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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


第一章 田头偶遇

天空一碧如洗,金黄色的稻穗在阵风吹拂下,犹如波涛一般起伏。

地里的农人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着收割,然而,别说唱首山歌,大多数人就连喘口气说话的功夫都没有。除了偶尔飞过聒噪一下的鸟儿,只有那沙沙的收割声。

站在官道旁一道田埂上的张寿欣喜地看着这丰收的一幕,手中拿着一把稻穗,笑眯眯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农人。

“前年收成是还不如种麦子,可去年就已经比往年略有富余,今年看这光景,只要紧赶着收完,看这光景,恐怕能比大前年的出息多六成。谁说北方不能种水稻?”

听到周围都是附和,他想到之前发现村中附近水系丰沛,很适合种水稻时,哪怕母亲吴氏犹犹豫豫最终答应尝试并开渠减租,这些佃户依旧不情不愿的场面,不禁唏嘘不已。

人家穿越都是高配高起点,他这个小地主家的少爷却是举步维艰,要不是今年丰收,光是他在村里又是开水渠,又是种水稻,又是试验种棉田,又是扩养柞蚕,又是劝说人家抽时间让孩子们跟着他背诗认字,只怕回头要被村里这些农人背后骂死。

这年头,地主可以夺佃,但佃户也可以抗佃!他们孤儿寡母的,他还折腾了这么一气,最终没捅大篓子,村中景况稳步提升,还真是运气好!

就在这时候,戴着斗笠的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相隔数步的通衢大道上,一行七八个衣衫鲜亮的骑马护卫,正簇拥着一辆清油车缓缓而行,显出了那么一股不慌不忙的悠闲。

车厢窗帘被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打起,虽说只是侧面一扫,他仍然依稀看见,那是个年轻少女。知道如今这年头不比后世,他只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背对着官道与几个农人商议日后如何复种,谁知道转瞬间就听到了车中两个人的对话。

“大小姐,最近府里是什么状况,你也应该清楚。老爷战事不利,大少爷和麾下兵马又失去了音讯,朝中不少对头正磨刀霍霍,二少爷他为了保住这家业,不得不拉拢人。如今他想结亲兵部陆尚书,那也是……”

“保住家业?他从前斗鸡遛狗的时候,何尝想过上进两个字?爹是不是诈败还说不好,大哥也不过是暂且没消息,他就敢打我的主意!”

“我知道大小姐瞧不上陆尚书家里那个娇生惯养的幺儿,可难不成就相信太夫人说的所谓婚约?老爷一向疼大小姐,怎么会把你许配给一个长在乡下身世不明之人?更何况,太夫人拿着婚书,却又不给大小姐和二少爷看正文,真假如何尚未可知。”

“陆家那个猪头文不成武不就,沾花惹草倒是娴熟,每次看见我就露出垂涎三尺的蠢样,我恨不得踹翻了他暴打一顿!还想娶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我可没答应祖母要依着她那婚书嫁人,只不过是来看看!”

听了前半截,张寿暗自叹气,心想这样一个出身显贵的大小姐,竟然也会被人逼嫁,真命苦,可听到大小姐那最后彪悍的发言,他不禁觉得,她真的不需要人同情。

不过这两人说话丝毫不顾忌旁人听到,大概是觉得在这乡间,没人懂这些公卿家事。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没有同情别人的余裕了。因为他赫然发现,那马蹄声仿佛停了下来,说话两人中的那个男子,竟然在拿他们这些乡下人打比方!

“就算婚书是真的,老爷多年决口不提,也许心中早就后悔了。大小姐从前在府里何等金尊玉贵,难不成今后就要生活在这乡间,管着外头这样一堆乡下泥腿子,然后日日和一群不识字的农妇打交道?”

张寿正愠怒时,那男子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

“大小姐你看这年纪轻轻的农家子,长于乡间目不识丁,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整日来往的也就是农夫山民,贩夫走卒,日后能得一个温饱便心满意足,一辈子走不出田间地头。而他是农家子,他儿子也是农家子,他的孙子还是农家子。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怎能不庸碌?”

就算张寿平日里性子再温和,此时也再也忍不住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怪不得前贤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原来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太多。”

背后对话声戛然而止,他便哂然笑道:“农夫是没时间去读什么诗词歌赋,因为不干活就要饿死。于是只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可吃着盘中餐,不知粒粒皆辛苦就算了,指手画脚盛气凌人时,就没听说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摘下斗笠转过身来。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马车中靠他这一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一身彩绣辉煌的大红绉纱衣衫,乌黑油亮的发间,随着那笑声,一支金步摇正颤颤巍巍,金叶做的蝴蝶仿佛正在金花丛中嬉戏,追逐簪尾那颗熠熠生辉的南海明珠。

腕间一对红玉镯,衬得她白皙的肌肤犹如凝脂。

和这一身华服美饰相得益彰的,是她那一张艳光逼人的脸。

四目对视,他就只见那少女突然止住了笑,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当下便大大方方地回了一个笑容。而他这一笑之后,对方就非常明显地呆了一呆。

朱莹确实没办法不发呆。她在京城时,上至深宫大内,下至权贵府邸,就连青楼楚馆也曾女扮男装去见识过,街头更是打马飞驰惯了,算得上是阅人无数。她可以保证,她见过的所有适龄少年加在一块,也挑不出一个如眼前这乡间少年这般出众的。

明明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一双黑布鞋履上甚至还沾着泥土,可他却眉目清朗,清俊闲雅,乍一看她便觉得风仪无双!

而且真是好口才,三言两语就把自负舌辩的朱公权给说得哑口无言!不像京城那些长得稍微俊一点就不可一世的花孔雀,绣花枕头一包草!爹当年就说过,看不起农夫的人,有本事别吃饭!

她回过神,展颜笑道:“小郎君,刚刚对不住了,是我家这位朱先生出言不慎冒犯了你。好在你只是念了两首悯农,引用了一句曹刿论战,要是你再背一首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就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张寿知道马车中的少女出身豪门贵邸,此时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竟明摆着帮他,他不用想都知道,也许是因为那番话,但更多的也许是因为自己如今这张脸!

他这三年已经看多了这种景象,习惯成自然,便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作为赵国公朱泾留在京中协助料理内外的同姓幕僚,今天陪着朱莹下乡到所谓未婚夫家去,朱公权哪曾想自己随便拿个农家子打比方,却被人反过来笑话他不读书,一时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似的,再加上朱莹竟然也胳膊肘向外歪帮着别人,他一时又羞又怒。

如果没有这位大小姐,他转头就能暗中派人好好炮制一下这个胆敢言词冲撞自己的乡下小子,可朱莹偏偏从小就是个贪慕好颜色的!

粉妆玉琢的小孩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卓尔不凡的俊大叔……但凡这样的人,只要性格不差,都能从她那得到旁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善待。

她的口头禅是,俊逸君子,淑女好逑。如果嫁人之后,次日清早醒来看到枕边人的相貌便觉得嫌恶,还不如不嫁!

至于如果嫁了美男子,将来人老了怎么办,她的回答也很简单——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容貌和品行才能自当一致,哪怕岁月流逝,依旧是俊大叔,帅大爷……如果做不到,那就配不上君子二字!再说,女人尚且知道保养自己,男人如何不能好好善待自己这张脸?

所以,今天竟然在这种地方偶遇这样一个美少年,这位大小姐绝对记住了!

第二章 童养……婿

果然,朱公权就只见朱莹招手叫来马车旁边的一个护卫,低声询问,竟是打探起了这地方。

听到此地距离她那“未婚夫”家不太远,他发现朱莹眼神闪烁,分明是牢牢记在了心中,随即还兴致盎然地盯着美少年多看了好几眼。

这一刻,朱公权知道,自己这包气算是白受了。

而张寿见那昳丽无双的少女打手势吩咐车夫驾车继续前行,随即打算放下窗帘,可突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竟对自己嫣然一笑,伸手挥了挥告别,他不禁一笑,也对她招了招手。

遇见个挺讲道理的美艳佳人,他那本来被人突然败坏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好了起来。

他自然不知道,放下窗帘坐回原位的朱莹恰是眉飞色舞。

这趟乡下来得值!光是看到和二哥狼狈为奸的朱公权吃瘪,就已经让她扬眉吐气了,更何况还遇到一个容貌和谈吐相配的小郎君!唔,以后不妨打听打听他出身来历,学识如何,等爹回来,说不定可以推荐给他,至少比朱公权这种无耻之辈强多了!顺便她还可以常见面……

一趟小小的偶遇,张寿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那群不速之客离开之后,他戴上斗笠,听到那几个佃户喜笑颜开地说明年继续种水稻,这才满意地往回走。

穿越这种事,看书觉得很带劲,可张寿过来就发现,一旦轮到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

但很幸运的是,这儿虽说是乡下,可他并不是托生在那些必须在地里终日辛勤劳作才能果腹的寻常农家。他家有一座两进院落,有三个仆人料理内外,其中阿六从不吭声,老刘头看着一扇永远没客的门,而他嘴碎的媳妇刘婶常说,邻近田地都是他家的。

而这个邻近范围……据说高达数千亩!虽说拥有的田地和目前的生活好像不太相称,甚至有点可疑,但并不妨碍米食拥护者张寿折腾出了一部分地改种水稻。

先是用稻鱼共生改善土壤环境,这两年则是人工选种。只可惜小龙虾这种移民户这年头还没引进,想要稻田养虾就是痴人说梦了。

偶尔想吃高蛋白食品时,他也就只能拿泥鳅黄鳝这种高蛋白食物解解馋。

北方不适合养桑蚕,而且论规模也竞争不过江南丝织业。柞蚕倒是北方特产,口味不挑,柞树樟树柏树枫杨等等的树叶全都吃,母亲吴氏原本就养了一些,在他的鼓动下,又在村里扩大了养殖规模。

除了水稻之外,在引水灌田之后,他还额外开出了一部分棉田,种上了棉花。如今产量还谈不上高。至于果蔬之类,这年头该有的品种都有了。至于嫁接,好品种暂时没有,就他那点理论知识,现在还处在请老农摸索的阶段……

倒是适合稻田的农具,因为耕牛不够,村里的铁匠根据他的指手画脚打造了一些耘锄耘爪之类的东西,还算好用。

反正,在这个温饱为根本的时代,农业为本,农业为王,那就先顾着种田吧……

乡居生活虽还算富足,但张寿也不是没有烦恼。穿越都三年了,号称十六岁的他竟然只知道自己姓张名寿,母亲吴氏,却不知道父亲是谁!

乡间这些农人大多是佃户,除了主家姓张,别的一问三不知。至于家中那几个仆人,反正他想尽办法没掏出一句实话来。母亲吴氏就更不用说了,嘴紧得简直犹如上了锁!

他最初还曾经试图溜出去,结果每每在半道上被乡民“礼送”回来。

家里书不少,但记性超常的他只要看一遍书就能倒背如流,也了解了历史。

秦汉晋隋唐宋元明一样不少,现在就是明,可皇帝竟然不姓朱!在最初发现历史在元末明初发生了大拐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现在是大明永辰二十六年,这都是什么鬼!

当然,他得感谢不是老朱家得了天下,没有那种规定你父子必须相继,必须承袭同一种户籍的严厉制度,严禁女人裹小脚,从建国之初就开始大船通行四海,海贸遍及东南亚和日本朝鲜,风气并不闭塞,女人也可抛头露面,否则,刚刚他又怎能邂逅那位落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

这三年,没法琢磨历史,他只能琢磨自己的身世,得出的推断只有两个。

要么,自己母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要么,就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送了他们母子到乡间来避祸的。

此时,张寿沿着阡陌相连的田埂悠闲前行,最终看到了一座宅院。

相比村中那些粗陋的民宅,这座位于村口,围墙齐整,青砖黑瓦,内外两进的宅院,便算是附近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炊烟袅袅,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从前院厨房传来,张寿不知不觉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可才刚到大门前,他就只见几匹马正拴在门前几根木柱上,一旁还有一辆清油车。虽说看似挺普通,但才刚分别没多久,他自然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咦,这不是之前遇到过的那辆马车吗?那个美艳无双的大小姐难不成是他家的客人?

张寿刚生出这个念头,门内老刘头就匆匆跑了出来。

“哎哟,少爷总算是回来了,小的还打算去找人呢!来客了,京里来的,等您好久了!”

看到马车,张寿就已经有心理准备,摘下斗笠后就快步进门,穿过前院,到了正厅门前。

一跨过门槛,他就只见母亲吴氏正在正中主位上如坐针毡,之前见过的那红衣少女和中年文士,则是分坐了左边下首第一位和第二位,其他人侍立在后。

当发现他时,被大小姐称作朱先生的中年文士就犹如见了鬼似的,而那红衣少女则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虽说有些好奇,但他还是先上前见过了母亲吴氏,叫了一声娘。

吴氏连忙起身,拉着他转过身正对众人:“大小姐,朱先生,这便是我家阿寿。”

“居然是你!”见张寿微笑致意,朱莹忍不住盯着那张脸又多看了两眼,可惊喜过后想到对方的身份,她却又心情微妙了起来,对他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虽说被灼热目光盯着看不是第一次,但乡间那些黯淡无光的妇人,青葱水灵的少女,怎能和这样一个艳光照人的千金大小姐相比?

向她微微一笑后,张寿就移开目光,对她下首那个面色黑如锅底的朱先生挑了挑眉:“这位大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公权此时正气得七窍生烟。拿一个他自以为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少年打比方,居然被对方念诗反讽了一顿,这就已经够倒霉了,可更倒霉的是,这个泥腿子少年竟是自己此次带着大小姐来找的正主!

此时,他明知道张寿这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乃是讽刺,还是不得不强忍怒火,站起身拱拱手:“寿公子,之前是我言语冒犯了。”

“呵呵。”张寿才不会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之类的场面话,而是轻飘飘地岔开话题道,“我和娘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无亲无故,除却一年难得见两回的货郎外,就没见过别的外人,更不要说从京城来的客人。请问二位是谁,找我们有事吗?”

朱公权表情冷淡,口气更是冷峻:“若无事,自然不敢来惊扰寿公子和吴姨娘。”

这是他花了重金从太夫人身边人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大小姐最讨厌某些权贵家中妻妾成群,知道这张寿是庶子,而且可能是别宅妇生的庶子,身世不明,总不至于再这么花痴了吧?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朱莹依旧目不转睛,竟是仿佛没注意到他刻意强调的三个字。

张寿听到这吴姨娘三个字时,眼角余光就瞥见吴氏眼神挣扎,最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他心里闪过无数种豪门内斗的戏码,但须臾就抛开这些杂乱念头。

他原本就很讨厌之前初见时就出言不逊的某人,此时自然更加不悦:“阁下有话请直说!”

“也是,想来吴姨娘不曾告诉过寿公子。”朱公权见吴氏果然露怯,他就哂然笑道,“我家老爷是当朝赵国公,我只不过是府里一介幕僚,无足轻重。至于我家大小姐……寿公子就没听说过,自己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自幼指腹为婚吗?”

张寿虽说知道这年头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听说眼前这位美艳佳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他纵使活了两世,还是吓了一跳!

而朱莹总算是从贪看美色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她自然知道朱公权是故意挑动自己的不满,然而,知道未婚夫竟然是自己刚刚已经决意常常出城到乡下,趁机饱餐秀色的美少年,她那一颗心不知不觉就有点偏。

尤其是当她发现张寿听了朱公权提到婚约之后,露出了非常意外的表情,她不由得灵机一动,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最初那一愣神过后,张寿就哑然失笑道:“有道是,结亲应该门当户对,她是名门大小姐,我是乡下小郎君,赵国公当年怎会定下这种不大匹配的婚事?”

朱公权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他生怕张寿以退为进,因此毫无顾忌地揭开了另一重谜底。

“寿公子大概有所不知,这附近的田地,你和吴姨娘住的房子,还有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全都出自老爷,就连这家中的仆役也是老爷当初精挑细选出来的。若非因为这桩婚事,老爷怎会对你母子如此上心?”

张寿本能地侧头去看一旁的吴氏,见她手中那块绢帕都要被揉烂了,他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三观。

他就想呢,自家生活怎么和拥有的财产看上去不相匹配,敢情田地是未来岳父家的!

而且,他居然是从小被未来岳父养大的。这算什么,童养夫……不对,童养婿吗?

第三章 挟持

听到张寿坦言门当户对,又见朱公权步步紧逼,甚至连爹一直以来供养人家母子的底细都拆穿了,朱莹不禁有些心疼这个给自己留下完美第一印象的清雅少年,刚刚那个大胆的主意一下子变成了决心,霍然站起身来。

张寿正在走神,当发现眼前光线突然被遮挡了,他抬头一看,却只见朱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前。四目对视,他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眼睛里那漆黑的瞳仁,感受到那瞳仁中激荡的那股冲动。

下一刻,他就只听她猛然叱喝了一声,随即,人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闪到了他身后,接着,他的喉咙就被一只手给扣住了。这样的变化让他错愕非常,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句低语。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想你帮我演场戏!”

张寿只觉得耳畔吹气如兰,继而又是一声娇叱:“全都给我让开!”

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脖子上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润触感,没有薄茧,没有突出的指节,可他的眼力到底还不差,只瞧刚刚她那利落的动作,就知道这位千金大小姐是扎扎实实练过的。然而,即便没有她在耳边的提醒,他也能感觉到,她那挟持自己的举动只是给人看的。

想到今日是他这波澜不惊的三年中最有意思的一天,他到底没有反抗。

不就是演场戏吗?那我就陪你演吧!

见这一幕,吴氏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把张寿给救回来,却不想肩头被人扳住,惶急之际侧头去看时,就只见是朱公权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侧。发现他眼神幽深,而后头那几个侍卫岿然不动,张寿正被人挟持着步步后退,她不禁心急如焚。

张寿非常默契地配合大小姐那生怕弄疼了他似的锁喉,跟着她退出门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高高的门槛,连忙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你留心一点,门槛高,别绊出去了!”

朱莹原本一心只警惕朱公权和那几个侍卫会出手阻拦自己,还真没注意身后有门槛,等听到这话,她连忙迅速往后瞥了一眼,一时对张寿更生好感。

这真是个长得好性格更好的美少年!有谁会在被人突然挟持时,还为挟持者着想?

不行,她以后一定得好好教教他,日后对人一定要有防范之心,否则很容易受骗上当!

眼见出了厅堂也没人追出来,张寿迅速扫了一眼前院,发现老刘头知情识趣地缩在墙角,厨房门口,厨娘刘婶和仆人阿六正在探头探脑,总之一个个都是满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敬业地配合人演独角戏。

出了宅院大门,他瞅了瞅那些车马,原本还以为她会去劫一匹马,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根本没有停顿半步,而是一边依旧扣着他喉咙,一边拖着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上了一处田埂,他终于忍不住了,索性便装作脚下失足。

他本待往后仰头轻轻一撞,借以猫腰一缩脱困,可没想到的是,见他失足,身后那位大小姐果断放弃了挟持的动作,竟是立时三刻伸手稳稳搀扶起了他。

“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崴了脚?要不要紧?”

听到这连声追问,张寿再一次确定,这位大小姐确实一点恶意都没有。

当下,站稳的他便笑着摇头:“我没事,倒是大小姐要我演这么一场戏,到底想干什么?”

朱莹这才放下了手,站直身子,眉眼含笑地问道:“我是赵国公之女朱莹,你呢?”

见她自报家门,张寿也就爽快自我介绍:“我是张寿。”

“张寿……张寿……”朱莹一口气连念了两遍,随即又打量了张寿几眼。

她刚刚一时起意挟持他,其实是为了和他单独说几句话,问一问爹定下的所谓婚事。

她立刻赔礼道:“刚刚挟持你脱身,我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你之前也看到了,那个朱公权言语可憎,有些话我不想当着他的面问。我只想请教一件事,你真的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那婚约吗?”

张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自家那在乡野之地非常显眼的屋宅,眼见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他想起之前那个讨厌的中年人在田头拿他对朱莹打比方的事情,不禁隐隐有个念头。

莫非,我这穿越也遭遇了退婚流?

事情发生在别人的书里,难免让人因为主角的遭遇同仇敌忾,可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有些期待后续发展!

毕竟,虽说眼前的红衣少女令人赏心悦目,为人也算通情达理,可要说立时三刻把她当成共度一生的人生伴侣,张寿还真的没法接受,虽说这位大小姐比他前世里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而且是纯天然无添加的那种艳光四射。

不管自由恋爱好不好,但是……包办婚姻一生黑!

他还没离开乡间去这个陌生的世上逛一圈,那么早谈婚论嫁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极其坦然地说:“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没去过更远的地方,从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因而这所谓婚约,大小姐就不必再提了。”

如果张寿面目可憎,那么他说了这话之后,自从那些坏消息传来,家中景况突变,背负着颇大压力的朱莹也许会如释重负。可是,张寿如此简单直接的表态,却让她有一种被人嫌弃的感觉。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心情有些郁闷的她突然听到了咕的一声!

张寿正心想自己都如此“剖明心迹”了,怎么没有反应,可紧跟着就听到这不小的动静。他先是为之愕然,等看到面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发窘,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这会儿是午饭的时辰!怎么,你是饿了?”

糟糕,被二哥气得几天没好好吃饭,居然这时候饿了!

就在朱莹绞尽脑汁想岔开话题时,她偏偏又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再次咕咕叫了一声。

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可张寿却越发笑吟吟:“看来你是真饿了。如果你不想回去见你家那个讨厌的清客相公,那咱们就去其他地方祭祀一下五脏庙,顺便好好聊一聊?”

第四章 美食解人忧

肚子咕咕叫的结果就是心慌眼花腿发软,然而,当听到张寿竟然邀请自己,朱莹哪里还顾得上饥肠辘辘,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好!”

且不说再死撑下去,她就要流虚汗了,就是为了问出婚约真相,她也不能回去!嗯,反正绝不是为了眼下能和这位清雅俊逸犹如谪仙人的小郎君共度一段二人时光……

嘴上答应得铿锵有力,然而,当朱莹跟着张寿走了不知道多少田埂,最终停在一处明显收割完的稻田边上时,她却已经又累又饿,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瞅了一眼这个平素一定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张寿抱了一堆干茅草过来,找了个干净地方铺了厚厚一层。

而朱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些本该是家里下人做的事,却只觉得他这举手投足全都那么好看……好看到她甚至忘了腹中饥饿。怪不得人说,秀色可餐……

铺好茅草,张寿转过头时,见这位美艳大小姐正死死盯着自己,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不禁啼笑皆非:“乡下地方,别嫌弃,过来坐吧!”

下一刻,他就只见这位大小姐穿着一身哪怕进宫也不嫌失礼的华丽衣裳,毫不犹豫地上前,径直在那厚厚的茅草上坐了下来,随即竟是还大感惬意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说不知道她到底是又饿又累,顾不上,还是因为纯粹因为自己这张脸而生出的信赖感,张寿心里觉得,这位大小姐并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骄纵千金。

见朱莹面色发白,张寿便收回了目光,在旁边一个树洞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随即对着她笑了笑。

“这里还留着一块绿豆糕,一块水晶糕,都是早起刘婶做的。我平时在家闲不住,常常会出门,少不了带上几块点心,吃不完就放在这儿。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常常上这偷吃。若是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给他们顺走了。”

换成平时,别说剩下的,朱大小姐就连小厨房特意做好的美点也会挑三拣四,可这时候她却一点都没犹豫,打开油纸包便把仅剩的水晶糕和绿豆糕狼吞虎咽消灭干净。

等总算是有了点力气,她方才暗叫糟糕。

她平日只要愿意就一定会表现得完美无缺的优雅千金大小姐风范呢?

还不等朱莹想出任何补救的办法,张寿就转身往另一棵树那边走去,三两下就摸出了火镰和火石,紧跟着就仿佛掏百宝箱似的,变戏法似的找出了层出不穷的东西。

一个铁锅,一瓦罐泉水,小包盐和胡椒,姜葱,特制的木架子,一包竹签……张寿东翻翻,西找找,凑齐了野炊用的一整套行头,又收集了一堆枯枝和干柴,很快生起了火。当他从麦地旁一个挺大的池塘里提出一个竹篓时,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居然还抓到了几条黄鳝,真是运气。”

朱莹只觉脑袋都有些转不动了。天上谪仙人似的少年,居然也会做这些有烟火气的事?

下一刻,她方才发现,烟火气算什么……还有杀气呢!

张寿蹲在一个树墩旁,轻轻巧巧从篓中抓出了一条黄鳝,右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尖锐的钉子。熟练地一摔一钉,紧跟着去头,划尾,去内脏。

依样画葫芦杀了篓里四条黄鳝后,他又用铁锅从池塘舀水清洗了,最后用泉水又洗了一遍,铁锅加水把黄鳝汆了一下去血水,这才用盐和姜汁抹了去腥,穿竹签上木架烤。

朱莹犹如木头人似的看着张寿那些娴熟的动作,直到她看到张寿到池塘边上洗了手,随即又不知从哪找出了一包东西走到自己跟前,她才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刚刚见他淡定宰杀那滑溜溜仿佛像蛇一般的黄鳝,她确实有点吓着了。

张寿却不在意这位国公府千金的态度,随手把手中那包东西打开,见里头竟然是馍片,他啧了一声,也一块块也用竹签穿了,放到火边上烤,他这才头也不抬地笑了。

“这儿是几个农家子没事抓黄鳝吃的地方,我也常上这儿来。他们居然还放了一包馍片藏在这,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不用泉水果腹了,回头给他们家里送点米去就好。”

朱大小姐忍不住盯着张寿那专心致志烤东西的侧脸打量了起来,甚至连时光流逝也没察觉。

当最终黄鳝和馍片都烤好了之后,张寿拿起一串竹签子,随手转身递了过去。他本还以为这位大小姐必定要犹豫一下再吃,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朱莹接了在手后,竟是二话不说先咬了一口,随即便烫得只吸凉气,却愣是没把嘴中食物吐出来。

紧跟着,那仿佛被烫得更加鲜红的樱唇便吐出了两个字:“好吃!”

本来肚子就还饿着,想着为了让张寿高兴,哪怕吃的是猪食也要称赞一二,如今发现确实滋味不错,朱莹自然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张寿见她吃得高兴香甜,不禁也觉得心情不错。

吃东西这种事,同伴是个大胃王,远胜过扭扭捏捏嚷嚷要减肥的节食者!当然,他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只服务了别人,因此也风卷残云,快速消灭起了烤好的食物。

当朱莹最终扔下几根空竹签,解馋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向张寿伸手过去时,抓住的恰是他的手腕。见人愕然抬头,满脸疑惑地看他,她这才醒悟了过来。

居然既被他听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被他看到吃不够还想要的馋相!

刚刚投喂了大小姐一顿,如今见她不自然地缩回手,却还在那大声咳嗽,张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多年了,如果真的都是靠你爹赵国公养了我们母子,我总不能当作不知道。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在京城时,先有二哥逼婚,又有祖母拿出所谓的婚书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再有朱公权一面奉祖母的命令带她来这儿,一面又分明是受二哥撺掇,明里暗里指摘这桩婚事莫名其妙,希望她能把这婚事退了。

打一开始,朱莹之所以愤怒,便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被人指使得团团转的傀儡。

如今面对张寿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明澈眼神,再加上自己饱腹之后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慵懒,再加上那张脸使人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她竟是脱口而出道了实话。

“二哥想要让我嫁给兵部陆尚书家的那个猪头儿子!祖母一气之下拿出婚书说,我早就和长在乡下的你定下了婚约。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们母子的事。”

第五章 说好的退婚呢?

张寿终于有些惊了。之前看母亲吴氏那样子,分明是知情却一直隐瞒着自己这个男方当事人,可是连另一个女方当事人都不知道,足可见这婚约实在太坑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可你们也好歹给子女早早通个气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直接枕着双手躺在了茅草堆里:“我从小只知道有娘,根本不知道爹是谁。我还以为终于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没想到还是一场空……唉!”

朱莹此时也正在拼命埋怨心直口快的自己。

虽说今天第一次见张寿,可无论田间偶遇,还是在他家中的这次会面,又或者是刚刚吃过的这顿前所未有的午饭,她都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符合自己之前对乡下粗鄙未婚夫的设想。

但他也不似她平日应酬时遇到的那些权贵子弟,不是像炫耀的孔雀,就是像肤浅的白鹅,真要形容他……仿佛像那山林间流淌的明澈清泉!更何况,满京城贵介子弟平日一个个自视那么高,居然就没有一个比张寿生得更好看的!

所以,见他似乎有些颓然,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说道:“你别担心,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我都记得!”

“那太好了!”张寿立刻坐起身来,“大小姐能不能指点一二,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

张寿那种诚恳的求教眼神,自然打动了朱莹。她喜笑颜开地挑了挑眉:“你问我就问对了!”

朱莹完全忘了自己挟持张寿,是为了多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最好能套出所谓婚约的内情。她竟是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怎么才能对张寿解释清楚。

“京城官场上,最有名的是和我爹齐名的楚国公张瑞。他的二弟襄阳伯张琼,三弟武陵侯张瑁也是战功彪炳的将军。和我爹一样,他们都是跟着睿宗皇帝建功立业的功臣。楚国公快七十了,这次还坐镇宣府,武陵侯更是轮值宿卫。不过,我爹和楚国公关系不大和睦。”

提到如今一战大败被人交相弹劾的父亲,朱莹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黯然:“爹和他从不往来。只不过,我其实也偶遇过楚国公,他为人其实很和善,却不知道为什么和爹合不来。”

听者有意,说者无心,张寿不禁大胆设想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所谓有仇是假的?两个人其实彼此交情很好,明面上却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惧内的楚国公还把小妾庶子托付了出去?

朱莹却不知道看似专心致志的张寿其实在专心脑补,又继续往下说。

“然后,是秦国公张川,他爹张允当年是睿宗皇帝的谋士,据说能谋善断,睿宗皇帝帅帐里从来少不了他。他是第二代,武略平平,智谋也只不过一般,对于编书比对于当官兴趣大,睿宗实录就是他编的。”

张寿一面听,一面继续发散思维。嗯,谋士大多担心兔死狗烹,也许是狡兔三窟呢?

“再接着,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兄弟。我爹和楚国公秦国公早先就有指挥使之类的军职,而他们俩是在睿宗皇帝继位之后才从小兵崛起,打北虏,平南蛮之乱,又打倭寇,最终封侯。不过他们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爹当过他们的上司,每次提起就恨铁不成钢!”

“我爹有一次骂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御史就和苍蝇一样,一旦有好肉发臭就会立刻群叮上来,更何况你们两块烂肉?睿宗爷爷都不在了,以为还是从前吗?要女人就上窑子,要钱就自己买船下海,再闹下去,老子阉了你张老大,捶死你张老二!’”

说着说着,朱莹为了深入表现父亲赵国公如何待这对兄弟,竟是仿效她父亲的口气,原封不动复述了当初她偷听到的那一番原话。

然而,她那点年纪怎么演得好自己的父亲,更不要说还毫不避讳说出了一个阉字,张寿其实已经忍笑忍得肚子疼,却为了维持好形象,让朱莹能继续往下说,别提忍得多辛苦了。

“功高不忘自省,赵国公果然英明!”

张寿好容易才把那爆笑的冲动按下去,奉送了赵国公一顶高帽子,可眼见朱莹突然神思不属,如今算得上处江湖之远的他不禁生出了一个猜测。

看朱莹两次提到赵国公就神色不对的样子,莫非是她的这位父亲现在情况不妙?

这一次,他竟是忘了再去联想,张家兄弟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很快,朱莹便恢复了过来,打起精神继续历数朝中那些张姓名人。

“还有定陶伯张谦,他在先帝睿宗皇帝含光初年出使蒙古被扣,而后趁着睿宗皇帝大胜设法逃回,还带回来很多被掳百姓,因为要提倡此等壮举,所以睿宗皇帝封了他伯爵。”

“临汾伯张无熙,治水黄河,巡视各地水利,都是他揽总,再加上最初有那么一点军功,睿宗皇帝很大方,竟然给了他一个伯爵,朝中那时候都要吵翻天了。”

“渭南伯张康,他那名字是睿宗皇帝赐的,其实最初还是投降过来的蛮人,本名已经没人记得了。他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几次都为了救睿宗皇帝身受重伤……”

“还有都督张信陵……”

“文官里头也有不少姓张的,首先是大学士张钰就是一个,最近还新提拔了一个姓张的翰林学士,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唔,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

饶是张寿记性极好,可发现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个挺熟的人名,他不禁渐渐头皮发麻。

这些人名和官职履历他记下来没问题,可问题在于,这么多姓张的,他怎么确定自己真正的身世来历?也是,天下姓张的太多了!

直到终于说完,朱莹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所知的朝中张姓人士全都给张寿介绍了一遍。回过神的她忍不住有些懊恼,她还想多打听他的事呢,怎么变成她滔滔不绝了?

见大小姐突然有些发呆,张寿微微一沉吟,突然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来,朱莹不禁有些懊恼。

问出了想问的消息就撂下她不管,这张寿怎么这么过河拆桥!

不过片刻,张寿就去而复返,手中还拿着两片大叶。他到了池塘边将大叶清洗干净,又用山泉水冲洗过后,将翠绿欲滴的叶片做了两个小巧的绿叶杯,随即在杯中倒上了瓦罐中的泉水,这才递到了朱莹跟前。

“渴了吧?喝杯山泉润润嗓子。刚刚多谢了,真是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莹平日过的是婢仆环绕,甚至不用眼神就会有人伺候妥帖的日子,可在这种乡间野地,吃了一顿别致的饭,紧跟着张寿又送来一杯及时雨似的甘霖,她怔忡接过,心情一下子好了。

原来是她错怪了人……也是,京城人才那么滑胥,乡野之地,人自然朴实。

张寿自己一边喝着山泉,一边暗自心想,刚刚顺水推舟装作被挟持成功,然后把朱莹哄到这儿来,一顿野餐化解了所谓婚约的尴尬,还探听到不少消息,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话既然说清楚,接下来把那婚约作废,也就行了。

他正这么想,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就只见朱莹捏着那小巧别致的绿叶杯,一边状似淑女地小口小口啜饮,一面端详着他。哪怕被他发现,她只是冲他一笑,竟是落落大方,一点都没有扭捏的意思。

对于这种火辣辣的注视,他不禁有些好笑,偏偏这时候,他就听到了朱大小姐那清脆的声音:“对了,你的生辰是几时?”

张寿当然记得吴氏常提的这个日子,随口答道:“永辰十年,八月十五。”

“咦?”朱莹惊喜地嚷嚷道,“我们竟是同一天生的,都是中秋节!”

张寿倏然抬头。和朱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双方长辈非要来个指腹为婚,搁古代那确实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这身子既然是他这个全新的灵魂做主,他当然没打算履行这种包办婚姻,当下就笑了一声。

“那还真是巧……总之,如果大小姐你担心婚约的话,回头我想想办法,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藏着这东西,偷出来一把火烧掉就好。至于你家那边,我想你回去总该有办法吧?”

烧掉婚书?那怎么行!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还没打探清楚呢!而且,祖母的个性,不是那种会随便坚持爹那奇怪婚约的。这里头一定有猫腻,她得亲自查!

此时此刻,朱莹完全忘了自己在此行之前的目的正是判断婚约的真假,是希望能谈好条件,将这婚事一笔勾销——她不愿意嫁入陆尚书家,但也不代表会随便履行父亲定下的奇怪婚约。

“那怎么行,人无信不立,若是如此,岂不是我家变成了没信义的人!”

张寿没想到如今是自己愿意退婚,朱莹反而不同意,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个乡下小郎君,就算长着一张好脸,可一穷二白,朱莹总不至于真看上他吧?

“如果大小姐怕人非议贵府嫌贫爱富,那就我出面退掉这桩婚事,如此就不用你家背黑锅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是她不会说话,眼下竟然转进死胡同了!

朱莹急得火烧火燎,就在快火烧眉毛的时候,她突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祖母把婚书藏得死死的,之前也不曾给我看过正文,若是你娘这儿真也有一份婚书,那我留下和你一块找,我想看看那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等找到,我们再烧不就行了吗?”

张寿完全没想到剧情会这样神展开,顿时措手不及:“你?要留在我家?这不合适吧……”

面对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的张寿,朱莹一时笑靥如花。

“这儿是你家,但也是我家。你别忘了,之前那朱公权说,这田宅都是我爹的,我也算是半个主人。所以,我留在这儿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当我是替我爹巡视家中产业好了!”

眼见一直很讲道理的美艳千金大小姐突然强词夺理了起来,张寿顿时哑口无言。

说好的退婚,怎么变成你赖在我家了?就算我没法拒绝,你家那个朱公权能同意?

第六章 不把自己当外人

眼睁睁瞧见朱莹挟持了张寿离开之后,吴氏终于忍不住使劲挣脱了朱公权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却发现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冷不丁堵在了正房门口。这下子,她顿时怒形于色

“这么多年了,赵国公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今天你带大小姐过来,我敬你们远来是客,你却对阿寿胡言乱语,还任由大小姐挟持了阿寿,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知妇人,对朝廷大事一无所知,京中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赵国公父子情况不妙!

朱公权心中这么想,然而面上却依旧显得温文尔雅,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刻薄。

“姨娘别忘了,就算寿公子将来成婚,你也不是正经婆婆。”

闻听此言,吴氏顿时面色煞白,随即颓然退后,跌坐在了椅子上。

朱公权只不过是重金买通太夫人左右,打听到只言片语,一语奏效,立刻趁势紧逼:“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贵,通行宫中,太后爱重,甚至比公主还得宠。你责备赵国公对你母子不闻不问,可你自己想一想,天下哪有未来岳父这样对准女婿的?”

“若没有赵国公,你们母子能这么平安喜乐?你还要怎样?还不知足吗?”

这一字一句便犹如锤子一般,砸得吴氏一颗心鲜血淋漓,仿佛浑身力气都从周身抽离了似的。她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想要找到理由反唇相讥,却悲哀地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朱公权很清楚,把守门口的这两个护卫自己能指使得动,但他身后另两个护卫,那却是太夫人派来的,他万不能当面把退婚两个字宣之于口。否则,回头朱家那位老祖宗发起火来,就算二少爷也护不住他。所以,他只希望这两人据此回去禀告,张家这对母子上不得台面。

此时,见吴氏已经被自己打击得方寸大乱,他就趁势又添上了一把火:“至于你说大小姐挟持了寿公子,呵呵,大小姐只不过是乍然听说这桩婚约,心里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拉了寿公子出去询问一二而已,怎的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挟持?”

“纵使她真有什么过分之处,寿公子既是男子,又是未来夫婿,包容忍让不都是应该的?”

任何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挟持,绝对会觉得羞辱,两人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如此一来,朱莹一怒之下,总不至于再因为那张脸而认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婚约吧!

说到这里,朱公权冲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让开刚刚把守的大门。见吴氏果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到门口,他正希望人如同乡间撒泼妇人那样不管不顾追出去,把事情彻底闹大,却不想她竟是倚门站住了,满脸都是怔忡和迷茫。

他顿时暗暗恼火。连闹腾都不会,果然是一介没用的村妇!

吴氏倚门眺望,等待了也不知道多久,这才终于看见张寿淡然若定地进了前头大门。她只觉得刚刚空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落回实处,慌忙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阿寿!”

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仓皇跑来,听到那熟悉的唤声,张寿哪里不知道吴氏恐怕是真的被吓坏了,也急坏了,当下赶紧迎上前去。见她两眼通红,他就按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别担心,我没事,娘你放心,万事有我!”

这两年,吴氏已经习惯了儿子渐渐长大,最初是老往村外跑,被拦回来之后,又是在村里自作主张,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此时听到那平稳的口气,她不知不觉就觉得一颗心安定了下来,直到她看见朱莹也跟着进了门。

想起这位大小姐刚刚挟持人时的霸道,又因为朱公权那刻薄的话,她不禁满心不安。

而朱莹很容易就看出了吴氏对自己那带着戒惧的情绪,她当然不后悔刚刚挟持张寿,如果不是此举,她怎么打探清楚张寿也不知道所谓婚约?

因此,当看到朱公权从厅堂出来满脸堆笑叫了一声大小姐时,她压根没理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吴氏跟前,微微屈了屈膝:“对不住,刚刚是我不该行事冲动,我赔礼道歉!”

张寿抬起头来,看到朱公权那面色僵硬的样子,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位美艳大小姐会开口道歉,他不禁对人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而吴氏更是措手不及,她下意识松开张寿,伸手想要去搀扶朱莹,可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当她犹犹豫豫打算依样画葫芦屈膝还个礼时,却没想到张寿抢了先。

张寿用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对朱莹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放心,娘不是计较的人。”

见吴氏慌忙擦掉眼泪,点了点头,朱莹心中一松,随即竟是看也不看朱公权一眼,昂起头旁若无人地进了厅堂,而张寿则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扶着吴氏踱了进去。

眼看张寿经过自己身侧时,什么都没说,空等一个时辰,此时正饥肠辘辘的朱公权不禁脸色愈发难看。

进了厅堂,张寿扶着吴氏坐定,自己堂而皇之地也跟着坐了,等到朱莹已经坐定,沉着脸进来的朱公权目光不住往自己和朱莹脸上打量,他就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就当朱公权以为,这个只不过仗着一张脸蛊惑人心的乡下少年又要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时候,却不料朱莹竟是先开了口,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偏偏语出惊人。

“我不回去了。”

没等朱公权阻止,朱莹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刚刚朱先生不是说,这附近都属于我们赵国公府吗?既然如此,我顺便代替爹在这儿巡视几日。朱宏,朱宇,你们回去禀告祖母一声,就说我主意已定。”

那两个护卫吃惊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朱公权。然而,见大小姐一副我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表情,他们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竟然应了一声是,但随之就双双看向了若无其事的张寿。

大小姐倔脾气又犯了!要不是太夫人事先召他们去时悄悄嘱咐过,他们还没法相信!可太夫人和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寿生得固然不错,长居乡下,也委实太配不上她了!

面对两个护卫偷瞥自己的那古怪眼神,张寿着实无奈。

我已经说了婚约可以作废,是你家大小姐自己要赖在这的!再说,你们有本事就拦着你们家大小姐,看我干什么?她不回去你们可以绑她回去啊!

等听到朱莹下一刻说出来的话,他更是头疼地觉着,就算能够随随便便在那茅草堆上坐下,可她到底是个千金大小姐!

“你们两个回去之后,把我书房里东边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第四第五排的书全都装箱子送来,再把我常骑的小红好好地送过来。我记得马厩里还有两匹温顺的马,是爹当初送给我的,一并带来。”

“还有我房里那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让她们把我常用的铺盖、夏衫、秋衣和冬衣,都用箱笼装了,首饰匣子不用都送来,挑个十几件日常简单的,她们一块带来就行了,再有爹送给我的刀剑和弓箭……”

还秋衣和冬衣……大小姐你准备呆到什么时候啊!

那长长的需求单子听得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哀叹,名门大小姐和乡下小地主,果然一点都不搭……更何况,他这小地主还是假的,实则是个穷光蛋!

而朱公权听到朱莹只对着朱宏和朱宇吩咐,完全撇开了自己,心下自然又惊又怒。然而,等末了听到一个名字时,他更是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再有,请祖母发句话,把花叔叔调到这来。”

朱公权失声叫道:“大小姐你疯了不成!花七那是疯子……”

“你既然说我疯了,那花叔叔过来岂不是正好?”朱莹冷硬地挑了挑眉,随即竟是越俎代庖下了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朱先生你可以走了。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菩萨!”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家!而且,要说大菩萨,难道不是你最大?

第七章 三个人,两张床

这一行不速之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给张家留下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而当张寿无可奈何地打算带着朱大小姐参观自家在村里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这里距离京城多远?”

朱莹东张张西望望,正在心想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为什么会把她的“未婚夫”安置在这?闻听此言,她少不得认真算了一算:“有个几十里吧。回城时他们应该会加快速度,否则傍晚京城的城门要关了。”

“这么说,你要的两个丫头,今天来不及送来了?”张寿眼神微妙地看着面前犹未理解的千金大小姐,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家里没丫头,大小姐你真的行吗?”

朱莹没想到张寿关注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只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时有些着恼:“我有手有脚,当然行!”

张寿不得不对她的死鸭子嘴硬表示怀疑。名门大小姐真的会自力更生?

不会穿衣服,吴氏能帮忙;不会梳头洗脸,吴氏也能帮忙;可如果是不会洗脚洗澡,难不成还要他老娘去伺候?这不是家里来了个未婚妻,简直是来了个太上皇啊!

朱莹见张寿没吭声,立时昂首挺胸道:“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

眼见这犹如金童玉女……不,应该说玉童金女的两人竟然在斗嘴,吴氏起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也能看见一丝笑容。然而,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出身赵国公府的朱大小姐相处,此时索性悄然离开,叫了厨房的刘婶一块去内院整理屋子。

虽说心里犯嘀咕,张寿到底没有再去撩拨大小姐的虎须,带人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内外两进院子,外院东西厢房分别是老刘头和刘婶两夫妻外加阿六住,厅堂晚间就落锁关门,张寿病愈后这三年独住内院正房,而吴氏住在内院东厢,西厢房则是空着。

因为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逛一圈也不过一小会。不出意料,他听到了大小姐讶异的叹气声:“怎么这么小……”

张寿不禁呵呵:“家中简陋,大小姐你多包涵。毕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种的乡民来说,我这家里已经是豪奢了。”

见朱莹顿时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当然,能住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莹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打算和当初讽刺朱公权那样,也背上两首诗,嘲讽我不知民间疾苦?”

张寿不禁耸了耸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贵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来的,我干嘛嘲讽你?不过,你家丫头不来也就罢了,可你的衣裳怎么办?”

如果说丫头问题,朱大小姐还自信自己能够克服,那么,此时听到这么一个没法妥协的重大问题,她顿时有些呆滞。

一天不换衣服这种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所谓,但对于她来说,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里有时候要换个好几套衣裳!骑马有骑马装,出门做客有专门的行头,进宫时还要再换,居家有家居常服,就连在后花园喂个雀儿,划个船,那也都得换!

最让她暗自恼火的是,张寿不但不想解决办法,还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丝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惯。再说,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让老刘头和阿六套车,送你去追你家里那些人吧!”

“张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朱莹此时终于炸了。

我留下还不是为了帮你!一直留在这乡野之地,你岂不是要被朱公权那样的家伙看扁!为了想这么个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吗?

当然,若你相貌丰神俊朗,却是那种一见我或是知道我出身赵国公府就阿谀奉承的俗人,我也不会留下来……

吴氏正好从正房匆匆出来。恰巧听见张寿和朱莹似乎在大声说话,尤其是看到朱莹那委屈的样子,还以为两人在争吵,等上前问明白,她才笑了。

“阿寿之前新做了两套夏衣,都是丝绢的,是我为了他生辰特意准备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然还没上身。你们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着,想来赵国公府那边,明日一定就会把你那些行头都送来了。”

张寿好容易才酝酿出这么一种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围,却被吴氏破坏得干干净净,顿时差点没绝倒。

朱莹却喜出望外。就单凭吴氏一句话噎得张寿无话可说,她终于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谢人家!虽说朱公权对吴氏那称呼在她脑海中转了转,但她须臾就将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她便笑道:“好,就听吴姨的!对了,我都住在你们家了,就别叫什么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莹莹!”

之前被朱公权一句你不是正经婆婆狠狠一刺,吴氏到现在还觉得心里难受,此时听这位起头自己还觉得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这么说,她一时又惊又喜,才刚说了一句那怎么使得,就见朱莹不大高兴似的,当下便立时知机地改口。

她灵机一动,指着笑眯眯的张寿道:“那莹莹你也和我一样,叫他阿寿吧!”

朱莹见张寿立刻苦了个脸,她明明喜出望外,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那我就随吴姨,叫他阿寿!”

之前没觉得,现在这样一叫,她着实觉得,这名字挺俗气的。就好像是高门大户担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见大小姐笑眯眯连叫了两声阿寿,张寿顿时好生无奈。可是亲娘拖后腿,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吴氏突然又来了另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提议:“阿寿,晚上你和娘一块睡吧。”

“绝对不行!”张寿不假思索地反对。

见朱莹满面惊疑,吴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家里空屋子倒是有,从前阿寿睡在后院正房,我睡在东厢房,西厢房也空着,可如今把正房腾出来却也容易,但家里从来都没客人,合适的大床只有两张。前院倒是有两张床……但搬过来待客的话太怠慢了。”

张寿瞅了一眼朱莹,见美艳大小姐显然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他不禁摇头叹气。

你自己要赖在我家,现在看到乡下的条件艰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当成吴氏的亲儿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这里,知道撵走朱莹现在已经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缓和语气对吴氏说:“娘,她初来乍到又是陌生环境,咱们家还没有丫头伺候,她肯定不习惯。不如娘你带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我,一个人睡东厢就行了!大小姐你别忙着拒绝,乡下不比城里,没人打更,半夜三更风呜呜乱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还会跑出野猪恶狼之类的猛兽来。”

听到这里,朱莹差点没起退堂鼓。可发现张寿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掷地有声号称要留下,她就觉得打道回府实在太丢脸,当下便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不用你吓我,既然床不够,我和吴姨一块睡就行了!我箭术好得很,要是真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一箭就射跑了,这村里没人打得过我!”

第八章 嫌弃

这一天,因为多了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张家鸡飞狗跳。

老刘头和阿六去村里的箍桶匠那儿,急急忙忙采买现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凑合用的用具。

吴氏和刘婶忙着整理原本张寿独住的那间正房,毕竟从男人住到女人住,总有些差别。

至于张寿……朱莹一转眼就发现,人突然不见了。虽说有些恼火,可她只能暗地里劝自己说,来日方长,既然都留下了,还怕没有近距离好好打探张寿的机会?

不过,对于朱大小姐来说,张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却又新鲜的。她也不是没在外住过,但那是家里的别院,一样有无数婢仆跟在后头奉承,一样是从用具到饮食全都精挑细选,一样是所谓野趣都不过重金堆砌只为博她一笑,哪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紧急置办,紧急收拾?

见别人都在忙碌,想到刚刚张寿仿佛是认为自己没有丫头什么都做不成,乍然离开赵国公府这个熟悉环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环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奋勇帮忙。然而,当她失手翻了木盆,差点溅了一身水,吴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这位华丽的大小姐送到正房东屋里隔出来的那一间书房。

随即就是一杯热茶奉上,请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莹非常庆幸张寿这会儿不在,否则被他看到自己这笨手笨脚的一幕,她简直不知道才刚说了大话的她脸往哪搁!

此时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墙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上,一时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几本随便翻翻,发现不过四书五经之流,根本就连一本闺阁千金常常在私底下传阅的小说话本也没有,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可就在这时候,她随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册,翻开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习字的帖子。眼见那一手字虽然勉强还算端正,但绵软无力,更不要说风骨,她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她从小练字并不勤快,也比这写得好!

“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权之前指着张寿后脑勺说的那一番话,仿佛骤然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猛地想到,张寿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不可能接触到名师。

心烦意乱之下,她丢下那习字帖子,随即遮掩似的将其放回原位,随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开来一看,又是那小儿习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迹,扫了一眼书架,发现类似装帧的习字簿册足有十几本,她只觉心情就更复杂了。

几代皇帝都最爱好书法,就连她爹一介武将都是一手遒劲好字,她都被祖母逼着练了一手还过得去的字,如若张寿连字都写不好,日后怎么出仕?

这样清俊脱俗,放在京城多少贵介子弟根本就望尘莫及的美少年,就该三元及第,跨马游街,出将入相……总之,应该站在朝堂最高处,让那些俗人自惭形秽!

怎么能这样一手烂字,太可惜了!看来她留下是对了,爹为什么就不给他找个名师!

绕到外间,见吴氏正带着刘婶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进了内院东西厢房,发觉根本就没人,她想了想便来到了外院。却只见大门虚掩,四处静悄悄,只有厨房似乎有动静。知道张家两个男仆都去采买东西了,她几乎以为是进了贼,可到厨房门口冷不丁揭起那布帘子,她却只见在里头忙碌的人正是张寿!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怎么是你下厨?”

张寿早听到门口那动静了,此时便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说君子远庖厨?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没那忌讳。若真的不忍杀生,那就去吃素。一边吃着牛羊鱼虾,一边悲天悯人叹杀生,那是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

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你一个大小姐突然留在这没什么好东西的乡下,连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饱,那回头你家的人过来时,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刘婶那被母亲吴氏评价为还不错的手艺,到他这就成了单调乏味。幸亏他前世里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否则绝对要被这乡间单调的伙食花样给引出胃病来!

当然,他为此还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谱,说是经过的某个饱读诗书老先生送给他的……

眼下其实不是特意讨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箩野菜送来,再不处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顿饭,朱莹哪里还不明白,张寿仿佛随手就能做出好吃东西,正是因为常下厨。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一个上朝都绝对是一道风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这种事情上花费精力?

思前想后,她就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张寿到底在捣腾什么,却不想他再次头也不回地说:“厨房里不是锋利的菜刀,就是烫人的蒸汽,锅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难以收拾!大小姐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刚刚在正房就被人嫌弃,此时又听到这嫌弃的口气,心里正在因为张寿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顿时气鼓鼓地反问:“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京城名厨?”

“呵呵。”张寿哂然一笑,“京城名厨一席桌面,价值几何?咱们这乡下农家菜一席,价值几何?云泥之别,不可比。不过,家常菜百吃不厌,至于名厨……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却是名头大,鲜少有哪家名店名厨,能让人顿顿连吃十天的。”

朱莹顿时哑口无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馆子,她两顿就腻了!

她张了张口,突然很想问张寿那一手称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希望从他口中听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吴氏又或者别人的笔迹,可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应该有些玄虚,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处?再说,字是可以练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后好好磨一磨祖母,找个饱学老翰林,来教张寿好好写字就行了!

对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偷偷看过他书架上的习字帖!

张寿却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转,他半哄半骗,总算是把人给劝走了。

虽说心下犯嘀咕,但对于这顿晚饭,朱莹还是异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时候,她便是一面品尝美食,一面饱餐秀色,晚饭大伙儿坐在一块,那岂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饭时,在正房等的她却只见吴氏独自捧着条盘进来。当看到吴氏笑吟吟摆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个梅花形攒盒以及两个带盖子的小钵,她不禁愣了一愣。

而攒盒盖子揭开时,她就更纳闷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些菜她认得,有些菜却从未见过,而是她发现,这里头的东西固然品类繁多,异常丰盛,但应该是只够她一人份的。

“这是凉拌苋菜、炒车前草、荷叶粉蒸兔肉、酒酿蒸小鲜鱼、灌汤小笼包、野菜鸡蛋饼……这两个小钵里是豆腐鱼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饭。”

亲自送了这些过来的吴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阿寿说,莹莹你初次住在乡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习惯,还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吴氏含笑离开,被撂在这偌大的正房里,不得不单独享用四方桌上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刚刚在厨房时还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却又来什么分食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饭了,我中午不是还和你一块吃的!

张寿,我都没嫌弃你那一手烂字呢,难道你竟敢嫌弃我!

第九章 小先生

满心不高兴的朱莹,这一顿晚饭却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单纯是饿了还不一样,因为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带着乡间野趣的饭菜相当美味。当然,张寿那绝佳的手艺,绝不能浪费!

而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时,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让吴氏再帮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结果前襟还是沾湿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换洗,她只能换了一套吴氏临时找出来,没上过身的中衣和亵裤,虽说短了一大截,可临时凑合,她却也顾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来这一觉,偶尔出门必定择床的她竟是做了个美梦!

梦中,张寿不再对她若即若离,而是笑得温文尔雅,最终,她几乎是笑醒的!

当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声,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湛金,发现没听到反应,她不由睁开眼睛茫然四顾,足足好一会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本来睡在外头的吴氏早就不在了。

朱莹慌忙坐起身,见床边便是衣架,上头搭着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连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过去试穿。

总算张寿这一套行头倒也简便,她刚穿好,对着铜镜端详里头那位朴素中透着华美的小郎君,外间就传来了吴氏的敲门声,却原来是人在外头听到动静,来送热水以及早餐。

在吴氏的帮忙下梳洗之后,看了一眼那简单却干净的清粥小菜以及两个小巧玲珑的白面馒头,朱莹瞥见天光大亮的外头,顾不得吃便开口问道:“吴姨,什么时辰了?”

“快辰初(九点)了。”吴氏见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因为这一天一夜的相处,对人了解了几分的她便笑道,“这是乡下,又不是赵国公府,晚起一会儿不妨事的。阿寿早起出门还特意嘱咐过,说是让你多睡一会儿。”

朱莹没注意其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出门!

想到昨天在厨房和晚饭时都被张寿“嫌弃”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顾,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无数贵介子弟趋之若鹜,他竟然还跑!她还没拿他怎么样呢!

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她方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是我不该起那么晚……对了,阿寿他上哪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吴氏对这桩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权羞辱过后。可朱莹挟持张寿离开了那么久又回来之后,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对张寿很好奇的样子,她心里既觉得欢喜,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便是生长在乡间又如何?那也掩盖不了我家阿寿的光芒!

她当即笑吟吟地说:“阿寿在家里闲不住,这会儿大概是在给村里那些少年郎讲课。”

朱莹不禁暗自吃惊。她按捺住了追根问底的冲动,点点头后就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已经晚了的早餐,随即问了吴氏张寿在哪讲课,最终,不识路途的她到底还是带了张家仆人阿六。

张家大宅位于村口,昨天朱莹只到了这里,便已经觉得简朴到简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领略了,诗词歌赋中描绘得无限美好的田园乡居生活,现实中是个什么光景。

沿路所见的房舍年岁不一,大多数年久失修,屋顶瓦片残破,甚至还有四面漏风,只用竹篱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窝棚,散发着阵阵恶臭。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后那些窝棚是猪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从阿六口中掏出几句话,原来,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因从前张家收租很轻,更不曾盘剥乡里,已经算是京畿地面上,温饱能够相对得到保证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壮年男女很少,大多数农人都去忙着下地干活了,就连稍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没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帮别家收割水稻,来日自家麦地或是棉田收获的时候,曾经得过帮助的再把工时还回来,这也是张寿三年来提倡的制度之一。

当然,朱莹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岁满地乱跑的幼童。

联想到昨天张寿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朱莹此时对这诗句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可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从她身边跑过,随风飘来的除却欢笑声,竟然还有零零落落几句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要是朱公权在这里,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说农家子不懂诗词歌赋,恐怕要尴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无关念头,随即才向身后的阿六问道:“这是阿寿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简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这并不妨碍朱大小姐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张寿果然真能干!

一路上已经领教了张家这男仆哑巴似的个性,被噎了个半死的朱莹懒得再问,可没走几步,她又听到一家院子里,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觉得这乡村农家居然有人会知道教导孩子九九歌,干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篱笆外头向院内张望,却见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么这么笨!小先生说过,能完整背出来,一句不错的,就有饴糖吃!甜的饴糖!”

虽说人家说的是小先生,但朱莹还是本能觉得,教九九歌的是张寿,教背诗的也是张寿。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随即悄然离开。很快,她就跟随默不作声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还算整齐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张寿到底在给人上什么课,却不想听到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嚷嚷。

“多亏了小先生,舅舅只不过是给我通门路找了个机会,我万没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么考上?莫非张寿还能教出考上秀才举人的学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朱莹简直是好奇到了极点,可当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却是听到了张寿一声笑。

“你三年里读书写字,写秃了多少树枝,然后又费了多少钱买纸笔,这才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读写?再说,你学了三年的算数,打了三年的算盘,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题,难得才会错一道。这种文字和算学水平,别说同龄人里难得,在比你大的人里也很难得。”

“而且,你上次回来说,顺天府衙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来后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虽说有,但也总要有几个充门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来,你爹就该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这是什么鬼?朱莹完全愣住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令史是个什么官儿。

偏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另一个恭喜。

“邓小呆,你多亏小先生这才穿上吏袍,不该好好摆一桌酒请一请小先生?”

听到吏袍两个字,朱莹仔细一琢磨,起头那充满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张寿那一手烂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学问必定有限。所以,能在这乡间农家教出一个小吏,自然就已经烧高香了!

实在不行,只要赵国公府能帮他一把,只要他资质不糟糕,一定可以出类拔萃……当然,若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第十章 数学和八股一点都不搭

屋子里,张寿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正闹腾的少年。要是平时,他早就用教鞭维持课堂秩序了,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阻止这两个高兴的农家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们,这时候才有点十六岁的样子。

没错,此时此刻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全都是出自农家,和他竟是同龄。

舅舅在顺天府衙户房当典吏,算是有门路的邓小艾,诨名邓小呆,从小在村里长大。

邓家祖上世代务农,自有的田地不过十亩,家里人口多不够糊口,所以也是张家的佃户——当然张寿现在知道,邓家恐怕应该算是赵国公家的佃户。

眼看两人笑闹,他突然若有所感,侧头一看,就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从前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没,因此他只以为是家里有什么事,当即撇下众人来到门前。

“她刚走。”

如此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换一个人绝对要一头雾水,张寿却好歹和人相处了三年,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明白,阿六说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过,他从朱莹的脾气很快就推断出,所谓的走应该不是回京城赵国公府,而是她刚来过这里,却又突然走了。

想到刚刚屋子里正在欢庆的这件事,他细细一寻思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便不以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乡间农家子考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好高兴的。随她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乡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点什么麻烦。”

见阿六点点头就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已经习惯了这位沉默仆人的张寿转身回来,可随即却想起,之前朱公权还透露过一件事——除却田宅之外,张家就连仆人也是赵国公给的。

可看阿六刚刚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把朱莹这个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张寿从来不怀疑自家三个仆人的操守问题——虽说中间生了一场导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吴氏,父亲不明的他,在这乡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三个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重新又回到了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学生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谈了什么,邓小呆此时见张寿回来,连忙迎上前说:“小先生,我爹娘说这两日就摆酒谢您!另外,从前你为了让我跟你读书,贴补我家不少,赶明儿我一定还!”

“还钱的事情暂且不提,再说也不是钱,我也就是贴补你一点口粮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能得到小呆这个诨号,邓小呆伶俐之外,还有一股迂气。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舅舅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果不是我跟着先生学会了算数和读写,又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字,会处理文书,哪里能越过他们得到去考令史的机会?更何况……”

他抬起头,脸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几道题都是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过和小先生的原题略有区别,是四个和尚一碗饭,五个和尚一碗汤,总共二百九十七个碗,问总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这道题,还有藤缠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长六尺,问葛藤长度。又有一道韩信点兵,三三数之余二人,五五数之余四人,七七数之余五人,问至少多少人。

我出场后就发现无数人唉声叹气,几乎没人能答上来,可我却自信肯定答对了!所以,我这些年又是吃又是学,如今还通过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应该好好回报小先生!”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算术题,搁后世也就小学生水准,奥数题说不定都列不进去,在如今却算得上是顶尖难题。见齐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会儿就报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不禁点了点头,同时对那位出题者也颇有些好奇。

虽说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数学题来难考生的官儿,还真是难得!

只不过,面对兴奋过头的两人,他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贺,但你也不能懈怠。顺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个新人,哪怕有舅舅帮衬,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恳恳学本事,一面好好学一学人际交往。”

“你也说过,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戏文里全都是贤惠妻子供养寒门书生,金榜题名之后,书生一面另结新欢,一面发妻还无怨无悔,但那都是编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读书,靠女人养,要脸吗?真要喜欢她,就该让她风风光光,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张寿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齐良。如果不说年纪,任凭谁都看不出来,齐良甚至还比他大一岁,只是从前发育严重不良。

“而小齐你要考秀才,我能帮你的就有限了。从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书五经教得我算是会背了,数学……咳,就是算学,我也学得很有心得。但时文这种东西,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就和吏考与童生试完全不同一样,数学和八股,实在是一点都不搭!”

扑哧——

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的笑声,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朱莹的,可阿六不是说,这位大小姐已经走了吗?

然而,屋子里两人却只以为又是村中哪个顽童在外头偷听,也没放在心上。

齐良就苦笑道:“时文确实太难,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从我很小就开始教我时文。可他自己的四书就学得不过尔尔,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么用?”

张寿也忍不住暗叹。如今这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时文这种东西竟仍然是科举考试的一道敲门砖,也不知道某位开国太祖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他过世留给我的就是一屁股债和一堆快翻烂的时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说不定早就被债主们逼死了,哪里还能读书,还过了县试?真的,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寿没等齐良把感激涕零的话说完,就打断道:“县试能过是你家学渊源,和我关系不大,府试就难了。小呆,你既然考进了顺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帮小齐好好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给什么好的老师看看。如果有缘能书信往来,不能当面授课,可以函授嘛。”

“好嘞!”邓小呆满口答应,“兄弟一场,小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访求!”

没等喜出望外的齐良再次出言感谢,张寿就岔开了话题。

“对了,小呆你这次进的是户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户籍资料,能不能帮我个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勋贵家中子女的婚书?我记得娘提过,本朝制度,婚书是要衙门报备的。我家在京城的一个能耐亲戚号称在顶尖的勋贵里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

门外朱莹早就去而复返,原本还暗恼张寿明明听到自己的笑声,却还恍若未闻,直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

张寿教出一个少年考上了顺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为了打探身世!如今为了她,他竟然没顾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们俩的婚约了。

可是,什么叫号称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连觉都睡不着!气死人了,她难道是洪水猛兽?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聚起一堆太小还不能干活的乡下孩子,让他们从小背诗,背九九歌,学习初级文化知识,这原本只是张寿发现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这个新世界之后,最初一时起意的行为。

他知道这种事儿未必能有什么成效,甚至连启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着做总比不做好,反正很闲的他还是认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从围观他教背诗和九九歌的农家子中挑出对数学和文字相当敏感的两个少年,其中邓小呆有门路去参加吏考,“家学渊源”的齐良一次就通过了县试,那纯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没有打扰他上课,他就没把在外头旁听又或者说偷听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邓小呆之后,他便开始给两人讲起了平面几何——哪怕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平面几何的机会,但他素来觉得,数学逻辑培养好,人一辈子都会因此受益。

当然,外头的朱大小姐会听得如何云里雾里,那他就没办法去管了。

朱莹果然听着听着就探出了脑袋,然而,当发现张寿背对自己,站在一块白墙前,正用蘸水的棉线在一面白墙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晕了。这还不算,张寿一面画图,一面口授题目,她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尤其当张寿用棉线蘸水画直线,末尾绑着毛笔画圆圈,各种作图,那些图形复杂到了极点,不一会儿还会随着水渍消失而消失,她更是头昏脑胀,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头坐着的这两个乡间农家子。要知道,张寿根本就只说一遍,这得多好的记性才能记得住?

很快,她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没注意的问题——张寿赫然是左手作图!想到书架上那些习字簿册上拙劣的字迹,她终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明白了风仪出众的他为什么字写得不好。

左手剑左手刀好练,但左手写字肯定很难!

这一走神就是好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时,就只见坐在小凳子上的两个少年人人膝上一个木沙盘,正在那用木棍写写画画。她这才明白,他们竟用这样的法子在抄题目。等看到两人埋头认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题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而,张寿固然是回头朝门口这边看了过来,但给出的反应却让她大为气恼。他非但没有出来给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下子,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后扭头就走。

昨晚上吃饭是这样,今天早上还是这样,刚刚让那考上小吏的邓小呆去打听婚书的内情时,张寿也用听到亲事吓得觉都睡不着来当借口,现在更是嫌弃她太吵!

“不过是几道题目,白纸黑字写清楚发下去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故弄玄虚……啊!”

朱莹越想越是心中愤愤,不禁抱怨出声,冷不丁面前一个人窜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等发现是阿六,她意识到自己不但去而复返,还在门口偷听张寿上课被拆穿,顿时俏脸微红。

见阿六一声不吭便侧身让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气。尽管她之前还嫌弃这家伙沉默寡言,可现在看来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总算没这么尴尬了!

但她才走了没两步,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阿六说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纸笔很贵的。”

尽管朱大小姐不像张寿那样了解阿六,可此时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刚刚那抱怨到底还是被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听见了。长在豪门的她自然不知道纸笔到底多少钱,可联想到刚刚从村中一路走来的景象,她也能猜到,这代价对寻常农家子来说恐怕难以负担。

可心中憋着一肚子火的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阿寿就不能买了纸笔送给他们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可此时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从她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知道,之前那个考中小吏的邓小呆已经是对张寿千恩万谢,何尝埋怨过张寿不曾白送他们纸笔?

“少爷月钱只有五百文,全都买了粮米肉食贴补了他们家里,否则,他们家里不会让他们少干活白吃饭的。齐良还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连地都卖了。少爷一边教他算学,一边帮他雇人照料了几亩棉田,他这三年勉强能慢慢还上一丁点债务。”

这一次,阿六的话罕有地多了起来:“而且,少爷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救穷只有靠自己。”

朱莹不禁哑口无言。尤其是想到家里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随手就扔,字纸更是常常一天会丢出去一篓,从前她一向习以为常,可现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识贫和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寿刚刚还提到四书五经能背熟,是真的吗?悄悄教他经史和算学的老先生,到底是谁?张寿学问到底怎么样,居然除却那个令史之外,还能教出一个通过县试的学生!

由齐良父亲遗留下来的房子临时改成的学舍里,正在旁观邓小呆和齐良两人冥思苦想解答几何题的张寿抱着双手,心中猜测着朱莹为何去而复返。

平心而论,这位美艳绝伦的千金大小姐性格其实还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通情达理,并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骄纵千金。朱莹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更不错,而他也知道,自己……或者说自己这张脸留给朱莹的第一印象必定也必定上佳。但是,他们中间横着一条天堑。

门不当户不对,彼此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那所谓婚约绝对有问题!

所以,不等朱大小姐对他的兴趣过去,也许今天赵国公府就会有人来接她了!

张寿正在那走神,却突然瞥见邓小呆正在那抓耳挠腮,纠结到咬手中的木棍,分明解不出这道需要两条辅助线才能解决的几何难题,他就笑眯眯地嘴角一挑。

等人求救似的抬头看过来时,他就勾了勾食指,随即往外走去。出了屋子略等一会儿,他就见邓小呆蹑手蹑脚也跟出来了。

“小先生,能不能提示提示?”

“呵呵,你小子就喜欢和齐良比个高低!”张寿怎么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呵呵一笑后就开口问道,“做题和写文章不一样,需要换换脑子,在外头转两圈,说不定你就会了。”

“哪里那么容易。”邓小呆苦了个脸,一点都没有之前号称解答出顺天府衙那吏考中三道算学题目时的得意。见张寿但笑不语,他突然想到舅舅说的那个消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小先生,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舅舅带我第一次进户房时,我故意装成对我们村的情形很好奇,翻到了咱们这的鱼鳞册。小先生,这附近的田地,全都记在一个姓朱的人名下,会不会是你娘当初受骗了,把田地寄放在谁那儿了?这可不行,没地契要吃大亏的!”

如果说之前朱公权揭出张家根本就是靠赵国公供养,而后看到母亲吴氏的反应时,张寿已经觉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此时邓小呆做出了确证,他就再没有什么侥幸之心了。

这也怪他,只因为曾经从周围那些佃户口中问出的情况便信以为真,没去考虑天底下还会有童养女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唉,看在人家养他那么多年的份上,就算不能当女婿,他也适当照顾一下那位大小姐吧!

第十二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因为植被更茂密,乡间的天气比京城稍稍凉爽,然而,如今已经快要日上中天,顶着烈日行走那滋味,却是绝对不好受。

之前是从村头张家走到快村尾的这座临时学堂,如今又要从村尾走到村头,朱莹此时已经汗如雨下,只觉得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她一面走一面想,平日里她每到大热天,必定躲在全都是冰盆的屋子里,以免晒红晒黑,又或者满头大汗毁了妆容,要不是因为好奇张寿到底给人讲什么课,她才不会在这种日头毒辣的时候出来,还走了那么多路!

虽说发现了一些东西,可那家伙却还是对她不闻不问!

而且她在京城不是坐车便是乘轿,更多的是骑马,真正靠两条腿走这么久这么长的路,这对她来说还是头一回。要知道就算从前进宫时,她也一向备受优待,常常会有肩舆可坐。

朱莹不自觉地举起袖子遮挡火辣辣的阳光,可没走几步,她突然觉得原本被太阳晒得都睁不开的眼睛突然暗了暗。还以为是天上终于飘来了云彩,她连忙放下袖子抬头一看,却发现那遮去炎炎烈日的,竟然是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

最重要的是,那把伞上赫然写着一首诗,正是《春江花月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字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眼熟,这才想到去看撑伞的人,这一转头,她的目光就定住了,刚刚那满腔恼火一下子散去得干干净净,连说话也有点结巴。

“你……你怎么……”

张寿淡然若定地伸手把伞递了过去:“夏天少出门,出门就打伞,否则晒黑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话,等朱大小姐呆呆接过,他便微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足足好一会儿,朱莹这才恍然回神。看到手中那把漂亮的纸伞不但握柄圆润光滑,伞纸上除却那首墨迹淋漓的诗,间或点缀的图案也赏心悦目,她心情不知不觉转好,竟是忘了旁边是个闷葫芦,扭头晃了晃手中的伞问道:“这是你家少爷做的?”

“不是,是徐木匠闲时做的。”阿六的回答照旧硬梆梆,随即却突然词锋一转道,“但上头的字是少爷写的,那是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这下子,朱莹顿时喜形于色。她不是那种张口就能吟诗作对的才女,可从小读书,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烂熟于心却也是轻轻松松,然而,她最喜欢这首华丽隽永,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却对谁都没提过。

真是好缘分……就是这一手烂字真的有点刺眼!

喜上眉梢的她再也没计较阿六最初说话说一半,撑着油纸伞就继续往前行。纵使这会儿天上太阳依旧毒辣,走在村里的烂泥地上很不舒服,身上依旧在流汗,可打着大红油纸伞的她却反而很悠闲,心中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桩题外话。

张寿知不知道,大红油纸伞据说都是新郎接新娘时用的?

尽管之前还想着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再不起来,可此时有大红油纸伞遮阳,朱大小姐到底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既然是借着巡视父亲产业的借口住到张家来的,那么总应该在这村里好好再走一走,否则回去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于是,村中的孩子们便有幸见识到了和平日小先生张寿经过时截然不同的风景。

就只见一个穿着清雅青色绢衣,可容颜却艳色逼人的少年撑着大红纸伞穿行在村中烂泥路上,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仿佛是田园画卷中突然多了一朵富贵牡丹,异常引人注目。

随着第一个孩子懵懵懂懂跟在后头,当朱莹在村里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她身后已经是跟着歪歪斜斜一长串孩子。当看过村子边上一片稻田,她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转头,就只见身后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也不过四五岁,小的不过刚会走。

面对她的目光时,好些人撒腿就跑,可跑了不远又站住,转过身继续盯着她直看。

换成别人,必定莫名其妙,可朱莹在京城大街上打马飞驰时,早就领教过万众瞩目,此时只是微微一怔便咯咯笑了起来:“这些小家伙,倒也认得美丑!”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阿六的声音:“大小姐,家里好象有客来了。”

朱大小姐立刻转头望去,却只见张家确实就在不远处,此时此刻,那座她出来时还空空落落的大门前停着众多车马,单单马车,就有足足七辆!

眼力极好的她认出那些马车恰是来自家里,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要知道,昨天她是使小性子留下的,别说二哥必定会气急败坏,就算一贯疼她宠她的祖母,也未必会容忍她继续胡来。这要是这拨人是来接她的该怎么办?她该打听的还没打听清楚,张寿这个人到现在还仿佛藏在云里雾里,她根本就没能看明白!

她也顾不得今天走太多路的两条腿犹如灌铅,加紧步子赶了过去。

还没到门口,朱莹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些吵吵嚷嚷,心里一时更加焦急,可紧跟着,她就只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怒气冲冲出了大门,当瞧见她时,两人立刻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认出是自己最心腹的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朱莹心情微微一松,不等她们开口便连忙问道:“你们怎么从里头出来了?这吵闹是怎么回事?莫非二哥来了?”

身材高挑,穿着蜜合色衣裙的湛金,此时一见朱莹顿时喜出望外,右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小酒窝,等听见朱莹这话,方才露出了怒色。

“是我和流银看不惯赵妈妈那轻狂样子,就打算出来找您!二少爷没来,太夫人把他禁足了,派了李妈妈和江妈妈带了我们这些人过来。可天知道二少爷怎么想的办法,竟唆使赵妈妈半路上带人拦了我们的车!”

闻听此言,朱莹顿时大为恼火。她的乳母赵妈妈是什么货色,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仗着曾经伺候过她已故的生母,又喂养了她两三年,于是素来在府中仗势欺人。她最初还被蒙在鼓里,等知道之后立刻大发雷霆,强硬地把人撵出了府去,还美其名曰荣养。

没想到这个厚脸皮居然又被人引到了这儿来!

下一刻,她就听清楚了赵妈妈尖锐的声音:“府里随便一处过道,也比这大好些,这么逼仄的地方怎么住人!大小姐金尊玉贵,怎么能听人蛊惑,住在这种猪圈似的地方?”

知道再不拦住赵妈妈,自己留在张家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朱莹差点没捏爆了拳头。可她正想冲进去喝止这个长舌妇,可眼角余光往自己的来路一瞥,她就看见张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正和阿六并肩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到赵妈妈那叫嚣,她不禁暗叫糟糕,可随之张寿的称呼却惹恼了她。

“大小姐。”

“都说了叫我莹莹!”

一想到张寿从昨天到今天就没叫过莹莹这两个字,还一直都和她保持距离,朱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丫头的面乱发脾气,当下拒绝了伸手要帮自己拿大红油纸伞的湛金,有些羞恼地冲张寿质问道:“干嘛拦着我,我要进去撵走那泼妇!”

张寿只当没发现她这情绪变化,若无其事地问:“你打算怎么撵?骂,还是打?何必和个泼妇争执到自己火冒三丈呢?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侍立在自家小姐身后的湛金和流银,此时此刻四只眼睛也全都死死盯着张寿。

她们事先压根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自家小姐竟然连个人都不带,连套换洗衣裳也没有就留在乡间,可如今一看到张寿,她们就完全明白了。

眼前这位小郎君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那都是一等一的,满京城无人能及。就连这说话不慌不忙的声调,也让人听着觉得心情愉悦……

就是眼下纸上谈兵就想对付赵妈妈有点离谱!

朱莹也有些不服气:“朱公权到底还是读书人,你那一套管用。可这会儿闹事的是我乳母,她目不识丁,蛮不讲理,从前在我家也是少人敢惹,你和她理论只会被气死,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寿一脸山人自有妙计的淡定:“你进去后,不理她,只管和你祖母派的人说话,让她们去对付她。你二哥那么厉害都能被你祖母禁足,你这乳母难道能扛得住你祖母那些亲信?”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正有些惊疑,朱莹却眼睛一亮,直接把大红油纸伞塞给了两人,随即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那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就用你这主意试试!”

想到今天在村中所见所闻,足可证明张寿并不完全是只有好皮囊的乡野村夫,如今这主意听上去也大有道理,她眉飞色舞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就昂首挺胸进了大门。

连正眼都不看那衣衫鲜亮的赵妈妈,朱莹径直穿过院子,来到吴氏面前,笑吟吟地问:“吴姨,我饿了,今天午饭吃什么?”

大门外,张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该说,这位千金大小姐真会触类旁通?

她竟然做得比他提议的还要更彻底,别说那个泼妇乳母,就连赵国公府太夫人派来的人,也一概都无视了!

回头他对她说的话要是被两个丫头泄露出去,那位太夫人不会把帐算在他头上吧?

第十三章 暂住变长居?

给朱莹出了个主意,嘱咐了阿六在大门口守着,张寿却闲庭信步绕到了自家后门。推了一下见后门纹丝不动,知道是落锁了,他就看向了旁边那棵大树。

外表看上去清雅俊逸的张小郎君,竟是身手矫健地借着树干三两下爬上了树,随即攀上了自家围墙,轻轻巧巧落在后院,丝毫不在乎这一幕被人看到会惊掉多少眼珠子。

见双手蹭了不少浮灰,他还慢悠悠地去水缸舀水洗了个手,这才从中门悄悄溜进了厅堂。

发现人都聚集在前院,他堂而皇之地往主位上欣然一坐,随即自觉进入了看戏模式。

外院中此时此刻一片静悄悄。

其实,这小小的地方眼下人多到没处下脚,确确实实和赵妈妈的抱怨相符。

三匹神气活现的骏马,三个清一色行头的马奴,然后是四个衣着比湛金和流银稍稍简朴一些,年纪也明显稍小两岁,脸上有些稚气,却努力站得笔直,干净爽利的小丫头。

而刚刚正在找茬的赵妈妈身后,是两个正在阻拦她的仆妇。虽说衣着装饰都比赵妈妈简朴得多,但她们却显得更有气派一些。

而除此之外,还有上次来过的朱宏和朱宇两个护卫,以及同等身材的护卫十二人。

再加上刚刚进来和吴氏说话的朱莹,湛金流银一对大丫头,老刘头以及刘婶夫妇,守在门口没有存在感的阿六,总共将近三十号人,三匹马,怎么可能显得不挤?

张寿不禁有些犯嘀咕。虽说朱莹那乳母说话难听,可看这么多人挤在这里的架势,接大小姐回府的阵仗好大啊!

此时此刻,旁若无人进来,却只和吴氏说话的朱莹,用她明明白白的态度,让刚刚喧闹犹如集市的院子变成了鸦雀无声的课堂。相较于受宠若惊的吴氏,完全被漠视的赵妈妈那张脸上真是写满了五颜六色,精彩极了。

吴氏倒是已经有些摸着了朱莹的性格,惊觉回神后便连忙笑道:“今天午饭是千层肉饼和酸汤饺子,汤品是玉带羹,锅里还炖了莲子甜汤,你若是喜欢,饭后又或者午睡之后再吃甜的吧。”

“好。”朱莹含笑点了点头,“阿寿也回来了,那我们一会儿就先吃饭吧。”

阿寿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吴氏心中纳闷,可朱莹说得信誓旦旦,她略一思忖,到底没有质疑,便点点头道:“刚刚被这么一耽搁,包好的饺子还没来得及下锅,千层肉饼也还没煎好,我去厨房看看。”

她说着便用力一拉刘婶,把这个差点和赵妈妈吵了个天翻地覆,却似乎忘了本职工作的厨娘给硬是拽了走。至于老刘头,这个老奸巨猾的门子瞅见没自己发挥的余地,立时跟着主母和媳妇一块溜了。

直到这时候,朱莹方才转过身面对着赵国公府今天过来的诸人。在她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低下头去。可下一刻,不经意瞥了厅堂一眼的她就发现,张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主位上,发觉她看过来时,竟然还笑吟吟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忍不住冲着只有自己才发现的他多看了几眼,随即才收回了目光,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湛金和流银是我指名让她们过来的,小红和那两匹马也是,至于外头马车上,大约是我提过的箱笼。我只要这些人和东西就够了,其他人都回去。”

赵妈妈登时再也忍不住了,她蹬蹬蹬冲上前去,带着哭腔叫道:“我的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在这种乡野腌臜地方住过!什么见鬼的婚约,那是哄人的,你想让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笑话你么?这要是夫人还在……”

没等她说完,朱莹就径直对她身后那两个稳如泰山的仆妇喝道:“李妈妈,江妈妈,祖母派你们两个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的乳母在这丢人现眼?”

眼见朱茵面色一沉,显然真生气了,赵妈妈心中一慌,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口中已经是哭号了起来:“天爷哟,我伺候了那么多年夫人,千辛万苦喂养了大……”

下一刻,一团破布就把她下半截话完全给塞回了嘴里。刚刚静若处子的江妈妈此时动如脱兔,歉意地冲着朱莹屈膝一福,随即利落地反剪了赵妈妈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走。

李妈妈这才慌忙赶上前深深行礼,满脸惶恐地解释道:“大小姐见谅,赵氏带了四个人在半道上截下我们,硬跟过来的。那是在大街上,她口口声声说大小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住在外头。我们生怕在京城街头惹出事端,无奈只得带上了她。”

她说着便扫了一眼那些个护卫,顷刻之间,就只见朱宏和朱宇身后那些个彪形大汉中,有人突然暴起出手。不消一会儿,其中四个人就被剩下八个人摁在地上,堵嘴之后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即和又惊又怒却挣扎不得的赵妈妈一块,被押出了院子。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不一会儿,刚刚还挤满了人的院子里,便空出了一大块。

看着这简直翻脸如翻书的一幕幕,张寿不由得轻轻摩挲着下巴。

他就说嘛,果然有猫腻!

听刚刚朱莹身边那个丫头说,赵妈妈今天是带人拦车,硬跟了来。如今看外头那位仆妇的手下功夫,想要阻拦这个朱莹的乳母,根本就是举手之劳,那四个护卫也不是国公府八个护卫的对手,如果真的不想带她们来,哪里还用得着刚刚朱莹发话,他们才出手把人解决?

这是想告诉朱莹,乡居生活没那么清静惬意,随时可能有讨厌的人过来打扰?

所以接下来,应该就是请这位大小姐赶紧回府去了吧?嗯,肯定是这样!

见朱莹沉着脸没做声,李妈妈这才继续说道:“大小姐您留在这,太夫人原本就不放心,如今又只留下湛金和流银,传扬出去,人家岂不是会觉得赵国公府连伺候大小姐的人手都支应不出来?”

“再者,别人能唆使大小姐您的乳母过来捣乱,指不定还会派其他人过来闹事。还请大小姐体谅太夫人苦心,除了湛金和流银,让这四个手脚勤快的小丫头做点杂事,再留下朱宇朱宏他们这些护卫,如此也能更安全些,也不至于和刚刚那样,让主人家因此受累。”

这一刻,张寿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莹昨天留下,还要了一大堆东西,朱宏朱宇两个护卫没办法反对,这还能解释为大小姐太任性,他们实在没办法,所以赶快回府去禀报。

可看眼下的架势,国公府那位太夫人不但打算继续把朱莹留在他这儿,还借着刚刚那档子事增加人手,这是打算把暂住变成长居?

开什么玩笑,就算有婚约,他们也只是“未婚”夫妻,不是夫妻!

被李妈妈这样入情入理地一劝说,朱莹简直心花怒放。她从前就觉得祖母最能理解自己的心,如今看来,这何止是理解,如果祖母眼下在这儿,她恨不得抱着她高叫一声祖母万岁!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张寿的声音:“大小姐乡居,府上太夫人确实不放心。”

第十四章 三面受敌?

张寿实在是越听越发现事态紧急,这才不得不现身。

他从厅堂中出来,见朱莹那脸上笑意盈盈满是欢喜,他不由自主心中有些悸动。

就算觉得这位大小姐只不过是喜欢看自己这张脸,可朱莹美艳动人,性格还不讨厌,他还不至于真的无动于衷。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见显然是那位太夫人身边亲信的李妈妈竟然上前一步,率先向自己屈膝行礼,他礼貌地对这位国公府高级奴仆微微颔首,就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话匣子。

“若是按照太夫人的意思留下这么多人,家里空屋子倒有几间,但我得说一句不太好意思的话,家里从来没客人,连大小姐昨夜都是和我娘挤一张床,如今家里连搭大通铺的木板都没有。可若是要委屈府上各位打地铺,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而且,乡下地方,不免图个凉快,大热天的没事就会往地上泼水,又潮又湿,在地上睡一晚上就会腰酸背痛。农人多有因为贪凉,夏日睡地下,人还没老就落下一身病的,府上各位怎能受这个罪?大小姐若是喜欢这儿,以后请贵府在附近乡间盖一座别院岂不好?”

听了这话,朱莹哪里还会听不明白。

好啊,张寿你居然还是变着法子要赶我走!

然而,这时候李妈妈却笑道:“寿公子言重了,大小姐尚且能在这好好住着,其他人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让他们去村里先买些板子来,既然有空屋子,搭两张大通铺还不容易?回头请木匠加紧赶工做几张床,如果还住不下,那就到村里农家借住两宿暂时应应急。”

说到这里,她悄悄瞥了朱莹一眼,见自家大小姐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听了自己这话,眼神分明是极其高兴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别说大小姐,就连她第一眼看到这位寿公子,那也是吃了一惊。

不想乡野之地竟然钟灵毓秀,养出了如此俊秀若仙的人!

昨天朱宇撇下其他人,先行一路打马飞奔回去,三言两语禀奏了太夫人此间经过。太夫人听说未来孙婿长得清雅脱俗,立刻大笑开怀,就派她今日带人过来,不论如何,先把大小姐身边人手安排齐全,免得在朱家多事之秋时,有人仍不死心打大小姐的主意。

当然,为了让大小姐同意多留几个人,她路上遇着赵妈妈那拨人时,就耍了个心眼。

她自得地笑道:“太夫人说,寿公子不用担心大小姐住在您这儿不合规矩。老爷既然打小就给大小姐定下婚约,朱家和张家自然是通家之好。再者,吴娘子和寿公子又是知礼的人,京城烦心事多,大小姐出来住几日散散心也好。”

说到这里,没等张寿有所反应,她便再次裣衽施礼,诚恳道歉。

“之前是我故意放任了赵氏,也是想瞧瞧,人家唆使了她这么个蠢货来闹事,到底有些什么招数,没想到就是泼妇似的闹了一场。我这一念之差,却让吴娘子受了不少委屈,实在是对不住,我在这儿给寿公子您和吴娘子赔礼了。”

吴氏说是进了厨房,其实也就是刘婶忙活,她躲在门帘后头,一句对话都没错过。见李妈妈竟然真的开口赔礼,她慌忙打起帘子出去。

“哪家没有个把刁奴,不过一点误会而已。”

张寿没曾想吴氏竟会突然现身,还抢着接过了话头,不由头更大了。

昨天若不是吴氏,美艳却任性的朱大小姐不可能顺顺利利留下来;今天倒好,他这亲娘一出面点头,朱家塞来的大堆婢仆就要把家里填满了!

可转念一想,他就意识到,吴氏今天如此殷勤,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希望促成这桩婚事。

有了这么个体悟,他简直无奈到了极点。

一个硬赖在他家的大小姐,一群突然塞过来撵都撵不走的婢仆,现在还要加上个一心撮合的母亲,他这是三面受敌啊!

李妈妈对于吴氏从厨房出来并不意外,当下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见刚刚才把赵妈妈押出去的江妈妈默不作声地带了两个护卫进来,三个人手头捧着大大小小一大堆锦盒。而这时候,李妈妈又带着这三个人笑意盈盈地略略屈了屈膝。

“大小姐在这儿叨扰,如今又是这么多人过来,太夫人知道,给寿公子和吴娘子添麻烦了。这是太夫人的小小心意,还请千万收下。”

相较于刚刚闹事的朱大小姐那乳母,张寿不得不承认,代表朱家那位太夫人的李妈妈这拨人,确实将朱门贵第高级家仆的派头表现得十足。

甭管人家心里怎么看他们这对窝在乡下的母子俩,至少面上无懈可击!就连对吴氏的称呼上,人家也不像昨天那个朱公权大剌剌地一口一个吴姨娘,口口声声的吴娘子。

见老刘头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竟是二话不说就拽了之前一直很没存在感的阿六上来接礼盒,张寿不知道自家这两个是故意还是无心,索性也懒得客套了。

“也罢,那我就不客气了。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答谢太夫人,正好赶上收割季,新收的稻谷才打出来一批,劳烦回去时给太夫人捎点新米和果蔬,也算是我们母子一片心意。”

虽说李妈妈知道自家太夫人备的这几个礼盒中,既有名贵补药,又有十匹各式绸缎布料,还有玉梳玉佩之类的精致小玩意,价值断然不是一点乡下土产可以比拟的,但张寿既然懂得礼尚往来,她还是爽快答应了。

眼见张寿竟然和李妈妈这些人一团和气,朱莹如释重负。

一想到能够在这乡间再多盘桓一阵子,趁机再多多了解一下这位俊秀的乡下小郎君,她心情怎会不好?

可她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理智,趁张寿还在那无可奈何应付李妈妈,她就把江妈妈拉到了一边:“大哥那儿有消息吗?还有爹呢,朝中非议那么多,他真能应付得过来?”

江妈妈不像李妈妈那样八面玲珑,此时面色微微一肃,却是镇定自若地答道:“太夫人说,大小姐不用担心,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事。至于老爷,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如今这点小小风雨,不值一提。再说,一切都有太夫人呢。”

“那就好。”朱莹只觉得心下压力全都无影无踪,一时更加喜笑颜开。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问道,“对了,那花叔叔呢?他怎么没来?难道朱宏朱宇没告诉祖母?”

江妈妈还没回答,耳尖的李妈妈就接上了话:“哎哟,我的大小姐,谁敢怠慢您带的话?花七又不是太夫人的人,那是老爷留在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钻沙去了,早上太夫人找不见人,还发了火,让人立时去找。”

今天出来,太夫人吩咐的样样事情都办得顺顺当当,李妈妈自然满脸堆笑:“您尽管放心,只要花七回来,太夫人必定会派他过来的!”

张寿却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要来人……他这干脆改叫赵国公府别院算了!

送了礼,留了人,该说的话也都带到,李妈妈婉言谢绝了留下用午饭,笑容可掬地打过招呼,这才带着江妈妈告辞回去,只字不提就她们二人加上车夫,怎么看住赵妈妈和那四个护卫的问题。

至于留下的人,四个小丫头去整理空屋子,湛金让流银伺候朱莹,自己去整理箱笼,而朱宏和朱宇则是带着护卫们去村里采办床板等物。

当刘婶笑眯眯端了饺子和肉饼上来时,此时梳洗更衣,换了一套银红烟霞绡纱衣裙的朱大小姐出来打算吃午饭时,她却发现,张寿又不见了!

她还打算诘问他,今天中午这饺子和肉饼是不是也要各吃各的,没想到他又跑了!

第十五章 棺材板和姑爷

只要躲在厨房,不用顾及保持仪态,对于张寿来说,吃几个饺子不过一会儿功夫的事。

从前他只是疑惑,可如今他走在村里,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个判断。

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总共三四十户人家,百多口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很小。村子里几乎全都是佃户,姓氏不一,没有独立耕种的富农,更没有其他地主。

对于远离城市,没有王法只有宗法族法的乡下,这种诸姓杂居,只有他们孤儿寡母算是富足的情况,这绝对不正常。

而且,这三年来,他也没见到过那种痞子恶霸之类的角色。就算齐良遭遇过债主追债,可那也是正常的民间借贷,主要是不事生产却又债台高筑的齐父自找的。

现在想想,这村子的佃户应该是经过谨慎选择的。如果是这样,那位赵国公也不算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至少人家不但养了孤儿寡母,还给他们建立起了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不过,眼下这个远离喧嚣的宁静村庄,正变得如同菜市场。

这大中午时分本来便是每日收割时唯一的休息机会,村中不再只有小孩子,大人们都从地里回来了。尤其是如今收割季几乎就要结束的时候,人们的嗓门似乎都高了。

于是,当八个来自赵国公府的护卫,为了大小姐和自己的安居而进行采办时,在家的村民们面对那些从衣着就能看出很阔绰的护卫们,一问清楚买什么,他们就兴奋不已。

大通铺需要板子,打造新床同样需要板子,而在这么个小村庄,最好的板子打哪来?

此时,张寿便亲眼看到,村中年纪最大,自称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让两个儿子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一副棺材板抬到了家门口,自己亲自把衣着光鲜的朱宏硬是请了过来,随即就指着自己那副还没解开的板子开始了天花乱坠的吹嘘。

老头儿间或还拿手指在上头叩击,以此证明木料确实上好。

至于朱宏……听说这是早早攒下的棺材板,整张脸都有些青了。

张寿原本只不过是驻足看热闹,可当发现朱宏瞧见了自己时,他心中一动,干脆主动上了前。

果然,看到他来,朱宏明显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寿公子,”他先行了礼,随即就干咳一声道,“我们不过是临时住几天,怎好挪用别人家的寿材……”

斜睨那个眼珠子乱转的杨老倌,张寿就知道,这个村里人嘴中早就一只脚伸进棺材板的老头儿是什么真实想法。他立刻打断朱宏,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寿材二字,听上去不吉利。可既不吉利,为什么人都提早准备板子,甚至有人生前就把板子解锯糊漆直接做好?”

“很简单,为了冲一冲,把疾病和祸害冲走。既然能冲走,那么证明这听着不吉利的东西,其实是很有福气的。而且,这村里的人热情淳朴,听说诸位远来是客,在这儿暂居却缺少床铺,这才肯让出他们积攒一辈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他们只会认为你瞧不起他们。”

朱宏只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张寿实在是说得太诚恳了,所以他不知不觉有些犹疑。尤其是见一旁那父子三人明显有些气鼓鼓的,分明被张寿说中了心思,他就更加为难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在后头。

“要打一张像样的床,在没有好板子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我想府里总不可能专程从京城送板子来?现砍树倒是可以,但不说别的,不晾干怎么开工?如果你忌讳这是寿材板子,那就这样,我那张床回头让给你们睡,这板子新做的床给我,如何?”

“那怎么行!”

在张家后墙树上熬了一宿,眼睛里此时还有血丝的朱宏顿时头皮发麻。虽说大小姐和张寿还没成婚,但太夫人都把人当成了未来姑爷看待,他就算打心眼觉得从小长在乡下的张寿除了一张脸,哪都配不上大小姐,却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忌讳,就让张寿去睡棺材板做的床!

万一回头人折寿……呸呸呸,先别胡思乱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硬着头皮说:“既然如此,板子我买了就是!”

他瞅了一眼那明显是上了年头,而且有人擦拭摩挲,所以依旧显得挺圆润,尚未真正做成棺材的板子,告诫自己不要忌讳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一锤定音道:“二十两银子,我拿走就是!”

杨家父子顿时眉飞色舞,等看到张寿转过身来,满脸恳切地和他们商量价钱,三人立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眼见朱宏也不叫人帮忙,撂下银子直接把板子扛走,杨老倌捧着沉甸甸的那锭雪花大银,等人已经走远之后,他方才上前一步,小声对张寿问道:“小先生,你家里这些客人哪来的,我还想开价五贯钱呢,他居然直接一口就是二十两!到底是有钱人,都不用制钱,只用银子。”

“呵呵,京城来的。”张寿说着便一笑,见杨老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就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赵国公府朱家的。”

他故意揭破朱宏来历,随即果然注意到,杨老倌脸色倏然一变,反倒是杨家两个儿子只是纯粹的惊愕,仿佛是觉得那么高高在上的贵人突然和自家小村子搭上关系,实在很稀奇。

“二十两买去你的板子,到徐木匠那边锯开,打磨上漆做床,这燃眉之急就算解决了,否则从别处买,车马费人工费都是钱,所以他这钱花得不亏。而且,他们又不会在我家常住,回头人一走,这些床板我留着也没用,自然还是还给你。一来一回,全都便宜了你!”

张寿故意把话说得极其轻松,杨家二子自觉占了大便宜,一时喜形于色,大的那个更是打躬作揖道:“多亏小先生,否则我们也赚不到这银子。回头我再去给老爹订一副杉木好板子,顶了天花个几两银子,剩下的足够咱们家两个小子娶媳妇了!”

“哼,就那两个没用的小东西,小先生肯教他们认字读书,居然不好好学,活该娶不上媳妇!都是你们两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赶紧滚进去!”

杨老倌突然大骂了两句,随即蛮不讲理撵走了两个儿子,这才脸色复杂地将刚刚揣在怀里的二十两银子递还到张寿面前。

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有所猜测的张寿便很自然地露出了诧异之色:“你这是干什么?”

“早知道是赵国公府的人,我怎么也不会收这二十两银子,小先生代我还回去吧!”

张寿自然不肯接:“你是怕赵国公府的人觉得你坑了他们的钱?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你漫天要价。再说,你不是成天嚷嚷腰腿疼?拿着钱去好好瞧瞧大夫,开药调理调理,还能多活几年。人家赵国公府在京城买一张床说不定都得百八十两,不在乎这点钱!”

“话不是这么说……”一贯以中气足嗓门大在村里著称的杨老倌这会儿声音低沉,老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我毕竟曾经是赵国公手下的兵,这条命要不是赵国公巡营的时候叫了军医给救下的,早就丢在塞外了。再说,拿棺材板给活人做床这种事……”

他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顿,疑惑不解地看向张寿道:“对了,赵国公府的人怎会到这乡间来,还要打床,听着是要常住?难不成他们住在小先生你家?”

张寿本来还在庆幸终于找到了一个疑似知情者,能打探点这村子的来龙去脉,此时听到杨老倌这话,他就仿佛兴头上被浇了盆凉水。

可他知道这老家伙有多刁滑,很快便下了一剂猛药。

“别提了,我闭门家中坐,未婚妻天上掉下来,还是赵国公府大小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话音刚落,杨老倌两眼放光,竟喜笑颜开地叫道:“原来是姑爷!”

第十六章 人人都道好姻缘

被杨老倌口口声声称作姑爷的张寿,最终不得不从人家门口落荒而逃。

平时知道这老头儿是个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的性子,可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这老头儿缠人起来那功夫也是第一等。

别说从对方嘴里掏出怎会从外地迁来本村落户的实话,杨老倌竟死缠烂打追问他何时何地因何与赵国公府结亲,架势和后世相亲查户口的阿姨妈妈没什么两样……

而发现问不出所以然之后,杨老倌那溢美之词立刻不要钱似的砸了上来。什么我早就看出小先生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头偕老……

天知道杨老倌可能就连朱莹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早起朱莹一身男装上外头溜达时,一把年纪还筋骨硬朗的杨老倌还在地里忙活呢!

到最后他只能仗着年轻腿脚快,这才得以摆脱这不要脸的老头儿。至于仪态……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在村民面前怎么可能那么端着,否则这三年怎么过?

当张寿最终停下步子时,却发现已经到了邓小呆家门口。来都来了,他想到明日这个准弟子就会正式去京城顺天府衙,开始白衣令史的职业生涯,便打算进去嘱咐两句。

可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只见邓小呆喜气洋洋地出来。一见他,人便立时眼睛一亮。

“小先生,我正想去找你呢!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大伙儿!你明明早就和赵国公府订了亲,早上还对我胡扯,不过也是,赵国公不算顶尖勋贵,谁家算顶尖勋贵!”

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捂住了这小子的嘴,随即把人拖到了他家围墙根上,这才松开手没好气地质问:“你都是从哪听到这鬼话的?”

“刚刚上我家买板子的人说的,他说是赵国公府的护卫。我没想到赵国公府的人到了咱们这种小地方来,一时好奇追问了两句。”

“听说小先生你和赵国公府大小姐早就订了亲,我爹娘都在那念佛呢,说是早知道赵国公府的姑爷给我当了先生,再高的束修也要让我去跟你读书,怎能还让你贴补我家!”

见邓小呆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张寿简直哭笑不得。

然而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赵国公府的人居然会这么大嘴巴!

要知道,朱大小姐绝对算是顶尖的大美人,颜值满分,性格虽说有点任性冲动,总体来说却还是本性很不错,而且有名门千金这一身份加成,至于愁嫁吗?

就算是大小姐她二哥不靠谱,想要拿妹妹当联姻筹码,那位太夫人也没道理急吼吼地非要立时三刻把这桩婚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反过来棒打鸳鸯反而更合理些!

他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干咳一声道:“这婚事我自己都是刚知道,直到现在还懵着呢。你先把恭喜这两个字给我吞回肚子里,明天去了顺天府衙,记得帮我好好查一查,到底这桩婚事有没有婚书存档,顺便看一看是何时何地定下的,当然能知道缘故就更好。”

“好嘞,小先生放心,包在我身上!”邓小呆答应得异常爽快,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人家赵国公府的人都往外这么说,这婚事足可见是铁板钉钉,不会反悔的。”

人家是未必反悔,可最重要的是,我其实并不是那么乐意!

就算是被一个出身名门的顶尖大美人逼婚,那也得先给他一个弄清楚情况的机会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的同时,不免就觉得到底有一股子呆气的邓小呆有些靠不住。然而,遭遇天上掉下来一个未婚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他除了指望自己教出来的,又考进了顺天府衙户房的邓小呆去打探缘由,还能靠谁?

在村里又转了一圈,因为避开了徐木匠家,张寿倒是没有再偶遇采办床板的赵国公府那些护卫。然而,他却遭遇了好几拨突然杀出来对他道喜的村民!

毫无疑问,全都是恭贺他和赵国公府结亲……

在这贺喜声中,面上淡定的张寿甚至有一种,自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遭遇榜下捉婿,迫不得已变成了权贵家姑爷的即视感。

可他非常明白,自己别说不是进士,眼下甚至连个功名都没有,其实还是个穷光蛋。赵国公府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故意把消息先放出去?

仅仅是因为他……颜值高?颜值高能当饭吃?虽然赵国公府不缺养女婿的那口饭……

张寿心里暗暗吐槽,随即决定,是祸躲不过,直接转去之前故意避开的徐木匠家。

他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生活了三年,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所以他特意绕了一大圈,不走正门,而是来到了徐木匠家后墙。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从后门进去,就听到了徐木匠那洪亮的嗓门。

“嘿,这些板子倒是都不错,不少还是我亲自帮他们挑的……”

也许是发现自己赞叹的由头有些不对,张寿就只听里头徐木匠立刻岔开话题。

“您放心,这其中几块底板是现成漆好的平板,我解锯开来,一会儿就亲自带儿子去张家大院把大通铺搭好,至于打几张床,恐怕要晚几天,毕竟就算是不上漆,上一层桐油,不晾干也不能立刻睡人。”

“晚几天不妨事,反正我们十天半个月不会走。”

张寿一下子就分辨出,后一个说话的人是朱宏,不禁有些牙疼。

赵国公府这些人,还真是打算赖在他家打持久战?

而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徐木匠带着明显谄媚的笑声:“小先生那模样就和年画里的神仙似的,性子也好,怜老惜贫,最是古道热肠,咱们村里就没人不敬重他的。国公爷这样的贵人竟然能慧眼识珠,挑中小先生当女婿,还真是让人做梦都想不到!”

张寿没工夫去计较徐木匠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只等着朱宏的回答。然而,他等了足足许久,最终只等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别啰嗦了,我付你双倍工钱,赶紧把东西赶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他听到徐木匠连声应是,随即渐有脚步声,显然是人离开了。可还没等心中失望的他打算悄然溜之大吉,就听到墙那边朱宏再次低低开口说了话。

“我知道你不愿意。”

那一刻,张寿还以为这位赵国公府的护卫朱宏是绝顶高手,能注意到离开围墙还有好几步,已经几乎是屏住呼吸的自己。但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就算陆家老幺是个娇生惯养的猪头废物,大小姐根本看不上,可太夫人为什么非得选中那个乡下小子!就因为他长得好?”

“住口!”朱宏的声音非常严厉,“这是国公爷定下的婚事,再说也轮不到我们置喙!”

“我知道,太夫人一贯不喜欢二少爷,如今他竟是心大到想染指家业,她自然更容不下。万一老爷这次真的因为战事不利被追究,大少爷又有个万一,她绝对会破釜沉舟把二少爷宗谱除名。老爷这些年再没添个一儿半女,族中其他人太夫人又看不上,所以就打大小姐主意!”

大概是朱宏默不作声,那声音又大了两分:“大小姐现在觉得那个张寿长得光彩不凡便倾心,可以后呢?她能受得了走出去被人指指点点?能受得了日后夫婿入赘朱家一生平庸?”

朱宏终于忍不住反驳:“先不说太夫人并没有为大小姐招赘之意,国公爷和大少爷必定会平安归来,就说本朝太祖,他也不是赘婿起家?”

“哼,那你可别忘了,本朝太祖君临天下时,谁还敢说他是赘婿?那位元后还不是容忍了他妃嫔成群?”

啪——

听到里头那个分明是打在人脸上的响亮巴掌声,张寿不禁暗自呵呵,心想这送上门的八卦还真是信息量很大。

可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说不好了!说不定是其中一方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第十七章 牛嚼牡丹

相比朱莹开出的清单,此番赵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只有多,没有少。

光是大小姐的各色衣裳行头,便有整整六个箱子。其中,今年新裁的夏衣四箱,以防天气突然转凉时,以备不时之需的去岁旧秋衣两箱——当然,虽说旧,朱莹一次都还没上过身。

至于冬衣,用湛金和流银的话来说,一则是冬天还远,二则,若是真的入秋,大小姐的秋衣尚且要裁缝过来重新量身定做,更何况是冬衣?

而朱莹点名要的那些书,那些器物首饰等等,又是八个箱子。所有这些,装了三辆马车。

所以,在重新整理箱笼的时候,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不由眉头紧紧拧起,只觉得这张家正房实在是太小,柜子实在是太少……总而言之一句话,根本没地儿放这么多东西!

然而,朱莹早就暗中警告过她们,不许挑剔抱怨,她们也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只觉得那个对大小姐百般赔笑讨好的吴氏,一点都没有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种不满的怨气,直到门外一声咳嗽,紧跟着那个仿佛给这昏暗屋子带来光的少年进门,方才无影无踪。饶是她们知道这位小郎君不过是乡间长大的,却依旧不禁贪看那容光,许久才醒悟到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对不住自家小姐。

“阿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直在努力安抚朱莹的吴氏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她嗔怪地瞪了进屋的张寿一眼,却没等他开口辩解,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好好陪着莹莹说会话,我去厨房让刘婶盛甜汤来!”

见吴氏说完就走,一点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张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汗珠。可下一刻,他便只听朱莹吩咐道:“湛金,还不快去拧块湿巾来,看他一头的汗!”

湛金连忙答应一声,可等到用盆中井水浸湿了软巾拧干,又送到了张寿面前,听到那一声多谢,她瞥见准姑爷那张清俊的脸,不禁面红耳赤,甚至顾不得答话便退到了里屋,假装整理东西。可随之她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笑声。

“这丫头,跑那么快干什么!流银,你快去,给他送杯茶。”

擦完脸的张寿听到朱莹这吩咐,见流银送了茶给他之后,果然同样是一溜烟奔到了里间,再也不肯出来。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大小姐,怎么有这么容易害羞的丫头?

他捧着茶找了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之后,他就不禁心中一动。下一刻,就只听朱莹问道:“怎么样,这今年的社前茶如何?亏得湛金和流银细心,把太后赏给我的新茶也捎了来。”

“社前茶?”张寿不禁暗自踌躇。所谓社前,指的是春社之前,也就是立春第五个戊日祭春之前出产的茶,大多甚至在春分左右采摘,足足比清明要早半个月。这个时分,茶叶细嫩,产量极少,比明前更加珍贵,所谓头茬贡茶,便是如此。

他细细再品,心中不禁有了计较:“贡茶求早,社前茶产量少,仅供上用,自然是珍品。”

朱莹本意不是炫耀,可见张寿处之淡然,她却又有些不高兴,当下不服气地问:“那你说什么茶更好?”

“我这乡间大多是陈茶,好茶根本就没喝过,哪里知道茶叶好坏。”张寿打了个哈哈,仿若不以为意地说,“再说我平常也不怎么喜好喝茶,那些茶叶也就是用来解渴而已。给我喝好茶,那是暴殄天物,浪费了。”

朱莹心中大乐,当下她便极其豪气地说:“什么浪费不浪费,茶叶就是用来喝的,放着可惜了!”

“不少品种的社前茶和明前雨前不同,当年泡茶,口感并不是最好。相反,有时候要放三五年才能出香,那时候喝,齿颊留香,更胜新茶。”张寿虽这么说,但却一口气将茶水饮尽,随即又笑道,“而似我这般牛饮社前新茶的,不免要被人讥笑是牛嚼牡丹的蠢物了。”

他正这么说,刚刚躲进去的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竟是突然双双从东边书房探出了头。流银性子活泼一些,却是抿嘴笑道:“寿公子这习惯和大小姐真像,她也说,喝茶只是为了解渴。不管什么茶,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

虽说流银这是帮衬自己,朱大小姐还是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然而,她脸上那笑吟吟的表情,却暴露出了她极好的心情。

“往年的那些贡茶,二哥说外头一堆人当宝贝,有时候竟从我这偷了出去,交换给那些趋之若鹜的人家,转头再打了精巧首饰拿来讨好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社前茶我才喝不出好来,平日就丢在哪个罐子里,也就湛金和流银觉得珍贵,特意带了过来!”

说着,朱莹便冲着张寿一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和我一样牛嚼牡丹!”

张寿见朱莹还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终于找到知己的样子,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片自黑的苦心全都泡了汤。

我以为名门千金必定各种讲究,所以才想把自己打扮成不解风雅的俗人一个,谁知道会弄巧成拙!

想到自己在徐木匠后院听到的那些对话,张寿也不接话茬,把茶盏往旁边高几上一搁,这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大丫头。直到将她们看得心头小鹿乱撞,他才笑吟吟地问道:“你们今天既然遭遇那位赵妈妈拦路,把她和那几个护卫带了过来,动静岂不是闹得很大?”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见朱莹没有阻止,最终,性子更稳重的湛金就开口说道:“是闹得不小,大小姐在京城名气大得很,今天听说是咱们家的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看热闹的。所以李妈妈才没当场拿下赵妈妈那几个人,而是答应带了她过来。”

“哦?”张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才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你家大小姐艳冠群芳,那么她在京城岂不是倾慕者无数?”

第十八章 最是难负美人心

朱莹正因为张寿又叫她大小姐而心中暗恼,等听到艳冠群芳这个词,她那一丝不悦才飞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可等最后一个问题落地时,她忍不住脸色微沉。

见这个问题难住了湛金和流银,或者说,她们谁都不敢轻易回答,她便一拍扶手,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明里暗里倾慕我的人多了!可不是猪头蠢货,就是自命不凡,我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否则恨不得去洗眼珠子!”

“还有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成天偷偷盯着我看,还不敢承认,背地里更是摇头叹息说什么招蜂引蝶,祸国殃民,呸,伪君子,我还当众打过两个!”

见她越说越是含嗔带怒,张寿不禁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至于一面好美色,一面装正经的那种伪君子,但凡抓个现行,是该甩他一个耳光!”

可是,一时兴起附和了敢爱敢恨的大小姐,张寿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霸气的朱莹带偏了话题。眼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炙热,他连忙言归正传道:“我是想问,会不会有你的倾慕者追到这乡下地方来?”

这个嘛……

朱莹难得遇到一个赞同自己那出格举动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父亲莫名其妙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如果说初见时她只是心悦他的容颜,那么现在,她却觉得,无论是性格还是为人,他都挺对自己脾胃的。

唯一不好的是,就连背后诋毁她的人,在她面前却也会特意用言行举止引她注意,可张寿却总是若即若离的!

因此,虽说她不明白张寿为什么突然对她的倾慕者感兴趣,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塞上了这个口子。

“我爹遭人弹劾,大哥又没下落,这些家伙向来趋利避害,也许不会惦记我。不过也难说,像陆家那个猪头似的蠢货挺多的,毕竟他们只要是美女就垂涎三尺。总之,你不用管他们,真要有人找过来,不搭理他就是了!就算我爹情形不好,有我祖母呢,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到这里,朱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祖母和太后是嫡亲姐妹。皇上登基的时候还年少,太后垂帘听政,我祖母管束了两个舅公,不许他们插手政务国事。等皇上十四岁大婚,太后就立刻撤帘归政,这些年只管颐养天年,皇上最敬重太后和我祖母了。”

“我爹是睿宗皇帝提拔起来的,太后垂帘最初掌过兵,永辰八年皇上亲政后就立刻交卸兵权,偶尔帮着参谋军国大事。”

“这次前头连吃败仗,皇上亲自交托重任,他才领命出征坐镇大同。我相信他,他绝对不可能败的!宣府还有楚国公策应呢,就算他们有仇,关键时刻绝不会互相拖后腿!”

张寿原本就觉得赵国公府这座山有点高,现在他觉得,这座山简直连天了!

他当下就打定了主意,因笑道:“堵不如疏,这些家伙既然很可能要来,那么,总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纡尊降贵,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里。”

见朱莹顿时有些犹豫,他就诚恳地说:“这村里的景况你也看到了,我打算凑一笔钱,趁着收割季快完了,好好整修一下村子……”

“咦?这事挺好啊!我今天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那些房子实在是太破了!”

试探性地提了个没头没脑的乡村修整计划,见朱莹竟然满口赞成,张寿虽说不确定她是纯粹一时起意,还是觉得好玩有趣,又或者真的因为在村中走了一圈受到触动,略一思忖后,就词锋一转,又提出了另一桩相对务实的小事。

“村子里伶俐的少年并不止小呆和小齐两个,但资质既然谈不上出类拔萃,也就只能跟着我背几句诗,学一学九九歌。如今既然转眼就能闲下来了,我打算拿出点奖励,办个背诗和简单算术的比赛,给优胜者一人做一套衣裳就行了……”

当吴氏支使的刘婶送甜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张寿笑眯眯地从湛金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巧玲珑锦匣的情景。她平素嘴碎,可这会儿却若无其事,只当什么都没瞧见,把盛着莲子甜汤的条盘送给了流银接着,立时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可等到进了前院厨房,对着吴氏,她那话匣子就完全打开了。

“少爷和那位大小姐有说有笑的,那匣子里,指不定是什么定情信物……”

吴氏吓了一跳,赶紧喝止道:“别乱嚼舌头。莹莹为人谦和,阿寿又是个有主意的,必定是商量了什么事情。”

“是是是。”刘婶立刻赔了个笑脸,随即又眉开眼笑地说,“总而言之,少爷真是好福气。那样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对人却没什么架子。不说别的,有几个媳妇还没过门,就肯让婆婆叫闺名的?到底是少爷模样生得好,真的,我当年在京城,也没见过有人比少爷还俊秀……”

吴氏本来就一脸高兴,等到刘婶说起张寿那毫无疑问的好模样,她就笑得更加灿烂了。

“从前也只是村里这些人看到阿寿的时候惊叹,现如今我看莹莹也好,赵国公府其他人也好,看到阿寿的时候,哪个不多瞧两眼?不是我夸口,我家阿寿就是天上谪仙人。”

此时已经拿着锦匣出了内院,从厨房门前路过的张寿,听到这话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而,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告诫母亲谨慎对待这桩婚事了,有了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送来成群婢仆,支持朱莹留在这的态度,吴氏就犹如有人撑住腰杆似的,绝对听不得闲话,包括他说的。

可大小姐说的婚书,他却根本不信。他最初刚穿越那会儿好奇身世,曾经趁吴氏不在,小心翼翼把整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婚书这种离谱的东西。

而那位太夫人也是一副藏着掖着婚书正文的态度,足可见这所谓婚约有猫腻。

想到这里,张寿在厨房门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门帘一掀,吴氏有些尴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神情淡定地说:“娘,我刚刚和……莹莹商量了一件事。”

见吴氏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对朱大小姐的这个称呼取悦了她,便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趁着最忙的收割季快过了,我打算让村里人有点事做。修修村里的民宅,顺便再给几家孩子添点衣裳。可我没钱,莹莹就借了我一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吴氏顿时惊呆了。下一刻,她立马拉着人到院子角落,气不打一处来地数落道:“你怎么能向她借钱?你们还只是有婚约,还没成婚呢……不对,就是成婚了,媳妇的嫁妆是她的,也不是你的,也不能动!你呀你呀,平时这么聪明,今天怎么做了蠢事!”

见吴氏劈手夺了自己手中的锦匣,随即快步冲去了内院,分明是要去找朱大小姐还了这钱,张寿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本来就无意打朱大小姐的主意,奈何吴氏在钱这方面实在是卡得他太紧,而他之前对钱没有太大需求,再加上想着家里好歹也算地主,小富即安,所以没有非常迫切的赚钱欲望,甚至对出人头地也不怎么热衷。

他前世从富二代变成穷一代再变成富一代,可付出的代价也极其高昂。

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富即安也得有资本吧?

张寿等着吴氏去把锦匣里头的碎银子还给朱莹,出来时再塞给他一些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然而,让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率先从厅堂冲出来的却是一道鲜亮的身影。当朱莹气咻咻地走到他眼前,重新把那个锦匣塞到他手中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且不提这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己要给你的,就算你问我开口借,为的是正正当当的事,又不是拿去挥霍!别说我那两个丫头只带出来一百两现银,就算带出来一千两一万两,我也会借给你!连我二哥那个混蛋,我都能借给他钱,你难道还比不上他?”

说到这里,朱大小姐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情绪非常激动:“你娘有顾虑那是她的事,你要是再啰嗦,那就是瞧不起我朱莹!”

张寿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双和她美艳脸庞一样灼热的眼睛,最终释然。

也是,和这位大小姐耍心眼,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他接过了锦匣,随即含笑点头说:“那好,我就却之不恭了。明日我打算召集村中耆老商议一些事,你能不能一块来?因为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帮忙。”

第十九章 要想富……

屋子里三面都是曾经粉刷过,如今却已经斑驳的砖墙,看得出上了年头的痕迹。西面角落处摆着一个黑漆木柜,这却是最像样的家具了。旁边一个说不上是陶盆还是瓦盆的器具里,几朵杂乱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给这座屋子带来了几分鲜活。

然而张寿知道,这是早上在地头新鲜连泥土挖出来现栽的。

见几个小孩子正挤在门口好奇地围观,却被守在门口的几个大人不耐烦地驱逐开来,而除却朱莹占据了唯一的一张藤椅之外,其他人不是两三个人挤一张条凳,便是只能坐在小马扎上,偏偏还一个赛一个的腰杆笔直,站在中间的张寿不禁多看了大小姐两眼。

从昨晚他把消息传到杨家后,这张藤椅就已经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时这张曾经被太多人坐过的椅子,泛着点年岁久远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朴,可能够安之若素地坐着,犹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师椅那样自在,也只有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来了一句言简意赅,很有村委会开会即视感的开场白:“既然人都到齐了,那现在就开会。杨老倌,你先说吧。”

杨老倌用满怀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莹,随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睨视其他众人,一板一眼地说:“今天,当着大小姐和姑爷的面,我来说说咱们这融水村。”

听到姑爷这称呼,张寿大为无奈。他都已经警告过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儿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杨老倌这一本正经的语气,还是他这姑爷的称呼,反正朱莹是被逗乐了。而她这一笑,下头一群想瞧却又不敢的农人们只觉得惊艳至极,一时口干舌燥作声不得。就连被张寿特意叫过来,作为村中晚辈却在角落旁听的齐良,也忍不住一颗心狠狠跳了两下。

而杨老倌见其他人都没敢做声,还以为是自己震慑住了众人,因此只当没瞧见张寿那恼火的目光,开始了他的正题。

“咱们村子从前大多是种麦子,托姑爷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这两年改种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没修好前淹过的那些沙地,如今种了棉花,山坡上补种了不少树,一年再放两季柞蚕,比从前景况好多了。”

这会儿年纪最大的他红光满面,眉飞色舞地说:“如果不是姑爷说服了吴娘子花大代价下去,又是开水渠,又是选种,又是买蚕种和棉种,还减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们也坚持不下来!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蚕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却是个大丰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麦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运北,所以米价素来比江南要贵得多。咱们卖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只要卖出去,绝对能比从前两年的出息加一块都要多。更何况,稻田里直接就有鱼吃,愿意的话可以常常开荤。”

“至于棉田,不说钱,家家户户如今都多了两件新棉袄穿。养柞蚕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春蚕那一季,大家多挣了不少。要不是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棉田和丝绢税,说是比稻麦要轻,可那些税吏却不是好说话的,瞧着咱们乍富,不知道要盘剥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话在这儿,今后甭管姑爷说什么,咱老杨家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尽管刚刚还恼火杨老倌一口一个姑爷扣在他头上,可此时此刻杨老倌这话说完,张寿不得不承认,这个刁滑老头儿实在是会说话。

这哪里是说明情况,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杨老倌带头,其他人亦是齐声附和,那响应的声音仿佛在比谁嗓门大。直到朱莹身边侍立的湛金终于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讪讪闭嘴。

朱莹却并不嫌这声音吵,她看似在认认真真听,其实不时朝张寿看上一眼,满心都在想着他之前邀请自己来此的那番话。

没想到张寿在这小小的村子里,真的很得人心……不过,他到底想要自己帮什么忙?

“之前杨老倌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从糊口到温饱,从温饱再到小康,还得有些年头。而从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难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张寿顿了一顿,硬生生把先修路三个字给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离大路并不远,从大路延伸出来的这条小路,修得很扎实,也能容纳车马通行,运送东西进出完全不成问题,否则之前赵国公府的车马也没法通行。可以说,这个村子的先天条件,是很不错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要想富,咱们至少不能让这村子显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内,京城那边会源源不断有人来!”

朱莹顿时诧异了起来,立刻开口问道:“阿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寿转身看着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藤椅上的朱莹,笑吟吟地说:“赵国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驾光临住在这小乡村,得到这个消息的某些人,难道不会纷至沓来?”

还以为张寿不相信她之前在张家大宅说的话,朱莹不禁轻哼一声,满脸不高兴地说:“我都说了,不用理会他们,他们没胆子胡闹!谁要是敢,我饶不了他们!”

“他们兴许是不会闹事,可是,如果他们也打算像你这样住下来呢?可这些人在京城街头尚且横行无忌,更何况乡间?”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有些脾气上来的朱大小姐,故意对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们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马晒谷打谷碾米,然后就开始整修房子吧。”

此话一出,原本正悄悄盯着张寿看的湛金和流银顿时大吃一惊。流银更是失声嚷嚷道:“你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贵介子弟过来掏钱住宿?”

她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霸气打断道:“这算什么利用!阿寿说得对,这些家伙,还真可能像苍蝇一样聚集过来。只不过,这些只会围着我团团转的家伙,不知道上进更不知道干点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头蠢货!”

往日在父亲和祖母的纵容下,朱莹没少戏耍过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此时她非但没有因为张寿这疑似利用自己到来的算计而生气,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可如果阿寿你整修村里的屋舍,就是为了给他们住,那绝对行不通,就连你家那宅子,他们这些荣华富贵惯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里。这些猪头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浪费,还一个比一个挑剔!”

张寿并不意外朱莹的态度,可即便猜到她不会在意,此时见人果真兴致勃勃地参与过来,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确实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闻听此言,张寿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为了让他们别住在村里,以免鸡飞狗跳,扰乱了大家的生活。”

闻听此言,一群村民顿时连连点头。这里没有恶霸,胥吏除却收税也过来得少,可但凡去过城里的,总见过一两桩恶霸横行无忌的事,谁也不希望这刚有点盼头的生活就此泡汤。

见众人全都支持,朱莹却面露疑窦,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村子整修,尘土飞扬,这些过惯了豪奢日子的贵介子弟怎么会住?而这些家伙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帐篷。”

朱莹越听越是心痒痒的:“阿寿,你倒是说啊,到底让他们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十章 竹君子和宰肥羊

一句山人自有妙计,足以挡住那些心满意足于能够整修房舍的村民,可却完全挡不住好奇心发作的朱大小姐。

张寿虽说从母亲吴氏那儿成功挤出了一部分积攒多年的体己,可既然却不过朱莹那番真心好意,收下了那个装着大小姐私房钱的锦匣,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合理要求。

此时此刻,他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的朱莹,担心步行的她是否能跟上,毕竟,前天她那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虚弱,以及在烈日底下大汗淋漓,显然体力不足的样子,他实在是印象太深刻。可他每次去看她,却发现她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只能无奈移开目光。

忍无可忍,他冷不丁问道:“我就这么好看吗?”

“当然。”朱莹大大方方地一笑,随即自顾自地说,“你眼下这一身翩翩青衫走在竹林里,举手投足文雅天成,就仿佛竹君子再现人间,怎么会不好看?”

饶是张寿来自一个脸皮不厚就没饭吃的时代,姑娘们常常会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尖叫说某某某好看到想XXXX,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好看,好看男人绝不是渣男,可那都是一步步走向开放,经过现代文化熏陶的。

而在眼下这个就连乡间未婚少女都会羞羞答答,脉脉含情的年代,朱大小姐的做派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想到朱莹从一开始见到他时就表现出鲜明喜恶,他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竹君子,你这话说得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少得了那样?再说,你不是没看过我杀生,也不是没看过我近庖厨,更不是没看过我给村里的少年当小先生,应该知道我就是个生活在俗世的乡下小郎君,没那么清新脱俗。”

“那又怎样?”朱莹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是成天伤春悲秋,大袖飘飘,瘦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那才是仙风道骨。阿寿你就好像这满山竹林一样,绿得很动人,很鲜活,佛家不是常说什么入世,什么出世吗?你就像是入世的竹君子!”

“好吧好吧。”张寿终于觉得,在这位大小姐面前就算想自黑都很困难,只能投降,“不说我了,你这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走在这山道上居然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小看你了。”

“我都对人说是下乡巡视我家的产业,要是整天闷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再说,我骑马射箭在行得很,赶明儿让你见识见识!”

朱莹微微昂起了头,却在心中很满意张寿对自己的夸赞。她才不嫌牡丹俗气,要是他说自己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才会觉得俗。

因为京城那些贵介子弟,已经对她把各种形容美女的诗句给重复过无数遍了。

得意的同时,朱莹便自吹自擂道:“我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伤春悲秋的大家闺秀,我来的头一天是被二哥气得好几天没怎么吃饭,第二天是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这会儿又凉快,景致也不错,我再走二十里也不会觉得累!”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斜睨了张寿一眼,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一旁还有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同游竹林,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在这时候,道路突然到了尽头,入目的赫然是一座方正高耸,用不同颜色的竹筒编成憨态可掬两只滚滚图案的影壁,而影壁上恰是和张寿之前那笔迹不同,苍劲有力的三个字。

“翠筠间。”

张寿念了一遍,见一旁的朱莹有些惊愕,他便笑着快走一步在前头带路,等从一旁那看似密不透风的竹林中拐入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走了十余步,他就转过身来。

果然,当看见那豁然开朗的一幕时,朱莹显然是愣住了。

这山上竹林深处偌大的空地上,一座座精巧的竹屋错落有致点缀其***卫着居中那座微微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样式也显得有些古朴,又或者说老气的竹屋。而那竹屋上,也悬挂着唯一一块牌匾,上书清风徐来,恰是和影壁上翠筠间三个字的笔迹一模一样。

至于散落四周的那些竹屋,用料明显较新,每一座形制都不尽相同,有尖顶,有坡顶,有圆顶,清一色都是竹子搭的架子,而后屋顶铺的茅草,风格各异。相比村中那些寒酸的村舍,这里扑面而来一股清逸之气。

只不过张寿知道,竹架固然刷过桐油,茅草顶和竹架顶端中间也铺了一层油布,但这种建筑的寿命,实在是不好说得很。不过在这种没有酸雨的年代,维持几年不难,就像当中那一座据村民说原本曾经住过一位老隐士和两个僮仆的竹屋一样。

只可惜,当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这位竹林深处的隐逸已经消失无踪了,别说什么典籍,连日常生活的瓶瓶罐罐都没留下,可能是终南捷径难达成,受不了这苦日子重新入世去了。

可他倒觉得这竹屋的建筑风格不错,于是呢,他就利用各种小恩小惠,说服了农闲时间的村民,这两三年陆陆续续在四周围修了这一座座竹屋。盘算着日后假造点什么古迹引人凭吊,吸引一点肯掏钱的冤大头在此静心小住。

为了杜绝春天万一竹笋到处疯长毁了屋子,所有竹屋全都是打了高高的架空底座,而且,每年开春,村子里那些半大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林间挖竹笋,也常常钻到竹屋底下捉迷藏,半是给家里桌上添菜,半是玩儿。

他正寻思,设想中的文人墨客还来不及吸引,纨绔子弟却可能蜂拥而至,是不是要在布置上重新做点文章时,突然就只听朱莹突然笑了起来。

“那些附庸风雅的猪头不愿意住村里,更不可能去你家投宿,但十有八九会看上这个幽静雅致的地方!可阿寿,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都是最无法无天的家伙,就算平日里挥金如土,让他们乖乖掏钱住却难,就算人真的蜂拥过来,总不能让我亲自出面宰他们这些肥羊吧?”

张寿本来正在思索这个问题,此时转头一看兴致盎然的朱莹,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好主意……又或者说,馊主意。

“收钱是不可能的,能营造出这样一大片竹林的隐逸高人,怎么能是一个铜臭逐利的商人呢?可是,如果把入住的条件从交钱改成解题,这样应该就显得足够高雅了吧?解不出来,在你面前没面子,谁能忍受得了?如此掏钱买面子,不就顺理成章了?”

嗯,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你是不是该明白了,我其实是很在乎钱的庸俗小郎君?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只见朱莹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

“难不成你打算用那些奇奇怪怪的图形题去为难人?”

虽说大小姐的反应出乎意料,但被打击了好几次的张寿也没失望,只是哂然一笑道:“要难住这些人,何必用几何?”

虽说这年头徐光启还不知道在哪,几何两个字还没普及……而且,古人的智慧确实不能太小觑。但是,对着一群纨绔子弟,用得着拿出平面几何甚至立体几何这种大杀器来碾压吗?

小学奥数足够了!

第二十一章 有智慧的陆猪头

“就是这么个破地方?”

用马鞭指着不远处那座村庄,当从下人那儿得到了点头如小鸡啄米的答复,陆三郎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连恼怒都忘了。

朱莹那是什么人?好华服,喜美饰,就连到别家做客的时候,也往往会挑剔屋宇陈设,偏偏眼光极其精到,如今赵国公府的园子据说也是赵国公听从了当时年少的她,改动了其中好几处设计,四年前落成,宾客纷纷称赞是京城第一名园。

而且,每年宫中太后赏赐诰命夫人和各府千金,朱莹得到的赏赐有时候甚至超过长公主,更不要说那些公主了。

就是这么一个曾经当众不屑地鄙薄他陆家房宅院落古板陈腐,他母亲陈夫人穿着老气言行举止刻板,扮演恶婆婆都不用化妆的骄纵大小姐,会愿意住在这种一无所有的乡下?

传言居然说是赵国公在这儿早早给她定下了一个未婚夫,简直匪夷所思!

陆三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他那沉重的肥腚压得身下那匹精挑细选的高头健马四条腿微微屈了屈,马儿那似乎会说话的眼神中清清楚楚流露出了一丝哀怨。奈何陆三郎看不到坐骑的辛苦,反而用力挥下了马鞭,逼迫坐骑不得不死命迈开四蹄朝前奔跑。

当他一马当先来到村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醒目的砖墙瓦房——没法不醒目,在满村正在整修的破屋烂房衬托下,这座“豪宅”被空前凸显了出来。

他甚至还都没开口命人前去打探,就看到了那个无精打采端着铜盆从大门口出来的俏婢。

“流银!”

陆三郎叫出口之后,这才想起这小俏婢就和她的主子一样,张牙舞爪,凶悍至极。

曾经有个不敢打朱莹主意的胆大家伙把黑手伸向了这个丫头,结果……人被揍得那张脸连亲生爹娘都差点不认识!而事后朱莹一口揽下了责任,当面损得那家伙当右副都御史的父亲无地自容,以至于得知此事的皇帝雷霆震怒,直接把那个教子不严的家伙给罢官赶回家了。

尽管如今赵国公父子看似危若累卵,自家父亲一面在其中有所谋算,一面依旧唆使他追求朱莹,但陆三郎却觉得,那位太夫人足可镇压大局,再加上朱家主婢积威之下,此刻他立时对小丫头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

同时,他不动声色夹紧马腹悄悄往后退,生怕流银那铜盆里的水突然冲着自己当头浇下。

总算让他如释重负的是,流银把铜盆中的水往旁边一泼,随即就没好气地抬起头来:“陆公子怎么有空跑这穷乡僻壤来?”

一听流银抱怨穷乡僻壤的口气,陆三郎这才觉得原本打西边出来的太阳终于正常了。

就和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色迷迷死追着朱大小姐不放的架势一样,那个骄傲到犹如开屏孔雀似的朱莹,怎么可能愿意呆在乡下?哦,据说开屏孔雀都是公的……

于是,陆三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说:“自然是因为听说朱大小姐到了这来,我才特意从京城赶过来探望她。我一大早就出发了,为了赶时间连车都没坐,一路骑马飞奔……”

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流银就没好气地打断道:“陆公子好意我家小姐心领了,大热天的劳烦你过来一趟了,请回吧。”

陆三郎好容易才从流银口中听到一丝对这乡下地方的不满,谁料她下一句就是赶自己走,他倒是很想走,可惜家庭状况不允许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道回府,他这胳膊拧不过老爹那条大腿。他下意识地打算赶紧滚鞍下马……结果,差点就变成了滚鞍落马!

幸好后头跟来的一个护卫眼疾手快,飞也似地一跃落地扶了他一把,陆三公子方才没在泥地里栽跟斗。

心有余悸地站稳之后,陆三郎哀叹一声自己为了演戏也是拼了,赶紧上前拦住了流银。见她虽说恼火地怒瞪自己,但到底没动手,他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流银姑娘,有话好好说。如果大小姐真的有什么麻烦,只管和我说一声,刀山火海,我一定绝不含糊!”

上刀山你这猪头一身肥肉够割几刀?下火海熬油倒是挺不错的……

流银一面打量陆三郎暗自腹诽,一面对比张家小郎君那张出尘脱俗,宛若画卷中仙人临凡的脸,突然直接冷笑了一声:“你既然听说,那也该知道,我家小姐有婚约了!这事儿已经铁板钉钉,太夫人亲口说的,二少爷都被禁足了,你就死了这心吧!”

陆三郎那脸皮还是极厚的。他非但没有因为流银一句话而气馁,反而更加讨好,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流银姐姐,你好歹替我告诉莹莹一声,我对她一片赤诚……真的,她若是嫌弃我娘为人古板罗嗦,只要成婚之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住!”

对不住了,娘,谁让你也抗不过老爹,我只能借您的名义用一用!

什么流银姐姐,肉麻死了!流银顿时暗自大骂,随即方才想起了正事。

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睨了陆三郎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小姐是到这乡下来好好散心调养的,不见外客。太夫人还派了很多护卫过来,甚至又出钱帮着村里整修房子,你如果不想太夫人大发雷霆,那就别打这主意了!幸好张小郎君这几日出门不在,你快走吧!”

张……原来那个不怕死到和朱莹订婚的倒霉蛋姓张!

谢天谢地,就算他那个精于谋算的老爹觉得和朱家结亲有利可图,他那亲娘捏着鼻子不得不答应,大哥二哥乐得看他笑话,他总算不至于真的和那个虽说艳丽无双,脾气却坏到极点的千金大小姐配上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痴情的猪头模样:“见不到大小姐,我就不走!”

流银轻哼了一声:“你留在这?住哪?这乡下地方的房子你都看到了,就张家大宅勉强还算像样一点儿,其他那些人家根本就没法住人!你堂堂尚书公子,能住得下去?”

“我……我让人回家送帐篷过来!”陆三郎话一出口,就立刻闭嘴了。

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够睡得了帐篷?万一被流银当真了,那他可就惨了!

见陆三郎满脸纠结,流银这才若有所思地说:“村后竹林里住着一个隐士,常常有朋友来访,就请村民为他搭了大片竹屋,虽说也挺简陋,却至少清新雅致,那儿倒是可以住。只不过,老先生学识渊博,相识满朝中,老来避居山林,偶尔接待朋友,却不喜俗人搅扰……”

“这地方好!”没等流银把话说完,陆三郎顿时眉飞色舞,“此等雅士,必定知道我爹名声,肯定会容我小住几日!”大不了他多出点钱就是了,总比睡帐篷或是借宿民宅好!

流银冷笑一声:“哪里像你想得这么简单!这位先生在竹屋门前挂了一串竹板,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难题,只要解出一道,就能住一天!解出三道便是三天……你要真能住下来,小姐说不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陆三郎顿时暗自嗤之以鼻。朱莹美貌出名,可不喜欢读书同样出名,她能做到的事,他还会做不到?

他没有美貌,但他有智慧!虽然他不求大小姐赏识,但他却想见识一下到底什么难题!

第二十二章 竹林深处有难题

张家大宅尚且不放在眼里,村子里那些正在整修,破破烂烂的屋宅,陆三郎自然就更加不放在眼里,但心里一想到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竟然舍得掏银子帮朱莹未婚夫所在村子整修,足可见这桩婚事不是空穴来风,他便神清气爽到了极点。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平日朱莹常常带着出去招摇过市的流银说话不那么好听,即使大路两旁不少衣衫破旧的顽童在那围观,在京城偶有纵奴行凶恶名的陆三郎也一直都表现淡定。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简直要放声把歌唱了。

等朱莹真的嫁给那个乡下小子……嘿,他日后有的是狠狠嘲笑讽刺她的时候!

当来到村尾尽头,下马走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时,一大早从京城出来,已经通身大汗的陆三郎感受到清风送爽,丝丝荫凉,这才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好雅士,挑的好地方!”

这就雅了,你还没到更雅的地方呢!

走在前面的流银一边想,一边得意地微微昂起了头。当带着这主仆十余人,曲径通幽,来到最深处时,她如同之前张寿带着朱莹来到此地时,笑吟吟地带着众人从竹制影壁的后头绕了过去,随即转身看陆三郎的反应。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陆三郎看到那翠筠间三个字,非但没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反而略显无趣地撇了撇嘴。

这些山林隐逸除却住竹屋,住草堂,住木楼,就没点别的选择吗……也难怪,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在这种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搭一片竹屋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有名堂的大隐,绝对是想要走终南捷径的人。

陆三郎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注意到了流银的目光,随后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偏差,显然,那位朱大小姐对此间主人颇为敬服。

反正,在朱莹还没真正成婚之前,他不得不继续扮演追求者的角色,当下就立时大说好话:“怪不得人家是隐逸山林的大贤者,我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庸夫,这品味就相差得天壤之别。只希望那位隐居在此的老先生别嫌我鄙陋,容我在这儿小住几天。”

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里,张寿从陆三郎一出现就注意上了朱莹提过的这位——他也没法不注意,这家伙实在是不负朱莹那猪头的称呼,胖到足可称得上臃肿。然而,在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就觉得,陆尚书的这个幼子很可能有点意思。

他摩挲着下巴,随即轻轻拉响了室内的一根绳子。随着一阵清越的铃声,不多时,他就看到一个青绢衣衫的少年郎就出现在了陆三郎一行人和流银面前。

那是齐良。

见流银微微颔首,陆三郎不禁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来人,见齐良生得瘦削,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举手投足却不像寻常乡民,带着几分文雅傲气,陆家幺儿不禁在肚子里轻哼了一声。

他听到的乡野隐逸都这样,不养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傲僮仆,就仿佛失了身份……

流银冲着如今面貌焕然一新的齐良使个眼色,这才对他说:“这是京城陆尚书家的三公子,想在这翠筠间借宿几日。”

紧跟着,她又指着齐良对陆三郎介绍道:“这是小齐,此间那位老先生的弟子。”

见齐良果真一脸淡然,就仿佛不知道尚书是多大官似的,只是对自己微微一颔首,陆三郎越发觉得这里头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隐士,这做派便是为了抬高身份,所谓难题,估摸着也是为了传点名声出去。

反正他只是做个追求朱莹的猪哥样子,才懒得和大小姐能看上眼的人做对。

当下他越发谦和,笑容可掬地问:“没错,我想借宿几日,不知令师可否行个方便?”

“所有竹屋可以随便挑选,但规矩想必流银姑娘和陆三公子说过了,便是解开竹屋前的难题。一道可以住一晚,两道住两晚,以此类推。”

面对所谓陆尚书家的三公子,齐良一点不怯场。但凡听过朱莹口口声声叫猪头的,都不会对眼前这肥如猪的陆三郎生出什么敬畏。

反正刚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陆三郎便无所谓地笑道:“那好,我看看是什么难题!”

他四下里一望,便在所有竹屋当中挑了一座外表最符合自己审美的,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就只见这是一座底部悬空,架设在竹制平台上的竹屋,屋子不大,大约两三间光景,他带来的人勉强也能容下,透过圆形窗户,隐约可见内部各种竹制陈设用具一应俱全。

然而,就在那登上平台的竹制阶梯前,却用绳子挂着一溜竹板,少说也有十几个,直接把通路给堵住了。上头墨迹宛然,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道道题目。

随手摘下一个,陆三郎便忍不住嗤笑道:“好糟糕的字!”

跟了过来的齐良却也不恼,淡然自若地说:“这是我抄录的题目。我只不过跟着先生学了三年,还不到一点皮毛,自然写不出一手让陆公子称赞的好字。”

陆三郎不过是远离了自己从前熟悉的圈子,一个没忍住本性毕露,此时想到流银还在,他便打了个哈哈岔过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表现出不以为然。

然而,当他随手摘下一块竹板,读完了那道题目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两辆马车从两城出发,每日奔行四个时辰,一车日行八十里,一车日行九十里,若两车速度不变,每日昼行夜息,中有三日小歇片刻,只行车三个时辰,最终历经七日两车相遇,试问两城距离几何?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等等,细细一想,好像还挺简单的……

陆三郎皱了皱眉,心里迅速计算,等得出了一个数字之后,他却满脸若无其事地把竹板挂了回去,随后又轻描淡写地取下了另一块,可这次看过之后,他却不由得愣了一愣。

家有一池,一管进,一管出,若只进不出,则十五时辰后空池水满。若只出不进,则二十四时辰后满水池放空。若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后,两管同开,试问多久池满?

这家里下人疯了吗?蓄水的同时还放水?不怕家里主人气急败坏痛责你一顿?

而竹屋之中,张寿却在那笑眯眯地摇着芭蕉扇。

小学奥数说实话有点难了,来点应用题就够了吧?

想当初,相遇问题、水池进放水问题、流水行船问题、工程队修路问题、追及问题、两车交错问题、过桥问题……林林总总的那些令人蛋疼的数学题目,逼哭过多少学渣小学生?二十年之后,又气得多少学霸家长变身咆哮帝?

第二十三章 拿钱砸懵你

因为第二题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刚刚还觉得第一题简单的陆三郎再也不敢小觑这些题目,他一个个竹板取下来,仔仔细细看过之后,又一个个挂回去,眉头皱成了一个结。

流银原本还打算在旁边继续看热闹,等到齐良按捺不住接连对她使了第三次眼色之后,她终于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说:“陆三公子你慢慢解题,我先走了。要是再不回去,小姐找不着我,该生气了。”

“行,你慢走。”陆三郎嘴里这么说,可眼睛却根本没挪开。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想要讨朱大小姐欢心,根本就不在乎流银怎么看他。

不在最好,他还能集中精力解题!

此时此刻,他重新又拿回了第二个竹牌,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解法,竟是破天荒较起了劲。要知道,他在家里固然是母亲最疼爱,却是父亲最不待见的幺儿,可他自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不过是从来没找到好机会。

秀才举人进士他是不奢望能去考了,但心算最强的他就不信做不出这几道算学题!

竹屋里的张寿当发现流银有些懊恼地转身离开之后,他就懒得遮掩自己的身形了,悄然移步站到了窗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肥头大耳的少年。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朱莹很反感的这个追求者陆三郎,应该是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官职,母亲的宠爱,迷恋那位千金大小姐的美色,这才死缠烂打。

所以在看到那些难题的时候,此人的反应完全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

陆三郎不应该怒气冲冲大骂——这些题目和四书五经有什么关系,这是人做的吗?

突然,他就只听陆三郎头也不抬地问道:“朱大小姐曾经解出了哪道题?”

一直从容自若侍立在陆三郎身后的齐良顿时一愣。他抬头朝张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小先生笑着对他微微颔首,他便立时用非常随意的口气答道:“就是陆三公子看过的第一道题。”

“怪不得!”

陆三郎这才满意地一笑,旁若无人地说,“我想她也顶多只能做出那种难度的题。”

“第一题简单得很,两车每日加在一起行一百七十里,其中四天是走满了四个时辰,那就是总共六百八十里,而另外三天,每天只走三个时辰,走的路程自然是之前四天里每天中的四分之三,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八十二里半。”

“所以,两城之间的距离就很好算了,总共一千零六十二里半。”

听到这个答案,齐良并不觉得太意外,便点点头道:“不错,这道题陆三公子答对了。”

他就觉得,小先生这是送分题!

陆三郎殊无得色,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二道题稍微有点难,但也不过如此,进水的管道,每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十五分之一。放水的那条管道,每个时辰出水是整个水池的二十四分之一。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则进水十五分之二,然后两管同开,一进一出,一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四十分之一。”

“水池剩下的十五分之十三,除以每个时辰进水四十分之一,则是三十四又三分之二个时辰。相当于两天加上十又三分之二个时辰。”

这一次,张寿忍不住轻轻嘬了嘬牙。虽说搁后世这只不过是小学生题的水准,可这陆三郎又没有草稿纸,直接心算出来,这水准可以称得上非常不错了,至少,那绝不是猪头!

他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却只见陆三郎突然笑容可掬地冲着齐良挤了挤眼睛。

“齐郎君,这些题目既然是你抄的,你能做出多少道?”

如果陆三郎说话时态度高傲,那么,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此时他和气得犹如邻家朋友,再加上难得碰上能解算学题的同类,才刚过了县试甚至还称不上童生的齐良,不知不觉便对陆三郎生出了几分认同感,当然也有几分自傲。

“这十几道题,我自然都是会解的。”

张寿见外间的齐良竟然流露出几分理科学霸的傲气,不禁哑然失笑。他甚至都来不及担心养尊处优的陆三公子会不会因此羡慕嫉妒恨,就只见人乍然伸出手,笑吟吟地勾住了齐良的脖子。乍一看那头碰头的架势,要不是知道两人头次碰面,他兴许会以为那是好朋友。

再看看那四五个早早就齐刷刷转身背对陆三郎,目光一致对着竹林的陆家随从,他哪里不知道,陆三郎这迥异于朱莹所述的做派,绝对不是特意装出来,而是真面目?

“齐小哥,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陆三郎本来就肥硕,此时勾着齐良,哪怕人使劲挣扎,也无法挣脱他的魔爪。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称呼的乍然改变有什么不妥,笑得更贼了几分。

“剩下那些题的解法,能不能教我一教?有几道题我稍有头绪,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齐良被陆三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一阵懊恼,尤其是听到耳畔这极轻的说话声,他正想开口顶一句凭什么,却没想到陆三郎紧跟着就丢出了一个他几乎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五两银子一道题!这绳子上总共十二道题,你帮我把这屋子面前的所有题目都解了,我就给你六十两!”

六……六十两?!

想当初他家里总共欠了十两银子的外债,可就是这样一个数字,差点没把他逼死!

齐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容易没让自己被钱压服:“陆三公子,这样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担心我告诉此间那位老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拍胸脯,随即抬起头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可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一个头戴斗笠,斗笠前垂着白色面纱的青衣老者,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居中的清风徐来堂。

之所以他觉得是老者……流银不是称呼此间主人为老先生吗?而且,当他不自觉松开手时,眼角余光已经瞧见了,齐良赫然恭恭敬敬对来人弯腰施礼。

几乎是一闪念间,陆三公子便满脸堆笑地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老先生,刚刚齐郎君能证明,我解开了两道题目,按照您的规矩,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留宿两天?说实话,我对算学很感兴趣,如若可以,那座竹屋前面挂的那些竹板难题,能否请老先生给我讲解一二?学生愿意奉上束修,还请老先生千万成全!”

既然齐良看上去有点抗拒,他干脆直接求学于这位老先生算了!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尽管戴上斗笠和面纱,手上还戴了一双朱莹硬塞给他,为防露馅的绢手套,可被人口口声声叫成老先生,他这个根本就是冒牌货的还是有些心情微妙。

然而,还不等他装模作样摆出老先生的架子,陆三公子就拿出了刚刚用钱砸懵齐良的气势。

“学生愿意奉上杭绢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以作求学之资!”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本来准备宰肥羊的,现在怎么好像是被肥羊拿钱砸的感觉?

虽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实在是挺不错的……

第二十四章 颜值即正义

见张寿默然不语,陆三郎以为人家听过自己的名声,所以心中犹豫,连忙又加了几句话。

“老先生这翠筠间是方圆数里地之内,唯一能住人的雅致地方,要是老先生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回头京城那些听闻朱大小姐在此小住的登徒子们蜂拥而至时,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给老先生做挡箭牌!不是我夸口,我陆三郎的名声,在京城还是有点分量的!”

张寿差点没被噎死。我费尽苦心吸引了一堆肥羊来想要痛宰一通,你小子竟要帮我拦着?

他用沙哑的嗓音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求学之事暂且不提,你若想学,我可以让小齐教你。至于其他人若要来住,那也不必拦阻,你只要帮着小齐维持此间秩序,让他们守规矩就好!”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老先生,秩序之事好办,若那些猪头蠢货答不出这些题目,每住一天,就收他们十两银子!老先生雅量高致,这银子不是您要收的,这是我陆三郎这个先来者都遵守的规矩,他们谁敢不遵守,不怕惹恼了朱大小姐?您想用来重修翠筠间也可,想用来接济村人也可。”

他说着便笑着龇了龇牙:“朱大小姐都能解出一道题目来,他们不怕面子丢到水沟里去?我会悄悄告诉他们,他们交钱住几天,回头就可以告诉朱大小姐,他们解开了几道题,这么有面子的事,一点钱算什么?”

如果能从这位隐逸老先生这儿学到算学,那是意外收获,而把朱大小姐的追求者圈子和朝廷那一趟浑水,包括他老爹的算计彻底搅浑甚至粉碎,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陆三郎实在是聪明绝顶,这就叫一石数鸟!而且,谁能猜到这是他的智慧?

见人贼眼乱转,张寿不禁很想扶额。眼前这家伙,居然能奇葩地猜中他所思所想!

他不会是算计肥羊,结果却放进了一头肥狐狸吧?

当顺着那条只有村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小道,悄然从竹屋回返村中张宅,见到因为没能去看陆三郎热闹而满脸不痛快的朱莹时,刚刚不置可否的张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那位陆三郎,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着实是人才啊!”

没等朱莹追问,他就当着一旁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的面,原原本本将流银离开后陆三郎的那番言行举止娓娓道来。他记性本来就极好,此时就如同朱莹当初复述父亲赵国公骂人原话那般,将陆三郎的神态和语调模仿得栩栩如生,一时把一主二仆给说得一愣一愣。

“要不是亲自见识了陆三郎真面目,我还真以为他是寻常纨绔子弟!”

他正想详细说说陆三郎最后那个建议,就只听门外吴氏在叫自己,便笑着说道:“我先去看看娘叫我做什么,一会就回来。”

打了个招呼,他就先出了屋子,就只见吴氏站在院子当中,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娘,怎么了?”

吴氏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张寿拽到了一边,满脸紧张地问道:“阿寿,我听老刘头说,那个京城陆尚书的公子之前过来时带了不少随从,看着气势汹汹,幸亏流银出面,把人引走了,可他要是回来,堵在门口非要见莹莹,那可怎么办?”

“呵呵。”张寿没想到吴氏竟然担心陆三郎会闹事,不禁笑开了,“娘,你以为赵国公府派了那么多护卫过来,是吃白饭的?再说,陆三郎我知道怎么应付。实在不行,还有屋子里那位大小姐镇场。”

吴氏顿时嗔怪道:“你已经收了莹莹的体己钱,怎么能又把麻烦事都推给她?你平时待人接物厚道赤诚,为什么就偏偏不肯花心思讨好讨好她?这样好脾气又好相貌的千金大小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快进去陪她说话!”

被老娘没说两句话就撵走,还埋怨自己不会讨好未婚妻,张寿简直是啼笑皆非。

别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老娘倒好,那简直是媳妇都还没进门就立马埋汰儿子!

走回正房门口时,他却只听里头一主二仆恰是正在说话,其中朱莹的声音明显带着愠怒。

“好啊,陆猪头原来这样狡猾,他平时那色迷迷傻呆呆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骗我的!”

见自家小姐使劲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气得柳眉倒竖,流银忍不住说道:“小姐,陆三郎如何,反正又不关咱们的事。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猪头,只有寿公子看出他有能耐。要我说,管他什么能耐,更重要的是寿公子慧眼识珠,虚怀若谷,不曾以貌取人。”

和流银反应类似,湛金竟也点了点头道:“就是,换成别人,绝对不会在小姐面前给陆三郎那样声名狼藉的人说好话,就更别提发现他还有优点了!寿公子为人真厚道!”

听到这称赞,张寿简直觉得陆三郎比窦娥还冤,至于他,他已经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颜值即正义的真谛了——他只不过是帮陆三郎说了一句貌似公道的话,就得了这么多夸赞!

屋子里,两个丫头先后一说,朱莹果然怒气全消,欣然坐下,又笑道:“那是,阿寿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想当初我挟持他的时候,他还生怕我会被门槛绊倒……”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见两个丫头齐刷刷看向了她,眼神中满满当当全都是不可思议。饶是她和湛金流银从小一块长大,百无避忌,此时她冷不丁把当初和张寿初遇时,她挟持他的事情说漏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但想到两个丫头不是外人,朱莹立刻若无其事地试图解释。

“我那时候想单独问阿寿婚约的事,这才挟持他的。他告诉我从来没听说过,还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会帮我找出婚书烧了,让我安心回去。你们俩说说,这样温厚的君子,是不是不多见?所以我才留下,亲自查查婚约到底怎么回事!”

湛金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那会儿我听说小姐留下,吓了一跳,背地里还骂过寿公子两句,阿弥陀佛,我一见到寿公子就知道是骂错人了!”

第二十五章 前驱和搭档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是不是应该用实际行动好好教育一下主仆三人,不要相信外貌呢?张寿不自觉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还是别白费劲了。

唉,以后用实际行动来教育她们好了……

屋子里,流银仗着朱莹素来偏宠她几分,大胆地问道:“小姐,要是查出来婚约是真的,那你真的嫁给寿公子吗?”

“死丫头,竟敢打趣我,我看是你想嫁人!哼,我只是觉得他很知心而已,没想过其他!”

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壁角,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进了屋子。才一跨进门槛,他就只见嘻哈打闹的一主二仆正襟危坐,随即朱莹就用嗔怒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阿寿,说句不好听的,我从小就常惹上烂桃花。那些成天围着我转的那些家伙,全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陆三郎在家里是老幺,爹不管娘宠着,上头有能干的大哥二哥,真要有大本事早显出来了,你别太高看他。”

“那些但凡有一点出息的贵介子弟,家里母亲姐妹都防我和防贼似的,成天在外宣扬我除了出身赵国公府再加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过绣花枕头一包草。所以,是不是会被我这张脸迷住,然后在我周围晃悠,常常被某些人用来区分正人君子和纨绔子弟。”

见张寿面露异色,朱莹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了:“但是,陆三郎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本事,小心眼却多得很,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他们算计!你是不知世间险恶的竹君子,对谁都是真心实意,可千万别被他骗了,离陆三郎那个猪头远一点,肯定没错!”

再一次被朱莹当成单纯轻信易上当的世外人士,张寿已经连辩解的兴致都没了。反正,能因为相貌就让人降低对他的防备,是好事不是坏事,他不吃亏。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就只听流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小姐,就算陆三郎真的有什么算计,那也没什么要紧吧?有您给寿公子撑腰,陆三郎能耍什么花招?再说就算咱们老爷和大少爷听着好像有些麻烦,可您背后是太夫人,太后皇上也都会帮着您的,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了去。万一花七爷发起疯来,陆三郎算什么!”

流银话音刚落,朱莹却没答话,而是急忙扭头盯着张寿。见他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她不禁仍有些担心流银这番太过露骨的话是不是惹恼了他。

“流银姑娘说得没错,有赵国公府大小姐镇宅,我何必畏首畏尾?”

张寿是觉得这桩所谓婚约很可疑,是觉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他从来不曾因此就觉得低了朱莹一头。此时此刻,他笑语了一句后,便泰然自若地对朱莹颔首道:“这次本来就是因为有你在,有你撑腰,否则,我怎么敢算计这些出身贵介的豺狼虎豹?”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只觉得心情好极了,当即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那不如这样,阿寿你干脆只管在后头出主意,我在前头给你顶着!陆三郎要敢有什么算计,惹火了我,鞭子抽他一顿不算完,我再去太后和皇上面前哭一场,看谁有好果子吃!”

张寿不因为她的家世而低眉折腰,不因为她的家世而愤世嫉俗,敢当面向她借钱,敢坦言要利用她的身份做点事,自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面对她,真是很难得!

好容易才有这么个知心朋友,就让她为君前驱好了!

而面对这样赤诚的宣言,张寿在最初的一愣过后,不禁莞尔。

平生第一次见巾帼英豪主动冲锋陷阵,让男人在后头坐享其成的!

笑过之后,他见湛金殷勤得在一张搭着棉质椅袱的椅子上摆了坐垫,知道这是特意请自己过去坐,他也不客气,上前坐下之后,就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次事情是我挑起来的,哪能让你去顶雷?”

没等朱莹坚持,他就呵呵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刚还没来得及说。虽说这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有个感觉,你二哥对和陆家结亲也许很热衷,但陆三郎那个人,很可能只是装个样子。一个才刚对流银百般讨好,死皮赖脸求见你的人,因为解难题解出了兴致,就不理会流银,这不大正常。”

流银顿时有些不服气:“说不定那时候他是故意做给我看,希望我回来告诉大小姐呢?”

“所以我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

张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轻声说道,“你们说过,陆三郎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作为陆家幺儿,他两个兄长很有出息,可他仿佛就没有任何优点。可实际上,他精于算数,甚至还在藏拙,那么,装出对莹莹神魂颠倒的样子,那是不是也有其他目的?”

朱莹甚至忘了张寿终于又叫了自己的小名,一时柳眉倒竖,“我是最讨厌那些家伙成天围着我转,可竟然借着我当挡箭牌,他把我朱莹当成什么了?”

“他也许是想着,围着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一开口就愿意拿出那么多束修给我诚恳求学,我还没答应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们两个一搭一档配合一下,去诈一诈他试试?”

一听到这个,朱莹顿时把起初那点小小的愤怒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虽然你说那猪头挺聪明的,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得亲自去看看!”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虽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可对小姐的回答,她们却着实有些犯嘀咕。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小姐这岂不是对寿公子说不相信他的话吗?

“那现在就去!”

见朱莹行动力太强,说着就要往外走,张寿哭笑不得,立刻起身上前阻拦:“你先别急。陆三郎今天才刚到,让他先在翠筠间住一个晚上,吹吹山里的凉风,然后再吃顿没有荤腥的饭,清清肠胃,静下心情之后,我们再见他岂不是正好?”

“对啊,让他吃点苦头,清心寡欲,了无生趣之后,才能见人心!”朱莹喜上眉梢地双手一合,却是迸出了两个完全不搭界的成语,心里却深切了解了张寿的意思。

要是明明觉得苦透了,还要留下来学什么算学,那陆三郎肯定就是假猪头,真狐狸。要知道他平日吃一点苦就叫苦连天溜之大吉,绝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第二十六章 唱作俱佳

天凉好个秋,饿到能吞牛……

这是陆三郎站在竹屋窗前,足足半晌才迸出来的十个字。

而和这十个字相对应的,是他那耷拉脑袋的沮丧姿态。

这时节若是在京城陆府,顶了天稍微有点凉,可在这白天他还赞叹凉爽雅致的竹林里,昨天晚上那可真的是冻彻心扉的冷啊!

晚餐只有几盘翠绿欲滴的素菜,他不得不破天荒塞了两大碗米饭,他最开始还奇怪那厚到能压死人的被子,足够让人陷进去的褥子,可睡到半夜还是饿醒了冻醒了。

至于竹屋外间打地铺的几个随从……他昨天晚上甚至能听到他们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

陆三郎此时后悔得想要撞墙,如果不是怕惹恼朱莹,他就直接带两个丫头来伺候了,那时候,至少还会有个给他暖床的,不至于像这些随从下人一样除了干瞪眼派不上其他用场。

昨晚冷到他在被窝里牙齿打颤,没油水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苦楚绝不能他一个人受!

那些在京城幸灾乐祸等着他被朱莹撵回去,然后过来讨好美人的家伙,他非得让他们也尝尝这住在竹屋的名士风范到底是什么滋味!对了,再让他们被那些难题好好整治一下!

因此,当透过窗户看到外间齐良过来,他就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了出去。

“齐小哥,老先生这会儿有空吗?我昨天派了人回京,有些事现在得和老先生商量商量。”

“陆三公子居然起这么早,真有活力。”齐良同样笑意盈盈地对其颔首致意,“先生说,这山居日子不大好过,昨天也只有粗茶淡饭,还以为你会不习惯呢。”

被称赞为有活力的陆三郎,只能打哈哈。毕竟,朱莹在这儿,再说他的坑人大计划不想就这么丢了,昨天他甚至老实到没让随从出去偷偷摸摸弄点好吃的,这会儿嘴淡无味,瑟瑟发抖,冻饿交加。他才刚刚挤出了一丝笑容,随即就听到了一句让他极其高兴的话。

“正好,先生请你过去。早起做了生滚鱼片粥,还有几样烤好的野味……”

陆三郎这会儿只想着终于能打牙祭了,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下来,哪里还会寻思一个隐逸山林的老先生,早起怎么会做这样明显应该午饭或者晚饭享用的吃食,油水还这么足。

然而,等到跟着齐良来到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他眼看那厚厚的棉帘子高高打起,紧跟着看到里头那个似笑非笑站在主位旁边的人,立刻就头大了。

那穿着滚边绣富贵牡丹的大红衫子,百蝶飞舞的销金滚边大红裙子,珠光宝气,美艳如花的佳人,不是朱大小姐还有谁?

“哟,陆三郎,你来啦!”

朱莹这样热络而不带嘲讽地和自己打招呼,陆三郎还是第一次体会。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头皮发麻。

说实在的,朱莹确实是艳绝京城,也许在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美人,可那性格脾气他却委实消受不起,再说娶进来自家亲娘往哪搁?否则,以他在家中老幺,读书不成,在人眼中只能靠恩荫混混日子的德行,娶这样一个出身尊贵,宫里吃得开的千金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他追到这儿只不过是为了做个姿态,把别人引来自己就功成身退,悄然去打理他自己那一摊子产业,可朱莹却突然见了他,还对他笑眯眯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心惊肉跳的同时,陆三郎不免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我没想到大小姐在这儿,这才冒昧来见老先生……”

“有什么冒昧的,我在你就不能来了?”朱莹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三郎,“我听先生说,你昨儿个解出了两道题目,还打算奉上束修随先生学算学?不错不错,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

陆三郎正想硬着头皮把这令他毛骨悚然的夸奖给岔过去,就只听朱莹突然词锋一转,重重一拍扶手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挑唆先生,想利用出题难人来讹诈银子,讹诈的还是往日里和你鬼混在一块的那些家伙!”

就在朱莹拍扶手的时候,陆三郎就觉得后背汗毛一炸,等听清楚这话,他绞尽脑汁就想要开口辩解,可随之却只听主位那位依旧戴着斗笠面纱的老先生呵呵一笑。

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就淡淡地说:“莹莹,你就不要吓他了。”

虽说知道张寿眼下叫自己一声莹莹,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可朱莹还是心生欢喜,一时眉眼间那艳色竟是更摄魂夺魄了几分。

见陆三郎偷瞥了自己一眼就慌忙垂头,她这才笑吟吟地说:“陆三郎,要不是先生昨儿个见过你之后提醒了我,我还不会想到,你这家伙居然是假装对我神魂颠倒,糊弄外人!”

说这话的时候,见陆三郎终于完全大惊失色,朱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张寿,心里忍不住惊叹张寿那大胆的判断居然真的猜对了!

要不是陆三郎被自己一言说中,怎么会这幅死了爹娘似的失魂落魄样子?

而陆三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位稳坐泰山的老先生,当即果断放弃了死不承认又或者遮遮掩掩的主意,苦笑着对朱莹打躬作揖。

“朱大小姐你艳冠群芳,人人倾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千万饶我一回。我在家里爹不疼兄嫌弃,只有亲娘可怜几分,不得不做出个追求你的样子来。”

陆三郎越说越是可怜巴巴:“我不就是从小多吃了一点,养了这一身痴肥的肉吗?我也不想这么胖!可谁让我少吃就饿,一饿就心慌出汗腿发软?至于四书五经,我一读就头昏眼花。我爹要不是觉得留着我这个儿子有点联姻赵国公府的可能,他大概恨不得打死我!”

说到这里,他直接转向了张寿,那胖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

“老先生慧眼如炬,竟然一下子看穿我那小伎俩。但我昨天说的话,真心实意。光是看您出的这些题目就知道,您学问精深,见识广博。”

“既然如此,您何妨多收几个弟子,让您的学问能传承给更多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朝中包括我爹在内的那些文官,根本容不下什么名士大贤!”

“要能够名达天听,就算有朱大小姐敬重您,帮您在皇上面前说话,那也不够,您总不想被人骂幸进吧。而如果能借着收一群贵介子弟为学生,趁机打出名声来,老先生转眼之间就能施展抱负。”

“至于钱财,我知道您肯定当成身外之物不在意,我之前说每天收他们钱,只是想让那些家伙受一个教训……”

张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名动天下,出将入相呢?”

见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大失所望,张寿便慢吞吞地说道:“接下来若有如同你这样的人过来,齐良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接待接待吧。除了清风徐来堂,其他的竹屋如何住人,你拿主意就行了。”

你出面,我收钱,这样正好!

眼看陆三郎立时为之大喜,朱莹却忍不住眨巴着眼睛。

陆三郎刚刚提出的那个扬名设想,似乎也许应该……挺可行的?

第二十七章 何方高人?

烈日当头,竹林中却清风徐徐,因此翠筠间中的一座座竹屋当中倒还算凉爽。

张寿此时老神在在地斜倚在清风徐来堂后间的竹榻上,听着外间齐良代师授课,给“好学不倦”的陆三郎讲解那些算学题。而在他的下手,朱莹正坐在那儿,笑吟吟地专心致志弹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之间翻飞,那动作煞是好看,只不过那琴声嘛……

只能说不太熟练,差强人意,但至少绝不是噪音,还能听。

但是,他本待功成身退,日后再有京城来人就交给陆三郎,朱莹却软磨硬泡硬是请他在这继续装高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得不说,这对于外头正在学数学的陆三郎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骚扰了。

然而,陆三郎都没有抗议,鉴于这是一首很舒缓的长曲,在这种时候却也算应景,张寿当然不会打断朱莹的兴致。再加上旁边湛金和流银正笑意盈盈地用竹签一个个扎着井水里湃过的冰葡萄,然后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他只能装成好整以暇地欣赏曲子。

否则,朱莹间或抬起头来,兴许抛过来的,就是眼刀了。

就在朱莹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演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连忙又是给她端茶递水,又是送水果时,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到了到了,我说能找到的吧?肯定就是这!”

“琛哥,你看,四面那些竹屋门口全都挂着牌子,就和陆猪头传回来的消息一样!”

“哼,陆猪头那蠢货,他答不上来那上面的题目,以为其他人都答不上来?去,摘个十块八块牌子,让我看看都是什么难题!能把琴弹得这么难听的,能是什么高人雅士?也就是陆猪头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这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陆猪头从来就最招人讨厌,朱莹说不定随口胡诌个人糊弄他,他还真当朱莹会高看这种乡野之人了!之前不是还说朱莹未婚夫在这乡下吗?肯定也是赵国公府放假消息出来骗人的!”

听到外间这叫嚣,张寿就只见朱莹眉头倒竖,分明是气得不轻,一时不禁莞尔。

指着和尚骂贼秃,当初那个朱公权如此,如今外头这帮人又是如此!

当下他就不慌不忙地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莹莹,你只是初学乍练,异日总有熟能生巧的一天,何必和一群闲人置气?”

朱莹听到张寿这老气横秋的言语,顿时扑哧一笑,刚刚生出的恼火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她嗔笑地朝湛金努了努嘴,见人赶紧帮张寿整理了一下那带面纱的斗笠,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和这些家伙置气……先生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明知道大小姐是卖关子,张寿还是非常知情识趣地笑问道:“难不成也是功臣贵戚子弟?”

“功臣是功臣,贵戚就没他们的份了!”

朱莹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被人叫琛哥的,是秦国公张川的独生子张琛。秦国公张川我先头对先生你提过的,他没继承他爹张允的神机妙算,但文采斐然,好歹也算是功臣后代中号称第一的读书人。但张琛就丢人现眼了,从小到大,气走了无数先生。”

张寿只觉得这种溺爱孩子撵走先生的家伙很奇葩:“秦国公就没管教过儿子?”

“张川那个人学问还不错,可性子却信奉无为而治,别说管儿子了,家里那一摊子根本就是袖手不理,全都丢给他夫人。就因为儿子气跑先生,他在士林里的风评也不好。”

和之前提到和父亲有仇的楚国公张铭还带着几分敬意不同,此时朱莹说张川时,明显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离题了,赶紧拐了回来。

“既然张琛来了,外头另外两个肯定是张陆和张武。他们的父亲也是我提过的,就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都是庶子,那两兄弟家里儿子加一块足有十七八个,他们一个排老六,一个排老五,老子偷懒,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地位如何,我不说先生也该知道了。”

陆通六,武的谐音是伍,同样通五,从名字来说,那两个侯府公子确实挺不受重视的。

不过,还真是来了一堆姓张的……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目光透过竹帘落在了外间,依稀就只见陆三郎正在那奋笔疾书解题,看那架势,别说外头嚷嚷,恐怕就连他和朱莹的对话也未必入耳。想到他前次反诘陆三郎,坦言不想出名时,对方那惊诧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似乎各有各的故事,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外头那“挺有意思”的纨绔三人团,在安静了刚刚那会儿之后,却是突然又喧嚣了起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这是人做的吗?”

“这分明是故意难人的!”

“里头那个沽名钓誉的,不是盖座草堂竹屋就可以号称高人隐士,识相的就把这片竹屋让出来!”

随着最后这个恼羞成怒的声音,张寿就只听前头屋子里的棉门帘似乎被人哗啦一声掀起,紧跟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最外面那几个人都闯进了清风徐来堂。

这是预料中事,他并没有恼火,奈何一旁坐着个暴脾气的任性千金大小姐。就只听朱莹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紧跟着霍然起身,怒斥一声道:“湛金,流银,给我把帘子打起来!”

随着两个丫头慌忙抢上前去,将竹编门帘一点点拉起来,张寿就看清楚了闯进来的三个人。正中央的那个油头粉面,五官容貌也称得上英俊,眉眼间却有一股桀骜暴戾之气,一旁两个非常知机地落后一步,虽说也是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模样,但更像狗腿子。

居中而立,满心不耐烦的张琛原本打算喝令两个小弟去把埋头案间,对自己三人视而不见的陆三郎揪过来,可听到朱莹的声音,又只见里间竹帘打起,他看清楚那两个打帘的丫头,又发现朱莹一脸盛气站在那儿,登时大感意外,脸上的桀骜顿时化作了讪讪然。

紧跟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因为朱莹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竟是转身来到了居中竹榻上一个头戴斗笠,垂着面纱的人面前,用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说:“先生,都是我的错,招惹了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见朱莹甚至伸出手来,仿佛要搀扶自己,张寿不禁吓了一跳。可看到她一脸得意地对自己眨眼睛,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没奈何站起身来,可发现她只是做个样子,两手虚虚扶着,压根就没碰到他的胳膊,他不禁哑然失笑,走了两步进入前屋,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腿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能怪你?贵介子弟中,既然有陆三郎这样勤学好问的人,自然也有莽撞冲动的。”

此话一出,刚刚旁若无人正在奋力做题的陆三郎顿时手一抖,一滴墨团掉落下来,在纸面上污了一大团。几乎是竭尽全力,他才压下心头那狂喜之色。

有朱莹也要敬重几分的老先生称赞他勤学好问,他还愁被父兄看不起?

而被骂作莽撞冲动的张琛和张陆张武三人,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根本不敢发作。

朱莹这辈子除却搀过太后和赵国太夫人,还有赵国公,哪曾搀扶过别人?

这位他们之前说话时还不放在眼里的乡野隐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第二十八章 激将

“老先生恕罪,之前是我们失礼得罪。”

如果不是朱莹笑吟吟地故意把他当成前辈师长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侍立一旁,恭恭敬敬为他打扇,如果不是陆三郎被他一夸就满面狂喜,张寿可以肯定,眼前这刚刚闯进来的三个纨绔子弟,压根不会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打躬作揖,诚恳赔罪。

而他别说用教训的口气来评点陆三郎和张琛张陆张武了,相反,他的假面目被拆穿之后,那结局绝对是非同一般地倒霉。

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既然和算学无缘,你们三人就请回吧。”

张琛一张脸顿时变得很难看,尤其是见朱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陆三郎开了口。

“先生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们,擅闯此地,口出狂言,不罚怎么行!”

仿佛没看见张家兄弟以及张琛那铁青的脸,张寿淡淡地说道:“哦,陆三郎你说怎么罚?”

前两日被老先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名动天下给噎了个半死,醒悟到那真是不求名利的清高雅士,陆三郎一直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劝说人回心转意,如今纨绔三人团都送上门来了,他哪肯放跑这么个良机。

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振振有词道:“弟子喜欢算学,所以求学于门下,他们三个固然不学无术,一窍不通,那就罚他们把之前取下来却解不出的题目抄一百遍!不过,先生有教无类,何妨让他们也留下好好受一受熏陶?至于束修,那就比照弟子的好了!”

张寿知道陆三郎很聪明,可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不放弃让他广收门徒扬名京城的设想。

别说他如今的人设是,恬淡名利的世外高人,就说他的初衷,也不过以难题作为诱饵,让这些人高价住宿,从来没想过要开什么纨绔讲堂。

因此,他立时皱眉斥道:“胡闹!我可对你说过,收弟子之事再也休提!”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拒绝,下一刻,朱大小姐就主动接过了话茬。

“就他们三个,也想追随先生学算学?”朱莹故意皱了皱眉,满脸不屑,“一道题都没解出来,还不如我呢!”

刚刚来时有多招摇,张陆和张武此时就有多老实,但这并不包括从小娇生惯养的张琛。此时此刻,先是被陆三郎一激将,再听到那位朱莹也敬重的老先生一口拒绝,当朱莹竟然也小瞧他们三人时,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他一下子就炸了。

“陆猪头都能学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张陆和张武的那份束修,我也一块出了!老先生,你别被这陆猪头骗了,他肚子里有多少货色,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相比他那满腹肥油,我从小跟着我爹读书,比他底子好多了……”

朱莹生怕张寿拒绝,立刻嗔道:“先生从前轻易不收人,更不收束修,是因为陆三郎死皮赖脸要留下,还硬是要给什么束修,先生才无可奈何,姑且收了他以观后效。你要愿意就交和陆三郎一样的束修好了,不愿意就算了。”

张琛顿时大喜,想都不想地应道:“愿意,当然愿意!”

这时候,陆三郎方才不咸不淡地冷笑道:“你们三个要入门,还没这么简单。求学归求学,在这里住可不是免费的。”

果然,这次张琛就不乐意了:“就这些四面透风的竹屋,还要收钱?”

“先生雅量高致,哪里在乎什么钱?”

见陆三郎说话时一脸狂热和崇敬地看自己,张寿不禁异常头疼。

先别说这胖小子实在是太入戏了,就说陆三郎和朱莹一搭一档,简直要乱套了!

陆三郎却还振振有词地说:“先生早有规矩,做出一道题,可以住一日,做出两道题,住两日,以此类推。之前我已经解开了两道题,只要能做出更多的,我便可免费继续住!至于你们……呵呵,做不出来就算十两银子一天好了,这是为了激励你们一心向学!”

如果不是面纱遮脸,张寿觉得,自己这会儿被噎住被呛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朱莹这个国公府大小姐,陆三郎这个尚书公子,比我这一心求财的乡下小郎君还黑啊!

这一次,张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陆和张武抓住两边胳膊,把他拖到了一边。

张陆压低了声音说:“琛哥,那陆猪头是故意拿话逼着,希望撵我们走。你想想,朱大小姐明显敬重这位老先生,他要是单独留在这,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见张琛面色大变,一旁的张武也帮腔道:“陆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琛哥,千万别被他骗了!陆猪头都能学会的东西,我们……不对,是你何愁不能?”

身为秦国公独子,张琛要什么有什么,父亲万事不管,母亲凡事顺着他,唯有女人这一点,他却被母亲管得很死,至今也就一个温柔和顺的大丫头……可那还不是通房,不能碰的!所以,他对于号称京城第一美人,性子却火辣不好招惹的朱莹,那是纯粹的逆反心理。

他老娘可是一点都不想要朱莹这种火爆脾气的儿媳……

因此,被两个狗腿子一怂恿,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大无畏的神态叫道:“好,我接受!陆猪头,就你那点能耐,还想和我斗,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陆三郎嘿然一笑,露出了雪亮的小白牙:“那我拭目以待!我也不拿早入门两三天来压你一头,先带你去挑挑你们仨可以住的那些竹屋。解不出题,那就先欠着,回头再还好了!”

当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头带路,后头张姓三人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临走时还由张琛带头,给自己行了个礼,张寿忍不住为这纨绔三人团默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张姓三人组那悲惨的未来了——齐良教授陆三郎的进度令人相当咂舌,用齐良那不甘心的话来说,相比他和邓小呆,陆三郎在算学上的天赋竟然更出众,就那两百道题,估计都不用几天功夫,人就能触类旁通。

毕竟那都是远离差不多的小学生应用题……

除非京城这些纨绔全都是不世出的数学天才,否则张琛这三人留在这,就是受虐的!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咚咚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朱莹正坐在竹榻上,粉拳使劲地捶着那光滑的榻面。

“他们要再不走我就实在是忍不住了,哎哟,笑得肚子疼……我真想看看他们日后知道阿寿你就是老先生后,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陆猪头自作聪明,张琛那三个更是蠢得无可救药……怪不得爹常说,现在这些贵介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自从认识朱莹,张寿就发现,她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毫无城府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的做派,鲜活亮丽,恣意自在。

他本来心情有些郁闷,此时不禁笑道:“乱世出英雄,治世出纨绔,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照这么下去,难不成这翠筠间就要变成纨绔讲堂?这已经四个了!”

“那有什么不好。”朱莹坐直身子,擦了擦刚刚笑出来的眼泪,依旧显得艳光照人,“以后京城那些招摇过市的家伙一见阿寿你就要弯腰拱手叫先生,我想想也觉得再合适不过!”

嗯,清俊竹君子后头跟着一群腆胸凸肚神气活现的贵介弟子,那一幕真不错。

就像陆猪头说的,朝堂上那些老头儿一个个眼高于顶,真要张寿一步步爬上去,那清雅如谪仙的风范在现实生活中一点点磨去,想想也觉得没意思!

与其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还不如像某位爷爷那样,做个人人敬重的万人师呢……对对,只要让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知道她朱莹很敬重此地的一位高人隐士,一定会纷至沓来!

想到这里,她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道:“阿寿,你放心,今后会有更多人叫你先生的!”

面对这么一个信心满满的大小姐,张寿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最初那简单的宰肥羊计划已经被篡改得乱七八糟了,朱莹还想干什么?

第二十九章 纷至沓来

凉风习习,叶声飒飒,书声琅琅,字声沙沙。

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觉得很满意的画面。然而,这绝不包括……张寿!

他扩建这么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为了来日弄两块石碑,给喜好名士风范的士子们提供一个雅致的住所,然后让他们怀古讽今,伤春悲秋,顺便给村子创收一下。

后来是因为朱莹的到来,他灵机一动,打算用个更别致一点的办法,坑一下那些钱太多的纨绔子弟,陆三郎的加入,无疑给他找了个最好的托儿。

可他看到张琛三人留下时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看看现在这宽大竹屋里人头济济的景象!

横四排,竖四列,整整十六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正是在陆三郎和朱莹的暗中宣扬,张姓三人组那种贫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态下,前赴后继地跟着来到乡间,然后在讨好朱莹以及好胜心的驱使下进入这片竹林。

在他那脑袋一拍就随手写下的两百道难题面前,他们理所当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坚持表示不收,可陆三郎捧,朱莹劝,纨绔三人团帮腔,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些学生!

他这个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学问精深的世外高人,开什么玩笑!

主位上的张寿有些烦躁地吸了一口气,可紧跟着,旁边就有一杯茶刚刚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恰是朱莹那笑意盈盈的脸。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刚派人回京,太后娘娘把宫里那点今年社前茶的存货都捎给我了!”

张寿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个精致剔透的钧窑茶碗,却是忍不住责备地瞪了朱莹一眼。

演技太浮夸了!

虽说隔着一层面纱,但朱莹哪里会错过这个眼神。眼角余光又瞥见下头那些自己和陆三郎以及张姓纨绔三人团招惹来的那些贵介子弟,见他们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声,这才有些委屈地看着张寿说:“先生,我这也不是因为你爱喝茶吗?”

朱大小姐挥鞭打人,纵马长街的景象,京城这些纨绔贵介们都见过,然而,她这薄嗔浅怒,甚至可以说有点撒娇似的神态,下头却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头一回见。

就连被朱莹三言两语激将,如今担任助教的齐良,也不由得被那娇艳媚态给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这些天和朱莹相处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劲一晃脑袋就回过神来。

紧跟着,这位竟是连即将到来的府试都暂且丢一边,在这儿镇场子的冷面大师兄,却是直接咆哮了起来:“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你们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为女流,尚且早早解开这三道题目,你们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还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候,陆三郎已经是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先生,师兄,我做完了!”

见课堂上一片哗然,如张琛这样不服气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没指责陆三郎作弊了,张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冷淡地一拂袖子:“陆三郎,你来给大家讲,做通却讲不通,不能算你做对了!今天之内,要是你不能给其他人讲通这三题,让他们个个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罚抄三遍!”

说到这里,他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陆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里,张寿深深吸了一口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的新鲜空气,随即就察觉到背后有人追了出来,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莹。虽说知道如今这场面,人家纯粹是为了他好,可他听到里头一团乱糟糟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生气了吗?”

鉴于如今人多了,张寿特意要求,朱莹千万别和从前那样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听到穿帮,前头那些戏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时,张寿没有应声,眼角余光却瞥见,朱莹用绣着明珠的鞋子踢起了两颗地上的小石子,随即就低声说:“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头地,可难道能忍受日后对小人折腰?”

“我哪里有多少大才。”张寿哭笑不得地转过身,认认真真地面对着面前这个人比花娇的千金大小姐,“本来只是求利的小事,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声势,要是被人拆穿,我岂不是成了欺世盗名?”

“才不会,你教我的那些题目挺有意思的。”朱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想起自己绞尽脑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张寿手把手指导下解开了那三道题,不禁又有些心虚,“他们跟着你好好学点东西,日后总能用得上,绝对不吃亏!”

张寿摇了摇头,渐渐往竹屋边缘走去,当他最终发现朱莹跟了上来时,他就转过身来,正色说道:“我之前想出那个用解题来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赚个快钱,没有指望能长久,也没有指望会永远不被拆穿,说到底,这是仗了你的势。”

“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引来这么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隐士的名声,说不定在京城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势,总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随从。他们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认同你为我如此夸大地造势?”

“而且,因为村中房舍在整修,闲杂人固然很少会冒着尘土弥漫进去查探,但村里人有不少都知道当初这片竹屋我是怎么请他们造好的,万一有人露出口风,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纷至沓来求学若渴的场面,你难道觉得不会招来不怀好意的人?”

“我……”朱莹终于面色渐渐变了,甚至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然而,最让她面色大变的,却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

“莹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无恙,这里的一番闹剧,别人也许顶多置之一笑又或者骂两句,可如果有万一呢?或者说,有人根本就是给赵国公府挑刺找麻烦来的呢?”

尽管张寿少有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叫了一声莹莹,但朱莹此时却没法觉得高兴。想到之前趁着陆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从来做事顺风顺水,不在乎人言的她,第一次生出了几许惶惑。

“我……”

见朱大小姐明显心乱如麻,张寿见空中飘落下了几片竹叶,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乌黑油亮的发间,便上前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了这片青翠的竹叶,随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虽说你是为我好,也是想帮我,但以后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离开一会儿,你留在这帮我镇一镇场吧,有你在,料想他们不敢乱来。”

朱莹呆呆接过那竹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可看到张寿转身要走,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会……”

张寿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陆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给你,那我成什么了?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三十章 欺世盗名之徒

叮叮当当,尘土飞扬,木石一车车在村中穿梭,每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从前他们曾经觉得张家小郎君是个怪人,所以才会逼着一群孩子背诗,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识字,还挑了邓小呆和齐良去一块跟着读书;所以才会在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里折腾,改种什么水稻棉花,还非要种树养蚕。

可如果说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见成效的,那么现在,他们天天在外说,张小郎君是好人。

就凭人家即将成为京城赵国公府的姑爷,还说动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钱资助他们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于是,此时张寿走在村里,收获了源源不绝的感谢。

没有人因为朱莹不是无偿捐资,而是无息借贷而有所怨言,这也让张寿确信,此地的这些乡邻,确实是精心选择过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实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说,赵国公真是费心了。

无论婚约是真是假,赵国公应该都算是让他们母子能够平安生活到现在的恩人了。

通过这一路上与乡里乡亲的攀谈,张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打听的消息。

“陆公子和那几个随从是流银姑娘带去翠筠间的,而之后的那三位姓张的公子,又或者是后来的那些贵介子弟,他们的随从们,都是向村人打听之后才找到那儿的。”

杨老倌说话间还特意强调了一下细节:“向村里人打听的时候,那些家伙都傲慢得很,问过之后甩下几个钱便扬长而去,至于翠筠间里那位老名士的底细,他们问都没问。”

“有朱大小姐亲自陪着,谁会不信?”

这位村里年纪最大,同时也最狡黠的老人冲着张寿眨了眨眼睛,眉飞色舞地说:“姑爷你尽管放心,我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帮你好好看着呢,不会让人乱说话的!再说,放着相处多年的赵国公府姑爷不巴结,却去捧一群外来恶少的臭脚,谁会这么愚蠢?”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虽然确定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但他素来不惮以最坏的可能,最大的恶意去推测一件事,因此这会儿辞了杨老倌之后,他不禁飞快地合计各种可能性。

他拐了两个弯,最终来到邓小呆家门前,和村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正在叮叮当当地修补屋顶。他在这种既嘈杂又肮脏的环境中站了不到两息功夫,随即就听到了一声惊咦。

“哎呀,姑爷怎么来了!”

自从杨老倌当众这么称呼,姑爷这两个字就在整个村里风靡一时。要是平时,张寿兴许还会认真纠正一下,可此时此刻,看到人从梯子上跳下之后快步朝自己走来,他连纠正的心思都没了,轻咳一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老邓叔,小呆可有信捎回来吗?”

“姑爷太客气了,叫我老邓就好了。”说话的是邓小呆的父亲邓三牛,他低垂着双手,十指之间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垢还是尘土。似乎是因为面对着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颇有些压力,两只手不自觉地放在背后抹了抹,随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还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来就是满脸堆笑,此时刻意又挤出了更多的殷勤和讨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给姑爷。毕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没有一个认字的了,这信写了能给谁看?我回头就捎话给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顾,这才能在顺天府衙当小吏,当然应该时时问候请安……”

相比杨老倌的恭维张口就来,邓三牛的奉承明显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但张寿还是很耐心地听完,随即进门要来纸笔现写了一封信,托邓三牛立时送去京城给邓小呆。而邓三牛不但爽快答应,还说会派长子立时启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谢了一番,这才离开了邓家。

邓小呆才刚进顺天府衙户房,他托人查的朱莹婚约还没下文,却又要托人干那么一件事,说实在的很有些为难人。可朱莹那目标实在是太大,赵国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尽信,也只能托付好学生去未雨绸缪了。

张寿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村口,一抬头就发现,不远处正有一驴一人往这边行来。

那黑驴干瘦,走走停停,分外无精打采,马上坐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头一点一点,身子一会左边倾,一会右边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么摇晃颠簸,人却神奇地没有掉下来。

早听说过有人能在马背上睡觉,此时真见到一个在驴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为之驻足,

直到那黑毛驴渐近,最后仿佛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见驴背上那位老者依旧还在酣睡,鼻子里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还是不叫醒人好。看人这光景,说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来了!

就这么迟疑了片刻,毛驴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个激灵,随即竟是眼睛也不睁地嚷嚷道:“你这懒货,怎么说停就停了?快走,黄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见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儿个晚饭和明儿个早饭就都没了!”

我还在寻思那些贵介子弟之外会不会有人来“访高人”呢,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闪念后,张寿不慌不忙地开口问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嗯?”驴背上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瞬间惊醒过来。刚刚打瞌睡的时候那眯着的眼睛睁开瞪得老大,可当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犹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刚刚生出的那一丁点怒气立时烟消云散。

他笑眯眯地问道:“小郎君就这么确定自己不曾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位高人?”

“我在这村里土生土长,风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说如数家珍,却也自信没有遗漏。”

张寿发现,老者虽说骑驴而来,但大袖飘飘,神采飞扬,五官还能看出往日年轻时的俊逸,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于是便朝对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说道:“老丈如果是道听途说,也和那些贸贸然跑过来的贵介子弟一样,特地来访求什么欺世盗名的高人,那我还是劝您请回吧,不用在这乡野之地浪费宝贵时间。”

“哦?”老者啧啧一声,眼珠子一转,再次上上下下端详了张寿一阵,这才嘿然笑道,“看你这小郎君的样子倒也可信,但大老远地跑这一趟,我这把老骨头此刻骑驴打道回府,怕是城门都要关了,你既然拦了我,总得给我这老头子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张寿刚刚见这老者惫懒骑驴,张口训驴的模样,就知道这是个特立独行的,此时见人一张口就直接赖上自己,他只觉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点啼笑皆非。

先有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耍赖,再有这个不知来历的老者耍赖,难不成但凡从京城过来的,全都有这样一个耍赖的共性吗?

他心念一转,随即微微颔首道:“老丈既然这么说,那我自当尽地主之谊。还请随我来。”

翠筠间他当然是绝对不可能带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着朱莹一家主仆十几口,人多嘴杂,他就更不可能带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来,他能做出的选择,无疑只有一个!

第三十一章 既见君子

看着那个东张张西望望,甚至还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弹了一指头听响声的老者,张寿忍不住想到了朱莹那一天初来乍到的情景。虽说年纪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好奇,仿佛乡下的任何一样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阵子。

他刚刚带这老者来此地的路上,也试图套问一下对方的底细,奈何人的嘴紧程度和他家里的母亲仆人几乎不相上下,只笑眯眯地说自己姓葛,对于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乱扯一通,他也就干脆顺口称人葛翁。

“对了,我还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张。”张寿顿了一顿,呵呵一笑道,“葛翁不肯报出大名,那我这后生晚辈也学学您,不报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愣,随即就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你这小郎君就不知道让着我一点?哼,当我老人家糊涂么,我到外头村里问一句,难不成你姓甚名谁还问不出来?算了算了,不和你怄气,我瞧着这房子里里外外不见旁人,难不成就只你一个人住?”

张寿原就觉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顽皮,此时听这话一说,他越发断定自己的第一感觉没错。而末尾那个疑问,他甚至都不用细想就知道,定然是老头儿因为他这张脸起了疑窦。

朱莹这位出身豪门的千金大小姐看脸也就算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葛翁一个半截都快入土的老头儿竟然也看脸,当下忍不住反问道:“难道葛翁觉得我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餐风饮露做神仙?”

葛翁弹弹衣角,理直气壮地自顾自坐了下来。

“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否则怎么会连科场也偏爱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状元也会选伟岸大丈夫,而不会选一个含胸驼背的秃子。我就不信,你长着这么一张脸,还能生火做饭,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独住……”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张寿呵呵一笑,竟是转身就这么径直出去了。

微微一愣,他醒悟到张寿很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只见人到了灶下,熟练地在炉膛中放上干柴,先用刨花引火,用烧火棍添柴吹火,而后淘米下锅做饭,一应动作娴熟得就仿佛做过千百回。

直到张寿总算歇了一歇,老头儿这才讪讪地说:“你这小郎君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就算长在这乡间,也该有人主动登门帮你料理这些杂务才对。亲自做这些,不是暴殄天物吗?想当然我老人家年轻帅气的时候,都不用动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帮我打理好了。”

见张寿但笑不语,擦干手之后,又去一旁簸箩里拿出了两根翠瓜,洗干净之后菜刀纷飞须臾便切成了整整齐齐的条状,仍然跟着后头转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从前,这才劝你。男子汉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你做饭再好,难不成将来去做个庖厨?就算你会种地,你一个人的力气,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说你眼下一个人在这儿独居,真不如……”

张寿没打断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这位老爱自称老人家的老者说出真不如三个字,他这才慢慢悠悠地说:“其实,这儿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独居,家里还有母亲和三个老仆。”

正绞尽脑汁劝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时的葛翁顿时被噎住了。

片刻之后,恼羞成怒的他便想发火,可话到嘴边,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刚刚这位张小郎君确实是没说这是自己家,只不过是在他表示出对方不会做事,没能力独居的时候,用实际行动回击了他的偏见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悻悻轻哼道:“不是你家,你还带我老人家来,更随便动了人家的米粮菜蔬,想来是你素来亲厚的亲友?”

“不错。”张寿微微一笑,随即用盐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后,爽快点头承认,“我家近几天有客人,房宅不够住了。回头我回家让人做点吃食过来,想必葛翁不至于嫌弃。”

张寿带葛翁来的,正是齐良家。如今齐良不但白天在清风徐来堂中充当大师兄,就连晚上也时常歇在那儿,以防某些贵介子弟出什么幺蛾子,家里反而空了下来。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这里自然更适合眼前这个自称前来访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说呢,看你这细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为生计忙碌的样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见张寿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回头,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热的,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实话告诉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贵人的西席幕宾,不见到那位山林隐逸,是不会回去的。”

张寿步子一顿,这才耸了耸肩道:“那位所谓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着赵国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乡野却依旧有人跑来献殷勤,她不耐烦,这才耍弄了一下陆三郎,谁知道以讹传讹,风声会闹这么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视着张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朱大小姐因为嫌京城事多人烦,所以避居乡野?不是因为她在乡下有个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纸黑字的婚书,口说无凭的流言可做不得准。”

张寿轻描淡写岔开了这个话题,见葛翁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暂歇吧,我片刻就回。”

见张寿颔首之后大步离开,想到他刚刚待人接物礼仪娴雅,谈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应是仆役所为的事情,却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养很好的胡子,目光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紧跟着,这位刚刚虽说有些言语耍赖,但却显得很有气质的帅老头,竟是大步来到角落里一个很简陋的书架旁边,竟是自顾自地翻翻捡捡看起了那些书。只不过,他轻拿轻放,动作迅疾,不过须臾就翻遍了大半个书架。

当他最终发现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随即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其拿到书桌上打开时,就只见里头是一沓手抄簿册,他随手打开第一本,只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过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对不对,勉强算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没说谎,谈不上奸似鬼……明明说真话还这么难打交道……啧啧,真是比我当年还要厉害啊,这些题目怎么想出来的……真是没白费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册,又仔仔细细翻看了其他几本,辨别出字迹新旧,算了算这簿册的年头,默记一番,他就原封不动用油纸包裹好,又放回了书架,随即拍拍双手伸了个懒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说我来拜访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欺世盗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回头再见吧!”

当张寿带着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复返时,看到的便是齐良家大门口一张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的字条。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见君子,此行不虚!遗钱百文,以充饭资。老夫去也,来日相逢!”

见那末尾一个葛字写得尤其神韵十足,张寿忍不住摇头。

这简直是个我来了,我走了,不留下一丝云彩的任性老头!

然而,转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围看了看,随即径直走到了书架前。

这村里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齐良这样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齐良跟他学东西而攒下的几本练习册,齐良也只是用油纸包好,放在书架上。

他只略一看,就发现了端倪。齐良和他得意地提过,会在油纸包底下放一根头发丝,这样,但凡人进来动过东西,立刻就能发现。

那会儿听到这个小机关的时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齐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现在,那根头发丝不见了。

毫无疑问,葛翁看过这些练习册,而且很可能是因为看了里头那些题目,这才急忙溜了。

还说是人家西席幕宾,瞎扯吧?谁家达官显贵,公卿世族,会养出这么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种我行我素的性子,老头儿自己应该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

越想越觉得有趣,张寿本来悬着的心思,不知不觉就放下了。

都已经有葛翁这样的人找上门了,看来回头必定还会有这样的人过来,届时就不是这么好搪塞的了。既然朱莹都帮他高调了,那就高调到底吧!

第三十二章 打击一大片

既然葛翁没留下吃饭,张寿当然不会浪费刚做好的几样食物,直接让阿六提着,跟在自己后头去了翠筠间。当然,走的是自家另一个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过,村里也只有杨老倌等寥寥数人知道的小路。

从前为了避免这条小路被生长力太强的竹子占据,每年入春,阿六总要日日负责来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笋,就够刘婶拿出十八般武艺,做出各种不重样的菜肴,吃上一整个春笋季。

此时,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面边缘处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风徐来堂相对应,这个没挂牌匾的地方当然就叫水波不兴馆。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这座竹屋没特色又地处边缘,所以自从学生渐多,张寿把清风徐来堂作为讲堂,挪到这里居住之后,其他人谁都没多想。

在阿六的放风下,张寿提着食盒进了屋子,重新换上符合“老先生”这一称呼的衣衫,然后带上了垂着面纱的斗笠,这才让阿六去清风徐来堂把齐良找来,然后回家去捎个信给吴氏,转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离去后不过一会儿,外间就有人轻轻敲门,在他应了一声之后,来人就进来了,正是齐良。

没等人说话,张寿就笑着一指食盒道:“本来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谁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这些吃食就浪费了,索性带了来。”

虽说张寿不是第一次给他留好吃的,但齐良还是忍不住有些赧颜,却完全忘了问造访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谁。谢了又谢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

“先生,陆三郎没能教会那些人,不但张琛故意和他捣乱,而且……”

张寿摆手打断了齐良的话,随即径直站起身来。

“意料中事。你留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试在即,虽说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这次你在翠筠间帮忙了好几天,已经很尽力了,别再自责没管好之类的。要镇住那么一群人,就连他们的爹来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压一时。”

齐良欲言又止,直到见张寿施施然出了屋子,他这才忍不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尽管村中老一辈的人大多对张寿的作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费教孩子认字,他们当然还是乐意的。孩子不听教诲,各家全都会满脸堆笑对张寿说,尽管教训尽管打,打死了活该。

可这些贵介子弟却一个个眼高于顶,彼此之间拉帮结派,还互相瞧不起!

如果说,之前他也暗自赞同朱莹把张寿捧成一个世外高人,那他现在就完全放弃了。这些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给这些人当先生那简直是对牛弹琴!

当张寿来到清风徐来堂门口时,就只听里头一阵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银满脸不高兴。他摆手阻止了她们的通报,可随之就听到朱莹的一声怒吼:“都够了没有?”

他没有站在门前继续静观事态发展,而是自行打起门帘入内,见朱莹正面色铁青,一堆贵介子弟包括张琛在内,个个噤若寒蝉如同鹌鹑,他就笑了一声。

“莹莹,你不用生气。我一个避居乡野的闲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贵介投奔门下,我早知道,他们本来就都是冲着你来的。”

朱莹见张寿突然出现,又点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觉得憋屈。

而张寿不慌不忙地来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莹莹讲过,你们在座的大多数人,不善读书,不通武艺,不擅马术……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除了张琛,你们谁也不是家里长子,不能继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这样戳人脊梁骨的话,无疑激起了这些之前看在朱莹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口称先生的贵介子弟反感。可没等他们炸锅,张寿竟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眼下还能金尊玉贵过日子,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可以后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孙子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是不假,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现在得意吗,将来也会得意吗?莹莹曾经对我抱怨过,得意的人,会追在她身后到这里来吗?”

朱莹没想到一贯待人温和,连肥猪似的陆三郎都能找到优点的张寿,竟然会突然如此言辞犀利入骨。可这些话本来就是她也想说的,这会儿张寿的率先发难无疑给她找了个宣泄口。

“先生说得没错,真正自负才学能耐的那些家伙,谁会因为我敬重一位山林隐士,就跑到这儿来拜师求学?也就是你们,算个数还比不上人家不识字的孩子,还比不上我这一看正经书就头疼的女人,才会连好好的求学都变成煽风点火,争风吃醋!”

朱莹越说越气,口气也越发硬梆梆:“没人逼你们留下来,你们眼下就可以从这扇门出去!你们送给先生的束修,回头我赵国公府双倍奉还,谁稀罕!先生不收没长性的废物!”

张寿原本就是欲擒故纵,没想到朱莹这最后一句神来一笔,却是又狠又准,打得一堆人面色铁青。他做手势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陆三郎,这才笑了一声。

“算学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学的,陆三郎少许有一点这样的天赋,而你们绝大多数人却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且,就算费大功夫学会了这些,将来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愿意收你们,就是不想强求一堆对数字没天赋的人在这绞尽脑汁。”

“所以,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所谓束修,原样退还。但是,既然有这两三日的师生之缘,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将来又打算做什么。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人,凭什么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小姐?”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这些贵介子弟听的,隐隐也是说给朱莹听的。然而,他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满脸赞同,似乎完全没有去思量他刚刚这话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算是白费了,他不禁摇了摇头。然而,这动作在陆三郎这样自诩聪明的人眼中,却变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标志。

但最先忿忿不平开口的,是角落里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大众脸贵介子弟。即便对京城这些同龄人了若指掌的朱莹,也只勉强记得,这好像是都督张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却不记得了。

“还不是比投胎,咱们这些人将来没着落,张琛将来就是秦国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张琛顿时恼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抢在又一轮争执开始之前,张寿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

“张琛确实得天独厚。他是家中独子,可以继承爵位,家财无数,可那又怎么样?堂堂一个国公,自然不能无所事事,躺在一个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将来他领一个职司,那么只要稍有不慎,却又贵为国公,那么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说别的,赵国公被弹劾过多少次?楚国公又被弹劾过多少次?他们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来,有多少个爵位在明明有后继者,祖上也功劳赫赫的情况下,却最终断了传承,收回了诰券?”

没去看面色难看到铁青的张琛,张寿一字一句地说:“看在两三日师生之缘的份上,只要你们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们参详一条出路。是打算下半辈子碌碌无为,还是试一试披荆斩棘,像你们父辈一般扬眉吐气,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张寿这一番话说完,张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阴沉,却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莹好容易捱到众人全都起身离开,她就立刻有些担心地低声问张寿道:“你刚刚是说真的?”

“你是说给他们参详出路吗?”张寿支着脑袋嘿然一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朱莹的问题,“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仅仅是过一会儿,只怕就会有人偷偷来见我。”

纨绔子弟中,也许有一堆确实是混吃等死没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个人样,却苦于没头绪没门路没支持,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陆三郎这种人不是个例!

至于他是不是能给这么多人量身定做一条康庄大道……呵呵,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些纨绔子弟们追到这来,什么目的还用猜吗?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张寿让阿六带了吃食进来,却留给了齐良,至于他自己,当然绝不会委屈。

如今多了这么多求学的贵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间里专门辟了一座竹屋作为小厨房。各家贵介子弟带的随从当中,为了满足主人的口腹之欲,全都有一个能够兼职厨子的好手,每日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送到他和朱莹面前。

讨好他这个先生是假的,讨好朱莹这个赵国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这一日晚间,齐良带着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兴馆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着一个三层大食盒送到张寿和朱莹面前。

“今天那个送饭的厨子鼻青脸肿的,似乎为了送这顿饭,还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玉坠,央求我禀告先生,说自家少爷一会过来。”

张寿见跟进来的流银正在忙着把食盒中一样样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着问道:“他所说的自家少爷,是哪位?”

湛金顿时促狭地咯咯一笑:“那么多厨子,他要是原样儿过来我还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猪头了,我哪认得出来。既然认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爷是谁!”

“居然就这么白捡了一个玉坠!”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丫头太坏了!”

“小姐,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买两个!”湛金说着就在张寿面前手掌摊开,随即满脸嫌弃地说,“先生您看看这成色!”

张寿见这主婢俩笑闹还不忘带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这时候流银嗔笑赶开了湛金,又把一个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经多动过几筷子的卤猪蹄,他只能连忙举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顿饭,便寻思着怎么暗示朱莹她们三个回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朱莹便站起身来,得意地对他一笑:“他们之前是冲我来的,可要是偷偷来请教你还被我撞见,那就不是面子没了,而是里子也一块没了!我会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头悄悄守在附近以防万一,眼下我就先带着湛金和流银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来问你到底给人出了什么好主意!”

见大小姐说走就走,张寿不禁莞尔:“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莹笑得眉眼弯弯,浑然不当一回事,“本来就是我借你的名义把人拉来的,现在你再借着我的名义敷衍了他们,那我总算没闯祸。”

见湛金和流银也把食盒收拾好预备跟着朱莹走,主婢三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寿只觉得她们这种洒脱脾气实在是对自己胃口,可随后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说别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其实说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听出来!

朱莹前脚刚走没多久,菜足饭饱之后,正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消食的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便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老先生,我能进来吗?”

竟然不是陆三郎,当然也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这声音他记得是张琛的跟班,南阳侯张汉洲的庶五子张武!

“进来吧!”下一刻,张寿就只见张武敏捷地窜进屋子。

四下一扫,似乎是发现这宽大的竹屋一览无遗,朱莹她们果然不见人影,张武便立时跪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先生,我是来求教的。”

见张寿毫不意外,张武强忍心情忐忑,低声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亲早亡,父亲待我不过可有可无,几乎谈不上将来。我之所以跟着张琛,就是希望他帮我结一门好亲。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已经醒悟了,光是一门好亲,能帮上我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经虚度了十六年,将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请先生教我!”

张寿看到人说完就立时垂头,仿佛是打算一个重重响头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张武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紧跟着就只见张寿摘下了斗笠和面纱。当看到那张出尘脱俗的年轻脸庞时,他只觉得脑袋在一瞬间完全空白了下来。

不是老先生吗?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条脊梁给挺直了!朝堂上那么多高官大臣,个个都是出身显贵吗?不,很多人在年少时比你更穷,比你更惨,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狈!”

直接几句鸡汤先径直灌下去,没等张武有所反应,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你从前选择跟随张琛,无疑是希望有贵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学不忘给你们一块交束修,足可见心里至少是有你们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规划将来,能给你的,顶多也就是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

“但什么样的亲事还算不错,什么样的亲事才真正适合你?姻亲之间互相拆台的还少吗?京城那些名门大户是什么德行你应该清楚,放弃一个女儿都轻而易举,更不要说放弃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亲,而是一个愿意支持你,资助你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比亲事更牢靠。而这样一个贵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无所有吗?你有第一个来到这里的魄力和勇气,单单这一点就比其他人强!”

张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张寿的年纪和身份,完全沉浸在张寿的言语当中,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敢问先生,这样的贵人从哪儿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张武瞪大眼睛,仿佛在寻思他张寿算是何方贵人,张寿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了,难道觉得,她不是贵人?她出身高贵,性格正直,敢作敢为,来去宫闱如入家门,交游广阔,从前只是因为有父兄在前,所以别人只能看到她的骄纵任性,看不到她的优点。但你应该可以!”

直到和张寿交谈许久后离开水波不兴馆,张武依旧有些浑浑噩噩,可随着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他就陡然之间清醒了,只觉话犹在耳,整个人一下子兴奋非常。

站在朱莹这一边?废话,他根本不觉得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会影响赵国公朱泾,否则怎么会跟着张琛追到这里来?相比他那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爹,朱家这个靠山太硬了!

朱莹身为赵国公千金,平日他们固然追逐在后,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为何不答应?

至于那实际上年轻俊美到过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赵国公埋在暗处辅佐朱莹的心腹!

张武起了个头,接下来,水波不兴馆中的访客络绎不绝。每个访客都是让心腹随从守在外头,自己悄然入内请教前途,出来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颜开,或神采飞扬。

于是,暗中观察,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终都渐渐加入了这个行列。

只不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错开,这就苦了那些望风的随从。他们必须先看准时机为自家主人开道,抢到一个尚可的顺位,这才能把人送进水波不兴馆。

当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时,一晚上几乎就没合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张寿,疲惫地看着神气活现的张琛最后一个辞了出去后,他这才赶紧连打了好几个大呵欠。

这一整晚上的访客,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是张武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忽视,对将来感到彷徨迷惑,同时又愿意去拼一拼,有一定的觉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莹招揽了过来。这么一类人,只要点拨一下,给点支持和机会,日后很有可能独当一面,不至于浪费资源。

第二类,是张琛这种自负自傲,却又眼高手低的,他给人灌了一堆官场厚黑秘典和心灵鸡汤,高深莫测地点拨了一番,然后就把人遣退了。当然,追着朱莹到这里的贵介子弟中,这种人相对较少,加上张琛统共也就两个。

第三类,是陆三郎这种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确实有些天赋和才能的。这样的人,他同样代表朱莹招揽了过来,只不过真面目就算了,太聪明的人不那么好震慑和忽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寿便抬头看了看屋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记得大小姐临走时说过,要派人过来以防万一,屋顶上又或者外头还有人在吗?”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犹豫声音:“寿公子有事?”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我先斩后奏替她招揽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气,那就来找我算账吧!”

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尽管很好奇张寿留在清风徐来堂,会如何给那些贵介子弟指点一条明路,但朱莹这个晚上还是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银叫醒的时候,大小姐甚至还有点起床气,直到听清楚她们的话,这才少许清醒了一点。

“阿寿让朱宏回来禀报他昨晚见人时的情景?快,让朱宏进来!”

“小姐,你还没梳妆更衣呢!”

面对这么一个提醒,朱莹却还是吩咐摆上屏风,自己在妆台前由湛金和流银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却听着朱宏隔着屏风说着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

生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听了一半,她就笑得乐不可支,等全部听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经笑得伏在了妆台上,那鲜红的颜色差点染红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寿谋定而后动,肯定有好主意!”

外头的朱宏虽说料想到朱莹多半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但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可寿公子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义,别说府里太夫人没这个打算,您也根本没这打算,他这不是胡言乱语骗那些人吗?”

“本来是没这打算,可我刚刚仔细想了一想,阿寿的这法子好极了,就这么办!”

朱莹随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妆台上一扔,眉飞色舞地看着铜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这才转过身示意湛金和流银撤掉那屏风,随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现在朱宏面前。

见这个祖母素来信赖的护卫满面错愕,随即慌忙低头不敢直视,她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到了主位坐下,这才轻哼了一声。

“二哥之前为什么敢算计我?还不是觉得我朱莹只不过靠着一张脸,这才能让宫里太后和皇上偏爱几分,然后凭着祖母和爹宠溺,大哥纵容,于是才恣意行事,肆无忌惮?”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头没人,就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追捧,有个什么用?要是阿寿能够帮我收拢那些人,找出他们的优点,然后帮我调教一下这些往日只会犯傻的猪头,让他们为我做事,别说来日替他们物色一门亲事,就是我给他们安排前程,那也未尝不可!”

“大小姐!”朱宏简直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里什么事都由着性子,可唯独一件事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那就是争权夺势!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懒得管这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朱莹微微扬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丝骄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来,我自然会如实禀告他们,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们,但现在不同。阿寿肯定是为了我,这才想得这么远!”

发间珠翠辉耀,胸前赤金璎珞,裙边环佩叮当,再加上那寻常女子根本压不住的娇艳海棠红衣裙,当朱莹带着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离开张家大宅,再度来到翠筠间的时候,便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令人惊艳。而下一刻,就有人满脸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张陆。

打招呼问好之后,这位同样是张琛跟班的贵介子弟便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点我说,若要出人头地,日后可以为您鞍前马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莹不耐烦地打断了:“怎么,莫非你以为先生诳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来求证?”

见张陆那张脸瞬间一白,随即又强行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朱莹便冷笑道:“先生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若是质疑他,就是质疑我。张陆,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当我不知道吗?你是倒数第二个去水波不兴馆的,是不是替张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对张琛说了……呵!”

大小姐连去水波不兴馆的顺序都知道,这却是货真价实把张陆吓得不轻,他慌忙赌咒发誓道:“我绝没有告诉过琛哥……不,张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当成跟班一样使唤,我当然更愿意跟着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别的废话少说!”

朱莹却懒得和张陆再多啰嗦,旁若无人地越过人往前走去,一路又应付了殷勤请安问好的几拨人,直到进了水波不兴馆,有湛金和流银在外头把守,还有朱宏在暗处看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寿这设想虽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讨厌的家伙实在是有点烦。

“你来啦!”书桌前背对着朱莹的张寿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继续换你帮我看着点了,我得回去睡一觉,这会儿我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对了,你要是生气我先斩后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骂我一顿,回头我高挂云游会友的招牌,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丢了!”

话已出口,正在抓紧时间根据记忆做会谈记录的张寿却没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纳闷。毕竟,刚刚外头那些问好的声音着实不小,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来的肯定是朱莹。

可他扭头一看,就发现朱莹恰好站在自己身后,他动作再大一点,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说什么呢,谁要骂你!”朱莹从张寿身后探了探脑袋,发觉他合上簿子赶紧往后缩,她心中暗赞了一声真君子,自己也就顺势后退了两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出主意帮我。你招揽他们的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觉得,我认得的人也不少,怎么就挑不出关键时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轻信他们了,听朱宏说,你还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险了,万一有人大嘴巴说出去怎么办?”

即便心里猜到,朱莹在听到他昨晚那番蛊惑人心的话之后,依着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十有八九会顺水推舟,但她真的摆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态度,张寿还是颇受触动。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迟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张脸的,总共也就只有六个人,都是我连日以来仔细观察过的。倒是你,提醒我别轻信人,可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才是太轻信我了?万一我昨晚上那么做是别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经让朱宏在这儿看着你了吗?”朱莹满脸无辜地看着张寿,随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说,你骗我有什么好处?哪有骗子提醒别人要提防自己别有用心的?”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过高明的骗子,那些人都是诚恳忠厚,人模狗样的!

张寿正在腹诽,朱莹又嫣然笑道:“再说,爹教过我,要看清楚一个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错信也稳立不败之地,又或者输得起的本钱。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骗我一次也不打紧,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个温厚君子。更何况,你没骗我!”

有这样教女儿的爹,怪不得能有这样任性却大气的女儿啊!

朱莹见张寿那微微发呆的样子,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其实我爹还告诉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说,张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暴躁公子哥,其实呢,他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想当初不少商船从天津离港之后,莫名其妙沉没,是他收留了一个死里逃生回京告状却被人追杀的商人,悄悄举发泰宁侯家总管勾结天津巡海司底下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

“事情闹大了之后,皇上一怒之下,夺爵泰宁侯,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张琛虽说缠我的时候讨厌,但自从我从爹那儿听说这件事后,却也觉得他这人有点胆色正气。要知道,秦国公府从来不从事海贸,因为拥有的那些田地和铺子就够他父子几代人挥霍了。”

原来张琛还是个爱管不平事的热血少年,嗯,之前觉得他有意思果然没错……

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张寿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齐良的嚷嚷。

“先生,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随着这声音,齐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显然,门外的湛金和流银非常有分寸,根本没有拦他。

而他冲到张寿跟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不是到翠筠间来访求高人的,是冲着先生你来的,他们去的是你家!而且,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张琛,还有借口去送他,其实是去冷嘲热讽的陆三郎!”

第三十五章 颜值不够,衣服凑

尽管张寿本来是想留着朱莹在翠筠间当定海神针,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莹一大早又当面给他做了背书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纨绔讲堂暂时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静期,不会出现什么大风波。

因此,齐良送了这么个信来,在朱莹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带了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块悄然离开,留下了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齐良“看家”。

水波不兴馆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并不太好走,尤其是为了无时不刻在人前显示出最美一面的朱莹,提着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颇有些狼狈。于是,后头的朱宏犹豫男女授受不亲,不敢伸手去搀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张寿的袖子。

这位护卫忠心耿耿却又死心眼,因此觉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对前头那位清俊小郎君撒个娇,他张了张口就想要阻拦,谁知却只听朱莹用警告似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一会儿不许回头!”

走在前头的张寿不禁大为纳闷:“为什么?”

“和翠筠间影壁前头那条路不一样,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长很容易被划破,我要把裙子提起来扎在腰里,那样很难看,所以你不许回头!”

听到这样直来直去的抱怨,张寿顿时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让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猪头觉得我在水波不兴馆,才会心怀忌惮,不至于胡作非为,要都知道我不在,万一他们闹事呢?而且齐良说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来找你的麻烦,我和朱宏从大路出去,人家看见肯定会有所预备,哪有我们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来得爽快?”

朱莹说得振振有词,同时却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赶紧目不斜视地超越了他,两个大男人全都走在前头,她这才将百褶裙那宽大的裙幅有选择性地撩起一部分扎到腰间,又将及踝膝裤扎紧,裙子的一部分则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立时矫健了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一行三人从竹林的另一个出入口悄然现身,朱莹窸窸窣窣放下了裙子,而后在几个看见他们的村人心照不宣掩护下,最终来到了张宅后门。

张寿上前一推,发现后门依旧紧锁,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经攀爬过的大树,心想难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朱莹的声音:“朱宏,你翻墙过去,把门打开!”

居然忘了还有这一招!

轻轻拍了拍脑门,张寿就瞥见一旁的朱宏满脸苦色地上前,轻轻巧巧翻身上了围墙,随后纵身跃下。

趁着对方去开门的当口,他就轻声说道:“一会儿我进去,你和朱宏找个地方看热闹,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别出现,如果打算路见不平救我于水火,那就出其不意从前门进来。”

朱莹差点没被张寿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不禁嗔道:“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还打算让我这个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却不是英雄。”见大门被朱宏打开,张寿大步上前入内,却是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顶多算是真美人救伪君子。”

“呸呸。”眼见张寿放了朱宏出来,随即反手掩门,朱莹不禁没好气地淬了两口,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美人救君子吗?那还真是不错!

张寿嘴里自黑兼调侃朱莹,然而,当站在自家后院时,他那轻松写意的表情却渐渐消失了。他这个人,从来不藐视任何敌人。而且,前头并没有之前朱莹乳母赵妈妈大闹时的嘈杂,反而显得很有些安静,可他知道,大闹并不代表敌人好对付,安静并不代表来人好对付。

于是,他选择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换一身行头!

洁面洗手梳头,束发的葛巾换成竹簪,带着肩垫的葛袍换成半新不旧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换成了一双干干净净的千层底布履……

当最终打扮停当时,他很满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依旧清俊出尘,却多了几分质朴的少年,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六闷闷的声音:“少爷,有客人求见你。”

张寿不禁吓了一跳。他很确定朱宏翻墙进来给自己开的门,应该没惊动人,家里人应该以为自己还在翠筠间。因此当他去开门时,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脸上扫了好几遍。

知道问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也是白问,他就改问了另外两个问题:“娘难道不在家吗?来的都有谁?”

“娘子正好带了刘婶和几个村里的婆子出门去卖丝线了,只有我和老刘头。”

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声音平板地说:“来的是两个京城才子,张琛和陆三郎陪着,但对来人明显有敌意,也很忌惮。我听到他们说,一个是去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另一个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

对付一个乡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动这样的人员阵容?

一个乡试解元加一个国子监斋长,这就连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寿却还有闲工夫想这种无稽的问题。他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抬脚出门,路过阿六身边时又笑道:“平日不声不响,打探消息的时候却一等一能干,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并没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当那个沉默的仆人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他不慌不忙往前头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来了多久?”

“刚到。”阿六言简意赅地迸出了两个字,随即又细细补充道,“他们到了村口过门而不入,却到村里打听少爷你的事,结果杨老倌带人弄出了几起小事故,这才能让齐良及时赶去翠筠间报信,耽搁了他们的脚程。他们因此有些狼狈,张琛和陆三郎来时还嘲讽过他们。”

张寿一下子停住脚步,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还有什么漏掉的,赶紧给我一块说了!”

“没有了。”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却是再无他话。

当打起厅堂后门那竹帘,目光一扫,注意到左右客位泾渭分明的四个人,以及各自背后配置截然不同的随从时,张寿已经在脸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在自己观察来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样是第一次见他这张脸的陆三郎和张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边的另外两个年轻文士,则是显得从容自若了很多。

当然,他更愿意理解为,顺天乡试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这两位,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一个他的相应心理准备。

否则,两个大男人跑来见他时,为什么会如同好胜的公孔雀一样,张开美丽的尾屏?

一个绀青,一个紫棠,全都是极其昂贵的暗纹纱袍,而且还特意把一张脸整治得莹白如玉,连束发都用的是玉簪?

颜值不够,衣服凑,一会儿炫才学的同时还要晒衣装,是这意思么?

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张寿之前扮成老先生时的那套衣衫,宽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隐逸之风扑面而来,而此时此刻,他这一身闲适的家居便服出来待客,却显得质朴而又随便。

他用不同于在翠筠间扮高人时那般沙哑的清越嗓音开口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真是难得。在下张寿,见过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负英俊的张琛,还是一贯自惭容貌的陆三郎,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和他们设想中粗鲁乡下少年截然不同,风采出众的张寿,他们不禁愣在了当场。

来这村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要去见一见传说中朱莹的未婚夫。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眼高于顶的朱莹连那么多贵胄子弟都看不中,连皇子都不假辞色,即便真有那么一个婚约,也必定翻脸不认账,怎么可能住在人家家里?

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应该不过是朱莹找的一个暂时避开京城漩涡,搪塞他人的借口而已。

而他们因为呆滞没能开口,对面另两位却不会也不能保持沉默。

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那位身穿绀青纱袍的年轻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不才去岁顺天府乡试解元唐铭,偕友国子监斋长谢万权冒昧造访,还请寿公子见谅。”

“呵呵,两位确实挺冒昧的。”

张寿见唐铭和谢万权因为自己这不客气的话而遽然色变,而张琛和陆三郎却在一愣过后,同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两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却是个偏居一隅的乡下少年。我们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说这拜访两个字,岂不是冒昧?”

唐铭只是面色一沉,谢万权却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过给你留面子,你还当真了?你没听说过我们,那是你孤陋寡闻;我们知道你,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好名声!张寿,你招摇撞骗,假借山林隐逸的名声骗得京城贵胄投身什么翠筠间,欺世盗名,你敢说没有这回事?”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张寿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照旧安之若素,声音却一下子多了几分凌厉,“你们身在京城,听到京城贵胄子弟投身翠筠间,这并不奇怪。可两位怎么就知道,这是我张寿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两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他顿了一顿,却在谢万权面露讥诮时,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这乡间之地放了眼线,监视赵国公府大小姐和诸位贵介子弟的动静?”

厅堂北面屋顶上,刚刚还紧张到捏着一把汗的朱莹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渐渐松弛了下来,嘴角也不禁微微翘了翘。

张寿这罪名扣得真不错,监视他们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万权原本盛气凌人地质问,可此时被张寿这突然一反噎,他一个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认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寿依旧淡定:“若是没有安插眼线,怎么解释两位身在京城,这乡间发生的事情竟然尽收眼底,了若指掌?”

见谢万权被三言两语就逼到了悬崖边上,唐铭终于没法稳坐钓鱼台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见一旁的同门小师弟立刻悻悻退了回来,他这才直视着主位上的张寿。

饶是他寒窗苦读之后又周游江南和京畿,交友无数,也不是没见过风流倜傥的官宦公子,可面对眼前这个从来就没离开过一个村子的乡野少年,他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自负俊逸出众的他还是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强行压下这种负面情绪,他终于接过了谢万权刚刚搞砸的这一摊子:“张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蛊惑人心,可有一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用一句俗语姑且把所谓监视的大帽子轻飘飘挑开,随即就沉声说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饰你欺世盗名之举!若不是有猫腻,那所谓翠筠间清风徐来堂中那位老先生,为何从来不曾现出真面目见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张寿见陆三郎和张琛面色惊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着自己打量个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问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这么多贵介子弟骗来这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图什么?”

他这话音刚落,刚刚吃了个哑巴亏正心中窝火的谢万权就冷笑了一声。

“这有何难?你还不是靠这张脸,蛊惑得赵国公府那位素来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颠倒,然后借此扬名立万,妄想做那些贵介子弟的师长!也就是张琛陆三这种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才会上你们的大当!”

一听到你们两个字,张寿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个乡下小郎君没有任何算计的价值,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朱莹这个赵国公府的大小姐来的!

屋顶上,并不笨的朱莹同样体悟到了这一点,一时又气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却在即将接触到的一刹那硬生生忍住。

这一刻,朱大小姐终于认识到,张寿昨天提醒他的话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当然地推波助澜,那帮助张寿成名的一片好意极可能连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现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下头张寿那依旧沉稳自若的声音。

“呵呵,好一个不学无术,难不成谢公子是把张公子和陆公子当成你这斋长管辖的监生了?他们家中长辈一个是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挣下世袭爵位的秦国公,一个是科场连场告捷,踏上仕途后披荆斩棘荣升兵部尚书的陆尚书,我想问问,你家长辈有什么功劳?”

“你一个国子监斋长,读书尚未大成,品行也尚未天下称道,更没有惠及官民百姓的功劳,你凭什么指摘功臣名臣之后不学无术?你怎么知道他们胸无沟壑,没有向上之心?凭着一腔偏见就信口开河,这难道不是狗眼看人低?”

可张琛越听越觉得张寿这番话极其对自己的胃口,一时间,他不禁忘了人家很可能哄骗了自己,更忘了那很可能是情敌,脱口赞了一声。

“说得好!没错,这些自诩才学的读书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被人骂惯了的陆三郎也不禁觉得张寿这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外表愚钝实则极其聪明的他一想到昨夜那位“老先生”那番言语似乎在为朱莹招揽人,如今这两个京城年轻士人中挑大梁的两个突然从天而降,言谈间就把矛头直指朱莹,他立时就下定了决心。

管他张寿是不是那老先生,先把这两个不顺眼的才子打发了再说!

“琛哥说的是。”

陆三郎竟和平日张陆和张武这俩狗腿子似的,嬉皮笑脸地叫了声琛哥,脸上的肥肉甚至还不屑地抖了抖:“自己有眼无珠,不识高人,却笑话一心向学的我们不学无术,简直笑话。国子监斋长了不得么?有本事把翠筠间那些竹屋前头的难题解开十道八道试试!”

“不然你才是不学无术!”

饶是张寿一直都觉得陆三郎其实是个被低估的聪明胖子,此时也不禁想为这神助攻竖一根大拇指。果然,他就只见那位解元郎唐铭根本还来不及阻止,被气疯了的谢万权就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难题!若解不开,我就拜翠筠间主人为师!”

这一刻,屋顶上的朱莹脚下一滑,若非一旁朱宏慌忙托了一把,她几乎能笑到滚下去。

笑死人了!嗯,她得立刻回去,组织一大堆人来看热闹,省得谢万权和唐铭输了不认账!

第三十七章 葛……葛……葛

唐铭的一张脸几乎阴沉得能滴水。

然而,相比他,满头大汗,在那解题解到人都快要虚脱的谢万权,那才是最绝望的一个。

因为此时此刻,翠筠间那些纨绔子弟几乎倾巢而出,此时此刻张宅厅堂里都站不下了,父祖官职相对较低,而且在家也不那么起眼受宠的,就只能在厅堂外头踮起脚看热闹。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绞尽脑汁却连一道题都没能解出来,谢万权终于破罐子破摔,劈手将手中那个竹牌往地上重重一摔,随即怒骂了起来。

“我读的是圣贤书,拿这种算学小道来为难人,这算什么!”

“昔日唐代官学,算经十书那是都要读的,否则为官者上任之后,田亩增减,子民多寡,水渠进出水几何,桥梁修在什么时地方才能更牢固……林林总总全都要听别人摆布。”

主位上张寿笑容可掬地摆事实讲道理,见谢万权脸色铁青,根本没法回答,四周围那些纨绔子弟在那窃窃私语,不时有人冲自己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就轻轻敲了敲扶手。

“你说这些题目是为难人,呵,昔日汉时写出文采华丽,蜚声四海的二京赋,官做到侍中,河间相的南阳张平子(张衡),人家若是在,不用笔,只凭脑子就能轻而易举算出来这所有的题目。宋时追封张平子西鄂伯的时候,不是因为他的文采,而是因为人家的算学成就。”

“南朝能写出安边论的祖文远(祖冲之),这点题目估计也就几息功夫。还有本朝那位被太宗皇帝追封伯爵的户部齐尚书,据说能把天下田亩人口收成赋税等等全都烂熟于心,任何算学问题张口就来,你敢说陪祀太庙的他只不过是算学小道?

“谢公子既然说算学是小道,那么我再问你,何为粟,何为稻,何为麦?桑蚕和柞蚕你分得出吗?野草和禾黍你分得清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味读死书,怎么当得好官?好好回去多读几本算经和农书,再来指摘别人不学无术吧!”

张琛从前撵走的那些老师,也不知道多少人拿谢万权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来抨击他的愚鲁不堪教诲,此时见谢万权被张寿抨击得体无完肤,眉飞色舞的他只觉畅快极了。

当下,他就趾高气昂地叫嚣道:“谢万权,做不出还嘴硬不肯服输,原来国子监斋长便是这等输不起的货色!”

前院中的朱莹此时笑得眉眼都仿佛在放光,只恨不得陆三郎在张琛之后也赶紧再发挥一下,逼得谢万权立时下跪认错拜师。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唐铭的声音。

“拿得起放得下,认赌服输,虽说是算学小道,可谢师弟也没有什么输不起的!只要能让那位翠筠间中的老先生现身一见,他便立时拜师,绝不食言!”

张寿见唐铭用冷静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饶是他刚刚一役取得全胜,对这位关键时刻瞅准自己最大薄弱点的解元郎,也不禁有些棘手。

要知道,他着实没想到找茬的人会来得这么快,就算昨晚熬夜的那番长谈已经起到了相当效果,刚刚把谢万权逼到悬崖边上也很成功,可现在他到底是被人反过来逼宫了。

他昨天才托邓三牛给邓小呆送了信,今天那需要的高演技人士只怕没法及时赶到……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状似轻松地哂然笑道:“解元郎倒是说得轻巧,你以为翠筠间是谁都能进的,清风徐来堂是谁都能呆的?把算学视之为区区小道,一窍不通却还不屑一顾的人,没资格踏入那儿,没资格和你视之为不学无术的贵介子弟共处一室!”

就在张琛带头附和,陆三郎兴奋地吹着口哨,一大群纨绔子弟甭管昨夜有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全都在哄堂大笑,而唐铭也被成功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打算死死继续咬下去的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极大的嗓门。

“说得好,说得妙,什么满腹锦绣文章,一肚子都是狗屁不通而已!”

看到唐铭和谢万权吃瘪,正又解气又担心的朱莹立刻扭头望去,见一个大袖飘飘,神清气足的老者笑眯眯地进了大门,她不禁愣了一愣,随即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可下一刻,尚未睁开眼睛她就听到呵呵一声笑,肩膀竟是被人使劲拍了两下。

“小莹莹,放心,不会让你的如意郎君被人欺负的!”

朱莹连忙睁开眼睛,再一看,却见老者已经大步从自己身前走过,而那些纷纷好奇转过身来张头探脑的纨绔子弟,在看到来人时,竟是忙不迭后退让路,动作之迅疾,简直便仿佛见到了鬼,连踩到身后人的脚都顾不得了。

只是顷刻之间,那夹道欢迎的气氛便营造了出来。

当听到外间那个声音的时候,张寿简直是惊异到了极点,此时见昨天才见过的葛翁神气活现地从人群中让开的那条道进了这不大的厅堂,他便连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唐铭,那张冷淡或者说冷峻的脸便倏然破功。比这位解元郎表现更夸张的,则是谢万权。刹那间,连遭打击的国子监斋长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面如白纸,抖如筛糠。

“葛……葛……葛……”

几次三番都只吐出一个葛来,张寿正在心中调侃这不是称呼,这是母鸡下不出蛋,就只见葛翁没好气地走到谢万权身边,竟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后脑勺上。

也不知道葛翁是力气太大,还是谢万权实在惊吓交加,就只见人直接被这一巴掌给扇得趴倒在地,若不是两只手撑着,怕是那张还算挺英俊的脸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了!

而相对冷静的唐解元,则是一躬到地,深深施礼道;“见过葛先生。”

“解元郎很了不起么?”葛翁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讥诮地说,“老人家我当年童试小三元,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制科头名。所有能拿的第一,老人家我都拿到手软,可我最自豪的不是这些名次,而是我精通算经,你尚且没拿到会元状元,敢瞧不起算学?”

这一刻,张寿简直对昨日还觉得是老小孩的葛翁肃然起敬。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制科七个第一啊,这简直不是大四喜,而是七元及第,旷古烁今!

然而,让他更加瞠目结舌的神展开,却还在后头。

因为,就在唐铭满面惶恐连道不敢的时候,那葛翁环抱双手,大剌剌地说:“你不是想见见翠筠间的主人么?老人家我就是。只不过,我没工夫收你那个瞧不起算学的国子监斋长小师弟当学生,也没话想和你这个被人撺掇就来闹事的解元郎说,你们可以走了!”

那一刻,张寿只觉得自己就仿佛是雀占鸠巢的那只雀,就仿佛是撞见了李逵的李鬼!

原来那个曾经在村后竹林里住过,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竹屋就不见了的隐士,便是眼前这爱好戏耍人的葛翁?不会吧,之前他带着葛翁走在村子里的时候,村人怎么都没认出来?

第三十八章 最美丽的误会

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师,帝师,皇子师,无数达官显贵拼了命让子女拜入门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国子监祭酒时间最长的记录保持者,天下至少百余书院的名义山长。

因为品酒天下一绝,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几十个酒肆最受欢迎的客人;而诗赋写得好的他更是青楼名妓一掷千金求诗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笔了。

孤陋寡闻的乡下小郎君张寿,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个最好的情报员,那就是在京城长大,达官显贵如数家珍,八卦新闻无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饶是他待人接物素来不怯场,当日第一次见葛雍时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对方身份后再次面对面相见时,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极点。这会儿葛雍已经强硬赶走了那些纨绔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这不大的家里转悠,东张张西望望,那种态度诡异到让人心里发毛。

终于,最后老头儿转悠到了他跟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张小郎君,又见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盗名之徒,是不是很惊讶?”

张寿本来有些紧张,可此时却被这老小孩的举止给逗乐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葛翁恕罪。再说,我也不知道翠筠间本来是您的,所谓欺世盗名之徒,不是指桑骂槐说别人,纯粹是说我自己。”

朱莹连忙抢着辩解道:“葛爷爷,这事不能怪张寿,那主意是我帮他出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光洁的额头上,就挨了老头儿一指头,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小莹莹,我还不知道你么?从小就是个爱慕好颜色的,当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还各种耍赖拖延,等见了我之后,就追在老人家我后头一口一个葛爷爷,还不是见我老人家年纪大却有风仪,不但讲课不古板,还成天给你讲笑话?”

“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看这张家小郎君长得玉树临风,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于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处煽风点火,安排这么一出,想让他和老人家我一样做个万人师?”

朱莹偷瞥了一眼张寿,随即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是……”

葛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斜睨满脸苦笑的张寿道:“至于张小郎君,是不是对莹莹这自作主张的举动很无奈,却又偏偏胳膊拧不过大腿,拦不住那些纨绔子弟,所以只能竭尽全力拦一下我这样的因为好奇而来访求高人的家伙,不惜自己骂自己欺世盗名?”

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张寿又好气又好笑。行动力太强的朱大小姐,确实是一个没看好就要惹出大风波,可只要好好说话,她还是至少能听劝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没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里,而不是拦不住!

至于他,昨天对葛翁说什么所谓高人欺世盗名,真的不仅仅是因为诚实,而是因为那会儿他就隐约觉得老头儿不大寻常,于是琢磨着是不是打个预防针。当然打完之后,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对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还是果断把责任直接揽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虽说有些莽撞,但毕竟是因为我先出了那个馊主意,有错在先。我之前只以为那竹林中的隐士既然好几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与其任由它倾颓,还不如废物利用……”

见葛雍听到废物利用四个字,立刻吹胡子瞪眼,张寿只当没看见。

“所以,我在农闲时请了村人整修,顺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间,然后给您曾经住过的那座竹屋命名为清风徐来堂,预备以后改作学堂,教一教村里的孩子。”

“这次我百般无奈收下了那么些学生之后,就把清风徐来堂当成了讲堂,想着这隐逸呆过的地方,作为讲堂,也算物尽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兴馆。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让您见笑了。当然,我知道这样的雀占鸠巢是不对的,我向您赔礼。”

葛雍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子瞻的这一首前赤壁赋,确实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这两句给我那竹屋起名,还用了翠筠这竹子别称题名雅舍,眼光品味都还算不错。”

“虽说苏子瞻当年要不是郁郁不得志,就不会在末尾感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了,但我老人家这辈子算得上是春风得意,如今却是半截身子入土,该看开的都看开了,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淡泊宁静悠远,也还算配得上。”

合着您老人家说了这一大堆,是吹嘘自己?

张寿终于明白,就算成就再旷古烁今,葛老头从本质上来说,那就是个浮夸的老小孩。他思来想去觉得无话可说,索性就打了个哈哈,可谁曾想朱莹竟是抢在了前头。

“葛爷爷,既然您和阿寿一见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当弟子算了!”

见一贯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抱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眼睛还在对自己拼命打眼色,张寿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动。毕竟,一直以来,朱莹都在为他的前程打算。

他并不是在乎什么面子,毕竟葛雍明显是有真材实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师都求不来,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个特立独行的老者似乎不该如此攻略。

于是,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断,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说您这辈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学,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不是翻过齐良家里那些练习册?既然如此,您影噶看到了,他算学天赋相当不错,您要是可以,能否指点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愣,没想到朱莹希望他收下张寿,而张寿却希望他收下另一个书法拙劣,一大堆算学题却做得有条有理的小子。他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可却没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强,只有满满的诚意,不由得就轻哼了一声。

“莹莹你别替他说话了,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相当初你爹死乞白赖地求我,让我在这替他教个后生晚辈,害得我在这四面透风的竹屋里头住了几个月,偏偏这个不开窍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来探访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里小孩子跑来瞧过热闹!”

“哎,偏偏我还神神秘秘地戴着斗笠面纱在村里转悠了几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时此刻,张寿再也绷不住表情了——他就说呢,凭赵国公那缜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么会把“准女婿”给撂在乡下不闻不问,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适的安排!

可从前的张寿……他居然错过了一条最最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见张寿那脸色尴尬到无以复加,头一回见他这幅面孔的朱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紧跟着,她就笑吟吟地冲着葛雍问道:“葛爷爷,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人一点灵性都没有,听到村里来了个隐士都没跑来看个热闹,然后让老人家我瞅个机会收弟子,那我难道在那四面透风的竹林里餐风饮露当一辈子隐士么?我总不能跑上门说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学生吧?那也太着相了!”

“既然没缘分,我最后当然就带上僮仆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后把你爹狠狠骂了一顿!”

见张寿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真想看看当初爹那狼狈不堪,想骂张寿没脑子,却又隔着几十里地的尴尬样子!

骂了人出了气,葛雍那张脸终于平和了下来,表情却显得有些微妙。

“只不过,到底是受人之托,我临走的时候在竹屋里留了一箱子书,论语和春秋,算经十书,想着万一他有缘学着一星半点,也算是你爹没白求我这一遭。可我着实没想到,我在的时候那小子连面都不露,我走了,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几本书,还竟然能无师自通。”

“不但无师自通,人还演绎出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题目,说是算学天才也不为过。最有缘分的是,这次他装模作样收学生,竟然也和我当年的打扮差不多!”

“说来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顺天府尹王大头的软磨硬泡,帮他出了几道算学题去为难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结果一个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来,我阅卷之后,这才知道人竟然是张寿的学生,张寿对他说,经史算学全都是受教于某位路过的老先生。”

“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当年有一阵子,张寿身体很不好,很少出门。结果我派人出去一打听融水村,就听到了小莹莹你散布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这来!”

“哎,如果这么说,张寿其实早就算是我的学生了!”

面对朱莹那惊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经对她说经史和算学都受教于某位老先生,这一次,张寿货真价实震惊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找到过葛雍所说那几本秘笈似的算经?

难不成是他整修清风徐来堂时,那箱子里解开油纸封后就便腐朽化成纸片的书?

他该怎么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呢?

第三十九章 关门弟子

清风徐来堂中,被葛雍赶回来的纨绔子弟们正如同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除了按照往日关系密切程度,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却是齐良身边。

往日齐良虽说也被人称之为大师兄,算是有点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为朱莹对他还算客气的面子,可现如今人人围在他身边,探问的却几乎只有一个问题。

葛先生和张小郎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们乱糟糟的回来,乱糟糟的说话,没在现场的我连张家大宅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谁晓得葛先生是谁!

齐良心中很郁闷,更后悔的是朱莹让朱宏来翠筠间叫人去张宅给张寿撑场面时,却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这儿看家。这固然是信得过他,可也导致他现在满头雾水,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当他越想越懊恼,越懊恼越不耐烦的时候,陆三郎如同一个球似的适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却是没好气地说道:“快让开,你们这些家伙,话不说清楚,齐师兄怎么回答你们!”

没等张琛发火,陆三郎就满脸堆笑地说:“齐师兄,今天顺天乡试唐解元和国子监谢斋长联袂来找张小郎君麻烦的事,你应该听说了,结果,那个谢斋长一道题都没解开,唐解元却一口咬定了要谢万权拜在翠筠间老先生的名下。”

此话一出,齐良就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解元郎真是狠辣,这不是要逼着小先生露出破绽吗?

“可后来葛先生从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谢斋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还说谢斋长没资格拜入翠筠间。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师,还是诸皇子的老师,京城那些大学士尚书之类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当初主考取中的,我们这些人的父执长辈,不少也要对他行弟子礼。”

把这最关键的给解释清楚了,陆三郎就眼巴巴地盯着齐良:“葛先生说,这翠筠间是他的,所以我和大伙儿都很好奇,张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么关系?”

什么?那个曾经在竹屋中长吁短叹,两个僮仆愁眉苦脸,最终没住几个月就搬走了的白发苍苍落魄老隐士,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那么高的身份?

齐良简直觉得自己的既有认识完全被颠覆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更不要说回应陆三郎的期待。

换成平时,这些早就心怀疑虑的纨绔子弟们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齐良开口,可此时此刻,就连心痒痒到极其想探个明白的陆三郎,也只能旁敲侧击。

这种围观者七嘴八舌探问不休,当事者却三缄其口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外间一个嚷嚷声响起:“都回来了,朱大小姐回来了,葛先生也来了!”

这一次,葛先生三个字,却是成功地盖过了朱莹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顷刻之间,偌大的清风徐来堂鸦雀无声,随即就是一个极大的嗓门:“我们是不是该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这个首倡者还没来得及继续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给挤到了一边去。几乎是几息功夫,刚刚还满地都是人的清风徐来堂就犹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荡荡,只剩下曾经被人围在当中的齐良孤零零站在那儿,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他当年还特意来过这里,见到了那位老隐士的真面目。记得那老者确实形象极佳,只是呕血愁苦。他希望能够觅得良师,只不过对方张口说出的尽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来更是悄无声息搬离了,他也就断了这念头。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当朝帝师怎么会屈尊和他一个乡下小子多言语?好高骛远是要不得的,他和邓小呆这样的出身,能够有小先生张寿好心提携,已经够幸运了!

想通了的齐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赶,当他刚出了清风徐来堂时,就只见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由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陪着往这边来。

他当然记得当时那位老隐士的样子,如今对照记忆,就只觉得当年那人愁眉苦脸,眼下那人却是喜笑颜开,乍一看去很难认。

可当对方渐渐接近之后,曾经灰白的记忆渐渐鲜活了起来,眼前这个如同被众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当初那位长吁短叹的老隐士似乎重合了起来。

张寿见一大群纨绔子弟围上来嘘寒问暖,而被抛在后面的齐良竟然在发呆,他只一想就意识到,相比穿越之后根本就没见过葛雍的他,齐良好像来过翠筠间,对葛雍这位真正主人也许会有印象。

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刻指着齐良说:“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齐良的练习册。”

“哟,原来是那小子!”葛雍眯缝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乐不可支,随即却又突然斜睨了张寿一眼。

“不像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里找了我好几次。只可惜他被他家里老爹给带歪了,满脑子的时文敲门砖,我被你这呆瓜气得心情不好,也就没理会他。”

一旁那些簇拥的纨绔子弟虽说只听到这只言片语,但并不妨碍这些最擅长脑补的家伙拼命发挥想象力。于是,刚刚还抛下了齐良的他们,不免全都对这位“大师兄”肃然起敬。

而终于回过神的齐良看到张寿冲他招手,连忙快步下了竹制台阶,匆匆迎上前,可待开口时却讷讷难言。而让他又惊喜又忐忑的是,这位据说是帝师的葛先生竟是绕他打了个圈。

等转悠了一圈之后,葛雍便转身看着张寿道:“听邓小呆说,他是和齐良一块跟着你学算学的。唔,看他那练习册,算学功底还行,老人家我呢,以后可以随便点拨他一两手。”

没等他身后的齐良满面狂喜地下拜道谢,他就头也不回地说:“先别忙着谢我,我有言在先,时文不教。胸有沟壑者,时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记硬背,几十年就算入了门,那也是入错了门!你基础太差,先看个几百本书!”

齐良那喜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张寿看在眼里,便侧头看着朱莹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话虽说过不错,可几百本书在这乡下地方实在是不大可能……”

朱莹还没来得及答应帮张寿去置办书籍,一旁陆三郎就抢着说道:“这还不容易,既然是齐师兄需要,我回去让人送个几箱子……”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葛雍突然转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兴时,老头儿却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间书铺里,各式各样的书何止成千上万?粗制滥造的多,有价值的少,同一本书,刻本就有十几种,天差地别,你懂什么书该买,什么书不该买?”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传奇,看了有用?”

陆三郎被喷得脑袋恨不得缩进脖子里,可朱莹却忍不住嘟囔道:“话本传奇是乱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说了,觉得不好看,可以改写……”

张寿满脸惊异地看向了朱莹,紧跟着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葛雍一声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觉得不痛快,于是硬改成杜十娘设计了李甲和孙富同床共枕,宣扬开来让两人身败名裂,自己带了百宝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装还考了个功名做官去了?就这乱改的书,你还印了一千本街头散发!”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这是杜十娘变孟丽君吗?

张寿简直瞠目结舌,而四周围纨绔子弟们则是想笑却又不敢,憋得个个脸色通红。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点远,见朱莹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这脾气,都是被你爹纵的!回头我开个书单给你,照单让你家的人去买,别说齐良,张寿也用得着!”

训过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这才再度转向张寿。

“这些个家伙,从前他们的长辈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会收他们进门的,眼下机缘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调教,别丢了我老人家的脸!要知道,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

那一刻,张寿深深觉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声音的话,他一定能听到四周围一地碎裂声。而且,葛雍收弟子就这么随便,他都没正式磕头拜师,这就真成关门弟子了?

第四十章 师徒闹翻?

如果要用确切的词语来形容翠筠间中这一大堆纨绔子弟,尤其是张琛和陆三郎两人,那么,复杂这两个字大约能够勉强诠释一下他们的心情和感受。

之前在张宅厅堂的时候,哪怕唐铭和谢万权指斥张寿欺世盗名,张琛和陆三郎却觉得张寿无论身高还是肩宽,又或者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先生”截然不同。

此后葛雍又突然现身,他们俩甚至曾经又惊又喜地猜测过,是不是他们其实拜入了这位帝师门下,只不过人家在戏耍他们,昨晚才设计了那样的谈话。

可现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先别管昨夜那“老先生”究竟是谁,反正他们是被葛雍踢给张寿了!

这会儿,张琛和陆三郎为首,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清风徐来堂中,眼巴巴看着上首那隔着小方桌对坐的葛雍和张寿在那谈论着他们有听没有懂,就仿佛天书的算学问题。

葛雍在那说什么割圆术,什么勾三股四弦五;张寿在说什么无穷级数,什么迭代法……直到最后说到阿拉伯数字,不过三言两语,葛雍突然气得面色铁青,霍然起身。

“那些从蛮夷之地传进来的鬼画符,也配和算筹相比!”

听到这话,纨绔子弟们方才一个个精神大振。

莫非这是刚承认了关门弟子,转眼间师生俩就闹翻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然而,让他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只见葛雍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张寿的袖子,硬是把人给拖了起来,随即丝毫不理会他们这些可怜巴巴的家伙,径直往外走去。

大胆扭头望去的陆三郎甚至看见,当朱莹慌忙拔腿去追时,老头儿还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老人家我要和这小子去讨论算学问题,小莹莹你别来凑热闹!早在你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算学你完全没天赋!”

张寿见朱莹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他就笑道:“没事,就是关于数字的一点小问题而已。”

说实话,一直都呆在乡下的他当初发现,历史上很晚才在中国真正普及开来的阿拉伯数字,本朝初年就在朝廷的大力宣扬下进入了各行各业,那会儿,他一度觉得又惊又喜。

也许中国古代的算筹计数法是很先进,可出自印度的阿拉伯数字能占领全世界,连一度雄霸欧洲的拉丁数字都给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发展成了基础数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绝对不是凑巧!

可就在整个大明已经渐渐普及阿拉伯数字的时候,仍然有人坚持用算筹符号来作为计算的手段,比如说眼前这位葛老人家就是算筹的铁杆拥护者,他是真的没想到。

所以,这会儿出了清风徐来堂,原本被葛雍拖着的他对跟出来的齐良使了个眼色,让人帮着朱莹看着点场子,随即就反过来拉了这老头去了水波不兴馆。他也不说话,直接从书架上拿下来纸笔,随即在葛雍面前摊开,提笔蘸墨,随便写了个数字。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题目又或者公式定理,而是……竖式开方。虽然搁后世,开个再麻烦的根号那也就是科学计算器输入个几秒钟的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用竖式给葛雍列出了一长串开方的计算式。这还是因为他心算速度极快,这才用了几分钟时间便算出了代表根号十的那个小数。

紧跟着,他又来了次更快的迭代法。

当他最终把两个一模一样的数字摆到葛雍跟前时,就只见老头儿那张脸便和挂了霜似的。

“前一种计算虽说费纸,但有一个好处,不至于如同算筹那样,拂乱了就要重算,更需要无数算筹,而且也比珠算容易检查。只要掌握规律,繁琐归繁琐,到底步步推进。后一种计算相对便捷,就是试根时要费点劲,但到底速度快。用海外传来的这种数字,简单易懂。”

他知道葛雍心里也许过不去那个坎,就和信奉繁体字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把简体字喷得体无完肤一样,更何况阿拉伯数字这是完完全全的外来文化。

“先生,当初祖文远做大明历的时候,反对者叫嚣,说历法是古人制章,万古不易,但祖文远是怎么说的?不应该信古疑今,如果古时候的东西不对,现在还因循而用,那么岂不会一错再错?算学就和历法一样,得与时俱进。”

张寿说着,他就亲自起身去蒲包里拿了还算温热的茶壶过来,洗过茶杯,给葛雍亲自斟了,随即更诚恳地笑了笑。

“我也是因为当初看了先生留下的几本书,对算学有点感兴趣,路过的货郎正好捎带了几本坊间旧书,我看到那些从海外传来的比算筹更简单的数字,就更加起了兴致,您也看到了,齐良那练习册上都是用这数字编的题目。要是您觉得这是离经叛道,那我认错就是。”

幸好当初整修这座清风徐来堂时,里面的东西是他亲自整理搬出去的,没人知道老头儿留的那几本算经已经只剩残碎纸片,否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

“认错,但不悔,这就是你的态度吧?”葛雍盯着张寿,见他坦然点头,他冷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嘿然一笑。

“要是我当初在这‘结庐隐居’的时候,你这小子这么倔,我肯定大骂你一顿拂袖而去。可谁让你居然这么短时间就能把算学掌握到这个程度,还能教出邓小呆和齐良这两个天赋不错,勤勤恳恳的学生呢?”

他说着便有些意兴阑珊:“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坚持用算筹计数,说是因循古制,其实是因循守旧,就连那仅有的几个精通算学的老朋友们,也都开始用那海外传过来的那些数字了……唉,只不过人人都碍于我这一把年纪的老人家颜面,没当面说破……”

“也就你这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

说这话的时候,葛雍再次吹胡子瞪眼,见张寿笑吟吟地连声赔礼,他这才正色说:“你那岳父请我来,当然不是为了教你算学,我当初特意留的书里包括算经十书,纯粹是被你气的。不过听小呆说你经史也有些功底,看书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资质,以后别浪费在杂事上!”

生怕张寿装蒜,他又着重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贪口腹之欲,指点别人去做就行了,亲自下厨那功夫,够你琢磨好多题了!要是能把祖文远的径圆比再推进一步,那我才是此生无憾,哎,千年未曾推进一步啊,就连他的《缀书》也失传了!”

张寿赶紧低下头,状似恭敬地点头答应,不想被葛雍察觉自己脸上那表情变化。

数学这门学科,博大精深,相比那些那么多年都没人解得开的猜想,圆周率在现代也就是个随便动动超级计算机就能算出几百万位的问题……

可实话实说,且不提老人家不信,就算信了,那也肯定要吐血,他还是回头找点诸如缀书等失传算学典籍被他找到的借口,丢几个课本出来让葛雍有点东西去研究吧,说不定还能让人焕发第二春呢?

而下一刻,刚刚还犹如孜孜不倦数学研究者的葛雍突然词锋一转。

“唐铭和谢万权那两个小子,当然是被人指使过来的。老人家我虽说早就告老赋闲了,但身份牵扯,没办法在这儿长呆,所以只能护你一时,以后的事儿,得你自己和小莹莹想办法解决。你别埋怨你岳父把你们母子丢乡下不管,有些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好好对小莹莹,她虽说被她爹宠坏了,可本性却不错,难得和你看对眼,又有她祖母在背后撑腰,你可别辜负了她!得,陪我回清风徐来堂,我给那些小子上一课,这个祖师爷总不能白当!”

第四十一章 葛门徒孙

陆三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张琛愁眉苦脸,痛不欲生。

张寿甚至在看这两个人的表情时,就能读出他们的心情。

幸好这天下还有数学——这肯定是文科老大难,理科潜在学霸陆三郎的心声。

这天下为什么有数学——这绝对是理科学渣,其他科目疑似学渣的张琛心声。

但九章算术作为算经十书中的相对启蒙书籍,在张寿听来,葛雍已经解说得足够深入浅出,浅显易懂,怎奈何学生里头,就没几个有天赋的?除却两人之外,一堆人都是满脸痛苦。

然而,祖师爷名头太大,下头的学生们就算再抓耳挠腮,却还不得不继续坐在那受煎熬,直到跳章讲解的老头儿最后随便三言两语用衰分法讲了讲赋役摊派,宣告这堂课算是讲完了,张寿便发现堂上一众人等全都如释重负,张琛更是一脸活过来的表情。

至于朱莹……呵,大小姐早就问老头儿讨要了一张书单,说是出去吩咐人置办,直接闪人了,恰恰逃过了这算学洗脑的一劫!

葛雍板着一张脸站起身。早就发现是对牛弹琴,他对这么一群徒孙怎么看怎么腻味

要知道,他这辈子固然桃李满天下,但那大多是门生,真正拜他为师,而他也点头认作嫡传的弟子,那还真心是两只手能数清楚的,要是张寿仅仅过目不忘,单单赵国公的请托,他如今未必会这么轻巧覆水重收,奈何这小子竟然在算学上天赋绝顶了!

对这些张寿收进来的家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就丢给张寿好了!

于是,葛雍轻哼了一声,继而从宽大的袍袖中随手拿出一本书,仿佛很随意似的递给了一旁的张寿,这才没好气地说:“这是老人家我的一点笔记,你自己随便翻翻。等我回京,给你送一些和老友们探讨过的题目,你看看有没有心得。好了,我回京了,你不用送。”

连拜师礼都没行过,就多了个天下绝顶的老师,即便人家说不要送,张寿也当然会送出门去。而他后头还跟着一大堆满脸堆笑,欢送祖师爷的纨绔子弟们。

至于齐良,他侧头看了一眼,就见人还有些浑浑噩噩。他很清楚,那显然不是因为被那九章算术给讲的,而是因为刚刚葛雍犹如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书名,他一一记录之后交给朱莹,出身贫家的齐良在狂喜的同时给震慑的。

但那是三五百卷书,并不是三五百套书……这年头的人,到底还困于资讯不够发达,藏书者敝帚自珍……

“全都给我停步,除了张寿,其他人都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温书,否则我回头找你们父祖长辈,狠狠抽你们一顿!”见众人如鸟兽散,葛雍这才努努嘴示意张寿跟上,自己缓步往熊猫影壁前头那正路走去。

等到了影壁前头,张寿见老人家抬头看着那憨态可掬的滚滚,便赶紧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这是我听说川中有这样一种动物,一时兴起托徐木匠做的……”

“食铁兽,也叫貔貅对吧?我当初游历蜀中的时候,还曾经见过,看着很温和,可真正动起来却凶猛得很,放在门前当门神却也还算物尽其用。”

门……门神?这要是放在现代,这应该是萌神吧?

张寿虽说也知道熊猫是猛兽,可听到葛雍这理所当然的熊猫门神很合适的口气,他还是心情略复杂。一面告诉自己古今认知有差异,他一面咳嗽一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

“先生打算怎么回京?我之前都忘了问,您是怎么来的?”

“马车在村口等,顺天府尹王大头给我派了不少护卫,否则怎么能制住唐铭和谢万权带来的人,然后我突然从天而降?”葛雍一脸你怎么这么傻的嫌弃,随即就有些恼火地说,“还有,改口叫老师!先生那是每个塾师都能当的,老师你这辈子却只有我一个!”

“是是是,学生驽钝,多亏老师您提醒。”张寿从善如流地立刻改口,却露出了一丝疑惑之色,“难道如今会试主考官不用叫老师?”

“哟呵,你还想考会试?”

葛雍顿时乐了,随即袍袖一挥,恰是流露出了一丝昔日引领文坛的风采。

“现如今那些能当主考官的,不是老人家我徒弟辈就是徒孙辈,以后你要是真下科场,又尊师重道,就叫他们一声老师,不然不叫也无所谓……行了,不用送,我不讲这些规矩!记住,你收的学生,你自己要对他们负责,管束调教好这么一批人,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撂下这话,葛雍抬脚就走,那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步子左右甩动,动作轻盈好看。张寿只看背影,心想怪道是老头儿之前吹嘘朱莹一看到他便追着叫葛爷爷,对其尊敬备至,就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如此有性格,偏偏正经起来就风度宛然,可想而知年轻时的风采。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葛雍在大步出了竹林之后,却突然轻轻嘟囔了一声。

“如今朝中新旧两派几乎打破头,你那岳父都因为那场战事阴差阳错被卷了进去。否则,也不会有人借此来捏你这个软柿子。啧啧,现在我认了你当关门弟子,还帮你骂走两个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这就更乱了,你将来要下科场恐怕就难喽……”

“等等,这小子还没磕头拜师吧?”

葛雍突然停下脚步,随即使劲拍了拍额头,一时满脸懊恼。只顾着见猎心喜,竟然忘了这师生名分他竟然只是嘴上说说就定下来了!

当张寿回到清风徐来堂时,刚一进门便发现氛围不对,平时至少会有些嘈杂的地方,此时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虽说没有沙沙的写字声,甚至还有人在发呆,可当有人和他目光接触时,竟是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就更觉得好笑了。

从前他戴着斗笠面纱,冒充世外高人老先生的时候,也不见有人这般敬畏,如今葛雍从天而降,给他大造了一回声势,竟是胜过了朱莹陪侍一侧站台的效果。

可想而知,葛雍的威望权势,在某一时刻更胜过朱莹的美艳高贵。

“小先生,您可真是把我们瞒得好苦!要早知道您是葛先生的关门弟子,咱们能跟着您学算经,那简直是祖上烧高香了。更不要说,昨天晚上您还和我们一个个促膝长谈,指了一条条康庄大道。从今往后,葛先生那就是我们的祖师爷,您就是我们的老师!”

陆三郎说着就第一个站起身来,顾盼自得地说:“还是说,有谁不同意我这话的?”

这是个天生擅长察言观色,小聪明到极点的捧哏啊!张寿发现,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全都给陆三郎接过去了。他干脆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发觉陆三郎和张寿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张琛顿时有些进退两难。

情敌变老师,人世间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此!

但是,就算老爹从来不管他,可老爹那书呆子是一根筋的,一旦知道他明明有当葛雍徒孙的机会却跑回家,就算是平生第一次动用家法,恐怕也要把他揍趴下不可!

于是,他虽说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来,微微低头说:“陆三胖说得对,咱们当然都甘心情愿敬小先生为师。可昨天您也挑明了,说我没有算学天赋,晚上更是给了我不少建议,不知道当时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对啊,昨天晚上如果是张寿一个个亲自见的他们,那他的承诺呢?

当时他可是隐隐表示,希望他们站在朱莹这一边的,无疑是代表朱莹招揽他们!

联系张寿葛雍关门弟子的身份,这是不是说,赵国公背后,还有葛雍这个超然物外大宗师的支持?

眼见一大堆刚刚还安静乖巧如鹌鹑的纨绔子弟一下子犹如打了鸡血,众多炙热的目光朝自己投射了过来,张寿便干咳一声说:“昨天晚上我对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作数。而且,老师全都是知道的。”

一大群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亮如明灯。如陆三郎这样外表肥硕实则聪明的,更是飞快地转动脑筋浮想联翩。

莫非葛先生这样的宗师级人物,早就注意到了藏拙的我,却为了生怕引人注意,这才让作为关门弟子的张寿出面把我收归门下?

虽说有些对不住葛雍,可刚刚既然老师已经挑明了他姑且认下了这么一堆徒孙,张寿也就毫无顾忌了。然而,他到底知道这么一批良莠不齐的家伙容易出事,少不得警告一二。

“只不过,若是你们日后还打算继续被人骂纨绔子弟,那么老师丢不起这个脸。你们尽可出了清风徐来堂这个门,从今往后,那就不是葛门徒孙了!”

第四十二章 装睡原是装糊涂

葛门徒孙这四个字,张寿看纨绔子弟们在葛雍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的样子,以及朱莹那悄悄提点自己时的介绍,就知道非同凡响。

然而,他还是错误估计了厉害程度。因为当他代表葛雍承认了众人是葛门徒孙,而后又表示昨夜承诺一概有效,同时挑明想混日子的可以立刻离开时,清风徐来堂一下子沸反盈天。

祖辈父辈的权势名声固然很好使,可成天被人用别人家的孩子甚至自己家的好孩子来进行纵向横向对比,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甘心的。

能够不用在已经踏上仕途,光芒万丈的兄弟乃至于同龄优秀者跟前赔笑,能够多一个说出去扬眉吐气的身份,谁不乐意?

于是,张寿收获了不知道多少赌咒发誓——反正,葛门徒孙这个身份,包括最初有些勉强的张琛在内,在场人人都表示决不放弃,哪怕要继续学那犹如天书的算学。

所以,当他说出下一番话的时候,收获了又一波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昨天我就说过,算学需要天赋,不能强求,所以,老师今天兴之所至,固然给你们讲了一堂课,却也没勉强你们全都要把算经十书掌握得淋漓尽致。十指有短长,人也如此,有优点,也有缺点,昨夜那番长谈,便是我根据老师的指点,提前摸了摸你们的底。”

陆三郎和张琛这两个死对头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昨夜张寿摸底,今夜葛先生便翩然而至,原来是师生配合啊!

“知道你们的长处和短处,就能因材施教,找出将来能走的一条路。刚刚老师留下的葛门秘典,回头我会一一整理出来,传授下去。当然,老师有教无类,你们若是想外传,经我允许,自无不可。”

张寿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

那些纯粹的纨绔子弟,说实话没啥大用,没必要长时间留在这翠筠间,教一点简单实用的东西之后,大可放回京城去开展各种产业。

但既然他们挂着葛门徒孙的名字,那么很合适把犹如天书的各种几何和代数课本也传给他们。只要这些人大摇大摆地拿出葛门弟子的身份回去炫耀,为了讨好祖师爷,肯定会大肆印书,回头这些算学课本就有机会传入士林和民间,总有仰慕葛雍的人会去琢磨学习。

反正老爷子是这年头难得的算学宗师级人物!就算发现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注意力也会被那些理论吸引。就算葛雍找他算账,祖冲之失传的《缀书》,这个理由足够了!

历史上的明朝,哪怕编永乐大典收拢了不少典籍,实用数学好歹还有一部《算学统宗》,但理论数学就渐渐式微了,列方程的天元术都少人使用,增乘开方术就更没几个人懂了!

到了清朝,基本上就是在西学基础上的数学发展了,纯粹属于追赶。

文化普及工作,他只打算抛砖引玉,等回头有能力再去深入。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确实有一技之长的纨绔子弟,比如陆三郎,应该如何因材施教。

假老师变成真老师,这真是一个阴差阳错令人忧伤的问题……

熬了一宿又是一日,疲倦欲死的张寿安抚完这群纨绔子弟,勉强交待了齐良几句,这才返回张家大宅。

既然西洋镜已经拆穿了,他当然懒得再住在翠筠间那水波不兴馆,心里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把这些当初只求雅致格调,根本没考虑保温等等的竹屋再整修一下。

毕竟,学生和肥羊的待遇那可是不一样的,冻病了谁,他要负责的!

葛雍既然现身给他安了个关门弟子的名头,张寿不用再和之前那样藏头露尾,从熊猫影壁的正路回去时,不断有村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恭贺,不是贺他喜得名师,就是什么名师出高徒,最后远远看到杨老倌时,已经困到极点的张寿差点想要掉头就走。

被这难缠的老头儿缠住,那就麻烦了!

然而,精疲力竭的他哪里躲得开年纪一大把却眼睛贼利的杨老倌。人几乎是用老头儿不可能有的矫健赶到了他的面前,随即还殷勤地搀扶了他。没等他开口,一个极低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姑爷,大小姐在家里大发脾气拿鞭子抽人呢,你最好晚点回去。”

张寿顿时一愣。虽然朱莹常常把鞭子抽人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从他认识她到现在,还从没真正看过这种情景。片刻之后,他就轻声问道:“我娘呢?”

“吴娘子和刘婶还没回来呢。”说出这话,杨老倌怕张寿担心,连忙补充道,“她们后头有人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有人照看?是谁照看?为什么照看?

张寿心里转瞬间三个问题晃过,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杨老倌一眼。不消说,这老家伙之前在得知朱莹的事情之后,明显对他装蒜了!

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他也懒得浪费时间,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莹莹拿鞭子在抽谁?”

“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在围墙外头听到动静而已。”杨老倌狡黠地呵呵笑着,若无其事地说,“我只听到大小姐在那骂人,说是胆敢把寿公子您的事情泄漏出去,吃里爬外,忘恩负义……反正火气大得不得了,里头没人敢劝。”

张寿顿时心中敞亮。毫无疑问,朱莹竟然用最快的时间查出了走漏消息的人,随即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处置内奸。

杨老倌让自己晚点回去,一来是避免自己回去搅扰了这桩赵国公府的内政,二来……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别看到朱大小姐大发雌威的一幕,产生心理阴影。

要是平时,他也许会半推半就同意这个建议,可他现在太困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直接往杨老倌身上一靠,有气无力地说:“劳烦杨叔你找人送我回去,我实在熬不住,先睡了!”

还是借着装睡,直接装糊涂好了!

杨老倌见张寿竟是丝毫不嫌腌臜,靠在自己肩膀上直接打起了瞌睡,他瞠目结舌,足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慌忙吆喝来了自己的儿子背上了张寿,这才一同赶往了张家。

到了大门口,他探头一张望,瞧见前院中央朱莹正满脸愤怒手拿鞭子抽人,又四下一瞟,立时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犹如木头人一般看热闹的阿六。

他连忙就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阿六,快出来,姑爷累得在路上就睡过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阿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稳稳当当地从他长子杨大郎手中接过了张寿。而紧跟着,他就只见提着鞭子凤面含威的朱莹也大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阿寿怎么了!”

话音刚落,朱莹就只见张寿微微睁开眼睛,极快地对自己打了个眼色。

那一刻,她福至心灵地醒悟了过来。虽说她一时急怒发作人,是为了给张寿讨公道,可这里到底是张家。张寿故意装作累得睡着被人送回来,自然是不想干预此事!

第四十三章 下次天上掉什么?

前院地上,正直挺挺跪在那儿的朱宇双颊高高肿起,肩膀上衣衫碎裂,露出了多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当看到朱莹连声吩咐阿六立刻把张寿送回房时,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大小姐,那只是个生了一具好皮囊的乡下骗子,不值得您为他这么花费心思!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样的欺世盗名之徒怎么配得上你!他但凡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也不会进自己家还装睡不管事!老爷绝对不会给你定下这样的婚事,太夫人一定是骗……”

最后这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朱宏的胸口便挨了重重的一脚飞踢,却原来是朱莹怒气冲冲回来,直接一脚把人给踹翻了。

她扬起鞭子想要重重抽下去,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而且还冷着脸后退了几步。

“你要真是瞧不起阿寿,认定他配不上我,觉得我这为他造势的手段太儿戏太可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直截了当劝谏!当面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暗地里玩花样,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你还敢用那种为了我好的口气来给自己脱罪,你以为我朱莹眼睛瞎了吗?”

“就算你放出消息,唐铭和谢万权那种自视极高的人,他们又不认识阿寿,大老远跑到这来装什么眼睛不揉沙子的明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受人指使,冲着我赵国公府来的,阿寿只不过是被我这想当然的安排殃及池鱼?”

“你是我爹捡回来的孤儿,我爹把你从小养到大,供你吃穿,供你习文练武,你就是这样吃里爬外报答我爹的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经问出来了,你居然私底下对人散布流言,说祖母有意招阿寿当赘婿!”

“你这根本就是蓄意败坏我赵国公府的名声,我只恨没早收拾了你!”

张寿此时正被阿六背着进了厅堂,听到这话,想起自己在徐木匠家后院听到的那番对话,以及事后那响亮的巴掌声,此后在翠筠间时,他见到的只有朱宏,他不禁暗自哂然。

所以他那时候就没把赘婿两个字往心里去,果然是有人在捣鬼!

不过大小姐还真是眼明心亮,巧言令色想糊弄她,那真是看错人了……

等到阿六送了他进东厢房,他滑落地面站稳之后,虽说困得打了个呵欠,但还是打起精神,对阿六低声吩咐了几句。

“你去前头悄悄和莹莹说一声,让她别再动气,更别再继续动私刑,免得回头反而被人钻了空子。把朱宇那家伙捆了,明日一早派朱宏带上几个稳妥人,直接押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有家仆背主私通外人,败坏主人名声,请顺天府尹王大人替赵国公府主持个公道。”

要是换成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个究竟,但阿六从来就是凡事听指示的最高典范。他沉默点头,立刻转身出门。等到了前院,见朱宇瘫倒在地做声不得,而朱莹则是在两个丫头的劝解下,恨恨地丢下了鞭子,他就快步上前去,原封不动转述了张寿的话。

朱莹主仆三人丝毫没注意到,阿六的声音,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

性急的流银一个没忍住正要质疑,却被湛金一把拽住,只能闷闷不乐地闭嘴。

而朱莹则是面色一连数变,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阿六悄无声息退到了一边,她就用犀利如同刀子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如同一滩烂泥似的朱宇。

“你这狗东西,还有什么话要说?”

捂着胸口根本爬不起来的朱宇蠕动了一下嘴唇,等发现朱莹那眼神简直是恨意欲狂,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刚刚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忠心为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如今老爷和大少爷情况不明,朝中弹劾不断,赵国公府危若累卵,难不成大小姐还想要动用私刑,杀了我灭口吗?”

“你……”朱莹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恨不得踹死打死这个白眼狼,然而就在此时,阿六刚刚转述的张寿那番话倏然间又在耳畔响起。一时间,本来已经七窍生烟的朱大小姐,竟是顷刻之间压下了那高炽的怒火。

“杀你灭口?没来由脏了我的手!”朱莹瞄了一眼地上那条沾血的马鞭,冷冷吩咐道,“幸亏没用爹送给我的那条鞭子,否则简直是糟蹋了好东西!朱宏,你挑两个精干的人,明早把这狗东西捆了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我朱莹拜上王大人,求他给我主持一个公道!”

“把有人买通我赵国公府的败类,败坏我祖母、我爹还有我的名声为由,把事情有多大闹多大!如果王大人不能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回京去太后面前哭!阿寿好端端的葛爷爷关门弟子,竟然被人骂成是欺世盗名之徒,他心怀宽广不计较,我朱莹受不了这口恶气!”

角落中,阿六一本正经的脸上,快速闪过了一丝笑意。

当他悄悄回到内院东厢房,把事情经过说明,又手脚麻利地备好浴桶,注满温度刚好的洗澡水,然后背转身走到门口,听见刚刚还在嚷嚷着连一根小手指都不想动的张寿踉踉跄跄爬到浴桶中坐了下来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话。

“大小姐说有多大闹多大,少爷不劝劝她吗?”

“这事儿本来就不该藏着掖着。”

张寿只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在浴桶中睡过去,只能用说话来缓解睡意,但人还是有点半梦半醒。

“而且,打的是别人,气的是她自己,伤心伤身,还是交官办更好。因为别人已经先出招了,反击就索性闹得大一点。她父兄都正安危不明的时候,越高调就越是能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再打她的主意。把人丢到顺天府,还不用担心被人灭口,灭口了也是顺天府的锅。”

从厅堂中进了后院的朱莹刚好清清楚楚听到张寿这话,一时五味杂陈。偏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也全都耳尖,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帮张寿说好话,朱莹便打断了她们。

“都别说话!”朱莹呵斥了一声,心中却想,明明是她想当然,明明是她身边的人里头出了内奸,明明是他差点被害成了欺世盗名之徒,他竟然一点都不怪她!

下一刻,东厢房里的张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人渐渐更加迷糊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断续:“天上掉下个国色天香的未婚妻,紧跟着又掉下个独步天下的老师,下次会掉什么?”

不管下次掉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原本满心纠结的朱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张寿还漏掉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堆学生呢!她也挺好奇的,事不过三,下次会掉什么?

第四十四章 狡黠胖子和正义公子

“阿弥陀佛,我就这么出去了一天,竟然出了这么多事。真是菩萨保佑,否则葛先生怎会站出来给阿寿撑腰……”

一大早,张寿就被院子里吴氏的唠叨声惊醒了。

虽说前一天熬了一宿,但他到底年轻,此时一觉睡饱,总算恢复了精神。起床洗漱更衣之后,他推门出去方才从吴氏口中得知,朱莹一大早就紧赶着催促朱宏带人把朱宇押去京城顺天府衙,而她自己,则是带着湛金和流银去村里访查了。

用吴氏转述的大小姐原话说——“钱是我借出去的,总得看看是不是花在刀刃上。就像爹常常要下去突然查访军饷用度一样,我得看看钱是不是花在了翻修房子上。这笔钱花得没问题,我才能给下一笔!”

说完之后,吴氏又笑着补充了两句:“莹莹是撑着你送她的那把伞出去的。她还托我对你说,翠筠间的事情她不瞎掺和了,相信你能让那些家伙服气。”

这些天和朱莹朝夕相处,张寿不得不承认,那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大小姐确实有很多出乎他意料的优点,可吴氏如此露骨的撮合,他还是有点头疼,连忙借口要到翠筠间去看看,三两口吃完了早饭后就堂堂正正出了门。

进了竹林,远远望见那憨态可掬的熊猫影壁时,张寿就发觉有个人正守候在此。一见着他,那人便以和身材绝不相称的飞快脚步冲了过来,不是陆三郎还有谁?

甚至都还没站稳,陆三郎便气喘吁吁地说起了话:“小先生,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还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我也有话要和你说。我原本没想过要收这么多人,预备的是你们大多数人小住几天就回去,如今看这架势,大家一时半会都不会回京,既然如此,这一片地方,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整修一下?”

陆三郎顿时喜上眉梢:“哎哟,这可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既然这儿曾经是葛祖师的隐居之地,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小住个几日,得好好整修一下才对。您放心,这事情就全都交给我,大家绝对都是肯出力的!”

再这么住下去,他和其他人都会死的,真正的饥寒交迫而死!

张寿不用想都知道陆三郎揽去这个活儿是什么目的,可这对于他来说是省心又省力的好事,当下就爽快点头道:“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好了。对了,你应该记得,前天我就曾经当众说过,你很有算学天赋。”

今天陆三郎能等在这里,绝不是其他纨绔子弟就忽略了张寿这位小先生,而是因为……狡猾的他大清早就卯足劲用遍各种手段把人全都牢牢拖住了,然后自己在这里等了至少三刻钟!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守株待兔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被张寿看穿了,顿时心中悚然。

怪不得出身乡下的张寿既和朱莹有婚约,还能让朱莹放下傲气帮他做戏,甚至还是葛雍的关门弟子,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自己什么样的丑态都给人看过了,干脆就光棍地承认。

“不瞒先生,九章算术我早就看过,其实不止九章算术,算经十书当中,除却失传的和假托前贤之名的,我其实都早就看过,当然,不是每一条都能看懂。”

“不过,齐师兄教过我那些解题思路之后,各座竹屋前头那些竹牌,我央求他都摘下来让我看了一遍,只要掌握思路,我自忖十有八九都能做出来。”

“所以,我是想请教小先生,您前天晚上说,愿意将算学对我倾囊相授的话是不是真的?”

陆三郎说着就死死盯着张寿,原以为对方说不定要故作高深搪塞一二,然后再设定一系列难题考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寿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倾囊相授,那当然完全没问题。你去对齐良说,让他把这三年积攒下来的课本还有习题册,都借给你抄录一遍。但我可有言在先,课本也好,习题也罢,用的都是海外传来的那些数字。”

“那倒正好,我就喜欢用这种数字,比算筹容易多了,简单,明了!小先生,我这就去找齐师兄了!”

看到陆三郎眉飞色舞,拱了拱手就一溜烟跑了,张寿再想想刚刚朱莹口中的这个陆猪头不假思索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只觉得又号准了一点陆三郎的脉络。

算学天赋强,喜欢用阿拉伯数字而不是算筹……在这种古代社会,符合这两个特征的既然不是某些点偏了天赋技能树的官员,那就只有两种人了。

帐房,又或者……商人!

帐房这种角色,显然不适合陆三郎这种官宦子弟,既如此,这家伙大约在暗地经商!

至于陆三郎自忖算学天赋强,呵呵呵,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学问之一,就包括数学!

等张寿若有所思地绕过熊猫影壁时,旁边却是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有些猝不及防的他敏捷地往后一跃,等站稳之后,看清楚来的是面色阴晴不定的张琛,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刚刚我和陆三郎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哼。”自忖没有旁人在,张琛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本色。他用有些不善的眼神盯着张寿,可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敢造次,只能嘴里硬梆梆地说,“能让朱莹为你演戏,能让葛先生给你撑腰,真是好手段。只不过,希望你别忘了,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

“呵呵,多谢提醒。”张寿笑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不以为意,“你身为长子,将来铁板钉钉的秦国公,却不想当富贵闲人,而是希望有所作为。否则,你也不会让人举发,说泰安侯的家仆勾结天津巡海司,悄悄打劫无辜商船,给那些苦主伸张了公道。”

“你怎么知道的!”张琛又惊又怒,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难道你在监视我?”

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难道不该直接装糊涂又或者否认吗?”

见张琛先是一愣,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恼火的表情,他就笑吟吟地说:“我从没离开过这村子,哪有本事监视你!之前为了讨好朱大小姐,自然有人讨好我这个老先生,到我面前揭别人的短戳别人的刀,有真有假,我哪能确认?你刚刚这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看也不看张琛那张更加难看的脸,张寿就弹弹衣角,越过张琛继续往翠筠间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其实我很想说,你这仗义举报很有正义感,但既然能传到我耳朵里,那就代表不是秘密,如此一来,不但会有人恨你,还会有人恨你爹,你的不谨慎也许会牵累到他。”

张琛只觉得心里憋得简直要吐血。

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哪怕那个别人是他爹!

张寿竟然用事实直接把这句话给他砸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生辰前的恶讯

陆三郎高高兴兴抄了课本和习题册,然后就沉浸在了那层层递进的数学体系中,然后尝到了齐良和邓小呆曾经痛不欲生的题海战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张琛开始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做法为什么会泄漏,会不会给父亲和家庭带来仇人和损害,自己今后应该怎么样做个优秀的,有存在感的秦国公。至于张寿给他的一本据说葛门秘传贵族守则,他说是不看,其实一直都藏在袖子里,间或瞄一眼。

什么天赋都没有的纨绔子弟们得到了各式各样的代数和几何理论孤本,有的是第二卷,有的是第三卷,通过互相调剂凑成了好几套之后,便决定找印书坊把书刻出来散发出去,为自家祖师爷葛先生扬名。

而这门生意,毫无疑问地被陆三郎兜揽了过去,一口承诺为众人写上印书者的名字。

至于张寿……纨绔子们捏着鼻子承认他是老师是一回事,主动替人扬名又是另一回事。

他和朱莹的婚约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件事,他们还憋着一口气呢!

当然,虽说留下来必定收获有限,但他们还不想走……身为葛门徒孙总得在老师面前再混一阵子。

因此,在那一对一长谈的一夜里,看过张寿真面目,丝毫没有受骗上当感的六个人,便觉得自己成为了这翠筠间中最最超然的一群人。

尤其是前天晚上第一个来找张寿的张武,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尤其强烈,以至于他连张琛跟班这样一桩曾经觉得无限美好的职业都舍弃了。当齐良被张寿送走去考府试时,他恨不得取而代之,因此哪怕张寿给他的一些商业计划书最初看不懂,他还是削尖脑袋去学。

而张寿反而是清闲了下来。

这三年,他既然不能离开这座村子,琢磨农桑,改善伙食,教教孩子的同时,也就趁着没事儿的时候,笔录了一些自己还记得内容的书下来。因为从前他一点都不敢担保,这种记忆突出的穿越福利待遇能够维持多久。

如今,如同派发新手礼包似的一堆书发下去,他很不负责任地撂下话说,暂时不讲大课,所有人先看书,不懂再问。至于他自己,朱莹既然向赵国公府要来了两匹马,他也就蹭了一匹马练练马术。那是颇为温顺的坐骑,不过数日,他骑马缓行已经是完全没问题了。

平静的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流逝,天气一天天转凉,村中的房舍整修眼看快要完工,而原本只是雅致,防寒保暖功能却差强人意的翠筠间中大片竹屋,也在纨绔子弟雇了村人来帮忙后焕然一新,外头看着还是竹子,内中嘛……反正已经充分反映了各家的财力差别状况。

最豪奢的清风徐来堂自然是空着,只有讲课的时候开启,平日张寿也就是白天去给人答疑解惑,晚间照例回张家大宅。

这一天是八月十四,若是从前,张寿对明天的那个日子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这一次坐在清风徐来堂中,没了自己最熟悉的齐良,他却在空闲中不知不觉就思量了起来。

“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就是说八月十五我们同一天过生日?话说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心就这么大,孙女过生日也不来接她?而且,那个朱宇送去顺天府衙有半个月了吧?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动静呢?”

“阿寿!”随着这个轻快的声音,张寿不由得抬头,就只见一个人影兴高采烈地打起竹帘进来。在这种乡下已经凉意渐深的天气里,她一身明亮到极点的橘红色衣裙,衬得肤白如雪,仿佛是把太阳和暖意一同带进了这四处陈设包括墙壁都带着几分苍翠和凉意的屋子里。

“哟,咱们融水村的贵客来了!”张寿笑着迸出了一句俏皮话,但那也是事实。

自打葛雍离开那一天之后,朱莹就很少再来翠筠间,整天在村里转悠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她曾经监督孩童们背诗和九九歌,优胜者奖文具和衣裳;也曾经在最初那一百两银子慨然借出去之后,第二期又借出去五百两银子;更曾经参观过蚕房和织机房,丝毫不嫌腌臜……

总之,朱大小姐如今成了融水村最受欢迎的贵客。

朱莹轻哼一声,没理会张寿的调侃,一进来四下一看便笑道:“那些家伙在这清风徐来堂竟然砸了这么多钱,讨好葛爷爷倒是不遗余力!”

“呵呵,反正整修的那几天,我都在水波不兴馆,他们高兴就好!”张寿一边说一边心想,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把葛雍当初在这短居做隐士完全是一场悲剧说出去的。

朱莹也就随便感慨一句,对园林屋舍很有感觉的她自然瞧不上一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事实上哪怕是翠筠间,她也只是对门前的熊猫影壁更感兴趣,内中这些竹屋她也不过因为张寿的缘故爱屋及乌,如今某些事情拆穿,她每每想到这片竹屋的由来就只觉得好笑。

笑过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寿,明天是我们的生辰,祖母让人送了长寿面来!有我的,也有你的,还有寿桃呢,一人十六个,拇指这般大小,晶莹剔透,挺可爱的!”

张寿虽说隐隐猜到,但还是有些吃惊:“这么重要的日子,太夫人真的不接你回去?”

“十六岁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之前还差一个多月的时候,我还不是说自己十六!”

话说得理直气壮,若无其事,朱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焦躁:“朱宇都送回去那么多天了,居然京城顺天府衙那边就没什么消息,四处一潭死水。我一问到爹,祖母那边只有两个字,胶着;问到大哥,也只有两个字,失踪……急死人了!”

看上去再开朗的朱莹,心中到底也不是能够什么都放下,张寿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说道:“有些时候,没消息,未必不是最好的消息。我当初曾经听到你在马车里对那朱公权说,你爹未必不是诈败,你哥哥未必就不能立功回来,那么,多想点好的,明天放个莲花灯许愿!”

“你还信这个!”朱莹终于再次噗嗤笑出了声,“我九岁就不信什么放灯许愿了,因为有人使坏踩了我还没下水的莲花灯,然后讽刺说我接下来一年要走霉运,然后我一时气不过,直接丢石头把她的莲花灯给砸了。我走霉运,那她也陪我一起好了!”

张寿忍不住擦汗:“谁这么想不开,要和你过不去?”

“还能有谁?永平公主啊!她也和我同一天生日,自以为是公主就老想欺负我,结果太后和皇上常常帮我,她就只能耍阴招!其他公主我和她们都挺好,就是她最讨厌,成日里弱不胜风的娇怯模样,我的坏话很多都是她传出去的!”

张寿对于内廷的事虽说有些好奇,可此时却也知道不宜继续打探下去。于是,他只能重重咳嗽一声,强行岔开话题道:“你不信就不放吧,娘最喜欢这个,年年生辰放灯,天天念叨希望我长命百岁,反正我其实也没什么兴趣……”

“纯当玩儿也挺好的。”朱莹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往年都是和永平公主这种讨厌的人一起放,今年和你一起放,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不过宫里那些再漂亮的莲花灯我也放过,没意思,我觉得,我们干脆自己用竹筒来做灯吧,这样更有趣!”

张寿本来还在琢磨莲花灯该怎么做,此时听朱莹主动降低难度,他立时满口答应。然而,等他送了高高兴兴的朱莹走出清风徐来堂时,却只见朱宏正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着他也一块出来,人迟疑了一会方才迎上前。

“大小姐,寿公子。”肃然拱手行礼过后,他就沉声说道,“天津卫巡海司所属,临海大营发生营啸,军官十二人被杀,虽说镇海大营出动压了下去,但大概有上百人逃出了军营。据说有乱军直奔京城,近郊都可能不安全,大小姐和寿公子最好立刻动身到京城暂避。”

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下可好,天上掉乱军了……

第四十六章 跑还是打

营啸……

张寿对于这两个字的了解,只限于各种文字资料,图像资料那基本上都是后人的猜想,可这并不妨碍他瞬间领悟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冷不丁想到了朱莹曾经告诉他,而后他刚刚又拿去戳了一下张琛的那件事。

当他因此去看朱莹的时候,却正好朱莹也朝他看了过来。

“不会是冲着张琛来的吧?”

“肯定有人想找张琛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朱莹信誓旦旦地嚷嚷出声,发现张寿也心有灵犀,她顿时更高兴了,斜睨了满面焦急的朱宏一眼,她就有些恼火地说:“我和阿寿能跑,这里那些纨绔子弟们能跑,这村子里这么多男女老少呢?爹曾经对我说过,乱兵这种家伙最可怕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小祖宗,知道他们无恶不作你还要硬扛不成?朱宏简直急得脑袋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可下一刻,张寿说出了一番话,他就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猛地冷静了下来。

“谁都知道,京城天子脚下,驻军最多,防戍最森严。临海大营都发生营啸杀军官这种事了,按照道理,好容易逃出大营的乱兵要逃命,不是应该躲到深山老林去避避风头吗?可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奔京城,这是要自投罗网,还是想玉石俱焚?”

朱宏甚至都没顾得上目露异彩,满脸赞同的朱莹,非常慎重地问道:“那寿公子是觉得,这个消息有诈?”

张寿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赵国公府的信息渠道,不应该有问题,但这是太夫人传给朱兄你的消息吗?”

“不是……是因为大小姐出京小住,所以赵国公在京畿附近上的暗线,紧急传来的消息。”朱宏没时间去想这种隐秘事情是否适合告诉张寿,再说当着朱莹的面,他也不好隐瞒,“来人是快马加鞭过来的,有令符为证,消息捎来就立刻走了,他说要赶去京城给太夫人报信。”

“消息真假且不提,朱兄只要在翠筠间一透露这个消息,这里大多数都是没经历过事情的贵介子弟,你猜大家会不会慌了手脚立刻逃命?到时候,推搡抢道,彼此互坑拖后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普通人在危急状态之下干出的事情,有时候比乱军更可怕!”

张寿说得异常凝重,朱莹不禁心中一凛,连忙点点头道:“没错,我也听爹说过,当初北虏入寇,边疆百姓扶老携幼逃生,彼此踩踏,惨不忍睹。而且,万一有人故意放了我们赵国公府的人来报信,却打算在我们慌忙逃生的路上堵截我们,那我们这一走岂非中人圈套?”

没想到朱莹竟然能这么快领会自己的意思,张寿赞赏地冲她一笑,立时又补充道:“没错,还要考虑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冲张琛来的,一旦有人知道京城那么多贵介子弟正好都在这里,也许会截住这么一批人要挟朝廷。所以,在这儿固守待援,也许比贸然回京强。”

朱宏被张寿和朱莹一搭一档说得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地问道:“寿公子你说得简单,这村子四面平地,怎么守?”

“这个嘛……”张寿轻轻摩挲着下巴,随即看着朱莹笑道,“翠筠间的这些家伙,我这个名义上的老师虽说能压住,但毕竟没有莹莹你这么熟……”

见朱莹眼睛一亮,他就呵呵笑道:“你去吓唬他们一下,把他们的护卫征调起来如何?我呢,立刻就去村里召集人手。如果我没猜错,村里的住户当中,从前跟着你爹打过仗的,应该不止一个杨老倌。”

要说朱莹无所畏惧,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到大遇到最大的场面,那也就是刺客,可如果贸贸然回去,路上很可能遇到危险,而且抛下村子里这么多对她不错的人独自逃生,对自幼骄傲的她来说,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因此,她在最初就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害怕。

此刻,当听到张寿说,村子里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还跟着她爹打过仗,她简直是喜上眉梢。

“杨老倌跟我爹打过仗?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去村子里找他召集人手,我把这些家伙的护卫都收拢过来,怎么也能凑齐个几十人!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乱兵敢打我们的主意!”

“那就拜托你了!”张寿笑着冲朱莹一点头,随即大步离开。

他这一走,朱宏忍不住问道:“大小姐,真的要这么留下吗?万一寿公子他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想借机先走……”

“你蠢不蠢啊!”朱莹眉头倒竖瞪着朱宏,口气异常恼火,“之前朱宇的事情也是,如果你在教训过他之后来禀告我,怎么会让他泄漏了消息,闹到有人上门寻衅?你到现在还怀疑阿寿?你是觉得你眼光比我爹比我祖母都好,还是觉得至少比我好?”

“卑职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见朱宏慌忙请罪,朱莹便干净利落地说:“阿寿让我来做这件事,就是觉得我比他和这里的人更熟,能拉下脸来发脾气,再说那些猪头看我留下,才不会闹着要走,我说话比他这个葛爷爷关门弟子管用!至于村里,当然是呆了十几年的他比我有威信!”

“好了,废话少说,你去找人,先把……嗯,把张琛和陆三郎给我叫来!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镇住一群软蛋,得先从要紧的人抓起,一层一层压下去……等等,兴许还有更快的办法!”

当朱莹正在谋划着立威时,张寿已经匆匆来到了村里。他径直找到了杨老倌家,才刚进门,眼尖的杨大郎就连忙叫了一声:“阿爹,小郎君来了!”

张寿对杨大郎的称呼很满意,可下一刻,杨老倌从正房大门探出脑袋,随即立时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姑爷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就行了,怎么亲自来了?”

“时间紧急,不说废话。”张寿一把拽住杨老倌的袖子,半拖半拽地把老头儿重新弄进了屋子里,随即言简意赅地将朱宏刚刚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观察杨老倌表情的他发现,最初还嬉皮笑脸的老头儿渐渐敛去了笑容,最终,那双往日笑口常开以至于常常眯缝的眼睛,流露出了几分杀意和肃然。

“真没想到,太平这么多年,咱们这村子竟然也有被人当成软柿子捏的一天!大小姐和姑爷真是好样的,遇上恶狼,跑不如打,否则只会被追到累死!”

杨老倌杀气腾腾地嘿然一笑,随即扯开喉咙叫道:“老大,给我开箱子,把从前的吃饭家伙起出来,老二,给我挨家挨户去叫人,邓二牛、乔虎、司豹子、刘大……”

他的嘴里报出了十几个名字,听到门外先后传来两个毫不迟疑的答应声,他捋起袖子,手臂干瘦的皮肤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但比这些青筋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坟起的肌肉。

见张寿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便咯咯一笑挥舞手臂动了两下,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好多年没动过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疏了。姑爷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别说就百把个乱兵,就是再多些,咱们村里老的少的抽出二三十丁壮,也绝对收拾得下来!”

张寿原本心中便有这样的猜测,如今见猜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虽说这是足以让人心定的好事,可他心中一动,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廉颇老矣,尚能征战,我当然不会信不过你们。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力敌之前,不如再定个智取之计如何?”

当张寿和杨老倌计议停当,又见到了那些应召而来的村人,眼看一大群人在最初的惊怒过后,立时平静了下来,随即二话不说领了各自的任务,又回去召集小字辈的人,张寿这才辞别了自信满满的杨老倌,步伐轻快地回到翠筠间。

就算是昔日旧部,赵国公把这么多人留在这村子里照顾“准女婿”,真的……不要紧吗?

严格来说,这好像也是犯忌的吧?

心中犯嘀咕,当张寿绕过熊猫影壁,来到清风徐来堂时,正好看见朱莹兴高采烈地从里头出来。两相一打照面,朱莹就兴高采烈地说:“阿寿,我都办妥啦!”

张寿忍不住生出了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立时谨慎地问道:“怎么个办妥法?”

“呵呵。”朱莹得意地一笑,“我把陆三郎和张琛都叫了过来,晓以利害,然后让他们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借口请他们品茶,下了药把除了他们俩之外的所有人都给药翻了。”

大小姐你真是……太猛了!话说这年头除了强盗,什么人会随身带那种药啊……

张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不得不承认,朱莹把一群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全体药翻,这确实是神来之笔。于是,他敬仰地冲人竖起了大拇指。

面对张寿这毫不掩饰的赞赏动作,朱莹越发眉飞色舞。

“那些家伙虽说带着不少随从护卫,可一旦遇事,绝对不是一条心。所以,我告诉他们,如今乱军已经流窜到京畿地带,我派人回京求援,让他们好好呆在水波不兴馆和那旁边的两座竹屋,看好自己的主子,空出其他的屋子,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张寿自然全都明白了起来:“也就是说,现在你召集起来的,除了你家八个人,也就是张琛和陆三郎的护卫,总共二十多号人?也好,要的是齐心而不是人多!”

“没错!那些乱兵最好别来,如果来了,那就别想走了!”朱莹高兴地捏了捏拳头,一副我是高手的样子,“张琛和陆猪头好拿捏得很,再说你可能要拿他们有用,我就留下了。否则我哪用得着他们,连他们一块药翻了!”

啼笑皆非的同时,张寿不禁暗自感慨朱莹的敏锐。

没错,他确实需要陆三郎和张琛,否则如果就靠朱莹一个人演戏,太单薄了……就算是人质,那也得多两个才更好看不是吗?

第四十七章 葛氏新书和多事之秋

在京城,也就是如同葛雍这般,年纪太大,资历太老的三朝元老,方才能够过上逍遥到人神共愤的日子。皇帝都有挨御史喷的时候,可他老人家却是爱骂谁就骂谁,满朝文武大多敢怒不敢言,他的徒子徒孙但凡有一两个站出来,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重要的是,高龄的老头儿身体倍棒,可自从当初皇帝亲政,他就再也撒手不管政务了,与世无争,好吃好玩,爱与人斗口争个闲气,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算学……这种德高望重却又有些孩子气的老头,谁吃饱了撑着去惹?

所以,当葛雍此次回京之后,四处会友,吹嘘收了个精通算经的关门弟子,一时间京城的士林圈子为之哗然。尤其是已经当到大学士又或者是尚书的几个嫡传弟子,那更是哭笑不得。于是,狼狈得被葛雍撵回来的唐铭和谢万权,都遭到了额外的盘问。

等到朱莹派人大张旗鼓地将吃里爬外的内奸朱宇送进了顺天府衙,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赵国公的准女婿怎么了?朱泾虽说是武将,可字写得好,学问也不错,我老人家收他未来女婿当关门弟子,他都没意见,别人管什么?我的弟子,我一个人乐意就好!”

这会儿,葛雍跷足而坐,正在和两个硕果仅存的老友吹牛。他洋洋得意地弹着前几日张寿捎给他的一封信:“看看,上次他给我送来的这几道题,你们没解出来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是没有这样的好徒弟,所以才嫉妒我!”

一旁另两个老者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在那炫耀的葛雍,兴致盎然地赏菊花喝茶,直到老头儿在那不耐烦地敲扶手,其中一个矮胖老者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你收的好徒弟能胜过你,所以你得意,我们都输了,这行了吧?明明知道赵国公朱泾现如今正焦头烂额,居然还去趟浑水,也不怕你那些学生头疼。”

“他们头疼,关我什么事?再说,我不是从融水村回来了吗?算是很给他们留面子了。”

葛雍正理直气壮地反驳,外间一个小童突然一溜烟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两本书。到了葛雍面前时,小童先是偷瞟了他一眼,随即才来到了另外两人跟前,深深一躬身行了个礼。

“先生,褚先生,葛先生的新书出来了。”

此话一出,刚刚说谈笑风生也好,说针锋相对也好的三位当世名家不禁面面相觑。

紧跟着,矮胖的褚先生方才恼火地骂道:“好你个葛老头,出了新书居然还瞒着我们,干嘛,意外惊喜吗?”

葛雍自己都愣在那儿,好半晌才气得大骂:“狗屁,我出了新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比两个斗嘴老头儿动作更快的,是一旁那个默默从小童手中接过两本书的高瘦老者。他随手翻开书瞅了几眼,立时眼神一凝,等到见那个一把年纪还自负容貌风仪的葛老头还在和褚老头吹胡子瞪眼,他便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把其中一本书递了过去。

“先看看吧,有点意思。”

一听到这话,刚刚还以为是有人假冒自己名义招摇撞骗的葛雍立刻一把抢过了书,快速翻阅了起来。他是一目十行兼且过目不忘的人,先是飞快地翻阅了几十页,可紧跟着就愣了一愣,竟是又反过来翻了回去。这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

而褚先生见老对手这般光景,立时也从高瘦老者那儿死皮赖脸把书要了过来。囫囵吞枣似的匆匆一看,他就立时怪叫道:“怪不得你姓葛的藏着掖着,敢情是想丢个雷啊!之前还成天把算筹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可看看这书,明明你早就用那海外传来的数字诠释算经了!”

老头子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葛雍简直有苦说不出,有心说这书不是他写的,可他已经看到了开篇印书者那一篇又臭又长,不知道请什么所谓名士写的序。

他还记得那几个印书者的名字,恰都是在翠筠间求学的纨绔子弟,之前他讲课时明明还像呆头鹅似的,现在竟然打着他的名义堂而皇之出书,这背后怎么可能有第二种名堂?

只可能是他脑瓜子一热收进来的关门弟子张寿,直接借着他老人家的名义出书!

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只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这个小弟子,一定要骂他个三天三夜,然而,当不像褚老头那么讨厌的齐老头真心诚意地夸了两句,道是就看到的某些内容来说,已经是独辟蹊径,别具一格,他还是得意了起来。

“哼,那还用说吗?老头子我看中的徒弟,自然是算学天才!”

这一次,褚先生终于惊了:“什么,这书不是你写的,是你的那个关门弟子张寿写的?”

“那当然,我老人家可从来不会沾学生的便宜!”葛雍下巴一抬,满脸的不容置疑,“上头印书的是我几个徒孙,就他们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书,不是我那关门弟子孝敬老师,于是把书挂在我名下,还会有谁?”

“要真是这样,你这学生有点真材实料……但也说不准是从哪抄来的!”

褚先生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习惯性贬低,可没等撩拨起葛老头的火,他就站起身抢过葛雍手头另一本书揣进怀里,随即两本书一抱,直接一溜烟走了,哪里还有什么有名算学博士的风度?他这一溜,葛雍先是气得连骂两声,随即才不屑地重重冷哼。

“你抢走有个什么用?我回头找张寿要原稿!”

笑看两人耍宝的齐景山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仔仔细细问了问葛雍张寿的情况,得知人生得玉树临风,犹如谪仙下凡,算学造诣相当不凡,其实却一直都窝在乡野之地没出来过,他不禁更加纳罕。

可正当他寻思着怎么让葛雍把人召到京城,也好见一见时,外间却再次有人匆匆而来。这一次,来的是齐府总管齐安,人还没站稳,就快速禀报了那个来自临海大营的消息。

乍闻警讯,两个年纪加在一块比本朝时间还长的老头相当淡定,葛雍甚至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大案,所以明里说是营啸,实则是杀人灭口?”

可当齐安说出下一句话时,他那张笑脸就瞬间僵住了。

“消息传到皇上那边的时候,皇上气得砸了东西,随后突然昏过去了。现如今太后下令封闭城门,召了不少官员进宫,据说还派人到葛先生府里去了。”

“找我干什么……我早就告老致仕不管政务了……”话虽这么说,葛雍还是黑着脸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可几乎是直腰的同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京城大门一关,一时未必会派出兵马去平乱。临海大营逃出去的乱兵虽说总共也没多少,可化整为零往四下里一窜,不是很容易祸害百姓?这要是万一小莹莹在乡下小住,那帮子纨绔子在张寿那儿求学的消息散布出去,铁定会被人当成靶子!”

说到这,葛雍倒吸一口凉气,甚至再也顾不得和老朋友打招呼,脚下生风地往外冲去。

太后也是的,好歹也曾经垂帘听政过多年,怎么会在皇帝突然昏倒的时候出此下策!

等等,如果不封锁城门,召见元老重臣,恐怕就得太后先临朝,雷厉风行解决麻烦……

唉,那样的话,皇帝醒来之后,绝对怀疑母后揽权。

真是没办法,这事出的真不是时候!

第四十八章 夜色杀机

傍晚时分的融水村,炊烟袅袅,平静祥和,无论从近处还是从远处来看,都仿佛和京畿地面上的任何一个村子似的,迎来了又一顿忙碌之后的晚餐。

然而,此时此刻,在那些收割之后堆着各种稻草垛的田地里,却有不止一双警惕的眼睛,正在监视着不远处的官道和直通村子的小路。若是去掉他们头上身上的伪装,那么显露出来的面目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那都是白日里朴实憨厚的村人……

当终于有风尘仆仆的一行十余人马从大道拐了过来时,作为暗哨的村人们明明看见,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竟是放任这么一批人长驱直入到了村口。

张家大宅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前打瞌睡的老刘头仿佛是被马蹄声惊醒,抬起头来瞅了这拨来人一眼,这才拍拍衣衫站起身道:“哟,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求学拜师?翠筠间在村后竹林,自己沿那条大路直接上去,进了竹林沿路一直走,貔貅影壁那儿拐弯就是!”

嘴里说着这话,老刘头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复又没骨头似的在门槛上坐了下去,嘴里还咕哝道:“都快大晚上了,还来求学,这些京城的人真是好兴致,就算带了护卫,不怕外头有乱军吗?”

马上为首的中年人目光一凝,随即对左右使了个眼色,竟是下马朝老刘头走了过去。待到人前时,他挤出个笑容拱了拱手,又问道:“刚刚你说外头有乱军?我们不是京城过来的,为了访求此地大贤,路上赶得急,没听说这么一回事,可否仔细说说?”

“乱军?呵,那是赵国公府的人特意跑来送信说的。”

老刘头就仿佛那些问一句答三三句的碎嘴门房,呵呵一笑道:“说是天津临海大营那边有人造反,结果被镇海大营给压下去了,有几个乱军逃了出来。想也知道,整个京畿地面上的兵马都动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天下通缉。”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此时他已经杀机暗藏:“如若这样,相比我们在外头行路危险,这村子就不怕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我寻思着,这些乱兵说不定会在各条路上劫道攒一笔钱粮,然后为了活命,接着就去钻深山老林。咱们村后头翠筠间里那些贵人们个个带着好多护卫,只要乱军聪明点,不会跑这来。那些贵人们说,与其随便乱跑,还不如等京城派人来保护他们!”

“原来如此,多谢老兄指点。”

中年人眼神幽深地举手道谢,随即回到自己的坐骑旁边,见部属们正在互相打眼色,他就咳嗽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好了,就依照人家好心人的指点,直接找去翠筠间吧。”

随着一声响亮的应和,一群人马立时呼啸而走。等马蹄激起的烟尘散尽,侧耳倾听到四周围再无可疑动静,刚刚镇定自若的老刘头顿时瘫坐了下来,使劲抹了一把额头汗珠,头也不回地低低骂了一声。

“阿六,你给我找的好差事!这要是人家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你想让你刘婶去守寡吗?”

下一刻,关着的半扇门后,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正是阿六。

他手中拿着一把短弓,没理会老刘头的抱怨,到路口观望了一阵子,这才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关好门,我先出去了。”

见阿六说着便走出门来,随即悄然消失在了逐渐降临的夜色当中,老刘头有些晦气地啐了一口,见不远处村中的其他房舍之中,也渐有人影憧憧闪过,他就立时快速进门,把门闩下了之后,又从门背后抄起了一把镰刀插在了腰上。

来的这一批绝不是什么善人,村口截击虽说未必使不得,但是,以步兵对马军,又缺乏弓弩这样的阻击利器,死伤肯定难以避免,问题是诱敌深入之后就真的会顺利吗?

那么些从来没见过危险的纨绔子弟再加上一群护卫,真的能应付得了一群穷凶极恶之辈?

少爷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天意渐凉,太阳也落山得格外飞快,进村口时还挂在西边的夕阳,当一行人马顺着村中小路来到了竹林入口时,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西边的地平线,夜色降临了。

刚刚他们在村中这一路走来,两侧房舍中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骂孩子的声音,有男女吵架的声音,也有牲口的嘶鸣……面对这种生活气息浓重的氛围,一行人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惕,直到此时发现马匹很难从小路往上走,气氛这才渐渐凝重了下来。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十个人留下看守马匹并警戒,随即点亮了一盏马灯,示意剩下二十余人下马跟随自己徒步上去。

这竹林说是在村中后山,实际上后山只不过是一个不算高的小土丘,即便夜间行走,也并不算很费力,再加上前后都有人,哪怕间或有人打滑或绊倒,早有人眼疾手快帮忙。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太大的声音,只有脚步踏在泥地上的声音。

不多时,一行人便已经到了老刘头所说的影壁前头。举起马灯照亮了那影壁,见上头果然是两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为首的中年人终于放下了最大的担忧,确认找对了地方。

想到此前在临海大营中生死一瞬,路上又几度躲开截击,他便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果然是一群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上首随风飘来了一阵琴声。若只是粗听,勉强还能入耳,可要是细听,他这双也曾经听过绝妙乐曲的耳朵,不免就有些觉得烦躁了。

随着琴声乍止,紧跟着就是一个抚掌叫好声:“这琴弹得好!我就说嘛,京城人士全都在那吹捧永平公主琴弹得好,要我说,比你差多了!”

中年人额头青筋都忍不住要爆了。

眼下这弹琴的应该是……不,绝对是朱莹吧?这磕磕绊绊的声音能和永平公主比?

且不要说永平公主那皇长女的身份,操琴之术也号称是京城第一,眼下这琴曲,随便找个青楼红阿姑都比这弹得好!那说话的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就在他腹诽之际,一旁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张琛,你这赞美也太浮夸了一些!朱大小姐弹琴怎么能和永平公主比?要比,那也是和萧史弄玉比!”

萧史是吹箫的吧?

就在那中年人已经被这露骨的阿谀奉承逼得忍无可忍之际,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平静悠远的声音:“好了好了,莹莹弹琴是还行,但你们这样夸就过分了!嗯,长夜漫漫,你们既然都说要为莹莹守夜等待生辰,那就先来做个十道题吧!”

那一刻,想到传闻中对张寿的评价,那中年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疑窦放下。

没错,明天是赵国公府那位大小姐的生辰,张琛陆三郎这样的人殷勤讨好是正常的,而张寿这种传言中酷爱算学,以至于葛雍收为关门弟子的人,听不下去如此搪塞也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生辰……他会给这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带来一个意外惊喜!

第四十九章 赏乐做题,饕客恶客

清风徐来堂中,听到张寿的话时,陆三郎和张琛看向这位“老师”的目光截然不同。

陆三郎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朱莹的琴声虽说还不算魔音贯耳,可要他挖空心思吹捧,那已经比魔音贯耳更可怕了,他宁可去做个十道八道算学题!

张琛则是大惊失色生无可恋,他是真心觉得朱莹的曲子弹奏得不错,最重要的是全无那些炫技手法,他听得很舒服,觉得很悦耳,这就行了,为什么好好的曲子不听要做题!

朱莹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算十分喜欢弹琴,毕竟人人都是言不由衷的赞美,她又不是傻子。可刚刚抄近路赶来的阿六带来消息后,她看到陆三郎和张琛紧张得要死,自己的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因而张寿一提出请她弹弹琴静静心,她就立刻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会儿张寿示意不用弹了,又让陆三郎和张琛去做题,她也没什么不满,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见湛金送了水盆过来请她净手,她笑着冲流银努了努嘴,等看到人立刻知机地将一个装点心的攒盒送到了张寿面前,她就对他扬了扬眉。

张寿知道里头是核桃酥——不得不说,自己那点小小的爱好,这些日子简直被朱莹摸得一清二楚。然而,特意提早吃过晚饭的他,此时此刻真的谈不上什么胃口。就算他前世里经历过很多大风大浪,其中也有敌人不择手段的暗算,可从前是车祸刺杀,现在是乱兵围堵。

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前者是一瞬间的惊魂,后者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漫长过程。

现代社会,真刀真枪的搏杀真的不那么多见……更何况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

说实话,朱莹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对千金大小姐这五个字的认识。

当然,张琛和陆三郎那种明明害怕,却还横下一条心一同配合的勇敢态度,也同样让人感慨。不愧是他认为一大群纨绔子弟中间最有意思的两个,胆色真的是不差。

想着想着,张寿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核桃酥,想到后世里挺爱吃的杏仁饼干,不禁有些唏嘘。国产杏仁在各种药效上完爆美国杏仁,但问题是那不可描述的味道实在让他喜爱不起来,包括他从来最讨厌的杏仁露。所以自从穿越之后,他的口味就改成核桃酥了……

这年头花生还没从美洲传过来呢……

想到穿越的后果是美食品类不够,还要面对生死之危,此时那些早应该到了的不速之客又迟迟不现身,他一时恶趣味大发,忍不住低声吟了起来。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

别说起初听得饶有兴致的朱莹一下子愣在了当场,抓耳挠腮解不出题的张琛忍不住抬起头,满脸迷茫地问道:“花生番茄是什么?”

随着他这疑问,门外也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也很好奇,玉米土豆又是什么?”

张寿立时看了一眼张琛和陆三郎,见陆三郎已经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外头的来人,他就警告地给了神情大变的张琛一个眼色。下一刻,自忖演戏功底不过关,同时心情非常紧张的张琛,立刻状似刻苦地埋头做题,压根不敢再抬头。

而这时候,朱莹却嫣然笑道:“哟,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来造访求学吗?湛金,快去打起门帘看看,是谁这般求学若渴。”

话一出口,见正在削梨的湛金明显手上动作一滞,仿佛有些战战兢兢,她顿时嗔怒地瞪过去一眼:“只知道讨好阿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哼,我倒要去看看来的是谁……葛爷爷回去都那么多天了,要真有心向阿寿你讨教,早就该来了,这时分还会有谁来访你!”

张寿见朱莹直接起身,竟是亲自要去应门,似乎一点都不顾忌来的可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乱兵,他不禁下意识地开口叫道:“莹莹!”

他怎么能让朱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面对那样的危险?

眼看大小姐果然应声止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来的既然是对玉米土豆好奇的人,想来其他不说,在美食之道上却和我是同类,我怎能不亲自相迎?”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等越过朱莹身侧的时候,他就朗声笑道:“君子远庖厨,奈何我不是君子,最嗜好的是口腹之欲。玉米嘛,是一种可以用来果腹的主粮,但其中有一种品种,脆甜爆汁,最是好味。至于土豆也可以用来果腹,但醋溜炒制滋味更绝妙……”

随着这话,张寿已经神态自若地打起了门帘,见外间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中年人,几个随从正守在下头的台阶两侧,他就含笑点头道:“来者是客,请。”

见张寿甚至都没问自己名姓,就堂堂正正转身进门,不顾后方空门大露,中年人微微眯缝了眼睛,最终信步跟了进去。

尽管在进融水村之前洗过脸,换过衣服,身上的血腥味已经去除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会被识破,等进屋之后发现朱莹和张琛陆三郎都在,他顿时如释重负。

哪怕悄悄潜入其他各处屋子里的那些人出纰漏,只要他能亲自确保此地三人在手,那此次就已经站在了不败之地!

因此,他须臾就打消了虚与委蛇的主意,腰杆挺得笔直,不慌不忙上前了两步后,便相当随便地举手行了个礼:“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丁亥,见过朱大小姐,张公子,陆三公子……哦,还有这位葛先生新收的高足,嗜好口腹之欲的张寿张公子。”

他这番话中带出了几分居高临下和嗜血残忍,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张琛犹如青蛙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连声音似乎都在颤抖。

“临……临海大营?”张琛此时的反应完全是本色出演,那惶惑畏惧的眼神一清二楚,仿佛连牙齿都在打颤,“你……你是先……先前人说的乱……乱兵!你……你想干什么!”

第五十章 反派死于话多

丁亥用老鹰捉小鸡似的眼神盯着张琛,见人根本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他却没有收回戏谑的目光,而是继续打量着这个曾经给临海大营带来大清洗的贵介子弟。

他甚至很希望人就这样吓得尿裤子,也好让此次冒了绝大风险的他日后再多一桩谈资。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在最初的惊骇欲绝过后,张琛竟是冷哼一声,突然昂首挺胸坐得笔直,说话也流畅了:“你这逆贼,别以为我会怕了你!你们临海大营的不少人勾结奸商,杀戮无辜,中饱私囊,死有余辜!皇上宽仁,并没有大开杀戒,你们不但不思感恩,居然还营啸叛乱!”

丁亥顿时大怒,说话顿时更加阴狠了起来。

“你这种落地便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知道军营里从上到下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吗?不管刮风下雨,但凡有上命就要出海巡查,可军饷却是有限的,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兵马,其实有的时候却还要和渔民似的下海捕鱼,就为了填饱肚子!”

“那些奸商出一趟海便是暴利,把海外不值一文的烂东西带回来,转手就是千金万金,凭什么!那些出海的家伙全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又或者穷凶极恶之徒,这才想出海淘金,这种人死有余辜!你家中便干净吗?所食不过民脂民膏而已!”

张寿见丁亥越说越是激愤,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张琛身上,他就冲着朱莹瞟了一眼,见湛金和流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左一右护持在了她的身侧,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而朱莹自己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正低头端详那染得鲜红的蔻丹,仿佛根本不觉得危险。

依稀察觉到了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朱莹突然抬头,当看到张寿那眼神中尽是掩不住的关切,她就嘴角一勾,得意地一笑,哪里有半点惧意?

她还特意朝着依旧在埋头做题,额头却汗珠滚滚的陆三郎努了努嘴,见张寿一脸哑然失笑的模样,她便微微挥动粉拳,暗示自己想要主动出击,结果张寿却摇了摇头。

见大小姐大为气闷,张寿看到张琛被丁亥噎得面色发白,有心驳斥却被对方那凌厉的态度逼得完全招架不能,他便不慌不忙地敲了敲扶手。

“丁指挥使,听你这话,你还觉得自己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没等丁亥回答,他霍然起身,原本温文尔雅的脸上一时满盈怒气:“巧言令色,不知廉耻,说你是逆贼那还高看了你,要我说,你不过是无限夸大自己的悲惨境遇,却罔顾别人勤劳辛苦的卑劣鼠辈,人渣!”

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尽管曾经在张宅屋顶上听到过张寿和唐铭以及谢万权针锋相对,可那更多的是冷嘲热讽,何尝像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骂人!

原来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张寿也是会骂人的!还是骂人鼠辈,人渣!

果不其然,刚刚还对张琛紧追不舍,如今突然遭到张寿这番话迎头痛击,丁亥一时勃然大怒。可他根本来不及反击,张寿的又一波风暴已经来了。

“朝廷兵马军饷少?也许军饷是不够底下士卒吃饱饭穿暖衣,可那是因为你们这些军官层层克扣,是因为你们逢迎上司,吃喝玩乐花销天大!下头军士必须要在巡海的时候捕鱼填肚子?你怎么不说是你们这些军官贪图渔获,想借此牟利,这才把他们当成渔民使唤!”

“那些出海的商船一来一回就是暴利?你怎么不说出海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冒险勾当,每年翻沉在海上的船只有多少!你说有亡命之徒混在船上,走一趟摇身一变回来之后就就暴富?放屁,他们在海上经受风浪忍受孤寂的时候,别人正在家里媳妇孩子热炕头!”

一口气说到这儿,张寿这才哂然笑道:“你骂张琛,不过是因为他这贵介子弟生下来就拥有你没有的东西,你羡慕嫉妒恨就明说,扯那么多见鬼的假道理干什么?他举发你,对他和他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纯粹正义心过剩。可你和那些掉脑袋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凶手!”

丁亥气得一张脸完全变形了。他是带着复仇者的倨傲踏进这清风徐来堂的,如今那满腹得意全都被张寿这话冲得一干二净,他那高炽的怒火几乎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反手抽刀在手,虚虚指着张寿,声音阴狠地说:“我需要的只是朱莹张琛陆三这样的贵介子弟,本来就没想让你小子这种装模作样的人活着……等回头我把你的舌头一片一片割下来,你惨叫都发不出来的时候,我看你是什么样子!”

“这就对了。”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明明是反派,就别装得苦大仇深,这种狰狞险恶的面孔才适合你!”

“你找死!”

丁亥终于被张寿撩拨得忘记了一切,猛然间合身朝张寿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朱莹劈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茶盏,狠狠朝着丁亥的腿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茶盏准头极好地正好砸在了丁亥的右边膝盖侧面。

吃痛的丁亥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冲动,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急中生智用左脚猛的一蹬地,整个人一跃朝张寿下扑,钢刀划过了一道寒光。

可眼看那个看似清俊脱俗的少年在他一挥刀就能砍到的地方,他突然只见人冲自己微微一笑,突然敏捷地侧身一闪,紧跟着,他便听到了背后一声弦响。

下一刻,他就只觉得背上如遭重击,瞬间前扑跌落趴倒在地。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意识到自己中箭了,还是背后中箭。

难道这屋子里除却张寿朱莹,张琛陆三郎以及他之外,还有第六个人!

刚刚生出这一体悟,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声声惨叫,分明是自己人的声音!

他几乎本能地张口就想叫人,谁曾想张寿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一把踩住他持刀右手,随即猛然夺去了他的兵器,另一边朱莹也扑了过来,右手一翻,露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抵在了他脖子上,左手瞬间就是一团帕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张寿瞅了一眼喜笑颜开的朱莹,这才抬起头往后看去,见陆三郎那只持短弓的手还在剧烈颤抖,而清风徐来堂那竹帘轻轻落下,一双穿着熟悉鞋子的脚瞬间消失在门外,他已然明白了那支救命小箭的玄虚,不禁笑道:“大家干得都不错。看,贼首已经被我们联手拿下了!”

张琛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想到之前张寿把丁亥骂了个狗血淋头,替他说了话,他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之前还认为有些勉强的小先生,似乎、好像、可能人还不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个口,最终却冒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

“陆三,没想到你还会射箭。”

陆三郎垂头丧气地苦笑一声:“我那一箭根本就没射出来就掉了,箭好像是从我身后门外来的……”

朱莹正在招呼湛金和流银过来绑人,闻听陆三郎此言,顿时气得绝倒:“死猪头,你真是关键时刻一点都靠不住,要不是外头阿六来得及时,阿寿差点就被这狗东西伤了!之前还硬是说自己弓箭准头怎么好,说要射箭阻敌,哼,幸好我的弓给了阿六,给你是浪费好东西!”

陆三郎耷拉脑袋哪敢吭声,而张寿却笑着打圆场道:“别怪陆三郎了,射人和射靶子不一样,反正之前我们这一番话拖延足够了时间,正好能让阿六赶得上!”

见湛金和流银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丁亥双手双脚捆了个四马攒蹄,张寿便蹲了下来,看着满脸不甘心的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呵呵一笑。

“丁指挥使是不是觉得大意失荆州了?其实你不应该说这么多话,更不应该耐着性子听我说那么多话。我只是拖延时间,等你在外头的人开始行动后再拿你。如果你一进来就动手,成功几率能高很多。身为反派,应该要有觉悟,做个行动派,否则,反派一定会死于话多!”

当然,他还有句话没说,有道是,主角胜于嘴炮……

丁亥气得使劲挣扎了两下,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朱莹说出了一句更让他惊怒的话。

“外头那些小喽啰收拾干净了没有?要是还有得剩,我还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呢!”

丁亥简直快气疯了。你们既然已经在外头设下埋伏,干嘛还堵住我的嘴!

第五十一章 救错人了……

丁亥带来的十几个人并没有想到,在他们最初现身的时候,就落入了周边竹屋里众多利眼的监视之中。

因此,当他们目送丁亥进入清风徐来堂,断定人定然会以猫抓老鼠的残忍去戏弄几位公子小姐的时候,便立时分成了三拨,每组七个人,直扑附近三座竹屋。

就算那些豪门护卫有点本事,但以有心算无心,自忖最擅长精密配合的他们一定能够最终取胜。更何况,他们也只准备突袭这三处,先拿到一些人质再说。

然而,谁都没想到,第一拨闯了个空门,那座竹屋完全没人。

第二拨一进去就发出了声声惨叫,接着是各种兵刃碰撞交击的声音。

第一拨无功而返,还在自己目标竹屋门口伺机而动的第三拨人便觉得惊疑不定,等发觉第二拨人竟是遭遇阻截,他们就立时放弃目标退了回来。听到清风徐来堂中传来丁亥的咆哮声时,已经和那些无功而返的同伴们汇合的他们,立时掉头直扑清风徐来堂。

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人如同鬼魅一般窜到那门口,掀开竹帘对着里头就是一箭,随后便倏然转身下了台阶,冷冷正对着他们。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尚未搭箭的短弓,那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的少年却仿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将,不知不觉就给人带来了莫大压力。

眼看情形不对,有人立时吹响了竹哨,希望通知竹林入口处那些同伴,其余人仗着人多势众,朝着那短弓少年围逼了过去。

几乎是刹那间,随着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弦响,两个冲在最前头的乱兵立刻倒伏在地,其余人压根没看到射箭的动作便发现同伴倒下,一时为之大骇,只以为是少年在瞬息之间拉弓射人,慌忙渐次闪开。

然而,见有人中箭倒地,阿六眼中同样闪过一丝诧异,可他却见机极快,扣在右手的两支箭飞快上弦,抬手便又是两箭。

两箭射倒两人,他扔掉手中短弓,右腕一翻,却是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矛。

说是短矛,其实却是一臂长短,可阿六却使得得心应手,或扎或刺或挡,但只见矛影纷飞之间,乱兵竟是丝毫突破不了他的把守。眼看阿六只靠区区一个人便守住了清风徐来堂的台阶,乱兵们不禁心浮气躁,当即分出了两人,却是抽刀去砍那支撑竹屋的粗壮竹竿。

在之前所有计划一桩桩都落空之际,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以此分敌人之心了。

然而,眼露厉芒的阿六却并没有上前去阻挠。几乎是在两人那钢刀就要砍上竹竿的时候,竹屋那高台底下倏然间滚出了两个黑影,恰是朱宏和另一个赵国公府的护卫。两人将两个猝不及防的乱军手刃刀下,紧跟着,早早埋伏在底下的其他四个护卫也窜了出来。

负隅顽抗的乱兵眼见得临近几座竹屋中竟然又窜出了十几个人,而进入清风徐来堂中的丁亥却丝毫没了动静,一时阵脚大乱。

乱战之中,随着有人第一个自暴自弃地丢下兵器,嚷嚷自己不过是被迫从逆,其余几个人除却一个发狠似的自戕身亡,其余的在发现事不可为之后,最终都缴了械。

“小姐,外头的那些乱军都投降了!”直到这时候,一直躲在竹帘后头张望动静的湛金和流银方才嚷嚷了起来。

朱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快步冲到了门口。打起竹帘看到那大获全胜的一幕,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的红光,几步冲出去后,她头也不回地叫道:“阿寿,快来看,我们赢啦!”

张寿也仅仅是慢了一步。出来时,见阿六浑身溅血,地上还丢着一把短弓,他还以为人受了伤,不禁连忙叫了一声,等人手持短矛快步迎上前来,他正想发问,阿六却声音平板地说:“头两箭不是我放的,他们是背部中箭,我那时面对他们,应该有人在暗中襄助。”

朱莹听到了阿六这话,也不禁微微一愣,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竟是一个闪身挡在她前头,随即扬声问道:“何方高人仗义出手,可否现身一见?”

如果是村人,不会到现在还隐伏暗处;如果是护卫,此时也正是请功炫耀的良机;这种看似是友非敌,其实来路不明的家伙,却是最让人头痛的!

朱莹眼看张寿挡在自己前头,想到之前丁亥出声来见时,她明明已经起身去应门,却也是张寿抢在自己前面,她只觉得心中高兴极了。

她欣赏的是风采非凡,人品出众的翩翩君子,而不是品行低劣,没有担当的美男子。张寿的才学、口才和急智她都见识过了,今天更是见识了他的胆色!

见没人应声,她便大大方方上前和张寿并肩而立,右手本来拿着的短刀已经收了起来,却是笑吟吟地说:“阿寿,人家既然不肯现身,就当他是做好事不留名的过路侠士呗?人总不至于一面放冷箭帮我们,一面却又放冷箭害我们吧?”

“这可说不定。”

张寿呵呵一笑,心情也轻松了许多。而阿六也下了两级台阶,仿佛打算去和朱宏等人商议如何处置那些俘虏。可几乎就是在众人完全放松的一刹那,张寿忽然便只听一声尖锐的弦响,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还有闲暇冒出了一个无稽的念头。

这下算不算是他乌鸦嘴?

可比他念头更快的,却是他的动作。他几乎下意识地朝着朱莹扑了过去。

然而,影视剧中那种人在危急时刻下,甚至可以在飞车底下救孩子等诸如此类的英勇行为,他身体力行的时候,却变得非常狼狈。

他直接把朱莹扑倒,可也仅仅是扑倒。因为他根本没能抱着美人滚出去,两个人就撞到了竹屋那平台前刚刚整修好的栏杆,然后停了……

在这种躲没法躲,藏没法藏的窘境之下,他正后悔自己没事逞什么能时,便有人从天而降落在了栏杆上,继而横起长矛挡在了他二人身前。哪怕不抬头看脸,他也能从那熟悉的裤子和鞋袜上,认出那是阿六。可紧跟着,阿六说出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彻底陷入了呆滞。

“少爷,刚刚那一箭不是冲着大小姐,而是冲着你来的。”

“……”

有地缝吗?赶紧给我一条让我钻进去,原来我救错人了!

张寿在心中咆哮,他宁可自己舍身救人却因为动作笨拙而中上一箭,也不要这么丢脸!

什么人这么眼拙,拿箭射我这个乡下小郎君干什么!

朱莹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在艰难起身的张寿,那张一贯清俊秀逸的脸刷得变成通红,犹如煮熟的虾子。饶是她刚刚还因为被撞疼的腰而忍不住倒抽凉气,此时却不禁极其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用粉拳捶地。

可笑过之后,她没理会一旁慌忙赶上前来,打算搀扶自己的湛金和流银,而是直接伸手去抓住了张寿的胳膊,不顾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种情况下,谁都会觉得箭是冲着我来的。我都没想到,阿寿你动作这么敏捷……”

别夸了……我现在只希望每个人都忘记刚刚那场面!

张寿很想以手掩面,但更希望的却是抓住那个该死的刺客千刀万剐。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他那无声的咒骂,紧跟着夜色中就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不枉我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天,居然逮到了一个狡猾的家伙!”

几乎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朱莹便喜笑颜开地叫道:“花叔叔!”

第五十二章 难得糊涂

陆三郎满是肥肉的脸微微抽搐着,小眼睛一抖一抖,一本正经的表情下,掩盖着他几乎要笑喷的真相。居然被他看到了,看到了张寿奋力扑救朱莹,结果发现自己才是目标的窘况!

相对于他,才刚经历过一场死亡威胁的张琛出来得晚一步,没怎么瞧见张寿“救美”的那一幕,神情还有点怔忡。

于是,在张寿看来,张琛就比故意看笑话的陆三郎要顺眼多了。

陆三郎,你小子竟然看我笑话?你以为算学很有趣,值得投入一辈子对吗?赶明儿我把三角函数反三角函数全都整理出来,如果你能吃得下,把就上复数!再然后,我就把微积分拿出来,线性代数、复变函数和积分变换、数学分析……看不把你整得叫苦连天!

张寿一面暗自腹诽,一面尽力整理脸上的表情,然而,当看到朱莹一边和花七说话,一边偷瞟他,眉眼间尽是满满当当的笑意,他不得不收回目光,然后拿目光当刀子去捅地上那个和丁亥一样,被捆得如同四马攒蹄似的刺客。

要不是你这个瞎眼的刺客,我怎么会出这丑!

然而,发泄似的以眼杀人之后,张寿却也清楚,那刺客定然不是单纯眼拙,很可能真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他闷闷不乐地哀叹自己的平静生活恐怕即将结束时,突然就听到朱莹脆生生地叫了自己一声。

“阿寿!”

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张寿却见除了朱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之外,一旁那个披头散发,形容俊伟,但年纪却一时半会难以断定的花七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紧跟着,人就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寿公子,我暗中观察了你好些天,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照面,你果然很不错!要知道,刚刚如果你不是第一时间扑救莹莹,恐怕倒霉的就是你了!从这一点来说,虽说你那扑救从事后看来似乎有些可笑,可从结果上来说,你虽说没有救了莹莹,也救了你自己。”

张寿不禁微微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到,如果自己不是去救朱莹,兴许真的会被那一箭射中。可就在这一体悟刚刚浮上心头之际,他就听到背后阿六冷哼了一声。

“我早就用短矛把箭挑开了!”

“喂喂,你小子怎么一见面就拆台?要不是在那刺客假装射箭帮你杀敌的时候,我已经借此找到了他的踪迹,刚刚故意等到人再次出手时把他拿下,你面对的就不是一箭了!别有一点小本事就觉得了不起,要尊老敬老!”

“哦,老疯子。”

“你小子故意气我是不是?别忘了你一手武艺谁教的,你就是这么对你师父说话的?”

“我又不是小疯子。”

最初听到阿六阐明早就挥矛截下箭时,张寿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花七的恶当,然而,随着阿六和花七竟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抬杠,他听出了点别的苗头,也就立刻不再去纠结刚刚那点尴尬,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两人隔着一大段距离来回斗嘴。

原来这两人是师徒吗?

而当他不经意间和朱莹两两对视的时候,就只见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说,我也在看热闹,他就更是乐得作壁上观了。

从前他就见过寡言少语的阿六和老刘头吵架时的情景,往往老刘头能说三四句话,阿六才回几个字,可就是这几个字,常常把老刘头气得七窍生烟。

此时此刻,他发觉这同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到花七和阿六此时此刻的低水平吵架上。

果然,听到最后一句我又不是小疯子,花七顿时眉头一挑:“那你这一身武艺和谁学的!”

“娘胎里带出来的。”阿六面无表情地说,随即又补充道,“就和少爷的算学天赋一样。”

张寿简直绝倒,等一回头看到那个一贯表情平板的少年嘴角勾了勾,他不禁很想爆笑。转头回来时,他竭力不去看花七那七窍生烟的表情,对朱莹欠了欠身,诚恳地道歉:“之前是我自以为是,差点弄巧成拙,没有碰伤你吧?”

朱莹多聪明的人?她立刻醒悟到张寿那是岔开话题,只以为小郎君对阿六这个仆人似乎有点没办法,再想到自己对两个丫头也常常纵容,她就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他。

虽说腰间还有些隐隐作疼,肯定是摔倒的时候磕着碰着哪里,可她一点都没有拿出来说事的意思,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我哪那么娇贵?对了对了,不知道村里怎么样了,不如我们去看看?这万一被人逃出去了流窜在外,那可就不得了。”

“对对!”刚刚一直在看笑话没逮到说话机会的陆三郎立刻附和道,“除恶务尽,更何况,抓到十几个乱军,和抓到乱军一部所有人马,功劳是不一样的!”

眼见朱莹立刻恼火地冲自己瞪了过来,陆三郎想到自己射空的一箭,赶忙干笑道:“京城那些老大人们个个自视极高,只以为自己的子侄和学生才出类拔萃,所以才会派人和小先生为难。此番若是知道小先生出谋划策,咱们把乱军给包圆了,看他们何颜面对!”

陆三郎这话果然奏了效。不但朱莹转恼为喜,就连本来还在和阿六互瞪的花七也收回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陆尚书家的小胖子,传说中二少爷要给大小姐保媒的如意郎君。

而张琛在迟疑片刻后也开口说道:“陆三说得对,今天晚上的收获,足以让朝中不少人哑口无言。不过,还要再确认一下其他各处竹屋里的人怎么样了。刚刚那一场打斗动静不小,万一有人药效过了惊醒过来,又惊又怕闹着要回京,那就麻烦大了。”

张寿冷眼旁观,见花七听到药效过了四个字,依旧没事人似的,他就知道这家伙确实早就到了,恐怕连朱莹下药麻翻人都尽收眼中,只不过隐伏暗处就不肯露面。

要是他没猜错,如果他不是一直表现得相对比较君子,只怕人这会儿就不是笑着打趣,而是早就悄无声息把他干掉了吧?

心里这么想,他却接着张琛的话,若无其事地说:“那就分两拨。张琛和陆三郎带着你们的护卫去确认各处竹屋中的状况,我和莹莹去村里看看。如果没什么大事,你们收拾一下就让那些随从把人搬回房去好好睡觉。对了,顺带给那些护卫传个话,就说花七爷来了。”

张寿这最后一句话纯属试探,果然,他这话一出口,张琛和陆三郎几乎同时往花七看了过去,随即竟是动作整齐划一地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

一贯油滑的陆三郎更是满脸堆笑地说:“花七爷驾到,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谁不知道,当年就那北虏第一勇士,那也死在您手里?”

“什么花七爷,我最经常被人骂的是花疯子。不用你给我脸上贴金,当年我踢你屁股,有本事你踢回来!至于张琛,你爷爷神机妙算,你爹文采风流,你就没学到一丁点,可总算还知道仗义直言,有点张家男儿的血气方刚,不错。总之,乱军的事,都不用担心了!”

尽管刚刚确实是打了个漂亮的围歼战,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损伤——如果说有两个护卫在乱战中被刀剑搪破了衣服,浅浅地留下了伤口,那也算损伤,张寿和朱莹身上的淤青说不定还更严重一点——可不管怎么说,要说陆三郎和张琛没有后怕,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有了花七这承诺,两人货真价实地如释重负,赶紧答应一声,立时就离座而起对张寿拱了拱手,随即快步溜之大吉。

眼见这两个溜得这么快,被“剩下”的张寿眼见花七似笑非笑打量自己,干脆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对朱莹说:“莹莹,现在走吗?”

“走,当然走!”朱莹想都不想就跳了起来,“有花叔叔和阿六跟着,咱们就是战场上都能杀个来回,就不要说村子里了!对了,等过了子时,就是我们俩的生辰了……哎,最好再来一拨不长眼睛的乱军,我们俩这次的生辰就算完满了!”

张寿简直对大小姐的神思路震惊了。为了过个有纪念意义的生辰,就希望可怜的乱军们再撞上来?他可没有那么坚韧的神经,真的不希望再撞见这种见鬼的事了……

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身后阿六突然问了一句:“少爷,刺客不审吗?”

见花七那利眼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张寿略一思忖,就头也不回地说:“阿六,这世上有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叫做……难得糊涂。”

与其费尽心思问出一堆假话,他还不如且装糊涂!

第五十三章 千里共婵娟

八月十四的皎洁月光之下,两侧村中房舍寂静无声,俊秀公子和美艳佳人并肩而行,迎接即将到来的,两个人共同的生日。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如果不是背后还有那一对仍然在不依不饶冷嘲热讽的师徒俩,朱莹会希望这一条路更漫长一点。可现在……实在忍不住那时不时传来的对话,她猛然停步转头,恼火地喝道:“花叔叔你有完没完?阿六还小呢,你就不能让着他一点!”

张寿其实也对身后两人那小孩子似的斗嘴挺无奈的,可转过身见花七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朱莹,他只能收回目光,冲着阿六责备道:“阿六,敬老尊贤,别故意气人!”

“哦。”阿六斜睨了花七一眼,突然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寿很少看到阿六这么人性化的表情,见人撂下这话就蹬地而起,一个起落就消失在了一旁的村中房舍屋檐上,他更是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就看到花七摸了摸鼻子,悻悻念叨了一句,竟也是一个纵身跟着消失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阿六那小子居然嘲笑花七做电灯泡……原来这小子一点都不沉闷……

而这时候,朱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花叔叔真是的……老不正经!”

张寿知道朱莹也察觉到了,不禁哑然失笑,可在这种很适合谈情说爱的环境之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从煞风景的话题开始。

“刚刚被生擒活捉的那几个人说,留了十个人守在山下,可我们刚刚下来,那是人也没有,马也没有。如果真是村里这些大叔大爷们干的,想想这些年我和他们朝夕相处,我到底都是和什么强人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啊!”

可朱莹却反而喜欢听张寿说这些乡里乡亲的日常,尤其是他感慨村人的强大战斗力时,她也忍不住轻哼道:“最让人惊讶的,难道不该是阿六吗?想当初他带我去齐良那儿找你的时候,呆呆愣愣,寡言少语的,谁知道他是花叔叔的徒弟,本事居然还不小!”

张寿对朱莹的怨念大为赞同:“没错,这小子简直是装傻充愣的人才,哄了我这么多年!回头我要好好审审他,对了,还有杨老倌,小呆的老爹邓二牛……村里这一张张死紧的嘴,我非得撬开不可!莹莹你一定要帮我,没你的大小姐虎威,我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听到张寿自然而然地叫自己莹莹,朱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月光照在她那光洁的脸上,原本就修长的睫毛更加挺翘动人,那黑亮的眼睛更是直勾勾看着张寿:“我也很想知道,爹的旧部,花叔叔的徒弟,为什么都在这。”

“那当然是因为姑爷在这!”

当这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时,张寿和朱莹同时吓了一跳。转身看到那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满脸堆笑的老头儿时,张寿简直恼羞成怒,说出来的话不禁带着几分杀气腾腾:“杨老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你懂不懂?”

“当然不懂。”杨老倌嘿然一笑,随即立时一本正经地说,“但姑爷现在这么一说,我当然就懂了。我应该再躲一会儿,等姑爷和大小姐说完话之后,再现身出来。”

朱莹原本没觉得两人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一听杨老倌这么说,就连素来大方的她都有点受不住了,当即恼怒地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说正事!阿寿刚刚还在疑惑呢,那个丁亥派去留守在竹林入口的人呢?”

张寿也没好气地问道:“还有,他们有没有放出过讯息?村外是否还有接应的人?”

“看我这张嘴,当年就被国公爷骂过,都多少年了还是忍不住!”

杨老倌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说正事说正事。听到山上动静,我们几个人就立刻下了手。用的是苗疆传过来的吹箭,直接射人,拿下十个人没费什么功夫。而且用的是麻药,不得已射中的那些马匹,回头大多还能活蹦乱跳,也值一大笔钱!”

张寿简直无语。那是临海大营的军马吧?老头儿这也敢打主意,简直掉到钱眼里去了!

杨老倌又继续自信满满地说:“至于村外,邓二牛亲自带人去排查了,再说,花七爷见我时说了,还有一支他亲自带来的人马在外头游荡,保管不会让漏网之鱼再来惊扰村子。”

听到这里,张寿虽说放下了心来,但还是免不了犯嘀咕。京畿重地,花七哪来的人马可供随便抽调,还能这样招摇过市?可想到阿六不在家中,那就意味着只有老刘头和刘婶夫妻陪着母亲吴氏,他不禁又问道:“我家中情形如何?”

杨老倌顿时笑了:“知道姑爷孝顺,放心,老刘头那家伙最奸猾,他看门绝对没问题,他媳妇那也是一等一的能干人。至于吴娘子,牵挂姑爷当然是一定的,可只要回头见到姑爷,她就肯定好了。姑爷要再不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报个平安信。”

见杨老倌说完不等他吩咐就鼓起双颊,发出了一声如同夜鸟啼鸣似的尖锐叫声,不远处也如是应和了一声,张寿突然发现,话都被人说了去,他根本就已经无话可说。

然而,杨老倌却还没说完。见朱莹刚刚那一点点嗔怒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就笑眯眯地说:“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爷对村里人甭提多体恤了。”

他还生怕朱莹不了解张寿的安排,添油加醋地说:“姑爷担心咱们和这些乱军硬来,到时候难免有个损伤,而且也打算和大小姐您并肩作战,竟是设计诱敌深入……”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寿简直想撵跑这老头儿,这活脱脱的媒婆架势哪学的?

见势不妙,杨老倌这才赶紧岔开话题:“刚刚我遇上花七爷,他说竹林中没伤什么人?咱们也是,拿下那十个人顺利极了,连个碰破皮的人都没有!这样好对付的乱军,再给我来个百八十好了!”

朱莹却已经被杨老倌说得眉开眼笑,早就忘了这老头儿刚刚似乎躲在一旁窥视:“说的是,就这么一丁点人,填牙缝都不够。”

杨老倌这么说,朱莹居然还这么附和,张寿简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晚上才有过一次乌鸦嘴经历的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这一老一少。

“眼瞅着就快要子时了。”其实这会儿还不到亥时(九点)。

“明天就是莹莹的生辰,赵国公府里太夫人还送了长寿面来,但要全村人一块吃还不够。”

虽然那银丝面是用车装的,每人吃小一碗都够了,但你在这啰嗦还不如去忙!

“所以,杨老倌,你回去说一声,赶明儿要劳烦乡里乡亲,大办流水席,替莹莹庆生。”

赶紧给我把那乱七八糟的心思收回来,好好研究怎么过生日,别再想着乱军的事了!

张寿如此简单粗暴的话题岔开术却奏了效,杨老倌喏喏连声,打了个哈哈就一溜烟跑了。可跑出去一阵子,他却突然回头叫道:“明天不只是大小姐的生日,还是姑爷你的生日呢,是该好好大操大办一下!”

而朱莹虽说高兴得脸上放光,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只求打发杨老倌的张寿煞有介事地说:“有什么兴师动众的?我听说在不少地方,乡下老寿星过寿,长街上摆流水席,大家热热闹闹三天三夜。如今一场风波平定,就算是犒劳大家一夜辛苦,也应该大摆宴席,安抚人心。这不是兴师动众,这是大家同乐!”

“好好,那就听你的!”

朱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抬头望着空中一轮明月,面上渐渐有些怅惘:“阿寿,你知道吗?爹说,我这个名字就是因为生辰这天的圆月来的。人人都喜欢说莹白如玉,爹却偏偏喜欢说,莹白如月……往年生辰都是他和大哥,还有祖母和二哥给我过的,可今年……”

那一刻,见刚刚还笑意盈盈的朱莹眼睛渐渐红了,张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在即将接触到那张美艳的脸庞时,他的手却还是停住了,最终只是探回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了给她。

“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说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吟了自己最喜欢的这几句词,随即微笑道:“如果我是你爹,有你这么好的女儿,一定会克服千难万险,得胜归来。如果我是你大哥,有你这样好的妹妹,便是插了翅膀,也会平安飞过任何障碍!莹莹,相信他们,没有什么能隔开血浓于水的亲人。”

哪怕生和死……

朱莹侧过头来,眼神中的泪花化成了欢喜。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随即使劲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阿寿,我想,你爹娘当初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也一定是希望你福寿绵长,无病无痛。咱们生在同一天,名字又都代表长辈最美好的祝愿,就该活得好好的!”

看到朱莹破涕为笑的刹那,张寿清清楚楚感觉到,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第五十四章 青莲纱衣,利益均沾

事实证明,乌鸦嘴会奏效的只有张寿,尽管朱莹和杨老倌口口声声希望再来一拨乱军让他们过过手瘾,但接下来的半宿,风平浪静,如果不是那十几个血迹斑斑被吊在村中大树上的俘虏们,就连张寿也会认为昨天晚上的经历是一场梦。

而大清早,当翠筠间里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朱大小姐药翻过去的纨绔子弟们醒来之后,听随从们添油加醋说了昨晚上的凶险,大多将信将疑,所以,不免有不少人跑到村中围观乱军。

看到这些被绳子捆吊在树上,半死不活的俘虏一个个无精打采,根本不理会他们,纨绔子弟们不禁恼将上来,若非一旁漫不经心抱刀坐着的花七实在太显眼,拿着短弓在一旁的阿六又冷肃到杀气腾腾,他们绝对要上去狠狠教训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乱军一顿。

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致去痛打落水狗的,如张武便有些惶惑地在村中乱转,发现四处村舍中都是人在大呼小叫,仿佛在备办什么,没带随从的他就想拦人问个究竟。奈何一连拦了两个,人却都忙得无暇回答他,最终他还是远远看见张寿,这才慌忙快步奔上前去。

“小先生!”

张寿一见张武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就知道人在想什么,当即笑吟吟地说:“人多力量大,但不能拧成一股绳的人太多,反而是麻烦。莹莹又是最怕麻烦的,所以快刀斩乱麻,索性让你们一块都睡去了。至于张琛和陆三,留下他们,也是因为乱军会觉得挟持他们价值大。”

“所以说,朱大小姐仅仅是为了……图方便?”说出这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张武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等看到张寿点头时,他不禁大为沮丧,“她只要告诉我,我可以下令随从护卫都听她的。”

“事出紧急,哪有功夫这么麻烦,大不了我先做了,回头再给你们赔礼!”

张武听到背后传来这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朱莹,他满腹牢骚全都吓得不敢再发了。然而,朱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满腹委屈化作乌有。

“今天我和阿寿一块过生日,中午便是流水席,我本来还打算去翠筠间叫一声,你既然来了,那正好帮我回去叫他们一声。闲着没事也别围着那些已经被捆好吊成鱼干的家伙转,有功夫就全都来帮忙。你们帮不了,你们带来的那些人总能打打下手摆摆碗筷吧?”

“再说,阿寿才和我说呢,昨晚上能抓到那些乱军,功劳也少不了分你们一份,别纠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快去!对了,记着保密,功劳的事情先别提!”

张寿见张武先是一愣,随即就仿佛被猛抽了一记的陀螺似的,拔腿就往来路跑,他顿时笑了起来:“还是你厉害,一句话下去,人就立刻有动力了!”

朱莹微微一翘下巴,得意地说:“那只是积威之下,他习惯了而已。真要说起来,还是你那句分功劳的话最实在……来,快和我走!”

张寿顿时一愣:“去哪里?”

“我们是寿星呀,寿星当然有寿星的行头!”朱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见张寿还在发愣,她便上前不假思索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每年生辰,祖母都要送我一套做好的新衣,今年也送来了你的!吴姨就是让我出来找你回去换衣服的,快走吧!”

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真是周到得过分了……

张寿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认命地往家里方向走去。

这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是那种大红大绿的喜庆颜色。他不像穿大红便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的朱大小姐,那种艳丽的颜色,他压不住……当然也不想穿!

虽说他承认,如今对朱莹确实有好感,可如果被人强迫穿得像新郎官,他绝对不干!

尽管是临时筹办,但村中到底人多,纨绔公子哥们又是人手各带一个能下厨的厨子,他们的随从一个个卖足了十二分力气干活,不到午时,街头就已经摆上了一张张桌子,有些干脆是砖头上架了床板……

当然,这次是没人再会拿出棺材板凑数了。

而昨晚自认做过莫大贡献的陆三郎,则是笑容可掬地硬拉着张琛来到了张家大宅门口,美其名曰迎接今日的寿星翁。

张琛虽说还有些别扭,可因为张寿昨晚痛斥丁亥的那番话,他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葛雍的关系才接受这位小先生了,剩下的只有唯一一点纠结。

“哟,出来了!”

当张琛听到陆三郎这一声嚷嚷时,他不禁本能地抬起了头。

就只见张宅厅堂门口,两个人正并肩出来。

朱莹身穿樱桃色的衫子,石榴红五彩襽边的裙子,那两颊微微晕红的胭脂,衬得她犹如天边的朝霞一般娇艳,就连那红宝石的耳饰,都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而在她旁边,张寿却是青莲色的交领襕衫,看似比朱莹那鲜亮的衣裙朴实得多,可青莲色的纱料上是巧手织工织就的福寿万字纹,襽边上则绣着一圈仙鹤纹。只是看了第一眼,张琛就认出了那块料子,随即愣住了。

张寿当然注意到了张琛那复杂难明的目光。之前发现不用穿大红大绿宝蓝玫瑰紫,他虽说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发现,青莲色同样很招摇,甚至比正紫还更加鲜艳……

他一没功名,二没出身,三没官位,能穿这种接近于正紫的襕衫?

然而,从穿上衣裳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那几乎是根据自己的身量尺寸定做的,换好衣服出来时,面对母亲吴氏那又惊喜又骄傲的表情,他想想自己这三年离经叛道,先斩后奏的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她也没怎么阻止,也就决定索性不在这高兴的日子扫她的兴了。

所以,张寿假装没发现张琛那明显有些微妙的反应,等出了张宅大门,迎来乱哄哄一大堆祝寿词,其中甚至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时候,他只能顶着一张僵硬的笑脸,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是十六,而不是六十!

朱莹倒无所谓这些吉祥话是否应景,早已经习惯面对一大堆人,她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面面俱到。

而陆三郎见缝插针上前祝寿,随即就把面色微妙的张琛给挤到了一边去,自己堂而皇之站在了张寿身边,一副学生的模样帮忙待客。

忙里偷闲中,他低声说:“今年三月三的时候,朱大小姐硬是靠投壶赢过了永平公主,从太后那儿讨了一块青莲纱,为此据说永平公主在背后说她骄横。我虽说没亲眼见,可估摸着就是小先生你身上这块,张琛那时候是亲自在场的,估计认出来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这身衣服一穿,那位公主肯定会不高兴对吧?

张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陆三郎的弦外之音,当下呵呵笑道:“看来太夫人真够大方,也不问问孙女,就直接做成衣服送了给我。”

“是啊是啊。”陆三郎连连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仿佛生怕谁听到,“朱大小姐肯定觉着小先生你最衬这颜色,只会欢喜,可有些人会不会起坏心去搬弄是非,那可不得不防。”

他一边说,一边又义正词严地说:“张琛那小子自视极高,也许不会背后告状,但翠筠间人多嘴杂,难免会有人和大家不是一条心!小先生放心,我会好好警告大家的!”

张寿突然觉得,陆三郎这家伙绝对是当班长的材料……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打了个哈哈,姑且把这话题岔开了过去。

等到他和挤出人群的朱莹来到位于村口的头桌上,拍了拍巴掌,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随即示意便所有村人和贵介子弟以及随从等各自入座。当一大群人乱哄哄地入席了之后,他便笑吟吟地执壶,在自己的杯中斟满。

“一敬天地,多谢天地保佑村中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二敬乡亲,若非平日辛勤耕耘,昨夜齐心协力,没有今年这好收成,更不会有昨夜这有惊无险地拿下这伙叛贼乱军。”

接连痛饮了两杯,见众人轰然叫好,齐齐陪饮,张寿便笑道:“这第三杯,自然是敬今日同过生辰的莹莹和有缘到融水村来的各位。有缘同聚,有难同当,自该有福同享。昨夜这场惊险,大家一同担了,昨夜这场功劳,自然也是大家一同享!”

听到这里,因为张武谨慎地守口如瓶,本来觉得自己睡了一晚上什么都没赶上,懊恼至极的贵介子弟门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猛然之间激动了。尤其是发现朱莹丝毫没有反对张寿这番话,狂喜的他们毫不犹豫地一个个站起身。

和陆三郎一样,他们也猜出了张寿这身衣裳的来历。有赵国公府做后盾,有帝师葛雍做老师,他们怎么和人家抢朱莹?张寿肯分润功劳,他们当然是接受了!

至于不乐意不甘心的……那也不能在眼下表露出来!反正站在赵国公府这一边,现在准没错!

然而,就当张寿三杯敬完落座,一时四下里乱哄哄一片正在享用酒菜的时候,张寿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五十五章 谁怕谁

耳畔那马蹄声滚滚而来,似乎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支兵马。

肩膀上那只手颇为有力,仿佛一用劲就能将自己牢牢控制住。

在最初的愣神过后,张寿立刻就放松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笑问道:“花七爷不来喝一杯?”

“你这小子,确实有意思,很不错。”

花七见不少听到马蹄声的人都在紧张地左顾右盼,甚至还有贵介子弟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他就懒洋洋地呵呵一笑。

“不用慌张,我昨夜已经飞鸽传书回去。只不过是京城那些老大人们终于回过神来,调兵遣将打算扫荡临海大营的那群漏网之鱼了。安心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他们难道还敢把你们当乱军剿了?”

他的声音乍一听似乎并不大,但每个贵介子弟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刹那之间,流水席上刚刚生出的那股骚动不安就立刻被压了下去。

但张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叫敢把你们当成乱军剿了?万一人家敢呢?

察觉到花七依旧按着自己的肩膀,紧挨自己坐了下来,张寿若无其事地亲自执壶给人斟了一杯递上,见人单手举杯一饮而尽,却依旧没有松开扣着自己肩膀的手,就连朱莹也为之侧目,更不要说眉头微皱的吴氏了,他心中一合计,当下就放下了酒壶。

“花七爷,我有几句心里话要和你说,能不能行个方便?”

“哦?”花七微微一笑,眼神幽深地说,“自然可以。”

张寿见肩头那只手骤然放松,便笑着放下酒壶和茶杯,不慌不忙地离席,等走远十几步,来到村口自家大宅门前,他甚至已经能望见远处官道上弥漫的尘土,他这才开口问道:“花七爷刚刚按住我,是不是生怕我问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的兵马难道有什么问题?”

花七沉默片刻,随即就嗤笑道:“大小姐是千回百转的玲珑心,只不过不到必要的时候,她懒得动脑子,你比她还要聪明,以后你们俩这日子可怎么过?”

见张寿一脸啼笑皆非,他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预先有准备时间的冒险,和骤然面对险境,那是不同的。我就怕你昨晚上能处之泰然,今天骤然面对惊变却举止失措。”

“但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要镇定。不过,你是莹莹的未婚夫,赵国公的女婿,那位太夫人的孙女婿。以后要面对的风浪多了,如今练习练习也好。实话告诉你吧,我留在外头的兵马竟是没有事先送个信来,所以来的兵马很可能有问题。”

花七说完便转身朝那条直通村外官道的小道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不过呢,昨夜的事情我早就飞鸽传书报了京城,那是真的。哪怕领军之人真有问题,只要他不想变成叛军又或者反贼,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去应付周旋一下,若有事自会示警。”

张寿心中无奈,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如果来人打着明里平乱,暗地灭口的主意,那么回头最糟糕的可能,便是把连带贵介子弟在内的整村人一块屠了,然后嫁祸给乱军。

就像花七说得那样,这个可能性其实很小,但不可不防……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倏然转过身来,随即差点被背后站着的一个人给吓了一跳。

不是朱莹还有谁?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都听到了?”

“当然都听到了!”朱莹神气活现地微微昂首,随即轻哼道,“你和花叔叔就知道瞒我!”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大小姐自以为装得很像,可从她这种轻松的口气,他就知道她肯定只是偷偷摸摸刚刚过来。他盯着刚刚多喝了几杯,双颊更添红晕的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一脸好奇地盯着花七背影,他便笑道:“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这生辰宴扫兴而已,来,我们回去。”

重新回到流水席上,张寿带了朱莹执壶逐席劝酒,但自己只不过是间或喝一口。即便如此,村人们就没有一个不给脸面的。

而贵介子弟们就算不看他是葛雍弟子,刚刚分润功劳的面子,也得看跟随一旁虎视眈眈的朱莹那面子,因此自己喝干不算,更是没有一个敢灌酒的。

只是当两人过去之后,陆三郎听到一旁的张陆赫然在那嘀咕道:“过个生辰而已,瞧着像成亲似的。”

“你有本事去问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为什么连生辰都让朱大小姐在这过。”陆三郎没好气地刺了一句,随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什么成亲,哪有新郎穿紫色的……”

他从前是借着追求朱莹摆脱自以为是的父兄,现在他是葛门徒孙了,朱莹这个挡箭牌可以扔了……那日后就拿着张寿这个小先生当挡箭牌好了!

张寿不动声色地一边敬酒,一边挑特定的人吩咐几句。朱莹起初还没发现,可渐渐就察觉到,如起头还阿谀奉承一大堆的杨老倌,可等她转过头来时,人已经不见了。不但杨老倌,同样消失的还有好几张她依稀熟悉的面孔。

最终往回走时,暗中留意的她便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张寿的袖子:“你敬酒一圈,这流水席上就少说没了十几个人,你刚刚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你和花叔叔到底什么事瞒我?”

张寿看看自己那再次落在大小姐魔掌中的袖子,再看看一旁那熟悉的一桌上,一个个明明低头却不忘窥视的家伙,他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道:“回去说……”

然而,他这三个字刚出口,朱莹尚且没反对,却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见霍然起身的张琛满面通红,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多灌了几碗借酒消愁,再看到人那还带着血丝的眼睛不是盯着朱莹,而是盯着自己,张寿不禁笑了,随即一把拉开陆三郎,竟是径直在这一桌坐下。

而不知不觉放开他袖子的朱莹反应过来,立刻撵了另外一个人,也霸道地在这一桌坐下了。紧跟着,大小姐就用刀子一般的眼神,把同桌的另两个人全都撵了走。

察觉到之前那马蹄声已经停了下来,张寿不知道花七的交涉结果如何,见陆三郎挤走了一个扛不住朱莹霸气眼神的贵介子弟,而张武和几个曾经最早看到自己真面目的人却围了过来,他这才轻描淡写地低声说:“刚刚花七爷说,外头那些兵马也许是援兵,也许来者不善。”

对于这群贵介子弟来说,来者不善四个字,已经足够震慑,就连原本酒意上头的张琛,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一时间,周遭七八张脸个个煞白。

而朱莹在最初的惊怒过后,立刻砰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声音却极低:“怕什么,任凭哪支兵马,若真的要起坏心,只要回头我们能活一个人,他们就全都要诛九族!”

张寿这才微微一笑道:“没错,所以我让杨老倌他们把昨夜那些乱军全都带走了。他们既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装了那么多年安分庄稼汉,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要灭口的人没法抓到,我想就算来者不善,也不会这么愚蠢地冒险。”

朱莹大为赞同,再次一拍桌子,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有人遗憾昨天晚上没派上用场吗?全都跟我和阿寿到头桌去坐着!一会儿要是有人敢进村,那就拿出你们平时在京城横行的气势来!看看到底谁怕谁!”

“对,谁怕谁!”张琛再次灌了一杯酒,随即发狠似的扫了众人一眼,“我们就好好坐着,痛痛快快吃喝,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着!”

第五十六章 演技不过关?

从村口头桌的位置,恰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条从远处官道分叉至此的小路。

张寿察觉到,随着那一队蜿蜒上百步的人马沿着这条小路渐行渐近,身边人反应各异。

刚刚还在豪言壮语说谁怕谁的张琛浑身绷紧,起头惋惜昨天晚上什么忙都没帮上的张武肩膀微微颤抖,其他几个人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酒,脸色却是僵的,朱莹左顾右盼,满脸寿星翁的自得,陆三郎大吃大嚼,不时还评点一下菜色优劣,两人都显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质。

他不知道后两者是不是和自己同样看出了某种端倪,想了想觉得没有绝对把握,也就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来。

眼看刘婶已经是知机地扶着微醺的母亲吴氏进宅子去休息了,其他各桌上,喝多了的村民有人在划拳,而贵介子弟的随从们,有人唱起了小曲,他突然一时兴起叫了一声。

“唱曲的那位,大声些,唱给自己听有什么意思,要唱就让大家都能听到!”

“对对,唱大声一点,唱得好,我赏他金花一朵!”朱莹也立刻起哄。

正唱得高兴的那位被张寿这一拍打断,本来还有些犹疑,等听到素来以出手豪爽著称的朱大小姐竟是一开口就是一朵金花,他登时喜出望外,立时想都不想就大声唱了起来。

然而,他这荒腔走板的曲子还没唱几句,一群委实受不了的人就慌忙把人给按了下来,三杯酒灌得人醉倒在了桌边。见此情景,多喝了两杯的朱莹不禁气得在那拼命拍桌子。

“换人,快换人!谁唱得好我就赏金花一朵,绝不食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下立时便有另一个自诩好嗓子的护卫直接跳上了凳子,一嗓子便吊了个高音:“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听到这么个开头,就连故意促狭起哄让人唱曲的张寿也不禁头皮发麻。然而,还不等他慌忙叫人打住,那个男唱女声嗓音极妙的护卫,就把接下来那要命的唱词给吐出来了。

“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刹那之间,流水席上本来吃得兴高采烈的所有人全都给镇住了。

大小姐就算许诺唱得好赏金花,可你在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中午,人家大小姐的生辰宴流水席上,唱什么六月飞雪窦娥冤,你小子是咒人呢……还是讨打呢?

就连刚刚踏上村口的一长队人马,头前那高头大马上看上去极其雄壮威武的军官,听到这犹如魔音贯耳的唱词时,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偏偏就在此时,他的坐骑也仿佛受不了这曲调,突然失蹄一个趔趄,这下子,原本就走神的这位雄武军官竟是猛然滑落下来。

幸亏他临机应变,坠马之际硬生生一提气,旋即单手在地上一撑,继而猛然前翻,最终竟是稳稳落地,可即便如此,当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再次昂首挺胸站定时,却发现不远处那头桌上挤着的一群人正用极其古怪的目光看他。一愣之后,他慌忙再次露出了一脸的凶神恶煞。

尽管雄武军官刚刚险些出丑,可随着他再次上马,几十名士卒策马整齐划一地紧随其后,一应人等气势十足朝着村口层层围逼过来时,别说有人慌忙拽下那站在凳子上唱窦娥冤的家伙,勒令其住口,就连朱宏等护卫,也不禁赶了过来围到头桌旁边,满脸的戒备。

尽管张寿和朱莹没对他们通气,可如此架势,他们怎会心里不打鼓?

然而,朱莹却不耐烦地劈手将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随即大声问道:“来者是官是匪?”

看到那为首的军官听到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时,整张脸上都是横平竖直的呆字,张寿不禁更加确信了之前的猜测,当即起身一笑。

“朱大小姐的意思是,如若是来援的官军,那自当请入村中,喝一杯寿酒。如若是流窜的乱军叛匪,那就对不住了,昨晚已经有二十余人失陷在这小小的融水村,各位不妨试试。”

那军官好容易再次把脸上表情恢复成他想象中的穷凶极恶,又竭力让自己的口气尽可能更硬梆梆一些:“昨夜之事,我已经得到了消息。虽说各位都是京城贵胄,随行护卫众多,但要说轻易拿下这些乱臣贼子,是不是美言太过了?”

还不等有人说话,他就提高了声音道:“但在此之前,先把那些乱军交出来吧!”

“凭什……”张琛一个么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陆三郎捂住嘴拖到了一边。

以为陆三郎是为了不让张琛挑起纷争,其他贵介子弟们和随从护卫们就如同绷紧了弦似的,如果他们手中这会儿有箭,绝对会一松手任由其四处乱飞,射不射中全凭运气。

相形之下,后头依旧在吆五喝六划拳喝酒的村民们,和头桌这边紧张沉重的气氛格格不入,赫然是冰火两重天。

僵持了足足好一会儿,除了迸出两个字就被阻止的张琛,没得到其他回答,那凶巴巴的军官仿佛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再次加重语气:“我再说一遍,把乱军都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一声令下,玉石俱焚!”

“要人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你就过来取!”

朱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嚷嚷,顿时把僵硬的气氛顶到了最高点。可下一刻,她就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背转身去揉肚子:“不行了不行了,阿寿,你接着演,我绷不住了!”

“你绷不住还叫我来?”张寿同样忍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的他好容易露出了一张比较严肃的脸,但随即就干咳道,“好了,别装了,阁下那点小套路,早就被看穿了!”

见那军官顿时呆若木鸡,其身后士卒当中,甚至有人低头偷笑,他便笑呵呵地揭开谜底。

“从官道过来这条小路,一辆马车再加上几匹马的车队通行不难,但阁下上百号人马从这么小一条路过来,那通行速度就慢了。如果真的是不怀好意来的,别说路旁都是收割完的水稻田,就算是青苗地都会不管不顾践踏,因为时间紧迫,不至于从小路过来浪费时间。”

“而且,无论是作为乱军同党,还是来要人的蛮横官军,甚至说得更过一点,作为担当灭口屠村重任的人,阁下形象雄武威猛,作风正派严谨,说话一板一眼,实在是……嗯,别说演不好,根本就演不了大奸大恶的凶徒,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其实这都是鬼话,最重要的是,他刚刚才想明白,之前是被花七带歪了节奏,这种赵国公的心腹,会在不怀好意的兵马杀到家门口时才发现才示警,还略带悲壮地上去交涉应付?

那军官根本不知道该流露出什么表情。明明才先被人批演得乱七八糟,然后好像还被夸了?这是什么鬼?直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他这才回过神来。

“唉,拍胸脯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结果才演一半就砸锅,果然是角儿选得不好。”

随着这声音,一身小卒服色的花七策马从后军之中出来,却是没理会一群贵介子弟们那气恼的瞪视,笑容可掬地问道:“除了这些破绽,寿公子还看出了别的么?”

张寿见到花七,当然一点都不意外:“另外,我虽说久居乡下,却也听说马军难练。京畿地面上,除却朝廷,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动用这样一支这样上百人的精锐马军。否则这就不是承平治世,而是兵荒马乱了。”

花七顿时大笑:“你这颂圣的口才不错,说得在理。”

张寿却没被花七岔开话题,似笑非笑地问道:“眼下之事,到底是花七爷临时起意撺掇,还是各位军爷来之前就受命吓唬我们?”

听到这话,就连刚刚转过身来的朱莹,也不禁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更别提刚刚受过惊吓的贵介子弟和随从护卫们了。

“那是我的主意。”笑眯眯先肯定了一句,花七突然又词锋一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再次耍了个诈,他才不慌不忙地说:“部阁会议商定了派军平乱,太后娘娘就特意吩咐让雄威先带人过来看看,把那些乱军押解回京,顺便吓吓各位。太后娘娘说,乡间虽好,可到底没城墙,各位可得多一个心眼,保护好自己!”

见花七说得煞有介事,众人听了愧然的愧然,窘迫的窘迫,张寿却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他实在有点信不过这疯子……假传懿旨的事,花七兴许可能大概……做得出来吧?

当然,也不排除归政的太后实在是太闲了……不怕把人吓死吗?

第五十七章 不要相信外貌

被张寿称赞为雄武威猛,正派严谨的雄威,出自京城锐骑营,官居右营指挥使。

花七虽然当众如此向人介绍,可因为先头这件事,他到底没了信誉,直到雄威出示了锐骑营左营指挥使的腰牌,挑明自己才刚受到楚国公举荐,从宣府调回来,被吓怕了的贵介子弟们这才信了。

这一次,就连昨晚没赶上那捉拿乱军大场面,于是有些不痛快的几个贵介子弟,也全都觉得,昨晚上幸亏朱莹简单粗暴地把他们药翻了。今天这还没真打呢,他们就吓得不轻,如果他们真的亲眼目睹甚至遭遇昨夜的激战,指不定要拖后腿……

在这人人心有余悸的当口,张琛却忍不住一把揪住了陆三郎。

“陆猪头,你是不是也早就发现端倪不对,所以才突然捂住我的嘴?你这猪头,从前在京城时装傻充愣,跑到这突然就变成什么算学天赋上佳,你到底有多少事还瞒着我们!”

陆三郎藏拙这么多年,此时当然想要显摆,可他能说出来的理由都让张寿给说光完了,他只能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观察不仔细,这点小破绽都没看出来。。你之前不是还放大话说什么谁怕谁,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刚刚大小姐和小先生都在呢!”

此话一说,别说张琛,周遭一大堆人顿时哑然。

朱莹且不说,大小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张寿明明只是长在乡下的少年而已……

张武立刻干咳一声:“我们怎么能和小先生相提并论,小先生要不是神机妙算,人称专相千里马的伯乐葛祖师怎么会收小先生当关门弟子!”

“就是就是……”

张寿眼见朱莹在不远处缠着雄威问东问西,结果一问三不知,正在那不高兴了,便打算自己上去试试,可听到周遭张武这几个人纷纷乱糟糟附和陆三郎挑起的话题,他只能止步。

“别说得我和活诸葛似的。我要真有那么大把握,之前听了花七爷的话,就不会吩咐杨老倌和几个村人,去把昨晚抓到的二十几个乱军叛贼先藏起来了。我也只是看雄指挥使进村时,那言行举止实在不大像穷凶极恶之徒,谁知道竟然真的虚惊一场。”

“你们别扯闲话了,去给我找村里人,把杨老倌他们找出来,昨夜那些俘虏该交出去了。”

陆三郎立刻凑上来,肥嘟嘟的脸上那小眼睛轻轻眨了眨,莫名的有点萌:“小先生,就这么把人交出去,会不会是白给那个雄威送功劳?”

张寿见纨绔子弟们不少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不禁哂然:“那位雄指挥使一看便治军有方,否则也不能带出那样一支令行禁止的马军,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而且,你们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这世上谁敢抢你们的功劳?”

此话一出,刚刚还吓得哆嗦甚至差点尿裤子的纨绔们立时腰杆笔直。

对啊,咱们在京城好歹也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谁敢抢老子功劳?

“再说,人丢在这,不但白白花费粮食养着,还每天都要浪费人力去看守。现在你们人还没回京,先把这二三十个俘虏送回京,让京城那些小瞧你们的人好好看看你们此番立下的功劳,等日后再回去时,岂不是扬眉吐气?”

三言两句把垂头丧气的众人撩拨得眉飞色舞,张寿见一群人轰然散去,这才摩挲着下巴。

他算是看清楚了,对待这些纨绔子就好像对小狗小猫,有时候得像驯狗似的严厉呵斥,有时候得像对待小猫似的,顺毛捋几下……

“都是花叔叔,昨晚上先是看我们的热闹,今天又和那个雄威一块搭档演猴子戏,敢情他是故意想看我们出丑。我才不信太后娘娘没事耍我们这些晚辈玩儿,肯定是他捣的鬼!”

朱莹快步走回来,直接拿起酒壶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一脸气咻咻。埋怨了一气之后,见张寿笑而不语,那些纨绔子弟都不见了,她不禁眉头一挑:“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去通知杨老倌,把人都押出来。”没等眉头一挑的朱莹反对,他就岔开话题道,“说起来,临海大营出乱子,太后娘娘说不定是觉得你在乡间不安全,希望你早点回京。”

“才不会呢,昨天祖母不是派人送长寿面和新衣?”

朱莹嘴里这么说,可想到那坏消息是在京城赵国公府人走后才来的,她不禁有些心虚。要说这次她在外头也确实逗留了很久,祖母固然纵容,京里也乱糟糟的让人心情不好,可她这种野在外头由着性子的好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如果真的要走……她总得给村子留下一些东西,让阿寿,让其他人都别忘了她!

想到这里,朱大小姐不禁眼珠子一转:“要不,我召集大伙儿给融水村筑一道墙,把整个村子围起来?这样不但可以抵挡乱军,还可以用来抵挡野兽!”

大小姐,我这是村,不是镇,更不是县,太平盛世,偶尔有兵马营啸叛乱而已,又不是四处烽烟。突然兴师动众要给村子筑墙……这是打算据坞堡造反吗?

搁现代,那也是违建,要被强拆的……

面对这异想天开,张寿只能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一点小乱子就筑墙,这不是怀疑京畿驻军的能力吗?我觉得,像雄指挥使这样勇武正派的人,顺路过来接收一下俘虏,接下来说不定还回去平乱。那支马军训练有素,区区小乱子一会儿就平定了,也就不用再担心安全。”

不远处,才演过一场看似失败的反派戏,雄指挥使却心情挺不错的。

他在军营中素来有顺风耳之称,刚刚张寿和那些纨绔子弟,和朱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他从军这么多年了,但遇到的明眼人不多,头一个是楚国公,第二个是当朝皇帝……反正这位张小郎君算一个!本来就是,人活一世,哪能单纯靠脸呢?

想到这,见张寿和朱莹说完话,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雄威就主动迎了上去。

“雄指挥使是打算把昨夜那些乱军,还有后来的一个刺客一块押走吗?”

雄威既然对张寿观感不错,相比刚刚敷衍朱莹,他倒是乐意多提点张寿几句。

“昨天临海大营发生营啸,乱军逃出去百余人这件事,快马加急送到了京城,京城一度关了城门。今儿个一早又接到花七爷的急报,说是乱军跑这儿来了,所以我才奉命带人赶来,押解人犯回京。好在一大早开始,京城的城门已经都开了。”

“但平乱的事却和我无关,毕竟我初来乍到京畿,并不熟悉地方,轮不到我出头。”

紧跟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头桌上自斟自饮生闷气的朱莹,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我奉命只是带人,并没有提到马。”

张寿本来还想试探一下那些军马如何处置,乍然听到如此露骨的暗示,他想到杨老倌昨夜连人带马全都信手擒来后对那些军马的觊觎,他不禁有一种瞌睡遇着枕头的幸运感。

他当即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既如此,那我就只当咱们村子暂时借用那些军马几天好了。村子里耕牛不多,用马耕田,能给大家省出老大的人力。”

张寿只不过是信口开河,随便找借口糊弄,却没想到雄威竟然真的煞有介事点头道:“张小郎君说的是。在宣府时,我们也常常用马耕田,确实能节省不少人力。昨夜那些乱军惊扰乡间,留下坐骑劳作抵偿也是应有之义,临海大营那边想来也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这位“作风严谨正派”的雄指挥使,大有深意地冲着张寿呵呵一笑。

“演场戏吓唬人这种事,我确实不太擅长,真要把这么多人吓坏了,我可吃罪不起。”

人家都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了,张寿怎么会不懂?

甭管是奉谁之命,这一位显然在演戏上只打算点到为止,并不希望惹出大麻烦,所以才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所以说,这年头但凡官运亨通的,其实都是人精!

他算是又学到一条,不要相信外貌!

第五十八章 往事和决意

三十二匹马,其中大体无损和轻伤的是二十七匹,另外两匹摔瘸的,三匹外伤颇为严重的。毕竟,哪怕是用的吹箭,旨在伤人而不是伤马,在竹林入口的乱战之中,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那么精细,如此收获已经很不错了。

而这是雄毅那一队马军押着俘虏离开之后,留给融水村的战利品。

昨夜除了张琛和陆三郎,公子哥们都在被药翻的情况下酣然高卧,分润功劳就够厚脸皮了,谁都不好意思再贪图什么战利品。

就算张武张陆这样不受重视,其实挺缺钱的家族庶子,也万万不敢开这个口。至于张琛和陆三郎,一个有钱有势,一个自诩智慧,更不会站出来争。

于是,张寿召集了杨老倌等人,说了战马暂留这件事的时候,从一贯财迷的杨老倌往下,一大堆村人赫然喜出望外。然而,等到张寿拍了拍巴掌之后,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之前那位雄指挥使虽说只带走了人,没有带走马,但到底马还是属于临海大营的。所以,现在我们只能说是暂借这些马使用。瘸的和有伤的几匹,我和莹莹说过,她回头会派人走一趟临海大营送还。剩下的马,当然是归村中大家使用。”

没等喜形于色的村人们道谢,张寿又说出了另一重用意。

“我对雄指挥使说,留下这些马耕田,抵偿乱军惊扰乡间,但你们应该都明白,临海大营的战马未必会耕田,再说喂养马匹耗费大,与其耕田浪费马力,不如分出大部分去拉车,把今年刚刚收获的新米和其他菜蔬立时运到京城去卖,顺带捎上平常积攒下来的丝线等等。”

整个融水村,大牲畜都不多,尤其是适合长途运输货物的牲畜更是紧缺,若不是吴氏是个善心的“地主”,养着的一匹马常常出借给村人运送货物去集市卖,只靠人力运送东西去城里,村人的日子只会更加清苦。

此刻一听张寿这话,村人们顿时惊喜更甚。尤其张寿道是届时会随同上京时,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趟京城之行,定然能省一大笔,再赚一大笔。

不说别的,张寿去了,就意味着有赵国公府的人跟着,说不定朱大小姐也会同去,那么,进出城门纵使要交税,也不会被盘剥,集市上更没人敢欺行霸市!

“好了,我说完了,大家紧赶着回家去收拾清点吧。明天八月十六,那就十七或十八上京吧,大家好好喂两天马,然后把东西都准备好上京一趟,谁走谁留,大家合计好。”

村人们高高兴兴地散去,然而,杨老倌却拖在了最后。在走出去几步之后,这个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头儿突然又转身走了回来。见张寿果然也没离开,正站在村口看着妇人们收拾那杯盘狼藉的流水席,仿佛在出神,他就上前咳嗽了一声。

“姑爷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你应该说,我是不是还有话没问你。”张寿没好气地斜睨了老头儿一眼,这才单刀直入地说,“你和我打了这么久马虎眼,现在是不是该说实话了?你也好,村里其他很多人也好,都是赵国公安排在这儿,照顾我们孤儿寡母的吧?”

这一次,杨老倌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眼神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游移不定。

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已经秃了一大半的脑袋:“没错,就是姑爷想得那样。只不过,当年国公爷没说是照顾未来女婿,只道是照顾一个他老朋友的妻儿,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却有不少地,怕被人欺负了。”

张寿静静地听,没有质疑,更没有打断杨老倌的讲述。

“我和其他人,当年都在国公爷麾下呆过。那会儿国公爷还年轻呢,跟着睿宗爷爷打仗那叫一个敢打敢拼,鞍前马后建功立业,一点都不像外戚,最可贵的是还体恤老弱残兵。”

“当年征北受伤的那一批人,包括我在内,国公爷都禀奏了睿宗爷爷,一个一个补了钱粮……哎,可惜睿宗爷爷死得早,得位的时候又……咳,旧事不提了!”

“我家境寻常,后来国公爷找到我的时候,我两个儿子刚刚给我添了孙子,家里精穷。所以国公爷一提来照顾孤儿寡母,我一口答应,立刻带家人迁了过来,又遇上了邓二牛他们。”

“说实话,我也算是从小看着姑爷长大的,您小时候腼腆,体弱不太出门,后来病好了就常常出来,这三年眼瞅着越长越像是画上仙人,又肯帮咱们教导孩子,我从前想都不敢想他们能算数背诗的。我真没想到,国公爷托付给咱们的居然是未来姑爷。”

听着杨老倌那絮絮叨叨不甚有条理的话,张寿终于忍不住问道:“可赵国公让你们迁到这儿照顾我们母子,却没有过多照顾你们,你就不觉得这日子太清苦吗?”

“我的姑爷,还要怎么照顾?”杨老倌摇了摇头,突然伸手撑开了额头上密布的横纹,“我又不是斩将夺旗的勇将,说白了小兵一个,老了更不顶用,赵国公记得我,我就很惊喜了。要不是迁到这儿,我家那两个孙子就都饿死了。上哪找姑爷和娘子这样好心的东家?”

张寿微微一愣,继而苦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就我们孤儿寡母,放在寻常村里,也许早就被人吃得一滴血肉都不剩了。”

杨老倌轻松地笑了笑:“那是各取所需。我和家里儿子媳妇孙子活了下来,其他人家也是,这些年除了病死老死的,日子都太太平平过下来了。姑爷平安长大,如今又遇上了大小姐,又是收学生,又是平乱军,我就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想想也觉得都是托赵国公的福。”

“你说得对,都是托赵国公的福。”张寿虽没问出杨老倌当初在军中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此时他已经问出了绝大多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就没有再盘根究底。

等到杨老倌笑呵呵地告了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好一段路,却突然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那张苍老到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这才心中一动,连忙回过了头。

果然,朱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墙根,眼睛似乎还微微有些红。

他只是微微一愣就迎上前,随即也不说话,径直拿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谁知道大小姐根本没接,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朝他递了过来。

“你昨晚上才给过我一块呢,忘了?”见张寿哑然失笑,朱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无意看到你们说话,过来听听,谁知道他年纪这么大还像年轻人似的耳聪目明,发现我还假装不知道……阿寿,谢谢你,你明明自己也有很多困惑,昨天晚上还安慰我!”

想想用言语来安慰朱莹,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张寿便微微一笑,将手中帕子收了回来。

“莹莹,不知道你刚刚听到没有。过两天村人去京城卖东西的时候,我打算也一块去一趟,去京城看看。”

见朱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惊喜中带着几分纠结的表情,他就笑道:“其实要不是这几年娘死死盯着,杨老倌他们那些人也时时刻刻看着我,我早就想出去了。”

“阿寿,我也很想爹和大哥,想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所以,我陪你一块上京!”

朱莹终于做出了决定,昂起头满脸诚恳地说:“吴姨那儿,我去说,她要不放心,她也可以一块去,干脆大家都在京城我家住两天。当然,如果你怕我家那边是非多,我可以让人包下一家干净雅致的客栈给你和其他人住,省得别人闲话!”

面对这样一位雷厉风行的大小姐,张寿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这是他新的人生中从没有生出过的念头,可此时此刻,他到底只是对她笑了一笑。

“好,那我们就一块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第一卷完

第五十九章 乡下小郎君进城

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

眼看一个清俊闲雅的年轻小郎君策马在外城这三门之间打了一个来回,浪费了至少一刻钟的时间,不止众多进城或出城的官民百姓频频回头,守城的军士们自然也会注意警惕。

然而,年轻小郎君并不是单身一人,在人开始兜第二圈时,就已经有几个护卫跟了上来,须臾,一位分明是女扮男装的艳丽公子也追了过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那些本来会宣之于口的嘲讽和讥笑自然而然稍稍克制一些。

而对于眼睛最利的城门守卒们来说,当认出那是赵国公府的护卫随从,他们就立时知情识趣地撤了回来。等到再认出那位陪同的男装丽人仿佛是赵国公府的大小姐,他们就只敢不时悄悄扫上那位小郎君一眼了。

前些日子在京城流行过好一阵子的闲言碎语,此时就犹如平静水面底下的暗潮,在他们之间悄悄涌动。不多时,在京城外城三大城门的所有守卒中间,一个消息完全传遍了。

赵国公府那位准姑爷进京了!

张寿并不在乎自己被当成头一次进京的乡下人,反正他确实就来自乡间。而且,今天吴氏最终没有答应一同上京,他也不怕因为这乡下人似的丢脸举动而被母亲唠叨。

想到永定门城楼几乎与后世复建的一模一样,想到那名字熟到不能再熟的左安门和右安门,他不禁无限感慨。

不是朱家的天下,国号却叫做明。

不是朱家的京城,那三座城门却依旧取了那样的名字,永定门几乎复刻。

而接下来的内城三门,名字也应该和他想象中的一样。

果不其然,等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内城墙时,他不出意外地从崇文门进的城。

这一次,眼看其他村人在朱宏陪伴下于税关交税验货入城,他不禁想起这些天和朱莹闲聊时,得到的那些讯息。

太祖皇帝从轰轰烈烈的白莲教起义起家;成了韩山童的女婿;打了天下之后直接定都元大都,定国号明;号称天人托梦,把整座京城统统重修了一遍,内外城历经数年全部完工……

而民间传言这些,竟然都不触犯朝廷禁令,甚至于太祖从登基第一天开始,就对军民百姓宣扬这一桩桩事情。

“阿寿。”

正在一面饶有兴致地看崇文门内大街两侧建筑,一面飞速思量这些信息,张寿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朱莹的声音,立时侧过了头。

“米市大街就在东单牌楼北边,让朱宏陪着大伙儿去就行了。那里一排都是收粮米的铺子,有他在,料想那些黑心商贩不敢压价。”

习惯性地鄙视了奸商,朱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

沉吟了片刻,张寿就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赵国公府当然要去,但我想还是先去拜见一下老师。我让陆三郎替我管着翠筠间,听说张陆他们几个,把我传给他们的老师手稿自说自话印了书,这么大的事,我既然进京,总得和老师说道一声。当然最重要的是……”

见朱莹甚至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不禁笑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你家吧?”

答应了朱莹一同上京,张寿便已经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然而,在进京第一天第一时间拜访赵国公府,这种意味还是不一样的。

有道是毛脚女婿第一次登门还要提上大包小包呢,他如果眼下第一时间登门,那送什么?

难道把临海大营乱军留下的马匹挑几匹借花献佛?

他浑然没意识到,曾经对所谓婚约颇为抵触,对朱莹这个未婚妻也力求保持距离的他,现在居然已经隐隐有了点准女婿的心态……

朱莹顿时喜上眉梢,随即笑吟吟地说:“祖母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的。再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让人去备办四色礼盒就行了……”

“千万别!”张寿吓了一跳,赶紧开口阻止,“送礼可以礼轻情意重,但代办可绝对不行。你先陪我去给老师备办礼物,回头再去看看送你祖母什么礼。”

“好好。”

身为穷人,上次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送来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自己却只还了新米菜蔬之类不值钱的东西,张寿虽说有点不好意思,可想想从小到大全都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再大的人情都欠了,第一次登门的礼物自然没打算一味求贵重。

而如今登门先去见葛雍这位老师,他也同样没想买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公子哥送他的束修里是有不少好东西,但葛雍当了这么多年官,要看得上这些才有鬼了。

早些日子从朱莹口中得知老头儿爱吃甜食,他昨天晚上就特意就让刘婶做了两盒桂花饼。

朱莹之前让人从赵国公府里搜刮来的社前茶,他把超过一半的存货都装了罐子带来。

葛雍留给他的一本算学手稿,他看过之后做了厚厚一本笔记,此次上京时也捎带上了。

此时,他和朱莹在陆三郎特地介绍的某家书坊里逛了一圈,搜罗了今天刚刚新鲜上市的那几本署名葛雍的书。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朱莹也好,他也好,两个人单独站在那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更不要说两人并肩而立,还不时若无其事地交流买书心得。

于是,小小的书坊中,买书的客人越来越多,最后竟是摩肩接踵,无数眼睛都往那两位客人身上瞟,而因为这骤然火爆的生意而心花怒放的伙计,一不留神在结账的时候,直接给了笑吟吟的两人一个非常离谱的价格。

一部六册书,半贯钱。

而原本的价格是多少,朱莹不知道,张寿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当张寿和朱莹挑好了书,每人手中拿着三本书,双双从书坊中出来时,朱家那几个护卫却不得不费了吃奶的劲,这才从门外围观人群中挤了出来。

相形之下,阿六只是肩膀微动,就敏捷地第一个迎了上前,先接下了张寿手中的书,随即才接下了朱莹的。

朱莹手头一空,发现店门口居然围满了人,她不由抱怨道:“花叔叔也是的,成天神神鬼鬼,之前到了不露面,这次我进京他又要留在融水村,真是怪透了!”

“高手自然有性格。再说,有阿六呢!”张寿笑着说了一句,见周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明明听到朱莹那女子嗓音,却依旧不肯离去,反倒因此还围过来不少男人,顿时有些头疼。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朱莹突然上前一步。

“麻烦各位让让,我家郎君要和我回家去拜见长辈,再迟就要赶不上午饭了!”

“……”

张寿就只见一大群人那眼神中瞬间满是失望,再加上赵国公府的护卫们连忙上前撵人,本来刚刚才挤在后头的某些男人们,更是很快就被后退的女人们给冲散了,当终于和朱家护卫们汇合,骑上马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又再次看了朱莹一眼。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我不是说先去见老师……”

“是去见葛爷爷,可他不只是你的长辈,那也是我长辈!”朱莹笑得柳眉轻扬,“再说你是我爹养大的,不是我家是谁家的?”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

没法和大小姐再争,张寿只能无奈上路。毕竟,要没有朱莹带路,他连自己老师的家在哪,恐怕都得一路问过去。

一路行去,当最终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大街时,他就只见沿街座落着一溜高大气派的石质牌坊,目测至少有五六座。他好奇地问了一句,一旁的朱莹就笑着给他解说了起来。

“葛爷爷身上名头多,朝廷褒奖也多,他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所以这牌坊乃是京城一景。但凡来京城参加各种科举考试的人,都会到这来走一遭,沾一沾葛爷爷的文翰仙气。”

第六十章 葛府堵门事件

从一座座牌坊下头走过,张寿津津有味地听着朱莹说道葛雍的光辉历史。

虽说这个老师和未婚妻一样是天上掉下来的,但一个名士老师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状元及第,七元无双。这两座牌坊是褒奖葛爷爷的科场成就,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天下哪儿有第二个。本来考了举人也能有牌坊的,但那是小地方才会当成不得了的大事,在京城,就连进士本来也没权在街道上造牌坊的,葛爷爷是特例。”

“百世之师。这是褒奖葛爷爷先后为帝师和皇子师,在国子监和天下书院中的崇高地位。他老人家快致仕的时候,皇上还觉得对老师不够好,又给了他一个太师,然后赐了这座牌坊。”

“世代文翰。这个就更厉害了,葛家连续出了五代进士,第二代那位是元末进士,而正是这一位在士林挺有影响的读书人不忿时局挂冠而去,随即投奔了当年的太祖,据说身为草莽的本朝太祖方才能够收了士林之心。葛家人口不多,常常都是单传,出五代进士很不容易。”

“舌辩无双。这说的是葛爷爷当初在睿宗爷爷北征时,把一个叛逃过去,又从北狄回来耀武扬威的使节给说得吐血三升死了。而且葛爷爷年轻的时候,还去说降过蛮夷和山匪,英宗皇帝一直都把他当成招抚专员使唤,哪有乱子就派他过去,没有一次失败的,他可厉害了!”

“算学宗师。只有这最后一座牌坊,是葛爷爷死活说动几个弟子,死皮赖脸让他们给他起的。他说其他的牌坊其实他都不在乎,要是没这个牌坊,他就是死了也得睁着眼睛。那几位弟子都是大学士和尚书了,没办法,只能依了他。”

一路走一路听自家那位老师的赫赫成就功绩,张寿忍不住心想,这妥妥的穿越者模版啊。

可等最后通过算学宗师这个牌坊时,他听到朱莹这讲述,对比葛雍那老小孩似的架势,他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从前当官的时候,不会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来瞻仰牌坊的人不止他们这一拨,张寿就没有把老师两个字挂在嘴边,奈何朱莹是一口一个葛爷爷,就算有人侧目,她也不当一回事,听到张寿这话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三岁看到老,你说他当年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葛爷爷中状元的时候才十九岁,然后因为是承重孙,丁忧三年守制,起复后就去顺便考了个制科,又拿了个头名。然后刚一入官场,他就直接顶撞了当时的首辅,幸亏英宗爷爷护了他……”

接下来,朱莹历数了葛雍好些四处得罪人的丰功伟绩,张寿固然听得怀疑人生,心想这样臭脾气的老头不早该被人整死了,怎么青云直上的,就连四周那些竖起耳朵蹭讲解的书生们,其中出身外乡孤陋寡闻的也很好奇,这位名声赫赫的葛太师,为什么能够官运亨通。

而下一刻,朱大小姐的一番话,把所有人的疑问全都冲得一干二净。

“当年葛家那位老祖宗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要爵位,结果死的早,太祖皇帝钦点陪葬陵寝,而且还传下祖训,葛家世代文翰,子孙需得好好使用。所以葛家人虽说确实都是书痴书迷,文章学问一个比一个精深,做官却一个比一个不擅长,但每代皇帝全都重用!”

“葛爷爷父亲英年早逝,祖父当年是个炮仗御史,逮谁喷谁,英宗皇帝当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被喷过,睿宗爷爷还是藩王的时候也挨过数落,就这样,他还一直干到左都御史呢!”

出身开国功臣世家,几乎代代单传,累世孤臣,不朋不党,文章学问不错,还能作为喷人的喉舌,这种人皇帝怎会不用?当然,挨过喷却重用葛氏的两代皇帝,都挺大度。

张寿哑然失笑,眼看葛府大门在即,他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咱们这位葛太师从前都做过什么官?”

“太子太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唔,好像之前葛爷爷还在都察院呆过。”

朱莹微微蹙眉,随即想了起来,喜笑颜开地说:“葛爷爷当过右都御史,但不是在都察院,而是受命挂着右都御史衔头去代天巡狩,一路走一路得罪人,连刺客都遇到过好多回。回来后,他就一直给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上当老师。”

果然,太有性格的葛老师,当的全都是清流官,大学士尚书这种职分就没碰过,否则,甭管他这三朝遇到的哪位皇帝,恐怕都要担心朝堂乱了套。

张寿终于彻底明白,葛雍这位老师固然很强大,门生满天下,可照这架势,仇人估计也不会少。然而,他就很好奇了,按照葛家前几代人那种孤臣范儿,为什么葛雍突然会变成百世之师这种形象?主持会试这种事,不应该是大学士和尚书抢着上吗?

他和朱莹说话间,葛府正门已经到了。刚刚一路过牌坊的时候,张寿就已经看到了不少来瞻仰前辈丰功伟绩的书生们,此时他却发现,这正门口围着的人更多。最初他还以为是求学拜师,结果到了近前,他才发现,那些人手中挥舞的,全都是长长的卷轴。

“恳请葛太师看一眼我的文章,这是我写的孙子算经注!”

“葛山长,我是金陵书院的,这是我的九章算术笔记!”

“我读过算经十书,我会割圆术!”

尽管这些声音都极其有分寸节制,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嚷嚷,但你一言我一语,加在一起就显得嘈杂了。饶是如此,门前那个门房却站得四平八稳,别说回答,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而他身后,是葛府那紧闭的大门,上头还贴着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

“求学请去他处,行卷莫入此门。”

张寿隔着人群看到那门上字条上写的字,又轻声念了一遍。想到当初葛雍从齐良家里离开时,同样是一张字条不告而别,他只觉得颇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朱莹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葛爷爷又高挂免战牌了,从前他虽说有名,家门口从没那么多人的!你等着,我去门口问问,如果他不在家,那就肯定在齐爷爷那儿,到时我带你去!”

听到朱莹这极低的声音,张寿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正要答应时,却只听那些之前在瞻仰牌坊的书生当中,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了起来。

“葛太师这不收墨卷,不说人情的规矩咱们倒是听说过。可葛太师文翰大家,可以收一个和赵国公府有所谓婚约的乡下小子当关门弟子,如今这么多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岂不是也和那些权贵豪门似的,只认出身不认人?”

时机掐得还挺准,正好是我们到门口的时候……

张寿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随即侧头一看朱莹,却只见大小姐用马鞭轻轻敲着手,却没有立时发作,那双黑亮的眼睛反而在人群中看去,分明死死盯住了那个开口的人。

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小姐恐怕要暴起发难了,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她的缰绳。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朱莹立时扭转头来,满脸的不忿。

“太祖皇帝当年有禁令,直接立了铁牌放在贡院那儿,上头写着科举公平,严禁行卷,违者除名。皇上登基之后又重申禁令,这些家伙不但明知故犯,还居然骂你,我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不可!”

第六十一章 我只是路过……

和朱莹接触得越多,张寿就越发现,大小姐绝不是单纯的冲动任性,简单粗暴,每次她在大发脾气之前,总会有相应的理由,就好比现如今振振有词的一番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非但没放开手中的缰绳,反而拽得更紧了一些,以至于朱莹不得不沉着脸策马靠近了他一步。

“骂我是小事,触犯朝廷禁令是大事。所以,骂我正常,这么多人聚集在老师门口,明知触犯禁令却不散去,那就不正常。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蜂拥在门口行卷求学拜师的,包括刚刚和我们一块瞻仰那些牌坊的人,兴许就没一个是有功名的呢?”

“你是说……他们就是明知道禁令,所以弄这么一批家伙来?好啊,弄这么一群根本就不下科场求功名的家伙来拜师求学,根本就是为了恶心人!”

见朱莹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倒竖,张寿不禁笑了起来。

“既然人家拿我说事,莹莹你相信不相信,这些人绝非等闲,一准都是人家不知道从哪搜罗过来,算学天赋出类拔萃的那种人。”

“这怎么可能!”朱莹顿时眼睛瞪得老大,“那些天书似的东西,除了陆三郎其他人个个叫苦连天,比学四书五经都难,怎么能找到一大堆有算学天赋的来葛爷爷这儿!”

“要不,人家怎么能用这些人反衬得我那点可怜的天赋黯淡无光?”

见朱莹渐渐眉头高挑,显然动了真怒,张寿却笑道:“好了好了,别人堵门,那我们就回头再来好了。你肚子饿吗,干脆我们去哪儿逛逛,淘点好吃的祭一下五脏庙,等填饱了肚子再回来?我可是听说,京城小吃品类多得很。”

丢下这些家伙不管去吃东西?朱莹先是一愣,随即想起张寿历来推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还不惜亲自下庖厨,她也就轻哼一声答应了。

后头几个护卫彼此你眼看我眼,见今天跟了张寿出来的阿六没多话。想到人家那天夜里展现出非凡武艺,还敢顶撞他们最发怵的花七爷,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认命地陪着大小姐和准姑爷继续去逛呗?

反正他们肚子也饿了,逛吃总比大小姐惹出当街鞭笞士子的闹剧来得好。

于是,葛府门前那些行卷的人,那些瞻仰牌坊的书生,很快就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一行带着众多随从,明显是来拜访葛雍的访客,竟是在说了一阵子话之后,往大街另一头扬长而去,仿佛纯粹只是……路过!

驴打滚、豌豆黄、豆花、艾窝窝、炒肝……尝试了好些小吃,肚子填了个大半饱,张寿这才走上回头路,一面走一面和朱莹说道着哪些东西是徒有虚名,哪些对自己胃口。

不得不说,好多在如今这年头应该没有的老北京点心,眼下全都能吃到,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心理安慰。就连从前不爱吃的几样点心,似乎也变得美味了……

当他们来到葛府门前时,就只见行卷的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瞻仰牌坊的书生们也还在。只不过,和最初那嚷嚷得此起彼伏,此时每一个人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直到发现他们到来,这才终于再次爆发了一个小高潮,声音一下子大了。

面对这局面,张寿歪了歪脑袋想了一想,突然对朱莹低声说道:“这样吧,咱们调转回去刚刚那座书坊,把老师的那些书再买一箱子回来。”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什么,还要去书坊?这次还不进去?”

“你看,刚刚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但精气神却差远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相信,等我们再逛一圈回来,这些家伙估计连寻衅滋事的力气都没了。我想,请他们来的人,总不至于周到妥帖地上葛家大门送饭吧?”

朱莹终于笑出了声:“我第一次知道,还能这么炮制人的……行,今天听你的!”

一行同样填饱肚子的护卫们彼此面面相觑,心中却生出了同一个念头。

千万千万别得罪这位貌似清俊小郎君,这真是软刀子割肉不见血!

于是,葛府门前那些人,竟是眼睁睁地看着张寿朱莹那一拨人第二次路过,又第二次扬长而去。眼看日上中天,腹中饥饿,不知道这场戏应该怎么演下去,还要坚持多久的他们,不禁陷入了茫然。

而找到了先头那座书坊,这一次,张寿拉了朱莹留下没露面,而是支使了阿六过去,拿出陆三郎的信物,再次用一个非常离谱的价格,把署名葛雍的新书全都给包圆了。

不出张寿所料,这家三三书坊是陆三郎开的,陆三郎在其他贵介子弟那儿把印书的事给兜揽了过来,赚了一大笔。也正因为如此,之前因为卖书卖贱了,血亏了一笔差点没急得上吊的精明伙计得知不用自掏腰包赔付那差价,而是东家买单,总算是如释重负。

而办事稳妥的阿六,更是把这些书的原价给问出来了。一部六本两贯钱,不二价!

至于页数……每本六十页。总体价格,比书店里其他书的价格高出几乎一倍。

毫无疑问,葛雍那两个字,助推了那非同小可的价格。

等到买了整整一箱子书,一行人第三次回到葛府门前,就只见行卷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瞻仰牌坊的书生们也还在。只不过,门前围着的人明显少了几人。而葛府门房,也换了一个。

门外这些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在墙上,和第一次的神清气足,声音洪亮,和第二次的振作精神,再接再厉相比,此时每一个人都如同蔫了的菜似的,哪怕发现张寿等人再次到来,也没能爆发出小高潮。

被人当猴耍了一次又一次,此时无论假装行卷的也好,假装瞻仰的也好,全都等着张寿这一行人出招,几乎每个人都生出了同样的念头——要是这一次人家再当成过路似的离开,那他们这场戏也只能放弃不演了!

第六十二章 免费赠阅

面对这幅再明显不过的三鼓而竭的画面,张寿这才冲着后头阿六勾了勾手。眼看阿六二话不说牵着那匹驮了书箱的马过来,他就笑眯眯地说:“你过去,每人发一本书。”

眼看张寿身边一个少年随从轻轻松松从一匹马上单手拿下来一个大书箱,随即朝他们走过来时,几乎每个人都立时提起了精神。坐着的站了起来,靠墙的挺直了腰背,还有人使劲清了清嗓子,预备把之前没用上的台词说出来。

然而,当阿六走到他们面前之后,还不等紧绷神经的他们开口,阿六就面无表情地打开箱子,然后开始挨个发书。众人一个个愣在了当场。有人僵硬地接过书,有人想要强硬地拒绝,但下场便是阿六直接把书往人衣襟里直接塞进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无法抗拒。

当一圈发完之后,阿六瞅了瞅书箱,却是冲着张寿叫道:“少爷,还有三本。”

“那你就先留着好了。”张寿答应了一声,等阿六过来扶了他一把,他这才下马走上前。

“各位既然仰慕老师,老师便送大家每人一册他的新作,还请回去好好研读。如果能把每本书后头的所有习题做出来,诸位就能真正拍着胸脯说,我在算学一道上有所小成。”

说完这话,他就满脸诚恳地说:“算学之道,博大精深,所以老师曾经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自豪,不是七元及第旷古烁今,也不是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而是精通算学。所以呢,说不如做,能做出题,比你在这说千百句都强!”

“老师很希望精通算学之道的各位能够将他的学问发扬光大!”

葛府大门内的院子里,葛雍瞅了一眼旁边若有所思的老友齐景山,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这臭小子,没事就打着我的名义诳人,回头他进来,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耍了外头那些心思不纯的家伙是不错,可这小子把我也耍了一通,气死我了!”

第一次他对齐景山夸耀张寿一进京就来看他,还对齐老头吹嘘张寿能对付那些贵介子弟,也一定能对付这些门外乱嚷嚷的家伙时,张寿却挥挥袖子,走了……

第二次张寿去而复返时,他对齐老头犟嘴说人这次肯定有备而来,一定会给门外那些家伙好看时,张寿竟然再次上演路过,拉着朱莹又走了!

这第三次才来了一次狠招,结果是把那些署名葛雍的书给一人送了一本!

这么胆大妄为的弟子,他当这么多年老师第一次遇上!

免费赠阅,赠的还是葛太师的书,说出的更是葛太师的殷切希望,一时众人面色各异。

而说完那一番非常诚恳的话,张寿又客客气气地团团作揖。

“按照老师的本意,自然是想将一部六本书送给每一个喜好算学的人,奈何老师宦囊羞涩,连印书都是徒孙们主动帮忙,所以这部书也是拖到前些日子方才付梓。”

“而书坊也不会做白工,即便老师自己去买,一册书,也需要数百文。所以,刚刚各位齐集于此,他只能够让门房暗示于我,立刻到书坊中将这些书买来。如若我两次路过,各位仍未散去,那么证明确实喜好算学,就送各位每人一本,希望大家不要浪费了天赋。”

“当然,老师这些新书,一套书六册二两银子,着实价格不菲,喜好算学的人,未必就买得起。若是日后还有人前来拜见求学,老师会嘱咐那三三书坊给他一点薄面,借书给大家抄录,如此那些书也算得其所。”

此时此刻,就连后头知道张寿根本就好几天没见过葛雍的朱莹,都不知不觉有些信了张寿的这番鬼话,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不得不说,布衣黑履,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年轻小郎君,本来就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更不要说,张寿那犹如谪仙人似的清俊容貌,以及那温厚可亲的笑容了。在足足好一会儿的安静过后,一个中年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来。

“我对不住葛太师一片善心好意啊!是有人听说我算数不用算盘,心算飞快,特意给了我一贯钱,雇我来闹事的,还说要是被抓住,就拿出我的本事来!我连着在两家做帐房都被人赶出来,就没碰到过葛太师这样的好人!赠书之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和这个一面哭一面跪下磕头,泪流满面中年人相比,其他人有的尴尬,有的惭愧,更多的人是揣着书,默默朝着葛府大门深深一躬,随即悄然低头离去。

而张寿这才上前安慰那哭泣的中年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问出之后,他却又循循善诱:“如若那指使你的人因为没能成事责难于你,你尽管到此地来说,自然有葛老师为你做主。天下有算学天赋的人本来就少,怎能让人当成棋子随意摆弄?你既然做帐房不成,日后也可以到京郊融水村来找我,我就住在村口……”

这种心算比珠算还快的家伙,居然当个帐房还老丢饭碗,肯定在性情或其他方面有非同小可的毛病。但不论如何,值得招揽一下。

眼见张寿送了这第一个承认受人指使,也是唯一一个承认受人指使,最终千恩万谢的中年人离去,随着葛府门前渐渐冷清了下来,朱莹方才连忙下马上前,却是笑吟吟地看了张寿一眼,这才和门房比划起了手势。

足足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喜笑颜开地说:“葛爷爷收留了不少耳朵不好的人,这些人轮流当门房,我也跟着学过一阵子手语。否则,要是哪天来这么一通访客,他们简直要被烦死!”

见张寿面色怔忡,她就饶有兴味地问道:“对了阿寿,你该不会是想,葛爷爷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所以养一批这样的人使唤?”

张寿不禁啼笑皆非:“老师怎么会做这种事?按照他的算学造诣,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什么秘密,只要运用一点算学知识编写密文,然后用密文来写信又或者写书札笔记。如此一来,别人就算拿到他的文书信笺,把脑袋想破,也绝对研究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我刚刚想的是,果然地域不同,手语不同,你刚刚对那个门房打的手势,我一个词都没看懂。”

想当初,他好歹还当过一段时间志愿者,可刚刚朱莹那手势他看晕了也没看明白……

朱莹没想到刚刚瞧着仿佛在发呆的张寿想的居然是手语,不禁觉得很有趣。可还没等她再作几个手势给张寿做讲解,就听到门里传来了葛雍的大嗓门。

“你们两个在门外呆上瘾了是不是?还不赶紧给我进来!”

第六十三章 千字文和密码

见门房打开了侧门,朱莹连忙拖着张寿快步进来,葛雍一张脸就如同黑锅底似的。

“一次两次过门不入,这次更好,直接打着我的名义送了一堆书出去,漂亮话说得震天响,亏我当初还觉得你诚恳老实……气死我了!”

见葛雍竟有点暴跳如雷的架势,张寿见一旁还有个高大的老者在打量自己,他就拦住了想要帮忙解释的朱莹,对葛雍举手深深一揖。

“老师,打着您的名义给外头那些人送书,我虽说是一时起意,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张寿说着就把自己之前劝阻朱莹上前撵人的理由重新说了一遍,见葛雍面色稍霁,他就继续说道:“哪怕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这些全都是有算学天赋的人,但只要其中真的有几个人如此,而我却因一时受不了诋毁就把人撵走,岂不是损伤了老师算学宗师的名声?”

“几十本书都出自陆三郎经营的书坊,成本微乎其微,但如果落到有算学天赋的人手中,也许对他们来说就是指路明灯。只要有十个八个,不,只要有三五个人能够因此下力气真正深入研究,那么,老师毕生追求的算学之道,那就不孤了!”

“这确实是我自作主张,还请老师恕罪!”

张寿口口声声叫着老师,而且说出来的理由确实足够打动人,至少本来就只是发个火装个样子的葛雍,此时心情激荡之下,就很想冲老友大吼一声。

看看老人家我这关门弟子的心胸!都被人诋毁了还这么为人着想!

而葛雍想说的话,立时就被朱莹抢着说了:“葛爷爷,齐爷爷,我刚刚不止想把这些闹事的家伙撵走,本来还想让人堵住两边街口记名呢,回头把这些违反行卷禁令的人禀告皇上!还是阿寿劝下的我。现在我听他一说,我才觉得,幸亏他心胸宽广,想得周到……”

“哼,谁不知道小莹莹你什么脾气,就他劝得住你,换谁都不行!”葛雍终于抓住这个台阶顺坡下台,轻哼了一声后,就和颜悦色地对张寿说,“以后做事悠着点,我这个老师那是脾气好,换成老齐老褚那样的,知道你借着他们名义乱来一气,非把你逐出师门不可!”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齐景山终于哑然失笑,随即用一种哄小孩子似的语气说:“好好好,你厉害,你的弟子也比我的弟子厉害,这行了吧?”

没等葛雍吹胡子瞪眼,齐景山就温和地对张寿颔首笑道:“今天这场闹剧,你的应对着实不错。我是没想到,你不但能劝住脾气冲动的莹莹,而且还能用这样一种婉转柔和的办法感化人心。至于两过葛门不入,你老师也就是嘴上骂两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葛雍张了张嘴,想说老人家我刚刚确实很生气,可想想有损光辉形象,最终只能再次冷哼了一声,强行扭转话题。

“这小子当然有优点。我这家里用的都是又聋又哑的家仆,你和褚老头那几个学生当初来时,欲言又止,一副疑神疑鬼,觉得我有阴谋的样子。哼,这全都是当初睿宗皇帝留下的老内侍,太后亲自点了名给我送来,他们在宫里都闹着要陪死,我留下他们,还能发挥余热!”

说到这,他下巴一扬,对张寿喝道:“你既然说到什么……用算学来设计什么密码?嗯,听着挺新奇有趣,来给我这儿两个老古板好好说说……对了,我还没问你刚刚那一部书的事呢,突然就又给我老人家出了一部新书!”

见葛雍迫不及待地一把将张寿拉了过去,朱莹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葛爷爷,阿寿回头还要去见我家祖母呢,你别因为要算什么东西就拖着他不放!”

想当初,葛爷爷为了算一道题,把他那个时任户部尚书的弟子给拖了一夜,差点没误了上朝!

“古人从前通报紧急军情,最初用的是物件,比如长几寸的符契就代表什么含义,最多可以表达几种到十几种含义,但因为有时候需要传达具体的信息,所以,后来也常常把一封密信截成三段,让信使传送。”

“唐时,常常用可以拆字的词语来传递信息,但拆字法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因为拆的形式多种多样。到了宋时,武经总要更是有一篇字验,专门规定,打仗时可以用特定的诗句来传达四十余种军情信息。”

葛府书房中,张寿拿过一本千字文,随手翻开。

“但现在,如果加入算学,我们用千字文当成密码本,千字文的每一个字,按照顺序得到一个数字,从一到一千。打个比方,我们想传递一个消息,黄母故,那么,我们只要找到这三个字对应的数字,直接把数字写在纸上就好,这就是一封密信。当然,这是最简单的……”

张寿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在纸上随便写了个函数f(x)=3x+1。

“稍微难一点的,我们可以把黄母故这三个字对应的数字,用这个算学公式算出来,然后把新的数字对应的三个字写在纸上,然后用信送出去。这样一来,只要对面知道公式,就可以轻轻巧巧反推出原文……”

面对两个精通算学的大家——当然,一旁探头探脑的朱莹可以忽略不计——张寿笑呵呵地在纸上写了一堆各种各样从简单到复杂的函数,然后眼看兴致勃勃的葛雍立刻开始推演运算,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函数的人,他就知道,一开始先上市的那一本函数,老师看过了。

不但葛雍,就连一旁那位齐先生,也是同样熟稔得从旁运算插话,分明也已经研读过,张寿不禁心中暗叹,对这种算学宗师来说,只要掌握原理,很多东西可以轻易触类旁通。

然而,当看到一旁朱莹正气恼地拿眼睛瞪自己,分明是催促自己抓紧时间,不要耽误了去赵国公府时,张寿也生怕葛雍追问自己这些书的由来,当下笑道:“老师,我第一次进京,一会要去莹莹家中拜见太夫人,可文雅之物一时不好搜罗,不知道老师能送一幅字给我么?”

葛雍正在那发散思维,琢磨他前几天才刚刚接触到的函数是否还有其他妙用,此时顿时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那边书案上多得很,你自己去拿!字画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

朱莹见张寿居然把送祖母礼物的主意打到葛雍头上来了,一时忍俊不禁。她比张寿更直接,干脆直接拉着张寿到那边书案上翻翻找找了起来。等到搜出一幅富贵牡丹图,她只觉得越看越喜欢,立时使劲拽了拽张寿的衣角,继而戳了戳手中的画卷。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是送你祖母的,又不是送你的!可想想那位太夫人把朱莹纵容到了这份上,他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你既然喜欢,就挑这幅吧,去告诉老师一声。”

“得了得了,别废话,你要跟着小莹莹回去见她祖母就快去!要没地方住,回头就住我这来……”

葛雍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一把拖住张寿往外走,一面走还一面嚷嚷道:“阿寿的住处就不劳葛爷爷您操心了,赵国公府客房有的是!”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葛雍拖着张寿研究什么问题,那说不定得十天半个月!

第六十四章 府试第七

如果不是朱莹的跳脚和捣乱,张寿觉得,他真的可能会被葛雍直接“扣留”在葛府。

此时此刻出了葛府,朱莹立刻好奇地追问道:“阿寿,你对葛爷爷说的那什么密文,真的可以传递很精准的信息?比如我写个三五百字的长信,也可能让人完全读不出来?”

“当然,只要一条算学公式,然后加上一本千字文,编写一封谁都看不懂的信,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张寿说着就冲朱莹一笑,“你要是感兴趣,回头可以试一试。”

“还是算了。”朱莹顿时苦了个脸,“我一算数字就头疼,否则你以为我干嘛之前老躲着不去翠筠间?我就怕那些家伙向我求助让我帮忙解题,我那时候非被逼死不可!”

说到这里,她又眉飞色舞地说:“不过总算没有白来看葛爷爷,从他这弄到了好东西,葛爷爷的画很难得的,回头你送给祖母的时候,她准会高兴!”

借花献佛送的礼,真能让赵国公府那位见多识广的太夫人高兴?

张寿对朱莹的自信有些犯嘀咕。然而,想到那位太夫人之前派人来融水村送礼时的态度,他不禁有个预感,他今天恐怕就算空手登门,人家也不会表露出任何不高兴的态度。

当然,人家心里怎么想,那就说不准了。

看了一眼已经渐渐偏西的太阳,他忍不住说:“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再去拜见你祖母,会不会不大恭敬?而且,看这时辰,今天晚上要赶回去,恐怕要动作快一点。米市大街那边,还不知道杨老倌他们今天回不回得去……”

还不等张寿说完,朱莹就笑吟吟地打断道:“难得进京,就在京城住一天也不妨事!朱宏做事很妥当的,一定会把大家的落脚处都安排好。”

张寿见朱莹满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禁有些无奈。在京城多宿一夜,人需要开销,马也需要饮食,村子里足足来了十几个人,这得多少钱?要是碰到的是别的冤大头,杨老倌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肯定是能宰人则宰人,可赵国公朱家就不一样了。

“最好去传个话,如果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卖完了,急着回去就先回去。京城居,大不易,如果不愿意,不必强留一晚上。”

朱莹想了想,到底没有豪气地说请人去赵国公府住,或者说她朱大小姐本人负责大家在京的一切开销。离京时的那个朱莹兴许会这么做,可是,在小小一个村子安安稳稳呆了一个多月,甚至还亲身经历过一次小规模的乱兵之灾,她自认为已经成长了许多。

因此,她最终点了点头,指了一个护卫吩咐人去米市大街传话。可等人一走,她正打算催促张寿赶紧和自己一块去赵国公府,却突然只听一阵敲锣打鼓声,紧跟着,又有一个极大的嗓门就嚷嚷出了一句话。

“顺天府试发榜啦!”

张寿顿时莞尔:“这两天都在瞎忙一气,竟是忘了齐良之前进京参加顺天府试,还寄住在邓小呆那儿!对了,府试发榜怎么会是下午?这种人人都最关注的事,不应该放在一大清早吗?”

朱莹哪知道这些,以她的出身地位来说,三年一次的会试也许会偶尔听一听消息,顺天府乡试都是过耳即忘,更不要说更低层次的县试府试院试了,能知道这几等考试的名字,已经算是她跟葛雍念过两年书的结果了。

所以,她想都不想,立刻转头看向了身后剩下那几个护卫。结果,在大小姐那明确无误的征询目光下,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摇头犹如拨浪鼓的统一答案。

朱大小姐还没来得及生气,张寿就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听这嚷嚷声,似乎就在前头,不如我们就去瞧一眼,然后不论小齐结果如何,都先去赵国公府,如何?”

虽说从潜意识来说,朱莹更希望张寿赶紧去见祖母——或者说,让祖母好好看看张寿,然后她好趁机套一套所谓婚约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再没意识到这自幼定亲的婚事有些蹊跷,她也就成猪脑子了——可是,她同样很好奇,张寿教了三年的齐良是否可能通过府试。

因此,只略一踌躇,大小姐就爽快地点头道:“好,我们先去看看府试发榜!”

张寿之前是从崇文门进的内城,而后杨老倌等人跟着朱宏去了东城朝阳门附近的米市大街,而他跟着朱莹去拜访了东直门大街附近的葛府,出来是一路往西便是顺天府衙,因此方才撞见了府试发榜的一幕。

正如张寿之前心生疑问的一样,四面八方聚拢来看榜的人,不少都在嚷嚷这府试发榜的时间为何与往年不同,但等到那长长的榜单出来,也就没人有功夫去纠结这小小问题了。

而张寿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更不要说凭目力在那写满了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名字的榜单当中,找寻是否有齐良了。有些头疼的他转过身来,正打算请赵国公府这些护卫们帮忙,就只见阿六一声不吭下马,随即径直挤进了人群。

骑在马上的张寿根本看不出阿六是如何用劲的,就只见推来搡去的人群每一次涌动,阿六都能自然而然地前进两步,与其说是自己挤进去的,还不如说是被人自动挤进去的。最终,人赫然出现在了第一排。

知道阿六必定能带回结果来,张寿这才舒了一口气,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两个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小先生!”

侧头看见齐良和邓小呆一前一后飞也似地冲了过来,到自己面前时先拱手行礼,随即仿佛才看到朱莹似的,连忙又去见过那位大小姐,张寿顿时一乐。

然而,阿六不在,快速下马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因此张寿也就没有下马,而是在马背上冲两人点了点头,随即笑着打趣道:“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呆你没能提前帮小齐打听到成绩?”

“我就是个白衣令史,哪能帮小齐打听到这个。”

邓小呆挠了挠头,随即才压低声音说:“小先生,这次是宋推官荐卷,王府尹亲自揽总点评,拖了好几天了,直到今儿个傍晚才发榜。我从舅舅那儿打听到,王府尹还特意挑了小齐的卷子去看。”

朱莹顿时插嘴道:“这不是好事吗?就算取不中,能让堂堂府尹大人看自己的卷子,人人都求之不得呢!再说,你们两个,现在也算葛门徒孙了!”

邓小呆当然知道葛雍收了张寿为关门弟子,毕竟他事前还被提溜到府尹大人和那位传奇帝师跟前去,问了一大堆话,差点没被吓死。可正因为如此,他此时却只觉得心情七上八下。

“小先生,小齐这回考试,不会出岔子吧?”

张寿本来就没指望齐良能一举通过府试,此时听邓小呆透露了这个内幕信息,他就更觉得有些不确定了。就在这时候,他赫然看到,阿六和去时一样,已经轻轻巧巧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等来到众人跟前时,阿六看了一眼齐良,这才惜字如金地说出了一句话。

“小齐考了第七。”

第六十五章 进府之前

第七……

张寿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第二反应才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阿六,竟是破天荒学会开玩笑了!

然而,当他盯着阿六,却看不出一丁点戏谑的痕迹时,他方才忍不住轻吸一口气,知道此事必定是铁板钉钉,绝无虚假,否则,他只要再派一个人去瞅一眼就拆穿阿六这玩笑。

他立时仔仔细细思量了起来,可紧跟着就听到了朱莹疑惑的声音:“阿寿,我记得你上次还说过,齐良县试能通过已经是运气,怎么会这次府试发挥得这么好?毕竟是一整个顺天府下辖所有各县的学子一块考试,他还考了个第七?难不成是王府尹看在葛爷爷的面子上?”

“不可能的!”邓小呆立时死命摇头道,“府尹大人素来刚正不阿,虽说他是葛太师门生,但肯定不会随便照顾人。自从他上任以来,顺天府衙的很多胥吏都夹起尾巴做人,老实了许多,别说小齐顶多只算葛太师的徒孙,就算是葛太师的儿子,他也不会照顾的。”

张寿本来还考虑过王府尹既然能派人护送葛雍到融水村来,那么是否可能会拍葛雍马屁,可邓小呆这么一说,他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已经完全可以排除了。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当机立断地说:“好了,别站在这种地方说话。莹莹,你派个人去把榜单抄录一份,或者买一份人家抄录的也行,记住姓名籍贯都要。”

说到这,见朱莹立时指派了一个护卫去办这件事,他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莹莹,一会我把小齐和小呆一块捎带去赵国公府,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比起翠筠间里那些家伙,他们才算是葛爷爷的正牌徒孙!”朱莹说着就冲齐良和邓小呆一笑,尤其是见齐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就不禁娇叱道,“男子汉大丈夫,遇事要沉得住气,怕什么!走,跟我和阿寿一道去赵国公府,到时候什么主意拿不出来!”

齐良这才如梦初醒,抬头看了一眼张寿,见其淡然点头,他方才稍稍放下了几分心思,但等到跟上张寿和朱莹这一行人走时,却依旧耷拉着脑袋,直到头上挨了重重一下。

“你也就顶多只能算是殃及池鱼,遇到了一桩不大也不小的事,哪像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先是遇到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一块来找茬,然后又莫名其妙遭遇刺客,刚到京城,还在老师门口被围堵了一场。所以,别杞人忧天了!”

见齐良抬起头来,赫然瞠目结舌,显然是被所谓刺客的事情给惊呆了,刚给了他一下的张寿就笑道:“所以,我们要学莹莹,永远昂首挺胸,神采飞扬,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打不倒,永远没心没肺!”

听到张寿夸她,朱莹原本还挺高兴,可当听到最后四个字,她的脸一下子垮了,气不打一处来地追到张寿旁边,举起粉拳想要打人时,看到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她不知不觉又放下了拳头,随即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就跑去了最前面。

眼见使小性子的大小姐跑远了些,张寿不禁莞尔。他招手叫来了邓小呆,随即在马上略弯下腰,低声问道:“小呆,送去顺天府衙的那个朱宇,后来是什么结果?”

邓小呆看了一眼左右,见阿六在左边护持,几个赵国公府的护卫全都慌忙去追大小姐了,他这才更加往张寿凑近了一些。

“小先生,朱宇送到之后,就被府尹大人丢给了宋推官。宋推官拖到昨天才当众审问,朱宇还说自己被冤枉了,结果宋推官当众断案,说朱宇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身为仆从却污蔑主人,罪加一等,让差役狠狠给了他一顿嘴巴子,竹板批颊打得他满脸是血。”

“然后,宋推官又当众给了他二十大板,继而就把人丢出了顺天府衙。我偷偷出去看时,发现赵国公府的人也在,还当众放话说,顺天府衙断案公道,从此之后,朱宇死活和他们不相干。但是,只要人在十天半个月内死了失踪了,定然是幕后有人要杀人灭口。”

“听说那家伙在被送到顺天府衙之前,一身武艺就都被废了。昨天人被丢在西四牌楼那边时,凄惨得不得了,就连乞丐都冲他吐唾沫,活该!”

顺天府衙那位宋推官断案公道,而赵国公府的人更是深谙扣帽子的要诀。而且,他们说不定打的是同一个主意,期冀于有人会对朱宇下手,或者朱宇熬不过去自己供出主使者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没继续再问。

他只对朱宇的下落感兴趣,对此人的下场却不大在乎。

“好了,不说那家伙了。倒是你到顺天府衙做事这些天,还习惯吗……”

接下来的一路上,张寿好好问了问邓小呆在顺天府衙当令史的日子,也仔仔细细问了齐良的考场见闻。对于前者,他纯粹是关心外加好奇,但对后者,他就是审慎和小心了。

两个少年也很清楚这种分别,邓小呆是纯粹报喜不报忧,齐良则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就这么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直到朱莹迎面策马飞奔了回来,张寿这才停了下来,心中知道,赵国公府应该是到了。果然,朱莹再也没了刚刚那佯装赌气的模样,强势地把齐良和邓小呆给排挤到了一边,和张寿并驾齐驱,这才咳嗽了一声。

“阿寿,我祖母为人最好了,你见到她时可别小心翼翼的,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她和我一样,最喜欢长得好的人,无论男女。就凭你这清俊闲雅的风仪气度,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嗯,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你家太夫人和你一样,和我家葛老师也一样,都是颜控……

张寿如此腹诽,但脸上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放心,这是见你家祖母,又不是见洪水猛兽,我只会敬重礼待,不至于畏畏缩缩的。”

我哪里是怕你畏缩,是怕你太敬重礼待了……其实亲近点儿更好!

朱莹心里这么想,可看到齐良和邓小呆全都在旁边,她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总之,你千万把握分寸!”

等一行人到了赵国公府门口,太阳已经渐渐落山。张寿看见金黄色的夕阳残照在门前石狮子上,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映照得越发金碧辉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没注意到那夕阳也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为他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些迎出来的门房和仆人,看着那位沐浴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年轻俊秀小郎君,在对照二少爷被禁闭在府中这些天苦心孤诣让人散布的流言,突然都觉得二少爷可怜极了。

就二少爷堂堂公府公子,走出去都未必有眼前这位乡下小郎君引人注目!

张寿正打算下马,一旁阿六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句话:“少爷且坐着。”

张寿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就只见一个身穿绸缎衣服,富态喜气的中年人和朱莹说完话,快步来到他面前,行礼作揖道:“见过寿公子。太夫人在庆安堂等您。庆安堂离这大门有些远,所以太夫人请您和大小姐一路骑马过去,到内中垂花门再下马就好。”

闻听此言,张寿第一反应就是瞅了阿六一眼。

很显然,这小子不但来过赵国公府,甚至还挺了解那位太夫人!

可阿六到他家时,才多大年纪?

吴氏常常口口声声说,当年是半路上看到一个哑巴孩子可怜,所以把人给捡了回来!

第六十六章 留宿庆安堂

张寿在后世参观过的各国皇宫和古堡豪宅多如牛毛,所以此时哪怕走在庭院深深的赵国公府中,就只见来往仆役服色如一,行动整肃,屋舍俨然,他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自始至终视若无睹,反而在心中饶有兴致地琢磨着阿六那点小问题。

然而,齐良和邓小呆就不一样了。两人是货真价实乡下出身,虽说一个先后参加过县试和府试,一个已经在顺天府衙做了一个多月小吏,严格说起来比张寿在京城呆的时间还长,可他们头一次进这种公侯豪门,那种战战兢兢的神态却根本掩藏不住。

此刻,早一步被朱莹打发回来向太夫人请安,正等在垂花门的湛金和流银,便拉着庆安堂中的大丫头玉棠和玉兰。

见张寿徐徐策马过来,流银便得意地挑眉道:“我没骗你们吧?看看寿公子,哪里像是什么乡下小地方出来的!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风仪气度的!”

玉棠和玉兰四只眼睛盯着张寿看了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失态,忙不迭移开目光。素来和流银交好的玉兰,更是使劲拧了她一下,气急败坏地说:“你还说?刚刚我们问寿公子的时候,你在那东拉西扯尽说废话!”

湛金也低声说道:“看一旁那两个和寿公子学过两年的学生,明显就要拘束得多。从前我总觉得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真是不信这话了。二少爷还叫嚣什么绣花枕头一包草,要真是这样,怎么连他死命想要大小姐嫁的陆三郎,都留在那融水村不回来了?”

玉兰却若有所思地说:“寿公子算学天赋肯定出类拔萃,只可惜不通经史,下科场就难了。不过没事,只要太夫人在,大小姐进宫去求,什么美官要不来……”

之前去过融水村的李妈妈和江妈妈领头站在最前面,却对身后几个丫头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直到朱莹和张寿已经越来越近,身后丫头们总算都收敛了,四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她们方才齐齐迎上前一步。

“大小姐安好!寿公子安好。”

张寿见朱莹二话不说一跃下马,动作利落潇洒,不禁叹了一口气,有点后悔前世里最恣意任性的时候,没怎么去玩过马,此时要他做出这种动作那是完全不可能。好在一旁牵马的是阿六,在他翻身下马时,阿六搀扶的动作相当到位,总算让他稳稳落地。

他笑着对来迎接的众人微微颔首,眼见朱莹竟然丢下他一溜烟先冲进垂花门去了,而一大堆莺莺燕燕瞬间上前簇拥了自己,他只觉得自己眼下成了初进荣国府的林黛玉,快被脂粉淹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没有立刻挪步,而是决定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小齐和小呆算是我的学生,阿六也跟随我多年,我能否带他们一块去拜见太夫人?”

面对张寿这样一个要求,李妈妈等人顿时全都有些措手不及。而更加猝不及防的,还有齐良和邓小呆。两人虽说跟到了赵国公府,但想的是张寿见过太夫人之后,也许会来和他们商讨府试名次的事,谁想到居然会是第一时间提出带他们一起去!

李妈妈第一个回过神来,见阿六面色淡定,她连忙笑道:“那是自然,太夫人最喜欢小辈们扎堆一块,年纪大了,谁不好个热闹场面?大小姐心急先进去了,寿公子和各位随我来。”

张寿不知道李妈妈是事先就已经得到了许可,还是临机应变,但人家既然轻易松口,他也就笑着谢过,随即转头对齐良和邓小呆微微颔首,却没指望两人能不紧张。至于面无表情的阿六,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小子会紧张……

过了垂花门,迎面便是一溜五间轩敞的正房。在这日暮时分,院子里的明瓦灯已经都点亮了,照耀着四周围这些形制古朴的屋舍。张寿跟着前头引路的李妈妈,闲庭信步地走在青石甬道上,间或看一眼院子里那棵郁郁葱葱参天大树,心中生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

有道是院内种树便是困,那位太夫人倒真是不忌讳的人,不过也难说,也许是门内种树便是闲呢?

正房门前自有丫头打帘,张寿进屋之后,就发现这里有别于这年头大多数屋舍一入夜后的昏暗,而是极其敞亮。那些光线从顶上和四周围的琉璃灯照下,虽说还难以将这偌大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却让从前最喜欢灯光明亮的他觉得安心舒适。

说实话,穿越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一入夜就光线昏暗到没法干正事……

而正因为灯光明亮,等绕过居中隔屏,来到后屋时,张寿一眼就看清楚了主位上那位老妇。朱莹原本身穿一身宝蓝色男装,那艳丽华美的气质扑面而来,可即便如此,旁边那明明已经鬓发苍苍的老妇,却依旧醒目。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握着朱莹的手,嘴角含笑,眉眼中透出上年长者的和煦,可偏偏那样极致安静温和的神态,却给他一种藏鞘之刀的感觉。然而,当他的眼睛和她对视时,他却分明感觉到,那双原本带着审视的眼睛一下子变了。

“阿寿,这就是我家祖母!”

朱莹的一声提醒,把张寿从疑惑中拉了回来。他连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行礼道:“张寿见过太夫人。”

然而,相比张寿,太夫人却是在片刻之后方才恍然回神。她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竟是松开了刚刚握住朱莹的手,离座而起,上前亲自把张寿搀扶了起来。

这还不算,她便犹如面对亲近晚辈似的,双手轻轻按住了张寿的双臂,目光在他的脸上看了又看,最终轻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不想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简直不敢认。之前他们回来说,你如何清俊出尘,如何品行出众,如何精通算学……可这都比不上我亲眼所见。”

张寿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按着自己臂膀的力量越来越大,仿佛就预示着太夫人那激荡的心情。初次相见,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少说为妙,因此只是对她笑了笑。

“太夫人谬赞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再配上张寿那干净清澈的笑容,太夫人不禁再次怔忡了起来。直到朱莹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她才嗔怪地对孙女摇了摇头,继而再次看着张寿。

“莹莹一直被我和她爹宠坏了,之前也多亏了你们母子照顾她。她又任性给你招惹了一堆事情,就连那些乱军,说起来也是因为她和那些纨绔子的关系,才会跑到融水村去。这次你既然正好进京,就多住几天,别急着回去。”

张寿见太夫人已经在朱莹的搀扶下回座,而一旁李妈妈在下首一张椅子上铺了坐垫,他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也就上前欣然坐下。

“本来我只是送村里那些乡亲进城卖粮,见过老师和太夫人就回去,不打算多留。结果,之前从老师那儿出来,却恰逢府试放榜,我教过两年的小齐竟然榜上有名,位列第七。”

张寿说着就冲齐良和邓小呆招了招手,等到两人齐齐上前向太夫人行礼,他突然意识到阿六不见了,可再侧头一看,却只见这神出鬼没的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府试第七,后生可畏啊!”

太夫人点头示意李妈妈和江妈妈把齐良和邓小呆搀扶起来,嘴上说着嘉赏的话,她手中的佛珠也在一颗颗转动,眼睛却一下子眯了起来:“听莹莹说,你之前去见葛太师,却在门口遇到一大堆人行卷求学?”

“是。那件小事算是解决了。”张寿没有多言自己是怎么解决的,只若无其事地说,“小齐虽说得老师指点迷津,连日多读了不少书,但到底基础颇有些薄弱,小呆进了府衙之后,我也没给他们讲过课,我想厚颜求太夫人,今夜留他们在此,我和他们讲一堂课,如何?”

太夫人讶异地看着张寿,随即笑得眉眼全都舒展了开来。

“这等小事,用得着说一个求字?我这庆安堂两侧厢房都空着,你们三个……不,应该说是四个,今晚就住在我这东西厢里!”

第六十七章 婚约由来

谁说内宅不留外男的?

在庆安堂陪着那位看似和蔼的太夫人吃过晚饭之后,张寿看着那一溜三间打通,此时正在丫头仆妇们忙碌下挂上无数灯盏,一时亮堂堂起来的东厢房,不由得很想问这么一个问题。

当然,看太夫人那年纪,别说当他祖母,似乎曾祖母都有余,想来就算留他住在这庆安堂,整个朱家也没人会指摘这位不避忌男女大防。

足足等到一屋子的女人终于渐次退下,临去时外间依旧笑声不断,他瞅了一眼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齐良和邓小呆,这才咳嗽了一声。

“小齐,你之前府试做的文章,还记得多少?尽量背给我听一遍。”

齐良只是一愣,身上那乍进豪门的种种复杂情绪,一瞬间收得一干二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沉稳地说:“府试除却第一场的经义之外,就是两篇时文和三篇时务策,对了,还考了一道算学题。今年刚刚重新调整过府试科目,听说是王府尹的新政……”

邓小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齐良在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数日前做的那几篇文章,心里想起自己进顺天府户房之后连轴转似的经历,不知不觉轻轻绞动手指,眉头微微蹙起。

整个户房存档的婚书,多如牛毛,而顶尖达官显贵家的婚书本来不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吏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瞅了个空子,调出了赵国公府的那些案卷。可以说,他连赵国公朱泾元配续弦夫人的籍贯出身三代都查了个清楚,但朱莹的婚书……

顺天府衙户房根本就没有朱莹的婚书!

可刚刚看太夫人对小先生的态度,那分明是如同对自家晚辈,比一般祖母对准孙女婿的态度要热络得多。

难不成所谓指腹为婚这码事,当年只是口头约定,还没来得及下婚书?

东厢房里,齐良在背诵着自己的文章,东厢房门外,阿六正站在那儿。没人要求他如此,甚至于张寿刚才在进屋时还叫了他一块进去,然而,他却执意守在门外,对廊下和院子里那些丫头仆妇的偷窥目光视若无睹。

而正房之中,太夫人依旧端坐在中央,佛珠一颗颗地在指间转动,眼神却有些呆滞。直到李妈妈进来,她方才摆脱了那种恍恍惚惚的情绪。

“太夫人,大小姐已经回去了,我临走时,她还再三关照,说是千万别怠慢了寿公子。她还说起了八月十四那天晚上,寿公子救了她……”

“别说了!”太夫人突然打断了李妈妈的话,随即低低叹息了一声,“花七传信过来时,早就说了。我也看得出来,那是个胸中有沟壑,有胆色有谋勇的好孩子,想当初……”

李妈妈一听到想当初三个字,扭头一看,见江妈妈正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门口,和东厢房那边的阿六如出一辙,她方才急急忙忙回来,顾不得僭越无礼,低声埋怨道:“太夫人还想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

“没法不想。”

太夫人眼神迷离,颓然苦笑。

“当年身怀六甲的裕妃和九娘是闺中密友,又先后怀孕,结果静极思动,那一日说动了皇上和泾儿,一块微服去进香,祈求分娩时一切平安,谁能想到业庶人侦知此事,趁机勾结弥勒教匪动乱。裕妃和九娘都逼着泾儿带人护送皇上先走,两个女人往杂役院中逃生。”

李妈妈面色复杂,低声说道:“老爷为了这事,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据说皇上也是,否则裕妃娘娘也不会只得永平公主一个女儿却宠冠后宫。”

太夫人恍若未闻,只是捏着佛珠的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裕妃和九娘在杂役院遇到了同样大着肚子逃到这里的秀才娘子张寡妇。张寡妇还拿了一把带血的镰刀,说是伤了一个乱军。九娘略通武艺,裕妃也不是娇弱女子,再加上为了保住遗腹子发狠的张寡妇,三个女人骗了几个乱军过来,合力杀人夺了兵器,从侧门逃生。”

“三个人用寺庙里找来的僧袍换下了带血的衣裳。藏身到了张寡妇那离寺庙不远的家里,不想却阵痛发作。是张寡妇死命去敲开隔壁稳婆的门,只是没想到那稳婆刚巧喝得烂醉,要不是张寡妇家里还留着个上灶的丫头吴氏,三个人还不知道什么结果。”

李妈妈还想继续打岔:“所以每到中秋节大小姐的生辰,老爷不都是竭尽操办吗?”

太夫人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九娘和裕妃的孩子顺当生了下来,稳婆只说是女孩,随手往旁边一放。可张寡妇一直生不下来,吴氏吓得手忙脚乱。九娘和裕妃身体虚弱,哪帮得上忙,那张寡妇也是个狠的,竟是让那稳婆不要管她直接动刀,生下来听到一句是男孩子就昏死了过去。”

“三个孩子都是早产,就那么一丁点大,如果不是那一年中秋天气热,恐怕都活不下来。”

“等花七带人找过来,就发现屋子里是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裕妃和九娘身体健壮捡回一条命,张寡妇却是大出血刚刚咽气,吴氏正在痛哭不止。可两个女孩子却分不清谁是谁,那清醒后的稳婆被花七逼问得又惊又怕,一问三不知,吴氏哭主母都来不及,哪里知道这个?”

想到当年那兵荒马乱,太夫人只觉得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想到了调动府中家丁家将四处搜寻儿媳和裕妃的往事。而之后那段纷争,更是令她深深叹息。

“事情捅到太后那儿,她为怎么养这三个孩子犯了难,我本来想把男孩子一块接到家里来,泾儿却对皇上说,这三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男孩子是可以养在朱家,甚至皇家,可将来万一被奸人以身世引诱,说不定谣言满天飞。还是把他放在外面,找一个好先生教导。”

“至于女孩子,不论是皇家公主,还是朱家女儿,我们两家一家随便挑哪个养着,如何娇生惯养都不过分。将来若是那张寡妇的儿子人品俊秀,我们不管把哪个女孩子嫁了过去,那都是一桩上好姻缘,也算是还了她和九娘裕妃一块逃生,收留她们,请了稳婆的恩德。至于旌表张寡妇,且等孩子成年之后。”

“那吴氏因张寡妇对她有大恩,一力要求她来抚养男孩子,还说张寡妇早就给孩子起名阿寿。因为那时候动乱刚平,朝中甚至有人借机指斥太后,泾儿就请示皇上,派了一些老兵过去保护,又送了滑头精明的老刘头夫妇,安排吴氏捡了个阿六。”

“好在她不知道裕妃的身份,一心只以为都是我赵国公府家眷。”

太夫人说着说着,摇头哑然失笑:“这段往事,除了泾儿和九娘,府里知道的也就是你和阿江了。”

“阿寿自幼身体病弱,吴氏又如同母鸡护雏,泾儿知道她也是秀才家出身的女儿,只是遭难流落到张寡妇家,就假托货郎送了些书过去。听说孩子认字快,就是身体太糟糕了。那一年葛太师过去时,阿寿也没出来。从那开始,泾儿在我面前就决口不提联姻的事了。”

“若非我这次一念之差,我还以为要把事情带到坟墓里去。等挑个好时候,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寿。只是旌表一事,我先要和裕妃商量,再去太后皇上面前说。”

第六十八章 授课和闹事

见太夫人似悲似喜,听着这旧事重提,李妈妈连忙安慰道:“总之是太夫人一片护犊之心,老爷一片仁善之心,才能收到如今这最好的结果。”

“这些年,我一直都当莹莹是我孙女,裕妃也对永平公主很好。天幸张寿如今健康俊秀,不负他母亲拼死把他生出来。唉,裕妃对把他放在乡间心怀内疚,九娘更是和泾儿和我大吵一架,觉得应该把他养在府里,恼我母子无情,遁入昭明寺带发修行,连莹莹都不肯见。”

“皇上和泾儿把张寡妇夫家和她祖上几代人全都摸了个清楚,把那稳婆和吴氏还有整条街上都排查了一遍,当日再没有第二个孕妇和孩子,那就是个秀才娘子。若非适逢乱事,本来她应该会安安稳稳带着孩子小富即安的,唉。”

说到这里,太夫人怒色乍起:“所以,别说张寿的弟子只不过是府试第七,便是府试第一,那也当得起!堂堂葛太师徒孙,连个小小府试第一都得不了吗?那些腐儒如今一个个叫嚣封禁关口,不许国外书籍人士入关,化外都是番邦蛮夷,天晓得是怕什么?”

“也许是怕退位之后远航海外的太祖皇帝没有死在那次海难,而是在海外又繁衍生息了一支!”

这一次,李妈妈噤若寒蝉,却是再也不敢说话了。

东厢房中,张寿听完了齐良那大致复述完整的几篇文章,随即若有所思地一边摩挲下巴,一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然而,最让他惊讶的是,王府尹出的那一道算学题。

井不知深,若绳三折入井,井外余绳四尺,若绳四折入井,井外余绳一尺,问井深几何?

居然是绳长测井深!

这道题,对于只读圣贤书的士子来说,可以说难如登天,但对于有点头脑的人来说,可以说能够手到擒来。对于现代人就更简单了,可以列一元方程,可以列二元方程,还可以画图求解……

如果说在考小吏的时候,王府尹突然如此另辟蹊径加考了好几道算学题,这还能算是身为顺天府尹的特权,那么,在主持正经科举考试的府试上,突然出这种幺蛾子,合适吗?

是王府尹本来就有此意,还是别人擅自加进去的题目?齐良的府试第七名是因此而来?

想到这里,张寿又问邓小呆,到了顺天府衙户房之后,接触到的那些历年赋税数字,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惴惴不安的齐良和邓小呆,突然挑眉一笑。

“小齐,十有八九,关于府试名次的流言会热闹一阵子。我现在给你背几篇文章,你注意笔录。小呆,你也过来,你之前整理的那些数据,我画个表给你看。”

张寿说着就开始口授文章,眼见齐良先是一愣,随即慌忙开始提笔记录,他就来到书桌另一边,拿过一张纸,又拿过一旁横平竖直的一块铜镇纸,开始提笔蘸墨作图。

一旁的邓小呆见张寿一面口述文章,一面专注作图,竟然分心二用,不由得简直惊呆了,等发现那些图形和自己当初跟着张寿学的什么平面几何完全不同,他却又疑惑了起来。

趁着齐良正在记录自己刚刚的那几个长句,张寿就轻声对邓小呆说:“当初我教过你制表,现在这个呢,是折线图,唔,这是柱形图,用这个来反映三年间顺天府各县各宗税收变化,相对直观,这叫做数据可视化,当然,可视化的表不止这一种,我只是举例……”

别看后世各式各样复杂的图表早已深入各行各业,但张寿记得很清楚,在西方,先有简单的数据表格,而折线图和饼形图柱形图之类的可视化图表,得等到十八世纪开创了数据可视化,设计出一系列图表的威廉·普莱费尔,那才逐渐登上历史舞台。

即便阿拉伯数字非常简单,可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格乍一眼看去,仍然容易让人头昏眼花。

相形之下,能够一眼看出数值高低增减的折线图和柱形图,对于经常要查看各种赋税田亩人口数字的朝廷命官来说,其实是非常好用的。即便没有自动化制表工具,可十八世纪的英国都能用,没道理现在就不能用。

张寿正在一面对齐良口授文章,一面对邓小呆指导制表,就只听外间陡然一声大喝:“那个招摇撞骗说是我妹夫的张寿在哪?给我滚出来!”

朱二少爷,朱莹口中的二哥,而因为张寿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因此,平时对朱莹之外的人提到这么一个家伙的时候,他会简单地称之为朱二。

此刻,当听到外间这一听就满是愤怒的嚷嚷声时,他就更是忍不住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随即挺无奈地想到——这个朱二还真够二的!

他当然不会觉得,是太夫人故意把朱二给招来的,要是那样,她就不会把他留在她自己的庆安堂了。在这种她足可保证权威的地方,怎会让旁人乱来?可现如今,朱二悍然直闯祖母居住的庆安堂,还在那大放厥词让他滚出去,简直是蠢极了!

怪不得作为堂堂正正的国公府少爷,朱二居然会混到穷得常常向朱莹借银子……

见齐良和邓小呆面面相觑,张寿就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小齐继续写,小呆你好好琢磨这些图,想一想如果这种东西可以应用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话,张寿就把两个弟子丢下,不慌不忙地往门前走,但也只是走到门前,他就停住了。虽说门外那是朱莹的“二”哥,可人家是让他滚出去,他就这么现身,那岂不是显得乖乖听人摆布?知道阿六就在门外,朱二就算再横也进不来,因此他站得相当淡定。

下一刻,他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我道是家里谁有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二郎到我这庆安堂里来摆架子了。”

作为府里辈分独尊的太夫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然而,张寿不知道外头朱二是喝了酒,还是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凭恃,不但没有立刻退出去,又或者下跪请罪讨饶,而是声音更大了起来。

“老祖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这个没出息的孙子,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是嫉妒莹莹是你和爹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我却要什么没什么,我是羡慕大哥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领兵打仗……但我有自知之明,没本事那我就混日子!”

“可如今爹和大哥一个被人弹劾,一个干脆领兵出征后就没了消息,这种时候,我想给莹莹找个妥当人家有什么不对!陆家那个猪头是长得不好看,是没什么本事,可他答应日后成婚了搬出去住,莹莹不用做小伏低给婆婆当牛做马,光是这个,京城有几个男人肯答应?”

第六十九章 “二”少爷

张寿在门内听着朱二这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而在他身后,明明一人占据书桌一头,各有各的“功课”要做的齐良和邓小呆,竟是齐齐笑出声来。

尤其是没见过陆三郎,却听齐良说过此人的邓小呆,更是低声嘀咕道:“真要把大小姐嫁给那个会装傻会赖皮会演戏更会赔笑的陆三郎,你才是赔了……赔了妹妹又折嫁妆!”

张寿回过头来瞥了邓小呆一眼,见人立刻埋首疾书,他这才再次转回头去,却是饶有兴致地摩挲下巴,很感兴趣接下来朱二会怎么说。

“莹莹长得太漂亮,性情却又太任性,可就因为这样,她不能嫁给太显赫的人家,但也不能嫁给那种来历不明的乡下破落户!祖母你就算气不过我忤逆,要把我赶出去,我还是要说,陆三郎不好,可陆尚书是现如今最能帮上爹和大哥的人……唔!”

听到这后面一声说不清是闷哼还是呻吟的诡异声响,张寿这才毫不犹豫地打起帘子出去。结果,他以为是朱莹忿然赶来,然后直接揪住了朱二的领子大发雌威,可没想到入眼的一幕竟然是,太夫人正一把剑抵在朱二脖子上,看情形只要再进一步仿佛就能把人杀了!

因为院子里明瓦灯点得敞亮,从他这角度,甚至还可以看到朱二额头上那星星点点密布的汗珠,也不知道此时是不是满腔酒意全都化成汗出了,以至于他紧跟着才注意到朱二那同样俊俏的五官。

当他徐徐走过阿六身侧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往常挺冷的少年此时竟然在笑。

至于是嘲讽,还是被逗乐了,他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知道自己是外人,但张寿还是不紧不慢走上前去,等距离那对峙的两人还有五六步远时,他就主动停了下来,随即诚恳地说:“太夫人,二少爷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张寿,你别幸灾乐……”

朱二那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他吓得慌忙闭嘴,等瞧见一缕黑色的东西在眼前缓缓落下,他简直吓得魂都没了。

“若你再啰嗦一个字,那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脑袋了。”

太夫人冷冷说出了一句警告,随即就瞪视着噤若寒蝉的朱二,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那些对你爹喊打喊杀的御史后头,是谁在指使怂恿?你以为唐铭和谢万权一个解元郎,一个国子监斋长,是谁指使去乡下找茬的?就是你以为能凭你妹妹去拉拢的兵部尚书陆绾!”

见朱二一张脸登时煞白,她突然反手收剑,继而淡淡地说:“只怕就连那陆家幺儿,都不知道他爹的真正心思,你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觉得陆绾看得上你?我也就是看看你到底能想出什么主意,结交什么人物,你倒是真把自己当成朱家将来的主人了!”

“你瞧不起张寿?呵,当初莹莹能让葛太师赞一句聪明不肯用在正路上,你呢?葛太师只说了三个字,没长性!可张寿呢?葛太师就见了一面,隔天就特地跑去认了他是关门弟子!”

眼看太夫人拂袖而去,径直进了庆安堂正房,张寿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朱二,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阿六,请二少爷到我房里坐坐。”

他说完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心里却知道,阿六肯定能漂亮办成事情。果然,他前脚刚进东厢房,阿六后脚就已经把朱二带进来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拖。因为朱二赫然被人拽住了领子,别说叫唤,死猪似的他脸色发白,就连呼吸也有些困难。

而等到阿六一松手,人砰然掉在地上的时候,就连齐良和邓小呆也不约而同抬起头偷看,等看清楚朱二那痛苦呻吟的惨状,这才齐刷刷低下了头。

张寿大感无奈。然而,是他下令阿六把人弄进来的,此时发觉外头朱家人没有一个因为他这反客为主的举动而出声提醒,更不要说进来理论,他也只能没好气地丢了阿六一个眼色,等冷漠少年若无其事拍拍手出去,他这才来到了朱二身边。

“陆三郎现在算是我学生。”

朱二猛地抬起头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只见张寿低垂目光看着他,那冷飕飕的眼神不由让他想起了刚刚祖母拔剑对着自己喉咙的冷漠姿态,一时只觉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而且,陆三郎是个算学天才。”

朱二顿时七窍生烟。陆三胖在京城那是有名的纨绔子弟,比我还废,比我还没用,这家伙要是天才,天底下人就都是天才了!

“你不信无所谓,但我的老师葛太师反正已经信了。”张寿信口开河,虽说他还没对葛雍具体说这一茬,但只要事实摆在老师面前,他相信老师绝对会喜出望外得到一个好徒孙。

“那……那又怎么样!”朱二好容易才提起一点劲头,“他若优秀,自然更配莹……”

他还没说完,就只见张寿已经缓缓蹲在了他面前:“陆三郎说,他装出迷恋莹莹的样子,是为了糊弄他爹。而刚刚太夫人又说,他爹明里让陆三郎追求莹莹,暗地里却在弹劾你爹,找你家的茬。虽说这父子俩挺有趣的,但你觉得,被蒙在鼓里的你是不是更有趣?”

朱二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红。他恶狠狠地想要撂两句狠话,可在张寿那看似淡然的目光瞪视下,最终说出来的话却分外弱势:“你……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小白兔女主对霸道男主的台词?

张寿腹诽了一句,随即就露出了一个非常和煦的笑容:“刚刚太夫人都对你拔剑相向了,足可见失望。更不要说莹莹如果知道你跑这闹事,那会多生气。陆三郎没了他爹,还是个算学天才,他甚至还秘密经营了书坊等各种产业,可二少爷你呢?”

“我……”

“你想当家里的顶梁柱,这心意是好的,可你至少得有态度,有担当才行。现在,你是不是该去见一见你祖母,好好道个歉?然后再去见一见莹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做了一次全面的心理辅导,眼看朱二终于磨磨蹭蹭爬起身往外走去,张寿刚送因为送走这二货而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那家伙头也不回地说:“哼,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把莹莹许配给你,你一穷二白,配不上她!”

话音刚落,撩起帘子的朱二,就看到了门外那张挂满寒霜的脸。下意识抱头鼠窜的他却没能逃过朱莹那只闪电一般伸过来拎耳朵的手,一下子就被人拖了出门。

面对这一幕,张寿不禁莞尔。

看样子,朱二在家里地位确确实实是最低的!

第七十章 负荆请罪

这一夜,邓小呆相对轻松,因为张寿的那几种图表对于他来说,虽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理解起来并没有实质性困难。他知道自己不如齐良在文字方面有天赋,因此从来没打过参加科举考试,拿个功名的念头,可一辈子做小吏,他又总觉得那不该是自己的终点。

但现在,张寿虽说并没有给他展现一条道路,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然而,齐良那就相对痛苦了。因为张寿口授的速度相当快,有些词句只凭听很难一字不漏地记述下来,可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尽管每篇文章都只有五百字到七百字,可磕磕绊绊笔录下来,他仍然吃足了苦头,等到张寿不负责任地让他自己琢磨字句,他更是两眼血丝。

当张寿一心二用给两人上完课,自己去睡觉时,齐良和邓小呆在收拾完之后虽说也上了床,却不禁相顾骇然。

小先生不是说,八股和算学一点都不搭,自己对时文一窍不通吗?刚刚那些文章是什么?

小先生的算学天赋是连葛太师都赞不绝口的,可那些直观的表格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一晚上,张寿睡得香甜无比,邓小呆和齐良却几乎都失眠了,翻来覆去完全睡不着。更让他们哭笑不得的是,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同睡一张床,全都睁着眼睛的他们突然发现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边。这种如同鬼魅一般的场景,伴随着却是一句很不正经的话。

“要真睡不着,我可以打昏你们。”

“不……不用了!”

毫无疑问,邓小呆和齐良赶紧拒绝,等目送了阿六回到那张临时用来睡觉的软榻上,蜷缩成一团,须臾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邓小呆这才长舒一口气低声说道:“小齐,要我说,小先生肯定是星君临凡,至于阿六……这小子绝对是煞星出世!”

齐良正要答话,乍然只听软榻上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立时吓住了。

邓小呆日后要长留顺天府衙,可他却是要常常和这个煞星相处的,千万别得罪阿六!话说回来,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如此可怕呢?

次日清晨,虽说睡得比在家中稍晚,但张寿还是准时醒了过来。他的生物钟素来很准,而和他几乎同时窸窸窣窣翻身下床的,则是在家中需要做不少农活和杂务的齐良,以及在顺天府衙每天都要点卯的邓小呆。

当这东厢房里的动静传到正房时,年纪大了本来就起得早的太夫人不禁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轻人,真有精神。”

她仿佛是赞叹,又仿佛是感慨似的说完这话,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派人去打听打听,今天早朝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李妈妈跟随太夫人多年,当然知道这弦外之音,立时答应一声便下去办了。而太夫人洗漱之后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听到东厢房中已经传来了两个少年整齐的诵读声,想到自家长孙的勤奋上进,文武精熟,次孙却惫懒无能,她忍不住又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张寿并没有去监督齐良和邓小呆的早课。事实上在村子里,那也是他们自己监督自己,至于他,平日在村里时大多数时候会跑一跑热身做个锻炼,可自从朱莹和贵介子弟们纷至沓来之后,他就改成在家中房间里打太极拳了。

此时,他便在这偌大的东厢房空地中悠然自得地打满了一套杨氏四十八式太极拳,又去查看了一会齐良昨天晚上听写的文章,等到确认其一句都没有记错之后,他就吩咐道:“用最快的速度,背下来,然后把这些字纸烧了。小呆也是,图样不要留着。”

有他这一句吩咐,当阿六亲自把朱家下人送来的早饭端进屋子时,邓小呆还好,齐良那是口中念念有词,一点吃东西的心情都没有。当四个人这一顿早饭终于吃完时,门外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

“寿公子,太夫人让我进来给您传个消息。”

“妈妈进来吧。”张寿答应了一声,下一刻,李妈妈便打起门帘进来了。

“刚传来的消息,有人在早朝之前讥讽王府尹,说顺天府试名次不公,要请都察院派人覆试。顺天府尹王大人反唇相讥,说是小小的府试都能被人闹得满城风云,不就是觉得他上任以来动了太多胥吏,不就是觉得他查田亩动了真格,不就是觉得葛太师的徒孙上了榜?”

“是不是要满朝尚书和大学士也一块参与进来?干脆再进一步,今天朝会上,他就直接在皇上面前这么提出,请皇上御前裁断,也当是个乐子,大家见真章!”

怪不得王府尹和他老师葛雍似乎挺亲近的,这“耿直”的脾气挺像啊!

张寿一边想,一边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朝廷官员,定然都很有风仪气度,没想到早朝之前竟然还会和菜市场上寻常俗人似的争执讽刺。后来呢?结果如何?”

李妈妈见齐良在最初听闻消息时震惊了一下,随即慌忙凝神默背着什么,而张寿却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心思打趣,她不禁心生赞许。

“哪有结果,后来就上朝了,会不会继续吵到朝会上去,那就说不好了。皇上之前被临海大营那件事给气病了,朝会停了两天,今天肯定会先议定这件事,再论其他。”

“至于这些官儿和贩夫走卒似的吵架,那算什么,大学士和尚书们还有动手的呢!读书人撒泼,斯文扫地,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太夫人特意打听了这个,是想请您有个预备。”

“好,有劳她老人家费心了,我一会就去当面道谢。”

见张寿礼数周到,李妈妈又对邓小呆笑着点了点头:“另外,昨晚融水村的人卖完粮食紧赶着回去了,寿公子既然暂时不回去,身边也不能只有阿六一个人照应。府里已经派人去顺天府衙给邓郎君请假了。太夫人说,难得寿公子进城,邓郎君随侍左右,总有个照应。”

邓小呆之前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告辞,也好去顺天府衙当值,没想到朱家人却已经抢在了前头,他愣了一愣方才想到昨夜没回去却忘了提前知会舅舅,不禁懊恼地轻轻捶了捶脑门。

只希望舅舅在赵国公府的人去帮他请假之后,别得意忘形四处宣扬,那就丢死人了!

见李妈妈说完屈膝福礼,似乎是准备走,张寿正想出声叫住她,却不想门帘一动,却是朱莹风风火火地进来。比起在乡村时,回到家的朱莹在美艳之外,更添了几分恣意,她微微抬起下巴,笑着说道:“阿寿,我二哥给你赔礼来了!”

见张寿愣了一愣,李妈妈看到朱莹背后那个垂头丧气,还背着荆条,不少荆条上甚至真有刺的二少爷,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相比大少爷和大小姐,二少爷那就是块顽石,打也打不好,骂更骂不好,别看昨天太夫人似乎气得要提剑杀人,老爷在时,提剑追杀这种事何止一次!

可二少爷低头认错当成家常便饭,隔天就忘了,这次赔礼之后到底会不会长记性?

第七十一章 公主的邀约

赤着上身背着带刺的荆条,垂头丧气的朱二不再像是昨天晚上那头神气活现的公鸡,反倒很像是老老实实的鹌鹑,只有眼珠子还在四处乱转。见此情景,张寿觉得,朱莹的这个二哥,别说比不上陆三郎,甚至比某些时候自诩正义公子的张琛还差得很远。

见朱二抬起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眼圈发黑,分明被人捶过,估摸着是朱莹干的,张寿不禁莞尔。他这一笑,朱二顿时恼火地怒瞪他,但瞅见朱莹看过来,又赶紧满脸赔笑。

“莹莹,你让我来赔礼,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这荆条,还有刺呢,我可是心诚得很……”

朱二这样想当然的纨绔子弟,翠筠间里一抓一大把,张寿对人这幅做派并不奇怪,当下就若无其事地说:“二少爷怎么也不该来我这儿,应该先去太夫人面前诚恳赔罪才是。”

“我说先去祖母那儿的,他非要先上你这儿来。”朱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看向自家二哥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怪不得她刚刚就觉得不对,好你个二哥,连先后顺序还想算计我,这是想让祖母觉得阿寿自大无礼吗?

朱莹立刻重重冷哼一声,随即一把拽起朱二就往外走:“阿寿,我先带他去给祖母磕头,一会再过来!”

见朱莹和来时一样,再次风风火火地出去,张寿见李妈妈眼神微妙,笑着行礼之后就连忙追了出去,他便耸了耸肩,随即扭头看了一眼齐良和邓小呆。

“昨天你们俩估计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是跟我出门去走走,还是留在这儿补眠?”

“当然是出去!”

齐良和邓小呆几乎异口同声迸出了五个字,随即又对视了一眼。

开什么玩笑,如果小先生出门,他们却留在这赵国公府,万一那位太夫人把他们俩叫过去问话,他们谁能扛得住?反正就是一晚上没睡而已,顶多犯困,总比留在这坐立不安的好!

张寿也希望邓小呆和齐良带自己逛逛京城,至于朱莹,大小姐目标太大,无论女装还是女扮男装,那都太显眼了。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今天要怎么说服那对祖孙,放他师生三人出去走一走,李妈妈却去而复返,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寿公子,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就在今日,她特意给您送来了帖子。”

永平公主这个名字,张寿曾经听朱莹提过一次——在大小姐的讲述中,那个与其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公主是个完全的反面角色,不但踩坏了她的莲花灯,还嘲讽她,结果遭到大小姐怒而反击,没落着好。而他对这些宫中人事不大感兴趣,也从来没向陆三郎等人打听过。

可如今刚到京城第二天就接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帖子,他是又意外又无奈,当下就淡淡地说:“我一个无名之辈,永平公主怎么会给我送帖子?我昨天答应了老师,要带小齐和小呆去他那儿算几道题,文会这样的事情,就有劳李妈妈替我回绝了吧。”

李妈妈没想到张寿拒绝得这样简单直接,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比刚刚要诚挚许多的笑意。即便如此,她还是双手呈上了那份帖子,见邓小呆连忙主动过来接了,又送到张寿面前,她到底还是解说了两句。

“永平公主自幼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颇为了得,再加上本朝风气素来开放,她一次随着皇上微服出巡,在月华楼遇上了三个才子,一番诘问说得那三人甘拜下风,名声传了出去,她也就顺势求了皇上,每月在月华楼开文会,自己在楼上观摩。”

“当然,楼上垂帘,她不会和与会的才子士人见面,外人也不能登楼。”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垂下了眼睑:“皇上常常会派出身边的大太监随行,所以得到帖子的士子无不视之为天大的荣耀。毕竟,能够在科举之前就先名达天听,这种诱惑谁能抵挡得了?要不是帖子全都是具名的,有些人为了得到一张帖子,什么事都做得出。”

封号只差一个字,眼下做的事情居然还挺像的,那位金枝玉叶是想当太平公主吗?

张寿心中呵呵,嘴上却调侃道:“李妈妈说永平公主诗词歌赋颇为了得,可在月华楼上开的,居然不是诗社,而是文会?”

“因为永平公主说,诗词歌赋固然能看出文采,但诗做得再好,也未必能做得好官,未必对朝廷有益,不如文章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行才学。”

对于李妈妈转述的永平公主这说法,张寿不禁置之一笑:“虽然我不会什么诗词歌赋,但我不得不说一句,写好诗的人,真要下工夫,有几个写不出好文章的?”

“再说了,文章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才学?能看得出一个人是否能当好官?大多数贪官那也是看科场文章,然后选出来的吧?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文章做得好,做官却一窍不通的人难道就没有?”

“开文会就开文会,选出能写出好文章的才子而已,何必鄙薄诗词歌赋,抬高文章?”

“阿寿你说得好!”他刚说到这,外头就传来了一声赞叹,紧跟着,却是面色微妙的朱二一个踉跄跨进了屋子,紧随其后的才是朱莹。

朱大小姐的脸上此时满是悦人的红色,也不知道是急急忙忙跑的,还是因为张寿这话而高兴的:“永平公主还老觉得陆放翁的诗太浅显,要我说,那是她自己太浅薄!那个女人送帖子来你就要去?偏不!我陪你和小齐还有小呆去见葛爷爷!”

事情到此,张寿以为便算是一个结束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太夫人得知他要去葛雍那儿,坚持要他再换一身行头,随即竟让丫头送来了衣服。

直到这时,张寿才发现,除却曾经送给他当作生辰贺礼的那一套青莲纱衫之外,太夫人竟然还预备了其他尺寸正合他的衣裳,而且不止一身,是颜色不同的好几身。

对于这样的做派,张寿着实无话可说,只能选了一套相对朴素的靛青色衣衫。他才刚穿戴好,朱莹已经拖着衣衫整齐的朱二再次来了,道是要带人一块去葛爷爷那儿受受熏陶。

见朱莹一面说一面拼命朝自己打眼色,张寿哪里不知道,朱莹希望二哥受的熏陶,那是让翠筠间里一群贵介子弟叫苦连天的算学题海轰炸?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这个坑哥哥的大小姐,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好了,时候不早,出门吧。”

“咳,大小姐和寿公子可在?奴婢有事禀告。”

偏就在这时候,外头却是咳嗽一声,紧跟着,江妈妈进了屋子。她环视众人一眼,随即屈膝行了个礼。

“裕妃娘娘刚刚派人来了,说是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今天午间,她也到月华楼,还请大小姐去见见她。”

见朱莹大吃一惊,随即懊恼地使劲一甩袖子,她这才叹气道:“裕妃娘娘说,若是可以,请寿公子带上两个学生一同与会,也好让人好好瞻仰一下葛门弟子的风采。太夫人说,原本不去也没什么,但公主先送来帖子,裕妃娘娘又特地传话,去就去吧。”

“她派人去知会葛太师了,免得他干等。她静极思动,索性也陪你们一块去月华楼!”

张寿本来只是懒得去赴这种明显带着鸿门宴意味的邀约,此时见似乎推脱不了,他就笑呵呵地说:“那好,去就去吧。我这乡下人,就当见识一下京城顶尖的文会好了。”

第七十二章 八股文大会?

“月华楼楼高三层,每层檐角用的都是特质琉璃,每当月上中天之际,楼上灯光全灭,四角在月光照耀下,会散发出朦朦光彩,正合了月华之名。”

虽说今天要去月华楼的人足足一大堆,但张寿最终说服了太夫人和朱莹祖孙,大家分两路。一路先在月华楼四周转转,看看热闹,另外一路直接上月华楼,如此正好可以避免目标过大。他虽没说怎么分,但太夫人自然心领神会,直接把朱莹给提溜走了。

此时,听着一旁闲人在那解释月华楼的由来,张寿不由得心想,那位永平公主挑这地方开文会,是不是因为生于八月十五,所以对月华二字有特别的好感?

如果不是先头李妈妈挑明,他简直要觉得,这种每月一次的文会是她的选婿大会……

月华楼附近早早竖起了木栅栏,四处入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但凡有士子拿出请柬进去,全都会引来一阵喝彩声,而沐浴在喝彩声中的士子们,往往会更加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当然,张寿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四周围某些没能收到帖子的人说些酸溜溜的话。

他今天再次戴上了斗笠和面纱,再加上有齐良和邓小呆当跟班,阿六保驾护航,在这拥挤的人流当中,总算是保有一片靠墙的空闲之地。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立刻亮出帖子,去那宽松许多的月华楼下,和那些志得意满的中选者为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四周围人说话。

很快,一溜五六个年轻士子结伴而来,四周围的人纷纷给他们让路。而这些人却也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上次的题目是‘夫子之文章’。就不知道这次永平公主会出何题!”

“上次破题最好的国子监谢万权,这次居然被个乡下小子气得闭门不出,怕是不能来了。哼,就算葛太师弟子,只精研算学算什么能耐,葛太师当年还不是因为时文第一扬名天下?”

“哎,每月永平公主开如此文会,大家切磋四书经义,追思复古,也好叫那些数典忘祖的家伙好好看看,那些番邦的鬼画符哪比得上我们的圣贤大道!科场只考时文,这是祖宗制度,哪能更易?”

“听说每月被永平公主邀来月华楼的时文选家也越来越多了。只要长此以往形成制度,每月那些出类拔萃的时文立刻能结集成书,名扬京城,甚至名扬天下,真真是善政。皇上既然派人亲临,足可见也是支持时文的!”

张寿听齐良说过所谓时文选家。时文选家,也就是八股文选家,简单来说,就如同是后世优秀作文选编辑,负责在科举考试之后选录优秀八股文,加以评点,结集成册出书,最终卖给应考的儒童。当然,要做这种事,这些选家当然大多顶着时文大佬的名声。

如果不是斗笠和面纱遮挡,他可以保证,听到这些高声谈论的话,四周人肯定能看到自己眼下那极度不以为然的脸色。

他之前在朱家随口玩笑时,只不过觉得把文章看得比诗词歌赋重要,这种态度有失偏颇,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在李妈妈面前还是把话说轻了。

今天这月华楼文会是比拼八股文的大会,而且是比拼、评点、出书的一条龙服务,怪不得能吸引这么多文人趋之若鹜。

三五学子为了过科举这个独木桥,好好切磋一下八股文求个进步,这很正常。

书院私塾为了考出更多的秀才举人进士,把八股文当成主要科目,这也很正常。

一群专门四处搜罗优秀八股文结集成册卖给儒童赚钱的选家,口口声声推崇八股文,这更是很正常。

朝廷的各级科举考试毕竟还在用这样的文体来遴选人才呢!

可你堂堂一个公主,一个月来一次八股文大赛,听四周众人议论的口气,居然还成了高举复古潮流的号召?成了对抗某些“数典忘祖”新派官员的中坚?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复古,商周没八股,春秋战国没八股,汉唐更没八股!

八股文写得好确实很厉害,可你去问问那些名臣,谁会拍胸脯说我平生最自豪的就是八股文写得好!过了科举这道关,大多数人立刻就把八股文扔了!葛老师现在八股文写得怎么样,他都不知道……

张寿转头看了一眼齐良,见人面色凝重,而邓小呆却在那撇嘴,至于阿六,少年正一如既往没有表情,他就呵呵一笑,随即摘下了斗笠和面纱。

就是这样轻轻巧巧一个动作,立时吸引了周遭无数目光。毕竟,斗笠面纱在这种场合不足为奇,不少权贵幕僚,乃至于即将去往地方的低品官员,都会悄悄到这边搜罗人才。

可张寿这年纪已经把这种可能性全都灭杀了,而他那清俊闲雅的容貌,则是激起了许多人同仇敌忾。

“哼,这又是一个仗着生得好,想来撞大运的!”

“谁不知道永平公主素来只重才学人品,不重形貌!”

“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想学那些才子名士?”

在这些从窃窃私语变成大肆非议的声音中,张寿旁若无人地对身后齐良和邓小呆招呼了一声,随即不慌不忙地往月华楼入口走去。

眼见两个卫士齐齐上前来,听到四周围那些嘲笑讥讽越发肆无忌惮,张寿冲着齐良微微颔首,当齐良上前拿出那样式古朴,打磨光滑的毛竹帖子时,那些非议的人便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瞬间鸦雀无声。

那两个卫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小心翼翼地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后,他眼神一闪,随即恭敬敬敬地说:“这位公子,公主所发帖子,一帖一人,您一人进去可以,但从者……”

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阵阵嗡嗡嗡的声音,张寿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哦,原来如此。但送帖子的人说是让我带学生过来,既然不能,那就算了,齐良,你代我去,我本来就要去老师那儿算几道题,先走了。”

见张寿对齐良一点头,随即招呼了邓小呆和阿六,竟是转身便走,两个卫士顿时傻了眼。而比他们更加瞠目结舌的,还有围观的那些士人和闲汉。

这看上去就一张脸长得好的小子这才多大年纪,就能有学生了?就算有学生吧,就为了人不能进去,人就随手把帖子给了学生,自己转身就走,一点都不给永平公主留面子?

齐良拿着那沉甸甸的毛竹帖子,同样目瞪口呆,非常纠结是该劝小先生呢,还是直接就听小先生的。好在他很快就不纠结了,因为里头有人一溜烟冲了出来。

“寿公子留步,留步!”

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人满脸堆笑追了出来,见张寿果然停步转身,他这才恼火地冲着那两个卫士喝道:“你们这眼睛怎么长的,看清楚那帖子没有?公主邀请的是寿公子及其弟子,这弟子两个字你们看不见吗?差点得罪了贵客,该当何罪!”

张寿不禁暗自哂然。那帖子上,什么时候写了弟子两个字了?那分明是裕妃的口信!

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训得两个卫士连头都不敢抬,来人这才笑容可掬地上前对着张寿拱手作揖:“寿公子千万包涵,都是下头人不懂事。来来,这三位公子也是,里面情!”

见阿六也被来人有意无意归入弟子这一行列,张寿不禁暗自叹息。

说实在的,他是想借着刚刚两个卫士阻拦自己的由头,拔腿就走的。

至于留下齐良,很简单,太夫人和朱莹,怎么都会照应一下这小子。可如今里头人反应这么快,看来就算这月华楼文会是龙潭虎穴,他也只能走一遭再说了……

第七十三章 谁误人子弟?

“寿公子千万别和这些卫士一般计较,他们这些人,就是死板,愚不可及……”

见这圆滚滚的中年人一面赔笑带路,一面还不忘使劲埋怨那两个死脑筋的卫士,张寿便若无其事地说:“他们也是职责所在,毕竟永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不能怪他们。其实,公主的帖子太贵重了,外人求之不得,送给我实在是浪费了。”

说到这里,不等那圆滚滚中年人搭话,他就突然问道:“对了,还没有请教贵官名姓?”

“咳,我一介宫中内宦,哪里就贵了。”圆滚滚中年人听到贵官两个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刚刚的口气只是恭敬殷勤,那此时就多了几分热络,“我只不过是在裕妃娘娘跟前跑跑腿的小小管事,寿公子直呼我名字常宁就行了。”

如今的明宫宦官数量相对汉唐宋,数量并不多,相对历史上的明朝那就更少了,总共竟是不超过三百人。可人少不代表权位低,虽说大多数职司都分给了四十就必须退休出宫的女官,但司礼监却从开国太祖时延续至今,自小在内书堂中读书后,便拣选最优秀的随侍皇帝。

剩下的,便是各宫管事牌子。

但因为人数少,各家王府又严禁使用宦官,所以对于如今这大明朝的百姓来说,宦官相对罕见,寻常官员基本上看不到这些人的影子,民间就更不要说了,各种妖魔化的传言。

然而,从小长在乡下的张寿没机会打听这些。就算之前和朱莹以及那些贵介子弟朝夕相处时,那也没人会提到宦官,他就更加不可能好奇心过剩地去询问这个了。

所以,本着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的原则,他也不知道这年头大太监该不该叫公公,干脆就客气一点儿:“原来是常总管,劳烦你刚刚这么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常宁眉开眼笑,仿佛对张寿这称呼很满意似的,随即又解说道,“寿公子不必担心,也不是受邀来的人就都要下场做文章比试,您和那些寻常士子不同,一会儿您就坐着随便听听,评判一下。”

此时已经接近月华楼下的会场,张寿有常宁陪着,本来就显得显眼,再加上身后亦步亦趋如同跟班的邓小呆和齐良,还有面色沉静的阿六,自然有众多人朝他看了过来。

有幸被请到这里来的士人,自然都抱着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自信,再加上不许带随从,纵使有些人属于同一书社诗社,在这种场合也绝对不愿意为人附庸。所以,不免就有人觉得张寿后头那三人分外刺眼。

等到听清楚常宁的话,不免有认识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打眼色。

居然是邀请来评判的,这莫非是哪位新崛起的选家?不对,看那少年的年纪,也不像是能评点士人制艺时文的选家啊?那么,是哪位名扬天下的选家嫡传子弟?

可京城之内有这样连永平公主也需要礼敬其子弟的选家吗?

又或者是哪家大儒子弟?

难不成,号称从来只重才学不重品貌的永平公主,居然也……看脸?

张寿只当那些恨不得犹如针刺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哂然一笑道:“我对时文一窍不通,也从没打算下科场考个功名,倒是我这个学生才刚考过了县试府试,比我这个说是老师的还强些。劳烦常总管替我禀告永平公主,我今天只带了眼睛和耳朵,评判两个字就不要再提了。”

没料到张寿竟然再次坚称不懂时文,齐良不禁暗自犯嘀咕。下一刻,他就只见前头那位圆滚滚的常总管突然转过身来瞥了自己一眼,甚至还笑吟吟点了点头。

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常宁回过头去,他这才意识到,张寿又不曾特意对人点明他和邓小呆还有阿六到底谁是谁,这位常总管到底怎么分辨出自己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没工夫去想这些了,因为张寿那说话的声音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听到了,一时间射过来的目光倏然间有如实质,其中不少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些分明带着恶意。

本来就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的齐良,顿时头皮发麻,直到一旁邓小呆极其淡定地嘟囔了一声:“怕什么,你当那些家伙是泥雕木塑就行了!”

见齐良愕然看过来,邓小呆就嘿嘿笑道:“想当初我被王府尹和葛太师先后提溜过去时,后来府衙里人人都是这样看我的,我最初还怕得不得了,可一来二去习惯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这些家伙顶多也就是散布坏话,还能咬你一口吗?”

“可我考了府试第七,不是已经有人在非议了?”

“那有什么,天塌了,有王府尹这种高个的顶着!”

张寿听到后头两个小子竟然开始胡说八道了起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当他发现起头还浑身僵硬的齐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只能暗叹从前呆呆的邓小呆到了府衙之后,竟是变得油滑且韧性十足了。

然而,眼见他刚刚明确回绝,常宁却打哈哈不肯给个明确回复。当下他便停下脚步,淡淡地说:“常总管如果不愿意,那我只能让阿六求见赵国太夫人了。对于我来说,算经十书算是略通,经史顶多只能算是粗通,时文那是一窍不通,听个热闹可以,评点还是免了。”

“原来大名鼎鼎的葛门弟子张郎君,也会害怕贻笑方家。既然如此,教应试下科场的学生,你就不怕误人子弟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讽刺,张寿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更不要说循声望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齐良笑道:“小齐,听听,人家觉得你被我耽误了呢!要不要改投名师?如此,也许回头就不会有人揪着你那府试的名次不放了。”

齐良却没张寿这么淡定,他朝说话的人望去,见那是个留着老鼠胡子的中年人,此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满是倨傲,他一气之下,不假思索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不是小先生,我别说继续读书,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要说误人子弟……哼!”

也不知道是之前被邓小呆一番话给撺掇的,还是被张寿这打趣给撩拨起了心火,此时此刻的齐良,竟是把眼前这一大堆人当成了翠筠间里被自己骂惯了的贵介子弟!

当下,连日以来当惯了大师兄的齐良便昂首挺胸地说:“要说误人子弟,我爹当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时文选集,结果却依旧每考必定名落孙山,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还是此次见了葛祖师,我这才知道,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张寿对他解说葛雍当初给他开书单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浮现,以至于他复述的时候,竟是不知不觉带出了张寿那语重心长的派头。

只不过,他本能地用了之前那段日子翠筠间常用的开头:“葛祖师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是只读书不行路,也得挑准了好书看。读万卷时文选集,不如好好看百卷名家文章,不如好好看十卷经史!天天拿着时文本子当成珍宝似的研读切磋,那不叫读书,那叫禄蠹!”

张寿见齐良这一刻拿出了大师兄的气势,不禁哭笑不得。

好你个齐良,竟然用我的话直接开了地图炮,还扣在葛雍头上,好的不学你坏的尽学我!

不过话也没说错,这就好比在后世天天钻研优秀作文选,还钻研到引以为傲,走火入魔,如此能写出真正的绝世好文,能当作家……才怪!

第七十四章 葛氏语录新编(上)

“哈哈哈哈……”

月华楼上,朱莹再也顾不得在永平公主面前常常绷着的千金大小姐仪态,一下子笑得伏在了太夫人腿上。而在她旁边的湛金和流银,虽说努力低头,可那笑容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太夫人轻轻用手拍着朱莹的背,口中嗔怪道:“莹莹,都和你说多少次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你这没规矩的样子!裕妃娘娘纵容你,你也好歹收敛一点!”

“没事,莹莹就是这率真任性的脾气才可爱。”

说话的正是裕妃。三十出头的她面庞略有些瘦削,月白色衫子,一条并不华丽的莲青色长裙,满头青丝挽了个非常简单的圆髻,也不见插金戴银,只用一根样式别致的木簪绾起,通身上下,也就是手腕上的一对羊脂玉镯看上去贵重一些。

她神态温和地冲着太夫人笑了笑,见朱莹好不容易直起腰,擦干净刚刚笑出的眼泪之后,便上前对她行礼道歉,她就顺势拉了人挨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了,随即才说道:“下头那少年说出来的不过是气话,有这么好笑吗?”

朱莹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还特意瞥了下首的永平公主一眼,这才笑吟吟地说:“小齐平日是沉稳小心的性子,只有在清风徐来堂里代替阿寿教导那些家伙的时候,才会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尤其是对偷懒的人凶极了!刚刚听他骂误人子弟,我就想起他训张琛的样子!”

说完她又依偎在裕妃怀里,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娘娘你等着好了,接下来下头人要是忍不住训斥齐良,阿寿肯定不会坐视,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永平公主一直都静静地坐在裕妃右下首,见朱莹越发轻狂,她不禁眉头轻蹙。

和朱莹美艳华丽的风格不同,她和母亲裕妃一样崇尚简朴,瓜子脸的她常年都穿的是艾绿、藕荷、水蓝、霜色这些浅淡的服色,首饰不用金银,多用竹玉,精致的瓜子脸上永远带着淡淡的愁绪,恰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此时此刻,见裕妃只是摇头,太夫人笑而不语,没人指责朱莹这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张寿虽说是葛太师的弟子,但葛太师除却几年前离京数月,可后来就再也没离开过,他到底没有教张寿太久。而下头这些选家,不少都是成名于科场,也不知道编撰过多少时文选集,纵使葛门弟子身份不凡,轻易树敌,有必要吗?还当以和为贵才是。”

“什么以和为贵?最先出言挑衅的人是阿寿吗?还不是那个不长眼睛以为他好欺负的老混蛋!再说,小齐说的这番话,我也听见了,就是葛爷爷亲口说出来的!”

朱莹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葛爷爷说的也是葛爷爷说的!

简直强词夺理……不,是不可理喻!

永平公主简直不想和朱莹说话,可裕妃责备地看向了她,她就算再咬牙切齿,却也只能低头藏起眼神中的恼怒,低声说道:“就算是葛太师说的,那些选家论名声论官职也不能和葛太师相提并论,可那齐姓少年三言两语把所有选家都扫进去,岂非让人觉得葛太师偏颇?”

她说着就款款站起身来,却是沉声说道:“我吩咐人下去安抚一二,总不能文会还没开始就闹得不可开交!张寿还年轻,今天突然就恶了这么多人,以后岂不是前途不利!”

说完这话,永平公主对裕妃微微颔首,随即就径直出了这月华楼东家特地为她预备,从来不对外人开放的雅间。等到了外头,她正要对人吩咐几句时,却只听下头又有声音传来。想到刚刚朱莹那番话,她不禁来到了窗边,将竹帘拨开了一条缝,随即往下望去。

“果然是什么样的狂妄人教出什么样不敬尊长的学生!”

见留着老鼠胡子的京畿著名选家徐凤阳恼羞成怒,指着齐良的手都气得直哆嗦,她没有再去看这位成名已久的老举人,而是径直看向了张寿。

那是一个很好认的少年,一来母亲裕妃身边的管事牌子常宁正陪在身侧,二来,朱莹刚刚到了之后,也不知道在她们母女耳边炫耀了多少回清逸淡雅竹君子,她耳朵都起了老茧。眼下底下那少年虽没有穿青色系衣裳,而是靛蓝,乍一看去,却依旧秀挺俊逸。

可她从来最讨厌朱莹那样以貌取人的性子,目光在人身上一转就强行移开,却是去打量那些群情激愤的选家。可下一刻,张寿的声音就传入了她的耳朵。

“尊驾刚刚说我这弟子不敬尊长,都是我教的。那么,我不得不请教一句,你是他父亲?是他师长?还是朝廷父母官?既然都不是,尊长两个字从何说起?”

见留着老鼠胡子,面相刻薄的中年人脸色铁青,张寿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不过,尊驾要说是小齐的科场前辈,那倒是没错,达者为尊,他这样出言不逊,确实不对。而且,他父亲当年屡试不第,他这一腔怨气都发在时文选集上,也确实有些偏颇。”

月华楼上,永平公主这才面色稍霁,心想朱莹刚刚对母亲裕妃和赵国太夫人一面夸耀张寿言辞不让人,一面却又赞其温厚君子,她还不以为然,现在她亲耳听到张寿如此不偏不倚,确实称得上公允。

“哼,你知道就好!有其徒必有其师,他因父亲屡试不第便怨天尤人,足可见……”

没等老鼠胡子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还未请教尊驾名姓,都编撰过哪些时文选集?”

“谅你们这对不读书的师生,也不曾看过我徐凤阳的《京畿雅词》!”

徐凤阳一边说一边倨傲地一伸手,立时就有知机的僮仆一溜小跑送来了一册书,他这才自得地拿在手中轻轻一扬:“这是京畿多少儒童都仔细研读的时文选集,也只有不学无术的人,才会看不懂!”

“哦?”张寿呵呵一笑,下一刻,他就发现眼前人影一闪,随即,一本书就递到了自己跟前,恰是阿六直接从人手中抢过送了过来。

见自己还没发话,阿六就心领神会地把他想办的事儿给做了,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便不顾那老鼠胡子的气恼目光,随手翻了翻这本薄薄的册子。

他随手看了一篇篇八股文的题目和破题,最后盯着那每部六册,一千二百足文的标价看了一会儿,最终,他合上了书,这才再次笑了一声。

“看了这书,我才知道,老师七元及第,旷古烁今,时文独步天下,为何从来没有出一本这样的集子。怪不得老师常说,学我者生,仿我者死!”

不远处,葛雍和齐景山悄然而至。刚刚齐良的话就已经够劲爆了,当听到张寿这话的时候,葛雍发现老友那眼睛直往自己瞧,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人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徒子徒孙!没事就给老师乱出书,乱安语录!出的还是他自己都看着如痴如醉的算学书籍,说的还是非常像他风格的葛氏语录!

要不是张寿算学天赋好……唉,不是算学天赋好,他哪会连个拜师礼都没行就把人收了?

就在他刚想辩称这话不是我说的时候,就只听齐景山悠悠说道:“虽说葛兄你名动天下,但自从你致仕之后,好些年没听到你说这么正经却又精辟的话了!”

葛雍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得意地哼了一声:“哼,那些只会对着时文本子死记硬背考出来的书生,确实是禄蠹!学我是应该的,仿我就该死了!”

第七十五章 葛氏语录新编(下)

“学我者生,仿我者死……这话说得真好!”

朱莹犹如幽灵一般从永平公主身后窜了出来,见其按着胸口吓了一跳,她不禁鄙视地撇了撇嘴,随即就大大方方地掀开竹帘,站在了凭栏处。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背后那位金枝玉叶是什么表情,当下就咯咯一笑。

“太祖皇帝当初得了天下的时候就说,什么男女大防,都是那些腐儒推崇的,裹脚布似的玩意!你要开文会,大大方方开就是了,用得着垂帘吗?真要是看中谁才华好,品貌好,直接对皇上和娘娘说你要嫁给他就是了,他们还会不准?”

永平公主顿时气得脸都白了:“你以为我是你吗?”

朱莹转过头来,满脸的桀骜:“公主也能过得恣意自在!太祖皇帝和孝贤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冰,可他们的女儿长乐公主就是块爆炭,还拔剑追杀过在外头养女人的驸马,然后太祖皇帝力挺她和离了。她改嫁了个喜欢刻印章的探花郎,夫妻俩给皇宫留下了多少佳作?”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转身探出窗外:“阿寿有时候很诚恳老实,有时候却锋芒毕露,我到现在都还没看明白过他!”

“看明白之后又怎样,嫁给他?”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讥。

“等我把婚约这事儿弄明白再说!”见下头不少人都发现了自己,纷纷抬起头来,随即又突然齐齐低下头去,朱莹扭头一看永平公主也跟了过来,这才笑嘻嘻地说,“你看,一个个都道貌岸然,其实抬起头来看你一眼又怎么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道不同,不相为谋!”永平公主冷冰冰地打断了朱莹的话,却是烦躁地看向了下方。

徐凤阳好歹是京城出名的选家,不会就这样被张寿给驳倒了吧?

张寿并没有注意到,月华楼上的两个女子正在唇枪舌剑,见那徐凤阳气得老虎胡子胡须乱颤,他就笑了一声。

“我看徐先生你这序言,夸耀这一册时文集子将所有才子一网打尽,又夸口说只要精研这些,就必定科场有进益。今天来的,并不仅仅是你一个时文选家,你就有自信,你选的文章比别人选的文章要精妙?”

徐凤阳因为张寿居然拿葛雍来压人,正又羞又恼,打算振臂一呼,召集其他人一块并肩上,也好形成星火燎原之势。然而,张寿这突如其来一句话,却犹如突然剜心一刀,让他顿时大叫不妙。果然,他就只见四周那些本来同仇敌忾的选家,立时三刻就作壁上观了。

八股文选家这种角色,虽说偶尔有联手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谁不为了保证自家选集的销路,谁不为了保证自己在制艺时文这一领域的权威,对别人横加指责甚至诋毁?

谁不是恨不得对天下人标榜,我最厉害,你们全都不学无术,选出的文章滥竽充数?

即使硬着头皮,徐凤阳也只能强自嘴硬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我选尽了最精妙的文章,为何我的时文本子素来是京畿销量最广的?”

“哦,怪不得尊驾如此自信,原来是因为你的集子销路好。”张寿再次笑了一声,“我看你刚刚拿出的这一册,看题目好像是上一届月华楼文会的时文集子吧?照你在序言中夸耀,以上诸生行文,尽得圣贤之精妙,一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架势,你真觉得如此?”

“是又如何?这集子里不少文章是永平公主也看过的!其余是听到前次月华楼文会的题目之后,不少京畿著名的时文大家做的,绝对是最好的范文!”老鼠胡子翘起下巴,心中不断给自己鼓劲。

就算葛太师当年时文独步天下又如何?这些年他教皇帝,教皇子,那都是不学时文的;精研算经,那更是和时文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而制艺时文,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葛太师亲自捉刀,他也不信能写出比他选的这些时文更好的文章!

要知道,上个月来评判的不但有解元唐铭,还有两位上科二甲进士,选出的十几篇文章里,他特意打点重金,问出永平公主私下评价最高的几篇文章,这才放在最前头,而且不要命地夸奖了一通,再重金求得几位有名的老进士也做了范文,然后抢在别人前头结集成册。

在这方面,那位公主天赋卓绝,据说当年还小的时候,就坐在皇帝膝头,点过状元,否则这月华楼文会怎会有如此多的士人趋之若鹜?

朝中旧党也不会暗暗扶持这位公主!

“最好?呵呵。”张寿哂然一笑,这才对齐良努了努嘴:“上个月出的题目,是‘夫子之文章’对吧?小齐,你也背一篇‘夫子之文章’范文,给这位徐先生听一听!”

齐良见众多目光瞬间汇聚到自己身上,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朗声诵道:“圣人常示人以德之显者,而不轻语人以理之微者。”

这破题一出,顿时四周俱静。然而,月华楼上的朱莹却听着好一阵头大,见一旁永平公主那脸色简直僵硬如冰,她就不管不顾直接拉住人的袖子问道:“喂,解释解释,什么意思?”

眼见裕妃和太夫人也一块来了,永平公主强忍骂朱莹不学无术的冲动,淡淡地说道:“题目出自论语,‘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个题目在这月华楼文会,算是相对晦涩的,不能联系实事旁征博引,引申抒发。”

“四书章句集注有云,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所以,这破题单刀直入,说的是,夫子常常让人看到他那德性显著之处,却不轻易给人讲天理的隐微之处。”

朱莹越听越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当看到下头一大群人面面相觑,她不禁一阵痛快,哪怕齐良接下来的那一堆之乎者也,她顶多能听懂一成。

“盖文章显而性与天道微也。圣人教不躐等,此学者所以闻之有难易欤。”

“子贡之意若曰:夫子之德……”

“是故威仪之著,可畏可像……非以其微而难知乎?”

听完这一段,张寿突然开口打断道:“小齐且住。”

见一大堆人登时如梦初醒,一时面色各异,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我听说,博闻强记的人,听完一遍全文,就能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所以姑且念半篇文章就行了。”

徐凤阳不禁脸色紫涨。他暗地里支持的一位才子,就是过耳不忘的类型,如若齐良真的念完,他立刻就可以暗示人重新复述,然后倒打一耙告眼前这对师生剽窃他人文章!

可现在张寿识破,这一招就用不了!

“我想请问这位徐先生还有其他各位,这篇文章,应该没有时文集子里收录过吧?”

得到一片安静作为回复,张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天下学问多如牛毛,各有长短,时文名家也是群星璀璨,并不只有一家一户独领风骚。我葛门从来不出时文集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老师说,圣人心忧天下的情怀,是周游天下走出来的,而不是闭门造车编出来的!”

臭小子你真是给老人家我脸上贴金贴上瘾了!

葛雍在齐景山那诧异的审视下,笑得眉头舒展成了一朵花。

但他心里却在飞快回忆,老人家我和张寿总共也没相处过多久,我真的没说过吗?嗯,好像说过吧,否则张寿和那个小齐怎么能字字句句都说到我老人家心坎里?

不管了,就当这义正词严的话,是我老人家说的!

虽然葛雍很满意关门弟子不知道从哪儿找到这么一篇从破题到承题起讲全都非常出色的八股文,一时技惊四座,但他只觉得今天要是不把人拎回去,张寿不知道会捣腾出多少让他惊诧的名堂来。当下,他只能在四面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运足中气咳嗽了一声。

果然,只一瞬间,从月华楼上到月华楼下,无数目光就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第七十六章 没功名没出身?

“葛太师居然来了!”

裕妃喃喃自语,永平公主大为意外,太夫人胸有成竹,而朱莹已经是二话不说提着裙子一溜烟从楼梯上跑了下去。而当她下到一楼的时候,就只见张寿已经迎上前去,非常热络地搀扶住了葛雍的胳膊。而在旁边,正是似笑非笑的齐景山。

亏我从前还觉得你温厚老实,回去再和你算账!

虽说葛雍没有明着说,但张寿还是从老师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语言,不禁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两声。他是真没想到葛雍今天居然也会来,还打算回头带着邓小呆和齐良一块去拜见的时候,再婉转地把编造老师语录这种事挑明,结果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

算起来,加上他整修翠筠间招生这件事,他这个李鬼撞李逵两回了……要不是他前世里数学算是从小到大都学得不错,所以能给葛雍带来惊喜,这位老师这会儿恐怕应该气炸了吧?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葛雍,他就真心实意地说:“老师,对于天元术,我有点想法……”

葛雍立时眼睛一亮,随即眉开眼笑地对一旁的齐景山说:“老齐,我说吧,这小子肚子里货色可多了,与其放在这种文会浪费时间,还不如拉回去给我们打打下手!”

齐景山简直气乐了。从前都是另一个老友褚老头和葛雍抬杠打擂台,他在旁边看热闹,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忍不住了:“打下手?就张寿昨天说的那些东西,你在那用各种算式编密文编得不亦乐乎,深更半夜还拖着我不放。这样打下手的弟子,你给我来一百个!”

“一个也没有!你自己去找!”

然而,这两个老者旁若无人说话的态势,一旁的选家们却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拜见。

葛雍是太师,齐景山那也是绝不能怠慢的。人在致仕之前,那可是太常寺卿!虽说没主持过会试,可也一样是学生众多……

刚刚当众发难却惨遭反唇相讥的徐凤阳,此时此刻成了那鸡立鹤群,独一份!

眼见朱莹也一阵风似的从月华楼里跑了出来,径直搀扶了齐景山,一口一个葛爷爷齐爷爷叫得亲切,想到今天一口答应的那个“简单”任务,已经挨了一刀的他就算再想退缩,也势必不能把脖子就这么收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葛太师,齐太常,我编的时文集子,收录的文章全都是上一次月华楼文会上,众多评判和选家亲口嘉许过的时文,最重要的是,他们一个个都是科场中摸爬滚打,有功名的圣人门徒!”

徐凤阳一面说,一面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四周围那些时文选家,见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附和自己,不禁又气又急,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张公子这学生背的这半篇文章确实不错,可张公子没有功名在身,出席今日这月华楼文会还是公主特许,出乎侥幸,他不曾温良恭俭让,好好学习揣摩前辈文章也就算了,还以半篇文章就想压过诸多科场前辈,是不是太狂妄了?”

“真是健忘,刚刚我家小先生说对时文一窍不通,所以只带了眼睛和耳朵来,是谁突然跳出来大放厥词,指摘他误人子弟的?现在说不过人,又开始死咬小先生没功名,不要脸!”

邓小呆刚刚一直都在那装哑巴,如今眼见张寿靠山来了,他顿时在葛雍身后嘟囔了一声。

这嘟囔的声音很小,只有葛雍听见,一时间,之前恰好错过了徐凤阳挑衅张寿那一幕的葛雍顿时眼神转厉,怒瞪这位选家。

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徐凤阳想起葛雍当年当官时那也是逮谁喷谁的性子,不禁肝胆乱颤,然而人却竭力站得笔直。毕竟,此时此刻,他只有坚持风骨,没有退路可走。

而他提起的功名二字,刚刚那些因为葛雍齐景山联袂出现而一时退却的八股文选家听在耳中,也不禁三三两两交换眼色,而更多的士人们则是面露异彩。

有大胆的便躲在人群中叫道:“徐先生说得没错,没功名没出身的人,凭什么跑到这里高谈阔论!”

你以为我很稀罕永平公主这月华楼文会的邀约帖子吗?要不是后来那位裕妃娘娘又命人来传话,我一开始就打算回绝不来的!

若不是看到刚刚陪在自己身边,关键时刻却装隐形人的常宁一溜烟跑进了月华楼,显然那两位来自宫中,地位尊贵的母女很可能已经下楼来了,张寿很想反唇相讥。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中传来了一个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谁说张寿没出身的?”

张寿以为出来的会是永平公主,会是赵国公府那位他看不透的太夫人,甚至会是裕妃,可却没想到,那个大步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身穿锦袍的汉子。

听那嗓音,张寿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个宦官,只不过,来人和满脸堆笑肥头大耳的常宁不同,虎背蜂腰,满面阳刚之气,如果不是没有胡子,他一定会把人和之前见过的那位锐骑营左营指挥使雄毅联系起来。

而来人对他微微一点头,这才用厉眼一一扫过众人,随即再次不紧不慢开了口。

“八月十四晚上,临海大营逃窜乱军突袭融水村,险些酿成惨祸,便是张寿定策,与张琛等贵介子弟还有村民合力,将三十二名乱军一网打尽。其中格杀六人,自尽一人,余者全数落网。皇上说,此等战绩,民间从未有过,就是军中也少见,不可不嘉赏!”

有了这最后一句皇上说,四周围杂声一丝也无。相比有些意外的张寿,朱莹一时满脸的欣喜,当下就立刻问道:“楚公公,怎么个嘉赏?”

“皇上本来想议军功,可听说是葛太师弟子,又精通算学,便笑说,葛太师算学宗师,却每每叹息后继无人,国子监算科更是形同虚设,便授国子博士,回头把算科重新建起来吧!就在我陪着公主出来之前,此事内阁已经拟诏了。”

张寿暗自吃了一惊,正打算赶紧谦虚一点推辞了,却没想到葛雍突然使劲揪了他一把。他疼得一龇牙,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吞了回去。

而这时候,葛雍便笑眯眯地说:“皇上真是神目如电,等敕书下了,我一定带这不成器的弟子亲自入宫拜谢。”

一面说不成器,一面得意成那样儿,浮夸!

齐景山腹诽之后,见一旁的朱莹也赫然喜形于色,他只能暗自叹气。

这一老一小……没救了!

然而,徐凤阳那张脸却是瞬间煞白。国子博士一职,小民百姓兴许没怎么听说过那名头,可对于读书人来说,那却是非同小可。

太祖皇帝当年力排众议,硬生生拔高了国子监的品秩,把祭酒给提到了正二品,把司业提到了正四品,各科博士正七品,助教正八品,绳愆厅监丞正八品。

如今每三年的殿试之后,除却因为馆选而成为庶吉士的那些幸运儿,只有最出色,机缘也最好的几个二甲进士,在授官的时候才能授官国子博士……要知道,那可是正七品的学官!

内阁怎么会从命,怎么会拟诏!

就在徐凤阳凄惶失措之际,永平公主代他把这话问了出来:“国子监乃是我朝最高学府,非同小可,内阁诸位大学士对此全都毫无异议?”

永平公主实在是意外极了。楚宽是每次陪她来月华楼文会的司礼监秉笔,但这个老阴人从来都是不阴不阳坐在那儿,只看看,不说话,久而久之她也就只当人不存在了。可谁知道他居然会突然跳了出来,还丢出这样一个父皇诏命!

一个徐凤阳丢脸无所谓,可张寿竟然从白身直擢国子监博士,她这个月华楼文会岂不是成了笑话?

被朱莹称作楚公公的司礼监秉笔楚宽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

“皇上说,张寿能把一群京城有名的,在国子监里连混日子都不愿意,成天走马章台,寻欢作乐的纨绔监生管得服服帖帖,这国子博士岂不是名副其实?至于内阁几位大学士,早朝后只有吴阁老在,其他几位有的告假,有的正在主持部议,所以吴阁老亲笔写的敕书。”

“敕书这会儿兴许已经送去赵国公府了,既然有人质疑张寿没出身没功名,那我就先说了,反正也不差这么一会儿,省得接下来还有人揪着他没出身,吵个不可开交。”

第七十七章 我信了你才有鬼!

大势已去……

这是徐凤阳此时最大的一个念头。

得罪张寿背后的赵国公府不要紧,反正他背后那位和赵国公府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势。

得罪了葛雍很麻烦,但老头儿素来是正人君子,除却喷人不会用别的下三滥手段。

反正永平公主和赵国公府大小姐朱莹素来不和,看在旧恨份上总不会偏帮张寿,如此一来,他这坚持到底虽说风险大,可好歹也有相应的价值。

可数次陪同永平公主前来月华楼文会,一直都犹如镇山太岁一般不哼不哈的司礼监秉笔楚宽,竟会突然带来这样一个足以把他砸懵甚至砸死的消息!

就算之前临海大营出乱子,把皇帝都气病了;就算张寿真的三下五除二就捕获了几十个乱军;就算张寿那是赵国公的准女婿……在朝中风云诡谲,赵国公父子岌岌可危的情况下,皇帝怎么会突然如此看重张寿,是因为葛雍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

徐凤阳只觉得脑袋胀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然而,和他不同,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想,更懒得想。

“多谢楚公公你带来的好消息。”葛雍笑眯眯地冲楚宽这个老相识点了点头,随即就对那边一楼门口尚未来得及出来的裕妃和赵国太夫人笑了笑,这才看向了永平公主。

“公主给我这不成器的关门弟子下帖子,邀他来这月华楼文会做评判,实在是高看他了。这小子嘛,和我从前其他学生弟子不一样,他从小身体不好,纯属是放养的,我只不过丢了他几本书,让他自己琢磨,所以呢,他比老人家我其他那些弟子学生多点灵气。”

一面说不成器,一面说有灵气,这样不要脸的说法,齐景山听得眉头大皱,而朱莹却眉开眼笑。而那边厢,太夫人到底已经在丫头玉棠的搀扶下,先行出来了。

“葛太师难得和齐太常一块过来,不要立时便走,好歹在这月华楼上坐一坐,也看看年轻一辈的人才。”她是最了解葛雍的人之一,没等老头儿说没工夫,要回去算什么题之类的话,她就笑容温煦地说,“知道你是大忙人,楼上笔墨纸砚都有,不耽误你教导徒子徒孙。”

葛雍瞥了一眼月华楼大门,发现裕妃早已经不见了,虽说不知道皇帝怎会轻易允许这位宠妃出门,可太夫人特意带话,想想楚宽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也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答应了。

“太夫人,你真是惯会给我找难题……也罢,就看永平公主的面子。只不过我有言在先,今天只带了眼睛和耳朵,可没带嘴,评判两个字就不要提了!”

此话一出,徐凤阳那张脸赫然比白纸都还要苍白。这正是刚刚张寿的原话,他当时便是抓着这一点痛批,结果一头撞在了铁板上!

永平公主却没理会徐凤阳。此时此刻的她终于面色稍霁。如果不是太夫人把葛雍留下,此次月华楼文会就是货真价实的笑话了!她立时欣然一笑,微微颔首道:“有葛太师和齐太常大驾光临,今日受邀前来的各位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文章。”

发觉搀扶着自己一边手臂的张寿突然轻轻拧了自己一下,葛雍不禁斜睨了张寿一眼。

你小子是打算报我刚刚揪住你的一箭之仇吗?

下一刻,他就只听张寿低声嘀咕道:“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呵,人家都觉得,我一把年纪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文嘛,写得未必比得上年轻人。也就你小子愣头青,一心认定老人家我还是当年七元及第,八股文独步天下那会儿。”

葛雍这说话的声音很不小,足以让四周围的人全都听见:“回头把那篇文章补全了给我瞧瞧。我就不信,你小子无师自通算学就罢了,还能无师自通时文……”

“哪是我写的,只是别人的一篇习作。”张寿信口胡诌。

而在他身后,齐良一张嘴已经变成了o字形。小先生,你可别说昨天晚上紧赶着让我背了十篇文字立意全都无可挑剔的时文,就是为了给我造势!下一刻,他慌忙追上前头的葛雍和张寿,大声说道:“葛祖师,不是我的……”

已经进了月华楼的葛雍头也不回地打断了齐良的辩解:“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可下一刻,扭头瞪向张寿的葛太师就只见这个关门弟子一本正经地看向了自己。

“其实,是老师您当年留在清风徐来堂里的文章,好像是您的少年习作,老师您真不记得了?”

你小子越来越胆大了,我信了你才有鬼!

葛雍当下气呼呼地反手揪了张寿就蹬蹬蹬上楼,一旁正搀扶着齐景山的朱莹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可就在这时候,朱莹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就把人轻轻巧巧给拖了过去。

同样觉察到的齐景山回头一看,见是太夫人正拉着朱莹低声说什么,当下便没在意。

“莹莹,你去拖着永平公主一会儿。让你葛爷爷带张寿先去见见裕妃娘娘。”见朱莹满脸惊讶,太夫人就轻声说道,“张寿的亲生母亲对裕妃有恩,这事儿很少有人知道。”

朱莹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有些嗔怒地哼了一声,却是到底依照祖母的吩咐,立时三刻气呼呼地朝永平公主走去,径直堵在了她的去路上。

斜睨发现祖母正截下了齐爷爷,而楚宽则是饶有兴致地拖着齐良和邓小呆在一楼转悠,阿六在角落里面壁发呆,她就放下心来,当下立时怒瞪永平公主:“你今天请阿寿过来,是不是原本就没安好心?”

太夫人听到这样的寻衅借口,不禁哭笑不得。纵使永平公主有心赶去楼上,被朱莹这胡搅蛮缠一耽搁,那是想也别想了。于是,她收回了那分心二用的耳朵,笑吟吟地对着齐景山打听起了对张寿的观感,十足十一个即将嫁孙女的好祖母形象。

而张寿跟着葛雍,此时已经径直来到了三楼。当看见之前迎接过自己的常宁正侍立在一个头梳圆髻,衣着朴素的妇人身侧,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紧跟着,他身旁的葛雍就突然甩开了他,随即拱手行了个礼:“裕妃娘娘。”

“葛太师安好。”

张寿见裕妃端详着自己,心中不禁直犯嘀咕,当下连忙长揖施礼道:“见过娘娘。”

“快起来,快起来。”裕妃伸手就想搀扶,可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遮掩道,“一晃十六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是和太夫人当初见到自己时,差不多的对话,想到朱莹和自己同一天生日,想到永平公主也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张寿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无数种狗血的身世猜测。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下一刻,裕妃就长叹一声掩面而泣,紧跟着就低声说道:“我和莹莹的母亲,与你娘是在一场乱事当中结下的缘分。若不是她,我和莹莹的母亲恐怕早就死了!就是莹莹和明月能平安降生,也是托了她的福。”

这一刻,张寿陡然想起,朱莹常常提起祖母、爹、大哥、二哥,却几乎从来没提起过娘。

第七十八章 薪火传承靠阉党?

裕妃的讲述,简单而明了,张寿没怎么费劲就听明白了。

那是当今皇帝刚亲政还年轻的那会儿,很喜欢和年纪相差挺大,却算是表兄的赵国公朱泾一块微服出游。当裕妃和赵国夫人全都怀孕了之后,两人更是兴高采烈地陪她们去进香——哪怕那时候朱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皇帝也有一儿一女。

结果很不幸,遇到了有人趁机造反,两个女人义无反顾把护卫都留给了男人,随后相携逃生,然后遇上了同样挺彪悍的他生母张寡妇——也不知道是那大批人马吸引了乱军的注意力,还是三个女人战斗力太强大,又或者是乱军太不顶用,反正三女成功逃出生天。

三个人都躲到了张寡妇家,张寡妇还找来了隔壁的稳婆。三个人在一团乱的情况下都生了孩子,裕妃和朱莹的母亲先后生下了女儿,而他的母亲张寡妇却因为早产外加难产,拼死生下孩子,最终殒命。

张寿心情复杂地回味着这段过去,微微有些发呆,可心情却陡然轻松了下来。

生下来就父母双亡,这种身世会被某些人说命硬克双亲,但是,他却完全不在乎。他会去祭拜那位可怜的秀才父亲,会去祭拜那位可敬的寡妇母亲,也会好好奉养把他养这么大,他一直视之为母亲的吴氏。说实话,他只要知道身世背后没有藏个雷,那就心满意足了。

“阿寿?”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张寿这才抬起头,见裕妃竟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他就笑道:“娘娘恕罪,我只是忍不住回想当时那惊险的情景。我母亲很坚韧,很强大。只不过,这样的母亲,让我这个当儿子的压力很大,我怕配不上她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如果是她真正的儿子,这时候也许会义愤填膺地要公道,要旌表,甚至要立牌坊,可他却到底不同,那个母亲希望的,应该只是儿子平安喜乐活着。所以那些就留待以后吧。

裕妃闻言一怔,不但是她,就连一旁的葛雍,也不由得轻轻揪了揪胡子。

“之前得知这些年一直都是赵国公抚养我们母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还问过莹莹,可惜她也不知道,现在我总算是解惑了。这些年,我过得平安喜乐,就和村里那些赵国公照应过的老兵一样,我很知足。当然,也不是没有遗憾。”

说到这里,张寿微微一顿,随即看向葛雍:“我认识字,读过书,不可能像那些村人一样,一直都一成不变地过日子。我一直想走出村子,只可惜母亲不让,村人也都盯着我,所以我只能教教孩子,让他们的眼界也不局限在田间地头。但我一直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现在,这个愿望正在达成。裕妃娘娘,老师,国子博士这样的美官,我当不起。我并不是在乎别人的非议,只不过,我志不在此。而且,除了老师传给我的那些经史和算经之外,我因缘巧合接触到不少离经叛道的东西,如果都拿来教,将来国子监绝对鸡飞狗跳。”

葛雍正想说话,身后楼梯处突然传来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鸡飞狗跳,也比死气沉沉强。”

“想当初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整个国子监那是一片欣欣向荣,曾经设过算科、格物、土木、船舶……各大门类应有尽有。太祖皇帝当年常念叨,如果什么地方是一潭死水,就放一条鲶鱼进去。可瞧瞧现在,国子监几乎就是那些死揪着时文制艺的腐儒占了大头,死气沉沉。”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太祖皇帝你还真行,连鲶鱼效应都整出来了!

可是,如果当年真的把国子监当成现代大学这样建设,那现在倒车怎么会开成这个样子?

看到是楚宽独自从楼梯走了上来,而其他人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不见踪影,他不用想都明白,是别人创造机会让他能和裕妃见这一面。

等到眼角余光瞥见裕妃面色如常,反倒是旁边侍立的常宁满脸谀笑,他就认识到,眼前的这位楚公公肯定比常宁等级高得多,当下略一沉吟,照着朱莹之前那称呼,直截了当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敢问楚公公,当年的算科、格物、土木、船舶等科目,如今国子监里还有吗?”

楚宽哂然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时候,那些科目是有,培养出不少人才,可惜太祖退位早,太宗不长寿,太宗晚年,诸子夺嫡,乱了一场。高宗皇帝幼主登基,皇后和生母敬妃又双双早逝,就连近身宦官也都是某些官员扶持的。”

“出自国子监的两位老师被人陷害,高宗皇帝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带歪了方向。再加上海外那些商船回来后都说,那些蛮夷之地风俗诡异,不懂礼法,远不如我大明,便有人觉得收纳那些西夷读书人和番书没必要。早年国子监培养的人,也渐渐因此被排挤了出去。”

“而后继位的世宗体弱多病,同样大权旁落,几乎事事都听内阁的,对太祖皇帝那些东西也似懂非懂,渐渐这些科目只是徒有虚名,几乎连学生都没了。太祖皇帝当年把开海和劝学的铁牌树立得天下四处都是,如今还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叫嚣禁海外蛮夷和番书流入。”

“英宗皇帝想要重振太祖皇帝当年雄威,只可惜他是旁支,登基的时候四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驾崩时,太子又突然暴死,诸子纷争,又乱成一团,还是睿宗爷爷起兵得了天下,重用了葛太师齐太常这种精通杂家的名士,这才有所扭转,只可惜……”

他面色一厉,连语气也变得凌厉了起来:“只可惜睿宗爷爷去得早,定谥号的时候,竟然被人定了睿宗。什么睿是美谥,是上谥,什么克念作圣曰睿,深思远虑曰睿,圣知通微曰睿,虑周事表曰睿……可古往今来有几个睿宗?

“睿宗爷爷这辈子只错了一件事,信了那些个投诚的家伙,没把他们都杀光!太后娘娘那时几乎要以死相争,可为了不重蹈高宗皇帝覆辙,咱们几个死死劝住了太后娘娘,姑且让步,垂帘训政,可还是时时被掣肘,皇上刚亲政就碰到业庶人谋逆,哼,哪有那么巧的事!”

楚宽最终深深叹息了一声:“太宗皇帝留下的那些科目,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些书了,而懂得这些书的人,几乎都在宫中内书堂里!只可惜太宗皇帝当年念及苍生,不愿意多用伤残身体的宦官,否则宫中代代薪火相传,只要人多,也不至于就只剩下如今这么寥寥几个种子。”

张寿确信,自己如果此时此刻不是绷着一张脸,他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楚宽这是想标榜,天下文官皆奸佞,唯有阉党是忠臣?这意思他没领会错吧?

瞥见葛雍满脸不以为然,他就知道,楚宽这话估计有一定的真实性,但肯定在标榜宦官群体,存在一定水分。然而,人家在自己面前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深入了,如果他还一再坚辞这个国子博士,那他绝对会因为不识好歹而倒霉。

在踌躇片刻之后,他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么,我这个国子博士是要去做一条鲶鱼,搅动国子监那一潭死水?”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葛太师高足,皇上自然希望你去复兴国子监。”

见楚宽说得义正词严,张寿索性也不绷着脸了,直接露出了我觉得你在逗我的表情。

而比他表现更露骨的是葛雍,老头儿直接板脸骂道:“楚宽,你少说这些糊弄人的,有话直说!”

楚宽瞥见裕妃此时秀眉低垂,怔怔发呆,他就满脸诚恳地说:“葛太师,皇上真的是这么说的。张琛陆三郎这些家伙,从前在京城那都是什么名声,可现在呢?既然张寿能管好这些人,那么其他人还在话下?皇上说,算科一类,准张寿另行招取监生。”

听到这最后一句,张寿顿时精神大振。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此话当真?”

眼见张寿分明心动,楚宽顿时笑了:“皇上金口玉言,自然当真。”

“不论年纪,不论出身?”

“那是自然,皇上要的是结果,英雄不问出处!”

“好。”张寿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劳烦楚公公把昨天堵我家老师府门的那些人都给找出来,我昨天送了他们一人一本书,我觉得这些人就挺合适的。”

见楚宽一脸意外和茫然,他就笑眯眯地说:“要是这些人能通过考试,加上陆三郎,那第一批学生就算齐了!”

要我当老师,你先把学生给我找齐了!我那翠筠间里的一批人,全都是朱大小姐塞给我的,除了陆三郎,几乎没人能学得了数学!

第七十九章 一物降一物

当永平公主急急忙忙上了三楼时,看见的便是角落里葛雍提溜张寿上演严师教徒,楚宽独自站在窗前看底下八股文大战,常宁陪着裕妃闲话家常的情景。

她强捺心头惊疑,快步来到母亲跟前,虽说很想问问刚刚他们都在楼上说了什么,可最终迸出口的,仍只有那个淡淡的称呼:“母妃。”

“嗯。”裕妃点了点头,见后头朱莹搀扶着太夫人上来,她的目光就略过永平公主,冲着那祖孙二人笑道,“难得出来凑个热闹,这八股文我又不懂,听着也没意思。这月华楼文会,明月脱不开身,莹莹,你陪我去一趟昭明寺吧?好久没去见九娘了。”

分心二用的张寿一眼就发现,朱莹那张脸上立刻露出了雀跃之色,而相形之下,永平公主那脸色就相当难看了。

想到刚刚裕妃对他说出身世时,提及自己的生母张寡妇已故,而说到朱莹的生母,用的就是九娘二字作为指代,但并没有提及人现在下落,他顿时恍然大悟。

裕妃现在这么说,岂非是指,朱莹的母亲不在赵国公府,却在那昭明寺?

“好呀,我也早就想带阿寿去见娘了。从前每次我去见她,她总是轻轻摸摸我的头,也不说话,也不笑,总当我小孩子,更不肯回去。这次我让阿寿一块去求她,她总不至于不答应!不就是当初和爹吵了一架吗?大不了娘打他一顿好了,干为什么要这样不理不睬的!”

张寿不禁为大小姐这彪悍的发言擦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太夫人正在那无奈摇头,他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可这次没有他发言的份,因为裕妃竟是抢先一锤定音。

“莹莹,别胡说,你娘哪会打你爹!阿寿还要和葛太师留在这儿做个评判,毕竟,他今天开罪了一个选家,总不能把这里的读书人都得罪了。就咱们娘俩去,你祖母也不去。你娘那就是个倔脾气,去的人多了反而更不好。我可没带几个随从,全都靠你保护我了!”

见朱莹拗不过裕妃,最终怏怏答应了,张寿连忙叫了一声莹莹,随即指了指一旁无人的角落。眼见她快步过来,他就撇下葛雍闪了过去。

“不用担心我这,万事有老师呢,再说,你祖母也在。”

“哼,我哪是怕底下那些没用的家伙,我是怕永平公主不阴不阳的说酸话刺你。”朱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最终有些不甘心地说,“我真的想带你去见见娘,她对我还是很好的,每次去,她都会送我亲手做的新衣裳……阿寿,说好了,下次我带你去!”

“好好好。”张寿赶紧点头答应。眼见朱莹复又情绪高昂了起来,他这才问道,“对了,齐先生和小齐小呆阿六呢?”

“齐爷爷考他们呢!”朱莹咯咯一笑,这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小齐和小呆倒还行,可阿六一脸你说什么我就是没听到的表情逗死人了,竟然装聋子装哑巴!”

张寿本来还担心底下他带出来的那三个,得知阿六竟敢那么应付齐景山这样的名士高官,他忍不住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就看着朱莹,轻声说道:“去见你娘的时候,代我问个好。如果可以的话,告诉她,当年的事我知道了,这些年我过得平安喜乐,心满意足。”

朱莹的眼睛里顿时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可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告诉自己内情的意思,她只能没好气地说:“不告诉我是吧?哼,等我回来再审你!”

见大小姐犹如一阵风似的回到裕妃身边,说笑两句就立时把人拽起,却是和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唯独没理会永平公主和他,就这么扬长而去,早已经习惯她这性子的张寿不禁哑然失笑。而这一行人下去不多时,他就看到齐景山带着齐良邓小呆一块上来了。

而阿六却落后了好几步,登上三楼时,人还是那种没什么表情,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哪能看得出他曾经寥寥数字就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直到这时候,永平公主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摆脱了刚刚那挥之不去的负面情绪。然而,当她看到葛雍二话不说叫了齐景山等人,反客为主地占据了那大书案,摊开纸拿起笔开始写写算算,她不禁心浮气躁,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捏烂了。

朱莹只知道以貌取人,母妃一贯对她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更好……

葛雍齐景山这样的经学名家,却偏偏迷恋算科小道……

父皇和太后这些年来明明不大和睦,可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一直都在帮她在京城才子圈中扬名的那几位高官,也是心思叵测……

当这一场月华楼文会结束时,已经是午后申时。张寿一直都被葛雍拖着算一道极其繁琐的重复计算题,午饭虽说乃是月华楼大厨精心烹制的,他却食不知味,囫囵对付了一顿,心中不得不感慨今天说是来赴什么文会,结果却是相当于数学研讨会。

然而,他只是感慨,今天赴会的大多数士子却是沮丧。被选家们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十余篇制艺时文,当送到葛雍和齐景山面前时,受到的却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挑刺打击,最终仅有三篇文章脱颖而出。可赞许三篇文章之后,葛太师却是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说了一番话。

“当年我连试连捷,最终七元及第,也许大多数人觉得很风光,但你们不妨想一想,从唐宋到今天,状元出过多少,可你们能记得住的有多少?制艺时文考的是对圣贤书的理解,可理解之后,你们自己今后如果金榜题名,是否能写出名垂千古的文章?”

“我这关门弟子张寿没打算和你们科场争先,别因为某些人对你们怂恿许诺,想要扬名,就拿他当成软柿子。要知道,昨天堵我家门假装行卷的人,就已经有人当场哭诉坦陈,是受人指使的。人活一世坦荡荡,别进士没考上,却沾染一身污名,禄蠹两个字很好听么?”

直到离开月华楼,张寿这才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太夫人邀了他和葛雍齐景山一块登车,甫一坐定,他就只见葛雍没好气地瞪了太夫人一眼:“张寿住你家不合适,赶明儿给他打点一下,搬我那去,省得人家说闲话。”

太夫人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但话语却一点都没有容让:“你那儿昨天才有人闹事,你能保证今后就没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关门弟子,还不是有人发难?再说,阿寿是泾儿的女婿,他就是住哪去,此事也铁板钉钉,怕什么闲话?阿寿,你说呢?”

张寿不禁有些头疼。一边是朱莹的祖母,抚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赵国公生母,一边是对他很不错,屡屡背锅之后也没翻脸的老师,这让他帮谁说话?只是片刻,他就定了主意。

“我今天打算回融水村家中一趟。”没等两位老人再争,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就算要当那个国子博士,我也得回乡和娘说一声。至于下一次进京时住哪,到时候再说好了,不急。”

一直笑而不语的齐景山直到这一刻,方才微微笑道:“我在京城西边堂子胡同有一座两进小院,那是我从前旧居,后来只堆放杂物,空着也是空着。如果张寿你没地方可住,我可以让人收拾了,便宜一点赁给你。”

他仿佛没察觉到葛雍那气得要杀人似的目光,对着太夫人微微颔首:“堂子胡同就在赵府大街后街,彼此照应也方便……”

“齐景山!”

看到葛老师那瞬间气坏的样子,张寿连忙想都不想地一把搀住老头儿,顺手在其背上轻轻捋了捋:“老师,我要是真去了国子监,哪有空常常回来,齐先生是请太夫人照顾我娘是真的。你想想,国子监距离葛府近,还是距离赵国公府近?”

见葛雍几乎顷刻之间就高兴了起来,太夫人和齐景山不禁相顾莞尔。

看这架势,张寿已经能摸准葛雍的七寸了,以后是老师管学生,还是学生治老师,那可说不准!

第八十章 告慈母

回到赵国公府,张寿并没有等到去探望母亲的朱莹回来,却等到了一纸任命。显然,司礼监秉笔楚宽并没有信口开河,尽管小小一个国子博士按理来说并不需要皇帝干预,更不需要内阁拟诏,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他对太夫人告辞了一声,随即收拾好了东西,带着齐良邓小呆和阿六悄然离开了赵国公府。

请了一天假,见识了从前根本想不到大场面的邓小呆,径直先回了顺天府衙。好不容易考上令史的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份曾经很向往的职业,哪怕他的老师从乡下小郎君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国子博士。哪怕他的祖师爷,是无数读书人尊敬备至的葛太师。

至于府试刚刚考了第七的齐良,也没有再留在京城,而是决定跟着张寿先回融水村。

来的时候骑马,回程的时候因为已经天色晚了,张寿对自己那点可怜的骑术完全信不过,自然坐了太夫人安排的马车。此时此刻,他窝在那车上,被路上的颠簸震得半死不活,一面埋怨阿六这车夫当得似乎不靠谱,一面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苦练马术。

至少,骑马再磨大腿,也比坐车舒服得多。

太祖皇帝为什么没把弹簧造出来?唔,真正的螺旋压缩弹簧其实是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蒸汽机和活塞气缸等等没有的话,确实挺难办……

就不知道所谓太祖皇帝留下,内书堂中珍藏的书,到底是什么书。他从小到大数学不错,大学高等数学A,大学物理A,电路分析A,但他摆弄最多的是各色芯片电路板……

“小先生,从月华楼回来之后,太夫人就没提起过府试和王府尹的事,真的不要紧吗?”

见齐良忧心忡忡,回过神的张寿懒洋洋地说:“要紧的话,太夫人一定会和我通个气,她只字不提后来如何,那就是不要紧。而且,王府尹既然在遇到别人挑衅的时候那么强硬,足可见不是被人算计,而是早有预备,胸有成竹。所以,我们这种小人物就别瞎操心了。”

“小先生你可不是小人物,今天我都简直看花眼了。葛先生和齐先生那都是京城名士中最厉害的人物,裕妃娘娘和永平公主,就是参加过好多次月华楼文会的人,也未必这么近距离见过。那位司礼监秉笔楚公公好像也很不同寻常,可大家都对你很和气。”

“呵,那是因缘巧合,而且,不是因为我的本事,而是因为……”

张寿拖了个长音,随即突然伸出手,在齐良脑袋上使劲拍了一下:“你小子别想套我的话,总之记住,我不会因为人家看似和气亲切就得意忘形。所以,我要告诉你一点……”

他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有些事情,不是别人想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的。人生在世,固然不能真的抛开一切顾虑自由自在,但也用不着一味束手束脚。哪怕带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有时候也比呆在牢房中做一个老实囚徒来得有意思,明白吗?”

一看齐良那苦恼的样子,张寿就知道人没明白,然而,他也不想解释。

他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才领悟到这一点人生快乐的真谛,没指望真正在乡下长大的十六岁少年能认同这个,只不过预先提个醒。然而,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现在的朱莹,我行我素,恣意飞扬,那是因为有家人长辈小心呵护,纵容宠溺,那才会如同一轮肆意挥洒阳光的旭日,明亮得耀眼而迷人,可如果有朝一日,她遇到变故时,还能保持那种让他想疏远都根本疏远不了的明艳特质吗?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这样耀眼……

“少爷,少爷?”

当张寿再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却是阿六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本能地问了一句:“到家了?”

“到家了,娘子正在拉着小齐说话呢。”

张寿连忙拍了拍脸,赶跑了那仅剩的一点睡意,随即下车。虽说在车上睡了一觉,可此时脚踏实地,他方才真正感觉到在这没有弹簧的马车品尝了一路颠簸。蜷缩着睡了一觉,落地之后的脚底板竟如同针刺一般疼痛,以至于他不得不按住一旁的阿六,这才能勉强站稳。

“那吴娘子,我先回去了。”齐良冲着吴氏行了个礼,随即又转身对着张寿恭恭敬敬做了个大揖,继而就飞也似地往家中跑去。尽管他的家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在终于以父亲想都不敢想的名次通过府试之后,他还是决定好好去给父亲上一炷香。

至于晚上一个人独自吃什么……那位慈眉善目的好心太夫人让他们带回来好多吃食!

张寿根本来不及开口阻止,齐良就已经飞快地跑了,本来还想邀请人在自己家吃了晚饭再走的他只能放弃了这个主意。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吴氏跟前,见她震惊地盯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他不得不咳嗽一声道:“娘,没事,我就是在车上蜷缩着睡了一觉,腿麻了。”

“是这样?”吴氏瞅了一眼阿六,见人点了点头,她顿时如释重负,唠唠叨叨地说,“刚刚小齐说你进城后去见过葛先生,后来又在赵国公府住了一个晚上,今天还去参加了什么文会?那你肯定累了,来,快进屋吃点东西,然后早点洗澡休息。”

见吴氏拽着自己往里走,张寿没有抗拒,却忍不住问:“娘就不问莹莹怎么没跟我回来?”

吴氏顿时一愣,脚下停了一停,随即就强笑道:“莹莹从家里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家去了。难为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在这乡下呆了这么久……”

没等吴氏继续给朱莹的没回来想出一千个一万个合理的借口,张寿就笑了起来。紧跟着,他就握住了吴氏的手。那只手明明冰凉的,却有些潮湿出汗。

“娘,我这次进城,碰到了挺多事情。但最重要的一件是,之前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抓到的那些乱军,皇上嘉赏了我的功劳,给了我一个官儿当当。”

张寿提都不提裕妃今天对他说的所谓身世,而且将皇帝的封官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当吴氏转过身时,那脸上仍旧满满当当尽是狂喜。

“真的?老天开眼,这真是老天开眼!”吴氏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甚至根本忘了问皇帝给的是什么官。她猛地松开手,一溜烟冲进了大宅,紧跟着就传来了她嚷嚷的声音。

“老刘头,快,给我备香烛,我要去祭拜祖宗!阿寿当官了,当官了!”

张寿叹了口气,没有阻止吴氏那几乎能叫到整个村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眼见刘婶麻利地在前院摆了香案和贡品,而老刘头则是拿了香炉和香来,他眼看吴氏就直接对着香案跪了下来,焚香祷祝,喃喃自语,就和往常过年一样,从前觉得可笑的他,现在却终于有了体悟。

也许,这本来祭拜的就不是什么很久远的祖宗……

他缓缓来到吴氏身后,随即单膝跪了下来,紧跟着,他就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念诵着的只言片语。

“……娘子在天之灵……保佑阿寿富贵平安……当个好官……”

听着这些,张寿微微一笑,随即在吴氏身后低声说道:“娘,你告诉祖宗,我当的是国子博士,我当官的地方,是天下读书人汇聚的国子监。以后,我要去那儿当老师了。”

见吴氏愕然回头,满脸不可思议,他就一板一眼地说:“我会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负她给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负此生。”

第八十一章 我想当斋长!

一顿家常饭菜之后,张寿并没有按照吴氏唠叨的,早早休息,而是让阿六陪着,出了家门前往翠筠间。他知道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毕竟他当年也曾经当过一阵很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所以他相信他在的时候那些人还会守点规矩,他不在,那就很可能群魔乱舞。

反正翠筠间在竹林里,村人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干嘛,而他临走的时候,也压根没嘱咐村里人去那边看看,因为他觉得看了也白看。难道杨老倌能看得住陆三郎和张琛?

此时此刻,他跟着阿六,走在那条直通水波不兴馆的小路上。天上的月亮依旧莹白,但要圆润却不可能了,已经缺了挺大一块。皎洁的月光从竹叶缝隙中洒落下来,再加上阿六手中的灯笼,他勉强能看清楚脚底下的这条路。

当终于影影绰绰瞧见前方竹屋时,张寿却只见前方阿六突然转过身来。那张没有太大特色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竟是显得有些变幻不定,仿若舞台上灯光照着的戏子。

“少爷,要把灯灭了吗?”

听到阿六问出这么一个出戏的问题,张寿不禁一乐,随即竟有一种半夜三更老师查寝室的即视感。他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又没打算揪人当典型,只不过来看看,顺便和他们说点事。只要他们不曾放火烧了房子,那就随便……”

就在这时候,张寿猛然间听到了一个破锣似的嚷嚷:“走水了!”

我不会真的这么乌鸦嘴吧?这已经第二次了!

张寿顿时目瞪口呆,紧跟着,他就只见阿六如同兔子一般敏捷地窜了出去,同时……带走了那盏照明的灯笼!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随即连忙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赶去,却是怎么都追不上前头那少年。等来到水波不兴馆,他就闻到了一股烟味,这一次,他不禁暗叫糟糕。

要知道,这年头可没有高压水枪,起火的结果往往便是一烧一大片!

这帮混蛋小子,不会真闹到回头把这片竹屋和这片竹林全都烧了吧!

然而,当他快步赶到了那人声嘈杂的地方时,却没有见到火光,只看到屋内浓烟滚滚,听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连忙二话不说地拨开人就往前挤去,而被他拨开的人最初还很不乐意,等扭头看见他时,却一下子闭上了嘴。最终,反应快的张陆慌忙嚷嚷了一声。

“小先生来了!”

一瞬间,人群呼啦啦散开,张寿只觉面前豁然开朗,现出了一条路。他连忙快步来到最前头,就只见地上正在死命咳嗽,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赫然是张琛和陆三郎。

知道这两个人素来不和,他不禁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抬头看了一眼冒浓烟的屋子时,就只见阿六黑巾蒙脸,提着一个盆出了大门,盆里赫然依旧在冒着浓烟。

“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三郎一抬头才发现张寿来了,想要解释,奈何嗓子一时间发不出声。正心急的时候,他偏偏又听到张寿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想把房子给点着吗?知不知道在着火的屋子里,大多数人不是烧死的,而是熏死的?这还没冷到烤火的时候吧?”

陆三郎和张琛一时没法回答,而一旁却已经有张陆抢着说道:“小先生,琛哥和陆三胖两个打赌背书,谁背不出来就把书烧了,把那灰兑水喝干净,他们是闹着玩呢!”

什么打赌背书,明明是打马吊,赌注是谁输了就把马吊牌都吃进去……张琛输了不认账,陆三郎就点火把马吊牌都烧了,张琛气急败坏往里头倒酒,反正折腾到最后,就是这么一番看上去差点要着火的光景!

张武张了张嘴,想要揭穿这鬼名堂,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张寿就沉着脸上前,用阿六递过来提灯笼的棍子在灰盆中翻了翻,找出了几张没烧干净的马吊牌。知道不用自己多嘴得罪人,张武就立时闭上了嘴。

而找出了那几张残牌,张寿呵呵一笑,站起身把棍子还给阿六,随即拍了拍手。

“我第一次知道,马吊牌也能叫做书。”随眼一瞥四周那些面色各异的家伙,他就看着陆三郎说:“陆三,我进京也就两天,把翠筠间交给你,你就是打马吊来管事的吗?”

“不是不是!”陆三郎赶紧站直身子,慌忙解释道,“张琛不服管束,我只好和他打赌……”

张琛顿时气坏了。什么叫我不服管束?我干嘛要你管?奈何他嗓子还没回复,这会儿只能怒瞪陆三郎。明明是你作弊,还要逼着我喝马吊牌烧成灰兑的水,现在还来赖我!

没等张琛憋出声音来,张寿就淡淡地说:“天气就要凉了,虽说这翠筠间你们整修过,但到了那时候,这竹林里也冷得没法住人了。所以,你们也该回京城了!”

陆三郎顿时大吃一惊,别人也许只是想蹭个葛门弟子的名声,可他是真心挺喜欢张寿教的这些东西。因此,他立时不假思索地叫道:“这怎么行!”

然而,几乎是异口同声,张琛也反对道:“这怎么行!”

张寿正觉得有趣,可转瞬间就只见两人再次彼此互瞪,陆三郎恨恨地骂一声鹦鹉学舌,而张琛则干脆气得大叫明明你学我说话。

眼见两个人差点就要互揪领子,他只能沉声呵斥道:“都够了没有?你们两个不愿意回京城的先给我站一边去,其他人一个个说话!”

陆三郎在这混得如鱼得水,谁都知道,可张琛竟然不愿意回去过恣意逍遥的日子,大多数纨绔子弟还真没想到。此时此刻,众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犹犹豫豫不想表态。

娶大小姐他们早就知道是没指望了,但相比从前朱莹那嫌弃他们的态度,赵国公府的这条大腿他们如今却算是姑且抱住了。而葛门弟子这光环,众人也不打算放弃,否则,之前几个溜回去帮葛雍印书的家伙,怎么会又特地赶了回来?

在这一片沉默中,张寿见张武似乎想要说话,一个眼神把这个当初头一个抱大腿的家伙给按住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并不是说你们回京就不是葛门徒孙了。我刚刚忘了说,我此次进京,那一夜一网打尽所有乱军的赏赐已经下来了,我得了个国子博士的小官。”

“至于你们的那份赏赐,估计也要回京才能发下来。我听老师说,你们全都是监生?嗯,等回京之后,你们就来国子监好好上课吧,留着张琛和陆三郎在这翠筠间里吹西北风!”

本来他是不想要这些学生的,现在他改主意了,留着这些出身不错的贵介子弟,他至少有个班底!

得了个国子博士的小官……

一大堆纨绔子弟听着这话,简直想跪了。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勋臣和官宦子弟,只要长辈的官职足够,那么子弟就可以入国子监读书,然而……你想不读都不行!

虽说这规矩现在是没那么严格了,如他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请假,可他们仍旧是监生,寻欢作乐的时候,那是铁定要躲着国子博士这种学官的。

就好比谢万权这个斋长可以喷张琛不学无术,他们也同样没少挨过这种劈头盖脸的训斥!

而且挨了也得受着,回去只字不敢提。因为能在国子监当博士的,全都是朝中大学士尚书这一级大佬看重的文坛新秀,未来高官,他们家里长辈知道他们挨骂也只会大赞骂得好!

在这一片眼珠子掉地上的僵硬气氛中,陆三郎竟是哈哈大笑,随即非常狗腿地上前赔笑道:“小先生这一去国子监,那真是正本清源啊,回头我一定天天去国子监!只不过,小先生您总需要一两个贴心人,我想当斋长,您看成吗?”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张寿不禁莞尔,想起了前世里毛遂自荐当班长的往事。他若无其事地说:“可以,只要你能在开课第一天的算科考试当中拿头名,这个斋长我就给你当了!”

陆三郎别的不行,可那算学可却是真的行啊!难不成真的会让他当上斋长?

问题是国子监六堂应该都是满的,张寿以后会管哪一堂?陆三郎又会当哪一堂的斋长?

这一次,四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年方十七的谢万权已经是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斋长了,眼瞅着京城贵介子弟中不学无术的代表陆三郎竟然可能破纪录?

可紧跟着,众多人一下子又意识到。陆三郎算什么,张寿才是刷新了国子博士的最年轻记录呢!记得如今国子监里头最年轻的国子博士,少说都二十四五了!

第八十二章 卤煮和高薪

忽悠一群贵介子弟重新变身好学生回国子监去上课,让他们给即将新官上任的自己摇旗呐喊,充当一下背景板,张寿起初就觉得没什么难度。更何况,他都得到了国子博士这样一个不错的美官,照理说其他人也会有相应的赏赐,众人当然乐意回去露个脸。

等到浓烟散去,陆三郎那座仍旧留着浓浓烟味,而且四壁全都被烟熏黑的竹屋算是没法住人了,他便没好气地说:“陆三郎跟我来,今夜水波不兴馆暂时借给你住。至于之前你住的屋子,明天给我重新整修!你要当斋长,凡事便以身作则,给我把那道鸡兔同笼抄一百遍!”

这题目我闭上眼睛都会做,凭什么要抄!

陆三郎顿时大为委屈,尤其不忿的是,张琛却逃过了惩罚。然而,等到张寿把他提溜到了水波不兴馆,眼见阿六直接把他那些随从给隔在了门外,自诩有智慧的他立时心中一动,等门关上便小声试探道:“小先生有话对我说?”

张寿沉默片刻,直接把当初太夫人教训朱二时,说陆尚书乃是攻击赵国公父子后台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见一贯嬉皮笑脸,韧性十足的陆三郎突然变成了泥雕木塑。虽然这时候他能想出一千种一万种安慰人的办法,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陆三郎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他相信一直被人戏称为猪头的小胖子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呵,呵呵呵呵……”陆三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里都出现了泪花,“我就说呢,老爹他凭什么相信我能把朱莹追到手,原来是因为他就想要我去扮演那么个猪头!我还以为我骗过了他,闹来闹去,最后被骗的是我自个!”

最后几个字,陆三郎几乎是低声嘶吼出来的。那种不敢放声的痛楚,让小胖子本来就红了眼圈更红了,眼泪夺眶而出。他几乎下意识地蹲了下来,低头不想让张寿看到自己的丑态。直到他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摩挲了几下,

“知道我那时候怎么对朱二说的吗?我说,陆三郎没了他爹,还是个算学天才,他甚至还秘密经营了书坊等各种产业,可二少爷你呢?”

张寿收回了手,心想这个有智慧的小胖子,圆滚滚脑袋摸起来的手感还挺好的。

见陆三郎使劲擦了擦眼睛,随即不声不响站起来,他就笑呵呵地说:“现在,你还想当这个斋长吗?”

“当然!”陆三郎发狠似的重重哼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等回了京城,我就搬到国子监号舍去住!”

“国子监号舍?那可是逼仄得像是鸽子笼,你确定能住?”

“我掏钱整修还不行吗?”陆三郎一脸老子就是有钱人的派头。

“这翠筠间我能整修,这国子监号舍我当然也能整修!张琛他们我一个个去说,小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一个人住号舍怎么行……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苦头不能我一个人吃。他们还敢笑我是猪头?哼,当初要不是我放消息,张琛他们也不会跑到这来求学……呃!”

陆三郎猛然打住,一副说漏嘴的尴尬样子。而张寿早就猜到当初那贵介子弟纷至沓来的情景,除了朱莹推波助澜,陆三郎肯定也没少上窜下跳,此时便只是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很好,抄两百遍!”

见陆三郎瞬间哭丧了脸,张寿就径直往外走去,等到了门边上,他却头也不回地说:“对了,张琛没事就喜欢叫你陆三胖,其他人也都是乱叫一气,我都一直忘了问,你大名叫什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张寿等了片刻,却是难言的沉寂。他有些费解地转过身,却只见陆三郎竟是比刚刚得知父亲耍了自己时还要更加悲愤。

“小先生你能不问吗?就是因为那名字不好听,我才特意造出声势,由着人叫我陆三,甚至陆三胖。”

见张寿有些迷惑地盯着自己,陆三郎顿时哭丧了脸:“我知道了,反正回头到了国子监,迟早人尽皆知,我爹当年听说我生了,随口起了个名,叫陆筑。什么陆筑,叫得快了就变成了卤煮,拗口难听,这都是什么名!”

陆筑、卤煮、楼主、留住……

其实这名字只不过两个字都是第四声,说不上难听。都怪陆三郎一个劲地说卤煮,他这联想实在是不少……

为了师道尊严,张寿不得不死板着一张脸,微微一点头就转身离去,只是在打起帘子的时候,他那笑容简直是掩都掩不住,尤其是当门帘落下,听到身后传来了陆三郎那低低自言自语的声音时更是如此。

“小先生听了我这名字居然什么都没说?真厚道!”

眼见灯笼在阿六手上,厚道的张寿为了不让陆三郎那些随从看出端倪,只能赶紧继续绷着一张脸,直到从熊猫影壁的那条大路离开时,他才忍不住嘴角翘起笑了起来。

说实话,和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伪君子比起来,还是有追求的熊孩子更有趣!

说服吴氏一块上京,张寿觉得不难,因为他知道,他难得上京两天,吴氏也许能够耐住性子在家等,可在知道他要去国子监当官,长久都不能回来的情况下,她一定会跟着他一块去。果然,他只是一提,她就一口答应了。而答应之后,她又提出了一件事。

“阿寿,若是到了京城,就靠我们娘俩几个,人是有些少了。村里这么多乡亲,你再挑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一块带上吧,也好给他们找条出路。之前杨老倌还在我面前说了好几次,邓小呆考上了令史,齐良也去考了府试,央求你带挈一下他家里两个小子。”

张寿不禁有些头疼:“那两个小子自己不乐意读书,我有什么办法。”

“话不是那么说。你不知道,杨老倌他们去了一趟京城,把之前刚打下来的新米和菜蔬干货都卖了之后,今天回来就求着赵国公府留在这的一个护卫,亲自带他找去了临海大营,这会儿人还不知道回来没有。虽说之前那位雄指挥使留下了军马,但他还是怕给你惹祸。”

“偶尔让这些军马拉一次东西去京城,那还行,用多了就废了。耕地之类的,想来你之前和雄指挥使说的时候也不过借口。所以,只要临海大营能看赵国公府的面子上给个合适的赔补价格,他就预备答应下来。如此皆大欢喜,大家每户也能多点现钱落腰包。”

张寿这才沉默了下来。杨老倌虽说看上去很财迷,但老头儿心里却有一杆秤。可惜两个孙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材料,这就算是鞭子抽打,也是抽不出来的。

他只能叹了口气道:“娘,咱们村里都是好人,我也知道。可我估摸着就国子博士那点俸禄,连您和老刘头刘婶阿六都养不活,我拿什么去养活更多的人?”

鉴于裕妃所述那段往事颇有些惨烈,张寿到底还是没提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没提赵国公府对他们母子的奉养多半也有一部分是出自报恩,可吴氏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

“你不是说国子博士正七品吗?正七品京官的俸禄不会少的!我当年在京城时就听说过,太祖皇帝曾经留下祖训,好像大意是说,我朝俸禄怎么能比唐宋低!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高薪养廉,不廉就杀!”

张寿有些诧异地啧了一声,却没有问这祖训现在执行得如何,

显而易见,俸禄高那是肯定不会改的,但不廉就杀这一点嘛……呵呵,国子监这种曾经有综合学府苗头的最高教育机构都能开倒车,反腐政策凭什么不会?

当然,即将成为公务员的他,听到俸禄很可能很优厚,还是松了一口气,当下就爽快应道:“那就这样,这次上京的时候,我多带两个人……娘,饭得一口口吃,先别太招摇。”

第八十三章 张博士上京

一大清早,洗漱更衣过后的张寿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因为阿六带来的讯息而赶到了大门口。眼看整个村里所有从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童子少年全都被父母长辈送了过来,足有九个,大的脸上尽是憧憬,小的脸上尽是懵懂,他不禁分外头疼,只能上前好言软语地解释。

最终,他只选了老奸巨猾杨老倌的次孙杨好,翻地好手乔虎的儿子乔当,都是十三岁,正是有力气,对世事似懂非懂,听话好用的少年郎。

等这件事情办完,张寿才发觉,来应选的都是男孩子,连个不懂事的毛丫头都没有。

当他给家里书籍装箱的时候,随口对吴氏提起,她却给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翠筠间里那些贵介公子来求学也没带丫头,一色都是男仆随从,我想京城肯定一贯如此。我觉得这才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阳刚之气,整日里厮混在脂粉堆里算怎么回事。”

我的娘诶,那些家伙当初都是冲着朱莹来的,带丫头来此,被那位大小姐看到会怎么想?京城要是真有少年人成婚之前不得纳婢的潮流,我估计那群贵介子弟全都要哭了……

张寿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前世里在家中历经大变之后,性情也随之变了,眼界养得极高。这一世鲜活恣意的朱莹突然闯入他的生活时,他尚且都敬而远之,更不要说别人了。

如今,朱莹爽朗明快的风格渐渐侵染了他,以至于昨天连永平公主那样我见犹怜的美人,他看着也就像是木头,更别提寻常女子了。

吴氏不想要丫头就随便她了,反正日后人都是伺候她,他估计是要长留国子监那个和尚庙的……

想着这些,张寿打了个哈哈,把这话题蒙混过去了。然而,眼看快到午饭时分,他终于把自己那些行李打包完毕,盘算着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启程的时候,就只听门外大呼小叫,紧跟着,阿六就倏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小姐来了。”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下一刻,他就只见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紧跟着,朱莹就大步闯了进来,朱红的衣裳,衬得她越发犹如一团火一般明亮灼人。

一看到她那明显被风拂乱的额发,他便明白,人不是坐车,而是骑马来的,当下便迎上前笑道:“我正想着明天还是后天进京呢,你怎么就来了?还赶在这时分,家里正好还没开饭,难道你是特地来蹭饭的?”

“我……”朱莹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忍了又忍,她到底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还不都是因为祖母骗我!她说我和裕妃娘娘走了之后,你还是对楚公公说,你不想当那个国子博士,也许送上坚辞的奏表就不回来了!”

张寿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即将离开的那点乡愁瞬间冲得一干二净。见朱莹气得瞪了他一眼,随即旋风似的又冲了出去,他连忙对那边满脸无辜的阿六说道:“快去看看,对莹莹说一声,是我不该笑她,我下厨给她赔礼!”

虽说最初大为羞怒,但朱莹到底我行我素惯了,虽说是阿六代张寿出来赔礼,可张寿肯为了自己的洗手下庖厨,她还是立刻转怒为喜。一路紧赶慢赶,饥肠辘辘,接下来这一餐午饭,胃口大开的她风卷残云吃了很不少,等吃完放下筷子,她就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吴姨,既然都收拾好了,咱们下午就动身吧,晚上就在京城过夜了!”

吴氏原本没这么心急,可见朱莹脸上红扑扑的,那眼眸中神采飞扬,想到她今天必定是一大早就打马出门,她最终爽快地点点头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走。”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可还没等他说出个反驳的理由,朱莹和吴氏就同时扭头看向他。

“阿寿,人先走,东西可以随后再起运!陆三郎张琛他们那边,我去说,他们肯定也归心似箭了!”

“阿寿,就听莹莹的,把衣服带上,其他的慢点儿也不打紧。”

张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干脆就不发表意见了……

雷厉风行的大小姐驾到,犹如龙卷风似的在整个村里刮过,赫然没有遇到半点阻碍。陆三郎虽说本打算晚几天回去,直接住国子监号舍,可其他人纷纷一口答应一块护送张寿去京城,他也只好怏怏答应了。至于村里杨乔两家,那更是没一点舍不得,立时打点衣物送儿孙。

而齐良也在斟酌再三后,表示要和张寿一块上京读书,以备将来的院试。

因此,午后未时不到,浩浩荡荡一行人便已经打点停当。老刘头和刘婶留下,待明日和几个朱家随从押了行李一块来,其他纨绔子弟也是丢下随从收拾首尾,雄赳赳气昂昂地带上护卫预备出发。领头前来送行的几个村人眼看那百多人的队伍,对视一眼就运足中气大吼。

“恭送张博士上京,青云直上,前途无量!”

张寿正在马上和朱莹说话,听到这嚷嚷,他已经是懵了,等到其他村民也纷纷醒悟过来,竟是跟着附和,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小孩子不明就里的大叫大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听到张博士这个称呼,他第一反应竟是自己昔日大学毕业之后不想读书工作四处厮混,被父母逼着上米国留学混来的,那个比克莱登大学好不到哪去的野鸡大学洋博士文凭……

直到正式上路启程,张寿还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尽是在那嚷嚷张博士的声音。因为后来不止纨绔子弟们跟着叫嚷,就连朱莹也在高兴的时候附和了一两声。

此时此刻,骑在马上的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可冷不丁背后却传来了张琛的嘟囔。

“小先生都当国子博士了,我们这些人的赏赐呢?”

张寿正要说话,朱莹就已经抢在了前头:“我昨天去见过娘之后,特意跟裕妃娘娘进宫去见皇上讨赏了!他说,就是官兵剿抚,也会有死伤,我们竟然几乎毫发无伤,简直是奇功!所以,为了嘉赏大家此番有勇有谋,回京之后,皇上要在宫中赐宴犒劳大家,届时再颁赏!”

有勇有谋四个字说出来,公子哥们却是片刻的安静。

这个……他们被朱莹药翻,也算有勇有谋吧?

嗯,肯定算的,他们也是为了大局做出了贡献……不拖后腿的贡献。

然而,等到最后朱莹说皇帝要赐宴,人群顿时轰动了。虽说他们是勋臣官宦子弟,家中父兄不少都是天天见皇帝的,可搁他们这些人身上,除了张琛那是秦国公唯一的儿子,凡事都有份,其他人那却是顶多只远远见过皇帝一回。

因此,也不知道在谁挑的头,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皇上万岁的颂圣声,听得张寿头皮发麻。所幸这儿不是官道,这聒噪声并没有引来人人侧目,只是惊起田间地头无数飞鸟鸣虫。

重量大的杂物全都扔在融水村,一行人又都有车有马,带的不过细软,因此这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一行人最终在日落之前,进了崇文门。

就算二三十个人当中,长辈是公侯伯的占了一多半,长辈是三品以上官的占了另外一小半,城门也是不会为了他们通融的,错过时间要想进城,那就提心吊胆坐吊篮吧!

而听到钟楼上关城门的悠长钟响,朱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抱怨道:“当年太祖皇帝说,太平盛世,京城城门就应该从早到晚,时时开启,这才是泱泱大国的自信,盛赞宋时不禁夜的气象,大骂元朝宵禁是开倒车,。后来宵禁是废了,这城门不关却没法执行。”

张寿不禁呵呵一笑。习惯了现代灯火通明夜生活的人,对于什么宵禁那自然深恶痛绝,可不关城门,哪怕是京城城门,在这个时代仍然太超前了,官民百姓也很容易没有安全感。

然而,刚刚才暗赞过宵禁废除制度,当张寿发现道路两侧的路人全都不忙着回家,而是指指点点围观起了他们这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进城队伍时,他就觉得头疼了起来。

可是,这还不算完,眼见好奇的路人渐有夹道欢迎之势,他就只听得陆三郎突然大叫了一声:“我们今天既然护送了小先生进京就任国子博士,那自当好事做到底,直接送了他去国子监上任!大家说,对不对?”

张琛立时率先附和:“好!”

听到四周围那些贵介子弟轰然应诺,又眼见朱莹都有些措手不及,张寿顿时恍然大悟。

他坑了这些送上门的学生那么多回,果然是有报应的。

看,这帮浑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联合了起来,眼下终于轮到他被坑了!

第八十四章 巨坑的“好学生”

张寿前世里很喜欢老地图,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地图,他全都收藏过,一些有代表性的官衙府邸,他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位置。所以,上一次进京时,发现北京城内外大门全都和记忆一致,顺天府衙也位于内城北面,他对于国子监的位置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果然,顺着崇文门大街一路北行,穿过大半个内城,再穿过东直门大街,顺着集贤街再过去两三条胡同,眼看连北边的城墙都映入眼帘,国子监才算是到了。而在往西拐进这条国子监街时,一行人照例要通过一个对于读书人来说分外神圣的地方——文庙。

骑在马上一路招摇过市的贵介子弟们一一下马,就连车中的吴氏也下了车。对于大晚上就先来国子监上任,并没有太多见识的她显得懵懂而又茫然。当朱莹上来殷勤搀扶她的时候,她忍不住握着朱莹的手,声音有些惶惑。

“莹莹,上任的话,不是应该要拜见上官的吗?这大晚上,哪个上官还会在这国子监?是不是要明日白天再过来更合适?”

朱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说:“我也没想到陆三胖那家伙这么鬼,也没想到其他人居然也赞成大晚上的先把阿寿送这儿来……不过没关系,吴姨不用担心,国子监祭酒那可是葛爷爷,葛爷爷是阿寿的老师,有他在,怕什么!”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大小姐,葛老师确实是国子监祭酒没错,但你少说了终身两个字!

国子监终身祭酒,这一听就和后世那些终身会员,荣誉会长一个道理,只是好听,没有实权……当然,这要是葛老师人出现在此地,从上到下必定会恭恭敬敬,可现在人不在!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葛雍的名头不管用,国子监此刻黑洞洞一片敌人,朱莹也一定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把人碾个粉碎。大小姐这性格,真适合当战场猛将……

当一行人离开文庙前头那下马的区域,上马又行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口。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和东城西城其余各处的繁华相比,这里就显得冷清了许多,也不见有人进出,如果不是门前那高高的牌坊,张寿几乎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可他一看到那牌坊上的字,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因为那是两个很简单的字——大学。

而朱莹一面抬头看着牌坊上那犹如铁钩银划似的字,一面对张寿解说道:“这是葛爷爷那位老祖宗的字,想当初国子监第一任祭酒,就是他老人家!要不是去得早,身上兼任的官职一定不会比葛爷爷少,听说太祖皇帝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人过世的时候还痛哭了一场。”

然而张寿却第一次没怎么听朱莹说的话,而是端详着那两个字笑了起来。

就在他笑时,门内就传来了一个刻板的声音:“《礼记·王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頖宫。不知道张博士看见这大学两个字,为何发笑?”

张寿循声望去,就只见夜色之中出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人。等到人越来越近,他这才发现,此人玄衣皂裳黑履,偏偏还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黑脸,乍一看就仿佛是黑夜里窜出来的黑无常。当然,最刺人的,还是这厮的挑剔刺人眼神。

他正要说话,齐良已经是抢过话头道:“老师早就教过我们,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故而周有大学,汉唐有太学,宋有太学国子监,我朝设国子监,却又在国子监前竖了这座大学牌坊,自然是遵循古训,教化莘莘学子。”

张寿没想到齐良也学会了自己招牌式的老师说如何如何,顿时哑然失笑。

没等来人接话,他就淡淡地说:“小齐说得没错。我只是见这大学两个字,感同身受当年国子监雄威,想到如今此地再不见当日百花齐放盛况,诸多科目凋零,故而哂然一笑而已。就连皇上都惋惜昔日太祖皇帝所立算科名存实亡,难道尊驾不以为然?”

那玄衣黑脸汉似乎没想到张寿反砸回来两番话,一时面色更黑了。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果断岔开话题道:“这么晚了,张博士带着这么多人到国子监来,是不是不合适?要知道,监生们每日课程排得满满的,如今已经在号舍里睡了。”

也许是谢万权前车之鉴犹在,张寿发觉对方只是用这么多人来指代他背后这些贵介子弟,没有用什么不学无术之类的指斥性词语。即便如此,这溢于言表的排斥已经足够了。

“我倒第一次知道,夜深了,我这个国子监博士带着监生回国子监,却还要被人说是惊扰其他监生。莫非那些已经睡下的是监生,眼下我身后这些就不是监生?今天他们一路鞍马劳顿送我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送我来国子监,足可见他们是有向学之心的好学生。”

骤然被自家小先生扣了一顶好学生的帽子,一大群学渣几乎瞬间就昂首挺胸了起来。而从前被认定是文科学渣,实际上却是理科学霸的陆三郎,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琛和他进城之后悄悄商量当街造势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冒险,毕竟这等同于借着一大帮贵介子弟的势头裹挟了张寿去国子监立威,张寿要是一怒,他就把人得罪大了。

“到底是小先生,够仗义,够意思……”陆三郎心里这么想,正想出声附和一下张寿,却没想到张寿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记得这在清风徐来堂中表示噤声肃静之意,他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就吞回了肚子里。不只是他,其他本待鼓噪壮声势的众人也立时闭嘴。

“再者,他们此时鸦雀无声,何来惊扰?国子监不是一人之国子监,是朝廷之国子监,天下人之国子监。嫌贫爱富固然乃是趋炎附势,可一味用挑剔的眼光看这些出身贵介的监生,难道就是公允?”

朱莹陪着吴氏在最后面的马车里,此时见吴氏看得目弛神摇,她就轻笑道:“吴姨,那家伙是国子监绳愆厅监丞徐黑逹,人人都叫他徐黑子,脸黑心黑手更黑,监生犯事撞在他手里挨板子的很多,别的博士都不大敢和他硬顶,可你看阿寿就敢!这下陆三胖张琛不服不行!”

然而,就在包括朱莹和吴氏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觉得张寿稳占上风之际,徐黑逹却是冷冷说道:“既然张博士为这些监生作保,那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张博士还请好好监督一下他们。要知道,每季点卯,请假缺课,他们最多。每季考评,成绩排名,他们最差。”

“走马章台,欺压监生,挥拳伤人……更不要说在国子监外头,你问问他们做过多少亏心事!学生优劣,不是你一句话就算数的!”

见黑面家伙撂下这话转身就走,这一次,轮到张寿脸黑了。要不是没办法,他会维护后头这些渣渣?他转过身,徐徐扫过一张张明明心虚还强装若无其事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陆三郎还欠我两百遍鸡兔同笼题没抄完,这是昨天晚上他和张琛闹事的处罚。你们其他人,不妨也都在心里好好数数自己从前的亏心事,然后给我如实写个一百遍,回头汇总交到莹莹那儿,她自然知道你们有没有文过饰非。”

见一大帮人顿时叫苦连天,张寿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见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就没好气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否则皇上也不会因为你们擒杀乱军有功,就要设宴犒劳。从前的事若是不严重,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以后再犯,别怪我让你们抄算学题抄到断手!”

之前收下这么多人,那是朱莹造势的结果,以大小姐本性,应该不会把那些作奸犯科,伤天害理的家伙招来……只要不是那种大罪,他还能试一试教化这些巨坑无比的“好学生”。

才走出去十几步的徐黑逹清清楚楚把张寿的话听在耳中,一时不禁目露异彩。

本来还觉得张寿给这些纨绔子弟当老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听这口气,来真的?

而且,皇帝竟然会嘉赏一群纨绔?

第八十五章 太祖皇帝祖训多

被一群坑老师的学生簇拥到了国子监,还在那偌大的“大学”两个字牌坊之下和人诡辩一场,张寿最终决定,来都来了,那就夜游国子监,追忆往昔,展望将来。

鉴于包括他在内的每个人紧赶慢赶进城,饥肠辘辘,在进国子监之前,张寿先带着一大帮人杀到隔壁一条胡同,然后让阿六去买了百来个馒头分了下去,权当充饥。

眼看这么多人的大阵仗,那小店主最初诚惶诚恐,满面苦色,等到张寿上前,瞧见这清逸淡雅的小郎君一句话,一大群分明像是纨绔子弟的家伙连忙吩咐随从们赔笑递上了一大堆铜板,他顿时喜出望外,冲着张寿千恩万谢。

一旁陆三郎忍不住犯嘀咕。明明张寿一个铜子没掏,钱都是他们自己给的!

当然,老师只是买一个馒头,学生却还要让老师掏钱,那也太不要脸了……

至于一个淡而无味的馒头,一碗淡而无味的热水,一群吃惯了珍馐美味的纨绔子弟如何下口这种问题,那张寿就管不着了。就算他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饿的时候素来不挑剔。再说,他这番做派不是为了艰苦朴素,纯粹是因为生怕自己又或者别人低血糖发作。

反正这顿晚饭就算姑且错过,回头也总归有时间补。

然而,当再次回到国子监大门前,他打算劝朱莹先带着吴氏回去时,话一出口,却被朱莹振振有词地堵了回来。

“吴姨难得来了,我陪她进去看看,没人会挑刺!太祖皇帝祖训,大学重地,严禁夹带女子,但家眷却可以随时进来探视参观。否则,监生读书求功名,丢下家眷在老家吃糠咽菜,背弃人伦!当初,太祖皇帝还给监生盖过家眷楼呢,只可惜太宗之后就以费用过大裁撤了。”

一旁的陆三郎忍不住暗自腹诽。监生家眷是可以进国子监,张寿是国子博士,他母亲吴氏当然也算是家眷,可大小姐你呢?未婚妻和妻子还是不一样的吧……

可转瞬间,朱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我二哥也是监生,就是和陆三胖张琛他们一样,这些年一直都挂着个名,人却很少来这儿点卯!回头我押了他来,阿寿你帮我祖母和我爹好好管教他!要是他能浪子回头,我们全家都谢你!”

张武等人不禁面面相觑。把儿子交给准女婿调教……那位太夫人说不定真做得出来!

于是,朱莹拿着太祖祖训当金牌令箭,堂而皇之地把几在游梦中的吴氏给带进了国子监。

而一大群刚刚起哄着把张寿送到这国子监的纨绔子弟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这位小先生踏进这个他们素来最讨厌的地方。至于黑压压超过百人的随从队伍,则被撂在了外面。

他们一不是监生,二不是家眷,一两个人悄悄溜进去还行,这么多人怎么进去?

然而,谁都没注意,存在感大多数时候都很低的阿六,并不在此间,而是悄悄拉了齐良,竟是绕去了另一个方向。

集贤门、琉璃牌坊、彝伦堂、敬一亭……一座座国子监中最重要的建筑一一看过,然后再沿着四厅六堂溜达一圈,张寿几乎觉得这和记忆中的国子监平面图对应了起来。以至于他不由得暗想,太祖皇帝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姑且不论,地图控这一点,却是和自己一样。

而走在这座国子监当中,从陆三郎以下一大堆出身贵介的监生,全都变成了一问三不知的哑巴,反而朱莹一路走,一路解说每座建筑的来历典故,竟然说得头头是道。

张寿暗中数了一遍,就发现朱莹至少提到了不下二十次太祖皇帝祖训。反正,诸如发钱粮、给年假、养家眷、给实习……种种善政都是太祖皇帝的祖训,至于后来那些不好的,全都是之后的皇帝不顶用又或者奸臣作祟。

当来到一座明显破落的建筑前头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莹莹,怎么你比陆三郎张琛他们更像是在这国子监里读过书似的?”

见后头一堆纨绔子个个一声不吭,朱莹若无其事地说:“从小我就在祖母跟前长大,爹也好,祖母也好,两个人在一块时,常常喜欢说些当年太祖皇帝的典故,所以国子监这地方,我当然记住了。后来我二哥入监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说,他还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因为我老问他国子监如何如何,他就哄我说国子监可好玩了,还许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承诺,让我女扮男装到这儿来顶替他读书。虽说总共也就读了半个月,事情就露了馅,我被爹带了回去,他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可我兜兜转转也算是把国子监逛了个遍。”

说到这里,朱莹斜睨了一眼如同鹌鹑似的一大堆同龄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半个月我至少是天天去的,他们倒好,说是监生,一个个今天肚子疼,明天感染风寒,后天长辈生病……要不是那些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估计绳愆厅的板子都要打断了!阿寿你可知道,国子监六堂,他们这些人是别设一堂的,当然,当初我和二哥也是。”

朱莹用手指头挨个点了过去:“只要连续三次在国子监季考中名落孙山,那么,国子监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哪一堂也进不去,只能去六堂之外,太祖皇帝当年别设的一堂。那一堂叫做……”

拖了个长音,她最后意兴阑珊地说:“叫做半山堂。名字也是太祖皇帝起的,意思是学生天赋有高低,学业有好坏,但在该读书的年岁必须去读书!这半山两个字,意思就是半山腰不上不下,还需要努力,后来就被国子监其他监生嘲笑是半桶水。”

“当然,我读书资质也不怎么样,葛爷爷就笑话我算学天赋是零,和他们是半斤对八两。”

陆三郎也好,张琛也好,从前一假一真追求朱莹,半是因为她那显赫的家世,半是因为她这从不矫饰的真性情。因此,听到朱莹这犀利入骨的话,两人对视一眼,陆三郎就干笑道:“小先生,国子监那些博士助教之类的学官,上课真的没意思极了,这半山堂……”

张寿已经历练到大小姐做什么说什么都处变不惊的程度,因此,他摇摇手示意陆三郎不用解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其实每个人都在半山,所以,你们不用妄自菲薄自己半桶水。除了圣贤,谁都是半桶水。”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朝面前这建筑努了努嘴:“那莹莹你可知道,眼前这一看便是年久失修,连块牌匾都没有,还铁将军把门的大堂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朱莹便笑了一声:“阿寿,这里便是九章堂,当年算科讲堂所在。从前葛爷爷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还在这里教导过几个算学天赋不错的学生,但他离开国子监之后,那些学生一一授官,如今听说因为没有监生愿意攻读算科,九章堂空置多年。”

“至于摘了牌匾,从前我来读书的时候还在的,我也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没了。不过,那帮家伙肯定会振振有词说,太祖皇帝御笔得好好供起来。估摸着是生怕有些愣头青监生跑到这来看到九章堂的名头,四处打听,坏了他们独尊经史的好事!太祖祖训都让他们败坏了!”

“哦。”张寿盯着那从前应该是放置匾额的空白处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移开目光。

“我记得刚刚那位监丞说监生都休息了,这意思是国子监中还有供师生住宿的号舍吧?既如此,我打算今夜留在这里。”

见朱莹立时瞪大了眼睛,吴氏更是满脸惊疑,其他人则是大多诧异,只有陆三郎眼睛一亮,他就笑眯眯地说:“大晚上的,你们这么多人专程送我这一趟,要是仅仅只和绳愆厅监丞斗了一番口舌,那未免太下乘。要是没有空的号舍,我就住在这九章堂也不妨。”

话音刚落,陆三郎便立时大声叫道:“我也住在这,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

只要不回去面对老头子那张虚伪的脸,他宁可在这国子监打地铺喝凉水!

哼,他陆筑也是有尊严的!

第八十六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陆三郎之外其他二十三个名义上的学生,先后嚷嚷着,道是愿意留在国子监陪张寿熬这个晚上的,竟是占了一多半。只不过,张寿一眼就看出来,不少人也就是附和两声做个样子,其实眼珠子乱转,明显不是当真的。

因此,他并没有答应,而是直接挥舞着孝道的武器,把人撵走了。

“你们离家多日,不得赶紧回去拜见长辈,以免他们担心吗?要来以后再来,都回去!”

因为在山间住了太长时间,张琛在内一大帮人原本就是归心似箭,只不过张琛不想让陆三郎一个人在那装上进,所以才象征性地响应一下,现如今张寿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闭上了嘴。他都尚且没力争,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弄巧成拙了。

见大多数人总算都肯走,张寿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四下一看时,却发现朱莹和吴氏不见了,这下顿时吃了一惊。就算因为他自说自话而生气,以朱莹的性格,不告而别应该是不大可能的,更何况,没道理连吴氏也不见了!

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时候,却只见朱莹和吴氏去而复返,在她们身后,竟是还跟着之前见过的那个黑面黑衣人。等到近前,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一回事,就听朱莹直截了当地说:“阿寿,这是绳愆厅监丞徐黑子……不,徐黑逹。你要住在这,让他安排号舍!”

说到这,大小姐就对茫然无措的吴氏说:“吴姨,我们回去,改明儿再让人来接阿寿!”

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轰张琛那些不准备留在这里的家伙赶紧走,别留在这碍事。等她半拖半拽地挽着吴氏往外走了好几步之后,她还回过头来扬声说了一句。

“阿寿,我明天要进宫,谁要敢欺负你,我去对皇上说!”

张寿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就鼎力支持好了,这点小忙她还是做得到的!

没有回答的张寿笑着目送朱莹拖了无可奈何的吴氏一马当先离去,那些纨绔子弟们也忙不迭地溜之大吉。等侧头看到徐黑逹的脸色已然是比夜色更黑,他就淡淡地说道:“徐监丞觉得,我今夜是住号舍,还是住九章堂呢?”

“张博士这是明知故问!”徐黑逹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硬梆梆地说,“你问问陆三郎就知道,国子监多少号舍年久失修,不少监生尚且只能赁房住在外面,这大晚上让我从哪里腾号舍?九章堂更是空置多年了!好端端的豪门大院你们不住,这是故意做给人看吗?”

“没错,就是做给人看。如果不做给人看,这九章堂也许就还是这么偏居一隅,破烂不堪的样子。太祖皇帝的牌匾也敢悄悄摘下藏起来,这还真是奇闻怪事。”张寿说着便看向陆三郎,笑眯眯地说,“陆三郎,今夜我们就住在这九章堂,如何?”

陆三郎冲着徐黑逹龇了龇牙,这才嘿然笑道:“那当然好!最好明天再请葛祖师上朝哭一哭,让人知道国子监连九章堂牌匾都摘了!”

徐黑逹只觉得额头青筋毕露,低声吼道:“你们不要无理取闹,这九章堂关闭并非一日两日,太祖御笔亲题的牌匾若是留在这风吹雨打,岂不是不敬?再者,如今国子监根本就没几个监生愿意修算科……”

“但现在,我新任国子博士,管的就是算科。”

张寿微微一笑,见徐黑逹顿时被噎住了,他就不慌不忙地说:“没有监生愿意学,不是九章堂摘牌的理由。你说这九章堂空置多年没法住人,那好,我和陆三郎亲自提水打扫,到天亮能干多少干多少,至于其他的事情,有劳徐监丞看着办。”

听到要干通宵,陆三郎先是吓了一跳。等到看见那位著名的黑脸监丞面色大变,匆匆离开,他不禁可怜巴巴地看向了张寿。

真的通宵把这么一座荒废已久的九章堂打扫出来?那要死人的!再说,眼下这不是还铁将军把门吗?

“你那些随从应该还没走吧?”

“肯定没有。”陆三郎回答得倒是爽快,但脸上却有些狐疑,“要不让他们来帮忙?”

国子监重地,外人不好随随便便进来吧,而且还是那么多人……

“当然不。”张寿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随随便便使唤你家的人。”

说着,他突然打个唿哨叫了一声:“阿六。”

下一刻,陆三郎就只见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再一看,不是阿六和齐良还有谁?只听齐良讪讪地说了一声,阿六哥说带我瞻仰瞻仰国子监,紧跟着,他就听到张寿开始吩咐人。

“阿六,你先来看看这锁,有没有办法像是腐坏朽烂一样,将这把锁弄掉?”

陆三郎正想说,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可接下来他就只见阿六默不作声上前,手指拨弄了两下那把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继而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一个瓷瓶。窸窸窣窣分别倒了点什么,随即又在那折腾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那把锁竟是真的掉了下来!

见陆三郎目瞪口呆,张寿不禁面露赞许,但心里却想,以后一定要对这个随身带着腐蚀性化学药剂的小家伙好一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啊!那可是堪比穿肠毒药!

阿六却把纸包和瓷瓶往怀里重新一揣,这才淡淡地说:“锁早就烂透了。”

张寿没去评价这小子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当下又吩咐道:“你把小齐送出去,再对陆三郎的随从说,给我们买点夜宵,然后你悄悄送进来。干的湿的全都准备点,否则熬不住。”

见阿六点头,当下,他就继续吩咐道:“趁着徐黑逹这会儿去找其他管事的那些学官,你给我在国子监里再悄悄找两个人,最好是巡夜的更夫,备足灯笼和蜡烛,还有水桶抹布,记得给钱。”

张寿非常确信,以阿六面无表情却办事麻利的性格,找来的人绝对不会乱说话。

眼看人答应一声就拽了不知所措的齐良悄然离去,张寿才对陆三郎说:“国子监里的人,自然知道水井在哪,省得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提水的事让他们做,打扫的事情,我们亲自动手。打扫出来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片心意。”

他说着就指向了九章堂,竟是径直走到前头,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千。当伸手推开那九章堂大门的时候,他就只听嘎吱一声,紧跟着,空中似乎无数灰尘掉落下来,慌得他赶紧躲避,等发现张寿竟然就站在下头,他不禁吃了一惊。

“不弄得灰头土脸,怎么能显出这地方年久失修?”

陆三郎顿时恍然大悟,他却也光棍,赶紧一溜烟冲进了门,东张张西望望之后,竟是拿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随即闭着眼睛拿脏手往脸上擦,等回过头来,肥嘟嘟的小胖子赫然变成了一只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肥花猫!

“浮夸!”

张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之后,他就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转了一圈。可没走几步,他就听到身后陆三郎低低问了一声:“小先生,咱们就算真的干一整夜,把这九章堂收拾得像个样子,人家也可以倒打一耙,不如把葛祖师请过来……”

“你觉得咱们俩有田螺姑娘的本事?”

见陆三郎为之一愣,张寿不禁有些尴尬,心想田螺姑娘这种民间故事的梗,陆三郎那肯定是不知道。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可能都打扫完。没力气,也没那个必要。只要我们集中把中央一小块地方给打扫干净,那就有对比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中央的干净和两边的腌臜相比,看上去是什么结果?相比一点小事就惊动老师,这样省事多了。”

陆三郎差点没抚掌叫好。没错,只要把中央位置清理个干干净净的一块出来,回头看看周围蛛网密布,灰尘漫天的景象,那岂不是最鲜明的对比?

国子监这些老古板学官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后叫我陆肥猪,这次我要你们好看!

等等,张寿让阿六去找蜡烛……蜡烛他能不能再做点文章?

第八十七章 当卤煮开始掉书袋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离开温暖的被窝,或是恋恋不舍地告别女人的怀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学官们,全都死板着一张脸。如果不是要维持身为饱受监生敬仰的师者形象,打着呵欠的他们恨不得想骂娘。

当然,大半夜的,就算绳愆厅监丞徐黑逹再快的腿,也只来得及通知了几个要紧的博士,至于正二品的国子监祭酒周勋,他不好贸然惊扰。

但国子监司业罗毅就倒霉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惊动之后,还不得不来。此时此刻,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几个学官簇拥着,俨然主心骨。

可面色肃然的罗司业,心里却一样如同其他人一般在骂娘,而且连徐黑子一块骂了进去。这么大的事,你倒是去知会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干嘛要我这个司业来顶缸?

想当初九章堂悄悄关了,连太祖牌匾都请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当然也不是现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这个终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还愤懑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群大学士和尚书之类的学生给劝了回去。现在时过境迁,怎么会突然被一个新鲜出炉的愣头青国子博士给闹开了?

然而,来都来了,罗司业没办法在众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张寿那个不符合程序从天而降的国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着头皮昂首阔步前行,一马当先,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当众人遥遥看到九章堂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却是即将天亮了。原本该如同沉睡怪兽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讲堂,此时正散发着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却见是一盏盏灯笼和一根根蜡烛正整齐摆放在地上。

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有人轻轻骂了一声,似乎是在诅咒那些不称职的巡夜更夫,可紧跟着,却有人轻呼了一声。

“那些灯笼似乎摆成了什么图形!”

罗司业立时定睛看去,可仔仔细细看了老半天,他却觉得满头雾水。不只是他,一个个从科场过五关斩六将杀了出来,最终夺下进士出身的学官们也同样两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灯笼图案的意思。最后,还是有一个博士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一声。

“定然是谶纬,是诅咒怨望!”

然而,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却齐刷刷侧头看向了这位仁兄。张寿既然能被皇帝钦点为算科博士,足可见别的不说,至少是简在帝心之人,你这找罪名还能找得更靠谱一点吗?

诅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恼火的罗司业没理会那个狼狈的下属,最终高深莫测地冷笑了一声:“小孩子把戏。”

随着他给这灯笼图案定性,其他人连忙纷纷附和,这个说孩童涂鸦,那个说不知所谓……在这纷纷乱乱的摇头斥责声中,罗司业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门口这几十个灯笼和蜡烛组成的大阵,随即方才来到了门口。

当第一眼看到内中景象,他到了嘴边斥责立时严严实实堵在了嘴里。

就只见这偌大的九章堂中,从大门到正中央的这一块区域,地面在灯笼和烛火的光芒照耀下,还能看出清亮的水渍,分明是已经打扫过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闪闪发亮。两个人正背对他们,拿着抹布擦那大案两侧的立柱,影影绰绰能看到身上的灰迹。

然而,这时候罗司业却一点都顾不得去斥责人家对自己的慢待,或者说忽视,因为他已然注意到,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这中央区域,两侧灰蒙蒙的,四面屋顶在灯笼的微光下,隐约还能看到蛛网之类的东西。那一刻,经验丰富的罗司业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些个偷懒耍滑的东西,空关九章堂,可没说连打扫都不打扫啊,这样子像什么鬼!

他把满肚子兴师问罪的盘算摁了回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和颜悦色地说:“张博士连夜打扫九章堂,着实是辛苦了。”

身后几个学官蓄势已久,可罗司业却带头把问罪变成了慰问,他们就犹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难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当中那个青衣人转过身来,看到那张年轻到极点的面孔,几个素来以年轻俊杰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纪比他们小一大截不算,还偏偏长了一张出众到让人没法挑刺的脸!

而张寿转身的同时,还叫了一声旁边正在卖力工作的陆三郎。见人立时转过身来,手上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脸上灰一块白一块,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随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谈不上辛苦。我实在是没想到,九章堂居然连门锁都已经朽坏了。”

一句好话过后,正打算敲打张寿不该随意进入九章堂的罗司业顿时再次被噎住了。然而,更让他恼火的是,大晚上去敲门把他叫来的绳愆厅监丞徐黑子,竟是拿着一把锁来到了他面前。就只见那偌大的铁锁锈迹斑斑,最严重的地方完全朽烂。

“罗司业,这锁确实已经朽坏了。”

你拿这东西给我看干什么?这不是坐实了九章堂这些年来疏于管理吗?

罗司业气得很想指着徐黑子的鼻子骂一顿,可想到人一贯便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性子,他又不禁硬生生止住。要冷静要冷静,千万不能事到临头却起内讧……

善于察言观色的陆三郎看出了罗司业为首这些学官的色厉内荏,立时大声帮腔。

“这九章堂锁具朽烂,太祖御笔的牌匾也无影无踪,内中大案被老鼠啃了一个洞,椅子也几乎快烂了,地面稍不留心就会一踩一个洞……我跟着小先生打扫时几乎不敢相信,七年前葛祖师还在这儿给人上过课!太祖皇帝钦点的算科讲堂,怎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张寿对于陆三郎的神助攻毫不意外,却还故意呵斥道:“陆筑,不可这么说!”

“怎么不能!”陆三郎哂然一笑,轻蔑地说,“如果只是因为没有监生学算科,这九章堂暂且封闭也就算了,可何至于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但凡对太祖皇帝遗命心存敬意,对太祖皇帝亲笔题匾的九章堂有一分敬意的,都不会任由这里萧瑟冷落到这样子!”

陆三郎说到后来,语气已然变得慷慨激昂。用罪名砸人,我也不逊色!

张寿见罗司业那张脸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足以和徐黑子媲美,他便不慌不忙地说:“刚刚各位进来,可看到那些灯笼和蜡烛?各位可知道,这代表的是九章算术的哪一章?”

见对面那些人中间仿佛弥漫着一股难言的低气压,没有一个人张口,他便笑道:“陆三郎,你来说。”

反正是陆三郎想的主意,那就让这家伙去掉书袋吧!

忙活一夜的陆三郎顿时精神大振:“九章算术·商功有云,斜解立方,得两堑堵。斜解堑堵,其一为阳马,一为鳖臑。阳马居二,鳖臑居一,不易之率也。合两鳖臑三而一,验之以棊,其形露矣。”

“门外那些蜡烛和灯笼组成的,就是鳖臑的简化平面图形。”

那一刻,罗司业和其他学官就犹如国子监那些常常被他们痛骂朽木不可雕的懒惰监生似的,尴尬茫然,几乎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阳马是什么?能骑吗?

鳖臑又是什么?鳖鱼有臑这个部位吗?

单个字全都能听懂,为什么合起来就完全听不懂呢?

第八十八章 戏精和行动力

这一天清晨,途中被好些早起勤学苦读的监生们发现,以罗司业为代表,博学多才的国子监学官们,竟是面色仓皇地从西北角往外走,那脚步快得,就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有乖觉的监生倒是连忙站在道旁向师长们行礼问好,然而罗司业等人却只是微微点头,步子根本没停,仿佛一个停留就会有不测之祸。

面对这种奇怪的景象,有好事的就悄悄循着他们的来路追寻了过去,然后发现了那座大门洞开的老旧讲堂。然而,比此处大门洞开更让他们奇怪的,却还是那个站在讲堂门口,面色复杂盯着地上一堆灯笼蜡烛出神的煞星。

那可是绳愆厅的监丞徐黑子,心黑手更黑,每个监生看到他都会觉得臀部一紧!

于是,几个来看热闹的监生蹑手蹑脚往后退,紧跟着,他们就听到了徐黑子那招牌式的冰冷声音:“陆筑,你既然能背得出九章算经,那我问你,阳马何意?鳖臑何意?”

此话一出,以为是徐黑子在考问人的几个监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隐约记得在哪里看过这两个词,一时眉头紧皱,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出处。很快,他就等到了答案。

“看来,徐监丞是没有读过九章算经。”

说这话的时候,陆三郎春风满面,实在是得意极了。从来就只有别人指斥他不学无术,他还是第一次说别人不看书!直到背后传来了张寿的一声咳嗽,他这才赶紧收起了炫耀心思。

“我这么简单解释一下吧,假使有一个广袤高各一尺的立方,将其上边对下边,斜切开,那就是两个堑堵,再将其中一个堑堵沿着底边斜线和顶角斜切开,则一个是阳马,另一个则为鳖臑。阳马的大小,占了整个堑堵的三分之二,鳖臑的大小,占了整个堑堵的三分之一。”

陆三郎看着徐黑子面色沉静,眼神却分明流露出茫然两个字,他不禁得意洋洋地补充。

“我家小先生对九章算术的注解是,阳马就是底面为矩形的四棱锥,鳖臑就是两面为直角三角形的三棱锥,大小即为体积。至于矩形和直角三角形,三棱锥和四棱锥,体积又是什么意思,嗯,回头我家葛祖师会编一本术语手册,否则想来你们也弄不清楚。”

没等陆三郎再解释,徐黑子已经是面色发黑转身就走。后面那几个张头探脑看热闹的监生躲避不及,只能赔笑叫了一声徐监丞,随即诚惶诚恐地目送其拂袖而去。

至于陆三郎,龇牙咧嘴笑得正高兴的他,冷不丁脑袋上挨了一下。

“炫耀得来劲了是吧?别忘了你之前说过,九章算术你是读过不假,但比如商功这一章,如果不是我仔细解说,你也看得云里雾里!在门外汉面前炫耀,你怎么不对葛老师去炫耀?”

刚刚高涨起来的气焰一下子被打击了下去,陆三郎赶紧抱头鼠窜道:“昨晚上通宵打扫九章堂,我累得腰都快断了,现在让我得意一会儿不行吗?”

张寿刚想说不行,就看到了那边厢几个正在窥视的监生,当即把继续敲打陆三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灰,信步朝几人走了过去。朝阳的光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以至于他不得不抬起左手略微遮挡一下那光照。

而几个监生见这位俊逸清秀的小郎君朝自己走来,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迎上前来。其中那个终于想起了阳马和鳖臑出处确实正是九章算术的监生便赔笑问道:“这位小师弟,刚刚徐监丞考问的是九章算术?”

“什么小师弟,什么考问!”刚刚才抱着头深感委屈的陆三郎,此时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他恼火地瞪着那几个不识好歹的监生,随即没好气地说,“我家小先生是新官上任的国子博士,皇上钦点的张博士!至于那个徐黑子,他懂个屁的九章算术,有什么资格考问……哎哟!”

话没说完的陆三郎,脑袋上再次挨了张寿重重一个麻栗子。

而屈着两根手指打断了他的张寿,见面前几个监生目瞪口呆,他便笑吟吟地说:“没错,我就是新上任的国子博士,日后也许会在这九章堂上课。”

新上任的国子博士……天哪,我刚刚看人家年纪小,居然叫人家小师弟!

某个至少还磕磕巴巴读过《九章算术》的监生简直窘迫得无地自容,然而,面对张寿那温和的笑容,他只觉得刚刚几乎蹦出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渐渐落回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慌忙正色一个长揖行礼,继而小心翼翼地说:“见过张博士,刚刚我们过来时,瞧见罗司业和几个博士匆匆而走,难不成……”

捧着脑袋的陆三郎冷哼道:“这些家伙被我左一个阳马,右一个鳖臑给吓跑了。还不如徐黑子呢,徐黑子至少不懂就问,那几个是不懂装懂,再不懂就跑,怪不得要把九章堂给弄成这幅落魄样子,还摘了太祖皇帝的御赐匾额!”

刚刚发话的监生登时大吃一惊。不只是他,其他几人在互相对视之后,明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却还是忍不住追问缘由。

发现张寿这一次没有阻止,陆三郎立刻大爆嘴速,将昨夜自己这些学生怎么送张寿来上任,怎么发现九章堂荒废,怎么打扫,怎么遇到罗司业等人来兴师问罪,又是怎么用九章算术把人堵回去……一直说到脸上肥肉一抖一抖,唾沫星子乱飞的他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我家小先生是葛太师关门弟子,我是葛太师的徒孙。这算学一道,会在咱们师徒俩手上发扬光大。”

陆三郎这个戏精真是很好很强大……

张寿已经懒得再去敲打这家伙了,眼看陆三郎三言两语把几个监生给忽悠得两只眼睛都不会动了,最后走的时候赫然失魂落魄,明显是一直以来对那些师长的崇敬畏惧轰然崩塌,他就淡淡地说道:“地上那些灯笼蜡烛,都收了。”

激动过后的陆三郎本来生出了一丝困意,可听到张寿这吩咐,看到满地蜡烛,刚刚得意时觉得这些道具异常好用的他不由得头皮发麻。然而,当看到张寿低头开始一根根蜡烛开始移除的时候,他只能认命地上前帮忙。

“小先生,就咱们俩这么闹腾一晚上有用吗?没人就没声势啊!要我说,昨晚上就应该把张琛他们一块留下来,我打扫的时候,也和小先生你学了不少暗号密文之类的有趣东西,他们留下来,也能有所收获不是吗?”

“不是我说,张琛那家伙看似厉害,实则没用得很,他老爹平时是不管他,只要他老爹因为怕事一阻挠,他今天肯定不会来。至于张武张陆那些家伙,也一样。这些家伙,有奶就是娘,之前巴结朱大小姐也是看赵国公府势头……”

“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张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然为何留你一个?别看翠筠间那么多人,以后真正能进这九章堂,正儿八经算学课的,也就你一个,所以你就算不毛遂自荐,也只有你够格当斋长。”

没等喜上眉梢的陆三郎再次得意忘形,张寿就轻描淡写地说:“至于昨晚上就我们俩做的有用没用,你要知道,莹莹这个人,行动力是很强的。”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不远处一抹火红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位熟悉的姑娘风风火火来到他们近前,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就直截了当地说:“皇上从宫里传话出来,说阿寿既然是国子博士,陆三郎你们既都是监生,那之前说的犒赏宴就不放在宫里,直接放到国子监!”

那一刻,张寿不禁对目瞪口呆的陆三郎一笑。

看到没有,比咱们师生更强大的人,在这呢!

第八十九章 衣冠簇新迎圣驾

皇帝即将驾临国子监,犒赏之前勇斗乱军的贵介子弟,同时接见监生,勉励劝学!

半夜三更出门,急急忙忙赶到国子监九章堂,结果却被迎面砸了一堆《九章算术》中的拗口术语,仓皇而走,再慌忙赶去宫中上早朝,当朝会过半时,浑浑噩噩地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时,罗司业的第一反应便是……糟糕,糟糕透了!

要知道,那九章堂要收拾出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很多地方都破破烂烂!

他寄希望于国子监祭酒周勋能够站出来劝阻一二,至少拖延一下时间,然而,当看到前方的周勋在那捻须微笑,分明是对皇帝突然驾临国子监还挺高兴,那些大学士和尚书之类的大佬你眼看我眼,犹豫片刻,最终没反对的样子,罗司业就彻底绝望了。

他多么希望,昨天晚上徐黑子聪明点儿,直接去把更多高官的门砸开!

恐怕大多数人都只以为,那些纨绔子弟簇拥张寿去国子监上任只不过是小孩子把戏,没放在心上,压根没想到人已经搞出了一桩事情!

说来说去也是太祖皇帝不好,为什么要五品以上官才参加常朝!其他官员或三日或五日或九日,否则那些国子博士如果一块来了,消息传开,大家都会拦着皇帝去国子监的!

而国子监中,当张寿得知这么一个消息之后不多久,张琛等人便蜂拥而至,清一色监生的服饰,全都喜上眉梢,他再一问,人人都是朱莹派人告知的消息。

得知是皇帝在国子监中犒赏大家,哪怕是在家中形同透明,昨夜回去就被长辈禁足的家伙,也全都被打扮一新放了出来。

于是,就只见朱莹被众人团团围在当中,千恩万谢。想当初还对抱上大小姐大腿有些羞耻的家伙,如今都分外庆幸。这一趟天子犒赏过后,他们回家哪能不翻身?

只不过,当听陆三郎得意洋洋地说了昨晚累却爽快的经历之后,众人在面面相觑之余,就不禁懊恼没留下看这一场大戏了。

只不过,就连最瞧不惯陆三郎的张琛,却也不得不承认,要让他把《九章算术》玩得溜到足以戏耍一群学官的程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阳马鳖臑这种玩意,他一点都不懂……

乱哄哄一阵闹过之后,陆三郎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叫道:“我那监生衣服还在家里……还有小先生,你的官服呢?”

官服……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不禁苦笑。

哪来的官服?他前天才突然被授官国子博士,然后紧赶慢赶回了家,昨天又吃过午饭从家里赶上京,大晚上的在国子监搞了一次大扫除,哪有时间去做什么官服?

太祖皇帝倒是曾经有公费置装的政令,但后来就因为花费太大被朝廷废除了,这年头除却特赐冠服的殿试三鼎甲和大学士尚书之类的大佬高官,其他所有命官,官服要自备!

张寿想到这里,见朱莹一拍额头,分明也是才想到这一茬,随即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分明是在想什么紧急对策,他微微一思忖,便爽快地说:“莹莹,这事情不用管了,我和陆三郎就这样好了。”

“啊?”朱莹盯着张寿上看看下看看,那表情简直是痛心疾首,“阿寿,这怎么行,你看看你这衣服,本来就风尘仆仆的,昨夜在九章堂忙了一夜,更是不像样了。不说面圣失仪这种小事,皇上看到你这样子,肯定也要说明珠蒙尘的!”

四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

面圣失仪……原来是小事么?还有,明珠蒙尘确定是用在这种地方的?没用错?

足足好一会儿,陆三郎才用一声嘟囔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我也没衣服换……”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朱莹一个白眼:“谁让你穿什么都不好看!”

面对这毫不掩饰的鄙视,刚刚才在一群国子监学官面前扬眉吐气的陆三郎几乎泪奔。

胖子不好看怎么了?心宽体胖不是朝廷官员给人最通俗的印象吗?

瞧见张琛带头哄笑,张寿不得不站出来岔开话题,顺便安抚一下可怜的陆三郎:“莹莹,我不是说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去面圣,要知道,就算我们打算如此,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不用我们想办法找什么合适的冠服,自然会有人送来。陆三郎,你家也会给你送衣服的。”

“谁稀罕!”陆三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一想到老爹就算再嫌恶他这个儿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把衣服送来,他还是觉得神清气爽。

他完全忘记,老爹一早就上朝去了,就算有人想到给他送衣服,那也是他娘……

正如张寿所说,在朱莹带来好消息以及张琛这一大帮人赶到之后不多久,黑脸的徐黑子就再次来了。

从来挤不出笑容的绳愆厅监丞大人非常勉强地嘴角翘了翘,可当听说张寿尚未有官服,陆三郎冠服还在家里,于是打算就这么一副打扮面圣之后,他那张脸还是更黑了。

于是,来也匆匆的徐监丞去也匆匆。他带回去的消息,几个国子博士一听就气得七窍生烟。而死活拉着国子监祭酒周勋赶回来的罗司业,得闻此事之后,那也是同样为之气结。接下来,不明就里的周祭酒,须臾就在众人痛心疾首的诉苦声中,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五十开外的大佬到底不比年轻人们的沉不住气,当下想都不想地吩咐道:“陆三郎的监生冠服,他家里铁定会送来,那就不用管了。至于张博士……”

周祭酒非常不情愿地吐出了博士两个字,随即扫了一眼面前众人,这才问罗司业道:“你看看他们哪个和张博士体格相近?赶紧借一套冠服给他,休要御前失仪!九章堂之事本来就很麻烦了,要让皇上看到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指不定会迁怒于谁!”

这最后八个字才是真正的催命,几个不情不愿的博士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推出了一个体格勉强和张寿有些类似的。

只不过,一想到张寿年方十六,自己却是年过三旬,日后人家长大之后,官职又或者别的不说,单单个头就必定要俯视他的,这位博士便悲从心来。

更何况,还要拿出一套他年初做好之后便不舍得穿,想要等待关键场合再拿出来的簇新七品冠带,他就更加悲伤了。自己的衣服,如今却要穿在别人的身上,为别人争光添彩!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三郎的母亲派人给他送来了簇新的监生冠服——陆三郎总共就两套,一套总共穿过没几回,一套就是这完全没上过身的,足可见从前作为一个光荣的监生,他的缺课记录有多么肆无忌惮。当然,他周遭一群隶属半山堂的监生也好不到哪去。

而张寿也同样换了一身七品冠带。当他梳洗过后装束一新,再度出现在众人跟前时,迎来了朱莹真心实意的赞美,以及一帮浮夸的捧哏,就连那位忍痛拿出官服送了来的老博士,在看到张寿这一身打扮之后,也忍不住酸溜溜地迸出了一句话。

“到底是人要衣装。”

“明明是好衣冠也得看什么人配!”

等这位博士离去之后,朱莹方才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然而,等看到张寿背后那一大堆腆胸凸肚的贵介监生簇拥过来,她只觉得众星拱月,随即就突然懊恼地跺了跺脚。

失算,居然早起忘了把二哥带来!

她刚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就只听一声叫嚷:“大小姐!”

不只是朱莹抬头看去,就连张寿也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而抬头看去,再一看,却只见一身监生服色的朱二面色悲壮地走在前头,在其背后,赫然跟着齐良和邓小呆,再后面,那才是形同押解员似的阿六。待几人上了前来,刚刚出声叫朱莹的齐良方才苦笑着上前解释。

“太夫人说,二少爷也是监生,皇上既然驾临国子监劝学勉励诸生,他也自然该来受受熏陶。”顿了一顿之后,他的声音就小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至于我和小呆……太夫人说既然家眷可以进国子监探视,我和小呆是小先生的学生,也算家眷,来受受熏陶也好……”

这一刻,朱莹喜笑颜开,而张寿……他是货真价实佩服太夫人的胆大妄为。

在皇帝驾临的这种要紧时刻,居然也能在朱莹这种监生“家眷”之外,额外再塞两个家眷过来?要是这样,阿六算什么类别的家眷?国子监的门子那是形同虚设的吗?

而下一刻,阿六走上前,却是面无表情地传达了太夫人的话。

“你们去迎驾时,我可以看着九章堂。”

张寿终于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这是杜绝了人家最后一点作假弥补的机会!

第九十章 皇帝驾到!

天子驾临国子监,在张寿的想象中,必定要洒水净街,兵马开路,法驾卤簿,万民焚香……反正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繁琐的过程,来得也一定很慢。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就如同裕妃和永平公主驾临月华楼时,四周围兵马虽有数百,但也远远称不上森严一样,从朱莹一大早风风火火地传达消息,到作为皇帝前哨的数百骑兵抵达国子监街以及更前头的集贤街布防,然后传来皇帝出发的消息,中间总共只有一个多时辰。

这其中,还包括了皇帝宣布这个消息时的那个朝会。

至于国子监从学官到监生,乌泱泱四五千人全体出迎,那也是没有的。不是怠慢无礼,纯粹是因为从最门口的牌坊到中线上的彝伦堂……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

人太多站不下这几个字,张寿是亲耳听到国子监祭酒周勋说的。

张寿心中却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承平盛世,国子监挂名监生四五千那是肯定有的,说不定还不止。然而,如同张琛陆三郎这样名为坐监,实则就是挂个名头的监生,绝对不可能在少数。哪怕堂堂天子不可能数人头,但差个几十人不要紧,差个一两千,站出来哪能不露馅!

作为学官的一员,此时,张寿和一群国子博士们站在一块,而按照出身家世和未来官职来说,很可能要高过他们的张琛以及朱二,却反而带着陆三郎和一大群贵介子弟落在后面,朱莹和齐良邓小呆则是更后面,学官、监生、家眷,三层泾渭分明,直到马蹄声打破寂静。

然而这次却不是黑压压的护卫队,来的只有一骑人。随着人越来越近,张寿很快认出,那是他曾经在月华楼见过一面的司礼监秉笔楚宽。

只见人独自策马过来,就跳下马背,皮笑肉不笑地一点头,随即淡淡地说:“皇上口谕,学官也好,监生也罢,该读书的读书,该讲课的讲课。皇上要看的是读书的实景,而不是出迎那点虚礼。”

说完这话,见周勋带着众人大揖行礼不迭,他就笑着说道:“所以,大司成,少司成,这就让大家散了吧。皇上没用大驾卤簿,也没用法驾卤簿,就是锐骑营护送过来的,大伙儿不用在这干等。”

楚宽话说得温煦,可周勋和罗毅这祭酒和司业却哪里不知道,这阉宦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似乎谈不上揽权,人却极其精明厉害,所以被视作为接替司礼监掌印的不二人选?于是,一贯喜欢凡事退后不担责的罗司业,本着谨慎的原则,破天荒上前了一步。

“那敢问楚公公,皇上多久到?”

“这我哪知道呢?”楚宽打着哈哈,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却是落在了一身博士冠服,却依旧显得鹤立鸡群的张寿一眼,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总之,皇上要看的是读书,讲课。”

彻底明白了楚宽的言下之意,周勋和罗毅立刻二话不说转过身来,对着学官们大声吩咐了起来。自然,新官上任却根本没有拜见过他们这两个上官,还惹出了一大堆事情的张寿,完全就被人撂在了一旁。甚至这两人急匆匆撵学官们回讲堂的时候,也忽略了张寿。

还是官居二品的周勋在走出去几步后想起这一茬,随即连忙转身吩咐道:“张博士,既然皇上此来还有犒劳张琛等有功监生的意思,那就劳烦你带他们在这儿迎一迎皇上,我这就去国子监中巡视了!”反正张寿是在御前挂了名的人,他也没法在乎人在御前再露脸了!

张寿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只见周勋以一种和年纪毫不相称的敏捷飞快地一溜小跑离开,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也听懂了言下之意。

反正你暂且没派职司,张琛那些监生也从不上课,你们不迎天子谁迎?

而等到张寿回过头来,就只见张琛和陆三郎等人已经是笑容可掬地围着楚宽,七嘴八舌套起了话,称呼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试图鬼鬼祟祟塞点金银玉佩之类的贵重物品贿赂。

很显然,楚宽早已经不是能用这点小东西打发的人物。

张寿瞅了一眼正在和齐良邓小呆说话的朱莹,略一思忖,便向楚宽走去,打算再尝试着探问一下,皇帝到底几时到。然而,就在这时候,就只听耳畔一阵马蹄疾响,和之前那一次预先抵达的数百骑兵一样,一队人马倏然从集贤街拐上了这条国子监街。

而在经过文庙时,一应人等整齐划一地下马疾行,等过了那一段之后便再次翻身上马。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乍一眼看去,那素养完全不逊色于他曾经见过的雄威那支骑兵。

然而,等到这一行人到了大学牌坊前时,他只听一声令下,百多人再次下马,唯有当先那位骑着黄骠马,蓄着一抹漂亮小胡子,看上去有些慵懒随便的三十出头英伟青年高踞马上,下一刻,人缓缓策马过来,到牌坊前才一跃落地,动作极其矫健。

而与此同时,刚刚还被张琛等人围在当中的楚宽,已经是排开人群,迎上了前去。

“奴婢恭迎皇上。”

张寿此时此刻已经惊呆了。这么一个混在一大群骑兵之中,令行禁止,刚刚还潇洒演出了一场默契配合的似武将青年,竟然是当今天子?

不是说人之前还被什么临海大营发生营啸给气病了吗?看人眼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轻易被气病的病弱天子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的这个国子博士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了为何皇帝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朱莹,甚至在国子监犒劳自己身后那些所谓有功的贵介子弟;更明白了人为什么会带着永平公主微服私访,默许了什么月华楼文会……总之,这一看就是个任性的天子!

前有楚宽带头上前恭迎行礼作为模板,后有张琛带头的一大群名门子弟在那作为参照系,张寿不禁轻舒了一口气,非常庆幸不用成为磕头虫。他依样画葫芦来了一个深深长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你就是张寿?抬起头,让朕看看莹莹口中的世外竹君子,天上谪仙人,到底是何风范。”

张寿心里咯噔一下,等直起腰时,却只见那位尚在壮年的天子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距离自己不过七八步远的地方。只见人负手而立,眼睛上上下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笑了一声:“确实一表人才,不过朕很好奇,你怎么收服这群小子的!”

还没等张寿回答,皇帝就右手一划,一一点过张琛等人:“当然,朕更好奇的是,怎么带着这些乌合之众,拿下那些乱军的?”

大小姐不会把夤夜下药的事情说漏嘴了吧?还有花七……

张寿心念一转,却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去看朱莹,也不能指望朱莹来提醒他,之前她到底在御前说了些什么,只能就自己对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的了解赌一赌。

因此,他微微一笑,满面诚恳地说:“回禀皇上,当然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哦?怎么个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很简单,臣在村口安排了人,和前来村中的那拨乱军首领说话,道是众人担忧路上乱军,因此一面派人急告京城求援,一面仗着护卫众多,继续安然呆在老师的翠筠间中。”

张寿顿了一顿,见皇帝微微点头,他就继续往下编。

“而等乱军突入时,莹莹抚琴,张琛和陆筑在旁边敲边鼓,其他人则带着护卫在屋子里假装毫无防备。乱军三队突入三间竹屋,结果一路被一网打尽,剩下两路人因为首脑被莹莹拿下,仓皇来袭之际,被阿六和赵国公府护卫拿下。可以说,因为大家齐心协力,才有此胜。”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朱莹的声音:“没错没错,皇上,这次能够几乎毫发无伤全歼乱军,多亏了大伙儿众志成城,齐心协力!”

张寿顿时暗自松了一口大气。看来他赌对了,朱莹在皇帝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先生真厚道!大小姐真厚道!

这一刻,除却张琛和陆三郎之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心中这般念叨。只不过,当皇帝一眼扫过来时,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一面心中打鼓,一面暗自鼓励自己千万别露馅。万幸,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终于听到了皇帝的笑声。

“呵呵,那倒是不错。人人都道他们浪荡不中用,谁知也有一鼓作气,胆色过人的一天,你这个老师倒是名副其实……张琛!”

一群混功劳的厚脸皮!张琛正在心里腹诽,骤然听到这一声,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慌忙应道:“在!”

“刚刚你家小先生所言是真的吗?”

要是从前的张琛,那是绝对会拆穿张寿的谎言,可此时的他只是一犹豫就朗声答道:“是……真的!”

张寿和朱莹两个功劳最大的都愿意分润,他就算不乐意也只好算了!毕竟那天他斗嘴也没斗过那个指挥使,还是靠着张寿反唇相讥找回了面子,动手时他也没帮上忙……

陆三郎见皇帝又朝自己看来,赶紧也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皇上明鉴,当然是真的!”

“哦。”皇帝这才呵呵一笑,仿佛十分满意似的颔首道,“不错,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朕今天特地要借国子监这好地方,犒赏一下你们这群小子!好了,张寿带路,你们都跟着,朕难得来国子监,正要好好看看这太祖亲自带人修建的大学重地!”

那一刻,第一次见皇帝的齐良和邓小呆不由得心中惊叹。

皇帝竟是如此雷厉风行,言谈举止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第九十一章 太祖题匾藏密卷?

听皇帝亲口讲太祖皇帝的故事,这种场景,张寿之前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朱莹常常挂在嘴边的太祖皇帝说,也许是和她父亲赵国公朱泾学来的,也许是和太夫人学来的,但还有一个可能的学习途径,那就是和皇帝本人学的!

因为皇帝在信步前行的同时,也是口口声声的太祖皇帝说。这位天子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国子监,每当来到一处建筑时,都不太理会那些行礼不迭的学官或是杂役,而是会指指点点,来一段当年太祖皇帝的故事。

“太祖皇帝常说,跪拜乃大礼节,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没事就当磕头虫。宋时就连上朝也不是回回都要下跪,既然我朝驱除北虏,那么礼节上也应该恢复古礼,不可轻易让人屈膝。所以即位之初,就只每年三大朝行跪拜礼,其余一律从简。”

张寿第一次听这些掌故,因此津津有味,而其他人都不知道听自家大人讲过多少次太祖皇帝的故事了,还不敢露出倦容,那真是折磨。

然而,比他们更受折磨的,无疑是没想到楚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周勋等国子监学官们。

谁都没想到皇帝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当皇帝在一个个讲堂门前伫立旁听的时候,别说博士和助教们都紧张得开始结结巴巴,早上气喘吁吁赶来,聚集一堂的监生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简直快憋死了!

而如果不是皇帝并没有打断人问问题,罗司业觉得自己到了嗓子眼的心就要蹦出来了!

可即便如此,看着张寿和那群纨绔子犹如护卫似的跟在皇帝身边,朱莹还拖着朱二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还是不禁心生嫉妒,恨不得此时此刻陪伴君侧的人是自己。

四品这个坎再往上跃一步,放在六部是侍郎,而放在内阁,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简在帝心,有人就是这么一步登天拔擢上去的!当然,不经廷推入阁,会被人笑话是真的……

于是,罗司业只能带着典簿厅的几个小官远远跟在皇帝身后,却很好奇周勋这个国子监祭酒为何这么沉得住气,真的把事情一股脑儿交给张寿,自己就袖手旁观,连面也不在皇帝面前露了。当他跟着东兜兜西转转,最后终于远远看到一座建筑时,他终于发现了周勋。

同时,他也一下子恍然大悟,祭酒大人为什么不出来……因为人带着几个提着水桶抹布的杂役,一旁地上还搁着一块红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体,赫然正在九章堂前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冠少年对峙!

周勋是想要带人去迅速收拾九章堂,然后挂上太祖皇帝御笔亲题匾额,谁知道被拦了!

尽管周勋这一方足足有十几个人,可几次冲上去却都被人轻易阻拦,有抄着扁担上去的杂役,竟是被反手夺去“兵器”,揍得抱头鼠窜回来。

面对这以众凌寡却被寡欺的一幕,罗司业不知怎的竟然有点想笑,可当瞧见皇帝饶有兴致地带着张寿一行人上前,他却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阿六好样的!”

朱莹这突如其来的嚷嚷,成功地惊醒了正咬牙切齿却难破少年五指关的周勋。他徐徐转过身,当发现皇帝已然驾临的时候,他一张脸登时变得雪白。他之前已经计划得很好,趁着张寿和其他人去迎驾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九章堂的问题先解决掉。

纵使朽烂的地板没办法,但其他东西还是来得及换的!

可当他安排好讲课的博士助教以及听课的监生们,连忙赶过来时,却发现早就派来的杂役被一个少年所阻,他自己亲自上去呵斥也无功而返,别说清扫工作没法开展,特地拿出来的牌匾也没法挂,偏偏皇帝竟然来得迅如闪电!

因此,周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马当先越走越近,到最后竟是径直来到了阿六跟前。眼见得刚刚那个一声不响阻拦自己的少年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随即深深一揖行礼,他不禁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个不懂礼的哑巴,居然认得皇帝!

然而,让周勋和张寿全都有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停下步子问道:“你就是阿六?”

“是。”即便当着皇帝的面,阿寿依旧惜字如金。

可周勋却气坏了,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我刚刚无论说什么,你都一声不吭!

“花七说,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力战乱军,还挑飞了刺客一支箭,不错,名师出高徒。”

见阿六低着头,对于这样的夸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皇帝也不以为忤,扭头看了一眼周勋和那些杂役,他就淡淡地问道:“朕倒想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张寿拦住了跃跃欲试的陆三郎,同时一个眼神止住了朱莹。既然眼下自己的目的看似是达到了,那么就没必要忙着出头去落井下石。万一人家国子监祭酒信口雌黄,他再出面不迟。

“皇上,这九章堂乃是太祖皇帝当年立算科所在之地,但因为多年没有监生愿意学算科,再加上博士助教也无人通晓算科,所以空置多年。”

周勋把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太祖御笔亲题匾额,乃是贵重之物,所以臣命人摘下来珍藏于国子监库房,以防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朽坏。至于九章堂中维护不善,以至于蛛网密布,地板朽坏,家具蒙尘,臣确实有失察之过。若非昨夜张博士带陆筑清扫,臣还未曾察觉。”

说完这话,他便屈膝长跪于地,一副诚恳请罪的架势。

面对这一幕,张寿不禁暗自哂然,心想蒙混不过去就立刻光棍认罪,这还真够果断的。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那包着红布的匾额旁边,一个原本低头垂手的小吏突然抬起头来叫嚷了一声:“皇上,大司成这是避重就轻,他知道太祖匾额是空心的,藏着太祖密卷一百篇,这才摘下来藏到库房,绞尽脑汁想要把密卷起出来!”

此话一出,别说后头偷偷摸摸跟过来的罗司业目瞪口呆,一大群纨绔子弟也同样瞠目结舌。然而,最最惊讶的不是别人,竟是朱莹。她下意识地使劲掐了一下身边的二哥,直到听见一声惨叫,她这才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朱二就犹如被掐了喉咙似的鸡,慌忙闭嘴。

瞪完哥哥,朱莹不禁低声嘀咕道:“居然不是做梦……可这牌匾里怎么可能有太祖密卷?那不是和书坊里那些传奇话本似的!”

而周勋却是额头冷汗涔涔。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顿时惊慌失措,竟是下意识地重重一头磕在地上,这才借着疼痛终于叫出了声来。

“皇上,绝无此事!”

皇帝却没有理会周勋的辩白,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块牌匾,突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蒙在上头的红布揭开,见那赫然是龙飞凤舞的九章堂三个字,他突然用手在牌匾中央和边缘各自敲了敲,凝神听了听声音后,他就笑了起来。

“你们说,朕是不是应该劈了这牌匾,找出太祖密卷?”

第九十二章 曹冲称象和阿基米德定律

皇帝这一问,国子监祭酒周勋那惨状一下子被忽略了,气氛空前活跃了起来。

毕竟,这么一群出身勋贵或官宦的少年们,平日里就算寻欢作乐也都躲着学官们走,就这样还没少被人骂过不学无术,指望他们能同情周勋,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成天被人瞧不起的陆三郎,更是第一个开口嚷嚷道:“皇上,臣不敢说这太祖题匾中一定就藏有密卷,但臣却知道,太祖皇帝深不可测,常常未雨绸缪,可以说是开天辟地以来难得的圣君,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陆三郎这一开口,张琛也唯恐天下不乱地附和道:“没错,太祖皇帝深意,岂是我等凡人能够猜度的!”

这两个纨绔子弟的代表给出了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表达了对太祖的敬仰,顺便不动声色地黑一下国子监。

对于怨念积攒了多年的他们来说,这几乎是本能的选择了,就连朱二也在朱莹的推搡下,扭扭捏捏地表示太祖题匾藏密卷,也许、大概、或者……很有可能!

眼见这些出身贵介的监生个个落井下石,罗司业有心帮着自家祭酒大人开脱,可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干着急。至于周勋自己,那却是整个人颤抖得犹如筛糠,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乱哄哄的鼓噪声中,皇帝嘴角含笑,却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张寿,突然兴致盎然地问道:“张寿,你怎么不说话?”

张寿不慌不忙地说:“回禀皇上,臣在想,太祖题匾是什么材质的。”

“哦?居然在想这个?”皇帝若有所思地一挑眉。

“如果朕没有记错,是阴沉木的。那是当年被地方官当成宝贝装船送来京城的。太祖实录上记载,整整十几根阴沉木,除掉黑炭似的那些部位之外,质地细密,硬如铜铁,入水即沉,所以等到国子监造好之后,算科和格物两堂的牌匾,都是用阴沉木打造。”

“太祖皇帝要求厚实,每块题匾都很大,少说也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再想做那就不够用了,剩下的都是边角料。如今宫中内库当中,还藏着不少,朕也就只让人雕些小摆件。虽说各地也偶尔有发现阴沉木,可质料这么好的就不多见了。”

“而且,大老远送到京城,劳民伤财,太祖皇帝当年是收了东西,申饬了守臣,所以如今是没人大老远往京城送这个了。就算如此,当年还有人觉得阴沉木阴气太重,但被太祖皇帝一句国子监阳气重,正好阴阳调和,就给堵了回去。”

见张寿还在那攒眉沉思,他就干脆招手道:“你要是好奇,可以过来敲一敲,这声音很特别。”

皇帝既然开了口,张寿当然不会客气,当即走上前去,蹲下身伸出两指在题匾边缘和中央敲了敲。发现确实难以辨别是否空心,他沉吟了片刻,就直起身来面对着皇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然笑问道:“朕问你,可有办法在不毁了这块太祖题匾的情况下,辨别出内中是否有太祖密卷?”

朱莹吓了一跳,正要开口给张寿推了这桩棘手差事,可却没想到张寿正好侧过头朝她看来,竟冲着她微微一笑。虽说不是说话,可她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诧异的念头。

张寿莫非真有办法?

“皇上,臣能否问这个出首指斥大司成的杂役两句话?”

见皇帝大手一挥,一脸你自便的表情,张寿就笑吟吟地躬身谢过,随后走向了那个同样长跪于地的杂役。然而,在距离人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他却是停了下来,直到他眼角余光瞥见阿六已经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身边,他才真正放心。

没办法,一朝被箭射,人人是刺客……不能怪他疑心过重!

他蹲下身来,用平视的目光看着那杂役,见人一脸豁出去的光棍表情,他就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既然说大司成绞尽脑汁想要起出太祖皇帝题匾中的密卷,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到大司成日日去国子监库房,每次都会围着那牌匾转悠,如痴如醉,还常常用手指叩击,口中念念有词,我曾亲耳听到密卷两个字!”

“哦,那你怎么知道有密卷一百篇?”

“大司成这三年派人收集了很多有关太祖皇帝的稗官野史,都放在国子监书库里。我去打扫的时候,翻到一页他做记号的,写的恰是太祖密卷一百篇!而且我偷偷溜进去库房,敲过那匾额!若不是匾额中间部分完全空心,缺失了一大块,敲上去不会听不出端倪!”

那杂役说着便当仁不让地侧头直视周勋,一字一句地说:“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问国子监中其他人,大司成是不是天天没事就去库房转悠!国子监的库房除了这块牌匾,哪有什么其他东西,值得他天天去!”

此话一出,别说张琛陆三郎等人一个个恍然大悟,就连罗司业也不禁有些惊疑不定。

他和周勋共事三年有余,要说这太祖题匾是周勋摘下来的,那纯属瞎扯,可周勋没事老是去存放这块牌匾的库房转悠,那还真是有,他就见过好几次!

他一次好奇地探问,周勋却说是瞻仰太祖皇帝书法,他想想也就没放在心上。

莫非真的是周勋不知道在哪稗官野史看多了,于是竟然信了这题匾藏密卷的鬼话?

问题是你要起出密卷,必定就要毁了这块珍贵的太祖题匾,而且你想干嘛?

这又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传奇话本,题匾里头有藏宝图又或者密库之类的东西!

而皇帝亦是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内情,周勋,你怎么说?”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羞愤惊怒的周勋仿佛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辩白了,只是涕泪齐流地叩首,重复着这四个苍白无力的字。

而皇帝眼见周勋这儿问不出什么,而张寿已经站起身徐徐朝自己这边走来,他就笑着问道:“张寿,话你问完了,办法呢?”

“皇上,臣有一个主意。”

用肯定的语气打了个头,张寿就从容说道:“如果皇上说,当年做太祖题匾的阴沉木再也没有了,那么,臣自然束手无策,可既然宫中内库还有很多当年的边角料,那么臣有一个想法。请问皇上,那些边角料加在一起,可有这块太祖题匾这么重?”

“这个嘛……”皇帝微微踌躇,随即看向了楚宽。

楚宽立时赔笑道:“那些边角料好大一堆,虽说没称过,但我瞧着大略应该是有的。只不过,新旧太仓固然有用来秤粮的大秤,可要说称出这么一块匾额的重量,再以此类推,称出同样重量的边角料,恐怕不大准确。”

张寿点了点头:“称不出也不要紧。三国志中曹冲称象的故事,以皇上之博学应该听过。”

“哦,那是自然。”皇帝越发笑得欣然。

张寿泰然自若地说:“这牌匾既然要数人才能抬起,要准确称重,自然很难,既然如此,那就将其作为巨象处理,放入平静水池上一个和牌匾长宽差不多的特制小船中,按照吃水位置刻痕。然后再将牌匾挪出,将阴沉木边角料一一放入,直到吃水与刻痕平齐。”

“既然是小块,自然可以相对方便地准确判定与其等重的边角料数量。”

皇帝不禁微微颔首:“嗯,不错,那接下来呢?”

张寿看了一眼那边厢正在窃窃私语,明显是在交流曹冲称象这个典故,他就继续往下说。

“然后,将这太祖题匾系上绳索沉于一个完全注满的水池中。匾入水,则一定会有相应的水排出。等水面彻底平静之后,再将牌匾拉出,然后记下牌匾出水之后,水池中的水面高度刻痕。接下来,再将水池重新完全注满,将等重的阴沉木边角料裹上渔网入水。”

“接下来再将那些木料一一捞出,看排水后水面高度是否与之前牌匾捞出后平齐。如果平齐,自然说明两者无差,太祖题匾是实心的……”

这一次,他还没说完,陆三郎已经是恍然大悟地接口。

“我知道了!如果后一次的刻痕与前一次有明显差别,则说明同样重量的东西却大小不一,自然便是题匾空心,内藏玄虚!”

对于陆三郎的数学天赋,张寿一向高看一眼,此时见其反应如此之快,他便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如此不用毁坏太祖题匾,就可以知道内中是否空心,是否藏有所谓密卷!”

其实,这么大一块牌匾,用这种纯粹完美条件下可达成的理论办法,其实并不精确,因为溅出水花的可能性很大,刻痕精度也很难保证,重心也不好说。更何况,看似外观一样的两根阴沉木,密度其实未必相同,更不要说一堆很可能密度不一的边角料了。

所以,用曹冲称象的办法和阿基米德定律结合,也就是测个热闹。

然而,皇帝的态度却非常可疑,因此他怀疑这位天子只不过是想要听到一个办法,至于最终测定结果如何,其实不怎么在乎……

而被张琛等人挤到后面的朱二,那张嘴简直是张得快合不拢了。张寿能想出办法,这已经很令人惊奇了,可陆三郎怎么能这么快心领神会?他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子弟吗?

第九十三章 帝王心术……和诗

“好!不愧是葛太师关门弟子,就连陆家这小胖子在你门下熏陶了这么些时日,竟然也有如此长进!”

皇帝抚掌赞叹,继而就看向那出首的杂役,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若是按照张寿的办法,确定牌匾并无空心,那么,你诬告上官,心怀叵测,以反坐罪,斩。若是按照他的办法,确定牌匾果然是空心,那么,你久已知情却不举发,罪当连坐,大不敬,斩!”

张寿没想到皇帝竟是突然做出如此裁断,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大为赞同和佩服。

这种趁着天子驾临举发上官违法的行径,绝对不值得提倡!

因为周勋虽说是高官,却只是国子监祭酒,并不能在整个京城中一手遮天,真要发现其举止有异,有的是各种各样的途径和办法举发,可此人偏偏在今天跳出来,那就是居心叵测!

在皇帝那声调并不十分凌厉,但意味却非常分明的话语之后,那杂役登时再也维持不住倔强长跪的姿势,瞬间瘫软在地。下一刻,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满脸绝望地大叫道:“是张寿,就是这张寿指使我……”

他这接下来的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见刚刚还静如处子的阿六瞬间动如脱兔,一下子窜到了其人背后,一记手刀,结结实实把人砸昏在地。等到转过身,他才满脸无辜地看向皇帝:“我怕他暗藏凶器。”

张寿比阿六的表情更加无辜。他连这家伙是哪根葱都不知道,指使个屁啊!

我之前甚至都不认识国子监祭酒周勋!

张寿还没想好怎么辩白,朱莹就已经怒气冲冲地赶上前来:“皇上,这家伙血口喷人!”

“朕要是不知道他血口喷人,会如此断罪吗?”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后就斜睨了张寿一眼,复又看着朱莹说,“你倒是眼光不错,张寿这小子从容不迫,急智不凡,是个人才,回头记得带进宫里让太后看看,免得她老是觉得你任性嫁不出去!”

不等恼羞成怒的朱莹发作,楚宽便已经一个手势吩咐了随行卫士赶上前,将那被阿六打昏的杂役拖了下去,根本不曾搜身,找寻阿六口中可能存在的凶器。

而张寿则是深深一揖行礼道:“皇上之赞,愧不敢当,但所谓大司成知道题匾藏密卷,因而有心探密甚至取出之事,臣觉得实属无稽之谈。不管题匾是否真的空心,臣都觉得,大司成身为文坛前辈,不大可能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还请皇上明察。”

“呵。”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如在梦中,恍恍惚惚的国子祭酒周勋努努嘴道,“你去把人搀起来吧。”

眼见张寿立刻走上前去把人扶了起来,他这才嘿然一笑。

“堂堂北监大司成,犯得着天天在国子监库房转悠,结果闹出小吏诬陷的公案?喜欢太祖皇帝御笔的人又不止你一个,说出来,朕也不是不可以准你去古今通集库临摹真迹,何苦来由?”见周勋终于抬起头来,那眼神诧异羞愧感激……总之复杂到极点,皇帝又笑了一声。

“一个信口雌黄的叵测之徒而已,朕不会因其言治你的罪,此事到此为止。但这九章堂荒废,却是你的疏忽,罚俸半年。即日起,九章堂重新修缮,这太祖的牌匾,你也给朕好好挂上去!”

如果不是一旁张寿搀扶自己时那力气用得不小,心情大落大起复又大落的周勋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差点跌倒在地。他好半晌方才终于平复了心情,声音艰涩地说:“臣知罪,立刻就去办。”

“明白就好。”

皇帝转身看着那一帮纨绔子弟。见不少人脸上还残存着种种复杂情绪,显然刚刚那大戏影响不小,他就轻松地一笑道:“好了,择地不如撞地,就在这九章堂门口,设宴犒赏你们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别辜负你们葛门徒孙的名声,否则朕这个葛太师亲传弟子不饶你们!”

这下子,一大帮人顿时如梦初醒,慌忙应喏不迭。

而有了皇帝敲山震虎,张寿心想,日后这帮坑老师的学生也许会好带一点,心情不知不觉就轻松了不少。

直到这时候,刚刚目睹连番风云变幻的罗司业方才赶紧带人上前来,从张寿这儿接手搀扶了步履蹒跚的周勋,旋即又吩咐那些同样两股战栗的杂役们去备办桌椅等物。等到看见那帮半大小子围着皇帝拼命献殷勤,他无心上前,干脆扶着周勋小心翼翼往后挪。

退开足够远之后,他才低声说道:“大司成,刚刚实在是吓得我魂都没了,没能出来给你说一句公道话,实在是对不住。”

“别说是你,我自己那时候都几乎以为,自己整日里沉迷太祖御笔的那块九章堂牌匾,是因为知道里面藏有太祖手迹。”周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随即低声说道,“你说,皇上为何只是问张寿如何鉴别,却并不真的去鉴别?”

罗司业顿时无语。君心难测,更何况当今皇上出名的任性,那心思我怎么可能猜到?

周勋也只是随口一问,发觉罗司业沉默以对,他便低声说道:“真没想到,那张寿不但想出了切实可行的办法,竟然还会帮我说一句公道话,而出首告发我的,却是在国子监兢兢业业多年的老人,而且还居然当着皇上的面胡乱攀咬张寿……简直可恨!”

国子监倒霉的主官和次官正在交流什么,张寿却没在意。因为皇帝随行的那些个卫士,竟然用最快的时间就在九章堂前设好了席位,而他的席次赫然在天子左下首。

因为其他官职比他大的学官,不是如周勋罗毅那样成了惊弓之鸟,就是还在那六堂中兢兢业业上课,再加上皇帝呼啸而来,一个随行的官员都没有,他竟然陪坐首席!

至于朱莹……大小姐先是笑吟吟地给皇帝斟酒,然后被皇帝大手一挥吩咐去给“勇士们”斟酒,这会儿下头各种赔笑和呼痛的声音不绝于耳,明显是心中不忿的朱莹在那泄私愤。

因为之前并没有料到今天就会面对当朝天子,张寿昨天一下午骑马赶路,又在九章堂打扫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眼下已经是困意上来。所幸靠着阿六用冰凉的井水拧湿了软巾悄悄递过来,他用擦脸的方式醒脑,倒是撑住了。

然而,这也禁不住皇帝命朱莹亲自劝酒,大小姐笑意盈盈给他斟了一杯又一杯,当酒过三巡,皇帝下令众人在九章堂面前诵太祖诗词时,他已经有些迷迷糊糊。

但紧跟着,他就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那都是些什么诗词!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太祖抄太祖的帝王诗……据说还是太祖皇帝即将一统天下时写的……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是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太祖皇帝你居然在即位后七八年的时候作出来,这不应景吧?难道是那个时候朝政已然不靖,堂堂开国天子大发感慨?对了,太祖在位时间是不长,很早就退位让太宗登基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皇帝居然说,这是太祖皇帝在祭祀韩皇后之后在一棵冠盖如茵的大树下“偶尔”所作,被周边人悄悄背下来,记入了起居注……

幸亏我没打算靠抄诗混日子,能抄的名篇几乎都要被你抄完了!

第九十四章 温厚竹君子

在众多耳熟能详的诗词歌赋中,多喝了几杯的张寿伏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甚至还听到了那些贵介子弟的欢呼雀跃,觥筹交错,隐约还有皇帝赏赐什么官职的承诺,以及朱莹那清脆悦耳的笑声。而很快,就连这些声音,也从耳畔渐渐消失了过去。

直到额头传来一缕刺痛,他才突然清醒了过来,再一看时,自己已经不在那露天的酒席上,而是正躺在一处屋子里的软榻上。

他支撑着坐起身,茫然四顾,半晌才重新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那个冲自己吹胡子瞪眼的老者。

“老师?我之前好像是在国子监里,还见到了皇上……难道我是做梦?”

“什么梦,白日梦!”葛雍恨得并起食指中指在张寿的额头上又戳了两下,见人捂着额头,依旧有些浑浑噩噩,他就没好气地说,“你呀,皇上特意在国子监给你们开庆功宴,你倒好,酒过三巡鼾声四起,睡了个昏天黑地!”

张寿顿时讪讪:“昨夜一宿没合眼,所以一个没留神就睡过去了。”

葛雍顿时无语。他没好气地扯了扯胡子,这才沉着脸问:“莹莹之前送你来时告诉我,你在皇上面前说,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众人齐心协力,于是方才把那二三十个临海大营的乱军一网打尽。我问你,你说的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张寿非常爽快地迸出了两个字。

见葛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便诚恳地说:“老师,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但那时候我这么说了,莹莹附和我,我就知道,她之前应该也是这么说的。不是我要把功劳分润其他人,平心而论,除了张琛,这些人虽说是贵介,但大多在家中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子弟而已。”

“他们平日走马章台,斗鸡遛狗,不务正业,不学无术,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也许将来就是个浪费粮食的废物,说不定还会闯出什么大祸。可他们既然当初能在翠筠间留下来,甚至硬着头皮学算经,哪怕不如陆三郎那样有天赋,可终究还可以挽救。”

“既然如此,用些许功劳激励他们上进,用皇上的肯定和嘉许换取他们回头,应该有效果。一个平民,浪子回头只是拯救了他自己和家人。而一个贵介子弟,浪子回头,不止是拯救他自己,挽回了家声,而且可能惠及更多人,因为他们为恶则祸害一方,为善则造福一方。”

“当然,我知道这就算出乎善心好意,其实也是不对的。所以我想写一封谢罪书,老师能帮我呈送给皇上吗?”

张寿刚说完这话,就只听到一阵响动,侧头一看,他就只见隔帘高高打起,然后露出了一张他完全没想到的脸。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趿拉鞋子下榻,苦笑长揖谢罪道:“真没想到,皇上居然也会听壁角。”

“嗯,听你一席真话,朕觉得听壁角也不错。”

皇帝见自己曾经的老师葛雍用不善的目光看着自己,分明是责备他说好不出来,却还随随便便现身,他却只当没瞧见。他若无其事地从门内出来,随即笑眯眯地端详着张寿。

“之前看你好梦正酣,朕想着九章堂还没修缮,总不能让你继续呆着,就索性叫人用马车载你到葛府。话说你倒大胆,之前居然在朕面前耍花招,难道没想过花七会如实禀报?”

“当然想过。”

张寿已经从睡眼惺忪的状态中彻底回过了神,当下直言不讳地说,“但臣抱着一丝侥幸,所以想试一试皇上是否不会拆穿臣那点谎言,赌一赌莹莹是否也会这么说。臣以为,那些人未必需要真金白银甚至官职的奖赏,也许只需要皇上一句话的嘉赏,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小小年纪,心眼不少,但心眼却不错!怪不得在之前九章堂前,面对那种突发状况,你不是作壁上观,而是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么个办法。否则朕要是真的一冲动,命人把太祖题匾给劈开了,结果却找不到所谓的密卷,那时候就是气得杀人也是白搭。”

张寿顿时干笑:“臣记得皇上那时候面对出首之人,淡然若定,安之若素,处断公道,怎至于如此?”

“那可不一定,你看到的,说不定是朕想让你这么认为的。”

皇帝嘿然一笑,随即就冲着一旁的葛雍说:“老师,朕没摆卤簿就跑出来,肯定有一大堆人正等着劝谏,朕就先回去了。张寿今天那个妙断太祖题匾藏密卷的好办法,估计能让周勋和罗毅日后对他的态度好一点,你帮朕测试一下是否可行,可行就回头试试。”

“虽说宫中古今通集库里太祖手迹堆了一屋子,不差什么密卷,但朕有点好奇。对了,还有那件事老师您别忘了。”

见皇帝冲着自己使劲眨了眨眼睛,还一脸此事需保密的样子,原本准备拉着张寿一块参详的葛雍只能叹了口气,继而委实不客气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一个日理万机的天子,赶紧回去吧,别闹得太后跑我这儿要人!”

眼看皇帝呵呵一笑,就这么转身便要扬长而去。就在这时候,张寿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皇上之前说,如果周大司成恳请,能让他进宫临摹太祖皇帝手迹?那……”

他后半截话还没说出口,皇帝就头也不回地说:“你也想看?可以,等你立下一桩别人无可置喙的大功再说,否则,朕倒是无所谓,那些阁老尚书们就能把你烦死!好好努力吧,很多人都很好奇莹莹四处宣扬的你这个温厚竹君子!”

直到出了房门,皇帝看到院子里阿六正陪着两个少年站在那儿,分明是张寿的两个学生,而一见他出来,三人连忙行礼不迭,他就呵呵一笑,在几个卫士上前拱卫之后,大步离去。然而,直到离开葛府上马,他那漫不经心的表情方才收了起来。

十六年了,当初寺中一场惊变后诞生的孩子们,居然一个个都这么大了!

哎,想当初永辰八年,他亲政时,也才张寿这样的年纪,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好像是想着把满朝文武全都大清洗一遍,换上他看得顺眼的人,想让太后看看自己的雄才大略吧?然后接下来就闯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大祸,太后差点没气得打死他这个逆子……

从这一点来说,张寿确实算得上是个温厚君子……

果然是当初赵国公朱泾说的,乡野间长成的孩子更坚韧?

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快掐出狗脑子了,至于刚开始启蒙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还看不出好坏……他要不要把他们也扔到乡下或是军中去磨砺一下?

想当初太祖皇帝差点给皇子皇孙定下这么个民间军中的历练制度了!

话说回来,赵国公朱泾那场仗拖了这么久,也应该有个结果了……

心思千回百转,皇帝终究跃上马背,在数百骑兵的簇拥下,于长街上呼啸而去。

第九十五章 葛氏术语手册

葛府书房里,没了碍事的皇帝,葛雍盯着张寿,刚刚那满脸没好气的表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笑眯眯。他甚至犹如从前逗自家小孙儿似的摸了摸张寿的脑袋,眼见关门弟子有些尴尬地忙不迭躲开,他也不以为忤。

“你昨天夜扫九章堂,捣腾的这一出算是得罪了国子监很多人。可今天有人出首告发周勋,你没有因为一点恩怨就对他落井下石,结果不但撇清了干系,反而还让周勋不得不记你的情,做得好,没给我老人家丢脸!”

“而对皇上说假话,出自善意,也知道谢罪,总算弥补得过去了。”

张寿顿时暗叫侥幸。在国子监那会儿,他固然发现皇帝似乎并没听出他话里的破绽,但本着谨慎为原则,他确确实实是打算回头请葛雍帮忙递个谢罪书上去的!

他觉得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标榜自己的味道,当下只能干笑以对。

而葛雍显然也没有揪着这么一件事不放的意思,毕竟,皇帝说的那一茬,他不好拉上张寿帮手,但他很感兴趣的是张寿测定牌匾是否空心的办法!

“皇上既然让我来测定太祖牌匾是否空心或者有暗格,那我得先好好问问你此法的原理。如果真的好用,只用来对付一块太祖题匾,小题大做了,判定有人是否在铸造金锭和银锭时造假,那才最有效果。来,具体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张寿只能干笑。阿基米德定律可不就是相传阿基米德在判断皇冠是否纯金时,冥思苦想后许久,方才灵机一动得出的?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仔细解释一下:“老师,无论是阴沉木也好,金银也好,只要同等质料同等重量,那么它们的大小应该是同等的。但因为这些东西的外形,不像九章算术中提到的阳马鳖臑之类的那般规则齐整,所以无法计算实际大小。”

自诩算学宗师的葛雍当然明白张寿的意思,略一思忖就点头道:“有道理,继续说。”

“既然计算不出大小,我们就只能用别的方法来计算和比较。所以,水就成了一种很方便的判定标准。因为同样大小的物体入水,那么排开水的大小应该是同样的。如此通过在水池边刻痕标记,就可以很方便地比较物体实际大小……”

张寿一边说一边想,要想完全解释这一原理,光是数学还不够,简单的物理学知识乃至于什么质量、密度、体积、浮力等等术语,都有必要拿出来,否则日后对不是葛雍这等精通算学的人解释起来,那无疑大费周章。

九章算术里的那些拗口术语也是一样,最好能请葛雍出本书,推广一下四棱锥三棱锥矩形正方形立方体之类的相关术语,否则光是阳马和鳖臑之类的,那真是毫无直观性。

就如同罗司业徐黑子和那些个国子博士一样,等闲人看到听到那两个字,根本一头雾水。

而葛雍已经恍然大悟:“很好,我明白了。如果那牌匾不是阴沉木,而是金丝楠木之类的软木,就要麻烦多了,少不得要绑一块重物入水。当然,此等办法不能完全保证准确,只能说是大致准确,因为物体入水,很容易溅水花,出水则容易带出水珠,刻痕也未必精准。”

“老师说的是。”张寿呵呵一笑,随即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我回头会让人安排一下,尽快测定一下太祖牌匾到底有没有空心暗格……说实话,我觉得没有。”

张寿暗想。我也觉得没有,否则太祖怎么会在宫中留下满屋子手迹,还能让楚宽这样的阉宦视若珍宝,世代薪火相传?

葛雍说过正事,继而就不满地冷哼道:“对了,小莹莹之前也跟了皇上过来,但被我撵回去了,她昨天晚上把你娘安置在齐老头那房子里了,哼,忘恩负义的小丫头!”

知道母亲并未借住在赵国公府,张寿不禁大为感谢看似大大咧咧的朱莹。曾经阅尽千帆的他可以不在意赵国公府的富贵,但吴氏很难做到。大小姐能这么心思细腻,实在是难为了。

心念一转,他连忙对葛雍问道:“老师,我之前带来过的阿六,还有小齐和小呆呢?”

葛雍这才意兴阑珊地说:“都在门外呢,我吩咐了带他们去客房,结果那两个执意和阿六在外头等你,显见是不放心你。”

张寿闻言连忙快步出门,随即把两人连带阿六都给叫进了屋子。

还不等他特意拎出邓小呆给葛雍做个介绍,就再次得到了一声冷哼:“少来这套,小齐我之前是见过了,小呆我也早就见过了,否则我知道融水村有你这么个关门弟子?上次我在清风徐来堂就发现陆家老幺似乎有点算学天赋,刚刚听皇上说,何止有一点,你运气真不错!”

“气死了,我老人家名义上收了那么多学生,除了你小子,有半徒之份的顺天府尹王大头,竟找不到几个有算学天赋——就算有,也都忙着做官上进,可你小子居然轻易碰到三个!”

张寿没想到桃李满天下的葛老师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学生运,除了笑别无他法,可葛雍因为想到王大头,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当下便指着不孝弟子继续喷。

“顺天府尹王大头今天早上特意派人送信给我,说他昨天晚上召见小呆,小呆还献了个什么柱形图和折线图,说是统计赋税、人口、收入、支出非常直观,又是你捣腾出来的吧?有什么新花样也不知道先给我这个老师看,你这是先斩后奏上瘾了是不是?”

我这不是来不及,昨天晚上先回村了吗?我哪想到邓小呆区区一个令史,堂堂府尹竟然会没事就见他,更没想到邓小呆动作这么快……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也只能无奈地斜睨了一眼心虚低头的邓小呆,随即就乖乖站着挨喷,最终赶紧保证,以后若有新想法,一定先和老师商量。

有了这样的保证,葛雍总算出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轻轻吁了一口气。等到邓小呆有些惶恐地提出想回顺天府衙,齐良也说要回去看看吴氏安顿得如何,他就大度地一摆手,让两人先离开。至于木头人杵在角落一动不动的阿六,他扫了一眼就不管了。

“阿寿,你记住,以后和太祖皇帝这四个字有牵涉的人也好,东西也好,你少碰。这次太祖题匾的事件除外,毕竟,你是莫名其妙被卷进去的。”

张寿没想到葛雍竟会警告自己,距离太祖皇帝相关事宜远一点,不由得有些惊疑。然而,他正等着葛雍进一步解释,这位当朝帝师却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小齐的府试名次,要不是顺天府尹王大头在御前强硬至极地驳了很多人,说不定会被人中伤。算科入府试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所以,你在国子监是否能站住脚跟很重要,所以,我才很赞许你今天在国子监的那番作为。”

“王大头的算学天赋相当不错,也算你半个师兄,小呆今天回去之后,肯定会把你今天这太祖题匾的事好好对王大头说,嘿,比起那什么折线图柱形图,这测定东西是否空心,是否掺杂质的办法更有趣!”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我的老师欸,我等着你说太祖皇帝,你居然就给我东拉西扯,说什么算科入府试,说什么在国子监站稳脚跟,说什么王大头?

您这岔开话题也太生硬了吧?

他想了想,干脆也不追问什么太祖皇帝的事了,当下满面诚恳地说:“老师,昨夜在九章堂,陆三郎拿着九章算术里的阳马和鳖臑,把罗司业和几个国子博士,绳愆厅徐监丞问得哑口无言。虽说这是因为他们不读算经的关系,但算经用词太过繁难,也是一个原因。”

他顿了一顿,笑容可掬地说:“老师能不能以算学宗师的名义,推出一本葛氏简易术语和符号算式手册?”

闻听此言,葛老师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就用某种微妙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人家我要是说不愿意,你就又打算先斩后奏,拿我的名义去出书了对吧?

他哼了一声,状似不以为意地说:“可以,你先给老人家我说说!”

第九十六章 表决心和不知道

写了一份“仅供老师参考”的术语表请葛雍“斟酌”,张寿见老人家盯着那一个个术语陷入了沉思,他就趁机提出了告辞。果然,正在那琢磨密度、体积、容积、四棱锥等各种术语的葛雍压根没顾得上理他,一面扯着胡子在那沉思纠结,一面非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走吧走吧,回头记得常来,不来我就去国子监揪你过来!”

等到带着一直装透明人的阿六走出葛府书房,张寿瞥了一眼外间院子里正在扫地的一个老仆,这才侧头瞧了瞧阿六。

“我刚刚一直在和老师说些繁难复杂的东西,你如果听着无聊,其实可以出去透口气的。”

阿六却只是嘴角翘了翘,没有答话。

直到跟着张寿来到葛府大门口,他方才轻声说:“很有趣。”

张寿不知道阿六是在说,他和葛雍谈论的东西很有趣,还是葛雍那种老小孩的脾气很有趣,甚至是他在那坑蒙拐骗哄老师的手段很有趣……总之,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决定不想这么多,免得自己反而被阿六简简单单三个字给带到坑里去。

然而,他才刚站稳,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寿,你总算是出来了!”

循声望去,见是朱莹快步迎了上来,张寿不禁吃了一惊:“莹莹?”

葛雍不是说,因为气恼朱莹把他的母亲吴氏安置到了齐景山那院子里,所以把人撵走了?

难道她一直都没走?这是等了多久?

朱莹在距离张寿不过两三步远处停下,见他满脸讶异,好像还有些担心,她就言笑盈盈地说:“葛爷爷就是这一言不合撵人跑的脾气,我早就习惯了,哪会和他计较。我没走,刚刚逗皇上身边那些锐骑营的家伙玩儿,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逗锐骑营那些天子亲兵玩……这种事好像也只有大小姐你敢做吧?

而且,皇帝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朱莹干等他的时间其实并不短……

张寿心里这么想,但朱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正经得让他有些意料不及。

“祖母也好,皇上太后也好,一个个都不和我说爹和大哥到底怎么样,外头消息又是乱七八糟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皇上身边人那儿打听到什么。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撬开了两张嘴,爹和宣府楚国公那边即将出击。”

天子身边的人会这么嘴快?之所以透露出来,不会是皇帝早知道你耐不住性子,所以授意人说给你听的吧?以为朱莹正在担心父兄的安危,张寿便思量着如何安慰她,可在听到朱莹的话之后,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打仗的事情,我就是再担心也没用,也帮不上忙,所以阿寿你不用安慰我!但是,我想也许还能做到其他的事,希望你能帮我!”

“好。”张寿明明一向喜欢做事之前先好好考虑,此时却连究竟是什么事情都不问,竟是鬼使神差地直截了当答应了下来,“你尽管说。”

见张寿答应得如此爽快,朱莹先是喜上眉梢,随即却垂下眼睛,面上的欣悦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凛然决意。

“我想弄清楚,陆三郎的父亲,兵部尚书陆绾,为什么要指使人对付我爹,为什么要做出想为陆三郎求娶我,极力拉拢二哥的样子!”

“前天你回去村子,我送了裕妃娘娘回宫后,刚一到家,二哥就找了来,醉醺醺找我哭了一场。他先说了那天找你茬,却反而被祖母教训的事情。他知道祖母不是为你教训他,是气恼他没看出陆绾骗他。他还说,祖母前天送走你,回家后又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该长大了。”

“我认认真真想着祖母这句话,最后觉着,不止二哥,我也该长大了!我也许帮不上爹和大哥,也不能像阅历丰富的祖母那样世事洞明,但我至少不能一无所知!”

听到这长大宣言,张寿一下子想到了前世里曾经恣意妄为,却最终不得不面对凛冽寒风中那困苦生活的自己,那一次,他也是一夜长大。

相比他那会儿,眼前这位千金大小姐能在仍旧被无数人捧在手心里的时候想到要振作,要长大,要分忧,说实在的已经很不错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要是你爹和你大哥知道,你在京城还想着为他们做这些事情,一定会欣慰备至的。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张寿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你这决心表完,结果却告诉我……你不知道?逗我玩呢!

朱莹理直气壮地看着张寿,一点都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我从前只知道前呼后拥,鲜衣怒马,人人都由着我的性子,身边簇拥的都是张琛陆三郎那种没用的猪头……嗯,就算他们现在不是猪头好了。总之,陆绾那种人当面对我都客客气气的,可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也不了解他!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你肯定有办法!”

这种做派……真是很大小姐!

张寿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这京城我也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啊!

到处都是大佬,到处都是我不了解的情况,我又不是无所不能!

就在张寿发愁的时候,一旁偏偏还传来了阿六幽幽的声音:“少爷,皇上说,九章堂修缮还需时日,还放了张琛他们几天假,说是让他们再享受几天自由,接下来就滚去好好做一个监生。所以,你时间很充裕的。”

张寿顿时扭过头瞪着阿六。这是时间不够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信息不够!

还有,你小子平日惜字如金,怎么现在那么多话了?

张寿完全不知道,当日阿六带朱莹去齐良家里看他给两人上课,那时候也同样话多。

然而,朱莹却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小姐喜上眉梢地对着阿六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六你像你家少爷一样,心地善良,急公好义。”

张寿差点没被阿六和朱莹这一搭一档呛着。

急公好义乡下小郎君要是答应之后却又退缩,那就变成胆小怕事了是不是?

他只能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办法是想出来的……那就一边走一边想呗!”

可他话音刚落,阿六就淡淡地说:“别算我!”

这一次,就连朱莹也扑哧笑出声来:“阿六只会动手,就和我也想不出好主意一样,你要找臭皮匠,可不能指望他和我……我们回国子监去找陆三郎吧!他死活说要住在国子监,不回家,绳愆厅的徐黑子拗不过,只能捏着鼻子给他准备号舍!”

面对两个一摊手表示自己没法动脑子的人,张寿还能怎么样?他只能认命地跟着朱莹来到了葛府对面,只见朱宏正牵着几匹马等在那,除此之外,再不见半个护卫。

虽然觉得赵国公府的护卫们也未免太由着朱莹,可想想在刚刚皇帝才来过的葛府门前,朱莹确实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他就在阿六搀扶之下上了马。可才刚刚坐稳,他就想到另一件事,当下便问道:“对了,之前顺天府衙判过的朱宇,如今情况如何?”

一提到那个吃里爬外的“叛徒”,朱莹根本懒得回答,而朱宏的脸上,却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然而,后者到底是专业的家将,下一刻就冷静了下来。

“人还在西四牌楼乞讨。顺天府衙和府里的人全都在盯着,虽说凄惨,但还活着。”

按照赵国公府太夫人的说法,朱宇泄漏消息的对象,很可能也是陆三郎的父亲,兵部尚书陆绾,因此张寿把这个讯息在脑袋里一过,便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当即策马往国子监方向而去。正如他当初安慰葛老师时所说,从葛府到国子监也就是一射之地,须臾即到。

然而,当他带着朱莹和阿六寻到绳愆厅,再次见到徐黑逹这个监丞时,才刚一问陆三郎的号舍,就只见对面这位的黑脸更黑了。

“陆筑家里刚来了人带他回去!他这等纨绔子弟既然不想住国子监,就别浪费了号舍!”

第九十七章 求救讯号110

“陆三郎那样挑剔的人,之前竟然肯答应搬到这种屋子里住?”

站在国子监西边那狭窄的一间号舍当中,摸摸那冰凉的大通铺,再嫌弃地瞅一眼那廉价的铺盖,简陋的杉木家具,朱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听到她嚷嚷出的话,张寿摇头失笑,却没有嘲笑大小姐不知普通监生生活艰辛,而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一圈。

逼仄的号舍已经打扫干净了,显然徐黑子哪怕不情愿,却也没打算苛待陆三郎,架子上甚至还摆着一套相当简陋的茶具。他伸手摸了摸,突然托起茶盘,等发现下头并没有留一张字条之类的东西,不禁有些失望。

亏他前天晚上和陆三郎说了不少汉字和数字进行密码编码的原则,甚至还开玩笑拿了不少现代约定俗成的紧急暗号来举例,这聪明的小子居然就没想到给他留几个字吗?

这个狡黠的小胖子之前就表示打死不肯回去自己家,但人又绝对不会死拼,如果发现无法抵抗,那么一定会暂且顺从。可那也该有点痕迹啊!

朱莹见张寿东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就明白他在找寻陆三郎可能留下的讯息,也连忙跟着搜寻了起来,甚至差点把整条被褥都给翻了过来。

眼看两人就要把这小小的号舍翻一个底朝天,阿六却突然低声说道:“门上有血迹。”

这五个字顿时惊得张寿一个激灵,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朱莹。大小姐一个疾步窜了过去,急急忙忙地叫道:“在哪在哪?莫非陆家不只是绑陆猪头回去,还打伤了他不成?”

她这一急,又把从前对陆三郎的习惯性称呼给拿了出来。而当阿六指了指门上时,她却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分辨出了上头那深褐色的几条痕迹——因为那实在是和门的颜色混为一体,如果不是仔细辨认,绝对看不出来。

然而,即便发现了,她仍旧一头雾水:“这好像是……1……1……0?”

托阿拉伯数字从明初太祖就开始推广的福,朱莹辨认出了这三个数字,可辨认出来之后,她就茫然看向了张寿,却只见张寿面色微妙。她一下子想到曾经带张寿去葛府的时候,张寿对葛雍说过什么密码,她登时恍然大悟:“阿寿,这是密码?”

“不能说是密码,算是……咳咳……我和他约定的暗号吧。他应该是不情愿地被陆府来人强行带走的,所以希望我看到之后,能立刻去救他。”

张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好笑。刚刚还想着陆三郎没留下暗号呢,没想到这家伙现学现卖,被家里人绑走时总算在门上写了110,想来是因为别的密码太复杂顾不得去想。然而,毕竟人都用上血字了,他立刻丢掉了那点戏谑之心。

“那还等什么!”

朱莹立时把暗号密码之类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义愤填膺地说,“陆绾不但利用陆猪头,还买通朱宏打探你的消息,更是唆使唐铭和谢万权来村里挑你的刺,鬼鬼祟祟的老阴人!干脆现在就去陆家,阿寿你用老师的名义把陆猪头救出来,我们当面质问陆绾!”

虽说大小姐口口声声陆猪头,但张寿听得出来,她早就忘了当初差点被朱二许配给陆三郎那点芥蒂。只不过,这个当面问罪的主意,他可不敢随便采纳。

儒家讲的是天地君亲师,老师的地位固然很高,但在亲爹面前还要差一点。更何况,陆绾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他却是才七品的国子博士,差别不是一丁点大。而年纪的巨大差距,更是让陆绾天生就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立场上。

可转念一想,他就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该兴师问罪,但不能我们去。你放心,我有主意了,我们先回你家!”

离开国子监,张寿跟着引路的朱宏,沿着国子监街一路西行,拐上安定门大街,又从顺天府街过了鼓楼,从银锭桥过了什刹海,进入西城的范畴,最后总算是到了赵国公府。

不得不说,国子监到赵国公府,相当于国子监到葛府距离的至少三倍……

得知太夫人去楚国公府赴宴了,朱二从国子监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来,张寿总不能跑去朱莹的闺房说话,当即提议仍然去太夫人的庆安堂商议。

朱莹自然并无异议,等到了庆安堂正房屏风后头,累了一整天的她顿时顾不得其他,只把自己埋在了居中祖母常坐的软榻上那软绵厚实的引枕当中。

大清早从家里到国子监,接下来又跟着皇帝视察了一圈国子监,还去给一群从前只会混吃等死,这次还混了功劳的家伙们逐席敬酒,最后一顿饭没吃饱也就算了,还跟着去了一趟葛府,被葛爷爷撵了出来,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她都要累死了!

朱莹抱着引枕使劲蹭了蹭,直到耳畔传来了玉棠弱弱的声音:“大小姐,寿公子还在呢。”

糟糕,完全忘了!下一瞬间,朱莹就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第一时间审视身上的裙子有没有被弄皱,自己的形象有没有问题,是不是依旧毫无瑕疵,等发现张寿早已转过身去装作欣赏壁上那幅上次送给太夫人的葛雍真迹,她方才如释重负,却又有些羞恼。

也不知道提醒她一声,看她丢丑!

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告一段落,知道朱莹肯定又恢复了坐有坐相的样子,张寿这才转过身去,却是冲着蹑手蹑脚上茶的丫头笑道:“我想借太夫人的地方,和莹莹商量一件要紧事,能不能请大家退避片刻?一会儿就好。”

这完全不合规矩的要求,迎来的却是齐齐一片答应声,就只见一群丫头或抿嘴偷笑,或冲着自家大小姐打眼色,最后鱼贯退出。最离谱的是,张寿就只见阿六竟也大步出门,很有可能是要去门前当门神!想想朱莹要做的事情确实不想让太夫人知道,他也只好听之任之。

他看着对这两人独处的环境毫无觉察,也毫无扭捏的朱莹,见人眼神清澈地盯着自己,只等他起头说正事,他就立时把那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

“莹莹,之前那个陪你到村子里来过一次的朱公权,还在赵国公府吗?”

“你问他干什么!”朱莹顿时柳眉倒竖。

“哼,我听玉棠她们说,他回京之后,还在祖母面前说你的坏话,再加上那个被陆绾买通的朱宇固然说你清雅脱俗,但字里行间也有些含沙射影,要不是祖母是个明白人,后来就不是派人送礼,而是派人找你麻烦了!后来祖母禁足了二哥,当然也把朱公权关了起来!”

“那此人是什么反应?可曾焦躁生气?还是安之若素?”

“我哪知道!”朱莹轻哼了一声,“我这些天都在融水村,回来之后事情又那么多,他乐不乐意被关着,我哪有功夫去管!”

“从前你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赵国公府大小姐,当然不必介意区区一个幕僚,但你既然已经觉得自己该长大了,那就不能由着性子来了。”没等朱莹反对,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你连那些从前不假辞色的纨绔都能接纳,愿意帮他们谋划前程和婚姻,何况你爹的幕僚?”

“唔!”朱莹顿时哑口无言。而张寿接下来的话,让她更是无法抗拒。

“再说了,不管是把陆三郎救出来也好,弄清楚陆绾为什么要对付你爹也好,全都需要有人去直面那位兵部尚书。所以,当此之际,你这个千金大小姐出面,霸气地收伏你爹的这位前幕僚,这是最好的办法。当然,回头也需要你二哥出面。”

“所以,我去见你二哥,你去见朱公权,如何?你二哥那人,色厉内荏,我去和他说,应该不会太难。朱公权呢,心思缜密,却又因人成事,与其我去大费唇舌,更适合你去吓一吓他,揪着人弱点为我们所用就行。”

见朱莹还有些不痛快,他就嘿然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收伏了朱公权,我保管让你二哥亲自带着朱公权去陆家兴师问罪,看看能不能把陆三郎救出来!”

“那好,就这么定了!”朱莹终于转怒为喜,一锤定音地说,“要真是把陆猪头救出来,他这次人情欠我和你的人情就欠大了,预备好终身做牛做马来还吧!”

面对这样的说法,张寿顿时无语。

陆三郎如果有感应的话,是不是应该……喷嚏打到泪流满面?

第九十八章 拯救陆三胖

“这就是陆三郎他爹,兵部尚书陆绾的宅子。”

坐在马车上,听着朱莹的话,张寿通过车帘缝隙往外看去,就只见这一条宽度并不逊色于赵国公府门前大街的路上,和他们这辆靠边停的马车一样,正停着众多其他的车马,单是热闹程度就比朱家高几个层次都不止。然而,明明是这样的喧闹,四周围却显得井然有序。

至少,这里完全没出现当初葛府门前那般,有人围堵门房喧哗不休的场面。

可要知道,无论是求升迁还是求调职的武官们,耍赖起来应该比文人更加蛮横才对!

只看这幅情景,张寿就再度调高了对里头这位兵部尚书的预期。能在门庭若市的同时,维持住这样的秩序,此人治家用人,确实手段还不错。

而朱莹却没管这些,她凑上来也从张寿这边的窗口往外看去,随即就低声说道:“看,二哥带着朱公权已经去门前了!”

今天同车出来的除却朱莹心腹二婢之一的湛金,还有太夫人身边的江妈妈。朱莹本来是不想带后者的,奈何江妈妈直接堵在了车马厩,跟着马车候在了垂花门,她也没法甩掉人。

此时见朱莹靠张寿那么近,可怜的张小郎君只能尽力往后坐,同时目不斜视,两人不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直到朱莹如梦初醒一般,慌忙坐了回去,面色红润得明显不正常,她们才暗自莞尔。

张寿压根不想评述刚刚朱莹那很容易被人误解为“调戏”的行为,干咳一声就强行岔开话题道:“莹莹,刚刚急着出来都没问你。你是怎么说服朱公权的?”

朱莹也试图把刚刚那尴尬的一幕蒙混过去,赶紧顺着张寿的话题往下说。

“那还不简单。我对他说,别以为抬头三尺没有神明看着,我家里雪亮的眼睛多着呢!我爹和大哥不在,他就能耍得我二哥团团转?哼,那是我祖母故意放任,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些年他留下的把柄还少吗?丢出去足够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张寿见朱莹选择了这么个切入点,点点头就压低了声音问:“他都有什么把柄?”

“我哪知道!”朱莹直截了当地迸出了四个字,见张寿这才瞪大了眼睛,她就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当然是我故意诈他呀!这种满腹心计的人,你说一句他能想十句,我就不信他能够干净到一点尘埃都没有。那会儿我说了这话之后,他一张脸白得和纸似的。”

这样简单粗暴却有效的办法,果然是大小姐专用……

张寿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顺带夸奖了朱莹几句。想想他自己之前再次在朱二面前扮演了一回知心先生,那真是驯狗驯猫一块来,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费了不小的劲,他就想叹气。直到他看见朱二已经带着朱公权来到了陆府门前,他才立刻专心致志了起来。

陆府门前,面对那拦路的门房,朱二竭尽全力摆出了凶巴巴的表情:“我和你家老爷事先没约定不假,可我不是来见他的,我是来见陆三胖的!这个死胖子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我相信了他,可他倒好,大老远地跑去融水村,给一个乡下小郎君做学生,他也不嫌丢脸!”

本来只是做戏,可骂着骂着,朱二就骂出了真火。

他和陆三胖一度是推杯换盏臭味相投的哥俩,否则也不至于想要把爹和祖母的掌上明珠“托付”给对方。可说好的大家一世人两兄弟,你却摇身一变成了算学天才,这叫怎么回事?

见那门房满脸苦色地搪塞敷衍,朱二那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一个八度。

“陆三胖,你别想躲,给我滚出来!你在融水村我拿你没办法,你在国子监我也拿你没办法,可你现在回家还想避而不见,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没还呢!”

朱二演技如此浮夸,张寿不由得哑然失笑。至于朱莹,大小姐已经是笑得倒在了旁边的江妈妈怀里:“还人家陆三郎欠他一千两银子?他怎么不去抢!他这个穷鬼借我的钱还有好多没还呢,哪可能再借给陆三郎钱……谁信他谁就是猪头!”

跟在朱二身后的朱公权不用装,脸上就是一阵青一阵白——一半是因为之前被朱莹给恐吓的,另一半是因为被自己曾经认定是赵国公府下一代家主的朱二给气出来的——就算他知道朱二并没有多少一家之主的气质,可大家公子居然会说这种丢脸的话,他的脸都要没了!

他只能上前竭力阻拦道:“二少爷,有话不如等见到陆尚书之后再慢慢说……”

“我没话和陆三胖他爹说,我要见陆三胖!我不捶死他,他还以为我朱二好欺负!”

陆府的门房中,早有人见势不妙拔腿去里头报信,此时其他几个也慌忙上前,各式各样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奈何朱二从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犯浑性子,今天在国子监一番“熏陶”,张寿在赵国公府对他的“劝解”,之前还在车上喝了半葫芦酒的他干脆半真半假撒起了酒疯。

“谁也别劝我,今天要是见不到陆三胖,我就在你们陆家住下不走了!”

陆府外书房里,当听到下头的禀报,素来长袖善舞的兵部尚书陆绾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还以为幼子是真的长进了,结果特地让人将其押回来,让陆三郎看了那封密信,结果陆三郎看了之后就犯浑了,和他大吵一架,也没见有什么心得,白费他最后一番期待。

什么算学天赋,不过是朱家人造势糊弄人的!

“带朱二去见陆筑,就算他把陆筑那儿砸了,也不用再来烦我!”

侍立在陆绾身边的陆家老大和老二对视一眼,不禁得意地一笑。

要说他们谁都瞧不上的那头肥猪是算学天才,他们当然是不信的,可要说朱二那厮明进退知羞耻懂大体,那更是无稽之谈!那两个纨绔撞在一起,估计真的要打一架……

但事后,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能作为弹劾赵国公朱泾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的把柄!

“对了,既是那朱公权跟着朱家老二来的,一会寻机把人带来见我!”

朱公权半真半假地劝着朱二,眼看人酒气喷得几个门房躲避不迭,而里头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禁越来越焦躁,眼神频频飘往陆府门外那长长的一溜墙根,却无法找出朱莹和张寿可能乘坐的马车。终于,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二公子,您不是要找我家三少爷吗?有话好说,小的这就带您去,带您去!”

随着声音快步迎出来的,是陆府一个管家,他笑容可掬地对着朱二打躬作揖,随即笑容可掬地亲自在前头引路。直到这时候,陆三郎方才打了个响亮的嗝,阴着脸跟了上去。

至于朱公权,他刚想说些什么,背后那股阴寒之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想到朱莹提过背后那少年的厉害,他只能认命地紧随其后。

而在他之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帽,平平无奇的少年小厮。引路的总管不过瞅了人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料想那位朱家的准女婿就算再出奇招,也不至于扮随从混进来!

煞星阿六,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进了陆府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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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密信和密码

过去某一段时间曾经常来常往陆府,朱二哪里用得着引路,走到一半,脚下虎虎生风的他就已经甩开那带路的管家,捋起袖子往自己的目标之处冲了过去。然而,还只是远远看到院门,他就听到了陆三郎那愤恨的叫嚣。

“有本事就别关着我,索性把我打死算了,反正你也从来就没把我当成儿子!”

听清楚这一番话之后,刚刚还想见面先不管其他,好好臭揍陆三胖一顿的朱二,顿时脚下稍稍一慢,紧跟着就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还不是一样,在家爹不疼祖母不爱,亲娘还早就死了……

想到这里,朱二再次加快了脚步。当他悍然突破两个目瞪口呆的陆府护卫,进入了陆三郎那个院子时,看到的就是小胖子正在院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团团转圈,寻死觅活地拼命嚷嚷。

“我还不如撞墙死了算了……”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气,旋风似的冲了过去,揪住人的领子便甩了陆三郎一个大耳刮子。紧跟着,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被打懵了,比自己沉重许多的小胖子就往房里拖。

落后一步的朱公权见此光景,犹豫片刻,便转身看向一旁那总管:“我家二少爷就是这样的脾气,实在冒犯了。能否请陆尚书赐见?我想代二少爷当面赔礼。”

然而,朱公权只是姑且试一试,想着接触一下陆绾探一探口气,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却没想到那总管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谁不知道朱公权乃是赵国公留在京城坐镇的心腹肱股,我家老爷就算不见别人,也一定会见您的,请。”

走出去几步的朱公权见背后阿六并没有跟上来,他不禁心中一动。

被朱二强行拖进屋子,陆三郎这才惊醒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只见朱二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竟是反客为主地强行把两个丫头都撵了出去。

面对这般反常情景,他眼睛一亮,不怒反喜,完全忘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问道:“朱二,是我家小先生让你来的?”

“你还提什么小先生!”气不打一处来的朱二黑着脸顶了一句,随即才满脸气恼地说,“我信得过你才想把莹莹托付给你,你倒好,不但和你爹一样,耍我玩儿,居然还把……还把情敌当成先生,你有没有志气!”

“别拿我和我爹相提并论!”恼羞成怒的陆三郎先是驳了朱二此言,随即才没好气地说,“再说了,你家妹妹我哪消受得起,不过是被我爹逼急了,不得不演戏而已,她又看不上我!至于小先生……我最初也只是随便试试,谁曾想他真有本事,还是葛太师关门弟子!”

说到这里,陆三郎就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不是小先生让你来的?要不是,我忙着呢,没工夫和你浪费时间!”

“你……好好,和我说话就是浪费时间!”气坏的朱二发了狠,“有本事张寿不靠我,就能把你救出去!”

意识到朱二真是张寿支使来救自己的,陆三郎立时打叠出了满脸笑容。正当他准备好好安抚一下朱二的时候,下一刻,他就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扭头一看,却是阿六进了屋子。

吓了一跳的朱二登时头皮发麻,打了个激灵,想到之前阿六在祖母面前揪了自己去见张寿,事后好像也没人追究,他立时意识到这小子不好糊弄,正要辩解,他就只见阿六已经面无表情地来到自己面前,一副我不想说话,只是看着你的样子。

朱二于记起了自己的任务,慌忙环目四顾,突然冲过去踢倒凳子,掀翻笔架,大声叫嚣道:“陆三胖,你敢耍我,我要你好看……”

见朱二一个人在那儿开始唱独角戏,阿六这才看着目瞪口呆的陆三郎,淡淡地说道:“带话还是带信,直说。”

“哦哦,是这个!”陆三郎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展开给阿六一看,就只见上头赫然是一封看似极其平常的家书,每一句话都用标点加以分割。

但连续几个字,又或者跳开一两个字中间,往往会出现一条莫名其妙的横线,看上去显得异常古怪。

阿六颠来倒去看了一阵子,随即若有所思地说:“用了密码?”

陆三郎没想到阿六还知道什么是密码,登时眉飞色舞:“你也知道?小先生昨天在国子监和我一块夜扫九章堂的时候还说呢,这密码有很多种方式,还教了我不少手段。咳咳,这不是我写的,我爹派人抓我回来,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解开这个密码,我瞒着他偷抄了一份。”

闻听此言,还在那边一个人大闹的朱二登时手上嘴中同时一停,心里更加发苦。

难道陆三郎竟然真有什么算学天赋?

陆三郎本意是炫耀老爹总算重视他了,见阿六盯着他不说话,他便悻悻说道:“我没解出来。”

朱二顿时为之气结,劈手砸了个笔筒。没解出来你炫耀什么!

还没等两个曾经的纨绔子弟再次相争,阿六却突然打断道:“好像有人来了!”

朱二还在那乒乒乓乓砸东西呢,阿六如此耳尖,这都能听见?

陆三郎大为意外眼前这位的顺风耳,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六竟是再不理会他,反身朝大门走去。他犹豫片刻,也不管朱二会怎么糟蹋自己这屋子里的东西了,连忙快步跟上。他们这一前一后走了,朱二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不知所谓的跳梁小丑,悻悻住了手。

“三郎,三郎!”

随着这声音,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快步进了院子。一见来人,陆三郎满脸盛怒顿时化作了委屈,立时越过阿六,一溜烟跑上前跪下抱住了人的大腿,说哭就哭,毫不含糊。

“娘,孩儿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皇上嘉奖,打算在国子监头悬梁锥刺股好好读书!可爹居然蛮不讲理派人把我抓了回来,看,还把我手都打破了!”

嗯,这时候,绝对不能说老爹抓自己回来是破解什么密信……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给母亲看手指上的破口,继而就嚎啕大哭:“明明是爹惹出的事情,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要我去娶朱莹,现在倒好,惹得朱二闹上门来找我要说法,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哪!娘,我现在可是葛门弟子,小先生说回头就让我当斋长,那可是国子监斋长……”

阿六淡然若定地将纸条往怀里一塞,见陆三郎还在那继续哭诉,朱二在那张大嘴如同傻瓜似的看着,他就静静地退进了陆三郎的屋子里。

等悄然从后门离开,趁没人跃上墙头高处看了一下地形,他也懒得管外头那一团乱糟糟的是个什么光景,须臾就借着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从陆家前院侧门溜了出去。当他出现在张寿和朱莹那马车旁敲响窗户的时候,外间车夫和随从竟然尚未反应过来。

而打起窗帘的张寿同样吃了一惊,尤其是看见只有阿六,不见朱二和朱公权,那更是如此。他还没来得及问话,阿六就二话不说拿出纸条递了过来,他连忙接了在手,仔仔细细看了这平平无奇的家书,就盯着那一条条看似杂乱无章的横线沉思了起来。

这个……好像,应该,大概是密码吧?陆三郎这是传话呢,还是考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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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二进制?

虽说刚刚才因为忘记车里还有其他人犯过错误,但此时见陆三郎真的捎了信出来给张寿,一旁的朱莹还是立刻凑过来。看了老半天,只发现是一封牛头不对马嘴的问候家书,还不知道是谁的,不得要领的她就有些气恼地冲阿六问道:“陆猪头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阿六对着张寿素来沉默是金,此时却开口解释道:“他被抓回去,就是为了解谜。”

这下子,张寿一下子便听懂了。

看样子,这封信不是陆三郎写给他的,而是陆绾抓了陆三郎这个儿子回去,试图让人破译密信?阿六你早说啊,我想陆三郎也不至于那么闲!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立刻把刚刚那点玩笑的心思丢开,专心致志开始计算。

凡事最怕认真,这仔仔细细一看,他便隐约觉得,如果把句读看成是分隔,字与字之间的横线代表一个符号,而那些字与字之间没有横线的则代表另一个符号,那么……

是摩尔斯电码?一个是嘀,一个是嗒?记得当年中国开始有电报时,曾经就用四位数来代表汉字……

但在如今这年头,就算有太祖这位前辈在,这似乎也有点太先进了,通信两方得备上厚厚的编码本才行,不便保存啊!

那么,也许是二进制?对了,计算机老师说过,周易八卦其实也是一种二进制……

就算周易八卦只是后人牵强附会,那也不要紧。毕竟,前头还有个太祖皇帝在,虽然人现在肯定是早就凉了,但很可能传下来了不少东西,不妨先试试看。

相比立刻开始解谜的张寿,朱莹的反应亦是不慢:“陆绾想让陆猪头解开这封看似家书的信?不是单纯抓了他回去给阿寿添堵使绊子?没想到他还挺有眼光嘛!不过,陆猪头虽说是有点天赋,但他跟着阿寿才学了几天?本事还没学好,他有这能耐吗?”

见阿六果然摇头,大小姐知道陆三郎确实没解出来,顿时笑话了两句。可听到身边张寿久久没有动静,她立刻侧头看去。见人正攒眉沉思,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她不禁盯着他的侧脸,不知不觉眉飞色舞。

之前还想着怎么去和陆绾打交道呢,如果阿寿解开了这封信,那不是就容易了?

既然判断是二进制,张寿很快就通过句读的分隔,找出了前几个数字。

101100001,10010110,100110001,1000101110……

换算成十进制,应该是353,150,305,558……

居然是这么大的数字?寻常密码应该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对应的是哪本书?

对了,他之前还一直都和便宜老师葛雍说,用千字文来当密码本,就是冲着千字文中一千个字都没有重复这个特色,不如把前面四个数字代进去试试?

即便如今有记性超常这么个特色,张寿还是很费了一番功夫,这才从脑海中的千字文中找出了四个对应字——孔大学士。

发现这四个字竟然能够表达一个明确的意思,张寿顾不上解接下来的字,连忙侧头对一旁的朱莹问道:“莹莹,孔大学士是谁?”

“阿寿,你这是解出来了?”朱莹登时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孔大学士是当朝次辅,新党领袖,就是他力主一定要放开关禁,把西夷人和西夷的书都放进来,如此去芜存菁,优胜劣汰,选出最适合我大明的东西,如此方才不负太祖皇帝当年一片苦心!”

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张寿就笑了一声:“要说全都解出来,那却也未必,我只是试了试前面四个字。不过,凭着这个,我们应该可以去见一见陆三郎的父亲了。”

“我也正这么想呢!”

就在朱莹大喜过望的时候,却不防外间阿六突然幽幽说出了一句话:“少爷,大小姐,好像有人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寿再往车窗外看时,就只见刚刚明明还好好站在那儿说话的阿六,竟是倏忽间人影全无。

嘀咕这小子就知道神出鬼没,他索性大大方方挑起了车帘,见那个刚刚才接待过朱二一行三人的管家走出了陆府大门,东张西望一阵子,就直奔墙根这边停着的一溜马车而来,他就对朱莹说道:“莹莹,看来人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朱莹见张寿探身下车,她连忙紧随其后,落地之后见那管家果然一下子就瞅准了他们,她不禁大为气恼:“是我二哥还是朱公权泄漏了风声?”

“别想了,事到如今,那些小节都已经无所谓了。”发现那些等着求见陆绾的人们不少都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张寿就笑眯眯地捏着手中那折叠起来的纸片,“有陆三郎送出来的这东西,我们就不再仅仅是登门找茬了。”

他和朱莹说话间,那管家已经一溜烟跑了过来。他满脸堆笑地深深一揖,这才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听说朱大小姐和张博士一块来了,特意吩咐小的出来相请。”

张寿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巧得很,我们也正要过府拜会陆尚书。”

朱莹本待不假辞色,可张寿都已经应了,她只能硬梆梆地说:“啰嗦什么?前面带路!”

同样从车上下来的江妈妈用眼神示意湛金且在这儿等,又招手暗示朱宏跟上,却是低眉顺眼地跟在了朱莹和张寿身后。落在最后一个的她进了陆府大门,身后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被隔绝了在外,她不用想都知道,赶明儿大小姐和张寿同车的消息就会散布开来。

就算如今风气比唐宋还要更开放一点,可大小姐也确实太大胆了。好在,太夫人早说了,等老爷回来就立刻办婚事,省得夜长梦多。

可是,大小姐和张寿要干的事情,已经品出滋味的她却着实捏着一把汗!

相比赵国公府,陆府虽说也同样庭院深深,却似乎少了几分岁月沉淀。而引路的管家也很好地解释了一点——陆家祖上出过一位豪富的商贾,故而家底丰厚,这房宅是陆绾当了兵部员外郎之后买下重新翻修过的,此后又扩建了几次。和穷京官比起来,这手笔确实大得很!

张寿对这些并不在意,直到循着甬道走到一处垂花门,瞧见门前两个青年正等候在那,看眉眼和陆三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他就知道那很可能是陆三郎的两个哥哥。当两人迎上来说些极其漂亮客气的话时,他就理所当然地云淡风轻地打着太极。

而朱莹却最不耐烦和这种兜来转去的家伙打交道,见张寿还在敷衍两人,她索性大步走在了前面。当径直闯入陆府外书房时,眼见自己见过几次的兵部尚书陆绾正微笑坐在书案后头,她险些一冲动就把堵在心头的那个问题抛出来。

我爹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那样千回百转地算计他!

然而,大小姐到底还有点分寸,死死压住了到喉咙口的这句质问。不但如此,当张寿终于也进了屋子之后,她甚至微微退后一步,和张寿正好并肩而立。

朱莹的这种态度,陆大郎和陆二郎看在眼里,没怎么当一回事,可陆绾看在眼里,瞳孔却微微一缩。当看到张寿从容不迫拱手行礼,而朱莹分明不大情愿,却也跟着非常勉强地行了一个礼时,他更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很无稽的念头。

这到底算是珠联璧合……还是夫唱妇随?

然而,陆尚书到底不是真的想给自己的幼子找个京城有名的任性媳妇,那桩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糊弄人的障眼法。

此时此刻见这闲雅少年和美艳少女,他再次眯了眯眼睛,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若是二位为了犬子陆筑而来,直接拜访就是了,何必要让朱二郎打头阵?朱二郎虽说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可今天他上门寻衅撒酒疯,却好像不是出自本意,这黑锅也背得太冤枉了吧?”

朱莹顿时气坏了,可随之却只觉得一只手猛地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尽管她曾经和张寿单独相处过不止一两次,可这样亲密的接触却还是头一回。尽管那只手须臾就松开了,可她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还是生出了一种安稳的感觉。

而本能地选择了用行动安抚朱莹之后,张寿随手用两根手指夹出那折叠成豆腐干似的纸片,不慌不忙地说:“不愧是陆尚书,慧眼如炬。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如果不是这般迂回,我也不会知道,陆尚书堂堂大司马,会有闲情雅致和幼子解密猜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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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知道你听不懂

放心大胆地将应对陆绾的重担交托给了张寿,朱莹就干脆把注意力放在了陆家两兄弟身上。见他们听了张寿的话满脸惊愕,随即目光微妙地盯着那纸片,分明不知道张寿所说的是什么,她不禁心中一动,竟是笑了一声。

“谁都知道陆尚书你一贯瞧不起小儿子,没想到这次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真稀罕!”

陆绾看也不看左右二子,淡淡地吩咐道:“大郎,二郎,你们去三郎那儿,把他和那个闹事撒酒疯的朱二都带过来。”

不管父亲是故意不想让他们听接下来的对话,还是仅仅吩咐他们去把那头肥猪和朱二这两个最好用的筹码带来,陆大郎和陆二郎都没办法抗拒,更不要说拒绝。于是,两人只能唯唯诺诺答应,随即一前一后出了屋子。离去之前,两人还不忘扫了一眼张寿。

这到底是打的什么哑谜!

而等到他们都出去了,陆绾这才敛去了刚刚那微微有些凝重的表情,竟是流露出了几分轻松之色:“张博士怎么能确定,我给我家幺儿看的那封信是正本?如果真的是要紧文书,我兵部有的是人才破解。而如果不要紧的,我也许只是摘录几段,考校一下儿子。”

“不过,果然和那朱公权说得一样,张博士身边那个小厮很厉害,就连我这尚书府邸都能出入如无人之境。”

张寿没有因为陆绾那明显戏谑的表情,以及瞬间察觉到阿六从中穿针引线而有什么挫败,只是用陈述性的语气说:“也许陆尚书给陆三郎信并不是原来的那封信,但我想那些分隔字和字的横线,陆尚书应该是请人依样画葫芦从原来那封信上照原来的位置挪下来的。”

拆穿此言后,见陆绾果然沉下了脸,他就笑道:“当然,要想让这些横线和汉字的个数严丝合缝,那个绞尽脑汁再写一封信的人辛苦了。”

陆绾刚要反唇相讥,接下来张寿说出的四个字,却直接将他的话堵在了嘴边。

“孔大学士。”

四个字说出口,张寿见陆绾仍旧若无其事,仿佛根本就不在乎他说的话,他仍镇定自若。

“陆三郎算学天赋虽说已经是上上之选,但是,他的眼界还不够宽广,因为他毕竟也是从小到大被逼着读四书五经的人,有些东西束缚了他的想法。如果再学个两年,那么他一定能轻而易举看明白这密信奥妙,但现在他不行。”

“那张博士的意思是说,你可以?”

“也许。”

张寿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前提是,陆尚书认为,我刚刚说的这四个字,和你想要破解的那封密信,有相通之处。当然,陆尚书如果觉得我解错了,那我就回去。但只要那封你造出来的赝品上,所有横线都按照原有位置排布,那么我回去也能解出一些东西。”

“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那些分隔字与字,看上去犹如小孩涂鸦的横线。”

朱莹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附和道:“阿寿,既然陆尚书口口声声兵部人才多,能解开这封信,我们就回去吧。陆三郎留在国子监就是九章堂斋长,偏偏当爹的非要把他扣在家里,宁可让他继续被人耻笑是不学无术的废物,这样望子成虫的爹,我还第一次见!”

“莹莹别这么说。”张寿见陆绾面色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把这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便阻止了朱莹,随即沉声说道,“相比陆尚书的大业,陆三郎区区一个儿子的前程,自然不算什么。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陆尚书,今天在国子监,皇上确实很赏识令郎。”

见张寿说完这话,拱拱手后竟是真的要走,而朱莹则是步子更快,两人竟是一后一前已经到了门边上,陆绾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张博士真觉得三郎有算学天赋?”

“下午我在老师那儿,他就对我抱怨说,他这辈子收了无数弟子,但真正有算学天赋的凤毛麟角,其中不少人还热心于功名利禄,所以觉得我运气很好,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三个有天赋的学生。也许在别人看来,陆三郎是朽木不可雕,但在我看来……”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加重了几分声音:“他是鱼目里混着的一颗珍珠,一直以来,包括陆尚书在内的人,全都没发现他的光彩!”

那一刻,正好在来老爹外书房半道上碰到两个兄长,刚刚赶到门口才一会儿的陆三郎只觉得眼睛有点湿热。哪怕他一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什么的最不像话了,他仍是使劲吸了吸鼻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

怪不得人家都说,士为知己者死!他娘的这种感觉真好!

而朱二则是满脸悻悻。这世道真是疯了,猪头居然也能变天才!

至于一贯偏疼体态偏肥幺儿的陆夫人甄氏,此时则是忍不住拿着手绢抹眼泪,心中对张寿的好感那简直是突破天际。这么多年了,小儿子气跑了多少先生,如今竟然有人称赞他是璀璨的珍珠……就冲这一点,她也一定要维护好这位先生!

更何况,她生怕老爷真的把朱莹娶进来给她当儿媳妇,如今人家连这一重隐忧也解决了!

屋子里的兵部尚书陆绾没有去想,张寿是不是特意把话说给外面的人听。他只是沉默着,仿佛在试图接受自己一贯瞧不起的小儿子也许真是个天才的事实。

足足许久,他才冷淡地说:“张博士想用你已经破解了一部分的这横线奥妙,换取我放走三郎去国子监九章堂当你的学生?三郎既然已经为皇上和葛太师赏识,我不可能一直留他在家,你不觉得如此交易,你有些亏吗?”

张寿见朱莹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听见此言方才立刻转身,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慑人的异彩,分明期望他能够将她心中的那个疑问给顺势拿出来。然而,面对她期冀的目光,他却摇了摇头,随即才转过身去。

“不亏。用一封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更不确定内容真假的密信,换取一个老师都尚且赞许赏识,也许将来能够光耀九章堂的学生,绝对不亏。事实上,我之前解出了那四个字,懒得继续解下去。我可以告诉陆尚书,这隐藏在文字当中的横线到底何意。”

“把横线看成一,字与字没有横线的看成零,然后以每个标点作为一个数字的结束。然后,再把这整合起来的一系列数字从二进制换成十进制……陆尚书你问什么是二进制?很简单,十进制便是我们日常所用的,逢十进一,而二进制,当然就是逢二进一……”

朱莹先是眉头紧蹙,可听到张寿竟然真的开始对陆绾解说如何破译,她更是气恼了起来。可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就变得非常微妙。因为,她完全听不懂!

然而,当她看见在朝中也算是文章学问颇受好评的兵部陆尚书,此时此刻一张脸从阴沉变成死沉,再从死沉变成死人……她突然就笑了起来,心里痛快极了!

很显然,陆三郎很有算学天赋,但陆绾那是根本一点都没有!

张寿是故意的,他知道就算明说,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也听不懂!

别说朱莹正在那幸灾乐祸,门外陆三郎眉飞色舞的同时,看到两个一贯自命不凡的兄长那满面茫然却还要佯装无事的样子,他也同样觉得痛快到了极点。他瞥了一眼面色发黑的朱二,恶趣味地嘿然笑道:“朱二,要不要我给你解说一下,什么叫做逢二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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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礼遇和麻袋

逢二进一这档子事,张寿对兵部尚书陆绾解说了一刻钟,陆三郎对朱二也解释了一刻钟。而四周围的其他人,不论是朱莹,还是陆夫人甄氏和陆大郎陆二郎,又或者刚刚跟进陆府,却侍立在这外书房门外院子里的江妈妈和朱宏,全都跟着深刻领受了一番算学熏陶。

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逢二进一这种二进制的精髓,对现代的很多理科学渣来说,尚且要花费一阵子才能接受,最初换算起来还可能出错,更不要说只知道文科的古代人士以及简单认字人群了。于是,朱二头昏眼花,陆大郎和陆二郎头皮发麻,江妈妈和朱宏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为之骇然。

未来姑爷跟着葛太师学了多久?好像没多久吧?这都是看那些算经看来的?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学会这些!葛太师真是太厉害了,想当年七元及第不说,这算学宗师的名头,还真不含糊,所以姑爷这个关门弟子才能这么厉害!

姑爷厉害,陆三郎才能这么厉害!

书房里,书案前头,早就已经习惯从张寿口中迸出无数艰深词汇的朱莹,依旧站得淡定秀挺,只是那明亮的眸子不时看向身边的少年,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虽然听不懂。

而书案后头,陆尚书却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张寿。

如何把那些横线转化成二进制,他明白了;需要把这些二进制数字转变成日常生活用的数字,他也明白了;然而,怎么转换这种事,他还在似懂非懂。

“张博士不用说了,我只想问一句,三郎若是知道原理,是否能……”

张寿哂然一笑:“陆尚书未免小看了自己儿子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天赋。”

门外的陆三郎终于没法再这么听下去了,他也不管三十二十一,上前径直推开书房大门,这才昂首挺胸地说:“爹,小先生既已道破那些横线奥妙,我自然能解。不过,你下头那些成天和各种军需数字打交道的小吏,他们只要弄清楚关键,也总有几个人能解。”

“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他说着就昂起头,用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说:“从前要不是因为你流露出那意思,我也不会像条癞皮狗似的追在朱大小姐后头乱转,现在我既知道你只不过是耍个障眼法,那正好我也把话说清楚!我陆三有自知之明,你要再联姻做样子,麻烦拿大哥二哥去凑数,别找我!”

“放肆!”

陆绾顿时拍案而起,尤其是看到刚刚还慷慨激昂的陆三郎吓了一跳,想都不想就直接躲在张寿和朱莹背后,才刚觉得小儿子如今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长进的他更是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陆三郎身后,妻子甄氏竟是也匆匆进门,满脸恳求之色。

夫妻多年,他还不知道甄氏那脾气?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竭力压下了心头怒火,意兴阑珊地说:“好,好,你既然翅膀硬了,今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也懒得管你了!”

“那我可就搬回国子监去住了?”陆三郎只觉得今儿个云开雾散,风和日丽,从张寿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可当看到老爹面色转厉,他却又连忙缩回了脑袋,可口气却异常理直气壮,“小先生答应我的,只要我考头名,今后就是九章堂斋长!”

“好好,你就去国子监住,但休沐日一定要回来!”甄氏抢在陆绾之前先答应了下来,随即偷瞥了一眼丈夫,见他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她就笑容可掬地看着张寿道,“张博士,三郎就托付给你了。我不求他有多大学问,只求他今后昂首挺胸,从容自信。”

“夫人这个愿望,一定会达成的。”张寿对甄氏微微颔首,因笑道,“等将来陆三郎当上斋长时,再回来给您这个母亲磕头。”

“好好,我这个当娘的就多谢张博士吉言了!”

想到幼子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甄氏不但感激张寿,此时此刻就连看朱莹也比从前顺眼得多。反正不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朱莹身上那些她从前看不惯的缺点,眼下就都成了优点。

未婚千金嘛,自然要开朗活泼,任性蛮横一点也无伤大雅,难不成要规行矩步死气沉沉的吗?哎,她这辈子就生了三个儿子,少个女儿……

于是,甄氏便顺势上前拉住了朱莹的手:“莹莹,我一向钦佩你祖母,如今你家中多事,你可一定要好好和你二哥一道孝顺她老人家。你二哥也不过是和三郎一时误会,这才闹出了一点小事端,咱们两家既是通家之好,让三郎和你二哥好好说清楚就是了……”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甩开手——谁和你家是通家之好啊?陆尚书还是攻击我爹的主谋之一!再说了,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然而,眼看就要炸了的朱莹,却发现张寿正在冲自己眨眼睛,只是一犹豫,她就硬着头皮听完了甄氏的一大堆唠叨。

而甄氏见朱莹再也没有从前话不投机就甩脸子走人,顿时笑容更深了,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念叨有未婚夫的姑娘到底知道待人接物了。

她见好就收地缩回了手,瞥见主位上的陆绾正黑着一张脸,她就上前笑道:“老爷,这么晚了,不如留张博士在府里用了饭再走?”

他把你儿子都拐走了,你还要留他吃饭?

陆绾简直要被妻子这猪脑子给气出毛病来,可他眼下正在琢磨想兵部小吏可以胜任解谜,这到底是真是假,却也懒得敷衍了,当下不假思索地说:“你既然喜欢,那就在你院子里摆上一桌好了,让三郎作陪。”他说着就突然看到了朱二,一时烦躁之意再次大起。

都是朱二带来的那个朱公权,什么造膝秘陈,什么事关重大……如果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告密,他也不至于把张寿和朱莹给招进府来!

于是,才大闹陆府,还以为会被人打出去的朱二,就这么如同梦中似的被请到了陆夫人甄氏的小院,享受到了通家之好的待遇。席上看到陆三郎笑意盈盈地安箸摆饭斟酒,别说把甄氏这个母亲伺候得眉开眼笑,就连张寿和朱莹也服侍周到,他不禁越发不是滋味。

要是他也知道这样伺候祖母太夫人……兴许他在家里也不会惨到那光景吧?

朱二那点自怨自艾,张寿也好,朱莹也好,全都没注意,就连陆三郎也是一样。因为张寿和陆三郎昨夜熬了一整个晚上,朱莹一整天东奔西跑,因此,勉强混了个半饱,忍不住困倦的张寿就起身告辞,顺便还按住了要送的陆三郎。

“这两日九章堂整修,你以后直接去葛府就是,我也常常会去那儿,老师正在编一本术语手册,而且他老人家正好对密信编码之类的东西的挺感兴趣。”张寿见陆三郎又惊又喜地连声答应,而陆夫人甄氏则是比陆三郎还要高兴,他暗自莞尔,却不妨衣角被人用力拽了拽。

不用看,张寿也能知道那是朱莹,甚至能明白她此时那窝火的劲头。

我们并不仅仅是为了救陆三郎来的,要问陆三郎他爹陆绾的那件事呢?

他依旧没有侧头,只是语带双关地说:“莹莹,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别急,他会来找我们的。”

就因为这句话,朱莹一直憋到离开陆府。在上马车之后,眼见张寿竟然要去骑马,她方才气恼地从车窗探头叫道:“阿寿,你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说出了几个数字:“353,150,305,558。”

面对这么四个莫名其妙的数字,朱莹顿时狐疑了起来:“什么意思?”

“之前陆三郎递出来的那份家书,前四句从二进制转成十进制,也就是这么四个数字。可是,不知道密码本,天下之书浩若烟海,陆尚书得靠一点运气,才能找出数字对应的字。”

说到这里,他就笑呵呵地说:“如果他运气不那么好,当然会再来找我们。如果他运气好,也许也会来找我们。因为他那时候也许会觉得,陆三郎的那张字条泄漏的东西太多了。到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反客为主。”

朱莹顿时喜出望外,而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少爷,大小姐,这麻袋搁哪?”

张寿听出是阿六的声音,不禁也循声望了过去,可当看见不算高大的少年竟是扛着一个极大的麻袋时,他便醒悟了过来:“哪来的?”

阿六见朱莹也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盯着自己,他便指了指陆府大门:“捡的。”

至于怎么捡的,这值得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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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闲极无聊的出题

阿六“捡”来的麻袋,最终被护卫们带进了赵国公府大门,而张寿也和朱莹挥手告别,然后在阿六的带路下回家——这时候,打着呵欠的他完全没有去想,之前阿六也算是跟着他东奔西走,为什么却知道齐景山借给他们母子的这座小院子在哪。

而回到家之后,他强打精神应付了吴氏的一系列问题,接下来洗澡的时候几乎睡着,等爬到了床上,他这一觉更是睡得昏天黑地。

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用左手手背搭着额头,甚至都记不清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恍惚间甚至伸出右手,想去拿一旁依稀记得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直到伸出去的手碰到了架子床那宽大的围栏,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脱离那种梦幻现实的感觉。

他离开手机已经好多年了……在这个生活规律到乏味的年代,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为了保护眼睛鲜少点灯看书乃至于写字,他就连视力也恢复到了二点零。

也就是最近这段时日,波澜不惊的日子被那位大小姐突然砸了个粉碎,他才终于觅到了几分滋味,寻到了几分精彩。

乡间教书的小郎君,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国子博士……

窗外天光大亮,不用想都是一个好天气,而熬过一宿之后,偶尔打破生物钟,睡到自然醒,那也是常常睡懒觉的人体会不到的小小乐趣。不知不觉的,张寿突然不怎么想爬起来,而是躺在那继续看着头顶的帐子出神,直到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虎,阿六哥也拒绝你了?”

“是啊!我是真心诚意想学点武艺的,可阿六哥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就这么静静看着你……那眼神让人发毛!唉,我怎么就没读书的天赋呢?”

“我也没有……幸亏我爷爷还没从临海大营回来,否则送我来之前,指不定狠狠揍我一顿!他老说小齐哥和小呆哥跟着小先生学得如何如何,可我一看书就想睡觉,一看那些数字,我就想跑……”

张寿辨认出这是杨好和乔虎的声音,不禁为之莞尔。

读书真的是要看天赋的,就比如当年他和表弟同时入学,他就算不怎么看书也能天天第一,表弟却从一年级就开始磕磕绊绊,小学六年留了两级。虽说他那点天赋到全国重点高中就有点不够看了,但至少高考马失前蹄,还能落到普通211大学继续装装学霸。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听两人先是在那抱怨阿六的冷面无情,而后赞美吴氏的善良仁慈,最后竟是肆无忌惮地议论老刘头和刘婶平常怎么过夜的问题,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捶床叫道:“你们小心老刘头的芦柴棍!”

下一刻,门外立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功夫,房门被人微微推开一条缝,探进来那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东张西望了一阵,等后知后觉地发现床上张寿正坐在那看他,他方才轻呼一声,随即就讪讪地挪了进门。而在他身后,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也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子。

张寿懒得教训他们背后非议人,打了个呵欠就问道:“怎么就你们俩在门外?”

“早起赵国公府派人来请娘子去,刘婶就陪着娘子出了门。老刘头跟在阿六后头鬼鬼祟祟也出去,不知道是去哪。小齐哥去顺天府衙看小呆哥了。”

乔虎抢着解释了几句,又连忙说道:“早起还有人来求见小先生,但听说您还没起,就先怏怏回去了。对了,人是去过村里求学的,叫……”

说话没个条理的乔虎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人是谁,只能侧头看向一旁的杨好。结果,杨老倌的次孙比他还要更加懵懂,甚至还小声说:“我和阿虎忘记问他叫什么了。”

知道他们从前在村里,学的是如何做好一个庄稼汉,也许还有如何当好一个兵,但绝对没学过如何当好门房,当好仆役,张寿想了想,最后不负责任地决定回头把这任务丢给老刘头——因为指望阿六去教,那还不如指望空气会和人说话。

起床洗漱更衣之后,吃过灶上留给自己的白粥画卷,张寿便认真想了想今天的日程。

九章堂尚在整修,这时候去国子监容易被人视作为显摆又或者寻衅。

去葛府,会被葛雍拉去算各种各样这年头有意义今后无意义,繁琐到极点的数学题。

去赵国公府容易被人围观,而且性急的朱莹恐怕正等待自己说的陆绾登门……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把握昨夜解的那些密码就是对的。也许孔大学士四个字能戳中陆绾只是巧合。

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随口问道:“你们到京城之后出去过吗?最近有什么热闹?”

张寿不过是随口一问,乔虎却立刻叫道:“我们没出去过,但听说了一桩事情!小先生,之前想攻进咱们村子里的那帮临海大营反贼,今天要在顺天府衙公审。”

见一旁的杨好也在那拼命点头,张寿先是有些意外,但随即就释然了。

那位来自锐骑营的指挥使雄威把二三十个俘虏从融水村押回京,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据说被气病的皇帝,昨天竟然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国子监。既然反常的事情天天都有,那么本来应该是管民政的顺天府衙,突然却越权管起了军人叛乱这档子事,也可以理解。

说不定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又闹什么别扭了……

想到这里,他就笑眯眯地说:“那好,把门锁上,给我把马牵出来,我们去看热闹!”

好容易进了梦寐已久的京城,活动范围却只限于这条堂子胡同,杨好和乔虎早就快憋疯了,有张寿这句话,两人自然欢呼雀跃。等跟随出门之后,那更是在张寿背后不停地窃窃私语,对路上的所见所闻加以各种评述。

直到进了顺天府街,发现前方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的他们才渐渐闭嘴。

京城这么大也就算了,居然人也这么多!

看到两个小家伙被这人多的样子给吓了一跳,骑在马上的张寿就笑眯眯地问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张寿说着一顿,随即侧头问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这异口同声的三个字,张寿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形容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的热闹。车毂相撞,人的肩膀互相摩擦,人的衣襟连起来可以当成幔帐,人们衣袖举起时几乎就成了帐篷,大家一块挥洒的汗水就是一场雨。而如今这座京城,几倍于临淄。”

闲极无聊,他就随口说道:“既然你们现在看到了,京城人很多,那么,如果把京城划分成一个横八格竖八格,总共六十四格的棋盘,第一个格子里是两个人,第二个格子里是四个人,第三个格子是八个人……以此类推,你们觉得,京城有多少人?”

乔虎还没觉得这是出题,满脸疑惑地问道:“小先生,京城怎么可能才那么点人?这样算下来,第四个格子是十六个人,第五个格子三十二,第六个格子六十四……”

然而,当他算到第八个格子之后,就开始头皮发麻,第十个格子,他的眼睛就变成小圈圈了。而比他更加不济的,则是杨好。小家伙满脸苦色,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小先生,我不算了,肯定算不出来!”

张寿原本就是逗两个小家伙玩儿,见他们果然算不出来,恶趣味的他便呵呵一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小郎君,你说的这道题,自己你算得出来吗?”

没想到自己随口给两个小家伙出题,居然会有人突然这么问,张寿不禁循声望去,就只见说话的是身侧三四步远处,并肩站在一座茶楼门口的一个陌生矮胖老者。只不过,这老者身边却还站着一个他认识的人,正是葛雍老友齐景山。

张寿微微一笑,随口报数道:“很简单,答案是18446744073709551615个人。”

这种数学题放在古代,算学宗师都要算到头昏眼花,可现代却不一样,计算机真是个强大的玩意!

我小学一年级就能背圆周率小数点后五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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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自投罗网的陆尚书

齐景山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张寿报出那个巨大无比的数字之后,老友褚瑛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他本想向褚瑛介绍一下,葛雍引以为豪的关门弟子,却不想褚老头在片刻的惊愕过后,立时笑眯眯地捋起了胡子。

“小郎君可莫要信口开河,回头我要亲自去验算的!”

张寿不慌不忙地下马,微笑颔首:“老先生随便算,绝不会有错。”

“呵呵,你这话我可记住了。不过,京城能有这么多人吗?”

“别说京城,古往今来,兴许都不会有那么多人。老先生见笑了,我只是见到刚刚这顺天府街水泄不通的样子,随口给这两个小子出道题。”

见这干净清爽的小郎君谈吐从容,相貌出众,风度闲雅,尤其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可亲,让人心生好感,褚瑛不禁心中一动,当下就开口邀约道:“小郎君这是来顺天府衙看王大头公审临海大营的叛贼?我在三楼定了雅座,若不介意,不妨和我们挤一挤?”

张寿见一旁齐景山先是一愣,随即就冲他一笑,竟是就此三缄其口并不引荐,他不禁有些好笑,当下就爽快地答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老先生。”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矮胖老者褚瑛得意地一翘脑袋,顺便还揪了揪胡子。

功底不错,形象极佳……嗯,回头他得看看这小郎君有师承没有,省得葛老头成天拿关门弟子来炫耀!你有关门弟子,我就不能找一个吗?

乔虎和杨好虽说第一次进京,不怎么有见识,可看到张寿尚且对两位老先生尊敬备至,两人自然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吭一声。等到上了二楼,进了那一看就收拾得极其雅致的包厢,他们更是束手束脚,可当发现窗口正好能看到顺天府衙,他们便兴奋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发现张寿陪着两位老者说话,那边厢人家的僮仆也在偷瞥窗口,他们就蹑手蹑脚往那靠,没多久就忘乎所以全都趴在栏杆上去看热闹了。

“这边临窗之处,正好可以看到顺天府衙中公堂审案。当然,声音其实很难听得清楚。按理来说,堂堂府衙重地,本来门前不应该有这种可以俯瞰公堂的茶楼酒肆之类的建筑,只不过……”褚瑛故意姑且打住,见张寿笑意盈盈地立时给他斟上茶来,他这才满意地一笑。

“只不过太祖皇帝当年说,公堂审案,有些案子不妨供人旁听,也算是公诸于众。更何况,仅凭主官判断,说不定会出现冤假错案,有见识的人就更该听听。所以,太祖皇帝命人在这顺天府衙正对面,盖了这么一座茶楼,刚刚小郎君进来没注意招牌吧?这叫致公楼!”

已经听过太祖皇帝不少祖训和故事的张寿并不意外,甚至还笑着赞叹了两句太祖皇帝英明之类的话,果然取悦了面前这位老者。只不过,对方邀了他却不说出身份,而他也没找到可以说的机会,明显两边都认识的齐景山又不从中作介绍,他干脆也就装糊涂。

就在这时候,下头传来了一个犹如炸雷似的大喝:“全都肃静,府尹大人升堂了!”

这大喝连着重复了三遍,接下来,张寿就发现从楼上到楼下,原本鼎沸的人声顷刻之间小了许多。尽管算不得鸦雀无声,仍有窃窃私语声,但公堂之上威武喝声不绝,而从自己这凭窗而坐的极好视野,恰恰能看到大批镣铐加身的汉子被押上公堂的景象。

作为抓到那些乱军的功臣之一,张寿见对面这矮胖老者目不转睛,他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临海大营这些叛乱的官兵,按理来说不归兵部处置,那么也应该是刑部又或者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来审理,为什么会交给顺天府衙?”

“嘿嘿,你这就问对人了,事情和兵部陆尚书有关!”褚瑛得意地一挑眉,这才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但我不能告诉你!”

正等着人答疑解惑的张寿顿时气乐了。你前面半句话省略不就得了?先说问对人,再说不能说,卖关子不是这么卖的!然而,他正这么腹诽,对面老头儿却又笑容可掬地说:“外人我自然不能随便说,但自己人那就无妨了。”

张寿没来由想到了那一句“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广告语,忍不住好一阵无语。他瞥了一眼齐景山,见这位还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顺天府衙大堂审案的情景,对他和矮胖老头的交锋充耳不闻,他想了想,干脆就照着人家预备好的戏路往下走。

“敢问老先生,如何才算自己人?”

“嘿嘿。”眼看鱼儿上钩,褚瑛终于得意了起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寿,一本正经地说,“只要你能答上我几道题,那我就告诉你。”

这是什么调子?

张寿顿时愣住了。紧跟着意识到自己竟是遇到了考校,他简直啼笑皆非,偏偏齐景山还在一旁继续装聋作哑,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还请老先生出题?”

想想面前这位小郎君刚刚考两个少年跟班的题目就很有些意思,褚瑛轻咳一声,预备也从自己珍藏的题库当中拿出两道题来难一难对方,外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褚老先生,齐老先生,在下有一道极其难解的题,想要当面请教,不知可否赐见?”

闻听此言,张寿顿时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听这声音,门外好像、大概、可能……唉,不用那些不确定的词了,毕竟他昨天晚上才刚和人打过交道,肯定绝对是兵部尚书陆绾!

而褚瑛也没想到,这背后议论人的下场就是人直接出现在门外。有心拒绝吧,人家却偏偏说有一道极其难解的题求教,拒绝了说不定会被人说自己畏难。更何况,要是自己拒绝,指不定人就跑到葛雍那儿去了!

因此他只能悻悻哼了一声:“哪敢让你陆尚书说什么请教,小康,去,把题目拿进来!”

这竟是打算不见陆绾,只看题……

生出如此体悟的张寿顿时莞尔。而当褚瑛身边的那个小僮仆走到门前,打起门帘时,他就只见一身便装的陆绾正站在那儿。

当对方目光不经意间和他对上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位兵部尚书的脸色一连数变,本来拿在手中那薄薄一张纸仿佛变得重若千钧似的,坠得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他,陆绾虽说一千个一万个打算扭头就走,可到底脚下还是如同生了根似的没动弹。他昨夜叫了个精通算学的小吏,确实找出了那些所谓二进制数字。可之后换成日常所用的十进制之后,他就看着那些数字傻了眼。

他要这一连串数字有什么用?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寿竟然没说!

一气之下,他甚至都没去质问幼子,早朝过后打听到齐景山约了褚瑛出门,他就特地赶了过来——京城除却这葛雍师生俩,也就要数褚瑛和齐景山精通算学了!

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将手中纸片递给了那个少年僮仆,眼见人微微颔首就撂下他进门,他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接住了那即将落下的门帘,就这么站在了门口。可下一刻,就只见褚瑛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专程请教的这道题,直接伸手指向了对面的张寿。

“小康,你拿给这位小郎君解解看。小郎君,只要你解出来了,刚刚那关节,我回头可以好好解说给你听!”

那一刻,张寿觉得陆绾射过来的目光有若实质。他觉得这位兵部尚书甚至很想扑进来抢走这小小的纸片,然后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觉得自己很无辜,他只能冲着人耸肩一笑,随即就淡然自若地展开纸片,毫无疑问,起头四个数字正是他对朱莹报过的。

353,150,305,558……

他只扫了一眼后面解出来的那些,就笑容可掬地对褚瑛说:“老先生,陆尚书诚心而来,还是请他进来坐吧?至于这纸上的数字,是我昨夜没对他说清楚,说起来都是我的疏失。”

第一百零五章 不简单

什么叫我昨夜没对他说清楚?都是我的疏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褚瑛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莫名其妙。而直到这时候,齐景山这才轻咳一声道:“陆尚书请进吧,老褚就是这轻慢人的脾气,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眼见陆绾稍微犹豫了一下,继而就打起帘子进了屋子,知道这左右邻近的都是各处官衙人物,曾经的太常寺卿,如今寓居京城的老闲人齐景山便笑吟吟地说:“我们是在这致公楼下遇到凑热闹的张博士,老褚一时起意,于是就叫了人上来坐,他们两边还没互通名姓呢。”

张寿刚刚就猜到,对面这矮胖老者很可能就是葛雍曾经提到过的老褚,又或者说褚老头,此时此刻,抢在对方发脾气之前,他就立时诚恳地起身拱手道:“褚老先生,刚刚实在是对不住,我因见齐先生不肯说破,所以也就顺水推舟装了糊涂。”

褚瑛气鼓鼓地怒瞪老友,见齐景山照旧没事人似的,想到自己往日里和葛雍争得面红耳赤时,往往是这家伙渔翁得利,他不禁恨恨低骂了一声。然而,左右隔壁都是认得自己的人,他也就板着脸冲张寿伸出手去,直到人客客气气双手将纸条递了过来,他这才面色好看了点。

这小子至少比葛老头知情识趣……哼,就是长得也和葛老头年轻时候似的,招蜂引蝶!

然而,纸条入手,褚瑛只瞅了一眼便立时眉头紧皱。他微微屈指——虽说心算远远比这种小动作来得快,但他这习惯还是盖过了一切。等确定这些数字完全谈不上关联,他就脸色不善地看向了张寿:“怎么,这是你给陆尚书出的题?”

张寿立刻摇头:“我哪敢出题去考陆尚书?”

见褚瑛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陆绾虽说很希望张寿这个闲杂人等赶紧退避,可人坐得安之若素,他也只能低声说:“褚老先生,我也是病急乱投医……”

“哼,”褚瑛瞅了一眼那边厢正在过堂的顺天府衙大堂,突然开口说道,“小康,你们几个别闷嘴葫芦似的,该说什么说什么,和张博士带来这两个小家伙好好聊聊天。”

张寿就只见乔虎和杨好最初还有些懵,可等到被褚瑛和齐景山的几个僮仆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两个本来就听不懂深奥谈话的少年立时忘记了拘束,兴奋地和人交流起了在乡下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扰乱可能存在窃听者的最好办法。

果然,在这种乱糟糟的气氛中,褚瑛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绾低声说道:“刚刚张博士还问我,为什么这临海大营的乱军叛贼不是你们兵部审,也不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审,偏偏被丢到刑部……呵呵,还不是因为顺天府尹王大头是个难得精通算学的异数?”

这是个张寿完全没料到的答案,而接下来褚瑛说的话,进一步揭开了这个谜底。

“这次临海大营的营啸策划已久,但真正爆发的时机其实却不对,原因就是密信传书时,临海大营接收的人在计算时间日期时出现了差错。事后兵部那个内鬼被抓的时候,破口大骂后就撞墙死了,而临海大营那边接收密信的人据说也是引恨自尽。”

说着这种理应算是绝密似的大消息,褚瑛却依旧若无其事,甚至不在意旁边还有几个小家伙在叽叽喳喳,很可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可就算密信出了差错,人家却到底是探知了孔大学士奉旨视察临海大营的时间,只不过传递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今顺天府尹王大头手里,捏着整整十三封兵部内鬼与临海大营中某人往来的密信,陆尚书你手中解出的这些数字,是不是其中一封信上的暗号?”

面前明明是一个早已退出官场,悠游世外,闲散度日的糟老头,可听着这些话,素来处变不惊的兵部尚书大人,那张脸上终于难以维持平板到刻板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沉声说道:“请褚老先生和齐老先生赐教。”

“你以为我没解过吗?”褚瑛有些气恼地一拍桌子,“昨天这些密信抄本送到我家,我就看过了,我连这些数字都没算出来过,只盯着那一个个字拆得头昏眼花,你放着正主儿不求,却求我?哼,葛老头运气好,居然被他捡到个天赋绝顶的好学生。”

张寿见陆绾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最终又转向了齐景山,得到的却是这位素来恬淡的老者微微一笑并摇头作为答案,他不禁心中唏嘘。

他并不是真的胜过这些长者,胜过的只是他拥有多几百年的见识,仅此而已。

因此,张寿没有太大的犹豫,便将昨夜对陆绾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见褚瑛和齐景山对视一眼,一个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仿佛在验算什么,另一个则是右手摩挲着左上臂,分明也在计算,他就知道,两人很可能早就看过某些密信了。而在他们之外,兴许葛雍也是如此。

至于他为什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因为在此之前,他只是表现出一定天赋,兴许人家还信不过他。如果不是陆三郎误打误撞,也许眼前那桩案子直到尘埃落定,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很快,褚瑛和齐景山交换了一个眼色,继而,后者就温和地说道:“记得你曾经在葛家说过暗号密文和密码编码,那这些数字……”

“我只是随便那么一想,也许对应的真是千字文?”张寿哂然一笑,轻松写意地说,“因为千字文整整千字却没有一字重复,相比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用来当密码本简单合适。所以,昨夜告诉陆尚书的孔大学士四个字,也是从中而来的。”

见陆绾立时坐立不安,分明是打算立刻回去查书求证,他就笑呵呵地说:“陆尚书既然归心似箭,要不然,我送送你?”

见褚瑛和齐景山亦是在攒眉沉思,陆绾只犹疑片刻就点了点头。

然而,等到张寿把自己送出雅座,甚至一路送到了楼梯口,素来敏感的他就轻声问道:“张博士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不是我,是莹莹。”张寿顿了一顿,坦然直视着陆绾的眼睛,“莹莹想请教陆尚书一件事,她父兄之前战事不遂,但除却那些真的忧心战局,痛心失败的人之外,还有谁在背后唆使人攻击他们?”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饶是陆绾在问话时有相应思想准备,仍旧有些措手不及。

要知道,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来来往往都是人,张寿的声音还不轻,只要稍微有几个人听到,赶明儿赵国公府准女婿问他这个问题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如果换成朱莹问这话,那还不奇怪,可张寿明明精通算学,心细如发,怎会如此莽撞?

亏他刚刚还觉得这个乡下少年不简单!

陆尚书只觉得楼梯口附近的雅座包厢中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过往的茶楼伙计等也悄悄窥视着自己,在这种难言的压力之下,他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打哈哈道:“清者自清,张博士无需替赵国公父子多担心,皇上和朝堂诸公都会给战场将士一个公道的!”

说完这话,他立刻蹬蹬蹬逃也似地下了楼去,直到一口气来到一楼,快步出了大门。

而眼看陆绾走得飞快,张寿站在楼梯口,却没有立刻回去。

如果说千字文也许只是巧合,那么,用二进制充当密码机制这个问题,要说别人从八卦易经里头理解出来的,说实话有些牵强,毕竟,古代所有算经和相关典籍当中,从来不曾提到过什么二进制。这一点,只要看如葛雍和里头那两位算学宗师都尚且没有立刻想到便知。

还有,主谋叛乱的人是谁?还居然谋算一位内阁大学士,还在兵部有暗线?

啧啧,这个太平盛世,不简单啊!

不简单也不关他的事,他只想让这个经史重新占据世间正道,排斥其他的时代不要这么死板,同时追寻一下前辈的足迹。作为一个发明创造不怎么在行的理科狗,改变世界就只能靠教育了!

第一百零六章 寻人司礼监

顺天府衙的这一场审案,对于看热闹的百姓来说,也许一下子断了二十几个人的死刑,另外几个人的杖刑和苦役终身,宣示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秋决将会非常有看头,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但对于今天同样是来看热闹的张寿来说,着实有些乏善可陈。

没有劫法场……哦,不对,是没发生有人悍然闯公堂,而后什么惊天大逆转似的戏码。

也没有人犯在公堂上和府尹大人硬顶,而后一方震怒,用刑逼供,一方桀骜,抵死不招。

更没有什么宫中来使突然降临,给这场审案带来难以名状的变数。

总之,对于他来说,热闹完全没看着。之前他甚至还指望那个在翠筠间中作为反派却话很多的丁亥能在公堂上有所建树,结果人却老老实实就认罪了,而那位传说中的王府尹竟然没有穷追猛打追寻幕后主谋。

因此,眼看顺天府衙派出差役来大声宣示此番结果,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他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而原本以为今天运气好,撞见一个资质不错的学生可以试试收徒弟的褚瑛,那才是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他站起身时,见张寿也跟着站了起来,风度绝佳地行礼感谢道歉告辞,他终究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家住在东城羊肉胡同,没事也常来我那坐坐。”

齐景山不禁哑然失笑:“老褚,我就借给张寿一座小宅子,老葛就险些和我势不两立,如果他听到你想要拐走他徒弟,还不和你拼命?”

“哼,我管他!”嘴里说得强硬,但褚瑛看着张寿那张干净清爽一如葛雍当年的脸,还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臂膀,“国子监算科凋零至今,难得有皇上愿意重振,你这个算科博士可得好好干!等九章堂修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和老齐也可以去讲两堂课!”

张寿顿时笑容满面,随即再次长揖行礼:“那我就预先代国子监那些运气实在是太好的算科学子,谢过二位先生了!”

眼看张寿欣然带着乔虎和杨好告辞离开,褚瑛慢吞吞地走到窗口,突然侧头对一旁的老友说:“就算是老葛,就算是你还有我,当年从小喜欢算经十书,可还是一心想着先做好官,然后把我们会的东西教给精挑细选的学生。可我好像觉得,张寿并不在乎做官?”

齐景山微微愣了一愣,随即轻笑道:“因为他是赵国公的未来女婿,葛太师的学生,而我们这些很希望看到算学大兴那一天的老骨头,也会支持他。他不用像老葛那样为了传承葛氏那样去官场搏杀,也不用像我们那样不得不竭尽全力先向上走。”

“人无后顾之忧,有些人就会堕落享乐,纵情声色;但也有些人,就会一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心一意,乐在其中。张寿嘛……也许是后者,就和当年的长安公主驸马一样。”

褚瑛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继而轻轻舒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生活无忧,自然可以把兴趣当成终生追求。你我当年虽说没那能耐,但好在命还挺长,老来还可以钻研这从小就喜欢的算学。唉,也是我们这些年无能,否则也不至于让国子监九章堂落得那般模样。”

齐景山也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笑道:“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去老葛那儿?我们三个人都没看出那十三封信的玄虚,却被一个小字辈先解出来了,如今干脆再去算算?”

“哈哈哈,咱们只能算是帮忙的。你没看兵部尚书陆绾急成了那样子?走走,去看看葛老头到底是否验算清楚了,哼,做老师的未必比得上学生!”

两个前半辈子努力做官,后半辈子努力做学问的老者兴之所至地前往葛府时,离开致公楼继续在京城路面上闲晃的张寿,找了个地方带着两个小家伙品尝了一番京城名特小吃算是午饭,而后不知不觉就骑马溜达到了皇城东面的东安门大街。

这边是进宫的一条主干道,路旁衣甲鲜亮的官兵如同桩子似的矗立,一路整整齐齐排到了东安门,而让他诧异的是,沿着这条街,除却光禄寺和四夷馆这样明代老地图上有的官署之外,还座落着一些他完全没想到的官署。

比方说……司礼监?

司礼监怎么会到宫外来了?

东安门大街两侧并非御道的部分,尚且有衣着寻常的百姓在行走,而诸如光禄寺四夷馆之类的官署,门前虽说杵着两个兵卒,守备也并不森严。然而,司礼监前甚至别说兵卒,连个门房都没有,来往路人全都绕道走,那架势,张寿看着不知不觉想到了臭名昭著的厂卫。

一时好奇,他就带着同样乡下人进城的乔虎和杨好,慢悠悠踱了过去,在司礼监门前往里头张望了两下。而即便如此,门内却没有窜出什么彪形大汉呵斥叫骂,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只是无人之地。

想到之前在月华楼见过楚宽提出的那个要求,他寻思自己这个国子博士都已经上任了,学生的事情,楚宽却依旧没个说法,他就干脆直接走到高高的门槛边上,探出身子叫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听到门内没动静,杨好和乔虎对视一眼,两个刚刚在茶楼灌了不少茶水和点心,吃饱喝足了的小家伙就立刻抢上前来。

“小先生,您要找人?要我们进去帮您打听打听吗?”

“我声音大,我来叫人!”

路旁行人也好,邻近衙门的兵卒也好,不禁人人为之侧目。这是哪来的乡下小子,竟敢看这冷清的模样就不知天高地厚地靠近,还乱嚷嚷?可是,当他们看清楚张寿那张脸时,大多数人却又不由悻悻。自恃长得好,就可以去招惹人人避之不及的司礼监外衙?

虽说张寿没好气地阻止了两个活力过剩的小家伙,但这吵吵嚷嚷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里头的人。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灰褐色袍子的中年人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此人富态圆脸,小眼睛,乍一看倒很像是富家财主。和张寿打了个照面之后,他就笑呵呵地开了口。

“小郎君这是要找谁?”

四面正偷偷摸摸关注这边的人不禁都屏气息声,等待着司礼监这位有名的笑面虎在听到答案之后突然翻脸发作。然而,转瞬间他们就都愣住了。

“我找楚公公,请问他在不在?”

大多数时候笑口常开,但一旦发作就比鬼还凶的司礼监一虎吕公公吕禅,也同样愣在了那儿。他盯着张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详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

“哎呀,原来是您!我家老祖宗之前还念叨您呢!稀客稀客,快请进快请进!”

眼看那位先头还认定是莽撞不懂事的小郎君,竟是被人客客气气请进了司礼监,四周围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眼珠子。很快,这个消息就犹如龙卷风似的传遍了附近各个衙门。

之前被皇帝禁足在宫中的二皇子终于被放出来了,人已经进了司礼监外衙!

为什么是二皇子?这不是废话吗!据说二皇子素来就长得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待人接物很和气,只是很少出宫,出宫也不走东安门,所以他们不大见得着,可光是那些形容就和刚刚那位少年公子的形貌对上了。

再说,不是二皇子,笑面虎吕禅会对人这么毕恭毕敬?还说自家老祖宗,那位未来就会成为司礼监头号人物的楚宽楚公公在背后念叨?

而进了司礼监的张寿,只略一打量两侧那古朴有年头,简单却不显简陋的屋舍,他就用一种好奇的语气对引路的中年人问道:“这位大叔,你认得我?敢问你尊姓大名?”

对方说话声音雄浑,而且下颌隐约还能看到寥寥几根胡子,和之前他见过的那个号称在裕妃身边伺候的常宁不同。万一真的不是太监,他一声公公叫上去,闹笑话不要紧,得罪人就得不偿失了。

反正他来自男的都叫帅哥,女的都叫美女的时代,在不知道对方来历的情况下,叫一声大叔又不会少一块肉。

大叔……吕禅不禁脚下一顿。从入宫时的小吕或小禅,到后来的吕公公,吕总管,除了偶尔便装上集市逛逛的时候,那些不明就里的小贩会热情地叫一两声,少有人这么叫他。

不过难得听见这个称呼,竟是比公公也好,总管也好,都要来得亲切……

因此,吕禅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赔笑道:“张博士这容貌,整个京城打灯笼也找不到,我又怎会例外?我是司礼监随堂吕禅,楚公公正是我家老祖宗,他常常提起您!他今天不在御前当值,正好在这儿,您真是赶得巧了!”

第一百零七章 特招还是统考

司礼监人很少,屋舍不多,排场不大,也没有满脸谀笑的小宦官站在檐角,随时预备听候上头大太监一声令下,扑上前去抢做各种杂务。张寿从门口来到最深处的东厢房门外,总计就遇到了包括吕禅在内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扫地杂役,一个种花园丁,外加一条狗。

那不是蹲在人脚边打盹的雪白狮子狗,而是一条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漆黑发亮,咧嘴时可见那尖牙利齿,高度都快赶得上自己一大半的猛犬。虽说不是獒犬,但张寿丝毫不怀疑这条狗的战斗力,因此压根不会不自量力地伸手去逗弄。

而这条狗一路很有灵性地跟在他的背后,一直等到他跟着吕禅来到东厢房门口站定,它才状似无聊地摇了摇尾巴,随即撇下吕禅和张寿,径直往外院而去。

而看到张寿回头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条犬,吕禅方才小声说:“这是老祖宗最喜欢的黑月,平日只在这司礼监外衙范围之内活动。之前张博士你在门口时幸好没进来,否则它绝对会扑上来就咬,只有老祖宗喝得住。”

一听这话,乔虎和杨好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在乡下也不是没养过狗,可哪里见过这么高大威猛,比狼都凶的狗!一想到刚刚要是擅自闯进来,那绝对要被狗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人就觉得腿肚子直哆嗦。

幸好我向来知道,闯空门是犯法的,制止了两个莽撞的小家伙!

张寿的心里也转过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少不得赞叹了一番有其人必有其狗。而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了楚宽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小吕,你带了谁在外头?”

“老祖宗,是张博士。”

这声音过后,张寿就听到屋子里竟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大门就在他的面前被打开了。眼见亲自开门的楚宽笑吟吟地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就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紧跟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昨日皇上驾临国子监,人多嘴杂,我不好问楚公公,现在我亲自来向您要学生了。”

吕禅没想到刚刚还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这位张博士,面对楚宽这位比自己高不止一层的司礼监秉笔楚宽时,竟然如此开门见山,毫不客气。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楚宽只是微微一愣,随即竟是笑着把人拉进了屋子。

“这事情好说,来来,张博士屋里坐……小吕,去找点待客的好茶!”

虽说这司礼监外衙看上去人不多,但也不至于真的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需要吕禅这个随堂亲自去动手。所以,吕禅闻言一愣,等听到楚宽一声呼哨,瞧见黑月又摇着尾巴过来在门口蹲下了,他就意识到楚宽真的有要紧事和人说,所以只让自己这个心腹进去送茶。

于是,他立刻连声答应,等快步跑去中堂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罐据说是贡品的茶,又去小厨房用滚水烫过紫砂壶,眼看着一个手脚麻利专司泡茶的小宦官把茶给泡上,他这才端着茶盘一溜烟地赶到了书房前。等到用肩膀推开门进去,他就听到了楚宽说话的声音。

“张博士,你说说,这是不是恶心人?”

刚刚听楚宽诉苦骂娘,此时,张寿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是完全明白了。

“楚公公的意思是,我拜托你去找的那些学生,那个声称做了几任帐房却都被赶走的阎方,是因为每次都愣头青似的揭穿别人做假账中饱私囊,其余的还有几个潦倒至极给人代写书信过活的没功名穷书生,剩下绝大多数都是几家勋贵又或者官员的仆从?”

闻听此言,就连不知所以的吕禅,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托盘上的茶盏因此发出了微微杂声,他赶紧上前把东西放下,随即专心致志地倒茶分茶。

“如今国子监里的监生那是一个个都一心只读圣贤书,肯学算科的越来越少。而那些达官显贵家里,却养了一批从小就学算经,看账目的仆役!这也就算了,之前若不是你在葛府门前应对得宜,转瞬间你堂堂葛门弟子和一群穷酸和仆役争风的消息,就会传遍满京城!”

说到这里,楚宽不禁深深叹息:“你要知道,算经十书的深奥,不是光读书就能够无师自通的,必得要有资质的老师去言传身教……十几年前国子监还有算科的时候,那几个算科出来的监生,官路全都不顺当,而他们人去了哪里?全都被高薪搜罗去给人当西席了!”

张寿接过吕禅递来的茶,还欠了欠身对他倒了一声谢,这才微微笑道:“也就是说,朝堂上的那些文武大人们,正在让仆役们修习算学,如此他们的账目有人计算,他们的产业有人打理经营,对不对?”

楚宽立时附和道:“没错,他们就是觉得,国子监这种大雅之堂,根本就不需要算科!”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张寿并不意外。就算在欧洲,领主们和贵族们最初也只是养着会计师,为自己的小金库和账目服务,直到金融投机开始大行其道,精通计算的人才开始变成了香饽饽,十六七世纪那些一度称霸欧洲的大国。财务大臣拎出来,一堆堆都是精通数学的。

纯粹的数学只能吸引一小撮爱好者,只有和金融连接起来,数学天赋才会显得珍贵重要。否则那些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和保险产品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因此,在楚宽那期冀的目光之下,张寿便放下茶盏:“那么,楚公公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我要的学生没指望了?”

楚宽见张寿眼神清澈,脸色诚恳,一时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能加重语气说:“试问这国子监重地,那些监生或为天下县学举贡,或为恩荫,或为捐监,谁会甘心和仆役同列?张博士,所有人的名字和下落我都可以告诉你,但这些人,我就算真的绞尽脑汁要来,那也进不了国子监啊!”

“那就先不要这些人。”张寿仿佛真的听不懂楚宽的言下之意,无奈叹气道,“先把那位率先供述自己是受人指使的阎方,还有几个没功名的书生找来就行。至于招生嘛,我会出三道题,劳烦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帮我张贴出去,但凡答得上来的,都能到国子监参加面试。”

“您问面试是什么意思?当然是为了避免有人拿着别人做的题目来蒙混过关。”

“相比去那些达官显贵家里挖墙脚,这样满城招人的方法反而更容易不是吗?”

“如果那些仆役真有向学之心,我当初送书的时候就和他们说过,他们可以去老师家里请教的。有教无类,老师也好,我也好,都愿意答疑解惑,未必一定要国子监……”

直到张寿对楚宽诚恳有礼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又谢过之前的找人,他就起身告辞离开,临走时又婉辞了吕禅的相送,竟是笑容可掬地跟着那条旁若无人的带路狗往外走。

楚宽站在书房门口,见这位年轻的国子博士带着两个僮仆走得从容自如,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这才开口问一旁的吕禅道:“你觉得这位张博士性子如何?”

“性子……”吕禅冷不丁想到之前那大叔的称呼,不由小心翼翼地说,“似乎挺随和,挺温润厚道的,好像没什么脾气?”

“没脾气?那是你没看到月华楼文会的时候,他把徐凤阳那个自称京畿第一时文选家的家伙顶得下不来台的样子。”

楚宽呵呵一笑,但那笑声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意:“你大约不知道,今天他在顺天府衙对面致公楼三楼雅座,和齐景山褚瑛同桌,兵部尚书陆绾专程前去求见,我估摸着,兵部那个内鬼和临海大营内应勾连的那些密信,也许被解出来了。”

“啊?”吕禅简直难以置信,“昨天葛太师和齐褚二位老先生,不是也没算出结果吗?”

“所以说,达者为先,不分年龄。”楚宽烦躁地吸了一口气,

本待想一开始好好诉苦说难,然后再设法把那些人全都搜罗过来给张寿送去当学生,他有把握让那些竟敢纵容仆役去葛家闹事的人家不敢放个屁,届时张寿就欠他一个人情。毕竟,他可是真的查证过,这些人确确实实是从小学习算经十书,具备一定算学基础的人才。

当老师没学生怎么行?

至于让张寿欠下这个人情有什么用……古今通集库里的太祖文卷堆积如山,但有些东西他们能钻研能理解,有些东西却犹如天书,就连西夷之人也只能辨认出些许词语,他们这些自诩为继承太祖遗志的阉宦,已经不知道多少人抱憾而终了。

就算死马当成活马医,也不妨让张寿试试看,就算皇帝不允许,他可以私底下抄录出来。可眼下这个人情没送成功,他日后怎么向人张口?

一路向外走时,看看那只摇头摆尾的黑月大狗,瞧瞧两个明显变得小心了许多的小家伙,张寿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更谈不上压力。

为了一群才能和品行说得好听叫不能确定,说得不好听叫才能待定,品行有瑕疵的人,就要去和养着这么一批人的文武官员群体硬扛,他疯了吗?

有统一录取考试外加面试的强大武器不用,他却非要去特招?如果这些人真的因为他代葛雍赠书之恩前来求教,那时候再徐徐辨别对方心性,总比现在楚宽用尽手段把人给他一股脑儿都收进来强。

就算招考失败,大不了,就让陆三郎在九章堂做个光杆斋长!

只要小胖子能在某些方面大放异彩,他还愁日后没有好苗子?来日方长,他不着急!

自从当年跌过一个很大的跟头之后,他就已经吸取了教训,凡事不可急躁!

正当这么想的张寿跨出门槛时,便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喝:“阿寿!”

抬头一看,见是骑着火红色骏马,一身朱红色的朱莹如同烈焰一般倏忽而至,张寿不禁微微一愣,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快,跟我去见我娘!”

第一百零八章 丈母看女婿

哪怕不是第一次瞧见朱莹,可当看到这位大小姐一跃下马,随即一把揪住了张寿的袖子时,乔虎和杨好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在村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哪家怀春少女在背地里眼睛亮晶晶地议论过小先生,但小先生虽说永远都在笑,可给人的感觉却是,他始终都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和小先生搭话的永远都是嫁人生子的妇人们,女孩子们大多数都只是张望。等到朱莹来了之后,那更是如此。

那个鲜衣怒马,仿佛能灼伤人眼睛的千金大小姐,怎么看都让人自惭形秽!

张寿见朱莹不由分说拽住自己就要走,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提醒道:“莹莹,我这边还带着两个人呢!”

朱莹一扭头,这才看到了慌忙挪开视线的乔虎和杨好,当下就立刻嚷嚷道:“朱宏,朱实,你们两个带上杨好和乔虎一程!阿寿,快跟我走,娘好不容易才肯回家的,你再不去,她走了那可就糟糕了!”

无可奈何的张寿反复提醒,这才让大小姐记起自己能骑马,马术却还没好到能策马飞奔。

因此,朱莹只能耐着性子忍受那策马小跑的慢速。尤其是抄近路从布粮桥走皇城北大街,还要路过北安门下马步行,她差点心急火燎,直到眼看赵府大街在望,她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出来时特意吩咐人,如果娘走了,那么便在街口画一张哭脸,现在墙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么娘应该没有走吧?

当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口时,她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大声问道:“我把阿寿带来了,娘还在吧?”要是真的走了,她就带阿寿去昭明寺,就算软磨硬泡也要把人接回来!

门前几个门房使劲忍笑,尤其是见后头马上的张寿也是一脸无奈的样子,其中一个乖觉的就一本正经地说:“大小姐放心,夫人就在太夫人的庆安堂,她今天不见着姑爷,肯定是不会走的!”

“那就好!”朱莹才不是那种被人调侃就红脸的性子,一转身她就直接拉过了张寿的缰绳,“我们直接到庆安堂再下马,别让祖母和娘久等了!”

既然已经进了赵国公府,下马步行,比骑马直入,统共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但朱莹一锤定音决定骑马直入庆安堂,张寿也只能听之任之。

等到在那道熟悉的垂花门前下马,他扭头看见乔虎和杨好被朱宏和朱实直接从马背上拎了下来,连借口都找不到的他只能在朱莹的催促下进了门。

和之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见太夫人不同,自从见过裕妃,他一想到朱莹这位似乎因为当年事遁入空门的母亲,总觉得有些异样。和裕妃不同,朱莹的母亲给人的感觉是固执强硬。

此时,他跟着朱莹进入正房,转过那道隔屏,就看到客位上坐着的吴氏已经站起身来。想到之前两个小家伙说吴氏一早就带着刘婶去了赵国公府,如今这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分明是太夫人请了吴氏这个当年的熟人,来一块接待自己那位从昭明寺回来的儿媳。

等他转过那长长一溜椅子,最终看清楚隔屏后主位上那两人时,他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灰帽缁衣,右手把玩着一串黑色佛珠的女子。

和朱莹那美到让人不可逼视的惊艳相比,她的容貌乍一看便显得冷艳,当仔细看时,她那始终笔挺的脊背,微微翘起的下巴,更显出了几分隐约和朱莹如出一辙骄傲和刚强。

而她的声音亦是有几分铿锵:“你是阿寿?”

张寿定了定神,这才上前长揖行礼道:“张寿见过夫人。”

“起来吧。还有,不要叫我夫人。”缁衣女子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丝平日极其罕见的笑容,“我在娘家排行第九,出嫁之后,长辈和同辈都叫我九娘,你可以叫我九姨。”

见已经来到九娘身边搀扶着她的朱莹对着自己使劲眨眼睛,仿佛催促他答应,张寿便从善如流地说:“是,九姨。”

只是听到这一声简简单单的九姨,九娘便立时神采飞扬,刚刚眉宇间笼罩的一丝阴霾完全散尽,这一刻,她那明朗的气质和朱莹的明艳似乎合二为一,再无差别。

而朱莹也立刻撒娇道:“娘,你平时见了我都不大说话的,你偏心!”

九娘微微一愣,随即轻轻拍了拍朱莹的手:“我怕和你说多了话,就想回来。我怕我因为想你们,于是就向你爹服软!”

她非常坦然地说出了你们两个字,尤其是见吴氏偷偷擦眼泪,她不知不觉就声音大了些。

“你爹那个人,从来就只知道杞人忧天,如果阿寿养在我们朱家,我一定会对他和大郎二郎还有你一视同仁,绝不会让恶语中伤的人有立锥之地!他自己只顾着教导大郎,忽视了二郎,凭什么还觉得别人就不如他会教导孩子?”

“什么把阿寿放在乡间养着,挑好先生去教导,把他养得性情疏阔,为人端方之后,然后在你和明月当中挑一个嫁给阿寿,这简直是儿戏!不是眼前长大的人,怎么知道性情如何?如果这话是敷衍,那么实在没诚意。如果这话是真的,对你们对阿寿都是不负责任!”

张寿只觉得朱莹之前说娘揍爹一顿就能和好的话,如今看来也许是有理由的,这位赵国夫人性格分明和朱莹极其相似,有什么说什么。而下一刻,他就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娘,我这么多年都没尽孝,您也没有为莹莹她爹休了我这个固执的妻子,我很感激您。但我还是要说,当年的事情,您应该和莹莹她爹争一争的!”

面对这样一个倔强到极点的儿媳妇,太夫人忍不住想到九娘当初作为儿子的续弦妻子进门之后,婆媳两人也常常会因为琐事爆发小冲突的情景。然而,如今十六年过去,她再看老脾气发作的儿媳妇,却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轻易就会动气了。

毕竟,正是因为九娘和裕妃张寡妇一同拼命,朱莹也好,张寿也好,永平公主也好,三个人才能平安降世。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没错,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没有苦劝到底。好在得天之幸,阿寿不但品貌出众,而且才华横溢,和莹莹正是天作之合。”

身世倒是没有多出一个别的版本,张寿正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对话这么快就进展到天作之合这一茬了,不禁有些措手不及。见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吴氏满脸喜悦,他下意识地想要打个岔,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九娘的目光犹如利箭一般,突然死死锁住了他。

“阿寿这孩子,生得确实比京城那些龙子凤孙,贵介子弟都还要更好些,学问有葛太师把关,我自然更是无话可说。但是,阿寿,我听你娘说,你马术才只是刚学,武艺也一窍不通?那样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文武双全!”

没等九娘把话说完,吴氏就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叫道:“夫人,阿寿他自幼体弱……”

“就是因为自幼体弱才要好好练武打熬身体!”九娘柳眉倒竖,却是对着吴氏怒斥道,“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你就是不懂!上次听说村子里还进了乱军,还有刺客?这次阿寿没伤着,下一次呢?想当初要不是我和裕妃会武艺,张……她又肯拼命,怎么能逃出来?”

说到这,九娘就看着张寿,眼眸神采毕露:“而且,阿寿,你总不想将来夫妻吵架的时候,被莹莹追着打吧?”

那一瞬间,张寿就只见朱莹一张脸灿若红霞,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是长着一张看似文弱书生的脸,可这三年在乡间每日健走上山,其实没那么文弱。那些当年学过的防身术,他这三年也常练。当然,人家这建议,他自己其实是一百个赞成的,因为他会的东西,和这年头刀枪弓箭冷兵器精通的高手没法比。

可是,这劝君习武的最后一条理由,难不成是赵国公夫妻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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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问君心意

也许是因为丈夫赵国公朱泾不在;也许是因为婆婆太夫人姿态很低,语气柔和;也许是因为女儿朱莹撒娇卖痴,苦苦劝留;也许是因为丈母娘看准女婿,越看越欢喜……总而言之,九娘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留下,但仍是一口咬定只“住两晚”。

而等到朱莹和太夫人咬耳朵说了一阵子话,随即喜出望外地搀扶着母亲回去梳妆,还连吴氏一块请了去,太夫人就留着张寿问了些今日见闻。

张寿很坦诚地说了在致公楼见到褚瑛齐景山,以及后来见兵部尚书陆绾的经过,本以为太夫人会结合自己昨夜和朱莹跑去陆府,追问此番来龙去脉,谁知道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置之一笑,问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阿寿,你知不知道,莹莹怎么能在司礼监外衙门口,把你堵个正着?”

张寿之前跟着朱莹一路紧赶慢赶,后来又要应付比朱莹更有性格的九娘,此时突然被太夫人这一提醒,他方才发觉了这个问题,当下皱眉问道:“如此说来,确实很奇怪。”

“那是因为,别人把你当成了宫中素来以相貌出众著称的二皇子,消息传得附近衙门全都知道了!要知道,司礼监外衙那地方,旁人避之惟恐不及,你居然会那么大大咧咧直接进去,别人不误会都难!刚刚莹莹偷偷告诉我时,我都吓了一跳!”

嗔过之后,见张寿有些尴尬,太夫人这才摇头失笑道:“莹莹因为母亲回来,跑到你家不见人,听说顺天府衙审案子,琢磨着你可能去了那,结果到致公楼,正好听说你在这见过褚先生齐先生和陆尚书,就急匆匆一路去找你。”

“她一路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俊得不得了的小郎君,后来听说什么二皇子进了司礼监外衙,她就知道错了。她这两日都进过宫,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前闹了一场双双被禁足,不可能被放出来,跑去司礼监外衙找楚宽的说不定就是你,结果,真的被她猜对了!”

张寿一时哭笑不得,然而,太夫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更加意外。

“我朝不比汉唐宋,太祖皇帝说,皇子落地就封王,凭什么?是精英人才,还是酒囊饭袋都还不知道呢!都先长到十八岁,看看是龙是凤还是老鼠再说!反倒是公主们,落地就有封号,比皇子们还娇贵一些。其实,当初你那桩婚事,只是口头说,并没有定下是谁。”

见张寿顿时微微一愣,太夫人就诚恳地说:“也就是说,说不定裕妃也看中了你,想要招你做永平公主驸马。当然,这是因为你不但才华横溢,而且还生得一表人才。世人以貌取人,往往其貌不扬的人,要花费千百倍的努力才能证明才华。”

张寿这才哑然失笑,对太夫人的直言不讳并没有多少怨艾。只是,对于所谓的驸马之说,他却不以为然,当下也同样直言不讳:“裕妃娘娘之前关切垂询,想来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绝对不会有您说的那种意思。至于永平公主,以我之见,她眼高于顶,看不上我。”

“哦?如果你猜错了,其实她们也看上了你呢?”

见太夫人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张寿便哂然笑道:“有些事情要的是两厢情愿,就算人家看上了我,我却未必乐意。”

“那你的意思是,莹莹比永平公主更好?”

张寿没料想太夫人竟然如此步步紧逼,沉默片刻,他就坦然说道:“对我来说,其实从来就很难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我的婚事,我想自己做主。”

面对如此狂妄到称得上大胆的宣言,太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眉间戏谑之色便渐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祖母维护孙女的谨慎和审视;“你不喜欢莹莹?”

“最初她出现时,我是错愕意外,敬而远之,但我很快便发现,很难做到。她很真实,很美好,不像贤良淑德的木偶假人,相处时间长了,没有人会不心动,包括我。”

坦然说着心中深处的真正感受,张寿便直视着太夫人那老辣而尖锐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希望她将来后悔。所以,我想多让她看看真实的我,也想多看看真实的她。如果她看到了我真正的性情和为人之后,依旧不改初衷,那么,再谈将来也不迟。”

“你呀……直说你还需要时间,不想这么快成婚,而是想自由自在和莹莹相处一段时间就行了。”太夫人哑然失笑,见刚刚还从容侃侃而谈的张寿顿时有些狼狈,她便泰然自若地说,“你承认对莹莹心动就好,她好容易真心喜欢一个人,我可不希望她错付真心。”

正当她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慈爱祖母时,却突然词锋一转道:“阿寿,你昨夜陪着莹莹,还撵了二郎和朱公权一块去陆府,是去追问陆绾为什么要对付莹莹她爹吗?”

刚刚预备好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夫人东拉西扯,如今张寿明明因为她的问题而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时,却又偏偏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要说他没一点发懵,那是不可能的。一愣之后,他才干脆坦然说道:“是,因为莹莹说,她觉得自己该长大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太夫人微微一笑,随即又反问道:“那为什么是你去说服二郎,而让她去说服朱公权?你去说服二郎很简单,而她那点简单粗暴的手段,未必就能慑服老于世故的朱公权,她不明白,难道聪明机敏的你也不明白吗?”

“我那时候觉得,她恐吓朱公权的手段有那么一点不妥,可后来想想,那又如何?纵使朱公权在进陆府之后反而去对陆尚书通风报信,二公子也应该见到陆三郎了。陆尚书多半会请我和莹莹进府去来一番敲山震虎,那时候我们正好可以正面接触他,结果,也一如预想。”

“莹莹傻大胆,你啊,居然也不劝她,还依着她!”太夫人说是责备,但脸上的笑意却根本掩藏不住,“罢了,你们两个孩子误打误撞,却还破开了密信迷局,陆尚书投鼠忌器,也许有些事情就暂且偃旗息鼓了。”

她说着就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对着张寿裣衽行礼:“不管如何,我都要谢你。我这些天来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便是送莹莹去乡下。”

张寿微微一愣,这才侧身避过,随即还礼道:“这些年能衣食无忧,我们母子也承惠颇多,这次只不过是误打误撞,太夫人不必言谢。倒是……”

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昨夜阿六带回来的那个麻袋……”

“当然是沉了什刹海。”太夫人若无其事地淡淡说了一句,见张寿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就笑道,“哄你玩的!你当初都能说服莹莹把朱宇送去顺天府,如今一个背主的幕僚,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莹莹不是威胁朱公权,小心捏在朱家手中的把柄吗?”

“我把他送顺天府衙了,还有他往日挪用钱粮的罪证。好在他帮着莹莹她爹处理的都是些琐事细务,并不涉及来往私信。王大头能者多劳,我只能劳烦他了。”

张寿顿时瞠目结舌,深刻同情那位近来人多事忙的顺天府尹。然而,他很快就发觉,他同情错了人,因为门外须臾就传来了江妈妈的声音。

“太夫人,顺天府衙来人了,说是王大尹召见姑爷。”江妈妈顿了一顿,随即着重补充道,“王大尹说,十万火急,姑爷要没吃饭去他那吃,要想睡觉他那也可以睡。总之,半个时辰他要见人,否则他就亲自来了!他还派了轿子来,就在门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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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十万火急

轿子这玩意,张寿在各种影视剧以及景区见过很多次,然而前后两次进京,他在这偌大的帝都也算是溜达了一大圈,却几乎就没见到人力轿子。所以,被顺天府衙这位王府尹犹如催命似的从赵国公府里催出来,听说还派了轿子接,他着实有些好奇。

可等到门口,他就恍然大悟。这说是轿子却也没错,因为偌大的轿厢被两头健壮的骡子高高驮起,赫然是一座驮轿!而在轿子旁边,正讪讪地侍立着一个人,不是邓小呆还有谁?

“小先生。”邓小呆到底还是上前几步迎了迎张寿,随即就小声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府尹大人有命,没法不来。这几天他老人家火大得很,说话越发少了,一张脸冷如冰块,从上到下谁都不敢惹他生气,就怕他那刀子似的眼神剜你一眼。”

张寿还能说什么?就连太夫人这般面面俱到,有些时候甚至胆大妄为的老人尚且不得不送他到垂花门,还特意命人去瞒哄拖住朱莹,足可见老师葛雍口中的这位王大头是何等强项之人。因此,他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废话不说了,既然十万火急,那就走吧!”

驮轿很高,必须要先用特制的楼梯上去,进入之后,张寿才发觉这里很宽敞,再说既然用的是畜力,他也不想让邓小呆在下头随轿步行,干脆就叫了他一块上驮轿。两人便这么相对而坐。可能是久久无言,邓小呆觉得喉咙有些痒,便不得不没话找话说。

“小先生,当初太祖皇帝登基之后,认为人力轿子纯属浪费,所以下令树立铁牌于天下大小城池,无论官职高低,不许坐人力轿子,只有七十以上的老人和腿脚不便者,可以雇乘两人抬的竹制滑竿。可因为马车颠簸,更舒适的驮轿就应运而生。”

张寿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随着骡子前进,驮轿一上一下微微颤动,但相比马车在地面行进时的颠簸,这点颤动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右手拄在面前的小方桌上,突然开口问道:“那这驮轿应该是有品级的才能用吧?否则我进京之后也不至于没见过几辆。”

“是,太祖皇帝定的是,京城之内,三品以上官才能有一辆,但可以借给家眷朋友用。毕竟,驮轿这么高,上上下下必定要用木梯,七十以上老者和腿脚不便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坐。”

“太祖常说,不要觉得天下人多,所以就过分役使人力,天下广袤,需要人力的地方多,不要浪费了。一头牲畜几年就可以长成,一个人却要二十年才能成为壮年,不要把人当成牲畜使唤。”

尽管听说过很多太祖皇帝的故事,但听着这样一条律令,张寿的面前,不知不觉呈现出一个知性到有些感性的男子形象。在豪取天下,定鼎大都之后,能够用这样的形式爱惜人力,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细致入微的君主,更不要说那种重视教育的态度了。

怪不得时至今日,他遇到的那些有识之士,甚至就连朱莹,每每说到太祖,那都是追忆惘然,恨不能与其生于同代。

而邓小呆说着顿了一顿,随即才小声说道:“小先生,这都是府尹大人告诉我的。我虽说依旧在户房,可府尹大人常常会把我调过去算些东西。舅舅高兴得差点没发疯,可我实在是心里七上八下。其他原本瞧不起我的人最近不是说怪话,就是围着我拍马屁,我……”

邓小呆啰啰嗦嗦地说着自己的担心,自己的不安,而张寿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只是纯粹地听,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下驮轿时,跟在邓小呆后头稳稳落地,他这才做出了回答:“得到莫大的机缘,当然就要承受相应的善意和恶意,习惯就好。”

这种话,他并不指望年纪太小,阅历太少的邓小呆能够明白,但他相信,对方那位老于世故而又日日朝夕相处的舅舅,多少能理解一二,至于会不会把人指点歪了,他并不十分担心。毕竟,他就在京城,而不是在隔着数十里之外的融水村。

白天在对面致公楼上居高临下俯瞰,此时这傍晚时分,张寿却堂堂正正被人家顺天府尹请进了这座顺天府衙,他想想也觉得有些奇妙。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在门口接了他,随即就满脸堆笑在前引路,一直带着他来到中轴线上的三堂附近,这才回过头。

“张博士,府尹大人请您来,为的是验算临海大营叛贼和兵部内鬼之间的往来密信。”

张寿此前猜测时,也觉得是为了这件事,否则,堂堂府尹居然说还管他吃喝睡的话?

他正要说话,那师爷又赔笑道:“张博士的学生,齐郎君和陆三郎,也都被府尹大人十万火急地请了过来,加上您和小邓,人就齐全了。”

竟然连陆三郎都被拎过来了?

张寿一回头,见邓小呆也同样呆若木鸡,他不由觉得,王府尹这种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的精神实在让人“钦佩”。于是,无话可说的他只能摇头往前走,等来到三堂门外,他就听到了陆三郎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府尹大人你这是请对人了!我爹那是放着真佛不去求,反而去拐弯抹角另寻高人,最后还不是撞在了我那小先生手里?昨夜我那字条送出去时,小先生前后才琢磨了多久,就道破了其中关键……”

陆三郎,求不吹行吗?如果这些密信真的全都是二进制编码,然后转十进制,再加一本千字文就能解决的,这关节他都已经道破了,里头这位顺天府尹还请我干什么?

张寿简直想为收徒不谨慎哀叹三声,当下只能加快脚步,等到了三堂之前,他就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准备伸手去推门。可紧跟着,门就被一把拉开,窜出了个陆三郎。

“小先生你可来了!快快,咱们得抓紧,绝不能落在我爹后头!”

张寿懒得理会陆三郎的殷勤,径直进入三堂,就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瘦削,年纪约摸四五十的中年人正坐在主位上,见他进来便起身致意,只是那表情却显得有些刻板。他从邓小呆和葛雍的形容中大致能猜出,对方性格一贯如此,当下就上前拱了拱手。

“张博士,我就不说闲话了。”被葛雍称作王大头的顺天府尹王杰,确实拥有一张和身材相比略不相称的大脸。他单刀直入地说,“褚先生午时差了个人传话给我,所以如今密信十三封,其中十二封我都解出来了,正是在传递孔大学士即将去临海大营私访的种种细节。”

“其中,有一封信提及的是具体日期和时间,丙日应该是被算成甲日。就是这封信出了差错,才会使得营中某些叛军在早两天兵部郎中预先前去的时候误以为是孔大学士,因此提早发动,功亏一篑。”

“但是,最后还有一封信没有解出来,而我明天早朝,必须把一应内情对皇上禀明,所以不得不把你和学生们请来。要知道,我审这桩案子的时候,是对皇上立了军令状的。若是不能在案犯一一认罪伏法的同时,断出这些密信的玄虚,今次顺天府试便要重考。”

张寿顿时满脸不可思议。审案子立军令状,竟然赌注是顺天府试重考?

然而,接下来王杰说出的话,却让他不得不心动。

“如若不是算科多年乏人,朝堂官员不少人连个赋税数字都常常闹笑话,更不要说看懂这些密信,怎能显出我在此次顺天府试当中加入一道算学题确有必要?张博士,只要能解出来,你此番国子监九章堂招生,我这顺天府尹自然竭力相助!”

虽说谈不上把握,但张寿只是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加密容易,解密却难,之前我是凑巧和那个编密文的人想到一块去了,如今我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毕竟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说完全不够。”

虽说这年头的加密不可能太难,但现在又没有电子计算机和一大堆解密软件!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王杰一锤定音地说:“可以,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编码方式

深夜的京城内城北面顺天府衙,灯火通明。

深夜的京城内城南面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灯火通明。

然而,南面的兵部衙门中,当得知北面顺天府衙那边都有哪些人在挑灯夜战时,兵部尚书陆绾,却破天荒沉不住气丢下了手中的笔。

而后,跟了他十几年,眼看陆绾从郎中一路擢升到尚书的一个心腹小吏牛头不对马嘴地劝解了两句,竟是被撵出了门,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他王大头可以阿猫阿狗全都请到他的顺天府衙去帮忙,我这兵部衙门却干干净净,容不得外人擅入!”嘴里说着这义正词严的话,陆尚书心里却窝火不已。

之前在致公楼上被张寿点出关键,他也不是没动过把儿子陆三郎提溜了过来解密的打算,可兵部衙门这种要紧地方,就算他这个尚书,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儿子带进来!结果倒好,就是他这一犹豫,又不曾吩咐家人把陆三郎禁足,居然被王大头截胡抢先了!

那个不孝子还居然真的会屁颠屁颠去帮王大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冷淡却又严峻的口气说:“张博士已经把那些密信的关节挑明了,兵部所有最擅长数字和计算的小吏也都汇聚于此。如若在天明之前解出来,那么所有人都能将功折罪,如果算不出来,我固然要向皇上请罪,你们也人人有过!这次兵部丢脸丢大了!”

兵部衙门需要一次性破解密信十三封,但顺天府衙中有个算学水平相当高明的府尹王大头,因此张寿再加上三个学生,需要解决的密信只有一封。

然而,就是这一封信,之前早到一步的齐良和陆三郎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很多遍,琢磨来琢磨去,却是一头雾水。

张寿接手之后,却先把之前号称解开的十二封信一并检视了一遍,最后方才去看最后那封尚未解开的信,随即就沉思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生怕密信要经过检查又或者其他,避免引起怀疑,解出来那十二封信的内容全都是平淡的家书。这些密信,靠着字与字之间有无横线来代表一和零,然后用标点符号加以分隔,于是引入二进制数字,再配合千字文作为密码本,如此就可以轻松解开。

而最后这一封信,简简单单一张纸,几十个字,却竟然是完全前言不搭后语,根本就称不上句子的字,文笔犹如孩童涂鸦,末了还有一行笔迹娟秀的附注,道是孩子照着千字文里头的字,胡乱练笔,虽说有些稚气,但瞧着有趣,所以寄给在军中的丈夫瞧一瞧。

看到千字文这三个字,张寿顿时微微一笑,心想这恐怕又是一封用了千字文当密码本的信,只不过编码方式和之前十二封不同。虽说用了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字,但如果按照前头十二封信那些看似复杂,其实简单的编码方式,这封密信理论上也复杂不到哪去。

毕竟,就算相对简单,来往密信都已经出了天大的纰漏,接收方居然会把日子算错了……

这大概是最乌龙最悲伤的事件,怪不得会导致送信方和收信方双双自尽。

如果说这加密很简单的话,移位密码的可能性最大。

也就是说,把最初的字替换成一定间隔之后的字。而按照简单密码的逻辑来说,这种间隔必定存在某种显而易见的规律。直接把每个字都替换成同一个间隔之后的字,那是最方便的,但也是最容易破解的,如此说来,移位的公式不妨设定为最简单的y=ax+b,再复杂……

再复杂的话,那就是更复杂的两次方程式,但既然移位距离肯定是整数,这个x也绝对是整数,所以其实难不到哪去,先从简单的开始试算好了。

按照简单密码的规律来说,密信上的第一个字是原字对应数字的基础上间隔a+b位置的那个字,第二个字是原字对应数字的基础上间隔2a+b的字,第三个字就是3a+b……

因为那封信上总共才几十个字,字数不多,可但凡是移位,则还要考虑到循环的因素,毕竟千字文对应的数字也就到一千为止,从第九百多个字再移位个两三百,就要回到千字文的开头去了。

如今他也只需要验算前四个数字,说起来计算强度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张寿一面想,一面随手在纸上写写画画,浑然没发现那位顺天府尹王大头已经悄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自己都没注意花费了多少时间,就推算出了那个简单的加密方程y=2x+3。

可倒过来推算那原文起头四个字时,他着实好生无语……因为仍然是孔大学士!

看来孔大学士真是此次最倒霉的人啊……

代表移位变量的x=1,2,3……

代表移位结果的y=5,7,9……也就是说,把密信上的这些字,分别往回减去5,7,9,然后去找对应位置的字就行了。

照着解出的明码数字,张寿对照王府尹亲自命人抄录的千字文对应数字表复核了一下记忆,然后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几十个字。

孔大学士过临海大营之日,命主将杜衡,尽发叛军困孔,如帝京恐惶,则伐罪无道,改天易地。

“狂妄!”

张寿刚刚把所有字写出来,就只听身后一声恼火的厉喝,一扭头看到背后顺天府尹王杰赫然怒发冲冠,他见正算到愁眉苦脸的陆三郎一个激灵跳起冲了过来,他就伸手阻止了陆三郎,一手拿起那张纸,随即对王杰说:“如今固然已经联字成句,但王大尹不觉得蹊跷?”

怒过之后,王杰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从张寿手中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又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说道:“莫非是,写信的人分明既为叛臣,却自称叛军?”

“这是其一,我也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叛军,也许反而会自称义军。”

王杰不禁眉头微挑:“哦,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二?”

“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张寿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十二封信都是用一种密码写的,却偏偏多了这一封用另一种密码写的信,还特意生怕人解不出来似的,附注了一句,这是孩童抄的千字文。可试想哪个孩子抄千字文会东抄一个字,西抄一个字,而不成整句?”

鬼鬼祟祟还是凑了过来的陆三郎立刻恍然大悟道:“没错没错,如此做派,简直是直接告诉别人,这封信有问题!”

那边厢放下笔齐良和邓小呆对视了一眼,齐良也若有所思地说:“我也觉得,那封信上看似孩童涂鸦的文字有些刻意,仿佛是大人模仿孩子笔迹写的。”

邓小呆则是突然灵机一动道:“会不会是写这封信的人本来就没参透那十二封信的奥妙,却知道密信的参考是千字文,所以才绞尽脑汁换了一种方式加密,写了这么一封信?”

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一提醒,王杰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为之大凛:“如果我单单只是把张博士你解出来的这封信禀奏上去,临海大营主将杜衡就会被当成主谋的叛臣。但只凭你们说的这些疑点,并不足以洗清他的嫌疑。”

“但也不足以坐实他的嫌疑。”张寿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才懒洋洋地说,“说不定,所谓两边自尽的人,其实也只是替死鬼。说不定,有人想拉下碍事的那位主将,自己顶替上去,说不定……反正万事皆有可能。但我看来,最大的疑点,莫过于密信编码方式突然改变。”

“这封王大尹之前没解出来的信,是按照日期,排在当中的一封信,没道理后面往来的信没有一改到底,仍旧沿用原来的加密方式。总之,这是我从算学角度的看法,是非曲直需要王大尹您自己斟酌裁断。”

“好,很好。我总算没白给赵国公府料理掉那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否则太夫人未必会同意把你放来。”

王杰那严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淡淡地说道,“今夜张博士辛苦了,但夜色太深,委屈你和他们一同留宿我顺天府衙,客房我早已命人打扫干净,夜宵热水等等也都在预备。还请不要误会我软禁各位,事关重大,我明日朝会把关节禀明时,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请君再上轿

张寿从来没有择床的坏习惯,因此,哪怕是第一次进京时借宿赵国公府庆安堂也好,昨夜睡在齐景山借给他们母子的那座小宅院中也好,如今又暂住顺天府衙客房也好,他都睡得不错。当然,也可能是要归功于最近太累,所以连个梦都不太做。

然而,这一次一大清早,难得晚上脑力劳动了一会,不得不吃了夜宵消食了一阵子,比平常晚睡的他,却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额头上那突如其来的冰凉感给冷醒的。当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恰是阿六那张熟悉的脸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合上眼睛。

嗯,这是噩梦……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少爷,太后召见。”

当这几个字钻入耳朵之后,张寿愣了片刻,突然翻身坐起,满腔睡意一下子就醒了。见阿六站在床边,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他见其手上拿着一条软巾,再想到刚刚那冰凉的触感,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阿六用井水泡过的软巾给自己来了一下突然袭击。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站很久了才叫你。”

听明白这言下之意是,我还体贴地让你多睡了几分钟,张寿唯有自认倒霉。他掀开被子下床,却只见旁边衣架上,赫然是一套一看便是熨得整齐笔挺的簇新国子博士官服,他不禁有些讶异地看着阿六:“你特地带来的?”

“是。”阿六本来已经闭上了嘴,可似乎考虑了一下,他才继续补充了一句,“织坊赶做,大小姐命我带来的。”

想到阿六每次多说话,大多都是在涉及朱莹的时候,他不禁狐疑地瞅过去一眼。然而,见人在自己的盯视下脸色纹丝不动,他也就放弃了看出个端倪的打算。等到他洗漱之后,阿六送来分明早就预备好的清粥小菜和三色点心,他只能赶紧先填肚子。

没有外人,他也不在乎食不言寝不语这点规矩,一面吃一面问道:“太后怎会突然召见我?”

“爱屋及乌?”阿六挑了挑眉,见张寿差点被呛着,他才嘴角翘了翘,“因为您出名了。”

这算什么回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托大小姐和陆三郎当初帮我造势的福,再加上大前天那天晚上入京城之后,陆三郎张琛那百多人簇拥我去国子监,我好像在京城早就出名了吧?

张寿还带着一点不情不愿的起床气,没好气地呵呵一声,随即狠狠咬了一口柔软的香葱花卷。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阿六难得的进一步解释。

“今早,王府尹大杀八方。”

呃,这说的是早朝吧?有这么夸张吗?

张寿认真地想了一下朝会上可能发生的争执,突然觉得原本鲜香可口的花卷有些没滋味。而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阿六又补充了好几句:“您最好快点,否则大小姐兴许会从门口打进来。昨晚她就想来,结果被太夫人夫人和娘子劝住,今天一大早就在顺天府衙门口等了。”

“你不早说!”阿六终于变身啰嗦少年,张寿却着实气坏了。

朱莹在其他地方门前等他,那不要紧,但这里是……顺天府衙!

顺天府统辖整个京畿地面上诸多县镇,位于京城北面的府衙自然进出人等又多又繁杂,每逢特殊的放告日,还有来告状的。当然在有大兴县衙和宛平县衙的情况下,这种越级上告的比例很低,负责刑名的宋推官大多数时候都相对清闲,但今天,他却希望自己忙一点。

因为站在门口的他面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朱莹,那简直是磨破嘴皮子,也没能劝大小姐挪动一步。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府衙之中人人噤若寒蝉的王府尹能赶紧回来。

“大小姐……”

朱莹终于不耐烦了:“我一没硬闯,二没喧闹,三没挡路,你还想怎么样?我就是等人而已,怎么,你们大晚上的硬是把人请来这里,还不许我在这等一等?”

宋推官好容易等到朱莹开口,可却被那一二三给说得作声不得。和这位朱大小姐从前在京城的骄横做派相比,她今天确实算得上很克制了。可她是没硬闯喧闹挡路,问题是别人不敢进来啊!

总不能让那些来办事的人全都走后门吧?说到底,昨夜确实是王大尹抢人……

正当他暗自腹诽的时候,却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莹莹!”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就只见面前的朱莹瞬间转怒为喜,脸上那笑容竟是比大红衣裙还要娇艳,就连一直认定自己为人重贤重德不重色的他,都差点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他察觉到身旁有人匆匆走过,而后朱莹笑吟吟地朝那人迎了上去,他这才如梦初醒。

看清楚那是身穿国子博士官服的少年,想到自己之前放了另一个简直如同藏在那高举的一套官服后头,看不见头脸的少年进去,宋推官忍不住觉得好笑,可当昨天正好没和张寿打过照面的他看清楚对方那张脸时,却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怨艾。

想当初殿试,据说他差点就能被点为二甲第一名传胪,可其中一位青年进士不但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于是被主考官力荐,得到了传胪,而他落到了二甲第六……

想当初馆选,他差点就能考取庶吉士的,但和他文章不相上下的那位,长得比他好,照样是得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青睐……

想当初授官的时候,他本来有望出任行人司行人的,但因为这一职司要经常出外差,颁诏、赏赐、传旨、册封,是朝廷的门脸,于是,他因为容貌差一点又与之失之交臂。

如今他是从六品顺天府推官,王府尹也对他颇为赏识,看似前程正好,但是……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任官了!如果他也长得好一点,官路是不是能更平顺一点?要知道,他考上进士的时候,也是难得的顶尖年轻才俊,才刚二十,现在却二十六了……

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宋推官那复杂的心理活动,张寿没有察觉,但人家那看着自己和朱莹的幽怨目光,他却察觉了,少不得催促朱莹赶紧走。而朱莹接到了他就心满意足,自然无心在这顺天府衙大门口继续杵着,当下便连忙指了指墙角,恰也是一乘驮轿,但抬轿子的却是前后两匹骏马。

“太后娘娘特意派了驮轿来,我们从北安门入宫,直接到玄武门下轿,能少走很多路!”

张寿当然知道北安门位于皇城北侧,距离顺天府衙最近,但这要穿过北面的外皇城,经过众多宦官衙门。他不确定如今的皇城宫城规制如何,可心里却不免生出了几分期待。就因为这么一恍惚,他直到上了驮轿,方才想起了一件事。

这驮轿顶多只能两人对坐,朱莹这是要和他同乘?

可下一刻,轿门却突然就这么关上了。紧跟着,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大小姐那喜气洋洋的声音:“快,赶紧走了,太后娘娘正等着呢!”

当驮轿起行时,张寿简直有一种被人押上花轿的即视感。虽说他很快就赶走了这种无稽的念头,可接下来的一路上,他再没有兴致打起窗帘去看沿途风景,就算进入北安门之后也是如此,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似的坐在想着昨夜那些密信。

记性极好的他死记硬背下了那些二进制数字,如今干脆一个个推敲,当在玄武门前下轿时,心不在焉的他已然将其都转成了十进制,正在脑海里的千字文中搜寻一个个字眼。因此,当又是两乘小轿抬过来时,他没怎么在意就再次坐了进去,直到再次落轿方才回过神来。

“清宁宫到了。”

刚刚一路不曾注意过路上建筑,此时下轿时,张寿就发现入目的尽是红墙琉璃瓦,迎面的门上,赫然是清宁门三个字。扭头看了一眼太阳,他就意识到,这应该是清宁宫的北门。按照宫中南向乃是正门的规矩,毫无疑问,这里乃是后门无疑。

他略一犹疑,就只见朱莹提着裙子快步跑了过来:“走前头长信门还要绕过去老远,还是这清宁门近!阿寿,快走,太后娘娘和我家祖母一样,都是很和善好说话的人!”

张寿笑着微微点头,可当他正要进入清宁门时,却只见一个小宦官突然从里头窜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朱莹登时眉头倒竖,然而,还不等她发脾气,那小宦官却连声赔礼后一溜烟跑了。

张寿几乎本能地伸手一按胸前,随即立时毫不犹豫地突然探手入怀,左腿迈前一步,与此同时右手一扬,来了个标准到无以复加的直球投掷动作。

尚未回过神的朱莹就只见张寿手中一样东西猛然掷出,随即准头极好地正砸中那个小宦官后背。顷刻之间,人就扑通一声被砸爬下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寿,随即就只见清俊小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很久没丢过了,手有点生。”

朱莹瞅了一眼地上那个捂着腰爬都爬不起来的小宦官,忍不住笑开了。这就手生了,如果手熟,那个倒霉的小宦官岂不是会被砸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觉得你样样都好

“太后娘娘你看,就是这个,居然是掐丝珐琅瓷盒!那小宦官就这么和阿寿一撞,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藏到了他身上,要不是阿寿警觉得快,发现之后立刻乾坤一掷,就让这家伙栽赃成功了!”

清宁宫正殿,朱莹当仁不让地坐在居中太后身边,还把那已经碎成两半的蓝色掐丝珐琅瓷盒捧到了太后面前:“这是清宁宫的东西吧?看那个贼骨头动作之快,绝对是和人配合过很多次了,绝对是个惯偷!”

自从刚刚进来拜见过太后,张寿就一直都三缄其口,只坐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朱莹一个人唱独角戏。至于今天在场的另外一位勉强能称得上认识的永平公主,还有那两位皇子,他只在最开始一块行礼见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上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人士。

借着偶尔抬头去看朱莹,他暗自打量这位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太后。毕竟,如今这位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垂帘听政,而且据朱莹说起来归政时毫不拖泥带水的太后。

按照赵国公朱泾在先帝睿宗时就已经建功立业封爵的时间以及皇帝的年纪来算,张寿觉得,她应该要比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年轻十几岁,可比太夫人更显老气的玄青色常服,再加上首饰也都选的是深色系,表情又更显得刻板威严,竟是如同与那位太夫人同岁。

更不同的是,朱莹的祖母看人素来是慈祥宽和,然后偶尔显露出几分锋芒和锐意,可太后却大约是居高临下惯了,任何时候都带着一种挑剔的傲气,很容易让初见者无所适从。所以,他索性就如同真的久居乡下的少年似的沉默不语。

直到声音清脆如同百灵鸟似的朱莹终于告一段落,永平公主这才开口说道:“张寿虽说反应快,但只要叫一声抓贼就行了,何至于就把东西扔出去?万一摔坏的不是一个珐琅瓷盒,而是印章等等更贵重的物品,岂不是糟糕?”

张寿看了一眼朱莹,见她同样先朝自己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能读懂她那眼神——无非是你要想说话,我就先不说了的表情……他只觉得好笑,索性就回了一个随便你的表情。

见张寿不打算辩解,朱莹立刻接过了这一重任。

“那么短的时间,阿寿哪知道人家鬼鬼祟祟塞给他的是什么?这万一是刀子又或者其他凶器呢,他岂不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要知道,我们进宫的时候可没搜过身!再者,要是一个不留神被别有用心之徒跑了呢?总之,要是换成我,我也绝对先拿下人再论其他!”

太后似乎对振振有词的朱莹已经司空见惯,再次去看张寿。见其身姿笔挺,神态略有几分僵硬,凛然如对大宾,分明是和刚刚进来时一个坐姿,想想人自从最初被朱莹带进来之后就没说过话,她便从朱莹手中接过东西,递给了一旁侍立的一个中年女官。

“玉泉,你先看看这瓷盒是不是清宁宫的。”

张寿刚刚就注意到,那中年女官和太后是一个风格的打扮,只是衣服刺绣更显得朴素淡雅。此时,他看见女官拿着那摔成两半的瓷盒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朝他笑着颔首,继而就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应该不是清宁宫的。看这式样,倒像是之前分赏下去的。”

分赏给谁,女官玉泉提都没提,但朱莹却立刻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张寿对面,坐在左下首的那两男一女。永平公主被她瞪得心里直冒火,差点反唇相讥,可想想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而她上首,长了一双凤眼的二皇子却笑道:“莹莹,你瞪我们干什么?你从小到大就喜欢那些长得好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就连小孩子都逃不了你的毒手,现在好容易碰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就把我们全都丢一边去了?你也太无情了吧?”

“什么叫逃不了我的毒手?呵,我是吞了他们,还是怎么着了他们?你们男人但凡遇上美人也都喜欢多看几眼,我也不过是遇上了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那又怎么了?再说,小时候觉得粉妆玉琢,冰雪可爱,长大了变成禄蠹蠢物就面目可憎的,又不是一个两个!”

永平公主终于忍不住了,霍然起身质问道:“朱莹,你这是说谁?”

“我又没指名道姓,难不成你堂堂公主,却觉得自己是禄蠹蠢物?”

见朱莹那炮火全开的彪悍模样,张寿终于忍不住笑了,随即就发现对面投来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四方脸,表情就好像人欠他三百万似的大皇子,目光冷硬如铁;男生女相,凤目长眉,表情仿佛见谁都很亲切似的二皇子,则是冲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他纯当自己没看出这两位皇子有什么不对,仿佛完全下意识似的开口叫道:“莹莹!”

朱莹闻言本能地闭嘴,随即就悻悻瞥了气得直发抖的永平公主一眼,没好气地说:“看在阿寿面上,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太后似乎对这些小儿辈的吵吵闹闹容忍度很高,刚刚一直不言不语,此时等争执告一段落,她这才淡淡地说:“二郎,你若是还想禁足宫中,不能踏足宫门一步,那就尽管指桑骂槐好了。明月,你平时素来冷静自持,怎么一碰到莹莹就如同点着了的爆竹?”

二皇子这才微微色变,连忙起身谢罪。永平公主则更是羞愤,尤其低头时看到朱莹在笑,她恨得简直咬碎了银牙。而这时候,反而是自始至终没说话的大皇子站起身来。

“太后娘娘,二弟和明月素来便是这般脾气,还请您息怒。倒是张博士昨夜才在顺天府衙辅佐王府尹破了密信之谜,想来劳乏得很,所以进了清宁宫之后,累得话都没说几句,还是为了莹莹这才开尊口。您就放他们早点出宫去,省得莹莹心疼她的未婚夫。”

这种语带双关的话,张寿早就有免疫力了。因此,当大皇子一说完,他就顺势站起身来:“太后娘娘,臣进京三天,只睡了一晚上好觉,确实有些恍惚,但要说到精神不济到不能答话,却也言过其实了。臣没想到能面见慈驾,所以就像在国子监面圣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说着就理直气壮地拿出了前日的例子:“那时候皇上赐宴赐酒,原本极其荣耀,但臣却半路大醉不起,多亏了皇上抬爱,带了臣去葛府老师那儿醒酒。如今臣脑子里一半是昨天晚上苦苦琢磨的那些密码和数字,一半是面见太后的惶恐不安,当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看到张寿那眼神朝自己瞟来,朱莹只微微一踌躇,就把帮腔的话改成了小声嘟囔:“就是,头一次见太后娘娘,能滔滔不绝那才是咄咄怪事。”

“莹莹,你啊,从来都是老脾气!”太后终于哑然失笑,随即就松开了朱莹的手道,“好了,带着你家如意郎君去吧,省得他在这儿呆得别扭,你也着急。我见过就行了,终究是你祖母你爹觉得好就好……当然,你觉得好才最要紧……”

当张寿和朱莹从清宁宫中出来,照样由北面走清宁门,张寿刚上了驮轿,就只见朱莹竟是打开门,同样也跟了上来。他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怎么,在生气?”

“谁有功夫生那三个的气?一个看似端方,其实却心眼最小,你以为他那话是帮你开脱?是讽刺你藐视太后娘娘!一个长得像女人,一肚子坏水,像三姑六婆,没事就喜欢和永平公主联手算计我!永平就不说了,我从小和她不对盘!幸好有太后娘娘,我看她还挺喜欢你的。”

朱莹的抱怨,张寿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却想,太后喜欢他吗?未必。

和太夫人那相对明显的善意比起来,太后要疏远冷淡得多。从始至终,太后就没有有过一句单独的话是对他说的。而且,把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请来作陪,看似是重视他这个外臣,实则何尝不是一种宣示亲疏有别的方式?

说起来,一贯和朱莹不和的永平公主倒无所谓,大皇子二皇子看着都挺不靠谱的,不像明主,希望那个任性散漫却分明很有主意的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那个瓷盒的公案,多半会死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宦官,然后就到此为止。呵呵,如今他是不能拿背后的人怎么样,日后就不一定了!

张寿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再一看时,却只见朱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那种专注的目光让已经习惯她视线的他都有些吃不消。还不等他发问,朱莹竟是抿嘴一笑。

“阿寿,他们确实没说错,我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男女老少,只要长得好,我都会对他们好一点。但除了葛爷爷和极少数人之外,很多最初一见时让我觉得很惊艳的人,只要相处多了,总能看出各种各样不好来。可你不一样。”

她眼眸明亮,脸上满是欢喜和骄傲:“你不但长得好,还性子和善,说话风趣,做事周到,而且好像什么都会……总之样样都好!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完人!”

张寿愕然看着她,足足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畅快的他瞧见她面露薄嗔浅怒,他才止住了笑声,饶有兴致地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莹莹你觉得我样样都好,那么我一定会努力,不负你这完人二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密度实验和妖法

出宫的路上,朱莹索性把驮轿的窗帘高高挑了起来,竟是丝毫不怕被外人看到和张寿坐同一乘轿子。于是,张寿也就得以大大方方地从窗口一览这沿途经过的北面皇城诸多建筑。

而且,旁边还有朱莹这个最好的解说员,他一面听着她那涉及到很多掌故和人物的解释,一面把六宫局和那些内官衙门的外观都粗粗看了一遍。

在如今这个年代,以尚宫局为首的女官体系,和以司礼监为代表的宦官体系,至少在朱莹口中,仿佛是分庭抗礼。而从人数上来说,宫女和女官的数量比起宦官和太监,竟是占了绝对优势。而宫中放出去的那些年龄届满的女官,甚至是官宦人家续弦的不错选择。

之所以如此,据说是因为太祖反感历朝历代多用阉宦,以至于民间无数百姓自残身体。

但如此一来,楚宽那薪火传承靠阉党的说法,就得打上一堆问号了。

张寿听着朱莹的介绍,渐渐就将话题渐渐转向皇帝此前提到过的古今通集库。朱莹可不像葛雍那样顾左右而言他,立时轻哼一声说:“原来你是说内书库啊,那在内书堂后头,听说是从宫城南边搬过去的!那里藏着很多太祖皇帝留下的手稿,可很少给人看。”

一听朱莹这话,张寿立时眉头一挑:“如此说来,当初皇上对国子监周大司成表示,如果他恳请,不是不能放人进去抄录,这话应该只是抚慰大司成被人冤枉了一场?”

“可不是?别说周大司成,几位大学士都难得进古今通集库,为此把司礼监的人恨得牙痒痒的。睿宗爷爷的时候,也有官员气不过一群太监把持着太祖皇帝遗物,结果就连睿宗爷爷都没理睬。其实我也很好奇啊,我小时候还偷偷溜进去过,结果糊里糊涂就被人送回来了。”

听到这里,张寿已然觉得,皇帝之前对自己说,立下什么让人无可置喙的大功,才能去古今通集库这种话,很可能也只是忽悠自己的。

可越是这么想,他越觉得心里痒痒,尤其是想到之前接触到的密信,一则是利用二进制编码,一则是利用移位密码,他忍不住对古今通集库里的东西生出了不少设想。

难不成古今通集库里说是藏着无数太祖手稿,其实却用的英文法文甚至拼音这种特殊语言写的,又或者……纯粹用了密码机制,把大多数想看懂的人都拦在门外?

话说回来,虽说发明二进制的外国友人觉得中国古代八卦就是二进制的雏形,可从九章算术到其他算经十书,全都不涉及逢二进一这种最基础最朴素的二进制原理,说之前那二进制密码和太祖没关系,他才不信!

就在这时候,突然只听到一声“停下,快停下”,驮轿立刻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下停了。正在出神的张寿陡然一个前倾,而正看他的朱莹微微一愣神,两人的脑门竟砰的撞了个正着。

下一刻,张寿捂着头慌忙靠后,而朱莹则是一面揉着脑门,一面直接探头出去,恼火地质问道:“喂,怎么回事?”

“哎哟,我的大小姐,总算是追上你们了!”

满头大汗飞奔过来的,正是曾经裕妃身边的“小管事”常宁。大概是因为跑得实在太急,他不得不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这才得以站直身子。

“皇上带着内阁孔大学士,兵部陆尚书,国子监周大司成,顺天府王府尹,还有好几位官员去了葛府,葛太师要当面实验张博士的办法。虽说皇上没发话,但裕妃娘娘觉得,主意是张博士出的,又是葛太师亲自主持,张博士不去可惜了,所以特地命小的来禀告一声……”

他才刚说到这,朱莹已经是大声嚷嚷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赶紧去葛爷爷家!那边肯定戒备森严,太后娘娘的驮轿,就算锐骑营也肯定不敢拦着!”

见朱莹压根没理会自己就做出了决定,刚刚差点跑断腿的常宁顿时黯然神伤。这宫里不论大小太监,全都不许骑马,不许坐轿,有什么事只能靠跑。就在他暗自安慰自己,朱大小姐素来就是这脾气的时候,却只见窗口一道金光飞出。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探,立时觉得有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入手,再一看,可不是一锭金锞子?再一抬头,他就只见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缩了回去,可不是朱莹?

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一个温和的笑声:“常总管,多谢你特地跑这一趟!以后要是核算什么东西犯难,可以随时来找我!”

常宁见张寿从另一边车窗探出头来冲自己打了个招呼,想到赏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他终于觉得自己这一趟跑得很是值得,笑吟吟地直接拱了拱手送目送这一行人离去,随即才暗叹不枉自己没用寻常小宦官传话,而是亲自一路追赶,人家总算是领情了。

正如同朱莹叫嚷时所说,御驾再加上一帮大臣突然莅临葛府,邻近几条街自然都是锐骑营兵马给直接封了。而靠着他们这一乘挂着清宁宫牌子的驮轿,以及那几个出自宫中的马夫和侍卫,朱莹拉了张寿缩在轿中连面都不露,竟是轻轻巧巧地来到了葛府门前。

直到朱莹第一个钻出驮轿,踩着梯子落地,迎上前来的雄威方才意外至极地问道:“大小姐怎么来了?不是说太后在清宁宫召见您和张博士吗?”

“那儿结束得早,我听说皇上带了大堆人跑到葛府看九章堂牌匾是否空心,立刻就带着阿寿来了!”

趁着朱莹和雄威说话,张寿也已经下了梯子。当脚踏实地的时候,他突然觉察到一旁伸手搀自己的人有些不对,侧头一看才发现是阿六。想到之前进宫没停留就进了北安门,他甚至有些不确定,阿六到底是不是也跟着自己来了趟皇宫半日游。

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想阿六到底有没有偷偷摸摸混进皇宫了,因为朱莹已经显然说服了雄威,正在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于是,他二话不说就反手拽了阿六,快步追上了朱莹。

与其让这小子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溜去了哪,还是他先把人揪住来得好!

葛府之内依旧是从前那仆从多为聋哑的光景,锐骑营虽说多在围墙以及出入口布防,人员却并不多,尤其是看到雄威亲自带人进来,每个人都没有离开岗位上来查问。当张寿经过葛府书房,来到围墙处一扇并不起眼的小门前时,他就听到内中传来了葛雍熟悉的声音。

“好,好,可以了,快,捞起来,动作轻一点,尽量少溅出水!”

已经开始了?

张寿和朱莹交换了一个眼色。可紧跟着,雄威却抢先重重一声报,随即跨前一步来到门口:“皇上,国子监张博士和赵国公府……”

他这通报声还没完,里头就传来了皇帝的一声笑:“不用说,一定是莹莹长了千里耳,追风腿!朕前脚到,他们就后脚来,朕还指望太后绊住他们呢,现在看来没指望了!既然是来看热闹的,就都进来吧。老师正在先拿内库和户部的金子做实验呢!”

一听到竟然是先测金子,张寿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要知道,古代铸金也好,铸银也罢,杂质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去除,禁不住还有人贪图重利,悄悄往里头掺其他的金属,可以说,造假很多时候是公然的秘密。如今这一层遮羞布即将在皇帝和一群大佬面前揭开,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倒霉。

当他入内的时候,就只见面前是一个特制的四四方方小木盆,一锭金子正被两个仆役用一张小网小心翼翼捞起,残留的水珠正一点一滴掉落在盆中,直到最终几乎不滴水为止,方才有人前去盆壁上做记号。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皇上,葛太师,诸位大人,同样用戥子称重是一斤二两,这锭金子比之前那一锭排水少,水面之下能看到之前的刻痕,约摸差距目测是在两厘左右,”

皇帝亲自带着一大堆人走上去围观,顷刻之间,小小一个木盆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当张寿觉得,接下来皇帝必定要因为内库和户部黄金纯度不同大发雷霆,却不想里头那位天子无所谓地说:“好了,金子试过了,接下来,把银子扔进去。还有铜镇纸和铜块,一样样试!”

接下来,张寿就只见相同材质、相同重量却不同形状的各种小玩意被投入满水的木盆,随即得到各种不同的结果。

有纯度大致相同的银子,有证明是空心的铜镇纸,也有被证明是造假的黄金饰品……

当最后当成实验品的诸多小玩意试得差不多时,那块太祖题匾终于在各种简易滑轮的帮助下,缓缓地平稳吊入葛府后院一个紧急赶制的特大实木大水箱上方。而在此之前,那些边角料的排水量已经在水池边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刻痕。

随着那牌匾即将入水,张寿见周边众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不禁为了即将揭晓的结果而微微出神。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

“皇上,这等妖法一旦传扬出去,民间官场必定处处相疑,再无信赖可言,请皇上三思,立时将张寿这无德无才,哗众取宠之辈驱逐出国子监,万万不要再亵渎太祖御笔了!”

妖法?看清楚那痛心疾首下跪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张寿简直想大笑三声。

你不懂的东西就是妖法?那天底下的妖法可多极了!

把你扔后世去,你要么指着什么都叫妖怪,要么就跪地上拜神仙拜到脑袋磕破!

不能接受新事物的死脑筋,也只剩下信口雌黄一条路可走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间运行之理

“你胡说八道什么!”

见朱莹一时又惊又怒地呵斥了上去,张寿就笑道:“莹莹,不要争了。”

他看也不看那个侧头对他怒目相视的老头儿,径直来到皇帝面前,深深长揖行过礼后,他就从容自若地说:“臣不认识这位老大人,但听到他刚刚说妖法,臣就实在是不吐不快了。如果说,这利用水箱来测物品纯度以及是否空心是妖法的话,我还有很多妖法。”

张寿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四周围其他几位认识的熟人,包括国子监祭酒周勋,兵部尚书陆绾,分明是跑来凑热闹的褚瑛,齐景山,以及其他不太认识的官员,这才看向老师葛雍道:“老师,敢问家里可有鸡蛋和盐?”

葛雍正因为妖法两个字而怒火高炽,听到张寿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思忖片刻,他二话不说冲着一旁一个哑仆打了个手势。随着人快步跑开,他就冷冰冰地说:“好歹是读过书的,却和那些民间愚夫愚妇似的嚷嚷什么妖法,简直是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登时恼羞成怒:“葛雍,别人怕你,我张怀礼却不怕你!都是因为你眼珠子瞎了乱收徒弟,怎么会以至于他妖言惑众……”

“我呸呸呸!”葛雍怒发冲冠,冲上前去竟是直接往人脸上喷了一脸的唾沫。

“你才眼瞎,心也瞎了!你以为你一大把年纪却当了这户部尚书,是因为你能耐?那是因为老头子我那个得意弟子丁忧守制去了,否则轮得到你!连个赋税数字都老眼昏花看不清更记不清,每次奏事都要在御前结结巴巴个老半天,要我是你,早就无地自容请辞了!”

“你……你这口出恶言的老东西,有辱斯文!”

张寿没理会那边厢的低水平言语交锋,眼看那之前的哑仆已经去而复返,一手拿着两颗鸡蛋,一手拿着一袋盐,他正要上前去接,却不想朱莹竟是抢在了他的前面,随即才转身笑意盈盈地递了给他。

他从大小姐手中接过了其中一个鸡蛋,似笑非笑地向其他众人展示过之后,这才来到了之前用来做金银铜等密度试验的小木盆旁边,随手把那一个鸡蛋放了进去。

“大家看,鸡蛋沉底了。”

眼看众人齐齐围了上前,确定过这一结果,张寿便从水中取出鸡蛋还给朱莹,接下来又从朱莹手中拿过盐,往木盆里头倒了不少,随即捋起袖子直接用手搅拌。

直到觉着溶解得差不多了,他才将之前那一颗鸡蛋重新放入。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椭圆的鸡蛋落入水中之后,晃晃悠悠了一阵子,随即赫然浮了起来!

见四周围一大堆官员,有人皱眉,有人惊叹,而皇帝则是一脸闲淡,仿佛早有所料,葛雍已然撇下地上跪着的户部尚书张怀礼凑了过来,见这状况,正轻轻揪着胡子,他就淡淡地说:“同样是水,鸡蛋先是沉底,而后却浮了起来,这也是妖法?”

白发白须的张怀礼又惊又怒,立时爬起身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怒声叫道:“自然是你使的妖法……”

“那大街上表演滚油中取铜钱的那些江湖骗子,在张尚书眼中,难道也是会妖法的妖怪?所谓滚油中取铜钱,不过是因为江湖骗子在油的底下放醋,利用醋的密度比油大,所以会沉底,沸腾时需要的温度却比油来得低,因此让人把沸腾的醋认定为沸腾的油,由此坑蒙拐骗。”

见张怀礼顿时嘴角抽搐,面色铁青,他就继续不慌不忙地说:“而这鸡蛋入水则沉,入盐水则浮起,利用的同样是水和盐水密度不同,浮力也不同的特质。和刚刚测定金银铜铁等等纯度的手法,不过是异曲同工之妙。”

“你读圣贤书,不是自认为自小就学世间万物之理吗?既然如此,我之前出的主意,老师如今实验的,也不过是世间运行,亘古不变之理,你为什么却一窍不通,一无所知?”

见张怀礼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他这才淡淡地说:“有时间的话,日后不妨去读读老师即将付梓的葛氏术语手册,弄清楚什么叫密度,什么叫浮力,什么叫体积,什么叫质量,见了什么你从前没见过的东西就嚷嚷什么妖法,简直是无知!”

“好一个世间运行,亘古不变之理!”皇帝一时抚掌赞叹,连连点头道,“朕当年小时候听太后讲太祖往事时,便听说太祖当年常常感慨,一个个都是读死书死读书,没几个开窍懂世间运行之理的,如今看来,虽过去那么多年了,竟然还是如此!”

他说着就轻蔑地斥道:“堂堂朝廷命官,不懂就嚷嚷妖法,简直无知!”

和之前周勋这个国子监祭酒被人出首告发,把太祖题匾锁在仓库是为了起出密卷时,皇帝的态度相比,此时皇帝的话竟是凌厉到无以复加。

只可怜一大把年纪的张怀礼先是和葛雍对骂了几句,而后又被张寿一大通“亘古不变之理”砸得头昏眼花,此时皇帝竟然也下了这无知二字评语,他又羞又怒,竟脑袋一歪,整个人就这么软软倒了下来。

而接下来,让张寿更意料不到的一幕就发生了,因为皇帝竟眼疾手快地把张怀礼一把接住,随即就蹲下把人平放地面。

紧跟着,皇帝才没好气地说:“来人,掐人中……不对,干脆来两个人,轮流给张尚书做心肺复苏,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段,你们也难得练练手!”

太祖皇帝居然还留下了心肺复苏术……

张寿见皇帝身后抢出了两个内侍模样的中年人,蹲到张怀礼身边就要施为,他就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随即小声说道:“皇上,臣在民间好像听人提过这太祖皇帝的心肺复苏术,是不是要嘴对嘴吹气,而后按压胸口?”

说这话时,他眼角余光分明瞥见,地上那个笔直躺尸的老头儿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显然,人没有真晕,嘴对嘴吹气这几个字,着实把人吓得不轻,但却没脸面立刻“苏醒”。

而皇帝瞅了他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地说:“没错,而且按压胸口的力气还得大,否则不足以起效!”

张寿故作好奇地问道:“可臣听说,如果按压的力气过大,似乎有可能按断肋骨?”

皇帝简直差点要笑出声来,可表情却还不得不装得更加严肃:“救人如救火,哪顾得这么多!朕记得当初太祖皇帝那会儿,为了救人,是曾经按断过谁的五根肋骨……快,给朕用心肺复苏术,难得碰到一个这么好的案例!”

在皇帝的催促下,两个内侍再不犹豫,其中一个立刻就要伸手往张怀礼胸口按去。然而,他还压根没用力气,就只听地上的老尚书突然极其响亮地呻吟了一声,继而几乎是用堪比鲤鱼打挺的速度倏然坐起。那种诈尸一般的敏捷,差点没把正准备施为的那个内侍吓一跳。

而直到坐起身,张怀礼方才发现从皇帝到张寿,还有四周围其他那些官员,竟是一个个都盯着他。意识到自己这装晕的真相只怕是根本藏不住,他只能脸色赤红地支撑起身,随即颓然说道:“既然皇上不听臣忠言,那么臣只好……”

“你要请辞就请辞,和朕不听你那有人耍妖法这种笑话没关系。”

皇帝挑了挑眉,口气异常刻薄:“户部藏金的纯度出了问题,朕原本没打算立刻就追究谁,但你既然硬是想要朕追究一下,那朕就遂了你心愿好了。来人,到户部传口谕,张尚书出首户部藏金造假,朕决意彻查!”

眼见张怀礼这一次那是真的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皇帝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其他人全都可以作证,是张尚书亲口对朕出首的,对吧?”

这一次,张寿就只见一大堆官员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皇帝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发言。

面对这沉重的打击,张老头终于真的撑不住了,捂着胸口就倒了下来,而这一次,不用皇帝发话,刚刚那两个没做成心肺复苏的内侍就一个抬头,一个抬脚,飞也似地把这个没水平更没眼色的户部老尚书抬了下去。

至于会不会再继续做心肺复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直到这时候,皇帝方才懒洋洋地说:“痛心疾首,指桑骂槐,言过其实……然后还一个不好就晕,都这么多年了,就没点新招数吗?”

见众人齐齐不语,张寿则是正在那盯着右手看,原来是朱莹正揪住了他的袖子,皇帝不禁莞尔,随即就开口说道:“老师,碍事的人没了,继续吧。朕想看看,这太祖题匾,到底有没有空心能藏东西的暗格!”

葛雍须臾就接受了一个对手已经彻底出局的事实,来不及高兴另一个即将丁忧起复的学生很可能得以重掌户部,他立刻一声令下。

随着那刚刚吊在半空好一会儿的太祖题匾终于入水,平静的木箱中大量的水满溢而出,每一个人都忘了刚刚那一出闹剧,专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因为等题匾再次从水中吊出之后,就该见分晓了!

此时,容光焕发的朱莹站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说道:“阿寿,你刚刚说话时,气定神闲,挥洒自如,和皇上一块演戏时,更是好玩极了。”

“那是因为皇上配合太默契。”张寿呵呵一笑,随即就听到葛雍一声起吊。随着题匾缓缓出水,他立刻对朱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几乎屏气息声地看着那水面一点一点下降,最终,他就听到了一个鲜明的声音。

“水面在刻痕之下,差距估算至少一分!”

葛雍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这水池一丈长,半丈宽,一分的话,换算成体积得是多少立方尺……哦,长宽和体积这些术语,你们听不懂回头可以去看我的术语手册。”

“唔,用尺来做单位,体积应该是二十分之一立方尺。换算一下,这块牌匾和同样重量的边角料,至少还差一尺长,半尺宽,一寸高的一个暗格。当然,未必就那么精确,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不过,为了精确,先把此次的刻痕标好,用尺子量,咱们再多测几次!”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良和皇子都交给你了

多次测量,正是现代实验可重复性的精髓。毕竟,一次实验做出了结果,也许只是各种偶然的堆积,而多次实验全都指向一个结果,那么这个结果就可以确认了。

当然,实验过程中浪费的资源,那就是对实验室经费的一大考验了。

而对于现在的葛府而言,浪费的资源不多——人力资源对这年头来说根本不算事,几个哑仆似乎也非常乐意在皇帝和大臣们面前展露一下尚结实的肌肉。至于每次满溢出来的水,全都会经过木箱子下头的木盆和竹管,重新流回一旁的水缸,可以说,基本不浪费。

最终十次反复测量的结果,太祖题匾相比同样重量的阴沉木边角料,确实体积要更大。

而葛雍更是表示,在此之前,他用宫中库房剩余的阴沉木边角料也做过实验,证明但凡同等重量的边角料,排水量几乎一致,误差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这一批当年留存下来的东西,其材质几乎相同。

事情到了这份上,决定反而都汇聚到了皇帝一个人身上。

为了证明太祖题匾是否藏有密卷,是否要毁掉太祖当年亲笔为国子监九章堂题写,而后请能工巧匠篆刻的这块匾额?

面对那些意味不一的目光,皇帝却只是呵呵一笑,随即就突然转向张寿:“张寿,论理你也算是朕的小师弟,此次多亏了你,揭开了一个挺大的谜题。只不过,朕想要知道的是结果,却不想因此毁掉太祖皇帝的题匾,等回头九章堂修缮好,这块匾就挂回去吧。”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张寿事先有所猜测,但还是挺佩服皇帝在关键时刻的决断力。他立时弯腰行礼,答应了下来,可紧跟着,皇帝突然又拐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今天早朝,顺天府尹王卿把兵部内鬼和临海大营往来的十三封密信全都解了出来,听说,是昨夜你带着学生们在顺天府衙挑灯夜战的结果?”

“回禀皇上,臣解开的只是一封信,而不是十三封。其余十二封,王大尹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解出来了。他只是时间不够,否则,只要知道移位密码的原理,他一定能够找到算法,解开最后那封密信,根本不必我和三个学生帮忙。”

张寿说到这里,眼角余光就瞥见,一旁兵部尚书陆绾黑了脸,葛雍满脸与有荣焉的自豪,顺天府尹王杰淡然自若,仿佛并没有因为他的夸赞而得意,更不要说忘形,至于其他人,那就很显然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了。

他不知道王杰今天在朝会上究竟是怎么个大杀四方的,因此接下来就决定……与其谦虚地深藏功与名,不如稍微张扬一点。

在刚刚被无知的人痛骂物理和数学是妖法之后,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理科正名。

“不懂算学的人去解移位密码,只能一个个字去试,去死抠,但臣深受老师熏陶,所以知道,如何去揣摩他人的计算思路,如何用算学的办法来解决实际问题。所以,臣才能想出测定太祖题匾是否空心的办法,解开那封密信背后的玄虚。”

“朕也觉得,你这是学以致用,不愧是朕的小师弟!”

皇帝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那漂亮的小胡子,没注意到旁边兼任礼部尚书的孔大学士对于他这随便的行为是如何无奈的表情,随即一锤定音地说,“话说陆家那小胖子你教得很不错,上次在国子监时,他那机灵劲头就让朕简直不敢信了。”

他说着就看一眼兵部尚书陆绾,一脸的羡慕:“陆卿真是好运气,老师都对朕说,你家那小胖子天赋很好,只可惜被张寿抢了先。浪子回头尚且金不换,更何况浪子变成天才?”

如果皇帝是称赞自己的长子又或者次子,陆绾一定会兴高采烈,骄傲自豪,然而,皇帝如今特意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起的人却偏偏是自己一贯瞧不起的幺儿,自视极高的兵部尚书大人不禁觉得极其不是滋味,却还只能硬着头皮讷讷称是。

而接下来皇帝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极其意外。

“国子监祭酒周卿告诉朕,九章堂要想整修到焕然一新,还得花费至少一个月。而在此期间,朕也不希望张寿你就这么闲散没事干。据周卿所说,国子监半山堂的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是刺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如张琛和陆家小胖子就曾是代表,既如此,半山堂给你。”

见张寿愣住了,皇帝就进一步补充道:“你这个国子博士,就专辖九章堂和半山堂。绳愆厅不好教训的那些小子,你替朕好好收拾。他们里头有些人,大约连启蒙的三字经,千字文,也未必能背得出来。背不出来就背不出来吧,可一群睁眼瞎还惹祸,那朕就忍不得了!”

张寿顿时异常头疼。这是把我当成专管不良少年的魔鬼教师吗?其实我没那么大本事啊!

之前要不是朱莹和陆三郎乱造势,根本就不会变成这个局面的!

天知道竹林农家乐怎么会变成高大上的竹林数学讲堂……

瞥见葛雍正在拼命冲他摇头,似乎也赞成他辞掉这件麻烦差事,张寿立刻苦着脸说:“皇上,臣没那么大能耐,之前绳愆厅徐监丞就说过,便是张琛陆三郎等人,其实也是劣迹斑斑,臣无可奈何,只能对他们许诺之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然后罚他们抄书。”

“可他们到底是曾经和臣在竹林中共抗乱军,有过一番同甘共苦的情谊。但半山堂中的其他人却不同,臣自忖不过是一介凡人,慑服不了那么多刺头,所以不敢担此重任。”

“张博士何必妄自菲薄?”此时开口的却不是皇帝,而是顺天府尹王杰。昨天张寿投之以桃,今天王大头就果断报之以李。

他非常诚恳地说:“张博士能管住张琛和陆筑等人,自然能管住其他人。但师生名分却架不住父子天伦,张博士无非是怕当严师却招来他们家里埋怨。所以,皇上若要让他背上如此重责,自然要给他相应的权限。否则,日后别说是张博士,国子监周大司成也会不胜其烦。”

这话说得陆绾再次面色非常不自然——他绝不是埋怨张寿对他那胖儿子严厉,他是讨厌张寿对他那胖儿子太宽纵,把人抬得太高!而且,要是张寿能像对陆筑似的,把一个个纨绔子弟全都调教成天才栋梁,那岂不是说他们这些当父亲的全都太糟糕了吗?

王大头这个狡猾的家伙,比他们兵部多解开一封他们谁都没弄明白的密信也就罢了,偏偏却还劝谏皇帝给张寿更大的权限!

想到这里了,陆绾只能以目示意孔大学士,希望这位阁老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内阁次辅竟然在……发呆,一点都没注意到他那期冀的目光。

而接下来更让他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就只见国子监祭酒周勋,竟然也站了出来!

“皇上若是想要将半山堂交给张博士,想要让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监生回头是岸,确实要给张博士更高的权限才行。否则,难道他每日里去各家府邸,把那些请了病假事假丧假各种假的监生,全都给拎回国子监吗?”

皇帝顿时眉毛一扬,见张寿脸色惊愕,他突然转向一旁喜上眉梢的朱莹,因笑道:“小莹莹,瞧把你高兴的,怎么,你想让你这如意郎君去劳心劳力,管着那群从来就挂名不去国子监的家伙?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那当然!”朱莹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祖母就说过,打算把我二哥交给阿寿去管教,他就是欠收拾!”

“呵呵,姨母还真是……”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而就轻描淡写地说,“那好吧,朕就特赐张寿一把戒尺,但凡谁要是迟到旷课不守规矩等等,把他们手心打烂再说!说来老三老四也已经到入学的年纪了,回头朕一并把人送到半山堂来!”

哪怕是之前赞成张寿接管半山堂那群纨绔子弟的人,顷刻之间,他们的表情也和其他人一样,全都冻在了脸上。

张寿更是觉得自己犹如见了鬼,可当皇帝转头朝自己看来时,想到如今这世上遗留着很多熟悉的东西,却有更多仿佛强大不可动摇的东西横亘在面前,他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皇上是希望三皇子和四皇子,学习刚刚被户部张尚书指斥为妖法的世间运行之理吗?”

“没错!”皇帝一时抚掌叹道,“太祖皇帝当年常感慨,朕生而能文,稍大能武,奈何对世间万物之理,却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想用时却已经悔之晚矣。老师替朕教过老大老二,如今他年纪大了,也应该享清福了,你就帮朕调教一下老三老四吧!”

张寿没注意后半截话,因为皇帝前半截话实在是信息量巨大。

难道太祖皇帝是个文科生?也许……但更可能的是,那位前贤会的东西有点杂。既有二进制,也有北京老地图,更有心肺复苏术。至于数学物理这些基本学科,也许那位前辈因为离开学校太久,印象不够深刻。这其实是绝大多数人在毕业之后的通病。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深深一揖行礼:“既如此,臣奉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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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引蛇出洞,兴师问罪

带着一帮大臣围观了整个实验,随即很不负责任地把两个刚到启蒙年龄的皇子,以及一大堆不良少年扔给了张寿之后,皇帝就神采飞扬地辞别了自己敬重的老师葛雍,带着一大堆人离开了葛府。至于那块擦干了水渍的太祖题匾,则是交给了国子监祭酒周勋。

至于这位曾经因为这块匾吃了颇大苦头,如今却惊闻匾题匾中真的存在空心暗格的大司成,事后会如何纠结,天子就撒手不管了。

然而,也不是没有人留下来。葛雍的老友兼死敌褚瑛和齐景山就没走。而顺天府尹王杰,竟然也用有事向葛先生请教这个借口,堂而皇之地留在了葛府。

然而张寿非常意外的是,兵部尚书陆绾本来就磨磨蹭蹭走在最后,而朱莹瞅了个空子突然上前一拦,人竟然顺势留下了!

葛雍原本就打算留着张寿,探讨一下术语手册的问题——天知道他近些日子成了书坊里头出书最多的名人,却没有一本是他事先知道的,每次都是后知后觉,如今他打算正儿八经印一本书给自己正正名声。因此,他不免觉得这么多人扎堆实在太烦。

尤其是陆绾这种专心致志青云直上的禄蠹,那更是不在受欢迎之列,就连齐景山褚瑛和王大头留下,他也只不过是当成可供炫耀的对象而已——陆绾这种根本听不懂那些名词的人,对其炫耀那简直是对牛弹琴!

所以,他干脆懒得理会朱莹把人截下来到底是什么名堂了,吩咐一个哑仆回书房,把整理好的术语手册取了过来,继而得意洋洋地说:“你们有眼福了,这是我这关门弟子张寿和我一块钻研出来的简易术语手册,把算经上头那些拗口的术语,都改成了通俗易懂的词。”

褚瑛顿时习惯性地讥讽道:“你和张寿一块钻研出来的?你这当初连阿拉伯数字都不太肯用的老家伙,什么时候这么新潮了?谁不知道你一直都叫嚣傻瓜没资格学算经!”

“我新潮怎么了?谁让这世上傻瓜太多,连个九章算术都好多人看不懂?长此以往,算学就我们几个老头子钻研,很有意思么?广撒网才能多捕鱼,这点道理也不懂,老糊涂了你!”

被归在傻瓜类别中的朱莹顿时撅起了嘴,随即发狠似的想,哪怕为了以后和张寿有话可说,她看来也得去好好补一补那些知识。

而被另一个归在傻瓜类别中的陆绾,那则是差点脸色发抽,再一次想起当时张寿解释他却怎么都听不懂的情景。那真是太丢人了!

齐景山没理会两个抬杠的老友,拿着其中一卷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翻阅。而同样算学颇有造诣的顺天府尹王杰,则是手中拿着书,却把张寿叫到了一边。

“有件事我之前没来得及和你说。”王杰那大大的脸上,表情非常平淡,仿佛就在说着一桩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解出来的那封信,我在朝会上没有说出实情,而是稍稍改换了几个字,把它粉饰成了十三封信里头无关紧要的一封。”

张寿在片刻的意外之后,立刻若有所思地说:“您是想让别人误会我其实没解出来,钓出背后的大鱼?”

“没错。”王杰很满意自己如今是在和明白人说话,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随即低声把自己篡改过的信对张寿读了一遍,然后才继续往下解释。

“真正的信,我已经悄悄密奏过了皇上,刚刚皇上也很赞同我的做法。毕竟,不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鱼目混珠,只要消息传出去,那个人必定会左思右想,只要他坐不住再出招,那么就容易抓住马脚……”

没等王杰继续说个明白,张寿就笑着打断道:“王大尹您自己有主意就好,反正我只管破解密信,怎么处置,怎么钓鱼,那是你的事。倒是你这主意有没有和陆三郎小齐和小呆说过?只要他们三个不多嘴,那就行了。”

“如果不是今天太后召见,得等到我回去,你才能离开顺天府衙。那三个想必还在顺天府衙里团团转呢。”王杰说得若无其事,随即就低头翻了翻手中的书,目光在那些术语上一扫,他就再次抬起眼睛,“葛先生和你研究出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回头付梓了送我一套。”

他顿了一顿,仿佛生怕张寿听不明白似的再补充了一句:“书太贵,我买不起。”

这最后七个字,他提高了一点声音。

这下子,刚刚和褚瑛从谁更古板争执到一道难题的葛雍,竟是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葛太师顿时气急败坏地叫道:“王大头,你还好意思哭穷?这书是我定价这么贵的吗?是那些奸商!再说,书要是便宜到和白菜一个价,不是被傻瓜糟蹋了!”

再次遭到傻瓜暴击的陆绾终于忍不住了,眼见王杰若无其事地把手稿还给张寿,随即对葛雍行了个礼,竟是就这么扬长而去,本来就是为了堵住王杰这才留下来的他立刻拔腿就预备去追人,谁知道再次被朱莹堵住了去路。

恼火的兵部尚书大人气得面色铁青,硬梆梆地质问道:“朱大小姐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呵呵。”朱莹咯咯一笑,随即收起笑容,冷冰冰地问道,“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呢!支使了陆三郎像狂蜂浪蝶似的追着我不放,蛊惑我二哥说要和我家联姻,其实却在背后唆使人对付我爹……陆尚书你倒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寿刚刚看到朱莹拦住陆绾时就心道不好,等听到朱莹连珠炮似的开始质问,本待劝阻的他只是稍稍一犹豫,她已经把那一系列问题尽数抛了出来。可想想他之前答应她的事,确实没有完成,他最终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她的身边。

陆绾不知道刚刚先走了的王杰有没有因为听见朱莹这话而止步,但至少他知道,刚刚正在争执的葛雍和褚瑛,以及一旁看戏状的齐景山,同时抬头看向了自己。

尽管三人淡出朝堂已久,但全都是曾经声名显赫之辈,朱莹这番话一旦经过他们之口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羞恼之下,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寿,冷冰冰地说:“原来昨日张博士在致公楼上代朱大小姐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早就在心里认定是我攻谮的赵国公?”

朱莹不可置信地侧头看了一眼张寿,见他照旧面色淡然,她想到他不但答应了自己,还切切实实履行了承诺,如今自己这莽撞地拦下陆绾质问,很可能坏了他的计划,她不禁觉得面上微微有些发烧。

可就在这时候,她恰是看到张寿也向她看来,只是一眼,她那点不安就烟消云散。

那眼神仿佛是在安慰她说,没事,说了就说了。

张寿收回目光,见陆绾面色不善,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陆尚书昨天不是没回答我吗?”

自己刚刚砸出去的话,却又被人反击了回来,陆绾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当着葛雍三人的面,他自然抵死不能认这样的指控,当下愤怒地一甩袖子道:“简直无稽之谈!朱莹,你父兄自己战事不利,你和张寿却委过于人,怪不得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

他这最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心情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朱莹立刻反唇相讥道:“赖不过去就想骂人?这就是尚书涵养?别以为这世上就你读过论语,接下来那一句不是‘近之则不逊,远则怨’,谁要和你近了?就你这性子,谁都恨不得离你远远的!”

张寿知道,朱莹既然被归为女子,自己就当然是小人。他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随即讥诮地说:“陆尚书瞧不起女子和小人,可大概有一句流传在女子和小人之间的民间俗话你没听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不等陆绾恼羞成怒,他就不慌不忙地说:“昨夜我在顺天府衙,听说了那些密信的来龙去脉。事起兵部,然后事发则是临海大营,还请陆尚书三思。”

闻听此言,陆绾方才强行压下了满腔怒火。自己现在正后院起火,如果真的被赵国公府认定是之前攻击赵国公父子的主谋,那无疑是死敌,接下来人家要是倾力反击,他这个本来还以为躲在暗处的攻击者就要倒霉了!

于是,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借此遮掩攥拳又松开,松开又攥拳的动作,冷冰冰地说道:“我和赵国公父子无冤无仇,再说文臣武将毫不相干,他若真是败北回来,我自当参劾,如今只不过没有消息,闻风而动的是那些御史,我哪有那闲工夫!”

说完这话,他便冷笑道:“你们两人要兴师问罪,不妨去好好查一查大学士张钰,都督张信陵,这两个人互为表里,和赵国公府朱家是死对头!还有张琛的父亲,那个人人都觉得平庸没本事的秦国公张川,他觊觎赵国公和楚国公在勋臣中那中流砥柱的地位很久了!”

见陆绾说完便拂袖而去,张寿见朱莹又惊又怒,他就开口说道:“莹莹,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正看着呢,别哭了,有什么委屈去对他们说!”

朱莹简直惊呆了。谁哭了?我连眼睛都没红好不好!

下一刻,她就看到张寿伸手过来,一副要给她擦眼泪的样子。一下子就懵了的她压根就没注意到,张寿悄然在观察陆绾离去的背影,自然就更不会看到,陆绾脚步一停,紧跟着就逃也似地走得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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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司礼监的底子,纷争的源头

精通借位之道的张寿非常有把握,哪怕陆绾回过头,他这貌似给朱莹擦眼泪的动作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直到人完全消失在门外,他才放下手,随即歉意地对呆立在那儿的朱莹笑道:“陆尚书这人,说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没人分得清,我觉得唬一唬他会比较好。”

朱莹简直羞怒交加,尤其是看到葛雍和褚瑛齐景山全都是笑眯眯的样子,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阿寿!你要唬人干嘛非说我哭了!”

“就是因为你在他印象里,不是那种会气哭的人,说你哭了他才会震惊不是吗?他这种细腻多思的人,吓吓他,他能好几天睡不好觉吃不好饭。毕竟,咱们现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张寿犹如逗小孩似的呵呵一笑,随即非常无辜地说,“谁要你不相信我,突然就冲出来质问他?不吓吓他,万一他回去之后破釜沉舟,联合那些和你爹有仇的人发动总攻怎么办?”

“我……”朱莹顿时哑然。好一会儿,她才不得不低下了头,“我又不知道你昨天已经遇上他,已经问过了,我给你赔礼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刚刚兴师问罪的你威风凛凛,神气十足,连陆绾这个兵部尚书都被你震住了,更不用说我。要说错,也是我没有先对你把话说明白,怪我,怎么能让你对我赔礼?”

“我……”朱莹被张寿前四个字噎得面色发白,等听到最后,纵使大方如她,也不禁面红耳赤,不得不大叫一声道:“你又耍我!”

眼见得朱莹露出了鲜明的小儿女之态,葛雍不禁啧啧一声,随即对左右两人道:“看看,莹莹这么刁钻厉害的丫头,就降伏在张寿手上了!”

褚瑛却和齐景山交换了一个眼色。

今天张怀礼和陆绾,一个是直接折在张寿手上,一个是间接败在张寿手上,而且,张寿还得到了王杰和周勋的双双支持,获得了一个国子博士原本不可能得到的极大权限,说起来,葛雍这算学天赋不错的关门弟子,桃花运固然不错,其实官场运也算是挺强的。

可就在这时候,张寿已经逗完了朱莹,笑意盈盈地来到他们面前。

“老师,褚先生,齐先生,今天皇上突然带着这么多人过来,怎么没见到那天去过国子监的司礼监秉笔楚宽?”

此话一出,葛雍顿时脸黑了。他恼火地上前一步,突然骈指就去戳张寿的脑门。早已经领受过老师这一手厉害的张寿下意识地一个滑步,葛雍这一招顿时落了空。

“你还敢躲?你还好意思问楚宽!你小子昨天跑去司礼监外衙,一大帮蠢货都以为你是二皇子,你这简直是平白无故惹麻烦!”

“知不知道司礼监外衙是什么地方?那边是太祖曾经阉人的地方!司礼监最早一批宦官,全都是选的北虏南蛮孤儿,从三四岁开始洗脑教育,五六岁阉割,洗脑这两个字也是太祖皇帝发明的……反正一代代下来,全都养得忠心耿耿,哪怕祖先和父母站在面前也照砍不误!”

张寿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一刻,他想到了奥斯曼帝国的德米舍梅制。苏丹派人去被征服的基督徒村庄征召奴隶,然后收入近卫军培养,和亲人完全隔绝。这些人经过长久的洗脑和军事训练,终身保持独身,不娶妻,不生子,成了苏丹身边最强大的军队。

后来近卫军废除独身制,渐渐又废除了德米舍梅制,那时候奥斯曼帝国的近卫军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没有,一支曾经赫赫有名的军队也差不多垮了。

虽说独身制和阉宦还是有差别的,但不得不说,情不同而理同。

正因为这一走神,张寿就被葛雍戳中了脑门。他站直了身体,没有再闪躲,讪讪地说道:“那一日在月华楼上,楚宽提到皇上让我出任国子博士的时候,我不是提出条件,让他把曾经到这儿闹事的那些人找来给我当学生吗?我就是问他去要学生的。”

“哦?”葛雍这才收回了手,皱了皱眉,仿佛有些纠结。而一旁的齐景山当时也是亲历那场葛府堵门事件的人,知道张寿曾经判断这些人都至少通晓算学,当下便饶有兴致地追问道:“那楚宽怎么说?”

张寿想了想,干脆把楚宽当日对自己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当他说到当年国子监仅剩的那些算科监生官路大多不顺,最后不少都被达官显贵召了去教授仆役,就只见面前算科三老面色全都很不好,直到他说出当时回答楚宽的话,葛雍那僵硬的脸才和缓了一些。

“豪门家仆,傲下欺上,纵使学到了一点算经皮毛,心术不正的占了大多数,先别说国子监清静之地,别人断然难以容忍和仆役同列,就真把人招进来,也很容易坏了风气!你做得对,先看看那些身家清白的人如何,不够就出题招生,这事儿我和老齐老褚可以给你撑腰。”

张寿见齐景山微微颔首,一旁褚瑛也连连点头,他不由问出了自己连日以来最想问的一个问题:“老师,齐先生,褚先生,我不明白,你们也都是算学宗师,若是你们坚持,皇上也坚持,国子监九章堂不至于倾颓成那个样子……为什么是我?”

朱莹终于从刚刚那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听到张寿这最后一句话,她不由得愣了一愣。等看到葛雍和齐景山褚瑛全都不说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那当然是因为阿寿你教得好!”

葛雍顿时笑了:“小莹莹,你这话算是说对了一半。张寿,你在融水村带出了两个不错的学生,等后来张琛陆三郎一窝蜂似的过去之后,你又发现了陆三郎,从这一点来说,你学生运很强,最重要的是,你这些学生,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褚瑛本来不打算说话,可这会儿也忍不住说道:“没错,从前就算有些天赋的那些算科监生,也都是冲着当官去的,小则二十多,大则三四十,等不起,一旦官路蹉跎,谁还会执著所学?”

齐景山也笑道:“我们三人,老葛是太祖皇帝嘉许的世代名门,老褚是家境殷实,考了进士当敲门砖后就懒得做官,我当年也是二甲进士,管过钦天监,一路官当到了太常寺卿。王大头是被老葛发现的天赋,硬拉上了贼船。再加上老葛那个当过户部尚书的弟子……”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你数一数,朝中精通算学的高官,就这么几个,可后继者几乎就没有年轻的……就连老葛的儿孙,那都几乎一窍不通,我和老褚也是一样,当年的学生,如今也都四五十岁了。算经十书……太艰深了,年轻人很少有能下力气去学的。”

嗯,九章算术起初还简单,但商功篇能看到人发狂,就不要说其他书了……中国古代算学,从术语到字句再到问题,全都对初学者太不友好,能学进去的人几乎都是天才!

张寿终于大体明白让自己出任国子博士的用意,而这时候,葛雍却来了一记绝杀。

“太祖皇帝当年,倒是留下过一些极其粗浅的算学书籍,但就是因为太粗浅,文武官员家里只不过用来教自家刚启蒙的儿女,后来太祖皇帝退位,船队出海却因为风暴倾覆……”

退位的太祖竟然死于翻船?张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就只见葛雍一下子顿住了,仿佛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往下说,但终究,他的这位老师还是说了出来。

“那场海难,朝廷讳莫如深,对外只说太上皇病故,这也改变了后续很多事情。流血流多了,太祖皇帝的功业固然还有很多人钦佩,但那些粗浅的启蒙书,渐渐也失传了,不成体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些东西当年觉得简单,可如果少了其中一两卷,同样不好理解。”

“而大船航行四海,所到之处,所见之南夷和西夷,在我朝中人看来,根本谈不上什么繁华,更不要说盛世,尤其太祖皇帝口口声声道是要警惕的西夷那边,大家只看到小国林立,不过我国一府之地,也敢称王,见到丝绸茶叶更是视若珍宝,那真是让人越看越失望。”

“我朝从太祖初年就开始发展各种火炮,大船上轰两下,甭管哪一国,立刻就老实了。西夷之地的土地还不如我朝富庶殷实,不免让人觉得这种小国就算占下来也压根没意思。”

“而那些西夷文字和图画,一则鬼画符,一则伤风败俗,拿回来就被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很多东西翻译过来也牛头不对马嘴。”

“总之,很多东西其实争了很多年。”

一句很多东西其实争了很多年,张寿算是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复杂。

元末天下人口本来就不多,那会儿连自己的土地都种不完,就算那位前辈提到要殖民,也会引来无数反对。而等到探索的结果却发现外头那些不过弹丸小国,人人都不如自己,一定会有官员会觉得,在那种地方耀武扬威这种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美洲呢?那可是世间极其富庶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因为只有美洲,不存在沙漠,戈壁之类的也没有,只有无尽的丛林。为什么就没有海船去美洲圈地?

也许,当初太祖退位后组织的船队,便是在去美洲的路上倾覆的?现在的年代换算成公历,似乎还不到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年代吧?

而国内几次争位,似乎不止牵涉到宫廷流血,还牵涉到内战,这也使得某些天朝中心者自然更觉得,花费在外的力气完全没必要,还不如专心致志,先经营好自己的天朝大国。

“如今朝廷两党争的,一是不许外来书入境,二是不许西夷人在我国永居。至于海船嘛,南夷和西夷都相当倾慕我朝丝绸瓷器,而且朝廷对南洋还是很重视的,那边的国王和贵族都很好打发,只要大批奢侈品运过去,就有无数香料、宝石和红木运来,红木素来是太祖最爱!”

葛雍却本能地隐去了一件事没说。

三来,是朝廷担心太祖当初没死,却也不曾回国,有后裔流散在外,开国称王,所以一直在悄然找寻!否则,商船固然不禁,可朝廷官船每次下海耗费巨大,哪有功夫老是派出去?

大明火炮为何如此强?还不是太祖重赏能工巧匠,甚至亲自指点,这才能造出那些重逾千斤的不可思议武器?只可惜,子孙不肖,竟然有些巧匠的后人流落到了北边,否则,北虏就算勾结东胡,怎么可能是大明的对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差点进司礼监和领袖潜质

顺天府尹王杰快刀斩乱麻,断完了那一桩临海大营官兵勾结,谋逆叛乱的案子,同时又破解了来往密信十三封,展示了算学功底在解决某些事情上是非常必要的。

而皇帝带着大臣们来到葛府旁观太祖题匾空心测试的时候,户部尚书张怀礼揭发户部藏金有假,皇帝雷霆震怒,拿来内库藏金和户部藏金一测试对比,果然此言不虚。

于是,张尚书指斥妖法却被反过来斥之为无知的那一幕,被当时在场的所有相关者默契隐下了。事后,因为太过激动而突发小中风的张尚书光荣致仕,得到了一个太子少师的荣誉职衔,就和顺天府尹王杰被赐爵一级的荣耀一样,被无数百姓津津乐道。

与这两位朝廷高官的境遇相比,皇帝御准,日后顺天府试和院试时,将加入一道算学题作为例行加试科目,如果考生不会,不降低评价;但如果会,则评等升一级,这方才称得上是引发好一阵轩然大波的话题。

因此,当国子监九章堂另行招生,顺天府衙的差役按照顺天府尹王杰的吩咐,满城张贴试题时,自然引发了万人空巷围观的场面。

而那位本来只管算科的国子博士张寿,如今竟是还接管了半山堂,皇帝钦赐了一把戒尺,甚至还把两个刚启蒙的皇子送过来,这消息就简直让官场民间完全炸锅了。

“张博士,这是我的卷子!”

“劳烦您看看我做的题!”

“我能把九章算术倒背如流!”

直到晚间,吴氏在老刘头和刘婶,还有乔虎和杨好陪护下,苦着脸进了赵国公府后门时,她想到白天家门外头那嚷嚷,仍旧有些心有余悸。

多年之后重回京城,她正两眼一抹黑的时候碰到这种事,就连寻思找点事情做打发下半生,也好在对张寿说出身世之后安然度日的那点心思,也全都被这突发堵门事件给吓没了。

见朱莹亲自站在后门迎接她,她便按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哪怕是晚上,我都不敢走莹莹你家正门,听说还有人堵着你们大门那儿叫嚷的?白天那会儿,我生怕别人把门打破,又甚至翻墙进来!不就是加一道题吗,怎会如此离谱?”

一旁的李妈妈闻言苦笑:“哪怕做不出并不会影响对文章的评价,可做得出就能加分升等,谁能放弃这机会?吴娘子,考出秀才,那才算有功名,能够免一部分钱粮,而且也是考举人考进士的前提。如果说从前九章堂没人愿意读,那现在九章堂一定有人愿意去!”

朱莹却笑呵呵地说:“人多才好,其他几堂都是几百号人,九章堂若是学生少了,那阿寿岂不是不够威风?”

“九章堂就那么点地方,哪能阿猫阿狗谁都收?反正王大尹您自己答应的,卷子你来初选批阅,初选名单您来定,我可不希望回头面试需要一连见几百个人那么多!”

同样觉得齐景山那宅子暂时已经不适合居住的张寿,无可奈何地把母亲吴氏和其他人托付给了朱莹后,自己却正在顺天府衙和王大头扯皮。见这位顺天府尹那张脸拉得老长,他就诚恳地说:“小呆之前对您说的折线图和柱形图,可还好用吗?”

本来打算说话的王杰顿时闭嘴。虽说那几个户房小吏被他折腾得叫苦连天,但等到图表画出来之后,打格子打到手软的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玩意比表格直观得多。

而张寿又笑呵呵地说:“那天晚上,我在您这儿解开那封密信用的手法,其实就相当于天元术,要不,咱们探讨探讨?”

听到天元术三个字,王大头顿时完全软化了下来。

于是,当张寿悄然从后门离开顺天府衙的时候,招生初选的事宜,他已经完全丢给了里头那位正在一头翻看三三书坊新印的那本《方程》,一头琢磨一元和两元一次方程的顺天府尹大人。

而在后门和接他的阿六会合时,张寿虽说脚步轻松,神情更轻松,可走出去几步,他仍然忍不住问出了一句话。

“阿六,之前行刺我的那个刺客,还有后来在国子监毁谤我的那个杂役,好像至今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吧?”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旁传来了淡淡的四个字:“难得糊涂。”

张寿顿时为之气结,转过身瞪那个表情平板的小子:“你明明知道我当时只能姑且这么说!谁知道你那个师父到底对我是个什么态度,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放纵人射那一箭的!”

“疯子确实做得出来。”阿六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张寿,认认真真地问道,“少爷要我去查?”

“你只有一个人,又不是神仙,怎么查?”张寿呵呵一声,没等阿六说话,他就突然问道,“阿六,我不问你怎么到我家来的,我只想问你,你喜欢呆在我家吗?”

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阿六却整整想了很久,最后才点头道:“喜欢。”

“真的?”

“比跟疯子练武更喜欢。”阿六说着一顿,竟少有地特意多说了几句话,“当年我是被疯子扔在娘子必经之路上的。如果娘子不要我,也许我会进司礼监。”

见张寿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阿六一副似乎并不知道进司礼监是何等可怕情景似的样子,继续声音平板地说:“疯子是皇家的人,不是朱家的人。我是张家的人,不是朱家的人,但是……我很喜欢大小姐。”

如果不是阿六说出很喜欢大小姐六个字时,声音也一如既往地毫无起伏,张寿差点以为朱莹又多了一个身份特殊的倾慕者。然而,不知怎的,他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阿六这前后信息量巨大的话。

因此,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拍阿六的肩膀,可手伸到一半,想到这小子其实是绝顶高手,他的手不免僵在了那儿,随即就不自然地放下了。

“喜欢就长长久久留着,反正我一直都把你当家人。至于查刺客和杂役的事情,我只是那么一提,你有时间就想想怎么做,慢慢来,不用急。”

“嗯。”

得到了一个简洁的回复,习以为常的张寿并没有在意,甚至也没看到阿寿那平淡脸上的一丝凛然冷意。两人就这么顺着顺天府后街,悄然步行拐入了国子监所在的国子监街,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了国子监那太学牌坊,在修缮了一大半的九章堂前站了站,就去了号舍。

还没到陆三郎那号舍门口,他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嚷嚷。

“我爹那是什么人?他一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可现在呢?这两天一见我就恨不得绕道走。因为什么?因为葛祖师也承认我这个徒孙很优秀,因为皇上也说我这个小胖子有出息!浪子回头金不换?不,现在是浪子回头变天才!”

听到陆三郎这得瑟到极点的嚷嚷,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三两步赶到了门前,没好气地敲响了房门。下一刻,他就听到陆三郎嘿然笑道:“瞧见没有?这几天不停地有人来拜访我这个皇上御口嘉奖过的天才……”

随着门一下子被拉开,陆三郎那张肥嘟嘟的大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在瞬间就被冻住了。看清楚张寿的一刹那,他就讪讪然地咳嗽了一声:“小先生,您怎么来了?”

张寿见陆三郎堵在门口,视线被遮挡,他就努努嘴示意阿六上前。等到阿六毫不费力地把沉甸甸的陆三郎给拨开到了一边,他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狭窄的地方正挤着三个人,正是张氏纨绔三人团。他没想到窝在这的竟然是他们三个,不禁大为诧异。

“小先生,之前我去过您家,可您正好还在睡,我也不好搅扰,只能告辞了。”抢着起身行礼说话表示亲近的,是致力于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张武。

“小先生,从今往后,我也在国子监号舍住,我和五哥一个屋。”这是性子滑胥的张陆。

而张琛则是最后一个才开口,声音也有些硬梆梆的:“我爹说陆三胖都能住国子监,我也没道理吃不起这苦头,所以撵了我来住号舍……既然我们四个都得在这吃苦头,没道理其他人例外。回头我会和陆三胖一块想办法,让人全都来这住!”

如果这一大堆牛鬼蛇神全都住到国子监的话,绳愆厅监丞徐黑子得疯啊!

想当初在翠筠间,那是因为有朱莹不是巡视镇场,现在这国子监总不能照此办理!

而他别说一把御赐戒尺,就算一把御赐板子又或者铡刀也扛不住!

张寿不假思索地拿出了最语重心长的口气:“陆三郎那是躲他爹,你们凑什么热闹?他是要读九章堂的,你们自己问问自己,愿意成天学永远不可能懂的数学?半山堂的监生一律不住校,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要表决心,先把之前我罚你们抄的东西交给莹莹!”

见张琛如释重负,张武满脸不甘,张陆眼睛乱转,张寿就头也不回地说:“陆筑,罚你抄的东西,抄完了吗?”

突然听到张寿叫自己的名字,陆三郎那简直是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要讨价还价,可当张寿转过身来,他瞅着人眼神仿佛像是你敢啰嗦我就直接叫卤煮了,他慌忙点头如捣蒜地说“抄,抄,我回头就交!”

打掉了陆三郎的气焰,张寿这才淡淡地说:“九章堂不出意外,斋长应该是陆三郎。半山堂也需要一个斋长,张琛你来当吧。”

张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等发现张寿一点都没开玩笑的意思,他不由心情复杂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有领袖潜质。”张寿睁着眼睛说瞎话——真要说起来,应该是张琛很有不良头目,纨绔首脑的潜质。接下来,他就发现张琛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天外来的精气神似的,腰杆挺得笔直。于是,他顺势就看了张武和张陆一眼。

“半山堂的科目,日后上下午各有不同,上午的大致会分成文理两科。你们两个拈一下阄,一个管文科,一个管理科,监督迟到早退旷课,收我布置的课业本子,全都交给你们!至于张琛,你给我以身作则,监督好所有人,陆三郎你将来也一样!”

顷刻之间,阿六就发现,屋子里四个不良的代表一时昂首挺胸,竟是异口同声迸出了一个字:“是!”

眼见这班干部的班子算是搭起来了,张寿这才笑道:“从明天开始,你们给我到各家登门劝学吧。九章堂还没修缮完成,招生也尚需时日,但半山堂却该上课了!陆三郎你也去,作为皇上亲口嘉奖过的人,你该出去做个表率,传到你爹耳朵里正好让他后悔!”

第一百二十章 不良劝学记

“快,上,咬死它!对,就这样,咬,给我狠狠咬!”

声嘶力竭的叫嚷声中,两个衣衫鲜亮的富贵公子时而挥动拳头,时而围着栏杆转圈,看那全身心投入的专注模样,仿佛恨不得变身恶犬进入那斗狗场中。等到场中终于分出胜负,战胜者趾高气昂欢呼雀跃,失败者却骂骂咧咧满脸不甘,四周围观者亦是起哄不已。

当众人一一回座,准备下一场的时候,刚刚赢了的那人便接过仆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后就得意地说:“去半山堂读书?开什么玩笑,老子宁可不要这个监生,也绝不娶受这个罪!真当老子是陆三胖和张琛那两个蠢货吗?好端端的开心日子不过,却去受人管?”

“你说谁是蠢货?”

高谈阔论的某人就犹如喉咙被掐住的鸡似的,瞬间没了声音。而其他人却也不敢当成事不关己,纷纷扭头望去,就只见那面色冷冰冰一马当先走过来的家伙,不是张琛还有谁?至于他身边的张武和张陆,则是习惯性地被忽略成了两个跟班。

有知情识趣的已经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哎哟,小公爷可是稀客,今天是来看斗狗的?”

张琛平日虽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可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刚刚听了人背后大放厥词骂自己蠢货,他就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

他随手推开那个搭讪的家伙,上前之后突然一脚踹飞了最初那个骂自己的家伙坐的椅子,把上头的人也摔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才拍拍手说:“一群浪费粮食的废物,还觉得很开心?”

如果张寿在这儿,绝对会被张琛这话给逗乐——因为这话简直和当初他刺激翠筠间那帮纨绔子弟时的话如出一辙。而此时此刻,张琛这话也果然激起了众怒,立时便有暴脾气的家伙反唇相讥:“总比你跟在情敌背后摇尾巴好……哎哟!”

张琛这才火气乍起,就只见那个骂他的家伙突然手舞足蹈地从人群中飞起,随即屁股朝天地摔趴在了地上,哎哟哎哟惨叫不绝。虽说知道今天会有阿六跟他们出来,但亲眼见证了那小子神出鬼没的架势,他还是暗自凛然,但随即便生出了一丝快意。

“老子做什么,还轮不到你钟十五说三道四!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美人又不是只有一个朱莹!”他又不是犯贱,朱莹都已经有心上人了,他还跟在她后头不放!

嗯,一定是这样,绝不是他怕了张寿……

张琛上前又狠狠踹了那个被摔出来的家伙一脚,这才环视了一眼其他人。见这一次终于人人噤若寒蝉,他方才冷冷说道,“半山堂从明日开始开课,我不管从前斋长是谁,反正现在换我担当斋长,谁要是不来,我就直接上你们家里对你们长辈说!”

“小先生有皇上钦赐的戒尺,回头处罚的时候,由我和张武张陆三个轮流执掌!”说到这话,张琛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狞笑,“所以,别犯在我手里,否则别怪我打烂你们手心!”

从前京城纨绔圈子里的头面人物张琛,如今竟然要当国子监半山堂的斋长了?

人还居然学会了向家长告状的大招?这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那位张博士竟然会把御赐戒尺这种大杀器交给张琛这三个人执掌?

这一刻,斗狗场里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掉落在地,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现实了。

众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尤其是那些往日和张琛不对付的人,更是琢磨着是否要回家对着疼爱他们的长辈哭一哭闹一闹,哪怕不当这个监生,也不去半山堂受罪。

岂料就在这时候,刚刚形若跟班的张武似笑非笑地说:“皇上在交托皇子给小先生之前,据说特意提过,不求两位皇子文武兼通,但至少不能跟着某些人沾染一身坏习气。所以自觉受不了读书辛苦的,那确实是可以不去半山堂。只要不当这个监生,随便你们怎么胡混。”

“不过,”这一次接话茬的却是张陆,滑胥到极点的他嘿然一笑,阴恻恻地说,“但凡退学的人,将在午门之前张榜公布名单,永不恩荫,打入别册。”

这实在是太狠了!就算他们家里长辈再愿意宽纵他们,那也是绝对不能容忍他们的名字挂在那耻辱柱上供人瞻仰的!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把刀挥向了纨绔,一时间众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绝了心思。而张琛的下一句话,又打碎了他们那刚刚生出的小算盘。

“对了,张博士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偏偏后台死硬。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主意,最好少打!你们先想想是否扛得住朱莹,再想想是否扛得住葛先生,”

撂下这番话之后,张琛这才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一面走还一面对旁边的张武和张陆说:“快一点,今天要赶几个场子,别让陆三胖那家伙抢了先!这家伙明明要去九章堂,还要来掺和咱们半山堂这档子事,真黑心!”

赶几个场子这种说法,张武和张陆听着不过对视一笑。

而刚刚那些才刚被张琛恐吓过的纨绔子弟们,则是震惊失语了。

听这话,这姓张的三个人是一路,陆三郎是另外一路,两拨人分头赶场子似的奔波,这是真的准备把满京城挂着个监生名头不务正业的贵介子弟们一网打尽?

刚刚因为出言不逊,被先后打翻在地的两个人痛苦呻吟,而一旁沉默的人群中,终于还是站出了一个勇敢的人:“张琛,陆三郎是被皇上亲口称赞是天才,可你又不是他!你难道真学得进去那些让人听了昏昏欲睡的东西?”

张琛脚下步子突然一停,紧跟着,他便没好气地说:“蠢货,今后半山堂的事情,甭管国子监大司成还是少司成,乃至于那些国子博士,谁都不能指手画脚。好容易能翻身自己做主,学什么只要自己提要求,谁还乐意学什么子曰诗云,谁还乐意学那些看不懂的天书?”

当张琛三人消失在视线中时,纨绔子弟们面面相觑,随即便渐渐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如果真的能自己选要学什么,那国子监还是可以试着去厮混一阵子嘛!

如果陆三郎知道张琛又是打又是骂的简单粗暴,他一定会得意地将自己的做法称之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此时此刻,他正在致公楼上雅座包厢请人喝茶,这一日顺天府衙并没有对外公开审理的案子,所以这个曾经熙熙攘攘的市口异常雅静。

而他笑容可掬地给几个应邀而来的贵介子弟分茶之后,这才放下茶壶,慢条斯理地说:“大家想想,皇上都震怒了,以后再纨绔下去,还有好下场吗?没有。不但没有,就连你们家里人看你们都要觉得嫌恶腻味,既然如此,何不换一种活法?”

虽说仇人多,而且长得不咋的,但有智慧的陆三郎在纨绔圈子里,其实是个挺有人缘的人。此时此刻,在他这和煦的笑容下,被请来的人当中,便只有人小小嘀咕了一声。

“可我们又没有陆三哥你的天赋。”

陆三郎如今是一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天赋,他就笑得眼睛都更小了,此时也是一样。他笑意盈盈地冲人举起茶盏,算是对这变相夸赞表示感谢,随即便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只有我去九章堂,你们要感兴趣就去把街头那些题目抄回家试着解一解,不感兴趣就去半山堂。”

“小先生说,太祖取名半山堂,并非嘲讽我们,而是说所有读书人都只不过是在书山的半山腰,那些背后嘲笑半山堂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半桶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优点,所以回头半山堂中,课程会分成选修和必修,就和科举必修四书,五经只选其一一样!”

见众人个个听得眼睛一亮,陆三郎又给众人分了一轮茶,随即眉飞色舞地说:“而且,除了我这个可怜不受老爹待见的,你们都不用在国子监号舍里头住。每七天为一周,每周连续上五天课,其他两天休息。至于课,每天加一块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每天上午两堂课,每堂半个时辰,下午两堂课,每堂半个时辰,课间还有两刻钟休息。”

国子监平常可是每旬才休沐一次,每次才一天!至于每天上课……每天四个时辰!尤其是半山堂,很多时候都是严厉的老师监督你摇头晃脑读书,读一遍又一遍,脑袋都读大了!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原本已做好准备要硬着头皮愁眉苦脸去国子监的众人顿时大为振奋。

而陆三郎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喜形于色。

“而且,小先生说了,咱们可不能学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每天都要上活动课。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总得都学起来!现在是不用学御车了,但驭马得好好学!”

“骑马射箭学不会,没事。蹴鞠投壶会不会?蹴鞠投壶不会,还可以打板球、打乒乓、打排球……别看我,反正我是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总之一句话,不会让你们天天读死书!”

说得口若悬河,陆三郎心中却不由得想,反正骑马射箭这各项活动,他是敬谢不敏的,他哪来的这力气!回头他和小先生好好说说,半山堂要迁就这些纨绔子弟,九章堂可不能搞这些,一天就那点时间,他节省下来多看几本算经,多做两道题不行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放手做,别要钱!

“哦,当时张琛真的这么说?”

随着这声音,刚练了一趟剑回到乾清宫的皇帝,脸上笑容那是根本掩盖不住。如果不是因为刚刚在外头还要维持身为天子的形象,他简直想放声大笑。而等到进了东暖阁坐定之后,他就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继续听着楚宽的禀报。

可当张琛那边大闹了几个场子的事都听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盯着楚宽直看:“你说得宛若亲见,栩栩如生,难不成是派人去盯梢了张琛?要不就是在那几个场子都安设了眼线?”

楚宽没想到皇帝刚刚还听笑话听得眉飞色舞,此时却突然问到这一茬。他慌忙小心翼翼地说:“因为皇上把半山堂交给了张博士,奴婢生怕有人作梗,所以不得不小心一点……”

他绞尽脑汁淡化此事,解释的话说了一箩筐,但最后迎来的,却只是天子的一声嗤笑。

“你应该知道,外头那些人对宦官有多忌讳,觉得司礼监外衙有多碍眼。你的小心思,朕知道,你的小动作,朕也知道。朕更知道,你在外头招兵买马的时候,打的是朕的名义。朕之所以从来没点穿,是因为很多官员已经认定此事是朕指使你做的。”

见楚宽慌忙垂手跪下,不敢作声,皇帝就没好气地拿脚尖捅了捅人:“用得着这副死样子来糊弄朕吗?太祖、太宗、英宗、先皇……我朝几位有作为的天子,谁没干过监察百官的事情?谁没干过因为宦官密报就撤换官员的事情?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欺瞒!”

“是是,奴婢遵命。”楚宽慌忙连声答应,结果,皇帝似乎是因为话匣子打开了,竟是没有就此打住。

“说起来,太祖当年无数桩事情都做对了,就是有一桩事情没能坚持到底。既然曾经废了十年的科举,那么他在退位之前恢复科举时,如果把科举变成进士最终入国子监就好了。”

“朕觉得,所有考上进士的人,必须在国子监三年学习和下放地方历练一年之后,然后看实务再决定如何授官,那不论如何也不至于养出一堆根本不懂地方事务的草包!”

一贯最推崇太祖的皇帝突然出此之言,楚宽不禁大为意外。然而,皇帝显然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又或者劝解,不消一会儿就懒懒地说道:“当然最伤元气的,还是立储立贤而不是立长……立长确实有千般万般不好,因为很可能就是个废物登基,可立贤的纷争,太大了。”

“元后无子,六宫无主,太宗皇帝作为四皇子,被太祖皇帝认定为贤明而栽培登基,可接着太祖皇帝退位两年扬帆出海就出了事,哪怕按住消息,朝中还是风云陡变。”

“结果,太宗即位六年就驾崩,十六岁的大皇子莫名其妙摔断了腿黯然就藩,二皇子早早夭折,才六岁的高宗这个三皇子登基,连个母后都没有。呵呵,高宗这人,皇帝倒是当得不怎么样,四十多了居然还是偏爱幼子,驾崩前硬是立了世宗……”

“要不是前后两次废长立幼,后来世宗死后诸子纷争的时候,怎么会英宗突然打着报仇的旗号继位?只可惜英宗没因为腿疾在谥号上没为难前头两位皇帝,自己也颇为厉害,可他藩王当久了,年纪大了,儿子养得不怎么样,结果死后乱了一场,父皇又来了一遭……”

“唐初夺嫡,太子几乎没一个好下场,后期更是宦官专权皇权旁落,元就更不用说了,为了继承皇位几乎就没打出狗脑子来。虽说我朝每次纷争,全都第一时间保住军器局,可那些火炮火铳和图纸,还是有极少数一些流去了北虏和东胡,否则也不会边疆不靖!”

尽管这是楚宽早就知道的旧事,他还曾经慷慨激昂地在张寿面前说过一些,可此时他听着仍旧觉得后背隐隐见汗。

因为他不确定,皇帝在这儿感慨太祖皇帝不该撇开立长的规矩,是不是想册立大皇子为东宫太子。更何况,皇帝感慨唐代末期宦官专权,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题。

好在皇帝终于没有顺着旧事继续往下说,发呆了片刻就懒洋洋地说:“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做事用人的时候要小心,万一出了岔子,朕说不定要壮士断腕。还有就是……”

楚宽对皇帝那壮士断腕四个字没什么惊惧——事实上,这位天子如此说过很多回,但在位二十六年的他如果不是某些时候足够强硬,司礼监外衙早就不可能存在了。

在天子还是幼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想把宦官这设在宫外的唯一一座桥头堡给拔除了。结果,太后想过委曲求全,尚在童稚的天子却当众发怒。

因此,听到此刻皇帝停顿了一下,他毕恭毕敬地低头应道:“但请皇上吩咐。”

“古今通集库里的那些东西,你别打张寿的主意。他也许是有不小的才能,但朕还想看一看。大学士都不能进去的地方,他却进去了,你知道会导致什么结果!”

楚宽吓了一跳,急忙赌咒发誓不敢造次,同时将张寿上次来司礼监外衙所求之事说了一遍,最后才讪讪地说:“没想到,他后来没用葛太师出面,而是利用顺天府尹王大头的那个人情直接招生……我还以为朝中那些老大人们和周大司成,会反对的……”

“因为朕需要安抚,葛太师需要安抚,九章堂里太祖皇帝的题匾也需要安抚。如此一来,好处当然会落在他的身上,因为我朝开国以来算科格物固然有些人才,但从来没有他这样年轻的。”

皇帝呵呵一笑,直接摆了摆手:“派人看着点九章堂那块太祖题匾,朕不希望有人去打那主意……”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通报的声音:“皇上,朱大小姐送了一封信进来。”

“莹莹的信?”皇帝只觉得又新鲜,又好笑,“她平常一抬脚就上宫里来了,居然还会送信,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拿进来!”

随着这话,楚宽慌忙亲自起身快步去到了东暖阁门口。等从一个小宦官手中接过信之后,他低头一看,见是一封用印章封口的信,他不禁暗笑一声小丫头还挺谨慎,随即就连忙转身来到了皇帝面前,双手把信呈送了上去。

皇帝捏了捏信封的厚度,不由得啧啧一声,随即很随意地撕开信封,拿出了那几张的信笺。可看了第一张,他就忍不住轻咦。

原来,上头朱莹开门见山地说,她只是个帮忙转呈张寿奏折的热心人。

“还热心人……这丫头!”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正要把朱莹的信笺先撂一边,他却只见她在后头还趾高气昂地提出一个要求——声称将来要随时去国子监半山堂探班,以编外监学御史的名义,看看那些贵介子弟有没有好好上课。

“朕看你是关心张寿这个老师,而不是那些学生才对!”

哑然失笑的皇帝随手把信笺给挪到了最后一张,等看清楚接下来第二张纸上的字,他不由得就面色古怪了起来。和张寿那深厚的算学功底,那非常合他脾胃的言论比起来,这一手字嘛……唉,说得好听那是欠风骨,说得不好听……太烂了,还得练!

然而,他到底还是按捺下了这一丝不满意,专心致志地看了下去,等发现这赫然是一份关于半山堂的课程计划,然后还问他要东西,他就不由得笑骂道:“这小子居然还来向朕要人,还说不给人的话,就给他外聘老师的权限,还要场地,要钱粮,简直是……”

他顿了一顿,突然若有所思地啧啧一声:“楚宽,取纸笔来!”

一个时辰之后,正在赵国公府中等着朱莹帮自己上书结果的张寿,等到了来自宫中的回复——又或者说回信。当裁开信封,取出那张信笺,看到龙飞凤舞的鲜红字迹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放手做,别要钱!”

凑过来看信的朱莹顿时大为懊恼:“皇上居然这么小气!”

“没关系,其实我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真正要的,只是皇上前面三个字就足够了。”张寿笑着将信笺郑重其事地折好,随即冲着朱莹轻轻一扬,“不是事后可以不承认的口谕,而是这样的御笔,皇上已经很大度了。”

“哼!”朱莹心里却想,这是不是也能看成皇帝对她的鼓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当下便笑道:“后天就开课了,阿寿,你第一堂课给他们讲什么?”

张寿微微一踌躇,随即便笑道:“既然是第一课,很简单,彼此认识一下,仅此而已。”

两个皇子外加一大堆贵介子弟,这种组合容易对付才怪!正路子不行,出歪招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堂课

国子监素来最冷清的半山堂,这一天从一大清早开始,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某些往日里几乎从不露面的监生们,从四面八方或坐车或骑马或坐驮轿来到这里,然后按照往日那些小圈子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最后在半山堂开门之后,乱哄哄地进入其间。

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名,不免就有人抱怨了起来,可想要换位子的时候,却发现那人名是直接刻在桌子上的,想要调换位子就要搬桌子。再加上张琛带着张武张陆犹如巡海夜叉似的四处转悠,一个个纨绔子弟们只能无可奈何按照位子和人名坐了下来。

等到人差不多都坐齐了,门口却有两个明显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出现,在那探头探脑。眼尖的张武见状连忙轻咳了一声:“门口那是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他这声音不轻不重,不多时,偌大的半山堂便安静了下来。不是两位年幼的皇子有多大震慑力,是因为众人担心皇帝派了什么人护送他们过来,回头还要负责观察其他人的表现。当眼见个头很矮的两个小家伙还在门外犹犹豫豫的,不免有人就冷笑了一声。

“皇子都来了,先生却还没来,好大的架子……呃!”

下一刻,他就只见两个皇子中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随即一手拉了一个,温和却不失强硬地将那两个小家伙给带进了半山堂。

当把两人一一送到第一排仅有的两个座位按着坐下之后,那个刚刚牵他们进来时略略弯腰的人就站直了身体。就只见他十六七岁光景,一身青色国子博士的官服,五官容貌极其出色,此时淡淡笑着,眉目疏朗,清俊可亲,乍一看仿佛是个温和很好相处的人。

而随着人来到最当中站了,每个人都明白了,来的正是号称国子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博士,从今往后就会将他们管得死死的那个张寿!

“看样子人都坐满了。那我就点个名,劳烦被叫到的监生,站起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比方说,我叫张寿,我最擅长和数字相关的东西,诸如此类。当然,如果觉得自己没优点,说点喜好也无妨。比方说,我最喜欢骑马游猎,也无不可。”

张寿说完,也不理会下头的窃窃私语,更不翻名册,随口叫道:“张琛。”

发现张寿进来之后,就赶紧在第二排三皇子身后位子的张琛,立时站了起来。对于自我介绍这种事,他当然是一点都不会发怵,甚至还傲然回头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乃秦国公长子张琛,跑马射箭只能说马马虎虎,但打人绝不含糊!”

这打人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以至于一旁从小一块长大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认定张琛是一个危险人物!

而接下来被张寿点到名字的张武,说话就显得很温和:“我是南阳侯之子张武,我没什么特长,也就是细致耐心还算是长处。唔,我喜欢写字,一手书法还行。”

“我是怀庆侯之子张陆,我这人嘛,和谁都能说到一块去,只可惜没生在春秋战国,否则肯定是顶尖的策士。”张陆则是比张武浮夸多了,笑嘻嘻地冲着四面八方拱了拱手,“今后同窗,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有了这三个人做例子,再加上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在前头坐着,有人扭头去看门口时,还偷窥到那边除却站着如同桩子似的卫士,还有其他国子监官员似乎在观摩,却也不敢太过放肆,波澜不惊地介绍过自己,随口胡扯一两句,大约两刻钟之后,这一幕就算是结束了。

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笑吟吟地说:“很好,请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来说说吧!”

突然被点名,三皇子顿时有些措手不及,然而,见张寿笑得温和,他想了想,到底还是站起身说:“我是三皇子郑鎔。我擅长……嗯,画画!父皇也赞过我有天赋!”

而四皇子大概是因为有哥哥做榜样,答得更是极快:“我是四皇子郑锳,我很会下棋,父皇还输给过我!”

此话一出,一时满堂哄笑。

人人都知道皇帝是臭棋篓子,如今听说堂堂天子连自己才七八岁的儿子都能输,怎能不笑?可笑过之后,半山堂却鸦雀无声,因为人人都想到了嘲笑皇帝的后果……这不是找死吗?

见四皇子因为别人这哄笑气得脸色通红,张寿暗叹把两个才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和一群半大少年丢一块放养,真不知道皇帝的心是怎么长的。而且,这两个皇子瞧着似乎没有龙子凤孙的天生傲慢,反而有些天真淳朴。

于是,他当即笑着赞叹道:“以四皇子的年纪,若真的能够赢过皇上,足可见棋艺天赋确实上佳。下棋讲的是纵横之道,纵横之道在于计算,只要在国子监好好学,说不定将来,你不止赢皇上一两回,还能成为一代国手。”

四皇子顿时面上放光,那喜悦之情怎么都盖不住,哪里还有刚刚生气的样子?

而张寿又笑看三皇子道:“三皇子将来若有空,不妨把画带来,让大伙鉴赏一二。”

“好!”三皇子顿时也眼睛发亮,差点没立刻跑回宫去取自己的画。

作为两个序齿靠后的皇子,他们并不像历朝历代大多数那些皇子似的远离皇帝,而是一有空就会被叫到乾清宫去,皇帝或和他们下棋,或看他们画画,待他们非常亲近。

而且,他们俩一个母妃过世早,一个母妃出身民间,性情娇憨,他们身边的人全都是皇帝亲自精挑细选,有一点某种苗头便立时调走,因此竟养得和民间童子似的,颇有几分天真烂漫。那一刻,两人同时觉得,张寿这人挺有意思。

而他们认为挺有意思的张寿,接下来却拿出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九章堂尚未修缮完成,那块太祖题匾也尚未挂上去,但想来你们都听说过那块题匾的一段公案。是非曲直暂且不提,缘何判断那块牌匾是否空心,如今不能现场演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曾经借此向几位老大人阐释过世间之理,今天也想让大家看看同样手段。”

说着,张寿就将一小包米倒在桌子上,继而将一根筷子插入其中,就只见筷子摇摇晃晃了两下,最终插不稳掉在桌子上。

见众人大多面露疑惑,还有人满脸不屑,他便拿出一个瓷杯,将米一撮一撮倒入其中,将筷子插进去,又将米压实,等到差不多之后,他随手一提筷子,整杯子米竟然稳稳当当就被提了起来。面对这一幕,其他人反应尚可,三皇子和四皇子却立刻呆住了。

“谁能告诉我,眼前这一幕做何解?”

话音刚落,张武便第一个起身高声发言:“老师是想教导我们,若是人人众志成城,便可移山倒海,无所不能!”

呃……这年头的文科生联想真丰富……

张寿只觉哭笑不得,一手依旧用筷子提着那一杯米,一手示意张武坐下,见其他人并没有跟着发言的意思,他就笑道:“张武说的,顶多只能算是引申义,实际情况是,米粒被压紧之后,米粒和筷子之间存在摩擦力,摩擦力大于米和杯子的重量,所以杯子不会掉。”

“摩擦力是什么?当你的手摩挲过桌子,扶手,任何东西,都能感觉到一种阻力,这种阻碍你移动,又或者即将移动趋势的东西,就是摩擦力。”

紧跟着,他也不管下头众人是什么表情,到底听不听得懂,随手拿出一张纸,转身往背后墙壁上一贴,就只见其倏然落地。他弯腰将其拾起,放平在讲桌上,又用毛笔的笔杆在上头反反复复刷动了十几下,继而将其拿起,转身再次往墙壁上一贴。

这一次,白纸就犹如被施了法术一般,牢牢粘咋了墙上。

“居然粘住了!”四皇子险些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这是戏法吗?”

“不,这不是戏法,这就是世间之理。”张寿冲四皇子一笑,见人这才惊觉过来,慌忙坐下,他便淡淡地说,“这并不能持久,再过上一阵子,这张纸就会掉落下来,因为刚刚毛笔与纸摩擦产生的静电,这才让其吸附到了墙壁上。”

“这世间有很多这样不易被人发现的道理,但也有很多你们看了,却会觉得习以为常的道理。果子熟了,为什么会从树上掉落;水为何从高处往低处流?当用锅子烧开水时,如果你在锅盖压上重物,沸腾的蒸汽会有何等威力?为何从来都是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

和众人原本以为枯燥乏味的宣讲圣贤书相比,张寿这上来就是两个奇怪的小实验,而后又问了一番为何,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全都觉得这位老师比想象中更加有趣!

“世间之理,博大精深,这也是太祖皇帝当年设算科和格物等等诸多科目的缘由所在。但那些艰深的大道,对一般人太不友好,所以并不适合绝大多数人深入去学,但却不可不知道。敬畏天道,敬礼圣贤,和追寻世间之理并不违背。”

“尔等为何比贩夫走卒高贵?不仅仅是因为显赫的出身,不仅仅是因为家世的富贵,真正的高贵在于你们知道得比他们多,看的比他们远。当你们灵机一动的一项创造,苦心孤诣的一条政令,就能够改变平民百姓的生活,让他们过得更好时,那才是真正的高贵。”

“燧人取火,仓颉造字,神农辨药……造纸、设计农具、造水车……正是因为一代又一代高贵的圣贤和前贤从一个个为何中找出了世间之理,这才有今人如今的生活。纵观历史,正是世间之人在逐渐认识世间之理,日子才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今人胜古

半山堂门外,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并肩而立,几个国子博士听张寿在那推崇世间之理时,不由大多露出了不忿之色。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终于忍不住大声咆哮道:“上古圣王所处的时代,那是圣明治世,如今怎能和当年相提并论,你简直狂妄荒谬!”

屋子里的学生们全都没想到,外头竟然有人会在这时候突然发难,纵使有些刚刚走神的人,那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可是国子监,往常全都是各堂各管各的,那些国子博士甚至连各自负责的那一堂,也不过是偶尔监督一下,大多数事务都交给斋长。

如今竟然有人出面和他们的新老师针锋相对,这热闹可大了!

张寿早就料到,一旦自己崇今而不是复古,肯定会挨喷。认出忿然反驳他的人,是国子监管着率性堂的博士杨一鸣,他就呵呵笑道:“杨博士说上古圣王的时候最好,那我敢问你,你知道上古圣王的时候,疆域有多大?那时候天下有多少人?那时候有几个人认字?”

见老头儿被自己问得顿时一愣,他就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上古圣王的时候,江南还是一片泽国,荆楚还是无数丛林,辽东一片冰天雪地,有人烟的不过中原那小小一块地方,也就是如今一个布政司之地。你觉得,是治理一个布政司难,还是治理如今的天下难?”

不等老头儿重新理清头绪,他就再次不慌不忙开了口。

“《尚书·多士》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就连书史,也不过是殷商时才渐渐有的,你说的上古时代,纵使有再多的先贤语录,可记录下半点?须知殷商尚血祭,周时方才崇礼!我们如今磨麦食面,可在当年两汉时,不过贵族才能吃到面粉,寻常百姓只能吃到麦饭。”

“秦无纸,汉无水力石磨,晋无火药,唐无活字,宋无火铳,元朝的火器远逊如今……更不要说如今亿万百姓开垦出来的田地遍及四海,一朝熟而天下足。对了,我记得就连木棉也是本朝方才大规模种植,敢问杨博士,上古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御寒?”

见杨一鸣已经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张寿这才淡淡地说:“是,那时候有毛皮,可既然是你推崇礼仪王道的上古,如果只能杀戮野兽取肉和皮用来果腹保暖,那怎么比得上如今什么都能从田里取用,饱暖自足?”

眼见杨一鸣被驳得体无完肤,其他国子博士在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非常庆幸没贸贸然出去加入驳斥的行列,如今方才不至于陷入狼狈。

而周祭酒和罗司业两人对视一眼,那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历朝历代,全都推崇复古,奈何本朝……咳咳,本朝太祖那就是最讨厌别人说上古圣王如何如何的,当年曾经在某大儒一开口说道这话题时,他就立刻雷霆大怒地驳斥,上古先民还茹毛饮血呢,圣王再能耐,赤手空拳,怎可能比如今之天下更繁华?

就在他们暂且卡壳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赞叹。

“说得不错!都说上古圣王如何如何,当初太祖皇帝就说过,别说上古了,秦时没有马镫,汉时男子汉大丈夫都还穿开裆裤!本来古往今来便是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正在绞尽脑汁想词的国子博士杨一鸣愤怒地扭过头去,就只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恰是女扮男装的朱莹!还不等他告诫自己好男不与女斗,就认出了她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这下子,他登时面色苍白。

因为,饶有兴致站在他们身后旁听的,不是别人,恰是当今天子。

平日在背后拼命推崇上古圣王不要紧,推崇上古之世必定胜过如今也不要紧,因为就连天子在某些特定场合也会姑且动辄上古如何。然而,在眼下这种场合下,他叫嚣如今不如当年的话明显被天子听去,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掘墓!

皇帝却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一眼这位口口声声推崇上古的老博士,随即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周勋等学官围过来见礼。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到来,影响里头的那一堂课。

而屋子里的张寿,却也正好听到了朱莹的声音。他并不知道外间天子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来旁听了,却是收回了刚刚看杨老头的目光,笑吟吟地扫了一眼半山堂中的学生。

“其实我说的,很多都能从古书典籍中找到证据。上古也许是有不少神秘却失传的东西,但如今,我们也打造出了一个上古人想像不到的盛世。至少,上古人绝不会有人如我朝这般扬帆天下,纵览四海。”

说到这里,他方才词锋一转:“我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人,除了两位正值启蒙的皇子,其他人读书天赋大约只是寻常,又或者说,不大喜欢死记硬背这一套。所以,我设定的课程也很简单,每日四堂课,上午下午各两堂课,每堂课半个时辰,休息两刻钟。”

“一为讲史,半个时辰,讲历朝历代的史书,也讲些古今中外文人笔记里的事,结合讲一些四书五经,大家可以权当听故事。课堂中不禁提问。”

“二为自然,简单地给大家解说一下世间之理,至少,日后不会有人无知到叫嚷妖法。”

门外的皇帝和朱莹听到张寿这话,一个莞尔,一个嗤笑,恰是同时想到了那位致仕在家的户部原尚书张怀礼。只可怜人如今已经中风瘫倒,不能说话,不能写字,纵然此时在场,听到张寿正在讽刺妖法,那也没办法愤怒地反驳。

“三为礼乐,简单说来,便是陶冶情操的各种选修课,琴棋书画等等都归入其中。各种乐器不论雅俗,全都在其中。”

“四为健体,骑射、武艺、蹴鞠、马球等等皆可。若是对这些对抗太激烈的都不感兴趣,投壶、板球、乒乓……回头会发三四节课的选课表。生命在于运动,不说出将入相,下马治民,上马治军,至少,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评价,不应该属于国子监的监生!”

同样鬼鬼祟祟凑在皇帝身后看热闹的陆三郎差点高声叫好,可想想如此太过浮夸,他只能强自按捺这股情绪。而下一刻,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

“太好啦,我最怕天天被人逼着背书了!”

四皇子的雀跃只维持了片刻,就因为袖子被一旁的三哥使劲拉了拉戛然而止。意识到今天自己几次失态,他顿时羞窘极了。

然而,他片刻就完全松弛了下来,因为张琛接在他后头抚掌叫好,当初翠筠间里混过的那些纨绔们全都在卖力起哄充当捧哏,至于其他人……虽说仍然有人将信将疑,可这种课程安排比他们想象中那种被人挥舞戒尺逼着背经史写文章实在是好太多了。

因此,在最初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不断有人加入了进来,屋子里的一百余人中,也就少数几个刺头仍旧硬扛着。甚至还有人趁着掌声渐渐低落下去的瞬间大声问了一句。

“刚刚张博士说一天四节课,莫非你所说的这些,你都样样精通吗?”

“那当然……不可能!”

张寿一个停顿之后,微笑却从容地吐出了那三个字:“如今这天下,大约不存在经史精通,武艺娴熟,音律绝顶,礼仪出众,还能玩得好蹴鞠,打得好马球的人,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精通一样东西的人,在这汇聚天下人才的京城,自然不乏。”

“再者,何为选修?不过是让大家能够真正学一些感兴趣的东西,以你们各自的出身家境,真的有心钻研,日后自然能请到独步天下的大家来教授,如今的课,只不过启发而已。所以,必修的讲史和自然,我讲,其余的老师,大家可以自己提出人选,而后外聘。”

“每一门选修课外聘的人选,由选修这一门课的人投票决定。而选定了之后,也由大家自己去想办法礼聘请过来。当然,国子监的进出是有规矩的,如果有人想着请哪里的头牌来讲授风花雪月,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自己擅长蹴鞠投壶之类,也可以毛遂自荐充当教授。”

听说老师还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请,甚至毛遂自荐自己当,虽说张寿把请青楼楚馆里那些精通音律的头牌给杜绝了,但众人还是极其振奋,直到一声清脆的惊堂木,他们方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谁都没发现,虽然绝不能说就这么服了这位师长,可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愿意听他说话。

张寿知道,如果皇帝愿意,可以为三皇子和四皇子请天下最好的大儒,又或者讲课水平最高的先生,甚至葛雍也未必会推托隔三差五给两位皇子讲课的请求,可皇帝却把两个皇子连同一堆不良少年一块丢给自己,因此他打一开始便定了自己在半山堂的策略。

讲故事,而不是讲学问;做普及,而不是做研究。

去过翠筠间的二十四个人,他都未必能让人全部浪子回头,更何况眼下这一百多号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唐时有个和尚

既然最初的介绍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张寿便照着之前的准备,开始正式讲课。

“国子监监生数千,其中认真坐监,一直升到率性堂的,多半是想考进士,博功名,而半山堂监生,大多却都是不考科举的,和其余六堂不同,但今天,我们既然身在国子监,又是上的第一堂讲史课,那么,我就随便讲讲科举的故事。”

“唐时有个和尚,当然,他并不叫唐三藏。”

张寿这起头一句,只是习惯性地抖个包袱,可下头却立时来了一阵笑。当他听到有人在那叫嚷什么西游记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得,估摸又是太祖皇帝提早把西游记给弄出来了。

好在他从来没生出过当文豪的奢求,当下便只当没听见那乱哄哄的声音,自顾自往下说。

“这个和尚当厌了,突发奇想,觉得道士也不错,于是,就蓄发还俗,去了庐山当道士。然而,三年餐风饮露做不成神仙,他终于大彻大悟,做神仙哪有做官好。于是,他就发愤图强,准备去考进士,然后……考中了。”

听到下头一片哗然,张寿就笑眯眯地说:“大家是不是觉得简直荒谬?其实一点都不荒谬。唐时考进士,靠的是名声,只要你当过和尚的名声不大,但诗词歌赋却写得不错,能够有权贵赏识你,当然就能中选。主考官轻轻一点,就把曾经混迹僧道两界的这位取中了。”

从小就被父亲觉得读书没天赋,张琛一个忍不住,嘴里迸出来六个字:“这是哗众取宠!”

张寿却没理会张琛,自顾自往下说:“这位和尚出身的进士,甚至有人号称他的文章能和韩愈柳宗元相提并论。当然,我们现在大多只知道韩柳,不知道这位和尚。可人家当过侍御史,做过一任刺史,也算是成就不俗了。哦,这和尚叫做刘轲,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

没等张琛再插嘴,他又笑眯眯地说:“唐时还有个和尚,大概他也挺崇拜三藏法师,所以法号藏机。他从小喜好佛经,于是在长安大慈恩寺出家,还混出了一个大德的名头,名扬关中。可就是这么一个和尚,广明之乱的时候,他被打到长安的黄巢吓坏了。”

“堂堂一代年轻高僧,结果却因为时势大变,赶紧还俗留了头发,带着年事已高的父母躲避战乱。一躲就是十多年。等最后乱事消弭,他终于意识到,乱世之中,当一个和尚甚至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未必是好归宿,所以他就决定仿效前辈和尚刘轲,也去考进士。”

张寿微微一顿,见张琛已然眉头倒竖,他就慢吞吞地说:“而这一位曾经的高僧,就不比他那位前辈一般幸运了。他遇到个耿直的主考官,看到他这个大慈恩寺的有名和尚来考,极其鄙视,卷子都不看就将其黜落。可藏机和尚不死心。他一琢磨,又去报考博学鸿词科。”

此话一出,半山堂中顿时一片惊叹。虽说是纨绔,但常识还是有的。本朝制科虽说不常开,但偶尔还是有博学鸿词科这种针对山林隐逸高人雅士的制科——大名鼎鼎的葛太师就曾经在这一科中拿下了一个制元。

而这一科的难度,因为太祖不大喜欢隐士,号称天下最难。

张寿停顿了片刻,就解释道:“唐时的博学鸿词科,不比我朝,但难度也不算低。而这位藏机和尚文辞雅丽,自忖十拿九稳,可是,他很倒霉地又撞上了从前那个主考,而这时候,人家已经是吏部尚书了,毫无疑问,他再次被黜落。”

“然而,藏机和尚却不服气,当面前去抗辩,还举出了前辈和尚刘轲及第作为例子,结果,主考官愤然大骂,你说的刘轲虽说当了和尚,但没你这么大的名气。你父亲是容管经略使,你无故却去当和尚,我主考十次,就黜落你十次,不但如此,还把事情大肆宣扬开来!”

听到这里,张琛大声叫好:“一个还俗的和尚居然想考进士,六根不净,活该被黜落!”

却也有人提出异议,觉得时势大变,和尚不得不还俗而已,那位主考官太过不近人情。

而刚和自家四弟嘀嘀咕咕,弄明白了黜落是什么意思的三皇子,也忍不住讷讷说道:“都已经让人家落榜了,这就够了,那个主考官为什么还要宣扬?父皇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主考官是不是太没有宽容之心了?”

门外皇帝听到宽容二字,不禁哂然一笑,朱莹却没好气地轻哼道:“一个当和尚的时候就不先考虑清楚,一个太苛刻不近人情。不过还是和尚错多些,父母还在,出家当什么和尚!后来知道孝顺,早干嘛去了?”

半山堂中,张寿没有回答三皇子,却扫了其他人一眼。就只见其他人全都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人去抢着接口剧透。很显然,这样一个偏门的故事,并没有几个人读过。

当下他就继续说:“藏机和尚到底会钻营,所以就算被人两番阻路,还是被他钻营成功,进了广文馆为博士。他博闻强记,文章也写得好,接连几位节度使都抢着征召他入幕府,最后替一位节帅去朱温那儿出使的时候,他又被朱温留下来当节度掌书记,后来又推荐入朝。”

“朱温那时兵权在握,藏机和尚被他亲自推荐入朝,自然而然便官运亨通,一路当到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

说到这里,张寿随口普及了一下唐末那段极其混乱的历史,见不少原本似乎不看书不读史的贵介子弟都渐渐很好奇后续,他便不慌不忙地说:“而后,朱温代唐,成了梁太祖,而这位曾经的藏机和尚呢,先是当了工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后来居然一路当到了宰相。”

这时候,三皇子终于忍不住追问道:“可那位主考官呢?”

“连和尚考进士都看不惯的人,怎么会看得惯朱温代唐?”

张寿嘴角垂落下来,淡淡地说:“当然,他看不惯也说不了话了。就在朱温代唐的前一年,这位本来已经以三公之一的太保而致仕的主考官赵崇,就和当时的宰相裴枢等百十个人,一块在白马驿被赐死了,连尸体都被扔进了黄河。藏机和尚在这桩事里,功劳不小。”

“浮图可恶!”

拍案而起的不是张琛,而是四皇子。就只见这位整个半山堂最矮的小皇子气得满脸通红,挥舞拳头大声叫道:“怪不得太祖皇帝严禁天下佛寺自行剃度僧人,不许僧众过三百,不许他们据有超过千亩田地,不许他们擅入官衙……简直太坏了!”

门前的皇帝见朱莹亦是眉头紧皱,分明已是生出了几分义愤,他都不用上前,就知道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有那些国子博士会是如何面色微妙。

没想到,张寿居然借着讲和尚,给那些听不进去四书五经的贵介子弟们讲起了唐末那段极其惨烈的白马之祸,而且还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诠释。

“朱温代唐,更准确地说,是朱温篡唐,在白马驿一杀上百人,凶暴惨烈,但说一句不好听的,以当时朱温手握兵权,这些文官哪怕螳臂当车,也根本阻挡不住他篡唐称帝,而且有些人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于他。那么,为什么他还会杀那么多人?”

张寿顿了一顿,声音低沉:“因为,他要一举铲除旧日那些自诩清流,瞧不起他的高门望族,清除日后潜在的反对者,给他麾下效力的那些曾经落第士人腾出更多的位子,同时也给他们一个出气的口子。而这些人为何要出这口气?很大程度上,只为四个字,科举不公。”

“科举起自隋,但渐渐有了规矩,却在于唐。和咱们现在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级一级考上来不同,唐时也就是解试和礼部试相对正规,解试之下的选拔,那就远逊如今的严谨了。”

“而且,就连解试和礼部试,取士的时候上下嘱托,好友通榜,那简直是群魔乱舞,也不知道多少人才饮恨。说是年年考,可每年考中进士的,也就十几个,遗才无数。而就因为年年都要考,不知道多少人不敢回家,年复一年寓居京城,乞食同乡,困顿不堪。”

“而到了唐末,藩镇林立,你朝廷那些取士的主考官不屑一顾的人才,藩镇却求之不得,故而当藩镇倒逼中枢时,昔日自诩权重的清流士族,自然便成了当年落第士子,如今藩镇谋士们报复的对象。就连广明之乱的黄巢,也是因为屡试不第,这才忿然造反。”

“所以,从唐宋至今,科举渐渐公平,从糊名到誊录,从一个主考官定下所有人的名次,到各房考官层层阅卷,主考官审核,甚至大搜落卷,至少,寻常人终于有了一条上升之路。富贵权门也有了一个警醒。”

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也就是听懂了和尚害死了主考官这第一重意思;而包括张琛在内的大多数贵介子弟,则听懂了和尚因为科举不公,借着投靠了篡位的朱温,狠狠报复了主考官这一群清流士人的第二重意思;然而,张武张陆和少数几个人,则听懂了第三层意思。

本朝不存在世家大族,因为太祖皇帝大封功臣时,就定下了不建大功,爵位则逐代递减的永制。睿宗功臣,除却赵国公楚国公秦国公这三位世袭不降等,余下的全都是递减。内阁大学士不许同宗同族,父子和族人任官回避等等种种原则。

所以,今天坐在这儿的,勋贵子弟大多都是睿宗功臣的子孙,文官子弟上溯三代,祖先也有不少都籍籍无名。就算现在家中再富贵,若是没有杰出子弟继承,甚至用不着五代,也许两三代也就败落了。

这世上有多少藏机和尚那样不得志的人,正盯着占据高位的世家望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子激学官

利用融水村家中看过的书,讲过一段唐史,张寿却又笑吟吟地回过头去讲春秋。

在这个春秋列国志还不存在的年代,他引两句春秋里的原文,然后加入冯梦龙春秋列国志中丰富的细节,编织出一堆真假难辨的小故事,就连外头那些旁听的国子监学官也有不少听得入了神,可哪怕皇帝仍在,国子博士杨一鸣却还是退场了。

当整整半个时辰的课讲完之后,别人倒还把持得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却是连忙离座而起,不假思索地左右夹击把张寿围在当中,心急的四皇子一开口便问道:“张博士,以后你的课都这么讲吗?”

“当然。”张寿瞅着四皇子那虎头虎脑的样子,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点点头道,“唐太宗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咱们现在便是以古为镜,以史为镜。”

门外,早早就溜了过来,却发现前头人太多,于是只鬼鬼祟祟在后头观望的陆三郎终于忍不住窜回到皇帝跟前,满脸堆笑地说:“皇上,九章堂如今还没开课,我能不能也去半山堂旁听旁听?”

“腿长在你身上,朕还能拦得住你?”皇帝哑然失笑,折扇轻轻在陆三郎脑袋上一打,“朕倒是觉得,回头九章堂真的重开之后,张寿只怕一个人劈成两半都顾不过来。”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就看着此时等到一堂课完结方才一块迎上前的众多学官,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应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吧?”

见周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罗司业正在那躲躲闪闪不敢看自己的目光,其他几个博士更是人人低头,皇帝这才呵呵笑了一声。

“这年头从县学府学,再到国子监,绝大多数为人师长的,也只是生硬地把书念一遍,然后把所谓前贤的注解再读一遍而已,多一个字都不肯说。因为很多人也不过是自己学得好,却难以对人讲得好。而且多说一个字,就容易给人留下把柄挑他们的错处。”

“正因为公学里的人,往往都会把讲学当成虚应故事,而那些秀才也不过是把考中生员当成荣誉,并不是真的把在公学读书当成一回事,所以,太祖皇帝立下的这一层层循序渐进的公学,才会渐渐不如私学。”

“朕并不针对你们,因为天底下公学里,大多数师长们想的都是做官,而不是育人。而且,这天底下公学里的学官,品级太低,和府县主司比起来,话语权也太低。”

眼看一大堆人要请罪,皇帝直接伸手拦住,沉声说道:“从前国子监学官如何,朕不追究。你们这些人全都是进士,所以,朕希望你们能够在国子监学官的任上,好好履行为人师表的责任。当然,如果哪个监生胆敢胡闹,直接就革除出去,朕给你们这个权限。”

“一年之内,若是国子监学风整肃,朕升你们官阶一级。三年之内,若国子监肄业的监生里,能出几个让朕满意的英杰,朕可以许诺,想去翰林院去翰林院,想去六部就去六部,想去诰敕房制敕房也随意,六品的官缺,全都任凭你们择选!至于周卿和罗卿,再升一级。”

“只有一件事,国子监的监生得把这里当成读书,而不是参政的地方。什么都不懂,妄言什么政事!而你们这些学官也是一样,把这里当成教学育人的学府,老师还没当好,就别想着钻营官路!”

此话一出,不论是年长的周祭酒罗司业,还是其他国子博士,登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慌忙躬身行礼,慨然应喏。这一刻,没人想到,天子如此独断专行,朝臣若是反对怎么办。

因为太祖皇帝的国子监,历代皇帝全都下过死力整饬,比这更优厚的许诺也不是没有!

正值下课,几个监生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热闹,见一大堆学官全都犹如矮了一截似的弯腰控背连声答应,等发现朱莹时,认识她的人顿时大多缩回了脑袋。其中却有一个眼尖的看到了朱莹身边的皇帝,慌忙回身的同时,就对半山堂里嚷嚷了一声。

“皇上来了!”

顷刻之间,偌大的半山堂中鸦雀无声。而刚刚还围着张寿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慌忙往外冲去。然而,等他们到门口,看到的却只有皇帝在几个侍卫簇拥下离去的背影。两个人下意识想拔腿去追,却轻轻松松被张寿一手一个拖住了。

“现在你们是半山堂的学生,不要随便乱跑。要见皇上,放学回去就见着了。”

虽说最开始时还有些发愁怎么和皇子们相处,毕竟张寿在清宁宫见到过大皇子和二皇子,对他们的做派非常不感冒,可如今对着两个年纪不大教养却不错的小皇子,他却觉得心态不知不觉就挺放松的。

尤其是当他看到学官们纷纷散去,只有朱莹揪着陆三郎正笑吟吟往这走来的时候。

“陆三郎说,回头他要在你这半山堂旁听一阵子。”

朱莹随手把肥硕的陆三郎往门里一推,又探头张望了一下,见百多个贵介子弟在她的注视下,低头的低头,扭头的扭头,装说话的装说话,除却张琛等少数几个大胆的,多半都避开了她的审视,她就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你可知道,皇上刚刚可是许了老大一个承诺!”

朱莹没有避讳无数竖起耳朵听的人,笑意盈盈地将皇帝刚刚的话一一道来,见一大堆监生们个个瞠目结舌,她这才对张寿嗔道:“你刚刚这课是讲得不错,可你以为那些国子博士也和你这么讲课?人家就是每天去转一圈,其他时候,那都是斋长管着底下。”

“就是国子监排名最靠前的率性堂,监生大多数时候就是读书背书昏天黑地,不停地根据师长布置的题目做文章,偶尔才能轮到师长专门点评你的文章。像你这样认认真真讲,呵,那是只有皇家又或者显贵之家专门请的西席才会这么干,又或者那些最好的书院才会如此!”

说到这里,朱莹顿了一顿,随即冲着半山堂中叫道:“张琛,你说,是不是如此?”

张琛没想到还会在这种地方被朱莹点名,正犹豫时,他就被陆三郎抢了先。

“怎么不是?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不乐意到国子监读书?因为那就是他娘的读死书……呃,老师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说脏话!”

在如今这种场合,他就把小先生三个字收了起来,换成了正式而严肃的老师两个字。

陆三郎赔笑道了歉,这才没好气地说:“因为真的学不到东西,真要背书,我不知道在自己书房里,由丫头伺候着背,用得着看这些家伙那一副晚娘脸?家里四书之类的注解,百八十本总是有的,我为什么要来听学官们照本宣科?”

发泄过后,他不等其他人附和自己,立时就又满脸堆笑,那笑容之真诚,仿佛就像是路边殷勤叫卖的小贩。

“可老师您讲课,我听了实在心痒痒,所以特地向皇上陈情,在九章堂没开之前,我就在这儿旁听了!”

马屁精!

张琛差点把这三个字骂出口。而和他同样心情的,还有张武和张陆。至于其他人贵介子弟,有承认第一堂课比想象中有那么一丁点意思的,但也有觉得不过打发时间的,可当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后说话之后,他们纵使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吞了回去。

“老师上课确实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陆三郎,四皇子也非常自然地改了称呼,“父皇前些天前前后后请了好多人来给我和三哥试讲,说的东西云里雾里,没意思极了!老师,赶紧上下一堂课吧,我还想看看那些有趣的实验!”

三皇子瞧见其他那些比自己兄弟俩年长的人里,有不少顿时面色发僵,他连忙拽了一下自家四弟,小声说道:“四弟,你不休息,别人要休息,老师也要休息的。”

“呃……”四皇子顿时有些讪讪地对张寿一笑。

张寿嘴角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四皇子以后就会明白,准时上课,准时下课,那是作为一个老师最美好的品质。”

如果你知道,那些有意思的实验,意味着从最初简单直白到渐渐复杂深奥的物理;如果你知道,听来的那些故事,来自言简意赅却意思晦涩的古文;如果你知道,世间之理还牵涉到种种化学元素,种种变化就是各种化学方程式,配平一个方程式能折腾到初学者发疯……

学问只对一小撮人来说是有趣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冰冷且不友好。我就做个普及,四书五经,你还是得回宫去好好学……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看剑!

国子监里半山堂所有监生到齐全的第一天,波澜不惊地结束了。

事后,大多数监生心有余悸地表示,幸亏听了张琛三人的暴力劝学,幸亏从了陆三郎的温柔劝学,否则,在皇帝突然驾临的情况下,任何旷课不到的人都会如同夜晚的明灯那么显眼。反而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未成年皇子成了同学,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压力。

在前头还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个皇后嫡子在的情况下,小皇子就是小皇子。

相形之下,张寿的讲史第一堂课,竟然是白马之祸,更多还是从科举的方向加以诠释,这自然引来了一部分人的非议。可比起他最初那今定胜古的言论,白马之祸的这个故事就成了完全可以忽略的一茬了。然而,皇帝对国子监学官的承诺,盖过了这些争议。

那一刻,原本就羡慕国子博士这种稀缺却又精贵官职的低品官员们,简直羡慕到发狂!

一年一等,三年任选六品官缺,这简直是要……在原本就已经喷香扑鼻的红烧肉上,再加上一块让人馋涎欲滴的蹄髈!

第一天下午的选修课,不过是乱糟糟的选课统计,因此傍晚时分,张寿再次踏入了顺天府衙。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他谈不上熟门熟路,但之前见过的那位师爷却如同对待最熟悉的人那样,熟稔地和他说着话,熟络地将他送进了顺天府衙二堂。

而踏进此间的张寿,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幕。

那真是……文山卷海!

他曾经知道,高考的试卷是要用屋子来堆的。而眼下这顺天府衙的二堂一角,赫然也摞着一沓沓各式各样的卷轴和纸张,乍一看便显得极其凌乱。

当中大案后头,一贯不苟言笑的顺天府尹王杰王大头正冷着脸坐在那,在其下手,是一个他似乎在顺天府衙大门口见过一面的年轻官员。只不过那天他很快就被朱莹推上了驮轿,忘了问人是谁。若按照他之前听过的那些消息来推测,那应该是宋推官。

两人案头全都是犹如小山一般的文卷。

而在这位宋推官下手边,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进来,正伏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麻木地一张一张看着卷子,看完就往地上扔。

直到张寿站在那张小书桌旁,挡去了光线,少年才突然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怒气。等认出他后,人突然就气恼地大叫了起来。

“小先生,你看看这些卷子!狗屁不通,也敢送进顺天府衙来!”

张寿蹲下随手捡起一张地上的卷子,看了一眼,便不禁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他是评卷老师,宁可收到一张白卷,也绝不愿意在一张只有三道数学应用题的卷子上,看到三篇立意深远,阐述圣贤大道理的八股文!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玩意!

正在他想骂娘的时候,上方主位上,王大头那冷冷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我打算吩咐人去四方布告底下附加条件,从明天开始,再要送卷子进来,需要里保签押,胡乱作答者,两科之内不得参加府试院试乡试!若是敢在答题时以圣贤书搪塞的,再加一科不得应考!”

看来,也是读圣贤书考上进士,一路当官当到顺天府尹,却同时又精通算学的王大头,也很愤怒这种幸进似的做法——这和科举考试时,力图把字写得好看一点,于是期冀于献媚取悦座师的做法有什么两样?毕竟,除了乡试会试殿试,一般是不誊录的,没人手……

同样疲惫不堪的宋推官终于忘记了自己的上司是如何难伺候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早该如此了,若是在张贴布告时就如此,想必那些抱着侥幸之心的人会少很多。”

张寿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我实在是没经验,所以才拜托了王大尹。”

有经验的王大头面色明显阴沉了一下,但当他听到张寿接下来的话时,他就渐渐眉目舒展了开来。

“老师也算是当世第一名士,帝师光环加身,可当初还是有人被人驱使,堵了他家的门。如今关系到功名和前途这么大的事情,王大尹就算出此律令,说不定还会有人买通了别人前来投卷捣乱。毕竟,禁考也只能对付那些想参加科举的人,对付不了一般人。”

“所以,”张寿微微笑了笑,“就算是废纸,也不妨收进来。这个京城虽然有很多读书人,但也有很多想读书却读不起的人。这些纸大多是好纸,背面哪怕不能用毛笔蘸墨写出好看的簪花小楷,但也足够他们练字用了。我觉得,核验身份非常可行,处罚就不用了。”

熟悉小先生的邓小呆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寿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很温和的笑容。但他知道,那种温和的背后,在村子里则必定是某些调皮的小家伙要倒霉了。至于现如今嘛,那当然是某些耍小心眼的人要倒霉了。

“再者,回头我那九章堂中,也需要很多演算的稿纸。招进来的学生未必都是陆三郎那样的富贵子弟,所以他们正好能用得上。看到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答出的题,看到那一个个他们也许听说过的读书人的名字,他们对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来,说不定能更有信心一点。”

即便素来不苟言笑,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王杰那张大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一闪即逝的笑容。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沉声说道:“也好,你说得对,浪费东西实在可惜。就让这些卷子废物利用也好。不过也不都是废物点心,还是有一些卷子可供一观。”

尽管大多数卷子答非所问,而张寿出的那三道题,又是在这个年代不走寻常路得难,但是,仍然有人答了出来。解题思路自然称不上简洁,更不能说完美,而且情况最好的也就答对两道题,可仍旧让他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所以,看到那十几份被特意挑出来的卷子,他真心实意地谢过了阅卷阅到头昏脑胀的王府尹和宋推官。至于邓小呆,学生嘛,有事弟子服其劳那是应该的,他私底下安抚了可怜巴巴的小家伙一番,又承诺回头送他一本近来的数学笔记,这才告辞回去。

让他这个今天上课上到口干舌燥的再去看卷子……他就该掀桌子了。

当张寿再次回到赵国公府时,已经是夜幕降临的时刻。想到人家齐景山好心好意借给了自己一个小宅院,如今却因为无数人堵门没法住,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出口,他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看剑。”

张寿一下子从唏嘘中回过神,而面前那一道逼近的寒光,也让他吓了一大跳。可只是一瞬间,刚刚才绷紧肌肉的他立马就松弛了下来。前头阿六才刚刚去门上,这又是在赵国公府大门口,真要是遇到刺客……呵呵呵,那别人也就该都死光了!

果然,那寒光在距离他只有几步远处倏然停下,紧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个把持寒光的人,不是阿六还有谁?只见少年反手把剑柄朝他递了过来,那脸色还难得地认真。

难不成,所谓看剑,真的只是单纯让他看这把剑?

张寿啼笑皆非地接过那把剑,可左看右看看不出玄虚,他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阿六道:“有话好好说。”

“这是刚刚有人特意送来门上,指名送给少爷的。还没来得及送给太夫人,你就回来了,所以门子就拿了给我。”阿六终于一本正经多说了几句,随即竟是还主动补充道,“装着盒子送来的,没有剑鞘。”

这下子,张寿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是猪脑子了。送把没剑鞘的剑,还能干什么?恐吓呗!这和他当年收到邮包血衣和疑似炸弹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呵呵一笑,拿着剑随手挥舞了两下,这才递给了阿六:“都说宝剑赠英雄,回头配把剑鞘,我带了正好防身。”

和张寿的轻松写意相比,当他来到庆安堂之后,一说出“喜得宝剑”这件事,太夫人顿时面沉如水。而今天早在国子监看了一上午热闹,最后还是被绳愆厅徐黑子撵了两回才不得不回来的朱莹,亦是气得不轻。

可祖孙俩还没说话,一旁已然脱下缁衣,换上常服的九娘,虽说柳眉倒竖,却是冷冷说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都有人给阿寿送宝剑了,足可见他这些天确确实实做出了一点成绩。既然如此,那与其藏着掖着让人去查,还不如把事情宣扬开来。”

张寿本来也是这么一个打算,没想到竟是被人抢在了前头,一时不禁笑道:“九姨真是巾帼英豪,我之前还和阿六说呢,配把剑鞘,这把剑我就带着权当防身了!只不过,我不会用剑,等回头休沐的时候……”

他正想说,等回头休沐的时候,请赵国公府挑个稳妥的家将教自己两手,可他没料到,下一刻,他就迎来了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

“我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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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难自禁

仿佛是谁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开口说这话,九娘和朱莹母女一时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会儿,就在张寿不知不觉有些担心她们会起争执的时候,两个人却同时笑开了。

“娘,祖母和爹一直都对我说,您当年是巾帼英豪,正好,您教阿寿,我就在旁边看着学着,以后也好不堕了您的威名!”

“听你爹胡说!”九娘的脸上难得红了红,但却到底没有连婆婆一块扫进去,只是没好气地说,“我倒忘了,你祖母宠着你,你爹更是纵着你,性子养得比我当初更野,武艺说不定也比我如今精湛。你和阿寿迟早是夫妻,你来教他也好。只不过……”

没等九娘把只不过三个字说出口,实在吃不消的张寿赶紧重重咳嗽一声道:“真的不用了!我就是学两手防身,没准备练成个高手,在府里随便找个家将,应该就能教我了。再说,我这年纪再想当个武艺超群的高手,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

张寿原本只不过是想把此事姑且搪塞过去,可没想到,他迎来的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可不一定!”

见母亲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先开口,朱莹立时喜笑颜开地说:“阿寿,你可别被那些传奇话本之类的东西骗了。练武其实并不需要太早,因为小孩子的筋骨还没长成,小时候练过度,又容易受伤,进展也未必很快。除非是天赋异禀的人,否则十二三开始练就行了。”

“当然,像我爹和我大哥那样天赋好的人,从小先药浴养身,七八岁开始长身体时,又是各种好东西补着,十岁前招式入门,十四武艺小成,渐渐就已经可以独领一支偏师了!你虽然大了些,但我们朱家的家传武艺很厉害,你现在练也不晚的。”

家传武艺原来也能随便传人的吗……

张寿忍不住瞅了一眼太夫人,却不想这位温和慈厚的老人竟是冲他笑了笑:“想当初九娘进门之后,也把家传武艺教了不少给莹莹她爹,就连大郎也承惠颇多。家传的东西敝帚自珍,长久下来只会失传,只会明珠蒙尘,所以我朝之初,太祖皇帝便力倡交流。”

似乎是无意间又说到太祖皇帝,于是有些伤感,太夫人顿了一顿,便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如今风气不比当初,家传的学问也好,武艺也好,渐渐也都喜欢藏着掖着不教给外人。阿寿你要学剑术的话,还是回头让阿六先在这练好了,再让他教你来得好。”

朱莹没想到祖母竟然会打岔出这样的主意,忍不住娇嗔道:“祖母!”

见九娘略有些疑惑地朝自己看来,张寿就笑着解释道:“阿六是娘当初捡来的孩子,他好像跟着花七爷学过武艺,一身艺业相当不俗。”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许朱莹在高兴的时候都对太夫人和九娘说过,因此张寿也就说了出来。在阿六已经对他坦白说花七实则来自皇家之后,他也想看看朱家人对这个朱莹口中的疯子到底是个什么反应。果然,当他提到此事的时候,太夫人还好,九娘却笑了一声。

“原来是那个杀人如杀狗的疯子!”嘴上说杀人如杀狗的疯子,这位赵国夫人却难得露出了笑容,却是冲着还有些不大乐意的朱莹说,“莹莹,花七那个疯子教出来的徒弟,肯定和他一样学什么精什么,等那阿六学了剑术再来教阿寿,可比我们这种半吊子的好多了。”

朱莹只能怏怏答应,而张寿很快岔开了话题。等到他和她从庆安堂出来时,张寿却并没有立刻回客院去见吴氏,而是看着一旁依旧有些悻悻的朱莹,轻声说道:“莹莹,有件事,我想了有几天,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所以想问问你。”

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这就是朱莹一贯的性格。她立时把刚刚那一丝小小的懊恼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你知道的,陆三郎那些个人,我当初还收了他们不少束修,二十四个人的钱加在一块,说实话很不少了。大多数是绸缎布帛,也有些金银,留着压箱底也是浪费,所以我打算用出去,当然,不是我缺钱花,是为了我娘。”

朱莹到了嘴边的疑问顿时吞了回去。自从太夫人见到张寿却当面失态后,她软磨硬泡从祖母口中问出了很多东西,而等到九娘回来之后,她更是从藏不住话的母亲嘴里撬出了更多的细节。所以,哪怕两人都没有明说,可难得愿意动脑子的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吴氏恐怕并不是张寿的亲生母亲。

她都知道了,以张寿的聪明,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可张寿还是愿意把吴氏当成母亲那样看待,她也自然无所谓——反正吴氏见到她的时候,从来都是轻声慢语,眉开眼笑,压根不像某些人家那些出身低下就苛待媳妇的恶婆婆。

“嗯,你是打算用这些钱给吴姨置办什么礼物吗?”

张寿不料朱莹想到的竟然是给吴氏买礼物,不由得呵呵一笑:“你说对了一半,是想买一件礼物,但不是一般的礼物。本来赵国公府后街齐先生借给我们的那座小宅子很宜居,可因为九章堂招生的事,暂时不适合住了。而且我没时间陪娘,所以打算给她找点事情做。”

见朱莹大为讶异,他就诚恳地说:“我想让她开个小小的铺子,一来消磨时光,二来也让杨好和郑虎有点事做,顺便也可以赚点钱。你觉得,开家脂粉铺子如何?”

终于听明白的朱莹,这一次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随即摇了摇头:“阿寿,胭脂水粉这行当,京城有的是各式各样的老铺,吴姨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要想立足,恐怕很不容易。别人不说,我就从来不用外头的东西,我的胭脂水粉,大多是湛金和流银亲手做的。”

见朱莹还真的仔细考虑了,本来就只是用胭脂铺三个字做个引子的张寿不禁觉得,这位认真的姑娘真的很可爱。

他着实忍不住从村里就有的那个疑问,开口问道:“莹莹,当初在翠筠间也是如此,你怎么就从来不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是太财迷市侩了?”

“唔……”朱莹顿时诧异了,她盯着张寿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异常肯定地说,“因为阿寿你从来都不缺钱,从来都不把钱放在眼里啊,你怎么可能财迷市侩呢?财迷市侩的人,怎么会在村里免费教人背诗和九九歌;财迷市侩的人,怎么会跟着葛爷爷学算学?”

“谁都知道,朝中很有一批人是觉得,算经之类的东西不登大雅之堂,纯属奇器淫巧,根本比不得那些圣贤书,像葛爷爷他们,都是后来才暴露出这样天赋的。你这么早就以算学闻名,踏上官场一定会走得很艰难。像你这样迎难而上的勇士,怎么能说财迷市侩?”

张寿本待说我怎么不缺钱,怎么不把钱放在眼里,这世上就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然而,当朱莹竟然把他比作是迎难而上的勇士时,他就不知不觉沉默了。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问道:“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劝过我,如果我这样乱来一气的话,未来之路会很艰难。”

“为什么要劝你?我虽然算学天赋差到葛爷爷常常骂,可既然那是你认为对,我也认为挺好的事情,你坚持到底,那当然没错!而且,你能让陆三郎那种人人都觉得是废物点心的人变成天才,能让张琛对你服气,能让那些老古板哑口无言……那不是很好吗!”

朱莹说着就眉飞色舞:“我又不是永平公主那样的女人,好像只要考不上状元进士的,她就都看都不看一眼!我爹从前就告诉我,沙场杀敌是人才。设计亭台楼阁的是人才,懂得造桥修路的也是人才……反正,阿寿,你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有我给你做后盾!”

哪怕此时此刻身处的是赵国公府,可听到这样的宣言,心情激荡到难以平静的张寿,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突然伸手把面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姑娘揽入了怀中。

那一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温文端方有礼君子,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只是在那温软的身体切切实实就抱在怀中之后,他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慌忙松手退后了一步,这才低头赔礼道:“对不起,唐突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情难自禁。”

朱莹的脸上红扑扑的,根本还没从张寿那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回过神。然而,当她突然发现,张寿那张清俊的脸竟是也在灯光照耀下露出了可疑的红晕,她刚刚生出的那羞涩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小声嘟囔道:“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我打翻在地了!”

张寿只觉得,刚刚弥漫四周的那一点旖旎在朱莹这霸气的宣言中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不由得看了一眼这小小的穿堂,见前后都不见人,简直有些怀疑朱家人是不是故意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好半晌,他才压下这些绮思,强行把话题拐回了正轨。

“既然胭脂铺不容易做,我记得娘曾经很喜欢刺绣织补,但后来大约是害怕伤眼睛,渐渐就不怎么动针了,偶尔提起的时候,她还有些遗憾。如今既然闲来无事,那么,为她招几个人学艺,她可以把技艺传承下去,如此也不至于呆着无聊,你觉得这样如何?”

阿寿还说自己市侩呢,看看,这不是开绣坊赚钱,而是为吴氏找徒弟传承技艺?

这一次,朱莹却没有回答,她迅速瞥了张寿一眼,随即笑吟吟地说:“如果这事你信得过我,那我去帮你挑人!”

张寿顿时莞尔:“那好,我可就放心大胆做个撒手掌柜了!毕竟,接下来我恐怕会常常住国子监,未必能常常回来。”

他的身世迟早要真相大白的,也许他称呼吴氏为娘的时间,不会那么长了。而在此之前,她更是要在这座陌生的赵国公府中,忍耐常常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寂寞,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能有一件可以忙活的事情,有几个能说话的伴。

而且,这也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做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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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唾面自干?

那把装在礼盒中郑重其事送来的无鞘之剑,太夫人到底还是让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淬毒,没有安设什么毒针之类阴毒的机簧,也挑不出其他毛病,至少从表面上来说,这就是一把吹毛断发,极其锋利的宝剑。

于是,很快便有一位巧匠满心惴惴地连夜被召进了赵国公府,随即喜出望外地接下了这笔丰厚的订单,直接连夜留在了府中客房,赶制剑鞘。

当张寿第二天在半山堂上完上午的课,下午又看着张琛把选修课结果统计了出来,看着一群人乱哄哄定下了各自要请的老师,怎么请人,怎么确定相应的上课场地,却被阿六强行从他向徐黑子要来的国子监号舍请回赵国公府之后,他便收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

那把装上了简朴的剑鞘,乍一看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宝剑。

而朱莹把剑递给他时,却还有些不满意:“这剑鞘太不起眼了。我还是喜欢镶金嵌玉的风格,但祖母说,金子衬你显得俗,我又觉得,剑鞘上单单只镶玉不怎么起眼,浪费了你这好相貌,用玉作剑穗,又很容易碰裂,所以只好算了!”

张寿对这把没有镶金嵌玉的朴素佩剑却非常满意,等到第三日他再去国子监时,半山堂的监生们一个个全都是人精,一眼就发现了他身上多了个挂件。

其他人还能忍得住,可如四皇子这样被皇帝娇惯长大,性格张扬的好奇宝宝,便忍不住趁着尚未上课之前问道:“老师怎么突然想到佩剑?我好像没看到国子监里有其他人佩剑。”

张寿将这把剑带出来,本来就打算高调的。此时此刻,他环视众人一眼,笑了一声:“在我朝,佩剑是官员和有功名读书人的特权,监生自然也可以,但时至今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越来越多,坊间甚至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来骂人,佩剑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顿了一顿,随即呵呵笑道:“从前,读书人上马治军,下马管民,出将入相。娄师德进士及第应猛士举,李青莲书生仗剑走天涯,辛稼轩投笔从戎矢志北定中原,本朝初年,这样的前辈也很多,只是到了现在,读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渐渐多了。”

听到这里,门口两个悄然而至,打算挑刺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国子博士顿时脸色发黑,当即拂袖而去。而和他们迎面撞上的绳愆厅监丞徐黑逹,因为刚到,完全不知道张寿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犹豫片刻,他到底还是悄然上前,站在了门后一角旁听。

四皇子却没有注意到门外的闲人,眼睛闪亮地问道:“老师,那您佩剑是为了仿效前贤?”

张寿很喜欢虎头虎脑却又有个性冲动的四皇子,闻听此言就笑道:“这把剑是别人指名送给我的,用了精致的锦盒包裹,但却没有剑鞘。我想,人家大概是想告诉我,做人就要如同一把剑似的,一往无前,锋锐无匹。所以我特意定制了剑鞘,随身佩带。”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太小,没听懂张寿这话的意思,但很多监生却听懂了——至于没听明白的,自然有邻桌的人悄悄解释。不消一会儿,上百号人便已然明了张寿传达的讯息,一时全都生出了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心思。

不知道是谁送了一把无鞘之剑,去威胁这位新官上任才没多久的国子博士!可张寿不但没在意,还把剑加了个剑鞘随身佩带……这可是挑衅啊!

在半山堂混了个旁听资格的陆三郎眼神闪烁,忍了又忍,听到张寿轻轻敲响了桌上的铜铃,这才悻悻闭上了嘴,心里却寻思着回头找张琛,看看两人能不能联手,把那个胆敢送剑威胁的家伙深挖出来。

既然被皇帝和葛先生都夸了一通,他得做点实事……竹林里头擒杀乱军的功劳毕竟是骗人的,他和张琛两个人加一块也没做什么!

这一天的课,张寿就顺着四皇子刚刚的问题,拿出娄师德来举例,讲了这位进士出身的宰相波澜起伏的一生,却又着重点出了唾面自干的典故。

一堂讲史课完结,他不知不觉就拖了堂……可发现其他人没在意,他就接着又上了一堂自然课。和之前一样,他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些自然现象,又找人上来做了几个实验,这才结束了一上午的课。

然而,当他宣布了午休,随即走出半山堂之后,却只听身后一声老师,扭头一看,却只见四皇子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老师,娄师德干嘛要唾面自干?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张寿顿时一乐。他就知道,他在这半山堂不特意讲四书五经,但皇帝未必不会请别人给两位皇子补上这些。说不定,在这正式入学之前,兄弟俩就学过不少了。而这时候,三皇子竟然也匆匆追了出来,上前之后却没发问,而是偷偷拽了拽四皇子的袖子。

张寿刚刚在课堂里还等着有人就这个成语提问,却没想到这个问题却拖到了课后。抬头看见半山堂门口,那些本待去附近觅食的监生们似乎在那探头探脑,他就索性直言做了解答。

“因为娄师德遇到的,是有史以来最难伺候的一位皇帝,而这位皇帝,还是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她擅长用人,却也为人多疑,文臣武将,能得善终的极少,尤其是独当一面的帅才,如裴行俭、王方翼、黑齿常之……一个个或贬或死,只有娄师德得到善终。”

见四皇子似乎还有些茫然,张寿就温和地笑道:“简单一点说,娄师德没有遇到四皇子您父皇那样宽厚的明主,所以,如果他不能小心隐忍,而是因大富大贵而恣意飞扬,那么他早就死了。所以,唾面自干这四个字,不是形容宽容忍让的品格,而是夸赞审时度势的智慧。”

半山堂中,听到这话的陆三郎眼神闪烁,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些随从侍卫簇拥了两人离去——年纪和其他监生相差悬殊的他们并没有每天都留下参加下午其他半山堂监生们那千奇百怪的选修课。据他打听,这是太后坚持下,皇帝不得不退让的。

直到大多数监生或若有所思,或若无其事地离去,他这才悄然溜出半山堂。

结果,他迎面撞上了从半山堂侧面踱步过来的徐黑子!

两人迎面打了个照面,陆三郎不自然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只希望赶紧躲开这瘟神,可徐黑子一点头后,走路姿势竟是有些不太自然。直到感觉莫名其妙的他找到了张寿在国子监的临时号舍,他才突然恍然大悟。

徐黑子难不成是站了一早上,之前一直都在偷听张寿给他们讲的课?

找到张寿的号舍,预备敲门时,陆三郎心情还有些唏嘘。他放弃条件豪奢的家里不住,忍受国子监的蜗居,那是因为他不想对着老爹那张脸,可张寿呢?赵国公府对这个准女婿根本就已经快当成半个儿子了,朱莹又明摆着对张寿喜欢得不得了,人居然还愿意住在国子监。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可陆三郎两个指头放在门上正打算敲下去,那扇房门突然就打开了。吓了一跳的他险些两根手指敲在了张寿的脑袋上,好在缩回得还算及时。

张寿刚刚是听到门外有异样动静,所以开门看看,却没料到陆三郎突然杀来。见小胖子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之后,他就笑问道:“你这是想上我这蹭午饭?好灵的鼻子!”

“咦!”陆三郎赶紧使劲吸了两口气,等闻到面前那号舍里果然飘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他才赶紧涎着脸道,“只是刚巧碰上。小先生,您这真会过日子,居然还自己在号舍里做好吃的……”

“我就算想做,那也得有食材才行!”张寿对陆三郎这拍马屁的功底早已经免疫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见者有份,进来吧,把门关了!”

“是是是。”陆三郎顿时嘿然一笑,赶紧跟着张寿进了屋子,又关好了门。

等看清楚屋子中间恰是一个铜火锅,旁边攒珠似的一个个盘子里盛着各种素材荤菜,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中午的,小先生居然在涮锅!”

“莹莹特意让阿六送来的,那小子连面都不露,找了个杂役给我送到号舍里,自己也不知道跑哪钻沙去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许多,总不能浪费了这大好食材。正好你撞上,就算便宜你了。”张寿说着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陆三郎正一面数桌子上那一个个碗盘到底要几个三四层的食盒才能装下,阿六到底是怎么提来的,一面想朱莹那种暴脾气的千金大小姐居然也会有这么体贴的时候,虽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去追求过朱莹,只不过装个样子,心里也不知不觉有些酸溜溜的。

朱大小姐也就算了,怎么就没有别的女郎慧眼识珠认出我的好呢?我虽然胖了点,可现在好歹也是皇帝亲口称赞的有天赋小胖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三胖求萌妹子

等听到张寿有话问自己,陆三郎这才从那怨艾中回过神,赶紧抬起了头:“小先生有事要问我?什么事?”

“边吃边说话,一上午课上下来,也饿了,我这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张寿说着就坐下,见陆三郎立刻答应一声毫不扭捏地在他对面坐了,袖子一卷就捞起筷子开始往里头下羊肉,他也动手下了几片冬瓜,几片鸭血,随即问道:“你之前那家三三书坊怎么经营的?”

陆三郎没想到张寿竟然问这个,刚烫好一片羊肉塞到嘴里的他险些被烫着了。等好容易吸着凉气吞下了肉,他又赶紧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说:“我从前是想向我爹证明自己有能耐,所以京城开了家书坊,雇了几个读书人写传奇本子。”

他说着便眉飞色舞,筷子都跟着舞动了起来:“太祖皇帝不是写过西游记吗?当时是好久才从宫里流出来一章,那真是京城纸贵。我这人虽说没有写书的本事,看书的品味还是有的,所以我花了三年时间暗访了好多书生,这才雇下了这些人。”

“别看葛祖师他们这样的人名气大,要说真卖得好的书……嘿,除却四书五经那些书以及注解,就数我这些话本!朱大小姐大概不知道,她改的杜十娘那本书,那也是我这书坊印的!嘿,她可大方了,印那么一千本书,给了好大一笔钱。”

张寿顿时笑了,如此说来,陆三郎竟然算是大明行业的知名出版人么?

怪不得那帮翠筠间的纨绔子,帮葛雍印书印到最后,生意都被陆三郎兜揽去了!

他也涮了几片羊肉蘸麻酱吃了,又问道:“除了书坊,你还有什么其他产业?”

要是别人,陆三郎还真懒得炫耀——那些世家子里,张琛这样的纯粹靠家里的钱过活,张武张陆这样不受宠的则是四处打秋风,他和这些人说自食其力,自给自足,日后做出点成绩让家里瞧瞧,简直是对牛弹琴。可张寿不同,他很愿意在对方面前多多显摆一下自己。

他殷勤地给张寿斟了一杯茶,这才嘿嘿笑了一声:“小先生你可别不信,这京城人道是风雅之地的听雨小筑,那里头有我四成股。”

虽说是故意炫耀,可眼见张寿有些茫然,陆三胖不禁懊恼地想要拍自己的脑门。张寿这才刚到京城几天,就被皇帝给塞进了国子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想到张寿虽说容貌才学全都在自己之上,但在见识上却绝对比不上自己,他精神大振,连忙绘声绘色地解释。

“小先生,那是听琴吟诗,欣赏歌舞的高雅地方。别说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就连到京城来赶考的那些才子,也往往会以在听雨小筑听上一曲为荣。听琴对弈,书画谈诗,就之前半山堂下午那两堂课,若不是小先生你严令在前,说不定会有人动念从听雨小筑请人来。”

刚刚装作听不懂的张寿,其实早就心中了然。这种起名相当玄虚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打着高雅幌子做皮肉交易的场所——嗯,也可以说得更好听一点,不是皮肉交易,是灵肉交易,在肉体关系之前,先来一段所谓灵魂的交流。

当然,在这种地方,多半也存在那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他还没说话,陆三郎就已经神秘兮兮地说:“小先生要不要我赶明儿带你去见识见识?”

“哦,可以。”张寿淡定地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的风雅之地,回头叫上莹莹一起。”

正吞下一块羊肉的陆三郎差点被噎死。

叫上……朱莹?张寿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算听雨小筑中绝对不会像那些低层的青楼楚馆一般,到处都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确实是谈风雅,讲风趣,你情我愿……甚至绝不会留男人过夜,可本质上却是寻欢作乐之地!

朱大小姐在京城风月界那是出了名的恶客,想当初她女扮男装去晃悠了一圈,一位风雅高贵裙下之臣无数的花魁哭哭啼啼成了商人妾,一位八面玲珑周旋于数位贵介公子之间的行首匆忙自己赎身许了一个穷书生,反正那真是鸡飞狗跳。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两位红极一时的青楼美人迷住的人当中,恰有一个朱二……

于是,按着胸口好容易把食物吞咽下去,随后又喝了一口热茶定神的陆三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说:“是我想岔了,那种附庸风雅的地方,怎么适合小先生您这种仙风道骨的真正谪仙人去?咱们还是回头去云中观吧,那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去过的……”

张寿却不吃陆三郎这一套,见他显然被自己说要带朱莹同行的话给吓住了,他就好整以暇地打断道:“我更好奇的是,那种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都趋之若鹜的地方,你怎么拿到的四成干股?”

“这个么……”

没想到张寿感兴趣的是这个,陆三郎顿时眼珠子乱转,刚刚还觉得鲜嫩的羊肉,美味的菜蔬,此时全都没有一点味道了,心里满是后悔。吹捧吹捧自己的三三书坊那就够了,写传奇话本这种事,并不拘泥圣贤书的张寿肯定无所谓,可那种风月场所他拿出来吹什么吹?

如果他刚刚真的成功蛊惑了张寿,他敢保证,只要他和张寿在听雨小筑一露面,回头朱莹就绝对会打上门来,那就是泼天的祸事了!

他想了又想,考虑到听雨小筑四个字出现在朱莹耳中的后果,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听雨小筑的主人,寻常人都以为是京城第一有钱人万元宝,可实际上,那家伙背后是有人的。渭南伯张康这个人,小先生你听说过吗?”

姓张的……唔,当初朱莹提过。记得还是个真名如今已经少有人记得的蛮人,救过睿宗皇帝几次,甚至为此身负重伤?张寿一面想,一面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而陆三郎既然知道张寿听过这个名字,他那到了嘴边的惊天地泣鬼神故事,也就不得不省略了下来,只干笑道:“总之,我阴差阳错救了渭南伯张康一命,他本来想把听雨小筑全都转给我的,我死活不肯要,他觉得我挺仗义的,就把听雨小筑的四成股子送了给我。”

一个蛮人出身的勋贵,如今却经营着整个大明帝都最高雅的风月之地?

张寿怎么想怎么觉得滑稽,但紧跟着却更觉得,陆家小胖子实在是一个很聪明很知足的人。换成大多数人,别人基于救命之恩回赠的东西,又是在京城如此名声赫赫的所在,说不定心安理得,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下来。

他捞起一片鲜嫩的鸭血,若有所思地吃了,这才笑问道:“照这么说,那听雨小筑应该是按照你分到的四成股子,定期给你送利钱?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你这个人表面看荒唐,实则却很聪明,不是那些纵情声色挥霍无度的家伙,钱都花在哪了?”

虽说从小就被人戳脊梁骨的陆三郎,近些日子得到过许多夸赞,但此时听到张寿赞他聪明,想到人家正是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陆三郎还是不由得眉开眼笑。

“小先生,你可得为我保密,我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可不像张琛那种自大的败家子,成天带着人前呼后拥,我这钱一点都没乱花。”

他顿了一顿,随即得意洋洋炫耀道:“第一年的分红,我那书坊从一家变成了四家,同时从最初的四个书生,到后来的二十个书生,就这样钱还没花完,我又买了近郊两百亩地。”

“第二年的分红和书坊的出息还有田庄的钱加在一块,比第一年多了快一半。我本来还想买地,可想着父母在,万一我置私产太多,回头被我爹发现,他一心偏向我两个哥哥,我就亏大了,所以,我在前门大街买了两家铺子,请渭南伯帮忙找了家稳妥钱庄存着剩下的钱。”

“要知道,钱庄里是凭票即兑,不记名,谁也不知道那钱是我的。”

陆三郎说着便冲张寿乐呵呵一笑:“感谢太祖皇帝,钱庄存钱还有利息,光是那点钱再加上我娘私底下贴补我的零花,就够我每年开销了。现如今第三年的分红还没到手,要知道,听雨小筑这五年一年比一年红红火火,我估摸着我拿到手的钱能有这个数!”

见陆三郎得瑟地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张寿不禁暗叹,这小胖子还真是有钱之后还能继续脑袋清醒。在这个父母在不允许置私产的年代,置产太多,那很可能是为兄弟作嫁衣裳。

他冲陆三郎竖起了大拇指,随即说:“如今你从浪子摇身一变成了天才,却又从家里搬了出来,和你爹确实闹得太僵了。你得好好打算将来,不要一味赌气怄气。”

说到将来,陆三郎顿时拉长了脸,财产他不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婚姻!

当初,他自以为假装追求朱莹装得很好,孰料被老爹耍得团团转,他现在想想都觉得耻辱。而且,他这浪子回头的名声传出去这么久了,也没听到哪家女郎看上他的风声!

于是,陆三郎完全忘记,自己来找张寿,是为了自告奋勇,设法找出送剑威胁张寿的幕后主使,自顾自地郁闷上了。

“我最恨的就是这年头成亲离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娘那边好办,我一想到我爹要是再使什么幺蛾子,我就得被摁着头娶哪家见都没见过姑娘,我就烦到死,要不我也不会从家里搬出来!”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当初在翠筠间时,威逼利诱某些人打探到的某个传闻。

那时候张寿还扮成老先生的时候,据说曾答允过某几个人,为他们物色合适的亲事?

他一下子两眼放光,压根顾不得吃了,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张寿:“天地君亲师,我家老爹好像挺怕小先生你的,要不,你给我找一门牢靠的亲事?我要求不高,姑娘没钱没门第都不要紧,只要天真可爱,对我好,肯和我过日子就行!”

这不就是想找一个天真萌妹子吗?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我让你打算将来,是希望说服你这个有钱人回头拿到今年的红利,给我这个穷光蛋来一笔天使投资,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要负责给你做媒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顿

中午时分,东华门附近诸多衙门正在午休期间。虽说各大衙门里大多都有厨房,每月都有定量供应米粮菜蔬肉食,但口味实在是不怎么样,除却那些真的实在是太穷的京官之外,其余人等少不了出门觅食。

因此,从午时前后,不断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各家衙门大门口出来,渐渐散入邻近的几条宽窄巷子,而随着人流散尽,这些衙门所在的东华门大街也就渐渐冷清了下来。

就连那些门子和守卒之类的人,在这种时候,也大多溜到角落里打盹去了。

于是,当有个容貌平平无奇,从头到脚全都不甚起眼的少年进入司礼监外衙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没有引起任何关注的目光。然而,也不是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当人跨过司礼监那道门槛时,立刻便有一条如同闪电一般的黑影突然扑了过来。

然而,就在那闪亮的獠牙都清晰可见时,阿六嘴里却迸出了两个简洁的字:“坐下!”

顷刻之间,那头足有半人多高的黑犬就猛然停下了。它有些狐疑地甩了甩尾巴,可当对上阿六那淡淡的眼神时,它似乎是找回了某些从前的记忆,呜呜叫了两声之后,竟然真的坐下了,等到那只手摩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竟是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直接趴了下来。

闻声出来的吕禅看到这一幕,那简直是大吃一惊。别说外人,就连他这个日常驻扎在宫外的司礼监随堂,都从来没有享受过黑月如此亲昵的对待。他狐疑地盯着人看了好一阵子,见阿六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来,他才慌忙迎上前去。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的吕禅,看到了少年右手一翻,亮出来的一块牌子,顿时闭嘴。那是他记得清清楚楚,楚宽特意嘱咐过必须谨慎对待的那一类人,因此让路之后,他立刻转身快步追上,发现来人竟是在这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他慌忙就往里冲去。

这位煞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正好楚宽在这儿,别是冲着这位司礼监秉笔来的吧?

阿六此时却没理会慌了神的吕禅,他熟门熟路地在这座并不大的衙门中穿梭,时不时到屋舍的门窗处站一站,可却丝毫没有停留,更谈不上从门窗缝隙中往里偷窥。

对于这个地方,他当然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他曾经在这儿呆过一年多,只差一点点就会被阉割之后送入宫去,成为御前近侍。

他在大漠中的那场马贼杀戮死里逃生后遇到花七,随即眼看在那个疯子刀下,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一个个授首,事后当他提出想要学习武艺时,花七便提出了那个交换条件。在一口答应时,他就已经接受了那个结果,却没有想到后来自己的人生却会出现偏差。

对于自己只差一点点就会成为一个正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阉宦,如今的阿六谈不上痛恨,也不想回忆,眼下回来,更没有什么和司礼监外衙也许还在的熟人拉拉家常叙叙旧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身形敏捷地进入了后院那道门,却正好遇到一个迎面出来,杂役打扮的汉子。两厢一打照面,见对方立刻低头匆匆而走,他却嘴角一勾,竟是直接一个跨步,挡在了去路上。那汉子依旧头也不抬,只往另一个方向横跨一步,阿六却依样画葫芦也跨了一步。

直到再次被挡住的这一刻,杂役汉子方才沉不住气似的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质问道:“我有要事去办,快让开!”

阿六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直到人忙不迭避开眼神,他才冷冷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重回故地的目的很明确。送剑威胁张寿的人,他只凭一己之力肯定找不到,但之前出现在翠筠间的那个刺客,他却在挑开那支箭时就依稀有一种判断,觉得那和自己擅长的某种射术路数很相似。那是御前近侍中,常用的一种射术,花七很擅长,他也很擅长!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到司礼监外衙,能有些收获。可他没想到能撞上正主儿!

眼见那人面色大变,下头却是无声无息一脚踢来,阿六若无其事地直接迎了一脚上去,两腿对碰之时,那杂役汉子最初装出来的惊惶立时变成了极致的痛苦,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面对这一幕,形容冷淡的少年这才笑了一声。

“滋味如何?”

几乎觉得自己刚才那一脚是踢在铁板上,杂役汉子自然是痛到无法出声,更无法回答阿六的问话,哪怕他知道对方问的是人腿踢上铁护腿的滋味如何。直到阿六一把拎起了他的领子,眼神中迸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这才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早就认出阿六的他深知这小子何等冷酷,慌忙强打精神叫道:“我那次只是奉命……”

阿六直接收紧五指掐断了他后头的话,冷冷问道:“谁?”

杂役汉子哪敢说出实情,可正支支吾吾的时候,却只觉得喉咙口那压力越来越大,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掐断脖子。恐慌之下,想到对方虽说不在宫中,却似乎是那花七的徒弟,绝对不好搪塞,他立时竭尽全力迸出了四个字:“是二皇子!”

发觉那股大力倏然间就消失无踪,他才刚松了一口气,谁想到喉头再次被阿六掐紧,而同时迎接自己的,还有冷冰冰的两个字:“说谎!”

不知道阿六是如何判断的,杂役汉子却压根没办法辩解。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可他那拼命挣扎却没有给对手带来任何麻烦,甚至也没有惊动别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对面年轻人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直到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再次一松。跌落在地的他勉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每一口吸进来的气都仿若甘霖,可紧跟着,绝境逢生的他就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一把揪起。

被强迫仰起头来的他看到那漆黑的瞳仁,一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要再来吗?”

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的意思是,如若再负隅顽抗,那刚刚那糟糕的一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下去,杂役汉子终于惊骇欲绝。哪怕他之前也曾经历过一次严厉的讯问,可此时那种随时都会死的惊惧,却也不逊于严刑拷打。

想到自己已经在皇帝面前招供过一次,如今阿六再来,说不定是皇帝信不过自己的话,所以才遣人过来再问一次,他若是负隅顽抗,说不定会真的送命,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是永平公主……但那只是和朱大小姐怄气,吓吓张博士,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这一次,他的解释同样没有说完,因为顷刻之间,他就被阿六拽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扔上了一侧墙头,紧跟着,他就只见阿六也跟着窜了过来,在高处再次拖拽了他一把,竟是轻轻巧巧把分量很不轻的他拎到了隔壁院子里。

意识到刚刚那个院子说不定已经有人闯了进来,杂役汉子无法确定阿六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命令,连忙低声下气解释道:“皇上也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只是罚我出宫在此做杂役!”

短短一句话,阿六便已然确认,此人确实是从小阉割之后学习武艺,而后在宫中伺候的近侍。他眉头一挑,没有再问,却突然重重一拳,直接击打在了对方的肚子上。而在人惨嚎出声之前,他却闪电一般把一团破布塞了进去堵住了对方的嘴。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顿!”

阿六说完这话,他就毫不客气地一顿拳脚上去。等最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呼的时候,他方才住手,继而站直身子。

刚刚被吕禅叫过来的楚宽只瞟了一眼那个委顿于地的倒霉家伙,目光就落在了并没有回头的阿六身上,但心里却在琢磨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直到眼看少年转身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正想说两句什么,却不料阿六路过自己身侧的时候,却是低声撂下了一句话。

“我听疯子说过,御前近侍只听御旨,现在这是改规矩了吗?”

见阿六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楚宽瞅着地上那个根本爬都爬不起来的家伙,不由得头痛万分。这小家伙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知道当年那几乎就是个哑巴,然而花七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如今一看简直是学到了七八分。

眼前这家伙声称是听永平公主之令行事,按照内廷律例,御前近侍不奉御旨擅自行事,当然是只有一个死字,可皇帝都没杀他,而是在拷问之后直接丢到了司礼监外衙,他能怎么办?他也嫌这个山芋烫手啊!

永平公主虽然孤芳自赏,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还喜欢在士林中扬名,可没那么傻!

刚刚阿六要是打死这家伙,他反而省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立业,后成家

虽然张寿对陆三郎的请求哭笑不得,但想到陆三郎担心痛恨的,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促成的盲婚哑嫁,也曾经是自己一度想要和朱莹保持距离的最大原因,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当然,他也并没有一口答应。

“这件事我没法保证,不过,我可以和莹莹说一声,请她帮忙打探打探,看看她认识的那些千金闺秀里,有没有人对你这个浪子回头的天才感兴趣。如果真有合适的,老师应该很乐意给你保媒。当然,你既然不在乎门第家世,如果有看中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陆三郎几乎欢喜到跳了起来。他在葛雍那儿可没有张寿这么大的面子,现在有了张寿这话,只要他爹不是一声不吭直接给他定亲,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下他便踢开椅子绕到张寿跟前,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小先生,陆筑在这儿谢过了!”

只要终身大事不至于被老爹乱点鸳鸯谱,他就算被人叫无数声卤煮都没关系!

张寿一把将陆三郎拽了起来:“和我还来这一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所以你拜托我的这件事,算起来顶多扯平。”

陆三郎被张寿按回了原来的座位,愣了一愣之后就恍然大悟:“是不是为了那个胆大包天送剑威胁小先生你的家伙?你放心,我在京城那是地头蛇,本来就打算发动张琛他们一块去打探这事儿,保准查一个水落石出,给你个交待!”

“送剑的事情无所谓,你不用费心。”张寿不以为意地置之一笑,“我既然堂堂正正地把这把剑配了剑鞘带出来,就是一个态度。我想和你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我有几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需要几个能工巧匠帮我一块完善图纸,看看能不能把东西做出来。”

陆三郎虽说刚刚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可真要说有多大把握,那却是瞎扯了。所以,张寿的前一个表态让他意外,却又松了一口气,可后一句话就不一样了。

一想到当初在葛府的那次密度实验和后来的大热闹,自己竟是错过了,他此时此刻那兴致何止一星半点,立刻连声追问道:“是什么有趣的好东西?小先生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放心,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会把京城那些最出名的能工巧匠给您请来!”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他现在连这年头的技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清楚,哪能和陆三郎透底?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从小长在乡间,很多东西都是瞎琢磨,也不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现成的东西,一时半会很难和你解释。你先帮我把人找来,回头自然就知道了。”

见陆三郎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了,他又补充道:“这件事到你为止,千万别对第三个人说。要知道,无论莹莹还是老师,又或者太夫人,我谁都没提过半个字。等回头人请到,你过来和我一块参详就行了!”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那瞎琢磨的陆三郎顿时眉飞色舞,心中大乐。

看来,张寿把他当成最信得过,最志同道合的人!

他立时当仁不让地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能工巧匠,我一定好好物色。至于小先生你之前说什么两边扯平,怎能那么算!我帮你的只不过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说不定自己还能学着点东西。而你帮我的,那可是涉及我终身的大事!”

“再说,之前小先生你和朱大小姐一块到我家救我,又对葛祖师和其他人宣扬我有算学天赋,以至于连皇上都夸我,算起来,我都欠了你不知道几个天大人情了!”

张寿顿时莞尔。他刚刚是想拉投资,可想想与其这么直接功利,还不如先借助陆三郎去物色他需要的人才,缺钱要找陆三郎帮忙的话,回头等他把当初收的那些束修钱花光再说。

他其实并不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通晓的某些电子信息和编程之类的技术手段,在这年头毫无用武之地,更何况,他需要见一见那些真正打造东西的能工巧匠,因为这些人可能更了解产业结构和技术发展。

而这些讯息,是无论赵国公府,还是葛雍,都不能立时提供给他。而且,赵国公府和葛雍全都目标太大,不如陆三郎这边来得隐蔽。

更何况,陆三郎看似滑胥,其实却是个挺纯粹的小胖子,应该是个很好的合作者。

想到这里,他就笑道:“好吧,人情债,人情偿,你先帮我做好此事,回头再商量日后!”

一顿涮锅吃得心情舒畅,陆三郎离开时,哪怕没有喝酒,却依旧面色醺然,仿佛连脚下步子都有些飘。而站在门口送人的张寿正要关门,却突然听到上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到阿六从屋檐上头探出了脑袋。要不是他习惯了这小子的神出鬼没,简直能被吓一跳。

“留你吃暖锅,你却一声不吭直接跑,现在却又这么现身吓人,你小子就不能正常一点吗?”张寿实在不想仰头说话,干脆退后了两步,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是守在这,生怕有人听到我和陆三郎说话?又不是秘密,就算被人听到也无所谓。”

阿六一个倒栽葱从屋檐落下,眼看整个人快砸到地上时,他才伸手拍了一记地面,整个人倏忽间一翻,最终稳稳落地。他拍了拍手来到张寿面前,这才淡淡地说:“刺客在司礼监外衙。”

张寿知道,所谓的刺客,必定是那个当初在竹林里射了自己一箭后,被花七拿下的那个家伙。因此,微微一怔后,他就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亲眼看到的。”见张寿面色古怪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阿六却显得非常坦然,“我说过,我当初差点进司礼监。”

要不是张寿和阿六可以说是一块长大,亲眼目睹了小家伙一点点发育,如今喉结都已经很明显了,他简直要被人这话再次带进沟里。

想到阿六曾亲口对他表态,把自己当成是张家的人,他不由得猜测,阿六身上恐怕还带着某种足以让其随便进入司礼监外衙的令符。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不追问这一茬,当下态度随意地问道:“那这家伙眼下如何?”

“人挺好的。”阿六简简单单吐出四个字,随即又补充道,“他说是奉命吓唬你。”

“呵。”张寿哂然一笑,笑声却有些冷。也许那一箭不是要他的命,他也因为误解而扑救朱莹,因此及时躲开,阿六更是出手拦截,说起来也就是事后才觉得有点惊险,但被人如此对待,他能痛快那才有鬼了。尤其是听到出手者如今还挺逍遥,他就更觉得恼火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那刺客是宦官?”

“是御前近侍,现在被贬成了杂役。他射了你一箭,我打了他一顿,他得躺几个月。”

见阿六解释得如此详细,张寿不由朝这胆大妄为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随即就笑着冲人竖起了大拇指。不论如何,跑去司礼监帮自己打人出气,阿六已经做得很出格了。

见阿六看向了屋内一片狼藉的桌子,他就笑道:“是不是还没吃过午饭?把锅里的汤底倒了,洗一洗重新加水烧了涮锅吧,那些羊肉菜蔬大概还够你吃一顿。陆三郎看着胖,胃口比我还小,我还以为他是胡吃海塞的那种人……那刺客是奉谁的命?”

这种话题急转弯,对很多心思粗疏的人来说,轻而易举就能骗出答案,百试不爽,效果绝佳。然而,张寿最后一个问题出口之后,就只见阿六眼神明澈地看着自己。知道用心败露,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竟是等到了阿六的回答。

“他先说是二皇子,又说是永平公主……但我觉得,他应该在说谎。那时候我距离他很近,才刚逼得他几乎濒死,而他的心跳不对。”

这样诡异的判断理由,有些出乎张寿的意料,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立刻接受了阿六的判断。当下,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眼看人去忙活着重新折腾那铜锅,准备补上这一顿午饭时,他呵呵一笑,心想他这个曾经的乡下小郎君还真是够拉仇恨的。

然而,阿六重新加炭加水,坐在那边似乎在一边发呆一边等水开时,却突然开口问道:“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娶大小姐?”

正在那分析敌我的张寿简直被阿六这直言不讳的问题给问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了几个字:“先立业,后成家!”

“立业,就是发财吧?”阿六问了一句,却发现张寿没有作答。

“在大漠里,发财靠劫掠;在民间,发财靠吞并;在朝中,发财靠抄家。”

阿六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一句血淋淋的哲理,随即平静地说,“疯子告诉我这个道理时,他带着一伙马贼杀光了另一伙马贼,而后又下毒把自己带的那些马贼都杀光了。然后,两帮人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就都归了他。”

“你所说的这些,归根结底,都是侵占。”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侵占别人的财富,看起来确实是发家最好的手段。但那只是财富转移的过程,并没有真正凭空多创造财富出来。真正的财富,是生产创造的。”

巧取豪夺四个字,确实是某些人的发家真谛,但不是他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就只见阿六表情平板地看着自己,随即说出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

“门外好像有人。”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当他快步来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时,就只见顺天府尹王大头正带着邓小呆站在那儿,前者表情和阿六如出一辙,后者则是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小先生,我们是在你说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候来的。”

下一刻,张寿立时扭头怒瞪阿六。好你个小子,刚刚对我说那些话,难不成都是故意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者多劳王大头

张寿斜睨了一眼若无其事在那收拾残局的阿六,很想敲敲少年的脑袋,质问这小子刚刚到底是想害他,还是太信赖他——要知道,只要他刚刚在阿六面前附和那种丛林法则的哲理,此时面前这位顺天府尹对他的观感也许就会截然不同。

“虽说听壁角不是一个好习惯,但我没出声这么站了一站,恰好听到了张博士你这一番真心话。这世间太多人发家靠的是巧取豪夺,还认定发家只能靠巧取豪夺,真正凭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创造财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王杰说完这话,赞许地对张寿点了点头,等到被张寿请进了屋子,他见到桌子上那杯盘狼藉还没收拾的样子,却也没在意,目光往四周围一扫,脸上露出了非常少有的笑意。

“不枉我在皇上面前力挺张博士你接管半山堂。国子监那么多学官,能安之若素住在号舍里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不过也是,就连监生们,大多数也受不了这个苦,更何况是学官?听说陆筑也住在这里?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张寿没想到王杰一上来就夸了他一大通,心里顿时有一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异样感觉。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王大尹亲自前来,是为了九章堂的事?还是为了之前提过的,引蛇出洞?”

“兼而有之。”王杰也不坐,就往那一站,示意邓小呆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了厚厚一沓考卷,他才淡淡地说,“这是最终筛选出来的卷子,很可惜,哪怕把标准放低到只答对一道题,通过的人依旧很少。其中甚至还有卷子完全雷同,疑似抄袭的,这就要靠你来甄别了。”

张寿这才真心实意地拱手作揖:“多谢王大尹和宋推官这些天来辛苦了。”

“算是还你一个人情。”王杰说得轻描淡写,可想到这些天但凡一有空闲就全都在看那些瞎扯淡的卷子,身心俱疲的他就忍不住一阵窝火。

不是张寿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以至于卷子堆满顺天府衙,他还不会知道,那些底下县令们曾经赞口不绝的某些京畿才子当中,居然也有人试图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张寿自然不知道王大头的复杂心思,谢过王杰,他就对邓小呆笑道:“小呆,这些天你看过这么多胡乱作答,蒙混过关的卷子,有没有什么感受?要说经史,也许很多人你拍马都赶不上,可说起算学,你却足够当很多人的老师了。”

邓小呆原本只觉得这些天看那些卷子实在是看得人要发疯,此时被张寿一夸,他却又有些腼腆:“术业有专攻,我那点小能耐算什么?宋推官才叫厉害,学问好,算学也精通……”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王杰就打断道:“小宋算学顶多只能算是粗通,算不得精通,和你比都要差那么一丁点,更不要说和张博士了。你现在跟着他,好好学一点经史打打根底。就算张博士没指望你去考秀才举人进士,但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总是有用的。”

张寿见邓小呆慌忙连连点头,他轻轻拍了拍这个农家子的肩膀,这才对王杰笑道:“那其他考卷,王大尹还没送走吧?”

“就按照你说的,我特地挑了六百张答卷,给京城专收贫寒士子的平民书院。让他们废物利用,练字也好,写文章打草稿也好,全都能用得上。当然,没有糊名。至于剩下的,大约还有一两千份,回头我派车送到国子监,将来给你九章堂的学生当演算的稿纸用。”

张寿顿时莞尔:“王大尹这所谓专门挑出的答卷,是按照什么标准挑的?”

邓小呆见王杰朝自己努了努嘴,他就立时接口道:“王大尹说,专挑那些字写得最好的,答题时拿圣贤文章糊弄人的卷子,又或者乱答一气,不知所云的卷子。这两类卷子送去平民书院,其他的则是回头送到国子监来。”

刚刚把铜锅端到门口的阿六不禁小声嘀咕道:“杀人不见血。”

他这声音不大,王杰却没错过,他却没有因为阿六这非议而恼怒,反而泰然自若地说:“在主持府试的时候,我宁可看到白卷,也不愿意看到在那费尽心机填满空白的卷子。所以,不懂装懂,却还试图滥竽充数想混进九章堂的,这种抱着侥幸之心的人,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幸好我从当年开始,考试的时候那就是懒人一个,做不出就开天窗,绝不会煞费苦心把空白填满……否则碰到王大头这种老师真是要倒大霉了。

张寿心里正转着这么一个无稽的念头时,邓小呆却盯着他的腰间看了好一阵子,最终忍不住突然问道:“小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佩剑了?”

“你倒眼尖,今天还是我带剑出来的第一天!”张寿顿时一乐,见王杰眉头一蹙,他就把事情来龙去脉道了一遍,随即还把今日自己在半山堂中的那番鬼话也说了,末了就笑道,“我今天还有意拿唾面自干的典故打了个比方,想来那些监生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这些魑魅魍魉之辈还真是无法无天!”王杰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有些歉意地说,“那天朝会上我归功于你,后来在葛宅,事情又传开了,你解开那些密信的消息如今人尽皆知,看来某些人已经蠢蠢欲动。你如今公然把剑带了出来,是想再狠狠刺激一下幕后主使?”

张寿微微一笑:“没错,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不把人钓出来,我寝食难安。”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王杰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张寿这话,随即就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好!那么,你是打算以身作饵了?”

“我是这样想的,能做出送剑威胁这种不明智举动,应该是像炮仗一点就炸的人。既然如此,何妨我高调一点,试一试能不能刺激对方忍不住动手?如今冒一点险,日后虽说不能一劳永逸,但也至少能杀鸡儆猴。”

见张寿说得淡然自若,丝毫没有埋怨是自己当初硬把人请来顺天府衙帮忙,这才让其陷入了麻烦的漩涡,王杰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之前那大堆卷子积满顺天府衙,他忙活了好多天才能透口气的那点怨气,顿时被他抛到爪哇国去了。

从这一点来说,被人背后骂冷脸无情的王大头,其实是个很厚道的人。

“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毕竟事出有因,因我而起。赵国公府的人目标太大,你若是决意冒险,不用他们出手,我暗中布置好人手呼应你。”

张寿等的就是王大头此言。见王杰果然很有担待,他就立刻笑眯眯地一口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和王大头小声商议着种种细节,对邓小呆那担心的眼神视若不见。

而同样是利用午休时间从顺天府衙溜达过来的王杰,显然没打算停留太久,该办的事情办完,该说的话说完,他就打算离开了。而邓小呆跟着他离开号舍之后,突然一拍脑袋道:“王大尹,我正好有件事要问小先生,我先回去一趟。”

见邓小呆冒冒失失往回跑,王杰微微一愣,却也没太在意。

然而,一溜烟似的冲回去的邓小呆,先看了一眼还在门口望风似的阿六,这才一把抓住张寿的袖子往屋子里拉,随即压低声音说:“小先生,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竭力让自己喘气能均匀一些:“你是不是跟着大小姐进宫见过一次太后,还差点被人栽赃?皇上派了楚公公到顺天府衙,把那个犯事的小宦官直接扔给了王大尹,让他来处断此案,那时候我正好和宋推官一块在昏天黑地看卷子。”

似乎还是怕自己这话被人听去,邓小呆再次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阿六那个门神不至于漏人进来,他才把本来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王大尹破口大骂,说宫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凭什么丢给他管,楚公公只能一个劲赔笑说能者多劳。可发现王大尹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就把我和宋推官都遣退了出去。我装成睡眼惺忪昏昏沉沉落在后面,听到王大尹正在抱怨皇上纵容宗室,他又不是宗正。”

撂下这话,邓小呆就对张寿深深一揖,随即又以跑回来时的高速一溜烟跑了回去。

王大头还确实是能者多劳,别说赵国公府一而再再而三把麻烦丢过去,皇帝也老是把不属于人家职权范围的案子丢去顺天府衙……不过真正说起来,好像顺天府衙接手的这些麻烦案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当外头的阿六朝他看来时,他就立刻换成了满脸正色。

“以王大尹的神目如电,一定会明镜高悬,我自然信得过他。”

阿六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去顺天府衙了。”

张寿顿时哑然。合着我不说这话,你还打算去顺天府衙再揍人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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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朱莹激公主

尽管半山堂的讲史课从来都不是成体系的一朝一代往下讲,张寿仿佛信手拈来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甚至时不时还会来几句离经叛道的话,把偶尔来听课的几位学官气个半死,但无论周祭酒还是罗司业,眼看半山堂的出勤率始终保持稳定,也就撒手不管了。

能让那群纨绔来上课就不错了,皇帝都不理会三皇子和四皇子会因此被带歪,他们瞎操什么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日后会继承秦国公爵位的张琛,反正也未必会在朝中占据高位,三皇子四皇子看样子也应该是等着封王了,更何况那些个徒有家世没真本事的贵介子弟?

至于每天第二堂的自然课,那就更加没人会来监察了——学官们全都生怕会被看到的听到的那些神神鬼鬼闹得方寸大乱。

但学生们除外,自从看过一次张寿演示的双缝衍射实验和小孔成像实验之后,本来就谈不上正确三观的监生们,那简直是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比妖法更神奇的世界。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被皇帝带得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家伙,现如今那是根本连四书五经都读得心不在焉,每天中午都分外幽怨不能留下来,继续上下午那两堂选修课。

太后虽说对张寿的课程设置颇有微辞,可两三次劝下来,皇帝一句无妨,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了。至于后宫其他嫔妃,还有大皇子和二皇子……谁在乎两个应该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小皇子学什么?巴不得他们就此养废了的人,占了大多数。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听多了某些传言,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不管的永平公主。

于是,本来应该还在筹备再一次月华楼文会的这位金枝玉叶,这天破天荒换了一身男装,随即叫上了裕妃身边最受信赖的管事牌子常宁,悄然驾临了国子监,统共只带了两个侍卫。然而,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却在国子监大门口那大学牌匾下,和某人不期而遇。

那是和她一样,女扮男装,但乍一眼看去却英气勃勃,和她气质迥然有异的朱莹!

朱莹从小就三天两头进宫,永平公主可以说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和朱莹格格不入,哪怕她和其他姐妹相处得都还算不错,却从来看不顺眼朱莹。

她小字明月,是自小偏爱她的父皇亲自起的,甚至没有避讳国号,而朱莹的莹字却偏偏取的是莹白如月的意思,和她正好重了。

她喜欢素雅雍容,朱莹就偏偏爱俗艳,好金玉。

她喜欢读书、对弈、音律,号称才女,对于那些仰慕她的男子从来不假辞色;朱莹却喜欢骑马射箭,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常常有一批狂蜂浪蝶跟着转悠。

此时乍一见面,永平公主就只觉得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口气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尖锐:“你这是来看张寿上课的?你就这么担心他这个老师镇不住场面?”

“关你什么事?”朱莹寸步不让地笑了一声,“皇上许我随时过来监学,我想来当然随时都能来。我是来看看我二哥是否安分守己的,至于阿寿上课如何,根本用不着我担心。这几日半山堂日日全勤,一个缺席的人都没有,放在过去,谁敢想?”

永平公主顿时被噎得一愣,而让她更不满的是,朱莹撂下这话后,竟是再也不理会她,直接长驱直入,往半山堂的方向去了。哪怕她平日在别人面前全都涵养极好,此时却气得拔腿就追,可一贯喜欢那些文雅之事,体态娇弱的她,哪里能追得上朱莹?

等好容易在半山堂门口看到朱莹时,她就只见其正在和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少年说话。她想了一想,这才记起,那恰是之前在月华楼文会上她见过一次的,张寿身边那个话语很少,存在感极低的少年小厮。

对于这样一个无须在意的人物,永平公主自不会放在心上,等人悄然退下之后,调整过呼吸节奏的她这才上前,可却不想朱莹没有进半山堂,而是径直转身直面着她,那眼神犀利如刀,仿佛要在她身上戳两个小洞。本来就心中不快的她毫不示弱,昂起头冷冷地看着对方。

“我和阿寿之前在遭遇那帮乱军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个暗中放冷箭的刺客。”朱莹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一开口就单刀直入,“那个刺客被花叔叔抓到之后,被雄威押了回京。现如今那个刺客开了口,说是你指使的,只为了吓唬阿寿。”

永平公主顿时气得面色发白:“这是血口喷人,我哪会这么无聊!”

朱莹盯着浑身甚至在微微颤抖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嗤笑一声道:“虽说我和你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可我也觉得,你不是这么无聊的人。怎么样,平生第一次被别人栽赃的感觉如何?要知道,那个刺客还活蹦乱跳的,皇上直接把人丢司礼监外衙当杂役了。”

永平公主登时醒悟了过来。就算是行刺未遂,凭父皇往日对朱莹的偏爱,再加上对张寿这个年轻才俊也似乎挺器重的,怎么也该严惩刺客才对,怎会随随便便把人丢去做杂役就当成惩罚了?而且,如果刺客真的供述是她指使,父皇怎会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兴许是父皇根本不信;兴许是父皇已经知道背后是谁;兴许那个人父皇也不好随便动……可凭什么就要她来背黑锅!

朱莹就算此时说不相信是她干的,可只要那个刺客还活着,日后那样的风声传出去,她这脸面往哪里搁?

永平公主气得牙痒痒的,可紧跟着,朱莹的话就犹如火上浇油,让竭尽全力想要平静下来的她再次怒火中烧。

“上次那个拿东西栽赃阿寿的小阉奴,据说也被皇上丢给顺天府尹王大头了。你看看,连刺客的事情,别人也栽赃在你身上,这种小事,说不定也理所当然有人归结在你恨屋及乌,看阿寿不顺眼。”

恨屋及乌这种朱莹自造的成语,如果换成平日,永平公主一定会挑剔鄙薄,可她眼下却一点都顾不得这个了。因为朱莹说得确实没错,刺客这种天大的事情,都敢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更何况那件小事?

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此来是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个弟弟的学业,忘了自己挑灯夜战列出的那一张长长的必读书清单想要指点张寿,直接拂袖而去。

而看到她一走,朱莹这才扬眉吐气地呵呵一笑,随即轻哼了一声:“从来都是你让别人背黑锅,这次轮到你自己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大小姐真厉害!”

朱莹一侧脑袋,看到是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她就言笑盈盈地说:“以后要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就这样直接和我说!阿寿真是的,国子监就算距离我家远怎么了,天天骑马来回,那也方便得很,他非要搬来那逼仄狭小的号舍,传个话也不方便!”

对于朱莹的抱怨,阿六照旧没什么表情,直到她往半山堂里张望,他才突然问道:“陆尚书如何了?”

虽说不知道是张寿想问,还是阿六想问,但冷不丁听人提起陆三郎他爹,朱莹还是恨得牙痒痒的。

“别提了,因为葛爷爷和齐爷爷褚爷爷他们都听见了,我回去之后只好对祖母挑明,结果被祖母训了一顿,说我莽撞冲动!陆绾那家伙果然是骗我的,什么秦国公张川觊觎我爹和楚国公的位子,什么张大学士和张都督互为表里,和我爹有恩怨,全都是胡说八道!”

“那会儿葛爷爷他们三个也在,他偏敢睁眼说瞎话!”

知道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朱莹刚刚和永平公主说话时,声音一直都竭力控制着,此时此刻也不例外。对于我行我素惯了的朱大小姐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进步。

抱怨了一通之后,她到底没有继续下去。尽管她的大哥依旧没有消息,刚刚率兵马出关的父亲传来的消息也是滞后了很多天的,她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可她并不愿意喋喋不休。

朱莹转身走向半山堂,在大门口静静地站着听了好一会儿张寿的课,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个实验,这才悄然转身下了台阶。见阿六依旧等在那儿没走开,她就冲他微微一笑。

“你告诉阿寿,齐爷爷借给他和吴姨的那座宅子这两天总算安静了,吴姨搬了回去,我已经给她找到了几个合适的徒弟,有擅长绣花的,也有擅长织补和染色的。她很高兴,说当年家里没遇到变故之前,就做过织补绣染,做梦都想重振家业。”

见阿六点头表示记下了她的话,朱大小姐顿时笑了:“至于有人到门前送剑的事情,祖母和娘都说一定好好彻查,至于刺客还有那个珐琅盒子的窃盗栽赃官司,有郑明月去盯着,她这个人最讨厌背黑锅,绝不会轻易放手的,你告诉阿寿,他只管放心,一切有我呢!”

“不过空闲的时候,他别老是去葛爷爷那儿,葛爷爷肯定会抓他帮他算东西……”

说到这里,朱莹不由有些心虚。可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声笑。

“我已经连续两天晚上被老师抓住推导水利公式了,也确实想偷个空。”

站在讲台上的张寿早就发现了朱莹,此时趁着交待张琛带人做实验的空子,从半山堂偷跑出来的他一点都没有摸鱼的自觉,而是笑吟吟地说:“莹莹,明天半山堂休沐,我们出城去赏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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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钓到了好大一条鱼……

帝都近郊,古迹遍地。

尽管这座帝都在大明建国之初,不少人觉得不如占据了江南富庶殷实之地的古都南京,逊色于占据关中天险,被太祖硬是改了名字的长安,从感情上来说,也不愿意让那座曾经被蒙古人占据过的大都作为帝京,但全都抵不过太祖皇帝的坚持。

而那位太祖皇帝又是个闲不住的人,虽说不能肆无忌惮动不动就巡行天下,可京畿附近还是被他走了个遍,留下了无数传说,顺便也让很多原本名气并不算太大的名胜一举成为如今游人如织之地。

比如说,始建于唐,而后历经辽金,屡毁屡建的灵光寺。

“当初太祖皇帝带人微服到龙泉寺中,游览到那座辽代传下来的招仙塔之后,硬是在塔中过了一夜。据说就是那一夜,太祖皇帝梦见自己掉了颗牙。第二天,他就叫来寺中主持,说要掘开这座塔。那些和尚当然不肯,可后来听说是皇帝驾临就慌了。”

“结果,太祖皇帝下令工部调来了能工巧匠,就挖出了佛祖的佛牙舍利!”

此时此刻,站在那重修之后宝相庄严的招仙塔前,沐浴在秋日阳光下的朱莹说得眉飞色舞:“就因为这个,太祖皇帝后来给那些佛寺还有和尚定下了那么多规矩,可谁都不敢吭声,因为那可不是泥地里挖出来的,那是一大堆和尚在工匠的指示下挖出来的石函!”

“当那些和尚最终起出佛牙舍利时,佛牙木匣的每一面上都还有善慧和尚写的佛牙题记,消息传到四野,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赶过来顶礼膜拜……”

听着朱莹口中这太祖寻佛牙的故事,张寿忍不住暗自嘬牙。太祖这位前辈竟然提前就把尘封一千多年的佛牙给挖出来了。而挖出来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身上增添一层再世佛祖的光环,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佛寺和和尚们套紧箍咒,真是算计精明……

相比挖其他宝藏,这一手真是高明了许多!

“就因为挖出了佛牙,太祖皇帝大笔一挥,龙泉寺就变成了灵光寺。这附近三座山里的其他古寺庵堂也都被找了出来,太祖又添修了一些,总共八处,所以叫做八大处。因为灵光寺里有佛牙,所以排名第一。”

张寿刚刚上山时,就发现了八大处中的长安寺不见了踪影——不过联想到后世长安寺也同样是被毁之后就再也没恢复过原貌,更不要说开放,他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太祖皇帝神乎其神找到佛牙的灵光寺作为第一处,在如今这年头,也算是政治正确了。

至于其他几座古刹和新寺一一往前挪动了一个序号,这种小问题根本无所谓。

看了一眼灵光寺中那络绎不绝的朝圣人流,刚刚本来就是挑着佛塔一侧空地眺望瞻仰的张寿便低声问道:“人这么多,我们不如改天再进去?”

朱莹顿时心领神会地一笑,点点头后,就领着张寿往侧门走。等渐渐远离那汹涌的人潮,她才冲张寿眨了眨眼睛:“其实我很小就跟着皇上还有爹来这看过,反正我没见识,只觉得那佛牙瞧着挺普通的。你想看的话,日后我和皇上说,把寺封了,好好看个够。”

张寿顿时莞尔。他又不是虔诚的信徒,瞻仰可以,封寺何必?等到两人出寺和阿六以及其他护卫汇合,便又趁着游兴爬山,至于其他佛寺,张寿也就是转一转打个卡,陪玩的朱莹更是无所谓,须臾就到了山顶。

因为早起出京,上山前用过点心,到了山顶已经是午后未时,几个护卫知情识趣地和阿六一块到旁边张罗那顿迟来的午饭了——他们带来的两个食盒中,有酒有菜有点心,食盒中更是备有烧炭火加热的夹层,正适合野餐使用。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正和张寿在不远处说话的朱莹,竟突然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朱莹还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在一张石凳坐下之后,便托着腮帮子不做声了。见此情景,几个护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有人拿眼睛去瞟阿六,希望人能去张寿那边说和说和。然而,不论他们怎么看,阿六却只像木头人似的,坐在那看着食盒发呆。

朱莹不是一贯觉得张寿千好万好吗?今日难得出游,之前一路还一直都气氛很好的,怎么小两口就闹翻了?要知道,太夫人之前还暗示说,等国公爷回来就立刻办婚事的!

只有阿六注意到,朱莹一面在那发泄似的踩着地上的草根,一面拉过旁边一根倒霉的树枝,一片一片往下拽着树叶,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意张寿那一边,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气死了,不识好人心……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却还要打发我走!”

而疑似和朱莹闹翻的张寿,不知不觉也往另一个方向走出去了十几步。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走路时埋头看着地面,根本不看前方。好在这山顶不比山脚下香火旺盛的灵光寺,因此没几个人,他直到听见前头争论不断,这才恍然抬头。

“这题哪里是这么算的……”

“你们都错了,应该这样演算……”

发现前头是三个围在石桌旁,正在一张纸上指指戳戳的青年,张寿略怔了怔,随即便上了前去。见三人争论的正是之前九章堂招生,他交给顺天府衙张贴出去的三道题目之一,他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口述极其繁琐的步骤,把那道题做了出来,然后还炫耀道:“交到顺天府衙的卷子上,我就是这么做的!”

“哼,那位张博士最推崇简洁,你这么繁琐的算法,他未必看得上眼!”

张寿挑了挑眉,径直走上前去,可当他刚到他们身后时,几乎还来不及说话,两个青年就骤然一左一右夹了上来,紧紧把他包夹在了中间。而这时候,一个埋首仿佛在做题目的青年,方才抬起了头来。

“果然,用张博士你最感兴趣的东西,才能把你引过来。”

“你是谁?”

见张寿极力冷静,但那张清逸俊秀的脸却紧紧绷着,那个同样容貌出众的青年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张寿腰间的佩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我是谁?呵呵,当然是送你这把剑的人。没想到,我都如此暗示你了,你不但不知道收敛,居然还继续招摇。”

“原来你便是那个送剑恐吓我的人。”张寿突然笑了,“我还以为,那是宝剑赠英雄。”

见张寿明明生死操之于自己之手,却还口出狂言,青年顿时恼羞成怒。然而,一想到今日目的,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负面情绪全都暂时驱逐了出去。

“废话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朱莹!识相的就给我滚回乡下去!要不是她昏了头,说服了朱家那个昏头的老太婆,你还在乡下当你的泥腿子种地呢……”

刚刚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张寿面色渐渐变了,不是恼怒,而是有些微妙且古怪。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青年,直到对方渐渐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显得越发愤怒而暴躁,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位公子,你特意往赵国公府指名送我一把没鞘的剑,就只是想威胁我离莹莹远点?”

“什么莹莹,你有什么资格叫她莹莹……呃!”

就在那青年拍案暴怒的时候,刚刚还明明被两人死死包夹在当中的张寿突然动了。他猛地狠狠一脚跺在了左手边那人的脚背上,当人痛苦地松手蹲下的同时,他便直接给了右手边那人一个重重的肘击。紧跟着,退后一步的他方才不慌不忙抽出了剑来。

特制的鞋子后跟和护肘戴着真的很不舒服,但看在打人踢人方便的份上,他决定大度地原谅阿六出的馊主意,同时也原谅这个让自己总算没白受折腾的“情敌”。

“我这剑术才学了一天,不知道怎么样,万一失手,还请你多多包涵。”

眼见一道寒光突然朝自己挥来,那青年顿时面色大变,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张寿之间还隔着一张石桌,竟是转身就跑。而装模作样拿着剑的张寿看到不远处原本看似空旷的地带,冷不丁窜出了几个彪悍的黑衣汉子,团团包围把人截住时,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和王大头都没想到,给他送剑的主使者,竟然和之前他帮王大头解开的那些密信没什么关系。这下王大头要暴跳如雷了,特意秘密筹划布置的引蛇出洞,居然引出的是不是幕后黑手,而是这么个家伙。

亏他昨天提出之后,王大头立时大为赞同,而且还说得到了消息,别人确实正在等待机会……亏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劝走不放心的朱莹,一个人落单,结果却抓到了那么一个货色!

这真是钓到了好大一条鱼……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鸡用牛刀

那边厢张寿开始动手的时候,这边厢阿六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似的猛然动了起来。而一直都竖起耳朵倾听张寿可有动静的朱莹,也立刻跟着跳了起来。她非常庆幸自己之前号称为了少惹口舌而选择的男装,如此她就可以快步狂奔,而不用考虑裙子绊脚的问题。

至于几个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护卫,则是慢了足足两拍方才起步。然而,他们到底训练有素,到最后,不但两个人追上了朱莹,另外两个则是还超越了这位大小姐。

当他们看到阿六一脚一个把张寿身前两个刚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家伙给踹飞,而另一边几个黑衣大汉已经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了一个脸都已经惊惧变形了的青年脖子上时,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大小姐和张家小郎君的闹别扭是假的,这是故意给人制造落单的机会,引蛇出洞啊!

可引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阿寿!”

手中还提着剑的张寿看到朱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随手把剑抛给了阿六,立时迎了上前。见她脸色通红,不知道是跑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他就苦笑道:“害你提心吊胆了一场。杀鸡用牛刀,抓错人了。”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转头往那几个黑衣大汉的方向看去,当她认出那个死命挣扎却又根本挣脱不得的青年是谁时,之前不乐意张寿去冒险时的恼火,顿时全都化作了此刻的大笑。

“郑怀恩,怎么是你!”笑了好一阵子,朱莹这才擦了擦差点笑出来的眼泪,转身笑吟吟看着张寿,神态自如地解释道,“他是皇上的堂侄,因为还没通过宗室大考,所以没有爵位。他家里当初到我家提过亲,但被我爹一口回绝了,没想到他还贼心不死!”

张寿顿时莞尔。敢情还不只是个单相思的家伙,还是个提过亲的情敌!

被张寿挥剑吓跑,随即一头撞进了那几个黑衣大汉早有布置的包围圈,随即又被人如同扭送人犯似的押了过来,又被朱莹叫出了名字,说出了那段最让他丢脸的提亲被拒往事,郑怀恩只觉又羞又怒。

“放开我,我就算没有爵位也是宗室!我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张寿,其他什么都没做,你们凭什么抓我!朱莹,这个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小子有什么好,我哪里不如他!”

朱莹没好气地瞥了郑怀恩一眼,满脸的鄙夷:“你长得不如阿寿好看,主意不如阿寿绝妙,谈吐不如阿寿有趣,待人不如阿寿热心……反正你哪都不如他!”

见郑怀恩瞬间犹如泄气的皮球,张寿懒得生气,尤其是发现一旁的阿六也竟然嘴角一勾,似乎在偷笑,他只能淡淡地说:“这话还请郑公子去对顺天府王大尹说。今儿个全都是他布置设计的,原本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落网的却是郑公子你这位根正苗红的宗室。”

发觉抓住自己的这些黑衣大汉明明知道他是宗室却依旧不肯松手,郑怀恩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对,等听到张寿说这竟是顺天府尹王杰的设计,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能让堂堂顺天府尹亲自插手的,当然不可能是他送剑威胁张寿,又或者刚刚试图当面威胁这种小事,只可能是牵涉到更多大人物大事件。他虽说是宗室,那也扛不住后果!

“张寿,只要你放了我,今天的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郑怀恩极力镇定心神,试图把自己从泥潭中用力拽扯出来,“要知道,你一个出身乡下的小子,根本就配不上朱莹!”

朱莹顿时大怒:“郑怀恩,你要再啰嗦一句,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见郑怀恩立时闭嘴,张寿实在是很想笑。

从融水村到国子监,纨绔子弟真心见过不少,其中有陆三郎这种有追求的,张琛这种有性格的,张武张陆这种各有打算的,还有其他打酱油的,吊儿郎当的,我行我素的……反正,半山堂中什么类型的纨绔都有,他几乎看得审美疲劳。

可他真没遇到过如同眼前这个号称宗室的家伙那么蠢的。

送剑威胁不成,就直接真人上阵,完全没有一丁点技术含量!

就在他叹息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阿六的声音:“王大尹来了。”

张寿连忙抬头看去,却没见有什么人出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几乎以为阿六是耍他的时候,他方才看到,刚刚他和朱莹曾经走过的那条山路,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永远都是那张你欠我三百两表情的王大头,十几个护卫簇拥在人身边。

想到一会儿王大头过来得知经过,出主意的自己说不定要挨喷,他突然灵机一动。

“莹莹。”

朱莹正瞪着郑怀恩,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要狠狠抽这个该死家伙一顿,乍然听见张寿这叫声,她连忙侧头望去。见张寿对她挤了挤眼睛,随即挪动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个溜之大吉的手势,她顿时心领神会地笑了。

“阿寿,这里的事交给王大尹,我们走吧,正好去其他地方逛逛。”

她说着便快步上前,一把拽起张寿的袖子就跑。直到跑出去老远,她松开手往回看,见阿六已经闪得不见人影了,反而是赵国公府的其他护卫一个脱身不及,全都被王杰的护卫给拦了下来,她不禁咯咯笑道:“还是阿六机灵!不管怎么样,王大头拜托你的事都算做成了!”

“只可惜,想钓的人却没钓出来,可送剑的人终于算是水落石出了。”

张寿随手抚平了刚刚被朱莹拽出褶皱的袖子,远眺四周之后,发现脚下就是一条下山小路,便随口建议道:“不如我们从这下山,免得折回去被王大头守株待兔?看这方向,到了山下,再绕点路,应该就能和赵国公府留在那的人会合。”

“好啊!本来就是难得出城赏秋,顺便帮王大头布网钓鱼,我还觉得挺有趣的,谁知道竟然是钓到了郑怀恩那蠢货,没意思!还是下山,我们折回海淀,我家在那儿有个园子,在那过一夜,明天早上再回京也不迟,反正你休沐两天!”

张寿和朱莹一前一后从那条不甚稳妥的小路下山时,顺天府尹王杰正面色冷峻地站在郑怀恩面前。和刚刚在张寿面前的嚣张气焰相比,此时此刻,这位宗室显得畏缩而安静,哪怕原本扭住他的黑衣大汉已经松开了手,可他依旧身子有些佝偻,不敢直视王杰的眼睛。

而王杰也丝毫没有问郑怀恩的意思,他此时正目视黑衣大汉当中最瘦削矮小的那个——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顺天府衙有名的刑房捕头林老虎。当着顶头大上司的面,哪怕林老虎已经早就意识到了今天的事情挺麻烦的,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五一十说明原委。

谁让张寿和朱莹这两个他根本惹不起的人已经跑了呢?

淡淡地听完了一应经过,王大头却并没有如下属担心的那样立刻大发雷霆,只是目光略过别人,唯独落在了郑怀恩的身上。恰好郑怀恩整理好情绪,正试图抬起头来打算对王大头解释一二,眼睛就正好对上了那犀利的目光。只一瞬间,他准备好的所有言辞就都忘了。

哪怕王大头没开口,可他仍是感觉到了那几乎要把他吞噬的怒火!

“宗室大考临近,怀恩公子倒是很有闲情雅致。”见郑怀恩额头隐现汗渍,不敢作声,王杰便冷冷说道,“就算被人笑话杀鸡用牛刀,我也认了,大鱼变成了小虾,总比一无所获来得好。”

郑怀恩就算再蠢,此时也觉察到势头不妙。当身后两个黑衣汉子突然上来,一边一个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胳膊时,他慌忙叫道:“王大尹,我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做出了一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但我没造成任何不良后果……”

“没造成任何不良后果?张寿都已经把你威胁他的那把剑装上剑鞘,直接带到国子监去了,半山堂那一百多个监生包括两个皇子都看到了,这还不够?你今天更是带人在这设局挟持他,要不是他早有准备,我也备了人守株待兔,你打算干什么?”

不等郑怀恩继续辩解,这位顺天府尹就极其不耐烦地说:“来人,堵上他的嘴,把人带回顺天府衙,宫里清宁宫那桩阉奴用瓷盒栽赃张寿的公案正好还没了结呢!”

听到这犹如秋风扫落叶似的无情发言,当一块手绢直接堵住了嘴,郑怀恩简直快疯了。

他在宫中买通人栽赃张寿这事情明明神不知鬼不觉,就连那做事的小宦官都不知道受谁指使,王大头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他完全不知道,王节此时此刻正心情大坏。

今天这引蛇出洞却成了这个鬼样子,回头皇帝很可能又要嘲讽他!

临海大营的那桩大案被推给顺天府衙,清宁宫那桩莫名其妙的窃盗栽赃官司也被丢给了顺天府衙,他是顺天府尹,不是兵部尚书兼内府总管!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图省事了,谁让郑怀恩撞在他矛头上!这些宗室就是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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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赵园本是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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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惊

当张寿跳下床几乎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几步时,门帘却被人高高挑起,紧跟着进来的,是耷拉着脑袋的阿六,而紧随其后的,则是朱莹。

此时,明明应该已经睡下的朱大小姐裹着一袭连帽大氅,下头穿着一双羊皮靴,帽子一放下来,便露出了那一头完全披散垂落的长发。大约是因为白天梳了个男子发髻的关系,长发略有些蜷曲,在灯光下乍一看仿佛天然卷似的,而她的脸上也还露着薄嗔浅怒。

“我这才刚进来,阿六这冒冒失失的小子就冲了出来,直接打翻了我拿来的安神香!”

朱莹一面说一面瞪了阿六一眼,见少年满脸不自在,她这才轻哼一声:“真是的,这是赵园,又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祖母和爹都把这儿当成朱家大本营似的经营,怎么可能被刺客混进来!”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却变了一变,似乎有些愠恼。

但她还是自顾自地说:“这儿是府里老人养老的地方,一个个都在府里做了很久的事了,老来不愿意闲着,便在这里教导新人!好在打翻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让人回去再送一炉过来就是了……咦,阿寿你怎么还光着脚?”

张寿这才发现自己赤脚踩在地面上。好在这暖香坞里铺的是木地板,在这秋日踩在上头倒也并不算冷。然而,他很快就被朱莹指使着阿六赶回了床上坐着,而后,倒霉的少年更是被朱大小姐指使了出去重新倒热水来。

“不用麻烦……”

张寿那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朱莹对他眨了眨眼睛。眼看阿六悄然离去,他就只见朱莹脱下鞋子踩上了床前地平。只穿着袜子的她轻轻动了动脚,把阿六睡过的被褥给挪到了一边,随即就板着脸看他。

“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这话,她就轻轻弯下了腰,靠近张寿时,面上甚至露出了几分可疑的红晕。她用极轻的声音对张寿耳语了几句,等重新站直的身子,她那黑亮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懊恼和不情愿,挺翘的鼻子甚至还微微皱了皱。

相比之下,张寿只是愣了一愣,随即就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就这么办,你放心!”

“放心个鬼!”朱莹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恶狠狠地哼了一声。突然,她想到了几天前,张寿那个一时忘情的拥抱,不由眼神闪烁了一下,紧跟着,她竟突然上前一步,双手一把抓住了张寿的双手。

“阿寿……”

虽说她素来大胆,可像眼下这样大胆的举动,却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张寿有些意外地抬头直面她的视线,她就一字一句地说:“烫完脚安神香也该送来了,你早点睡,多多保重,身体要紧!”

而旋风一般离去的朱莹,好险没有在门外和端热水进来的阿六再次撞个满怀。两个人各自停下步子看了看彼此,朱莹见阿六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她不由得冲少年眨了眨眼睛:“你也早点睡,别再这么一惊一乍!”

“嗯。”阿六随口答应一声,目送朱莹和两个迎上前来的丫头汇合,随即匆匆离开。

进屋的他默默端水伺候张寿洗完了脚,又擦干溅了水的地平,随即端着木盆出去倒水,这时候,安神香也正好由一个仆人送到了门外,他递过去空盆,换了那一炉安神香,等拿进屋子时,他就发现床上的张寿已然盖被睡下了,呼吸均匀,竟是和自己刚刚的装睡如出一辙。

于是,嘴角翘了翘的他重新铺好了自己的被褥,留了一支蜡烛,这才再次躺下。

这一觉,张寿睡得很沉,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头顶的帐子和之前躺下时的花纹截然不同。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帐子足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听到一旁有人笑了一声。

“张博士还真是不同寻常,要是换成别人,早就一骨碌爬起身查看情况了,你却还能安安稳稳躺着。”

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支撑坐起身,转头看见屋子陈设和之前截然不同,床边对面靠墙的太师椅上,一个青衣人正背对自己而坐,他就哂然笑道:“我只是想到,如果真有人能在赵园中把我劫出来,那我惊慌失措也没用,还不如继续躺着,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呵呵,你确实不是在做梦……不过,如果你觉得是赵国公府的安神香有问题,那就多虑了。那安神香的香味,正好可以掩盖其他迷香的味道,否则,你身边那个厉害的少年护卫在,我们也没能耐把你弄出来。赵园虽说守备森严,可百年中屡次易手,也不是没漏洞的。”

“哦,原来如此。”张寿看了一眼身上还是之前睡下时穿的中衣,眼睛眯了眯,当下意兴阑珊地问道,“那你就直说请我过来的用意吧。”

“我请你来,只为一件事。你之前是怎么帮王大头和陆绾破解那些密信的,可否赐告。只要你明明白白说出来,那我不但送你平安离去,还会额外赠你京城宅邸一座,良田千亩。你总不至于想两手空空地当朱家的上门女婿吧?”

张寿心下转过一系列念头,随即就淡淡笑了一声。

“良田美室,我自己也未必不能赚到手,尊驾这价码开得实在毫无诚意。更何况,我又如何保证,你不会过河拆桥,出尔反尔,万一等我告诉你之后,你就害了我的性命呢?能在赵园动手脚的人,还会顾忌赵国公的准女婿?”

那青衣人似乎没料到张寿的态度,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说道:“张博士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并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如果你敬酒不吃,那就不要怪我让你吃罚酒了!三木之下,便是勇士也禁受不住,更何况你一个文弱书生?”

“呵呵。”张寿意味不明地再次笑了一声,神情显得很从容。

“那天晚上在顺天府衙,被王大尹请去帮手的还有我的那三个学生。此外,兵部尚书陆绾动用了大批兵部小吏去验算。知道那种简单算法的人很多,就算最初因为严令而没有泄漏出去,找这些人,也比从赵园中把我带出去要容易得多。我很奇怪,尊驾为何舍易取难?”

“看来张博士你是真的明知故问,冥顽不灵了!”随着这句话,青衣人拍了拍巴掌,门外立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夺门而入。

张寿突然掀被子赤脚下地,双手一把抄起床边一个小几猛地砸向了那张太师椅。果然,随着砰的一声,那太师椅上背对着他的青衣人应声而倒,竟是一个假人,紧跟着,墙上一个铜管的口子就清晰呈现了出来。

而门外刚刚那杂乱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仿佛刚刚那少说也有七八个人的动静,只是张寿的幻听所致。

铜管里头一片寂静,似乎原本藏身其后的人在发现事情不妙之后,立刻就撤离退走了。然而,在足足许久之后,那里竟然再次传出了声音。

“姑爷真会拖延时间,戏也演得不错,人我已经抓到了。那两个家伙倒也乖觉,逃跑之前,还先堵住了传音铜管。”

铜管里的声音顿了一顿,随即呵呵笑道:“大小姐亲自截住其中一个,三拳两腿差点没把人给揍死。给你送安神香的家伙,阿六去收拾了,你如果乐意的话,可以再好好安心睡一觉。多亏了王大头那边杀鸡用牛刀,你们才会到赵园来,否则还引不出这两个人。”

假人,铜管传音,口技拟声……张寿心里这么判断,随口一笑,直截了当地说:“原来是花七爷。你那儿就只抓到了两个人?”

“就两个,临海大营叛乱中潜逃在外的一个参将和一个师爷。不过话说回来,我很想知道,姑爷你是只想脱困,还是看破了那太师椅上坐的是假人?就算大小姐事先通知了你,可你就不怕万一我们出了岔子,你已经被人成功劫走?这么随随便便动手,出岔子可不得了!”

“我住到暖香坞之前,就发现东次间上了锁,说是还没打扫出来,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刚刚醒来,我注意到窗外月光的朝向,觉得我应该在哪座房子的东屋里。这样的巧合,我当然忍不住大胆猜测,眼下身在赵园,身在暖香坞,只不过是被人从西次间搬到了东次间。”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而且,如果不想露出真面目,只要身着宽袍,带上斗笠和面纱,正对着我却也无妨,可他却偏偏要背对我坐,其中肯定有玄虚。至于我会不会真的被人劫走,之前我的床前地平上可是躺着花七爷你的徒弟,我很信得过他。”

前有朱莹特地送信,后有阿六贴身保护,他再大惊小怪的话,那才是奇怪好吧……

话音刚落,张寿就只见大门猛然被人推开,紧跟着,阿六探了探头,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听到了他刚刚的夸赞,面上分明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可率先大步冲进来的人,却是朱莹。

“阿寿,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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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和叛贼探讨学术问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的背后,却还站着一个悄无声息的猎手。

张寿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这难得休沐两日光景的最好写照。

他和王杰设局,拉上朱莹一块演戏,结果钓出来一个对他有敌意的宗室子弟郑怀恩,而且已经确证人就是送剑威胁他的人。然而,当他和朱莹似乎只是临时起意来到赵园暂住的时候,临海大营脱逃的两个余孽却盯上了他。而在两个余孽身后,那位花七爷早已张开了罗网。

当然,牺牲最大的,那还要数朱莹。换成了如今大多数千金大小姐,这还没成婚就想约出来赏秋游玩,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而换成后世的姑娘们,约会还要掺杂其他目的,那更是怙恶不悛!然而,朱大小姐却在他告知赏秋之后别有目的时,满口答应了下来。

所以此时,面对满脸焦切的朱莹,张寿不禁笑了起来:“我当然没事,毫发无伤!”

“真的?”朱莹已经来到了床前。东屋这张床并不是那种类似小房子似的拔步床,因此,身材高挑的她不用低头弯腰,可她还是忍不住半倾了身子。

似乎是生怕张寿说好听的骗她,她上下左右盯着张寿打量了好一会儿,最终确定他身上真的一点伤也没有,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了!除了我和花叔叔抓到的那两个人之外,赵园里还有人吃力爬外,趁着每年例行整修的时候,和外人勾结,私藏叛贼,安设铜管图谋不轨,给你送的安神香里还加了料!要不是这次生擒活捉了叛贼,回头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到这里,朱莹方才低下了头:“虽说花叔叔再三保证,说抓到人就是大功一件,这功劳都归你,你想升官发财就都有了,还说有阿六跟着你,不会有危险。可我真不想答应,听到可能是临海大营叛贼时,我就更不想你冒险了。阿寿,对不起,害你置身险地……”

“你刚刚不是特意赶过来告诉我了吗?既然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你还说什么对不起?”

张寿打断了朱莹的话,又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这才含笑看着面前的姑娘:“再说,花七爷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和我帮王大尹做的事情,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区别。有一定危险,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再说,成天在国子监动嘴动脑子,偶尔换换脑子,其实也不错。”

“赶明儿我一定督促阿六好好把我们朱家的家传剑法练好,让他好好教你!”朱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不,你换个地方住?”

张寿本待说不用,可看到朱莹脸上那根本掩盖不住的红色,他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怎么,你也要学太夫人当初让我住庆安堂厢房那样,让我搬到秋爽斋的东厢又或者西厢去,和正堂里头的你毗邻而居?当时在我家时,那是没办法,现在还不至于到这地步。”

见朱莹嗔怒地瞪了自己一眼,一脸你干嘛要说破的愠恼,他就温和地说:“莹莹,我已经占了你很多便宜。虽说你不介意,我也确实是一朝被箭射,人人像刺客,可也不至于杯弓蛇影到事情解决之后也依旧心有余悸。放心,你回去睡吧,还有阿六在呢!”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朱莹说完扭头就走,可到了门口时,她却停下了脚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还有,谢谢你!”

谢什么呢?谢他冒险充当那个钓饵吗?

还是谢他钓出了两个藏在赵园的叛贼,成功避免了赵国公府可能会惹上的一场大麻烦?

可不管怎么说,他才应该感谢朱莹才是,因为若不是她,他也不会离开那乡间,踏入京城,真正看到如今这个时代的风光风貌。

张寿三言两语哄走了朱莹,但自己到底已经完全没了睡意。在吩咐阿六看好朱莹已经回了秋爽斋之后,他很快就起床更衣,随后叫了阿六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夜色出了门。有阿六这个鼻子和耳朵全都比狗还灵的小子带路,他很快就在北面的蘅芜院里找到了花七。

却只见这位很可能是皇家密探的中年人正大马金刀坐在正房的正中主位上,而地上则是五花大绑坐着四个人。其中两个赫然一身赵园仆役的衣衫,垂头丧气,另外两人全都鼻青脸肿,但一个眼神中还流露出几分怨毒,另一个则是显得畏畏缩缩。

“哟,姑爷这是来瞧瞧那个说话威胁你的人吧?”花七随手一指那个满脸惊惧的中年人,哂然一笑道,“就是这家伙,临海大营那个羞愤自尽的萧副将的师爷,好歹也有个举人功名,居然会愚蠢到去跟着谋叛。谋叛失败之后居然还不死心,想要从你这诈出如何解密。”

张寿见那桀骜大汉恶狠狠瞪自己,心想这另一个大概就是花七提过的那个参将,可他对这种武力型人物不感兴趣,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花七口中那个举人师爷。

尽管张寿的目光看似没有什么侵略性,但地上坐着的马师爷却觉得,张寿那目光就好似屠夫在权衡一头猪总共有多少斤,应该从哪动刀杀,回头又先割哪一块肉。哪怕他从来都没见过杀猪,可就是忍不住生出了这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此,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叫道:“寿公子,那十三封信里头,其中十二封信的解密方法,兵部那些小吏有人说漏嘴传出去了,所以,我跟着柳参将劫你,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那剩下的一封古怪的信……”

马师爷这话还没说完,那个眼神桀骜的柳参将便勃然大怒。哪怕手脚被绑,可他却发狠似的一个头槌朝马师爷撞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张寿就只见刚刚还坐在椅子上做闭目养神状的花七陡然出现在柳参将面前,一个高踢,地上这魁梧雄壮的大汉竟是被一脚踢飞。

这还不算,阿六倏忽间出现在靠近门口处,不等柳参将落下,身材明显比人瘦弱许多的他竟是一脚把人踹了回去。好在花七显然没有和阿六玩什么蹴鞠的意思,一个闪身就回到了座位,好整以暇地柳参将如同一块巨石一般狠狠砸落在地。

而刚刚险些挨了一头槌的马师爷瞧见在军营中一贯凶狠的柳参将嘴角溢血,随即直接摔昏厥了过去,倒吸一口凉气的他哪里敢文过饰非,慌忙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

“临海大营接收密信的人,是萧副将,而平日里把密文翻译出来的人,就是我,那密文都是我帮他算出来的。”马师爷没注意到花七骤然面色一凝,而张寿则是大为诧异,因为他根本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一抬头看到人家凶神恶煞的表情,他会被吓死。

“最要紧涉及日子的那封信,恰好不是我算的,那天我正好腹泻虚脱,根本下不了床,所以平日看过我如何算的萧副将只能亲自动手。他也读过书,算出来之后还给我瞅了一眼,我大致觉得没错,他就去照着千字文翻译密文了,没想到最终竟然数错了一个字……”

说到错了一个字时,饶是如今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多天,马师爷还是不由得黯然神伤:“我是被萧副将骗上贼船的,我一个举人,本来就不想做他的师爷,可我乡试考中举人的那篇文章乃是抄来的,他不知道从哪发现,就以此要挟我……”

还不等他继续说自己从逆的理由,明明很困,却还不得不在这继续听下去的张寿就不耐烦地打断道:“别打岔,那样的密文,是你想出来的?还有那封古怪的信是怎么回事?”

马师爷这才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但仍是满脸凄苦。

“那密文的奥秘是萧副将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学来。而那封古怪的信和之前的信都不一样,我根本就解不出来!可偏偏信上那些犹如蒙童涂鸦似的字都是千字文里的,我要不是因为熬夜算了三天没结果,后来又吃坏了肚子,那封最重要的信也不至于会出错。”

张寿不禁有些意外。他确实没想到,那封被他和学生们认定是伪造,而王大头后来也认定是另有玄虚的密信,竟然还一度真的出现在临海大营叛党的案头,人家还曾经算到两眼发花……他沉吟片刻,随即笑了一声。

“可我听说,那天朝会上王大尹解出了这些密信,为此还异常引人瞩目。那封信的内容,不应该已经公诸于众了吗?就算不至于散入民间,也总该不难打听才对,你干嘛找我?而且,临海大营叛乱都已经平定了,你们还追究那封信,甚至不惜置身险地,不觉得太愚蠢了吗?”

“因为打听到的那封密信内容,我们觉得根本就不对!而且,谁让柳参将这个蠢货觉得,萧副将在临海大营多年,贪墨无数,那封信关系一定有秘密,说不定关系到他勾连的那个人,关系着当初萧副将贪墨却没搜到的金银财宝。我们弄清楚,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马师爷说着就看向了张寿,竟是挣扎着试图起身。然而,因为手足被缚,整个人失去平衡的他重重前扑跌倒在地。可即便磕断了一颗牙,鲜血直流,他还是忍不住大叫。

“张博士,我现在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求你行行好告诉我,那封信里到底写的什么,否则我就是下了九幽黄泉也不甘心!”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人不和将死的叛贼探讨学术问题。你下了九幽黄泉也不甘心,那就去九幽黄泉继续算吧!”

害我以身犯险折腾一晚上,我为什么还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眼看张寿带着阿六转身扬长而去,花七低头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马师爷,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回答……着实不错!

哪怕是对将死的叛贼,也没必要存什么恻隐之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小姐的起床气

当朱莹和张寿各自因为房中那继续点起的一炉安神香,睡了半宿好觉时,后半夜的赵园却是大门紧闭,不许进出,开始了一场严密到一棵树一盆花都不放过的大抄检。

就算往日里自诩规矩严密,可这样兴师动众地一翻,也不知道找出多少犯禁的玩意,多少来处难言的金银。昨日里迎接朱莹和张寿时还满脸堆笑的赵园总管,面对那一堆堆抄检出来的东西,却是整个人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吭一声。

亲自领头抄检的朱宏看着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张脸已经是铁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怒道:“要不是我赵国公府从来都不会私刑杀人,就凭搜捡出来的这些赃物,足以让你们当中很多人死上十几遍!全都给我一个个仔细审,不许放过一星半点罪过!”

当张寿从一夜好梦中醒来,下床更衣梳洗之后,他就只听身后阿六开口说道:“昨晚外头闹了一夜。”

张寿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又不顾形象伸了个懒腰,随即漫不经心开口问道:“莹莹呢?”

“大小姐还在睡。”见张寿扭头愕然看着自己,阿六也不解释,眼睛看向了角落中那一炉安神香。此时屋子里已经开窗通风,但空气中依稀还能闻到那一点点安神香的甜香,因此张寿当即恍然大悟。毫无疑问,朱莹能够酣然高卧到现在,也是靠着这东西。

早起的他换了一身檀色衣衫。至于作为赵国公府别院的赵园为什么会有符合自己尺寸的衣衫,他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人家早早做好了十套八套甚至更多的衣衫,早早送到了这座赵国公府名下的庄园来。

对于这种周到极致的服务,他已经懒得多想了,此时出了暖香坞,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四周,朱宏就已经快步迎上来,行礼后沉声说道:“寿公子,赵园粗粗抄检过一遍,大罪的已经都关了起来,小过的人却也不计其数,事关重大,我已经派人快马回禀太夫人和夫人。”

他顿了一顿,这才小声说:“我不想惊扰了大小姐好睡。”

“哦?你是怕莹莹回头醒来之后,发脾气说她就在这里,你却越过她不顾?”见朱宏顿时有些讪讪的,张寿就呵呵一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算你禀告了上去,回头府里很可能会传话回来,让莹莹全权裁度此事。”

就算朱莹的赏罚并不那么公正,在府里太夫人和九娘婆媳看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在朱莹已经明确表达了想要长大那种态度之后,值此多事之秋,她们也一定会好好锻炼朱莹的。毕竟,甭管怎么看,朱莹都比他二哥朱二少要靠谱得多!

朱宏之前只是力求稳妥,生怕朱莹知道赵园上下藏污纳垢,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届时气得受不了。此时听了张寿这话,他猛然醒悟了过来,顿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足足僵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低下了头。

“是我错了,一时糊涂,没想到这是朱家的事,大小姐本来就不该置身事外。如今大小姐还没醒,寿公子您能不能替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只觉得难以启齿。张寿凭什么帮做错事情的他出面转圜?

张寿盯着朱宏看了好一阵子,没有等人吞吞吐吐把话说完,他就主动说道:“我去叫醒她,把事情说清楚。但你自己做好准备,她回头肯定少不了骂你一顿。”

朱宏不禁满心不安。如果只是骂,那就好了……他就怕大小姐一怒之下,认定他自作主张,故意欺瞒;更怕太夫人和夫人也觉得他处置欠妥……

都是花七爷押着最重要的几个犯人一走了之,丢给他一个烂摊子,他一时忙昏了头,发现朱莹那边早早点了安神香安歇,思来想去就决定不去叫醒她,只派人直接禀报府里。

当张寿敲开了秋爽斋的门,又足足在外头等了至少两刻钟,这才等到了朱莹开门出来。很显然,姑娘家早起出来见人,自然不能像男人那么随随便便。

就只见她换了一身迥异于昨日男装的海棠红衣裙,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戴了一支红玛瑙钗子,乍一看娇艳如花,人却显得不太有精神,显然,前半宿没睡好的她这会儿颇有些起床气。

“阿寿,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朱莹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无精打采地说,“反正今天你也休沐,晚点回京也不要紧的。”

“不早了,你看看太阳。”

见张寿抬手指了指天上,朱莹瞅了一眼后,立刻用手遮住了那刺眼的阳光,小声抱怨道:“我还打算睡到中午的。熬了半宿,困死我了。”

屋子里两个丫头见张寿和朱莹正在说话,便蹑手蹑脚端水出来,随即都避开了去。

而看到这一幕,张寿心中不由得想,朱宏虽说确实是想得不够周到,可若是真的让朱莹熬夜,大小姐在发现抄检的结果之后,那一宿没睡的火气肯定会更高,说不定真的“大开杀戒”。当下他就斟酌了一下语句,大概把朱宏的话婉转地复述了一遍。

果然,刚刚还有些没精神的朱莹刹那间就因为怒气满盈而忘了困意。

“这帮该死的家伙……全都该死!”朱莹只觉得脸发烧,心发堵,整个人气得差点没炸裂开来,昨晚上因为睡着之后而被压下的怒气全都蹭蹭冒了上来。

“朱宏更是该死,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不叫醒我,还派人去禀告祖母和娘,难道呆在这儿的我就是死人吗?那些犯事的下人我不能杀,难道我还不能打?”

“再说了,朱家在京城还有田庄石场,难道不能把他们丢过去?贪财受贿的人就剥夺他们的财富,被人用女色诱惑的人就把他们送去没女人的矿场挖煤,欺上瞒下的人就让他们去做最苦的杂役。总之,他们最迷恋的是什么,就让他们没什么!”

“爹从前对我说过,律例这玩意很简单,重罪和轻罪的区别,如果是责打,那就是次数多少。如果是服刑,那就是时间长短而已!最重的时候就是丢脑袋!”

张寿不禁笑了起来:“我本来还打算劝莹莹你不要发火,没想到你居然都想得面面俱到了。那你就去吧。赵园的事就是你家的家务事,你这个大小姐出面,我想太夫人和九姨知道了,也会支持你的。”

朱莹刚刚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发现,怒气冲冲的自己似乎有些霸道和凶悍。她微微迟疑了一会,随即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阿寿你呢?你会不会觉得我手段太重了?”

“我?”张寿先是愕然,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如果我不支持你,就不会来这儿找你了。手段轻重,我相信你有把握。你快去吧,快刀斩乱麻之后,我还等着你一块回京!”

“那好,你等着我!”

朱莹顿时再无犹疑,一时喜上眉梢。她撂下一句话之后就快步出去,不一会儿,隔墙就传来了她那吩咐人的声音。

“传我的话,把人全都给我叫到晓翠堂来。一个都不许少。一刻钟之内,要是有谁迟来,每迟到一息功夫十大板,我看谁敢误了时辰!还有,把我的早饭也一块送到晓翠堂去,我可没工夫饿着肚子处置那些家伙!”

当张寿悄然从院门出去,回到暖香坞时,就发现自己的早饭已经送到了屋子里。吃饭的时候,他隐约还能听到南面晓翠堂那边传来各种喊叫声,但无一例外都是刚一放声,就立刻被掐断似的没了声息。

用完早饭后,他带阿六出了暖香坞一路往北闲逛,足足绕着偌大的赵园又走了大半圈,沿途赏景赏园林,来到了南边的园门时,却和大门前下马快步冲进来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寿公子?”为首的李妈妈没想到张寿竟然会在大门口,讶异地叫了一声,见张寿冲自己微微颔首,她连忙退后一步屈膝行礼,“太夫人和夫人半夜里就得了飞鸽传书,所以……”

张寿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笑着说道:“莹莹正在晓翠堂里押人过堂审理呢,李妈妈不妨过去看看她断得是否公道。”

李妈妈登时一愣,随即连忙点头应是,却再也顾不得寒暄,加快脚步往晓翠堂赶去。可才走了两步,她突然心中一动。

夫人本待亲自赶过来,可和太夫人一商量,就觉得还是诱导大小姐来接手处置来得好。没想到她还没把话给带过来,大小姐就已经雷厉风行了。

如果这样,她这样着急地赶过去,岂不是显得信不过大小姐?

想到这里,李妈妈立时折了回来,满脸堆笑地来到张寿面前:“大小姐既然出面,那我去不去也一个样。倒是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寿公子能不能亲自对我说一说?”

张寿正想回答,大门外却起了一阵骚动。不消一会儿,外头一个家将就快步进来,看看李妈妈,再看看他,最终低头行礼道:“外间秦园张公子亲自过来,问赵园可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张寿顿时心中一动。秦园张公子……是张琛?这样的话,可是个甩锅的好机会。

第一百四十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如果换成从前,听到秦园张公子亲自过来探问赵园状况,李妈妈一定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肯定是那个被惯坏了的秦国公独子张琛又来对大小姐大献殷勤了,接下来她就不得不头疼地寻思如何把人搪塞敷衍回去。可此时此刻,她的第一反应却是……侧头去看张寿!

她一直都很惊叹,就算有葛雍这个老师,张寿居然真能让张琛这个情敌服气!

而这时候,她就只见张寿笑问道:“是张琛吗?”

“正是。”那家将答话时,忍不住还抬头偷瞥了一眼张寿,随即迅速低下了头,“张公子听说寿公子和大小姐全都在,就说想见见寿公子。”

“他居然也正好来海淀园子里住,这还真巧。”

张寿说着就看了李妈妈一眼,李妈妈何等乖觉的人,连忙笑道:“我们家和秦国公张家也算是世交,再加上张公子又是寿公子您的学生,当然应该请进来说话。这样吧,我去大小姐那儿看看,也对她说道一声张公子过来的事。”

只是刹那间,本想从张寿口中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李妈妈就改了主意,见那进来禀报的家将匆匆出去,她更是隐约觉着,张琛会在这时候过来,恐怕不一定是昨天晚上这赵园的动静惊动了对方,而很有可能是她此番过来时,还带了几十个家将家丁的缘故。

要知道,她这一行几十个人,之前刚好路过了和赵园相距不远的秦园,如果张琛那时候本想出门的话,发觉这动静,顺道跟过来看看,那自然一点都不奇怪。

李妈妈匆匆赶去了晓翠堂,那家将也连忙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了张琛过来。

虽说明明知道张寿在赵园,可打照面的时候,想到这是朱家的别院,张寿却犹如主人似的住在这儿,朱家下人甚至都不以为奇,和朱莹那关系显然已经是铁板钉钉,想到自己当初对朱莹那一腔心思全都白费,张琛到底有点心情郁闷,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叫了一声老师。

他如今是半山堂的斋长,张寿则是管着半山堂的国子博士,师生关系比从前更名正言顺。

张寿亲自点了张琛为斋长,此时只当没瞧见张琛那低落的表情,因笑道:“这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莹莹这会儿在晓翠堂中发落人,我们去沁芳亭好了。”

赵园外头守着几十个如临大敌的家丁家将,而进了赵园,张琛发现偌大的地方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影,心中早就觉得狐疑,因此,张寿既然这么说,他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

往年他也是来过赵园的,此时他跟着张寿,沿那条曲径通幽的小径熟门熟路穿过假山,来到沁芳亭前时,他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赵园中这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在园子里发现了临海大营死里逃生的两个叛贼,闹了一场,后来莹莹生怕有什么万一,抄检了一夜。赵园毕竟在京外,她生怕有人和叛贼勾结,就这后半宿,查出来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这会儿晓翠堂里应该正一片鬼哭狼嚎。”

张寿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下,却是绝口不提别人盯上了自己这种内情,更没说朱莹因为安神香的效果,其实睡到了一大清早。果不其然,张琛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勃然大怒。

尤其是当此时此刻西边的晓翠堂里无巧不巧隐约传来了求饶声和惨叫声时,正好听到的他就更按捺不住了。

“好大的胆子!”

要说谁对临海大营的叛贼最痛恨,那么,绝对是张琛莫属,朝中无论皇帝还是其他官员们全都要往后站。想当初他“仗义执言”,揭破了临海大营里的某些黑暗勾当,就这被不少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而之前丁亥那伙叛军去翠筠间更是主要冲着他去的。

因此,一想到那一次被丁亥逼得险些丢丑,怒火中烧的张琛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才坐下来,蹭得站起身,义无反顾地说:“我也是偶尔出城到园子里散散心,平常都是那些下人打理内外,说不定秦园里也有一两个害群之马……不行,我也要立刻回去好好整治一下内外!”

再一想昨夜若是叛贼也窜入了他家的秦园,自己很可能在自家地盘上被那些叛贼羞辱,张琛就觉得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中窜动。他生硬地朝着张寿拱了拱手,随即扭头就走。当快步冲出南边赵园大门口时,他就二话不说地伸手叫来了随行护卫。

自从那次在翠筠间遇险,哪怕在京城时,他但凡出门必要带上八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家将,这次趁着国子监半山堂休沐,他出城到秦园小住,更是一口气带了二十四个人!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有临海大营的漏网之鱼在附近出没,跟我回去把秦园好好搜捡一遍,以防万一!”

远远目送张琛离开,张寿就知道,自己这三言两语算是奏效了。他来到大门口,见李妈妈带来的一群家丁家将不但留着人尽职尽责地守在那儿,而且从大门口开始,沿着围墙隔一段距离就守着一个人,分明是严防有人趁机脱逃,他就招手叫了其中一个家将过来。

“赵园和秦园附近,应该还有其他不少园子吧?”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复之后,他就又吩咐道,“你们拨出两三个人去打听一下,这些园子里哪些是正好京中主人过来住的。打听到之后,你们就顺便提醒一声,说有临海大营叛贼在附近出没,然后拿赵园和秦园举个例子。”

被叫来的那个家将登时心中了然。若只是赵园这么一乱,回头也不知道有多少盆脏水泼过来,可如果其他各家园子也来一场大抄检,那么就算最终各家查出点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至少赵园这场骚乱就不会那么显眼了。他当下毕恭毕敬答应了一声,立时就赶出了门去。

当朱莹身心俱疲地带着李妈妈出了晓翠堂时,得到的便是海淀附近十几个园子,以秦园为首,全都在鸡飞狗跳大搜大检的消息。朱莹满面茫然,而李妈妈想到刚刚张琛来找张寿的事,立刻意识到这对于赵国公府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分谤。

她连忙低声说道:“应该是寿公子对张琛说了些什么。”

“是阿寿……”刚刚一口气或轻或重发落了二三十个人,朱莹只觉得到现在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她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懊恼地说,“阿寿真是被我连累了,昨天晚上才冒了一次险,今天就又帮我想主意!从融水村到现在,都是因为我,给他带去了多少麻烦!”

“大小姐怎么能这么说!”李妈妈知道朱莹看似开朗,但一旦事涉身边亲近人,她却常常钻牛角尖,赶紧劝解道,“若不是遇到大小姐,寿公子也许就会一直呆在那小小的村子,世人哪里会知道他的才华?如今他是皇上亲口点的国子博士,就连皇子也要叫他一声老师。”

见朱莹总算是表情松动了一点,李妈妈连忙趁热打铁地说:“昨夜他以身犯险,但到底是促成了叛贼被生擒活捉。以皇上对他的一贯态度,说不定又要给他升官。大小姐您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回头好好督促阿六练好剑术,寿公子日后学会了,也就防身有术了。”

有些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朱莹便径直往暖香坞去找张寿,谁知却扑了个空。屋子里空空荡荡,别说人了,鬼都不见一只。待要找人询问,她才想起,赵园被她狠狠清洗了一回,如今非战斗性减员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都被她勒令回房里呆着了!

赵园这么大的地方,她上哪去找人?

就在这时候,朱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小姐!”

循声抬头望去,她就只见阿六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墙头。还不等她发火,少年就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少爷在大门口茶房,说请您一块去秦园。”

满头雾水的朱莹来不及细想,立刻匆匆往外赶。当来到大门口左手边的茶房时,她就只见张寿正坐在门房们往日唠嗑时常常坐着的长凳上,神情轻松自如,直到她上前方才站起身。

“阿寿,我们去秦园干什么?我听说张琛从这回去就搜捡秦园,不只是秦园,邻近各家园子听说都在那紧急搜捡盘查,乱成一锅粥了。”

“就因为如此,赵园作为率先传出消息的地方,也得有个相应的慰问和表示啊。我们去一趟秦园,告诉张琛,我们这抄检出了什么结果,发落了多少人,主动张扬一下家丑,其他那些因为我们递过去的消息而不得不大动干戈的人家,也就能少几分怨气,不是么?”

只一细想,朱大小姐就恍然大悟。一回头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们三人的马匹也给牵了出来,她也就不耐烦派人再去找李妈妈,当即叫来门口一个家将,吩咐给李妈妈捎个信,随即就立刻跃上了马背,眼看张寿在阿六托扶下上了马,她就立刻使劲一抖缰绳。

“快,我们走!”

正如刚刚李妈妈一行人前脚刚到,张琛就追来了一样,张寿和朱莹阿六从赵园出发,策马小跑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已经到了同样在湖边圈了老大一块地的秦园大门口。还没等他们下马,里头就传来了张琛那愤怒的咆哮。

“私藏兵器,还有来路不明的金银古董,这也就算了……秦园里竟然多出了不在名册上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七个,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甩锅和背锅

秦园大门口,张寿和朱莹就只见里头那一条青石甬道上正跪着一排人,人人都耷拉着脑袋,衣衫都是一样的形制。可只凭刚刚张琛那愤怒的声音,他们就知道,这些人就是张琛愤怒的主要原因。

用一句易于理解的话来说,这些人都不是秦园,又或者说秦国公府的在编人员。

果然,下一刻,张琛的声音就一下子提高了不止一个八度:“私自容留外人?你信不信朝中那些嗡嗡嗡的御史逮着机会就敢参咱们家一个私纳亡命?简直无法无天!全都给我绑了,绑严实一点,然后给我送顺天府衙,就说他们……”

对于送顺天府衙的时候给这些人安设什么罪名,张琛却一下子卡住了。他对律例这玩意实在是不怎么熟悉,此时听到一阵哭天抢地的求饶,他却不但没有大发慈悲,反而打手势命令堵嘴。可他越是冥思苦想罪名,就越觉得烦躁,越烦躁就越怒火高炽。

恰正在此时,他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不在秦园名册上却莫名其妙在秦园里头,那自然是擅闯民宅,图谋窃盗。”

“没错,擅闯民宅,图谋窃盗!”张琛附和了一句,随即才立刻看向了门外。

发现是张寿和朱莹联袂而来,他连忙丢下马鞭迎上前去。还不等他开口,朱莹就抢着说道:“我家之前也是,查出来被外人蒙混了进来,而且那帮我之前还以为兢兢业业的下人,有藏污纳垢的,有私做账目的,有鬼混的,更有窃盗的……反正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

得知赵园中也是这么一个状况,不仅仅是自家出了糟心事,张琛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

而朱莹又接着说道:“我一早上在晓翠堂眼看板子打得劈啪作响,一口气把十几个人撵去了石场和煤场,又连好些跟过我爹的老人也给一并发落了,现在想想也觉得心里难受。不过,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否则日后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我这也已经抽了十几个人的鞭子,而这揪出来的七个外人,要按照我的性子,恨不得把石头绑脚沉了海子,至不济也狠狠抽一顿!”张琛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家里那些人平日里在我面前全都毕恭毕敬的,谁知道背后会引外人进来,私设赌局聚众滥赌!”

朱莹瞥了一眼张寿,见他在刚刚给张琛提了个醒之后,就不做声了,此时也是一样,她就只好开口说道:“听说其他各家接到我家的消息也都在查检,所以我打算和阿寿去各家转一圈,顺便赔个礼。毕竟,事情也是从我家而起。”

“那我也一块陪着去好了!”张琛那是想到什么就做的性子,当即竟是忘了自家的鸡飞狗跳都还没彻底平定,“万一有人没把你家的提醒当一回事,那我也好提醒他们一声。我这就真的审出了一个从前和临海大营叛贼有过勾连的家伙,还常常泄漏我的行踪,简直混账!”

于是,跟在朱莹和张琛身后的张寿,淡定地眼看着京城顶尖的千金大小姐连同世家贵公子联袂出马,旋风似的在邻近各家园子里刮起了一场绝大的风暴。

鉴于如今恰是一年之中最后一个适合在海淀庄园小住的时节,各家园子里大约一半是有主的,再加上叛贼两个字非同小可,所以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园子听了朱家的传话,在急急忙忙地抄检整顿。

尤其是朱莹和张琛亲自莅临,不怕家丑外扬,唾沫星子乱飞地形容了一番乱象之后,大多数人家甚至还加大了力度。

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多半是主人不在,但看园子的总管也是慌忙开始隐秘并快速地敲打整顿,乃至于毁灭证据;而剩下的一小半,也虚应故事地少许处置了几桩小事。

反正,等这一日傍晚,张寿和朱莹约了张琛一块回京时,整个海淀区域的名门庄园,那就如同台风过境似的被狠狠扫荡了一遍,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凄凄惨惨戚戚地被严厉发落时,诅咒赵国公府和秦国公府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谁都没想到,这只是张寿的甩锅。

而由于这些名园的主人不仅仅是勋贵,还有不少文官——这其中便有家境殷实的陆尚书,以及家境清贫,却被皇帝赐予园林的几位大学士和高官大佬。就算消息也传回了京城,但一贯嗅觉最灵敏的御史们,也因为牵涉到文武至少十几二十位大佬而不敢妄动。

阜成门内,当张寿这一行人刚被查验的守卒毕恭毕敬放进去之后,就有几个身穿皂衣的差役迎了上来。领头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后,刑房捕头林老虎就赔笑说道:“张博士,我家大人刚收监了那两个叛贼,他让小的给您带一句话。”

虽说朱莹那不悦的目光有若实质,张琛那眼神也分明有些恼火,可再大的贵人,也顶不住现管的府尹大人,因此林老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于是索性又上前了两步,随即进一步压低了声音。

“王大尹说,张博士您这一趟出城,顺天府衙牢房里先是关了一个宗室,紧跟着又被人扔过来两个临海大营的叛贼。紧跟着还有几家庄园送来了一堆所谓擅闯民宅的不法之徒。顺天府衙监牢就算地方再大,再这样下去也要关不下了!”

“关阿寿什么事,都是别人招惹他的!”朱莹顿时气恼得帮忙辩解,可紧跟着,林老虎又转向了她和张琛。

“朱大小姐,张公子,王大尹还说,他也知道这事不怪张博士,因为归根结底,如今这各种官司案子层出不穷,大多要归结到您二位身上。劳烦二位安分守己一些行吗?否则年关岁末他老人家实在是太忙,到时候指不定因为忙昏了头,误伤了两府里头的谁谁谁。”

这个谁谁谁不用特别指代,朱莹和张琛就都能明白。谁家头上没几个虱子,朱家有个从前成天在外闯祸的朱二,至于张家……不说别人,张琛从前自己就没少闯祸!至于打着主家名义胡作非为的豪奴,那更是很难禁绝。

就算心里再不痛快,碍于王大头实在是铁面名声远扬,再加上刚刚这话其实也没说错,朱莹和张琛却都沉着脸没做声。

而当林老虎毕恭毕敬行礼带人准备告退时,张寿却突然出声说道:“劳烦给王大尹带个话。我也不想的,可事情既然都被推给了王大尹,他这位大忙人能者多劳,只当是大扫除吧!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对他来说,一京不扫,何以扫朝堂?”

林老虎迅速环视左右,确定带来的都是心腹差役,应该都不敢乱说话,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张寿这位国子监博士怎么会知道王杰的心愿?就连他,也是偶尔一次听宋推官提起过府尹大人的这句原话,一京不扫,何以扫朝堂?

不过他只要面前这三位得罪不起的别把气撒在自己头上,那就足够了,当下便满脸堆笑地一口答应了下来。然而,他这次还是没有走成,因为张寿竟是又叫住了他。

“对了,九章堂面试的名单,王大尹之前答应我说,这两天就让顺天府衙派出差役把名单张贴出去,再一个个通知到位。但我忘了国子监毕竟是监生读书和上课的地方,不适合用来面试,所以,我想借用一下贵方宝地,这件事也请你禀报一声王大尹,就在府衙面试吧。”

林老虎顿时愣住了。这招监生的事情,为什么要借用顺天府衙?莫非是……

不用说了,自家府尹大人那张脸一黑,那是小孩儿都会被吓哭,更不要说某些侥幸之徒!

只不过,这一次林老虎很小心,他不敢满口答应,只说回去一定转达。等他一走,张琛顿时恼火地骂了一声,但字句却有些含糊不清。很显然,张大公子很不希望有人听到自己怎么骂王大头。他板着脸对张寿和朱莹打了个招呼告辞,随即就用力一鞭打算挥下。

可还没等他打马狂奔,朱莹就没好气地说:“京城街头打马狂奔那是犯忌的,小心王大头拎你过去狂喷一顿!”

张琛慌忙使劲一收劲头,结果半道上拐了个弯的马鞭险些打到自己。

而瞧见他那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的朱莹这才心情好了许多。眼看张琛愠怒地策马小跑离去,她咯咯一笑,斜睨张寿道:“阿寿,今晚你回国子监,还是……”

“当然是回去看我娘。”张寿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笑吟吟地说,“如何,你也来做个客?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打算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

朱莹微微一愣,随即便喜笑颜开:“好,你可得等我,我回府和祖母和娘先说一声,然后就去你家!”

张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却在心里想,无论是求萌妹子的陆三胖,还有其他几个希望求门当户对婚姻的贵介子弟,也该请朱莹出面动脑筋给他们做做媒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母亲

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送了兴高采烈的朱莹离开,当张寿关上院门时,他想到刚刚朱莹对做媒的事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莞尔。要知道,刚刚晚饭时,他和朱莹商量之后发现了一个问题,朱莹平日确实也和一些千金大小姐来往,但是……那些姑娘们层次都太高!

也就是说,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继承秦国公爵位的张琛,那么和这些名门千金自然门当户对,而无论陆三郎还是张武张陆乃至于其他人……对不住,他们的家世也许还算足够,但他们在家中不是长子,也不是受器重的儿子,没功名没出身,那些千金大小姐多数瞧不中他们。

所以,很少去参加什么游园会、茶会、赏花之类的朱莹,已然决定主动出击,至于那些个还算相处不错的千金贵女,她也打算去探探口风——毕竟陆三郎如今是皇帝亲口称赞过的天才小胖子,也许有人会喜欢他呢?

越想越觉得有趣,张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真不知道那些从前只是例行给赵国公府发帖子的人家,在看到莹莹登门参加什么赏秋会赏花会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阿寿。”

听到声音,张寿连忙转身,却只见是吴氏站在身后。他连忙歉意地说:“娘,难得休沐两天,我还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和莹莹出去玩了,实在是对不住您。”

“你长这么大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也没指望你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陪着我。男子汉大丈夫,本来就应该志在天下。可你说是带莹莹出去赏秋,可我刚刚听你们两个说话,这趟出去,竟然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以身犯险,引蛇出洞的?”

张寿从来没见吴氏如此横眉冷对的样子,顿时暗叫糟糕。他正要解释,可吴氏却一时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来得多么不容易,怎么就舍得一次又一次拿去冒险?你要是有什么闪失,你让我拿什么脸去面对……你娘?”

吴氏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见张寿面色渐渐变了,她就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早知道你不单单是和莹莹去赏秋,而是去当什么钓饵,我怎么也不会放你出去的!你大了,我是管不了你,有些事,如今也是时候了该告诉你了。”

见提着灯笼的吴氏不由分说地伸手拉住了他,张寿顿时生出了一种预感,继之前裕妃对他说过一段当年之事的真相之后,吴氏只怕也准备对他说出她知道的那部分实情了。

果然,进正房之前,吴氏见阿六正把张头探脑的杨好和郑虎给撵了回房,她也不在意,径直拉了张寿进门。跨过门槛,她将手中的灯笼塞给了张寿,随即又亲自关好了房门,又下了门闩,这才转过身来,正视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下,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哪怕当年在他睡着时,她不知道多少次仔仔细细端详过他那清俊的脸,可她就是觉得百看不厌,此时也是一样。她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犹如小时候那样摸一摸那下巴和眉眼,可最终手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阿寿,你知道吗?你能生在这个世上,是你娘拼了命的。”她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你小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就私底下议论过,说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却能生出你这样仿佛聚集了天地灵秀的儿子,不是你爹实在太出众,就是我运气太好。”

见张寿仿佛有些发愣,吴氏这才拖着此刻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到椅子边上,颓然跌坐:“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所以你才不像我。我软弱无能,当年若不是娘子收留,早就成了路边饿殍,可你却承袭了娘子那有担当敢拼命的脾气,所以才有今天。”

尽管已经从裕妃那儿听到过母亲张寡妇人生最后时光的那段故事,可此时真正听吴氏这另一个当事人提起,张寿还是觉得整个人有些恍惚。他没有做声,而是缓缓上前,就这么默默站在了吴氏跟前。而吴氏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

“外人都叫娘子张寡妇,她当然并不姓张,姓张的是你爹张秀才。娘子收留我的时候,他正在准备读书应考,夫妻俩生活美满。”

“张秀才是个很有前途的读书人,父母双亡,却还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当一次路过看见披麻戴孝,刚给父亲办完丧事的娘子豁出去拿着镰刀对抗要她嫁人的宗族长辈时,他就一下子动了心,好容易才成功娶了她回来。他们俩一个和气,一个善良,都是最好的好人。”

吴氏抬头看着张寿,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她觉得很欣慰。

“我对你说,我家中开过织坊,其实那是假话。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是学过绣花,但那是因为家里太穷,不做活就要挨打挨饿,要不是我拼了命学了一手绣艺,早就被亲生爹娘卖了。可就算我那一手绣活能养家,那场雪灾之后,家里房子塌了,最后只活了我一个。”

“娘子好心收留了我,我自然也拼命想回报。家务、灶上的事,我都会做,我还跟娘子学织补、界线、染色,娘子就靠着那个绣坊,一针一线,辛辛苦苦赚钱维持这个家,给你爹张秀才备考。在发现怀了你时,娘子就和张秀才说好,不论男女,都起名叫阿寿。”

“可谁都没想到,张秀才在备考时染了风寒,又被庸医耽搁,不过半个月就去世了。街坊四邻都说娘子命硬克亲,娘子却不哭不闹,她说伤心垂泪对腹中胎儿不好,更对不起一直爱她护她的夫君。可是,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族中来闹,她都寸步不让。”

“我真的没想到,她留我在家里绣一件别人高价定制的嫁衣,自己去寺中为即将降生的孩子祈福时,却碰到了那样一场天大的乱子。当她带着那两位夫人浑身浴血回来的时候,我简直都快吓呆了。而我更想不到的是,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临产,偏那稳婆却喝得烂醉。”

说到这里,吴氏已经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再也无法说下去。

而张寿通过她的话语,逐渐在心中刻画出了一个坚韧善良的母亲形象。他蹲下身子,双手按在了吴氏膝头,而下一刻,吴氏突然抬头看向了他,随即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阿寿,娘子是拼死催了那烂醉的稳婆在她身上动了刀,这才把你最终平安生了下来!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多乱,那两位夫人生的都是女儿,可因为那稳婆昏头转向,最后连谁生了谁都分不出来,赵国公府的人找来时,那简直都快气得发疯了!”

听到吴氏口口声声都只说是两位夫人,张寿便隐隐有个猜测,只怕吴氏并不知道裕妃的身份。可等到吴氏居然告诉他说,九娘和裕妃生下女儿之后,竟是难以辨别谁是谁的,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说,朱莹和永平公主两人,谁也不能确定哪个是皇家公主,那个是国公之女?

怪不得当初太夫人暗示过他,所谓婚约,并没有铁板钉钉的文字,一方是他,另一方说是朱莹也可,说是永平公主也可。朱莹和永平公主从小就彼此看不顺眼,难不成是这与生俱来的孽缘?又或者是,明显心思更细腻的永平公主察觉到了这段隐情,所以才对朱莹有敌意?

他摇了摇头,暂时制止自己继续发散思维,缓缓站直身子,轻声说道:“娘,如果这些旧事说出来很难受,那你就先不要说了。”

吴氏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我已经说了,娘子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只不过是张家收留的一个无依无靠婢女,只不过是一个代替她看着你长大的外人而已,你还叫我娘?”

见张寿没说话,泪流满面的她忍不住把脸埋入了双手之中。

“当莹莹去了村子之后,我一直都在问我自己,若不是我当年一念之差,总觉得赵国公府会不会觉得女儿身世有疑就想夺子,也许能让你在赵国公府长大。如果不是我发现你读书读着读着就越来越病弱,气急败坏赶走了启蒙先生,也不至于赵国公府的人就不来了……”

“如果不是莹莹第一次见你就慧眼识珠发觉你的好,你一直长在乡间,岂不是白白被我耽误了?可我实在是怕,所以我拼命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发现你往外走,一定要拦着你,把你送回来。我害怕娘子拼了命留下来最宝贵的儿子,却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了……”

“娘,不要再说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张寿沉声打断了吴氏那形同自怨自艾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生恩自然重如山,但养恩也一样不可忘。娘,等今年冬至的时候,我会去拜祭母亲的。还记得我曾经在你拜祭祖宗的时候说的话吗?我会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负她给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负此生。”

吴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寿,见他眼神清澈地看着自己,那口吻却坚定而不容置疑,她终于彻底确信,张寿在前一次从京城回村子时,已经知道了身世,可那时候的他却依旧对她一如从前,依旧口口声声认她为娘!她死死地握紧了张寿的手,低下头来泣不成声。

这样的儿子,娘子在天之灵,一定会时时刻刻看着,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伤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声声惊堂木

“琛哥,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叫上我!上次咱们组团抓到那二三十个叛贼,皇上之前往我家里赐了一套文房四宝,我家嫡母那张脸,简直拉得比马脸还长!”

“就是,张哥你就算快马往京城送个消息也好,我赶去海淀庄园,至少也能把我家庄子上那些个比主子还神气的仆人给狠狠处置上一批,让他们只知道捧我家大哥臭脚,不把我放在眼里!”

“张琛,快给我和三哥说说,老师和莹莹姐姐前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大发神威,把两条漏网大鱼给抓到的?听说之前那些天镇海大营再加上好几支兵马在整个京畿和北直隶拉网搜查了一次又一次,却都没发现他们的踪迹!这次人落在老师和莹莹姐姐手里,他们丢脸极了!”

陆三郎嘴里叼着毛笔冷眼旁观,见张琛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在那追问其在海淀园子里的所见所闻,他不禁打心眼里嗤笑了一声,但还是有点不痛快。

张琛怎么可能抓到人,那是因为张寿朱莹正好撞上了!否则就凭张琛这个冲动的蠢家伙,能对生擒活捉叛贼有什么贡献?

张琛压根没注意到陆三郎那鄙视的目光,因为就四面八方那些打探的、吹捧的、盘问的、冷嘲热讽的……他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他压根没想到,就在昨天傍晚自己匆匆回京到了家里之后,宫中就突然来人颁赏,理由让他听了瞠目结舌。

虽说只是口谕,但却大大夸奖了他一通,核心意思是,他这个秦国公独子在此番抓获叛贼中出力不小,立功了!他听了之后满心都是懵的,他好像只是在自家秦园狠狠清洗了一番,抓到了几个偷溜进来聚赌的家伙,然后揪出了一个从前和临海大营有往来的仆役吧?

他还做什么了?他怎么就立功了?他顶多就是把那几个人按照张寿建议的罪名,一股脑儿绑了扔去顺天府衙,仅此而已!

张琛直到现在还觉得满头雾水,可表面上却还得装得冷硬高傲,对于大多数人的问题全都无视了。唯独对着三皇子和四皇子时,他不得不表现得稍微耐心一些,但这份耐心也就只是在回答时敷衍得稍微认真一点:“等回头老师来了,大家再问他吧。他才是真正的功臣。”

于是,当张寿走进半山堂时,就看到一大堆目光犹如探照灯一般倏然间全都落在自己身上。鉴于他刚刚来到国子监时,已经遇到过绳愆厅的徐黑子,所以他大致了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皇帝高调给张琛颁赏这件事,他在最初的意外过后,就不禁暗赞妙计。

这和他之前在抄检赵园时,特地怂恿张琛回去抄检秦园,此后又放出消息让其他各家全都开始自查自纠的做法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

但此时,他丝毫没有给这些学生们说一说昨晚那个故事的意思,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今天的两堂课,全都是……考试。”

顷刻之间,他就发现偌大的半山堂中,那气氛顿时凝滞到了僵硬的地步。他自己在这种突然袭击的随堂测验中尝过许多苦头,可此时却没事人似的,好整以暇地说:“只要之前那些课全都仔细听讲了,课后也有钻研精神地去翻过一些书,那么绝对能通过。”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直接点名道:“张琛,你上来。题目由你口述。张武,下一堂课的卷子在绳愆厅的徐监丞那里,你回头去取,届时题目由你口述。至于你们两个,念完题目之后,在上头监考。但凡交头接耳,试图舞弊的,全都记下来,就这样。”

等到满脸不知该如何是好表情的张琛上来,张寿便不由分说地把卷子往人手里一塞,随即很不负责任地说:“我要到顺天府衙去一趟,今天要面试九章堂未来的学生。陆筑,你这个未来的斋长跟我去打下手!”

在半山堂混了几天旁听的陆三郎顿时精神大振。毕竟,他对于考试两个字也有点发怵,万一这卷子做得有什么差池,回头被人笑话,他这个被皇帝都夸过的天才岂不是没面子?这又不是做算学题,做那些题他不会怕任何人!

于是,陆三郎没在意自己的大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张寿叫了出来,应声而起,昂首挺胸地跟着张寿走了出去。

他们两人这一前一后走了,半山堂中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立刻炸开了锅。气急败坏的张琛只能拼命拍击惊堂木叫嚷肃静,等众人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他才没好气地说:“全都给我坐好了,考试总得有个考试的样子!”

生怕底下再闹翻天,心想自己好不容易逃过考试这一关,张琛连忙念出了试卷上的第一道题:“第一堂课中,藏机和尚真名是什么?他做过什么官,试举出三职。”

这题目一出,下头顿时再次喧哗了起来。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呼声便是——藏机和尚的真名,张寿之前在课堂上根本就没提过!然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对视一眼,却全都觉得又高兴,又庆幸。因为他们回去之后,缠着父皇又问了更多的细节和内情!

别说藏机和尚真名是什么了……藏机和尚的父亲叫什么,他们都问出来了!

而张琛使劲又拍了两下惊堂木后,没好气地说:“老师没说,你们就不知道自己去琢磨去请教别人?没出息!我当初回去之后就问过我爹,立时三刻就知道答案了!至于藏机和尚当过的官职,老师说了不止三个,只要你们曾经仔细听过,就绝不至于不会!”

张琛在半山堂中摆斋长威风的时候,张寿带着陆三郎已经快走到了大学牌坊下头,却是迎面撞上了周祭酒。陆三郎抢先上去恭恭敬敬打招呼,才一说起要去顺天府衙面试,他就只见周祭酒立刻打哈哈,随即借口有事,飞也似地走了。

他这一走,陆三郎方才得意洋洋地低声说:“小先生,对这种动不动就要掉书袋的老夫子,老学究,用王大头来做搪塞,最有效了。”

“哦,你倒聪明。”张寿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你上次提的事情,我拜托莹莹了。她这几天会去各家茶会宴请之类的露个面,帮你打听物色一下。”

陆三郎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谢了又谢:“要是事情真的能成,我回头一定给小先生和朱大小姐准备一份最重的谢媒礼!对了,你让我找的能工巧匠,我前天昨天跑了两天,已经找到了几个,只不过……”

张寿一直都觉得,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只不过三个字。一下子生出一种不好预感的他没顾得上迎上前的阿六,停下步子看着陆三郎,接下来,小胖子果然吞吞吐吐迸出了一句话。

“找人时我刚好碰到渭南伯,结果他得知是小先生您要的……说有空请小先生你到听雨小筑坐坐。”

比张寿率先开口的,却是阿六:“大小姐一块去吗?”

陆三郎顿时脸色发苦。要知道,他那天突然提出此事的时候,张寿也是如出一辙的回答。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我对渭南伯说了,小先生如果去,朱大小姐很可能会一块去。他却说无所谓,还道朱大小姐想一块去也成,反正听雨小筑不是那种放浪形骸的地方。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小先生,我人是物色到了,但京城最有名的几个能工巧匠,全都隶属于军器局,至少从名册上来说如此。所以,小先生你要做的东西,如果普通匠人做不出来,那很可能就要管着军器局的渭南伯开口,才能让那些大匠出马。”

“所以,你和朱大小姐一块去一趟,有利无害。”

张寿没想到渭南伯张康一个蛮人居然是军器局的首脑,此时微微一沉吟,他就最终决定,去赴一赴这个邀约。

当然,带着朱莹去,那是他当初彻头彻尾的玩笑话。倒是朱二可以考虑。虽说朱二连日来在半山堂中低调到存在感都几乎察觉不到,但据朱莹的话,那是老纨绔一个,带着去听雨小筑这种地方,至少熟门熟路。

国子监到顺天府衙,那也就是一箭之地,因此张寿和陆三郎一路走一路说,索性安步当车走了过去。等到了顺天府衙大门口,早早等候在此的差役连忙上前,行礼问好后,就笑容可掬地把他一行三人带到二堂。

一进门,他就只见偌大的地方已经坐了二三十个人。其中有老有少,苍老的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少的也就和他年纪差不多。当瞧见他时,他就只见不少人都犹如认识他似的,慌忙站起身行礼,连带着那些反应较慢的也慌忙起身不迭。

“张博士!”

就在有人因为动作太急踢翻了椅子,四下里一片乱哄哄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是有人拍响了惊堂木,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人已经到齐,张博士既然来了,你们就全都退回去坐好!若是谁敢喧哗,那就取消资格!张博士,三堂留给你面试!”

见一大堆人犹如潮水一般退下,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张寿想到半山堂中那一幕,顿时莞尔,心想铁面监学御史这种角色,那还真是不可或缺。

要是后世上课也能用惊堂木,那学生们保管没人敢打瞌睡……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

王杰之前和邓小呆特意走一趟送来的卷子,张寿花了点时间快速翻了翻,已经大略明白了大多数人的水平。至于试卷雷同的抄袭者,他也并不在意。毕竟,有面试这种三言两语就可以看出人真水平的利器在,怕什么抄袭?

因此,他的面试名单上,那几个试卷雷同者,自然是放在最前面的面试序列。于是,当第一个气宇轩昂,一表人才,而且显然也对这幅相貌极度自信的年轻人昂首挺胸走进来时,他面对那极度敷衍的躬身行礼,却仅仅是不动声色地温和点了点头。

“十息之内,快速计算从一到一百的百数之和。”

不等对方有任何异议,他就慢条斯理地念道:“十、九、八……”

率先进来的正是英俊书生顿时惊呆了。博闻强记的他算是把九章算术倒背如流,可如今张寿一上来也不考问他诸如背出九章算术哪一章节之类的题目,径直出了一道难题?

这和试卷上第一道复杂乘法运算的题目有少许相似,虽说是加法不是乘法,数字却更多,要是给他足够的时间,从一加到一百他却也算得出来,可张寿竟是要求十息之内!眼看那倒数眼看就要逼近三时,急中生智的他立刻叫道:“这不公平!”

眼看张寿压根不理会自己,还在继续往下数,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只不过十息时间,怎么可能算出如此繁复的题目……”

下一刻,张寿的倒数算是停止了,侍立在张寿身边的陆三郎却嗤之以鼻道:“十息功夫?我只要不到三息功夫就能给你算出来从一加到一千的准确答案!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别浪费了老师的宝贵时间!”

英俊书生简直又惊又怒:“这题目怎么不繁复?你如果不是早就做过,又怎可能做出来?”

“自己不会做就认为别人不会做,有意思么?”陆三郎其实早就认出了对方正是老爹常用来打击自己的有才有貌兵部侍郎公子赵英,此时却故意装成不认识,还笑得云淡风轻,“不信你可以试着出题考我,四位数之内,无论是从一加到几,我都能最快速度给你算出答案!”

赵英哪里肯信,当即怒声喝道:“从一加到两千,你能知道答案?”

“2001000,不信你自己一个个数字死板地去加好了。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

被自己从前瞧不起的死胖子连骂了两次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赵英顿时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怒火中烧:“陆三胖,你少给我摆这臭架子,我才不信你才跟人家学了几天就能是什么天才……”

就在这时候,张寿却淡淡地打断道:“陆筑被皇上称赞是浪子回头的天才,你是觉得,皇上看错了人?”

眼见对方那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就哂然一笑道:“看你的考卷上,那三道题中的两道也算是解答得不错,如今却连这么一道简单到极点的题还答不上来,这未免不符合你那卷面成绩。既然你觉得这道题难,那我再问你,998-33-67-22-78-46-54,结果为多少?”

陆三郎幸灾乐祸地看着对面那张因为正在紧张计算而显得有些变形的俊脸,心中简直解气极了。老爹眼里千好万好,只恨不是自己儿子的家伙,刨除一张挺不错的脸,还有那能骗几个姑娘家的酸臭诗文,眼下原形毕露之后,还剩下什么?

瞧眼下这手忙脚乱的样子,显然之前那卷子就做得有猫腻!这家伙明显人品不好!

十几息过去,见人已经算得额头冒汗,张寿这才突然叩击了两下扶手,淡淡地说道:“连简便计算都没摸着边,之前那试卷上五十个数相乘的题目,我也不问你是一个个数字算到底,还是请了人一块算。好了,你可以离开了。”

而陆三郎见那赵英遽然色变,逮着机会的他立时洋洋得意地说:“如今这么简单的题目还答不上来,这么愚钝不知变通,还学什么算经?不用算了,698,我直接告诉你答案,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来人,赶紧叫下一个人进来!”

听到大门骤然打开,两个黑衣差役重重咳嗽一声,催促之意不问自知,赵英这才怒气冲冲地转身拂袖而去。可他前脚刚一出门口,就只听后头陆三郎在那叫嚣了起来。

“他要是不来考九章堂,这才子还能继续当下去,他现在来了,这才子的真面目我算是看清楚了!回头我倒要问问我爹,阿猫阿狗都叫才子,这京城才子也太不值钱了!光有一张脸念几句酸诗算什么?他能有小先生你更俊?他那诗能比太祖皇帝更好?”

正气急败坏出门的英俊侍郎公子赵英险些脚下一个趔趄,心底把死活劝他来考九章堂的家中长辈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他们期冀于讨好皇帝,他怎么会受辱!

一个之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张寿见了试卷雷同的前三个人,结果一个个全都是趾高气昂进来,随即在连续不断的各种简单数学问题考问下败退,走的时候还不约而同摆出了自己遭到了不公正对待的样子,直到陆三郎毫不客气冷嘲热讽之后方才狼狈而走。

一口气面试了这么三个人,张寿这才侧头看了一眼三堂之中埋首做速记的邓小呆,随即开口说道:“小呆,把你记下的东西让差役拿出去。如果三人还没走,就告诉他们一声。如果他们不服,他们的题目和答问情况,我可以贴在顺天府衙,又或者国子监门口。”

“对了,也顺便告诉二堂中的王大尹一声。”

当王杰看到差役捧着墨迹淋漓的字纸回来,听到张寿捎带的这话时,他便扫了一眼那些正在极力镇定自若等待面试的其余人,冷冷说道:“若是在面试时就觉得有什么不公的,可以当面提出,可若是当面辩驳不过,背后大放厥词,别说张贴卷子,别怪我不客气。”

顺天府衙大门口,面试失败的三人确实还气咻咻地不曾走。然而,当府衙差役追出来,转达了张寿和王杰的话,就连刚刚准备破口大骂的赵英,看到那答题记录,也登时闭上了嘴。

被陆三郎骂蠢货,这口气是很难忍,可要是事情张扬到满城皆知,届时被皇帝乃至于其他高官大佬骂蠢货,那他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当其他两人忍气吞声的时候,他就算快要气爆了,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而张寿此时见着第四个进来的人时,对照卷子上的名字,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四份卷子雷同,总脱不了是三个人抄一个人的,如今其中三个都已经确证是理科学渣,剩下这一个毫无疑问,应该是真正做出两道题的人。而眼前这个阎方恰是他认得的。

当初跟着朱莹第一次进京时,他就在葛雍门前见过对方,还送过人一本书。而也正是此人第一个流泪承认是被人指使来闹事的,方才让剩下的人不得不掩面退走,一场堵门事件最终不了了之。据楚宽说,此人给不少商人做过帐房却被撵走,如今以写书信为生。

和上一次见尚还算体面的衣着不同,此时,阎方一身浆洗到略微发白的布衣,布鞋上甚至还打着补丁,整个人乍一看却还算整洁。他有些局促地长揖行过礼,随即就站着不做声了。

张寿端详了人片刻,就开门见山问道:“你之前这卷子,在送到顺天府衙前给人看过?”

阎方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痛苦地低下了头:“我答完之后本想立刻送到府衙,可邻居正好来访,我和他出门办了点事,回来卷子就不见了……我没办法,只能重新答了一份。如果真因为有人偷拿了我的卷子抄,因此判我不能入选,我也只能认了。”

张寿盯着阎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随口对一旁的陆三郎问道:“陆筑,你是九章堂未来的斋长,你说吧,怎么办?”

陆三郎没想到张寿竟然会问自己的意见。在一愣神过后,自觉受到了重视的他就想都不想地昂首挺胸问道:“我问你,从一加到一千,答案是多少?”

阎方没想到陆三郎会突然问这个,在踌躇了片刻之后,他就坦然答道:“500500。”

接连面试了三个蠢货,如今终于碰到一个足够聪明的人,陆三郎顿时非常满意,紧跟着又问道:“五层塔,挂了九十三盏灯,从上往下,下一层的灯都是上一层灯的两倍,我问你,每一层都挂着多少灯?”

“最上头是三盏灯,接下来是六、十二、二十四、四十八盏灯。”

面对这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案,陆三郎的满意顿时化作了惊疑。

他干脆拿出了张寿从前拿来考问他的追击问题、水池问题等各种难题,题目由浅入深,直到对方终于哑然,他这才志得意满地暂时收手。

“小先生,此人是不是出卖自己的答卷,我暂且不知,但此人算学功底还是很不错的。暂且收入九章堂,如若发现将来他在其他事情上有什么差池,再革除出去也不迟!”

阎方刚刚被陆三郎问得几乎满头大汗,对这个肥胖贵公子顿时忌惮到了极点。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一口气出十几道千奇百怪的题目来考人,很多还不是那些算经典籍上有的题目!

听到陆三郎这么说,张寿就笑道:“你这斋长既然有信心管人,那便取吧!是不是有才无德,日后再见真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做人不能咸鱼

当半山堂午休的铃声快要摇响的时候,张寿带着6三郎回来了。

站在讲堂上监考的张武如释重负,而下头的监生们,却是形态各异。有人神情轻松,有人喜气洋洋,也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冥思苦想,至于抓脑袋的,咬笔杆的,念念有词的……总归什么人都有。而反应最大的,却还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四皇子便第一个挥舞卷子跑了上来:“老师,老师,我第二张卷子也答完了!”

一上午面试了那么多人,最终遴选出二十一个监生,再加上6三郎和齐良,张寿打算报上去作为九章堂的学生就二十三个,比当初翠筠间收的人都少。但以比例来说,张寿已经很满意了。

尤其是这其中除却阎方之外,他还看到了好几张曾经在葛家门口堵过门的熟面孔,亲自考问过后,他对于这些人的算学功底,已经没有多少怀疑了。

他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德。但就连堂堂天子用人,都未必能保证不看走眼,因此他也并不打算在一开始太过严苛,而是打算姑且边教边看。因此,心不在焉的他直到四皇子冲到近前,这才一下子惊醒,结果跑得太快的四皇子一头撞入他的怀里,小脑袋直接顶在了他的肚子上。

非常庆幸四皇子个头长得挺高,倒吸一口凉气的他揉了揉肚子,便对四皇子强笑道了一声无妨,等接过卷子看到那一手端端正正的毛笔字,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有些惊讶地看向了面前那虎头虎脑的童子。

虽然很多字中间都是空着的,足有一小半不会写,可只要数一数,就知道,四皇子至少会写一二百字,而这一二百字中间,也没什么错字。

“你居然会写这么多字?”

四皇子顿时得意了起来:“我和三哥很早就识字啦!不只是我们,大哥二哥当年也是如此!就是很多字我会认,但不太会写……”

他说着似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地说:“所以我只能空着了。因为父皇说过,不会写的字宁可空着,也不能用其他的字代替。但老师你问的那些问题,我全都能答上来!因为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回宫之后我还问过父皇,做过实验……”

没等四皇子真打算现场来个口头回答,张寿就摇手阻止了他,随即笑呵呵地说:“不用了,你能有这样的向学之心就好。皇上没说错,不会写的字,确实不能用其他同音的简单字来代替。因为一而再再而三,你将来很可能就会形成一种写错的习惯。”

笑着把四皇子送回了座位上,张寿又顺便看了看三皇子的答卷,以示自己没有厚此薄彼,随即便示意张武下去收卷子。眼看有些人神清气爽,有些人却唉声叹气,他就来到讲堂上,不轻不重拍响了惊堂木。

“和你们从前经历过的考试不同,今天这考卷,我想大家应该都有体悟。只要上课专心的,那么至少能答出八成的题目,而如果上课专心之外,回去还能举一反三翻一翻书,请教一下长辈师长的,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答出所有的题目。”

“如果连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个稚子都能做到的事情,有些人却做不到,那么,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了?每天上课都来,每天虚应故事听讲,那只是一条被人任意拨弄抹盐晒太阳,永远都不会动的咸鱼。是愿意堂堂正正做人,还是做一条死咸鱼,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张寿说到这里,便摇了摇铃示意下课。

等到心情各异的监生们和三皇子四皇子都先后离开,6三郎见剩下的也就是还在磨磨蹭蹭收拾东西的朱二,还有张氏三人组,他就抢先问道:“老师,回头九章堂的学生们过来之后,你这半山堂的课怎么上?你就一个人,总不能分成两半吧?”

“这边上午,那边下午。”

张寿淡定地迸出了八个字,见6三郎又惊又喜,他这才懒懒地说:“你回头出去对阿六说一声,让齐良晚上在家等着我。小呆是立志做个良吏,但小齐不同。有可能德行有亏的人我都收了,没道理他我却不收。”

“还有,你们两个都做好准备。算学不比其他课程,有些东西,你们可以代我教。”

否则全都靠我一个人,一天上整天课,我岂不是要累死?

6三郎简直惊到眼珠子都要掉了,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那不是……助教?”

“没错。”张寿点头的同时,心里却在想,什么博士、助教,这些后世常见的称呼,全都是从国子监来的!

“虽说不能给你挂助教的名头,也不能让皇上给你发助教的俸禄,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回头得给我干助教的活,否则这九章堂和半山堂放一块,我没办法周顾。记得回去好好翻翻你葛祖师的那几本书,那是日后九章堂的教材。虽说最初是最浅的几本,但进度很快。”

朱二眼见6三郎喜形于色,随即慨然答应,转身就一溜烟跑了,看那架势很可能就要趁着午休去学那自己简直会认为是天书的葛氏算学,当了十几年咸鱼,自认为今后也一定会咸鱼下去的他顿时大为不是滋味。不说别的,今天他那两场考试就全都考得一塌糊涂!

张琛和张武就好了,借着监考,还各逃过了一场考试!

然而接下来,朱二就瞠目结舌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张寿竟是随口对张琛考问了几道讲史课的考题,结果张琛对答如流。而张武亦是如此,自然课的某些原理,人赫然说得头头是道,让他简直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一个纨绔。

张寿却假装没看到朱二那精彩的表情变化,笑着对张琛和张武说:“你们两个不错,今后这种随堂考试会越来越多,下一次张6也上来监考,张琛你就作为巡视,你在半山堂中威望高,有你巡场,等闲人大多就不敢作弊了。别辜负皇上一片殷切希望。”

一说到皇上希望云云,张琛顿时想到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封赏,可他才刚开口,根本没来得及说话,张寿就笑眯眯地抢在了他的前面。

“不用谦虚,那都是你该得的。圣天子神目如电,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才是。”

张琛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上次在翠筠间,他和6三郎只是演一场戏,结果事后就双双“擒贼建功”,得到了皇帝的赞扬和赏赐。这次更离谱,他根本连叛贼的影子都没瞧见,居然就再次“立下大功”。

昨天他前脚到家,后脚赏赐也跟着到家的时候,他母亲固然高兴得喜形于色,就连他那一贯不管事也不管他的父亲,也破天荒赞扬了他一句——“到底长大了,懂事了”。

从前他还不满6三郎摇身一变成了天才,现在,他发现自己也可能成为各家长辈教育晚辈时的榜样,却简直觉得这是做梦……因为他和6三郎还不一样,他压根就没做什么!

唯一和从前不同的,好像就只有他莫名其妙成了张寿的“学生”这一条了。

张寿依样画葫芦,接下来又勉励了一番张武和张6。这两人心气就不如张琛和6三郎那么高了,如今在家里地位上升,两人扬眉吐气,自然很高兴咸鱼翻身。

等到送走了这三个和自己同姓的“得意门生”,张寿不由在心中感慨,当今皇帝真是个妙人,这种有人托底的感觉实在是不赖。正这么想时,他就见6三郎对自己使了个眼色,随即溜之大吉出了门,他这才瞥见,朱二正磨磨蹭蹭地往他这边凑了过来。

朱二这些天那是不得不低调。被家里祖母和继母强行送到这国子监半山堂来当学生,他已经觉得够倒霉了,更让他五雷轰顶的是,他需得对着未来的妹夫叫老师!所幸他的座位靠后,更是在边角,所以他每每缩着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怕被人嘲笑。

可此时此刻,咸鱼似的二少爷眼看6三郎和张姓三人团全都渐渐出彩,终于有些无法忍耐。趁着没了外人,他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振兴朱家,这才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

“老……师,”这老师两个字,着实让朱二费了老大的力气。但既然叫出了口,他随即就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很想一心向学的,但我又不像大哥那么文武双全有资质。如今我家那样子老师你也是知道的,我到底该怎么做?”

听到朱二这问题提得诚恳,张寿不由得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这位仁兄,随即他就笑道:“我看过你每天下午的选课表,礼乐你选的是鼓瑟,健体你选的是投壶,而且我那几日去旁听的时候,觉得你鼓瑟手法不错,投壶更是算得上佼佼者。”

朱二没想到准妹夫居然还观察过自己,立时眉飞色舞。

“那是,我从小就喜欢鼓瑟,琴和筝算什么,要说真正的雅,那还是瑟,秦汉盛极一时,唐时亦是名家多多,据说孔夫子便是鼓瑟高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不是还说秦王鼓瑟吗?可居然加上才两个人选鼓瑟,真不识货!”

可吹嘘完自己最擅长的乐器,他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股子刚刚高涨的气焰一下子就没了:“投壶只不过是富贵人家玩乐的博戏。我也知道玩物丧志,可蹴鞠马球之类的,我实在是玩不过人家,也只有投壶从小到大常玩,不容易被人笑话。”

爱音律,好博戏,这还真是个天生享乐的纨绔!

张寿心中这么想,随即就好整以暇地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世上就没有无用的才能。还有,不是在讲课的时候,你不用那么勉强叫我一声老师。你叫着心里不痛快,我听着也觉得别扭。进取不能就守成,但你得好好想一想,自己如果未来出仕当官,准备做些什么?”

准备做些什么?眼看张寿离去,朱二不禁纠结得眉头紧蹙。

他要是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还用得着问张寿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阿六做事,自然雷厉风行,这天晚上回到家时,张寿就发现,除却齐良之外,邓小呆竟然也来了。他原还以为是阿六一块把人请了过来,谁知道齐良上前后,却是笑吟吟说出了他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小先生,王大尹让我带话给您,明天他亲自审那三桩案子,您这个证人要是有空可以去旁听,当然没工夫去就算了。王大尹说,牢房都快关满了,不能再拖,争取赶在秋决之前!”

这就是很明显要杀人见血立威的意思。对照王大头的脾气,张寿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当下就笑呵呵地说:“王大尹做事,不用我一个外人去指手画脚,你代我看看热闹就行了。”

邓小呆并不意外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退了回来,使劲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齐良。

见轮到了自己,齐良迟疑片刻方才讪讪说道:“小先生,我……”

“我什么我?为什么不去顺天府衙送你的答卷?怕人说我徇私,还是怕你被人家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陆三郎都虚应故事地交了一份卷子,小呆是一心想当他的小吏,你却还没有功名,又没有去处,在国子监呆着,总比你到处乱撞参加什么文会来得好!”

齐良被张寿一席话砸得哑口无言,足足好半晌才硬着头皮说:“我是听说兵部赵侍郎家里的二公子赵英对陆三郎能进九章堂,传言还要当斋长很不服气,在外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陆三郎毕竟还是尚书公子,可我……我怕老师让人说闲话。”

“刺杀、送剑威胁、绑架挟持……我都已经领教过了,还怕闲话?”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语气轻松地说,“如今人尽皆知你和小呆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不是你觉得不去国子监,就能给我少带去点非议的。小呆脱不开身,我已经少一个臂膀了,你还想躲?”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良慌忙把头摇成拨浪鼓,可张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陡然色变。

“再者,明年的院试你要想有所建树,去国子监才是正理。整肃学风的上命压着,你在国子监里能够找到更多踏踏实实可以交流所学的人。”

而且,国子监也是唯一他能够公然撬墙脚招兵买马的地方,没几个帮手怎么行!

见齐良终于凛然答应,邓小呆满脸羡慕,张寿这才说道:“好了,我今天提早让阿六把半山堂的那些卷子带了回来,答案我也早就留了,你们可都批改完了?”

他这个光杆老师要没帮手,日后怎么可能兼顾得了九章堂和半山堂?皇帝光说话不干,不给钱也不给人,他总不可能什么都靠自力更生!

次日一大早,半山堂中,张寿让张武和张陆讲前一次的考卷一一下发,同时随口表扬了几个成绩可圈可点的监生,却又重点突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作答,甚至还把两人的卷子在整个教室里传阅了一遍。之前四皇子因为不会写而空缺的字,全都被他授意齐良补了上去。

于是,众多监生便心情复杂地发现,年纪还不到他们一半的两位皇子,那真是每一道题都答得不错——尽管漏字多了一些——可无论如何都能看出努力的表现。而得到夸赞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腼腆羞涩,一个神采飞扬。

而评点完这半山堂中第一次考试的卷子,张寿才再次开始讲课。这一次,却是正儿八经的春秋——《春秋》为辅,讲史为主。他已经摸透了,对半山堂中这些出身贵介,而且生性不好学的贵介监生来说,四书五经那就是最头疼的玩意,他就索性侧重讲史。

一上午的课讲完,张寿却提早了一点时间下课,随即便直接去了博士厅。作为皇帝钦点的国子博士,他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因此才一踏进门槛,他就收获了齐刷刷一大片目光。尽管此时并非所有的学官都在这里,但这样集中的目光洗礼却依旧非同小可。

然而,张寿早就习惯了集体注目礼,站定之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罗司业,当下就拱拱手笑问道:“少司成,请问大司成在吗?”

罗司业见其余学官那副瞬间犹如遇到了天敌似的刺猬模样,他不禁心有戚戚,随即就故作从容地说:“大司成在东边屋子里。”

因为国子监学官太多,不比那些在外做一方父母的官员,一整座衙门全都仰你鼻息,这小小的博士厅不但要容纳所有博士和助教,而且司业和祭酒这样的高层官员,如果不是兼任,而是在本衙坐镇的话,那便不得不屈尊和其他学官分享这博士厅了。

至于绳愆厅,那就是另一个领域了。

而张寿之前几乎是在号舍和半山堂中间两点一线,偶尔回家又或者赵国公府,这博士厅很少涉足,此时听到罗司业这解释,他有些讶异,随即就谢了一声,来到东屋前通报了一声。等到进去之后,他见国子监祭酒周勋放下了手头的笔,少不得上前揖礼见过。

“大司成。”

周勋对张寿的观感极其复杂,又感谢其为自己洗脱了他觊觎太祖题匾的污名,却也懊恼这么一个并非进士出身,甚至也称不上正经读书人的小子犹如一根刺似的扎在国子监。可是,他到底直接把半山堂这个包袱甩给了人家,人家如今也干得不错,他自然也不会太倨傲。

他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张博士坐下说话。”

“多谢大司成。”张寿神态自若地落座,这才说道,“九章堂此次重开,招收监生的事多亏有顺天府衙王大尹倾力相助,如今我已经大致遴选完毕了。总共二十三名,还请大司成过目名单。”

见张寿从袖中取出名单站起身双手呈上,周勋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就赶紧摇摇手道:“这件事乃是皇上金口玉言决定的,你既然已经选好了人,直接上书皇上就好了。别说是我,罗司业还有其他学官,谁都没什么意见。”

九章堂和半山堂不同,意义微妙,他可不希望回头被人说是自己和录取这些监生有任何关系。因此,见张寿踌躇片刻,便把那份名单收了回去,他不禁如释重负。

“那大司成,下官还有一事请示,九章堂正式重开授课那一日,是否要请我家老师等算学宗师莅临指正?”

“这个……”周勋顿时纠结了。要知道,当初半山堂开课第一天,皇帝都微服来转了一圈,如今皇帝亲口下令重开的九章堂重开授课,按照规格来说,理应比半山堂更重要才对。然而,他一点都不希望九章堂闹出太大的风波,可细细一想,他就决定放手不管。

“张博士,九章堂是皇上交给你的,那是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觉得好,那就放手去做!”

周大司成你也打算用那句放手做,别要钱的名言搪塞我?

张寿心里嗤笑一声,随即满脸认真地说:“既如此,那下官明白了。”

他压根不说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词锋一转道:“另外国子监对举贡和岁贡的监生素来是月给廪米,季给布帛衣料,逢年过节有岁赐,如今这些九章堂监生可有?”

一提这一茬,周勋就和刚刚外头那些学官似的,一下子变得犹如刺猬,声音也一下子有些尖细:“谁告诉你的?”

话一出口,他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张博士,你说的这都是开国时期太祖皇帝的老黄历了。哎,太祖皇帝对国子监的监生那是真的好,供给优厚不说,还常常亲自莅临讲课,而当年皇后也拿出内库粮米资助监生的妻室,可现在不是当年了。”

他索性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张寿面前,坦然直视着这位年轻国子博士的眼睛:“现在,科举为重,就算是率性堂斋长谢万权那样的京城才子,想的也是先桂榜题名,然后杏榜提名,一举考上进士,国子监的监生那份廪米……哎,那都是只有考中秀才的廪生才有的。”

见张寿皱了皱眉,没有反驳,周勋索性对张寿又大叹了一番如今国子监每况愈下的苦经。可当他以为沉默的张寿应该已经接受了现实的时候,张寿又问出了一句话。

“那九章堂所用教材,下官打算用我家老师所著的一系列算学书籍。但此次招收的监生中,家境贫困的占了绝大多数,只怕这些书也未必置办得起,所以请问大司成,国子监连这些书,也莫非不能出官费为九章堂提供吗?”

说这话的时候,张寿绝口不提陆三郎那个土豪整整有四家书坊,闭着眼睛也能把仅仅二十多人的书本费全都包圆了。

果然,周勋立时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不患寡二话不均,实在是国子监其他六堂,也素来不提供书籍的——当然,四书五经的话,监生们大多家中有自备。唉,若是张博士你能从皇上那儿争取到特旨赏赐,那自然是可以。”

张寿顿时暗自哂然。皇帝要给钱的话,我还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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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善恶有报,陆三难人

要粮米衣食补贴没有,要书本费没有,张寿最终做出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样子,终于从周勋那儿要来了十间供监生住宿的号舍。至于对方如何腾出屋子的问题,他才懒得去理会。

再一次确认周勋这边得不到任何支持,张寿暗想,幸亏他对这种糟糕的状况早有预计,如今过来不过是履行最后的程序,否则日后要什么没什么,还上个什么课?亏得有陆三郎这个有钱的斋长撑着,很多事都能想到转圜的办法。

见张寿一言不发地拱手一揖,随即转身要走,周勋知道自己不是搪塞就是拒绝,这态度确实有些说不过去,连忙叫住他道:“张博士,你既然还管着半山堂,那里头的学生非富即贵。他们既然对你敬畏有加,你只要说句话,书本和粮米之类的……”

没等周勋把话说完,张寿就沉声说道:“大司成此言差矣。既然都是监生,彼此身份平等,岂有平白无故就厚颜接受他人资助的道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也许九章堂未来那些监生未必都是君子,可如果甫一入学便低人一等,日后再要直起脊梁,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转过身来,见周勋脸上有些不自在,他就欠了欠身说:“此事我会去想办法,多谢大司成费心了!”

从东屋出来,张寿就只见外间那群学官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认认真真在那埋头工作,他不禁暗自呵呵。

他是抽了大中午的时间过来例行请示汇报——免得回头他折腾出事时,顶头上司们脸上不好看——可眼前这些人一个个全都不去吃饭在外头杵着,不就是想知道他的目的,然后看个热闹吗?当下他略一点头,随即就大步走出了博士厅。

本来就没指望官方资源,这下更是可以彻底死心了!

回到自己那作为临时居所的号舍,张寿一推门进去,就只见桌子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菜肴,小胖子陆三郎正在那馋涎欲滴,一见他方才连忙迎上来。

“阿六刚送来,说是赵国公府特地预备的。”解释了这么一句之后,陆三郎就满脸期待地问,“大司成那边怎么说?九章堂重开授课的那一天,是不是要好好办一办?”

“好好办一办?凉拌还差不多!”张寿懒洋洋地到桌子旁边坐下,随即大致把自己和周勋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见陆三郎满脸失望,他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示意人坐下来一块吃,随即就吩咐道,“教材你先预备一下。不过你放心,不白要你的。”

就算白要,这点钱我也无所谓的……上次你不是还拿我那儿的书去白送人么?

陆三郎心中这么想,脸上却一点都没表露出来,只是连连点头。

“至于开课第一天,上午是报到,下午正式上课。在此之前,你这个斋长好好树立一下你的威信。”张寿说到这里,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至于客人,明面上一个都不请,我哪天晚上去葛府的时候,随口透一句给老师就行了。”

等到了晚上回到号舍,阿六溜进来报说了顺天府衙白天那几桩公案的结果。

栽赃的小宦官竟当堂招认是受郑怀恩指使,随即被重杖八十,发皇陵种树;柳参将和马师爷两个毫无意外地被判了斩立决;至于赵园和秦园等等丢过去的一堆闲杂人等,从笞刑到杖刑不等。而张寿最好奇的那个出身宗室的郑怀恩,恰是正好撞在了王杰的矛头上。

那位堂堂顺天府尹,竟然不顾英宗嫡孙,如今爵封嗣和王的郑怀恩之父求情,拿着皇帝御旨他主理案子作为凭恃,判了郑怀恩杖刑二十,一顿板子把人打得死去活来。

这还不算,王杰扬言上奏天子,革除郑怀恩的宗籍,话还说得振振有词——反正嗣和王你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听到这里,张寿不得不怀疑,皇帝是不是看准了王大头强项,所以才什么疑难都丢过去?

王大头既然把事情都料理干净了,他也就揭过了这一茬。等到了九章堂重开授课这一天一大早,当他照例在半山堂中开始新一天的课程时,陆三郎和齐良,则是分工明确。

齐良在九章堂中指挥杂役们再一次打扫内外,检查桌椅布置。而陆三郎则是早早就等候在大学牌坊下头,毕竟,跟着张寿全程面试过来的他认得每一个人。

他今天特地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虽说国子监号舍理论上只能住监生,不能住家人乃至于仆役,但他自有办法,直接安排了两个贴身小厮就近租了房子,每天权充家人探望,实则是全程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晚上再去租的房子睡。

所以,在两个小厮的精心打理下,此时圆滚滚的小胖子容光焕发,卖相甚佳。而他也充分发挥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质,不管别人在见到他时那态度如何,他都能镇定自若地说出一大通欢迎的话,随即吩咐身边带着的杂役把人领去九章堂。

他原本预计要站上整整一个早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录取的二十一个监生全都来得格外早,不到两刻钟时间人就齐全了。

“老师之前不是说上午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行吗?你干嘛跑这么急?”

“赶早不赶晚,万一张博士是以此考验我们呢?”年纪不小的阎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能进国子监,如今能够跻身其中,怎么能晚?”

陆三郎一直都对监生这个头衔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此时虽说仍然很难理解,可想想张寿提及的阎方家境,他最终还是没笑话对方。

“好了,你是最后一个,其他人都到了。”见阎方微微色变,他就没好气地说,“别想那么多,老师还在半山堂中给人讲课呢,所以你们到得早到得晚真的无所谓,只要下午开课前到就行了。对了,国子监监生如今是没有廪米,不供三餐书本,老师只要来了十间号舍。”

阎方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就是京城人,当然知道国子监的难处。能有住的地方就很够了,我才刚把祖传的屋舍卖了出去,那点钱大概能够我在国子监读书。”

饶是陆三郎之前是揣摩张寿心意,这才收下阎方的,此时仍旧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就不怕下这么大本钱却没读出什么前程来?”

“我活了大半辈子,张博士是第一个明知道我做了错事,却依旧和颜悦色赠书勉励的人。”

张寿有这么好吗?

尽管陆三郎对张寿的算学天赋和功底那是佩服到了极点,对人为人处事的手段评价也很高,可他却从来不觉得张寿就是个好人——在他的心目中,好人和滥好人要画上等号。所以,他盯着阎方看了好一阵子,最终呵呵笑了一声。

“横下一条心去走独木桥,勇气可嘉。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当陆三郎带着阎方来到九章堂前时,他见阎方抬头看着那那整修一新的九章堂,以及那块被红布蒙着,高高悬挂在正中的太祖题匾,脸上分明很激动,他就看向了其他那些还在九章堂前尚未进去的监生们。

毫无疑问,和不喜欢守规矩的半山堂中那些贵介子弟相比,这儿的人大多受过磋磨和挫折,所以都分外小心谨慎守规矩。

可陆三郎眼下,却并不愿意这些人都循规蹈矩。他直接走到最前头,就站在九章堂的牌匾之下,使劲清了清嗓子。

“这九章堂是奉皇上旨意重开的,招生也是奉圣命出题招生,所以不管你们从前如何,如今都是九章堂监生。老师还在半山堂中讲课,他这个人很好讲话,对自己的学生只有一个宗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八个字是他听张寿口述过的,所以他直接把这一层中心意思给点到了位,随即就开始自我介绍:“至于我,是老师亲自点选的斋长。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年纪比我大,大概免不了自忖学问比我精深。若想要取我而代之,很简单,你出一题,我答,我出一题,你答。”

陆三郎说着就昂首挺胸,顾盼自得:“谁若是落后两题,便算是输。谁要来试试?”

阎方这种被残酷现实折磨过很多次的,又曾经在面试那天被陆三郎问得汗流浃背的过来人,自然一点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思。然而,陆三郎这圆滚滚肥头大耳的样子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不少人虽认得他是面试那天随侍张寿左右的,却都觉得他是那种饱食终日的富家子弟。

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贸贸然上前。

这种一点挑战都没有的局面,压根不是陆三郎想要的,当下他就不悦地皱了皱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算亦是如此!你们之中很多人都年岁不小了,若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天赋有自信,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卯足了劲考九章堂干什么?”

被他这使劲一撩拨,当下便有一个衣着寒酸的书生上前一步,高声道:“好,那我来!”

“今有竹九节,下三节容四升,上四节容三升。问中间二节欲均容,各多少?”

听到这么一个问题,陆三郎简直无语了。这是挑战呢?还是故意捧他呢?

他没好气地冷笑道:“九章算术我能倒背如流,这种第六卷均输里头原封不动的题,你居然也敢拿来考我?”

“下初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二十九。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二十二。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一十五。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八。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一。次六十六分升之六十。次六十六分升之五十三。次六十六分升之四十六。次六十六分升之三十九。”

他一副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样子报出了数字,见那书生满脸意外,他才没好气地说:“我来问你,一辆驽马拉的马车日行四十里,先行两日,一辆良马拉的马车日行八十里,需要用多少时间追上前车?”

“这……只需两天!”那书生仔细算了一阵子,最终给出了答案。可还不等他问下一道,陆三郎就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狞笑。

“答对了!那如果变换一下,有甲、乙、丙三辆马车,各以一定的速度从京城开往通州,乙车比丙车晚出发一刻钟,出发后半个时辰追上丙车。甲车比乙车又晚出发两刻钟,出发后一个时辰又两刻钟追上丙车,那么甲出发后需多少分钟才能追上乙?”

他扫视了一眼那个蹙眉计算的书生,这才笑眯眯地说:“你们其他人也可以一块算算,只要算出来,就算是赢了我一道题,看看,这不是很划算吗?”

刚刚带了这二十多人进来的齐良只觉得啼笑皆非。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陆三郎这性子简直是,自己受过的苦难,一定要拿出来让别人也尝尝厉害!想当初刚进翠筠间的时候,这种追击问题简直是折磨得陆三郎憔悴苦恼。现在,轮到陆三郎拿出来折磨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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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揭幕

当张寿结束了半山堂的上午的课,连忙赶到九章堂时,看到的就是一大堆人在那念念有词,抓头发,揪胡子,掰手指头,苦恼到极点的样子。毫无疑问,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别说他了,就连他特意吩咐杂役们去买来当作午饭的馒头热汤,也都没人动用。

眼见陆三郎洋洋得意,张寿不用想都知道,这小子肯定出题难人了。

他并不反对陆三郎用这样的方法立威,当下就朝齐良招了招手,等人悄悄闪过来后,他就问道:“这是出了多少题?”

“原本是斗题决定斋长,但后来,陆三郎一道题难住了所有人,就变成他出题考人了,这已经总共出了十道题。”

齐良一脸的笑意,又细细解说了最开始那番原委,随即才说:“这些人真不错,虽说上来第一道题就把人难住了,但接下来每个人都至少答对了五六道题。只不过陆三郎肚子里的习题实在是太多——因为他在翠筠间时做过得实在是太多,我估摸着他们撑不了多久。”

就和陆三郎当初被翠筠间竹牌上的那些题给折腾得欲仙欲死一个样!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

见陆三郎立刻换成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迎上前来,其他人也都如梦初醒,慌忙围上来见礼,他就笑道:“这一上来就如此好学,虽说是好事,但也不能废寝忘食。这是午饭的时候,全都先好好吃完那顿饭,然后让陆三郎带你们去号舍。”

等到众人忙不迭地答应,他又勉励了两句,这才看着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头羊似的领着众人离开。他不用猜都知道,陆三郎这厮一定会领人去看他那逼仄狭小的单人间,顺路晒一晒他这个老师的另一个单人间,从而进一步树立师生同甘共苦的印象。

从这一点来说,陆三郎这个最好的捧哏,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因为下午便是九章堂第一次课,张寿中午这顿饭就不像往日吃得那么奢靡了。虽说赵国公府照例派人送来了满满当当一个大食盒,但里头都是各式各样易存放易食用的馒头糕点,底下还用炭火加热,立等可食。

知道号舍那边必定都是人,他不想回去,索性叫了齐良回没人的半山堂吃午饭。

果然,他才吃完一个花卷,喝了半碗汤,就听到门前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抬头一看,神气活现的葛雍打头,齐景山和褚瑛紧随其后,直接进了半山堂。褚瑛的脸上还明显带着不情愿,不知道是不是硬被人拽来的。当下,他便连忙带着齐良迎上前去。

“老师和两位先生怎么来了?”

“哼,我当初还在九章堂讲过课,如今九章堂终于重开,我怎么也得拉人来观瞻观瞻,谁知道跑到那边就只见铁将军把门,太祖题匾还遮了块红布,当然只能跑到半山堂来问你。”

“下午才开课呢,中午时分陆三郎带人去号舍了。这不是担心有闲杂人等闯进去吗?所以才把门先锁了。至于那块红布,回头揭幕,也算是一个开班仪式。”

葛雍顿时眉头倒竖:“挂那么高的匾额蒙上红布,怎么揭?让人爬楼梯上去?那还不如等正式重开授课的时候再挂上呢!”

“老师自己测过,难道忘了那块牌匾有多重?那天九章堂总算是修好,这牌匾挂上去的时候,用了一堆滑轮,好几个人,就这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张寿见葛雍顿时哑口无言,他就笑眯眯地说:“老师既然和齐先生褚先生一块来了,以你们三位算学宗师的名声,不如亲自揭幕,也算是给此次招收进来的监生们一个惊喜?要知道,看到您三位,他们才会给将来设定一个长远的目标。”

“算了算了,我一个老头子,出这风头干什么?”

齐景山瞅着葛雍明明很得意,却还要故作客气的模样,忍不住暗自摇头。而褚瑛却最看不惯葛雍这名为谦虚实为炫耀的做派,没好气地说:“这九章堂是张寿亲自招来监生,重开授课的地方,你本来就不该和自己的学生去抢。要揭幕,那也该张寿来!”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葛雍气咻咻地朝死对头瞪过去一眼,但到底还是轻哼道:“老人家我本来也是这意思!张寿,你是我的关门弟子,这什么揭幕仪式,你亲自来,我们三个老头子帮你看着!”

说到这里,老头儿往里瞅了一眼,见食盒还放在地上,他就知道张寿恐怕还没吃午饭,当下立时改口说:“这么着,他们俩都有一阵子没来国子监了,我带他们四处转转,你不用管我们,回头在九章堂见。”

听出了葛雍是想让自己好好吃这一顿午饭,张寿不禁莞尔,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等送走了两人,他见一旁的齐良正在笑,当下打趣道:“怎么,笑话你这三位祖师爷像老小孩?”

“不是不是。”齐良赶紧摇头,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是觉得,葛祖师这三位一来,国子监大司成还有其他人这顿午饭,却是吃不好了!”

此话一出,张寿顿时大笑。周勋咬死了没钱没资源,其他学官看热闹看得起劲,现如今葛雍这三位老人家到场,活该这些人去发愁!

午后未初时分,当张寿带着齐良来到九章堂外时,就只见陆三郎已经带着一大群老少不一的监生来了。等到葛雍三人也由周勋和其他一大堆学官簇拥了过来,他就笑着点点头道:“今日九章堂正式开课,承蒙葛先生和齐先生褚先生莅临,各位日后也有个努力的目标。”

说到这里,他就举头望了一眼那块太祖题匾上蒙着的红布,下一刻,他却只觉得手中被人塞了一样什么东西。侧头一看见是面无表情的阿六,他连忙举手一瞧,这才发现,手中赫然是一截线头。他立时心领神会,因笑道:“既如此,现在就让太祖御笔九章堂重见天日!”

随着他暗自用力一拽,其他还在懵懂浑噩之中的监生就只见那匾额上的红布就犹如一只有力的大手猛然一抓,腾空而起,露出了当年那苍劲有力的太祖御笔。

而张寿只觉得手头那根线突然被人抢了过去,不用看他都知道,那必然是阿六。眼看着那红布犹如风筝似的从空中飘远了,他心里忍不住暗自嘀咕阿六真会玩,但脸上却表现淡定。

相比刚刚这揭幕,要知道,他一开始是打算让阿六直接一跃而起将那红布揭开带走的。

看着如此情景,葛雍捻须微笑,褚瑛暗自嘀咕好大的玄虚,齐景山早就把目光投向了早已跑远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阿六……至于其他监生,有人目不转睛,有人长叹连连,有人赞口不绝,也有人激动兴奋。当然,追逐空中那红布的目光不在少数。

“好了,都进去吧,桌椅已经都安放好了。”

说完这话,张寿当先踏入了九章堂,等到陆三郎招呼了其他监生们鱼贯而入,他就指着偌大地方那空空落落的几十套桌椅发了话。

“前面三排桌椅是你们的,后面的桌椅是以备日后不时之需。每套桌椅上,都刻着你们的名字,都坐下吧。”要知道,除却半山堂,就连国子监其余六堂都没这待遇。

眼看众人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陆三郎喜滋滋地在头排落座,站在中央讲台的张寿这才沉声说道:“日后每日上午的课,由斋长陆三郎代授。主要是核对每日下午布置的功课,同时预习下午的功课。”

他嘴角一勾,没等任何人开口质疑,他就慢条斯理地说:“算学之道,博大精深。从前你们应该都是自学,而现在既然进了九章堂,那么就要循序渐进,重新把整个体系都重新学一遍。首先要背的,就是葛太师的术语手册。然后,是葛太师所著简易数学入门。”

接连听到两个葛太师,葛雍先是眉飞色舞,紧跟着脸色却不由自主地一黑。现在满大街都是葛氏算学典籍,天知道除却这术语手册之外,其他真心都只是挂羊头卖狗肉——只不过那狗肉还比较香甜,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

张寿却没注意到葛雍的反应,笑吟吟地说:“当然,这对你们来说太简单。所以简易数学入门第一卷只学一天。但相应的习题,你们必须做,以便加深记忆。最初的十天,应该就是简易数学十卷,但相应的习题量很大。等基础牢固之后,才是真正的授课。”

“好了,陆三郎,你把书都发下去。”

眼见陆三郎神清气爽地开始发自己三三书坊印的教材,张寿这才继续说道:“九章堂不比其余各堂,所用教材并不是四书五经,更不是坊间常见的那些经史集注,这些书,都是我的老师葛太师所著,书坊才新印不久,要价不菲。所以,这不是送给你们,而是借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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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书非借不能读也

张寿话一出口,葛雍和褚瑛齐齐扭头去看国子祭酒周勋,而这位大司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太好看。而这时候,其他学官谁都没吭声,只有罗司业硬着头皮相当仗义地赔笑为自家大司成解释了一句:“葛太师,您知道的,国子监历来都是监生自备课本……”

没等罗司业把话说完,就只见葛雍突然掉头朝他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满满当当都是讥嘲,以至于他接下来的话一下子就被堵回了喉咙口。

而这时候,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说:“你们当中的某些人,还曾经在葛府门口得到过老师送的书,那是为老师印制新书的书坊,特意以几乎相当于成本价的价钱卖给老师的。而如今,其实也有好心的书坊肯低价提供这些书。”

作为所谓好心书坊的真正东家,陆三郎不由得挑了挑眉,心想他是愿意全程免费提供各种教材,可这不是张寿不愿意吗?

而张寿这才提高了声音:“不提供九章堂上课所需要的书,而是借给你们。不是因为国子监没钱,更不是因为朝廷没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书非借不能读也!”

此话一出,刚刚还对罗司业横眉冷对的葛雍立时收回了目光,面露疑惑。而褚瑛则是皱了皱眉,低声嘀咕道:“书非借不能读也?还有这歪理?”

张寿在国子监这些天,也算是把太祖诗词文选都好好研究了一下,以免一个不好和人撞车。此时见学官们面面相觑,而监生们则茫然不知所措,他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往下说。

“书非借不能读也。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

张寿原想省略袁枚的原文中,对天子之书的评论,但想到皇帝看似是开明君主,更何况省略掉此言,格调直线下降,再加上他另有目的,就索性原文引用,随即又继续往下说。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这是老师从前对我的教诲,现在,我原封不动送给诸位!”

葛雍一下子完全懵了,然而,也许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老人家的脸上还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尤其是当他看见齐景山和褚瑛全都往自己看过来的时候,他心中纠结到了极点,有心不承认张寿往自己脸上贴的金,可想想当众拆穿对张寿不利,他终究是忍了。

最重要的是,张寿说出来的这话怎么听怎么有道理!

见葛雍一副默认乃至于默许的样子,张寿胆子就更大了:“老师曾经叹息,少时见宫中古今通集库一书,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葛雍只觉得无数道目光朝自己汇聚而来,其中学官们的目光颇有赞同,而监生们的眼神则满是崇敬,他唯有继续硬着头皮死撑,但心里却也不无讶异。

他年少时随祖父进宫,有幸逛过大学士们都不得一观的古今通集库,那会儿死活想借一本书,奈何就算英宗对葛氏子弟颇为器重,可到底没准许,他因此遗憾了很多年。等后来他官至帝师,古今通集库里除却密库的书,其余他尽可一览之后,那种读书的迫切性却没了。

这事儿他确实对张寿提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记住了!

张寿知道在座这些都是能看懂九章算术这种晦涩语言编撰算经典籍的人,所以没有再浪费口舌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重新解释这篇黄生借书说节选,而是直接总结。

“所以,这些书也好,以后那些更加艰深的算学典籍也好,全都是借给你们的。若是学完之后保存完好,不收分文。若是不爱惜以至于损毁,却要你们赔补。我只希望,借者用心专,你们能切切实实做到这五个字!”

听到这里,刚刚一直没说话的齐景山不禁侧头看着葛雍道:“葛兄,若不是张寿这别开生面的训诫,我还不知道你又写了一篇绝妙好文。”

“哼,就知道藏着掖着!”褚瑛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不太情愿地说,“似乎生怕别人忘了你七元及第似的,动辄长篇大论教训人!”

老人家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葛雍心里气坏了,可一旁国子祭酒周勋和罗司业等人却也一个个冲他赞口不绝,而那些监生在张寿训诫之后的齐声答应,却冲淡了他那心中的郁闷。只是痛定思痛的他下定了决心,回头一定要狠狠教训动不动就来一句“老师说”的张寿!

这世上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往老师脸上乱贴金的关门弟子!事先都不和他说一声!

既见下头的监生们充分接受了借教材这样一个设定,张寿少不得又抛出了另一个设定。

“算学不同于经史,不需要写大量文章,却需要做大量习题。这些习题虽说也可以让书坊印出来,但因为老师尚未整理完全,我手抄了不少,所以,等你们做习题的时候,也就直接传抄,这也是每日上午斋长陆筑和齐良需要组织大家做的事。”

时至今日,张寿还记得年少时那物资不充裕的岁月里,老师布置作业时的不二法宝,直接写上一黑板的题目,学生们抄下来作为回家习题!至于陆三郎在过一阵子之后会不会因为实在太累,把抄题改成听写,反正他不管。

而葛雍发觉四周围目光又有朝自己汇聚的架势,顿时轻哼了一声:“算学题本来就应该多做,一道道手抄更有利于记忆和理解。张寿这法子不错,他不是正好上午在半山堂抽不出空嘛,让陆三郎和小齐两个组织大家做题,正好两不误!”

可就在这时候,旁边一个学官冷不丁说道:“可若是照张博士这说法,要做很多题就意味着要很多纸。京城书贵,但京城的纸可也不便宜!”

葛雍还没来得及回答,讲台上的张寿就又开口说道:“之前九章堂招生的时候,顺天府衙收进了将近两千份各式考卷。这些卷子几乎用的都是好纸,如若就这么堆积浪费,却也可惜了,所以我早已和王大尹说好,把废卷一部分赠予京城平民书院,剩下的送到九章堂来。”

“赠予平民书院的卷子,那些学生可以用来练字。而送到九章堂的卷子,你们可以用来演算。我日后会在半山堂中吩咐他们搜集写废的字纸,都可以供大家做演算用。”

听到这里,之前一而再再而三推搪了张寿要钱请求的国子祭酒周勋还只是五味杂陈,可其他之前听到张寿去向周勋要廪米要书本却遭拒的学官们,那就真的是心里不痛快极了。她们背地里闲言碎语,甚至在看张寿的笑话,哪曾想人已经想得面面俱到?

“好!废物利用,借书来读,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正契合了当年国子监草创时,太祖皇帝常常挂在嘴边的艰苦朴素四个字!”这一次,褚瑛终于忍不住抚掌赞叹,随即满脸嫉妒地斜睨葛雍道,“葛老头你真是运气好,张寿不但天赋高,治学也有一手!”

“哼,那是我眼光好!”葛雍才不会说自己当年乡居数月都没见到张寿,一气之下拂袖回京,结果如今却得到了一个自学成才,还很会教学生的关门弟子。他盯着讲台上口若悬河的张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这么年轻的关门弟子都已经当老师了,他能不老吗?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葛太师,我们能旁听老师上课吗?”

葛雍立刻回头,却只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此时两人正眼巴巴地站在自己身后。他本能地开口问道:“不是说你们两个下午要回宫学四书吗?怎么没回去?”

四皇子才不像三皇子那样怯生生的,他立刻抢着说道:“父皇听说九章堂今天重开授课,所以特准我们下午放假,晚上再回去!”

见葛雍一脸头疼的表情,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紧紧抓住了葛雍的袖子:“葛太师,求求你了,你和父皇去说嘛,我和三哥想留下来多上点课!至于四书,我们回宫再补!”

小小年纪这么长时间上课,不怕揠苗助长吗?

葛雍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是,他还没答应,就只见四皇子一把拉起三皇子,两个人竟蹑手蹑脚溜进了九章堂。晚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的他张了张口,最终悻悻说道:“算了,让他们两个凑凑热闹,张寿既然说了进度极快,想来他们跟不上进度听不懂,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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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循循善诱

对于两个偷溜进来的小家伙,张寿只当作没看见,哪怕两人不去后头那些空着的桌椅,而是一左一右直接在陆三郎座位旁边站定,不顾陆三郎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小眼睛一个劲在那偷瞟教材的时候,也是一样。

他知道,也许三皇子和四皇子第一天能坚持下来,第二天也能坚持下来,但很难持久。

因为济济一堂的,是三道考验基础和数学逻辑题目筛选出来,基础极佳的成年人。九章堂是成年人的世界,数学入门教材之后,立刻紧跟着就是大量对孩子来说非常不友好的内容。

所以,当他发现,半山堂那些选修其他科目的监生,除却三皇子和四皇子,张武和张陆以及另外三个曾经在翠筠间呆过的贵介子弟竟然也偷偷摸摸跑来,坐在后头旁听,不禁笑了起来。

尤其是当葛雍和齐景山褚瑛听了一阵子已经和一群学官们悄然离去,几个人却还站在那里的时候,他的笑意就更深了。

哪怕学习的目的出于功利,并不单纯,可这至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因此,第一堂课,他随手拈来之前用于九章堂招生的第一道题目,轻描淡写地抛出了简便运算的几大基础定律,顺便把那天陆三郎考校阎方时的连续数字相加也拿了出来当例子。

当他说完的时候,底下不少监生们固然有一种拨云见月的感觉,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由交头接耳。

等这一堂主讲加减乘除简便运算的课上完,张寿正宣布课间休息,就只见四皇子一下子窜了上来:“老师,以后每天下午,我和三哥都能来旁听吗?”

张寿见三皇子一脸想问却不敢的表情,而张武张陆等人分明也有同样的诉求,他就非常通情达理地对众人说:“日后你们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像当初陆三郎去半山堂那样,下午随时来九章堂旁听。当然,前提是你们那些选修课的老师准假。”

体育和音乐虽然很重要,但如果有人愿意翘掉这两门课来学数学,后世的老师们几乎没人会有意见,而现在的他也一样没意见。

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对视一眼,四皇子立刻喜形于色地齐齐上来问张寿要书。对于这样简单的要求,张寿却摇摇头说:“你们来的晚了一些,大概没听到我之前说的话。就是陆三郎他们的教材,也都是从书坊借来的。你们若是感兴趣,可以去买,我这里却没有多余的。”

说完这话,对着两个加在一起也还不如自己大的小家伙,他非常不负责任地再次来了一遍黄生借书说。果然,还正在打古文基础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听得两眼都是小星星,只理解了一个意思,要书可以,要么自己去书坊买,要么和其他人一样,问书坊借。

这么点买书的小钱,别说三皇子和四皇子,就连在家中地位不高的张武和张陆,那也不太放在眼里,然而,四皇子却想都没想就暗暗决定,也和其他人一样借来读。因为张寿刚刚那长篇大论,他别的没听懂,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几个字,他却听懂了。

至于阎方等其他监生们,当从陆三郎口中得知两个进来蹭书读的小孩子竟然是堂堂皇子时,他们几乎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几个年纪不小功利心颇强的,甚至几乎抑制不住地想上前巴结人,结果却只见张寿一手一个,把两人拉出了九章堂。

“三皇子和四皇子该回宫了。”

四皇子顿时抗议道:“可你之前明明说了,我们可以来旁听……”

“我说的是他们,不是你们。”张寿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这才泰然自若地说,“要知道,九章堂接下来上课,是一天一本书,因为那些监生都有相应的算学基础,可你们却没有。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那些书买回去,然后自己努力悄悄地学,就和我当年一样。”

“咦?”四皇子顿时眼睛大亮,“老师不是葛太师的学生吗?”

“老师告诉你们俩一个秘密。”张寿蹲下身来,平视着两个豆丁皇子,,“想当初老师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我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煞有介事地编出了一个病童子错失葛太师,却在翠筠间竹屋里因缘巧合找到葛雍留书,然后自学成才,再被葛雍重新收归门下的故事,张寿见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小脸上满是激动,他这才低声说道:“这是老师我的秘密,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只告诉过你们,你们要保密。”

“是,我们一定保密!”四皇子死命点头,随即三皇子才反应过来,慌忙也连连点头。

三言两语忽悠了两位皇子,张寿又勉励两人回去好好自学,随即终于把他们送去了和那些侍卫汇合。等他回到九章堂时,却发现除却张武张陆和另外三人之外,后排座位上竟然又多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物——那竟然是朱二!

眼见人孤零零坐在屋子角落里,没和张武张陆等人一块,表情还挺郑重的,他最终当成了没看见这位,开始正儿八经地讲起了小数和分数换算和计算,以及各种单位计算。

当然,在如今这个公制完全没普及的年头,斤、两、丈、尺、寸、升、斗……完全代替了那些他耳熟能详的计量单位。尽管这是相当基础的知识,在太祖皇帝当年推行阿拉伯数字之后,小数这种计数方式也深入人心,但分数和小数的换算,仍然让几个贵介子弟满脸茫然。

当这一堂课讲完,意犹未尽的陆三郎正觉得今天课程实在是容易了一点,因见几个监生正围着张寿问东问西,张武和张陆竟也凑了过去,他就往门外走去,却不想正好瞅见了自己的一个小厮混在其他看热闹的监生当中,连忙就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等到从这家伙口中听到特地混到这里找自己的那桩事情,他那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结,苦恼得无以复加。张寿这两天忙到脱不开身,自然没工夫见之前他敲定的那几个匠人,可渭南伯居然还不是开玩笑,居然当真要请张寿去听雨小筑那种地方?

张康就不怕朱莹闻讯而去,把那座号称风雅的园子给拆了么?

可他从张康那好处实在是拿得不少,因此打发走了自家小厮之后,他耐心等到了其他监生渐渐散去,这才径直来到了张寿面前,低声说道:“小先生,渭南伯邀你晚上去听雨小筑小酌一番,说是有事烦劳你帮忙。”

他说完就立刻毫不停顿地补充了一句:“他还说,朱大小姐若想同去也无妨。”

张康居然真的想在听雨小筑这种地方见他?

张寿对这位蛮人出身的勋贵也确实有些好奇,他思前想后,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朱二竟然还在屋角的一张椅子旁坐着没走。他心中一动,就立刻扬声叫道:“朱二,晚上我正好要去个地方,你陪我走一趟吧。”

朱二已经好些天没能晚上出门了,此时面对张寿这邀约,他先是又惊又喜,差点忘了自己跑来这旁听的目的,随即就赶紧干咳一声道:“这京城我最熟,你去哪我都能奉陪。但万一我家祖母她们问起来……”

“不要紧,我让阿六去赵国公府报个信。”

听张寿大包大揽,朱二顿时满口答应。

陆三郎同样如释重负。只要朱莹不去,他就放一万个心了。至于朱二会不会因为陪着张寿这个准妹夫去听雨小筑这种地方而被打成猪头,那关他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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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夹道看张郎

京城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大多数平民百姓疲惫地上床去享受温暖的被窝时,不少街巷中,新的一天却才刚刚开始。白天生意平平的酒肆饭庄充斥着客人,白天关门歇业的赌场重新开门迎客,白天冷冷清清的风月之地,也重新焕发了光彩。

只不过,禁止官员眠花宿柳的禁令仍在,所以那些有名的所在,常常有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女子和乐班们被一辆辆马车接走,去各家府上专门表演。只有那些自诩绝不做皮肉勾当的高雅场所,则是有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号称十个里头九个都是才子。

而此时张寿跟着陆三郎和朱二下车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座宁静优雅院门,粉墙黛瓦,幽静小院,没有半点风尘之气。门前没有挂着艳俗的红灯笼,而是两盏蒙着绿纱的灯笼高高悬挂,内中还能听来叮叮咚咚演奏高山流水的琴音。

四下里听不见喧哗和人声,和沿途经过的那些市井之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了车的朱二整个人都是懵的。准妹夫居然来听雨小筑?开什么玩笑,这地方就算从不容留男子过夜,号称风雅,但骨子里什么名堂谁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张寿来听雨小筑,还拉着他一块,这是几个意思?

张寿见两个身穿绿衣的仆役迎上前来,提着的赫然是两盏荷花灯,因见陆三郎上前低声和人交谈,他就对一旁的朱二问道:“这听雨小筑的名字,你可知道由来?”

这种昂贵的地方,以朱二从前那点可怜巴巴的身家,那还真是不怎么来得起,更不敢在张寿面前充作常客——毕竟,只要张寿对朱莹一说,他回头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本来还想询问张寿来这儿干什么的他只能装做没来过的愣头青。

“这种附庸风雅的地方,肯定是用了哪句诗词当作典故卖弄。”

陆三郎刚对门房表明是来赴渭南伯之约,刚转过身,他就听见朱二故作鄙薄。哪怕只是分了四成干股,他还是不由得讥刺道:“就连几位大学士开寿宴的时候,也请过这里的姑娘去歌舞助兴,其他的尚书侍郎那就不说了。你有本事也附庸风雅试试。”

朱二被陆三郎这一刺,顿时新仇旧恨上心头。可还没等他反唇相讥,就只听张寿若有所思地说:“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诗一向以晦涩唯美著称,这首诗也不知是不是听雨二字出处。”

之前留宿过那座没有怡红院的大观园,如今又来了听雨小筑,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林黛玉最喜欢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此时忍不住就拿出来制止了朱二和陆三郎那小孩子斗气似的互讽。果不其然,陆三郎和朱二两人面面相觑,却都接不上话茬。

李商隐的诗不少,陆三郎就记得一首赫赫有名的锦瑟,至于朱二……那更是一首都不记得,怎么接?

正在此时,门内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张博士一语道破这听雨两字的真意,难得!怪不得您要过来的消息传出之后,十二雨全都说一定要来为您献舞一曲!”

张寿抬头一看,就只见出来迎接的,并不是什么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而是一个心宽体胖,至少也有两个陆三郎吨位的老者。尽管体态肥硕,年纪乍一看也不小了,但此人却一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健步如飞。

他觉得那应该不是陆三郎和自己提过的渭南伯张康。哪怕从前是蛮人,现在那也好歹是一位伯爷,哪有屈尊来迎接他的可能?退一步说,张康是听雨小筑的真正东家,这事儿没几个人知晓,对方就算真的屈尊出来迎接,也不至于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

所以,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老者,只可能是陆三郎口中的京城首富,万元宝。

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可搁在这位京城首富身上,真是连名字都金光闪闪,财气十足。

果然,肥硕老者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正是京城首富万元宝。随即,万元宝又非常热情地拱手问好:“陆三公子说把张博士您给请来了,我最初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这粗陋地方真是蓬荜生辉,来,里面请!”

朱二一直都觉得,张寿是走了狗屎运,这才和自家赵国公府搭上了关系,那所谓的婚约更是无稽之谈。可如今见万元宝这个在达官显贵当中左右逢源的老滑头竟然也对人这般态度,他再想想自己也只不过蹭别人的请来过听雨小筑两次,只觉得这世上简直不公平极了。

难不成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就能男女老少通吃?否则朱莹对人一见钟情,张琛陆三郎还有那么多贵介子弟全都被收服,葛雍逢人便说自己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关门弟子,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两个小孩子,居然也口口声声都是老师说如何如何?

现在就连万元宝都只顾着巴结张寿,这世道简直没天理了!

对万元宝的热情,张寿应对从容:“我只是应邀赴会,怎敢当万老爷亲自迎接?别人来都是只谈风月,不谈公事,我却是只谈正事,不谈风月。歌舞娱兴无妨,否则,陆三郎之外,我还请了朱二公子做陪客,他说不定就要掀桌子了。”

朱二登时气得心里大骂。难得来一次听雨小筑,当然要上全套!我又不是我家妹子,会掀桌子才怪!然而,当万元宝笑意盈盈地朝他看过来时,他立刻就心虚地打了个哈哈。

万元宝也笑道:“那是那是,十二雨她们那是仰慕张博士风采,怎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三郎跟着张寿身后,闲庭信步地在万元宝的逢迎下往里走,曲径通幽时,他赫然瞧见几处拐角都站着三三两两的女子,不禁有些犯嘀咕。因为张康的缘故,他有一阵子来得次数不少,所以须臾就认出了其中有那些还未大红大紫的,却也有此地头牌十二雨身边的婢女们。

最初那还只是偷窥,可渐渐的,这些女子们便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在那,热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张寿脸上,就好似他和朱二完全不存在似的。而即使在那样的目光中,他却发现张寿自始自终不慌不忙,目光虽说不时往四下看一眼,但更多时候都是在和万元宝谈笑风声。

陆三郎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救下张康之后,被第一次带到这里的情景。虽说没有真的开荤,可他那小身板突然面对那么些尤物,鼻血流了一地,结果被张康很是嘲笑了一番。

直到来多了,他才品出了苗头。在这种地方,谈琴谈诗谈人生,谈酒谈歌谈风月……反正,无论男女,谁都没有奢求在这种地方收获真正的情爱。

可张寿明明是第一次来,却似乎把握得挺好……是因为美艳绝伦的朱大小姐看多了,所以看那些庸脂俗粉就犹如土鸡瓦狗?可那是因为环肥燕瘦,各有不同的十二雨没出来,真要是出来了,真要是对你言笑盈盈,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张寿还会把持得住吗?

张寿早就发现,这段路似乎长了一点,更准确地说,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听雨小筑有多大,但万元宝故意带着他绕了一个圈子,那是确凿无疑的。两边一直都没有断过女子围观,眉目传情的,低吟浅唱的,半遮面目的……但对于见过无数阵仗的他来说,犹如看戏。

直到最终进入居中一座小楼,那些目光方才全都被隔绝在帘子之外。张寿四下一扫,目光就落在了那个正在起身的男子身上。只见其两鬓苍苍,但乌发更多,五官容貌颇为刚硬,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怒自威,气势凌厉,不由自主就会让人忽视至少六十的年龄。

而领他进屋的万元宝,笑容可掬地行礼道:“伯爷,我把您的贵客带来了!刚刚在路上,那真是人人驻足,夹道看张郎,要不是还有最后一点矜持,十二雨只怕也会过来凑热闹。要我下去说一声,让她们预备好拿手的准备献艺么?”

渭南伯张康却没回答万元宝的话,做了个手势示意张寿和陆三郎朱二自己落座,这才笑道:“呵呵。还是再过一会儿吧。否则万一歌舞正酣时,朱大小姐打上门来,大家都尴尬。”

“哦?没想到伯爷位高权重,掌管军器局,居然也对莹莹畏之如虎吗?”张寿欣然落座之后,见陆三郎已经殷勤地上来给自己斟了酒,他就笑着反问了一句。

张康先是一愣,随即就大笑道:“别说是我,就连几位皇子见她也要让三分,怎能不怕?她这两年已经算是收敛了,否则就凭她从前的脾气,那些御史逮着赵国公就乱喷一气,她就敢提着鞭子找上门去论理!”

对张康那戏谑的目光仿若未见,张寿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随即便神情自若地说,“我却觉得,莹莹为人,冲动却仗义,霸道却讲理,要是她提上鞭子去找谁的麻烦,那么,肯定是别人自找的!如若她今天真的打上门,说不定也是因为这听雨小筑有什么不妥呢?”

此话一出,就连朱二也为之侧目。你们都还没成婚呢,你就这么不遗余力帮她说话?

而陆三郎则是直接笑出声来。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渭南伯,我就说阿寿是最了解我的人,就算我不在,他也绝不会说我坏话!不像我二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眼见朱莹神采飞扬地从屏风后出来,朱二简直欲哭无泪。我今天没招你惹你啊?为什么你一出来就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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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曲项向天歌

张寿还真没想到朱莹竟然会早来一步,此时见她一身男子冠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当陆三郎已经眼疾手快地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他身边,她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时,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不是让阿六给你捎过信了吗?”

“我不放心!”朱莹瞪了渭南伯张康一眼,“你哪里知道这些地方的厉害。想当初我干嘛非得要把我二哥从那种地方揪回来?不就是有些女人想入豪门想疯了,竟然给人下药,然后哭着喊着说怀了男人的骨肉?听雨小筑虽说名声好点儿,但天知道会不会有人痴心妄想!”

她顿了一顿,脸色不善地斜睨着朱二:“最重要的是,谁让你带着我二哥!万一他做了什么连累你了呢?”

得,知道朱二在朱家人眼里那么没不牢靠,我就不带他了!

张寿叹了一口气,随即语重心长地说:“莹莹,不能老是用旧眼光来看人。你二哥今非昔比,不是那种浮浪的纨绔子弟了,他之前还和我说,要好好为将来打算。”

朱莹没想到张寿竟然会帮二哥说话,见朱二连连点头,满脸讨好地看着自己,她这才轻哼道:“那我就姑且当你知错能改,以观后效好了。”

渭南伯张康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确定京城有名的任性刁蛮大小姐,如今是真的被那个乡下小郎君降伏得死死的。可他之前被朱莹堵门之后,不得不带人来到这听雨小筑,却不是为了确定两人关系如何的。当即,他就轻轻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莹莹你既然出来了,那人就算到齐了。老万,你就请十二雨进来,把她们排练许久的那套十二天魔拿出来给贵客掌掌眼!”

趁着万元宝下去,张康就笑容可掬地和张寿攀谈了几句,却决口不提巧匠之事,反而饶有兴致地问张寿一些算经的东西。果然,朱二和朱莹全都听得极其不耐烦,只有陆三郎不时笑容满面插上一两句。而当十二雨迟迟不来时,朱莹干脆就使劲朝朱二跺了一脚。

差点哀嚎出声的朱二瞧见朱莹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老老实实地随着她站起身来,去欣赏屏风上那幅他根本就毫无感觉的猛虎图。而直到这时候,瞅着机会的张康才低声问道:“张博士找巧匠,是想做什么东西?”

这位渭南伯还真是不管从哪看,都不像什么所谓的蛮人!

张寿转动着小酒杯,见陆三郎已经开始主动帮他望风——其实也就是防止朱莹和朱二突然杀回来——他就微笑道:“其实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难不成伯爷除却军器局那些繁复的大家伙之外,对各种各样的奇器淫巧小玩意也感兴趣?”

“纯粹好奇而已。”张康笑得非常自然。

“张博士仿佛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前过往人人一无所知,但一出世就是葛太师口中少见的算学天才,我自然免不了好奇之心。我这个人天生如此,早年那一次就是因为单身出去的时候好奇跟踪了几个神神鬼鬼的家伙,结果被人捅了一刀,还是陆三路过救了我。”

见张寿顿时难以置信地去看陆三郎,而陆三郎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真的是正好路过,而那次,伯爷捡回一条命,但后来因此抓住的,并不是他以为的几个预备纠集人械斗的恶霸,而是偷孩子贩卖的人贩子。当然,伯爷没居功,别人都不知道。”

这简直好奇心重到连死都不怕了!

张寿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而,他从来不是为了满足陌生人好奇心,就对人推心置腹的性子,当下就轻描淡写地说:“我之前一直偏居乡下,最近才知道身世。我母亲从前开过绣坊,做过织染,所以我想找些了解这些的能工巧匠,做一些好用的东西送给她。”

对于这样的说法,张康明显不大相信:“哦?以张博士的俸禄,觉得养不起令堂?”

“那是家母曾经的事业,哪怕我不用她养家糊口,可并不代表她就只能在家安享天年逗猫安宅。就好比有人喜读书,有人爱投壶,有人爱弹琴,有人喜鼓瑟一样。”

见张寿答得坦然,张康瞅了一眼朱莹,想到她也出面给张寿的母亲找过徒弟,张寿说的也许真是实话,他就打了个哈哈,把这一茬姑且岔了过去。

而一旁的陆三郎瞅了一眼安之若素的张寿,心里却总觉得张寿所求不是这么简单。可就算他拿过张康优厚的分红,却也没打算帮着这位渭南伯敲边鼓。他在找能工巧匠的时候被张康撞见,不得已吐露了张寿的所托,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帮忙请人来这地方,他已经够意思了!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随即,大门便被人推开,紧跟着,十几个乐人分两排鱼贯而入。见此情景,刚刚还离座腾地方给张寿三人讨论“算经”的朱莹,连忙拉着朱二回来坐下。等看到这些乐人一一入座,她的目光顿时投向了门口。

听雨小筑的十二雨据说都是妖娆多姿的大美人,她倒有些好奇,究竟有多美?

张寿连选美的大阵仗都在VIP区域现场见识过,兼且对歌舞从来兴趣不大,此时见张康不再追问,而外间绮年玉貌的婢女进来送酒菜摆盘,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美酒佳肴上。

尽管一道道菜全都看似精美,但他见惯了某些创意菜的中看不中吃,因此看来看去,最终选择夹了一筷子鱼。可就当他专心品味,暗赞这味道总算是没辜负那漂亮的摆盘时,骤然听到一声鼓响。

随着那声音,他本能地抬头,就只见四扇大门几乎同时打开,随即十二个人影便骤然一弹,竟是轻盈地跃进了屋子。当众人乍一落地时,他就只见广袖飘落,犹如雾散云开,露出了一张张素颜。如果说朱莹那是丽质天生,艳光四射,她们便是雨中白荷,清新悦人。

而且,这样的丽姝不是一个,而是整整十二个!

饶是他最初还不怎么感兴趣,此时也不由得放下筷子,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然而,最初的惊艳过后,尽管舞姿优美,他对这所谓的十二天魔舞还是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的口味早就被太多费尽心思博取众长的编舞大家给养刁了,至今印象最深刻的舞蹈,也就是当年那一曲千手观音。因此哪怕此刻一个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翩翩起舞,舞动之中偶有春光乍泄,可连比基尼美人都看过无数的他,又哪谈得上多少心动?

张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菜,心中寻思着,那道鱼做得还算鲜美,中间的红焖羊肉不知道如何,那晶莹剔透的蹄冻看上去好像还挺好吃,就不知道是不是徒有其表……于是,他间或瞟一眼场中,筷子却不紧不慢地在一道道菜色中穿梭。

而在拿出绝学的十二雨看来,她们最初登场时,确实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不过片刻功夫,那个在其他人口中,清雅俊逸犹如画中人的张博士,便时不时低头品尝桌上酒菜,仿佛那些只能满足口腹之欲的美食比她们更加吸引人。

尽管知道那是京城有名的千金大小姐朱莹的未婚夫,而朱莹此时也在这里,可面对这一幕,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生出了好胜心。

于是乎,抛媚眼的花雨几乎眼睛酸涩,不时甩动袖子露出凝脂白玉一般肌肤的绯雨却发现,自己还比不上一道凉拌脆藕,露出纤足上莹红玉甲的春雨却只见张寿在品尝蹄冻,只有刻意显露出纤长优美脖子的睛雨,如愿以偿等到了张寿的一个笑容。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的形容,却让她险些跳错了动作。

“这应该便是曲项向天歌吧?”

曲项向天歌的那是鹅,不是人!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

而同样听到张寿这嘀咕的陆三郎差点没笑死,却还得拼命忍着。而朱莹则慢了半拍,她先是一愣,随即直接伏在了桌上,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只有朱二还没反应过来,竟是连连点头道:“不错,就是曲项向天歌,舞美词更美!”

朱二,你将来如果被京城所有风月之地列为不受欢迎对象,那可不是我害的!

张寿自己也醒悟到他这有感而发用错了词,绝对会被人背后骂成毒舌。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见此时那一曲舞终于是停了,他就呵呵笑道:“舞美人更美,不愧是伯爷赞口不绝的十二天魔。今日托伯爷的福,方才能见识这一曲,不枉此行!”

觉得张寿这夸赞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康顿时哭笑不得。他甚至怀疑,张寿是不是天生就缺乏欣赏美人的眼光,否则怎会在别人如痴如醉的舞蹈之中,分心夹菜品尝,甚至还不时走神?最奇葩的还是那句曲项向天歌……难不成你当这是十二只白鹅吗?

朱莹却在此时直起了腰来。她若有所思地扫视着面前这十二个不分上下的美人,突然侧头对张寿问道:“阿寿,你觉得谁最好看?”

张寿见朱莹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他就索性笑吟吟地反问道:“你说呢?”

朱二顿时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准妹夫会对妹妹朱莹说一句你最好看,现在看来,张寿总算还没有这般无耻。可下一刻,他就等到了朱莹的回答。

“那还用说?当然是你最好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四环密钥

张寿脸色平静,但心里简直是大写的一个懵字。他知道,刚刚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对朱莹明确表示,你最好看。而且他现如今确实对鲜活明快的朱莹越来越有好感,也很享受这种相处的感觉,但说这种肉麻的话,那却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推了回去。

可朱莹竟然不是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最好看,其他女人都靠边站,而是说你最好看……

这个画风,这个话术,真的很大小姐!

而这一刻,别说张康和陆三郎朱二都瞠目结舌,就连性格各异的十二雨,也都吃惊不小。可在一瞬间的呆滞过后,却还是这些姑娘们反应最快。刚刚才被张寿那一句曲项向天歌气得不轻的晴雨,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张公子确实如同明月,映衬得我们这样的群星黯淡无光。大小姐真是好福气,能有如张公子这般集天地钟灵毓秀于一身的未婚夫。”

这话明里听着自然是赞美,细品之下却暗含揶揄,渭南伯张康顿时眉头微皱,暗恼晴雨不顾身份,不知死活。然而,他却没想到,拍案而起的不是朱莹,也不是张寿,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几乎忽略的朱二。

“就算我家妹夫是夜空皓月,但要说群星,那也是京城乃至于天下其他的年轻才俊,你把他和你们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朱二一巴掌拍得桌子上那些杯盏都跳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大了,“再说了,他能有今天,那也归功于我家妹妹慧眼识珠,是他有福气才对!”

陆三郎顿时一乐。朱二这话水平可以啊,先是捧了一下张寿,随即又夸赞朱莹,这种超水平发挥,他还是第一次见!

见十二雨中的其他人顿时把晴雨拉到了身后,随即十二个绝色美人儿慌忙齐齐伏地行礼谢罪,他就嘿然笑道:“舞是天魔之舞,音是靡靡之音,确实不错,再接再厉,下次努力。”

他也不说下次努力什么,眼见张康打了个手势,诚惶诚恐的万元宝上来,把乐班和十几位美人给轰了出去,还要上来解释什么,他就直接站起身把万元宝一块撵了,随即才好整以暇去关了房门,随即回转身看向张康。

“伯爷,咱们是老相识了,我陆小胖子就老实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张叔。十二雨的舞已经看过了,你今天让我死活把小先生给请来,有什么话就赶紧直说!要是觉得闲杂人等碍事,朱二我拉走,朱大小姐你自己看着办,这总行了吧?”

见陆三郎站起身不由分说就拽着朱二出去,朱莹犹豫片刻,却低头对张寿说:“我就在外头,有事阿寿你叫我。”撂下这话,她也跟着出了门去。

直到大门掩上,张康这才哑然失笑道:“张博士之名为人所知才多少天,单单今日在座这三位,便已经为你折服,真是让天下无数号称才子的年轻才俊瞠乎其后。好吧,陆家那小胖子说得对,我要是再藏着掖着,也未免太小气。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张寿本以为张康要拿给自己的,很可能也是什么密码信之类的东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张康来到屋子一角的柜子里,从中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等到捧着那匣子放到他面前,这位渭南伯随手打开盖子,就只见里头赫然露出了一圈密密麻麻的转盘。

只是粗粗一看,张寿就发现,前世里那些旅行箱的数字锁,大多都是三环,顶多五环,而此时这匣子上那转盘锁就着实很壮观了,因为足足有十四环。

然而,当张康转动其中一环给他看时,他便发现,和通常密码箱上的数字锁相比,转盘上是文字,而且随着张康一格一格转动下来,他又发现,每一格赫然是四个文字。

心中一动,张寿就笑问道:“伯爷不会想要我帮忙解开这个锁吧?我想问问,伯爷找过其他人做尝试吗?”

“当然。”张康非常正经地说,“我找过顶尖的锁匠,但等到他们得知那是建国之初漂洋过海到我朝学习的高丽匠人结合前人智慧打造的锁芯,内中还有自毁机制,就不敢用蛮力了。我还让人不眠不休地尝试了很多种密码组合,但都失败了。因为,拼不成那些已知的诗句。”

“伯爷,一个个文字转动试过去这种土办法,确实不太可能。虽说这十四环锁用的是文字,而不是0到9的数字,所以可能的密钥组合要少一点,但每一环都有四种可能,整整十四环就意味着足足268435456种排列组合。”

说到这里,张寿不禁有些唏嘘,如果三环数字锁代表着10*10*10,总共一千种排列组合的话,这十四环文字密码锁,就意味着排列组合数达到了四的十四次方。虽说相比十四位数字密码锁足有十的十四次方,足足一百兆种可能性要稍微强点,但一样足以让人崩溃。

简单来说,若是靠笨办法逐个挪移想要解开,假设每分钟能够尝试六十次,就这么多种排列组合,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也需要尝试三千多天,将近十年的时间。

想也知道,每分钟六十次的匀速尝试,那是痴人说梦!还不如指望撞大运呢!

张寿随口报出来的那个长长数字,张康听了大为惊叹。虽说张寿说出来的话和其他人差不多,都是表示无可设法,可张寿至少是拿一个明确的数字来说服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匣子里是军器局中保存的一份图纸,据说来自太祖皇帝。”

见张寿果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就低声说道:“睿宗皇帝初年的那次动乱,打开箱子的密钥文字丢了,从此之后,这箱子就一直搁置到今天。虽说每一代人都在尝试,但大家的运气都很不好,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葛太师他们也来尝试过,但都失败了。”

“其实我今天带着东西来找你,没人知道,也并不是皇命,只是我的一时起意,所以你无需想太多。我只希望你能参详参详,是否有解开的可能就好。”

见张寿还是不说话,张康就长叹道:“其实,若不是张博士你解开那密信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后,我无意中琢磨这转盘上的字,发现全都来自千字文,我也不会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到求助于你。”

直到听见千字文三个字,张寿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除了十四字都来自千字文,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别的……”张康微微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地说,“匣子的密文据说是太祖皇帝亲设。”

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国子监九章堂那据说空心的太祖题匾。倒不是说那里头就藏着什么密书遗诏乃至于这种密匣密码之类的东西,而是他发现,那位雄才大略,却又在有些地方相当感性甚至任性的太祖,还真是很喜欢玩这些小名堂。

他沉吟了片刻,随即坦然说道:“说实话,就凭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觉得希望渺茫。我知道匣子你应该不可能交给我,所以这每一环上究竟有哪四个字,抄本你给我一份。”

见张康立时笑着答应,张寿心想自己真是不知不觉就变成密码学家和数学家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而趁着这个机会,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但我也有个条件。”不等张康说出答应又或者拒绝的话,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我想看看地图。不是大明的地图,而是这个天下的地图。我听楚公公和莹莹陆三郎他们都说过,我朝的船队最远到过极西的国家,那么一定有相应的地图或海图,我想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张康本以为张寿会提出什么苛刻的交换条件,一听到此项,他不禁怔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字斟句酌地说:“皇朝舆图我可以做主借给你一观,但天下舆图,却不那么容易……”

张寿笑眯眯地打断道:“我只要亲自看一眼,满足一个心愿,不用借回家研究。”

面对这么一个完全可以说得上简单的要求,张康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好,军器局中素来藏有我朝各种地图。你要想看,明日我就可以带你去看。”

厚道的张寿只提出了这么简单的条件,他再讨价还价,就太不厚道了!

“那就多谢伯爷成全了。我会尽力试一试。若是没头绪,也会尽快回复你!”

张寿呵呵一笑。他对于解密是有那么一点兴趣,但并没有多少把握,而这个条件,却是他早就想到的。要知道,自从楚宽和葛雍先后对他说过某些事情之后,他就生出了一个不小的疑惑。

大船航行四海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明的船队听上去还到了欧洲,觉得那边都是些妄自尊大的小国。但是,奥斯曼帝国这年头应该已经存在了,而且算得上一大霸主,甚至让后来的欧洲人来中国都不得不往西边绕路,以至于误打误撞发现美洲。

那么,大明的船队怎么会觉得奥斯曼帝国是小国?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念头通达

刚刚没怎么喝酒却突然酒气上脑,一时说出了那样的话,当被陆三郎拖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吹了一阵冷风之后,朱二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些冷静了下来。可就因为清醒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之前居然会附和张寿说什么曲项向天歌,接下来又拍案而起,简直是在作死。

他日后难不成就真打算老老实实做一辈子朱二公子,再也不上青楼楚馆这种地方了吗?

只要人家口耳相传,以后那些如花似玉的头牌们谁还愿意用正眼看他?

朱二正自怨自艾的时候,陆三郎却一如从前那样,勾肩搭背,亲切而热情地说:“朱二哥,你可以啊!刚刚你说的话那可真是……附和时有水准,损人时有水平!之前咱们哥俩疏远了,今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就那点小龃龉,你总不至于记一辈子吧?”

“你还好意思说?”朱二终于回过神来,一时怒道,“之前你就骗了我,今天也是一样,怎么早不说到听雨小筑来,还有十二雨献舞?我刚刚说的那话要是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你就是爱护妹妹,尊敬师长顺带向着准妹婿的好哥哥!”陆三郎笑眯眯地打断了朱二的话,随即循循善诱道,“知不知道你家妹妹在宫里太后和皇上面前是什么地位,知不知道你家那位准妹婿在皇上和葛祖师面前是什么地位?”

“护着他们,比在这些地方讨好那些女人要划算多了。这些女人替你扬的名,那都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的。而她们糟践你的名,那也是你根本就无所谓的。”

见朱二顿时怔住了,陆三郎便哂然笑道:“你别看京城这些烟花之地捧出了一个又一个头牌,贵介也好,才子也好,一个个都趋之若鹜。可咱们和那些才子是不同的!头牌需要才子们帮她们扬名,而才子们也需要这些女人帮她们传播诗文,大家是各取所需。”

朱二已经是听得有些愣住了:“那咱们这些人……”

“咱们这些官宦子弟,贵介公子,那就是求一个家里没有的情趣。你家里的丫头们敢对你冷若冰霜,不假辞色么?”见朱二下意识地迸出了一个敢字,陆三郎顿时拍了拍额头,心想你家状况还真是和别人不同。他只能临时改变说辞,否则又会被朱二直接噎回来。

“贵介子弟逛这种地方,也就是图个乐子,你放下身段讨好,人家欲拒还迎,到最后还不是只要你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你信不信一会儿她们不但一个字都不敢传扬出去,回头还会再过来给你赔礼?否则,听雨小筑日后就不是十二雨了,改成十二花也无所谓!”

陆三郎拉着朱二嘀嘀咕咕,朱莹则是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张寿都让阿六给她送了信,她本来确实不打算过来,可听到张寿竟然带朱二去,她就按捺不住了。二哥做的蠢事数都数不清,张寿他倒不担心,万一二哥犯蠢帮着外人坑自己人怎么办?

可刚刚朱二拍案而起说出的那番话,她听了却着实心里有些小小的触动。

因此,踌躇再三,她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见陆三郎立刻闭嘴,朱二看到自己则明显有些胆战心惊,她懒得理会自家二哥,看着陆三郎道:“阿寿托我帮去留意的事,有了眉目。兴许等你下次休沐,又或者下下次休沐的时候,就能见着人了,到时我和阿寿陪你一道过去。”

朱二听得一头雾水,陆三郎却眼睛贼亮。朱莹和张寿陪自己一道过去……一道过去什么地方?毫无疑问,约地方彼此相看啊!他已经根本就不在乎门第了,只要能符合自己说的性格,只要身家清白的女子那全都可以!当下,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来了个深深的长揖。

“大恩不言谢,等来日事情成了,我一定重重报答!”

朱莹忍不住扑哧一笑。哪怕她最近已经越来越觉得,二哥曾经给自己选定的这个小胖子越来越有趣了,压根就不是她最初认为的猪头,可一想到自己竟然要成为小胖子的媒人,她还是觉得滑稽。

而接下来,看到陆三郎知情识趣地把朱二让给了她,想到从前小胖子涎着脸往自己身边凑的样子,她不得不嘀咕,这家伙真是演什么像什么,不去戏台上唱戏真是可惜了。

“莹莹……”

听到耳边的这一声称呼,朱莹顿时回过神来。见朱二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不轻不重踩了他一脚。直到人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呼痛,她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

“你是没大哥英明神武,可你也是我哥哥,不然你从前从我这坑蒙拐骗了那么多钱,换成别人我早就打死他了!你看中陆猪头时,就算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可只要没经过我同意,那就是你混账!”

“可事情都过去了,祖母都罚过你了,我也不会再记着,否则娘回来后你还能好过?

想到继母当初的厉害,朱二顿时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脑袋:“我知道莹莹你大人有大量,祖母和娘也都是大气量的人……”

“少说废话!就和你今天维护我和阿寿一样,你是我哥哥,关键时刻我当然也会帮着你!”朱莹伸手替朱二正了正那顶歪了的发冠,轻声说道,“大哥定亲多年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急病过世了,所以他硬是拖到出征前也没成婚,如今又消息全无。二哥,今后该你挑担子了!”

今天朱二还就这个问题问过张寿,然而却没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此时他忍不住再次问道:“可我该怎么做?我又没有陆三郎那样的才能……”

“张琛他们三个就有才能了吗?”朱莹哂然一笑,随即昂起头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做人就要有自信!别人都觉得永平公主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才女,我却只有一张脸好看,但那又怎么了?只要我自己觉得我不输给她就行了!”

这是歪理吧?朱二顿时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

你觉得你不输给她,那就不输给她了?做人原来可以光凭一腔自信就能成事的吗?

而朱莹下一番话,原本满心不以为然的他听了却一下子怔住了。

“她觉得她能替皇上发现人才,收拢人才……可这有必要吗?科举本来就考八股文,不用她去做,那些考官也会兢兢业业把人选出来呈送到皇上跟前。她那月华楼文会,说句不好听的,把人家考官置于何地?她有那样的功夫去遴选人才,还不如好好给自己找个夫君!”

“就和我一眼就相中了阿寿一样!”朱莹坦然直视着朱二的眼睛,笑意盈盈地说,“所以,二哥,你要真打算上进,先好好把二嫂娶进门来。”

我的婚事好像不是我说了算的吧?朱二心中有些痒痒,但想想那些打过照面的千金大小姐,他却又觉得大多数人都索然无味。直到这一刻,他方才隐隐感到,虽然妹妹朱莹在他看来似乎有那么一大堆缺点,可人却至少鲜活有趣,不像某些姑娘那样古板木讷。

想到如今这是在听雨小筑,贸然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实在是不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不得不强行岔开话题:“张寿和渭南伯也已经说了挺久的话了,这到底是在商量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多半和什么算学有关。”朱莹有些发愁地皱了皱眉,“只可惜我一点都不会……”

就当朱莹再一次懊恼自己那贫乏的数学天赋时,她突然听到院门外似乎有动静。有些奇怪的她索性直接走了过去,当瞧见是刚刚跳了那一曲的十二雨全都来了,只不过此时却褪去了那些艳丽的霓裳,而是一个个素衣跣足,披头散发,像足了罪妇,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还没等她们开口又或者动作,她就不耐烦地重重一甩袖子。

“刚刚我二哥脾气发过了,你们赔罪也赔过了,这就算是两相抵消,还跑来演这一出干什么?舞跳得不错,我见犹怜,只可惜我家阿寿不解风情!入了这地方是你们时运不好,只要不来招惹我家的人,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不会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喊打喊杀。都下去吧!”

此时此刻,张寿拿了张康抄下十四环转盘密码的字条,正好推门出来,听到朱莹这话,他就对身旁的张康一笑,却只字不提外头那情景:“伯爷,刚刚陆三郎和莹莹他们腾出地方给我们说话,站在院子里吹了这么久的风,你是不是应该另找个地方,请大家吃一顿?”

张康正因为外间这乱糟糟的一幕而皱眉,听到张寿这么说,他立时摆出从善如流的姿态,笑呵呵地说:“好,那就换个地方,我再摆一席!老万,让她们散了,别好端端的败兴!”

眼见万元宝赶紧满脸堆笑,犹如撵什么似的把十二雨给撵了回去,朱二再想想陆三郎刚刚那番话,只觉得心念一下子就通达了。

听雨小筑也好,十二雨也好,其他风月之地也好,归根结底还不是看权势?那些流连这些地方的贵介子弟,有谁真敢纳个头牌行首回家里?养外宅的那都是偷偷摸摸好吧!

所以,他之前别说没说错话,就算真的说错话,怕个鬼啊!

想想他从前被几个所谓头牌行首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都还没沾上手,真丢脸!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男女有别

渭南伯张康爽快地另找了一家京城有名的馆子,招待张寿一行四人吃饱喝足之后,陆三郎笑眯眯地自回国子监,继续去当他那浪子不换的天才好监生。而张寿和朱莹朱二辞别了张康,坐上马车回去时,朱莹就按捺不住好奇了。

“阿寿,张康找你干什么?这个人一向很低调的,上朝都不太去,就连我爹和楚国公秦国公他们,他都很少往来,所以我听说他请了你去听雨小筑,实在是觉得这事儿不正常,这才决定上他家门口堵人!”

朱二忍不住侧目。不熟悉还敢上人家堂堂伯爵家门口堵人,换我的话,张康那气势,瞪过来我恐怕就跪了,这还不算,回去肯定要被祖母责罚一顿,可朱莹这么做……看看刚才张康那样子就知道了,人根本就是无奈纵容,至于回家之后,祖母和继母会骂她才有鬼!

男女之间,天差地别啊!

而张寿从朱二那变幻不定的表情,就轻而易举地读出这位二少爷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他当然不会去劝解什么,笑着拿出了张康的那张字条递给朱莹。

“没什么大事,渭南伯病急乱投医,想找我打开一个匣子,大概是他不知道从那搜罗来的宝贝,好奇心重的他就想打开看看。你看,就是这样一个十四环的文字锁。”

朱莹接过来之后,瞅了一眼后,她就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居然是这种锁!我家也有好几个,但多半只有三环,最多也就是五环,小时候我还觉得好奇玩过,虽说每环就四个字,可三环的锁,我也花了好久才最终打开,这十四环要试到什么时候?”

朱二也凑过来好奇地看了看,随即却撇撇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就不信用笨办法一个个试过来,还会打不开!”

“我之前对渭南伯说了,总共有268435456种组合,如果一个个试,就算是再快的手,不眠不休也得试整整十年。”

朱二登时吓了一跳。他两眼圆瞪地看着这张字条,眼见朱莹犹如烫手山芋似的赶紧还给了张寿,他灵机一动就嘿嘿笑道:“这事儿我和莹莹可帮不上忙,陆三郎那家伙还差不多!”

张寿哪里不知道朱二想要坑陆三郎,当即笑道:“谁也帮不上忙,据说就连老师他们都没解出来。至于我,渭南伯也就是病急乱投医。回头我随便试个几天,到时候就回复渭南伯,说我无能为力好了。”

听到葛雍也没解出来,朱莹却来了劲:“那可说不定!之前临海大营和兵部内鬼之间的那些密信,葛爷爷他们还不是束手无策?虽说阿寿你未必比葛爷爷厉害,可你比他有福运!”

葛老师你这会儿有没有耳朵痒打喷嚏?

哭笑不得的张寿心中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就摇头道:“你说得简单,哪有那么容易,反正我不抱什么期望。倒是我对渭南伯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想看看大明之外其他国家的天下舆图,他答应了我,说是明天晚上就带我去看。”

话音刚落,朱二就叫道:“这也太亏了吧?你之前帮皇上解决了九章堂题匾那么大的一个难题,又帮王大头解开了那十几封密信,得到的好处却少之又少!张康那个蛮人当初从睿宗爷爷手上得过很多赏赐,如今六十多了又没儿女,你就应该问他要房宅田地,金银……”

朱二突然打住,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把美女二字给吞了回去。

“俗!”朱莹狠狠瞪了二哥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等阿寿把那十四环锁解开来,再去问渭南伯要这些也来得及,现在就应该摆出云淡风轻,淡薄名利的态度,这就叫高风亮节,懂不懂?这样人家才会感激你。”

见朱二顿时哑口无言,张寿顿时乐了:“照莹莹你这么说,为了让渭南伯感激我,我岂不是应该卯足尽头把这锁解开?”

朱莹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只要解开,以渭南伯的性子,别说房宅田地,金银美婢,你要什么他肯定就会给你什么。而且还有我们给你作见证,他想赖都不可能!”

被大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就是真的有线索能解开,也要说无能为力……否则日后我就等着一大堆人拿着天底下各种奇奇怪怪的信和书籍来求我解密好了!

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张寿笑吟吟地把字条重新收好,这才饶有兴味地说:“莹莹,张琛之前说是擒贼有功,秦国公府得到了宫中的颁赏。要说赵国公府也直接绑了两个叛贼给顺天府衙,如今王大尹连案子都判了,对赵国公府朱家就没个反应?”

“要说宫中的反应……那天晚上我和你从赵园回来,我先回家里见祖母和娘的时候,宫中是赏了祖母和娘两匹蜀锦,两匹云锦,两串紫檀佛珠,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还指名赏了我一串南珠,一对玉璧,两个赤金嵌宝石项圈,外加赏了我二哥一套文房四宝。”

说到这里,朱莹没注意朱二听到文房四宝时那凄苦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宫里三天两头都有赏赐给我家,我那天晚上急着去你那也没在意,原来那次是给我们擒叛贼的赏赐?”

张寿原本还以为皇帝是想突出一下张琛的贡献,此时才知道赵国公府不是没得到赏赐,而是大小姐因为获赏次数太多,直接就忽略不计了!

果然,紧跟着朱莹就懊恼地拍了一记大腿——只不过,龇牙咧嘴的,却是倒霉的朱二,因为朱莹直接拍在了他的腿上:“怪不得祖母那天就对我说,你也许很快就会升官了!我都忘记和你说了!”

“升官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张寿置之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我倒是希望,王大尹这一次杀鸡儆猴,能够给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一个深刻的教训。”

“说得对!”朱莹立刻怒火再起,“郑怀恩虽说挨了板子,王大头上书要求除去他的宗籍作为惩罚,但这事情还没个结果呢!明天我就进宫去,直接请皇上主持公道,那郑怀恩简直丢了宗室两个字的脸,不狠狠教训教训他,以后这些宗室就更加烂透了!”

眼见自家妹妹杀气腾腾,朱二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想提醒她别在未婚夫面前表现得那么凶悍。果然,他就只见张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王大尹既然已经上奏,那我们只要静待结果就好。郑怀恩的父母不进宫求情才怪,你可别再去敲边鼓。”

“他爹那是活该!什么英宗嫡孙,那是因为英宗皇帝那些儿子都自相残杀死光了,就剩下他一根独苗,睿宗爷爷为了表示一下对英宗皇帝的尊重,这才立了他作嗣和王。偏偏郑怀恩还上窜下跳,还打我的主意,哼!”

发了一阵脾气之后,朱莹到底还是答应了张寿,不去说郑怀恩那件事。但她却想起,她之前用激将法撵了永平公主回宫,也不知道她那个死对头如今把那一桩刺客的案子查清楚了没有。只不过为了这事儿进宫却没必要,还不如找个机会守株待兔。

话说回来,永平公主眼高于顶,至今也没传出对哪个男子青眼相加,而永平公主之外的两位适龄公主,因为生母都是怯懦小心的性子,婚事也没下文。回头她不妨去皇帝面前说一声,请皇帝亲自掌掌眼,免得礼部乱选人。

本朝公主并不愁嫁,夫婿除却不能当到尚书大学士之类的高官,其余的方面大员尽可凭本事去争,并不耽误前程。

等到马车遵照张寿的嘱咐在葛府门前停下,朱二眼看张寿进去,马车重新开动,他这才苦口婆心地说:“我的妹妹,就算你是为了张寿好,可你也太煞气外露了。就和你今天跑去堵渭南伯,然后跟去了听雨小筑一样,换成我是阿寿,我早就炸了!”

“你怎么可能是阿寿,差着老远呢!”朱莹没好气地把朱二堵了回去,但随即到底是低声嘀咕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阿寿从来都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好。”

“等他觉得你不好,那就来不及了!”朱二换了满脸正色,可话出口之后,他却觉得心里一阵纠结。他明明觉得张寿配不上朱莹,怎么现在反而生怕妹妹脾气太大,日后被人嫌弃?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朱莹开口说道:“海淀赵园那边都能查出这么多纰漏,我之前禀告了祖母和娘,正在亲自盘查家里所有产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害群之马。二哥,我昨天和今天才去过三四家铺子,问题都不小,提前告诉你一声,你自己想想,用的人有没有问题。”

没等瞠目结舌的朱二反应过来,朱莹就低声嘀咕道:“当初阿寿帮我招揽了那么多人,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我也得趁着这机会盘点盘点我的嫁妆和私房,否则怎么招兵买马,栽培自己的班底?他们的终身大事,我也得留意留意!”

我堂堂赵国公二公子都谈不上自己的班底,你就已经打算招兵买马,建立班底了?

而且,你居然还留意别人的终身大事,我这个二哥的终身大事呢?

想到自己那有限的月钱,再想想朱莹从来都装不下,满满当当都是好东西的梳妆匣子,朱二只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是够悲催。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老师常背锅

“好啊,你还知道过来!人人都说我葛雍收了个好徒弟,褚瑛那老家伙就快拿眼刀把我老人家给宰了,就连老齐看我都是一脸嫌弃,好像觉得我老是藏着掖着等着一鸣惊人!可我呢?谁知道我老人家被你耍得团团转!”

张寿一进葛府,就被又聋又哑的老仆给领进了葛雍书房。此时见葛雍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连忙赶上前去,熟练地给老师拍背揉胸顺气,随即又是轻声慢语。

“老师别生气,我也是知道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好撑船,这才以您的名义行事,否则那些监生好办,那些学官却镇不住!”

见葛雍脾气发完,就坐在那儿拿眼睛瞪他,张寿便把自己向国子祭酒周勋要资源未果的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葛雍怒道:“廪米不给也就算了,国子监的监生逢年过节总有一份节礼可以领的,到他这就都变成朝廷不给钱了?”

一怒之下的葛太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葛氏语录正在变得越来越多:“亏得你掰出一句书非借不能读也,否则若闹得九章堂监生要靠借贷读书,岂不是笑话?太祖初年那么穷,为什么还能对监生这般优厚?如今朝廷哪里就穷了,我看是天底下一个个官太多,虚耗了俸禄!”

知道今天葛老师这脾气一定得引导出来,否则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一直生闷气,那就是自己铸成大错了,因此张寿少不得为没有全程跟到底的葛雍细细说了今日上课的种种情况,这其中就包括,三皇子和四皇子被他撵了回去,而包括朱二等等乱入的旁听生坚持到最后。

见葛雍一副还算满意的模样,他这才笑着许了个空心汤团。

“只要九章堂一直这么开课,日后一定会有人因为好奇而过来看看热闹,长此以往,说不定就能吸引一些监生。而三皇子四皇子既然好奇,也一定会买了那些入门书去慢慢研修。如果这种风潮能够从宫里传到宫外,这些相当于给孩子的启蒙书,总会有人买。”

“不指望天底下每个人都能看懂九章算术中那些繁复的东西,但懂得基础的人越来越多,今后那些连最基本的数字都弄不清楚的官员,自然而然就会越来越少……”

葛老爷子那满腹火气,就这么被张寿润物细无声的话语,渐渐给浇灭了。只是,虽说没有当时在国子监时的那股邪火了,他却还是忍不住挑眉问道:“你小子为什么老喜欢把事情栽在我老人家头上?你编的书也好,你讲的话也好,非得说成我老人家的干什么?”

说到这里,葛雍的口气就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当初信了你的鬼,什么失传的典籍,失传的典籍会用那种鬼画符写?如果别人知道那些书是你编的,现在外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就不会那么多。不说别的,今天你在九章堂里说的书非借不能读也,也会助长你的名声!”

对于葛雍的嗔怪,张寿表现得安之若素:“老师,您是因为如今外头对那些书反响不错,今天我说那番话后,齐先生他们也大为赞同,方才觉得如果宣扬是我写的,会助长我的名声。可若是一开始就说那些书是我写的,您真觉得会有如今的反应?”

“不,绝对不会,人家会说,老师您为了抬举关门弟子,不顾脸面把自己的著作安在学生身上,把自己的文章送给学生去扬名。”

张寿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话之后,见葛雍顿时面色一沉,他就笑道:“老师,这是人之常情。对于年少的人多质疑,对于年老的人则多肯定,就算您是名声赫赫的葛太师,也没办法扭转这种固定的认识。而且,我这段日子已经够出名了,用不着这些无用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说,他如今光凭一张脸就可以出名,这所谓的才名如果再继续往上刷,那就过头了。就比如今天这黄生借书说,如此老气横秋的论述,葛雍说没问题,换成他,光是评点天子之书那就非常要命了!所以,他下一番话的语气自然也就更加诚恳。

“如果能用您的名声,让那些书广为人知,让那些愿意去学算经的人多几个,几十个,几百个……那还是很值得的。所以归根结底,是我借助了葛氏之名,而不是老师您借着我出什么风头。到了您如今的年纪,如今的地位,还用得着我这点小名堂来给您出风头吗?”

葛雍忍不住盯着张寿的眼睛,见那清澈的眼神中只有笑意,看不到一丁点勉强,他只得悻悻轻哼了一声:“你小子就是这么不省心……我那么多弟子,就你最不省心!”

“好好,我确实不省心,让老师您失望了。”

“放屁!你最不省心,但你却最没让我失望!再说,我老人家收弟子,一贯最有眼光!”

葛雍轻轻拍了一记扶手,眉头一扬,顾盼神飞。而一旁的张寿分明看出,老人家确实心情极好,和今晚一开始见他时那种抑制不住的恼怒截然不同。又哄了老头儿几句,他正要借口此时天色已晚,请葛雍早点休息,谁知道人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你那九章堂的课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怎么你这么晚才过来?国子监在北城,紧挨着顺天府衙,就是为了让学生能安心读书,少分心,你这个国子博士得以身作则!快说,去哪了?”

张寿这时候简直有一种逃掉晚自习夜归,结果却遭遇宿管老师查问去处的即视感。偏偏他去的地方,确实是有点问题的。于是,他只能低声解释道:“是听雨小筑,和莹莹和她二哥还有陆三郎一块去的。渭南伯张康的邀约……”

“什么!你居然去了那种见鬼的地方!”没等张寿把话说完葛雍一下子跳了起来,张口就嚷嚷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小子这么多大道理都明白,这道理不懂?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等等,你和莹莹还有他二哥一块去的?还有陆三郎?”

葛雍那暴跳如雷的气势陡然全消,取而代之的是疑惑。陆三郎那也曾经是个纨绔子弟,朱二就更不用说了,然而朱莹……呵呵,这位大小姐是逛过青楼,可谁会觉得她不爱公子爱佳人?更何况是和张寿一起……

眉头一皱的他立刻没好气地问道:“张康那个蛮子请你们干什么?”

张寿二话不说,就把袖子里那张纸条递上。结果,葛雍只瞅了一眼就粗暴地塞了回来,骂骂咧咧地说:“这个见鬼的蛮子,都多少年了还不死心!还说什么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字试过来,这么多年了,他试出来了吗?”

“是,我也告诉他了,如果要一个个字试过来,十四环密钥,也就代表四的十四次方,总共268435456种组合。”张寿见葛雍丢来一个你居然还真算了出来的眼神,他就笑道,“我也就是却不过人家盛情答应了下来,随便试个两三天,告诉他算不出来就完了。”

“这才对。”葛雍满意地点了点头,“算学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之前解开那些密信,风头已经出够了,用不着再挖空心思帮那蛮子开那个见鬼的匣子。”

说到这里,老头儿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张寿确实已经鹤立鸡群,要是那些书和白天那些话都归在如此少年身上,说不定某些人真的会打坏主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当年七元及第,看似旷古烁今,可还不是葛氏代代孤臣,再加上当时英宗刻意造就的结果?

要不是他出身葛氏,老早被当时那些老狐狸啃得渣滓都不剩了!

“好了,白天你上了那么久的课,晚上你又应付了那个狐狸似的老蛮子,想来心神耗费也不小,我就不留你算什么东西了,客房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早点睡,别再算了。”

见葛雍二话不说就开始轰他回房休息,张寿自然不会拒绝,笑着道了晚安之后便告退出了书房。等到摆手拒绝哑仆的带路,熟门熟路回了葛府预留给自己的客房洗漱泡脚之后,他上床时,脑海中却禁不住仍是浮现出了那五十六个字。

他相信,如果那十四字密钥是简单诗句,也用不着他了。在没有线索和参照系,只有千字文这一个线索,就算有计算机辅助,这种一次性密钥基本上来说,那是神仙也算不出来。

倒是明天,就可以去看看这年头的世界地图了,还真是一个特别的体验。就不知道在已经有蝴蝶振翅改变了很多东西的局面下,世界的其他角落是不是也会有所变化!

而且,地图的水平,完全可以看得出如今真正的数学和地理水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地图

九章堂开课的第二天,二十多个监生们在陆三郎的习题流轰炸下,度过了一整个痛苦的上午,等到了下午,张寿用天元术三个字激起了监生们的巨大兴趣之后,就丢出了一元方程这个大杀器,然后不负责任地把讲解的任务交给了陆三郎,自己则是悄然离开了。

不当老师不知道辛苦,更何况他现在一天最多要上八节课,哪受得了,自然更多都要靠陆三郎又或者监生们的自学。

而且,让他去对一群压根不知道方程为何物的监生们讲解最简单的一元方程,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完全不够,也对当年太祖那些简易数学教材的遗落失传大为愤慨。

到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下头时,他就只见张康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那儿,当然,也少不了永远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阿六。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颠簸,累了大半天的他上了马车就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直到最终板壁上传来了咚咚的敲击声,他这才猛然惊醒。

“少爷,军器局到了。”

张寿拍了拍双颊,总算是恢复了还不错的精神,这才下了车,随即便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幽静的小巷子里。别说什么刺耳的工具敲击声,甚至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和军器局这三个字似乎很不相称。而迎上前来的一个青衫官员,主动解开了他的疑惑。

“军器局衙门在此,工场却在地下,这附近的地全都划归了军器局,不少都是空房子,所以没什么声音。张博士第一次来,恐怕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得上命,纵使皇子乃至于亲王都不能进入军器局,所以伯爷请我带您去他在这的另一处私宅。”

见对方解说得很详细,张寿当即含笑谢过——保密单位嘛,规矩大很正常。而地图这玩意,对于那些商家乃至于船队也许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对于军器局来说,应该贵重不过那些重要的武器装备,尤其是,他想看的还是大明疆域之外的天下地图,能带出来也不奇怪。

因为路上没有别人,张寿少不得和引路的青衫官员攀谈了起来,这才得知对方乃是军器局中的八品典簿李炜。虽说和他这个国子博士也就是差一品,但他可不会愚蠢到认为七品和八品之间真的就只差一点儿,因此对方既表现得恭敬而疏远,他问了两句也就住了口。

当他踏入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院子时,前头这位李典簿突然开口问道:“张博士此来,可是为了解开那个十四环玲珑匣?”

张寿想都不想就装傻充愣道:“什么十四环玲珑匣?”

李典簿见张寿面露迷惑,自然没想到他这样名声在外的年轻才俊还会装糊涂,当下就沉声说道:“那是军器局中保管多年的一个密匣,外头是十四环文字锁,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自毁,所以几十年来就没打开过。张博士您解密的能力名声在外,我自然以为是为这来的。”

既然决定装傻,张寿自然就决定装到底:“呵呵,我只是因为陆三郎和渭南伯有些小交情,昨夜见过一面,一时好奇,便希望渭南伯能通融一二,让我见识一下这天下万国的地图。”

李典簿顿时笑了一声,脸上分明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天下万国,那些化外之地,顶多也就是几十上百个弹丸小国而已。等张博士你看到那些地图就知道了。”

对于这样的反应,张寿不禁越发心中疑惑。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当他踏入居中的一间屋子,看到渭南伯张康时,这位年纪颇大,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雄毅,一点都不像蛮子的当朝勋贵,摆手屏退了李典簿之后,随即就指了指东屋。

“因为不是要紧东西,我就带了出来,你进去看吧。既然你说不是借出去,只想看一眼,那么我给你一刻钟,料想应该足够了吧?”

“自然足够,多谢伯爷。”

张寿拱手谢过,随即立时毫不犹疑地进了东屋。即便是在白天,这屋子里依旧点着灯,而借助光线,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三幅地图。可因为光线还是不那么理想,他只看到了一个大致轮廓,紧跟着就发现地图下方的桌子上,有一样意料之外的物品。

那是一个硕大的地球仪。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年头西方不少人似乎还没相信大地是圆的,因为真正能证明地球是圆球的哥伦布航行都还没开始,就算有太祖皇帝这位前贤,明人居然已经摒弃了天圆地方,相信大地是个圆的球?

就在他心疑之际,背后就传来了张康幽幽的声音:“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东西,他说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天帝带到了高空之中,发现这世界不是天圆地方,而是一个球,于是最终就命匠人造出了这个。而后又在上头绘制了这些线和地图。当然,一次做了十几个。”

“既然这是太祖承天帝托梦做出来的,那三幅图中的第一幅,也是将球面放在平面上绘制成的地图。接下来的两张图,是船队在航海之后对比的图,虽说遇到的那些小国稍有不同,但大体陆地轮廓却差不多,太祖皇帝不愧是承天而生……”

已经走近的张寿心不在焉地听着张康的介绍,目光却没有去看墙上的地图,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球上那一条条经线和纬线,看着轮廓分明的七大洲四大洋,看着上头那标注出来的大明疆域所在,以及那欧洲大陆上森罗密布的各大国家。

他也是家中摆着硕大的地球仪,书房里搜集有各式各样世界历史地图的人。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地球仪后,发现七大洲四大洋的位置,竟是和他印象中没太大差别,颇具精度,随即就从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国的大致位置判断出,这是十四五世纪的世界地图。。

那一刻,他已然完全断定,太祖皇帝不但是个地图控,而且还是个地图技能点到了满值的地图控。换做是他,绝对不可能在标注西班牙王国的时候,还贴心地标出卡斯蒂王国和阿拉贡王国,更何况,就那曲折犹如狗啃的分界线他也记不住啊!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代表奥斯曼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颜色区块吸引了过去。而这时候,张康的声音也适时在他的耳边响起。

“大船航行四海之后,朝廷自然倾全力寻找太祖皇帝梦中那些较大的国家,而这两国自然在访查的前列。虽然他们和我国相隔挺远,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但最终在几艘船千辛万苦回来时,带回来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张博士,你可以看看第二幅图。”

张寿抬起头来仔细辨认,最终在那比例失真不太好认的第二幅地图上发现,拜占庭帝国已经丢了君士坦丁堡,版图萎缩,而后世曾经雄霸一时的奥斯曼帝国,除却在爱琴海东面,昔日的米西亚、吕底亚到以弗所之地,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盘,而且前锋已经越过君士坦丁堡,侵入了拜占庭帝国据有的昔日色雷斯之地。

回忆了一下奥斯曼帝国的扩张史,他便隐隐体悟到,奥斯曼帝国的疆域应该尚未完成。可张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陡然心中一动。

“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大败了帖木儿国,帖木儿后来纳贡称臣。而这个帖木儿国的东面,便是太祖皇帝梦到的这个奥斯曼国。太祖皇帝授意边军不断招纳北虏降兵,屡败帖木儿大军,帖木儿只能西压,奥斯曼国几次大败亏输,后来他实力大涨想东征时,却死在半道上。后来我国大船抵达之后打探得知,就发现这奥斯曼国疆域不过如此……”

不等张康继续往下说,张寿就突然开口问道:“这地图是什么时候绘制的,此后可有重新打探消息,再行绘制?”

“没有。那片地方实在是太乱。”说到太乱,张康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西边那些小国天天打来打去,穷得很,通商也不能带回来多少利润,相形之下,印度那边倒是出产丰富,因此英宗之前,船队南下之后,大多是过马六甲海峡,航行到印度为止。朝廷中还有人打过主意,但因为某些缘故,都搁置了下来。”

朝廷官船出海,为的是访求太祖是否会有后裔流散在外,日后危及到皇家的统治权;而民间商船出海,要的是倾销商品,换取金银宝石香料。如此一来,当初版图还没扩张到最大的奥斯曼帝国因为曾经被帖木儿帝国屡次大败而被鄙视了,欧洲那些小国同样被鄙视了。

在没有发现富庶但却落后的美洲之前,欧洲那些小国确实根本刮不出太多金银和油水!

张寿的目光掠过墙上的三张地图,最终得出了结论。

第一张用的是日后最常使用的横麦氏投影地图,把地球仪上的信息给画在了平面上。

第二张是在第一张的基础上,通过海船航行的信息修改过的,但只看那些修改的信息只限于奥斯曼帝国拜占庭帝国和一些欧洲小国,分界线甚至不少都是简单粗暴的直线,他就知道,船队对那些国家的了解很肤浅,很可能就去过一两次。

至于第三张,则是基本上沿袭了第二张图,却在中心位置上进行了修改,把大明作为世界中央,经过调整后的这张地图,透出了一种浓厚的天朝上国意识。

不得不说,太祖希望国人能睁开眼睛看世界,但如今看来,眼睛睁开了,幅度却有限。

归根结底,内乱害死人。如今的大明能在几次内乱下还没有分崩离析,已经够神奇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对张康笑道:“多谢伯爷成全了我这个冒昧的请求。”

见张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张康不禁一笑:“我知道你们读书人很喜欢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地图你既然看了,那十四环锁,也请你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嘴里答应得痛快,张寿心里却暗自呵呵。

随便试试看吧,他又不是神仙!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行我素

一贯不喜欢赴什么饮宴聚会的朱莹,一连两三天,竟然破天荒拿着那些只是礼貌性送到赵国公府的帖子,前往各家赴约,而且下午就去朱家的各家铺子盘点查账,这反常的现象在京城的贵妇名媛圈子里传开,自然震动不小。

联想到一贯避居寺中的赵国夫人竟然也回了家,免不了就有人猜测是不是赵国公战事失利,朱家才会联络人脉,清点账目。更有那些往日就对这位大小姐羡慕嫉妒恨的夫人小姐们,背地里说些不好听的话。

然而,朱莹听不见的那些闲话也就罢了,素来清高的兵部侍郎千金赵二小姐一个忍不住,竟是在一个茶会上当面拿话刺了朱莹两句。这下却不得了,朱莹直接把陆三郎骂她哥哥赵英的那句原话“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拿出来反唇相讥,直接把人气得掩面而走。

有了赵二小姐这么一个教训,那些本来还有些想法的夫人小姐们顿时偃旗息鼓。这位大小姐入宫如同回家,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几乎比公主还随意,就算如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风到四处赴约,一般人直接离人远远的就行了了,损人不成反被讥讽却不合算!

所以,这一天皇帝的妹妹清宁长公主寿辰,朱莹照旧出席的时候,纵使那些最瞧不惯她那傲慢任性的夫人小姐们,也不过顶多是躲得远远的悄悄说闲话,当面却一个个都满脸堆笑,一丁点异样的情绪都不敢流露在外。

而素来算是看着朱莹长大的清宁长公主,则是在人来到面前要行礼时,就笑着说了声免礼,硬是把她叫到身边坐。

朱莹熟不拘礼地上前挨着这位表姑姑坐下,答说祖母身上乏力,懒得动弹,母亲伺候着她不好出门,清宁长公主就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就会找借口,你娘总算是回来了,你却也不带她出门逛逛。她在那清静地方呆了那么多年,也该静极思动了!”

朱莹直接抢过了一旁婢女手中的小刀,熟练地给清宁长公主削起了水晶梨,嘴里却说道:“娘说多年没伺候过祖母,如今要尽尽孝,所以三姑姑这儿,就只有我来孝顺一下了。”

清宁长公主顿时被朱莹给气乐了:“哟,莹莹你到底是快要嫁人了,从前可没这么乖觉!”

“三姑姑,不是我从前不孝顺,您又不是天天过生日!”朱莹说着便把削好的一片梨塞进了清宁长公主口中,随即四下里一看,笑眯眯地问道,“咦,永平公主呢?”

虽然水晶梨又水润又清甜,但清宁长公主还是觉得,朱莹这嘴才是真甜。她忍不住伸手在朱莹那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掐了一下,满脸的宠溺:“你不是和永平一贯是见着就互相冷嘲热讽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惦记她了?”

“没人和我吵架,怪想她的!”朱莹瞅了一眼四周围那些正尽力表现出优雅大气的夫人小姐们,这才轻笑道,“前两天还有人自诩才女呢,在我面前讽刺我没才学,结果我反问了一句能写八股文吗,她就立刻变成哑巴了。这要是换成永平公主,随口十篇八篇就有了。”

这话既讽刺了某些不开眼的千金,却又讥讽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一时间自然无人敢接话茬。

而清宁长公主却一向很喜欢朱莹这鲜活的脾气,甚至更胜过老是端着架子的永平公主,当下却也不恼:“谁像你,在家里你祖母和爹娘纵着,又有个能包容你的未婚夫,总得学着点傍身的才艺。你呀,等回头挑个好日子,也把张寿带来我瞧瞧。”

朱莹却一点都不像别家姑娘似的听着这话便羞涩难言,而是大大方方地说:“那得等他休沐。他如今在国子监管着半山堂和九章堂,上午下午全都要讲课,别提多忙了,我都见不着,皇上真是知道他能者多劳,给他压了那么多担子!”

闻听此言,夫人小姐们心里不痛快的占了绝大多数。虽说各家也有儿郎官职地位远远胜过张寿,奈何张寿如今这官职简直是清贵到了极点——多少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还在半山堂人家手底下蹲着呢!至于九章堂,大多数人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清宁长公主听着朱莹这名为抱怨,实为炫耀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她今年刚刚三十,父皇驾崩的时候,她还是四岁的孩子,而太后虽说是她的嫡亲生母,却因为垂帘听政,更有皇帝这个最重要的儿子要照顾,不怎么管她,所以她的性子从小就养得有点野。

等她到了成婚的年纪,却没有被动地等候别人选婿,而是去软磨硬泡了皇帝,最后让这位天下至尊的兄长出面,自己躲在后头相看,看容貌看人品看性格,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位合心合意的驸马。就为这事,太后气她太没规矩,足足三年都没怎么和她说话。

原因么,自然很简单,她的驸马既不是勋贵子弟,也不是书香世家,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举人——她那驸马后来连进士都不去考了,整个人都泡在金石学里,她也很喜欢陪着他研究那些石刻碑铭。而在别人嘲笑她那驸马不求上进的时候,她也一样会傲然反讽。

有这么一个书呆子驸马,她对朱莹的未婚夫,那个据说算学天赋一流的张寿,自然而然非常好奇。更好奇的是,一贯对封官许愿非常节制的皇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给了张寿一个国子博士的清贵官职。

因此,见朱莹得意,清宁长公主冷不丁拈了一个葡萄塞在人嘴里:“空口说白话不算,下次把人带来见我再说!”堵住了朱莹的话,她这才吩咐道,“传话下去,开宴,开戏!”

朱莹又是告饶又是撒娇,最终终于从清宁长公主那主席上下来,却是坐了右手第一席,至于左边头三席,第一席空着,后两席则是她同样还算熟悉的两位公主。很显然,姗姗来迟的正是永平公主。想到那一日自己激将法之后,永平公主就没出过宫,她不禁暗自纳罕。

直到酒过三巡,这位帝女方才抵达,满面歉意地赔礼过后,又主动自罚了三杯。清宁长公主并不是计较的性子,不为己甚地示意人落座,可朱莹却把玩着小酒盏离座而起,毫不客气地指使人搬了张椅子,就这么大剌剌地在永平公主旁边坐下了。

见此情景,戏台上的大戏照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但被邀请来的夫人小姐们却大多闭上了嘴,眼睛瞟着永平公主那一桌不算,耳朵也都纷纷竖了起来。

然而这时候,清宁长公主却一拍桌子道:“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光是看下头那些戏有什么趣味?莹莹之外,你们其他姑娘们都给我想一首应景的诗。我可说好了,不要吹捧。好不好的不要紧,我要的是各位一份心意!来人,戏先停了,给我击鼓计时!”

朱莹瞥见一大堆夫人小姐们顿时傻眼,一时再也没心思注意自己这一头,她顿时双手合十对正中央的清宁长公主感谢地拜了拜,谢她帮自己分散了众多夫人小姐们的注意力,看到永平公主身后忠心耿耿的婢女也被清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调开,她这才对永平公主笑了笑。

永平公主简直对朱莹这嚣张的做派恨得牙痒痒的:“你又想干什么?”

“你说呢?”朱莹轻轻晃动手腕,酒杯里那琥珀色的酒液显得异常漂亮,“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和我说话,也许我这手一抖,把你这条漂亮的新裙子给泼脏了,我们就得上三姑姑后头屋子里说私房话了!”

永平公主到底养气功夫好,须臾就调整了心态,当下**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之前说的那个刺客,几天前被你那如意郎君的身边人给死揍了一顿,几乎半死不活。我用尽办法从他嘴里撬了出来,是皇后指使他,说是吓吓你们。结果我刚问过他,人隔天就死了。”

说到这里,她一时冷眼看朱莹,眸子里满是怒火:“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这盆脏水就算是泼实了!我不是灭口,也是灭口!”

尽管两人的对话火光四射,但因为谈话声音很低,又有鼓声掩饰,因此也就两人自己能听见。此时此刻,朱莹压根不理会永平公主的怒火,笑吟吟地说:“只要我和阿寿觉得你不是灭口,只要皇上和太后觉得你不是灭口,那就够了。别人算什么东西?”

这个别人,却是把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一块扫了进去。永平公主心中惊骇,可再细细一想,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裕妃之女本来就不怎么讨皇后喜欢,还用得着管她?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问道:“你打算如何?”

“别人要吓吓我和阿寿,那我当然也要吓吓他们!”朱莹冷笑一声,却是犹如亲近好友似的一把拽住了永平公主的手腕,手中那酒杯却是凑了过去,“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演一出被我泼脏了裙子气走的好戏?你这才女在这儿,谁都不能展才,你走了谁都高兴!”

明知道朱莹是避免外人觉得自己二人合流,可永平公主还是又羞又恼,当即怒道:“少说废话,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等到听清楚朱莹在她耳边低低说出的几句话,永平公主正惊骇时,就只见朱莹一杯酒直接倒在了她那条裙子上。紧跟着,就只见面前这位美艳的赵国公府大小姐对她挤了挤眼睛。

“哎呀,实在对不住,我这手不小心滑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家千金慕贤郎

众目睽睽之下,朱莹竟然泼了永平公主的裙子一身酒,也不知道多少夫人小姐们看呆了。就连刚刚故意腾出空间让两人说话的清宁长公主,也不禁有些意外。

然而,更让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的是,永平公主蹭得站起身来,却没有直接甩上朱莹一巴掌,又或者高声怒骂,而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就对着清宁长公主屈了屈膝。

“三姑姑,我突然有些头晕,这就先告退了,来日再来向您赔礼!”

眼见永平公主竟是径直告退,连争都没和朱莹争上两句,兼且满面羞怒,刚刚有心和朱莹争风的千金小姐们在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都庆幸刚刚没由着性子来。连堂堂帝女,顶尖的金枝玉叶,那都扛不住朱莹,更何况是她们?

而朱莹在清宁长公主嗔怒的目光注视下,直接来到主位旁边坐下,却是抱着长公主的胳膊撒起了娇。此时鼓声仍未停,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三姑姑息怒,不是我要搅乱了您的寿宴,这事儿是有缘故的……”

朱莹一丁点都没犹豫,就把张寿和自己在翠筠间清风徐来堂遭遇叛贼围堵的同时,还遇到刺客偷袭的事低声说了,随即方才气恼地说道:“那刺客后来被皇上丢去了司礼监外衙。阿寿身边的近仆阿六是花叔叔的徒弟,就潜进去揍了那家伙一顿。”

清宁长公主原本听着有些惊怒,可听到花七的徒弟也是这么个叛逆的性子,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听到随之而来的话,她就笑不出来了。

“阿六认出了那家伙的功夫竟然是御前近侍,就动了手段,人后来供述说,是永平公主指使的他。”朱莹只是顿了一顿,随即就话锋一转道,“但我根本不信!虽说我和她关系恶劣,可也不觉得她这么无聊。所以我前几天告诉了她,她自然就气得立刻回去查了。”

清宁长公主甚至都不用听后续了。能让永平公主刚刚都能在朱莹这样发作下暂且忍气吞声的,足可见这两个小丫头背后要对付的是什么人物?果然,接下来朱莹果然就说出了那个她意料之中的名字。

她沉下脸,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借着我的寿宴搞这种鬼把戏,简直是无法无天!罢了,反正我对皇后也没什么好感,随便你们折腾!”

她那个嫂子当年靠家世和所谓贤名打动太后,大婚立为皇后,自大惯了,就连她这皇帝的嫡亲妹妹都不大放在眼里,对妃嫔们更是动辄横眉冷对。、

别看裕妃素来盛宠不衰,可那是因为只有永平公主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再加上皇后自己两个儿子都摆不平,否则就算有太后和皇帝在,兴许也会用出各种手段来,哪容得下裕妃?

朱莹就知道清宁长公主会是这么一个回答,顿时高兴地抱着人的胳膊,说了无数遍三姑姑最好了。至于她的那点小伎俩,清宁长公主却不至于当真,手指还在她脑门上戳了两下:“你这一向最懒得动脑子的如今突然就狡猾了起来,以后我得防着你,去,不和你说话了!”

知道这只是打趣,朱莹便笑吟吟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等到她看热闹似的看了一大群人给清宁长公主献了诗文,想到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因为太祖皇帝祖训,成婚宁晚勿早,如今尚未纳妃,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心思,不禁嗤之以鼻。

等到接下来一场戏听完,午宴结束,清宁长公主随口一言,让众人自由游园的时候,她独自落在最后,可走到半道上见工部刘侍郎家的幼女刘晴正在等她,她就笑着迎了上去。

刘晴也急忙上前,笑吟吟地叫道:“朱姐姐!”

在家里乃是最小的朱莹听到这称呼,自然是高兴得很。刘侍郎和她爹朱泾有点交情,为人不清高更不迂腐,在祖母口中也评价很高,她也喜欢刘晴那爽利可爱的性子,此时谈笑了两句,她突然就有些觉得,这么个好姑娘要是配了陆三郎,会不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于是,她就低声说道:“陆三郎那厮虽说确实有点算学天赋,但你可千万别勉强。”

“我是很好奇陆三胖怎么就突然变天才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还有别的缘故。”

刘晴吐了吐舌头,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好几次偷听到爹和娘在背后说有人向我家提亲,为防他们偷着把我这个女儿卖了,我先未雨绸缪而已!我可不奢望和朱姐姐你似的有张博士这样谪仙人似的未婚夫,也不在乎形貌,但人要有上进之心,最重要的是性子人品要好!”

“那行,那就还是原定日子。”朱莹笑着戳了戳小丫头那仍旧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正好碰触到了那只有一个的小酒窝,这才神采飞扬地说,“要是你觉得陆三胖不好,你爹娘那边看中的婚事也不牢靠,我请祖母出面和他们说!急什么,天下好儿郎多着呢!”

“那可就说定了!”

把刘晴送走,朱莹突然就沉下脸道:“听够了没有?”

此话一出,她背后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她转身,就只见一颗树后,一个少女便露出了身形。只见她有些尴尬地低垂着头,随即便结结巴巴地说:“莹……莹莹,我不是故意的。”

朱莹这才怔住了。她是在说了一半的时候察觉到有人,还以为是哪家鬼鬼祟祟的千金,打算送走刘晴之后再杀鸡儆猴,却没想到竟然是德阳公主——大多数人都称呼其为二公主,直接忽略了那德阳公主的封号。

她与这位二皇女平日里不能说极其亲近,但关系却也还算不错,当即就立时把脸上凌厉的表情给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德阳姐姐你来了,还以为是什么心怀叵测的人在听壁角。刚刚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毕竟阿晴还小呢,再说事情也八字没一撇……”

“我不会说,我绝不会说!”德阳公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犹豫片刻,她突然快步上前来,仿佛鼓足勇气似的对朱莹说,“莹莹,你能不能……能不能也帮帮我?我不想让别人给我选驸马,你能不能帮我选一个?”

我?

朱莹顿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而紧跟着德阳公主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渐渐挑起了眉头。

“因为……因为你自己选中了张博士,父皇私底下说起他时,常常赞许点头,说你眼光很好。现在,你又帮刘姑娘在挑人……我很少能出宫,又不认识什么人,母妃也一贯怯懦,我就怕皇后娘娘听了什么人的话,把我随便许出去!”

“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是个踏踏实实,人品厚道的人!”

虽然心里已经有八分肯了,但朱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信不过皇后娘娘,倒信得过我?”

“当然信得过!”德阳公主不假思索地说,“我一贯不善言辞,宫里兄弟姊妹都对我淡淡的,只有你一向待我与待别人一模一样,我除了你之外,再也不知道还有谁信得过!”

“那好,我试试。”朱莹听了这话自然满意,但还是丑话说在了前头,“但我可告诉你,我认识的人里头就没几个正经的,几乎清一色纨绔子弟,如今一多半都在半山堂里头,要说上进之心,就一个陆三郎,其余人前途却说不好,人品我也得慢慢再看。”

“没关系。”德阳公主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至不济我也是个公主,只要安安分分的,总能保证将来的驸马这辈子富贵无忧。”

她说着,便从脖子上摘下一枚贴身佩戴,犹带余温的玉坠,塞给了有些愕然的朱莹:“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你平日进宫也不好去见我,我也很难说什么时候能遇见你,若是哪天有结果,你就说是捡到了这个想还给我,如此就方便来找我说话了!”

见德阳公主如此说,朱莹顿时笑了:“你这倒是好办法。嗯,行,就这么办!”

本来她最近出没这些往日最厌烦的各种聚会,就是为了给陆三郎寻找合适的亲事,当然也顺带帮那些纨绔子弟们看看可有合适的,如今德阳公主亲自出面找她,难不成她这从来没保媒拉纤的,信誉就这么好?

虽说朱莹性子傲气,但不论是因为门第还是性情,她自然也有几个交好的女孩子,只是家世都是顶尖的。刚刚因为座次的问题,她在席上不好找人说话。趁着自由游园,她就靠着这些闺中密友引见介绍,又结识了几个性情不错的姑娘,无一例外父祖都是新晋京官。

等到这一番社交活动结束,她离开清宁长公主府上马时,只觉得比骑马游猎又或者练了一上午的武艺更累。可转动了一下脑袋,捶了捶肩膀之后,她还是没好气地问道:“今天该去哪家了?”

想到这几天朱家那些产业刮起来的大小姐巡查风,朱宏不禁暗自替那些鸡飞狗跳的掌柜们默哀,随即就正色说道:“是崇文门内大街上的五福钱庄。”

“很好,硬骨头就要留到最后啃。”朱莹笑着揉了揉手腕,随即虚空挥下马鞭,掷地有声地说,“走,我们去顺天府衙,叫了邓小呆过来汇合之后,就去查账!”

虽说邓小呆其实只不过是户房新手,查账本事谈不上多出众,但张寿学生外加葛雍徒孙这一道光环,然后再叠加向顺天府尹王大头献数据图的功劳,她带人出马,恐吓意味却十足。

她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诈唬的效果!

第一百六十章 真·小黑屋

傍晚时分,当张寿在国子监门前下车的时候,就发现陆三郎早已等候在了那大学的牌坊下头。想到下午还是这小胖子代课,他正要开口询问,陆三胖却心急火燎扑了上来。

“小先生,十万火急,我家亲娘刚刚悄悄让人给我捎信,说是我家老爹给我相中了不知道哪家姑娘,说是就要准备文定了!”陆三郎哭丧着一张脸,整个人都仿佛是不好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的,再要不想办法,我就掉火坑了!”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陆三郎他爹兵部尚书陆绾他打过两次交道,只觉得是个颇有城府,也相当狡猾的高官,不管人和赵国公朱泾有怎样的恩怨,发现一贯不重视的幼子如今成了皇帝亲口嘉奖过的算学天才,不说立刻改变态度,至少也应该是不会随随便便坑儿子的人。

再说了,娶儿媳又不是嫁女儿,那是日后要进陆家门,一大家子一块过日子的,找个麻烦儿媳妇进门,日后吵闹起来,陆绾会不头疼?然而,陆三郎接下来嚷嚷出的话,他听了却不得不呵呵。

“我不喜欢那种贤良淑德的女人,就我娘那种凡事都听我爹的性子,我才受不了!其实朱大小姐那样爽利的性情是挺不错的,就是她太凶了,除了小先生你,别人都消受不起。再说了,贤良淑德的女人碰到我这种乱来一气的,估计没几天就要被气死!”

你也知道你会把人气死?

见张寿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陆三郎那理直气壮的气势渐渐低落了一些,随即就小声嘀咕道:“盲婚哑嫁虽说不一定就是怨偶,但婚后相敬如冰——就是冰块的冰——那种夫妻还是挺多的,我才不乐意日后成婚之后一想到回家就头疼。总之,小先生你千万帮我!”

仿佛是生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打动张寿,他又特地加了一句:“看在你抢了我未婚妻,还当了我老师的份上,你也得帮我!”

你小子这理由找得简直是……觉得我不会敲你戒尺对吧?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莹莹都已经帮你牵线搭桥计划相看了,谁知道你爹这么猴急!行了,我回头让阿六给她捎个信。对了,我总算是腾出点空来了,你之前说好的匠人呢?”

“那还用说,我早就把那几个人全都请了过来,好吃好喝供着,大房子给他们住着,随时等着小先生你有空去见。”陆三郎见张寿答应了立马去通知朱莹,脸上的焦躁立刻就无影无踪——不消说,小胖子三分是急的,七分是装的。

婚事这种事,谈来谈去总得有好些天,他之前那名声在外,任凭是谁家要嫁女儿给他,怎么也得打听个一阵子,所以只要朱大小姐雷厉风行,应该赶得上。

听陆三郎这么说,张寿看看天色,当即笑道:“那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就陪我去见一见这些人。”

“现在?”陆三郎抬头看了一眼眼看就快黑下来的天色,不由得吞吞吐吐地说,“这万一朱大小姐来找你,又或者赵国公府来送晚饭……”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了阿六平淡的声音:“大小姐去盘账了,今晚没人送饭。”

张寿顿时莞尔:“对,听说莹莹这几日白天都在赵国公府的铺子里盘账,昨天晚上那是意外,今天她应该也未必有空来找我。至于送饭,阿六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既然如此,就上你的地盘上去蹭一顿,你总不至于说,自己又有钱又有书坊,却没钱请我这一顿吧?”

“这哪能呢?”陆三郎面上赔笑,心下却连连叫苦。

张寿怎么能搞这种突然袭击呢?他事先没个准备,这是要出大问题的呀!

然而,看出了陆三郎那抗拒之意的张寿,怎么会给小胖子推脱甚至敷衍的机会?再加上有阿六在旁边,他轻轻松松就把陆三郎那最后一点垂死挣扎给压制了下去,把人拎上了马车。

一路上,陆三郎赔笑找出各种理由,又是说,自己请了匠人的那个书坊位置偏远,找过去不方便;又是说,要先给自己的掌柜伙计之类的人送信,让他们准备好吃的;又是说,他老娘还等着他的回话,得找个小厮派回家……可甭管什么理由,张寿都不动声色挡了回去。

张寿算是看出来了,小胖子号称好吃好喝好房子供着那几位匠人的地方,明显有问题。否则,怎么会一个劲地想办法先送信过去?

果然,在陆三郎垂头丧气的指路下,张寿就发现这马车竟是一路往南,如果不是他知道京城内城的城门到了晚间是会关的,他还以为陆三郎要把他带到外城去!

最终,马车在即将接近城墙的一条胡同停了下来。车夫刚打开车门,陆三郎就跳了下来,眼睛却在滴溜溜乱转,也不知道是想溜,还是想什么歪主意。可还不等他动作,旁边一个人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看清楚那是阿六,他立刻就蔫了。

和这个身手高绝的哑巴小子放对,他想找死吗?

于是,在阿六虎视眈眈的押送……护送之下,陆三郎只能硬着头皮到了一座院门前,拍响了门环。不过三下,那两扇黑漆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探头出来,当认出陆三郎,他立刻满脸堆笑地把门拉大。

“公子来啦?您是来看这一期的书稿的吧?放心,咱们哥几个轮流看着。写完就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写不出来那就甭想出小黑屋,给我蹲死在里头……”

陆三郎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偏他想要阻止这不会察言观色的家伙时,阿六却眼神冷冷地死死盯着他,他根本连使眼色都不敢,更不要说出言阻止了。直到发现再不阻止很可能就要出大事,他这才把心一横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见那中年门房终于察觉到不对,慌忙住嘴,陆三郎刚松了一口气,他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干嘛不许他继续往下说?我倒很好奇,陆筑你说是雇了很多书生写书,原来就是这么写么?”

陆三郎转过身,见张寿面上表情照旧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非常清楚,自从他表示了对自己那个学名的深刻反感,那么除非是在某些场合,张寿一贯不会叫他的名字。如今却直接叫了,足可见刚刚那个蠢货说的话,张寿已经生气了!

“小先生你听我解释,我是包吃包住,按字给钱,我真的是一文钱都没少给他们!可有些人实在是懒散成性,有了钱就一个字都不肯写,纵情酒色挥霍无度,一点都不知道节制,等到实在是没钱了,那才打算卷土重来,可那时候再续前文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张寿脸色,见人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之前有好几本原先在应考书生和闺中千金当中很流行的书都半途而废,我就痛定思痛,决心提供食宿,把人都招到我的地头来,然后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前提是他们能潜心写书……”

虽说陆三郎解释得天花乱坠,但张寿却压根不会上这个当。

不就是真·小黑屋吗?陆三郎在当初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绝对是后世无数网友的怨念附体吧?当然,要怪,大概也得怪当初太祖皇帝开创了不定期连载这种方法,当然西游记诞生在乱世,那会儿的老百姓大概也顾不得去看书……

张寿无视了陆三郎,径直往里走,而那个刚刚发现做错事情的中年门房本来还想阻拦一下,结果被紧跟张寿的阿六一瞪,立刻连退三步,眼睁睁看着主仆二人越过自己进院子去了。这还不算,当陆三郎匆匆追进来时,又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声。

“蠢货!”

骂过之后,陆三郎又一溜烟地朝张寿追了上去:“小先生,你听我解释!那些书生喜欢什么,我就给他们准备什么。美酒、佳肴、华服美器……只要他们好好尽力写,什么都有……真的,他们名下现在都有房宅田产……”

张寿忍不住暗自呵呵。可就在这时候,一处屋门突然被踹开,紧跟着就窜出了一个雄壮的大汉:“我不干了!老子家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木工活要做,没工夫在这干等,给再多钱也不干!老子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再不放人,老子就一路打出去!”

说完这话,雄壮大汉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三个年轻人。他一眼就认准了居中那清俊闲雅的小郎君,立刻快步朝张寿冲了过来,伸出大手就想去抓人,口中还嚷嚷道:“尚书公子就能随便扣人不放吗?我那家里有些细木家什还是阁老们家里订的呢……”

然而,他那伸出去的手,最终却反而被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他甚至连感觉都没有,整个人就一下子腾空而起。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阿六,他这才发觉自己猛然下坠,继而一屁股轻轻坐在了地上。他那股惊骇欲绝刚生起,就见刚刚那清俊小郎君蹲在了他的面前。

“大叔,你是木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老师是正人君子

雄壮大汉对于自己此刻这坐姿还有些发懵,故而面对这个问题,他本能地答了一声是。

而下一刻,当对方伸出手,似乎要拉他起身,他方才猛地惊觉过来。自己刚刚竟然想揪住对方质问不成,结果却被莫名其妙撂倒了!那一瞬间,眼前这个小郎君那张清雅俊逸的脸上,似乎写满了高深莫测,以至于他不但没有回应人家的伸手,反而满面警惕。

而张寿一看这雄壮大汉的样子,就知道阿六把人吓得不轻。

他有些无奈地斜睨了阿六一眼,见其满脸无辜,他就用食指点了点旁边的陆三郎,因笑道:“这位大叔,请你来的人,是兵部陆尚书的公子,这位陆三郎,但他是为了我这个老师才请你的。之前我一直都没抽出空,让你空等了好几天,实在对不住。”

大汉抬头看看张寿身旁脸色明显非常不自然,但还是挤出笑容的肥硕少年,再看看笑得温和大方,让人一见就很有信赖感的张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读书少,小郎君你别哄我,你年纪瞧着比这死胖子还要小,怎么可能是他老师?”

你说谁是死胖子!

陆三郎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当张寿扭头看过来时,想到自己私设小黑屋这一关还没过呢,他只能赶紧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大叔是孙木匠吧?张博士确实是我老师,你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皇上钦点的国子博士。好多比我大的公子哥,那都是他的学生!”

被叫做孙木匠的雄壮大汉将信将疑,但见张寿再次伸手要搀扶自己,那只手骨节圆润,五指颀长,肤色白皙,乍一瞧就极其好看,他再瞅瞅自己那长着老茧,指缝中还留存着可疑黑色,指节突出的手,到底有些不太好意思,直到张寿主动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咳咳,我刚刚是因为耽搁了好几天,心头着急,所以有些冲动,张博士你别在意哈。”孙木匠站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随即才疑惑地问道,“张博士找我干什么?对了,还不只是我,被请来的还有打铁的老张,造宅子的李二,修船的赵达。”

张寿再次看了一眼陆三郎,这次终于确信,人确实请来了不止一个匠人。而陆三郎为了竭力冲淡小黑屋的影响,连忙讨好地说:“小先生,相比军器局里头那几位大匠,他们是外头能找到最好的了……”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孙木匠顿时不依了:“什么军器局,军器局里打铁的也许比老张强点儿,但军器局里的木匠绝对没有比我更好的了!甭管粗木细木,但凡和木工活有关,我就没输给过别人,军器局里又不要最好的木匠,他们要的就是肯卖力气干活的匠工而已!”

见孙木匠不肯服输地大声叫嚣,张寿不禁莞尔,随即就连忙安抚道:“孙大叔你别和陆三郎一番见识,他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工匠精神!敬业、精益、专注、创新,这种精神代代传承,这才有你如今这独门绝活,不是吗?”

很擅长话术的张寿随口打击了一下陆三郎,见孙木匠被自己赞得两眼放光,他这才诚恳地说道:“也怪我之前没对陆三郎说清楚。我从前长在乡野,对很多东西都不甚了解,所以我想找几位手艺精湛,眼界宽广的工匠大师,打听一下各行各业有哪些巧夺天工的成就。”

连着被戴上了好几顶高帽子,孙木匠自然极其得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相貌顶尖的小郎君不止凤仪无双,而且性格也好,听听这话,怪不得那个派人把他们请来却连面都不露的死胖子会叫人家老师!之前每天和那些矫情啰嗦的书生同在一个屋檐下,他都快烦躁死了!

当下孙木匠突然转身往自己出来的屋子跑去,到门口就嚷嚷道:“老张,李二,赵达,快出来,人家找咱们是打听事儿,别窝在里头生气了!”

没等里头传出声音,张寿就也快步来到那屋子门前:“各位,之前若有怠慢,我代陆三郎在这儿向你们赔礼了。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还请各位见谅。”

随着孙木匠拽了一个头发如鸡窝似的干瘦汉子出门,后头总算是有两人磨磨蹭蹭跟了出来,但其中一个眯起眼睛的,却抢在孙木匠之前问道:“这位张博士,你既然是国子监的博士,一定看过很多书,有什么需要请教我们区区几个匠人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毕竟我和其他那些博士不同,教的不是经史,而是算经。而算经如何应用,本来就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才想见见最好的工匠大师,了解一下,这天底下最好的船是怎样的,最好的房子都是如何的形制构造,最锋利的武器能达到什么精度,最精巧的纺车和织机能日产多少……”

张寿一口气问出了一大堆问题,见四个匠人终于不复起初的疑虑,他就笑着拱拱手道:“我是真心请教,能够与诸位到屋子里慢慢说吗?”

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如此客客气气地和自己说话,口口声声请教,四个匠人你眼望我眼,最终都决定放下之前那点恼火。毕竟,陆三郎虽说是派人请了他们过来之后却不露面,硬扣了他们好几天,但酒菜管饱,待遇却还不错,如今明白人家目的,那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而外头的陆三郎眼看阿六这个煞星也跟着张寿进屋去了,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四下一看,眼见起头那个闯祸的中年门房在那张头探脑,他过去踹了人一脚,把人撵了回去看门,这才对几个刚刚闻讯出来却不敢上前的仆役招了招手。

等人都围了过来,他这才低声问道:“那些个书生呢?”

“少爷,那些家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昨晚上好不容易写完了这个月要印的书,好酒好菜吃得肚圆,这会儿都在睡呢,我看是打雷都不会醒,更不要说这动静了!”

如果是平日,听说这个月的任务终于能完成,陆三郎一定会很高兴,可此时他想想张寿刚刚那反应,却只觉得头疼。毕竟,就算他出发点是好的,酬劳也给得足够,可天知道张寿会不会觉得他手段凶暴!可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人。

里头这些个家伙,明明颇有才华,可却科场蹉跎,成绩最好的一个也就考了个秀才,甚至有人连县试都没考过。结果,他给人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这些蠢货却不是想着挥霍,就是想着重新回去考考考……考个头啊,要能考中,还会四十岁还是老童生?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对几个狗腿子没好气地吩咐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机灵点儿,回头看我眼色行事。对了,赶紧去备一桌酒席,丰盛一点,小先生这个人嘴刁得很!”

见陆三郎撂下这话就一溜烟也跑进了那屋子,几个仆役不禁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被陆三郎各种手段收伏的死忠,如今见这位卖相不怎么样,其实却很有心计的尚书公子真的如同一个乖巧听话好学生,全都觉得有一种幻灭感。

张寿却不知道陆三郎已经在紧急应对小黑屋曝光的问题,对人进来也并没有多大反应。他从孙木匠开始,一个个询问如今各种技术的发展,很快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如今江南也如同历史上的明朝那样,丝织和棉纺业极其发达,把众多农业人口吸引到了工业,曾经是鱼米之乡的苏杭,如今已经要靠外界粮食输入,空余的地都种棉花去了。而孙木匠随手画的几张织机和纺车图,也被他收了起来。

如今富贵人家的房宅设计中,普遍建有浴室,设了锅炉,安了冷热水管,能够洗淋浴。甚至据说皇宫中还有拧开即用,类似于自来水雏形的东西,但主要用来防火,所以其他富贵宅邸也有类似的东西,但只是原理稍有不同。

如今的海船大小尺寸各异,最大的四层九桅十二帆,每次船队动辄就是十几条船结队而行。而民间船只则是尺寸有所限制,造船厂也都有官府定期巡视。在海上,有专门利用星图、罗盘和各种牵星术计算航线的人,而且,玻璃没烧出来,但水晶磨制镜片的望远镜却有了。

至于武器,各种刀枪剑之类的冷兵器暂且不提,火炮火铳的射程都远胜过他知道的那个明朝,因为不少都是开花弹,大大弥补了精度不足的问题,这不涉及机密,所以张铁匠随口说了出来。但各种小部件的精密和批量加工,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寿一边询问,一边倾听,直到他连着听见好几声咕咕的声音,这才侧头一瞧,结果就只见陆三郎正苦着脸看自己。他一时莞尔,当下就笑着招呼道:“我也没注意都这么晚了。还是边吃边说吧,若非各位,我还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原来是这样的。”

对于态度绝佳且风度翩翩的张寿,别说孙木匠,其他三人也观感很好,当下自然一口答应。等到酒足饭饱之际,当张寿说日后有事会再次登门请教,说不定还会请求帮忙做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也是一口答应。尤其听到张寿让陆三郎赠金送他们离开,他们就更高兴了。

而陆三郎这一次亲自送到门口,又让自己来时那辆马车一一送人归家,可特意来到车门前时,他却压低了声音道:“各位,之前不说明缘由就留着诸位不放,是我不对,但那些书生的事,还请你们能三缄其口。要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离了我,他们很多人要饿死!”

其他人还没说话,孙木匠顿时大大咧咧地说:“那些穷酸的闲事,我们才懒得管,瞧着好些人也是自作自受。你与其担心我们日后乱说话,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你老师解释。你老师可是温厚闲雅的正人君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改话剧吧

我家老师是温厚闲雅的正人君子……陆三郎会这么认为才怪!

他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祖师爷葛雍也好,皇帝也好,还有刚刚那些匠人,全都会觉得,张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算学书的君子?看看人家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有他爹,那就非常明白,张寿只是一张脸清逸出尘,其实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此时,目送着马车离去,陆三郎怏怏转身回来,看到张寿也站在门口,他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好容易做好充足的准备后,这才挤出笑容迎了上去。

然而,张寿却只是直截了当地转过身去又进了门,只给了他一个背影。吓了一跳的他赶紧追上,却只听张寿头也不回地说:“带我去看看那些给你写书的书生。”

陆三郎本想说人全都正在睡,可话到嘴边,他就觉得张寿说不定另有深意,赶紧一溜烟跑上前去带路。当来到一间屋子前,他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酒气,赶紧回头赔笑道:“听说昨晚上写完之后,这些人喝酒胡闹,快到天明才睡下,所以这会儿肯定叫不醒。”

能叫醒那就麻烦了,说不定这些人会在张寿面前胡说八道,败坏他那本来就很少的名声!

张寿当然不会去费神叫醒那些人。他连着看了好几间屋子,见每一间都有一个酣然高卧的醉鬼,而屋子里床铺家具不能说精美,却也还整齐,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那些书生身上没来得及脱下的衣裳也都能看出用的是不错的料子,他心里就有了数。

虽说手段简单粗暴,但从根子上来说,陆三郎的做法,也算是……治病救人?

小胖子的三观大概是这样的,富人才有资格懒,穷人懒那就活该懒死穷死!所以,我关你们小黑屋,那是在拯救你们,让你们能够衣食无忧,发财致富。

心里这么想,张寿转过身来悄然离开了屋子。等站在院子里,他就端详着陆三郎问道:“你把人关在这儿写写写,然后用酬劳给他们买房子买地,你觉得这是为了他们好?”

“那当然!”陆三郎本能地迸出了三个字,随即暗骂自己瞎说什么大实话,赶紧又解释道,“我都是定期把钱都给他们家里了。有人家里媳妇儿子就靠这些钱过活;有人家里老父老母也是靠这些钱赡养;还有人光棍一条,有房子有地日后就可以娶媳妇……”

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笑道:“你那书能卖多少本,居然能让他们短短时间就有房子有地?”

“咳,不是内城,是外城,也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地也是京畿附近零零碎碎的几亩十几亩,但好歹不是家无恒产了。”

陆三郎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但见张寿朝他走近了一步,他本能地觉着有些不妙,赶紧解释道:“能买这些闲书的人其实不多,可我买通了几个选家,让他们搭卖。”

想到如今已经到这份上了,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大胆直言。

“那些故事里头的书生,若要金榜题名迎娶名门千金,当然不是空口说白话,考试之前也得复习,也得看哪个八股文选家的书,这自然是有讲究的。我和对应的选家谈好了生意,在故事里加上他们的书名,这就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且,但凡看了我那些书的,回头去买新选集的也多,因为他们都想看后续。不过小先生你骂过的那个自称京畿第一选家的不要脸老东西,我已经不给他家里供书了!”

这小胖子简直是深谙买一送一,植入广告的促销之道,这竟然还被他弄成彼此互利互惠的产业了!

张寿忍不住并起五指,在小胖子脑门上不轻不重一敲:“脑子很好使,歪门邪道忒多!不过你以为这偏门能长久?就算如今你圈了这一二十个人,人家能圈更多的,就算只是仿照你那些书,也能恶心死你。你这生意,做不了太久了,趁早准备放人吧。”

“小先生你怎么知道?现在确实不如从前好做了!”陆三郎瞪大了眼睛,见张寿要往外走,他赶忙追了上去,嘴里却说道,“如今和我一般做法的书坊越来越多了,要不是我这三三书坊如今独门垄断了葛祖师的书,别人家因为葛祖师名头找上门,早就生意惨淡了。”

当然他也不怕亏,毕竟听雨小筑的红利那可是细水长流……

所以,这些书生也就是在他旗下还能混个温饱,去了别处,说不定会被压榨出血来!

张寿径直出门上了马车,见陆三郎也赔笑挤了上来,他从车窗探出头,直接吩咐让阿六驾车,等到车稳稳起行之后,他这才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说:“书太容易被人翻印,也太容易被人模仿了。你既然背靠听雨小筑这种地方,就没想过把书变成其他形式?”

“小先生是说,戏?”

见陆三郎果然想到了这上头,张寿就笑道:“不是戏,是剧。戏的话,还要琢磨如何写朗朗上口的唱词,还要找嗓子好的名家来精心习练,但如果是剧就容易多了,最重要的是,这比说书更有代入感,因为毕竟是人去扮演的。”

张寿把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对陆三郎简单介绍普及了一下,见小胖子立刻两眼放光,随即专心致志地琢磨如此施行的可能性,他就好整以暇地说:“再说,书里的金榜题名,状元登科,哪有演出来有意思?布景花功夫去好好做,挑十二雨这种美貌姑娘去演,绝对很好看。”

“小先生你等等,让我好好捋一捋!”陆三郎赶紧阻止了张寿继续往下说,双手中指揉着太阳穴,飞快地往下想,越想就觉得越兴奋,越兴奋就继续往下想。

而张寿接下来说出的又一番话,简直让他更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如此演出来,不需要唱工,也不需要做工,要的是另外一种身段。你养的这些书生,何妨看看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再者,给千金小姐们看,男主角要英俊不凡;给寻常男人看的,只要女主角美貌如花……”

张寿随口给陆三郎普及了在现如今这个年头,如果演话剧的受众问题,见人抓耳挠腮,简直是恨不得立刻就去做,他便突然再次拍了拍扶手,等陆三郎回过神才继续往下说。

“自古以来,唱戏的是优伶,是贱业,所以十二雨若是去演,也许阻力不大,但读书人也许平日里愿意混迹青楼楚馆,到底是否愿意登台,那却说不好……”

“些许小事,小先生你放心!”陆三郎已然精神大振,却是喜笑颜开地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大胆尝试的人!要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跑我这写这些传奇话本?还不是因为科场前赴后继实在是太难考了!”

说到这里,小胖子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张寿随口给了他一个好点子,回头他和张康去打打商量,很可能把事情办成,异日绝对是更胜过如今这书坊的大生意。可赚来的钱就他和张康分,这似乎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聪明的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立时就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涎着脸凑近了张寿,讨好地说:“小先生,这事儿我第一次做,没经验,你给我多多做一下指导如何?我知道你已经很忙了,这样,小先生,只要你肯指点,我给你三成……不,四成干股!”

张寿刚刚只不过是随口一提,算不得太认真,可此时陆三郎赫然是认认真真打算把这当成一桩产业来做,甚至还打算分他股份,他顿时把那点玩笑之意给丢了。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就笑道:“似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从前那么多人都小看了你?”

见陆三郎被夸得心花怒放,他就泰然自若地说:“我想的主意,你找上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如此,日后第一出剧,不要用那些金榜题名娶公主之类的话本,我另找好故事!”

原本只是出于感激和投资的念头,如今听到张寿愿意亲自捉刀,陆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认为确实是算学天才,可如果这样的话,张寿呢?可现如今,人竟然说在算学之外,还能写那些引人入胜的传奇话本?这简直不科学!

可话虽如此,陆三郎到底知道自己养着的那些书生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那点斤两,和太祖皇帝那部耳熟能详的《西游记》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真要演的话,十二雨那样的头牌未必就愿意,因此他踌躇片刻就连连点头。

师生俩便这么一路闲聊,突然,马车毫无预兆地陡然一停,随即外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大小姐骑马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寿就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连忙从车窗探出头去。下一刻,他就只见朱莹一身红衣跃马而来,不远处正是国子监门前的大学牌坊。她尚未停稳,就大声叫道:“阿寿,陆三胖是不是和你一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奇心害死猫

一连两天带张寿出门,居然全都遇见朱莹,自己这是和大小姐抢人,简直要完啊!

陆三郎在听到阿六说朱莹已经来了的时候就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想要跳车。然而,唯一车门的位置被阿六把持,而跳窗……咳咳,他这肥硕的身材根本就不可能从那狭小的车窗挤出去,绝对会被牢牢卡死。所以,他须臾就认命了。

于是,当听到外间马蹄声渐近,紧跟着朱莹的声音响起时,他甚至做好了被劈头痛骂一顿的准备。果然,朱莹在叫了一声张寿之后,竟直截了当问起了自己。他心中大叫糟糕,可下一刻,张寿立时侧头让到了一边,而紧跟着,朱莹竟是一手接过窗帘,弯腰凑近了窗户。

“果然是你,明明知道阿寿天天讲课累得很,还天天晚上带他出去乱跑!”

张寿见朱莹分明有些气恼,眼角余光瞥见陆三郎赶紧往他后头躲,就笑着解释道:“莹莹,是我让他带我去见几个匠人,然后吃过晚饭才回来。”

“哼!”朱莹白了探出头来满脸堆笑的陆三郎一眼,这才没好气地说,“陆三胖,这几天你给我老实点,回头休沐的那一天好好捯饬一下你自己,收拾得卖相好一点,那边我已经替你约好了。那可是性格好容貌好品行好的姑娘,错过这个村你就没那个店了!”

张寿不用看都知道陆三郎会有多欣喜若狂,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居然这么巧?莹莹你可真是雷厉风行,要知道,他之前才软磨硬泡让我央求你快一点,别等到下下次休沐,否则他生怕自己被他老爹不明不白许了人家,断送了清白!”

张寿这说法顿时逗得朱莹乐不可支。她缩回去坐直身子,手指对着陆三郎一点,神态自若地说:“就是下次休沐,不是下下次!我可是百忙之中偷闲帮你,要是这次不成,那就没下一次了!唔,地点是海淀我家的园子,你跟着阿寿过来就行了!”

说完这话,朱莹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张寿一眼,可意识到此刻天色不早,她还是叹了一口气道:“阿寿,这几天我大概没工夫过来了,你自己多保重,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对阿六说,府里肯定都给你备办好。至于那个刺客的事……”

朱莹陡然声音低沉了下来,流露出一丝寒意:“刺客的事有眉目了,不过阿寿你不用管……”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低头看见是张寿那只温润而好看的手,她不由得一怔,目光再上移时,她瞧见的就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即使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她却依旧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满满当当的关切。

“不要乱来。”张寿说出这四个字,见朱莹没有挣脱自己的手,他就继续说道,“有些事不用急在一时。总之,一切都以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为前提。不要操之过急。”说完这话,他就缓缓松开了手,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手被一把抓住,紧跟着小指竟是被勾住了。

“那好,我就和你拉钩约定,绝对不乱来!”朱莹言笑盈盈地用自己那小巧的小指轻巧地勾住了张寿的小指,晃了两下方才松手抓住了马鞭,继而对张寿眨了眨眼睛,“等休沐那一天,我们一块去看陆三胖的好戏……我走啦!”

眼见红衣姑娘和来时一样迅疾无伦地飞驰离去,张寿缓缓把手从车外收了回来,想到刚刚那犹如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拉钩,他不禁哑然失笑。

和朱莹接触多了,他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真的才十六岁……

“小先生,小先生?”

一旁陆三郎那突如其来的叫声,总算是把张寿叫回了魂。他侧头一看,就只见小胖子笑得一脸傻样:“你掐我一下,我不会是睡迷糊了在做梦吧……哎哟!”

陆三郎还没说完的话被一阵剧痛猛然掐断,差点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因为张寿二话不说就揪着他那胖脸颊转了半圈,他几乎都有一种脸上肥肉完全被拧掉的错觉。

“好了,梦醒了吧?赶紧回去,洗漱睡觉,明天还有课。早上那可都是你主讲!”

捧着红肿的半边脸正在那倒吸凉气,陆三郎一听到明天上午的课,顿时就更加哀嚎了起来。从前觉得做老师很威风,能在国子监当斋长也很威风,结果现在倒好,简简单单的一元方程,那些还是通过考试和面试进来的家伙,愣是有两个不开窍,他气得都想用戒尺!

可人家张琛那是被张寿授予了代行戒尺的权力,他却没有那玩意!再这么和那些不开窍的家伙磨嘴皮子下去,他觉得他那火气能够把那新盖起来的九章堂给烧了!

张寿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把那些最简单的课程推给陆三郎很不负责任。为了维护自己温和厚道张博士的形象,他实在不想去对成年人教导那些太基础的数学知识——他当初一开始在村里对邓小呆和齐良教授那些的时候,已经受够了,好在后来陆三郎接受能力更强。

只不过,日后开始讲一元二次方程以及函数等等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上阵。如此说来,他要不要提前给陆三郎先讲一遍,到时候也推给这小子去讲?

回到国子监号舍,张寿洗漱上床,却没有立刻吹灯入睡。下午和晚上的所见所闻都很有意思,他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却还没有多少睡意。因此,他索性拿着手中那张十四环密钥的转盘文字,试图把上头那些并没有规律的五十六个字都映入脑海。

“难不成要先把熟悉的诗句全都写一遍,然后再看看究竟哪些句子能够用千字文里头的字写出来的吗?嗯,恐怕这比埋头苦算还更容易一点……有了现成的诗句,再把这十四环文字中前三环的文字拿出来排列组合,一组一组对照,这个思路应该比较靠谱……”

喃喃自语了一阵子,张寿突然怔了一怔。他不是不希望自己这解密专家的名声越传越广,到最后离谱到难以收场吗?之前明明还决定对张康说解不出来的,现在怎么还真的琢磨起办法来了?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张康能够因为所谓好奇被人捅一刀,他估摸着也是一样——好奇心能害死猫,那块九章堂题匾内藏何物他可以暂时放下,因为皇帝都没继续深究,但张康的那个密匣,毕竟是有可能毫无损毁打开的……

“明后天闲着的时候,试试看吧!”

次日上午的的课,照例又是半山堂讲史。而第二堂课,张寿则开始演示浮力试验,顺便将测试九章堂题匾是否空心的办法再次当众详细解说。对于满堂成人来说,尤其是曾经在翠筠间里呆过的,这是他们听过的东西,好奇心没有那么重了,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却不一样。

两人问东问西,须臾就把一堂课给拖到结束。对此,根本就没有进度这回事的张寿无所谓,其他监生们那就更加无所谓了。因为张寿犹如闲话家常似的,左一个故事右一个故事,他们听得毫无压力。

下课后,见三皇子和四皇子照例揪着张寿不放,其他人自然三三两两散去。张寿的课是有趣不吃力,人也分明正当红,但贵介子弟们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家世背景,再加上没人觉得,能够胜过张琛的家世,能够胜过陆三郎的所谓天赋。

既如此,也没必要去撵在张寿屁股后头巴结。当然,曾经在翠筠间呆过的那些人除外。

此时,张武就觑着空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走,他立刻上了前来。先是谨慎地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其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包括张琛亦是如此,他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小先生,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禁足令今天到期。听说他们俩今天一个去见秦国公,一个去见渭南伯了。”

张寿不禁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纳闷。秦国公张川是张琛他爹,但我不熟;而我和渭南伯张康也不熟。那俩皇子去见这两个勋贵,和我有什么关系?

见张寿似乎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张武不禁有些焦急。他组织了一下语句,沉声说道:“因为我跟着小先生你读书的关系,我爹近来对我颇有些另眼看待,我听他说,太后常常在人前夸赞你,说葛祖师有眼光,说朱大小姐有眼光,反正言下之意很像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张寿简直觉得张武是想让自己猜哑谜。在他的瞪视下,张武到底还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完整的话:“太后的话很容易让大皇子和二皇子觉着,太后惋惜他们不如小先生你。”

微微一愣之后,张寿便哂然一笑。他当初跟着朱莹去清宁宫见太后的时候就觉得,这位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天子之母对他其实颇为冷淡,如今却传出她对自己另眼看待的闲话,足可见他的感觉是一点都没错。

他懒得去琢磨那是捧杀,还是靶子,又或者是想要他去当那块打磨两位皇子的磨刀石,当下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当初我在翠筠间里对你的承诺,仍然有效。”

至于大皇子和二皇子……别说他们如今还不是东宫,就算是东宫,也不能拿他怎样。

而且,这兄弟俩还不和,能做的文章多了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九章堂的第一个课题

昨天不负责任地把一元方程丢给了陆三郎去讲,这一天下午,张寿就直接抛出了两元一次方程。如此飞毛腿似的进度,放在后世他会被无数教育学家喷死,但如今面对一群年纪至少十六岁以上,最高达到了将近四十岁的学生,他一点负担都没有。

都是好歹经过九章算术洗礼的成年人了,小学生半个月一个月掌握的东西,我花半天时间给你们讲,你们不能领悟那就是自己蠢笨了!

他却也不是单纯地只讲理论,而是把鸡兔同笼,上次王杰在顺天府试中出过的长绳测井深,以碗知僧等等各种问题当作示例,充分向学生们展示了两元一次方程在实际问题中的灵活运用。

果然,当这些学生们发现只要列个方程,曾经被人认为难的各种问题竟然如此易解,全都异常振奋。然而,张寿在两堂课将要下课的时候,却突然布置了一道完全无关的作业。

“你们当中,也许有四书五经不曾烂熟于心的,但启蒙的千字文,却应该都读过,唐诗宋词汉乐府,应该也读过不少。回去之后,你们回忆所学,看看哪些诗词歌赋里的句子,全都出自千字文,然后写出来。这项作业限时五天,五天之内,你们随时都可以交上来。”

别的监生只以为张寿是心血来潮,目的是让他们在修习算经的同时,也好好去温习那些诗词歌赋,但陆三郎却压根不会这么想。

前天晚上张康相邀的目的,张寿事后没对他说,可他和张康认识已久,自从回京之后他被皇帝夸赞很有算学天赋之后,张康就找他试开过那个密匣。

结果,陆三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连一点线索和头绪都没有,算个鬼啊……

因此跟着张寿回号舍时,他就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先生莫非对那个十四环密钥已经有线索了?”

“哦,你也试过?”张寿笑问了一句,等到陆三郎尴尬地说毫无头绪,他就耸了耸肩道,“我哪有线索,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先试试看千字文里头那一千字,能组合成多少前人的诗词名句。然后再用之前王大尹找我解那封密信的同一种算法去撞撞运气。”

说到这里,他就耸耸肩道:“行就行,不行我也没办法。”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这确实是个办法!小先生你早说啊,看看有哪些诗句里的字都出自千字文,这事儿渭南伯已经让人做过,但因为和那五十六个字对不上,也就撂一边去了。你等着,我去一趟他那儿,把那些诗句的抄本给你拿过来!”

见撂下这话之后,陆三郎拔腿就要跑,张寿心中一动,突然就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汉字总数足有上万,而常用汉字,后世统计的是三千五百个,但有统计说日常资料中,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最常用的一千字,百分之九十九是常用的两千五百字。

千字文也是一千个字,但当中有不少生僻字,覆盖面没这么广,可从古往今来的诗句中找出几十甚至几百句,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当然,千字文里头,如双、若、单、涯、北、烟等等诗词歌赋里的常用字都没有,这肯定还会降低符合要求的诗句数量。

但不管怎么说,让他这些学生们立时三刻去整理出,哪些诗句是完全用千字文里的字写的,即便绞尽脑汁,也自然是及不上渭南伯张康这个追寻那个密匣秘密的人几十年来的不懈努力。可是,九章堂人多力量大,未必不能用来做这件事。

脑海中电光火石之间转过如此念头,张寿见陆三郎疑惑地看着他,他便笑了。

“你既然去见渭南伯,那么就替我问一问他,他拜托我的这件事,是否能够当成一个课题,提供给九章堂的学生。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葛老师和其他宗师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但参与的人多了,我也许会有点主意。”

陆三郎张了张口,本想问那些连方程也要费点神才能理解和领会的学生们,能帮得上张寿什么忙,但转瞬之间,他就领会了张寿的意思。

不说别的,这些人也许可能找出张康之前没发现的诗句;更何况,这些诗句里的字,到底对应千字文里的第几个字,这也需要人手来整理,他可不乐意亲自一个个字地去数!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再笨的人,有时候兴许也会灵机一动找出一条聪明人没想到的思路来。

当然,前提是密文真的和十四字的诗词歌赋有关,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

他立时昂首挺胸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小先生你放心,这要是渭南伯不答应,咱们就随随便便糊弄一下他,反正这是他军器局的事,和我们又不相干!”

张寿当然很嘉许陆三郎这雷厉风行的劲头,点点头就示意人赶紧去。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只见陆三郎眉飞色舞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直截了当呈上了十几张纸。

“我就说,去找渭南伯要这些东西,他肯定有。他是在发现十四环文字全都来自千字文之后,紧急吩咐手底下三四十个亲信翻遍了诗集找来的诗句,足足花了大半个月!当然不能说没有遗漏,可有名的那些诗文集子,应该都找过了,下一步还没来得及算。”

“还有,小先生你之前说的,把这当成课题,渭南伯也仔仔细细考量过了,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思来想去仿佛想通了,说愿意试一试。反正那个匣子一旦打开,据说能够重新设置新的密钥,不必担心日后不能用。”

那匣子居然还有重置密码的功能?挺先进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少不得接过纸开始往下看。只一扫,他就发现,大概是因为全部十四个字都出自千字文的诗句不那么好找,所以退而求其次,连七字符合的诗词歌赋都算进去了。

比如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下句第一个奔字千字文里头就没有,下句就没有列入。

比如说,古来万事东流水,上句世间行乐亦如此,第二个间字没有,上句就没列入。

比如说,愿逐月华流照君,上句此时相望不相闻的望字没有,上句也没有列入。

纵览那几张纸的诗句,十四个字全都符合的少之又少,甚至连五言诗,又或者那些字数不像绝句以及律诗那般严格对应的词歌赋都相当不少,显然张康的人没少动脑筋费功夫。

而陆三郎还在旁边解释道:“至于那锁上的五十六个字,就没有能组成诗句的。”

张寿点了点头,粗粗看一遍后就对陆三郎说:“明日一早,你在九章堂上看看有没有人交作业,如果和这上头不一样的诗就收录进来,一样的就不用麻烦了。然后,你就说这是帮军器局解一个难题,让他们把这些诗句里头每一个字在千字文里头代表的数字都摘出来……”

陆三郎一边听一边点头,到最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然而,做人最聪明的陆三郎却也没有吃独食。如今是他这个斋长负责主持早课,而齐良则是负责在闲暇时间一个个找人谈天说地,了解个人情况和性格品行。所以这么大一桩任务,他当然不会撇下齐良。

至于张寿自己,在陆三郎走了之后,他在书桌上铺开纸,耐心地把十四环文字密码锁上的五十六个字换成了相应的数字,随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指甲。

“与其一味简单地代入验算,不如顺便讲讲函数?如果是线性函数,再画个平面直角坐标系,把前后数字代入进去?这样还能顺便讲讲解析几何,一目了然……嗯,就是比较超前了,也浪费纸……”

当张寿准备利用九章堂中那为数不少的人手开始一次解密大会战的时候,渭南伯张康的紧急奏报,也送到了皇帝案头。对于那个从先帝睿宗年间就失落了密钥再也打不开的匣子,皇帝没有张康那么大的执著,但也免不了好奇,因此对张康先斩后奏的做法,他也并不恼火。

“九章堂这才上了几天课,张寿居然就用张康请他帮忙的这件事搞出了一桩大课题,这小子,有意思。”皇帝站起身,对楚宽送来的大氅视而不见,竟是揣着双手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听说老二去见了张康?他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楚宽竭力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确定一些,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说,“毕竟,二皇子是前天上午去渭南伯府见的渭南伯。和之前渭南伯两次见张寿,还有今天陆三郎找去见他的时间正好错开了……”

“好了,不用说了。”皇帝打断了楚宽的话,有些懒洋洋地说,“老大和老二,从小就开始争个不停,如今大了,有别的心思也不奇怪。老大至少还知道稍微节制一点,找的是秦国公张川这种修书读书不问国事的勋贵,老二就敢直接把手伸去军器局。”

楚宽本想说,他们大概也是想让您看看器量才干,可话到嘴边见皇帝面色讥诮,他就不敢再说了。尤其是看到皇帝突然大步往外走时,原本就打算伺候皇帝去清宁宫太后那儿昏定的他连忙追了上去,堪堪在大殿门前追上皇帝,为其披上了那一袭厚厚的狐皮大氅。

“你是司礼监秉笔,不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了,用不着整天围着朕转个不停。”皇帝头也不回地撂下这句话,楚宽因此进退两难,可目送皇帝走出去十几步,他到底还是再次追上。

果然,接下来皇帝再也没有撵他走,哪怕是进了清宁宫之后亦然。等到眼看着皇帝有些漫不经心地行礼向太后请了晚安,坐了不片刻就要告退,他才刚松了一口气,却只见刚刚离座而起的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抛出了两个问题。

“听说,母后在老大和老二面前盛赞了张寿?有意思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前一个问题,仿佛只是母子之间非常随便的闲聊,而后一个问题,哪怕是仅仅只有四个字,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质问和讥诮,以至于垂手低头的楚宽之外,其余宫人内侍都瞬间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相形之下,太后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有意思没意思,这是要做过之后才知道的事。你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亲政治国,君临天下了,可他们却还只知道彼此针锋相对,根本不知道具体事务。”

“母后说笑了,我当初刚亲政的时候,闹出的笑话既不少,也不小,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每次大臣闹到您跟前的时候,您全都不动声色帮我挡了下来,兴许就我那会儿胡作非为,任性自大的样子,换一个皇帝,被人掀翻下来的可能都有……”

“皇帝!”太后这才遽然色变。她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见皇帝终于显得正经了一点,她就目视左右,见女官玉泉立刻冲着左右打了个手势,内侍宫人们慌忙鱼贯推出,玉泉押后,而楚宽也躬身行礼,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直到东暖阁的门帘落下,她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年少无知,做错事情,这是人之常情,但太后用一介年少外臣去激将你的两个孙子,用得着吗?更何况,朕听说,当日张寿和莹莹来清宁宫时,那个栽赃陷害他的小宦官,险些就被什么都不问直接打死了?母后打算维护谁?”

太后脸上越发烦躁气恼:“你别忘了,王大头已经问出了郑怀恩是主使!”

“那个蠢货,自己无德无才,还痴心妄想娶莹莹,别说他父亲是嗣和王,就算他自己是嗣和王,那也有多远滚多远!”皇帝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淡淡地说道,“是皇后,对吗?”

太后顿时默不作声,直到皇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那个去融水村射箭吓人的御前近侍,也是听了皇后的指派。朕就弄不明白了,她堂堂六宫之主,做这种事情,有必要吗?就算她不喜欢莹莹,可这种恨屋及乌的事情做出来,有必要吗?”

敏锐地听出恨屋及乌四个字是鲜明的朱莹风格,太后不禁眉头紧皱:“莹莹知道了?”

“她知不知道,朕没问,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朕是把刺客的事压下去了,甚至明月还背了黑锅。王大头也是照着省事的方式那么审了,郑怀恩自己也承认了。看上去,皇后那是一点关联都没有,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皇帝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呵呵一笑,“她已经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就不能聪明一点?还有母后你,那两个小子好容易消停一点,你为什么还要撩拨他们?”

知道皇帝看上去并没有雷霆大怒,但其实分明已经是怒极,太后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你至今没有册立太子,我知道,你不是想要立幼,而是觉得他们两个大的都不那么理想,可又明知道立幼很可能造成天下动荡,所以一直在犹豫。”

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太后却走上前去,不闪不避地直接正对着皇帝:“你觉得,当年是你逼死了庐王,逼死了你唯一的弟弟。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和我疏远,一直到现在也再回不到从前……可你觉得我那么爽快地归政,是为了什么?”

“你是皇帝,他却只是亲王,他处处和你争,而你根本就不屑于和他争,眼里只有太祖皇帝,顶多再加上太宗、英宗和你父皇,你觉得我会更看重他更胜过你?本朝那些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儿,我怎么可能偏爱幼子,更何况是一个自己找死的幼子!”

皇帝默默听着太后这仿佛是推心置腹似的话,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所有表情都冻结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若是有一个像你,我也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只会窝里斗算什么本事,让他们知道,宫外有一个比他们还小的少年,却已经得到了你的信赖和器重,而且还是莹莹的未婚夫,他们总该知道上进吧?老二去见张康,也是为了知道,我朝军械到底如何。”

太后顿了一顿,这才退后几步,缓缓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至于皇后……她当初处心积虑地宣扬贤名,再加上她的嫡亲祖父是英宗皇帝为皇子们选定的帝师,你父皇入主之后对英宗还有几分尊崇,这桩婚事对于你还主少国疑的时候来说,自然还算得宜。”

对于这样的解释,皇帝却有些讥嘲地耸了耸肩:“说实话,朕宁可那时候母后你有个合适的侄女又或者甥女。”

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气,太后还是啼笑皆非:“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只有姐姐养出了朱泾这么一个好儿子,余下的那几个侄女,我连多瞧一眼都觉得闹心。你让我怎么给你娶回来当皇后?”

“就是莹莹,当晚辈固然瞧着很好,可她将来也不适合做皇后又或者王妃,她那脾气,一旦有事,能把皇宫又或者王府都闹得天翻地覆。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就知道了,莹莹那样美艳绝伦,可他们俩固然爱看她的容貌,可就没有一个喜欢她的。”

“他们也配不上她!”皇帝意兴阑珊地哂然一笑,最终淡淡地说道,“朕已经忍耐了很多年,而且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朕也不想闹出废后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所以,皇后那边,希望母后替朕多敲打敲打。另外,朕更不希望明月灭口刺客之类的消息四处传播。”

“她倒是以为,栽赃陷害就能把事情都蒙混过去了?”

说到这里,皇帝索性转身直视太后,口气不带一点余地:“朕知道,母后不喜欢裕妃,也不喜欢莹莹的母亲,但裕妃没有儿子,也从来没妄想过后位。莹莹的母亲更是一个性子倔强,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母后既然这么喜欢莹莹,为什么对昔日之事就不能释怀?”

“归根结底,当年之事,错的也是朕和朱泾。”

见皇帝说完这话就大步离开,太后右手紧紧握着扶手,好半晌才把到了嘴边的质问给吞了回去。那一瞬间,皇后到她面前的哀声痛诉又仿佛在面前重现。

“裕妃和赵国夫人就算当时确实是舍身让皇上他们先走,可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不是因为她们的枕边风,皇上怎至于和赵国公二人白龙鱼服,险些有性命之危?事后三个孩子同时降生,谁知道难以分辨的是两个女孩子,还是三个孩子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母后,裕妃独得盛宠,我可以忍,可她和赵国夫人沆瀣一气,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却没法忍!若日后闹出来什么民间沧海遗珠之类的传闻,皇上有什么颜面,您有什么颜面,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颜面?”

太后自失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之事,说是查清楚了,她也变装易服亲自仔细查问过稳婆,问过张寿如今的养母吴氏,更逼问过裕妃,质问过九娘,最终断定应该就是两个女孩子混在了一起,可那终究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她对永平公主一直都谈不上多喜欢,只不过因为皇帝对她的偏爱,故而一直都对其比对其他公主优厚几分。反倒是从小就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的朱莹,让她从其身上看到了当年也是从小就一直很有主意的姐姐那影子,几乎不假思索认定她必定有朱家血脉。

而那个养在民间,却竟然那般仪表出众的张寿,她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本能地觉着有些心慌,哪怕得知其不止容貌,才华同样出众,她也没办法因为朱莹已经认准了那是未来夫婿,就爱屋及乌生出什么亲近之情。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玉泉却是蹑手蹑脚进来,到太后面前屈膝行礼,这才轻声说道:“皇上以擒获叛贼功,令内阁拟旨,令张寿兼正六品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赞善。”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得站了起来:“那几个大学士就居然听他的?这就算他们里头有人愿意违心拟旨,六科廊那些给事中,难道不会封驳?”

玉泉顿时苦笑道:“内阁那会儿只有吴阁老在,他亲自写的敕书。”

太后顿时气得凤眉一挑:“上次张寿进国子博士时也是他,这次让张寿兼翰林侍讲,詹事府左赞善也是他,他就知道阿弥陀佛仰承圣意拟旨,这个大学士难道就只会这个吗?”

“如今东宫都没定,詹事官是给朝中那些文官作为定品级的加衔,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一个新晋的国子博士?更何况还有翰林侍讲……他知不知道,天下读书人会因此翻天!”

和太后那边的惊怒不同,走了一趟清宁宫发泄了一下情绪,同时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那道诏书给定下,皇帝的心情却很好。

六科廊封驳?呵呵,给事中里头要真有如此强项的人,他不介意出几个人去当县令,正好补充一下人才贫乏的地方官班子。要知道,若不是张寿,未必能把叛贼一网打尽,而且人都是实打实的关在顺天府衙大牢中,如假包换。为了这个,他连秋决都一直拖着没批。

太后既然想要张寿刺激一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他就多给人加官几次好了!

谁让张寿这小子是一员福将,有本事的同时,还福星高照呢?

翰林院怎么了?翰林院新晋的一个侍讲,之前也当过国子博士,却连半山堂根本都管不好,这种连教化都做不好的都能进侍讲,有大功的张寿也同样可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在堂中坐,官从天上来

如果说,最初考九章堂的时候,不少学生即便清贫,面上也许已经习惯卑躬屈膝,骨子里却带着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不合时宜傲气,那么,不过是在九章堂中呆了三天,他们这股傲气却被打没了。因为张寿抛出来的那些东西,着实是闻所未闻,接受和理解都需要时间。

偏偏讲课进度还快得吓死人!最开始他们还信心满满地觉着,一天一本这样的进度正适合他们,可现在却恨不得能慢一点,让他们多一点时间去好好接受这些全新的体系。

因此,这一天上午,当小胖子陆三郎再次神气活现地站上讲堂时,已经没有人会有意无意地挑衅这位身为尚书公子的斋长了。事实证明,陆三郎确实有斋长的资格,请教什么都对答如流。而那个出身乡下的齐良,也确实不愧为张寿最早的学生,懂的比他们多多了。

“昨天老师布置的任务,你们可有人做了?”听到参差不齐的答应声,陆三郎便授意齐良去收上了一些作业,拿在手中一扫过后,他便沉声说道,“能挤出时间先做这个的,值得表扬。但没有做的,也不必继续了,因为,老师改主意了。”

“老师从军器局那儿,给大家争取到一个大课题。”

见底下二十多人先是茫然,紧跟着便大多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他便得意洋洋地说:“军器局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十四环文字密匣,每一环是四个文字,总共五十六个字。这五十六个字,全都出自千字文。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配合老师,尝试解开密匣……”

当张寿解决完半山堂上午的课程,预备去九章堂中看一看陆三郎组织监生们展开“攻关”的进度时,他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人。转身一看,果然就只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蹑手蹑脚跟在他的背后。他当即笑道:“怎么,还想去九章堂蹭课?那里进度太快了,不适合两位皇子。”

三皇子乖乖点头,四皇子却抢着说:“老师,我们不是去九章堂蹭课的,葛太师的那些书,父皇买了好多,说是一面研究,一面亲自教我们!我是想告诉老师,你要升官了!”

呃……

张寿听到这童言无忌的嚷嚷,不禁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往四周围一看,就只见屋子里还没走的那些贵介监生们,包括张琛在内,几乎是清一色地紧紧盯着他,而再看看半山堂外,还没走远的人也纷纷止步,看向他的眼神也分明极其微妙。

率性堂那些志在科场的学子们,在这种时候也许会表现出矜持,可半山堂中本来就出身名门,家世显要的贵介子弟们,却对任何升官的字眼都很敏感。

谁都知道,张寿才当上国子博士没多久,这怎么就又要升官了?最重要的是,张寿如果不当这个国子博士,他们这学呢?是不是可以不上了?

张寿笑着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这才温和地说:“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在还没有明确公布之前,都不应该贸贸然说出来。因为,如果事情是真的,有些人会因此指责你泄漏朝廷机密;如果事情有出入,有些人会说你造谣生事。明白了吗?”

四皇子顿时一怔,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的三皇子低声说道:“四弟,老师说得没错……”

“可这是父皇亲口告诉我的呀。”四皇子没想到张寿不但没有兴高采烈,还训诫了自己一番,忍不住有些委屈,“父皇还让我一定要先告诉老师的。”

张寿没想到皇帝居然还会这么乱来,只能苦笑着蹲下身子,双眼平视四皇子的眼睛:“刚刚那不是教训,是提醒,你可以记在心里,回宫后再问问皇上,我说得有没有错。至于升官嘛,其实我比你多大不了几岁,升官的话以后也有机会,不着急,但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四皇子对于这句谢谢,总算是非常满意。他欣喜地朝张寿点了点头,待要再说什么,突然只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就只见才刚离开的一个监生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老师,大司成叫你赶紧去一趟博士厅!”

有四皇子之言在先,张寿自然有所心理准备。果然,当他来到博士厅,面对的就是一大群同僚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以及周祭酒和罗司业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可即便有预备,当张寿听到自己即将兼任的官职时,他还是有点意外。

以七品国子博士,兼任六品的翰林侍讲和詹事府左赞善?虽说是侍讲,而不是侍讲学士,这个是质的分别,可谁都知道,翰林院和詹事府是比国子监更加清贵的地方!

来送任命的并不是什么宦官,而是一个通政使司的一个小吏——别说如今这年头,宦官的人数本来就少,就拿历史上的明清来说,要出动宦官来传旨,那也得升官者本身官阶足够高才行,否则宫里的宦官们就不用做别的事情,成天在外头跑的会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而这位小吏之前已经被周祭酒和罗司业在内的众多学官从头到尾问了一个够,此时见张寿虽说意外,可接过任命文书之后,却气定神闲,不曾盘根究底,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看看人家张博士,不但长得好,为人也沉得住气,哪像你们这些读圣贤书却心思狭隘的家伙,拐弯抹角就只差问张博士这升官来得是否有猫腻了!

所以,见张寿诚恳地谢过他特地来奔走一趟,他在临走之前,还特意多说了两句:“据说张博士这升官乃是内阁吴阁老亲自拟旨,六科廊还争论过,但最终任命还是顺利发到了通政使司。毕竟,你前次擒获叛贼,这次又擒获叛贼,判断太祖题匾玄虚,又解出了叛贼密信。”

“就凭这些功劳,张博士这升官那也是应该的。”

说完这话,往日谨小慎微的小吏拱了拱手,挥挥袖不带走一丝云彩地走了。而张寿原本也无意留在博士厅中刺激自己那些同僚,可鉴于他对翰林院和詹事府都不那么了解,因此少不得又请教了周祭酒两句。得知詹事府如今是个空衙门,翰林院也不用点卯,他就放心走了。

他这一走,管着率性堂的国子博士杨一鸣终于忍不住抱怨道:“翰林院和詹事府何等清贵之地,他年纪轻轻谈不上才德,居然这么轻易就跻身其中……”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国子祭酒周勋就淡淡地说道:“那你也去抓几个叛贼,然后把叛贼往来的密信破解开,顺带再断出九章堂题匾玄虚,再说这话!”

杨一鸣刚刚那话尚且不敢在张寿面前说,此时周勋这一讽刺,他更是觉得无地自容,当下就找了个借口匆匆出去。他这一走,周勋自顾自地回到了内间,而罗司业环视一眼其他面色各异的众人,便叹了一口气道:“日后不只是同僚,你们也别忘了,张博士品级比你们高。”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群学官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群进士本来就觉得张寿一个没功名的少年突然与他们同列,因此引以为耻,谁知道皇帝更是还嫌不够,继续超格拔擢。

而回到号舍午休的张寿,则是从朱宏口中,得知了六科廊不曾封驳这道任命的最新版本真相。因为,在内阁吴阁老被几个给事中围攻的时候,皇帝亲自让人把太祖皇帝在翰林院那块题匾的拓本送了过去。那块题匾上,写的恰恰是唯才是举四个字。

大概是因为最近贵介子弟集中入监的缘故,国子监的门禁也比从前松弛了许多,因此朱宏顺顺当当就混了进来。此时,他又解释道:“据说翰林院那块唯才是举的题匾下头,还刻着太祖皇帝的祖训,非进士可入翰林,非翰林可入内阁,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张寿忍不住暗自嘀咕。太祖皇帝这是和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对着干吗?

心里这么想,他却没表现出来,只笑道:“多谢你特意来跑这一趟。是莹莹让你来的?”

“大小姐又去楚国公府赴宴了,是太夫人和夫人吩咐我来的。太夫人说,有些事寿公子您心里有数就好。夫人说,请寿公子你注意身体,有功夫的话,就和阿六练练剑术。”

朱宏说到最后一句话,表情顿时很不自然。夫人这是希望张寿练成高手,日后和大小姐打架也能有来有去么?

他其实也咂舌于张寿升官之快。要知道,这不是乱世,而是承平盛世,就算是状元也得四平八稳慢慢升迁,哪有张寿从一介白身入仕,不到两个月就这么快升官的?

得知朱莹居然还在耐着性子参加那些各种各样的聚会饮宴,张寿不禁觉得,这位大小姐真的认真起来,那还是无人可敌的。当下他转托朱宏代为问候太夫人和九娘,等把人送走之后,他看着那照例丰盛的食盒,本想出门去叫陆三郎和齐良,但最终还是改了主意。

如今不比从前,九章堂那二十多人都是住号舍的,不要厚此薄彼太明显,他还是吃独食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临阵换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在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上,之前因为皇帝金口玉言而管着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国子博士张寿,因擒贼解密有功,授正六品翰林侍讲,兼詹事府左赞善,仍为国子博士这道任命,那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轩然大波。

尤其是这几天才低调回到率性堂的前斋长谢万权,那更是又羞又怒,却还不能再祭起生病的这一招来躲事。就因为他之前这“养病”,斋长却已经归属了别人。不是负责率性堂的国子博士杨一鸣不帮他,那是国子祭酒周勋的授意。

他已经因为被人激将而在融水村张寿面前吃了天大的亏,如今张寿不但是葛雍的关门弟子,还赫然成了师长这一层级人物,他更不知道更上层的博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哪敢胡来?

而最最欣喜若狂的,那当然是九章堂的监生们。大多数来自贫寒之家的他们对于身上的监生名头,尚且有些不自信,如今他们的老师张寿突然就升了正六品,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多了几分信心。

此时恰是国子监各堂午休的中午时分,哪怕一早上枯燥的重复性工作已经让大多数人头昏眼花,可每个人都很认真。就连陆三郎也没想到,只不过是张寿升官的消息,居然就能让二十多号人吃过再简单不过的午饭后就匆匆过来继续这桩任务。

此时此刻,抱着双手的他站在讲台上,第一次觉着,和这些他起初还觉得接受能力不如自己的人做同学,未必就很糟糕。因为和从小就看惯父亲冷眼的他一样,他们每个人都有很明确的目的,不愿意放弃一丁点的机会。

因而,当张寿出现在九章堂门口时,他瞥了一眼专心致志也在核算的齐良,连忙快步迎上前去,随即低声说道:“看这进度,兴许下午讲课的时候,他们就能有点结果。我把千字文调过来了二十几本,他们先在每个字上标注了数字,然后再一一核对,速度就快许多。”

张寿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授意陆三郎去搜集那些已经整理出来的诗句对应数字,然后把每一句诗的前三个数字全都抄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他拿出了另一张纸,那上头是十四环文字中,已经截取出来的前三环那十二个字对应的数字所组成的六十四种组合。

正如陆三郎所说,等到了下午九章堂上课的时候,分配给二十多个人的诗句便已经全数整理完成,张寿的手中赫然多了厚厚一摞纸。他随便翻了翻,随即就抬起头来扫了众人一眼。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升官的消息,虽然这话由我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有些自卖自夸,但我这些日子确实有些小小的功劳。其中,有一件是破解开了叛贼往来的密信。所以,现在我才会收到眼下这么一个课题,破解一个十四环文字锁。”

在整修九章堂时,张寿就特意吩咐在讲台的位置后头留了一面粉墙,此时,他随手用蘸水的毛笔,在粉墙上写下了六十四组三个数字。等他回过身时,就只见每一个人都在奋笔疾书,显然不用他吩咐,底下这些人就已经明白了该把这些数字抄写下来。

他看着墙上那些水迹渐渐消失,这才笑着说道:“想当初,我在乡间教授齐良和另一个学生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办法,原因很简单,省事,省钱,而且可以反复利用,只是没想到如今到了国子监,居然还是沿用此法。好了,你们都抄下来了吗?”

见没人表示没抄完,张寿自然满意,接下来就淡淡地说道:“而要完成这次的任务,我需要提前给大家讲另一门课,也就是,函数。”

一下午的时间要讲清楚函数,那自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因为如今涉及到的,仅仅是和一元一次方程相关的,最简单的线性函数,对于大多数监生们来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即便如此,当张寿画出只有第一象限的平面直角坐标系,大多数人呈现出大写的一个呆字。

连图解带举例,张寿将至少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课程浓缩到了一下午给人强行灌了进去,这才将话锋一转,谈到了刚刚抄出来的那六十四组数字。

“十四环五十六个字若是全部要一一验证,组合实在是太多,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取前三环总共十二个字来进行验证,如此一来,方才只需要验证六十四组。

之前分配到大家手中的诗句,大家也取前三个字所代表的数字进行验算,看看在规律性移位之后,和这六十四组数字是否有相应的线性关系……”

张寿言简意赅地解释着移位密码的相应原理,然后又一一提问,确定了陆三郎和齐良之外几个明白人之后,他干脆就让明白人教糊涂人。等到太阳落山时分,二十多号人终于大多明白了过来,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都明白了,那么,今天晚上回去,你们就可以动手验算,明日上午也都是验算。”

等到下课时,陆三郎见张寿往外走,连忙以自己这肥胖身躯少有的敏捷窜了上去,一回头果然就看见齐良被人团团围住,显然刚刚有些人自称明白了,其实根本就还没明白。他快步追上张寿,随即小声问道:“小先生,如果密码映射和线性函数无关怎么办?”

“那就用两次函数继续试,反正移位间隔也就是从3,5,7,9这样的额定增量,变成类似2,5,10,17这样的变数增量。当初在顺天府衙是我们时间不够,而且也没那人手,正好是一次函数简单,也算运气好,而现在我们人手足够,算个几天十几天,至少有一定的概率算出来。”

可说到这里,张寿见陆三郎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他却又耸耸肩道:“当然,如果当年太祖皇帝设计的密码不是用的诗词歌赋,又或者不是用的规律移位,而是随便选择十几个数字作为移位增量,那么我们就等于白忙一场。”

见陆三郎顿时傻眼,他就笑道:“本来密码学对于如今这年头来说就是最难的东西,更何况还是汉字密码。我早就说过,死马当成活马医,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锻炼。”

“可如果这样声势浩大地折腾一场,最终却没结果……那岂不是很丢脸?”陆三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继而生怕张寿认为自己小看了他,连忙又补充道,“我不是乌鸦嘴,可小先生你既然也说了有这样的可能……”

“失败了那就是我的责任。”张寿笑着拍了拍陆三郎的肩膀,心里却想,如果能成功,九章堂这些监生们自然能对未来充满信心,但如果失败了,那么也不过是数学太博大精深,而他还经验不够,反正他出面扛就够了。

如此一来,之前因为他解开密信之后,汇聚到他身上的关注度也能小一点。

反正他在把任务布置下去的时候就想通了,成败无所谓,那又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

仿佛是一语成谶,次日算了整整一天,稿纸用了一堆,上百句诗最终算下来,却是完全一场空,根本不符合。然而,让陆三郎和齐良没想到的是,张寿不但没有任何气馁,反而真的二话不说,就下令尝试二次函数。

当然,张寿又口干舌燥讲了一整个下午,而这一次坐标系是完全用不上了,三元一次方程却用得上……

第二夜,当九章堂的其他人在患得患失中辗转难眠时,张寿却睡了个好觉。然而,第三天早上第一堂课上完,他还没来得及去九章堂溜达一圈,看看攻关进度如何,他就看到齐良出现在了半山堂门口,恰是满脸的焦躁。

有些奇怪的他当下就出了门去,正要问是出了什么事,齐良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陆三郎家里派了人来,说是他母亲突然发了急病,火烧火燎地把他叫了回去。”

对于陆三郎的母亲,张寿印象还挺深,记得和陆三郎他爹陆绾不同,是个一心一意疼爱幼子的好母亲。因此,他在沉吟片刻之后,立刻沉声说道:“你以我的名义去一趟陆府,一来探望一下陆夫人,二来代我捎个话给陆三郎,别的事情少担心,先好好侍奉他母亲要紧!”

见张寿气定神闲,齐良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地。他连忙点了点头。

“你出了国子监之后,试着叫一声阿六,如果他在,就让他陪你一块去,买一点合适的探病礼品,别空手去……”

细细嘱咐了齐良一番,等到人快步离去,张寿回转身在半山堂中一瞧,突然扬声叫道:“张琛,你过来一下!”

九章堂中正在进展的那个课题,虽然监生们没有刻意张扬,但因为张寿没吩咐他们保密,其他监生也听到了风声。这会儿,张琛就正在和张武张陆低声八卦九章堂中那个十四环文字锁是否有可能解出来。张武信誓旦旦说肯定没问题,张陆觉得玄乎,张琛却笑了一声。

“要我说,这回咱们这位小先生自信过头。他亲自上还差不多,靠那些没学几天的九章堂监生……呵呵,我觉得这些家伙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张琛就听到张寿叫自己的声音,顿时以为背后说坏话却被抓了个现行,整个人都有些尴尬。直到张寿叫了第二遍,他才慌忙站起身来赶了过去,到了近前就立刻有些不自然地说:“我们就是随便说着玩玩?”

我管你们说什么!

张寿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张琛,随即没好气地说:“陆三郎家中有急事回去了,恐怕今天回不来。但九章堂那边,行还是不行,今天上午估计会有初步结果出来,你到九章堂去帮我看着一节课,这儿缺了的部分,回头我再给你补。”

张琛惊异地直接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

我就算去了也不懂啊!

“没错,就是你。你就去看看他们完事了没有,是成功还是失败,我又不用你验算!发挥你的领袖潜质,好好当个代斋长,懂了吗?”

眼看张琛愣头愣脑点了点头,随即疑惑不安地往九章堂过去,张寿这才呵呵一笑。

张琛这个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从来得天独厚的家伙,是该去看一看那些努力的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主持课题的代斋长

如果说陆三郎在翠筠间是进一步觉醒了算学天赋,从一个浮浪子弟摇身一变成了皇帝都称赞的天才,那么,张琛的那段山居岁月却是饱受荼毒,不堪回首。而当他随大流去九章堂中旁听了一次课之后,他就更加确定了那样一个结论。

算经那玩意和自己犯冲!

此时此刻,当张琛硬着头皮踏入九章堂时,就已经做好了被那些出身低微的监生们冷嘲热讽的准备。他可是听说,陆三郎这个斋长上任以来没少接受明里暗里的挑战,最后这才坐稳了斋长的位子,他这个半山堂的斋长突然过来,哪怕是有张寿的吩咐,人家不盯着他才怪!

然而,当他进门之后却发现,根本就没人抬头,更不曾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每个人都在心无旁骛地埋头写字,有人拨弄算盘,有人掐着手指,还有人念念有词……那一副安静的场景映入眼帘,对比往日半山堂下课时众人的喧哗懒散,他不禁觉得有些刺眼。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可即便如此,依旧没人抬头关注他。被忽略的他终于忍不住了,移步到坐在第一排的某个监生旁边,打算看看人到底写的是什么,可当发现纸上赫然是一个个他根本不懂的符号,还有密密麻麻一长串数字,他就头皮发麻了。

第一个人如此,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还是如此……足足在偌大的房间里绕着二十多个人转了一圈,张琛愣是没有看懂这些人到底在用什么办法破解那十四环文字锁,可脑袋却有些疼了。他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四书五经他不感兴趣,算经他似乎也不擅长,和谋略出众的祖父他没法比,和醉心读书的老爹他也没法比,难道他将来就要当个混吃等死的秦国公?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张寿曾经在那个叛贼丁亥面前说他正义感过剩,刚刚又说他有领袖潜质,他不禁有点脸红

既然发现没自己什么事,百无聊赖的张琛干脆在后头找了个空座位坐了,目光一一扫过前头那些衣衫寒酸的监生。名门子弟中当然也是有人才的,而这些人要么通过恩荫,要么通过科举入仕,如今不少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这其中,官宦子弟比勋贵子弟要强得多。

就比如陆三郎那两个哥哥,人品如何姑且不论,读书却都很过硬,一个年方三十,去年殿试金榜题名,另一个据说也是明年乡试的大热门……相形之下,只要出众一点,名门子弟确实是机会多多,而寒门子弟如果文采出众的还能走科场,可如果仅仅是精通算经……

九章堂这地方,也许是这些人的最后一点希望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张琛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嚷嚷:“这一句前三个字,和那六十四组中的第三十四组数字居然对上了!”

顷刻之间,他就只见刚刚都在埋头苦算的一群人纷纷抬头。而他也不自觉地往发声处看去,就只见嚷嚷的是一个中年监生,瞧着满脸沧桑,他一眼看去甚至都分不清楚此人年岁!

说三十岁也成,四十岁也成……说五十六十,竟然也能令人相信!

张琛并不清楚具体的算法,但他知道,以张寿的脾气,半山堂中除非是考试,否则那是不会轻易打断一堂课到这边来查看的。因此,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好歹当初在翠筠间里熏陶过一段时间的他就立刻当机立断地说:“把你认为匹配上的这一句交给其他人,先验算一遍!”

他并非是九章堂的斋长,原本这话说出来没有多少威力,可让他愕然的是,此刻没有任何人质疑他没资格发号施令,那说话的中年监生只是微微迟疑片刻,就坐下奋笔疾书写了一张字条,紧跟着,这张字条便在二十多个人中间传阅,紧跟着,屋子里就再次安静了下来。

不能确定自己是该留在这,还是该去半山堂中向张寿报个信,张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挪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验算过了,这一句确实能对上!”

“验算无误!”

“验算无误!”

一个个声音响起,张琛就是傻子,也知道恐怕是真的有了结果。他不是齐良和陆三郎,并不知道具体的算法,可这十四环文字锁是怎么回事,他到底还是知道的,因此沉吟片刻,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既然找到了那句诗,那么,照此推导过去?”

此言一出,最开始惊喜出声报捷的阎方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张琛。不同于那些至少还试图结交其他各堂监生,打算就此拓展人脉的同学,他是实实在在的两眼一抹黑,九章堂之外谁都不认识,因此张琛是谁,他压根不知道。

可此时,他却赞同道:“那就反推吧,大家应该都推导出了那个函数,如此一来,推导剩下四个字,易如反掌!”

想到自己之前还在和张武张陆说,这十四环文字锁不可能轻易打开,张琛不禁有些心虚。可紧跟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重点,不禁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只能反推四个字?”

“这一句是七言诗,下句并不是千字文里的字写的,所以只能推出七个字。”

张琛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当下赶紧点点头道:“那好,就先照着这七言诗推导好了。”

当看到其他人两两对视一眼,竟然没有任何讥笑反对的声音,真的开始照着自己的吩咐就此推导时,他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离开。

他想看一看,算经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出色,能够把别人全都束手无策的十四环文字锁轻易解开……不过听刚刚那话,也许只能推出前七环的文字?

张琛并没有等太久,他甚至都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就只听角落中刚刚那第一个说话,而后又附和他决断的中年监生匆匆起身,随即把手头那张纸郑重其事地交了给他。而这样的开头之后,陆续不断就有人起身来到他面前交出写满字的纸片。

每一张纸上的算式他看不太懂,但打头第一句,他却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不明白。

那是李白《上李邕》的名句——宣父犹能畏后生。当然,后一句丈夫未可轻年少更有名,但却不在纸上。

张琛来不及想太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暂且等等,我这就去禀告老师!”

他这一走,刚刚安静的九章堂里方才有些喧哗。而如释重负的阎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门,突然出声说道:“他不会拿着东西去冒充自己的功劳吧?”

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了一声嗤笑:“阎兄,你这话幸亏没在人面前说,否则能被这位秦国公长公子唾沫星子淹死!那是半山堂的斋长,京城有名的顶尖贵公子,从前最是桀骜不驯的人!也就是咱们那位老师能压住他,换谁都不行,这么一位贵人,他会觊觎这点功劳?”

阎方见周遭其他人有的善意地笑,有人讥诮地撇嘴,还有人则是替他庆幸刚刚没说出口,之前算是运气最好,刚巧分到这句诗,于是率先对上号的他顿时面色通红,讪讪难以言语。

想当初就因为他这口快却又多疑的脾气,做帐房时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而张琛却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人认为会抢功劳。他一路小跑到了半山堂,见张寿正好在指导一群学生们做摩擦起电实验,三皇子和四皇子玩得不亦乐乎,而张寿笑眯眯袖手旁观,正好还闲着,他就赶紧从旁边绕了过去。

到了张寿身侧时,他就发现人正好若有所觉扭头看过来。

“老师,他们说这一句能对得上……”

没等张琛解释完,张寿摇手示意人打住,接过纸条一目十行一扫,他却不像张琛那样只注意到那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而是看到了后头的那个非线性二次函数。

f(x)=x^23x3

最初的明文,是宣父犹能畏后生,对应的数字是601,242,349,174,788,866,42。

移位后间隔为7,13,21,31,43,57,73。对应的前七个字密文,是青、尽、慈、克、炜、伦、黎。

那十四环文字锁的五十六字,他早就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只是一看,他就知道,这七个字确实是一到七环文字转盘上有的字。

因此,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就从袖中拿出另外一张纸,信手递给了张琛:“你去九章堂,用毛笔蘸水把这六十四组数字按照我给你的格式写上去,让他们按照同样的办法,试推后半句。”

等到张琛怔了一怔立刻往外跑去,张寿看了一眼半山堂众人,见除却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小不懂事之外,大多数人都瞧着自己,他却故意若无其事地只字不提。

若是十四个字都能解出来,那才是成功,否则同样是纸上谈兵。

话虽如此,听到九章堂那边的“课题”居然已经有进展,百多个贵介子弟无人不惊疑。而和之前传说中张寿在顺天府衙亲自解开所谓的密信不同,这一次张寿并没有亲自上阵,竟然只是靠一群刚刚考进九章堂不多久的菜鸟监生们!

第一百六十九章 贤母孝子恶尚书?

母亲突发重病,陆三郎自然是急得魂飞魄散。从来不大喜欢骑快马的他破天荒在大街上打马狂奔,也顾不得自己肥硕的身躯压得坐骑直喘粗气。不过,为防自己这纵马飞奔闯出什么祸事,他是一路高声吆喝过去的。

“让一让,都让一让,家母重病,我急着回家!”

虽说京城有禁令,但贵介子弟偶尔破个规矩,那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如今的顺天府尹乃是连根正苗红的宗室也要拿出来当靶子的顶真性子,因此陆三郎自然未雨绸缪。好在他这吆喝终究是起到了作用,一路上行人纷纷退避,由得他顺顺当当回到了家。

自从在国子监中拥有了自己的号舍,他就很少回来,此时一溜烟冲进大门后,他心里自然免不了悔恨。比起一贯瞧不起他的老爹,亲娘陆夫人甄氏却一向偏疼他这个胖胖的幼子,所以,这会儿他越想越觉得后悔,只恨自己没常回家看看。

当他一路冲到陆夫人的正院时,正好看到母亲身边的金妈妈送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来,恰是他平时也见过的林太医。他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可还来不及询问,金妈妈却对他使了个眼色:“三少爷,夫人正盼着您回来呢,您快进去吧,我送送林太医!”

陆三郎微微一愣,可想想这些太医就喜欢卖弄医术,炫耀医理,听一堆云里雾里的话也确实没意思,当下他就点了点头,随即一溜烟进了正房。等他来到床边上,就只见母亲脸色蜡黄地枕着高高的靠枕,斜倚在床上,他顿时有些腿软,艰难地开口叫了一声娘。

原本半眯着眼睛的陆夫人甄氏立刻睁大了眼睛,一见是陆三郎回来了,她立刻又惊又喜,慌忙招手道:“三郎回来了?快,快过来!”

见陆三郎踉踉跄跄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地平上,脑袋低垂,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甄氏只觉得又心疼,又高兴,连忙伸手把陆三郎一把拖了过来。结果,她这手劲很不小,正伤心的小胖子一下子就发懵了。

说好的急病发作呢?怎么亲娘居然还这么大力气?

陆三郎疑惑地抬头看去,结果额头上就挨了母亲恼怒的一记敲打:“你这小子,放出去就不肯回来,想急死我吗?之前休沐那两天,你在干什么?”

虽说不明白甄氏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陆三郎从小就是最会讨好母亲的人——因为他从小就明白,自己这个不讨喜欢的幼子就只有母亲才在乎。于是,他立刻跪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说:“我在号舍里读葛太师那些书。”

甄氏顿时以手扶额。从前觉得幼子不上进,担心日后自己不在了,丈夫和长子次子不庇护他,陆三郎会吃亏,可现在她却又觉得,陆三郎这一旦上进起来简直是有点傻!人家秦国公长子张琛能够在海淀秦园“巧遇”张寿和朱莹,捡了一桩功劳,儿子却硬生生没赶上!

明明张寿看重陆三郎,更胜过张琛的……否则,又怎会为了小胖子大闹尚书府?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敲了敲小胖子的头,这才意兴阑珊地说:“我之前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天旋地转晕了过去,所以她们才慌慌张张去找你们。可三处都送去了消息,你爹自然不用说,在衙门不可能轻易脱身,可你两个哥哥也送信说回不来,只有你回来了。”

甄氏伸出手来握着陆三郎的手,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就知道,一向都是你最孝顺。既然你回来了,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你爹已经备好定礼,明天就打算给你下聘了。具体是谁,连我都没办法从他那问出来。”

“他大概是怕我向你通风报信,只说是门当户对,绝不会辱没你这皇上亲口赞过的人才。”

见陆三郎整张脸上全都是震惊,她就叹了口气道:“我想尽办法替你争了,可他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所以我也实在是没办法。而且……”

死老头子我要和你拼了!

那一瞬间,陆三郎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可下一刻,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金妈妈的声音:“夫人,老爷回来了!”

陆三郎只觉得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甄氏死死拽住了他的手,冲他使劲摇了摇头。而这时候,陆三郎也想到,老爹这兵部尚书昔日是练过骑射的,要打起来自己也绝对会被抽得满地乱跑,因此只能按捺了怒火。

可他又不愿意和父亲说话,灵机一动之下,干脆就直接趴在了床上,瞧着就像是大哭一场的样子。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耳畔传来了甄氏的声音。

“对,你就装哭昏过去好了!听说你那九章堂这两天都在解军器局的一桩难题?你爹之前还提过,一会儿我说你昨晚才熬了夜,太疲惫了,省得你和你爹相看两厌,回头又争起来!”

这才是一心为我着想的亲娘,太贴心啦!

陆三郎连忙嗯了一声,心里满意极了。果然,不过须臾,他就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老爹那大嗓门:“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昏倒?那林太医看不好就换一个!”

随着这声音,陆三郎觉察到脚步声渐近,赶紧闭上眼睛装昏睡。果然,脚步到了他背后戛然而止,随即就是老爹那恼怒的责问:“这小子也回来了?”

“嘘!”甄氏立刻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就嗔怪道,“三郎在国子监日日读书,休沐也都还在研读算经,张博士之前才夸他勤勉!昨儿个晚上,他又因为尝试破解军器局那个什么来着……整晚上都没睡,刚刚跑回来哭了一场之后,人就睡着了!”

陆绾这才面色稍霁,但还是**地说:“他要是以前有这劲头,早就考上进士了,还用得着十六七岁才开始读什么算经?你别信他那鬼话,军器局那个十四环文字锁密匣,也不知道搁了几十年,连葛太师都没解出来,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菜鸟能解?”

甄氏顿时有些不爱听:“张博士之前还不是解出了那些密信?”

被妻子这么一噎,陆绾顿时恼羞成怒。毕竟,纰漏是兵部出的,他那亡羊补牢还落在了王大头后面,才罚了半年俸禄!钱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丢脸!

他也忘了急匆匆赶回来是因为妻子突然急病,气咻咻地说:“那是张寿瞎猫碰到死耗子!而且这次又不是他亲自上,而是陆筑这小子带着九章堂那些家伙算,他们能有多少本事?”

又叫我陆筑!陆三郎气得恨不得一下子暴跳起来反驳老爹的狗眼看人低。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陆绾竟然又冷笑连连,撂下了另一个大消息。

“皇上力排众议,硬是给了张寿翰林侍讲兼詹事府左赞善,底下是没说什么,可张寿这一次要是解不出来,有的是御史摩拳擦掌等着炮轰他……”

“张博士之前那些功劳都是实打实的,那些御史吃饱了撑着!”甄氏反正自从上次见了张寿维护陆三郎那样子,就觉得那位清俊闲雅神仙似的小郎君怎么看怎么顺眼,如今想都不想就帮着张寿说话,“他只是升了正六品而已,干嘛揪着他不放?”

“什么只是升了正六品……那样的清贵官职,是将来能当尚书,能进内阁的必经之路,别人得努力至少三年五年,他一步就跨上去了,别人能不眼红?皇上拿太祖祖训能拦得住人一时,拦不住人一世,别人的怨气总要发出来!”

陆绾说着脸色就黑了:“也该让这臭小子看看,他那小先生也不是万能的。赶明儿他的婚事定下来,想来他也能安分一点!”

此时此刻,陆三郎终于忍不住了,猛然就想抬头。然而,他的脑袋上却突然压了一只手,随即他就觉得有人压在了他的身上,却是甄氏生怕他露馅,直接借着这个幌子,使劲把他压了下去。

“我这苦命的三郎,好容易遇到一个好先生,你这当爹的也不知道体恤体恤,居然也和那些外人似的作践他们师生……”

陆绾没想到妻子突然就开始抹眼泪,想到人才刚发了病,而林太医之前在大门口被他截下时,确实说甄氏的身体要格外注意,他只能赶紧岔开话题,再三安慰,好一阵子后方才吩咐了跟进来的金妈妈好好伺候,自己却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否则难道留下来听妻子唠叨,让他去帮张寿解围吗?开什么玩笑,他幸灾乐祸看热闹还来不及,他巴不得那小子倒霉!赵国公正好连战告捷,这消息他才不想拿出来说!

可他才到门前,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甄氏幽幽的声音:“那张博士就算有一千个不好,只要他真心教授三郎,在我心目中就是最好的老师。就和三郎一样,在你心目中他千般不好,可在我眼里却是孝顺儿子!大郎二郎如今是有出息,可你都回来了,他们连影子都不见一个!”

陆绾顿时沉下了脸,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而他前脚一出去,陆三郎就立刻抬起头:“娘,多谢你为我和小先生说话!这十四环文字锁九章堂肯定能解开,我们不会给小先生丢脸的!”

“那是。”甄氏心疼地摩挲着儿子的脸,这才**地说,“你放心,我今天晚上就是寻死觅活,也会把你爹要送定礼的人家给你问出来!要是不好,我绝不和他甘休!”

“娘,还是您最好,最好能帮我拖延几天!”陆三郎登时大喜过望,抱着甄氏的胳膊谢了又谢。母子俩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外间就再次传来了金妈妈的声音。

“夫人,国子监张博士派了学生过来,说是探望夫人,顺带给三少爷带来了话!”

陆三郎顿时眼睛一亮:“肯定是齐师兄,快,请进来!”

第一百七十章 空心汤团

按理来说,男女有别,齐良又是外男,怎么都不应该登堂入室。然而,陆夫人如今是爱屋及乌,最疼爱的小儿子深受张寿照顾,如今名声大好,因此齐良哪怕只是张寿的学生,她却也另眼看待,放下床前一层纱帘子,她就让金妈妈把人直接请进了屋子。

而齐良之所以去禀报了张寿一趟,却只比陆三郎晚到了一会儿,是因为阿六驾着马车带他抄了近路。至于礼物,那是赵国公府刚给张寿送来的几味滋补药材,这还没给张寿过目呢,就被阿六自作主张地让齐良给带了过来。

此时此刻,在风驰电掣的马车上险些颠散了架子的少年步伐虚浮地进了内室,见陆三郎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他就知道陆夫人应该并没有大碍,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行礼问好说了几句套话,齐良就转致了张寿的问候,却又特意说道:“老师说,孝道为大,夫人既然身体不好,陆师弟不妨在家好好陪夫人几天,不用急于去国子监。”

陆三郎其实也挺担心母亲,可老爹刚刚回来那番话着实把他气坏了,因此他微微一犹豫,也不说好或不好,直截了当地问道:“齐师兄,你现如今这一出来,九章堂里谁管?”

此话一出,齐良顿时愣住了。九章堂之前实际上是他和陆三郎一块管理的,如今陆三郎请假回家探母,他被张寿派出来探病,九章堂眼下确实没人了!那些监生们固然渐渐习惯了环境,但平日上课还好,眼下那个课题缺了组织者,这宝贵的时间会不会浪费了?

他不禁额头微微见汗,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说:“我看过夫人就回去,些许时间不要紧。”

“怎么能不要紧呢!”陆三郎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人家正想着看小先生的笑话,正想着看九章堂的笑话,在这种紧要关头,那就应该迎难而上,不给人机会!”

床上的陆夫人隔着纱帘端详和从前大不相同的陆三郎,不禁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当下便也说道:“小齐,三郎说得对,既然张博士正需要人手的时候,三郎自然应该略尽绵薄之力。我这病没有什么大要紧,安养几天就行了。你就带着三郎回去。”

不等齐良开口劝阻,她就不容置疑地说:“只要三郎能帮着张博士,把这桩难题解决,那比什么嘴上孝顺,床前侍疾都好!要知道,我从前做梦都盼着他有出息!”

能说的话全都被陆夫人抢着说了去,再加上听到这位尚书夫人说话声音尚可,似乎确实是没什么大碍,齐良当然就看向了陆三郎。果然,他立刻就看到人冲着自己一笑。

“听听,我娘都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二话?”陆三郎说着就转身对床头母亲深深一揖,一字一句地说,“娘,你放心!区区难题,我还不放在眼里!您多保重,此去九章堂,不破难题誓不还!”

眼见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往门外走,齐良愣了一下,方才深深施礼后拔腿就追,甄氏忍不住伸手撩起帘子,看这两个少年郎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她不禁满脸笑容,心中大畅。然而,当他们消失在门外,她就立刻看向了一旁的金妈妈。

“你去,看看哪些常跟着老爷出门的家伙眼下有没有正好在家里的,给我叫到屋子门前来。我要一个个亲自问,我就不信,老爷他不说,这些家伙还会不知道他到底去过哪?京城就那么点人家,猜我也能猜出来他的用意,他有本事不回家也能送得出去定礼!”

当陆夫人甄氏打着母为子则强的主意,决心为陆三郎找出陆绾给他定亲的对象时,陆三郎和齐良也已经坐着阿六那辆实在是行驶得太过暴烈的马车,匆匆赶回了国子监。相比已经体验过一次的齐良,陆三郎吓得魂飞魄散,下车的时候更是觉得自己快死了。

脚踏实地的他和齐良彼此搀扶着,随即幽怨地瞥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阿六。果不其然,少年脸上照旧是没什么表情,反而很认真地解释了一句:“你刚刚上车时说,快一点。”

这是快一点吗?这简直是快得要死了吧!

陆三郎在心里大声怒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软弱无力的提醒:“京城禁止纵马飞驰……”

“我们是马车。”阿六仍旧非常认真地回答,甚至还额外补充了一句,“走的是无人小路。”

见鬼的无人小路,这是京城,不是荒郊野外!

陆三郎再也不想和阿六说什么利害,拉了齐良就快步入内。等确定阿六没追上来,他这才心有余悸地说:“下次无论如何都不坐阿六的马车了,我快吓惨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平时也不这样的,这次应该是真的赶时间。”齐良嘴里这么说,可来回坐了这么两趟,同样脚发软的他和陆三郎彼此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说出来的话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尤其是当陆三郎抱怨他不该立时去禀告张寿时,齐良顿时苦笑。

“那时候你家里的人都急得似乎要哭了,我自然以为出了大事,哪敢耽搁?若不是当时小先生在上课,我想他应该也会亲自去一趟的。”

陆三郎听着这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毕竟,虽说他从来都不赞同外头某些人看着张寿那张脸就觉得这是温文尔雅正人君子,可却承认张寿对自己人素来是挺好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他直闯陆府,也不会把到了手的功劳分给众人,尤其是张琛得益最多。

他才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才是得益最多的那个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士为知己者死,接下来咱们就好好干,别让外人看去了笑话……”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过须臾就已经快到了九章堂。然而,还不等陆三郎在那想象没了自己和齐良坐镇的这地方会不会乱糟糟的,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张琛的声音。

“居然全都不符合?这怎么可能,上半句不是都已经算出来了吗!”

陆三郎顿时大吃一惊。张琛怎么会在这里?那家伙是半山堂的斋长,又不是九章堂的斋长?一瞬间生出了浓重危机感,他只觉得两条腿突然就有了力气,竟是立刻松开手,猛然间一个箭步往前冲去。结果,反应不及的齐良就这么被他丢在了原地。

“喂!”

只叫了一声,齐良就知道陆三郎绝对叫不回来,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快步去追。当他踏入九章堂时,就只见陆三郎正和张琛彼此互瞪,虽说不曾唇枪舌剑,可那情势也是一触即发。他赶忙上了前,正待询问原委,张琛就已经没好气地一甩袖子。

“谁稀罕和你争权!要不是齐师兄不在,老师让我临时来看着一点,我才不会到九章堂来!你小子回来了正好,十四个字里头的前七个字多半已经确定了,还有后七个字却死活都算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说完这话,张琛立时一副光风霁月似的模样拂袖而去。只不过一出九章堂,他立刻就把那副理直气壮的气势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陆三郎刚刚要是不回来,他这个代斋长还真的是撑不住了,要知道,他那些发号施令只是强撑的,具体意思都很简单,大家努力拼命,事后人人有功有赏……他哪里懂什么破解密码,尤其是在困境之下该怎么做,他除了画个空心汤团,压根就两眼一抹黑!

而当张琛匆匆回到半山堂时,一堂课也已经临近尾声。正在指点众人收拾东西的张寿听到张琛报说陆三郎和齐良都已经回来了,不禁有些意外。可想想也许是陆夫人甄氏没什么大碍,陆家也就是虚惊一场,他也就没太往心里去。哪怕听到进展不顺,他也并不焦躁。

“嗯,之前算是辛苦你了。做得不错!如若此次真的能成功,你也有一份功劳!”

张寿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然而,耳尖的四皇子却听到了最后一句,忍不住大声问道:“老师,斋长又做了什么大事立功了?”

瞬息之间,张琛就只见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尤其是张陆这种当惯了他跟班的,眼神中甚至有些幽怨,无非是有好事情琛哥你为什么不带上我的表情。他顿时额头见汗,可却愣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这时候,回过神的张寿就笑着说道:“刚刚张琛不是去九章堂居中提调吗?他这代斋长做得不错,所以我嘉奖他两句,至于立功之类的话,那只是我对他的嘉许。那个课题还没完成呢,就算我这边觉得完成了,最终能不能奏效却也难说,所以,那只是对张琛的勉励。”

说到这,他就气定神闲地环视一眼众人,因笑道:“这也是平日里各位的长辈,乃至于日后的上司最常用来激励人的手段,屡试不爽,但日后我若是也用出来激励大家努力上进的时候,你们可不要觉得这是空口说白话,继续我行我素。毕竟,张琛可是代掌御赐戒尺的。”

用空心汤团激励人这种事,居然还能挑明的?一大群监生登时哑然。可看到张琛一点都没流露出失望震惊,众人也就意兴阑珊了。只有四皇子拉拉三皇子,决定回宫就去告诉皇帝。

日后父皇要是再许空心汤团来哄他们的时候,他们可就不会上当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易如反掌

陆三郎一回来就撵走了张琛,原本还很高兴,可当发现前七个字解出来了,但后七个字却试遍了所有的诗句却全都不对,根本对不上张寿后一次提供的那六十四组数字,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才明白张琛为什么走得这么痛快。

敢情这家伙是发现事不可为就溜之大吉了!

他还不死心,逐一查看了几个人的运算结果,可正在验算,就只听齐良低低说了一声小先生来了,这下子,他一下子脊背微僵,刚刚赶回来时的雄心壮志,一时化成了满腔气苦。他小心翼翼回转身来,见张寿已经开始从其他人手中接过验算的稿纸查看,他连忙赶了过去。

“老师,也许是因为渭南伯他们那边没收集完全,又或者是没完全给我们,干脆我再去一趟军器局!”

见张寿摆摆手,陆三郎也不知道张寿是不愿意,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又或者是……张琛这个不要脸的从中挑拨离间,他就把心一横,低三下四地说:“反正只剩下七环了,干脆请渭南伯把匣子拿来,我们一个个尝试过来,应该也不至于太复杂才是……”

“七环文字锁,足有16384种组合,而且,前七个字验算也许是通过了,却不能保证一定就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你试了16384次之后,也许还会失败。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尝试的必要了。”

张寿说到这里,侧头一瞥陆三郎,见人满面沮丧,而四座不少监生也分明有些气馁,他就笑道:“大家已经很出色了,不过区区半日,就完成了别人几十年未曾攻克的难题的一半,何必愁眉苦脸?至于另一半没头绪,那也是非战之罪。”

他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稿纸,心里飞快转过了一个个念头。那句宣父犹能畏后生移位后正好能对上前七环上的文字,理所应当不是巧合,思路应该是没错的。

按照之前的做法,那么就该把函数提高到三次,甚至是四次,但这样一来,三次函数需要试错的四位数字组合就不是64组,而是256组。四次函数需要验算的五位数字组合更是会达到1024,那就是旷日持久的重复劳动了,完全没意义。

而他自从在这年头接触到密文以来,还从来没有复杂到那个程度的加密方式。

所以,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不妨往更简单的角度去想一想……

张寿看着手头那一张张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筋飞速转动着。他素来信奉一个道理,当思维运算到最高速的时候,如果是电脑就会死机,而如果是人脑,那么就会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俗称,灵光一闪。

而想着想着,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一时嘴角微微翘了翘。

乾清宫东暖阁,当皇帝得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的汇报时,他不禁笑了起来。他不像这两个年幼的儿子一样,想什么事情都那么天真淳朴。

送走两个儿子,他饶有兴致地摩挲着自己那下颌上的胡须,最终侧头看着楚宽道:“母后也好,某些人也好,似乎都对朕给张寿的升官很不满?既然如此,那就把消息放出去,让人知道,张寿正在尝试打开军器局那个困扰了大家很多年的匣子。”

楚宽吓了一大跳,慌忙开口说道:“皇上,之前国子监周大司成有所禁止,所以这事儿除了国子监当中流传,外头知道的人不多……”

“不多?如果知道的人不多,会有那么多人看热闹?那些御史会摩拳擦掌,等着给张寿重重一击,顺便也算是给朕一巴掌?你以为朕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见楚宽顿时不敢吭声,他就淡淡地说:“朕已经忍很久了,自从朱泾最初战事不利之后,朝中牛鬼蛇神就简直是满地乱走,真的以为朕这些年就修身养性了?朱泾连战告捷的消息,兵部送了上来,但民间却鲜少人得知,对比之前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简直是笑话。”

“你悄悄去问问张寿身边的那个阿六,如果他说,张寿一定能解出来,那你就放出消息,说他解不出来,然后挑拨那些耐不住性子的家伙出来上窜下跳。”

确定皇帝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楚宽再也不敢劝阻,只能躬身答应了下来。可正当他悄悄往外走时,突然就被皇帝叫住了。

“户部尚书缺位已经有一阵子了,廷推的名单却还没送到朕这儿来,去催一催。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葛老师的那个学生,之前丁忧的户部尚书陈尚,应该是资历最深的。”

皇帝就差没说陈尚当户部尚书最合适,楚宽自然心领神会,他答应了一声,立时便出了乾清宫。按理说户部尚书的人选是大事,但他却知道没什么悬念,因此只是派了个随堂去内阁问一声,而去询问张寿进展如何,他却决定亲自跑一趟。

要知道,古今通集库里头的太祖文卷,他当初就曾经打过张寿的主意,如今看来,他当初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的!当然,亲自进国子监就算了,他还不想召来口诛笔伐,就照皇帝的吩咐,去找上次闯过司礼监外衙的阿六好了!

而张寿直到这一日傍晚,这才从阿六口中得知楚宽来打探过进展。他眉头一挑,立时问道:“你是怎么回复那位楚公公的?”

阿六眼神莫名地看着张寿,随即理所当然地说:“易如反掌。”

即使已经猜到这么一个回答,张寿仍然气得牙根痒痒的:“你小子好歹问问我再做决定,这样信口胡说,害死我怎么办?”

“他问我之后,我溜去九章堂找你。”阿六嘴角上勾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弧度,“我看到你在笑,就回去告诉他的。”

张寿顿时哑然。九章堂那些监生都觉得他是强打精神安慰大家,陆三郎和齐良也这么觉得,可阿六竟然觉得他的笑容发自真心……这小子有读心术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正想示意阿六凑近一点,打算冷不丁来一次突袭,耳提面命让这小子安分些,可紧跟着,他就只听到自己的号舍被人拍得咚咚响,紧跟着,阿六就犹如瞬移一般闪到了门前,一把拉开了门。紧跟着,他就只见朱莹闪了进来。

“阿寿,陆三郎呢?怎么不在号舍里?”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莹莹,你跑我这儿找他,不怕我误会吗?”

话一出口,他就觉察到了自己那简直难以言喻的语病。如果说曾经那种难以抑制的感觉促使他情不自禁抱了抱朱莹,而后也拉过手,说过关切亲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这种脱口而出的戏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刚刚说话的时候,他是纯粹的打趣,还是……带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感觉到的小小不满?

朱莹也愣了一愣,紧跟着,她那精致到没有一丝瑕疵的眉眼便忍不住一弯,脸上满是欣悦的笑意。原来,神仙似的阿寿也会吃醋吗?那种感觉还真不错。她当下就轻轻眨了眨眼睛:“我找他是因为十万火急,需要他去救个场子!谁让这事儿你干不了呢?”

陆三郎能救什么场子?

张寿终于回过了神,却觉得朱莹这说法很不可思议。

而下一刻,朱莹就笑吟吟地说:“不过,你干不了,我也打算拉你去凑热闹,听说你这两天被那课题纠缠得头昏眼花,就当出去散散心也好!”

张寿此时已经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当下释然地笑道:“那家伙应该在九章堂中秉烛夜战。顺带说一句,九章堂连蜡烛都买不起,这是他自费给其他人每人买了三根。我说了会伤眼睛,可却还是拦不住。”

“看不出陆三郎那小子居然还有点毅力……不过这会儿不是埋头苦干的时候!”

说到这,朱莹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张寿就往外走,口中还说道:“两个人的终身大事,再加上还涉及一个讨厌至极的家伙,比解开那什么密匣重要多了。再说,那些在外头疯狂散布,说你们根本就解不开那玩意的流言,指不定就是那家伙煽风点火的……”

张寿正要说这是国子监,所幸出门之后朱莹就松了手。当一路往九章堂去时,他就从朱莹口中得知,某些关于他好大喜功揠苗助长,甚至沽名钓誉,故弄玄虚之类的流言正在四处疯传,只不过傍晚就已经在官宦人家都传遍了。

“所以你觉得,是有人在故意兴风作浪,煽风点火?”

“否则你和渭南伯又没有四处宣扬,怎么会传得这么广?我在查账的时候,刘晴来找我时,她这个深闺千金都听说了!”朱莹满脸恼火地骂了一声,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名字,当下咳嗽了一声说,“那就是对陆三郎挺感兴趣的姑娘,工部刘侍郎家的小女儿。”

她顿了一顿,这才轻哼道:“她也正在谈婚论嫁,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然信得过她自己的爹娘,可她爹人不错,她亲娘却是个贪慕富贵的。礼部正在奉旨给两位皇子选妃,她娘在中间谋划,她吓得不轻。要不是这样,就算她对陆三郎再好奇,也不会这么急。”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戏到一半乱纷纷

入夜的京城崇文门内大街上,人流却依旧不少。作为最繁华的主干道,商铺林立,商贾如云,即便夜间也有不少店铺依旧通宵营业,因此是顺天府衙重点关注的地点,没有之一。尤其顺天府尹王杰上任之后,整肃衙役,巡行不断,这条大街的秩序顿时为之一肃。

所以在这大晚上,白天工作不得闲的人,却也冒着寒风光顾某些店铺。只不过,如绸缎庄,首饰铺这种东西贵重的地方,掌柜和伙计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却也准备下门板关门了。否则,万一在大晚上遇到一桩窃盗官司,衙门又破不了,那简直是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补。

此时此刻,一个戴帷帽的女子便在两个侍婢和三五随从的簇拥下,从一家首饰铺出来。掌柜亲自送到门前,侧头对伙计打眼色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四姑娘慢走,您就放心吧,就算是紧赶慢赶,也一定给您赶出来,绝对不会误了大日子!”

“嗯。那就多谢齐掌柜啦!”帷帽女郎嘴一张,便感谢了一句,声音软糯,喜得那掌柜连道不敢,躬身目送人往那辆精致却不显奢华的马车走去。

而就在这时候,小胖子陆三郎大摇大摆地从旁边一家书坊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两本书,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个不停。如果靠近他,那就会听到,那赫然是在前言不搭后语的背诗。他目光似乎不经意扫了一眼帷帽女郎,见人家似乎也朝自己看了一眼,他就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可转瞬间陆三郎就后悔了。他怕什么呀?朱莹都已经对他说了,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人家都乐意和他见面,他干嘛要畏畏缩缩的?当下他鼓足勇气往人看了过去,可恰是此时不知道从哪刮来一阵风,先是吹起了他的袍角,而当他抬头时,恰是吹起了那帷帽。

看见那下头露出的一张脸娇憨可爱,尤其是伸手去抓风中的帷帽时,嗔怒中带着几许气急败坏的样子,陆三郎只觉得鲜活动人,不知不觉地就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拿回帷帽,突然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时,他才赶紧移开眼睛,心里却已经千肯万肯了。

嗯,至于性格和人品,那是朱莹介绍的,应该、大概、可能、也许……不会差吧?

陆三郎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岂料就在这时候,大街另一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在这大晚上相对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往马蹄声来处望了过去,却只见来的赫然是一队人马,虽说因为昏暗的光线而看不清他们的头脸衣着,可他还是心中一缩。

他怎么觉着,这好似是来者不善?

糟糕的预感每每都会变成现实,果然,他就只见那一队二十余人赫然直冲这边而来。

陆三郎何尝见过这种杀气腾腾的情景,下意识地想要躲进刚刚那书坊,可一想到这是在第一回见的女孩子……也许是未来的妻子面前,他到底觉得露怯实在是丢脸,当下就强作镇定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

而同样吃了一惊的,还有刚刚才打算戴上帷帽的刘晴。眼见那一大堆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小姑娘不禁有些面色发白,可此时此刻无论下马车还是避到首饰铺,那都无论如何躲不过,因此她索性把心一横,也不戴帷帽了,就那么傲然站在了原地。

躲在一旁小茶馆中看热闹的朱莹却遽然色变,大晚上的,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还不等她出去,一只手就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她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阿六说他们正在勒马急停,不至于直接撞上,你先别动,看看来者何意再做计较!”

几乎是在张寿开始说话时,外间果然传来了陆续不断的马匹嘶鸣。就只见随着为首的那匹马在接近刘家那马车三四步远处堪堪停下,后头二十多骑人亦是纷纷勒马急停,竟然没有发生任何相撞,分明训练有素。

而借着外头悬挂的灯笼,朱莹终于看清楚了来人,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那居然是二皇子!

张寿也看清楚了来人,想到朱莹才对他说,外头那位刘侍郎家的小姐似乎是皇子妃的热门人选,他不禁微微挑了挑眉。对照自己之前在清宁宫见太后时,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言行举止,他心里不禁对二皇子的来意有了几分预计。

而陆三郎也曾经远远见过二皇子,这会儿登时吃了一惊。二皇子跑来找刘家姑娘的麻烦?为什么啊!她又不是飞扬跋扈,四处惹事的朱莹,否则他也不会没听说过她!

二皇子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轻蔑地俯视着那辆刘家的马车,目光随即就落在了刘晴身上。和头一次看到刘晴就怎么瞧怎么满意的陆三郎不同,他只是扫一眼就觉得对方怎么都不符合自己的审美。

个子太娇小,风度不够大气,容貌不够漂亮……还有那眼神,一点都不够端庄温婉,甚至让他想到了朱莹!

本来就心情不好的二皇子顿时沉下了脸,当下**地说:“你是工部刘侍郎家的姑娘?”

刘晴没见过二皇子,可此时这一行人飞扬跋扈,为首的那年轻人口气倨傲,她甚至都不用使劲猜测,就联想到了那位传闻中眼高于顶,凡事都要和大皇子争个输赢的二皇子。可人家既然没有自报家门,她也就干脆当成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阁下入夜时分带着随从纵马长街,难道就不知道朝廷律例,如非紧急状况,京城大街小巷不许驰马?”

二皇子没想到区区侍郎之女竟敢反唇相讥,一时不禁大怒,抬起马鞭对着人就骂道:“好你一张刁蛮利口!既然知道是入夜时分,你一个闺中姑娘居然还在外头乱晃?”

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旁边的首饰铺,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讥诮:“这种时候来打首饰?想嫁人想疯了吗?你就真的以为,你那桩婚事十拿九稳?你爹区区一个工部侍郎而已,你哪来的底气!”

知道旁边就是陆三郎在看着,刘晴简直快被二皇子那露骨的讥讽给气疯了。她能和朱莹关系不错,性子当然不仅仅是娇憨,更是绝对不肯受欺负的,当下就呵呵笑了一声。

“我来相熟的首饰铺给爹打一个五福捧寿的金坠子贺寿,和你有什么相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已经谈婚论嫁了?来人,给我上顺天府衙去击鼓,就说有狂徒当街撒野,出言不逊,诋毁我家名声!”

二皇子见刘晴身后一个随从竟是转身撒腿就跑,他登时面色大变。今天他遇到大皇子,两人一言不合就争了起来,结果大皇子冷嘲热讽,说他未来的妻子是仕途到了尽头的工部刘侍郎幼女,他就窝了一肚子火。

今天他正好打算在宫外别院住,便让人打听了一下刘晴,谁知就得知人大晚上去崇文门内大街上一家有名的首饰铺,这下子,只当人家是迫不及待想要飞上高枝的他顿时炸了。

若是真的闹到了顺天府衙,他这张脸那就丢尽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给我追回来!”二皇子厉声叫嚷,见左右立时有随从护卫抢了出来,策马去追刚刚那刘家仆从,他心下稍安,当即就怒视刘晴道,“好你个倒打一耙的贱人,既然你不要脸,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还没等二皇子想好怎么炮制这个胆大包天的侍郎之女,一旁看得目弛神摇的陆三郎终于彻底回过了神。虽说从刘晴刚刚的应对来看,这好像和他最初要求的温柔可爱有很大距离,可他听了她的话之后,却觉着这位姑娘挺有勇气的。

如果娶回家去,肯定不会是他老爹的应声虫,而且也应该不是贤良淑德的那种好媳妇!

从来不喜欢和人硬扛的小胖子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直截了当挡在了刘晴跟前,继而就昂起头说:“大晚上的,二皇子先是率人纵马长街,现在又当街欺负人家弱女子,不觉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吗?”

已经几次按捺不住想要现身的朱莹登时愣住了。她有些意外地瞅了一眼笑吟吟的张寿,小声嘀咕道:“陆三郎可以啊?我还以为他肯定躲事跑了……”

“那你就错了。”张寿看着犹如英雄一般从天而降挡在那位刘家姑娘面前的陆三郎,笑了笑说,“陆三郎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小看的人,但只要他认真起来,天皇老子都得怕他。”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回头不用我们跳出去救他?”

张寿瞧着满脸大无畏,下头腿却在微微打哆嗦的九章堂斋长,若无其事地说:“英雄救美之后如果还要人救,那算什么英雄?他也许能把二皇子撵走。莹莹你要不信,我们俩不妨打个赌?”

朱莹瞅瞅胖嘟嘟的陆三郎,再看看面色复杂的刘晴,又望一眼二皇子,最终没好气地说:“二皇子那家伙最不讲理了,我就不信陆三胖长了三头六臂,能把人撵回去,我和你赌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惊走

如果陆三郎知道,张寿竟然和朱莹打赌说他一个人能够独立解决二皇子,他一定会哀嚎,他哪有那胆子,哪有那本事!就算他觉得背后那位刘姑娘很适合当自己的未来媳妇,可那也是因为知道张寿和朱莹躲在幕后,所以他才有勇气出头的!

因此,骤然现身揭露了二皇子的身份之后,陆三郎虽说心里其实挺害怕的,但还是昂首挺胸,尽量让自己显得气势十足。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纵使此时已经入夜,可皇上神目如电,你以为他就看不见你当街欺凌弱女子吗!这位姑娘晚上出来又如何?她带了随身侍女,更带着随从护卫,她的父母长辈都不曾说什么,二皇子你一个外人却指手画脚,不嫌管得太宽吗?再说了……”

陆三郎顿了一顿,突然提高了声音:“再说太祖皇帝登基初年就说过,天下正百废待兴,何禁女子于闺中?太祖皇帝都提倡女子出门做事,你怎敢信口开河?而且,人家姑娘的婚事,关你一个皇子什么事!”

二皇子被陆三郎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不速之客给三两句说懵了,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他登时大怒。他当然认识这个曾经是贵介子弟之耻的小胖子,更知道如今人摇身一变,成了父皇亲自嘉许过的才俊,而一想到人恬不知耻拜了张寿为师,他那股火气就蹭蹭烧破天际。

“陆三胖,你给我住嘴!”他提起马鞭,对着陆三郎虚挥一记,厉声喝道,“连未婚妻被人抢走都无动于衷,还反过来拜人家为师,你就不是男人!快滚,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被人骂陆三胖,陆三郎早就不在乎了,可因为朱莹的事情挨骂,他就不能忍了。他满脸轻蔑地看着二皇子,哂然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什么婚事,那是我爹剃头挑子一头热,我也就跟着做做样子,也只有蠢货才会当真!我连婚约都没有,哪来的未婚妻!”

陆三郎背后的刘晴终于忘了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偷偷笑了起来。张寿则是笑着对朱莹打趣了一句,陆三郎惯会骂人蠢货。然而。二皇子却被陆三郎气得完全昏了头。

他终于忘记了这是在大街上,抄起鞭子就策马上前重重挥落。然而,几乎就在他动作的同时,陆三郎两眼一闭,突然扯开喉咙大声叫道:“快来人呐,二皇子当街欺辱民女,鞭笞监生,朝廷律例都被狗吃啦!”

小胖子这尖锐的声音瞬间划破天际,而二皇子因此手上一颤,再加上鞭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挥落的轨迹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偏差,竟是和陆三郎擦肩而过。

然而,那一道利风却是货真价实地擦过小胖子的脸,就连被他那肥硕的身躯牢牢挡在身后的刘晴,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感动。

就算陆三郎本来就知道今晚是和她彼此相看,可能够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还是太难得了!换成大多数人,既然都谈不上婚约,怎么会为了她对上二皇子?

而二皇子正气急败坏的时候,陆三郎已经用更大的声音开始叫嚷了起来:“二皇子,你有本事就再动手!顺天府王大尹一直都在整治京畿治安,最恨那些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绝不会让你越雷池半步!”

二皇子原本就喝了点酒,所以才会直接来找刘晴寻衅,继而被刘晴和陆三郎先后怒斥,他酒气上头方才动的手,可此时陆三郎这犹如魔音贯耳似的嚷嚷,却让他陡然清醒了过来,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闯祸了。

这不是荒郊野地,这是京城街头!被人扯破喉咙似的这么一叫,回头若是他那大哥再去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他岂不是又会遭到禁足?不不不,父皇的脾气,亲自揍他一顿都可能!

知道那小胖子从前就是滚刀肉一块,他没指望能喝止,当下就冲着被挡在背后的刘晴喝道:“刘姑娘,之前是我出言不当,你却应该知道你前头这是个什么见鬼的货色!粘上这个牛皮糖,那就休想甩掉,你自己想清楚!”

万一真的惊动了顺天府尹王大头,你应该知道怎么说才对自己这个女孩子最有利!

破天荒放低了身段的二皇子使劲捏紧了拳头,心想如若刘晴想要拿着婚事要挟,他也只能先捏着鼻子接受这么一个皇子妃,大不了日后再想办法废了她。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那个娇小的姑娘从陆三郎背后大大方方出来,却是呵呵笑了一声。

“纵马吓人,胡搅蛮缠,二皇子如今却敢道貌岸然地指摘别人心怀叵测?我刘家女儿虽说不过蒲柳,却还是知道是非对错的!陆三公子,今天多谢你仗义执言,挺身而出。只要我今天死不了,不论是上顺天府衙,还是上金銮宝殿,一定不会有一字一句的虚言!”

二皇子终于被气得七窍生烟,当下破口大骂道:“好一对狗男女!给脸不要脸,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骑虎难下的他只有这么一个选择,拿下两人后,扣一顶早有勾结,暗自私通的帽子,把自己摘出来!至于是否能摘干净,他根本就顾不得了!

见二皇子分明已经打算撕破脸,朱莹这才对张寿得意地一笑,随即霍然站起身来,打算出去救场。然而,就在此时,她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还在想呢,大晚上的为什么会鬼哭狼嚎,原来二弟你灌了一肚子酒之后,居然跑到这崇文门内大街上撒酒疯?”

原本凛然应命打算替主子去冲冲冲的侍卫们,闻听这话登时悄无声息地勒马,而大街另一头,就只见十几骑人从一条小巷里慢悠悠地拐了出来,头前一人可不是素来严肃的大皇子?这两边一打照面,二皇子纵使心头怒火已经能烧死人,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拨马就走。

至于狠话……面对陆三郎这个耍赖的滚刀肉,还有刘家那个尖牙俐齿的死丫头,他再放狠话也会被人反唇相讥回来!至于和大哥理论……绝对理亏的他怎么可能赢!

好汉不吃眼前亏!

陆三郎没想到张寿和朱莹根本连面都没露,大皇子就杀了出来惊走了二皇子,他登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却还得装成若无其事。当他转过身来,却只见刚刚在背后誓言和他共进退的刘家四姑娘已经戴上了帷帽,可隔着面纱却能看到她那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不禁呆了一呆。

但紧跟着,他就冲人点了点头,快步过去和大皇子交涉。在四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很不少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再数落二皇子什么罪状,而是深深一揖,非常诚恳地感谢大皇子正好解围。

而大皇子本人似乎对惊走二皇子就已经心满意足,甚至也没打算费事上前安慰刘晴,略言语几句就带着从人离去。

直到这两拨天潢贵胄都已经走了,陆三郎这才赶紧往回走,却发现刘晴并没有上车,而是站在马车前等他。他有些踟躇地来到对方面前,见她突然深深屈膝行礼,他不禁慌忙伸手搀扶,可手一出去,他就赶紧缩了回来,讪讪地连忙打躬。

“刘姑娘不用这样,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但这世上,多的是路见不平躲着走,没几个人像陆三公子你这样古道热肠。”

“嘿……嘿嘿。”陆三郎傻笑了两声,随即就意识到了机会,当下似乎很不好意思似的低声说道,“二皇子出言伤人,实在是可恶!尤其是他还当众说什么狗男女,简直是欺人太甚……总之,刘姑娘你放心,我会负责任的!”

不过是一个蠢货骂一句狗男女而已,这也能当真,负责你个大头鬼啊!

朱莹忍不住捂着脑门,见张寿已经是忍笑得很辛苦,她不由得低声嗔骂道:“陆三郎这家伙,简直是打蛇随棍上,太会打主意了!”

而张寿听见刘晴支支吾吾地搪塞和告别,眼见姑娘家逃也似地上了马车,想也知道藏在帷帽下的脸必定一片通红,继而那几个自始至终根本就吓懵了没派上任何用场的仆从慌忙护持了马车离开,他就轻声说道:“阿六,送一程,免得有人想不开路上搞什么鬼把戏!”

朱莹侧头一瞧,只见之前一直都在另一桌的阿六毫不犹豫地出了门去,她这才不禁看着张寿,没好气地低声嘟哝道:“那个赌算你赢啦!谁知道你运气那么好,大皇子竟然会刚巧过来!”

“不是刚巧。”张寿呵呵一笑,这才轻声说道,“你之前和我说,刘家姑娘是皇子妃的热门人选,却没说是哪个皇子。既然如此,二皇子突然会跑来,肯定是中了人的圈套被挑唆来的,既然如此,那个挑唆他的人,不应该过来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吗?”

朱莹顿时一怔。紧跟着,她就突然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所幸这小茶馆被她刚刚让朱宏完全包了下来,就连伙计也都撵了走,这一巴掌却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肯定是永平那丫头!我和她说好,挑唆大皇子和二皇子窝里斗,把皇后气个半死,她居然也不等我这边发动就先动手了,这个狡猾丫头,她真是心狠手辣,不顾别人死活!”

张寿顿时愕然,居然这事还和永平公主有关?话说回来,朱莹和永平公主这是要联手斗皇后?皇后招她惹她了?还是说,之前某些事情是那位他从未见过的六宫之主所为?

就在这时候,陆三郎突然偷偷摸摸地闪进了这小茶馆。他四下里一看,直接去抢了朱宏他们几个护卫一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对着嘴痛喝了一气,随即才来到张寿对面一屁股坐下,心有余悸地擦擦脑门道:“吓死我了,真的是好险!”

下一刻,他就挨了朱莹一个大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一会我和阿寿送你回家去,你既然刚刚当众说了什么要负责任,那就赶紧的,明天就让你爹去刘家提亲,省得夜长梦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各寻长辈

居然这么快吗?

陆三郎先是瞠目结舌,随即喜上眉梢,可突然就只见张寿摇摇头道:“莹莹,你太急了。”

朱莹柳眉一挑,正有些不服气,张寿就对她眨了眨眼睛:“做戏要全套,我们就这么送他回去的话,陆三郎和刘家姑娘配合默契的这一场戏那可就砸了!所以,怎么也得让陆三郎赶紧回国子监找我报信,然后我和你恰逢其会,于是帮着上陆家说情,这更妥当。”

没错,这样的话,那就天衣无缝了!

陆三郎顿时精神大振,连忙重重点头道:“对对对,这样办最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说完一推桌子急急忙忙站起身,竟是二话不说径直冲出了小茶馆。见此情景,朱宏不假思索分出了两个人去跟着。而张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陆三郎这平时挺聪明的家伙,眼下分明是一走桃花运就犯傻了!

当然,更大的缘故也许是,有个强势老爹逼婚,那就犹如老虎撵在狐狸屁股后头,狐狸纵使再有脑子,却也逃脱不了虎爪,所以一有救星就不假思索先抱住再说。

因此,叫上朱莹,一群人从后门悄然离开,从另一条小巷子上了马车,张寿就低声说道:“莹莹,明天你最好进一趟宫,把今天的事情解释一下。”

“是找皇上告二皇子的状吗?”朱莹登时来了劲,可张寿接下来的话却把她打蔫了。

“当然不是!告状有大皇子,所以用不着你落井下石。恰恰相反,你得告诉皇上,今天本来只是给陆三郎和刘家姑娘制造一次邂逅,让他们彼此相看一眼,看中不中意。所以,我们压根没想到会杀出来个二皇子,又杀出来个大皇子,于是事情完全变了个模样。”

见朱莹有些无精打采,张寿就耐心解释道:“因为陆三郎眼看就要被他爹逼婚,刘家姑娘你也说是她母亲在后头打主意,我们这才临时起意设计的这次见面,又不曾精密策划,破绽其实很多。所以,与其被人事后发现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不如你先说。”

“至于我让陆三郎回去,看似亡羊补牢,可那是做给普通人看的,不是做给聪明人看的。”

“我知道了。”朱莹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一声,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是那两个跑出来碍事的家伙!虽说要不是那两个皇子,今夜也就是纯粹的见面,没什么大问题,可刚刚闹成什么样了!算了,不等明天,这会儿宫门应该还留了个出入的小门,我这就进宫去说清楚。”

她一面说,一面就看着张寿说:“你是陆三郎的老师,陆家你去,省得我一看到陆绾那张脸,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阿寿,我这就先走了,反正就算二皇子闹到皇上那儿,皇上也多半偏袒我!哼,皇上也是我长辈!”

见朱莹说着就立刻叫停了马车,下车之后立时上了自己那坐骑,已经习惯了她这份雷厉风行的张寿只得掀开窗帘提醒道:“那你到宫里,说话也千万小心一些!”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宫,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马上的朱莹凑近车窗,随即低声说道,“倒是阿寿你,去陆家小心一点,陆绾这人,幺蛾子太多,说话也是鬼话连篇!”

张寿点点头,见朱宏分出四个人给了自己,自己则亲自护卫朱莹进宫,他也没再多想,独自坐在车上,想着回头上陆家应该怎么应对,是不是还需要去一趟葛府,把葛雍这尊大佛一块请上。然而,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

虽说他让葛雍背了一次次锅,但那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好事,如今这种要得罪二皇子的勾当,他自己上就够了!

在国子监门前和早就骑马抄小道回来的陆三郎碰头,演了一出非常随意的求救戏码,而且还“恰恰好好”让最近忙着整顿学风,大晚上都没回去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双双看到,张寿这才把被快马颠簸得有些昏头转向的小胖子给拎上了马车,却是改往陆府的方向而去。

当马车再次起行时,他还听到风中传来了国子祭酒周勋那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个陆筑,简直是闯祸胚子!这么大的事,就算是张博士陪他回去,他不得被陆尚书家法打死?”

张寿斜睨了一眼陆三郎,就只见绝对也听到这话的小胖子正在佯装镇定,可从额头上那滚滚滴落的汗珠,他却看出人此刻大约恰是心乱如麻。当下,他就突然出手,使劲揪住小胖子那胖脸颊转了半圈。

“嘶……疼疼疼疼疼!”陆三郎竟是在张寿松手之后才惨叫出声,随即捂着脸倒抽冷气道,“小先生,打人不打脸……”

“谁打你了?为了防止你再当成这会儿是做梦,我只能揪醒你!先把你额头上的汗擦擦,油光可鉴都能当镜子照了!”张寿说到这,见陆三郎赶紧那袖子胡乱擦了一把,他就若无其事地说,“你之前充英雄的时候,怎么没怕过?”

“怎么不怕?从前二皇子这种不讲理的家伙一出场,我肯定绕道走!”陆三郎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挺直了胸膛说,“可在女孩子面前,我怎么能那么没出息?刘家四姑娘之前可是看到我了!”要是彼此没看到,他也许就这么溜了……

也是,男人在女人面前,大多会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不过陆三郎不用打,就已经是胖子了。

张寿正这么想,陆三郎又干咳一声道:“再说,不是还有小先生你和朱大小姐在后头给我掠阵嘛,我总得表现得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天塌下来有你们这种高个的顶着!”

“呵,你想得倒美!你就不怕我把你这老实话告诉人家刘姑娘?”张寿不禁啼笑皆非。

“有些时候就应该诚实一点。”陆三郎笑得极其憨厚,“否则她日后要是以为我就是那种大无畏冲锋陷阵的性子,那就不好了。我这人从不惹事的,可胆小了,但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我?”

这小子!

面对这比喻,张寿简直啼笑皆非。陆三郎这种人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风生水起。因此,他觉得自己压根不用交待陆三郎,在见到陆绾之后应该怎么说,因为,小胖子一定会趋利避害地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说法。

当马车最终在陆府门前停下时,张寿却发现,和上一次来时,陆府那种门庭若市的景象相比,如今这里显得冷清寥落了许多。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陆三郎他老爹因为兵部内鬼和临海大营勾连事件而罚俸,因此别人就不敢登门。

他已经摸清楚了这年头的官场常识。如今为官,各种处分往往会多如牛毛。一个督抚甚至会因为吃了败仗或者其他罪名而突然被褫夺所有官职白衣效力,可只要事情过去,所有官职基本上怎么去的怎么回来。而对于京官,区区罚俸甚至降级,警告的意义大于实质。

果然,正准备下车的他瞥见早一步落地的陆三郎正在和迎上前的一个门房说话。

“三少爷,老爷回来有一阵子了。但因为夫人早早传话下来,说是老爷今夜不会客,所以访客都早就被回绝了。三少爷您赶紧去上房看看,听说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被夫人骂走了,夫人和老爷似乎还争了起来。”

当瞧见车上张寿下来时,那门房才恍然醒觉,对于在外人面前说陆府家事有些懊悔。然而,陆三郎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臂膀,一样东西突然落在他手里时,他却登时心中一喜。于是,在陆三郎说,带了老师张寿过来,有要紧事要禀告父母,他就只是犹豫了一下。

“你赶紧去通报,就说拦不住我,其余的你就别管了!”

那门房立刻明白,陆三郎这是酬谢他说明原委,于是授意他把黑锅甩给其他门房,于是,他转身撒腿就跑。而陆三郎则是二话不说强行带着张寿往里闯,虽说也有仆役反应过来想拦,但无一例外都被陆三郎喷得满脸唾沫。

“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带老师去见我爹娘,要是被耽误了,你们死十次都赔不起!”

碰到老爹和两个哥哥的亲信那就威胁恐吓,碰到往日自己拉拢收买过的人那就撒钱开道,靠着这软硬兼施的手段,陆三郎带着张寿顺顺当当地在陆府横行,竟是抢在通报者之前来到了陆夫人甄氏的院落前。收了陆三郎钱的门房,则先去找的管家,默契地耽误了时间。

而在这里,陆三郎自然再不会遇到拦路虎,亲自守院门的金妈妈虽说意外,但一听陆三郎说了一句十万火急,她立刻让了路。几乎与此同时,屋子里陆绾的咆哮已经传了出来。

“陆筑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还会害他吗?我不和你说,那是因为慈母多败儿……”

“慈母多败儿?我那是母为子则强!这些年要不是我护着他,你是不是准备掐死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现在谁不知道,我那三郎是皇上和葛太师全都点头称赞的才俊!陆绾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母亲一向都是无才就是德似的模样,可此时此刻却开口就是一句论语,陆三郎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就连张寿,也不禁惊叹于甄氏强硬起来时那锐利的词锋。

可此时此刻,他更知道自己要是和陆三郎继续这么听下去,陆绾知道后绝对会恼羞成怒,因此他立刻对陆三郎使了个眼色。

尽管陆三郎很希望领略一下母亲如何与父亲继续针锋相对,但张寿懂的道理,他当然不会不懂,当下只能悻悻来到屋子门口,大声说道:“爹,娘,我有要紧事和你们商量!”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大皇子和二皇子,也相继到了坤宁宫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怒哼一声,扭过了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原来如此

只不过是片刻功夫,陆绾便亲自拉开了房门。见面前的居然不只是陆三郎,还有张寿,他本来就铁青的脸顿时更黑了。他本待指责陆三郎竟然不通报一声就把外人带进来,可陆三郎却抢先说道:“爹,我今天晚上在崇文门内大街上遇到二皇子当众欺辱女子!”

陆绾原本已是心头怒极,可此时一听这话,他顿时遽然色变,满腔怒火瞬间有一小半化成了惊疑。而这时候,张寿恰到好处地说:“陆尚书莫非想在院子里商谈应对?”

应对?难不成陆筑那时候竟然会像那些愣头青似的,当街顶撞了二皇子?

无法相信自己这个从前看似呆蠢,如今却分明滑胥的幼子会这么没成算,陆绾瞬间恢复了冷静,**地点点头道:“内子正卧病在床,张博士随犬子到我书房来吧。”

可他话音刚落,屋子里就传来了甄氏的声音:“我还没死!张博士既然是三郎的师长,那么也和我家自己人差不多,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三郎,把张博士带进来,你爹要是不想听,你和张博士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一向温婉贤淑的妻子竟突然变得如同吃了火药似的,陆绾虽说又惊又怒,却还不能在张寿一个外人面前表现得太失态,更不能继续去和甄氏争执,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三郎满脸堆笑地连声答应,随即用比对自己这个父亲还要殷勤的态度,请了张寿进屋。

他只能冷哼一声让开了路,随即气恼地关上了房门。虽说床上的甄氏已经放下了两面帘帐,可让张寿这样登堂入室,他心中自然是憋屈。可当陆三郎张口说出下一番话的时候,他那憋屈立时化作了惊骇。

“爹,娘,晚上我到书坊去买几本刚印出来的葛祖师新书,结果一出来就遇到公然驰马大街的二皇子。他要是直接就这么带人横冲直撞离去,那也无妨,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居然在我面前羞辱正好去订首饰的工部刘侍郎家千金!我最看不得欺负女人的家伙!”

此话一出,床上的甄氏立刻眼睛一亮。她不比丈夫陆绾,最了解这个幼子,陆三郎这话的弦外之音,很明显,那恐怕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否则还拖着张寿这个老师干什么?可想到得罪了二皇子确实是一个麻烦,她连忙问道:“那你是和二皇子起了冲突?”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能坐视有人欺负女孩子,我就站出来义正词严呵斥了他!”陆三郎慷慨激昂地把当时那番交锋复述了一下,随即就气咻咻地说,“我占的是正理,可二皇子竟然恼羞成怒,污蔑我和刘家姑娘是什么狗男女!”

这一次,甄氏终于忘了二皇子那天潢贵胄的身份,一捶床板怒道:“这简直胡说八道,陆家和刘侍郎家从前并未有过交情!”

直到这时候,进屋之后一直都没说话的张寿方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陆三郎说,他那时候一时义愤填膺,却也知道单拳难敌四手,所以当街把二皇子那欺人行径嚷嚷了开来。谁知道就在二皇子气急败坏打算孤注一掷的时候,大皇子却突然出现,惊走了二皇子。”

身为在宦海浸淫了二十多年的兵部尚书,陆绾已经从这次事件中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更知道这应该不是张寿又或者陆三郎设计出来的。就算朱莹,也不可能调动两位皇子。只可能是那两位皇子彼此交锋,于是把陆三郎一个外人牵扯了进来。

可是……为什么是刘侍郎的幼女?

正在陆绾眉头紧锁的时候,陆三郎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二皇子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却要对人家姑娘的闺誉负责!所以我才紧急回国子监找到了老师,爹娘不是打算给我定亲了吗?我觉得刘侍郎家那位姑娘就挺合适的!”

“荒唐!”陆绾简直下意识地迸出了这两个字,继而就怒斥道,“你这简直是儿戏!”

“我当街已经把负责任的话都说出去了!”陆三郎理直气壮地把老爹给顶了回去,随即就斜睨了一眼张寿道,“如果老师亲自来说情的面子还不够,我就去找葛祖师!”

“逆子!”陆绾终于被噎得为之气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看着张寿说,“张博士既然肯为了犬子大晚上特地跑这一趟,到我书房说话吧,我有些事要和你详谈!”

和当初头一回见张寿,将其当成年纪轻轻的晚辈相比,此时陆绾已经不由自主地将其当成了有一定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平辈看待。而让他稍稍释然的是,张寿并没有拒绝,而是欣然点头答应。而这一次,总算和他胡搅蛮缠一晚上的妻子没再添乱,而陆三郎也不曾阻止。

眼看陆绾带着张寿犹如逃也似地离开,甄氏方才让陆三郎叫了金妈妈回来守住房门,这才没好气地再次一捶床板,怒瞪幼子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直说,不许用刚刚糊弄你爹的那些话来糊弄我!”

“娘,你和爹怎么一样,我当然说实话!”陆三郎立刻满脸堆笑,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至于说完之后,他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安抚劝慰,说哭就哭,最终成功打动了甄氏。

在甄氏面前,陆绾和他的两个哥哥陆大郎陆二郎加一块,也比不上他那小意哄人的功夫。

而陆绾冷着脸带着张寿走进书房之前,吩咐了所有下人都远离大门,只许在院门外呆着。而等到亲自关了书房的门,他见张寿气定神闲地在欣赏那幅中堂的字,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张博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本来明日要给陆筑下定的人家,就是工部刘侍郎家!”

张寿一脸这幅字写得真好的表情,但心情却是……一个大写的字,囧!

朱莹不是说刘侍郎和赵国公朱泾关系不错吗?陆绾之前既然是攻谮赵国公朱泾的幕后主使,如今就算是被揭穿立场之后,姑且偃旗息鼓,可也不至于突然就转向得如此之快,立刻就要和刘侍郎家结亲吧?还有,这消息瞒着别人不要紧,干嘛连妻子甄氏一块瞒了?

暂时没想明白,张寿却相当淡定地点了点头,吐出了万精油似的四个字:“原来如此。”

虽说不是面瘫脸,但对于前世把高深莫测这一个技能点到满值的张寿来说,维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表情,并不是难度很大的事。于是,他的这幅表情,成功地给陆绾带去了一种错觉。

陆绾只以为是朱家察觉到了端倪,因此那位厉害的太夫人提早就通知了张寿,而张寿却又不动声色地引了陆筑这家伙入彀——当然,大皇子二皇子这对兄弟应该是因为别的缘故乱入。以朱家的性格,等闲并不愿意和任何皇子公主走得太近,但也不会轻易交恶。

“既然遇到这种事,也算是时也命也,明日我仍然去刘家下定。虽说陆筑那小子简直莽撞冲动,但无论如何,他那番作为应该给刘家人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说到这里,陆绾迟疑了片刻,最终有些不大自然地说道,“能否请张博士请葛太师他老人家和我同行?”

张寿不禁呵呵一笑:“陆尚书是觉得,老师和你同行,二皇子日后就不敢如何?没必要,我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我和你同去刘侍郎家。老师虽说是陆三郎的祖师爷,但他老人家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必要也不应该去烦他,等成婚的时候,请他做个主宾却不错。”

陆绾本来就只是希望张寿能够分担一部分压力,提到葛雍只是一种试探——如果张寿真的一口答应,他回头反而一定会找借口再推脱,当然,那之后他再也不会把儿子这个名义上的老师放在眼里。没担当的老师算得了什么!

因此,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好,明日早上,你我同行去刘家。而为了届时更方便,今夜就请张博士留宿陆府如何?”

这是怕我跑了吗?

张寿继续淡定地直视着陆绾,非常爽快地说:“自然可以。”

于是,当甄氏接受了陆三郎的解释,随后派了心腹去打探丈夫陆绾和张寿究竟谈得如何时,她得知的就是张寿被陆绾留宿的事,而留宿的地方不是什么客房客院,而是……陆三郎那院子!虽说不明白陆绾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容易说服了,但她还是如释重负。

“好了好了,你总算是心想事成了。快回去好好谢谢你的老师……阿弥陀佛,刘侍郎家的小女儿我从前也见过,向来很乖巧听话,配你真是挺不错的……”

陆三郎一面干笑答应,一面暗自庆幸——这要是亲娘得知刘姑娘竟然顶撞得二皇子险些下不来台,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然而,他最好奇的还是张寿如何说服了自己那个最难缠的老爹,因此伺候了甄氏睡下,他就急忙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结果,他安排好四下守备以防偷听的人——主要严防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哥哥,结果就从张寿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完全瞠目结舌的消息。

“我爹……他本来就想我迎娶刘家姑娘?”

为什么啊?他辛辛苦苦展现了一番男子气概,到最后怎么还是遂了老爹的意愿?

第一百七十六章 皇子妃和童养媳

乘龙佳婿在乡间第一百七十六章皇子妃和童养媳虽说最初哭丧着脸,压根没了刚刚在父母面前慷慨激昂的气势,而是有一种孙猴子怎么蹦跶都逃脱不了如来掌心的沮丧,但陆三郎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钻牛角尖,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听张寿说,赶明儿就要和他老爹一块去刘家提亲,他立时就喜上眉梢。

“还好我今天晚上和人见过面了,否则回头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还会有逆反的心思!而且要不是我正好在那,说不定刘家四姑娘也会碰到二皇子,到时候可就未必有我这个古道热肠的好男人出来解围了!”

看着复又得意洋洋的陆三郎,张寿忍不住很想戳一戳小胖子的脸,看看人的脸皮是不是和猪皮一样厚。想想陆三郎之前还抗议过打人不打脸,他就姑且打消了这念头,若有所思地岔开话题:“不过既然你爹把我安排在你这儿,我也正好有件正事要你帮个忙。”

要是别人,正在那甜蜜憧憬的时候突然插进来一件正事,必定会心里不舒服,外加嘀咕个没完,但陆三郎却立刻精神大振,捋起袖子就问道:“小先生难道又想出了其他线索?赶紧说出来,我帮忙一块琢磨参详,争取今天晚上就解答出来!”

然后明天早上就可以去九章堂里炫耀一下他这个斋长的能耐了!

张寿忍不住在小胖子脑门上敲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去找一趟渭南伯,最好看看阿六有没有从刘家回来,叫上他同行。你今天当街力顶二皇子,风头出太大了,得防着有人对你恼羞成怒下黑手。你见到渭南伯之后,先问一问这件事……”

当陆三郎兴冲冲地从自己的小院溜出去找阿六时,清宁宫中,平日早睡早起的太后却破天荒地没有早早就寝。因为就在清宁门落锁之后,皇帝突然带着朱莹敲门进来了。她一贯颇为喜欢的这个孙外甥女竟是躲在皇帝背后,一副闯了祸不敢面对她的样子。

太后早就习惯了朱莹的不定期惹是生非,此时也懒得从床上下来。令女官玉泉去给自己身后垫了一个大引枕,她就斜倚在那儿没好气地问道:“莹莹,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闯祸!”朱莹理直气壮地从皇帝背后探出头,随即就干咳一声道,“不过和我有点关系!”

“没关系你也不会大晚上进宫见皇帝,又跑来见我!”

脸上嗔怒,太后却没太往心里去。因为皇帝此时还微微笑着,理应不是什么大事。果然,接下来,她就只听朱莹一本正经地说:“陆三郎担心他爹乱点鸳鸯谱,心急火燎央求阿寿找我给他物色合适的姻缘,正巧工部刘侍郎家的四姑娘对他挺有兴趣的,我就帮忙牵个线。”

“绝对不是私相授受,就是在大庭广众下,彼此打个照面。”

太后深知朱莹胡闹归胡闹,这种大事理应不会胡言乱语,当下就气恼地瞪了她一眼:“都是常常和你三姑姑厮混在一起,学坏了!罢了,只是彼此打个照面,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莹再次咳嗽了一声,随即小声说道:“但还有后来……后来二皇子突然就带人气势汹汹过来了。”

见太后刚刚流露出的一丝笑意瞬间全都僵在了脸上,她就索性原原本本把后来的经过都说了。只不过,她理所当然地把陆三郎的强硬减弱了几个层次,把二皇子的嚣张跋扈提高了几个层次,最后才说道:“后来大皇子也来了,三言两语把二皇子给惊走,事情才算完。”

“两个孽障,这两个孽障!”

太后既然曾经垂帘听政,对人心自然是有深刻的认识,又哪会不知道其中的猫腻?此时,她气急败坏地骂了两声,见皇帝面色淡然,她不禁住了口。她不知道皇帝只觉得这是兄弟争锋的小事,还是根本哀莫大于心死,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扭转了话头。

“礼部选妃也只是刚出了一个初步名单,也许他们被谁以讹传讹,会错了意思……”

“母后不用帮他们两个说话。老二他还敢嫌弃人家工部侍郎的女儿身份不够高贵?他除了是朕的儿子,还有什么地方拿得出手吗?是文采足以独步天下,还是武略足以指点江山?又或者能得人?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皇子不得随意封王的苦心,看来他们是早就忘了!”

皇帝嗤笑了一声,随即冷冷说道:“而且,想当初,不是没人提出,后宫妃嫔,王妃夫人,都从民间选,以防外戚干政,但太祖皇帝却拒绝了。”

“太祖皇帝那时候说,小门小户的女子,教导儿女往往也会把那套小家子气延续下去,容易教坏孩子。而把皇子皇女交给宦官甚至外臣,和母亲分开,那也同样不妥,常常会养出很大的性格缺陷。再者,母子本天性,本朝做不出杀母留子的事。”

“所以,自太祖年间开始,皇子妃大体是从三品及以下官员中选。”

虽说知道这种场合自己理应不该插嘴,可朱莹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太祖皇帝那点怜悯之心,这么多年全都变味了。当年是三品及以下官员,后来还不是一品二品甚至于勋贵公爵家里选,皇子娶妻的时候全都变成了比拼妻子的娘家背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见太后闻言顿时沉下了脸,朱莹立刻往皇帝背后一躲,可紧跟着,她就只听皇帝笑了一声:“莹莹说得对。所以,老二当街出言无状,羞辱刘家女,这固然要重罚,但我想和母后商量一件事。从今往后,皇子娶妻只从七品以下官员、举人、秀才、监生等开明读书人家选。”

皇帝嘴角一勾,淡淡地说道:“一次有几个皇子,一次就选定几个十二岁左右年纪的女孩子,若是怕中途出问题,多选几人也无妨。然后由宫中派人,教导经史、礼仪、驭下,再看人品,看性情,看气度,如此教导三四年,再挑选合适的许配给皇子。”

太后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娶个皇子妃,这就要教导三到四年?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朱莹,见这个我行我素的丫头也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就知道,皇帝恐怕是早有成算。

情知皇帝也许是自从对皇后不满之后,就一直在心中如此盘算,她沉默了片刻,这才叹了口气道:“也许日后可行,但如今他们兄弟都已经年纪不小了,他们等不了三四年。”

“三四年不行,两年他们却还等得起。更何况,朕的皇后心疼儿子,他们身边又不是没有女人。朕少年登基,母后教导严厉,十五岁之前尚且没有沾过女人,可那两个从十三司开始,却就阅花无数,只差给那些莺莺燕燕一个名分而已。”

知道皇帝此时面上淡然,其实已经怒极,否则也不会这样强硬地想要扭转一直以来选妃的宗旨,太后思量再三,终究点点头道:“也罢,就如此吧。让我身边的玉泉,和司礼监秉笔楚宽和那些礼部官一道去采选,不要过分惊扰民间,最终选出三五人足矣。”

“至于日后没能选上的,就配给皇室宗亲为夫人,不会辱没了她们。”

见太后终究是点了头,早就料到结果多半如此的皇帝面上固然还绷着,心里却相当满意,因此,瞥见朱莹脸上分明有些茫然,他就笑道:“其实朕这一招还是和莹莹她爹学的。只不过,从零养大的童养女婿,这实在是太久了,朕也只能勉为其难,把儿媳妇养个三四年。”

“也算是另一种童养媳吧。其实,朕更希望从女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养起。”

明明很严肃,牵涉极广的一件正事,被皇帝用这样戏谑的口气说出来,太后顿时被呛着了。而朱莹更是气得抗议道:“皇上这是什么鬼话,阿寿什么时候是我爹的童养女婿了?我爹顶多也就是出了点钱,他是靠着葛爷爷那些书自学成才,本来就是我家欠他母子的!”

“好好,你家阿寿不是童养婿……他是你未婚夫,行了吧?”皇帝一如儿时一般在朱莹的脑袋上捋了捋,随即就笑眯眯地说,“莹莹今夜来告状,自知闯祸的老二,也已经去坤宁宫向皇后哭诉了,不过他那大哥也一样去了,只怕母后今天晚上这觉睡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

太后正气恼时,皇帝就淡淡地说:“传令下去,清宁宫封门,今天晚上朕陪太后谈天说地,天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莹莹去太后东暖阁睡吧,女孩子晚睡不好。”

想当年他敬重妻子,成婚头两年没有碰过别的妃嫔,就连皇后身怀六甲时,也都常常在坤宁宫陪伴。然而,皇后生下二皇子之后,仿佛觉得地位稳固,此后妃嫔动辄得咎,宫人更是战战兢兢,当她最终因一件小事就下令将贴身宫人杖毙时,闻讯赶到的他再也忍不住了。

令司礼监审过那个宫人后,他最终把人逐出了宫,而他派过去给皇后看病的太医却被她撵了出来。此后,他便少入坤宁宫,常常去那些一度独守空房的妃嫔那儿。这其中,喜好武艺和骑马的裕妃,最得他的心意。

如今,两个皇子被皇后当成命根子似的养在跟前多年,他虽说也常常把人叫来耳提面命,但看得出来他们当面唯唯,背后另有一套。可老师也是她煞费苦心选定,而后辗转让大臣推选到他这里,他瞧着人也算是老儒,闭着眼睛同意了,结果却养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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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清早呼上朝

深夜时分,宫中清宁门前,一架肩舆在众多宫人内侍的簇拥下缓缓停下。上头端坐的皇后头戴龙凤珠翠冠,一身深青色常服,哪怕只有随从灯笼的微光,但照在她那珠光宝气,彩绣辉煌的衣衫上,仍然带出了朦朦光彩。

她从肩舆上下来,瞥了一眼旁边随车步行过来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愠怒。然而,她到底没有在这种时间地点发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吩咐人上去叩门求见。然而,她身边的徐尚宫到门前通报了她的来意,可里头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开门。

“皇后娘娘,皇上正在陪太后谈天说地,道是就算天塌了也明日再说。”

面对这再明显不过的拒绝,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用严厉的眼神看向了二皇子。在她的怒视下,哪怕二皇子窝了一肚子火,最终还是只能迟疑着上前亲自叫门,道是自己前来请罪。而在皇后的无声催促下,自叹倒霉的大皇子也只能一块叫门。

奈何兄弟俩磨破嘴皮子,里头也只是小声道了一句先去禀报,可最终传出来的答复依旧一如之前:“皇后娘娘,您还是带着两位皇子回去吧。皇上说,时间太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另外,请大皇子和二皇子明日一早,同去上朝。”

两个皇子虽说都已经接近成年,偶尔也会一同上朝,但只能听,而且还不是天天都能去参加,如果是平时皇帝开口允他们一同早朝,兄弟俩高兴还来不及,甚至会互相较劲,彼此使绊子。可此时此刻,他们听了这吩咐,却冷不丁心里咯噔一下。

尤其是今天酒后失德闯祸的二皇子,那更是心情极其忐忑。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皇后的声音:“皇上拒我母子于门外,太后难道不曾有话吩咐吗?”

内中玉泉已经亲自来到了清宁门后。她是宫中少有年纪超了限制的女官,跟着太后已经超过三十年,此时听到皇后这话语里竟是隐隐讽刺太后不曾帮大皇子和二皇子说话,她登时心中大怒。可她好歹知道此时自己不适合出面,当即对门口那个内侍打了个眼色。

那内侍只能干咳一声道:“皇后娘娘,太后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老人家如今颐养天年,不管这么多了。皇后娘娘您家学渊源,教子有方,自然不用她再多说。”

这教子有方四个字便犹如重重一记耳光,打得皇后面色铁青。她后退两步,转身就一声不吭上了肩舆,随即重重一砸扶手,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走!”

大皇子本来就不乐意为二皇子陪绑,奈何自己那点居心之前被皇后戳破,被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冷哼一声就立刻赶到了肩舆边上,满脸堆笑地低声劝慰解释。而二皇子虽说也赶紧过去,可到了肩舆另一边时,等来的却是皇后痛心的责备。

“二郎,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为什么非要处处和你大哥争?你们兄弟就不能齐心合力吗?你都这么大了,就没听说过,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二皇子见大皇子得意地瞥了自己一眼,不禁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东宫无主,三皇子和四皇子很明显小得根本连竞争力都没有,而且皇帝把他们丢到国子监半山堂,分明已经流露出鲜明的意向了。如今他要是再不争,日后就要俯首称臣……凭什么!

就凭大皇子运气好,比自己早出生一年多吗?

这一晚上,有的是人没睡好觉。张寿和陆三郎便是相对到半夜,这才倒头就睡。毕竟,明天是半山堂的休沐日,却不是九章堂的休沐日——和吃不了苦的贵介子弟相比,九章堂的双休日被监生们自己给否了,于是只能每六天休息一天。

张寿本来打算把这多出来的一天上班时间丢给陆三郎这个斋长去带领众人温故而知新,然而,现如今是他自己弄来的课题,却不能一味地做撒手掌柜,昨晚上便累了个半死。

清晨时分,他再次凭借顽强的生物钟,努力睁了睁眼睛。

对了,昨天晚上陆三郎去了一趟渭南伯府回来后,他们俩就在屋子里算算算……到最后捎信出去后,索性是一个睡床,一个睡软榻……陆三郎很有弟子风范地把自己的床让给了他,总算是没有折腾出抵足而眠的佳话……

听到陆三郎还在呼呼大睡,鼾声不断,张寿瞥见外头天色正昏暗,而这里又没有国子监那专司敲钟叫起的人,正考虑是不是要叫醒他,门外就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紧跟着,陆绾的声音透门而入:“张博士,还有陆筑,宫中捎话来,今天你们同去早朝!”

原本还在床上打鼾的陆三郎几乎是以一个和身姿完全不相称的敏捷动作翻身坐起。他茫然四顾,懵懵懂懂地说:“我好像听到了我爹的声音?是在做梦吧?肯定是做梦,我爹怎么会叫我去上朝!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张寿就只见小胖子怎么起来的怎么重重躺下去,不一会儿,再次鼾声大起。他甚至隔着门都能感觉到,陆绾的脑门上青筋正在一根根暴起。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爆喝一声道:“陆三郎,上课了!”

顷刻之间,陆三郎就犹如装了弹簧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甚至闭着眼睛就开始下床趿拉鞋子,随即窸窸窣窣去找衣服穿,口中还念念有词:“不能迟到,要有威仪,要有风度,时时刻刻牢记我是斋长,我是斋长……”

你小子这是给自己催眠么?

张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仅剩的一点睡意全都没了:“好了,快醒醒,你爹在外头等着,宫里捎话说,让我和你一块去上朝。”

说到这里,见陆三郎终于睁开了眼睛,明显清醒了不少,他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平日在国子监讲课,只要着常服,今天上朝,这是极其正经的场合,却得穿公服——可他的公服好像还没有吧?六品和七品的服饰形制一样吗?

因此,当陆三郎开始手忙脚乱地打扮时,他却有些头疼了。

然而,当他下床披上外衣的时候,陆三郎却已经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门前,一把拉开了门。见老爹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外,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还说过梦话的他猛然往后一跳连连后退,这才满脸警惕地问道:“爹,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一个监生,上什么朝!”

“谁让你做出来的好事!”

陆绾冷笑了一声,随即才对身后人吩咐道:“把张博士和三郎的衣服送进去,赶紧换,上朝的时辰不等人!这要是换成前朝,眼下这时辰早就迟了!”

听出老爹是责备自己起来得晚,陆绾这才不服气地轻哼道:“那是太祖皇帝体恤百官,说是大清早浑浑噩噩起来对身体不好,所以冬夏上朝的时辰不一样,而且把常朝和大朝的参加名单也给删减了一番……再说了,我和小先生昨天晚上忙到半夜才睡!”

陆绾最恨有人和自己顶嘴,再加上昨天晚上被妻子闹得脑仁疼,他自然更加恼火。要不是张寿紧跟着就出现在陆三郎身后,笑着谢了他一句,他早就恨不得好好教训小胖子了。当下他也不愿意多呆,撂下一句话就拂袖而去。

“换好了衣服就快些出来,时辰不早了!”

眼见老爹离开,陆绾看到亲自来送衣服的恰是金妈妈,这才赶紧上去问道:“金妈妈,怎么就突然有命让我和小先生去上朝?宫里人就没多透露几句?还有,这上刘府提亲的事情怎么办?爹昨晚和娘都说了什么?小先生这衣服哪来的?”

陆三郎问题这么多,金妈妈简直啼笑皆非,见张寿笑而不语,她就嗔道:“三少爷别问这么多了,先换衣服,还得吃点东西垫垫饥,再带点东西路上吃。否则上朝了你肚子饿起来,那可没地方管你的饭,饿晕过去也是你失仪!”

陆三郎这才怏怏住口,眼见金妈妈示意丫头们进屋服侍他洗漱更衣。

跟进屋的金妈妈眼见两个小丫头在给张寿穿那身官服的时候,无不双颊绯红,眼睛往人身上瞟个不停,她不禁在心里唏嘘不已。

幸好张博士不是常来家中住的,赵国公府送衣衫来时,就隐晦提醒过,日后千万少让张寿留宿……否则,日后说不定还会传出一些不好听的闲话来!嗯,不是和丫头的,是和自家这位胖少爷的……

当大门口正预备上车的陆绾看见甬道那一头过来的师生两人时,他就再次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心情复杂极了。前头的张寿大袖飘飘,玉树临风,风仪出众,后头的陆三郎揣了个攒盒,笑眯眯地亦步亦趋,犹如个捧点心伺候公子的胖小厮。

这一幕真是不要太美!

第一百七十八章 都是护短的

哪怕一向不喜欢除却肥硕滑胥没有其他优点的幼子,但此时此刻看到陆三郎这样子,陆绾还是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感觉。他承认张寿确实仪表出众,俊逸不凡,而且最难得的是有和容貌相匹配的才能,可他仍旧不乐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形容举止就好像人家的跟班。

然而,眼下却不是教训儿子的时候,因此,他只是冷哼一声,就眼不见为净地上马起行。尽管也有驮轿和马车这种交通工具,但作为年富力强的兵部尚书,他并不愿意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疲弱。至于准备给张寿和陆三郎的,毫无疑问,也同样是坐骑。

只不过,在启程之后他不经意往后头一看,却又再次气着了。张寿那匹马,是赵国公府一大早送过来的,看得出来温顺听话,如臂使指,但表面看去却是雄赳赳气昂昂,异常神骏。而驮着小胖子的那匹马恰恰相反,耷拉脑袋,了无生趣,仿佛在无声抗议主人的沉重。

陆三郎却不知道老爹正在那恨铁不成钢。作为幼子,他虽说在京城贵介中挺有名气——从前大多数是累累恶名,现在大多数是惊诧莫名——然而,要说进宫,小胖子却还是不够资格,更不要说上朝这种严肃场合了。

所以,当快来到外皇城的长安左门时,他忍不住左顾右盼,异常好奇。

若换成平日,陆绾早就恼将上来呵斥连连了,可此时此刻,他却硬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冷眼旁观张寿这个老师作何反应。然而,直到最终下马时,他也没等到张寿开口责备陆三郎这犹如乡下人头一回进城一般的丢脸举动。

张寿没觉得小胖子有什么丢脸的,他自己是去过各国王宫古堡参观的人,所以对于如今的皇宫并没有那么大的敬畏和好奇,小胖子头一回来,好奇宝宝似的多瞅瞅算什么?

然而,当父亲和老师全都因为各自的缘故而对陆三郎的举动置若罔闻时,却也有人看不惯。就在小胖子刚刚脚踏实地的时候,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长安左门,不是集市酒肆,陆三公子既然是第一次来,就不知道谨小慎微,目不斜视吗?”

陆三郎顿时循声望去,发觉是自己老爹从前用来给自己当榜样的赵英之父,兵部赵侍郎,他登时眉头一挑,很想讽刺一句,你就是自己蠢还找借口的赵公子父亲?只不过,小胖子到底是有脑子的人,父亲和老师挡在前面,他怎么想都不至于有他说话的份。

果然,气定神闲的张寿率先开了口:“昔日圣人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陆三郎正因为是第一次来,心怀激荡,自然要仔细看看这中枢朝堂之地,看看那些一言能决天下事的前辈风流人物,长长眼界。若因为谨小慎微而失去了瞻仰学习的机会,那才可惜。”

赵侍郎顿时嗤笑一声:“张博士这是拿自己的学生和圣人相提并论?”

张寿凝神定睛打量赵侍郎,这才淡淡地笑道:“不是圣人,难道就不能学习圣人那种超然物外的眼界?赵侍郎是觉得,眼前被民间百姓尊称为星宿,文才武略各有千秋的朝堂诸公,并不值得陆三郎瞻仰学习?还是觉得自己才德菲薄,不值得陆三郎瞻仰学习?”

陆绾没想到张寿竟然强词夺理,一副我就是帮着自己学生说话的样子,再看赵侍郎已经分明被顶撞得变了脸色,他登时暗自称快。他从前本来就只是拿着赵英刺激陆三郎上进,并不是真的就和赵侍郎关系亲近,此时人家对自家儿子如此刻薄,他怎会不火冒三丈?

当下他便轻描淡写地说:“张博士何必和墨守成规,只懂得循规蹈矩的人多说?须知当初皇上设立九章堂,赵侍郎就曾经坚决反对过,后来却又授意他那个人称才俊的儿子赵英前去应考,最终却在九章堂的面试中落选而回,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陆三郎没想到老爹看似不帮自己说话,可真正出面的时候,那却是话语犀利如刀,直接一刀穿心!再想到昨夜从张寿口中得知,老爹帮自己定下的亲事本来就是工部刘侍郎幼女,他不禁平生第一次觉得,一向很讨厌的老头子,其实还是有可爱一面的。

赵侍郎平常见人就夸自己那三个儿子。他的长子是进士,次子是举人,幼子县试第一,府试第八,比陆绾一个进士儿子,一个秀才儿子,还有一个废柴儿子要强得多!

因此往日里,他在陆尚书面前是分毫不怵,该顶就顶,力求不让自己这个左侍郎处于被压制状态。然而,他今天却竟然因为儿子,而被碾压了!谁让当初他一念之差,想着儿子在顺天府试中,就是因为算学稍差而没能再次夺下头名,所以才打算让人去九章堂中学一学?

涨红了脸的赵侍郎正要再争,前方文官序列中占据了最高地位的内阁大学士中,却有两个人先后发了话。

“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第一回上朝,就算有什么疏失,那也并非有意,何必矫枉过正?”

“谁都有上朝时心潮澎湃的一天,别忘了自己的初心。”

发现是吴大学士和孔大学士,赵侍郎虽不是真的就怕了他们,到底还是闭了嘴。不说别的,自家幼子的面试卷子如今却还压在顺天府衙,他可不希望再出什么纰漏。果然接下来他只见顺天府尹王大头以及国子祭酒周勋和张寿打招呼,就连陆三郎也得了他们几声赞叹。

暗自恼羞成怒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登时悄然下定了决心。

既然张寿瞎了眼,居然看重陆家那个胖子,而舍弃他那幼子赵英,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昨夜那桩事情,就算顺天府衙善后的时候用了不少功夫,但事情始末首尾也休想瞒得住他!只看皇帝居然破例让陆三郎参加早朝,就可见今日少不了要提到此事!

常朝的礼仪,张寿很陌生,陆三郎就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路上陆绾多少对他们解释了两句,但主旨就只有三个字——随大流。而张寿也觉得,按照自己对太祖草创制度的了解,至少今天是不用当磕头虫一个劲下跪磕头的。

而正如他想的那样,常朝的礼仪并不繁复,甚至可以说得上简单。而且因为人少,不用站在广阔的殿前广场上吹风,而是可以进入奉天殿内。在这种避风的地方,站位靠后的他有充分的空间。因此在随同一大堆官员大揖行礼之后,他就开始一边听一边想事情。

张寿猜到今天自己和陆三郎会被召来,多半是因为昨夜那桩突发事件,但也并不紧张。

不是他觉得事情不大,而是到了这份上,紧张也没用!

常朝并不是礼仪似的虚应故事,而是确确实实的议事场所。所有议题都是前一天晚上总结拟定,所以并不存在突然拿到朝会上来说的议题。

前面几桩关系到北面以及西南军事和政务,他凝神听了听,当发现赵国公进兵顺利,之前被掳的一部分军民更是煽动了北虏一个部族反叛之后,他心情舒缓,再听其他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带了几分轻松。自始至终,皇帝很少开口,多半是在有了结果之后,道一个可字。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他就突然只听得皇帝开口说道:“今日常朝议事,原本应该差不多了。但昨夜有一桩不大不小的突发事件,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今天拿出来说一说。顺天府尹王卿,你来给大家讲吧。”

王杰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他瞥了一眼二皇子,见其低垂着头,脸上分明还有些忿然,别说反省了,只怕怨天尤人的可能更大些。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的他再扫了一眼大皇子,就只见人还是往日那一副雄肃模样,可从前觉得也算是明主的面相,此时他却心中哂然。

收回目光和砸思,他就沉声将昨夜崇文门内大街上发生的一幕一五一十禀报了一遍。尽管当时他并不在现场,但是,结合差役以及相关目击者的证言,哪怕顺天府并没有去传陆三郎这样的当事者,他却也将陆三郎当时数落二皇子的原话复述得**不离十。

而已经从各种渠道获知了昨夜之事的高官大佬们,也不禁三三两两隐晦地互相打眼色,一时间,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就落在了二皇子这个闯祸者的身上,就连大皇子也并没有幸免。毕竟,大皇子出现得实在是太巧,太精准。

把大致情况介绍完之后,王杰就轻描淡写地说:“大庭广众之下,二皇子纵马长街,其过一也;无端出言羞辱民女,其过二也;因国子监九章堂斋长陆筑仗义执言,就攀扯二人有私情,其过三也;若无大皇子喝止,险些当街鞭笞打人,其过四也!”

第一百七十九章 针锋相对

乘龙佳婿在乡间第一百七十九章针锋相对二皇子确实有些怕王杰,不是因为怕这位顺天府尹素来和张寿陆三郎师生有些往来,于是就故意往他头上砸黑砖——这位出了名铁面冷心的王大头,那是最公正无私的——可他就怕强项的王大头丁是丁卯是卯,把自己的过错全都一桩桩一件件数落清楚,定罪分明!

所以,此时王大头虽说把他的过错都抖露了出来,但却言辞分明地把这定性为过,而不是罪,他登时如释重负,连忙屈膝跪下,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父皇,儿臣知错。”

张寿身后的陆三郎顿时心头大恨。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王大头竟然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雷声大雨点小?想到自己这一次反正是把二皇子给得罪到了四处,小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就准备跨出去至关重要的一步。

然而,他这脚下还没有迈出去,就看到了张寿侧头朝自己看过来。虽说这位小先生没说话,但陆三郎跟人学了这么久的算经,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阻止之意,当下就老实了。果然,二皇子的诚恳认错还没有得到回音,他就听到王杰再次开了腔。

“二皇子这知错两个字,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我朝从太祖皇帝初年,便有诏命,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而后英宗皇帝和睿宗皇帝,更是深恶痛绝皇室宗亲横行无忌,犯法不究,因此一再下诏严厉查禁宗室犯法。二皇子昨日晚间那一闹,如今满城沸沸扬扬,你可知道,天下官民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禁令?你之前确实只是过,但仅此一条,那却是罪莫大焉!”

二皇子没想到王大头的陷阱竟然会在这儿候着自己,已经伏地请罪的他顿时心头大恨。可哪怕知道自己这回确实麻烦大大,他却哪里甘愿罢休,因此立时横下一条心,抬起身子大声说道:“父皇,儿臣确实酒后失德,但陆筑他是故意的!他故意高声败坏儿臣的名声……”

这一次,陆三郎顿时怎么都忍不住了,然而,他却依旧被人抢在了前面。他就只见身前的张寿人影一动,紧跟着就横跨一步站了出来。

“皇上明鉴,如果酒后失德的人,全都怪罪别人故意败坏名声,那日后大明律中是不是要多一条,声明但凡酒后做出的事情,全都可以免罪,不论是窃盗、杀人甚至谋反?”

二皇子只觉一股寒气直冲脑际,下意识地扭头怒视声音来处。见张寿正漠然站在极后方的位置,眼神冷冽地看着他,他本能地想要反唇相讥,可话到嘴边,却被张寿再次抢先。

“二皇子说陆筑那时候高声败坏你的名声,试问那时候你带了几个人,而他有几个人?刘家那位无辜被你败坏名声的姑娘,身边又有几个人?他如果不高声引人注意,你可会投鼠忌器吗?我记得他说,如果不是大皇子出面喝止,二皇子那鞭子就要打到他们身上去了!”

张寿一面说,一面缓步上前,越过了身前那些四五品官的序列,竟是逼近了二皇子:“而且,我很好奇,平常官民百姓家成亲,尚且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皇子贵为皇子,论理即便婚事将近,那也是礼部选妃,皇上圣裁,你哪来的消息?又凭什么就认为这是真的?”

尽管这质问算得上是咄咄逼人,但二皇子却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喜出望外。他想也不想就站起身来,怒视大皇子道:“我哪来的消息?还不是大哥有意灌醉了我,然后对我说了似是而非的话,否则我就算酒后失德,又哪里会这么糊涂!”

自高自大的人真是太好撩拨了……

张寿简直有一种爆笑的冲动,尤其是看见刚刚一直都装与我无关的大皇子那张脸一下子变得犹如猪肝红,一副气得直哆嗦的模样,他强忍笑意皱了皱眉,也不理会此时大眼瞪小眼的那兄弟二人,直接对皇帝深深一揖。

“皇上,昨夜发生的这件事,正如顺天府王大尹所说,往小了说,只是二皇子酒后失德,但往大了说,涉及到的却不仅仅是两户人家的声誉,还有我朝列祖列宗苦心经营的名声,民间对皇家的尊崇和敬畏。所以,昨夜臣便受学生陆筑所托,前往陆府和陆尚书相商他的婚事。”

刚刚在宫门之前,张寿就抢在自己前面维护陆三郎;如今在奉天殿中,常朝议事的时候,张寿居然又抢在了前面。此时此刻,兵部尚书陆绾不禁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儿子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可现在看这架势,赶明儿陆筑那小子管张寿叫爹都有可能!

陆绾作为兵部尚书,却从来不觉得自我感觉良好的二皇子有什么入主东宫的希望,否则昨夜也不会在张寿和陆三郎师生联手下,坦然应承了这桩婚事。

因此,他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沉声说道:“皇上面前,臣不敢有虚言。这几日臣原本正在和工部刘侍郎商量儿女婚事,打算为犬子陆筑定下刘侍郎幼女。本来今天就打算下定礼,臣家中妻子甚至因为臣一直瞒着儿媳人选,又不和她商量,大闹了一场,臣家中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他完全无视了四周围那众多惊诧的眼神,深深躬身道:“所以,臣已经和张博士商定,今日下朝之后,就去刘侍郎家定亲。”

尽管昨夜已经得到了陆家派人紧急送来的陆绾亲笔信,但同样焦头烂额的工部刘侍郎,原本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尤其是二皇子今日在大殿上依旧如此大放厥词,他简直是气得想要忘掉礼仪,把这个诋毁爱女的登徒子给臭揍一顿,可现在,他觉得心安了。

不但心安,他还觉得之前居心总有些令人起疑的亲家实在是牢靠——有谁会在看中的儿媳妇据说是皇家挑中的人时,还能坚持本意?再说了,未来女婿的老师虽说年轻,可也同样可靠。不愧是赵国公朱泾看中的女婿!

因此,刘侍郎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朗声说道:“皇上,如今京城内外已经把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小女若不是心性坚韧,只怕早就自绝了!臣今日斗胆,请皇上为臣和陆尚书家的联姻做个见证,也好告诉天下人,二皇子之前所言完全是子虚乌有!”

大皇子虽说刚刚被二皇子攀咬了一口,恼羞成怒之际,见陆刘两家表态,他发现事情还有转机,当然知道决断。此时此刻,他也赶紧大声说道:“父皇,二弟所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皇子公主的婚事,儿臣又怎会知情?如今陆尚书和刘侍郎联姻,正是天作之合!”

见鬼的天作之合!这桩婚事要是成了,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二皇子简直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心里越发确认是陆三郎和刘晴这对狗男女给自己下套。然而,他还来不及说话,御座上的皇帝却笑了一声。

“朕还真是没想到,陆卿竟然下手这样快,这是要和朕抢儿媳妇?不过也谈不上抢,朕都没听礼部说过定了什么人选!不过,你没有因为外间可能纷纷扬扬流传的流言而废弃初衷,这份担当着实值得赞许。既然你们两家都在今天这朝堂上提出来了,朕也算是个见证人。”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回头朕就送新人一幅字吧。”

此话一出,别说陆绾和刘侍郎双双大喜过望,就连陆三郎,那也是喜不自胜,差点没抓耳挠腮掐一掐自己,确定有没有做梦了。

外头官宦人家办喜事,宫里能够赏一两匹宫绸之类的东西算个意思,那就已经很不错了,赏精巧首饰和吉祥摆设,那得是圣眷深厚。如他这样的幼子,哪有这种待遇?可现如今,皇帝竟然说赐字……这是如朱莹这样出入宫中如同自家的天之娇女才有的优厚待遇!

于是,虽说皇帝没点名,可眼看前头老爹和准岳父已经跪了,陆三郎也赶紧圆滚滚地出来谢恩。可他膝盖刚着地,就听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皇上此言差矣!陆尚书和刘侍郎固然是国之重臣,然则儿女辈于国何益?何以劳皇上赐字?更何况,如若两家已经预备定亲,陆筑和刘家女街头偶遇,岂不是太巧了?”

张寿一眼就看到,此时发难的恰是兵部赵侍郎。对于有人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他完全不奇怪,因为这事情本来就属于太巧!如果真的纯属巧合偶遇,他也不至于让朱莹大晚上进宫对皇帝太后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昨天晚上也不会对陆绾和盘托出。

所以,他就不动声色地斜睨了陆绾一眼。果然,这位兵部尚书大人再次体现出了担当。

“皇上,赵侍郎所言偶遇巧合,那自然不是巧合。历来京城各家联姻,往往也会派家人前往相看,而臣担心犬子痴肥,万一为人不喜,勉为其难反而不美,所以特意对刘侍郎言语了一声。而犬子连日在国子监学习,只有晚上有空,自然只能让小儿女大晚上彼此照一面。”

陆三郎简直觉得,今天老爹一次次刷新了自己对他的认识,郁积多年的那股怨气全都飞到了爪哇国。甭管老爹从前打骂过他多少回,只冲这一次,他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老爹!

第一百八十章 设套和再发难

陆三郎平生第一次有了做孝子的自觉,话虽没说出来,但那种感动却满满当当都在脸上。

而张寿见刘侍郎也立刻跳了出来,主动把事情揽上身,一时间,原本是两边小儿女私底下策划的照面变成双方长辈那儿过了明路的会面。他见那位赵侍郎面色铁青,似乎想要反唇相讥,他就不慌不忙抢在了前面。

“陆氏子和刘氏女婚约定立在即,一个带着三五随从和随身侍女,出了一家首饰铺,一个正好从书坊买书而归,在大街上彼此相看一眼,相比戏文中相约后花园,又或者佛寺道观进香偶遇,难道还不够守礼?还是说,赵侍郎觉得这样简简单单的相看,是给二皇子设套?”

赵侍郎不会轻易上张寿这番言语的当,但二皇子却觉得自己终于逮着了机会,大声叫道:“没错,这就是给我设套!”

他这话才刚刚说完,张寿就怒斥道:“这简直荒谬!二皇子你的行踪,陆家和刘家知道吗?两家结亲本是喜事,二皇子你却当街大放厥词,败坏了两家名声,给你设套有什么好处?再者……呵呵,这真是好笑,他们有什么本事给你设套?陆刘两家难道和你有仇?”

二皇子被张寿这连番反问噎得说不出话来,而大皇子发现张寿咄咄逼人的对象只是二皇子,再想到之前人家明确指出是他出面制止了二皇子,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只见这位最年长的皇子大步上前,就在御阶之下推金山倒玉柱,低身伏拜了下来:“父皇,正如顺天府王大尹所说,二弟之过,看似只是小过,实则却是大错!可他不但不知道悔改,而且还巧言令色,先委过于儿臣,后委过于陆刘两家,实在是太没有担当了!”

他刚刚就察觉到父皇称赞兵部尚书陆绾,主旨就是陆绾有担当,在这奉天殿内君臣面前敲定了这桩婚事,因此打定了主意围绕这担当两字入手,因此直起腰时,恰是满脸痛心疾首。

“父皇,儿臣身为长兄,没有带好二弟,是儿臣的错。但儿臣可以指天发誓,绝不可能在二弟面前搬弄是非,要知道礼部选妃这么大的事情,名单自然是保密的,儿臣怎会知道半分?更何况,娶妻娶贤,哪有如二弟那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嫌弃侍郎不够尊贵?”

大皇子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声音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极大:“刘侍郎也是从秀才、举人、进士一层一层考上来的,多年兢兢业业,方才任工部侍郎,我也好,二弟也好,不过因为是帝室血脉,这才能够跻身这朝堂之上,怎敢小觑天下才俊之士?”

二皇子眼睛一闪,当即一脸又惊又怒地破口大骂道:“你装什么温良恭俭让的长兄?当初讽刺刘侍郎懦弱无能的人是谁?”你就算没骂过又怎么样?我就是要拖你下水!

大皇子早料到二皇子会有这一手,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也没有再辩解,却是缓缓伏拜道:“都是儿臣这个当长兄的没有给弟弟当好榜样,儿臣甘愿受罚。”

张寿在旁边见大皇子痛心疾首的样子,心想这位不去竞争影帝真是可惜了。他瞅了一眼刘侍郎,见其表情冷峻,一点都没有因为大皇子替自己说话而感动的意思,再看其他官员,那也是各自表情微妙,只有寥寥数人那表情好似是被打动了,但真正在如何想却也难说。

别说二皇子已经嚷嚷出是大皇子对他透露的王妃候选的消息,就算二皇子没说,常朝这些官员,有几个是没脑子的?谁会意识到这事儿背后是两个皇子相争?大皇子要是挑唆之后自己能按捺住不露面,而不是一副刚巧路过把人惊走的模样,兴许还能说这种话骗骗人!

这位皇长子,把满朝人精想得太简单了!

张寿正这么想,突然发现陆三胖此时正在地上不安分地挪动着身子,但因为动作幅度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上,所以大多没注意这小子的失仪。

当然,还是一直有人在死死盯着陆三郎,间或还阴冷地朝他瞥上一眼,那便是兵部赵侍郎。见此人那恼恨的目光一直不离陆三郎左右,张寿哪里不知道,当日在面试的时候被他淘汰,而后又遭到陆三郎冷嘲热讽的那个赵英,就是此时赵侍郎敌视他们师生的理由。

果然,赵侍郎没等大皇子和二皇子再次争出一个输赢,就突然沉声说道:“就算照张博士所说,陆刘两家并非有意构陷,这也不是皇上赐字的理由。否则,日后满朝文武全都能把小儿辈的婚事拿到这奉天殿议事的时候来说,成何体统?”

他越说越是激愤,用轻蔑的目光瞥了一眼陆绾和陆三郎,随即又挑衅地瞪着张寿,皮笑肉不笑地说:“再者,就算陆尚书的这个幼子确实有点算学天赋,但他好像还不曾和他的老师张博士一样,一再擒拿叛贼,破解密信,立下旁人无话可说的功勋吧?”

赵侍郎说着就环视周遭,口气中带着一种明白无误的暗示。我已经给你们营造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这些本来把矛头对准赵国公朱泾的,还有看不惯张寿这番幸进的,还不赶紧上?

正如赵侍郎期望的那样,他这个堂堂兵部侍郎都跳出来当急先锋了,大殿上的官员除却几位大学士和尚书这样的高官大佬,继续在老神在在地看热闹,其他人却有些蠢蠢欲动。

当下就有几个官员跳了出来,却都是清一色附和赵侍郎,一口咬死陆三郎没功劳没出身,不该享受皇帝的赐字殊荣。

然而,今天同样来上朝的国子祭酒周勋,却忍不住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张寿,突然想起当初好像听人说过有那么一个场景……只不过那不是他亲眼得见,他眼下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别人不记得,张寿此时见被质疑的人换成了陆三郎,他立时有一种月华楼文会重现的即视感。那一次,京畿赫赫有名的某位八股文选家,还不是一样在那叫嚣他没功名没出身,却想凭借半篇文章力压满场前辈,所以太过狂妄?

当下见陆三郎涨得脸色通红,似乎马上就要爆了,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赐字给新婚夫妻,也不是第一次,又不是升官赐爵,各位大人却一再劝阻,甚至不惜大肆贬低陆三郎,是不是瞧不得一个素来被你们看不起的纨绔子,如今却一度被皇上称赞赏识?”

此话一出,刚刚唾沫星子乱飞的不少官员顿时怒了。好你个看上去丰神俊朗的张博士,说出来的话简直太坏了!陆三郎一个纨绔子谁高兴针对他!他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都还没入仕呢,我们这些至少五六品的官员为了他浪费口水,犯得着吗!

就连你张寿也没那个资格,若非你是赵国公朱泾的准女婿,葛太师的关门弟子,谁理你!

然而,不等别人反唇相讥,张寿就上前去拽起了分明有些跪得挺不住的陆三郎,还拉着发懵的小胖子向其他人展示了一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陆三郎固然体态肥硕,从前也确实不好学,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寿先是给陆三郎正名,随即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夸奖人在九章堂重新开课之后的上佳表现,重点表扬了他这个斋长代为授课监督时的模范带头作用。

别说其他人被张寿在这种朝会的大场合堂而皇之地夸学生给震得呆住了,就连陆绾听着这些溢美之词,也不禁打心眼里怀疑张寿说的人和自己认知中的幼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以身作则,虚怀若谷,热心助人,不畏艰难……这些美好的词语能用在陆筑身上?

而皇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见张寿像足了维护弟子的好老师,而陆三郎从最初的呆若木鸡,到渐渐感激涕零,再到最后昂首挺胸,他想到朱莹看中的这位俊俏小郎君那温厚纯良外表下的另一面,顿时嘴角翘了翘,等待有人被张寿这番话气到昏头。

果然,从前张寿一口一个我家老师说,别人没办法拿他如何,可他今天如此为陆三郎张目,却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头一个响应赵侍郎的带头作用跳出来发难的吏部陈主事就忍不住讽刺道:“张博士九章堂那么多寒门子弟,难不成就都不如曾经的陆家纨绔子?”

“没错,除了从小就是我教的齐良,九章堂其他人确实都不如他。”

张寿淡定地说出了这句话,见对方一脸惊怒,满是你逗我的表情,他这才呵呵笑道:“你可以去九章堂问问,五天下来,还有谁对他们的陆斋长有什么不服?胜者为王,陆筑的斋长,是他以德服人,还是以才服人!”

此时货真价实被张寿气昏了头,陈主事立时眉头倒竖,厉声问道:“张博士既然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我请教一下,军器局托付你们国子监九章堂解开的那个密匣,你和你这个陆斋长可解开了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狗屁不通!

陆三郎被张寿当成绝世好学生向四周围展示了一圈,心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大概就是葛雍当初拿着张寿洋洋自得炫耀的情景。虽说他也很自信于自己的天赋,但因为张寿这个老师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所以他从来不觉得,张寿有朝一日也会变身成葛雍这幅光景。

所以,当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时,陆三郎的第一反应是,他居然能成为张寿卖的瓜?

看到陆三郎愣了一愣,张寿却不慌不忙地看向那个吏部陈主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渭南伯只是私下托付,九章堂一群监生们没日没夜计算,大多数人甚至没踏出国子监半步。阁下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陈主事哪里肯上这种恶当,当下哂然一笑道:“张博士自己口风不紧,对半山堂的那些监生们泄漏了出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传得满世界都是,还来怪我消息灵通?”

张寿笑吟吟地点点头道:“也是,陈主政连陆筑这个确实有天赋的九章堂斋长都不放在眼中,如三皇子四皇子这般年纪幼小的孺子,如张琛这样不过是顶着秦国公独子虚名的半山堂斋长,你自然更觉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这么说!”陈主事差点没被张寿这话给气疯,可随即就注意到了四周围众人的微妙表情,登时暗自叫苦。他习惯性地把半山堂当成那帮纨绔子弟混日子的地方,而顶尖的贵介根本就挂个名头连点卯都不去,却忘了如今因皇帝一番话,逃课的监生全都乖乖呆在了那!

他立时改口说道:“总之,如今外头人尽皆知九章堂号称在为军器局解题,张博士又口口声声说陆尚书少公子各种好处,总不会想要说,你和他就毫无建树吧?”

张寿制止了要开口说话的陆三郎,哂然一笑道:“敢问阁下,你知道军器局那个密匣搁置了多少年?”

此话一出,刚刚屡遭挫折的陈主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作为率先跳出来的先锋有一个坏处,那就是扛雷都得自己上!

只要张寿愿意,把前头在军器局这个密匣面前折戟的人全都拿出来说,那么哪怕他和陆三郎师生确实解不出来,他这种外人指责他们,岂不是把前人一块带进去了?

见陈主事登时进退两难,赵侍郎暗骂一声废物,最终还是决定亲自捋袖子上:“张博士这是觉得,你那些前辈们都束手无策,所以你和陆筑还有九章堂那些师生解不出来,那就理所当然?简直是笑话!你那些前辈,包括葛太师,全都循正途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

张寿神态轻松地看着这赵侍郎,仿佛听不懂似的,含笑不语。

赵侍郎才不想管张寿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在虚张声势,他只知道自己很生气,想要把这个站在那里就如同一道风景的年轻人和陆筑那个死胖子一块打倒,然后踩上一万只脚!

他的声音几近咆哮:“你那些前辈们各有各的职司,不可能在一个密匣上耗费太多时光,可你的官职,你的地位,全都是承蒙皇上一次次恩赏才有的,你怎能不尽心竭力,粉身碎骨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你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就应该日以继夜去做!”

面对这声色俱厉,占据了制高点的话语,张寿再次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反问道:“那么,赵侍郎是觉得,军器局中一个说不清楚到底装着什么的匣子,比秉承太祖皇帝遗志的就九章堂重要,比教导贵介子弟的半山堂重要?”

“你这是强词夺理!”赵侍郎已经彻底看穿了张寿。毫无疑问,这家伙根本就是借着军器局的那个任务抬高九章堂,根本就不可能解得开!

他使劲一甩袖子,拿出了当年做御史时的凌厉气势,转身深深对皇帝行了一礼,义正词严地说:“皇上,张寿一再虚词狡辩,混淆是非,足可见是欺世盗名之徒,他从前不过是凭着侥幸有了些小小功劳,根本不配妄为人师!”

他顿了一顿,随即才拿出了自己预备多日,一直在等时机的一个杀手锏:“此前皇上因功加他翰林侍讲,詹事府左赞善一职,现如今臣恳请皇上,若是事实证明他对那密匣无能为力,请褫夺他这些官职!要酬功,天底下官职多的是,何必要寒天下读书人的心!”

听出赵侍郎那险恶居心,哪怕陆绾其实根本谈不上对张寿有什么好感,可他已经请了人给自家胖儿子提亲,而且还是在御前提出的此意,根本就没有什么退缩的余地。

他立时起身怒道:“赵瀚宣,你也配代表天下读书人?张博士这官职,是他甘冒奇险,擒拿叛贼,呕心沥血,破解密信换来的,倒是你自己这二十年官路仕途到底都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忘了想当初你巡抚宁夏的时候,逼反蒙古一部,险些乱了河套!”

陆三郎今天第一次进宫,第一次享受到老爹护短,第一次看老爹和别的高官针锋相对,此时又是第一次看到老爹怒翻人旧账。因此,他只觉得今天这趟上朝简直是精彩极了,但不免有些遗憾自始至终自己都被护在后头,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磬响,紧跟着,刚刚还充斥着咆哮和各种窃窃私语的奉天殿中鸦雀无声,紧跟着就是皇帝那懒洋洋的声音。

“都够了没有?朕只不过是让你们议一议二皇子当街欺辱刘家女的事,你们倒是给朕离题万里,居然还翻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账!陆筑,你家老师刚刚说了你这么多好话,你现在给朕说说,刚刚兵部侍郎赵卿所言,你怎么看?”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他轻蔑地斜睨了赵侍郎一眼,随即直截了当地说:“皇上恕臣直言,他那番话,简直狗屁不通!”

就算陆绾知道陆三郎这脾气,此时见陆三郎竟然在御前这般粗鲁,他也不禁吓了一跳。而张寿更是以手扶额,心想陆三胖就是陆三胖,故态复萌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抢在赵侍郎和其他那些震惊的官员叱责之前,皇帝却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狗屁不通?”

“他那个吹捧成才子的儿子,连个连续加法连续乘法的快捷运算都不会,之前交到顺天府衙的三道题还是抄人家的,却还好意思指责我家老师欺世盗名,简直笑死人了!赵侍郎懂个屁的算经,十四环文字锁放在他面前他就只会干瞪眼,耍嘴皮子倒是溜!”

陆三郎这人,有时候像油滑狡黠的死胖子,有时候也很容易被感动,甚至做出冲动的事,但很多时候,他是一块货真价实的滚刀肉。

所以,痛骂过赵侍郎过后,他就直接扬起脖子冲人冷笑道:“解不开那个匣子,就要老师把之前皇上赏他功劳的那些官职撤回来?那要解得开呢?你这兵部侍郎让出来给他当?”

他一面说,一面突然用极度不善的眼神瞪向了陈主事:“要是我们师生解得开,吏部这位陈主事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主事让给我这个九章堂斋长?是不是可以给九章堂其他日以继夜计算不停的监生们一个官当?站着说话不腰疼,哦,不对,羡慕嫉妒恨就不要找借口!”

张寿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当时面试那一天,陆三郎那句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忍不住莞尔。而他这一笑,终于成功把陈主事给激怒了。

“黄口小儿,你要是能解开那个难题,我把这个兵部主事让给你当又如何!”陈主事说这话时已经彻底把心一横。你爹陆绾之前就罚俸半年是待罪之身,张寿更是根基不稳,我就不信你在忙着婚事的时候,还会专心致志做正事!

见陈主事和陆三郎彼此互瞪,皇帝突然嗤笑道:“很好,是不是你们还想要朕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一旁始终都在看热闹的勋贵队列里,渭南伯张康却突然慢吞吞地出列说道:“回禀皇上,臣倒想要请皇上做一个见证。臣昨夜见过陆三郎,他说,那密匣约摸能解开。”

陆绾顿时大吃一惊,正要说定是陆三郎报错了信时,他那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就吞了回去。昨夜陆三郎悄悄带人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去了哪,回来后就和张寿折腾到半夜,难不成是那时候的事?

“哦?”皇帝这才真的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张寿看着呆若木鸡的陈主事,满脸阴霾的赵侍郎,当下爽快地说道:“能否请渭南伯把匣子送进来?”

到底曾经是睿宗朝深受宠信的勋贵,张康虽说不能带着个沉重的匣子上朝,却早早就转托了司礼监秉笔楚宽。此时,楚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捧着匣子进来,毕恭毕敬送到了御前。而皇帝接了就这么放在膝盖上,摩挲着那自己记忆犹新的纹理,最终笑着点了点头。

“张卿做事果然是快。”

“应该说,是渭南伯之前那些尝试没有白费。”张寿笑了笑,随即诚恳地说,“臣和陆筑等监生在计算之后,并没有实际在匣子上试过。所以但有差池,是臣之过,和他们无关。”

“好!”皇帝想都不想就重重点头,“你且说来!”

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算法无误,这十四个字应该分别是青、尽、慈、克、炜、伦、黎、辰、菜、聆、念、习、伤、庶。”

皇帝熟稔地快速拨动着十四环文字锁的转盘,当拨动出最后一个庶字时,在这鸦雀无声的大殿内,站在前排的不少高官大佬都听见了轻微的咔嗒一声,紧跟着,纵使排位靠后的人,也听到了皇帝那一声笑,紧跟着便是一句明白无误的赞许:“很好,这匣子终于打开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赐给你吧

偌大的奉天殿中,此时仿佛只有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不少人在听说了张寿和陆三郎师生被皇帝点了参加朝会的时候,都筹谋着借此发难,而赵侍郎和陈主事这样的先驱者,也真的跳出来撂下了自己掷地有声的发言,没来得及赶上的人自然是暗自捶胸顿足,觉得错过了扬名的大好机会。

但此时,这些之前后悔不迭的人无不庆幸他们的谨慎!看看陈主事,那张煞白的脸就和死人似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而且还是在御前,想赖账都没机会了!

就连渭南伯张康本人,见皇帝没有从匣子中取出东西,而是吩咐楚宽去拿一双手套时,他也不禁露出了惊诧莫名的表情。哪怕他觉得张寿解开匣子的希望确实很大,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一次就成功!在四周围这一片沉寂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声音,登时大怒。

“皇上,焉知这不是渭南伯和张寿师生勾结,将这匣子掉包……”

发现说话的是兵部赵侍郎,皇帝却漫不经心地打断道:“诸卿大概不知道,朕小的时候,先帝曾经把这个匣子给朕当玩具,大概是期望朕一个顽童随便拨拨转转,就能把这个匣子打开。只可惜,朕从五岁摆弄到八岁先帝驾崩,整整三年,也没将这匣子打开。”

说到这里,他的嘴边流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所以,这个匣子的纹路、形状、甚至划痕,朕都一清二楚,因为渭南伯肯定是把这东西当成宝贝,会随便折腾的,也就是当年皇宫里的朕这个顽童了。所以,掉包两个字朕不想再听见,因为那代表朕眼瞎心瞎。”

赵侍郎登时面红耳赤,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而陈主事则是更加彷徨无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样子,就仿佛下一刻便会昏过去。

而陆三郎却趾高气昂地睨视那些刚刚跳出来指责他们师生的家伙,趁着楚宽还没回来,他便满脸诚恳地说:“皇上,这次能解开这匣子,是老师提出的思路,然后给大家讲述的原理,我带着九章堂中其他人反反复复验算,完成了前面一小半……”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昂着头高傲地扫了周遭一众官员一眼,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其实并不怎么复杂的原理:“老师认为,这十四环文字锁可能是将诗词进行很简单的移位处理,将原本的文字依照一定规律,在千字文中往后或者往前移位,最终形成移位后的密文。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其中对应的映射关系……”

然而,他眼中的不复杂,在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人听来,那却是如同天书。移位他们听懂了,映射是什么鬼?尤其是后头开始出现各种各样从未听过的术语时,虽说有些人能够喜怒不形于色地揣着糊涂装明白,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非常诚实地面露迷茫。

而这些迷茫的人很快就庆幸起了他们的诚实,因为那些若有所思,甚至微微点头表示听懂了的家伙,立刻被皇帝点名提问——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能把那些复杂的术语用得这么溜,因此在被这位天子揭穿其实压根听不懂的情况下,不懂装懂的人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只有张寿知道,皇帝应该早就把葛氏算学新编一二十卷都买了回去,否则,三皇子四皇子也不会偷偷告诉他,皇帝在亲自教导他们。所以,皇帝能够有揭穿不懂装懂者的能耐,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这位天子实在是任性。

而眼看着不少人出了丑,皇帝这才懒洋洋地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之前既然有人代表天下读书人说话,觉得朕提拔张寿,那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那么这《论语·为政》,应该不至于没有读过。”

尽管赵侍郎刚刚并没有和那些不懂装懂者同列,可皇帝拿他的原话来说事,他还是无地自容。而就在这时候,楚宽已经捧来了手套。皇帝一手一个套上那丝绢手套,这才头也不抬地说:“朕还记得,刚刚有人受不得九章堂斋长陆筑的激将,说是要把自己的官位让给他?”

如果说,赵侍郎还只是无地自容,那么,陈主事就可以说是货真价实摇摇欲坠了。他把心一横,咬咬牙就要去摘头顶的乌纱帽,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冷不丁听到了一声轻笑。

“陈主事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何必因为和陆筑一个黄口小儿打赌就当真?”

张寿说着就瞥了陆三郎一眼,警告他别得意忘形,见人立刻乖巧地低头,刚刚用了陈主事原话里的黄口小儿四个字揶揄对方,他就淡淡地说:“术业有专攻,赵侍郎和陈主事圣贤书读得多,在算经上却是外行,既如此,外行人说外行话,那也不足为奇。”

陈主事终于被张寿撩拨得怒火中烧,他下意识地一把拔掉固定乌纱帽的簪子,直接将这顶自己素来最看重的官帽子给扔在地上,可偏巧这时却只听皇帝突然惊讶地嚷嚷了一声。

“这是什么?”

张寿因为刚刚站出来和赵侍郎以及陈主事针锋相对,位置早已不像最初那样靠后,此时他抬头一看,却被皇帝手中那件东西给震惊了。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那似乎是一块……手表?而紧跟着,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太祖皇帝当年恐怕是直接真身过来的,否则怎有此物?

皇帝好奇地拿着那块手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终甚至还晃动了几下,最终就有些失望地将东西放下了,随即却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了一张纸片。可映入眼帘的,恰是古今通集库中他见过很多次,但却犹如天书似的文字。而后第二张,第三张……一沓全都是如此。

这一刻,他对这个匣子出自太祖再无任何怀疑。

可费尽心思找出的东西却看不懂,他自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不过,面对脸色各异的群臣,他却还是神态轻松地笑道:“张卿,回头老师知道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会老怀大慰。你在九章堂授课短短这么些时日,便能带领他们攻克如此难题,着实没辜负朕的期望。”

他说着又笑看了一眼挺直胸膛,满脸得色的陆三郎,轻描淡写地说:“至于陆筑,当街直斥二皇子行事荒谬,勇气可嘉,再加上帮着你家老师解开了这个匣子,斋长又当得不错,别说你新婚的时候朕赐一幅字,就是朕亲临给你做个主宾,也未尝不可。”

不等下头群臣一片哗然,皇帝就词锋一转道:“但朕要是去了,你家父亲和老师,还有祖师爷的那点风头,恐怕要被朕抢得干干净净,所以这热闹朕就姑且不去凑了,也省得别人劝谏个没完!朕之前得了一方上好的白玉镇纸,便赏了给你!九章堂监生,各赏好墨一锭,白纸一刀,在监期间,岁给米六石。”

“臣多谢皇上,更代九章堂监生拜谢皇上。”陆三郎心下狂喜,赶紧行礼谢过。等起身后,他却还满怀欢喜地对着一旁的张寿拱手行了一礼,用诚恳到十分的语气说,“多谢老师!”

张寿从来没把陆三郎当成循规蹈矩的乖宝宝,此时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摆足了这么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他也就笑着说道:“陆筑,你应该谢令尊才是。他生你养你,又给你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如此慈父,你可不该忘记。”

大胖儿子谢了皇恩之后就忙着去谢师恩,陆绾只觉得又气恼又失望,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可听到张寿给自己戴了一堆高帽子,陆三郎赶紧转身,在这大殿之上又对他大礼相谢,他终于觉得心平气和,不由得反思从前是不是对幼子态度过分偏颇了。

可紧跟着,他就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因为就只见陆三郎满脸堆笑地对工部刘侍郎诚恳赔情:“刘侍郎,昨夜都是我一时冲动,言行不谨,让外人有质疑您和令嫒的空子。都是我不好,我向您赔礼了。”

虽说之前和陆家的婚事已经敲定得差不多了,但刘侍郎心里也不是没有七上八下的——为了避免鬼迷心窍的妻子掺和到皇家那档子事情里,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可昨夜女儿忍辱回到家中和他诉说的那段经过,却也让他在惊怒之余,对未来女婿多了几分好感。

而今天陆三郎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时的这份挥洒自如,则是彻底打消了他最后一点疑虑;胖就胖吧,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了,但人品性情这种事,那却是改不了的!于是,此时见准女婿恭恭敬敬的样子,他不禁老怀大慰,就差说一句贤婿无需多礼了。

皇帝看着陆三郎巴结了老师又赶着去巴结准岳父,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手中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因笑道:“至于张卿,朕才给你加官,却是不好再擢升你了。这匣子既然是太祖遗留下来的物件,又是你解开的,与你有缘,就赐给你吧!”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赶忙收敛了所有情绪,行礼称谢。可当楚宽顶着众多官员那或惊诧或羡慕的眼神捧着匣子来到张寿面前时,皇帝却突然问道:“刚刚陆三郎大致说了你的思路,那你是否能告诉朕,太祖皇帝当年设的两句诗,到底是什么?”

“第一句是,宣父犹能畏后生。”张寿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至于下句,当时九章堂中众人竭尽全力却依旧不能对上,臣就灵机一动,让陆筑去询问了渭南伯,他当初找到了不少只差一字能和千字文合上的诗句,最终臣和陆筑据此侥幸推出。”

“所以,第二句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不是李太白原句中木材的材,而是人才的才。”

就不知道太祖当年设密码的时候究竟是一时手滑,还是处心积虑用了一个错字!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公道和家教

直到这一日下朝,皇帝都没有再提赵侍郎半个字,更不要说已经当朝掼了官帽的吏部陈主事。然而,从奉天殿鱼贯而出的官员们却都知道,赵侍郎这个兵部侍郎也许只能说是失了圣眷,岌岌可危,陈主事这个“区区”正六品的吏部主事,那才叫是真正完了!

谁让他竟然受不得激,事后脸皮也不够厚,还直接掼了乌纱帽!

品味着今天这一波三折的朝会,只有寥寥数人发觉,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一对本来该是中心人物的兄弟俩,到最后竟然被忽略了,皇帝甚至都仿佛忘记了似的,压根没提如何处置二皇子的问题。而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张寿和陆三郎师生俩身上。

谁都没想到,一个昔日纨绔小胖子的婚事竟然得到了皇帝这般关注。谁都没想到,张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个尘封了几十年的匣子,而后皇帝竟然还把匣子里的太祖遗物赐了下去,这简直让人嫉妒得发狂!

而此时此刻,张寿无视了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正笑容可掬地和刘侍郎以及陆绾说话。至于陆三郎……矮了一辈的小胖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同时,也同时提防着其他人偷听他们的说话。

最终,陆绾还是决定,为防夜长梦多,现在就回家先去把定礼下了。刘侍郎自然千肯万肯,当下便说先回工部衙门告个假,随即匆匆就走。

准亲家这一走,陆绾那笑容顿时敛去了一多半,离开长安左门,等候在那儿的却并非他们来时的坐骑,而是一辆挂着陆府牌子的马车。上车时,陆绾眼看陆三郎乐呵呵地跟在张寿后头登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地斥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当奉天殿是国子监么?”

陆三郎习惯性地逆反心理上头,昂起头理直气壮地说:“我有说错吗?那个赵侍郎对算经狗屁不通,还想对九章堂的事情指手画脚,他以为自己是谁?他儿子就是个犯蠢还要找借口的蠢货,他这个爹也是一样。他不过是对爹你有我这么个好儿子羡慕嫉妒恨而已!”

张寿见陆绾那张脸上表情简直是五颜六色,精彩极了,他不禁笑开了:“陆筑,你瞎说什么大实话!你爹今天在人前已经那么维护你了,怎么,你一定要你爹夸得你天花乱坠,和赵侍郎从前那样浅薄地四处炫儿子,那你才高兴?”

陆三郎刚想说那有什么不好,就看到老爹面色不善地瞪着自己,想到定亲在即,他立刻乖乖闭嘴,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坐在那儿。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陆绾一声冷哼。

“哼,要不是你运气好,正好跟着张博士把那个匣子给打开了,你以为今天朝会上那一关会这么好过?以后给我擦亮眼睛,记住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真要是惹上了……”陆绾顿了一顿,这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那就斩尽杀绝!”

陆三郎诧异抬头,而张寿却笑吟吟地问道:“那之前陆尚书对赵国公怎么不赶尽杀绝?”

以后教导儿子的时候,绝对不能当着张寿的面,这个看似风仪出众如君子的家伙实在是太会钻空子了,动不动就一剑封喉!

陆绾好容易才克制住心头羞恼。这一次,他却不像上一回在葛府时强行避开话题,此后又把别人推出来顶缸,只是没好气地说:“官场本来就是敌友难辨,非敌非友似敌似友的情况多如牛毛。我当初也不过是做个样子……”

他背后内阁那位孔大学士都已经不得不偃旗息鼓了,他还追着赵国公朱泾穷追猛打,找死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给小儿子挑中了和朱泾素来关系不错的工部刘侍郎之女。

张寿得到了一个差不多的答案,当下自然也就不再多问,就连想要继续对陆绾穷追猛打的陆三郎,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接下来这一程路上,他和陆绾认真交换了对于今日去接下来刘家下定的一系列流程和意见。

至于当事者陆三郎本人……呵呵,这年头,要结婚的晚辈那是没人权的!要不是有朱莹这样古道热肠的人,陆三郎就等着盲婚哑嫁吧!

不但没份去刘家,陆三郎在半道上就被陆绾和张寿联手赶下了车。张寿吩咐人骑马去国子监,把今日奉天殿中的某些经过对广大监生宣传一下,顺便把皇帝的赏赐也提早通知一声。而陆绾则是心情复杂地说道:“既然口口声声自己是斋长,记得好好做!”

“老师放心。”陆三郎当着外人的面,老师两个字还是叫得很溜的。等看到张寿瞪过来,他才立时嬉皮笑脸地说,“爹你也放心,谁都知道,你儿子我如今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见陆三郎溜得飞快,作势欲打的陆绾这才收回了巴掌,但心情还是有那么一点憋屈。接下来,他带着张寿回家,先是派人给妻子报了个喜,随即则是命管家把预备好的定礼拿出来,毫无疑问,那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大白鹅。

至于为什么不是活的大雁,很简单,太祖皇帝说,雁乃贵禽,活捕易伤,多年旧俗以至于数量锐减,所以强行规定无论宗室贵戚,文武百官,一律用白鹅代替大雁作为定礼,于是这又成了一桩移风易俗的典型。

虽则按照一般的惯例,下定,也就是纳采这种事,用不着陆绾这个当父亲的亲自露面,然而,别说今天这桩婚事都闹到奉天殿里去了,就为了表示自己那点诚意,兵部陆尚书也自然要亲自出马,还拖上了张寿一起。就连昨日还卧床的甄氏,也差点要亲自去会一会亲家母。

好在陆绾听刘侍郎提过他那个有些心大的妻子,死活把甄氏给按在了家里养病。等到他和张寿到了刘府,把一系列流程走完,最终被刘侍郎请到书房喝茶时,更是很庆幸甄氏没来。

“内子突然就病了,所以小女侍疾,回头定会抽空出来拜见二位。”

刘侍郎也是太祖皇帝各种祖训的鼎力支持者之一,并不觉得让女儿出来拜见准公公和未婚夫的老师有什么不对。此时,他亲自给陆绾和张寿斟茶之后,便字斟句酌地问道:“今日皇上不曾提及二皇子,敢问陆尚书,张博士,你们觉得,这事情届时会如何收场?”

皇帝那任性我已经领教过几次,哪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张寿心中腹诽,但想了想,他还是避重就轻地说:“多半是申饬,然后禁足?”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和大皇子一样,都没封王,这要革爵位也没法革啊!他倒很希望皇帝能够动一下板子之类的东西,可天知道皇宫里有没有家法!

而陆绾则轻描淡写地说:“二皇子在序齿上就天然落后,再加上这种暴躁冲动的性格,这次皇上肯定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他又不曾经管什么职司,刘兄不必担心得罪了他。”

刘侍郎顿时眉头倒竖:“他辱我两家名声,我哪怕得罪了他!我是怕皇上对他处罚不重,日后他故态复萌!哼,我就是拼了这个官不做,也要为小女讨回公道!”

见刘侍郎居然誓要追究到底,陆绾愣了一愣,随即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突然斜睨张寿道:“这就要看张博士愿不愿意请朱大小姐出面了。”

“皇上圣明,莹莹一个晚辈哪能影响得了?”张寿绝口不提昨天晚上朱莹就已经入了宫,一口推托得干干净净,“再说,奉天殿里,我们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重,而皇上若是想要息事宁人,断然不会直接揭开盖子。由此可见,皇上明镜高悬,绝对会给陆刘两家一个公道的。”

刘侍郎不禁连连点头,陆绾则是眼神一闪,打了个哈哈。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轻轻敲门,紧跟着就是一声通报:“老爷,门外朱大小姐来了,她本要去见四姑娘,可听说陆尚书和张博士一块来府里下定,她就说要见见张博士。”

见陆绾和刘侍郎两双眼睛瞬间全都盯着自己,张寿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这才笑着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我这就去见见莹莹。”

刘侍郎见张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起身出去,仿佛根本就不避忌是未婚夫妻,想到昨晚也从女儿那边听说过偶遇背后真相,他不由得面色古怪,等张寿一出门,他就看着陆绾问道:“陆兄,你家三郎可告诉你昨夜那桩街头偶遇的经过了么?”

陆绾一听就知道,人家刘氏幼女只怕也把真情和盘托出了。他只能干咳一声道:“陆筑那小子把来龙去脉都对我说了。小儿女不懂事,朱大小姐倒是好心,刘兄你多包涵。”

刘侍郎一听陆三郎居然也坦白交待了,仅有的那点芥蒂立时无影无踪,当下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他们不知道咱们已经在谈婚论嫁,居然还在私底下商量相看,又不是私定终身,不过大街上彼此看一眼,哪里是什么罪过,说起来那也是缘份!”

亲家翁在奉天殿也一口咬定是他们长辈策划的相看,如今又这么说,陆绾心头大石终于完全落地。他笑呵呵地举起茶盏,意味深长地说:“既如此,我以茶代酒,多谢刘兄!”

“哪里哪里,我还要多谢陆兄才是!三郎能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般好儿子,陆兄家教真心不错!”

被人迎头这么一夸,陆绾刚喝下的那口茶差点没呛出来,心里着实有些发苦。

陆筑是他家教好养出来的么?那个大胖儿子……他真不知道张寿是怎么教出来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通风报信的大小姐

当朱莹兴冲冲地顺着甬道过了一道门时,就只见张寿正不疾不徐地从另一头往外走来,那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就犹如春天的柳树发了新芽,满树青葱嫩绿,乍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面对这一幕,她眉眼一弯,不知不觉绽放出了满满当当的笑意。

“阿寿!”

张寿见少女步伐轻快地跑来,就笑着迎上前去:“莹莹,辛苦你了!”

就是这么一句状似平平淡淡的辛苦你了,朱莹却喜上眉梢,笑意盈盈地说:“有你这话就不辛苦啦!再说了,昨夜我在宫里睡得挺好的,大清早又不用早起,倒是难得睡了个懒觉!”

两句闲话之后,她猛地想到此来目的,赶紧上前两步,见那些刘府下人都知情识趣地避开了去,她非常满意,当下就示意张寿也靠近一些,这才悄声说道:“朝会结束,皇上回到乾清宫之后,就让人把二皇子那个讨厌的家伙绑到了院子里,亲自监刑,打了他三十大板!”

嘶——

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着实感到惊叹。皇帝竟然还真的一怒动了家法!

而朱莹又得意地挑了挑眉:“大皇子还假惺惺去皇上面前求情,结果二皇子恼羞成怒,一口咬定就是大皇子透露消息,挑唆他去找刘晴的麻烦。皇上也没说信不信,就说要求情就有难同当,连大皇子也责了十板。皇后娘娘亲自来求情,打都打完了,皇上还责她教导无方!”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朱莹却压得声音很低,说两位皇子的坏话不要紧,人人都知道她从来不用正眼看她们,可说皇后的坏话……虽说皇后的家族已经是昨日黄花,但作为母仪天下的正宫,总要留几分敬意。见张寿满脸诧异,她更是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

“皇上亲自监刑,两个想要假打讨好坤宁宫的家伙全都被揭破,结果他们俩结结实实挨了这一顿。大皇子还好一些,皇上说他既然维护弟弟,那么就算给二皇子陪绑,打他十板子算是一个教训,二皇子那臀腿都给打烂了!”

“皇上好几年没动家法了,想当初也曾经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听到朱莹这话,张寿着实有些意外:“哦?皇上从前居然也打过大皇子和二皇子?”

“那时候他们两个还小呢,起了冲突互相推搡时不慎打破一个花瓶,却还彼此栽赃,谁都不肯认,结果皇上气得直接拿了拂尘柄,打得他们俩屁股开花,皇后赶来之后哭得肝肠寸断。后来他们俩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虽说不少,但皇上也懒得管了,多数都丢给皇后去管。”

说到这里,朱莹便哂然一笑:“也就是两个人上次为了封王的事彼此挑唆大臣,皇上动怒,把他们禁足宫中整整三个月,他们才看似消停了一些。结果,这兄弟才被放出来多久,这次竟然闹出了这种闻所未闻的奇事,刘晴真是倒霉极了!”

说到这里,她再次朝张寿靠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对了,阿寿,有件事我得托你。你觉得半山堂哪个监生性情又好,人又比较可靠?我答应了德阳公主,帮她物色一个适合托付终身的夫君,可你看看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光景。事情没办,我都不好意思去见她!”

张寿之前还从没听朱莹提过此事,此时先是一愣,随即就哑然失笑道:“就这次给陆三郎牵线搭桥,你知不知道,你牵上的刘家姑娘,本来就是陆尚书打算定下的未来儿媳妇?”

“啊?”朱莹顿时傻了眼。等到张寿低声给她解释过来龙去脉,她不禁气得使劲拿拳头砸脑门,直到张寿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但须臾就立刻松开,她这才有些气咻咻地说,“陆绾那个老狐狸,简直是狡猾透顶!”

本来以为是一桩两厢情愿,极其成功的做媒,到头来发现竟然陆绾自己就定下了刘家,朱大小姐不禁觉得老大没意思,甚至有点挫败。可接下来张寿的调侃,却让她立刻就丢开了那点小小的恼火,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要是以后这种牵线搭桥的事都被你揽了过去,那些专门负责走东家串西家,上下一动嘴皮子就给人做媒的夫人们还有没有活路?德阳公主的事你既然答应了,想来那必定是个好姑娘,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要是没有,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张琛和张武都不错。”

“现在谁不知道,阿寿你手里的瓜最好卖了!今天陆三郎骂兵部赵侍郎狗屁不通的事已经传开了,还有他一番滔滔不绝的算例讲述,把老大人们给讲晕了,就连清宁宫里也有人议论。不少人说有其师必有其徒,不愧是你门下出来的!”

夸赞过后,朱莹就骤起眉头道:“张琛好像不太合适吧?他身份太高了,未必愿意尚主,再说他愿意,他爹也未必愿意。张武是庶子……不过也无所谓,张武这人肯上进,性子也还算不错,他当初在翠筠间那晚上不是第一个来见你的吗?这样,你回头先探探他口风……”

朱莹在那高高兴兴地低声讲述德阳公主的性情和为人,张寿微笑听着,间或询问一句,等眼看快要到刘侍郎那书房时,他才突然停步问道:“我都差点忘了,你应该是来见刘家四姑娘的吧?要进去和我一块见陆尚书和刘侍郎?”

“呃……我还是不去了!”朱莹顿时止步。刘晴的父亲刘侍郎她虽说还算熟,可陆绾那个老狐狸,她却一点都不想见!可她刚想转身避开,突然就想起另外一件大事,赶紧又溜了回来,没好气地对张寿说:“都是阿寿你老岔开话题,我差点被你带得忘记了正事!”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大小姐你思路跳转太快,这也怪我咯?

“皇上说,日后皇子和宗室选妃以及选夫人,从七品以下官员当中选。而且凡在任大学士、尚书、侍郎、各地督抚布政使,五代以内血亲和三代以内姻亲不选。内阁吴阁老已经奉旨亲自拟诏了,所以我这不算泄漏机密。嘿,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二皇子嫌他三品官小?以后他岳父顶多七品官!张寿理解了皇帝的这一重意思,深深觉得皇帝从某些方面来说,还真是随心所欲。

然而,他深深知道,明朝中后期的后妃,选妃标准比这个更低,以至于外戚祸国的可能性固然是被大幅度降低了,但指望后妃们教导好儿女,那也几乎痴心妄想。然而,他才刚露出了有些微妙的不赞同表情,就被朱莹低声那一通童养媳理论给震惊了。

而这一番话,朱莹特意表明,是自己听到皇帝对太后的原话,随即又补充了两句。

“所以,阿寿,要不是你这么优秀,皇上也不会想到这一招。不过我对皇上说,阿寿你可不是什么童养婿,你是自己看着葛爷爷的书自学成才的,你厉害那是因为你天赋才情好,性情人品好,我爹顶多就是出了点钱,可当初你娘还帮过娘和裕妃娘娘,那是你应得的!”

张寿再次笑了。这样一个在各种时候都向着他的姑娘,怎么会不可爱?

“那我将来得更优秀才行,否则,岂不是会让人嘲笑你眼光不好?”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喜色便从眉眼之间满溢出来。她高兴地冲着张寿嫣然一笑,继而就大步转身离去。显然,她打算去瞧一瞧从昨夜到今天,经历了大喜大怒复又大喜的闺中密友。

而张寿回到刘府书房时,却只字不提朱莹刚刚透露的两皇子受责以及婚事之类的话题。朱莹什么都不瞒他,那是因为信任,可他却没必要在两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面前谈论这种话题——当然,换成聪明绝顶的陆三郎在此,他也许会略微透露一二。

而刚刚进一步达成一致的陆绾和刘侍郎,也同样只字不提朱莹跑到刘府却居然直接先找张寿,甚至仿佛忘了这么一个非同小可的访客,只是热忱感谢了张寿在两家联姻之事上的帮忙。如此官方辞令继续了几个回合之后,刘晴出来拜见过后,他便以回国子监授课为由告辞。

刘侍郎执意要送,陆绾也笑称该回兵部衙门了,张寿便和两人一同到了刘府大门口。辞过刘侍郎,见陆绾笑着指了指陆府那辆马车,张寿却笑着推辞道:“我去北边国子监,陆尚书要回南边兵部,这实在是南辕北辙,完全不顺路,还是各走各的吧。我那车也来了。”

陆绾一看,张寿那个有名的少年仆人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辆马车前的御者位置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匣子,他登时闭嘴。之前同车回陆府时,张寿到门口一见到阿六,就把那个御赐的装着太祖遗物的匣子交托给了对方,这一直到刘府也没要回来,足可见对人的信任。

更何况,他还从儿子陆三郎那边得知,这位是高手……

习惯于避开麻烦人麻烦事的陆尚书匆匆离开,而张寿来到阿六面前后,见人跳下车辕先把匣子递给了他,随即才搀扶他上车,他就随口问道:“匣子里的东西看过了吗?”

“没看过。”阿六稳稳把张寿扶上了车,等关上门重新坐好,背对着车门的他轻轻虚挥马鞭,这才沉声补充了一句,“我还把匣子锁上了。”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不禁笑骂:“你就不怕我忘了那十四个字?”

“再算一遍就好。”

面对这句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解释,张寿不禁气结,但手中却飞快拨弄锁盘,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匣子。当取出里头那块手表时,他摩挲着表盘右边那个旋纽,下意识地拧了好几下。当发现指针开始动时,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居然是一块机械表,居然还能走,这质量!

接下来,就看看太祖遗书写的是什么好了。既然会用千字文设定移位密码,那封皇帝显然放弃了的太祖手书不会也是密文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太祖手札

尽管不知道皇帝把太祖遗物转赐给了他,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虑和考量,可张寿戴上皇帝附赠的丝绢手套,扫视了第一张纸,他的感觉就是……之前他通过各种渠道,包括旁敲侧击探知的那些太祖奇闻轶事所建立起来的高大正面形象,此时一口气崩塌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也许会看到拼音写的手札。

如果更难一点,那么也许会是英语法语各种外语甚至小语种写出的日记。那样的话,只认识大部分英语单词和寥寥几个法语基本词汇的他就惨了……

他甚至设想过也许那位太祖皇帝会聪明地使用简体字——当然可能性非常小。汉语言文化一脉相承,从小学简体字的现代人看繁体小说尚且能认个**不离十,就是累了点,那么,古人认简体字也应该不难。

可现在这手札,那就是各种中式英语再加上拼音的综合体。就算请个精通中文的英国人,那也绝对认不出来!

更何况,这年头的英语和后世还有区别,而且现如今正在英法百年战争后期的英国,距离强国两个字还有十万八千里。在这时段,欧洲的官方语言应是拉丁语。就连第一个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西班牙,也还不曾真正雄起。所以,要找个纯正的英国人来解密,基本不可能

此时此刻,看着这充斥着nozuonodie,nodoor,太awful之类中式英语的厚厚一沓手札,张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随即又把翘起的嘴角按了下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千万别忍不住笑出声。否则声音传出去,是个人都知道他能看懂太祖手札了!

信笺发黄,保存却完好,大概是本着除了穿越者没人能看懂这些手札的恶趣味,而且看语气是在最初那段狼狈岁月时写的,太祖皇帝最初那些描述非常随意,嬉笑怒骂毫无顾忌,似乎很像是日记,但他随便翻了几张,发现笔迹却有微妙变化,应该是一段段积攒的。

“真是不作不会死,雷雨天去爬山,结果电闪雷鸣真身穿越,幸好那时我带了个背包!”

“早知道要穿越,我怎么会除了带几本历史参考书,只带了师兄那篇论中外各时期火炮结构和发展简史?少说也要把各种物理和数学课本全都带上才行,否则怎么开科技树?唉,悔不该和人打赌,说去山上闭关俩月写毕业论文,这下可好,我这闭关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居然是元末乱世,救我的大娘竟然是韩山童的妻子杨三娘,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我在教韩锦儿练箭法……穿越是真身真是太好了,我还把我那把三十磅的弓给带了过来,在这个落后的年代玩速射,真是太酷了!可我带了备用的弓弦,但箭却带得不多,话说这年头的箭太糟糕了。”

“韩林儿竟然掉下山崖死了?虽说那小鬼挺讨厌的,可就算我是蝴蝶,可我什么也没干啊,他死的时候我还在和韩锦儿练射箭呢。话说韩林儿不是应该被朱元璋淹死的吗?”

“要我入赘?没门!虽说锦儿确实挺好挺可爱,但男子汉大丈夫,打死不入赘!”

“入赘之后,我就是白莲教的圣子?这个……他们竟然想要我顶替韩林儿冒充宋徽宗的后裔?这些搞宗教的,就是喜欢这种神神鬼鬼的勾当!我姓郑,又不姓赵!”

“杨三娘亲自来劝我了,不需要我改姓,他们愿意把养女锦儿嫁给我,因为他们相信我这个从天而降,衣着奇怪,射速厉害的人就是白莲教传说中的光明圣子!所谓入赘只是让韩山童安心,并不会对外宣扬……”

“好吧,锦儿找我哭了好几次,男子汉大丈夫,该心软时就心软,反正只有韩山童他们夫妻知道,又不改姓,入赘就入赘吧。但在我得先提醒韩山童不要只顾着煽动别人,得注意好安全,否则怎么会他死了,刘福通还活得好好的?”

对于太祖统一天下前的发家史,张寿非常感兴趣,因此虽说那些英文和拼音掺杂的文字辨认起来有点花时间,但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太祖娶妻之后,便靠着嘴皮子和射术,渐渐在白莲教教徒中赢得了威望,继而崭露头角,麾下集结了一批人。可他竭尽全力想要扭转起义军起事之初韩山童就被俘送命的局面,这一点却没有成功,

而此后太祖南征北战的那段时间,日记却都非常简略。常常是,今天谁来投,明天打败了谁,后天占了什么城池……总之,各种招兵买马,吸纳贤才,势如破竹。

虽说太祖在手书中谦虚地说,自己的论文方向就是论明太祖一统天下的战争艺术和揽才手段,参考书也都是这个时间段的,再加上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张寿仍然不禁叹服。

纸上谈兵和真正去做,难度截然不同!

虽然一统天下的那部分手札并不完整,但还能看出具体时间,他粗粗推算,太祖比历史上朱元璋的统一进程提前了两年,登基时正当盛年,年纪还不到四十。

然而,比起太祖登基之后,前头的手札却已经很详尽了。因为作为帝王之后的那部分,太祖似乎字斟句酌,那些他最熟悉的中式英语不见了,更多的是用英语单词来代替中文字,自创了很多诡异句式,遮掩的意识更强了。

对于朝堂诸臣的明争暗斗,乃至于清除掉各种野心勃勃之辈,太祖记录得都很简略。而对于火炮火铳研发进度,太祖却往往说得非常详尽;而当说到造船出海等各种事务,那更是浓墨重彩,最让他无语的是,太祖姓郑,就给第一次官船出海的水匪出身将军赐名郑和……

而当翻到最后一张纸时,张寿终于看到了他最想知道的东西。

“我当初在国子监九章堂牌匾里藏下的那些论文和参考书,应该会一直封存在里面。而我一直都很喜欢李白的诗,所以选了他的两句诗,在千字文内规律移位后当作密钥,让那个高丽匠人打造了这个密匣,把我这最后一点手稿也封存了起来。”

“等到他日改朝换代的时候,无论是牌匾,还是这个密匣里的纸,应该也已经腐朽化灰了吧?既然如此,我决定留下这块手表,作为一个异时空者曾经留在此的最后一件证物。本来应该是手机和充电宝,可苹果手机没电比砖还差,我当初救锦儿拿它砸人,居然碎了,充电宝还用来挡过箭,电线还勒死过人……”

“锦儿小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说她不能生育,所以她早早劝我纳妃生子,绵延后嗣。我对不起她。现在她已经去了,我的儿子们也已经长大成人,其中一个更是英伟不凡,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明主。既然退位了,为避免日后父子相疑相残,我决定亲自扬帆出海。”

“我要带上最擅长天文术数的人,最擅长设计和修补的能工巧匠,还有一批男女孤儿,就如同徐福当年一样,因为如果回不去,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当然东南亚也好,南亚欧洲非洲也好,全都太近了。我这个地图控决定向西走,穿过马六甲,印度洋,绕好望角走大西洋,走哥伦布那条路去美洲。这一生已经活得够本,既然如此,何妨走得更远一些?”

“我既然取代了朱元璋,用我的明代替了他的明,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抢在哥伦布之前,把大明的龙旗插在美洲大陆上?”

看完这最后一段话,张寿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将最后一张纸归位,郑重其事地把手中那一沓手札放回了匣子里,继而关上了盖子,若有所思地拿出那只手表。这是那位前辈留在大明的最后一样东西。

前世经历精彩的他当然能看出来,那块手表不是什么名表,表身和金属表带甚至表盖玻璃上划痕无数,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磨难,可他在沉吟良久后,打开扣子,将这块手表戴在了右腕。

就算是对前辈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吧!当然,如果走得准,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少爷,到国子监了。”

听到车外阿六的声音,张寿这才将匣子盖上,拨乱了密码盘,捧着匣子下车。看到果然是大学牌坊,他不假思索地把这密匣塞给了阿六,却是直接露出了右腕那块表,因笑道:“匣子里装着那些天书似的手札,你继续帮我保管,这块东西我戴着做个纪念。”

阿六眼力极好,就这么一瞬间,却看见张寿手中那块表的表盘上,那似乎不怎么动的两根针之外,还有一根针似乎在走动。他眼睛眨了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之前上发条的时候,并不知道此时几点,但国子监中却是有日晷的,因此张寿打算回头找个整点再对一对表。当然,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去看看自己管的那两堂学生。九章堂那些监生们还不用担心,但半山堂就很难说了,那些贵介子弟就没一个是省油灯!

路过日晷时他瞅了一眼,发现是巳正过一点的样子,就直接拐向了半山堂。远远看见那座和六堂迥异的建筑时,他就听到风中依稀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再细细一分辨,他便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那竟然是张琛。

“接着,是下一道题!甲乙两人,坐马车从京城去往通州……”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他这没走错路吧?这是半山堂,不是九章堂,怎么突然就讲起追击问题了?而且,还是张琛讲?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初这位秦国公长公子那是最讨厌做题了。当他来到半山堂门前时,却只见斜里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张陆。

“老师,你可回来了!一大早听说你和陆三郎一块去上朝,就有人想要逃课,结果琛哥气坏了,让我和阿武一块堵上了门,然后说谁能做出五道题就放谁走。结果……”

他顿了一顿,这才尴尬地说:“结果,琛哥总共出了二十道题,可就连那些在翠筠间里呆了个把月的家伙都没能做出五道题,琛哥还在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支持下,拿着那把御赐戒尺教训了七八个人。”

张琛可以啊!

张寿在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之后,突然就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张琛能记住那么多道题?”

“这个就多亏阿武了。”张陆赔了个笑脸,低声说道,“阿武从前把老师你从前那些题目都抄了一本手册,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再说,三皇子做出了一道题,四皇子做出了两道,其他那些人被琛哥骂还不如两个孩子,这才消停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赔我美人!

当张寿踏入半山堂时,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想死的面孔。没错,不是愁眉苦脸,而是了无生趣,生不如死。只有寥寥数人还在不服输似的奋笔疾书,掐着手指头念念有词。他甚至不得不咳嗽了好几声,这才终于拉回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

而恶狠狠地提着戒尺看人的张琛,则是反应较慢的一个。当他侧头看见是张寿回来的时候,他甚至没能立时三刻把那凶巴巴的表情给收起来。

“昨夜因为一点小事歇在陆府,没想到却突然听说要带着陆三郎一块去上朝,所以也没来得及对你们说一声,少上了半天的课。”张寿缓步走向讲台,见张琛忙不迭要让位,他却突然加快步子走上前去一把将人拽住,这才笑道,“只不过我没想到,张琛你这么厉害。”

张寿转身看了一眼讲台后方一堆木架子上墨迹淋漓的各种题目,他就笑着说道:“这是张琛他们当初在京郊融水村翠筠间里跟我学算经的时候,我教过他们的。当然,那会儿的题目太多,大多数人估计也未必记得清楚,所以做错了不奇怪。”

“而你们不会做,也不奇怪。毕竟半山堂的必修课,只有讲史和自然,并不包括算经。但是,张琛今天既然给大家出了这么多道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做出五道,昂首阔步地离开这里,自由自在享受半天假期,那么我就不得不说两句。”

顿了一顿,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为一方父母,要知道一方土地多少,人口多少,赋税多少,驿路多少,桥梁水渠几何;为一方主将,得知道麾下兵员多少,军马多少,军械几何;为一府之主,要清楚奴仆多少,月收入多少,开支多少……所以,粗通算学乃是根本。”

“否则,为一方主司的,会被下吏架空;为一方主将的,会被偏禆挟制;为一府之主的,易被下仆欺瞒。就算你们日后未必会真正出仕,但想来不愿意被一两个下仆玩弄于掌心。所以,从明日开始,每隔一日,自然改为算经。不讲这些复杂的运用,就讲算经的活学活用。”

说到这里,他就笑吟吟地讲了昨夜陆三郎那番“奇遇”,随即又言简意赅地说了说今早朝会的事情,结果,除却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实在是太小,只理解二皇子耍横不成反而惨遭碾压,其他人或多或少了解了昨夜事情,此时那表情和反应实在是精彩极了。

虽说得过皇帝夸赞,可就陆三郎一直以来的那形象,那口碑,居然还能娶到刘侍郎家那位挺漂亮的幼女?而且还得到皇帝的赏赐,甚至允诺会在成婚时赐字?

最重要的是,陆三郎还为此硬顶二皇子,甚至顶赢了!

要是能得到如花美眷,圣眷恩宠,他们也愿意浪子回头啊!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会回半山堂来老老实实做这个监生,不就是因为图这个吗?

尤其是那些曾经在翠筠间中呆过,得到葛雍承认是葛门徒孙的贵介子弟,那更是想到了张寿曾经给他们的承诺——那时候他们还当张寿是赵国公府的心腹幕僚,代朱莹来招揽他们,那天夜里,如张武这样得到暗示可帮忙牵线搭桥找一门好亲事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陆三郎有这般好运,焉知不是张寿在背后指点帮忙?

因此,随着张武第一个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表示支持改课程表,张琛随即才恍然大悟加入了这一行列,偌大的半山堂中,最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竟是全都默认了课程的临时更改。甚至在张寿宣布提早下课时,不少人不但没走,还围了过来打探朝会细节。

张寿哪里会向人吹嘘这个,随口推搪,让人去问陆三郎,却是直接叫上张琛就走。他也不回博士厅,而是把张琛带去了自己的号舍。进屋之后,见四下里整洁干净,居中的桌子上甚至还摆着一个蒲包,上前一开盖子,里头温着一壶茶,他就知道阿六来过了。

从另一边茶盘上取了两个杯子过来,张寿随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张琛,见人愣了一愣方才急忙接过,他这才边斟茶边说道:“今天你这斋长立威算是不错,但这般强硬,就不怕别人记恨你?张琛,陆三郎已经定亲了,你呢?”

“忌恨我的人多了,我哪有功夫管这么多。”前面一个问题,张琛答得理直气壮,可听到后一个问题,他的脸色不禁变得异常复杂。

毕竟,陆三郎已经用事实证明,人最初只是追着朱莹做个样子,可他却是曾经真真切切地倾慕那位赵国公府大小姐。即使是现在,每当朱莹出现时,他仍然觉得她光彩夺目。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最终轻哼了一声:“我爹不急,我急什么?”

秦国公张川……这位父亲是睿宗时期顶尖谋臣的文官型勋贵,今天在朝会上,张寿特意往勋贵群里扫了一眼,貌似是有这样一个人,但真的是非常低调,几乎看不出任何特色。

张寿心里这么想,随即就淡淡地说:“莹莹帮人做媒上瘾,陆三郎之后,她还想帮当初翠筠间里那些人也看看。你既然不急,那么如果知道其他人有什么相中的姑娘,那就和我说一声。如果合适,莹莹会出面帮忙。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这个斋长多留心。”

张琛顿时目瞪口呆。斋长管一管半山堂也就算了,还要费神操心其他人的婚姻?可当张寿说出接下来的话,他就不知不觉有些动容。

“毕竟,半山堂里和陆三郎一样,从前在家里不怎么受重视的人太多了。与其让各家或出于利益,或出于忽视,或出于打压,给他们定下不合适的婚事,以至于他们日后耿耿于怀,终身蹉跎又或者一时义愤做错了事,还不如试一试帮个忙。”

听着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张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其实我爹……他虽说就我一个儿子,可我觉得他也不怎么在乎我。如郑怀恩那种货色都软磨硬泡逼着家里人去赵国公府求亲,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动。他从来都不管我在想什么!”

说到这里,他不禁重重一捶桌面,砰的一声,没盖好的茶盏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也根本不在乎我想娶谁!”他痛苦伤心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即突然自嘲地笑道,“小先生你知道吗?赵国公夫人之前避居在外,赵国公其实也有过没名分的侍妾,可我爹就我娘一个,连个侍妾都没有。但那不是因为他和我娘琴瑟和谐,而是因为他眼里根本没女人!”

“好像美人和丑女,在他面前都一个样!他眼里只有家里那越来越多的藏书,目光从来就没从那些书上移开过。所以,我小时候就在想,我一定要娶个天下第一大美人让他看看,我就不信他还能道学到不看一眼!”

张寿只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满脑门子汗。这是什么逻辑?你娶个美女媳妇来让你爹眼馋?

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此时却突然迸出了口,张琛自己也觉得奇怪。可紧跟着,又一句话仿佛没经过他的脑子,直接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小先生你既然抢走了莹莹,那你得负责赔给我一个美人!”

张寿盯着张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闲闲地说:“你再说一遍?”

张琛刚刚那句话一出口就大叫糟糕,而张寿那闲淡的语气,更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可因为与生俱来的傲气,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小先生你既然给陆三郎解决了终身大事,总不能厚此薄彼!我爹是不急着给我定亲,我也不急。但我娶妻一定要才貌双全的大美人!”

“想得还挺美!”

张寿没好气地呵呵一笑,“才貌双全的美人,性情就能和你契合?就一定能夫妇和美?诗经·卫风·硕人里曾经把卫庄公夫人庄姜描写得那样倾国倾城,据说人还能诗善文,结果和卫庄公相处得如何?还不是一对怨偶!”

“那是卫庄公暴戾无道,不懂得珍惜。如庄姜那样美貌和才华并重的女人,多少人求之不得,只有蠢货才会弃之如敝屣。”张琛忍不住一拍桌子,再次迸出了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就比如小先生你,遇到朱大小姐这样的绝色美人倾心爱慕,你会不动心吗?”

臭小子居然拿我打比方,真是讨打!张寿想都不想就冷不丁直接给了张琛一个暴栗。见张琛中招之后赶紧一步跳开,随即还不服气地瞪过来,他差点想说,我当初是不动心……可想想如今早已经习惯并接受了那个鲜活明丽的少女,他到底还是没法嘴硬。

他只能哂然道:“你要娶美人,那也得有目标,否则,怎么让你们彼此相看?郎有情妾有意,那才好撮合,否则盲婚哑嫁,揭开盖头时你满意了她不满意,还不是一样怨偶?”

“既然你抢了朱大小姐,那我……我要娶永平公主!”张琛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和朱莹并称,而且才貌双全的永平公主,见张寿并没有瞠目结舌,而是面色古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他不禁恼羞成怒道,“我将来必定是秦国公,哪配不上她!”

想到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张寿不禁呵呵一笑:“你会写八股文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婚事和锻炼

张琛从张寿那号舍中出来,自然是垂头丧气。哪怕他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倾慕永平公主,只是憋着一口气,可一想到诗词歌赋自己倒是能背不少,可如果要写,那却完全抓瞎,更不用说一看就头疼的八股文,他还是心中气苦。

张寿在问他是否会写八股文后,又说出了几句更让他哑口无言的话:“她和你谈琴棋书画,你和她说斗鸡遛狗;她和你谈宇宙洪荒,你和她说珍馐佳肴;她和你谈天下兴亡,你和她说求田问舍……自古才女爱才子,那是因为能说到一块去,你确定你和永平公主谈得来?”

“当然,永平公主不是那些只好吟诗作赋,谈玄论理,不爱功名的才女,你看她主持的月华楼文会竟然是比拼八股文就知道,有才的禄蠹能入她的眼,自负的才子她也兴许多瞧两眼。但有两类人她敬而远之。一,我这样不走科场的寒门郎;二,你这样不求上进的贵介子。”

结伴过来的张武和张陆正巧与张琛迎头遇上,见其低头自顾自想心事,根本没注意他们,他们不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张陆眼神一闪,便推托说自己去问问怎么回事,竟是匆匆先转身追了上去。如此一来,本就想单独和张寿说说话的张武便索性单独到号舍前敲门。

等到张寿开门,进了屋子的他尽管有满腹话语想说,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当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打探陆三郎这桩婚事。对于这个话题,张寿自然是不动声色,全都推到了朱莹的古道热肠。面对这么个结果,张武犹豫再三,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老师之前曾说过,我最需要的,不是姻亲,而是一个愿意支持我,资助我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比亲事更牢靠。当初老师说这个人是朱大小姐,可如今看来,还不如说是老师您本人。您虽初入仕途,可却是葛祖师的关门弟子,皇上也笑称一声师弟,所以我着实是运气好。”

他没有再用小先生三个字,而是非常正式地直呼老师,头也低垂了下来:“琛哥是半山堂斋长,我和阿陆随他左右,如今在半山堂中也算是有了少许威望,而因为我得老师看重,父亲难得对我这个排行第五的庶子有了点笑脸,嫡母也不再明里打压。但是……”

顿了一顿的他抬起头正要继续往下说,却只见张寿突然伸手阻止。他以为张寿不喜欢听这种诉苦的话,正想解释时,却只见张寿突然对他笑了笑。

“但是,一想到你爹又或者嫡母,会不会给你随便娶一房妻子回来,你就担惊受怕?”见张武低头表示默认,张寿就笑道,“当初我在翠筠间那水波不兴馆里,既然代表莹莹许诺过你们前程和未来,当然不会忘记。陆三郎的事,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张寿没有明确答应,但这最后一句话那却不啻为鲜明的表态。一时间,张武又惊又喜,随即慌忙站起身来。他也不顾自己动作太大,险些踢翻了凳子,直接大礼拜谢道:“老师,大恩不言谢,今后我成家立业时,绝不会忘了您和大小姐的恩德!”

张寿没想到张武这么激动,伸手去扶的时候,人却已经双膝着地跪下了。想想张武身为不受重视,也没有太杰出资质的豪门庶子,这十几年人生确实是举步维艰——毕竟,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那种庶子逆袭的主角,他虽说受了一礼,但还是把张武给拉了起来。

等到把人再次按回凳子上,他就若有所思地敲敲桌子,看着张武问道:“陆三郎当初对我说,他要一个温柔可爱,但却不能一味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妻子。而我刚刚也问过张琛,可想过将来要娶谁。现在,同样的问题,我再问你一次,你自己的想法如何?”

真正的名门千金,必定看不上他这种无依无靠,前途渺茫的侯门庶子。

而一般小家碧玉,却也未必能适应侯府错综复杂的环境,而他也没有多大能耐来保护她。

张武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我的嫡母是一个厉害到极点的当家主母,大嫂出身名门,又是未来的宗妇,在她面前尚且不得不俯首帖耳,更何况是我的妻子?我借不到多少南阳侯府的光,我的嫡母也不喜欢看到我,所以,我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帮我分家别居!”

知道这样开门见山的提法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他就索性实话实说道:“我是庶出,但亲娘已经故世多年了,所以我出府另居之后,她头顶上也不会多一个二婆婆。所以,我希望能娶一个厉害泼辣,敢打敢拼,性子明快的名门旁支女或者庶女,只要她能帮我掌家。”

“不过,我的身份太低,从前也就是跟着琛哥胡混,各家适龄千金的情况我都不太清楚,尤其是那些并非嫡支的千金。”

这个张武,想得很清楚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随即就半是玩笑半当真地说:“你的要求比起陆三郎和张琛,那可是低多了。既然你不想受家里钳制,就没想过尚主?”

咳——

在最初的目瞪口呆过后,张武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咳了个惊天动地。等好容易缓过来之后,他就苦笑道:“老师就别和我开玩笑了。本朝公主不比唐时公主骄纵,也不比宋时公主容易被欺负,一个个如珍似宝,驸马都是精挑细选,从来就不愁嫁。”

见张寿依旧面带玩味的笑容,他就更加觉得窘迫了:“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侯门庶子,如果真的尚主,立刻就能随公主开府别居,而且任凭我嫡母平日再厉害再精明,也不敢在公主面前摆什么婆婆架子,十有**日后绝不会登公主府大门,我当然千肯万肯,但那怎么可能!”

“有志者,事竟成。”张寿打趣了一句,但终究没有透露德阳公主的事,也绝口不提张琛竟然号称对永平公主有意思。他突然站起身来,到门前打开门叫了一声阿六,当一个人影非常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就笑着伸出手。下一刻,阿六就把那个密匣递了过来。

接过匣子转身回来,看到张武瞠目结舌地站起身来,面色骤然涨得通红,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话进了阿六的耳朵,那就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不必担心泄漏。至于这个匣子,就是今天朝会上皇上赏赐给我的太祖遗物。”

张武顿时忘了刚刚吐露心扉却被阿六听去的那点羞恼,两眼圆瞪。看着张寿缓步过来,将密匣搁在桌上,随即拨动转盘打开锁。等到内中那一沓手稿放在了桌子上,他更是有些呼吸摒止,直到发现那一张张纸上头所书文字如同天书,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他方才大失所望。

“我希望你将这沓手稿原封不动地临摹一份。当然,这很不容易,你可以叫上张琛张陆一起,陆三郎若是有空,我也会吩咐他来帮个忙。等临摹完之后,原稿我会奉还皇上。毕竟,太祖遗稿,保存在我手中不大妥当。”

张寿没有展露自己垂落手腕上的手表,见张武脸上须臾就流露出振奋之色,他就进一步解释道:“当时受赐的时候,我一时考虑不周,所以回头就会上书把此节解释清楚。等抄完一份之后,你们要是愿意,那就再帮我多抄几份。”

这要是换成有些人,自然会叫苦连天,但张武如今怕的是没事做,怕的是边缘化,哪里会怕辛苦?他听出了张寿的弦外之音,立刻追问道:“老师要送人吗?”

“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还有顺天府王大尹,我都打算送一份。皇上那儿就算奉还了原本,再送一份抄本供他闲来无事翻一翻,那也不错。毕竟,原件是百八十年的东西了,随时可能损毁,翻阅多了,不利于保存。当然,东西我还是交给阿六保管,你们都到我这来抄。”

听说还要送到御前,张武那就更加不会犹豫了,当即重重点头道:“老师放心,我们一定原封不动地临摹,绝不会抄错一个字!我这就去找琛哥和阿陆!”

见张武恭恭敬敬行过礼后,转身就一溜小跑出门,张寿不禁呵呵一笑。结果下一刻,他就看到门前阿六眼神幽深地看着自己:“为什么?”

张寿没想到阿六居然会问为什么,愣了一愣就笑道:“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再说了,能够让自己的抄本放在皇上、葛老师以及齐先生褚先生王大尹这些人面前,对他们自然有利。我这也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实践的机会。”

“其实,是为了偷懒吧?”

“胡说八道!”张寿一脸严肃地斥责了阿六的无理猜测,将太祖手札整理好重新放回匣子,又重新丢回给少年,他这才义正词严地说,“我这是锻炼学生!”

太祖遗稿不同于他腕上那块手表,麻烦多多,而在御前如果推辞不受,然后声称要临摹的话,那势必要他自己动手,费神费力不说,还要小心翼翼不露出自己能熟练掌握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破绽,哪有差遣学生来得省力?

而且,学生们还会很高兴能有这样效劳的机会!

这才叫两全其美!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国事家事

对于太祖留下来的制度,皇帝大多数满意,但总有些地方不那么满意。尤其是对于朝会制度,他更是一直都有深深的怨念。太祖皇帝倒是改了历朝历代的上朝时间,上朝人数,于是他这个当皇帝的至少不用摸黑起床,呵欠连天上朝,但朝会的议题却并不是他能够做主的。

前一天晚上,由内阁筛选第二日朝会上的议题,司礼监呈送御前进行勾选,然后在事先决定的议题发言者中勾选官员,提早通知并限定时间。而每天的朝会上,天子可以提出一件不在议案上的事情,然后听取朝议。但是,朝会的时间却有严格的限制。

不允许超过一个时辰!因为太祖皇帝认为,官员从进殿上朝到回到衙门,路上至少还要花半个时辰,一次上朝如果要浪费超过一个时辰的话,怎么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其他事务?

于是,今天早上这次朝会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没注意最后自己提出的那件议题引来太大争议,于是超过了朝会限时,皇帝便只能自认倒霉地任由起居舍人在起居注上记下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御奉天殿常朝,因议皇次子妄言狂纵罪,朝议超时。

如此一来,当朝议结束之后,阴沉着脸的皇帝吩咐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拎到乾清门,亲自监刑,狠狠教训两个皇子时,内侍宫人谁也不敢吭声。

傍晚时分,皇帝正打算离开乾清宫西暖阁,去清宁宫太后那儿昏定时,听到内侍报说皇后一直就在清宁宫没走时,他就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这是又打算求太后主持公道了?”

当着内侍宫人的面,他没有继续说什么,但心里却是不耐烦极了。他就这么两个年长的儿子,一个被她教得大诚若伪,一个被她教得暴躁冲动,她还不知道反省,只知道抱怨?因为懒得在清宁宫和皇后撞上,他干脆让人送了个信给太后,改换方向,直接杀去了内阁。

皇帝丝毫没有预兆,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突然驾临,一时自然惹来了好一阵鸡飞狗跳。毕竟,内阁中除却那些高品的大学士,还有众多草拟敕命诰命,处理各种杂务的中书舍人。而皇帝仿佛是闲逛似的在这里兜了一圈之后,却点了次辅孔大学士随自己出来。

到了外头那宽阔的甬道上,他就随口问道:“临海大营的事情,你查出结果了吗?”

那封王杰通过张寿解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密信,因为朝会上只是虚晃一枪公布了假消息,因此真正的内容,皇帝只告知了寥寥数人,其中便有在密信中明确提到的孔大学士。

这位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的次辅微微沉吟了一下,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临海大营主将杜衡,乃是赵国公旧部,刚调入临海大营不满三月,因此绝难掌控军中上下。故而此前叛乱时,他只是靠着身边亲兵骁勇突围,随即强令两部未参与叛乱的兵马平叛,事后虽降罪解职,但可以说,他也算是戴罪立功。那封信上字句,应是陷害无疑。”

见皇帝不置可否,孔大学士便诚恳地说:“臣虽说弹劾赵国公贻误战机,但绝不会因私废公。杜衡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没等孔大学士把话说完,皇帝就笑了一声:“孔阁老还真是大公无私啊!朱泾是朕软磨硬泡,这才答应出战的,结果他谨慎得等了几日,朕不巧病了几天,你们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逼他速战,把朕的那个外甥也坑了进去,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弹劾把朱泾给埋了。”

面对皇帝这直言不讳地揭破,孔大学士却是面色纹丝不动。他退后一步,举手一揖,这才沉声说道:“北虏来袭,朝中并非无将可派,皇上缘何要派多年未上战场的赵国公?”

见皇帝没说话,这位内阁次辅又加重语气道:“赵国公当年从睿宗皇帝南征北战,加封国公时,不到二十五岁,如今也不过五十出头,确实正在盛年。可皇上莫非忘了,赵国公乃是外戚?女为后妃则父兄子侄皆释兵权,这是祖制!”

“哪来那么多祖制!”皇帝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挑道,“太祖皇帝留下的那些祖制里头,可有这一条?”

孔大学士顿时被噎得面色一紧,继而就只见皇帝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朕不是非要用朱泾不可,是因为从前镇守宣府大同的某些人,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更何况,朕不但用了朱泾,还用了张瑞他们三兄弟。先帝功臣马放南山这么多年,也该拎出来看看是否还有用了!”

“可大战之前,怎是试人能耐的时候!”孔大学士依旧据理力争。

皇帝将双手随随便便地揣入袖子里,对孔大学士的质疑却显得淡然若定:“朕知道孔卿你的顾虑,也知道你的坚持。但是,朕早已不是当年的稚龄孩童,也不是刚亲政那会儿的毛头小子。你既然说杜衡不错,那就调入京吧。锐骑营左营给他。”

此话一出,孔大学士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是觉得杜衡此人应该并无叛心,所以可用,但把麾下出过叛乱之事的主将调回京作为锐骑营主将之一,皇帝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皇帝却施施然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至于雄威,之前平叛也算是小有功勋,调去临海大营。”

见鬼的小有功勋……那些叛贼还是张寿带着那些贵介子弟抓到的,雄威只不过是奉旨把人给押回来,哪来的功勋?孔大学士虽说满腹反对,但皇帝扬长而去,压根没有给他劝谏的机会,他只能暗自决定回头朝议又或者上书时阻止。

可当他怀着这心思回到内阁,却发现苗头不对。就只见素来弥勒佛似的,排位第三的吴阁老笑呵呵地对他眨了眨眼睛,犹如老朋友似的。

而下一刻,一贯强势的首辅江阁老便冷冷说道:“皇上单独对孔兄你面授机宜,还派人把守了出入之路,好些内阁文书送不出去,外头的公文也送不进来,这还真是信赖有加!”

因为政见激进,孔大学士一贯和保守的江阁老不和,此时面对这冷嘲热讽,他当仁不让地选择立刻顶了回去:“我是无所不对人言,但隔墙有耳,皇上如此提防,自然有他的道理!”

“笑话,老夫身为首辅,有什么话听不得!”

“那就要问首辅大人自己了!”

吴阁老一贯是阿弥陀佛,万事只听圣意的性子,此时见两强相争,他本来还和稀泥劝解。结果立刻就被江阁老翻了之前皇帝一有命就遵旨而行的旧账。而刚进内阁不到三个月的大学士张钰,素来沉默寡言,却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了争端。

闹到最后,江阁老和孔大学士险些动手。

去了一趟内阁,和孔大学士吵了一架,皇帝并没有预计到之后会引来内阁首辅次辅几乎互殴,自顾自神清气爽地折返去清宁宫。这个时候,他忍不住赞叹太祖皇帝内阁票拟分权制。

就算是首辅,也不能独揽票拟大权,各方奏疏按照六部的门类一一分配给所有阁老。一旦没有六个阁老的情况,那就首辅揽两宗,其余依次分配。而每一季,所有阁老轮换一次,力求杜绝揽权。当然,一旦国有幼主,那就没办法了,但其后的天子都会进一步强调此节。

如今就是如此,最近这一季,兵部事务正好轮换到了大学士张钰主理,这位不哼不哈的大学士乃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比之阿弥陀佛的吴阁老更称得上心腹臂膀。如此一来,临海大营和锐骑营指挥使互调,应该能够完成。

至于朝中的反对……嗯,他这些年比起刚亲政那会儿,确实有点软,但绝不是不会强硬。

去清宁宫的路上,皇帝得到了司礼监秉笔楚宽特意亲自来禀报的消息,张寿已然上书请求归还太祖遗稿,并明言已经命学生抄录数份,自留一份,其余分送葛雍等人。对此,他不禁哑然失笑道:“朕刚从内阁回来,居然没听说此事。”

“在内阁诸位阁老眼里,这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楚宽一路跟从皇帝去清宁宫,很想瞅个空子提起古今通集库,奈何无论他说什么,皇帝只是了无兴致地嗯一声,让他根本无从说起。直到清宁门时,瞧见前面太后身边的女官玉泉正好出来,他这才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皇后竟然会在清宁宫盘桓到这么晚?所以太后派人在外头守着?

“皇上。”玉泉匆匆上前,屈膝行过礼后,这才低声说道,“皇后娘娘刚刚走,她之前说,皇上既然要改皇子选妃的制度,那公主下降的制度,是不是也应该改一改?皇子选妃既然只选七品以下,那公主下降,自然降皇子一等,只选庶民!”

听到这话,纵使皇帝早有预计,知道自己那位妻子不是哭哭啼啼的性格,仍旧一时怒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熊熊怒火,这才沉声问道:“太后怎么说?”

玉泉整理了一下情绪,一字不漏地说:“太后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皇子宗室日后娶的王妃夫人,都是礼部精挑细选,而后再由专人精心教导,出身又相对较低的女子,自然不会自恃出身而骄纵跋扈,而是会时时不忘恭谨。而公主却不一样,金枝玉叶怎可轻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扯平和故事

皇帝深知自己这位亲生母亲的性格,此时听到最后一句,金枝玉叶怎可轻嫁,他不禁笑了起来,刚刚那怒火无影无踪。当进入清宁宫之后,他径直入了西暖阁,见太后正斜倚在软榻上出神,他就步伐轻松地走上前去。

“其实皇家公主也不是不能低嫁。要是那些想要尚主的人家,肯把适龄的的童子全都让朕选一遍,然后朕挑出优秀的,派专人教导个七八年,这样的童养女婿,朕还是能够接受的。”

太后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可听到如此胡说八道的话,她顿时气恼地睁开眼睛骂道:“你们这一个一个,是都想要气死我吗?”

“朕是认真的。”皇帝煞有介事地说,“朱泾就是之前太道学,不肯把张寿这个未来女婿养在家里,否则莹莹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会从小就在外头一个劲惹是生非。而以张寿的天赋才学,也会更早入朕的眼,葛老师一定会更得意地四处炫耀他这个学生。”

太后终于听不下去这种胡说八道了,当下就坐直了身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后的脾气,朕很清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又是六宫之主,妃嫔公主都要俯首听命。她既然提出了这样一件事,想来朝中总会有人提出相应的议案来。所以,太后如果希望近些日子清宁宫清静一些,朝中清静一些,那么就请责令皇后闭宫思过一个月吧。”

见太后露出了并不赞同的表情,皇帝就淡淡地说:“当然,朕这个当父亲的,也一样会负责任。毕竟,儿子不止是她的,也是朕的。她在坤宁宫思过多久,朕就在乾清宫思过多久。每日除了朝会和必要的召见大臣,不会去任何妃嫔那里。如此一来,也算扯平了。”

此话一出,太后顿时先是怒容满面,可发现皇帝脸上表情相当正经,竟然是当真的,她不知不觉就怔住了。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叹了一口气:“好吧,依你。”

半山堂那些出身贵介,心思细腻的学生们,张寿都能够如臂使指,九章堂中那些出身市井,经历颇多的监生们,那就更不例外了。欣喜于入学未久就得到了皇帝的丰厚赏赐,而且是人人有份,但凡张寿说的话,每个人都如奉纶音。

至于白天在奉天殿上大出风头的张寿和陆三郎,晚上被葛雍亲自过来提溜到葛府,被足足训诫了小半个时辰这种事,正好在葛府的褚瑛转头就张扬了出去。但张寿上书将太祖遗稿奉还皇帝,同时请了几个学生抄录副本,准备呈送葛雍等几位老前辈的消息,却也不胫而走。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准备弹劾张寿狂妄的寥寥几个御史,自然不得不偃旗息鼓。

相形之下,当二皇子受责,大皇子陪着也一块受责的消息从宫中泄露出去之后,那才是真正的轩然大波。然而,当皇子选妃的新章程泄露出去之后,群臣之中最常见的反应是——原来如此!

除却极少数恪守祖制的顽固派跳出来反对,更多的官员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全都默认了皇帝更改皇子选妃这个标准,对于教导皇子妃两到四年更是无条件支持。

难得睿宗皇帝到当今这三十多年时间,大明享受了一段少有的太平时间,没人希望日后再闹出来妃家支持各自的皇子闹夺嫡。寻常小官甚至寒门出来的王妃夫人,能给丈夫带来什么样的支持?如此一来,只要皇帝再斩断皇子结交大臣的手,那这天下就太平了。

大皇子虽说有点自以为是,但只要保证嫡长继位,至少能长治久安一段时间!

可紧跟着,大臣们就傻眼了。

先是据说宫中皇后因为不满皇子选妃的标准更改,跑去清宁宫大闹了一场,甚至扬言皇子尚且只能选小家碧玉,那公主便该下降庶民,结果遭到了太后呵斥,斥责皇后教子无方,勒令闭宫思过。而皇帝同样因教子无方遭到申饬,一样被勒令在乾清宫修身养性。

堂堂帝后,在太后面前,竟然一如寻常人家里那些闹腾不休的子女一般受责?

得知这个消息时,正是张寿这难得一天休沐的一大清早。见通风报信的朱莹一脸忿忿,他就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替皇上打抱不平?”

“是啊,太后也太偏心了,明明是皇后教子无方,关皇上什么事?”

“你别忘了,他们不但是皇后的儿子,也是皇上的儿子。”

“他们什么时候听过皇上的话,从来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是皇后教的!”

“天底下的父亲要都把儿子不好的责任推给母亲教导无方,那也太轻松了。”虽说对皇帝观感不错,但张寿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见朱莹顿时老大不高兴地瞪他,他就笑呵呵地岔开话题道,“难得休沐,我让陆三郎约了渭南伯,结果渭南伯邀我们一块去听雨小筑喝茶。”

“听雨小筑?”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倒不在乎张寿去那种看似风雅的地方,也不在乎喝茶这种奇妙的提法。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不可思议地说,“这大白天的,别说十二雨,就算那些普通姑娘们,也还没起床吧?”

大小姐你不要用这种过来人的口气说这种话题好吗?

张寿不禁捂住了脑门,随即才叹了口气说:“是去谈一个新行当,所以才得去听雨小筑。不过莹莹,你老是跟去那地方不大合适,我打算叫你二哥陪我,再叫上张琛……”

“别人不都说那边是喝茶听琴的风雅地方吗?那我去有什么不合适?”朱莹二话不说打断了张寿的话,见他不甚赞同的样子,她就轻哼一声道,“干脆这样,把张琛张武张陆那三个叫上,回头我去叫上德阳公主她们一块……”

还没把话听完,张寿就只觉得头皮发麻,满身冷汗。我的大小姐,你这是要在青楼开相亲大会吗?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打断道:“绝对不可!”

可他话音刚落,迎来的便是朱莹那清脆的笑声:“骗你的!我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做这种离谱的事!我才不去呢,我早就约了人喝茶,这是来和你说一声!正好那家扬州茶楼在通往听雨小筑的必经之路上,回头我在二楼谈天聚会,居高临下,正好能看见你们。”

不知不觉,她竟是笑得连编贝似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当然,这只能看到长相,你要是有办法,最好能让他们当街说些什么,也好让大家有个分辨。好了,我回去叫大哥在听雨小筑门前和你们会合,他准保会乐坏的。”

见朱莹来得快去得更快,张寿顿时唯有苦笑。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相比动不动就街头偶遇,这样的方式确实更合适。当然,比起陆刘两家的默契,张武这些看似出身豪门,实则地位和资源都不高的贵介子弟,婚姻问题真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就能解决的。

这年头可不流行什么皇帝太后赐婚!当然,被选中当驸马的除外……

听雨小筑门前,当张寿和陆三郎,外加张琛张武和张陆这张姓三人组抵达时,就只见朱二早就已经到了门前,一见他们就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彼此都是熟人,又没有朱莹,他哪怕面对张寿也嬉皮笑脸,自然了许多。

“这大白天的,听雨小筑向来不开,难不成我们要敲开门进去?”

陆三郎顿时得意地挺起胸膛:“当然不用!瞧我的!”

他直接打了个呼哨,继而又有节奏地拍打了几次巴掌,下一刻,刚刚那紧闭的黑漆院门竟是缓缓打开了。紧跟着,他才得意洋洋地说:“渭南伯对听雨小筑的东家万元宝有恩,所以这听雨小筑有他三成干股。”虽然真实情况是五成,可怜的首富万元宝只有一成。

众人你眼望我眼,无不大为震惊,就连曾经来喝过两次茶的张琛亦然。只不过,他们更不清楚的是,张寿带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等到从院门进去,眼见比陆三郎更加圆滚滚的万元宝出来接待,随即将他们引入了素来最清贵的居中水榭,他们就更糊涂了。

而渭南伯张康见张寿带了这么多人来,也同样大感意外。然而,他城府深沉,自然不会因此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反而微微颔首,眼看一众小字辈被万元宝一一安排妥当席位,他这才笑看张寿道:“之前陆三郎对我说了张博士的构想,我确实很好奇。”

张寿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卷轴,笑眯眯地说:“伯爷请看看这个故事。”

陆三郎连忙站起身来,代张寿把卷轴送到了张康手中。可好奇心极大的他却没有走开,而是就这么站在张康身边,眼看张康打开卷轴后,他就立时把头凑了过去。他看书素来极快,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之后,他登时抬头看向了张寿。

“小先生,这居然是……青楼名妓的故事?”和张寿一向的风格完全不搭啊!

“没错。”张寿微微一笑,接过万元宝亲自斟的茶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说,“这是发生在某朝末年,偏安一隅的南京城中秦淮八艳的故事,这是其中李香君的故事,名曰《桃花扇》。”

第一百九十章 杜撰

虽然十二雨未必不能演绎金陵十二钗,但张寿却觉得,久在风尘的她们演不好那种深宅大院中少男少女们的纯真烂漫,相反,若是命运多舛的秦淮八艳,她们却无疑是本色出演。

张康顿时眼神一闪,随即便笑吟吟地说:“张博士这个某朝,想来是杜撰的故事?”

“是不是杜撰,我还真不知道,是陆三郎一日在某书坊里看到的一本旧书,大概有些年头了,仅此一本,被他买了回来。”见陆三郎配合默契地连连点头,张寿就呵呵一笑道,“古今中外,杜撰的典故,杜撰的故事,难道还少么?”

张康却嘿然笑道:“如太祖皇帝《西游记》那般神魔鬼怪的故事,尚且要加上一个大唐背景;如施耐庵将宋徽宗时的区区水匪小乱写成水浒;如罗贯中将魏蜀吴三国的故事胡编乱造一番,也能写成太祖皇帝都尚且津津乐道的三国演义;你这某朝,何不改为南宋末年?”

见张康分明认定这故事是他编的,张寿也不说破,不置可否地笑道:“伯爷此言,我之前倒也想过,只不过怕人说是胡编乱造。也罢,反正天下杜撰出来的故事多了,索性便把原来这故事里的某朝,改成宋末,南京改成临安吧。”

张寿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张琛等其他不明就里的人,这才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之前渭南伯在这儿宴请过我和陆三郎,还请了十二雨舞了一曲,我那会儿就在想,据说十二雨除却善舞,不少人更擅长诗词书画,因此名动京城。若是她们能以原貌登台演戏,想来也会更轰动。”

此话一出,张琛和朱二不禁面面相觑,其他人亦然。

听雨小筑在京城所有风月之地中稳居头把交椅,别看如今十二雨名气极大,可其实已经历经了几代人,她们的花名之前都有前辈用过。她们轻易不陪客,而其他各家楼阁院台靠着拼数量拼质量拼下限,奋起直追,这几年也不能说独领风骚了。

如果有新名堂,那确实挺诱人的。

可张武这种来听雨小筑却只是作为张琛跟班的,仍然忍不住委婉地开口劝道:“小先生,十二雨虽说各有才艺,但唱戏和诗词书画还有跳舞是不一样的……再说,听雨小筑太贵,一般人来不起,要说本来就很有名气的十二雨要比从前更有名,我觉得这恐怕不容易。”

“不是让她们唱戏,而是就像我们现在坐在这儿说话似的,用说,而不是唱,当然,台功很重要,也不是说演就能演。不用戴上那些花哨繁复的头套和戏服,却要让人看得出那个角色,其实反而更考校功底……”

张康见张寿正在对人解释,无暇注意自己,便对一旁的万元宝使了个眼色。见其知情识趣地悄然退下,显然是去把那些姑娘们带过来,他就坐在那儿,耐心且极有兴致地听张寿解释所谓的话剧是个什么形式,接着又开始对众人谈起桃花扇这个故事。

“有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自从迁都之后,便只偏安一隅,到了末年,蒙古崛起,先联宋灭金,接着却又磨刀霍霍,意图攻宋。当此之际,临安城中有识之士自然忧心忡忡。”

张康没想到张寿竟然立时便把之前那个某朝末年的故事改成了南宋末年,心中哪里不知道,这位国子博士只怕最初就是那么一个构想,只不过因为某些顾虑,比如怕有人说他借古讽今,方才改成了某朝末年。

“众所周知,宋时科举,每三年能中一千多个进士,远远胜过唐时那一年十几个的进士科。可考中的人多了,朝廷却不需要那么多官员,结果就是大堆人成了冗官,所有人都需要一再苦苦等着有官缺空出来,而没有名气的新进士更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这一年,蒙古兵马已经南征北战,占土无数,杨龙友在西湖边上的楼外楼,设宴开解已经在临安苦等候选两年的友人侯方域,此时湖面丝竹管弦声不断,侯方域便义愤填膺地骂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就在这时候,一位上楼的勾栏行首却不屑地讽刺了一句,不知亡国恨的,何止是商女?”

此时此刻,门外万元宝已经是引来了十二雨。知道里头来的是那位赵国公府的准女婿,朱大小姐的如意郎君,哪怕她们上一回已经见识了张寿那清俊闲雅的容貌,可一想到张寿对她们视若无睹,上回险些因暗讽而闯祸的晴雨就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然而,骤然听到张寿此时这最后一句话,晴雨却怔住了,其余人亦然。身在风月之地,早已习惯了强颜欢笑,所有眼泪和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可最让人觉得诛心的,还是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

因此,当听到里头的张寿继续往下说,一个自尊自爱的李香君跃然而出,尤其是血染桃花扇,不畏权贵勇于拒婚,一心一意只念着一个侯方域时,她们不知不觉,渐渐已是痴了。

然而,末了历经千辛万苦的两人重逢,侯方域却已经是降了元,李香君心灰意冷,怒斥良人,决绝撕毁定情的桃花扇,尤其是张寿再次引用了那句不知亡国恨的,何止是商女时,性格最冲动的晴雨不禁脱口而出,赞了一声好。

下一刻,发现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顿时就知道自己又闯祸了。眼见素来和她最好的绯雨立时把她掩在身后,生怕有人开门怒责,又见其他同伴或嗔怒,或恼火地瞪她,她只能心虚地低下了头。而下一刻,屋子里却没有人出声责备,反而须臾又传来了张寿的声音。

“这只是一个李香君,而那时候,其他行首却也各有的千秋。”

屋子外头的十二雨就只听张寿三言两语勾勒出了嫁了某才子却在人投降后背负恶名,可自身竟然也封了诰命夫人的顾横波;嫁入豪门终遭冷落,却在丈夫被俘后筹钱为其脱身,随后决绝一刀两断的寇白门;情投意合,情郎却没担待的卞玉京;嫁给高官,对方投降后毅然投水却被救起,最后劝夫辞官隐居的柳如是……

一个个青楼行首或跟认错良人,或梦断情路,或青灯古佛的故事从张寿口中婉转流出,她们不禁听得痴痴呆呆,心头百感交集。

从汉唐到宋元,虽则也有关于她们这等风尘女子的传奇故事,但何尝如此鲜活生动?

而屋子里,张琛等人原本只是听着十二雨演戏这种事有些好玩,可当张寿真的煞有介事地说出了七八个女子的故事时,他们不禁都来了兴致,早就忘了刚刚外间有人叫好那点小事。

而才看过张康手中那卷轴的陆三郎,则是忍不住叫嚷道:“那书原本虽说有些意思,但经小先生这么渲染,那才更有兴味了。我当年也看过什么北里志,青楼集,教坊志,虽说看似将那些名妓说得头头是道,但不过三言两语,戏谑感慨一番,哪像这样荡气回肠?”

张琛也忍不住说道:“就是,真不像杜撰!”

“假作真时真亦假。”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轻拍扶手道,“如今去宋末已经有数百年,谁人知道当时市井女子当中,是否有比这些故事更动人心弦的?你们不用说什么荡气回肠,说到底,只是看上去格调高而已,也不知道添了多少美化上去!”

渭南伯张康此时终于品出了滋味来,当下就含笑说道:“纵使只是看上去格调高,却也远胜过如今那些杂剧南戏一头了!不信问外头已经听壁角许久的十二雨,她们是否愿意扮演一下张博士你说的这些角色?”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万元宝推开,紧跟着,张琛等人就只见环肥燕瘦各具风情的十二雨鱼贯而入。如陆三郎这等托张康的福一度常来常往的,自然能够把人认全,可无论张琛还是朱二又或者其他人,却只觉得眼睛有些移不开了。

而就是这样十二个各有不同的美人儿,此时却齐齐说道:“妾身愿意!”

张寿想也知道多半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便含笑点头道:“那本书很短,我刚刚随口加了不少细节进去,粗粗讲个大概意思。你们若愿意,不妨自己挑一个人物,然后细细去完善那个故事。只需要记住,要格调,要警世,要和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区分开来。”

“等十二个故事一一完成,彼此对照完善,这就可以排演了。这种戏和唱戏不同,不要唱段优美,要的是把自己当成那个角色……”

张寿随口给人普及了一下西方戏剧表演的某些基础知识,直到把十二雨和其他人一块说得一愣一愣,他这才笑吟吟地说:“我国子监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却也只能提个想法,其他的便要靠你们自己了。对了,我刚刚给渭南伯看的,还有随便胡诌的一段台词,你们不妨试试。渭南伯,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张康见十二雨已经是人人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分明没有一个人不愿意的,他就哈哈大笑道:“张博士既然给你们指了这样一条明路,你们就来试试,看看谁能把这段桃花扇的台词演好了!唔,陆三,你和张琛朱二他们几个评一评谁最好!张博士,我们出去说话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死对头

午时前后,人来人往的宣武门大街上,一座外表雅致的二层茶楼却没有客人,早早就被一群护卫给看住了。

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一辆辆马车又或者驮轿从四面八方汇聚来此,戴着帷帽,又或者大大方方露出真面目的妙龄华衣少女从车上轿中下来,或带着侍女,或就自己登楼。

不消一会儿,二楼就传来了阵阵说笑声。街上路人虽有不少看热闹的,可眼见二楼垂下了竹帘,楼前侍卫环伺,分明富贵气象,等闲人也就是看几眼就走。因此当最后一辆马车抵达,两个装扮相似,气质却不同的少女下车,继而一前一后上楼时,也就引来了不多的关注。

可当她们登楼之后,刚刚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却是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正在和人说话的朱莹更是柳眉倒竖,恼火地霍然起身质问道:“你跑来干什么?我又没请你!”

“我要是不来,天知道你会不会把二姐卖了?”永平公主哂然一笑,她身后的德阳公主连忙低声劝道:“三妹,莹莹只是好意请我出来散散心……”

“如今这种时候,你一个人出宫散心,父皇是肯了,可太后和母后回头若是知道,你少不了一顿说,就是你母妃也得挨一顿责备。我送你一块过来,回头要挨骂也能多一个人分担。”永平公主说着就大步走上前去,直截了当在朱莹对面一坐。

刚刚她和德阳公主一出现,其他各家的女孩子们就都已经起身相迎,朱莹却在永平公主出言讽刺之后,气得直接坐下了。这会儿见这讨厌的死对头竟是自顾自反客为主坐了,她就没好气地一拍桌子道:“好了,今天不论尊卑,她是不速之客,你们也都坐下,行什么礼!”

“今日都是莹莹请来的客人,只说情分,不论尊卑!”德阳公主本来就是腼腆人,此时连忙打圆场,“三妹也是担心我,这才送我来的,一会儿楚公公会来接她去月华楼。”

月华楼三个字一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公主的月华楼文会又要开始了!其他人一想到永平公主一会儿就要走,自然而然舒了一口气,可朱莹却大煞风景地挑眉问道:“这次和上次好像隔了不止一个月吧?什么时候你那八股文大会这么不积极了?”

面对这针锋相对的问题,永平公主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文章自然要酝酿情绪,精雕细琢,再者,上次徐凤阳被你家张寿讽刺得无地自容,京城时文选家乱了一阵子,再邀来评判,不免会有失水准,我就停了一个月,仅此而已。”

本来还想冷嘲热讽的朱莹听到这你家张寿四个字,顿时如同夏天喝了一杯冰水,浑身都舒坦了,当下也懒得再和永平公主争。而一旁已经定下终身大事的刘晴又立时挑起一个新话题,在德阳公主努力却又有些笨拙的帮腔下,其他少女们自然而然就围了过去。

不消说,两边她们谁都惹不起,既然如此,惹不起躲得起!

眼见女孩子们正笑吟吟地在另一边交流着平日那些趣事,从庖厨、胭脂、女红再到家中兄弟姊妹,很不习惯这种氛围的永平公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到了挂着竹帘的窗边,往外看了看,她就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这些天莫名其妙四处赴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管我呢?”朱莹没好气地来到永平公主身后,口气不善地说,“我还没问你呢!之前那事儿不可能那么巧,你干的吧?”

哪怕朱莹没有明指,永平公主还是遽然色变。她迅速转过身,见刘晴和德阳公主正说到什么趣事,一群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根本顾不得她们俩这边,她才恼火地瞪着朱莹道:“你有没有脑子,这种事你也敢拿出来说?”

“你既然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说?你自作主张,差点害惨了人,你知不知道!”

见朱莹咄咄逼人,永平公主自然是针锋相对:“我哪里知道你竟然那样胆大,要不是陆家和刘家出来承认是他们安排的相看,你以为自己能脱身?再说,要没有陆三胖那个胆大包天的,二哥顶多当街乱发脾气,随后就会被大哥撞破惊走,根本不至于事情闹得这么大!”

“哟,一口一个大哥二哥,叫得倒是好听!”

两个人声音都不知不觉压得极低,你眼瞪我眼时,那却是凶光对杀气,仿佛下一刻争执就会变成扭打。然而,如今到底不是她们还是小孩子的那会儿了,彼此互瞪了好一会儿,永平公主就首先没好气地移开了目光,却是硬梆梆地说道:“我警告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用不着你啰嗦。”朱莹哂然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陆三胖这事情一出,我就赶紧进宫去对皇上说了。就眼下这儿的事,我也和皇上打过招呼,皇上说,如果真的能成,那就是我眼光好,让我尽管放手去做!”

永平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竟然纵容朱莹如此胡闹!就连自己这个父皇的嫡亲女儿,那也不得不谨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凭什么朱莹这个赵国公的那儿却可以无视各种各样的规矩,任性胡来?

而眼看永平公主满脸不忿,朱莹又嗤笑了一声:“我这点事敢告诉皇上,你呢?”

永平公主顿时又惊又怒。朱莹这给人牵线搭桥保媒的事,父皇听过自然是当成看热闹,置之一笑也就过去了,自己的那点盘算怎么能说出来?别看父皇最宠爱母妃,也最疼爱她这个女儿,要是知道她在背地里算计两个兄长,绝对不会宽容!

而朱莹见永平公主哑然,这才得意洋洋地说:“所以,如果照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主意,不过是戏耍一下你那两个哥哥,大不了他们打一架,回头闹上一阵,气得皇后两面不是人,可你现在这么煽风点火,一旦被太后又或者皇上知道……呵呵,你还好意思说我自以为是?”

永平公主不禁咬碎了银牙,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一个会这样算计,一个会这样冲动……我只不过是辗转让大哥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

“好了,过去的事,我也懒得说了!”朱莹没好气地打断了永平公主,这才不咸不淡地下逐客令道,“你不是要去月华楼吗?你去当你那才华横溢的高贵才女,我在这当我的蛮不讲理霸道大小姐,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不算计阿寿和我家,我管你干什么!”

虽说早知道朱莹就是嘴硬心软的脾气,从前也从来没因为和自己争吵又或者其他龃龉去太后和皇帝那告状,可此时朱莹话说得如此硬梆梆,永平公主还是忍不住暗恼。可她知道之前就算死不承认那件事和自己有关也没用,最了解她的,确实是眼前这个死对头。

当下她就沉着脸转过身去,可正待要走,她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朱莹那又惊又喜的声音:“阿寿!”

永平公主微微一愣,扭头一看,就只见朱莹已经是将竹帘拉开了一条大缝,赫然正探出身子笑吟吟地从那空隙向楼下招手。想到自己如果这会儿离开,一出门恐怕也要和张寿正面撞上,她干脆就停下了步子,索性转身来到了朱莹身后。

居高临下望去,她就只见张寿骑在马上,正抬头笑着对朱莹打招呼。明明是非常朴素的墨灰色衣衫,可穿在他身上,却越发衬托出了那笔挺的身姿,哪怕是他因为要遮挡正午太烈的阳光而抬手遮眼,可那真挚的笑意依旧从那眉眼嘴角满满当当溢了出来。

“莹莹,这么巧?你是在这邀人聚会?”

即便永平公主素来觉得,那些从科场中过五关斩六将杀出来的方是国之栋梁,张寿如今虽说看似一再超擢,根基不稳,日后未必能走多远,对于背地里那些说张寿和朱莹郎才女貌的说法更是嗤之以鼻,可此时此刻看着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说话,她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哪怕她从来不是个爱慕颜色更胜过才学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张寿除却那潘安之貌,自有另一番和其他人不同的才学。而就是这样一个胸有沟壑的少年才子,却竟然真的和那些只爱一张皮的轻浮少年一样,喜欢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朱莹。

虽说她从来没有倾慕过哪个男人,但费尽心思对她献殷勤的贵介子弟却也很不少,是否真心,她还是觉得自己能看出来。朱莹生来就被家里父兄长辈,宫中太后皇帝捧在手心里,如今还能碰到这样的如意郎君……她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虽说不知道背后永平公主是何等羡慕嫉妒恨,但就算知道,朱莹也会满不在乎地表示,我就是比你运气好,那又怎样!此时此刻,她笑吟吟地扶着栏杆对张寿说:“没错,我约了一群姐妹在这儿喝茶小聚,这儿的扬州茶点可出名了!你这是从哪来?”

张寿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竹帘缝隙后头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当下就若无其事地说:“我刚带张琛和陆三郎,还有你二哥他们七八个人去了一趟听雨小筑,敲定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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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事无不可对人言

听雨小筑!

永平公主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即便是她这种深居宫中的金枝玉叶,也听说那是京城无数达官显贵,才子公子们最趋之若鹜的销金窟,没有之一。而张寿不但自己去了那种地方,还带这么多人一块同行,甚至此时出口都毫不避讳?一贯小气的朱莹就这么大度?

她忍不住死死盯着朱莹,果然就看到朱莹沉下脸,没好气地问道:“刚刚可是一大早,你带二哥和他们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上次渭南伯不是邀约我们在那里看了一支十二天魔舞吗?我那会儿觉得她们身段不错,这两天正好陆三郎到一家书坊,看到一本前宋故事集,买了回来,我翻了翻觉得很有趣,有了个大胆的主意,所以就一时起意,约了渭南伯在听雨小筑聊起此事,又见了见十二雨。”

听到张寿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提起十二雨,刚刚或惊异或恼怒或疑惑的其他女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然而,她们更没有想到的是,朱莹接下来说出的话。

“什么你觉得她们身段不错,上次渭南伯邀你,你顶多就看了几眼她们跳的舞,其他时候全都在那品尝美食,自己呆头鹅似的不解风情,还打趣说人家曲项向天歌。那些把她们当天仙美人似的才子们知道了,不恨死你才怪,你去还不如我去呢!”

尽管有些人知道朱莹被家里长辈惯得我行我素,可听到朱莹此时反过来说张寿不解风情,她们还是有些啼笑皆非。至于永平公主,那更是脸都青了,只觉得朱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口无遮拦,实在是太不像话!

“好好好,是你见犹怜,我不解风情!”张寿莞尔一笑,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陆三郎在那书坊里的那部书,讲的是宋末临安城中一众行首的故事,书很有意思,但我觉得,如果让十二雨演出来,应该更有意思,陆三郎,你说是不是?”

陆小胖子没想到张寿和朱莹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会把自己给扯进去,愣了一愣之后,他连忙抬头,却也来不及想自己的未婚妻是否在楼上,咳嗽了一下就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说得没错,渭南伯正好和万元宝相熟,所以我们才去说这事。不信,大小姐你问张琛?”

陆筑你这个祸水东引的猪头,你自己解释就够了,还拉上我干什么!

张琛气得鼻子都歪了,然而,当发现朱莹旁边影影绰绰还有个女郎,虽说容貌看不清楚,但看身姿气度,仿佛有点像是永平公主,他一下子想到自己在张寿面前放出的豪言壮志,顿时大窘。虽说他之前那纯粹是气话,可也不乐意在永平公主面前露怯。

“没错,小先生在听雨小筑讲了宋末几个行首的故事,不同于坊间那些常见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这故事里既有两国相争,也有奸臣昏君,更有仁人志士,格局大为不同。”他说到这里,终于觉得有些掰扯不下去了,立时就跟着甩锅道,“小武,你来说?”

张武顿时头皮发麻。陆三郎和张琛把能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而且听到楼上那些清脆如莺啼的女孩子说话声,紧张不已的他想到那天大着胆子去求张寿帮忙,如今这场合也不知道是不是相看,他便使劲鼓起了勇气,大着胆子抬起头来。

而这时候,朱莹却突然开口问道:“听雨小筑白天从不开门,居然能为你们破例?”

面对这个问题,张武不得不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大小姐这话问的,我却不知道怎么答了。也许是渭南伯面子大,也许是朱二少爷面子大,也许是老师面子大,也许是那位出了名会做生意的万元宝想听听老师和陆三郎的主意……至于我们,其实就是旁边看看热闹。”

“照你这么说,你们就和去凑数的一样?”

见朱莹轻哼一声,张武就满脸诚恳地说:“是的,我们就是凑个人头。当时老师在那复述故事的时候,十二雨还在门外,别说我们从最初的好奇到最后的大受触动,就连她们在门外听着,也忍不住出声叫好。老师那会儿还给了段词,让十二雨当面念来,让我们做评判。”

虽说之前去找张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要去听雨小筑,可朱莹还真不知道,张寿所谓的新行当,居然是这样一件事。此时听张武说到这,她忍不住问道:“阿寿自己怎么不评判?”

“老师和渭南伯去外头商讨事情去了。”张陆终于瞅了个空子,连忙一脸正色地出来澄清道,“他和渭南伯在外头说了约摸一刻钟的话,这才回来。”

朱莹见竹帘边上那些姑娘们正在面面相觑,她就眼珠子一转道:“这大中午的你们从那边出来,难不成万元宝堂堂京城首富,连一顿午饭都不舍得留你们?”

这一次,一直都没找到说话机会的朱二赶紧抢着开口说道:“万元宝自然盛情留客,但渭南伯似乎另有要事,张博士也说还有其他事,我们当然也就跟着一块出来了……莹莹,这会儿大家都饥肠辘辘了,你既然包下了这座扬州茶楼,这一楼能不能留给我们祭五脏庙?”

“想得美!”朱莹没好气地瞪了自家二哥一眼,“楼上永平公主德阳公主都在,楼下怎么能容留你们?这一条宣武门大街,还怕没地方填饱你的肚子?如果只有一个阿寿还差不多,可带着你们这么多人,那你们只能自己解决这顿午饭了!”

见朱莹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张寿一时莞尔,扬手告别就拨马前行。他这一走,其他人连忙跟上,而朱二听说楼上还有两个惹不起的公主,也只能悻悻跟着。

眼看他们这一走,朱莹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张寿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在永平公主那一声咳嗽之下回过神来。她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斜睨了人一眼就慢悠悠地说:“阿寿他们都走了,你是不是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想留么?”永平公主气不打一处来地冷笑一声,随即就哂然道,“一大早的,张博士带着几个学生去了一趟听雨小筑,还找了这么一堆理由,真新鲜!我倒没想到,你这一向小气的人,这回竟然大度了起来!”

“你用不着冷嘲热讽,如果阿寿他们真的去听雨小筑寻欢作乐,刚刚只要随便找个其他借口,轻轻巧巧就能把我们糊弄了过去,何必对我说实话?他那个人一贯是温厚诚实的性子,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你要以己度人,那就随便你!”

被朱莹这样一反讽,永平公主顿时恼羞成怒,当下拂袖而去。她这一走,其他那些没说话的女孩子们顿时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性。刘晴就第一个忍不住说道:“那十二雨名气大得我都听说过,说实话我实在好奇,要她们演的是个什么故事!”

“对呀,可没听说十二雨还会唱戏!居然说不是才子佳人?那难不成是当家主母爱人才华,助了自家夫君,把那位青楼行首娶了回来做妾,又是一个聂胜琼不成?”

虽说各府家教不同,然而,今天能被朱莹邀约到这儿的女孩子,大多不是循规蹈矩,三从四德的闺中千金,如西厢记这样的戏,家里未必演过,可书却肯定看过,所以全都好奇得议论个不停,甚至有人口无遮拦,提到了宋时名妓聂胜琼的故事,足可见文人笔记没少读。

而随着那位姑娘猛然醒悟失言,赶紧捂嘴,有和她熟络的立刻上去打趣,其他人更是嘻嘻哈哈笑得更欢快了。不论她们家里父兄官职几品,是嫡女还是庶女,可是,纵使听雨小筑这样听似雅致院子里的那些行首看似再光鲜,和她们却也仍旧是云泥之别。

因此,无论张寿所说的故事,会不会让那些名妓行首更名声大噪,于她们来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至于日后的丈夫会不会流连其中……她们谁都不会去想这些。没有阿猫,总有阿狗,如今这年头,就是她们的父兄,也是如此,何必多虑将来?

而德阳公主则是瞅了个空子来到朱莹旁边,低声说道:“莹莹,三妹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倒觉得,张博士也许只是找个借口,其实是特意去找渭南伯,否则也不会两人单独离开了一段时间。”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德阳姐姐,你也以为我会不高兴?他若是真要悄悄找渭南伯,何必大阵仗带上这么多人,连我二哥也一块去了?而且要说假话,这一个接一个的说,至于一点破绽都找不到?所以,我相信一帮人就是去坐了坐,谈了点事,看了个热闹。”

德阳公主这才舒了一口气,可紧跟着,朱莹问出来的话,她一听就顿时窘得脸色通红。

“今天跟去的都是阿寿最亲近的几个学生。陆三郎之外,张琛是秦国公之子,阿武也就是张武,是南阳侯之子。后说话的那个张陆是怀庆侯之子。再接着就是我二哥,你觉得他们品貌如何?”

足足好一会儿,德阳公主方才低声说道:“张琛日后会继承秦国公爵位,他为人张扬,我这样的性情,又是公主,恐怕不是他良配。你二哥就更不要说了,太夫人应该不愿意家中子侄尚主。张武和张陆……就我刚刚看来,一个老成,一个机灵,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只是第一眼,她哪能看得出什么?只不过,机灵人太多了,老实就显得很难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纨绔擅长的领域

“去听雨小筑的事情,怎么能当街挑明呢?那事后岂不是会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这是另找了一家还算雅致的酒楼,把三楼连着三个包厢全都定了下来,随即招呼了众人占据了当中一个,还振振有词说防止别人偷听之后,朱二对张寿气急败坏的质问。不但是他,其他几人也有暗自赞同的,奈何师生名分已定,朱二这个将来的二舅哥无疑更适合出面。

“因为只要今天去过,当街不说,明日也会传得满城风雨。”张寿气定神闲地咬开满是汤汁的小笼包,随即任由汤汁流淌到勺子上,这才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那鲜甜的熟悉味道,随即不紧不慢地说,“与其别人去宣扬,不如自己揭开。”

顿了一顿,他就继续说道:“如此,大家也能够在莹莹和各家那些姑娘们面前留个诚恳老实的好印象。”

朱二不禁低声嘀咕道:“还好印象?听说我们居然去听雨小筑那种地方鬼混,人家肯定质疑我们的品行操守。”话音刚落,他就挨了陆三郎一个嗤笑的眼神,轻而易举就读懂了其中意思——你朱二公子还有品行和操守?要知道我当初第一次认识你就是在听雨小筑!

恼羞成怒的朱二顿时反击道:“我一个人的名声不要紧,可我们这么多人的名声当然要紧!还有张博士你的名声,那就更要紧了,这也关乎我们赵国公府的声誉!”

“所以才是白天出来,没像上次那样,快晚上了叫上朱二公子你一块来。”张寿头也不抬,见张武和陆三郎已经是毫不迟疑地和他一样开始动筷子祭五脏庙,张陆和张琛亦是犹豫片刻就跟上,只有朱二还在那焦躁彷徨,他就继续慢条斯理地往下说。

“再者,听雨小筑的常客里,有包括唐铭这样的解元,谢万权这样的国子监斋长,也有朝廷的科道言官,九卿一级的高官,地方的督抚。归根结底,那边是不留宿,不过夜,号称京城最雅致的地方,绝非青楼楚馆。我们又是白天过去,怕什么人言?”

“最重要的是,那戏若想要如期上演,还得你们不时过去看排演,今天就畏惧人言了,以后你们还怎么去?”

以后……还要去?就连陆三郎,也在惊愕之下险些溅了一身的汤汁,更不要说其他人。可在最初的讶然过后,几个人你眼看我眼,除了张琛和陆三郎这种脸色变幻不定的,其他人却都在暗地窃喜。听雨小筑这种地方,平时可是不便宜,他们压根去不起,日后竟然能常去?

可张寿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却在他们的兴头上又泼了一盆凉水:“当然,单单你们去,闲话无所谓,你们要是真的流连忘返,那却糟糕了。你们去的时候,不如我让阿六跟着。”

阿六跟着……见鬼了,有那个煞星跟着,谁还敢干什么其他的?

朱二想到阿六那会儿拖着他犹如死人一般的情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一时对于到听雨小筑去看什么美人都没兴致了。归根结底,家里家教太严,他本来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色!当下他便小声嘟囔道:“陆三胖都已经是定亲的人了,他去那种地方,不怕被刘家姑娘嫌弃?”

“所以,你们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去,每七日去一趟,占用下午一堂选修课。你们之中,有京城顶尖出身的贵介,也有官宦人家的子弟,眼光高,她们演得好不好,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经你们的眼认为好的,回头正式开演之后,自然也就不至于被人喝倒彩了!”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对着外人,你们可以这么说,乱花渐欲迷人眼……能在那种地方练一练心性,日后重任在肩的时候,你们谁还会被美色当前迷得神魂颠倒?”

居然还能找这么一个理由?

除了陆三郎之外,几个人你眼看我眼,大多傻了眼。而陆三郎却轻咳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那些个成天宣扬才名,要上科场的家伙能去听雨小筑,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去?身正不怕影子斜,回头我去求见一下刘侍郎,借两个跟班就是了。”

众人顿时被陆三郎那奇葩的思路给镇住了。这是要借岳父家的人给自己作见证?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朱二突然发现,其他人的目光倏忽间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张陆更是嘿然笑道:“朱二哥,与其让陆三胖这么麻烦,还不如请你家太夫人派两个稳妥人跟我们去呢!”

哄笑之间,满桌子酒菜吃得干干净净。而张寿这才轻轻敲了敲桌子,随即开口说道:“之前我和渭南伯出去时,陆三郎对你们说的那个想法,你们不要当他是钻进钱眼里,又或纯粹只是说说而已。别看这小子肥头大耳,从前也不讨他爹喜欢,其实,他不只是有算学天赋。”

斜睨了一眼一本正经的陆三郎,张寿就挑着自己知道的,陆三郎开的书坊,他那把人关小黑屋的模式给随口介绍了一下,对面朱二和张琛张武张陆果不其然瞠目结舌。而当他避开陆三郎在听雨小筑中的干股,只说人和渭南伯因缘巧合成了忘年交的时候,四人就更震惊了。

别看他们在外人看来是光鲜富贵的公子哥,可哪怕是张琛朱二这般家世不凡的,也就顶多只是自己这个圈子的顶层,要想搭上父辈那个圈子,还远远不够格。如今就陆三郎这个一贯被人嘲笑的小胖子,不仅偷偷摸摸拥有了自己的产业,还能和渭南伯张康说得上话?

一时间,张琛只觉得自己从前那自命不凡简直蠢极了。他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陆三郎,好半晌才终于恢复了点儿意气,轻哼一声道:“陆三胖也就会这些小打小闹,那算什么!”

“是小打小闹,但七层宝塔,也得从根基打起。不然,张琛你能继承秦国公,这里其他人日后能当个什么官,那却说不好。如果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就和我之前在翠筠间说的那样,等日后成家,分家之后,你们乃至于子孙会过得如何?会不会还不如区区一个管事?”

张琛固然被张寿特意拎出来作为反例,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毕竟,他老爹对他的那种无视态度,一直都是深深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而且,继承了秦国公之后,他去干什么?难不成也和老爹那样,整天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做个文官似的勋贵?

“那么,小先生的意思是说,让听雨小筑的十二雨去演桃花扇,而我们时不时去观赏提意见,这其中还有目的?”相比走神的张琛,面色发黑的朱二,以及黯然神伤的张武,乖巧的张陆更快地觉察到了张寿的弦外之音。

“你们应该如何步入仕途,这事儿我帮不上忙,而如果你们不当官,日后如何谋生?京城看似商铺林立,但各种行当的竞争都非常激烈,不少产业背后,也许就站着你们自己家里的长辈。陆三郎之前选的是没什么大佬背景的书坊,可即便如此,他和时文选家也有合作。”

“你们呢?将来想要靠什么样的产业去应付一家老小的开销?别和我说靠也许会分给你们的那些地。要知道,从前在江南一亩稻田能出产四石,而到了北边,一亩地能产两到三石,这已经是高产了,还得多亏太祖皇帝力倡用肥。我们就照三石来算,一千亩地是三千石。”

“而如果是佃户耕种,又或者是长工,那么一年能够收上来的地租,是七成,向下取整,算两千石好了。”说到这七成三个字,张寿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当初融水村赵国公府的那些佃户,租赋确实是相当轻,迥异于这年头大多数达官显贵盘剥农户的贪婪吃相。

“而这两千石粮食,在丰年粮贱的情况下,大概能值个一千贯,而在粮贵的情况下,大概是两千贯上下。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能分到的有一千亩地,而粮食能一粒不少收上来。哦,我还没算上交朝廷的赋税。”

张武和张陆顿时苦笑。他们两个的家里说是侯府,田地自然不少,可他们这样的庶子,分到手的怎么可能会有千亩田庄这么大?分家能有个两三百亩,那已经要烧高香了。这样算下来,一年能到手的钱,多的时候五六百贯,少的时候一两百贯,而且,哪家管事不揩油?

而即便是朱二,想到大哥如果平安无事回来,家里未必会分家,可那就意味着他会一直依附于大哥过活。而如果分家,他兴许能分到不少东西,可要是管不好家,那说不定过得还不如现在。于是,他就索性直言问道:“那我们将来该靠什么产业过活?”

“如今京城要说还能插一脚的,无非是娱乐。所谓娱乐,就是找乐子。虽说戏班子不少,茶楼酒肆里吹拉弹唱的也不少,如听雨小筑这种往来非富即贵的也不少,但总体来说,花样其实并不多。你们从前游手好闲,该去的地方应该都去过,原本就应该擅长这一方面。”

张寿说着就环视了一眼几个人,笑眯眯地说:“今天你们为什么觉得今天我讲的那故事有意思,还不是觉得才子佳人太老套?陆三郎的书坊里,那些书生写的书越来越没意思,还不是因为天天都是穷书生金榜题名中状元,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用十二雨这种本来就很有名的姑娘,演绎一个不同的故事,这只是一个尝试。你们应该知道什么最吸引同类才对。”

张琛和张陆张武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略有所得。而朱二的反应,那却是直截了当的:“没错,往日只要京城有什么新鲜玩意,大伙儿唯恐落于人后,现在咱们何不引领潮流?”

第一百九十五章 被“请”来的客人

难得休沐,当这一天张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快申时了,背后还跟了个陆三胖。然而,吴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哪怕听说张寿已经在外头吃过了,仍然嗔着刘婶去厨房,把早就做好的点心上了笼屉蒸。就连同来的陆三郎,都被她连声只当自己家说得受宠若惊。

等吴氏笑眯眯地把两人引进书房后离开,陆三郎就唏嘘不已地说:“看到太师娘,我都忍不住想我娘了……小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隔天回去住?否则我在国子监这边是逍遥,我娘却在家里一个劲想我,怪可怜的!”

张寿被陆三郎这太师娘的称呼叫得头皮发麻,可当陆三郎说想念母亲,他就释然了,因笑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回去自然就可以回去。”

“可绳愆厅那徐黑子却几乎每天晚上都杀过来查房!”说到这事,陆三郎顿时恨得牙痒痒的,“这家伙还每次都说,国子监号舍少,不够住,我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他铁定把这号舍收回去……可我爹实在是太难打交道,我可不愿意搬回去天天看他那张脸!”

张寿闻言不禁大笑,如果让陆绾知道,陆三郎这个当儿子的这么不待见他,非得气得七窍生烟不可!而对于徐黑逹那种如同宿管似的巡查,他也觉得可以理解。

“绳愆厅的徐黑子就是这样的性子,在他看来,勤奋好学的穷监生那才需要号舍,别说你,就连我占了一间,那也是抢了穷监生的资源。你要是想常回家,不如就出几个钱,在外头租两间房子,补偿那些住不上号舍的监生……尤其是率性堂的监生。”

说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当然,对徐黑子那边,别用补偿两个字。说补偿,就变成你本来就有所亏欠似的,要用奖励……不妨用奖学金的名义。”

陆三郎如今早就习惯了张寿那比自己更好使的脑子,一听这话登时眉飞色舞:“对啊,朝廷没钱,可咱们半山堂的监生们有钱!不如这样,让朱二也出点钱,然后我动员大家凑点钱出来,然后把钱放在一起,正好做个奖学金。如此,别人也不能说我们沽名钓誉。”

和能够举一反三,甚至因为自己一个点子而迸出更多点子的陆三郎这种人说话,张寿一直觉得实在是轻松愉快。此时,他便大笑了起来。

“好,你这主意不错。但是,这样就不是一笔单纯的小钱了,如果就这样发下去给别人,又或者直接和各地那些私开的书院似的,买田置地作为日后奖励学生,以及维持书院运营的根基,却不如把这笔钱拿出来,每年拿出一部分奖学。其他的用来运营生利。”

张寿言简意赅地和陆三郎普及了一下基金会的构成和运营方式,随即笑道:“我觉得你来负责运营,就挺合适的。”

陆三郎原本就已经坐得腆胸凸肚,此时更是高兴得神采飞扬:“小先生你真是诸葛亮,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我这就回去和徐黑子摊牌,省得他成天找我茬!替我多谢太师娘款待,改明儿我娘病好了,我带她一块来谢她!”

当吴氏再次送了点心回到书房的时候,却得知陆三郎已经兴冲冲回去了,她也没在意陆三郎不和她说一声就赶紧先走了,笑容满面地说:“他是应该回去,父子哪有隔夜仇,他爹能给他定下那样的婚事,足可见心里有他这个儿子。有他娘从中说合,日后也就好了。”

“娘,那是你没见当时陆夫人强硬时的样子!”张寿笑着把当时大晚上被陆三郎拉回陆府说亲时,陆夫人甄氏和陆绾的争吵大致说了说,随即就有些唏嘘地说,“陆三郎在他爹眼里,也许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但却是陆夫人最疼爱的小儿子,自然不愿意他受一丁点委屈。”

“那也是因为陆三郎真心实意对他母亲。”吴氏说着顿了一顿,随即迟迟疑疑地说,“阿寿,你这身世,什么时候也应该对外头挑明了。娘子和相公这些年虽说都以张家祖宗的名义,享受着咱们的供奉和香火,但也该正式一些……”

“再等一些日子。”张寿沉默了一下,随即温和地说,“我希望在以儿子的身份正式祭拜她的时候,能拿出一点像样的祭品。”

吴氏顿时满脸不解:“什么祭品?就算是三牲,只要提早置办,也都能备办齐全的。”

“娘,你就别问了!”张寿笑着握了握吴氏的手,随即不容置疑地说,“放心,听我的。毕竟,我的身世在太夫人和莹莹的父母那儿,又不是秘密,不用担心日后揭开的时候,会引来什么麻烦。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麻烦的人。就算日后身世水落石出,你也是我的娘。”

“你……唉,我说不过你!”吴氏无奈摇头,可终究是看着张寿把她送来的点心一一都尝了几样,这才起身离去。

她这一走,张寿就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那只表,随即将其取下,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上了那角落里的四颗螺丝。就这四颗在如今这个年代小到了一定限度的螺丝,就足以让仿造者望而却步了。更何况,几年功夫纯手工打造手表,纯属蛋疼……

但螺丝刀是好东西,十字螺丝也是好东西,但这些东西,纯手工打造那就真是太麻烦了。

张寿正在那攒眉沉思,完美的五官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以至于他整个人更像是雕像。然而,当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的时候,他眉头微微一挑,那静态顿时一下子被打破了。他并没有出声问是谁,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进来。”

而随着房门被推开,进门的阿六如同的猫儿似的,脚下毫无声息。他没有关门,只是站在那儿说道:“人带来了。”

张寿对阿六说话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可此时这太过简单的陈述,还是让他忍不住心情有些异样,不得不追问道:“怎么带来的?”问这话时,他非常担心下一刻听到的答案是,打昏带来的,又或者装麻袋带来的,甚至有些后悔之前悄悄交待阿六时太过含糊。

在他那炯炯目光注视下,阿六有些奇怪地瞥了张寿一眼:“用马车接来的。”

这个答案终于正常了一点。然而,等到阿六出去,随即又把人带进屋之后,张寿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恼火地看向了这个做事实在是太诡异的小子:“这就是你说的用马车接来的?谁家用马车去请客人,要像你这样给人带上黑布头套?你当这是山匪绑架肉票吗?”

头套蒙头的雄壮大汉听到山匪绑架肉票六个字,忍不住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然而,他虽说虎背熊腰,身强力壮,可肩膀上扣着的那只手却让他丝毫没有挣脱之力。虽说下车后堵嘴布就被拿走了,可之前亲眼见识过对方之前向自己展示的手劲,他就不敢冒这个风险。

直到自己头上那遮挡光线,更遮挡了视线的黑布头套被摘掉,他眯缝眼睛熟悉了一下那骤亮的环境,认出了面前那张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俊脸,这才愣住了。

“孙师傅,对不住,我之前对阿六说请你来一趟,却没想到这小子会错了意,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赔礼!”

愣在那里的孙木匠当看到张寿真的拱手对自己深深一揖时,他才陡然惊觉了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伸手把面前俊逸如同谪仙人的张寿给搀扶了起来。尤其是察觉到扣着自己右肩的手已经松开了,他就更是心头一松,嘴上却不禁嗔怪。

“张博士,你这让我说什么是好?上一次我可是对你那学生说,你老师是温厚君子,可你现在做出的这事情,那可是一点都不君子!”

“要是我知道他会这样请你来,我就亲自登门请您了。”

张寿顿时苦笑,尤其是见阿六竟然脚底抹油,悄然出门,还带上了房门,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这是在自己家见你,事无不可告人之处,哪里用得着让你戴什么头套?这是齐太常借我的屋子,就在赵国公府后街,哪里用得着保密?如若孙师傅不信,回头我送你。”

如果这是什么隐秘地方,见他的人也戴着面具神神秘秘,那么孙木匠也许会有疑虑,可此时张寿让他看到了真面目,还告知了眼下在何处,又承诺会送他回去,他自然是完全信了。他唯有咳嗽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张博士,就当我是虚惊一场,你找我何事?”

嗯,可千万别忘了,眼前这位对他再客气,那也是朝廷命官,还是六品的,比县太爷大!

见孙木匠终于情绪稳定,张寿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将摘下的手表递到了孙木匠跟前,随即着重挑明,这是皇帝所赐的太祖遗物。果然,孙木匠那点不高兴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而等到他解释了手表的功用,这位自负的匠人更是瞠目结舌。

“我也听说过前辈高人做过能报时的大明殿灯漏,但相形之下,如此小的物事竟然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实在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孙木匠激动得连说了两个不可思议,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瞪大了眼睛问道:“难不成,张博士你想要我做这个?那绝不可能,别说我只是个木匠,就算叫上打铁的老张,那也是不可能的。光是这小而浑圆纯平的铁片,我敢打包票,他就做不出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看中的全拉走

之所以让阿六去请孙木匠,张寿本来就是想着,之前在陆三郎那小黑屋中,和孙木匠等人闲聊这年头各种技术装备的时候,这位雄壮大汉很通情达理,据阿六讲,那一次孙木匠临走时还悄悄对陆三郎说,他是个温厚君子,让陆三郎想好怎么对他解释。

而此番被阿六形同绑票似的带了过来,孙木匠却须臾就放下了那点恼怒,投入工作状态,他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这位在京城颇有名气的匠人自然更加客气。

“我不知道太祖皇帝当年这东西是从何而来,但我也知道,再做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恐怕很难。但是,孙大叔你看这四角的小钉子,和一般的钉子是不是不同?”张寿竭力诱导孙木匠去注意那四颗十字螺钉,随即就开始动用了忽悠**。

他先是给人讲了讲螺旋线的数学原理,把孙木匠给讲得头昏眼花之后,这才在纸上画出了螺丝钉的图样,随即又试探性地把螺丝刀这种东西放上了台面。果然,对于理论孙木匠那是不怎么明白,可说到实践,一辈子钻研各种木工活计的孙木匠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唔,我大致明白张博士你的意思了。你想要把这四颗你认为是螺丝钉的东西起出来,然后就觉得需要这样一种螺丝刀?不过,这个我却不大擅长,恐怕得请打铁的老张。”

张寿对孙木匠的提议早有预料,当即微微一笑:“请张师傅的事,我回头自然一定会去做。但要如何做出螺钉和螺丝刀这种东西,我其实还有个构想。比方说,不用在浇铸之后手工打磨,而是用工具将其加工成型,这是否可能呢?”

没等若有所思孙木匠地断定可行或不可行,他就立刻忽悠道:“皇上把太祖遗物赐了给我,说不定就是想弄清楚其中玄虚。当然,孙师傅你和张师傅是京城名匠,手中囤积了多少活,我也很了解。你恐怕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一件需要大量时间精力的事情上。”

如果说孙木匠本来就因为张寿的容貌以及他为人处事的态度,对其有几分好感,所以才会被人“绑”来也能渐渐消气,那么,此时听到这异常体谅的言语,他就简直觉得,自己如果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那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再说了,毕竟是要解开太祖遗物的谜团,他要是做点贡献,那日后也有吹嘘的由头嘛!

所以,他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转就笑了起来:“张博士,你这一片苦心,在天上的太祖爷若是知道,也一定会保佑你的。不如这样,我有一大批徒子徒孙,挑几个给你帮忙,如何?”

没等张寿答应或拒绝,孙木匠就义正词严地说:“老张那儿,徒弟也一大堆,只要我去张口,他知道是你要人帮忙做事,那也肯定会派最好的徒弟来帮忙!”

“这倒是好主意。”张寿笑了笑,随即却摇摇头道,“可我这边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进展,所以未必要最好的,却要最有长性的,最能吃苦的。不如这样,我回头亲自去孙师傅你和张师傅那边一趟,挑两个人如何?我会和他们签长契,给工钱,绝不亏待他们!”

孙木匠顿时乐了:“那倒是好!张博士你是京城最聪明的人,需要的肯定也是聪明人,我和老张手底下那些小子,干活的力气倒是有,但真正要说有脑子的,那却是说不好能有几个。你亲自去挑,只要你看中的,全都拉走。至于工钱什么的,你倒不用忙,在我那做事的,除却几个我出师的徒弟,大多数都是还没出师的,包吃包住就行了!”

“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张寿见孙木匠登时大吃一惊,他就笑了笑说,“我不知道阿六那小子是怎么把孙师傅你带出来的,说不定你家里眼下急坏了。他做错了事情,我当然得出面弥补,此时亲自送了你回去,那也是应有之义。”

孙木匠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你真是太客气了,让我怎么好意思……哎,别说你这儿,就是那些豪门大宅,下人狐假虎威做错事情,那也是有的。刚刚那位小哥年纪太小,说不定会错了你的意思……”

两个人客气了一番,张寿便送了孙木匠出门。想到刚回家就又要出去,见吴氏闻讯出来,他不禁有些愧疚,可他说明原委之后,吴氏就嗔怪地斜睨了门口的阿六一眼,这才对孙木匠说:“家里小孩子不懂事,委屈了客人,是应该阿寿亲自送你回去才是。”

吴氏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叫了刘婶出来,吩咐道:“厨房里正好有现做的点心,你去装一个食盒。阿寿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记得箱子里还有一块颜色不错的料子,我本来还想不出能做什么,等我去一块包好了拿来。”

孙木匠赶紧推辞,可却不过盛情,最终就眼见吴氏匆匆入内,不一会儿,阿六已经面无表情地从那个看似是张家厨娘的刘婶手中接过一个满满三层的食盒。等吴氏回来,她手中恰是拿了一块包裹好的细软料子。见此情景,他仅剩一点怨气也飞到了爪哇国,连忙谢了又谢。

等到出门之后,作为一个老京城的他一眼就认出这儿确实是赵府后街,心下就更踏实了。可他刚刚一只脚踏上马车,却发现不远处赵国公府后门口出来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身后跟着三两随从,竟是径直往这边走来。只一瞬间,他就醒悟到那是何许人也。

不就是传闻中张博士那位出身高贵的未婚妻,赵国公府的大小姐吗?确实漂亮得不像话!

匆匆过来的朱莹一见这架势就忍不住问道:“阿寿,你这是又要出门?”

“阿六给我强请了孙木匠过来,我这会儿送他回去,顺便到他那儿挑两个徒弟帮我做点事,也许还会去拜访另外一位张铁匠,所以回来可能要很晚了。”张寿歉意地对朱莹笑了笑,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只见大小姐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难得休沐,你还忙成这样……本来娘是想请你和吴姨去家里用晚饭的,现在索性只请吴姨一个人了!早点回来,赶不上晚饭还赶得上夜宵,祖母和娘有话对你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今天德阳公主给我明白回话了!

“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大小姐如此通情达理,张寿当然不会说什么废话,笑着点点头。而一只脚上了车的孙木匠也赶紧跳了下来,赔笑对朱莹行了礼,见这位在外头出了名脾气大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很和善地对他含笑打了招呼,随即才进了张家院子,他不禁暗自纳罕。

传闻这种事,看来还真是做不得数!人家朱大小姐,明明是待下和气有礼的人……

一路上,因为外头驾车的是阿六,孙木匠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因此也就是顺着张寿的话头随口胡侃。等到马车停下,他探头一张望,见果然是自己家,这才如释重负。他首先跳下车,发现门前一个人都没有,不免火冒三丈,快步到了门口就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随着这声音,立时就有一大堆人从门口涌了出来,为首的那个更是几乎夸张地一把抱住孙木匠,嘴里连声说道:“师父你可是回来了!大伙儿简直吓得要去顺天府衙报案,好端端的人突然就不见了,也没见你出门……这是去哪儿了?”

正下马车的张寿又好气又好笑地扫了阿六一眼。之前乍然发现孙木匠被黑布套头带来的时候,他还觉得阿六兴许是图效率,或者说图省事,可路上想了又想,他就发现不对劲了。阿六是沉默寡言,又不是缺心眼,这么干有好处吗?

仔细想想,其实有好处,阿六做了一件蠢事,但只要事后他客气真诚地对待孙木匠,好好安抚人家那“受伤的心灵”,那么就能进一步维持住自己那温润如玉君子的人设。

果然,在徒弟那关切的询问之下,刚刚还很威严的孙木匠立时就尴尬了起来,但随即就摆出师父架子呵斥道:“那是因为你们分神没注意到我离开……好了,少说废话,快去,把厅堂收拾出来,你们师父我要招待贵客!再回去拾掇拾掇你们自个,一会儿到厅堂来拜见!”

见年岁不一的学徒们纷纷好奇地打量自己,但很快就在孙木匠的催促下匆匆回去,张寿就信步来到了孙木匠身边,赞叹了一番孙家这鼎盛气象。

他知道,这年头的木匠也好,铁匠也罢,因为没了匠籍这样一种束缚人身自由的东西,学成之后远比种地更赚钱,做得好的如孙木匠,那更是比酒肆茶馆的东家都要富有,因此寻常人家常常会把孩子送来当学徒。管吃管住,二十几岁往上再看水平决定是否能出师。

当然,碰到那种黑心师父,为了多一个免费劳动力,永远不放你出师,那也是有的。

但孙木匠显然并不是这种人,等到他跟着人到了厅堂坐下,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学徒来送了茶,不消一会儿,换上好衣裳的学徒们出来,他就先介绍了张寿的身份。

“这是国子博士张博士,不久前皇上才刚钦点了他进翰林,如今已经是正六品了。别看京城那么多才子,谁都及不上他!他如今想要找两个人帮忙做点事,所以就到我这儿来挑人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你们平日擅长什么拿手的,还不赶紧说来给张博士听听?”

是骡子是马,赶紧拉出来溜溜,错过这个村,那可就没那个店了!孙木匠这明明白白的暗示过后,立时就只见自己这些徒弟们纷纷交头接耳,继而一个个眼睛贼亮。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单摆和脉搏

如果说孙木匠因为平日里常常和豪门大院打交道,再加上两次相见,张寿都丝毫没有朝廷命官,公府贵婿的架子,说话客气有礼,所以还能在张寿面前相对保持一个名匠的那点气度,那么,他那些还没出师独立门户的徒弟们,就完全没有这样的底气了。

如果是别的国子博士,他们不认识,也就敬畏惊讶一下师父能请来这样的贵客,可是张寿不一样……这段时日张寿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从最初别人口中因为走运才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订下娃娃亲的乡下小子,到成为国子博士,当了一大帮贵介公子哥的老师,掌管两堂,再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功劳升了六品……他们就只见这位芝麻开花节节高,眼瞅着便是当今皇帝近来最赏识的红人!

因此,几个会来事的立刻忙不迭地行礼,其他人醒悟过来之后也慌忙跟着乱糟糟拜见。至于在人面前毛遂自荐时,却又是最初那个在门口率先迎接孙木匠的机灵学徒抢了先。

“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已经六年了,各式各样的木工活,我样样都会……”

这一次,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旁边立时便有一个资历比他更老,面相也比他更老的学徒打断了他的话:“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十二年了,那些榫卯结构,我闭着眼睛也会,很多活我一个人就能做!不说别的,这儿不少师弟们,还是师父吩咐我去带,去教的!”

张寿一听就明白了,这竟然是个大师兄的角色,当下便笑着冲其微微颔首。能让孙木匠放心让其去带教,这位大师兄的技艺,哪怕还谈不上精湛,肯定是很过关的。

果然,在这位老学徒当仁不让毛遂自荐之后,其他人稍微安静了一点,可下一刻,众人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争先恐后地开始推介自己,那不遗余力的样子,就连最初很热心的孙木匠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然而,他却哪里能想到,他那些徒弟们对张寿趋之若鹜,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别的不说,在外间传言中,张寿为人处事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但凡做成了什么事,立下了什么功,全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包揽,定然会分润到其他人身上。不管是那些半山堂中的贵介子弟,还是那些九章堂中的贫穷监生,只要出力了就一定有功劳,这几乎是铁律。

给这样一个人做事,岂不是比给师父做牛做马,却只能逢年过节有几个红包强多了?

而张寿面对眼前这人人自荐的情景,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而,他很快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再争了,而是丢出了条件:“众所周知,我在国子监九章堂中授课,如今要做的东西,也和算经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手艺很重要,能否理解算经也很重要。”

说到这里,他就侧头看着孙木匠,满脸诚恳地说:“能否让我单独问每个人几句?”

孙木匠听到张寿还要问算经,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正想说自己这些徒弟们,识字全的都很少,却见张寿又真挚地解释道:“孙师傅放心,我当然不会用九章堂招生那种题目来考校他们,更多的是想看看他们举一反三的能力,而且,还需要你帮一点忙。”

虽说心里有些疑惑,但张寿解释得入情入理,孙木匠最终还是答应了。然而,等到他先把徒弟们撵了出去准备,而后又在张寿的要求下,搭了一个木架子,随即张寿从怀中拿出了一枚铜坠,让他用一截细长的棉线穿过系住,随即拴在了架子上时,他就完全糊涂了。

而接下来张寿的所谓考问,他也同样不明就里,因为每个人进来时,张寿用手拨弄被细线吊住的那枚铜坠,让其摆动起来,随后就笑着重复完全相同的动作和问题。

张寿会把铜坠拉到相对较高的地方,而后放手,等铜坠摆动了几次过后,又将其放到相对较低的位置放手,再次等其摆动数下,然后才问道:“你觉得前后两次从高低不同的位置放手,铜坠周而复始从左到右摆动一圈时,哪一种耗时长,哪一种耗时短?”

孙木匠冷眼旁观,就只见一个个徒弟在冥思苦想之后,有人说在高处放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有人说在低处放手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总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徒弟里还藏着那么多口才好的。

而张寿也不揭晓答案,对每个人的回答都笑着点点头以示鼓励,直到最后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走进屋子。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神情有些畏缩,尤其是看到孙木匠之后,更是有些战战兢兢。而刚刚对徒弟们一直都很和蔼的孙木匠,此时却沉下了脸。

“关秋,就你那三脚猫的木匠功夫,还敢来这儿?还不赶紧回去练你的大锯!”

“我……”

“等等。”张寿却笑着阻止了吹胡子瞪眼的孙木匠,温和地说,“孙师傅何必苛责他,来都来了,就让他也看一看,想一想好了。”

张寿同样演示,同样询问了一遍,接下来就只见少年关秋攒眉苦思了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孙木匠便没好气地说:“张博士,我这个徒弟没个长性,让他做器具,他老是走神;教他画线,他啰啰嗦嗦一大堆问题;让他做那些细致活,他又没那手艺。跟我四年了,没多少长进,亏得我和他爹是老交情,否则这种徒弟我哪会留着!”

张寿听了也不以为意,见那关秋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是窘迫,又仿佛是对孙木匠这话已经习以为常,他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你觉得前者用时长,还是后者用时长?”

他的问话迎来的却是沉默,就在连张寿也有些犯了嘀咕的时候,却只听关秋突然开口说道:“张博士,你能不能再演示一次?先让铜坠从第一种高度落下,周而复始摆动十圈,再换另一种高度,也摆动十圈,可以吗?”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孙木匠张口就想骂,而张寿却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笑着应道:“好!”

他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真的就这么试了两次。而当第二次高度较低的摆动被他主动伸手停了下来时,他就只见刚刚一直都显得木讷的关秋沉声答道:“用时应该是一样的。”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孙木匠顿时眉头倒竖:“你不懂就休要胡言乱语……”

“孙师傅,别急。”张寿阻止了要骂娘的孙木匠,因笑道,“为什么你觉得用时一样?”

关秋犹豫了一下,最终坦然说道:“我扣住自己的脉门数过数,脉搏数目是一样的。”

没等孙木匠骂娘,张寿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人的脉息可是会变的,你怎么会觉得准?而且,你怎么能保证你的脉搏,就在一周开始的时候也同时跳动,能够开始记数?”

“我刚刚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且,我并不是测十次,我测了其中七次,挑选的是铜坠落到最低点,又或者最高点的时候,我的脉搏正好跳动的时候测的,这样一圈测下来比较准,而且……”

没等关秋把话说完,张寿就伸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这才笑呵呵地说:“能想到用这样的办法来计算,而不是纯粹靠猜,靠感觉,你有点意思。”

他说着就转身对孙木匠颔首道:“孙师傅,这个孩子不错,我想他应该能帮上一点忙。至于另外一个,你挑个手艺好人老实的就行。至于那个能帮你带教徒弟的大师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你想必也离不开这样的得意弟子。”

孙木匠虽说夸口说任凭张寿挑选,可如果人家真要把自己在室学徒中最得力的那个给挑走,他还确实有点头疼,所以,此时听到张寿竟然直接要了自己认为最没天分的关秋,紧跟着就让自己挑个手艺好,能做成品,人老实的,他不禁瞠目结舌。

虽说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可想想人家这位精通算经的博士看重的东西,他看不出来,那也很正常,当下也就没再多问,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大步出去挑人。而他这一走,原本欲言又止的关秋终于鼓起了勇气:“张博士,我刚刚说得,到底对不对?”

张寿笑着点头道:“算是对了,但也只能说,对了大半。”

“为什么只对了大半?”关秋瞪大了眼睛,可随即就意识到,面前不是自己的师父,却是比师父地位更高的那些官老爷。他立刻闭上了嘴,可紧跟着听到的话,他却不禁又惊又喜。

“你喜欢问为什么,这不是坏事。而你有善于发现的眼睛,有善于思考的头脑,这对于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来说,也非常重要。但是,你既然是木匠学徒,那就不能好高骛远,但凡做事,先把手头的做好,才能去想其他的问题,明白了吗?”

见面前这少年点头如小鸡啄米,张寿不禁暗自点头。等到孙木匠又带了个面相憨厚的青年徒弟进来,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做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工的,所以需得和你们事先定立契约。三年之内,管吃管住,第一年工钱十贯,第二年十五贯,第三年二十贯。若做成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另给一百贯。”

闻听此言,孙木匠不禁嘬了嘬牙。这条件……对于关秋和赵四这年纪来说,极其优厚了!他沉吟片刻,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既然这么照顾他们两个,若是回头有什么疑难的时候,随时让人叫我就是,我带出来的徒弟,要有差池,当然该我去给他们收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去了一趟孙木匠家,张寿又马不停蹄地由这位体格雄壮的匠人带路,去了一趟张铁匠那儿,依样画葫芦雇来了一个已经算得上能出师的铁匠学徒。而这一次,他虽说也重复了一遍单摆实验,却是再也没有关秋那样能够令人眼睛一亮的收获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非常满意。等到被热情的孙木匠拉着,在张铁匠那儿吃了一顿晚饭,当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了。他本以为朱莹的夜宵只是随口说说,可把门的老刘头笑容可掬地告诉他,吴氏还没回来,他就不得不赶紧赶去了赵国公府。

所幸后门还留着,等候在那儿的江妈妈绝口不提已经苦候了多久,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进去,一路上却是闷嘴葫芦,绝口不提府里的事,直接把他送到了太夫人的庆安堂。他才一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朱莹那微嗔的声音。

“这可总算是回来了!看看满京城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也就是吟诗作赋四处和人比拼文章而已,谁能像阿寿这样一天到晚忙正经事?”

随着这声音,他就看到正房大门口门帘一动,紧跟着,朱莹已经是没好气地一步跨出了门槛,一看到他就皱了皱眉头。

“小厨房本来都要关了,还是祖母和娘一再吩咐留两个人守着!你也不看看时辰,这都已经快到了亥时,明天你还要去国子监授课,成天那么奔忙,你也不问问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吴姨都等得心神不宁,娘差点要差人去打探你的下落!”

张寿顿时大汗:“这是京城,而且是阿六驾车,哪有这么夸张!”

“想当初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不是京城里出的?”朱莹轻哼一声,到底是转身让了张寿先进屋,自己跟进去的时候,却又戏谑地说,“再说,阿六那小子做起事情来简直是顾前不顾后,请个客人竟然弄得和绑票似的,刚刚吴姨说起,祖母和娘也都啼笑皆非。”

张寿此时已经看到了太夫人和九娘。见这婆媳俩居然都没睡,他上前歉意地行了礼,又冲着吴氏赔了个不是,这才笑道:“阿六这小子哪就真的这么笨,他是故意的,要不是有他对比,孙木匠现如今怎会觉得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简直是最好说话的朝廷命官?”

太夫人顿时笑了,而九娘也哂然笑道:“我就想,花七的徒弟,怎就至于如此?”

吴氏连忙问了问此行顺利与否,听到张寿说已经请到了需要的人,她也不问张寿请这么些人要做什么,当下笑容满面地说:“阿寿,大同那边来信了,北征的赵国公有了好消息。”

对于这样的好消息,张寿自然也相当高兴:“哦,莫非是赵国公大胜?”

“大胜算不上,不过是连场小胜。”太夫人不紧不慢接了口,脸上却到底是露出了几分宽慰的笑容,“捷报之前被人压了一压,这两天应该就会流传开来。不过,打仗这种事,却也不能看一时一地的胜败,得最终班师,那才知道输赢。所以,我们姑且听一听就好。”

九娘却对太夫人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并不赞同,眉头一挑就直截了当地说:“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败的时候就有人大肆宣扬,胜的时候别人却讳莫如深,凭什么?娘你为人不争,我却咽不下这口气。那些在背后捣鬼的家伙,也该付出代价了!”

“对对!”朱莹也立时挑眉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应该把捷报摔在那些御史脸上!要知道,这些年爹虽说没再打过仗,但和楚国公他们咨议军国要务,每逢北边有什么变故,皇上都会召集他们,在沙盘上也不知道推演过多少次战局,那些御史竟敢说他不堪为将!”

她说着说着便已经咬牙切齿,又怒道:“就是大哥现在没消息,何尝不是那些家伙害的!要不是一再让人明里暗里催促,何至于如此!”

“莹莹!”太夫人沉下脸喝止,见吴氏一脸插不上话的不安,而张寿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就问道,“阿寿,换成是你,你是想张扬开来,还是先静观其变?”

“如果是我……”张寿顿了一顿,随即就笑了,“若是按照我的本心,君子报仇,从早到晚,当然是把那连场报捷的消息张扬得人尽皆知,顺便纠集一批人回击那些御史,让人知道,赵国公府的名声可不是他们可以随便践踏的!”

朱莹顿时喜形于色:“君子报仇,从早到晚,这话说得真好!”

可这时候,张寿却话锋一转道:“可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毕竟,赵国公还没有凯旋。如果他回来了,那怎么做都不过分,反正他是勋贵,又不是宰相,用不着肚子里撑船装大度,回击才能对别有用心者显示力量。而现在尚未打完,其实战果暂时压一压不是坏事。”

这一次,九娘和朱莹母女全都皱起了眉头,朱莹更是满脸不高兴。

而张寿却笑着说:“这就犹如灶上正在烧一壶水,如果在盖子上压重物,那么虽说水烧开,盖子也能稳稳盖着,可是,到最后,沸腾的水会用巨大的力量,把盖子连同压的重物全部掀翻,而且滚烫的水还会把围观的人给溅得狼狈不堪。现在沉默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爆发。”

对于这样的打比方,太夫人不禁笑了:“阿寿这话说得好!所以九娘,你不要急,莹莹你也是,等着瞧就行了。等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那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说,莹莹你爹那边虽说有了好消息,可你大哥和他的‘残兵败将’,到底还没下落!”

朱莹这才怏怏。随着李妈妈和江妈妈亲自送了夜宵过来,中间有一碗是她特地吩咐给张寿预备的鲜虾鸡蛋羹,她眼看张寿喝了个精光,这才渐渐露出了欢喜的表情。等到太夫人也用过一碗清淡的羹汤,说是天色晚了,让人送了吴氏和张寿母子回去,她就霍然站起身来。

“祖母,我去送送吴姨和阿寿!”

见太夫人没有反对,她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而太夫人却叫住了也要告退的九娘,等外间朱莹那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她就笑着说道:“莹莹这孩子,从小就眼高于顶,京城各家子弟当中,其实也不是没有长得好的,可她从来都看不上,和阿寿却简直是天生的缘分。”

九娘一时赌气遁入昭明寺带发修行多年,可青灯古佛却没有让她改变当年的脾气。然而,如今想想女儿成长的那些点点滴滴,她其实都错过了,哪怕她在昭明寺中也常常见朱莹,也不由得眼睛湿润,从来昂着的头不知不觉就垂下了。

“娘,我当初如果再强硬一些,应该直接去吴氏那儿,亲自承担照顾教导阿寿那孩子的责任,而不该赌气在昭明寺一呆就是十几年,莹莹也没带,阿寿也没管,什么事都没做,其实只求自己心安而已!”

太夫人不禁哑然失笑:“你要是真跑去融水村那地方,信不信莹莹她爹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把你绑回来?有些事情是阴差阳错,有些事情却是天注定,就和他们的那桩姻缘一样。看莹莹这架势,还有阿寿这些日子做出的事,我觉得,这婚事该筹备了。”

九娘顿时眼睛一亮,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听娘的!”

见媳妇压根提也不提张寿如今连个真正的立足之地也没有,太夫人忍不住有些头疼。虽说以赵国公府的豪富,为小两口把房宅田地全都预备齐全,那也根本不是难事,但她并不确定以张寿那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却很耐人寻味的脾气,是不是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世上,有太多成为豪门贵婿的男人,却在日久天长的生活中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自卑,于是把一腔火气全都撒在了妻子和岳家头上,又或者明里丁点不露,背后却策划着乱七八糟的勾当。张寿不像前者也不像后者,可就因为看不透,所以她才踌躇。

之前朱莹给吴氏物色过绣娘学徒和其他一些学徒,如今张家隔壁那屋子也被租了下来,难不成她要想办法给人送一桩大生意?但那也不现实啊,毕竟吴氏连织染坊的牌子都没挂!

当太夫人正在踌躇怎么不动声色给准孙女婿送一注横财,也好助其娶妻的时候,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伴着吴氏往后门走,月光将三个人的身影映照在墙上,却是显得难舍难分。可相比张寿的自然,朱莹的明快,吴氏却觉得有些莫名的别扭。

瞧见后门近在咫尺,她就突然挣脱了张寿搀扶她的手,咳嗽一声道:“阿寿,你得好好谢谢莹莹,她今天特意嘱咐了厨房,晚饭准备得丰盛,你却没来。你呀,成天就只顾着忙自己的事,该对她好好赔个礼,要知道,你在国子监那些饮食,也都是她特意吩咐送去的!”

说完这话,她笑吟吟对朱莹点了点头,随即就借口先回家去吩咐准备热水之类的话,快走几步出了后门。她这一走,朱莹顿时脸上一红,随即没好气地说:“我没什么要避开吴姨的悄悄话要对你说啊,今天扬州茶楼那事可以回头再说嘛。她这一走,显得我们心虚似的!”

张寿却觉得自己能理解吴氏那微妙的心情,耸了耸肩道:“可我倒有悄悄话对你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听你的

悄悄话……

即便朱莹再大方,仍然忍不住倏忽间东张西望,生怕什么阴影处藏着什么人在偷听,等回过头时,她便脸色微红,没好气地说:“有不适合别人听的话,你不会在庆安堂的时候先和我说?在这种露天的地方,天知道会不会被什么人听去了。”

“怎么会?这可是在你家。”张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这句话,随后才将今天在听雨小筑中的那档子事和盘托出。尽管他深信不疑,朱莹不会因为旁人的闲话而生出什么误会,可有些事情能立时三刻说清楚,那就别拖拉,否则日后造成什么隔阂那就没必要了。

果然,等到他说完,朱莹就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你去那儿肯定和其他人不一样!今天在楼上看到你们的时候,永平那家伙听到你说是去了听雨小筑,还冷嘲热讽的想看我笑话,结果被我三言两语就噎了回去!你为人一向诚实坦率,从来不瞒哄我的!”

呃……其实我也没那么老实,这件事情可以坦诚,但秘密却还是有的……

张寿觉得朱莹的这份信赖着实有些沉甸甸的,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就笑问道:“那你今天在扬州茶楼的这场闺中茶话会,可有什么成果?”

对于闺中茶话会这个说法,朱莹却没有太大的异议,甚至兴高采烈地扬起了眉毛:“当然有!今天她们全都看见你了,除了永平那个不安好心的,其他人都说你长得好,性格好,声音好,什么都好,都说我有福气有眼光!”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然而,和朱莹在一起久了,他的脸皮厚度也已经得到了超限度的增长,当下就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只能算是你的意外收获吧?你本来要办的正事呢?”

“这个嘛……来日方长。”朱莹先是眼神飘忽,闪烁其词,可等到看见张寿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才嘿然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可告诉你……”

她再次东张西望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将德阳公主对张武和张陆的评价悄悄告诉了张寿。见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皱眉,她忍不住很想伸手抚平那小小的印痕,眼神不禁就有些异样。直到张寿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连忙收回了有些太直接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黑影。

“这事儿咱们做到这,已经差不多了。你不妨去见见皇上,半真半假说一说。”张寿却是绝口不提张琛曾经嚷嚷说要娶永平公主的蠢话,气定神闲地说,“你不是说过,当初清宁长公主的婚事,是她自己向皇上求恳来的,人也是她和皇上一块看中的,那何妨再来一次?”

“皇上希望皇子迎娶知书达理的妻子,同时又希望未来儿媳家中不要太有野心;希望公主下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家,未来女婿能够有高门子弟的雍容大度……这些天宫里的这些传闻,外头都已经传遍了。”

张寿说到这里,见朱莹再次抬头看向自己,眼神闪烁了一阵子,最终竟是重重点了点头,他不由得心中一松,当下便走近一步,低声说道:“毕竟事情牵涉到公主,和之前皇上答应你,让你帮人牵线搭桥不一样。至于今天,那只是你拉了她和其他人一块散心。”

出卖陆三郎,朱莹毫无负担,出卖其他希望得到一门好亲事的贵介子弟,朱莹也毫无负担,但出卖素来谨小慎微的德阳公主,她就有些踌躇了。此时听张寿如此面授机宜,她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知道张寿是想要把今天做成货真价实的街头偶遇。

按照这个思路想一想,张寿当街承认自己去听雨小筑,是不是也想让外人觉得,他们不是约好的?哪个未婚夫会让未婚妻知道,他大白天的就急不可耐去那种风月之地……

心里这么想,她脸上表情便更柔和了一些,竟是再次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这种乖巧的回答,往日里就算是太夫人,又或者赵国公朱泾,那都很难指望能从朱大小姐口中听到,可此时,张寿却轻轻松松就听到了。而他还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成就有多难,当下又笑着听朱莹说了说今天闺中茶话会的那点小事,这才提醒她,已经很晚了。

出了赵国公府后门,眼看朱莹挥挥手后亲自关门,张寿沿着有些漆黑的后巷走了几步,突然开口叫道:“阿六,在吗?”

这样一个开门见山的问题,得到的也是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在。”

张寿没有问刚刚他和朱莹说话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旁边窥伺这种问题。毕竟阿六既然在的话,那么假想的某种状况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明天你去一趟孙家和张家,把那三个学徒都接来。中午的时候,在国子监附近先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我。”

尽管得到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嗯一声,但张寿知道,明天中午,他必然能见到人。

尽管这一晚睡眠不算太充足,但当张寿次日回到国子监,继续授课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不错的精神状态。而这种精神状态,却在半山堂第二堂的算经基础课上被碾了个粉碎。原因很简单,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也能轻轻松松背诵出来的九九歌,竟然有人不会!

而那个不会的家伙……已经整整十八岁了!

那一刻,张寿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小学老师在面对学渣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受。当下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废柴先扔到了一边,从简单的四则运算开始讲起。至于那位不会背九九歌的家伙,事后被他毫不犹豫地丢给了斋长张琛。至于张琛怎么让人会背九九歌,他才不管。

等到这一天中午,张寿便去九章堂叫了陆三郎一块来到了国子监的大学牌坊下头,却只见阿六早已经等候在此。而陆三郎直到跟着张寿上了马车,这才从车门缝隙里看了一眼正在驾车的阿六,满怀敬畏地小声问道:“小先生,下午九章堂不上课了?”

“当然上课。就占用中午这一小会时间。”

尽管曾经做出把孙木匠黑布套头带来张家的事,但这天中午,阿六给张寿和陆三郎安排的地方,却并没有什么幺蛾子。那是一家位于僻静小巷子里,安静到没有任何客人的小茶馆。当然,掌柜和伙计也同样一个都没有。

当张寿踏进此间的时候,就只见三个忐忑不安学徒的面前,摆着琳琅满目十几个碗碗盘盘,其中从凉菜到热炒点心应有尽有,热菜底下还用小炭炉加热,都是些能够保温的食物,看摆盘,看花样,绝对不像是这种小茶馆的水准。

果然,跟在他身后的陆三郎只瞅了一眼就嚷嚷道:“这不是赵国公府最拿手的十八碟吗?”

没等张寿发问,小胖子就主动解释道:“十八道冷热点心,这是赵国公府从前宴客时最常见的花样。我和朱二关系好的那会儿,去朱家吃过两次,所以印象深刻。”

孙木匠的两个学徒,关秋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问为什么,赵四则是一心提升木匠手艺,对达官显贵的那点事毫不知情。而张铁匠那个几乎称得上能出师的徒弟罗小小,也同样是手艺精湛,人却有点单纯的。

所以,早就被这样的排场震惊到麻木的他们,压根没听出陆三郎的弦外之音。

张寿见陆三郎二话不说就先笑着把一张凳子搬了出来,请他先坐,他正要招呼一声阿六也索性过来吃,回头一看,少年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叫了一声也不见有人回答。于是,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坐了下去,这才冲着三人点了点头。

“一大早把你们接过来,都饿了吧?这样吧,边吃午饭边说。”

尽管刚刚阿六把他们放在这家茶馆就走了——同时放下的还有这满桌子的各色菜肴,但三个人刚刚谁都不敢动筷子,此时张寿这么一说,见其主动开吃了,他们方才迟迟疑疑地拿起了筷子。然而,除却很快就开始放开肚子的关秋,另两人却始终小心翼翼。

而张寿先混了个半饱,这才放下筷子说:“我找了你们过来,是需要你们为我做几样比较困难的东西。但因为我常在国子监,所以我会在国子监附近租一座小院,再置办好相应的器具。当然,木匠活计需要的工具还算简单,铁匠却要更专业的器具。”

他顿了一顿,便笑着说道:“所以,阿六说,他已经物色了国子监不远的一个铁匠铺。虽说规模不大,平日也就是打打菜刀农具之类的东西,但对于我要做的东西来说,给小罗你用,基本上是够了。平日闲着的时候,你可以打点别的,不荒废手艺。”

陆三郎今天跟来,本是因为张寿带了他,此时醒悟到这就是上次张寿让他请工匠的后续,他登时来了精神,当下毫不犹豫地说:“小先生看中哪家铁匠铺?我这就去买了来!”

罗小小简直惊叹到了极点。他即便出师,那还要给师父张铁匠做几年甚至十几年,那才能够赚足够钱去自己开铺子。如今人家只因为要做东西方便,就直接去买铁匠铺?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心下不禁激动到了极点。

而张寿没有回答陆三郎的自告奋勇,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图纸:“这是其中一件我要做的东西,和旋床磨床这种东西,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我希望不仅是人力驱动,最好能够借助水力又或者其他外力,我随便画了几笔,你们先看看吧。”

第两百章 有我在,怕什么鬼

陆三郎从很小开始就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甚至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窃喜,而在得到了张寿的肯定,葛雍的肯定,皇帝的夸赞之后,他那种自信心更是膨胀到了极点。然而今天,他再一次发现,他并不是什么都懂的。

尤其是张寿拿出来展示给关秋、赵四和罗小小的那张图纸,他在凑过去看了之后,只觉得其中那些部件古古怪怪,完全不明白是些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头皮发麻,脑袋昏沉。

当然,如果他知道张寿为了打击他这种数学天赋不错的家伙,顺手多加了一堆非常复杂的受力分解示意图,那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至于关秋三人,关秋认识不少字,另两个人则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可即便是关秋,除了看张寿那分解得支离破碎的部件图,他对些犹如天书似的附注仍然是什么都看不懂。

不过好歹后两个是学了多年木工和铁匠活计的人,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张寿又已经把玉匠常用的磨床两个字给他们挑明了,他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总算大致理解张寿所画的号称车床,还有什么钻床镗床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自然,木质结构,那是归赵四做的,而那些用于切削以及钻孔刀具,那当然是要罗小小要去琢磨的事情。这位年纪不算顶大,身材却和孙木匠张铁匠差不多魁梧的青年挠了挠头,随即问了一句:“玉匠用的磨床,刀具全都要用好钢,张博士你这应该也是吧?”

张寿点头道:“我听令师说过,我朝草创之初,便是大炼钢铁,太祖十年的时候,天下冶铁便已经数倍于元时,甚至超过了宋时冶铁最盛的时期。而军器局因为要造火炮以及各色火铳等等,单单精铁还不够,很多部件都要用到好钢,所以军器局的铁匠是最多的。但民间铁器,也有不少是用好钢做的,这应该不难吧?”

罗小小赶紧应和道:“正是如此,所以孙师傅说是京城最好的木匠,那顶多有人骂他一句自以为是,但实际上排在前三总是有的。可我家师父却不敢说是最好的铁匠。不过师父在京城除却军器局之外的铁匠中颇有名气,轻而易举就能弄到好铁好钢。”

见张寿一脸果然如此的态度,他就不好意思地说:“但那些炒炼好送过来的钢,都是有定数的,只怕还要用张博士您的名义去和师父说一声,否则我出面只会被骂回来。”

对于罗小小的这个说法,张寿自然并不意外。这年头就算是大炼钢铁,钢铁的产量也许是这个时代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可能够被称之为钢的顶尖熟铁,那是用在兵器以及各种高需求行当的好材料,自然不是罗小小出面就行了。

而在罗小小仔仔细细查看刀具形制的时候,关秋却已经是一个个问题把赵四给问得烦了。赵四本来就对这个脑筋不太好似的小师弟不大待见,虽说不知道张寿为什么要了这样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但并不妨碍他对人敬而远之。

此时,他就不管关秋,对张寿问起了图纸上那些木制组件的尺寸和材料等等要求,等得到了大路化的“你看着办”这种回复,他方才放下心来。毕竟,看图纸就知道张寿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如果日后真的事事都要干预,那回头他们只会什么都做不出来!

而眼见自己插不上嘴,陆三郎也并不气馁,他干脆悄悄退席,到外头叫了一声阿六。见神出鬼没的少年果然立时三刻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就低声问道:“小先生之前说要在国子监附近收一家铁匠铺,你应该早就看好了吧?把地方告诉我,我这就去买了来。”

若是在寻常百姓面前,陆三郎这种买铺子犹如买白菜似的豪气,毫无疑问会使人瞠目结舌。奈何阿六根本不是寻常人,他深深看了陆三郎一眼,随即有些疑惑地问道:“还需要买?”

就算陆三郎从前也算是挺强横的人,他仍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地盯着阿六,好一会儿才心惊肉跳地问道:“不买的话,你准备怎么把那铺子拿下来?要知道,小先生这人虽说挺厉害,但有些地方却还是挺正派的,要知道你巧取豪夺,他非得大发脾气不可!”

阿六淡淡地说:‘那里闹鬼四个月,房价大跌,前后换了好几个主人,铁匠铺是第五家。’

陆三郎目瞪口呆:“难不成是你……”

阿六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那时我还没上京。”

陆三郎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句蠢话,顿时干笑道:“照你这么说,那铁匠铺迟早也是要关门大吉的,那铁匠兴许已经急着在找下家,这么看来,确实不用急……不过,闹鬼的房子,能给人住吗?”

“有我在,怕什么鬼?”

如此简单利落的回答,陆三郎顿时哑口无言。确实,天底下有什么恶鬼能比这位更可怕?之前他和朱二杯酒泯恩仇之后,朱二说起在阿六手底下吃亏的那次,那简直是噤若寒蝉。因此,再次不自然笑了两声的他,不禁为那铁匠铺中的“恶鬼”默哀。

“不过你说得对,钱还是要出的,否则少爷回头又会啰嗦个没完。”阿六说着就斜睨了一眼陆三郎,破天荒多说了几句话的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你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我跟着你去走一趟吧。”

我刚刚说去你说不去,我现在说不去,你又说去……陆三郎心里直犯嘀咕,可到底没和不按常理出牌的阿六硬扛,眼珠子一转就满脸堆笑地说:“可我们这一走,小先生这边岂不是没人看着了?这要是万一有人居心不良来偷听……”

“听得懂吗?”

陆三郎再次被阿六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如果是木匠又或者铁匠过来,应该能听得懂,但想也知道,会做出听壁角这种事的,只会是听壁角专业人士……那些家伙确实听不懂。

当下,他赶紧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当阿寿告知那家铁匠铺就在两条街之外,让他走在前头,他却满身不得劲。

让这么个杀手似的家伙走在自己身后,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犹如芒刺在背!

虽说发现陆三郎不见了踪影,但想到外头有阿六看着,陆三郎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用不着太过担心,张寿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之前在陆三郎那小黑屋里和孙木匠张铁匠等人也探讨过如今的技术成就,但那会儿他更多的是作为倾听者,哪像如今能肆无忌惮地探讨。

更何况,他昨天晚上已经在孙家和张家,与三人正式订了契约。

所以,赵四和罗小小本着谨慎小心的原则,一个一个部件地询问,他也就非常自然地和他们解释。而关秋却仿佛改掉了常用为什么的习惯,一直盯着图纸发呆,然而,当张寿对罗小小说起,因为弹簧部件很不少,所以不妨试做手动绕簧机的时候,他才突然活了过来。

“我听师父说过,军器局里常用这种弹簧,所以有专门用来做弹簧的绕簧机,但那是机密,外头能做的匠人,多半会被军器局招收进去。”

昨夜张寿就看出来了,孙木匠虽说嘴上对关秋凶巴巴的,但实则昨晚在去找张铁匠的路上,人却旁敲侧击探听他要关秋的用场,随即感慨交托孩子给他的老友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弦外之音便是非常不放心那个小徒弟。

因此,见赵四对关秋随口透露的隐秘非常惊讶,显然一无所知,他就笑道:“军器局的渭南伯那儿,我打过招呼。所以,就算绕簧机做出来了,你们也不用担心。做不出来,那就先手工绕制。但就像小关说的,既然是机密,我回头再派两个人做守卫,以防万一。”

张寿一面说一面想,回头就让在自家闲到无聊没事干的杨好和乔当过来充当守卫——两人都是很有力气,粗粗练过一点武艺的乡下少年,如果能就此生出兴趣,学一学铁匠和木匠手艺,那也是好事。当然,如果两人没兴趣,又没那天分,那就纯当看家护院了。

有了这话,赵四和罗小小全都如释重负,而关秋却再次沉默了下来,直到张寿再次拿出又一张图纸。赵四首先惊讶了起来:“这个……好像是纺机吧?我曾经跟着师父给人做过的,但怎么倒过来了?”

关秋却死死盯着那大大的轮子,似乎连呼吸都摒止了,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这纺机和师父还有赵师兄你们给人做的不一样,这纺机锭子多,而且,这轮子的位置似乎能带动……”

赵四却很快回过神来。他跟着师父孙木匠十二年,也曾经见识过大户人家各种千奇百怪的要求,其中不乏打造暗格等等阴私勾当,而给各种作坊打造工具,那更是多如牛毛。虽说想不通张寿这样清贵的国子博士要做纺机干什么,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多做少问。

因此,他立刻接口说道:“相比刚刚那两个复杂的大家伙,这个很容易,顶多十天半个月,我一定做出可以用的成品。里头这几处要用到的弹簧,如果绕簧机一时半会做不出来,我自己拉丝之后手工绕!”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回头一看,恰是腆胸凸肚,面带笑容的陆三郎:“小先生,那铁匠铺我刚刚去买下来了,要不要趁着眼下去看一看?”

第两百零一章 脏兮兮的小鬼

站在那家铁匠铺门前,陆三郎脸上挂着谦虚诚恳的笑容。这是他和张寿学到的一招,那就是得意洋洋神气活现的一面永远只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露出,而在外人面前,可以义正词严,可以义愤填膺,可以慷慨激昂,可以谦虚有礼……但绝对别露出让人想抽你的表情。

而这种正面的形象,让他显得平易近人。而他在这一路上,他和三个年轻且不谙世事少年谈天说地,收获了一大堆敬仰目光。

而张寿对陆三郎那点显摆的小企图完全不以为意。此时此刻,他看到罗小小站在门前,看着还没撤掉的招牌发呆,赵四正满脸羡慕嫉妒地往里头张望,似乎也很希望能有这样一家自己的木工作坊,而关秋则是不管不顾直接闯了进去,他就看着陆三郎低声问道:“阿六呢?”

“刚刚是他带我来的。”陆三郎赶紧解释撇清,“怎么谈价也是他先和我说好的,最后拿下这房子和地的价格是七十贯。我不可能揣着那么多钱,银子也不可能,所以就给了钱票,阿六就带着人走了,说是顺便去顺天府衙把房契和地契都改了,省得夜长梦多。”

见张寿有些狐疑地皱了皱眉,仿佛在质疑这个价格,刚刚还因为事情办成而有些小小得意的小胖子终于想到,这铺子入手的经过,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对张寿交个底。

他低声说:“小先生,不是我马后炮,是阿六不让我对你说。这家铁匠铺实在是有些邪乎,据说闹鬼快半年了!”他说着就不知不觉把声音压得只有他和张寿两人能听见,眼睛甚至还左顾右盼,仿佛生怕冒出什么不明生物来。

七十贯连地皮带房子买下一家铁匠铺,甚至还附赠了里头的各种工具和家具陈设,对于京城这种物价腾贵的地方来说,那确实是不可想象,所以张寿才狐疑陆三郎和阿六两人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此时此刻,听到闹鬼两个字,他那疑心顿时化作了乌有。

只不过,他前世里可以不信鬼神,如今经历了最玄奇的穿越,却是没办法断言鬼神不存在了。而且,如果有鬼神的存在,也许他能够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中去呢?于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情微妙地说:“怎么个闹鬼法?”

“这个……”

陆三郎想到之前来买这铺子时,那位憔悴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死的胡铁匠简直把自己当成救星的情景,心里就忍不住发毛,再加上号称有我在,怕什么鬼的阿六不在,所以他只能安慰自己眼下人多鬼肯定不敢出来,随即转述起了自己从那胡铁匠处打探来的消息。

“我找上门说要买铺子的时候,找的借口是,我从小喜欢看那些志怪玄奇的故事,所以听说这房子闹鬼,就想买来好好研究研究。那胡铁匠听说这事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和看疯子似的。总算看在我给钱爽快,他又没有其他下家的份上,他对我吐露了一点。”

“这房子不到半年就换了五个主人。这总共两进院子,最初住的是一位致仕京官,但据说后来其夫人突然就病故了,他亲自扶柩归乡,就把房子给卖了。而闹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因为这儿地处北城,人虽说比较稀少,但至少是在内城,所以第一个买家是个小商人。”

“结果住了三天,就莫名其妙开始浑身发红疹子,然后半夜三更看到有白衣鬼魂飘啊飘,还有人磕磕巴巴背诗。”说到这话的时候,陆三郎忍不住抓了抓脖子,仿佛有一种人在背后吹气的错觉,“小商人是个迷信的,十天不到就把八百两买进来的房子六百两卖了。”

“接下来这里开过专为国子监监生提供饭食的小茶馆,结果几个监生也撞鬼了,回去后又病了一场,东家差点被人告到顺天府衙;开过小酒馆,结果一夜之间酒坛都破了;住过不信邪的军官,结果半夜三更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胡子被人剃光了,无颜见人。”

陆三郎说着一件一件的奇事,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最后这位胡铁匠自信那铁匠炉子能克任何阴邪鬼怪,所以就用八十贯的超低价格买下了这儿,还带了好几个用他的话来说傻大胆的徒弟,可结果,有一天给一位地位显赫的伯爷打的剑竟突然断了,生意也一落千丈。”

“所以,他勉强住了两个月,但最终还是受不了,有我接手,那更是喜得无可不可。”

张寿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传闻,如果不是他知道阿六才跟着自己进京不久,还以为是那个看似沉稳实则促狭的小子在使坏——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更偏向于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因此在陆三郎吞吞吐吐重复了阿六之前有我在怕什么鬼的宣言,他就放下了心思。

“既然阿六那么说,那就不用担心了。走吧,先转一圈再说。”

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鬼屋的罗小小和赵四,在张寿的招呼下,高高兴兴地进了大门。前头店铺显然是新盖的,后头院落是老的,兼具经营和居住两重属性。两人转了一圈,就发现炉子和不少工具应有尽有,甚至连用于生火的煤炭都还留着,一时不禁使劲点头,道是省了老大的事。

而张寿看到前头店铺里那些来不及搬走的工具,还只是忍不住嘀咕那胡铁匠临走居然连吃饭家伙都不要了,可当他来到后院,看到正房里那清一色的黄花梨家具时,他就不知不觉收起了那点戏谑之心。

太祖好红木,这是他进京之后听说的相关八卦之一——于是,下南洋的那些船,在香料宝石之外,往往还会特意采伐众多木材压舱带回来。所以,京城最流行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红木家具。因此,当看到赵四进屋时,他就摩挲着那光润的表面,问出了一个问题。

“赵四,你跟着你师父学艺那么多年,可知道这样一套黄花梨家具,价值几何?”

赵四看到那成套黄花梨家具的时候,也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一下子冲上前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表面,随即又打开柜子看了一眼那隔板结构,最终满脸复杂地说:“这样一套家具,少说也要千八百贯。最重要的是,年代久远,工艺精湛,否则也不会这么值钱。”

他说着就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张博士,连家具都没搬走,这铁匠铺到底多少钱买的?”

你问我,我去问谁?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见陆三郎缩着脖子,没了最初那刻意装出来的气势,他就叹了一口气道:“自然是有难言之隐的。不过不要紧,等阿六回来再说。”

说话间,罗小小已经也进了正房,发现这一整套的黄花梨家具,他同样惊叹不已。可当几个人从正房出去之后,张寿方才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即皱眉问道:“关秋呢?”

一说关秋,赵四方才猛然发现,这个他从来觉得很奇怪的小师弟竟是不见了!吓了一跳的他连忙直奔东厢房,而罗小小看了一眼张寿,主动进了西厢房找人。而留在原地的陆三郎,恍惚间只觉得四周围阴风阵阵,鬼气森森,忍不住朝张寿靠了靠。

“小先生,不是真的有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寿没好气地撂下了一句话,而当赵四和罗小小脸色惊惶地从两侧厢房冲了出来,显然没找到人的时候,他就看着陆三郎问道,“这儿有后门吗?”

陆三郎已经是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连牙齿也有些咯咯打架。然而,还不等他战战兢兢地解释这是个鬼屋,却只听张寿哂然一笑。

“看来,这里兴许是藏着能够让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密道。”开什么玩笑,晚上百鬼夜行还有可能,要是妖魔鬼怪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京城掳人,那京城还谈得上什么秩序可言?

就在张寿话音刚落之际,他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循声望去,却只见一侧的围墙上,蹲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正是阿六。只不过,除开他之外,他左手拎着一个关秋,右手则是拎着另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的脏兮兮孩子,乍一眼从身高看去,人仿佛才**岁光景。

而随着阿六毫不费力地纵身落地,他就给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就是这孩子装神弄鬼。”

陆三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指着那张牙舞爪的孩子就大叫道:“阿六,你刚刚跟着那胡铁匠去顺天府衙办房契和地契,难不成只是说说而已,实则是为了引蛇出洞?”

“我只是好奇。”阿六满脸无辜地放开关秋,另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地抓着那个脏兮兮孩子的后颈,仿佛自己不是提着一个人,而是拎着一只猫。见那孩子无论如何都碰不到自己,他这才耐心解释道,“这围墙上有个狗洞,正好供他进出。”

他说着就淡淡地说道:“胡铁匠说,隔壁人家很少开门,也很少有人露面,但院子却很像样,瞧着应该是正当人家。可我之前来这里看铁匠铺时,翻墙进去却发现,隔壁压根没住人,院子倒干净,屋子却一片狼藉。”

“那是我家!”挣扎不动了的脏兮兮孩子突然大声嚷嚷,随即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朱大哥打仗去了,周家姐姐也走了……只要把人赶走,周家姐姐和朱大哥一定就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第两百零二章 女孩子?

脏孩子这番莫名其妙的嚷嚷,赵四和罗小小听得一头雾水。而刚刚被放下地的关秋,同样也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刚刚进了这铁匠铺后东张张西望望,而后突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脚,继而就如同掉落深渊似的,再见天日的时候,却看到阿六拎着个孩子。

而那孩子则是死死抱着他的脚……

之前已经听陆三郎解释过此地因闹鬼几番易主的张寿,此时已经有了猜测。他端详着那个脏到一张脸都看不清的脏孩子,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你说的朱大哥,是不是隔壁屋子的主人?”

脏孩子哭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犹如大花猫,根本顾不得答话。可当阿六强行扳动他的脑袋,迫使他不得不抬头去看张寿时,泪汪汪的他却一下子怔住了。

阳光照在那张特别特别好看,而且还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走了好久的朱大哥,当下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抽泣着说:“没错,朱大哥是好人,他没赶我走……”

虽说脏孩子前言不搭后语,但张寿心有定见,当下就笑着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本借隔壁那房子栖身,然后,那房子被你那个朱大哥买了。好心的他却没有赶你走,而是收留了你。而眼下这座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位周姑娘,她也很照顾你?”

此话一出,那陆三郎顿时眼睛一亮,看了众多各种各样才子佳人话本传奇的他瞬间就已经脑补出了各种各样的剧情,当下赶紧问道:“是不是那个姓朱的和从前住这儿的那位周大人的女儿周姑娘有了私情,所以才特意买了隔壁的房子?可后来人跟着北征大军打仗去了,而周姑娘的母亲又死了,所以她不得不扶柩归乡,于是你这小子就成了孤苦伶仃的飘萍?”

张寿态度温和,说的话又简单易懂,而陆三郎说话和放炮仗似的,又是私情,又是扶柩归乡,又是孤苦伶仃的飘萍,**岁的小孩子哪能听得懂?再说,他的脑袋还被阿六扳着,自然不可能随便乱动,所以也就只能看见张寿,哪里顾得上别人。

他咧了咧嘴,似乎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我爹娘死了,叔叔婶婶不但不要我,还把我家给卖了!朱大哥买下我家,带着我去找我叔叔婶婶算账,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后来就住在我家,还教我练武……周家姐姐不是隔壁刘老大人的女儿,她是刘老夫人的丫头!”

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剧情,陆三郎当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毕竟,就连戏文里头,红娘这种角色也只能是莺莺的配角,怎舍得你叠被铺床都只是张生随口说说而已,他根本就没有设想过丫头成为主角的可能性。所以,看到张寿竟然笑开了,他不禁很不理解。

“阿六,你带他先去洗个脸,找家成衣店,给他换一身衣裳,然后设法把隔壁院子房子都好好收拾一下。等下午国子监九章堂的课结束之后,再把这孩子带过来,我慢慢问他。对了,顺便找人给娘捎个信,把杨好和乔当带过来,让他们在铁匠铺看看门,打打杂。”

阿六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把拎起脏兮兮的孩子,也不管人倏忽间张牙舞爪再次开始反抗,轻轻巧巧跃上了围墙就走。而张寿则若无其事地对赵四罗小小和关秋笑道:“这铁匠铺从前是一个京官的私宅,后来卖给几任主人,结果都被这小孩儿闹鬼给搅和了。”

关秋这才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在墙边上被拽住了脚!”

赵四顿时毛骨悚然,随即就忍不住抱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被人抓走也不知道叫一声?”

关秋却认认真真地说:“这不是没事吗?再说,张博士和师兄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发现我不在,肯定会救我的。所以我就想着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那小家伙被张博士那个厉害的护卫拎在手里。”

罗小小见赵四闻听此言一脸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不由啼笑皆非。可如今张寿这么一解释,这样前店后屋的好格局,却轻而易举易主的原因,也算是真相大白,他自然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他就出来给赵四和关秋做了和事佬,随即就带了两人赶紧开始盘点东西。

只剩下这样的琐事,张寿就不耐烦继续留在这看着了。当然,图纸他也并没有留下,而是借口还要琢磨修改,先拿了回去。

等到他带上满脸悻悻的陆三郎才一出门,他就听到一旁传来了小胖子那极其不得劲的声音:“不过是一个小鬼头,居然吓跑了那么多人,这简直太荒谬了!还有之前那个铁匠,给什么勋贵打造的宝剑都莫名其妙断了,小鬼头能办到?这背后肯定有大阴谋,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你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张寿适时反讽了一句,见陆三郎顿时不做声了,似乎在寻思如此赌咒是否有必要,他却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那小家伙口中的朱大哥,没有留给他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他的周家姐姐,没有给他留下一堆助人睡眠的香料又或者说迷药?”

陆三郎倒吸一口凉气:“小先生,我以为我已经够敢想了,你居然比我还更敢想!难不成只能在整个内城最便宜的北城置产的那姓刘的致仕穷京官,还有那个在隔壁买房子的什么朱公子,其实还是什么有名人物?这怎么可能,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名人住在这儿!”

“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张寿随口说出了一句理科生最常用的真理,这才好整以暇地说,“而且,你忘了葛老师也是住在北城?”

陆三不服气地嘟囔道:“葛老师是住在顺天府的东面,也就是内城东北,那可是好地段。”

张寿却懒得和陆三郎继续探讨京城什么地段达官显贵更多的问题,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反正闹鬼事件的源头应该揪出来了,剩下的事情不用着急,大可慢慢来。我真正好奇的是,阿六那小子是凑巧找到了这家,还是他早就发现这里另有玄虚?”

陆三郎这一次真正惊悚了:“这不会吧?阿六虽说挺厉害,想法也实在是出人意料,可他应该不是这样会耍心眼的人吧?”

“他耍不耍心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张寿顿了一顿,仿佛在组织语句,随即才意味深长地说,“我在国子监给你们上课,你觉得以他的脾气,会安安分分一直在国子监外头等我,然后只干干送饭打扫屋子这种杂事?”

顿了一顿,他看也不看仿佛有些牙疼似的,脸色抽搐的陆三郎,呵呵笑道:“这一两个月,如果说阿六这小子已经把国子监附近所有屋宅店铺全都摸了个底,我也觉得不奇怪!”

“我……”陆三郎很想骂出一连串脏话,可话到嘴边,那种怕被人砸黑砖的敬畏以及老师就在旁边的压力终究占了上风,于是,他只能小声嘀咕道,“小先生你说得对,以这小子雷厉风行的脾气,确实干得出来……”不愧是那位花七爷的徒弟!

跟着张寿安步当车回了国子监,等到下午上课时,从来上课专心致志的陆三郎,这次破天荒走了神。好在他接受能力强,再加上又有预习的好习惯,故而两堂课上来,倒是也没拉下什么。可等到张寿宣布下课出门,他却立马窜了上去。

张寿见小胖子如同牛皮糖似的黏了上来,他不用想都知道,陆三郎那是因为一开始就猜错了重点,于是好奇心又或者说八卦心发作,再加上他刚刚对阿六的猜测,所以试图跟过来看热闹。他如今是拿陆三郎当自己人看待的,因此也没撵人走。

等到他远远看见那座大学牌坊,阿六那永远都笔直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然而,比那个冷峻少年更加吸引眼球的,却是……一个穿了一身翠绿色衣裙,乍一眼看去很突兀的女童!他对这样的结果倒能表示淡定,身侧的陆三郎却是直接吐出了一个脏字,随即才吸了一口气。

“阿六这小子,不会早知道人家是女孩子吧?”

“很可能。”张寿随口迸出了三个字,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发现,远看仿佛是乖巧地站在阿六身前的翠衣女童,其实是正在死命地试图挣脱少年的魔爪。直到看见她时,小丫头方才安静了一些,随即不大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而陆三郎却忍不住心头好奇,但考虑到打趣戏谑阿六,兴许会挨打,因此就先闪到了张寿身后,这才一本正经地问道:“阿六,你身边这小美人是谁?”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小美人!”翠衣女童忍不住大叫抗议,奈何下一刻,抬头瞪向阿六的小家伙就挨了对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继而就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你想让别人知道你在男扮女装?”

“我……”见之前还难缠的小鬼此时登时噎得脸通红,陆三郎暗叹一声一物降一物,但紧跟着就突然醒悟到更重要的问题。阿六这家伙,竟然逼迫人家一个男孩子穿女装?

而张寿同样哭笑不得。可非常了解阿六的他却觉得,那小子绝对是认为穿女装能让小鬼头安静,于是可以省力省事!

因为这是人来人往之地,因此张寿直截了当问道:“他那房子已经打扫整理过了?”

“请了八个人。”阿六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像狗窝。”

“我家不是狗窝!”翠衣绿裙的小鬼头忍不住再次抗议,但招致的结果便是按在肩头的那只手重到让他遽然色变。虽说他咬牙切齿想要忍住,可不一会儿就额头冷汗潺潺,而与此同时钻入耳朵的,还有一句让他分外不甘心的话。

“你那朱大哥回来能住?”

张寿见阿六已经能把人敲打得服服帖帖,当下不禁莞尔。因为路途非常近,阿六又显然因为要看着人而没办法驾车,他就打算和陆三郎一块跟着这一大一小步行过去。而其他正好离开国子监,看到这一幕的监生正好奇得心痒痒,他们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阿寿!”

才走出去不多远的张寿闻声转头,发现是朱莹带着朱宏等几人策马小跑过来,他就索性停下来等他。

等到朱莹跳下马兴冲冲来到张寿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突然狐疑地打量一旁那孩子时,不少监生就忍不住看起了热闹。可只是须臾,不少人就轻轻吸了一口气。如果张寿再大个十岁,那看上去粉妆玉琢的可爱小女孩兴许还能说是他女儿,现在嘛……

朱大小姐就算性格再冲动,也不至于搞错的!

而张寿自然也不至于会错了朱莹的意思,可是,见朱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着自己身旁的小鬼头打量个不停,他正待解说一下人的来历,朱莹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竟是掐了掐小家伙那脸颊,随即就懊恼地叫了一声。

“怎么脸那么粗糙……而且还那么瘦!”

陆三郎只记得朱莹从前来往那些豪门贵第,对那些装小大人的孩子们大多不假辞色,着实没想到她还有逗孩子的兴致,此时听到这抱怨,他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这小鬼缺衣少食到都要闹鬼去吓人了,怎么可能胖?这张脸还能看,那就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缺衣少食?闹鬼吓人?”朱莹顿时眉头倒竖,“这是怎么回事?”

张寿却不想在这大街上解释,当下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这小家伙的家里,我再对你细说吧。阿六既然说请了八个人打扫过了,眼下他家里应该至少是能招待客人了。小家伙,怎么样,能不能带我们去参观参观你家?”

被漂亮到犹如天仙似的朱莹掐了脸,翠衣绿裙的小家伙已经是惊得木了,等到张寿问了两遍,他才恍然回神,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然而,他的窘迫却被朱莹当成了乖巧,一时大小姐又忍不住摸了摸他头上的总角,慌得他赶紧躲到了之前还视作大魔王的阿六身后。

而朱莹笑吟吟地收回了手,看到陆三郎杵在旁边,她这才没好气地说:“陆三胖,你一个九章堂斋长,没事凑什么热闹!去,替我给张琛他们捎个信,说是皇上要为德阳公主和永平公主选婿,有意者去礼部报选,皇上亲自选,这消息已经公布了,有意者就预备着点!”

说完这话,她就二话不说撵走了目瞪口呆的陆三郎,这才笑吟吟地对张寿说:“好了,碍事的胖子走啦,阿寿,我们走!”

第两百零三章 奇怪的朱公子

如果陆三郎知道朱大小姐说他是碍事的胖子,会是什么感受?多数会若无其事,然后继续厚着脸皮来看热闹听八卦。

所以,正这么想的张寿当看见陆三郎走出去老远之后,还冲着自己拼命打手势,意思大概是表示回头传完话后立刻赶过来,他不禁哑然失笑。

虽说朱莹是骑马过来的,但听张寿说地方不远,大小姐立时二话不说丢了缰绳给朱宏,随即笑吟吟地说:“成天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今天在宫里又老老实实陪着太后说了一下午的话,我浑身都酸痛了,正好走走路活动一下!”

后头的朱宏简直哭笑不得。坐车也就罢了,骑马不是最好的活动吗?然而,包括张寿,没人拆穿她那点小心思,而且朱宏还特意亲自过去向阿六问明了那地方在何处,提早带了两个人过去,劝阻沿途闲人绕道。好在北城本来就是内城最冷清的地方之一,目标轻易达成。

一路上,再没有冒出一个煞风景的闲人。

虽说有自家的侍卫跟着,有阿六这样的高手开道,但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朱莹也没有说什么今日进宫那些琐事,笑吟吟地说起母亲九娘在家里挑了几个丫头练武的事,但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湛金和流银也被娘叫过去了,结果试了两三招,就被娘骂是三脚猫,连我都挨了说。”

她苦恼地揉了揉手腕:“娘说我练箭术再好也没用,只能在每年秋猎的时候射射兔子山羊野鹿,又不可能上战场,平时也不可能背着弓箭招摇过市,还不如一心一意把剑练好。可我就是喜欢射箭啊,从小到大,最初几个木扳指都练坏了,现在这个还是爹给的……”

张寿微笑倾听着少女的讲述,直到她束起拇指给自己看时,他就突然开口说道:“莹莹,你为什么喜欢射箭?难道是因为太祖皇帝射箭很厉害?”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太祖皇帝射箭很厉害吗?”

张寿不禁暗自一愣。太祖手札里说因为一手极强的速射,这也曾经被认定是白莲教圣子的标志,如此鲜明的特征,应该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传得沸沸扬扬才是,结果听朱莹这口气,一贯很敬仰太祖的她竟然不知道?

他竭力让自己那微微吃惊的表情显得恰如其分:“我是在一本前人笔记里翻找到的,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原来如此……那应该只是某些不着调的随口瞎掰的。”朱莹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这才摇摇头道,“太祖皇帝是文才武略,但他很早就是天下共奉的明王,又不冲杀在前,即位之后更推崇火炮火铳,箭术倒不知道如何……至于我会射箭,当然因为爹和大哥一手好射术。”

她一面说,一面又看了前面的阿六一眼,脸上流露出少许的懊恼:“当然,我射箭的准头不如阿六,他那一手速射,简直太厉害了!”

那些不涉及自己的话题,阿六只当是耳旁风,可当朱莹夸赞自己的时候,耳朵微微动了动的他却头也不回地说:“我的箭术都是疯子教的,他比我更厉害。”

朱莹顿时点头道:“是呀,大哥的箭术也是花叔叔教的,说是花叔叔在射箭上比我爹还厉害,可他就是不肯教我,说什么女孩子打打杀杀不好。可当年娘要是不会武艺,哪里能从乱军之中和裕妃娘娘还有你娘一块杀出一条血路来?”

说到这,大小姐仿佛意识到谈及亡人有些不合适,顿时有些不自然地闭嘴。而张寿却并不介意提到那位令人敬佩的张秀才娘子,心中感慨了一番巾帼英豪,倒是更庆幸最初关于太祖擅长射箭这个话题被成功岔开。

当下,他便试图把话题直接引到了花七身上。然而,虽说他对这个理应是皇帝的心腹,却呆在赵国公府的家伙很好奇,奈何朱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知道花七行事怪异,在赵国公府也很不讨人喜欢。

就这么一路说话间,阿六已经是带着众人来到了曾经真正的鬼屋前——毕竟,比起属于被迁怒的铁匠铺,这个小鬼头真正居住的地方才称得上鬼屋。等到他拽着翠衣绿裙的小家伙推开了院门,首先惊呼出声的,恰是刚刚还在拼命想要挣脱的女装童子。

“居然都修好了,居然都修好了!”感觉到阿六突然一松手,小家伙顿时飞也似地冲了进去,在院子葡萄架下流连片刻,却又飞也似地冲进了屋子。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叫嚷太好了的声音,至于其他太过惊喜而迸出来的字眼,别人就一时半会分辨不太清楚了。

张寿却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当下斜睨阿六问道:“你这是找人修旧如旧?”

阿六淡然点了点头:“捎话去了司礼监外衙。”

此话一出,别说朱莹,就连朱宏等人那也是面色古怪。司礼监外衙哪怕不是日理万机,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居然还有功夫来管这种细碎的小事?而张寿却从阿六这简单的叙述中,品出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就算司礼监外衙真的能找到修旧如旧的人,可问题在于,人家怎么知道这屋子旧况如何?

等到朱莹吩咐了朱宏等人守在外头,自己先好奇地进了院子,张寿就突然对阿六开口问道:“阿六,曾经买下房子,里头那小鬼头叫做朱大哥的人是谁?”

阿六顿时无辜地挑了挑眉:“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会去司礼监外衙找人来打扫这儿?”

“之前我发现他们在附近转悠。所以刚刚就找了他们。”阿六一脸理所当然,“他们也一口答应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的朱莹只听到后半截话,发现阿六居然还随便乱支使司礼监的人,她顿时乐不可支。就在这时候,偏偏刚刚她才掐过脸的小女孩已经是从里头跑了出来。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太急,扑通一下就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她心头怜意大起,索性上去亲自把人拉了起来。

紧跟着,看到阿六没说话,她才扭头看着张寿问道:“阿寿,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得不多。这屋子好像是一位姓朱的公子从这小家伙的叔叔婶婶那儿买的,小家伙父母双亡,叔叔婶婶偷偷卖了他最后的家。那位好心肠的朱公子不但容留了他继续住,还带他去教训了他的叔叔婶婶,后来还收留他,照顾了他很久。”

“而隔壁曾经住过一位京官刘老大人,其妻子刘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周姓丫头,也对这小家伙很好。但后来,朱公子去北征打仗了,刘老夫人去世,家里人扶柩回乡了。于是,这个好不容易在父母双亡后又找到了倚靠的小家伙,又再次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就固执地认为赶走买隔壁屋子的人,就能让他的朱大哥和周姐姐都回来。”

张寿说到这里就顿了一顿,随即对那使劲忍着眼泪的小家伙问道:“这些事我没说错吧?”

翠衣绿裙的小家伙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瓮声瓮气地说:“没错。”

朱莹听到和小家伙口中的朱大哥和自己同姓,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的朱大哥,叫什么名字?”

“朱大哥就是朱大哥啊。”小家伙虽说被朱莹抓得手腕生疼,但那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他还是没办法生气,只能小声说道,“他没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居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小笨蛋,太马虎啦!”

没等朱莹继续兴致盎然地逗孩子,张寿就突然打断道:“小家伙,你说的那位朱大哥是一天到晚都住在这儿,还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又或者是有固定的时间到这儿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生活的?吃的喝的从哪儿来?”

而对于张寿的问题,小家伙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磕磕绊绊地说:“朱大哥说他有家的,所以晚上都会回去,只有白天常常会过来。没有固定的时间,只要有空他就一定会来!朱大哥去打仗之前,给我留了一些吃的,还有钱,又托周姐姐照顾我。”

张寿斜睨了一眼仍旧满脸好奇的朱莹,温和地问道:“既然他托付了人照顾你,就算隔壁人家突然遭遇丧事,也不至于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这儿吧?对了,一直叫你小家伙也实在是不太礼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萧成!萧太后的萧,成功的成!”

小家伙似乎没有体会到自己这昂首挺胸的自我介绍,给了张寿多少槽点,却是气鼓鼓地说:“刘老夫人突然急病过世,就有人上门闹事,刘老大人又气又急,就病了,我就出去找人打听朱大哥的下落,可四处问朱大哥,人家都不理我,还有人打我!等我回来,刘家竟然搬走了,周姐姐也跟着走了,我只在我家门缝里找到一张字条。”

萧成说着说着,已经是耷拉了脑袋:“可是我字还认不全,那张纸上字太多……”

听到那什么朱大哥自己还有家,并不在这里住,张寿就若有所思地说:“那你不妨把字条给我,我来读给你听如何?放心,我一定一字一句,好好解释给你听。”

萧成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张寿,见那张脸上照旧是让人温暖的笑容,他就迟迟疑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随即从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之后却是死死捏住边角,不肯松开,只是小心翼翼地高高举着让张寿看。

张寿却也不恼,探下身仔细看着上头的字,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朱公子,夫人突染重疾,虽重金求医,却回天无力。新丧之日,债主登门,老爷病倒,我不得已劝他典宅扶柩归乡暂避。小萧突然不见,我无力寻找,只得留字予你。”

张寿读到末尾,见萧成已经泪眼汪汪,他就开口问道:“你说的朱大哥,和那位刘老大人是什么关系?”

萧成垂头丧气地说:“朱大哥是隔壁刘老大人的学生。他告诉我说,刘老大人不但做官的时候很清廉,还很有学问,却因为几位大学士不喜欢他,结果就没官做了。朱大哥当初买下我的房子,就是为了拜师。他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打动了刘老大人。”

张寿对朝中人物的熟悉还在初级阶段,尤其是照小家伙这意思,那刘老大人十有八九属于被排挤的边缘人物,他就更不会知道了,因此当即就看向了朱莹。

而朱莹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气馁又心虚地说:“朝中官员这么多,我又一向不在这上头留心。如果是大学士尚书侍郎这些人,我还能记得,可一个赋闲在家的人,我就记不太清楚了……那些大学士一个个精似鬼,排挤的人太多了!”

张寿没想到朱莹也指望不上,顿时有些无奈。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你这儿有你朱大哥写的信或者其他字条吗?”

终于找到了认识字,也愿意帮自己读信的人,萧成心情激动,压根没注意到张寿的话,只顾着自己在那伤心了:“朱大哥两年前买了我家,每天去隔壁刘老大人那儿诚心诚意敲门求见,留下自己的文章,足足半年才获准进门,刘老大人搬走时,连朱大哥送的家具都没来得及收,呜呜呜……”

他完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当中,直到张寿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对,我还藏着朱大哥好多丢弃的废字纸,我拿给你看!”

小家伙飞一般地冲回了屋子里,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木匣子出来,张寿上前接过打开盖子,拿出第一张纸时,他就发现,入目的笔迹乍一看端正笔挺,仿佛没有太大特色,但仔细看时,却有丝丝锋锐之气透纸而出。正当他细细品读这篇文章时,突然就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侧头一看,正是朱莹。

和之前那纯粹只是闲来无事的散漫不同,此时此刻,朱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甚至没有注意他审视的目光。直到他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刚刚几乎陷入呆滞的她这才猛然回神。

“是大哥……怎么会是大哥的笔迹?”

京城这么多人姓朱,怎会居然是大哥瞒着她和家里人在此悄悄求学?

最初那隐隐约约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张寿不禁没好气地看向了阿六,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巧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可能不令人满意,再看到张寿脸色恼怒,阿六似乎很不情愿地又多补充了几句。

“我在国子监周边打探的时候,听说隔壁铁匠铺原本是宅第,原主姓刘,致仕前官好像挺大,而这里原主姓朱,但不住在这,两人是师生。朱公子去打仗,刘老夫人病死全家搬走,事情很奇怪。周边我碰到过三次司礼监外衙的探子,所以找铁匠铺的时候,我就决定买这儿。”

朱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上前就拽住了萧成的手:“走,你先跟我回家!阿寿,你也带上阿六一起!哼,这事儿没完,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第两百零四章 辈数乱了?

赵国公府庆安堂中,当太夫人得知朱莹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回来了,张寿则是带着阿六跟在后头,纵使一贯睿智如她,却也不禁觉得莫名其妙。这要是过个十年八年,两个人成婚之后,朱莹这幅光景,还能说成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可现在嘛……

张寿这么一丁点大的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就算是和别人也不可能!

当下太夫人便对一旁的玉棠吩咐道:“你去玉庆堂,请夫人过来一趟。”

万一是小两口难得吵架,那么九娘也许还能过来劝一劝……

虽说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念头,可是,当朱莹犹如一阵风似的闯进了庆安堂,一只手还牵着一个懵懵懂懂,明显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女孩时,太夫人见她虎着一张脸,还是忍不住觉得,朱莹和张寿说不定真的是闹别扭。

果然,下一刻,朱莹就松开了手,直接冲了过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被这一声祖母叫得心中一颤,愈发觉得事情严重,连忙揽着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孙女,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别急,慢慢说,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你娘……”她一面说,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那翠衣绿裙上还沾着尘土的小女孩。

以她那犀利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小女孩那衣裙看上去还算不错,实则并不是什么好料子。而且,人颇有些瘦弱,从脸色来看,分明有些营养不良,站在那儿不安地看着四周,眼神警惕,就犹如一头闯进陌生环境的幼兽。

等到看见门帘一动,恰是张寿也进了屋子,后头还跟着阿六,太夫人瞥见一旁的朱莹眼圈已经是红了,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兴师问罪,而是和蔼地对拱手行礼的张寿点了点头,这才温和地问道:“阿寿,到底出了什么事?莹莹怎么会这个样子?”

张寿从阿六手中接过匣子,缓步上前双手打开盖子递给了太夫人:“这匣子里的文章和笔迹,莹莹看了之后,说是她大哥的,还请太夫人您也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莹莹的大哥?朱廷芳?

太夫人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立时伸手把匣子里一沓字纸全都拿了出来,只翻看了几张,她发现每一张纸上头都有抚平压实的痕迹,仿佛是从字纸篓里一张张捡出来,特意保存下来的。然而,她却分明记得,赵国公府一贯有最严格的规矩,所有废弃字纸一律焚毁。

毕竟,想当初便有很多官宦人家因为在这上头不够谨慎,而被下人出卖引来了大案。

确定那字迹确确实实就是自己最器重的长孙朱廷芳所写,她就连忙抬头问道:“确实是莹莹大哥的文笔和字迹,阿寿,这是哪儿来的?”

张寿把匣子往旁边一递,见阿六动作飞快地接了过去,他就拉了萧成过来,随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始末和盘托出。就连阿六把国子监周边全都挨个摸底,早发现两家有疑,而自己为了研究皇帝赐物的玄虚,所以由陆三郎出面买那铁匠铺,他也并没有隐瞒。

一则是别人很容易有所猜测,二则是他对张康都透了个气,也没必要瞒着赵国公府。

太夫人最初有些惊异,随即就叹息连连,最终那表情,却是复杂难明。可当张寿解释说,翠衣绿裙的萧成只是因为阿六想让人安静一点,这才在成衣店给其买了一套女孩子的衣服,实则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孩子时,她却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反应更大的却是朱莹。大小姐险些跳了起来,满脸恼火地说:“怎么会是男孩子!”

这一次,纵使她再漂亮,萧成仍旧不免羞怒,昂着头就叫道:“又不是我想穿的,都是被他逼的!”他一边说一边怒指阿六,可见人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不禁又有些气馁。

而朱莹气恼过后,见萧成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又为之莞尔。她从前在其他达官显贵家里遇到的男女小孩子都多了,乖戾高傲的固然不少,但乖巧可爱的却也很多,但相同的是大多人小鬼大,很会装。而眼前的萧成,却显得真实很多。

当下,她就看着阿六微嗔道:“阿六,下次不许再这样胡闹了!就算小,男子汉大丈夫,那也是有尊严的,怎么能这样戏弄?”

可就在萧成感激涕零的时候,只有哥哥没有弟弟的朱莹却又笑眯眯地说:“要他穿女装,那也该让他自己乖乖答应,怎么能随便强迫?”

张寿见那刚刚还如释重负的小家伙瞬间又气得眼睛圆瞪,他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上前摸了摸那脑袋,温和地说:“别怕,你那朱大哥,也是这位漂亮姐姐的嫡亲大哥,是太夫人的嫡亲孙子。他既然收留了你,还教了你很久,那我们也会把你当自己人。”

虽说年纪幼小,但之前和现在听了这许许多多的话,萧成心中已经有所猜测,而之前车子进来的时候,因为并未停在大门,而是直接停在庆安堂,他下了车就被那雕梁画栋给震晕了。此时张寿直接捅破了真相,他顿时觉得脑袋更加晕乎乎的。

而太夫人也笑着点点头道:“阿寿说得对,莹莹的大哥要是早点告诉我们,他不在的这段时日,你也不至于颠沛流离,过得这么艰难,就是刘家,我们也能出面照顾一二。”

见萧成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却是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太夫人就吩咐玉棠玉兰,带着萧成去换一身衣裳,等小家伙在张寿劝说下,迟迟疑疑跟着去了,她见九娘已经是进了门来,便三言两语简略对其解说了一下刚刚那事情。

紧跟着,太夫人才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莹莹的大哥从小就要强,更有文武兼通的决心,可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瞒着我和他爹,这样私底下悄悄去求学!”话虽如此,太夫人想到自己那个从小就很有主意的儿子朱泾,心中却隐隐觉得,她也许是真不知道,可朱泾却很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莹已经忍不住伏在了太夫人肩头:“怪不得大哥从前常常以会友为名,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还不肯带着我,为此我没少怨他,原来他竟然去拜师求学了!祖母,那位刘老大人是谁?听说大哥最初为了拜师还在他那儿受了不少委屈,我大哥那么优秀,他为什么看不上!”

“如果说姓刘,你大哥还对他这么推崇,那么多半就只有一个人。”

九娘这些年在昭明寺带发修行,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青灯古佛求清静。她比朱莹多十八年阅历,此时想了一想,她的脸色就微妙了起来,竟是斜睨了张寿一眼。结果,张寿倒还没什么感觉,已经擦了擦眼睛坐好的朱莹却眼尖地瞧见了。

“娘,你看阿寿干什么?大哥的那个老师难不成还和阿寿有关系?”

“差不多吧。”九娘少有地笑了一声,“你二哥如今算是阿寿的学生,而你大哥……他的那位刘老师,应该也要叫阿寿一声师弟,毕竟,刘老大人大器晚成,是阿寿的老师葛太师主持会试的时候录取的会元。所以,刘老大人要叫葛太师一声老师,岂不是要叫阿寿小师弟?”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见张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这才惊醒过来,当下就气急败坏地说:“可当初爹还请了葛爷爷来教我的!大哥那么厉害,那么优秀,爹应该也会请葛爷爷来教他才是,他干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结果大哥平白无故还低了张寿一辈……等等,她一直都是叫葛爷爷的,这样说起来,她岂不是也平白无故低了张寿一辈?

太夫人却不知道朱莹在瞬息之间把思路岔开得这么远,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面带嗔怒地说:“谁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葛太师当初来教你,被你气得够呛,幸亏还捡到了阿寿这个弟子!你们俩和永平公主儿时经历一场大难,皇上觉得对不住你们,方才求了葛太师。”

“结果,永平公主更推崇葛太师的制艺时文,葛太师这些年对那些敲门砖却兴趣不大了。而你呢,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算经更是一窍不通,葛太师哪会收你们这种弟子!”

张寿原本听说葛雍当初还在融水村那竹屋里住了几个月时,就总觉得赵国公朱泾那面子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能为一个不知资质如何的孩子请动葛雍。如今听太夫人揭开那竟然是皇帝亲自去求了老师,他不禁百感交集。

有些事情是因缘巧合,而有些事情,还真的是时也命也。

听到出生旧事,朱莹顿时不大自在地看了张寿一眼,见他面色只是少许黯淡了一下,她连忙岔开话题道:“好好,就算爹当初没有求动葛爷爷,可大哥总该知道葛爷爷学问好呀!他只要诚心诚意去求,葛爷爷说不定也会收他的!”

“术业有专攻,葛太师文章写得好,算学上更是一代宗师,而且在民计民生上也颇有见地,但葛太师唯有一样是不喜欢碰的,那就是军略,更确切地说,是边务。但你大哥是一心希望能够出镇一方为总兵的,所以对于他来说,葛太师当然就不是最好的选择。”

出言解释的,正是太夫人,而她接下来也对张寿和朱莹,进一步揭开了谜底:“莹莹,你大哥拜师求学的刘老大人,就是曾经担任过兵部侍郎,后来被人攻谮参劾,一气之下就辞官在家的刘志沅。对了,当初张琛帮人告状之后,就是他奉圣命去清理的临海大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那一次,营门前斩首一百零三人,流放苦役的更是无数,也断了很多人的财路。那一次,刘志沅就得了断头刘的恶名。”

“张琛那时候年少轻狂,出身显贵,别人不能拿他怎么样,刘志沅却是四十八岁才中的会元,六十出头才当到兵部侍郎,后来被人攻谮辞官,自然几乎是不可能再复起了。葛太师倒劝过他,但他说,把大好时光放在和人争斗上,还不如著书立说!”

朱莹仔仔细细地回忆,终于想起来当年是听说过兵部刘侍郎为人很强硬,临海大营杀了个血流成河,但具体内情,没人会在她一个女孩子面前说,她自然也是听过便罢。可此时此刻,她之前那一点为大哥抱不平的心思,到底无影无踪。

而张寿也不禁赞叹道:“如此刚正的一位老大人,确实是值得钦佩,朱大公子实在是好眼光。不过,能瞒着家里人和外人拜师求学这么久,他这保密的本事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就是啊,瞒着家里人干什么!”朱莹对张寿的话的非常赞同,但紧跟着就若有所思地说,“可阿六说司礼监外衙的探子在那附近出没,这是他们因为阿寿的缘故才盯着国子监周边,还是本来就因为大哥和刘老大人的缘故,盯着那儿?”

朱莹确实是到这时候才木知木觉地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提了出来。见张寿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太夫人和九娘,她就连忙说道:“娘,既然是大哥的老师,又被什么所谓的债主逼得扶柩回乡,这事儿肯定和之前那些攻击爹和大哥的人是一伙的!赶紧派人去打探打探吧!”

“等你想起来这事的时候,早就晚了!”太夫人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阿六说,“阿六,你可告诉你师父了?”

“最近没遇到过疯子。”习惯性地用疯子两个字来指代花七,阿六想了想又解释道,“但刘老大人肯定不会有事。”

这样的担保,朱莹自然不满意。而这时候,张寿突然笑道:“就算朱大公子给萧成留下过钱和吃的,但总不可能坚持几个月,尤其是在隔壁刘家也搬走过后。小家伙仅仅只是瘦了一点,却不是皮包骨,应该这段日子也有人给他送吃的才对。”

太夫人和九娘立时心中了然。说不定,给那孩子定期送去食物的,就是那些司礼监外衙的探子。既然司礼监早就知道了,皇帝肯定也知道,那刘家的现状,大可不必担心。

相反,至今下落不明的朱廷芳,那才更值得担心!

第两百零五章 家有大哥压力大

翠衣绿裙变成了红色小袄,撒花绫裤,原本的总角被打散了,头发垂落下来,已经在九娘那灵巧的手下变成两根冲天小辫,乍一眼看去,萧成仿佛就像是年画上的白胖童子,如果他脸上的笑容不是那样僵硬的话。

而送到他眼前的那些菜肴,不但看上去精致漂亮,而且吃起来也确实美味,虽说他竭力告诉自己,要有礼貌,要有教养,可还是不知不觉吃撑了,最终所有盘盘碗碗都撤下去之后,他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随即就发窘到脸色通红。

“这孩子,着实吃过很多苦。”太夫人本来就是想心软就心软,想心硬就心硬的人,更何况眼前这还是长孙照顾过的孩子,太夫人自然很愿意把人收留下来。因此,等到玉棠和玉兰双双给在场众人送上茶来,她就温和地说道,“萧成,你以后就住在这儿,如何?”

见小家伙两眼圆瞪,分明很意外,张寿就笑着说道:“这儿是赵国公府朱家,你在这儿可以继续读书认字,学习武艺,然后安安稳稳等着你朱大哥回来。当然,一旦有你朱大哥的消息,大家也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赵国公府?年纪太小,萧成根本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可之前看上去和气而面善的张寿告诉他,这里就是朱大哥的家,他却能够理解。虽说很感激别人因为朱大哥而愿意收留自己,可想到自己那个好不容易恢复旧观的家,他却不舍得就这么离开。

他最终黯然摇了摇头:“朱大哥临走时,让我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到时候,他会送我一匹适合我骑的马,送我一条雪白无暇的羊毛毯子,但条件是我能把太祖皇帝亲自编撰的《唐诗三百首》都背下来。可我这些天都荒废了,我要回去好好背书!”

“而且,家里还有朱大哥留给我防身的一把剑呢!”

对于他这番话,太夫人和九娘感慨的是他小小年纪却知道信义,朱莹感伤的是大哥至今下落全无,张寿则是腹诽太祖皇帝连唐诗三百首都不放过,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被拎来的朱二……

吃这顿晚饭时,他才刚明白大哥曾经瞒着家里人去向前兵部侍郎刘志沅拜师求学,只觉得人生实在是灰暗。大哥已经是那样优秀的人了,为什么还要那样不遗余力的提升自己,还给不给他这种庸才活路了?家里有这样一个大哥,他怎么会压力不大?

朱二的自怨自艾,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无人察觉——当然,永远乐天派的朱莹,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现的。太夫人和九娘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既有些踌躇如何安置萧成这个孩子,又有些烦恼如何让朱二这个如今家中仅剩的男丁振作。

而这时候,张寿却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太夫人,九姨,让萧成住在他自己家里,安安稳稳等待大公子归来,我看这更适合他。隔壁的屋子我正好买了下来,虽说一个铁匠,两个木匠,做起事来未免会有些吵,但我还把家里杨好和乔当也派了过去,萧成也能有个伴。”

他说着就冲那又惊又喜的小家伙微微颔首道:“横竖我也要回国子监,一会儿就送你回去。”见萧成连连点头,他却突然侧头看向了朱二。

“还要麻烦二公子和我同行,陆三郎之前琢磨出一个奖学金的点子,你也帮他一块参详一下。”见朱二先是愕然,随即就露出了犹疑的表情,他便咳嗽一声说,“这是正事,做得好,能惠及国子监中人,于你的名声也有利。反正如果晚了,有萧家寄宿,误不了你明天的课。”

朱二如今最头疼的就是自己那洗脱不了的名声,再加上今夜经受的打击太大,他不大想面对祖母和继母,当然更不想面对简单粗暴直接的妹妹。于是,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

祖母和继母因为张寿的话轻易就答应了自己外出过夜,朱二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些委屈,只觉得自己是家里不需要的人。跟着张寿出门上了马车之后,他依旧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无精打采不想说话。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明显把自己的大哥当成神明一般崇拜的孩子。

随着马车的颠簸,紧张担心了一整天的萧成渐渐睡熟了,口中还不时喃喃自语,叫着朱大哥,朱二越发心浮气躁。可是,就在他被马车颠得有些头疼的时候,一旁却突然传来了张寿的声音:“你听陆三郎说过,皇上要为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亲自选婿的事情了吗?”

什么,皇帝在亲自选驸马?

朱二又不是张琛和张武张陆这样在半山堂还要承担管理责任的人,下午又是选修课,他那鼓瑟的课又是除了他就只有两个人选,当然是上完课就回了家,所以张寿透露的这个消息,他竟是第一次听说!措手不及的他本能地迸出了五个字:“关我什么事?”

张寿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你不想尚主,那我就放心了。”

朱二本来就已经脸色略僵硬,等听到张寿竟然这么说,他不禁愣神了片刻,随即才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放心?你觉得我配不上公主吗?”

“不是你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是因为想尚主的人太多。”

张寿呵呵一笑,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比方说,半山堂中那么多人,至少有几十个想要尚主。毕竟,既然在半山堂,你那些同学的读书的天赋以及勤学肯定要逊色一些,既然如此,尚主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将来和公主一起开府别居,能出外为官,有何不好?”

朱二本能地绞尽脑汁反驳:“他们就没想过,尚主之后,夫纲不振,说不定和女人多说两句话,那女人就被斩了手?”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传奇话本看多了吧?”张寿不禁哂然,“本朝公主虽说有厉害的悍妇,但总体来说,顶多有不许驸马纳妾的,却没听说过因为悍妒而随便打杀人的,皇家家教一直以来都不错。更何况,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和夫纲不振还不是差不多?”

朱二顿时哑然,但隐隐更有一种愠怒,只觉得张寿仿佛在说自己。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寿接下来就淡然自若地说:“张琛从前追求过莹莹,如今发现木已成舟,他希望渺茫,那天还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是让我赔他美人,然后叫嚣说他要娶永平公主!”

见朱二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张寿就耸耸肩道:“当然,我问他,他会写八股文吗?”

朱二顿时哈哈大笑,只觉得大为痛快解气:“就是,永平公主那样眼高于顶的冰美人,会看得上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他笑着笑着,见张寿盯着自己,顿时心情别扭,一下子就止住了笑,别过头看向别处。

“可是,公主好几个,却只有一个永平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如德阳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如果张琛表态想娶,你说,她会不愿意下嫁?要知道,现在的张琛不是从前那个只有秦国公独子之名却游手好闲的家伙,是半山堂的斋长,而且还逐渐展露出了他的潜质。”

虽说和张琛出身相似,但张琛是独子,自己却是次子,此时,朱二就在心里不服气地觉着,自己要是和张琛对调,肯定比那家伙出色。然而,接下来张寿说出的话,却惊到他头皮发麻,随即立时有扭回头来,怒瞪张寿。

“你之前不是想把莹莹嫁给陆三郎,争取他爹陆尚书的支持吗?那时候,你应该想的是,你爹和你大哥如果不能回来,那就要换你支撑这个家了。”

“喂,就算你现在是我老师,将来是我妹夫,可我也要警告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那时候一时病急乱投医,其实我也是为了莹莹好!再说,我祖宗祠堂也跪过了,给你负荆请罪也来过了,连打都挨过,你还要我怎么样!”

张寿没在意朱二那如同刺猬应激反应似的,瞬间浑身是刺的激动样子,气定神闲地说:“即便是现在,你仍然得好好想一想,你爹坐镇大军,连战告捷,不久后也许能够安然凯旋,但你那位优秀勤奋到令大多数人都觉得汗颜的大哥如果真的不能平安回来,你怎么办?”

“我……”朱二只觉得喉头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和你大哥是完全不同的资质和性格。这不是贬低你,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天才,比如你大哥,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天才还比你更努力。所以,你能走的路,本来就和你大哥不同。你想不想尚主,这无所谓,但能否在这种直面皇上的场合表现出色,却很重要。”

朱二一下子就愣住了。对呀,他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抗拒尚主——当然祖母和继母甚至妹妹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确定——但是,如果不像朱莹那样成天把入宫当成家常便饭的他,能够在难得面圣的时候有所表现,那么他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道前路何方!

正想得兴奋激动,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慌忙看向张寿问道:“我怎么才能表现出色?”

这种问题,你居然问我?

张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知道皇上会考问你们什么,我怎么知道如何才能表现出色?不过,你们斤两如何,我想皇上应该心里有数,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他会考你们做文章,又或者算学题之类的,更可能是临机应变。”

临机应变……可这种我也不行啊!从小到大,我就没怎么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过什么问题!

见朱二开始不由自主地着慌,张寿只能耳提面命道:“是选驸马,不是考状元,所以这时候最好的做法是诚实坦率,大方爽朗,别为了表现自己而做出不切实际的表态和承诺。说实话,皇上可没指望每一个想当驸马的人都像永平公主赏识的才子那样惊才绝艳。”

“因为有那种才能的贵介子弟,如你大哥这样的,你该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选择。所以,你千万把握分寸,别搞错了目的,是利用皇上选驸马的机会展示一下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展示自己而去参选。毕竟,后者那就叫做动机不纯。”

见朱二顿时恍然大悟,张寿便在心里吐槽道,这就犹如亿万富翁挑女婿,你却对人家女儿没兴趣,实则想要应聘总经理,侃侃而谈了一堆有的没的,结果却惹得对方恼羞成怒。

你看不上我女儿还来应选,居心不良!可人家是亿万富翁,你也许还只是丢掉一次工作机会,可如果面对的是一国之君,惹恼了他,你兴许日后都没机会工作了……

当陆三郎听到外间车马动静,匆匆从萧家院门跑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张寿和朱二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紧跟着阿六就从车厢中抱出一个孩子的情景。

瞧见孩子和之前那翠衣绿裙的形象完全不同,他只是微微一愣,但随即只以为张寿是在哪给孩子换回了男装,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先生,你去哪了?我都差点想回去了……”

张寿并没有回答,而是先摆了摆手,等到吩咐阿六把萧成抱去放到床上安置好,随即带着陆三郎和朱二进了屋子之后,他才言简意赅地把此地原主人是朱莹的大哥朱廷芳等等一系列事件告诉了陆三郎。这下子,陆三胖那张嘴就有些合不拢了。

尤其是听到朱廷芳为了拜入刘志沅门下,足足耗费了半年时光,他瞥了一眼满脸苦色的朱二,也忍不住头皮发麻:“已经这么优秀却还这么努力,朱二,你大哥还真是不给别人留活路啊!”

“谁说不是呢?”

朱二苦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答话,陆三郎就已经满脸堆笑地说:“小先生,今天朱大小姐还没把事情说全,正式消息后来就传到国子监了,听说这次皇上不但要选驸马,还要选仪宾。除却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之外,还有两位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颇为得宠的郡主。”

他顿了一顿,这才冲朱二眨了眨眼:“皇上说,父母俱在的宗室女,他不会越俎代庖主婚,而那两位郡主父亲不在,所以他当仁不让要当好皇家长辈,一定会给她们把好关,挑选如意郎君。而且,可以越过父母自己报选。这下子,整个半山堂里,好多人都蠢蠢欲动!”

他顿了一顿,这才嬉皮笑脸地说:“姓张的那两个,还有好些从前在翠筠间里呆过的,央求我来找小先生你,说……”他顿了一顿,竟是挤眉弄眼,“说是要申请特别辅导。”

特别辅导?辅导什么?张寿先是大为惊讶,可紧跟着,他就看到了同样面色微妙的朱二。

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这些家伙,居然觉得他第一眼就吸引朱莹,第一次登赵国公府大门就得到好感,那都是靠真本事?他要是说第一印象其实是靠脸,他们会不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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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 终非同路人

有人说,人老了,心变软,自然而然就会怜老惜贫,又或者说,怜老惜弱。

然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对这句话却都嗤之以鼻。要想有那种悲天悯人的空余,那么你首先得保证自己强大,否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怜惜之后拿什么来帮助别人?另外,老弱也需要有可以怜惜之处,如果是那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家伙,又或者是不知感恩的弱者,那简直就是帮了白眼狼!

所以,太后和皇帝固然对宗室多有抚恤,但前提只有一个,必须是恭顺守礼的宗室。

就比如此番皇帝亲口答应,要和两位适龄公主一块选婿的郡主,她们的父祖全都是至死都始终坚定不移站在睿宗皇帝和当今太后与皇帝这一边的。至于其余几家,比如儿子才刚被宗籍除名,以至于重病不起的嗣和王,家里倒也有两个女儿,但帝后谁会管这个?

而皇帝丢出来的那个理由,也很好地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当父亲的给女儿选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而同族之中没有父亲主婚的孤女,皇帝作为皇族真正的宗长,出面主婚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下头还有其他封号更低的县主宗女什么的,谁也不希望皇帝一揽子全管。

因为那就意味着朝廷兴许要多花不少钱!

虽则这样一件事反响挺大,但主要集中在官宦子弟当中,因此民间百姓也就是小小议论一下,不如从前听说皇子妃从七品以下以及读书人家中选时反响强烈。只不过,天子随口一说,礼部上上下下却是忙到腿断。因为预先的报选和初筛,完全要他们负责。

而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楚宽亲自笑吟吟地来和礼部尚书接洽,抄录了一份多达一百多人的报选名单回去之后,某些想做些小动作的人们也都偃旗息鼓了。初筛如果把某些谁都知道不成器的废物筛下去的也就算了,如果把皇帝兴许看上的人给筛掉,那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在这种纷纷乱乱的氛围中,尽管上一次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才不过结束几日,却已经没人关心那位一举夺魁,结果却被忽略的才子会是什么感受了。就连永平公主本人得到的关注,也并不比此次事件来得大,人们顶多是背地里议论一下,这位才女公主会花落谁家。

这一天午后,宫中出来的那一乘驮轿,最终落在了赵国公府门口时,门前门房从通报的侍卫口中得知来人是谁,自然而然便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虽说朱家严格来说既是勋贵,也是外戚,可永平公主和大小姐多年不和,除非太夫人整寿这种大日子,永平公主是绝对不会登门的。

几个门房有人撒腿就往里头通报,有人上前迎着驮轿,说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直到李妈妈和江妈妈同时迎了出来,带来了太夫人的话,他们方才如释重负地放行。江妈妈安置了随行的那些侍卫从人,最终,只有两个宫女跟着李妈妈护了驮轿径直入内。

当永平公主踩着高高的梯子从轿子上下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穿堂门口迎接自己的妇人。对于她来说,相比一年总会在各种场合见上那么几回的太夫人,眼前这个身穿秋香色长衣,油黑发亮的鬓发间却不见首饰,腕间一双白玉镯的妇人显得很陌生。

可是,面对那有些漠然的眼神,她却本能地心中一颤,随即就低下头去,微微屈膝,轻声叫道:“伯母,好久不见了。”

即便是从昭明寺回了赵国公府,但这些天来,在外东奔西走各处赴宴怒刷存在感的人是朱莹,九娘却深居简出,此时永平公主这伯母的称呼,她自然觉得着实是陌生到极点的体验。她不由自主地发怔片刻,这才伸出手去想要搀扶。

可她的手快接触到人的那一刻,永平公主却避如蛇蝎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情景,九娘嘴角微微垂落,随即就淡淡地说:“不敢当公主如此称呼,不知道您会突然过来,娘早起就有些咳嗽,身上不利落,所以吩咐我在此迎候,也向公主您告罪一声。莹莹今天上午出去赴宴,下午还要去盘账,正好也不在。”

永平公主在下意识退出去那一步之后,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哪怕她不像没心没肺的朱莹,连那样一件事情都没察觉到,可察觉却并不意味着就表现出来,尤其是在眼下这种节骨眼上。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最终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弥补。

她难道还能对九娘说,对不起,我刚刚一时昏了头?至于为什么昏了头,是想到你可能是我亲娘?要知道,裕妃从前去昭明寺探望九娘时,除却她实在太小,于是每次都被带着的那几年,后来她几乎全都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到最后,裕妃便只带着朱莹去了。

她深深垂下了头,声音低沉地说:“我不是来找朱莹的……我是来见太夫人和伯母您的。”

九娘在见到永平公主时,心里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她淡淡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虽然身后可能是自己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嫡亲女儿,但早在永平公主小小年纪便疏冷相待,后来更是避而不见之后,她就寒了心,哪怕裕妃再三赔礼,她心里却早已认定一件事。

她的女儿,只有她亏欠甚多的朱莹。而她最对不起的,是她那因为太后有所忌讳,于是一直被放在乡间的未来女婿张寿。至于从小便是天之娇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对她退避三尺的永平公主,她怎么高攀得起?

永平公主心情复杂地跟着九娘走进庆安堂正房,绕过隔屏,她就看到太夫人正斜倚在居中软榻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软榻前的踏板上,一个小丫头正在为太夫人捶腿。直到似乎是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太夫人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但紧跟着,她就在一旁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坐直身体,随即趿拉了鞋子下地。

见此情景,永平公主连忙快走两步,上前虚扶道:“我是晚辈,您千万别多礼。”

“公主难得来,我怠慢了。”

太夫人微微弯腰颔首,但终究是等到永平公主入座,她这才坐了下来。等到九娘过来侍立在了身边,她就轻轻拉了儿媳的手,等人犹豫片刻斜签着身子坐在她身侧,却是顺手从那小丫头手中抢过美人棰,一下一下地给她捶腿,她便没有阻止,只是对永平公主呵呵一笑。

“公主好事将近,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好事将近四个字就犹如锋利的钢针,瞬间狠狠刺进了永平公主的心底。她竭尽全力抛开了一切顾虑,抬起头直视太夫人道:“姨奶奶,我知道今天来得实在是冒昧唐突了,可我虽然对父皇说了,他却不以为然。我……我不想嫁人!”

太夫人对永平公主的来意早已有所预计,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并没有出乎她的预料。毕竟,如果永平公主是有心上人,以皇帝为人秉性,只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一定会欣然给予成全。可好端端的,永平公主却说不想嫁人,那皇帝却自然不会答应。

她靠在大引枕上,朝两侧看了一眼,见李妈妈立刻带着玉棠玉兰和两个小丫头悄然退下,而刚刚随同永平公主进来的两个宫人也忙不迭地跟着离开,她这才轻声说道:“公主是担心,你出嫁之后,裕妃娘娘会孤单寂寞,还是担心,你出嫁之后,再也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前半句话正是永平公主想要拿出来的理由,可后半句话却再次戳中了她的心。她咬了咬牙就想要矢口否认,奈何太夫人却压根没有给她机会。

“自从你当年跟着皇上出宫,却以激赏人才为由,开什么月华楼文会,而且比拼的是制艺时文,而不是诗词歌赋,我就知道,你的心很大。当然,如果你是皇子,你大概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你约摸是想着,你是公主,裕妃娘娘又没有儿子,所以皇上不会计较。”

永平公主从来就没有指望自己的心思能瞒过那些聪明人,可真的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她还是避免不了羞怒,此时就索性直言说道:“那又如何?皇后将宫中所有妃嫔和皇子公主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若不能显得有价值,岂不是任她摆布?”

“太后和皇上还在呢。”太夫人简简单单吐出了几个字,见永平公主顿时哑口无言,她这才哂然笑道,“德阳公主的处境,比你糟糕得多,可她是如何做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好歹还是皇子,甚至皇上亲自为他们启蒙,要说受忌,比你更深,可他们又是如何做的?”

“公主,如今不是汉唐,你纵使学富五车,也不可能揽才无数,就算你推荐人才,皇上要用,那也绝不可能破格。所以,你该收手了,若真的赏识谁,喜欢谁,直接对皇上明说,以皇上对你这个女儿的喜爱,绝对会一口答应的。”

永平公主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来,怒声说道:“我赏识过不止一个人,但我只是希望他们为朝廷栋梁之材,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下嫁他们!我又不是朱莹,只看人容貌俊秀,便像牛皮糖那样直接贴过去!凭什么女人就非要嫁人,凭什么女人就不能为官主政!”

见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脸上表情分明冷冽了下来,九娘更是随手一丢美人棰,赫然怒容满面,永平公主知道今天自己的来意不但彻底变成了一场空,而且还深深得罪了她们,可心底的不甘和委屈,此时此刻却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们觉得我是公主,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父皇又对我宠爱备至,所以我在宫里的日子就过得很好……可父皇的宠爱,只是无根浮萍!母亲这么多年来始终都对我淡淡的,无论我怎么掏心掏肺对她好,她却从来都感受不到似的,似乎朱莹比我更像是她的女儿!”

“原来,你一直在嫉妒莹莹。”九娘哂然一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句让永平公主惊怒交加的话。然而,她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脾气,根本不在意激怒了这位金枝玉叶。

“莹莹的性子,爱憎分明,从不掩饰,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同样不少。皇上喜欢她,就是喜欢她这份毫无矫饰的直爽,而太后向来对我很冷淡,却也喜欢莹莹,正是因为她和太后,和太夫人从前一样,雷厉风行,果断爽利,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说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寡淡的笑容:“我从前因为一时意气避居昭明寺,她每次来见我时,都会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事,无论大小。每一次,她都会恳求我回来。当我沉默以对的时候,她也会发脾气,可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莹莹,不会怨怼。”

“一个一旦心里有事就会说出去,从来都是爽利明快的人,和一个心里有事却只会憋闷着,假笑逢迎的人,你觉得凭你父皇和你母亲多年的阅历和眼光,会看不出来吗?你觉得他们更喜欢莹莹,只是因为莹莹可能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永平公主已经被九娘说得摇摇欲坠,然而,她虽说竭尽全力试图稳住身子,却在听到太夫人接下来的话时,直接跌坐回了椅子上。

“莹莹为人大大咧咧,所以昔年旧事,她在遇到阿寿之前,从来没去多想,而在遇到的阿寿之后,她也仅仅只是替阿寿打抱不平,压根没去想,当年你们三个同日降生,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又或者是察觉到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当年既然那样做了,无论日后再有怀疑也好,有证据也好,你就是皇上和裕妃娘娘的女儿,永平公主。莹莹就是泾儿和九娘的女儿,我们赵国公府的大小姐。皇上金口玉言,永不反悔,我和泾儿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太夫人再次坐直了身子,淡淡地说:“所以,你不想嫁人也好,觉得那些应选的人不中意也罢,你不应该来这里,而是应该去明明白白地告诉皇上。你觉得女子不应该仅是相夫教子,那你也应该对皇上说,而不是到这儿来求助我们。皇家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第两百零七章 请君为试金石

要求特别辅导的人,总共是十七个,略少于曾经在翠筠间里求学的人数,但也略多于张寿的预计。毕竟,当初除了张琛,还有人是出身不错,婚姻理应不愁的。而他也在最初那种啼笑皆非的情绪过去之后,把握到了这些人的心情。

就和他教训朱二时说的话一样,也许这些人未必想要真的尚主又或者迎娶郡主,达成一桩美好的姻缘,但是,他们肯定想要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博取关注。如此一来,就算未必能够成为皇家贵婿,但别的人家兴许会关注到他们。

可是,张寿真的很无奈。如果是恋爱指导,也许他还能拿前世里那看似丰富的经验来客串一下,问题在于,要和德阳公主偶遇一次容易,要远远照一面永平公主也还算容易,要遇见那两位郡主兴许也不算困难,可说话就别想了。然而现在人家要他教的是,怎么应付丈人?

此时此刻,瞧见这些贵介子弟翘掉了下午的选修课,又死活求自己把九章堂交给陆三郎代授课一下午,一股脑儿全都挤在萧家大院里,张寿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就没好气地说:“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让我给你们说什么?”

张陆最为油滑,此时第一个赔笑道:“小先生,要不,咱们和当初一样,您一个个来,私底下面授机宜?”

“好吧。”张寿也觉得面对这一大堆期盼的目光有点尴尬,当即顺水推舟接受了下来,“你们自己想好想问什么,然后一个个进来问。我可不保证说的话你们回头就用得上……”

他才刚说到这里,门外突然传来了阿六那突兀的声音:“楚公公来了。”

楚公公三个字,满朝文武乍然听到都不免要多想几个为什么,更何况院子里这些贵介子弟?一时间,人人着忙,个个发慌,都连死活被张武和张陆求了过来——当然实则也想来探问一二的张琛,那也不例外——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母亲问都不问他,直接把他报了上去!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张寿一个意思明确的动作。张寿直接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屋子!

顷刻之间,张琛带头,一大堆公子哥们争先恐后躲进了屋子,小心翼翼且满怀好奇地倾听着外头动静。至于占据了门缝和窗缝等各种有利位置的那些,则是顺便偷偷窥视着外头。

不多时,他们就听到了一个非常和气的声音:“张博士在么?”

“楚公公您真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就知道我在这儿?”张寿说话间已经亲自到了门口。虽说他知道凭阿六的耳力目力,必定不会楚宽真到门口了才通报,可他还是想给里头那些公子哥们留点躲藏的时间和空间。等看到楚宽从马上下来,笑眯眯拱了拱手,他就回了个礼。

“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是先去了国子监九章堂,旁听了一会儿陆家小胖子讲课,又问过他之后,这才特意找过来的。”楚宽说着就不动声色瞅了一眼那低矮的围墙,却没有进去,而是唏嘘不已地说,“谁能想到,昔日刘侍郎那般强项刚直的人,致仕后竟然大隐隐于此。”

张寿知道楚宽说这话肯定不是弄错了这里和隔壁铁匠铺的位置,十有**就是暗示早就知道朱莹的大哥朱廷芳在此求学。当下他就呵呵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这样轻飘飘的话,楚宽自然不满意。可今天这种时间地点,并不是长谈的大好机会,他只能报之一笑,算是岔开了这个话题:“我是来给张博士你捎话的,礼部虽说还没初筛,但皇上看到了报选的大名单,笑说皇家女儿家教好,不愁嫁,所以邀张博士来选一选。”

这是什么意思?

张寿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至于错认为皇帝竟然鼓励自己也去应选一下,可是,如果说楚宽的意思是,皇帝让他去当面试官,面试准女婿和准侄女婿,这算是个什么心态?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

让那群贵介子弟先进屋避开楚宽,张寿是为了防止彼此尴尬,并没有指望能瞒过楚宽,所以,此时他故意就往门内看了一眼,随即低声说道:“再说,报选的人里,应该有不少是我教授过的学生。皇上既然说是亲选,我乃是一介外臣,这不太合乎……”

他硬生生把规矩两个字吞了回去,换了一种说法:“这不太合乎常理。”

楚宽料到张寿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即上前一步,满脸诚恳地压低了声音:“皇上已经让礼部定下了章程,初筛之后,留下八十个人,然后让我和礼部陈尚书以及两位侍郎一块,看形貌,问家世,探性情,听音辨形,保留四十个人。而接下来这四十个人,皇上会一个个见。”

这不是没我什么事吗?张寿正这么想着,却只见楚宽对自己一笑。

“皇上亲自见他们的时候,请张博士在旁边陪着。”

楚宽见张寿登时愕然,尽管觉得皇帝交待他时,他也同样觉得太儿戏,但他还是不得不干笑着把话说完:“皇上说,见到张博士你这般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同龄人之后,有些人难免会因为一时好胜心而拼命表现自己,也有些人难免会因为打击过度而畏畏缩缩。”

“而珠玉在侧,却还能够表现出平常心的人,不说才能,至少性情才是过关的。”

什么珠玉在侧……合着皇帝你这是把我放在旁边当试金石是吧?

张寿啼笑皆非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感慨皇帝的创意。但是,对于没见过他的贵介子弟来说,这确实很有操作性,因为只要他在那一坐,那些看到他的人,自视极高的肯定想和他比一比,而自信不足的则会担心皇帝拿来与他相提并论,正是筛人的良方。

但是……这对于那些已经成为他学生好一段日子的贵介子弟来说,他在旁边坐着,不但不是震慑,而且还绝对会当成是鼓励!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他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皇上这是摆明车马要给半山堂的监生们一个机会?”

见张寿已经听明白了,楚宽不禁嘿然:“张博士要怎么想,那可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当然,每见完一个人,皇上还是会询问你对于那些人的评价和观感如何,皇上很想考一考,张博士你在观人之道上有什么心得。”

眼见楚宽说完这话,含笑一点头,就这么施施然离开,张寿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随即摇头一笑。他转身回到了院子门前,这才没好气地叫道:“你们都偷看够了没有?”

随着他这话,门前那两个把门帘扯得乱七八糟的偷窥者不自然地先溜了出来,紧跟着才是其他人。当人再次在院子里站了一堆,他就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都散了!”

发现张寿竟是推翻了之前的允诺,众人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张琛就头一个忍不住问道:“怎么,难不成是楚公公对说了什么?他连小先生你指导学生的事也要管?”

“本来面圣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皇上问什么我尚且不知道,有什么好指导你们的?不过,刚刚楚公公确实传了话,皇上吩咐,他最终亲选的时候,我会跟随在旁边,做一些咨议品评的事。你们要想到时候我能给你们说好话,就先好好表现,过了初筛和复选再说!”

啊?刚刚他们隐约听到选一选时,就觉得奇怪,没想到皇帝竟然点了张寿一块来选人!

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但随着张陆欢呼了一声,其他人也都反映了过来,一时欢呼声此起彼伏。有张寿在,他们在面圣的时候,底气就会大很多,可别人却不一样,有了张寿陪在皇帝旁边,是个人瞧见他都会心绪不稳,不论男女。

“全都给我守口如瓶,别今天或者隔天就弄到消息满城皆知。面圣时都记住,坦诚一点。”

“是是是,那当然!大家全都三缄其口,知道的人越多,回头人家看见小先生时,出其不意的机会就越小,到时候什么结果,大家应该清楚!”张陆立刻大声附和。

“小先生您就放心吧,咱们憋着,绝对不说,回头看他们笑话!”

于是,在张寿的再次驱赶下,众人顿时高高兴兴散去。而张寿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重新进了屋子。到了东屋,他就只见萧成仍旧在认认真真地练字。很显然,刚刚就在那样嘈杂的乱糟糟环境中,小家伙依旧没停下笔。

他站在人身后看了片刻,就只见那一笔一划像极了之前见过的,朱莹大哥朱廷芳的笔迹,当下楉有所思地拍拍他的肩膀,直到人惊觉过来,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他,他才开口问道:“萧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想做什么?”

右手仍旧握着毛笔的萧成没有答话,可捏着笔杆的手指却是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我想像朱大哥那样当一个将军……我想以后跟在他身后打仗!”

这还真是敬仰和模仿之后产生的志向……

张寿在心里感叹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他那圆滚滚的头,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努力,我回头会对太夫人说一声,请当初教过你朱大哥的人来教你武艺看,你一定会达成愿望的!”

萧成猛然回头,见张寿大步出去,他忍不住死死咬着嘴唇,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从前他不知道朱大哥是谁,也不知道上哪去向谁打听,但现在他却渐渐有些明白了。原来,朱大哥就是街头巷尾曾经无数人议论的,那个带兵出击却没了下落的赵国公长子!

可他不信朱大哥会打败仗,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虽说张寿没见过朱莹的大哥,但无论朱莹还是朱二对长兄的态度,又或者是太夫人对长孙的信赖和期许,以及这些日子以来耳濡目染听到的那些讯息,他已经有一个大略的印象,觉得这位赵国公长子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而且极度自律,嫉恶如仇的人。

然而,哪怕太夫人那边已经确认了赵国公那边形势看似大好,可朱廷芳依旧下落全无,他不能不往最坏的方面去考虑,点醒朱二就是为了这一层考虑。浪子回头变天才这种事,一百个里头都难得有一个成功的,而朱二一看就不是有那种资质和好运的人。

所以,娶个皇帝愿意出面主婚的宗室女,是个不错的选择。很显然,太夫人也是这么想的,否则,朱二的名字不会出现在礼部的大名单上。

既然萧成并不愿意搬去赵国公府,太夫人和九娘商量过后,就从家里挑了个三十出头的老成厨娘过来,本来还打算再挑两个小厮,但在张寿的劝说下,她们最终还是答应,让杨好和乔当两个十几岁的乡下少年顺便陪着萧成,却调了好几个武艺不错的侍卫过来看房子。

一则是保护这个朱廷芳也看重的孩子,二则是帮张寿看着旁边那个铁匠铺。张寿并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刚刚通过陆三郎买下的这个铁匠铺牌子也摘了,最近不做日常生意,太夫人和九娘就要通过隐秘的关系,给自己送大生意上门了。

反正课已经丢给陆三郎去上了,张寿也不急着回国子监,先去看了看罗小小和赵四关秋的进展。看到赵四在自己那抽象派画风上,进一步完善丰富了图纸细节,已经可以开始试制成品了,罗小小也已经从张铁匠那儿弄来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钢料,而关秋就显得不务正业了。

只见他面前赫然搭着好几个木架子,上头同样长度的丝线系着好几种不同的坠子,此时正在不同高度开始摆动。见少年眼睛通红地盯着这些速率几乎相同的单摆,仿佛想要搞清楚其中原理,张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用再试了。在理想状况下,如果摆长相同,单摆周期是相等的。”

关秋茫然回头,但原本已经略微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睛,突然渐渐绽放出了不一样的光彩:“那岂不是说,用这样的东西,也能够精确计算时间?”

面对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张寿顿时笑了:“没错。”

第两百零八章 历法是个坑

关秋识字,会基本的加减乘法运算——身为木匠学徒,要计算各种尺寸,如果连这个都不会,无疑是干不下去的,只不过,除了千字文和几首唐诗,他看过的书并不多,至于算经十书这种大多得是家学渊源,又或者有钱有闲的人才能钻研的东西,他就更不懂了。

所以,当他执著地追问张寿单摆周期,最终却听到了那个对半文盲来说,极其不友好的公式t=2π√l/g时,他顿时呆滞了,随即更是有些失魂落魄。这是他第一次在问人之后第一时间得到了答案,自己却完全听不懂的情况。

而张寿看出了他的窘迫,想了想就说道:“这样吧,你师兄和罗小小那儿,他们未必让你插手。我把我在国子监九章堂里的算经教材借一套给你,你自学试试,看懂多少是多少,陆三郎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请教他。等学会了竖式除法,就可以学着用竖式算平方根了。”

如今不比从前,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所以张寿到底没有和从前在乡间对齐良和邓小呆那样,耐心对关秋从零开始讲解数学和几何,只是在答应借书之后,又对关秋点拨了基于单摆原理的摆钟构造。

当然,他前世里只是因为好奇而在网上查过一些资料,随手几张图上,画的那些东西和之前给三人看过的那些图纸一样,支离破碎。

临走的时候,见少年盯着图纸看得目不转睛,张寿不禁心情异常复杂。虽说太祖应该想过变革,但如今这些年下来,四书五经还是占据压倒性地位,曾经的算经十书全都要靠边站,更不要说其他东西了。因此,号称最有天赋的人才,全都扎堆在官路仕途。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都不可能资助什么科学文化——让他们资助致力于治国平天下的寒门士子,投资海运大发其财,那还有可能。

然而,其实中国人一向是很聪明的,当基础数理普及开来之后,从民国开始,整个中国涌现出多少天才,又造就了多少顶尖学者?他没那水平,但是,他的数理基础还算扎实,既然如此,何妨在葛氏算经之外,再推出一下葛氏物理?

当这一日晚间,赶上九章堂第二节课的张寿把课上完,随即前去葛府拜访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才刚小心翼翼探问葛雍有没有兴趣再出一套基础自然丛书的时候,就挨了个大白眼。

“你小子有完没完?”葛雍怒瞪张寿,一脸的痛心疾首,“有想法可以拿出来和我探讨,但你有什么灵感和成就,都推在我这个老师头上,是不是太不求上进了?从前你是籍籍无名的一介小卒,担心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书无处推广,无人问津,让我背锅也就算了。”

他顿了一顿,声音猛地提高了一个八度:“可你现在都已经是名满京城无人不知了,扎扎实实写一部书出来,也让那些质疑你的人看看,那不是很好吗?再者,你给半山堂那些人讲自然课的时候,我也偶尔旁听过,那和算经没什么关系,谁能再诽谤是我助你成名!”

几乎被喷了一脸口水的张寿在最初的愕然过后,也终于回过神来。他最初拿出来的数学教材和从前的算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体系,再加上最初他本来就是冒充老先生在翠筠间教学生,多亏葛雍替他圆谎,所以,后来他就顺便打着葛雍的名声推广教材了,可物理不同。

在牛顿都还没出生的时候,那些后世累死学生们的知识点真的是前无古人……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干笑道:“既然如此,等我写出来之后,请老师先看一看。”

“这才像话!”葛雍这才稍微满意了一点,“你虽说和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是一个年纪,但你现在可是六品翰林侍读兼詹事府左赞善,国子博士,著书立说对你来说,那本来就是应该的。对了,我听说皇上回头要带着你去选驸马和仪宾?”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才让人守口如瓶的,葛老师您老人家这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而下一刻,葛雍就自己得意洋洋地揭开了答案。

“这主意可是我老人家对皇上出的!要知道,国子博士按照从前的规矩要上大朝,可因为皇上上次亲临国子监,说要整饬学风,所以国子博士要亲自管六堂,除却正旦、万寿和冬至三大朝,其余日子的朝会都免了。朝中和外头不认识你的人多了,得让他们见识见识!”

所谓老小孩,就是说老师你这样的人么?

张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终只能无奈苦笑道:“老师,你也说了,正旦万寿冬至,这样的大朝会我都是要去的。再说,上一次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那场争端,皇上也不是召我上朝了吗?皇上选婿,是他看未来女婿或者侄女婿,你却想让人家看我,那不是本末倒置?”

“皇上都是这意思,你计较这么多干嘛?”葛雍一脸你别那么小气的表情,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对了,回头你那书写成之后,也打算在国子监里头推广?”

“不,我希望从孩子推广。”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古人看日落星沉,看花开花落,看大江东去,于是计算出了星辰轨迹,播种时间,乃至于河水泛滥,潮汐时辰等等道理,这些万物运行之理,从小熏陶,比长大之后再学要容易得多。”

“老师,军器局的地球仪,你应该看过。如果那是真实,如今的大明其实很小。而若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个球,那浩瀚星空之中,还有多少个星球?如果顶尖的人才,全都只致力于治国平天下,那么,这样的眼界是不是太狭窄了?”

见葛雍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就顿了一顿,随即沉声说道:“我打算在写出第一本书之后,先送给三皇子和四皇子两本。他们的算学进展很快,学这些东西也正相宜。”

“自上而下!”葛雍了然地指指张寿,随即就不满意地说,“什么先送那两个小家伙,你得先给我和老齐还有褚老头送来!要是我们三个觉得好,嗯哼,也许日后还能再帮你调教几个小孩子!”

尽管葛雍仿佛只是玩笑似的这么一说,但张寿知道,这位老师绝对是认真的。再说,他很清楚,自己能够获得像现如今这样的权限和自由,多亏葛雍当初现身融水村,承认了他这个关门弟子,否则,曾经一度风雨飘摇的赵国公府并不能给他带来现在这样的风光。

所以,算学宗师葛老师这种随时可能发挥最大作用的后援,他当然最欢迎了!

当下他就立刻长揖谢道:“多谢老师!”

“谢就不用了。”葛雍笑眯眯地揪了揪胡子,随即用极其轻描淡写地口气说,“钦天监说,从前的那部大明历用了很多年,也该到重修的时候了。这不,求到我和老齐老褚头上,我们都答应帮忙算一算,你既然来了,今天晚上就一块来帮个忙吧。”

闻听此言,张寿那笑容顿时就绷不住了。从前是算各种古今算学难题,是算大河流量和改道图,是帮老师逐渐理解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现在这可高大上了,计算历法……他可不想和钦天监扯上半点关系,这次算历法,下次难道不会算日食月食?

现代社会有几个学过高等数学的大学生会算这个!他完全不会啊!

尽管张寿垂死挣扎,然而,葛老师的强势岂是等闲,因此他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多听多看少说话,直到葛雍对于郭守敬的《授时历》大发感慨,他这才回神。

“太祖初年,对郭守敬的《授时历》大加赞叹,所以当时钦天监就把授时历改头换面,改编了一部《大明历》算是迎合上意。但是,郭守敬固然是算学宗师,于天文地理等杂学上也造诣突出,但他那部历法被人献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改头换面,去掉了岁实消长。”

“结果年年都说加进去,年年都拖着!都是高宗时那群废物干的好事!而且,高宗的时候严禁民间学历法,编历法,更不许擅自观天象,要不是这些年渐渐解禁,像我在这儿和你说历法的事,那都是违禁!”

张寿顿时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可他却并没有在意葛雍的抱怨,而是突然想到了一段历史。

他虽说对历法并不是那么熟悉,但至少还记得,直到后世还被无数人称颂得国最正的朱元璋,在政治手腕强大顶尖的同时,也在历法和天文领域上设下了严格限制。

朱元璋在和前边历朝历代一样禁止民间学历法编历法之外,甚至还禁止民间学天文。而而把负责天文和历法的人全都集中在了钦天监。与此同时,规定钦天监人员终身不得从事其他官职。甚至钦天监官员的子孙,那也不得从事其他职业,以保证世袭接替。要是有敢违背的,充军戍边没商量。然而,有点抱负的,谁乐意窝在钦天监一辈子?

要知道,古代天文学家一般都是数学家,天文是数学的第一推动力。当天文都被禁了之后,整个民间还有多少人学真正的算经?就算《算学统宗》,更大程度上是实用数学手册。

宋元的很多数学理论,明朝数学家都不会。某些有名的数学家不会开平方根,不会用天元术列方程,理论数学界黯淡无光,再没有新的突破……

而且,想也知道,钦天监最初那些人就算是优秀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他们的儿子就一定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这个命题,就犹如学霸的儿子永远是学霸一样,毫无道理。于是乎,整个大明,钦天监的历法常常和天象不合。这一钦天监中废物多的现象甚至延续到了清朝。

直到明末传教士来了,在徐光启的主持下,崇祯历书最终问世,而且这部历法还躲过朝代更替,在清朝改头换面,以《西洋新法历书》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张寿,你说吧,这个上元积年到底要不要重新再算一遍?”

正在走神想着明清历法沿革的张寿哪里听到了这个问题,直到肩膀上被葛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思维这才归位。他尴尬地请葛雍重复了一遍问题,随即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上元积年……老天爷,他还是当初历史选修课老师讲《授时历》先进性上听过这个名词。简单的说,就是和西方把耶稣诞辰当成公元纪年起始一样,上元积年,通常是选一个冬至朔日的夜半作为历元,这个朔日还得同时是甲子日。然后再通过这个历元往上推,求一个日月合壁,五星联珠的时刻,作为上元。上元到编制历法年份之间的间隔,称为积年……

嗯,对数字素来极其敏感的他不记得算法,但还记得,西汉那位第一个推出这种算法的强人刘歆,算出来的太极上元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23639040年……他记得自己年少轻狂时为了炫耀,背了不少偏门知识,用这个数字坑死过真正的学霸……

此时此刻,急中生智的张寿立刻摇头道:“这种早就被郭守敬丢进故纸堆里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只不过,要编新历法,却不是闷头算算就行的,我记得看史书上说,当年郭守敬编授时历,四海测验,派人到天下二十七处测影。现在真的要编新历,至少也要如此吧?”

见葛雍面色稍霁,张寿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唯恐自己被抓着算这些他完全抓狂的东西,他少不得又义正词严地说:“唐时编历法,僧一行也曾派人于天下十三处观测,元时则是二十七处,我朝若要编新历,自然也该同样办理。先测后算,这才能准!”

他说着顿了一顿,继而一字一句地说:“这是钦天监的职责,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建言可以,真正去做,还是应该让他们上,否则日后招人怨就没意思了!”

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张寿终于说服葛雍,先让钦天监的人上书恳请皇帝在天下设观测点,再说什么改历法的事,成功逃离了葛府,随即才擦了擦隐隐见汗的额头。

历法是个坑,要真是葛雍日后再逼着他算,他就只能丢出公历了……可这种四年一闰,四百年去掉三闰,整整三千三百年才误差一天的简单精炼算法,他得先好好想一想,怎么对人解释来历和理论基础?

第两百零九章 劳烦张博士多多费心

满心希望避免历法这一苦差的张寿,接下来一连几日,自然都避而不去葛府,甚至连萧家都只是让阿六帮忙照看,关秋那儿也就是捎了几本书,其他时候都躲在国子监号舍里。

直到听说葛雍真的集合了几位老友以及钦天监官员上书请求四海观测,一时朝中众说纷纭,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至少没听说葛老师出卖说都是他的馊主意,张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反正,以他现在担任的官职,出京主持什么测量,那是不大可能的……

而这种争议在选驸马选仪宾的大潮之中,虽说也涌起了几个浪花,但到底反响不算太大。每个人都在翘首盼望礼部初筛的名单,可当八十人名单真正出来时,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曾经到张寿这边嚷嚷着求特别辅导的贵介子弟们,赫然全体通过。要不是张琛把人训了回去,众人恨不得立刻摆酒请张寿好好喝两盅。谁都觉得,如果不是在翠筠间里因缘巧合叫了张寿一声小先生,这段日子又老老实实在半山堂,就凭他们往日那名声,早淘汰了!

初筛之后便是复选,当复选四十人名单出来,十七人依旧人人跻身其中时,众人那就真的是万千之喜了。虽说张琛板着脸说小先生不喜欢招摇,可禁不住张武张陆死活相劝,其他人一个个软磨硬泡,他只得在休沐日的前一天傍晚,硬着头皮在九章堂堵人。

“请我去秦国公府赴宴?这是邀我去你家?”

张寿顿时有些讶异。别看半山堂这些贵介子弟们当面都要叫他一声老师,背后学着张琛他们叫小先生的也不计其数,但真的把他当成师长看待的人家,那确实不是很多。陆家那是因为陆绾吃一堑长一智,余下则是大多派人送过礼,其余的就说不上了。

至于张琛的父亲秦国公张川,他固然听张琛说过这位沉迷书海不管儿子,在朝会上也远远照过张川一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而张琛两次得到皇帝褒奖之后,秦国公府派人送过礼物,也就是这点并不算多的往来。

“不是我爹相请。”张琛见张寿面露沉思,担心他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是阿武阿陆那些个同学说,我家里大,而且爹也不怎么管我,所以要借我家园子摆两桌谢谢小先生你。”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很想附带一句,朱莹就千万别来了。哪怕他如今已经丢弃了那种奢望,决心找一个比朱莹更漂亮的绝色美人,比如永平公主这样的。可如果朱莹老是在面前晃,那种扎心的感觉他仍然有些受不了。然而,话到嘴边,他还是吞了回去。

他爹和朱莹的父亲赵国公虽说没有明显的不和,但也没有多少交情,朱莹应该不会来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林氏……一向也并不太喜欢朱莹。

而张寿只想了一想,最终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一日晚间去赵国公府时,他对太夫人和朱莹祖孙说出此事时,朱莹顿时气得抱怨了一句:“难得休沐一天,张琛他们事真多,哪来那么多礼,最后当上驸马仪宾的时候,再来谢师也不迟啊!”

“莹莹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礼多人不怪!”太夫人却含笑点头道,“是该去,不过虽说不是秦国公请你,而且那是你的学生辈谢你,但秦国夫人到底比你年长那么多,你空着手登门也不大好。这样吧,你就替我送点东西给她。她常常眩晕头痛,带一点天麻吧。”

这种勋贵往来的套路,张寿自然不太懂,太夫人愿意提点,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而当太夫人阻止了想要跟去凑热闹的朱莹之后,他就更没了后顾之忧。

等到了次日,他在家中早起更衣洗漱过后,还在吃早饭,老刘头就笑眯眯地进来通报,道是秦国公长公子到了。当看到张琛一身簇新的锦衣华服,还提着一个礼盒进了门时,他不由得有一种人跑到自己家来做客的错觉。

“是娘特意让我来接一接小先生的。”张琛比张寿显得更不自然。张寿在国子监的号舍,他是去过无数次,可这小院他却是头一次来,见识了自家的轩敞,再对比此地的逼仄,他再看看张寿这一身家居青袍,闲适自在,瞅见自己这号称不能失礼的装扮,只觉得很不自在。

还真让太夫人说中了,礼多人不怪!张寿一面想一面笑道:“那你吃过早饭吗?若是没吃过,就在我这吃了再走。这才什么时辰,你来得可真早!”

张琛刚要说吃过了,奈何肚子直接咕的叫了一声,立时出卖了他。他只能干笑一声,尤其是当张寿吩咐外头又送来清粥小菜四色包子的时候,他更是觉得有点饿了。等到坐下来陪着吃了一顿早饭,他请了张寿出门上车,这才小声说:“派车接是我娘的吩咐,而让我早来……”

“是我爹的吩咐!”

张寿顿时有些意外:“你爹?你爹知道你家里今天会来那么一堆人?”

“本来我没想告诉他,反正他也从来不管。”跟上车坐好的张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闷闷不乐地说,“谁知道一贯只看书不管家事的他,今天早上居然问了我娘一声,知道半山堂那些人要来,而且是请小先生你,娘又说派车来接,他就嘱咐了一句让我早来。”

“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张琛面上恼怒,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反正,他心里只有那些书,顶多也就是吩咐这一声,我从前也有朋友到家来,他从来就没见过!”

听张琛这口气,赫然是把自己归为朋友这个类别,张寿不禁莞尔。毕竟从外表看是同龄人,除却在上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太把自己当成老师。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随口问些不相干的琐事,直到马车最终停下。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准备下车,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恭敬的声音。

“张博士,老爷说眼下到午时还有些时间,请您到香舍品茶。”

原本打算走在前头的张琛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直接探身跳下车去,见面前站着的恰是老爹身边最心腹的长随张凌,他就恼火地质问道:“这是我的客人,爹直接把人截走算怎么回事?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

张凌对张琛也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少爷,张博士是您的老师,老爷请他前去一会,也是表示敬重。再者,老爷说,请您陪张博士一块去。”

这下子,张琛满脸怒气化作乌有,一张脸虽说还绷得紧紧的,但这一次却不是愤怒,而是惶惑。从小到大,虽说父亲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整天却说不上几句话,不管他读书受到夸奖,还是写字写得好,又或是胡闹闯祸,被人告状,他从来都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管自己的言行举止会让父亲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我行我素——反正只要别是天塌下来,他笃定张川肯定不会管!

所以这一次,他着实觉得有些不安。带着张寿跟张凌前去所谓的香舍时,他就故意一脸没好气地解释道:“那香舍是我爹调香的地方,他就是爱好这些读书人喜欢的风雅勾当。每年从秦国公府送出去的各色名头的香,就有少说几十上百瓶,光是原料就花费无数。”

明明是非议父亲,但张琛的声音却并不小,而前头的张凌也充耳不闻,甚至还快走了几步,仿佛是耳不听为净。而趁此机会,张琛这才立刻压低了声音说:“别看我爹在人前恬淡,可他也是一等一的老狐狸,小先生你可千万别小看了他。”

手中拿着太夫人让自己送给秦国夫人的一匣子天麻,听了这话,张寿忍不住暗自好笑。你爹就算是二代勋贵,那也好歹是秦国公,我敢小看他?

“那是你父亲,国之柱石,不可在背后随便非议!至于调香,这就和有些人迷恋金石,有些人爱好寻古,有些人喜欢诗词歌赋一样,都是正当爱好。你爹亲手做的香料送去各家亲朋故旧那儿,那是他的一片心意,花费多也是正常人情开支,轮得到你管?”

张琛见张寿一面说,一面瞪了自己一眼,他虽说知道这与其说是警告,还不如说是提醒,但还是老大不乐意。反正他说父亲坏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也没见人把自己提溜过去骂一顿,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他要是哪天真的不认这个爹了,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很快,随着张凌在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屋子门前停下,叩门通报后亲自推开了门,张寿便闻到,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极其清雅的柑橘甜香。那香味和这年头很多香料不同,并不馥郁,但却仿佛在周身缠绕不去,人轻轻嗅着,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而张琛却显然并不喜欢这种香味,面露不耐地跟在了张寿后面。尤其是当入了内间,香味稍淡,他看见临窗大案后头,鬓发微霜,身材清癯的父亲张川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茶,那动作轻柔神情专注,颇为好看时,当张寿随手把手中匣子塞给他,他就忍不住扭头看向别处。

自家明明是勋贵之家,老爹偏偏就喜欢这种调子!

“秦国公。”

“张博士,来,尝一尝这杯茶。”

不像闹别扭故意不理人的张琛,张寿却主动先拱手见过,可看到张川在打招呼的同时,还热情递了一个很小的茶杯,一点都没有张琛曾经说过孤僻冷漠,他就有些摸不透了。他双手接过茶,在对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当即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

反正他曾经对朱莹也说过,他压根就是个不会品茶的俗人,故而珍贵的社前茶他根本就尝不出来,所以这会儿也干脆把这种设定保持到底。

而这一喝,他就发现,刚刚喝下的这茶汤……是柑橘味的!

他记得,不管是这年头还是后世,真正的好茶者,全都最鄙视喝花茶以及水果茶的人,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认定花香和水果香会破坏掉茶香。如果普通茶叶也就算了,拿顶级茶叶去冲泡花茶,那更是暴殄天物。可如果他味觉没问题,眼下喝的这似乎就是顶尖好茶!

张寿品着这种回味,见张川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就干脆自嘲道:“秦国公让我这种牛饮的人来品评茶水好坏,恐怕要失望了。话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这柑橘茶挺解渴的,能再来一杯吗?”

刚刚面色微紧的张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要说张寿虽说清俊闲雅,飘然若仙,但平日里并不常常端架子,也没那些风雅爱好,所以他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渐渐觉得这位小先生其实很好相处。此时张寿这大煞风景的话,他就忍不住觉得痛快解气。

喝茶本来就是为了解渴嘛,老爹还特意拿出了茶道来招待客人,这下子对牛弹琴了吧?

张川却气定神闲地真的接回了张寿双手捧来的小茶杯,又倒了一杯过去。见张寿果然再次一饮而尽,他就笑道:“我原先还以为,张博士你既然容貌风仪无双,必定举手投足都讲究风雅,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兴之所至,洒脱自如的人。”

“怪不得犬子一贯桀骜,如今却能够在半山堂里正正经经地做一个斋长。”

张琛听到老爹没有用顽劣不堪等等词语来贬低自己,而是用了桀骜两个字,心底松了一口大气,心想总算一贯忽视自己的老爹还有点眼光。

“闲居山野时间长了,难免就有些我行我素,还请秦国公恕我失礼。”见张川示意自己坐,张寿也就毫不客气欣然落座,随即笑着说道,“至于张琛,出身公府,他却傲上而不欺下,想当初临海大营那桩事情就做得非常令人惊叹敬服。半山堂的其他人,全都很服他。”

“很服他?是被他打服了吧?”张川呵呵一笑,见张琛扭头不看自己,脸色却有些微红,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一向懒散不管事,他的事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说起来这个父亲也确实当得太过安闲。张博士身为师长,却帮我尽了父亲的职责,我很感激。”

没等张寿接话,他就咳嗽一声道:“所以,张琛的婚事,就劳烦张博士多多费心了。”

第两百一十章 熊少年的书房

“你爹这是什么意思?”

“我爹这是什么意思?”

当张寿和张琛离开香舍走了没几步远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一句话。张寿先是惊愕,随即哑然失笑,等看到张琛被自己笑得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才咳嗽一声道:“你干脆就这么想好了,相比乱点鸳鸯谱,你爹很开明,把这婚姻大事的自主权,交给你自己了。”

“谁说的,他明明是让你费心……”张琛突然就闭上了嘴。让张寿费心……大概是因为张川知道,张寿不是那种会乱牵红线的人,之前陆三郎那次也是彼此照一面,你情我愿再成事,换成他当然也是一样的操作。也就是说,他都不用担心老爹会出来棒打鸳鸯!

可最初的惊喜过后,他就又恼怒了起来:“他这个当爹的倒是省事,连我的婚事都不管!”

张琛那点别扭的小心思,张寿当然清楚——无非是熊少年又想要婚姻自主权,又觉得老爹漠不关心。不过,张川的心思也确实令人难以捉摸,不过他也不想管人家有什么弦外之音,直接就当成准话听了就好。

“好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信一会儿你说给其他人听听,看他们对你是羡慕嫉妒恨,还是羡慕嫉妒恨?”张寿故意直接把羡慕嫉妒恨五个字颠来倒去说了两遍,见张琛这才有些气咻咻地闭上嘴,他就随口说道,“对了,这匣天麻是送你娘的,你代我送去。”

他说着就突然想起来,因为临时去见秦国公张川,自己刚刚却是什么都没送张川,倒是茶喝了一个饱,而临走时,张川还说,一会儿送他手制熏香,他还没能推辞。如此说来,两手空空的他见了这位秦国公,居然还白得了回礼……

“那小先生你到我书房小坐片刻,我去见我娘吧。”如果不是老爹张川突然横插一脚,张琛倒是有意带张寿去见自己母亲林氏的,可现在他却改主意了。老爹这莫名其妙的托付他实在是有些心里没底,所以打算找母亲问一问。当然,也是防着母亲见了张寿乱说话。

打定主意的张琛立刻叫来了一个仆人,吩咐人把张寿带去自己书房,随即就捧着那一匣子天麻一阵风似的跑了。见此情景,本来还打算叫住他的张寿索性也就放弃了那打算。

等到他被带到了一座挂着半山斋牌匾的屋子门口时,见一个小厮一溜烟跑上前相迎,他就忍俊不禁地问道:“这就是你家少爷的书房?半山斋这名字谁起的?”

“是少爷起的。”那俊秀小厮点头哈腰地说,“少爷说,他是国子监半山堂的斋长,这书房改名叫做半山斋,比从前什么宁心堂静心居之类的名字有意义多了。”

见张寿哑然失笑,这小厮见之前带路的那仆人蹑手蹑脚就要走,不禁心头大急,连忙开口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国子监张博士?您是贵客,我家少爷怎么没陪着您一块来?”

“他去见秦国夫人了,于是让人带我来他的书房,我就在这等他。”张寿没提送礼的事,见那俊秀小厮登时一张脸僵住了,他表面只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实则却几乎笑破了肚皮。

张琛这家伙……书房那种地方,是能让外人随便进的?如果全都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也就算了,但以这年头书坊那百花齐放的架势,以张琛那种肆无忌惮的德行,会不会藏着各种xx书?甚至春宫图?再说,万一乱涂乱画写了某些东西,那是给外人看的吗?

瞥见那给他引路的仆人已经是迅速溜之大吉,他也不理会那小厮,径直推门进了那半山斋。而进门之后,他见靠墙有一张软榻,就立时打了个呵欠道:“难得休沐却起了个大早,困了,在香舍灌了一肚子茶也没解乏。你不用进来伺候了,我随便坐坐,一会儿打个盹。”

他一面说,一面看也不看门外那张焦急万分的脸,直接反手把门给掩上了。恶趣味地背手打量了一下张琛的书房,他就只见偌大的地方不曾隔断,就和张琛直来直去的性格一样轩敞通透,然而,但书架上的书却摞得乱七八糟,书案上更是一团乱。

很显然,张琛也是那种信奉书房再乱也不许外人收拾的家伙……而就这性格的人,居然敢放他这外人进书房?

张寿背着手,绕着书架转了一圈。那些明显被摞在最底下当垫子的书,他看也不看一眼,只随便瞅一眼最上头的几本书,当瞥见一本《**经》时,他忍不住就嘴角抽了抽。等瞧见一旁安置着软榻的墙上竟然公然挂着一张露骨的《**秘戏图》时,他那就是哭笑不得了。

再看书案上,一张纸上正儿八经地抄着黄帝御女三千白日飞升。如果不知道的,只看这些东西,还以为张琛何等荒淫。就算不荒淫,按照张琛在家中作为独子的情况来看,估摸着早就不是童男了,身边通房大丫头,少说两三个应该是有的。

已经看到了想看的,张寿也不溜达了,到大案旁边随便瞅了瞅那些书,挑了一卷梦溪笔谈,随即到靠墙软榻上斜倚着看。他闲适自如地翻了一会儿书,就只听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紧跟着,一条人影就猛地扑了进来。

“小先生!”张琛还没站稳就四处瞟,发现张寿正安坐看书,他先是一愣,随即就面色大变,慌忙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前,想要伸手去夺书,可手伸到一半却又觉得不妥,干脆不顾仪态蹲了下来,等发现那是一卷梦溪笔谈,这才如释重负。

可一站起来,他就看到那软榻上方恰好就悬着那一副**秘戏图,一张脸顿时就黑了。

“把这种图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也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张琛,平时也就算了,你就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你以为今天到你这来的人,全都算得上是你的铁杆好朋友?这要是有个人闯进书房,看到这儿的景象,然后传扬出去,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张寿说着就丢下那本梦溪笔谈,见张琛尴尬得无以复加,他就没好气地说:“被我看到算你运气好,还不赶紧收拾一下你这狗窝?你之前还怪你爹不管你?就凭你这种把乱七八糟的书和图随便乱扔的架势,你爹要是真的管,就你这明目张胆的臭小子,早就被抽死了!”

“我这就收拾还不行吗?”张琛苦着脸答应了一句,随即慌忙就跳到软榻上,手忙脚乱地把那幅图摘了下来,随即卷起来系好丢在了卷缸里。

很显然,他非常清楚自己桌子上某些书的位置,三下五除二把那几本最要命的塞到了书架的最底下,随即又在外头严严实实堆砌了一堵书墙。

等到他三下五除二把书案收拾干净,又紧赶着把书架上其他几层的书调换了一下位置,这才讪讪地再次来到张寿面前,这一次,他却小声说道:“我又不是什么色中恶鬼,画也好,书也好,是我故意摆出来给我爹看的。可不知道他是真不关心还是假不关心,从来没问过。”

这熊少年整天都在想什么!

张寿只觉得秦国公张川和张琛这对父子,简直比陆绾和陆三郎这对父子问题还要大。可是盯着那张满脸都是不服气兼失望的脸,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从前。唉,谁还没熊过呢?

“我不管你是真是假,这种小把戏以后都收起来,你十六七了,不是才六七岁!要试探你爹什么心思,很简单,以后你给他添了孙子孙女的时候,抱到他面前看他理会不理会,那时候他要是还现在这个样子,那就说明他确实不在乎,你就可以死心了!”

“而你死心之后,不妨把心思都花在好好培养你的子女上,用实际行动让他看看,你这个爹比他这个爹强,那不是比现在这种儿戏似的闹别扭强上千百倍?”直到张琛的脾气,张寿索性顺毛捋,另辟蹊径。果然,接下来三言两语,他就把张琛说得面色正常了起来。

而当这一番对话,等到各家贵介子弟纷纷来临之后,张寿和张琛忙着应付那些人时,被一个小厮原封不动地禀报到了仍然在香舍调香的秦国公张川耳中。可听完之后,张川却只是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此话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听见,包括夫人。”

见那小厮慌忙答应之后告退离去,张川这才放下了手中那碾碎香料用的玉杵,缓缓直起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有些怅然的表情。

他真是没想到,张寿竟然给他那素来执拗的儿子灌输如何做好一个父亲?

秦国公府花园中的这一场小宴,在张琛的特意吩咐,以及秦国公府上下的精心奉承下,倒是办得风风光光,就连原本觉得张琛行事霸道蛮横的几个人,也都不禁觉着,这位秦国公长公子还是挺好相处的。只不过,毕竟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宴席上的气氛也谈不上真正和谐。

而仿佛喝多了几杯的张寿,则是借着醉意,笑吟吟地说:“你们只要记得,到时候在皇上面前不要畏缩,不要胆怯,堂堂正正,坦率诚恳一些就行了。又不是考状元,皇上不会问你们四书五经。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的那点勇气来。”

等到其他人或真或假地应和时,他这才慢悠悠地念道:“还有一件事,你们也记住。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们等待的那个女孩子,也许还在灯火阑珊处,等着你们蓦然回首。所以,别因为一桩婚事就灰心丧气,须知,来日方长。”

浩如烟海的众多宋词,也许纨绔子弟们不是每一首都读过,但其中不少优美隽永的名句,他们却多多少少听过,此时此刻张寿先用天涯何处无芳草点题,而后又用灯火阑珊处收尾,他们一愣之后,不知不觉就有人笑了起来。

等到一场午宴结束之后,张武和张陆自告奋勇留下来帮着张琛收拾,而朱二则是满脸堆笑邀了张寿同车而行回赵国公府。当车离开秦国公府还不过一箭之地时,朱二就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张博士,你有没有想好,回头你和莹莹的婚事该怎么操办?”

张寿正在随着马车颠簸想回头那天子选婿的事,一时分神没听清楚朱二的话,还以为说的是公主郡主们的婚事,当下就随口答道:“那当然是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

朱二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你难不成还想皇上亲自帮你操办婚事?”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张寿这才回过神,等问清楚朱二之前的问题之后,他顿时汗颜。然而,朱二确实点出了他如今最大的问题。没钱没人没房子……在京城这种物价腾贵的地方,别说他只是国子博士,就算他是三品侍郎,单凭俸禄也是别想娶妻的。

当然,和这些身外之物比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已经习惯了那个明艳的姑娘,也渐渐喜欢上了她,但还缺了水到渠成的那一步。

而朱二见张寿沉吟不语,他想着外头是阿六挤走了那个车夫在亲自驾车,他就咳嗽了一声,用非常小的声音嘟囔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家祖母和母亲正在悄悄筹备莹莹的婚事,说不定我爹一回来,我和大哥这当哥哥的还没定终身,她就先嫁了。”

说到这里,他才有些桀骜地看着张寿:“你要娶莹莹,至少得再拿出一点诚意来吧!虽说这话不该我说,莹莹也显然对你中意到了极点,可成婚过日子,那是要各种开销的。莹莹娇生惯养这么多年,难道你能忍心她跟你吃苦?”

“自然不舍得。”张寿微微一笑,随即淡淡地说,“她值得最好的。所以,我和她都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我本来就想着,将来我若娶她,自然要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啧……”

朱二正要嘲笑这是大而无当的空话,可发现张寿眼神迷离,仿佛在发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现在嘴贱一时爽,他回头可是要归张寿管的,更何况,届时皇帝召见的时候,只要张寿轻描淡写说两句话,他那小鞋就穿定了!于是,他赶紧就改变了口风。

“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声,有个预备,别等到被催婚就来不及了。我家祖母给莹莹的嫁妆都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年,少说也有上百抬的嫁妆。至于聘礼,你压根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来,寒门士子也常有娶到大家闺秀的事,难不成全都要掏空家底么?”

“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她嫁到你张家吧!”

第两百一十一章 倒啃甘蔗

第一次入宫,张寿是被清宁宫派来的驮轿接了进宫见太后,第二次是突然被皇帝从陆家召唤了去上朝,如今第三次入宫,当张寿走进乾清门时,心情却比前两次平静多了。他走的是北安门,正好和下朝的官员队伍错开,见乾清门时,他还看了一眼正在撤走的上朝銮驾。

很显然,皇帝也才刚刚从奉天殿回到乾清宫不久。

今天给他引路的内侍是他曾经在司礼监外衙见过一面的准熟人吕禅,刚刚一路上谈古说今,非常健谈。此时已经进了乾清门,人却没有刚刚那种随意了,一句闲话也不敢说,把张寿引到了台阶下头,往里头通报了一声后,不多时就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皇上正在更衣,张博士少待片刻。”

虽说这会儿风有点大,但张寿这一身官袍乃是赵国公府特制,内中夹棉,在如今这种天里防寒保暖已经足够了,张寿见吕禅闻言踌躇片刻,似乎不知道是否该进去,他干脆就不催不问,目光低垂,气定神闲地站在那等候,对四周围那些端详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

趁着这空闲的功夫,他自顾自地想着昨夜去铁匠铺时看到的珍妮纺纱机雏形。虽说他还没有真正试过机,赵四也说还需要微调。几个铁质构件,罗小小也尚未完工,但和他印象中的东西已经相差不远。至于能不能用,回头恐怕得回去请吴氏了。

织染和纺纱虽说并不是同行,但母亲总比他这样的纯粹外行人要强一些。

他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些习惯性走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背后一个声音:“怎么让张博士在门外吹风苦等?”

张寿转身一看,见是司礼监秉笔楚宽正从乾清门往自己这边走来,他便颔首致意,却只见楚宽笑着还礼,又有些微怒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吕禅,这才快步上了台阶。很快,一个中年内侍就从里快步出来,面上也带着几分愠怒,可他来不及开口说话,就被楚宽直接喷了回去。

“柳枫,你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假,但张博士是皇上特地请来的,更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师,你就是这样慢待朝廷大臣的?”

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很想反唇相讥,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算是哪门子朝廷大臣,尤其是看到张寿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根本没理会他和楚宽的争端时,他更觉得心里不痛快,但更多的还是心虚。毕竟,皇帝只是吩咐让张寿少待,却没有说让人在乾清宫外等!

他并不是皇后的人,没理由更没胆量因为坤宁宫中的那位至今还被勒令闭门思过,于是就给张寿脸色看。要不是因缘巧合探听到,清宁宫中的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张寿,更不喜欢他掺和到皇家事宜中来,刚刚他也不至于暗示人让张寿在外头吹风。

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只是之前传话的人一时疏忽,小事而已,楚公公何必如此夸大其词?”他说着就立刻挤出笑容招呼张寿道,“张博士快请进来,刚刚那个连传话都不会的狗才,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既是让人传话让我稍待,并未宣召我进乾清宫,我怎好擅自入内?虽说我曾经是山野闲人,但如今身为国子博士,自然不能让人说我不知礼。”

楚宽见张寿不软不硬地把柳枫顶了回去,当下立刻似笑非笑地瞥了这位乾清宫管事牌子一眼,旋即立时大步闯进了宫里。他是特旨出入乾清宫不用通报,不分日夜都能长驱直入的人,所以柳枫吓了一跳后,却也顾不得张寿了,连忙追了上去。

而两个人这一走,张寿顿时暗自呵呵。楚宽和柳枫一看就明显不和,所以借着他在这里等候这点小事还要掐一掐。不过,他虽说并没有什么鲜明的偏向,但之前都没进乾清宫,现在又不是皇帝宣召,那他之前不是白等了?

觉得双手有点冷,他就举起手来,轻轻哈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才刚做了一半,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院子角落中两个宫人正在一面洒扫,一面偷偷窥视自己,当对上他的目光之后,两个明显年岁挺小的宫人慌忙低头,其中一个一瓢水泼洒得高了一些,水滴顿时溅出去老远,其中几滴水正好溅到张寿官袍下摆。

见此情景,其中一个宫人登时吓住了,她下意识地拿了抹布上前想要弥补。可还不等她靠近,张寿就笑道:“几滴水而已,不妨事。这种干燥天气,干透之后就看不见了。”

而正好出来的皇帝,看到的就是张寿温言相对,那小宫人又激动又惶恐,连连屈膝行礼谢罪的情景。他莫名地觉着这一幕很有意思,于是就站着多看了两眼,谁知道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你个偷懒的丫头,让你和人洒扫,你怎么敢大胆兜搭张博士!”

张寿刚刚就感觉已经有人来了,此时顺势转身,见皇帝正笑眯眯地打量他,身后站着楚宽,而另一侧指手画脚的正是之前那个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他就长揖行礼道:“皇上,是有人在洒扫时稍有无心之失,臣知道皇上一贯宽大,定然不会怪责这等小事。”

“朕确实一贯宽大,不像那些小题大做的人。”皇帝语带双关地呵呵一笑,发觉身后悄无声息,仿佛就连呼吸也一同摒止了,他就冲着张寿微微颔首道,“礼部一会儿就会派人把那些小子送到乾清宫廊房,朕本来打算带你去见见太后,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他招招手叫了张寿上前,又示意人跟着自己进乾清宫,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朕和皇后全都被太后勒令闭门思过,朕这些天除却朝会,晨昏上清宁宫问安,其他时候都不出乾清门,如果今天因为你到就破例,还不知道被人说什么闲话!”

柳枫本待跟皇帝进去,然而,听到这一番若有所指的话,他登时打了个寒噤,尤其是发现楚宽正哂然冷笑看着自己时,他不禁越发后悔。

张寿虽说不是什么高官,也还没有真正把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素来很得宠爱的朱莹娶过门,但很显然,皇帝对其颇为爱重的这种传言,竟然是真的!他真是失心疯了,听到别人嚼舌头传清宁宫的闲话就信以为真,这下就弄巧成拙了!

他也顾不得楚宽回头会不会利用这件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连忙快步追了进去。然而,他本以为张寿会顺着皇帝的话头,继续刚刚被撂在外头吹冷风这样一个话题,谁知道张寿却是绝口不提此事,而是正在和皇帝谈论之前的太祖遗物。

“你有心了,太祖手札的原稿,朕放进了古今通集库珍藏,至于抄本,朕闲来无事也翻了好几遍,只可惜什么都看不懂,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解出来。”

“臣只能说试一试。但这和之前那些东西不同,难度很高,臣不得不预先对皇上说一声,希望渺茫。毕竟,那些符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以臣并没有什么头绪。”

“没关系,朕不急,古今通集库里,类似的手稿还很多。堆了快百年了,还是解不出来,死马当成活马医,所以你只要尽力就好。朕不会催你,你如果有什么进展,直接上书给朕就行了。唔,就用之前朕赐给你的那个匣子,你和朕约定一个密码。”

跟在柳枫后头进来的楚宽正好听到这番话,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随即连忙出声说道:“皇上,古今通集库里那些太祖手稿放置多年,不如让张博士也看一看抄本?”

张寿很早就听说过,古今通集库里保存着很多太祖手稿,当初皇帝还调侃过,如果他再立功,就让他去里头看看,可后来他却从葛雍那儿得到告诫,就连很多大学士都没能获准,也就绝了这个心思。如今楚宽这一提,他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最终干脆摇了摇头。

“那些文字太过诡异,就算是多一些参照,我也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来。楚公公还请不要焦急,我毕竟让张琛陆三郎他们抄出去了好几份分送各方,群策群力之下,总会有成果。”

见皇帝点头赞同了张寿这番话,楚宽就算心中再怏怏,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接下来皇帝笑着只谈选婿之事,他就更不好拐到这个话题了。很快,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皇上,德阳公主、永平公主、信阳郡主、宁河郡主正在清宁宫。太后命奴婢禀报一声。”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寿终于辨别出了这个声音。那似乎是他曾经在清宁宫中见过的,太后身边侍立的某个中年女官的声音。而此时此刻,他琢磨她这番话,只觉得太后此举似乎像是未雨绸缪,很可能是担心皇帝带着女儿侄女一块选女婿!

而皇帝则是若无其事地笑道:“母后还真是不放心,你回去告诉母后,当年因为清宁的事情,她就大发雷霆,朕如今不敢再那么离经叛道了。好了,楚宽,你去看看人都到哪了。到了之后就都安置在前头廊房里,给他们备好茶点,然后按照名单,朕一个个见!”

随着外间玉泉答应一声,随即悄无声息离去,楚宽也连忙满脸堆笑出了门。他这一走,皇帝见张寿站在那里,眼神宁静,端庄大方,他就斜睨了一旁脸上分明露出了惴惴然表情的柳枫,嘴角一勾就开口吩咐道:“柳枫,给张寿看座,然后去沏上最好的茶,再备好茶点。”

“四十个人,每个人就算问三五句话,这么多人恐怕也得见到下午去,得做好大耗时间,午饭都没空吃的准备。张寿,你要是撑不住了就说,你可是试金石。”

张寿见皇帝意味深长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位天子所指为何,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很显然,皇帝未必是怕他坐不住东倒西歪毁形象,恐怕是暗示他,憋不住了尿急就赶紧去!四十个人,就算五分钟见一个,那也得三个多小时,确实是打持久战!

趁着人尚未到,柳枫已经忙不迭地出去预备,他干脆就毫不犹豫地用理直气壮的口气说:“能否先让臣借用一下净房?”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就不禁莞尔。他指了旁边一个小内侍,嘿然笑道:“去吧!”

见皇帝没有恶趣味地派个宫人跟着,张寿顿时松了一口气。而等到在皇帝那宽敞却陈设雅致的净房里纾解负担时,他就有些惊讶地看到,这儿没有夜壶,没有净桶,直接用的是高处水箱流水冲洗污物的设计。不用想都知道,古代皇宫能有这种设计,必定是多亏太祖皇帝。

当他出来之后,却只见一张宽大的扶手椅已经摆在了皇帝宝座的右下手位置,旁边还搁了一张高几,上头摆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精致梅花纹茶盏,一旁是一个朱漆攒盒。他走近前一看,就只见里头是四色小点,杏仁酥、牛肉酥、绿豆糕、水晶饼,全都是一口一个大小。

他少不得谢了一声皇帝,这才坐了下来。等候来人的这段空余时间,皇帝竟是饶有兴致地问起了他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其中不少都是今日参加终选的人,他也就耐心地一个个解说。而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柳枫见张寿谈笑自如,对各人优缺点都毫不矫饰,不禁暗自纳罕。

就算皇帝这些年来大多以温和的一面出现在大臣面前,可他当然知道,皇帝大发雷霆时如何吓人,皇帝杀伐果断时何等无情。而大臣们也多数能领会到这是生杀予夺的天子,站在御前或严肃或郑重,或惶恐或小心……至于平常心三个字,除了资深大佬没人能做到。

可眼前这个他曾经认为就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张寿,却恰恰轻轻松松就做到了!

就在张寿最后应皇帝询问而说到张琛时,外间恰是传来了楚宽的声音:“皇上,诸公子已经在廊房中候命,依照名单,第一个是张琛,可要带他进来?”

皇帝看了一眼从容自若的张寿,突然呵呵笑道:“就按照名单……但是,叫人的时候,你告诉他们,倒着来,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第一个进乾清宫,张琛放在最后。这就叫倒啃甘蔗,渐入佳绩。”

张寿显示一愣,随即就忍不住轻吸一口气。礼部那名单,很可能是按照家世排列的,现如今皇帝这一手,恰是让家世差的排在前面。然而,这对那些家世略差的人来说,绝非是利好,因为他们得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面对骤见天子那巨大的压力!

皇帝这一招,真够坏的!

第两百一十二章 无趣和有趣

正如张寿预想的那样,第一个进来的青年哪怕从面相上看,比他此时似乎还要大一两岁,然而,那种毫无准备之下的惶惑却是满满当当地写在脸上。尤其是当人有些身体僵硬地行过礼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之后,他更是发现,青年顿时懵了。

“你既然是第一次见朕,那就自报家门,说说你自己都有什么优点缺点吧。”

这好像和面试的自我介绍有点像……

张寿正这么想时,皇帝就笑呵呵地说:“想当初太祖皇帝招纳天下英杰时,据说每见一人,最初也是和朕现在似的,让人自述自身。哦,那时候天下大乱,还要再加上,擅长什么武艺。只可惜,后来科举日渐健全,为君者,就少有机会再亲自问臣下这些最浅显的问题了。”

皇帝说着就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些感慨。往日能走到他面前的,都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官员,每个人的履历都清清楚楚摆在他面前,但各人性情,那就不知道了。如爱好性情品格这种无法完全探知的小细节,则是依赖于他的父皇,睿宗末期时的那点小把戏。

他的父皇把那样一个地方托付给了一个其他人视作为北虏的降臣,而那个降臣却也打理得很好。他还记得父皇在临终托付他时说的话。

“朕从外藩而君临天下,天下官民面服心不服者众多,不得不以歪门邪道探知官民士人性情。他日你励精图治,天下兴盛时,切记勿要再用此等小道。”

父皇并不指望探知大臣阴私,然而,人在极度放松的时候,往往会露出真性情。而一个人的真性情,会影响一个人做出的决定和选择。如今他即位二十六年,本来已经有了把那地方彻底放出去的打算,可让他惊异的是,张寿竟然对听雨小筑贡献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此时,皇帝心里转着这些毫不相干的念头,直到眼见第一个应选者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战战兢兢,词不达意,他这才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就看了张寿一眼。同样是年纪差不多,家世还相差很大,两个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张寿也被这位工部某郎中次子的语无伦次给弄得有些头疼,见皇帝看向自己,他没顾得上这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皇上想要听的很简单,比方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平日喜欢读什么书,有什么兴趣爱好,将来有什么志向。”

听到有人说话,工部郎中次子许繁顿时下意识循声望去。当看到皇帝右下手坐着一个眉目清朗,眼若晨星的少年,容貌俊逸到让他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黯然失色,他原本的七分紧张顿时化作了十分,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乱七八糟的问题。

那是谁?那也是今天的考官之一?不对不对,这又不是科举,哪来的考官……

当许繁浑浑噩噩地离开乾清宫之后,他才猛然清醒了过来。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我刚刚都在做什么?难得的面圣机会,皇上还让我介绍自己,我竟然都给弄砸了!

懊恼到简直想死的许繁狠狠砸着自己的脑门,直到一旁传来了一声咳嗽,他方才如梦初醒,惶恐地看向一旁,却只见之前带他来的那位司礼监随堂吕禅对他和气地笑了笑。

“许公子你是第一个,若是有什么差池,也不用太在意,皇上刚刚说了,日后好好练一练胆子就行了。”若非今天之事非同小可,也用不着吕禅亲自担当。他按照楚宽暗地里的吩咐宽慰了两句,见许繁明显脸色好转了许多,他这才笑吟吟地说,“好了,你先出宫去吧!”

许繁听到自己竟然不用回廊房,而是直接出宫,后悔不迭的同时,却又有些幸灾乐祸。如此一来,后面的人未必知道前面如何,他这丢脸的事也不至于传得人尽皆知。最好人人都和他一样紧张到手足无措,那样他也能心理平衡一点。

也许是许繁打心眼里的祈祷有了作用,第二个人的表现没比他好到哪去,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在张寿听来,几乎是等于在御前做了一篇我家都有些什么成员的命题作文,偏偏说到兴趣爱好的时候竟然还脱口而出爱看春秋,却在皇帝考问了两句春秋典故后哑口无言。

直到皇帝耐着性子见到第五个报选的少年,那自我介绍才算是从容自若了起来。和其他战战兢兢的少年们不同,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张寿,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后,方才不慌不忙向皇帝行礼,而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不但报了祖上三代履历,还着重强调了他们的功勋。

“臣的祖父虽说当年只考到举人,但在一任教官之后,又不嫌偏远,做过云南和福建总共两任县令,他勤政爱民,离任时深受好评。家父进士及第,初观政吏部,后任主事,员外郎,如今官居吏部考功司郎中,兢兢业业,从未有丁点差错。臣自幼受他们熏陶……”

见人神情自若地谈起自己读过什么书,业已在院试当中脱颖而出,考中了第五名秀才,张寿不禁在心里暗自说,这看上去是个一心科举的读书公子——估摸着今天不是想借这个机会表现自己,就是觉得娶个郡主对自己的前途有益无害。

至于是否真的希望娶公主,就要看人对自己的前途究竟是个什么预计了。是封疆大吏就心满意足,还是誓要入阁拜相才甘休。

人家表现得很好,他当然不用再去提醒,更不会随意开口询问,而是静静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从各方面看都仿佛很优秀的少年郎。等其说完之后,他正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突然只听皇帝问道:“张卿,你觉得这位肖郎如何?”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可谓一表人才。”

被皇帝亲切地称之为肖郎,肖云不禁心中激动,虽说试图使劲压住这股高兴劲,面上仍是不禁流露出了些许。他虽说并没有见过张寿,但观人形貌,再听到皇帝那张卿的称呼,他就知道人是谁了,此刻听到张寿这品评,他不禁更是自鸣得意。

就算张寿是皇帝钦点国子博士,而后又拔擢到翰林侍读兼詹事府左赞善,而且即将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那又如何?难道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道他不够优秀?

而皇帝听到张寿这样的评价,却是突然笑意盈盈地问道:“那张卿觉得比之你如何?”

皇帝刚刚突然问自己觉得人家如何时,张寿就预感到他要出幺蛾子,此时见果然如此,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先祖父为平民,先父为秀才,臣家世不如肖公子。臣从开蒙读书到现在不过数年,不如肖公子。臣闲居乡野多年,见识稀少,不如肖公子长在京城,见识广博。”

“臣素来每到夜间就不再读书,生怕伤眼,不如肖公子手不释卷,日夜勤读。所以,臣从未下过科场,也没有功名,不如肖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生员。”

他说着顿了一顿,见肖云那股志得意满根本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臣比他强的,唯有两点。一则是对算经略有所得,于是薄有微名。二则是对于教书育人稍有心得,侥幸能让几个浪子回头,总算是不负皇上所托。”

“张卿为人坦诚,不,应该说是谦冲。”皇帝顿时大笑,见站在那里的肖云面露阴霾,眼睛忍不住往张寿瞟去,他就敲了敲扶手道,“不过你说得不错,肖郎能在出身不错的情况下刻苦攻读,着实难得。对了,肖郎在诗词歌赋之外,还擅长什么?”

肖云正在偷瞟张寿,心想人刚刚说的那一连串不如,这到底是明褒暗贬……还是明褒暗贬?当听到皇帝问自己擅长什么,他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才朗声说道:“臣小时候曾经有些抚琴的天赋,但后来父亲教导,玩物丧志,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上,不如早日踏上仕途,穷尽所学来安抚一方百姓,所以臣后来就放下了琴艺,如今早已生疏了。”

“哦。”皇帝微微颔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了笑说,“来人,赐肖郎经厂印制的新书一部,你且退下吧。”

肖云不知道皇帝对自己观感到底如何,却也不敢拖延,等到一旁有人给他赐书之后,他慌忙谢恩行礼告退。当他出了大门时,却正好听到张寿正在和皇帝说话:“若非今日时间有限,如此家学渊源,又勤学苦读,胸怀大志的少年郎君,臣倒是想再请教请教。”

“后头还有三十几个人,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今天要见不完了。”

随着厚厚的门帘落下,肖云这才如释重负,脚下步子一下变得轻快了不少。而等到下了台阶,他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张寿之前说的话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文过饰非之处,而他也已经竭尽所能表现了,至于剩下的,那就听天由命好了!

能娶到郡主自然最好,娶不到的话,他至少给皇帝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印象!

而在确定人已经离开很远了,皇帝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是选地方官,肖云这样的人自然不错,可连抚琴都会因为读书而放弃,足可见他是个相对古板的人,如此郎君,只怕朕的女儿和侄女们会嫌弃太刻板无趣了。”

张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才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臣也不会琴棋书画,连骑马也只是初学者,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很刻板无趣的人。”

“是啊是啊,能在听雨小筑那种地方说人家跳舞的美人是曲项向天歌,你要不是遇见了莹莹,你这么刻板无趣的人,这辈子可怎么办?”皇帝没好气地打趣着张寿,见人满脸无辜,他看着那张斯文俊秀的脸,突然又觉得自己言过其实。

男子爱美人,女子又何尝不是喜欢美男子?别说张寿并不是真的无趣,哪怕他真的无趣,只怕也有的是女孩子愿意飞蛾扑火……咳咳,不对,不是飞蛾扑火,是自投罗网!

肖云过后,渐渐就轮到了半山堂中某些家世较为一般的监生。因为有些人早就知道张寿会在一旁陪选,所以会装着惊愕一下,然后再恍然大悟地对着张寿恭恭敬敬拱手行礼,在皇帝面前特意表示自己尊师重道,当然更多的是暗自希望张寿为自己说句好话。

对于这样的居心,皇帝何尝不知道,可看到张寿那张无可奈何的脸时,他却也懒得戳破。然而,让他惊异的是,几个明明身为官宦之后,却素来并没有什么好名声的家伙,在面对他的提问时,却都表现得颇为从容,至少并不怯场。

有人坦诚自己年少不好读书,耽误了大好时光,而在他再次问兴趣的时候,人就立刻说自己迷恋奇花异草,还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花草心得,最后醒觉到说了一堆废话,方才讪讪谢罪。

有人坦诚自己读书资质有限,前背后忘记,但很喜欢收藏前人法帖,家里少说也藏了有名头的没名头的各种法帖上百本,奈何字还是写得难看,惹来皇帝忍俊不禁。

还有人振振有词说自己娶到妻子后一定会竭尽全力对她好,绝不纳妾蓄婢,纵使河东狮吼也甘之如饴,结果被张寿一句“她要是罚你跪搓衣板呢”,不幸地噎了个半死,好半晌才悻悻回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被皇帝笑骂撵走。

皇帝原本只当这番接见多数会像是那个肖云那般,下头的人凛凛然如对大宾,最终人见多了就枯燥乏味,可二十多号人见下来,虽说他午饭都只是用茶点凑合的,却越见越觉得有意思,到最后当张武进来时,他听其自报家门乃是南阳侯第五子,就忍不住戏谑地笑了一声。

“张武,朕听莹莹说过你。听说你排行第五,你爹就给你用武字取名,你可有恨过他这个爹实在是太懒太随便,对你这个儿子也浑然不放在心上?”

“臣……”张武简直是完全懵了。这算什么问题?皇帝怎会如此刁钻?

然而,当他看到陪坐一侧的张寿满脸轻松,他就陡然冷静了下来。要否认很简单,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孝子也很简单,但张寿既然这么一副表情,之前又说过不妨坦率诚实,他就横下一条心,当即垂下头去。

“回禀皇上,臣非圣贤,自然曾经是有过怨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胆抬头直视圣颜,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但后来见过张博士,又在那融水村住了那么多天,臣就想明白了。父亲儿子再多,臣从前是有些被忽视,但至少并不曾让臣受过饥寒之苦!”

第两百一十三章 天子赐

张武到底出自侯府,刚刚大胆直视御容,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此时那股胆气过去,他自然而然又低下了头,竭力避免去看张寿有没有给他什么暗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还算不错,可多年的经历,却让他没办法树立起太大的信心。

但他还是尽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父亲和伯父全都起自卒伍,如果没有父亲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上阵拼杀,他也没有现在的爵位和前程。所以家里那荣华富贵,是父亲应该得到的,而我等儿孙能享用,已经是得天之幸,即便所得不均,也没有怨天尤人的道理。”

“因为如若父亲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兵,那么,也许就没有臣这个儿子了。即便臣能够出生,那多半也就是一个从小顶了天混个温饱,在这么大年纪就不得不去光着脚种地、做工甚至乞讨挣饭吃的贫家子而已。父亲给我多少,对我多好,那是他的心意,而不是他的本分。”

就算他的嫡母很厉害,也只是打压,从来没有虐待或者暗害过他和其他庶子。较之其他豪门大宅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他只是被忽略,被冷落而已。父亲尚且能从一介小兵到如今的位置,他哪怕没有这样的武勇和胆略,但难道将来连温饱和小康都不可得吗?

张武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这些日子渐渐理顺的思绪,本来还只是纯粹给外人听的场面话,渐渐就流露出了真心实意。他突然转过身子,对着张寿深深长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多亏老师这些日子的教导,我才算是明白了。”

张寿本来就觉得张武这番话恰到好处,此时顿时笑道:“不要什么事都推在我头上,你有那样的想法,那是因为你自己成长了,也是因为你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成长了,于是大家彼此影响,耳濡目染,你们自然而然就破茧成蝶了。”

人家既然表达了最初的怨尤之心,又说出了成长之后的体悟,还顺便捧了一下他这个老师,着实面面俱到,他就顺带夸夸学生呗?谁让这番话说得实在不错!虽然他并不完全赞同。

而皇帝看惯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明争暗斗,此时听到张武这个答案,那就更加百感交集了。尽管之前见过那么多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远远要比张武优秀的,可他却觉得刚刚兴之所至,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着实是带来了不小的收获。

“好,真是很好。朕很意外能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来,竟是在宝座前来来回回走了两步:“这个世上,为人庶子者,大抵都希望为人后,继承家业,如此便可扬眉吐气,但大多数人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先祖,这家业又是如何来的?还不是筚路蓝缕奋斗打拼而来的!”

“埋怨长辈不公,该给你的没有给你,说到底,从一开始就输了。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输家的位置,只有输家才会喋喋不休埋怨不公。想当初南阳侯和怀庆侯当初从小卒到双双封侯爵,一向是无数人憧憬的榜样,可又有几人知道那险死还生的艰辛?”

皇帝感慨完之后,却又突然叹了一口气,随即重新坐回了宝座。

一个排行靠后的庶子,还能够理智地放弃本来就不可能继承的家业,可那些排行靠前根正苗红的嫡子,有几个能放弃那大好家业的诱惑,又有几个能不在背后怨怼父亲甚至母亲?

长子怨父母生儿子太多,分薄了家产;次子怨父母为什么不早生他两年;三儿子四儿子也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凭什么那些没能耐的兄长要骑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任何一个家庭要延续血脉都不得不开枝散叶,可开枝散叶的结果往往就是争抢家业。

就算本朝制度,家业诸子均分,可祖宅祭田,却是不分的,因为这是宗族传承的基础。

就和他能够把内库中的财产均分诸皇子,却绝对不可能把这皇帝宝座分下去一样。

意识到自己再赏识张武,却解决不了自己如今越来越觉得棘手的那个问题,皇帝最终还是有些意兴阑珊,继而轻轻点头道:“张武,你且好好奋发努力,朕很看好你。”

张武登时又惶恐又激动,慌忙屈膝下拜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刚刚那番话是臣真正的心意,但臣其实文不成武不就,也并未真正想好将来应该如何。臣只能说,努力跟着老师学习世间之理,学习为人处事,学习如何经营将来。”

张寿忍不住以手扶额,随即就抬头看向皇帝,欠了欠身苦笑道:“皇上,还请宽宥张武第一次面圣,所以有些语无伦次。他说的是真心话,但是……”

“好了,别但是了,朕听出来了,他觉得你这个老师不错,那就行了。”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说,“你刚刚说他有很多益友,他也认定了你这个良师,这不是很好吗?能有良师益友,方才能够让自己的心胸宽广起来,这是有利彼此的事情。”

皇帝接下来又问了张武几个问题,最后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柳枫,去东暖阁里,把朕书桌上那只梅花笔洗取来,赏赐给张武,算是朕嘉许他为子之德!”

张武登时大愕,尤其是抬头看见张寿也露出了一丝讶色,他立刻意识到并非人人有赏,心中又是狂喜,又是不安。然后,天子赐,不敢辞,他也只能叩头谢恩。等那即使擦过却依旧带着几分湿意的笔洗接了在手时,他更是心中一片滚烫。

这赫然是天子常用之物……他居然运气这么好!

眼见张武再次谢恩起身之后,转身出去时脚步分明有些不稳,张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张武,抬头挺胸,越是看脚下越是容易绊倒!难不成你想把御赐之物摔了,让人笑话你吗?”

张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先是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调匀呼吸,随即微微侧身低头谢过了张寿的提醒,这才大步出了门去。

眼看门帘落下,人消失在门外,张寿这才站起身对皇帝说:“皇上这赐物,被外人看见,会误会张武已经入了圣心。万一传出点闲话……”

没等张寿把话说完,皇帝就嘿然笑道:“朕就是已经圣心独运了,否则怎会赏赐他朕用过的笔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论从前如何,但至少如今这颗心是放正了。德阳那孩子一贯谨小慎微,给她一个热衷前程,又或者恣意张扬的丈夫,反而害了他。朕觉得张武不错。”

张寿顿时愕然。他记得朱莹说过,德阳公主对张武的第一印象不错,张武自己也说过尚主是福分,但不敢奢望。于是他思前想后,还是请朱莹对皇帝把某些话说清楚。那么现在,皇帝到底是带着定见选女婿,还是真的因缘巧合?

见张寿那呆愣愣的样子,皇帝不禁好笑。你以为朕为什么要问张武这些,还不是从莹莹那里听了她的敲边鼓?既然人还不错,那么自然也就定下了。想到这里,他就扬声叫道:“好了,下一个!”

张武之后,便是张陆。因为司礼监早就得了吩咐,前后两人错开,因此他并没有遇到张武,更不知道一贯视作为难兄难弟的张武竟然从皇帝那儿得到了难得的赏赐。此时此刻,他先向皇帝施礼,随即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旁的张寿一眼,连忙就侧身做了一揖。

见此情景,皇帝忍不住笑道:“你们这些半山堂的,道是人人尊师重道,只不过瞧见张卿却都不怎么惊讶。怎么,是他早就告诉你们这件事了?”

这个问题和之前问张武的一样,异常犀利刁钻。张陆素来性子滑胥,可正想绞尽脑汁搪塞的时候,他就看到皇帝目光直视自己,登时心中一慌。

他下意识地说道:“是,小先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坏了。他也不知道平时很会临机应变的自己怎么会突然犯这种错误,更顾不得骂自己傻,慌忙解释道:“皇上,是臣和其他人对于面圣心里没底,所以央求小先生能指点指点我们,可就在那时候楚公公来传话,我们正好在,后来就死缠烂打询问……”

还没等张陆把话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继而问张寿道:“他们问了,张卿你就对他们直说了?”

“因为楚公公并没有说,事情要保密。”张寿坦然说道,“而且,不是他们死缠烂打问的,而是臣主动告诉了他们。然后就把他们给撵走了。他们平日里老是被人在背后说是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臣想着届时待在皇上身边,多少能给他们一点底气,所以索性早告诉了他们。”

张武一下子更慌了:“不不,是小先生受不了我们问个不停,这才一不小心说漏嘴的!”

“狡辩!”皇帝没好气地捶了捶扶手,见张寿从容不迫地起身长揖,而张陆则是一咬牙就直接跪下似乎想要请罪,他突然就笑了一声,“此事本来也不用保密,否则楚宽也不会正好候着你们一大堆人聚在一块的时候去见张卿。”

他说着就笑眯眯地端详面色灰白的张陆道:“张陆,你胆子倒是不小,为了维护你的老师,居然在朕面前也敢打花腔?以你这老师的性格,他要不想说,别说你们死缠烂打,就算是拳打脚踢,也甭想撬开他的嘴!”

见张陆那张脸干脆从灰白变成了惨白,皇帝就轻描淡写地说:“天地君亲师,你这算不算是把师放在了君前?”

“臣……臣……”张陆双股打颤,最终颓然跪下,额头贴着地面,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即便是觉得皇帝从前似乎不是这样严苛的人,但皇帝这种生物素来多变,因此张寿不敢去赌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也只能走到张陆跟前,直接把人挡在了身后。

“皇上若是觉得张陆有错,首先那也是臣的错。教不严,师之惰,还请看在他年少无知,又是一心维护臣,宽宥他这一次。”

张陆只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蠢极了,本能地抬头叫道:“小先生,那是我说错了话!”

皇上定睛看着面色依旧平静的张寿,见张陆竟然伸手想要去抓张寿的袍角,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好了,朕不过是试试你们两个。今日又不是朝堂奏对,又不涉及什么大事,哪有那么多过错。只不过,张陆你需得记住这个教训,一个谎言,得要很多谎言弥补。”

张陆已经是觉得汗如雨下,闻听皇帝此言,他哪里还敢说半个字,慌忙叩头应道:“臣记住这个教训了,今后定然不忘皇上这番教诲。”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尊者讳,揽过于己身,这不算错,但错就错在你一开始就为朕威势所慑,乱了方寸。”皇帝似乎对这番吓唬人的效果很满意,接下来又好整以暇地问了张陆一大堆问题,最后点点头道,“柳枫,去把朕桌子上那支宣城紫豪拿来,赐了给他。”

居然有赏赐?这是什么鬼?满脑门子汗的张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甚至连抬头擦汗都顾不得,就慌忙谢恩不迭,可当接过了柳枫匆匆送来的赐物,他再次谢恩站起身时,却因为心神恍惚一个踉跄,直到张寿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回神。

感觉到那只手在他的前臂上重重握了一下,张陆终于丢掉了那些惶惑,但心下却是惭愧至极。早知道他就应该按照之前张寿吩咐的那样,坦率诚实,又岂会吓成刚刚那个样子?

而当张陆退下之后,张寿算一算接下来还有六个人,其中就有倒数第一的张琛和倒数第二的朱二,再加上另外四个,六个人清一色都是半山堂的监生,而且都曾经在翠筠间里呆过。当下他就单刀直入地说:“皇上,接下来全都是臣的学生,臣还是避避嫌,不再说话了!”

“张卿何必当真?朕只是另辟蹊径,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些曾经被人认定没出息的后生小子而已。”皇帝笑容可掬地看着张寿,语气显得很诚恳,“你大可放心,接下来朕绝不吓人!”

你也知道这很吓人?张寿暗自腹诽,但在皇帝的目光注视下,他终究没有力争,却是重新坐了回去。皇帝赏赐笔洗给张武,意思还很明确,可赏赐紫豪给张陆,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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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 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

既然对张寿说了朕绝不吓人,接下来的四个人,皇帝一一接见时,问出来的问题就平常多了。而这四个按顺序进来的贵介子弟见张寿含笑端坐一旁,自然而然就有了底气,虽不能说是对答如流,在皇帝面前却也表现得颇为镇定,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并未考学识的缘故。

只不过,临到末了,这一次皇帝却对每个人都提了相同的问题:“你们想要迎娶朕的哪个女儿或侄女?”

甭管是最初表现得多么淡然若定,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面前,张寿就发现,人人发懵,一个幸免的都没有。而在反应过来,四个人的回答也各有不同。

“臣倾慕永平公主多时,虽自知才疏学浅,但还是想厚颜试一试……”这是直截了当型。

“臣知道皇家宗女素来品貌兼优,不论能娶到谁,都必定是臣良配。”这是试图全不得罪型。

“臣听说宁诃郡主自幼父亲过世,兼且喜欢看戏,臣父亲心地慈和,正好是个爱看戏的……”而听到第三个家伙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带偏,张寿严重怀疑换成自己为女儿和侄女选婿,绝对会立马大骂,你是自己娶媳妇,还是想给你自己找一个继母?

“臣只远远看到过永平公主一面,但只见风华绝代,由此可见其他公主郡主风姿。臣希望未来的子女,能有诸位公主郡主那样优秀的母亲。”这则是媳妇还没有就开始想儿女的。

因为皇帝这一次并未每见一个人就问自己观感如何,这四个人见完,张寿只觉得心累。他甚至不得不庆幸皇帝之前没有逮着人就问这个问题,否则那千奇百怪的答案,绝对会让他气得笑出来。在这种婚姻全凭父母的年代,大多数年轻人,压根就不敢想另一半。

而且就算想了,你轻易敢在皇帝面前说?如果你真的指名道姓说是喜欢哪位公主哪位郡主,皇帝再多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们,那时候万一一个应对不好,皇帝勃然大怒呢?

偏偏就在他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当第四人离开之后,皇帝竟还突然问道:“张卿,这四个你怎么看?”

尽管答应帮人说好话,但那也得要他们自己表现良好才行,此时,张寿就忍不住没好气地说:“第一个不会写八股文,光会厚颜打动不了永平公主;第二个那回答放之四海而皆准,实在是太滑头了些。第三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听到宁诃郡主的喜好,居然还把重点搞错了。”

“至于第四个……”张寿顿了一顿,这才叹了口气说,“还没成婚就已经想到了子女,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要是此次没有娶到公主又或者郡主,臣怀疑他日后的妻子过了门,知道了这件事,光是看他的眼神就能让他狼狈一辈子。”

他说着就看了看大殿里为数不多的人,满面诚恳地说:“所以,为了这四个小子不要因为一时愚蠢误了终身,臣恳请皇上和诸位,不要笑话他们,不要把他们的蠢话传出去。毕竟,和他们一样,大多数未婚男子都没想象过未来妻室何许人,更没想到要当众说出来。”

“张卿,你这话提醒了朕。”皇帝似笑非笑瞅了一眼左右,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今天这四十个人表现如何,只有朕和张卿,还有尔等知道。若日后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在外流传,那么,朕唯你们是问,到时候可不要怪朕连坐!”

皇帝的警告自然无人敢当等闲,不论是皇帝身边侍立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还是其他几个宫人,又或者是司礼监秉笔楚宽,全都齐声应是。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衔恨提出此事的张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如此明确的连坐威胁下,众人自会一个盯着一个。

而警告完自己的近侍们,皇帝就笑眯眯地说:“张卿刚刚只是品评他们对朕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不曾说他们前头的表现,未免有失公允。但总的来说,这评判实在是犀利入骨。接下来是朱家二郎和张琛,一个是你未来二舅兄,一个是你亲自点的斋长,不知他们如何。”

这两个……比张武和张陆的不可控因素还要多。幸亏陆三胖那小子已经订婚了,否则今天真是要头痛死!

张寿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很淡定:“朱二公子素来心性不定,而且性格冲动,容易被人挑唆,但如今已经渐渐知道反省,也能客观认识自己和长兄的差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要说将来,却还太远了。”

“张琛曾经在临海大营造成的那桩乱子中挺身而出,有很难得的正义感。”张寿故意含糊其辞,没有明说是之前张琛的揭盖子,还是在翠筠间里的冒险行为,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他虽然桀骜不驯,暴躁冲动,但关键时刻却能振臂一呼,颇有领袖潜质。”

柳枫忍不住暗自呵呵。朱二那是赵国公府之耻,张琛也是连其父秦国公都不愿意管的纨绔子,就这么两个货色,张寿竟然能把他们夸得如此天花乱坠?

而皇帝却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只剩他们两个了,他们又是老相识,那就这样吧,让他们两个一块进来,朕一块考问!”

毫无疑问,这不合规矩,对前头三十八个人来说,甚至可以加上不公平三个字。然而,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绝对的公平,楚宽当下就答应一声,竟是亲自出去叫人。而趁着等人进来的功夫,皇帝就突然笑问道:“朕听秦国公说,他把张琛托付给你了?”

这一次,张寿顿时异常错愕。秦国公张川不至于吧?你一个当父亲的不管儿子,全都推了给我这个老师,这就已经够离谱了,却还不觉得丢脸,竟然在皇帝的面前把这一点也说了?他当下就板着一张脸,冷淡地说道:“臣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秦国公这样的父亲!”

“哦,张卿何出此言?”

见皇帝对自己指摘张川并未露出什么异色,而是饶有兴致地反问,张寿就没好气地说:“身为人父,也该有身为人父的职责,怎么能小时候直接丢给母亲和保母,长大了丢给老师和儿媳?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秦国公养而不教,他就没反省过么?”

此时此刻,就连其他宫人也不禁暗自咂舌,心想张寿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在皇帝面前如此非议堂堂国公。而柳枫更是忍不住去看皇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皇帝非但没有责备张寿如此逾越,反而意味深长地说:“照张卿这么说,秦国公好像还过错挺大的?”

皇帝说着就呵呵笑道:“难道张琛从前顽劣,他自己就一点过错都没有?”

“如果父亲管教了,儿子却不听,一味胡闹闯祸,那当然是儿子的罪过。但是,如果父亲撒手不管,以至于儿子生出了逆反之心,因此自暴自弃,那当父亲的当然有错。秦国公从前对张琛不闻不问,今天又把张琛托付给我,他这个当父亲的未免当得太轻巧了!”

“哦?刚刚张武还曾经说过,因为父亲浴血拼杀,这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他身为庶子,从小衣食无忧,所以不能苛求父亲一视同仁,更决意自给自足,奋发向上,朕看着张卿你那时候不是一副很赞赏张武的样子?”皇帝不依不饶,继续反问。

“皇上,臣赞同的是张武,而不是南阳侯。南阳侯不止张武一个儿子,而张武又几乎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那么,如果张武不能把心胸放宽广,把眼光放长远,那么只会在日复一日的自怨自艾下毁了自己。可即便如此,臣依旧要说,身为父亲的南阳侯,管生不管养。”

“而张琛是秦国公唯一的后嗣,那么,别人理所当然地会把他和秦国公视作一体,他从小到大做的任何事情,无论好坏,都会被人归结到秦国公的家教上。我很纳闷,秦国公为什么不管他?所以,那天在秦国公府我对张琛说,等你娶妻生子之后,一定要好好对你的儿子。”

“而在臣看来,如果张琛努力提升自己,好好教导儿子,他日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就可以达成一大成就。”

楚宽此时刚刚带着张琛和朱二来到乾清宫的台阶下头,恰好听见里头传来的张寿最后半截话,他不由侧头瞥了张琛一眼。见其面色发沉,他想了想,就决定暂时止步。下一刻,里头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哦?什么成就?”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他可以带着儿子对秦国公说,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

乾清宫外,楚宽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然而,当他看到朱二直接蹲在了地上,笑得差点岔了气时,他简直气乐了,连忙上去一把将人拎了起来,低声斥责道:“这是乾清宫,小心失仪之罪!”

当他有些担忧地斜睨了一眼张琛,担心张琛因为张寿这太过戏谑的提法而火冒三丈时,却只见张琛口中念念有词,赫然正在重复张寿刚刚那两句话,须臾竟是眉飞色舞。

张琛的想法很简单:要真有儿子比我强,我又比我老爹强的那一天,那我一定真的像张寿说得那样,把人带去老爹面前耀武扬威,那也太扬眉吐气了!

见这一幕,楚宽着实觉得,这年头年轻人的心思,他还真琢磨不透,于是只能不理会张琛,径直到大门前通报,随即方才转身对神采飞扬的张琛和垂头丧气的朱二说:“皇上宣见。”

不管顷刻之间心情变化如何,反正张琛是使劲压下了高翘的嘴角,朱二则是使劲提升了耷拉的嘴角,随即双双上了台阶。尽管乾清宫的门够大,然而,因为天气渐冷,已经垂上了厚门帘,因此两人在进门时还争抢了片刻,最后朱二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

于是,可怜的朱二公子只能腹诽,前头都是一个个进去,为什么偏偏轮到他们这最后两个时,竟然是一块见。难不成皇帝是因为见的人太多了,于是最后不耐烦了?要真是那样,好好的名单突然被倒过来,他还真是够倒霉的!

等到双双行礼之后,朱二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情绪,他就被皇帝的话给打懵了。

“朱二郎,听说当初你曾经打算把莹莹许配给陆尚书家的三郎?”

朱二简直想哭了。我因为这不着调的乱点鸳鸯谱,都已经受了多少教训,皇上你为什么还要揪着我不放?他本以为是张寿耿耿于怀,待见张寿一脸愕然,随即就似乎要替他辩解,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慷慨激昂地大叫了一声。

“皇上,臣早就知错了,求您能不提这桩丢脸往事吗?陆尚书为人奸猾,陆三胖更是滑胥狡黠,哪里是莹莹良配?臣当初要是早知道张博士和莹莹是家父定下来的婚事,两个人又一见钟情,情投意合,何其美满,哪里会动那种心思!”

而这一次忍不住笑的换成了张琛,可到底意识到这是御前,他笑过之后赶紧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吭声。而张寿原本还想替朱二说点情,结果被这首尾连句诗似的夸赞给弄得哭笑不得,当下就只能板着脸道:“皇上,朱二郎坦率认错,还请您不要戏耍他了。”

见皇帝果然呵呵一笑就打算岔过这话题,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朱二公子之前听说长兄求学于刘老大人门下时,便痛定思痛,决意振作,那些胡闹的往事恨不得丢到水沟里去。身为如今留守赵国公府的唯一男丁,皇上能否派个稳妥的高手,好好让他磨练一下武艺?”

朱二顿时愣在了那儿。练武?他从小就吃不起苦头练武,就这不知道挨过祖母和父亲多少骂。原以为有个大哥挡在前头,可现在……不,将来真的有万一怎么办?瞥见皇帝果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他把心一横,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深深一揖,小声说道:“皇上,臣根基不牢靠,求您派个有耐心的,性子温和,不冲动不急躁的,能够好好和人说话的高手,臣一定努力学……只要他不嫌臣没资质……”

发现朱二声音越来越小,皇帝不禁哑然失笑。这是有心想要练武又生怕吃苦,生怕师父脾气大?可是,看着这个曾经人人都觉得是根废柴的表侄儿竟然能有这样的决心,他自然愿意成全:“好了,起来吧,朕答应你了!”

张琛没想到朱二这样离谱的要求都被答应了,瞪大眼睛瞅了朱二两眼,他也突然大声叫道:“皇上,臣也想求您一件事……臣想学写八股文,请皇上帮忙和葛祖师说说,让他能指教指教臣这个徒孙!”

第两百一十五章 各有所爱,因人施教

如果这会儿正在喝茶,张寿敢担保,他绝对已经一口茶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

张琛这是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想要讨好永平公主吗?否则他一个好端端的未来秦国公,去学写什么八股文!

不但是他,朱二同样对张琛侧目相视。哪怕他没听说过张琛叫嚣要娶永平公主那档子事,可此时人提出这样的请求,他就算傻瓜也会往那方面猜。紧跟着,他不由得想起当初陆三郎追求朱莹只是故作姿态,如今再想到张琛竟然也转了方向,他突然就觉得邪火蹭蹭直冒。

你们一个一个,不会都是拿我家妹妹当个幌子吧?

他当即没好气地冷笑道:“张琛,你想学八股文?晚啦!你就算现在学,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考出一个秀才,想要靠着这个去骗美人,更是三五十年都兴许成不了!”

张琛登时恼羞成怒,也一下子忘了这不是在街头又或者别的地方,而是在乾清宫,当下怒声反讽道:“那又怎么样,总比你一大把年纪才知道学练武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天胡地的时候,以为别人没看见吗?”

眼见这两个越来越不像话,张寿终于受不了,当即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两个大眼瞪小眼的顶尖勋贵子弟才倏忽间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御座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立时低头垂手而立,那样子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见状便冷笑道:“还知道这是在乾清宫?”

见两人谁都不敢吭声,他又沉声说道:“你们两个,阿大说什么阿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们全都是一样的!朱二郎,你现在学武艺,未必能学出什么结果来,但学总比不学来得好,武艺平平也总比手无缚鸡之力强!至于你,张琛,你学八股文想干嘛?”

“我……”张琛当初对张寿失口说过这话,知道自己这心思瞒不了张寿,干脆硬着头皮说,“我听说永平公主最器重那些八股文写得好的才子……”

此话一出,别说张寿和朱二,就连皇帝也忍不住笑开了。可他到底没有在那继续看张琛的笑话,拍了拍扶手就笑骂道:“明月主持月华楼文会,脱颖而出的文人才子没有三五十,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个,其中才貌双全的才子总少不了,要说八股文,哪个不比你强?”

张琛顿时哑然,随即下意识地去看张寿。而注意到他这目光,张寿干脆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听你这意思,此次报选是冲着永平公主来的?”

“不是……”张琛本能地否认,可当发现皇帝眼神一下子有些古怪,他便慌忙又解释道,“臣只是想试一试,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真的,臣就是……就是不甘心……”

说到不甘心三个字时,张琛终于耷拉了脑袋,随即就低声说道:“刚刚小先生说的话,臣都听到了,虽说一想到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的那一幕就很振奋,可要是这么下去,臣怎么可能比父亲强……祖父那么厉害的人,父亲却只是个书呆子,臣还不如父亲,将来怎么办?”

“如果张家真的一代比不上一代,就算有个秦国公虚名,日后岂不是就成了靠着祖宗余荫混吃等死的废物?万一臣真的有写八股文的才能,日后也像朱大公子的老师刘老大人似的,四十八岁大器晚成考中一个进士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没有一点底气,可皇帝听在耳中,面上渐渐就露出了笑容:“如果你是冲着明月来的,朕本来还想提醒你,就明月推荐的那些才貌双全的才子,她都尚且和人没什么瓜葛,你要想靠着写八股文就能博得她芳心,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可现在嘛……”

皇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现在朕倒是得说,你有那么一点儿志气,但也只是一点儿。你说的莹莹大哥的老师,是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吧?你觉得他是大器晚成?你只知道他是四十八岁中了个会元,那你知不知道,他当初十四岁中了秀才,二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张琛先是一愣,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张寿则是见怪不怪,要知道,历史上的明朝,意气风发的年轻举人一次次落榜,那简直是家常便饭。

不说赫赫有名的南直隶乡试解元,结果却卷进乡试舞弊大案,于是废置终身的唐寅唐伯虎,就说徐光启的恩师焦竑,人家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人,结果考了一次次会试却始终落榜,直到五十岁才一鸣惊人考中状元,简直是一出活到老,考到老的奇迹。

而皇帝见张琛终于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制艺时文不是那么好写的,多少名士钻研一辈子都未必能金榜题名,你就不要和他们去争这块敲门砖了。至于明月……朕且问你,你喜欢她什么?”

张寿见皇帝分明没有点张琛去做驸马的意思,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立时也跟着问道:“永平公主姿容昳丽,人称才女,你是倾慕她的品貌,还是倾慕她的才华?”

张琛压根没想到,皇帝那么直接……而张寿竟然比皇帝更直接!

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随即才小声说道:“臣只是想娶一个和家母不同的妻子。家母太过三从四德了,样样都依着家父,所以才以至于家父我行我素,不思上进……臣就是希望未来的妻子能特立独行一点……当然也一定要是难得的美人!”

朱二简直想骂娘。敢情你从前追在我家妹妹后面,就是因为她是特立独行的美人?你这家伙,就为了气你爹,又或者说要标榜和你爹不同,就来这一套?

而皇帝昨天才被永平公主气了个半死,今天再看到张琛这么一个活宝,哪怕他早知道这世上无奇不有,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当下他也不再理会张琛,而是看着朱二问道:“那朱二郎,张琛因为明月的特立独行,才貌双全而动了君子之心,你呢?”

朱二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愣了一愣之后,他就本能地说:“臣不像张琛那样不切实际。臣只要妻贤子孝就够了!”

希望有一个贤妻,这种要求不过分……可是你在媳妇都没娶上的情况下,就希望有个孝子的愿望是什么鬼?

张寿正在忍不住腹诽,皇帝却似笑非笑地说:“妻贤子孝,这个要求不过分,只不过,朱二郎,你自己想一想,你自己是孝子么?”

朱二顿时哑然。和有个撒手不管老爹的张琛比起来,他的家庭情况要正常得多。父亲严厉却不专横,长兄优秀而不跋扈,继母从前长居佛寺,现在回来了,对他也还不错,祖母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宠爱朱莹,对长兄和他却一向都挺好的。

顶多……顶多就是大家都不给他钱……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问题。

对于月钱太少这个问题,他也就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随即就小声说道:“臣正在学着做一个忠臣孝子,这不是正想努力吗?”

皇帝上下打量着明显有些心虚的朱二,继而笑呵呵地说道:“也罢,你既然想学武艺,朕就答应你了。你家大哥和莹莹都很擅长射箭,那是你家传家的武艺,年纪大了也能习练,朕选派一个射术卓绝,武艺不错的高手去教你,但有一点,拜师的学费你自己出!”

见朱二顿时嘴巴张得能放进一个鸡蛋,他这才看着张寿笑道:“这是从张卿当初那番书非借不能读也的话中得来的灵感。太容易得来的东西,未免就不容易珍惜,所以,你要学武艺,当然得自己付出代价。朕会对你家祖母和莹莹说,不许给你钱!”

“至于学费嘛……”皇帝竟是对张寿使了个眼色,“张卿可知道他月钱多少?”

张寿还真听朱莹八卦过她二哥那可怜巴巴的月钱,当下就落井下石道:“臣记得,好像是五贯钱,如今因为他要去国子监上课,太夫人就特意嘱咐,再添了五贯钱,总共应该是十贯。怕他乱花,一向都是他的长随带着,他自己身上的应该就是过年那点金银压岁钱。”

如今的风俗,皇家会在逢年过节时铸造一批金银钱币用于赏赐官员,而富贵人家也会自己用模子铸造一些金银钱币,作为压岁钱散给年少的子弟。所以,虽说金银并不用于民间日常流通领域,但商贾们通常还是很乐意收这些贵介子弟的金银钱币。

所以,听到张寿连自己那点最后的底子都抖露了出来,朱二顿时在心里哀嚎了一声。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皇帝说道:“那好,就定每个月五贯钱吧。这样高的学费,就算三天一次,那些高手定然踊跃,教你的时候也能尽心尽责。而你花了钱心疼,应该能好好学。”

见朱二面如死灰,张琛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皇上圣明!”

然而,他立马就看到皇帝朝自己看了过来,那脸上还挂着某种让他心惊肉跳的笑意。果然,皇帝接着就笑眯眯地说:“明月你就别指望了,她眼高于顶,如果她看不上你,朕要是乱点鸳鸯谱,只会让你们成为怨偶。但是,你既然说要学写八股文,朕就成全你,送你老师。”

张琛简直是惊到头皮发麻了。他想学着写八股文,那是为了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撼动永平公主芳心,如今没有这可能的话,他吃饱了撑着去写那玩意啊!

可还不等他苦着脸想要拒绝,就只听朱二声音响亮地大叫道:“皇上圣明!”

眼见这两个家伙再次相互拆台,张寿这一次却懒得再训斥了,直截了当地对皇帝欠了欠身道:“皇上圣明,这一文一武两个老师派过去,他们也能好好磨一磨性子。一个是练武其次,强身健体却是重中之重。一个是学习制艺时文在其次,好好学习经史才是其一。”

“毕竟,我这个国子博士,在半山堂只不过是讲一些最基础的东西,仅仅只能让他们不至于睁眼瞎到让人笑话而已。”

说到这里,张寿就诚恳地说道:“所以,臣恳请皇上,等到今年岁末,在半山堂中举行一次全面考试,彻底给所有人摸摸底。有上进心的,资质尚可的,擅长数理的,擅长其他的……臣希望把各种各样的人都筛选出来,然后相应择选师长,因材施教。”

“再这样混作一堂,内中若有人还有什么没能发现的天赋,那就真的是浪费了。他们毕竟大多还年轻,即便前头十几年浑浑噩噩,却还有弥补的机会。”

皇帝没想到选婿选到最后两个出身最高的贵公子之后,张寿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不禁有些讶异地端详了张寿片刻,随即就笑道:“照你这么说,到时候你就不当他们的老师了?”

张寿满不在乎地笑道:“臣擅长的是算经,于自然也有所涉猎,也会根据所读,给他们讲一讲经史。但后者毕竟粗浅,别看半山堂中的监生们对臣似乎很服膺,可在博士厅中,一直都有人对臣这种教法颇有微辞。如若他们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好好受教,将来成才,怎么也比臣硬是赖在半山堂做这个老师,要合适得多。”

见张琛一愣之后,立刻不服气地就要反对,他就直接对人打了个手势,又沉声说道:“最重要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毕竟太小,在这种年纪的时候,和半山堂中其他至少十六七的监生混在一起上课,短时间没问题,长时间下来,进度却难免有差异,臣要周顾哪一边?”

皇帝突然轻轻拍了拍手,这才笑着说道:“张卿此言,朕采纳了。只不过,半山堂依旧放在那里,依旧归你管,但按照你从前那选修课的模式,一大堆人的课可以分开上。至于国子监没有那么多讲堂的问题……他们大多有钱,家里捐资在国子监周围扩建十几间屋子吧。”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看着张寿:“朕听莹莹说,你让陆三郎去组织那些半山堂的监生‘乐输’奖学金,然后用于奖励资助其他六堂品学兼优者,甚至还提供房子?主意不错,但可以把上课也纳入进去,日后半山堂的课,也可以让国子监其他六堂的监生来听。”

“朕相信,你这种因人施教,因人延请名师的效应,还是管用的。请不来名师,让葛老师出面,再请不来,朕帮忙!”

这不就是后世大学同班分课制,动不动就请名人讲座的真正精髓吗?

张寿顿时笑了,随即起身行礼道:“多谢皇上成全!”

第两百一十六章 小家子气

乾清宫中,一个个贵介公子,官宦子弟陆续被召入,或呆上片刻,或盘桓许久。而清宁宫中就幽静得多。只不过,这儿却不像往常那样,大多数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少有后妃前来陪伴,顶多就是朱莹进宫,言笑无忌地谈天说地,而是又多了两位公主两位郡主。

只不过,这会儿就连朱莹也闷闷不乐地低头而坐,其他人或不怎么喜欢说话,或没心情说话,或不敢说话,于是那气氛自然而然就显得僵硬凝滞。太后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却是最坐得住的,并不在乎这种安静,于是,几个宫人便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太后,这会儿秦国公长子张琛和赵国公次子朱廷杰一块进去了,他们是最后两个。”

当外间传来了女官玉泉的轻声禀报时,枯坐得犹如一座雕塑的朱莹陡然之间活了过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急不可待地问道:“玉泉姑姑,不是都应该一个个见吗?怎么轮到我二哥和张琛的时候,这规矩却改了?知不知道皇上和阿寿都是怎么说的?”

朱莹一边说,一边竟是站起身来,可整个人这么一动时,她身边一卷书却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见永平公主目光异样地看着她,德阳公主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两个郡主则是目瞪口呆,她却若无其事地把书捡了起来,然后直接拢进了袖子里。

原来,她刚刚哪里是在低头发呆,而是正借着这发呆的姿态,偷偷看着自己不知道从哪带进清宁宫的一卷书!

就连太后,也被朱莹这胆大妄为的举动给气乐了,当即笑骂道:“都多大的女孩子了,居然还这么一副孩子似的做派,想当初葛太师前头那几个老师给你上课,你个小丫头也敢在下头看小人书,你居然还现在居然在我面前也耍这一套!”

刚刚我看到都不说你,你却居然当众露出这样的破绽,这不是讨骂吗?

朱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随即就小声说道:“我今天进宫,本来是想混到乾清宫去看热闹的,可祖母说,太后娘娘您肯定不会放我去,所以我怕无聊,这才拢了一卷书带来看看。其实早就看完了,都两个多时辰了,我颠过来倒过去看了三遍!”

“你倒还怨我不放你去乾清宫看热闹?”太后简直被朱莹的胆大妄为给气死了,至于赵国太夫人早知道自己不会放人去乾清宫,她倒并不奇怪。当下她也顾不得问玉泉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只板着脸喝道,“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拿来给我瞧瞧!”

“这可不行!”朱莹二话不说把右手往身后一藏,耍赖似的说,“您要知道肯定骂我!再说,就是个提纲而已,故事都没成型呢!”要是让太后知道,这是她派人死活从听雨小筑十二雨那边诈来的,她们各自写了一稿的桃花扇,说的是青楼行首的故事,还不得被骂死?

见朱莹如此明目张胆地回绝太后的要求,信阳郡主和宁诃郡主虽说也常常入宫,也知道朱莹很受宠,可还是不禁暗地咂舌。德阳公主则是看到太后眉头倒竖,似乎要拍扶手发脾气,连忙站起身劝道:“太后娘娘,莹莹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您就别生她的气了!”

永平公主冷眼旁观,见两位郡主也连忙加入劝说求情的行列,而太后半真半假地渐渐收起了怒容,只是嗔怒地瞪了朱莹一眼,原本就意兴阑珊的她更加不愿意在此待下去。

然而,她也知道太后留着她们几个在清宁宫,只是为了避免父皇一时起意让她们亲自相看那些应选者,传扬出去不好听,所以自己无论找什么借口也不可能离开,当下便悄然起身,对一个宫人道是要去净房。

然而,当她离开此时变得喧闹起来的前殿,来到后头的净房前,本来就只是拿此当借口的她却和另一个宫人撞了个满怀。她本并不是计较的人,可一想到躲不过嫁人的这一关,日后就要相夫教子平凡度日,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踉跄后退两步,她便不禁喝骂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走路的?”

那宫人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膝行向前苦苦赔罪道:“公主,都是奴婢一时没注意,奴婢该死!”见四周围只有永平公主的两个侍婢,她突然用极快的动作,将一个纸团丢到了永平公主的脚边。紧跟着,她就用极其敏捷的动作爬了起来,竟是一溜烟跑了。

感觉到什么东西丢到了自己脚下,再加上人突然就这么跑了,永平公主顿时勃然大怒。她身边紧跟的两个宫人更是毫不犹豫拔腿就追。她自己正待扬声叫人,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退后一步,弯腰捡拾起了地上的纸团,随即略一沉吟就将其展开。

当她一扫其中内容时,却一下子呆若木鸡。

“我娘遁入空门那么多年,你要不想嫁,学太平公主出家入道几年不就好了?”

永平公主原本打定主意将这字条立刻交给太后,可是,认出这熟悉的笔迹,她却有些犹豫了。这分明是朱莹的字迹,而且,她也出了一个相当可行的拖延时间主意。更何况,也只有朱莹这样性格的人,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提及当初九娘在昭明寺的旧事。

再想想朱莹平日和自己虽说不对付,可也就是言行举止针锋相对,却从来不曾有过陷害之类的勾当,而她此前去了一趟赵国公府,对太夫人和九娘直抒胸臆,也许正是她们告诉了朱莹她不想嫁人这件事,她不禁心情复杂地捏着那纸团,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公主,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永平公主登时抬头,见那容色带着冷意的,是清宁宫中仅次于玉泉的另一个女官玉荣,她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这刚刚还打动了自己的字条,兴许是一个极其恶毒的圈套!当下她不敢犹豫,想都不想拿起字条就往嘴中塞去。

然而,即便她是电光火石之下做出的动作,可那只手才刚凑到嘴边,却陡然被人牢牢地钳制住。意识到玉荣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她登时面色苍白,尤其是看到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根一根无情掰开,那张紧攥的字条被人拿过去时,她更是心头凝重。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大大方方把字条给玉荣看!

果然,见玉荣松开手自顾自地展开字条看过之后,随即目光便冷凝了下来,永平公主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也不辩解,眼神桀骜地看着对方。然而,在她那冷硬地注视下,玉荣却是一丁点犹疑又或者心虚也没有。

“事关重大,还请公主随我去见太后。”

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事关重大?就这么一张来历不明,被人丢到我脚下的字条,就算是事关重大?难不成你认定这字条就是朱莹传给我的?”

“就是因为我不信朱大小姐会做这么没脑子的事情,所以才要请公主尽快去见太后娘娘。毕竟,不知道先前那个被随侍公主的那两个宫人追赶的小丫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此话一出,永平公主登时怒极。朱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难不成你想说我用这么拙劣的方式来陷害朱莹?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因为不受控的婚事渐近而脑袋糊涂,越想越觉得心头窝火,但她只是哂然冷笑了一声,随即就大步走在了前头。

然而,还没走到前殿,她就只见一个宫女突然从旁边院墙处一道侧门匆匆出来,越过自己径直奔向后头的玉荣,屈了屈膝道:“荣姑姑,之前那个被追赶的宫人眼见无路可逃,竟是撞了墙,人这会儿晕了过去,已经紧急去御药局和太医署叫人了。”

还真是一环扣一环……

自从玉荣突然撞破,永平公主就预感到今日之事绝对不可能善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她却也无喜无怒,照旧昂首挺胸地朝清宁宫前殿走去。当她察觉到玉荣和那赶来的宫人只不过低声言语两句之后,就立刻紧紧跟随上了自己时,她也压根没有回头。

直到重新出现在太后和朱莹等人面前,眼看玉荣上前低声对太后说了几句话,静静站在那里的她却径直看向了朱莹。她就只见那个她从小到大都看不惯的死对头诧异地看看太后,再看看她,满脸不明白发生什么样子的表情。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之前真的想错了。

朱莹要是真的想给她出那么一个主意,那么哪怕是在清宁宫,也会毫不避讳地把她拉到一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不会传这种容易引来麻烦的字条。然而,她确实是做了一件不够聪明的事,可在那个纸团丢到她面前的一刻,就已经注定结果绝不会好!

太后面色淡淡地听玉荣说完事情经过,哪怕提及已经有个昏死过去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救得回来的小宫人,她也没有多少动容。而当玉荣递过来那张字条时,她却看也不看一眼,直接侧头看向朱莹。

“莹莹,你过来看看,这字条上都写着什么?”

朱莹本来就好奇永平公主去了一趟净房回来后,那阴沉到极点的脸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听到太后这召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可接过那皱巴巴的字条只看了第一眼,她就愣住了。紧跟着,她却没有动怒,而是咯咯笑了起来。

“哟,这字是学着我写的?还挺像,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

她顿了一顿,随即又讥讽道:“就连这用词,居然也和我的说话口气挺像。”

“我自然知道,不可能是你写的。”太后嘴角微微翘了翘,见德阳公主招呼了信阳郡主和宁诃郡主,似乎想要退到哪暂避一二,她就笑了一声,“都不用忙,一个拙劣的小把戏而已,我还不至于大发雷霆。不过,莹莹你到底还是眼拙了一点,这字条应该别有名堂。”

朱莹一口否认这字条是自己写的,永平公主还在意料之中,而听到太后亦是如此认定,她就只觉得心里异常不是滋味。等到太后说,这字条还别有名堂,她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一下子意识到,太后说的是那些更加卑劣的手段。

比如,那些干透之后就隐没无踪,浸湿之后却能看到的字!

“名堂再多,那也是诡谲小道,上不了大台面!”朱莹冷笑了一声,随即轻蔑鄙夷地说,“而且,为了算计永平和我,兴许就坑进来一条人命,简直是阴毒冷血!皇上最痛恨的就是这等阴险手段,真要彻查,还会查不出来?”

“只要查,自然是一定会查出来的,只不过没必要。”太后从朱莹手中接过字条,这才用略显严厉的声音对永平公主说,“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做什么想什么,别那么轻易让人探知你的心思!玉荣,去取了火烛和铜盆来,就在我面前,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烧了!”

永平公主见刚刚钳制自己时还显得冷漠无情的玉荣答应一声,随即立时去取了铜盆和火烛,继而当着自己的面,将那张很可能引来众多事端的字条烧成了灰烬,她以为自己会觉得如释重负,可结果却没有,她只觉得心里那块本来就沉甸甸的大石头犹如重了万钧。

没过多久,张琛和朱二以及张寿被皇帝一块命人送离乾清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朱莹连忙起身告辞,随即却笑道:“太后娘娘,永平也该回裕妃娘娘那儿了,让她顺道送一送我呗?”

如此简单直接的借口,太后却轻而易举就答应了。见此情景,永平公主只能强压心头那说不出的憋屈和愠怒,跟着起身告退。等到她和朱莹出门下了台阶,走到殿前那偌大的空地,她就只见朱莹不由分说撵走了送出来的几个宫女,随即转身看着自己。

“下次有什么事当面和我说,看在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份上,虽说平日里两看相厌,可能帮你的我当然会帮你!还有,要是你再遇到这种事,别管什么公主的尊严和架子,直接揪住那陷害你的丫头死揍一顿!有些时候,斗智不斗力,但有些时候,斗力不斗智!”

朱莹说着顿了一顿,满脸讥刺地说:“皇后这报复,实在是来得小家子气!”

第两百一十七章 选婿之后

作为最后两个见皇帝的人,张琛和朱二却是空着手从乾清宫里出来的。外头的人看到这一幕,理所当然地就觉着家世出身最尊贵的两人此番一无所获,但只有乾清宫里陪侍皇帝的人才知道,这两个家伙有多幸运。

在御前差点吵起来,说出来那么过头的话,居然都没受罚,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而且,张琛还说出了那样的非分之想,虽说被皇帝给骂了回去,但依旧够劲爆了。

然而,随着见过皇帝的人渐次出宫,更多的人得知皇帝竟然请了国子博士张寿在旁边陪选,顿时又惊又怒。等到盘点那些得到赏赐的人时,发现除了吏部郎中之子肖云得到了一整套的新书,其余如张武、张陆等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半山堂的贵介子弟,便更有人不满了。

在众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张武抱着那只梅花笔洗,晕乎乎地回到家时,整个南阳侯府都轰动了。作为排行第五的庶子,他在家从前就是个透明人,若不是抱上了张琛这条粗大的金大腿,其他兄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就是下人在他面前也多数只是虚应故事。

也就是后来张武在半山堂中竟然和张武轮流执掌御赐戒尺,辅佐张琛这个斋长管辖监生,南阳侯夫人看在眼里,就给他多添了两个随从,在他提出想去礼部报选的时候,踌躇片刻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可谁都没想到,此次张武仿佛有那么一点希望!

南阳侯夫人却是耐心等到打探完了后续消息,这才把这个忽视多年的庶子叫到了面前,随即仔仔细细洗干净双手之后,小心翼翼接过了张武手中那个官窑烧制,图案精致的笔洗。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阵子,她就还给了张陆,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皇上赏给你的东西,也不要仅仅是供在架子上,放在书桌上用吧,这才对得起皇上一番苦心。我回头吩咐把你那屋子所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你,剩下的做书房,你去再挑两个人伺候书房。记住,挑一大家子都在府里的,如此出了事一大家子连坐,也就不怕他们使坏了。”

“当然,我也会吩咐下去,免得有些被嫉妒烧昏了头的人丢人现眼。你这些天自己好好预备预备,别好消息下来的时候却措手不及。”

尽管张武曾经对张寿说,希望找个厉害的妻子,将来分出去单过,可嫡母真的这么好说话,他还是不由得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意识到最后一句话,登时又欢喜,又惶恐。

“母亲,什么……什么好消息?皇上虽说赏了这笔洗给我,可什么别的话也没说。说不定还有别人也得到了皇上的赏赐呢?”

相比最初仅仅是一介小卒的南阳侯张汉洲,南阳侯夫人却是正儿八经的军中世家出身,祖上世袭指挥使,睿宗皇帝亲自做媒,可过门之后,她就发现丈夫内宠众多,多数都是作为胜利者赢得的战利品,少数是买来的婢女。

早就在家里经历过这些事的她快刀斩乱麻,把这些莺莺燕燕分门别类安置了起来,等到发现张汉洲根本不管内院事,她就更放开了手,立下了一条条家规。老实安分的,她该给什么就给什么,争风吃醋的,第一次拖下去打,第二次就立刻发卖。

两三次杀威棒下去,原本根本没规矩的家里整肃一清,和隔壁怀庆侯府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自己生了两个排行靠前的嫡子,一个早早就被她送出去跟着自己的父兄学习骑射武艺,如今已经封官娶妻,另一个从小拜在京郊一个饱学大儒门下,业已有了功名,剩下的庶子庶女,她衣食份例不缺,谁要想学什么,就一份南阳侯府的帖子丢过去,让他们拿着去求学。

她把话说得清楚,该分的家业日后一分也不会少了他们,但若是在外头乱闯祸,那就是直接扫地出门没商量。她精力有限,偌大一个家加上各种产业,整天操心都来不及,谁高兴还要再管十几个庶子庶女都是怎么想的——养活他们就不容易了,光靠俸禄喝西北风吗?

此时此刻,见张武满脸货真价实的惶恐,南阳侯夫人想到这个庶子自幼生母去世,虽说常常跟着张琛胡混,但本性却还是相对老实,她笑过之后,就气定神闲地说:“你大约不知道,你前头后头,总共有好几个人得到了皇上赏赐、”

“其中,吏部肖郎中的儿子,得了一部新书。你是这一只梅花笔洗。隔壁你伯父家的六郎,那是一支宣城紫豪……”她一口气把六七个人所得赏赐一一报了出来,见张武赫然惊讶得无以复加,她就笑道,“但凡家里有人报选的,谁没有派个人候在宫门看着?”

“另外,你从前一口一个琛哥的秦国公长公子张琛,还有赵国公府的二郎,两手空空从宫里出来。所以,不论从哪一点来看,你们这些得了赏赐的,简在圣心,那是一定的。所以,到时候你尚公主,又或者是娶郡主,都是有可能的。”

张武听南阳侯夫人说得信誓旦旦,心里虽说信了几分,再加上想到张寿曾经当面问过他,是否想过尚主,而皇帝问他的那个问题,又带着鲜明的倾向性,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事情还没个准呢,要是真的就被嫡母这三言两语说得得意忘形,那才叫蠢!

当下他就恭恭敬敬深深施礼道:“多谢母亲教诲。我一会儿打算去拜谢老师,今日在御前,老师也曾经出言为我说话。”

“去吧。”南阳侯夫人此时此刻哪里有一点儿别人眼中的精明厉害,微微颔首时,显得风度优雅,雍容大方,“你回去换一身衣裳,我吩咐人给你备好礼。”

当张武退下之后,南阳侯夫人抬手看了一眼自己依旧光润的双手,依旧鲜红的丹蔻,却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了一个问题。哪怕她并不觉得张武有那么优秀,然而,挑女婿和侄女婿,却和选人才不一样,这要是皇帝真的要张武尚主,那她还不用担心,可要是张武娶郡主……

哪怕再温良恭俭让的郡主,那也是郡主,进门之后绝对不能当寻常儿媳妇看!所以,她是绝对不在意郡主儿媳妇分出去单过的……

当强势的南阳侯夫人正在为难时,隔壁怀庆侯夫人……却是直截了当病了,躺在床上直哼哼。而受了一场惊吓,而后又糊里糊涂拿到了一支轻飘飘的御赐紫豪笔,整个人比张武状态还糟糕的张陆,回来后勉强打足了精神去嫡母那探病,随即才同样告退离去打算去见张寿。

然而,怀庆侯夫人就不比南阳侯夫人那番见地了,等人一走就恼火地丢下额头上搭着的布巾,恼火之极地骂道:“不过就是被赏了一支笔,居然还到我面前来炫耀?要不是隔壁那个该死的女人在侯爷面前搬弄是非,他压根没资格去应选!”

屋子里的人没人敢在主母发脾气的时候吭声,可听到怀庆侯夫人提及南阳侯夫人,还是有人在肚子里轻蔑鄙薄。隔壁那位作为弟妹,好心提一句那也是应有之义,否则,皇帝有言在先,张陆还是能够亲自去应选,毕竟家世清白的自己就可以报,那时候侯府就丢脸了!

再说了,隔壁南阳侯府那是规矩严明,自家府里却是乌烟瘴气,夫人一有事就立刻病倒哼哼,侯爷瞧着都不耐烦,夫人居然还乐此不疲……烦不烦啊!

外头消息满天飞,但对于今天和齐良一块,轮流在九章堂中上一天课的陆三郎来说,那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讲算经书。甚至为了不让外头疯传的八卦影响上课,他在征求过所有九章堂监生的意见之后,“毅然”决定把午休改为做题!

这些天来,为了保持作为斋长的威严,本来就比众人基础好的他充分利用和张寿的关系,早预习,晚温习,一旦有空就大量习题刷起来,因此这临时代课老师早就当得有声有色。当下午的课终于全部结束之后,他威严地一声下课,随即就步履轻快地走到门外。

憋了一整天,他现在就想知道,今天的选婿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他才刚一出门,就看到徐黑逹正脸色复杂地站在外头廊下。虽说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过来旁听的,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但小胖子还是立刻警惕地说道:“徐黑……徐监丞,我这可是应老师的要求临时代课,没讲一句题外话!”

“我知道……皇上和葛太师都亲口承认你天赋卓绝,又勤恳好学,我不挑你的刺!”

绰号徐黑子的徐黑逹眼神复杂地盯着陆三郎多看了几眼,随即才淡淡地说道:“皇上已经见完四十个人了。你们半山堂……不,你已经不是半山堂的人了……半山堂中有五个人得了皇上赏赐,另外两个则是吏部肖郎中之子,大理寺贺少卿的侄儿。呵,张博士风头出尽。”

对于皇帝选婿了,结果却是张寿出风头这种情况,陆三郎在听张寿说被皇帝请过去这个消息之后就有所预计。此时,他笑眯眯地挑了挑眉道:“珠玉在侧,要想表现得好,就得更加有才学,或者说有底气。而这种事,半山堂的那些监生习惯得多,自然能表现得好。”

“呵呵。”徐黑逹本来只是因为心情复杂,所以想随便站一站,不知不觉就站到九章堂来了,此时自然不想再和故意耍嘴皮子的陆三郎说话,当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可他还没走两步,却被陆三郎突然拦住:“对了徐监丞,小先生回号舍了没有?”

“没有。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国子监六堂监生也有不少炸开了锅,也不知道多少人想问东问西,他肯定得明天再来。”

陆三郎这才笑吟吟让路,等徐黑子消失得没影了,他立刻一溜烟往外跑去。等到出了国子监,熟门熟路地到旁边一家小茶馆叫来了自己的两个小厮,牵出了那匹专供他骑乘的马,他就立刻让人牵着马匆匆往赵国公府赶去。果然,他到了大门一问,就得到了明确答复。

“皇上才刚把张博士和我家二公子,还有秦国公长公子从宫里直接送回到这儿来。”

啧啧,看看皇帝,想得多周到!陆三郎才这么想,紧跟着就听到了下一句话。

“怀庆侯家六公子和南阳侯家五公子都来了。”

陆三郎愣了片刻,这才醒悟到人家说的是谁——毕竟,和张陆和张武在一块的时候,没人会想起他们的家世,还有他们那有约等于无的父亲。他们和张琛不一样,张琛的父亲张川其实更没存在感,那个秦国公在朝中就是哑巴聋子,可张琛毕竟是独子。

他刚刚来得急,并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也懒得问,点点头后就打算下马。可那门房却非常知情识趣地上前牵了缰绳,满脸堆笑地说:“太夫人吩咐二少爷待客,如今张博士在二少爷的紫烟阁,几位公子都在那。”

陆三郎曾经是朱二的“挚友”之一,紫烟阁没少去,他还想做一做先拜访太夫人的样子,等听到太夫人说身体略有些不适,不会客,他才从善如流地改去了紫烟阁,可才刚到穿堂门前下马,他就听到了张琛的大嗓门。

“朱二,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谁让你自己说想学写八股文的!”

“你还说?我掐死你!”

换成别人,陆三郎指不定还会急急忙忙冲过去当个和事佬,可张琛和朱二闹起来,他却乐得坐山观虎斗。等被书童引进了紫烟阁,见张琛和朱二果然正扭打成一团,而张武和张陆则是团团围着张寿说话,压根没理会那两个瞎胡闹的家伙,他也立刻凑到了张寿跟前。

“小先生,今儿个听说半山堂的人有五个得了皇上嘉许?徐黑子说话只说一半,都有谁?”陆三郎见张武和张陆面色有些微妙,他立刻心领神会,“莫非就是你们都榜上有名?”

见张寿含笑点头,背后本来闹得翻天覆地的两个人却突然息声,陆三郎就倏然转身,嘿嘿笑道:“张琛,朱二,你们两个不会落空了回来吧?丢人不丢人?”

“你住嘴!”朱二和张琛几乎异口同声迸出三个字,随即彼此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而这时候,张寿方才轻轻敲了敲扶手说:“都给我消停点。我想,你们好事都将近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好事将近

你们好事都将近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四个人全都口干舌燥。

毕竟是在自己家,朱二就忍不住打头炮问道:“不至于吧?总共就两位公主两位郡主,总不能都让我们包圆了吧?真要是这样,整个京城都要炸开锅了!”

见张琛和张武张陆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而陆三郎则因为本来就是第一个成就好事的人,笑眯眯站在那儿不做声,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这次确实就只有两位公主和两位郡主,但你们别忘了,皇家宗女多的是,皇上熟悉的,各家勋贵官宦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

“用不着皇上赐婚,只要皇上恳切地替你们吹嘘吹嘘,还怕你们没人要?”更何况,张武和张陆这两个,皇帝似乎是已经有打算了,剩下的是张琛和朱二这两个家世不错的,但凡别人确定两人已经有浪子回头的倾向,单单秦国公和赵国公这两个姻亲,有几个人能推却?

张琛被皇帝打击了一番,知道永平公主那是没指望了,再加上之前在朱莹那儿受到的挫折,他不免有些意兴阑珊,此时便无精打采地说:“我和朱二这个死家伙在御前出了那么大一个丑,还两手空空地出来,让人看了笑话,皇上耍了我们一通,哪还会管我们!”

张武和张陆只知道自己面圣时如何,别人的情形那是一无所知,刚刚见朱二和张琛居然扭打成一团就知道情况不对,眼下张琛这么说,他们就更加好奇了起来。至于陆三郎,那种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然而,张寿自己要求皇帝不要泄漏今日面选之事,自己当然不会透露,当下就笑吟吟地说:“皇上看似是耍了你们,但若不是拿你们当作亲近晚辈,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们走,哪里还会和你们说那么多废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琛登时愣了一愣,而朱二更是恍然大悟道:“对啊,皇上要是看不上咱们,大费唇舌和我们说这么多话干什么!哈哈,没想到我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什么时来运转的一天!”随着这声音,大门被人老大不客气地一把推开,紧跟着,朱莹就不管不顾地悍然直闯了进来。她四下一看,见屋子里全都是自己的熟人,她就随便扫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张寿身上。

“我在清宁宫被太后留了大半天,好像生怕我去乾清宫偷看热闹似的!直到阿寿和二哥张琛你们总算出了乾清宫,我才被放回来。”朱莹一语道破了她今天的去向,随即才笑吟吟地说,“阿寿,今天别人见你端坐一旁,有没有疑神疑鬼,举止失措?”

“就算有,那也是最初看到我时一愣神的事。”张寿随口把这一茬给岔开了过去,随即就指着朱二道,“倒是你二哥,皇上亲口许了他,会挑选一个高手来教他武艺,只不过,每个月要他拿出五贯钱学费来。皇上明说,这钱是要他自己出的。”

见朱二立刻面露苦色,朱莹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这主意好,他自己拿钱才知道心疼!祖母之前就发话了,以后绝不许多给二哥一分钱,还吩咐人管好他屋子里每一件东西,严防他拿出去换钱,也不许我拿钱拿东西给他。所以,二哥,你可要自己努力才行!”

努力个头啊,一个月五贯钱,在京城能干什么?也就够呼朋唤友上馆子喝两顿小酒!

朱二那哭丧着脸的表情,也感染了张琛。一想到永平公主这样特立独行的美人是肯定娶不到了,可自己说要学八股文这话却被皇帝给听了进去,他顿时欲哭无泪。因此,他只能求救地看着张寿:“小先生,你出个主意行不行?我不想一天到头背四书啊!”

他虽说不会写那劳什子的八股文,可他至少知道,要写好那些东西,四书必须烂熟于心!

“皇上吓你的而已,你就算把八股文写出花来,去考状元吗?他一定会挑个开明的先生给你,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只不过……”张寿说着瞧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朱二,突然笑道,“只不过要我猜的话,你估摸着也要掏学费,而且,皇上可能会吩咐秦国公和夫人限制你的开销。”

刚刚还自怨自艾的朱二一下子就精神了,一拍大腿道:“对啊,没道理限我不限你!”

本来就郁闷的张琛登时气得肺都炸了:“我有钱没钱关你什么事?你这家伙幸灾乐祸什么鬼?损人不利己!”

“损人不利己又怎么样?谁让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长吁短叹觉得自己日子不好过,我呸,看看人家张武和张陆,他们在家才叫不好过,人家也没天天在外头抱怨!”

眼见自家二哥和张琛先是争吵,而后互瞪,似乎随时可能打起来,朱莹不禁没好气地喝道:“吵什么吵?要吵出去吵,要打出去打!”

他这话一出,张琛顿时再不犹豫,上前一把揪着朱二就往外拖。而朱莹一把拦住想去劝架的张武和张陆,笑吟吟地等到两个人出去之后,她竟是直接上前把书房大门给闩上了。她转过身拍了拍手,这才对瞠目结舌的张武和张陆说:“我二哥就是嘴贱,该他受点教训。”

陆三郎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当即干笑道:“等回头朱二有了皇上派来的高手调教,那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打败张琛?今天吃点苦头,他决心应该能大点!”

“话是这么说,就看他毅力能持续多久了!”张寿笑了笑,但见朱莹那明艳的笑容之下,总好像情绪并不是那么高,他就开口说道,“好了,张武和张陆,你们来也来过了,该回去了。明日午间到我号舍来,好事将近,我还有话对你们两个说。”

至于陆三郎,他一见小胖子那笑眯眯的架势,就知道人根本不用吩咐,准会过来凑热闹。

听见门外喝骂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张寿到底怕出事,很快就出门喝止了那两个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家伙,随即把其他人都撵了回去。张琛那四个人才刚一走,太夫人就立时派了江妈妈过来,把嘴角被张琛打破了,满身狼狈的朱二拎了过去说话,却把朱莹给留下了。

看到朱莹在紫烟阁中东走走西转转,仿佛把朱二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地头似的,张寿忍不住想起了之前张琛那书房,干脆也随便转了转。和张琛那故意想方设法激怒秦国公张川这个父亲不同,朱二在赵国公府显然是小心翼翼,他四面书架看过来,就只见全都是正经书。

其中最不正经的,也只不过是《搜神记》这种志怪玄奇类的书。很显然,如果真的有什么春宫画之类的玩意,绝对被朱二给藏得严严实实。他随便翻了翻一卷书页崭新的《四书集注》,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莹莹,今天在清宁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

张寿回过头,就只见朱莹已经半点不讲仪态地懒懒趴在了朱二的书桌上。当下他随手丢下书,走到她身后,

见那垂髫分肖髻的一缕燕尾垂顺地落在她的左肩,他不禁下意识地伸手绕了个圈,等醒悟到动作有些轻佻时,他刚要收手,却不想朱莹竟犹如脑后长了眼睛,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阿寿……”朱莹紧紧握住张寿的五指,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今天才知道,永平不愿意嫁人!她明明知道的,不管她喜欢谁,哪怕是那些她赏识过的寒门才子,只要对皇上说,皇上一定会成全她的,可她竟然不愿意嫁!”

“就因为她有这心思,又不知道怎么就被人知道了,竟是冒用我的名义给她传了一张字条。如果今天不是太后娘娘果断,也许就会闹出大事情来!太后娘娘说,也许有人用我的口气明着在那字条上告诉她怎么才能不嫁人,暗地里也许另有名堂,说不定诬她私通。”

说到这里,朱莹倏然转身站起,见张寿那明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愕,她再一看自己的手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禁面上微微一红,但随即就坦率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寿,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傻?”

张寿自从第一次在月华楼见永平公主时,就在并不多的接触中觉察到,在那才女公主的面纱之下,掩藏的是犹如男子似的雄心,或者说野心。至于那种传奇话本中什么绣球选婿,诗文选婿的金枝玉叶,和这位一贯表现出空谷幽兰特质的公主,没有任何共同点。

因此,他想了一想就笑道:“大概是因为,永平公主要的不是男欢女爱,而是其他东西。”

“她要什么?像太平公主那样指点江山,安插宰相,甚至废立……呃!”朱莹有些恼火地挑了挑眉,可当说出最后几个字时,见张寿顿时面露告诫,她硬生生把天子两个字给吞了回去,随即就满脸不赞同地说,“她太痴心妄想了,如今又不是汉唐!”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张寿微微耸了耸肩,见自己的手还握在朱莹手中,他就顺手用力回握了她的手。见她这才一下子又意外又慌乱,他就笑道:“你不是和她一向不怎么和睦的吗?怎么突然就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

“毕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嘛,再说,裕妃娘娘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是……嗯,爱屋及乌!”朱莹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一脸我很同情她的表情,但眉梢眼角须臾就都是笑意,“而且,我从前也不怎么想嫁人,可去了一趟乡间却遇到了你,我就觉得,有缘千里来相会!”

“嗯,看我的心地多好,她从前老是和我过不去,可我却还想着,她只要别那么固执,肯定也能找到她的如意郎君!但前提是她别那么只顾着权势,好好去找!”

张寿终于再次笑了起来。也许有些人觉得朱大小姐骄横跋扈,蛮不讲理,我行我素,可是,眼前这位姑娘在那看似横冲直撞的表象之外,其实却藏着一颗很善良的心。

他当即伸出另外一只手,将她的手交握在当中:“如果我没猜错,爱管闲事的莹莹大小姐在事后肯定又提醒了永平公主几句,对不对?”

“那当然!”朱莹索性也大大方方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张寿那温暖的手背上,这才笑意盈盈地把自己当时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就轻哼道,“能在清宁宫指使人做这种事,绝对是皇后!她真是蠢极了,以为太后娘娘就会顺着她的意思去为难永平吗?”

“就算我是她老人家很宠爱的外甥孙女,比亲孙女还要更亲一点,可太后娘娘也肯定不会那么做的!祖母从前就常说,太后娘娘一贯是把求稳看得最重的人,所以老骂皇上冒失!”

说起来,皇帝确实……挺冒失的!当然,也可以解释成特立独行。

张寿顿时笑了。而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不等他准备松开手,朱莹就第一时间放下了手,随即旋风似的转身冲到了门前,随即一把拉开了门。看见是李妈妈满脸堆笑站在门外,朱大小姐就尽量用最自然的姿态问道:“怎么,是二哥又惹祖母生气了?”

“那倒没有。”李妈妈满脸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的坦然表情,尤其是看到张寿闲庭信步走过来,和朱莹并肩而立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郎才女貌的一对,这才笑眯眯地说,“皇上派的高手已经来了,太夫人和夫人差我来禀告一声!”

“咦?这还真是好事将近!”

朱莹这才来了精神,她扭头一看张寿,见他同样满脸兴致,她就立时高高兴兴一把拉住张寿的袖子就走。而落在后头的李妈妈看到这架势,脸上顿时满是无奈。

然而,半道上朱莹到底还是放过了张寿,又或者说放过了他的袖子,第一个冲进了庆安堂。可她一进去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发现朱二固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阿六正在认认真真地回答太夫人的问题,虽说主要是嗯嗯啊啊,可她想看的人,却半点没有踪影。

于是,她立刻问道:“皇上派来的人呢?这就走了?”

后进来一步的张寿就只见满屋子包括太夫人在内,人人面色微妙。很快,他就看到九娘朝某个方向瞧了一眼,少不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可随即就愣住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 高手有高薪?

皇帝派来教习朱二武艺,而且每个月三天来一次,还收学费五贯钱的高手……是阿六?

虽然很对不起朱二,但张寿还是忍不住想笑。可看在太夫人和九娘都在的份上,他决定稍微给朱二留一点面子,就板着脸看向阿六问道:“阿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和我一块回来的吗?”

“楚公公和我说的,我就答应了。”阿六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单明了。

张寿见朱二简直想哭了,他就忍不住继续问道:“楚公公对你明说了,是皇上让你给朱二公子当老师,教习他武艺?”

“嗯,三天一次,一次五贯钱。”

朱二顿时大为惊恐地嚷嚷道:“是三天一次,一个月五贯钱!”真要是一次五贯钱,他就死了!就算他之前利用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好不容易贪污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那也不够这么用的!而且还是花钱去挨打,这简直比张琛花钱去学永远用不上的八股文还倒霉!

“是吗?”阿六有些疑惑地盯着朱二,那无辜的眼神把朱二看得心里直发毛。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看着张寿,满脸坦然地说,“那是我记错了。”

见鬼的记错了……你小子绝对是故意的,故意的!朱二在心里大喊,可发觉人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和阿六,没人为自己说话,他简直觉得自己今天在皇帝面前提出想要学武艺实在是太蠢了。就在他暗中哀嚎之际,朱莹却开了口。

“二哥,你从前小时候不是一直都希望花叔叔教你吗?花叔叔只肯教大哥,我和你都不肯教,如今有阿六来教你,你这也算是达成心愿了。他这个徒弟说不定比花叔叔还厉害!”

阿六正想说自己还比不上疯子,就只见朱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于是立刻闭嘴。果然,他就只见朱二这一次真的绷不住了,抱头呻吟道:“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的事,自打看到大哥在花叔叔手底下吃了多少苦头,我早就绝了这心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见朱莹笑吟吟地给朱二来了一记暴击,张寿不得不出面当和事佬,“我会让阿六收敛一点,循序渐进地教你,然后看你的进度再渐渐调整。我听莹莹说,从前秋猎时,你那名次常常落在倒数?你想想,跟着阿六练两年,日后在人前受到吹捧的风光!”

在张寿的循循善诱之下,朱二不得不幽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当他委委屈屈地站起来,打算讨好一下日后的临时师父,却又纠结称呼时,刚刚一直笑着看热闹的太夫人突然开了口:“二郎,你年纪和阿六也差不多大小,就不用叫师父这么正式了。”

然而,还不等朱二高兴,太夫人就又笑着说道:“以后阿六来教你的时候,你就叫六哥吧,又亲切,又不失敬意,也不辜负了皇上的这一番苦心。”

朱莹终于再也忍不住,直接伏在太夫人身上笑了个饱,手还在那咚咚咚地捶着软榻。而张寿笑归笑,却对皇帝这别出心裁的安排更加叹服,因此,眼见朱二哭丧着脸叫出那一声六哥,他终于忍不住笑开了:“阿六,人家都叫你六哥了,你就没什么表示?”

阿六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朱二,随即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直接塞到了朱二手中,只说了平平淡淡的三个字:“见面礼。”

朱二微微一愣,等低头看见手中赫然是一把不带鞘的开锋匕首,而那木制刀柄看得出手工打磨的痕迹,锋刃寒光宛然,哪怕他在这赵国公府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仍是不禁舒了一口气,刚刚那满腔哀切一大半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赶紧谢了又谢,等看到张寿告辞说是要回家,阿六跟着点头告别,他目送人到门口,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去送一送时,却只见朱莹突然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赫然追了上去。见此情景,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会儿跟出去不是客气礼貌有敬意,而是典型的煞风景。

而等到他从门口回来时,就只见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福至心灵,赶紧双手把刚收到的见面礼呈了上去:“祖母,娘,你们帮我掌掌眼?”

太夫人什么神兵利器没见过,对单纯的兵器兴趣很少,反而对阿六这个人兴趣很大。而九娘也同样是如此,更好奇的是阿六为什么会被皇帝亲自点中来教授朱二——如果不是花七脾气太怪,那家伙在她看来才更适合。

而等到她接过匕首,拿到太夫人跟前后,她多看了几眼,就若有所思地说:“看样子不是什么军器局打造的,反而像是铁匠铺又或者什么地方定制,然后再经过打磨开锋的东西,又轻又薄,比一般的匕首更短,不是我背后说人不是,刺客用起来也许更适合。”

太夫人见朱二顿时打了个寒噤,她就笑道:“你娘和你开玩笑呢。阿六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古怪了一点,他在你娘这儿才学了没几天,就把她那剑术学了个**不离十,简直是个天才。虽说你娘是让阿寿跟着阿六学,但估摸着阿寿是没那个功夫,你却不妨多学学。”

朱二本来就想到了之前朱莹得意洋洋说过九娘要教张寿剑术,结果却让阿六代授的事,如今听说阿六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赵国公府的家传剑术都给学去了,他忍不住张大了嘴,最后再一次灰心丧气地接受了自己资质平凡的现实。

而张寿和阿六出门之后一前一后才走了没几步,朱莹就追了上来。她却是笑吟吟地说道:“阿六,这会儿没外人,快说,你到底怎么会答应给我二哥当师父的?我才不信皇上只是让楚公公给你捎个话,你就那么简简单单答应了。”

阿六见张寿也笑着看他,他想了一想,这才嘴角翘了翘:“一年有六十贯。”

这个答案张寿听了不禁莞尔,倒觉得在情理之中,可朱莹却觉得完全是意料之外:“不是吧?你就为了一年六十贯就答应了?凭你的本事,哪家府里都愿意每月出百八十贯要你!”

张寿不得不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莹莹,你别忘了,我没钱。”

朱莹顿感失言,随即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钱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了?”

阿六再次攒眉苦思了一会,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因为他是……你哥哥?”

对于这个答案,朱莹方才真正满意了。她笑吟吟地冲着阿六竖起了大拇指,诚恳地说道:“那我就把二哥交给你了。不指望他能像你这样,也不指望像我大哥这么优秀,但至少能像我一样,有那么一点自保之力,那就够啦。对了,你也别只顾我二哥,好好教阿寿剑术!”

直到出了赵国公府后门,张寿好说歹说把朱莹给哄了回去,这才和阿六往自家走。他虽不至于全盘相信阿六在朱家说的那些话,但也不打算多问。等进了自家大门,他就开口说道:“阿六,抽空派个人回融水村,再让老杨头他们商量着挑两个人过来,娘这边得留两个人。”

“嗯。”阿六答应得非常爽快,可等到跟着张寿去见了吴氏后,眼见张寿又进了东边屋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神情专注认真,跟进去的他忍不住开口解释道,“我这是借调。”

张寿正在若有所思地推导蒸汽机的汽缸和活塞到底是个什么结构,随即在那思量着天然橡胶这年头好像还在南美洲,也不知道太祖皇帝带着船队去美洲,到底是为了包括玉米花生辣椒土豆红薯在内的众多食用农作物,还是因为可可豆天然橡胶之类的经济农作物。

因此,当听到阿六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他先是嗯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抬起头愕然看着阿六:“借调?什么意思?”

“我是张家的人,皇上要借调我去教朱二公子。那么,除了朱二公子自己掏出来的学费,皇上当然也要付我工钱。”阿六这一次解释得很仔细,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浅笑,“楚公公说,我的工钱比照疯子的俸禄来算,每个月一百贯。”

我……张寿强忍住口吐脏话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自己那可怜巴巴的工钱……不,俸禄。虽然太祖提倡高薪养廉,但还是认为宋朝官员那俸禄太离谱,所以本朝俸禄相比历史上明代六品官仅仅十石米的俸禄要强很多,一个月有五石米和十贯钱。

但相比阿六如今这一百贯,那简直是寒酸!花七不知道在为皇帝做什么事,所以俸禄高那是应该的,然而,皇帝给阿六足足相当于朱二学费二十倍的俸禄,他却觉得很不正常。

他想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觉得不贴切;想说无功不受禄,可觉得阿六其实建功了不止一次,这话也不贴切;最后,他只能换了个更直接的说法:“这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啊。”阿六有些迷惑地看着张寿,“拿回来的话,娘子和少爷就能过得更宽裕。”

张寿没想到阿六竟然打算拿这笔钱来补贴家里,顿时有些汗颜,当下只能语重心长地教导道:“这是你的钱,你应该一分一厘好好存起来,将来也好娶媳妇……”

“不是我的钱。”阿六一下子打断了张寿的话,随即加重语气强调道,“是给你的补偿。”

见张寿一脸错愕,他却用少有的耐心口气说:“楚公公告诉我,皇上说的,之前少爷的功绩,赏赐很薄,而且你在国子监管好了那些惹是生非的纨绔,也是一桩功劳。这是补偿。”他说着顿了一顿,继而认认真真地说:“皇上说,你得存钱娶媳妇!”

自己刚刚说阿六的话,却被阿六反过来说自己,张寿简直哑口无言。他当然能听懂皇帝通过楚宽和阿六这话传达到自己这儿的话,无非是觉得,他家中贫寒,将来要迎娶朱莹这样的赵国公千金,显然有些吃力,再加上觉得之前赏赐有点不足,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

当然,皇帝也是看准了阿六那古怪却坦诚的个性,绝对不会因为钱而生出别的想头。

所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得娶媳妇,你也得娶媳妇,这钱回头就当我帮你存着。”

“嗯。”阿六一脸放心的样子,可瞥了一眼张寿桌上那张纸上诸如辣椒之类的字眼,他突然想到当初在翠筠间的那个晚上,临海大营那些叛军潜入进来,张寿也曾经为了缓和气氛,在清风徐来堂中念叨什么花生土豆辣椒之类的东西。当下,他再次把这些名词记在了心里。

纵使对前一日皇帝选婿时赏赐的随意和偏向性再有不满,但这是帝王家事,次日百官上朝之前议论归议论,却没有一个人会失心疯到上朝时拿出来说。可是,当这一日朝会结束之后,内阁接到一下子多份旨意的草诏任务时,几位阁老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意外。

将德阳公主许配于南阳侯第五子张武,一年后成婚。

将信阳郡主许配于怀庆侯第六子张陆,一年后成婚。

将宁诃郡主许配于都督佥事赵知远次子赵明祥,一年后成婚。

一则是永平公主竟然不在其中,二则是那两位作为半山堂斋长张琛左膀右臂的侯府庶子,居然一个尚公主,一个娶郡主,要说不是简在圣心,那也无人相信。至于那位赵都督的公子,据说婆媳和睦,家中和谐,本身资质普通,进了国子监后没多久就从六堂末尾掉进了半山堂。

所以,深究起来,最终皇帝选出来的这三人,竟然都是半山堂中的监生。要说其中没有陪选的张寿影响,谁都不信!

见同僚们脸色各异,从来都是笑脸示人的吴阁老就打了个哈哈道:“皇上嫁女儿,嫁侄女,咱们这些外人,就别想那么多了,照着拟旨不就好了?”

“你说的简单!”首辅江阁老刚顶了一句,旁边就传来了孔大学士的声音。

“既然是选,总该讲个公平,皇上爱屋及乌,这偏向也未免太过了!不过皇上既然执意,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硬顶,公主郡主婚后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不是纳皇妃!”

第两百二十章 驸马和仪宾

又不是纳皇妃。

这短短六个字,可以说准确概括了大多数官员从方方面面的渠道得知了那三桩婚事后的心态。正如孔大学士把首辅江阁老顶了回去一样,在各种官府衙门,发牢骚的人多数都想到了这六个字,除非本身势在必得的寥寥数人在那生闷气,其他大多数人也就是感慨两句。

然而,得到好消息的三户人家,纷纷把儿子紧急叫回家之后,那反应却也是截然不同。

都督佥事赵家,那是货真价实地喜出望外,放了一挂鞭炮出去,恨不得派人往所有亲朋好友那儿去报喜。身为次子,却一直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赵明祥高兴得只会傻笑,甚至人家问他面圣时都说了什么时,他想了老半天却挠挠头,道是不记得了。

其实他唯一记得的是,皇帝问他家里情况时,他一个劲地说父母和兄长的好话,渲染家庭和睦——毕竟他家里也确实和睦。说起自己因为偶尔犯傻却被教训的时候,那也是满脸骄傲和自豪。只不过,这事儿如今他就算是想了起来,却也不打算说出来……说出来讨骂吗?

而南阳侯府中,南阳侯夫人在接到旨意之后,立时叫了张武到自己面前,从头到脚一阵打量,又嘱咐了几句,随即就吩咐下人从即日起开始准备婚事,一年之期毕竟不长。至于昨天就答应张武的书房,她一大早就通知了另两个庶子,此时自然也命人催促他们开始腾挪。

至于那些昨天就品出苗头,对张武简直是羡慕嫉妒恨的其他庶子们,她也没费心去挑拨离间,反而派了个妈妈专门一一敲打了一番。谁让这些家伙没能早早抱上张琛这条大腿,于是捞到了那个监生的名额,而后又跟张琛一块进半山堂去当了张寿的学生?

而怀庆侯府的反应最初却显得压抑而平淡。怀庆侯夫人从昨天得知张陆受赏,就开始“病倒”在床,当圣旨到家时,她甚至还试图躺在床上装重病,还是被心腹妈妈一通连哄带骗地吓唬,这才赶紧起床梳洗前去迎候。当得知张陆竟然要娶郡主了,她差点没气晕过去。

很快,她派去打探的人就回来,禀报说信阳郡主在太后面前表现得贤惠温和,实则家中没父亲,作为长姊的她素来就是作为半个男孩子养的,什么事都是她当家作主,母亲反而没主见。而且,信阳郡主昨天从清宁宫离开后就去乾清宫求皇帝,成婚之后与丈夫分出去单过。

据说,皇帝压根问都不问太后,直接一口应允了。

之前接旨时的恼恨过后,怀庆侯夫人想到就算郡主儿媳出身再尊贵,那也是儿媳妇,因此也就打算捏着鼻子操办好婚事,到时候等儿媳过门,她这个婆婆少不得敲打磋磨,让她知道这府里到底是谁当家作主。

可如今听说一个素来瞧不起的庶子竟然已经由皇帝亲自答允了分出去,和那个郡主儿媳一块过,顶多逢年过节回家一趟,她这次就真的气晕了过去。

这还不算,等到晚间留守京城的怀庆侯回来之后,她满心不甘地在丈夫面前想要理论一二,结果直接就挨了怀庆侯一阵粗鲁的怒吼:“阿陆娶了郡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你啰嗦什么?分出去你可以眼不见为净,也不用成天装病让人家来侍疾了,这不是两全其美?”

“你还想丢脸丢到皇家的金枝玉叶面前去?”

当张陆从那些有心讨好自己的人那儿得知嫡母竟是被父亲拆穿装病,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痛快。当然,最让他欣喜若狂的,无疑是父亲把他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告诉他,回头会分一份家产给他,让他和信阳郡主分出去单过。

“你二叔跟着赵国公在外,要是让他知道他家里小武居然尚了主,指不定得高兴到发狂。咱们张家是真正从小卒发家的,能有今天,我们兄弟两个几次险死还生,你和小武从小就关系好,日后也记得相互帮衬。至于其他兄弟,对你好的你就帮,不好的你不管也无所谓。”

怀庆侯张汉洲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和你二叔打下了家业,生够了儿子,对得起祖宗了,接下来怎么样随便你们自个,反正我们死了之后,什么也看不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指望我因为你要娶郡主就多分给你家业,我一碗水自然会端平。”

当张陆心情复杂地见完父亲出来,随即去隔壁南阳侯府找张武时,他就发现,和自家那一言难尽的氛围比起来,南阳侯府的气氛明显要轻松欢快得多。

而等到熟门熟路来到张武的院子,看到从前与张武合居的南阳侯府老六老七都搬了出去,他们的屋子已经收拾了出来给张武做书房,院子里甚至多摆了几盆花花草草,下人们更是个个殷勤,对南阳侯夫人稍有几分了解的他着实有些意外。

毕竟,就连他父亲,也对这位厉害的婶娘赞不绝口。

虽说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嘴更杂,可张陆一见张武,还是忍不住打趣道:“你这里变化还真是大,一下子就变成独门独院了,连那些下人都变得客气了许多。”你还说你嫡母厉害?比起我那个已经在想着怎么磋磨郡主儿媳妇的嫡母来说,她简直是态度软化太快了!

张武却是苦笑道:“别提了,我到现在脑袋还晕乎乎的。这书房里的书都是母亲派人刚送来的,除此之外,人手她让我自己选,还指点了我几句。但什么衣服月钱之类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我想想也是,要是从明天开始就鲜衣怒马挥金如土,那也显得太暴发户了!”

这一次,张陆着实惊愕了。自己那个抠门至极的嫡母尚且都捏着鼻子吩咐人开库房拿衣料,给他做四身冬装,顺便象征性地把月钱从一贯提高到了两贯,而张武这边除却独院以及书房之外,竟然什么都没加!可在最初的吃惊之后,他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就叹了一口气。

“还是婶娘为人把持得住,我家……我母亲那样子,你知道我爹是怎么说的?”

张武听张陆转述了怀庆侯的那番原话,愣了一愣之后,也不禁唏嘘不已。因为之前接旨之后,自己的嫡母南阳侯夫人把他叫过去之后,也说了类似的话。基于他是尚主,所以家里在婚事操办上会按照皇家的要求尽力而为,但分他的家业也就是他应得的那一份,不多不少。

“其实能分应得的一份我就满足了。好了,不说这么多。我们之前是从国子监被家里紧急叫了回来接旨的了,昨天小先生还说有事情要交待我们,结果我们却没时间去他那儿。我们快回国子监吧,看看他是不是在号舍,一来报喜,二来道谢,三来也听听他还有什么吩咐!”

张陆立时点头道:“你要是不来,我也正打算回去,我们赶紧走!”

未来的驸马和未来的仪宾被家里从国子监叫回来,却又连午饭都顾不得吃,大中午的突然又双双骑马赶回了国子监。这在不明就里的普通人看来,自然是两人勤奋好学,可自认为知道他们根底的人,谁都不会觉得他们就变性子了,只认定这两桩婚事全都是张寿的谋划。

当张武和张陆两人赶到国子监时,上午的课已经上完,六堂中的监生已经大部分都散了。偶尔走得晚的人看到他们时,有人轻蔑不屑,有人羡慕嫉妒,也有人指指点点,能维持平常心的终究只是极少数人。而在半道上,他们竟是又遇到了陆三郎。

“哟,驸马爷和仪宾爷居然又回来了?”胖墩墩的陆三郎笑眯眯地冲着两人拱了拱手,随即就干咳一声道,“你们不回来,我还打算去找你们呢,我很好奇小先生这到底要对你们面授什么机宜。说起来,今天半山堂到现在还没下课呢!”

张武和张陆对陆三郎的调侃倒不太在意,可听说半山堂还没下课,两人对视一眼,却都顾不得理会陆三郎,慌忙快步往半山堂赶去。当已经看见门口时,他们就听见了张寿那平稳的声音,竟是在讲述日后的分课制。

“这件事我已经对皇上提过,过了年国子监复课之后,就会逐步推行。当然,你们人还是半山堂的人,只不过大多数课程不再是这样一百多号人一块上,而是分散到各种小班,由专门的老师按照你们的进度单独授课,当然,我每隔两天,也会有半天课……”

难得拖堂的张寿大体将分课制介绍了一遍,随即就看到了站在最外头的张武和张陆,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陆三郎,顿时不禁莞尔。而他这一笑,下头一堆男人就仿若心有灵犀一般看,倏忽间转头往后望去,一下子就发现了张家那对兄弟和陆三郎。

想到日后张武就是驸马,张陆就是仪宾,也参加了选婿的其他人中,不免就有人心绪不平,可谁曾想,就在这时候,最前头的四皇子突然嚷嚷了一声:“二姐夫!父皇说你又老实又踏实,不会欺负了二姐,你可别辜负他的信任!”

此话一出,偌大的半山堂里先是片刻的安静,紧跟着就爆发出一阵哄笑。然而,哄笑过后,就有人品出滋味来。敢情面圣的时候,皇帝从张武身上看出的特质是老实和踏实?难道这就是张寿最初指点他们要坦率诚实的真义?

他们也挺老实的呀……当然,某些地方也小小耍了些滑头,可难道皇帝真的神目如电,这种小细节也能察觉得出来?

张武同样被四皇子这一声叫得极其狼狈,如果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面对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小舅子,他倒愿意郑重其事地给出自己的承诺,可眼下让他怎么说?

我绝不辜负德阳公主吗?可我都没有见过她,说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张寿此时却不开口给他解围,也没有岔开话题说什么下课,张武只能急中生智地说:“我自然不会辜负了皇上的信赖,还请四皇子放心!”

四皇子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正要侧头对三哥自卖自夸,却只见三皇子一脸慌张:“四弟,你说这话干什么?父皇和太后娘娘都会不高兴的……二姐也未必高兴!”

没等纳闷的四皇子追问为什么,张寿就笑着说道:“好了,今天上午课就上到这里。散了吧。我知道今天那结果出来,必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你们别忘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焉知你们的大好姻缘,不会在你们意想不到时到来?”

“昨日你们面圣时,每见完一个人,皇上都会妙语连珠,一一品评,我都记着呢。比起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哪怕考中进士,也未必能单独面圣的那些人,你们已经都很走运了。所以,不要耷拉脑袋,这又不是失败者!”

虽说不至于真的因为张寿这三言两语就打消了挫败感,但有人想知道皇帝到底是如何品评自己的,有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可能得到其他好姻缘,更有人不敢得罪昨天一直在旁边陪选的张寿……总而言之,众人很快散去,就连三皇子四皇子也被张寿撵走了。

唯二没走的,是张琛和朱二。张琛往日和张武张陆就走得近,此时没了外人,他就大大咧咧地说:“恭喜你们了,这下在家里扬眉吐气,不怕再有人给你们小鞋穿了!”

朱二也嘿嘿笑道:“怀庆侯府出了个仪宾,南阳侯府出了个驸马,两家兄弟侯府里多了两个皇家儿媳,这可是本朝少有的!这种时候,你们还记得回来上课?”

张武和张陆这心态早就放平了,此时拱手还礼之后,张武就苦笑道:“各位就别笑我们了,若不是小先生提点,我和阿陆也未必有今天。我们紧赶着回来,倒不是真的因为勤学苦读到这份上,一来不想看家里那些下人前倨后恭的嘴脸,二来……”

张陆立刻接上话茬道,“二来是因为还记得昨天小先生提过,道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你们有心了。”

张寿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当下就笑问道:“知道皇上为何要你们一年之后成婚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全都是一头雾水,就连自诩聪明的陆三郎,冥思苦想也没得出结论。

张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就要成婚了,一个尚主,一个娶郡主。都是皇家金枝玉叶,就算婚礼的开销是你们侯府出,婚后你们总不能靠妻子的嫁妆过日子吧?这一年的时间,是让你们熟悉自己的身份,并努力用这个身份预备经营将来的。”

朱二顿时恍然大悟:“就和你要娶我妹妹一样,总不能让她跟着你吃糠咽菜!”

第两百二十一章 新式纺纱机

没等张寿发话,陆三郎就暗示张琛拿出御赐戒尺,直截了当地把朱二抽得抱头鼠窜。再让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留着,众人怀疑,他会不会继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而陆三郎甚至直接跟了出去,声称要去看着张琛好好揍朱二一顿,体贴地把半山堂留给了张寿和张武张陆。

而张寿早已经懒得和朱二那家伙一般计较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张武和张陆说:“那家伙是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大实话,但你们俩的状况,确实和我差不多。毕竟,德阳公主也好,信阳郡主也好,如今只能算是你们的未婚妻,还不曾正式过门。”

张武和张陆全都有些尴尬,紧跟着就只听张寿说道:“走吧,跟我去个地方。否则回头等他们回来了,又要问东问西。到时候人多嘴杂,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了。”

有张寿这句话,张武和张陆自然不会反对。两人都知道,他们说是侯府子弟,可怀庆侯和南阳侯兄弟本来就根基浅薄,再加上他们是庶子,其实真的说起来,无论和陆三郎,还是和张琛朱二相比,他们都要差不止一截。至少,那三个其实是不用考虑未来婚后开销问题的。

就算是朱二……那也只是赵国公府平日卡着他的用度,不让其乱花钱。

所以,两人有些沉默地跟着张寿出了国子监,看见阿六驾车过来,他们俩就不约而同打发走了等在这的随从,径直跟着张寿上了车。等到最终下车,发现这是之前大家一窝蜂来过,据说是赵国公张公子朱廷芳收留了一个孤儿萧成的地方,张武和张陆不禁都有些意外。

而张寿却并没有进萧家,站在门口听见里头的萧成背诗,随即又一本正经地督促杨好和郑当,他不禁莞尔,随即就招手示意张武和张陆跟着自己进了隔壁铁匠铺。

当他们绕过正在奋笔疾书的关秋占据的空空如也店堂,又穿过院子,最终来到后头的正房时,张寿在门口却突然站住了,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们两个,看到过女人纺织吗?”

就算父亲起自卒伍,就算平日用度不时紧紧巴巴,但张武和张陆毕竟是侯府公子,哪里知道这个,因此两人对视一眼,待要摇头才意识到张寿看不见,只能异口同声说:“没见过。”

“也是……其实我更多的是见人放蚕缫丝,然后丝织成绢,至于棉纺的手工纺机,村里不种棉,没见过。”张寿在心里说,要不是在村里生活三年见人织绢,我顶多就只在参观民俗村时见人象征性手工织布,在电视上看过那种国有大型纺织厂的纺织女工织布。

因此,他直接推门进去,见原本坐在纺机旁边地上的赵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后,连忙跳起身来,他就打手势示意对方不用多礼,随即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全都调整过了,应该没问题!”赵四喜形于色,“张博士,你找个擅长纺织的来试一试,我虽说只跟着师父做过几次纺机,那还是因为师父欠了人情,可还是记得做法。那只有三个锭子,这却能上八个锭子,一次八根纱,而且看张博士你那构造图,我觉得能带动更多锭子!”

张寿伸手去转了转那锭子,转头看见张武和张陆死死盯着那纺机,眼神中却都有些茫然,他就笑呵呵地说:“同样一个人,纺纱的速度却比从前提高了许多,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武和张陆对视了一眼,哪怕他们对于经营之道谈不上擅长,但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张陆就又惊又喜地叫道:“同样的人手,同样的时间,可以多挣几倍的钱!”

“哦?”张寿呵呵一笑,见赵四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就不紧不慢地说,“但你们想过没有,棉田就这么多,每年的棉花产量基本上是相对平稳的,如果全都改用这样的新式纺机,那么,很可能会产生两个结果。”

“第一个结果,因为棉纱产量高,市面上在短期之内供大于求,价格就会被逐渐压低。一部分用新纺机的人固然会富裕,但更多没有改用这机器的人,产量低,卖出去的价钱又低,于是收入越来越少,不能再通过这一副业来挣钱糊口。”

“而这样的结果是,这些人会比从前更加穷困,那么在愤怒之下,可能会恨上了机器,乃至于用这些机器的人,最终也许可能出现惨剧。”

要知道,历史上珍妮纺纱机发明之后,很快就使得纱线价格大跌,发明者被愤怒的手工业者给砸了机器,赶出了故乡。虽说后来那位聪明而又勤劳的发明者重新开办了工厂,由此发家致富,但初期那场梦靥估计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张寿说着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第二个结果,这种新式纺机逐渐铺开,因为效率高,用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价格便宜,大多数纺工都用上了它。但是,因为原材料棉花产量有限,用来纺纱的棉花供不应求,棉花价格可能会提高。”

“因为棉田更适合沙碱地,不是所有地方都能种好,那么为了有利可图,有些人会设法把荒地开垦为棉田,但也有些短视的地主也许会因为种棉花更加有利可图,就改稻田麦地为棉田。而在这种改种的情况下,又会有产量上的损失,于是由此影响农耕以及粮食产量。”

“但是,织布快不起来,最后前端产量高,又会倒逼更多人加入织布,又或者改良机器。”

张武和张陆哪怕读圣贤书的资质不行,但张寿把道理解释得如此简单直白,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至于赵四,他在愕然过后,就忍不住抓了抓脑袋,却有些不服气。

“既然有这样的担心,张博士你还要改良这纺机干什么?”

张寿呵呵笑道:“道理归道理,施行归施行。不可能因为机器提高了产量,却影响了人,就真的将其束之高阁吗,但是,这一点却不能不想到。除此之外,你不妨想想,如何更快地轧棉,如何更快地织布。因为单单纺纱快,反而会倒逼一整个产业发展。”

“这纺机既然做出来了,我回头会给你相应的奖金。其他的东西你要是做出来了,奖金同样少不了你的。等到日后机器试用确实有效之后,到时候你还会有额外的分成。”

赵四顿时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之后,他就有些尴尬地说:“不过,之前张博士你说的什么镗床钻床之类的东西,我还没琢磨出来。毕竟,这和磨床还是有差别的,而且水力的话……”

没等赵四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那几种车床你慢慢研究,回头我会找人过来试试纺机,若是好用……我说不定还要找你师父帮忙,做个百八十台应急。”

见赵四果然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张寿瞥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罗小小,张寿就把人叫到了面前。果然,罗小小喜上眉梢地说:“张博士,你说的手动绕簧机,我做出来了,虽说因为抽丝的问题,那弹簧弹力各自有差别,但弹力总体来说不错。”

张寿一听手动绕簧机做出来了,顿时大为振奋。他跟着人到了另一边一个堆满了各色零件的角落,见他拿出来一堆各式各样规格的弹簧,当然,要说弹力标准,那就没法说了,他一一查看了一番,最终还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绕簧机既然你做出来了,那自然也有相应的奖励。这样,赵四把新式纺纱机做出来了,你和他一块想一想,试一试,把从前织机上纺纱用的抛梭装上弹簧,改成可以自动来去的飞梭。当然,这是我的设想,具体如何去实施,要靠你们。”

见罗小小登时二话不说就去一旁揪住了赵四,两人激烈讨论了起来,张寿一时莞尔,等回头看到张武和张陆正在目瞪口呆,他就招手示意他们跟自己出去。

等到了院子里,他就笑着对张武和张陆问道:“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新式纺机如果真的有用,会造成什么结果吗?”

这一次,却是张武反应更快:“小先生是想说,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错,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并不是孤立的,一个很小的选择,有时候会影响一连串事情乃至于大局。所以做一件事情,不妨想一想别人的反应和应对是什么。这和下棋不是想一步,而是想到两步三步甚至更多步,是一个道理。”

见张武和张陆全都连忙点头,张寿就不说教了,而是若有所思地说:“京城并不是产棉地,我听说除却江南山东这两个产棉之地之外,距离京城最近的沧州,棉田相对分布较广,此外则是邢台。所以,这纺机若真的要推行,棉花的来源怕是要着落到这两个地方。”

张寿话刚说到这里,张陆就叫道:“小先生,我家里在沧州就有四百亩棉田!”

“我家应该也有。”张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如果可以,我可以向家里提出,分家的时候就要棉田,不要其他!”

张寿见两兄弟的反应这么快,这么坚决,不禁莞尔。然而,想到最好的棉花品种是陆地棉和海岛棉,两样偏偏全都是从美洲传过来的,他就忍不住叹气。怪不得人们常说那块大陆是天赐之地,在那块土地上,其他大陆都没有的各种优良农作物真的是太多了!

说实在的,他越来越怀疑太祖皇帝当初一大把年纪还率先带头远航美洲,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移民又或者说殖民,而是冲着那些农作物去的。

他想着就笑道:“要推广纺机,未必得从根源的棉田开始。再说,几百亩地看似不少,可实际上一年能出产多少棉花?能纺出多少纱线?织出多少棉布?做出多少衣裳?而且,你们看过刚刚那纺机,应该能想到,只要是有心人看到,那么仿制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张武和张陆全都没有真正接触过商业——身为庶子,家里的产业他们也插不上手。所以,此时此刻,两个人你眼望我眼,不得不承认张寿是对的,但心里就更糊涂了。

那到底应该怎么做?

张寿回忆着之前像孙木匠张铁匠等人打听到的各种手工业业态,若有所思地说:“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熟练的纺工,试一试这台机器。如果这新式纺机真的能够提高几倍的效率,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两个的了。”

听到这话,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张武就试探性地问道:“小先生,是要我和小武出面,卖出去百八十台纺机吗?”

“想什么呢,一个驸马一个仪宾,去向人兜售纺机?”张寿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一些。要知道,如今是很多人尚未消化你们俩的婚事,看着吧,三两日之内,甚至今天,一定会有官员商贾乃至于各色人士想要结交你们。”

“这时候,你们俩无论是谁,不经意地透露一句,想要买一座织染坊。记住,要丝和棉全都能织的。至于理由,更简单了,就说你们打算织染出最漂亮的衣裳讨好未来媳妇。如此一来,自然有人主动上门接洽。”

张武简直瞠目结舌,而张陆则是比他要乖觉多了,立时喜上眉梢地说:“对呀,说不定有人会主动双手奉上!”

“不,别人双手奉上的东西绝对不要。”张寿却立刻打断了张陆那得意劲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如今别人送好处,自然要的是将来你帮他各种忙。当然,你可以拿着驸马或者仪宾的架子不理不睬,但如此一来,名声就坏了。”

张陆虽说有些慧黠和贪心,但张寿这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父母那是靠不上的,而他能有那桩婚事,皇帝究竟是出于赏识又或者怜悯,反正他不清楚。如果为了一点小钱就把皇帝对他的那点好印象给败光,那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货了!

而张武则是答应得更快:“小先生放心,我和阿陆都明白了,到时候若有人找上门,我们就平价把那织染坊买下来……但后续该怎么办?”

张寿轻松地笑道:“后续很简单,有了织染坊,就以你们要求高为名,将从前给这家织染坊供货的那些纺纱和缫丝的人家又或者作坊主都召集起来。当然,缫丝的只不过是个幌子,最重要的是那些纺工,让他们集中到你这,高薪留他们纺纱几天,风声放出去就行了。”

第两百二十二章 恤孤贫

听到这里,张陆已经是品出了几分滋味。见张寿突然打住了,仿佛是在考他们,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让这些人用那新式纺机,这些人最应该知道新式纺机是否好用,只要他们用惯了,肯定会意识到这东西好用,绝对离不开手!”

张寿笑着认可了张陆的猜测:“没错,然后,你们只要泄漏出去一点消息,比如说,这新式纺机是从哪来的,定然有人闻风而动。而后,让那个新式纺机的发明者用高价卖个百八十台出去给那些冤大头,自然不在话下。”

张陆只觉得这全都一如自己猜测,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要是这样,小先生你之前说的那些用旧纺机的纺工却怎么办?”如果不考虑这些人,张寿之前何必说什么牵一发动全身之类的话?按照他对张寿的了解,对方素来偏向贫家的。

“不用担心,那是回头要做的事。我知道你们手头没什么钱,先不用从你们家里要钱,我这儿还有。”见两人慌忙想要拒绝,张寿哂然一笑,勾手示意张武和张陆靠近前,继而低声告诉他们,要买的织染坊具体什么要求。见他们连连点头,他就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这事儿就这样办,你们回去之后就先放出风声!对了,听雨小筑那边的事也别忘了。”见刚刚还喜上眉梢的张武和张陆立时露出了犹疑之色,张寿就若无其事地说,“用不着担心,昨天我和皇上自陈为人无趣的时候,他还嘲笑我居然在美人跳舞时却道曲项向天歌。”

“而莹莹在太后那儿还偷看了从听雨小筑那边弄到的,十二雨写的桃花扇概要。”张寿才不会说太后并不知道朱莹手中的小人书是什么,见兄弟俩对视一眼,稍稍舒了一口气,他就又补充道,“要是你们担心有人说闲话,回头我让陆三郎和渭南伯说一声,请十二雨出来。”

他说着就含笑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会让莹莹去和德阳公主信阳郡主说一声,不会让她们觉着,你们是去寻欢作乐的。”

有了这话,张武和张陆这才如释重负。等到三人出了铁匠铺大门,张寿见阿六正跷足而坐,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就和普通的少年小厮没有区别,怎么都看不出是皇帝给了比他这个国子博士还要高薪的高手,他忍不住心情微妙。

就算皇帝说,每月百贯是给他的补偿,但他更愿意相信,皇帝觉得阿六对得起那份高薪。

出神片刻,他就开口问道:“阿六,赵国公府派来的几个侍卫如今都到了?在萧家?”

阿六非常简单直接地点了点头,随即就问道,“要调两个人过来这边吗?”

“嗯。”这一次,换成张寿含糊地嗯了一声。见阿六二话不说就跳下车辕,快步去了隔壁,张寿朝张武和张陆招了招手,进了院子之后,他看到两个一看就相当精悍的侍卫出来行礼,随即二话不说就去了隔壁,而正房之中萧成则一溜烟朝自己跑来,就笑着冲人点了点头。

“张大哥!”也许是因为对张寿的第一印象很好,哪怕得知那个他一见就发怵的阿六竟然是张寿的亲随,萧成仍旧觉得张寿很亲切。此时,他习惯性地把对朱廷芳的称呼延续到了张寿身上,快步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后,他就挺直胸膛道,“我把唐诗三百首都背下来了!”

“哦?”张寿这几天几乎没顾得上小家伙,此时就笑道,“你能认得出那么多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萧成顿时耷拉了脑袋,小声说道:“都是赵国公府那几位大叔教我的,他们认识字……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好,所以我就是死记硬背。”

张寿突然问道:“那你想不想找个有学问的老师专门教你?”

“想!”萧成不假思索地叫了一声,但继而就闷闷不乐地说,“可我没钱……我不想再花朱大哥家里人的钱!”

“可你想过没想过,其实你就算住在这里,而不是住在赵国公府,你吃穿用度,也全都是朱家出的?就算你朱大哥留给你的钱,也是朱家的?”张寿似笑非笑反问了两句,见萧成顿时哑口无言,他就继续说道,“你已经八岁了,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找一份活干,如何?”

萧成顿时喜出望外:“太好了!张大哥,我什么都会做的!”

“国子监半山堂缺个杂役,每日一大早,擦抹桌子,打扫屋子,你能做吗?”

“能!”萧成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尤其是等他听到了张寿接下来的话之后更是如此。

“那好我回头去对国子监大司成说一声。至于工钱,就不给你钱了,我找人在课余时间为你讲解唐诗三百首。”张寿说着就指了指张武和张陆,笑吟吟地说,“这两个是未来的驸马和仪宾,就他们俩轮流给你讲唐诗三百首吧!”

驸马是什么意思,听过戏的萧成当然明白,当下就瞪大眼睛朝张武和张陆瞧去。直到把兄弟俩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毛,他才喜滋滋地露出了笑容,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做了个揖:“见过二位先生。”

张武和张陆简直是瞠目结舌。这称呼,这辈分……实在是不太对啊!然而,待想要纠正小家伙的称呼,想到朱二也算是张寿的学生,朱莹还口口声声的葛爷爷,两人就气馁地放弃了这个打算。可相比做人先生,两人最心虚的却是另外一点。

这唐诗三百首虽说是太祖亲自编纂,适合孩童启蒙的读物,但是,他们好像、大概、可能忘记了其中不少诗歌。至于这些诗歌是什么意思……呵呵,他们也许得回去紧急温书!

而张寿早就观察到了张武和张陆的反应,当下上前代为搀扶起了萧成,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半山堂还有不少和你朱大哥出身相似的人,既然你朱大哥出征在外,没法教你,那么,我会让他们轮流为你讲解唐诗,作为你帮他们打扫半山堂,擦抹课桌椅的报酬。”

听到这里,张武和张陆完全确定,半山堂中他们的那些同学们,包括张琛在内,要倒霉了!须知萧成并不是普普通通的贫家少年,人家是赵国公长公子朱廷杰收留的孩子,据说赵国太夫人险些要把人留在家里当孙子养的!

这种年岁的孩子,那是最容易问各种问题的,要是讲唐诗的时候说错了丢丑,那可是直接丢到太夫人面前去了,人家可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得,回去先好好啃读唐诗三百首吧!

这一天的午饭,张寿自然是在萧家吃的。除了萧成和张武张陆,还有熟门熟路找过来蹭了这顿饭的陆三郎和张琛朱二。当张寿把刚刚对张武和张陆说过的,让半山堂中众人轮流为萧成讲解唐诗三百首的话复述了一遍之后,陆三郎是如释重负,张琛是瞠目结舌,而朱二……

直接找借口支开了萧成之后,朱二就哀嚎了一声:“我说妹夫,你自己这个国子博士教他不行吗?为什么要我们上?我唐诗早就忘光了……呃!”

见张寿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他一想到这话传到祖母和母亲那儿的后果,登时垂头丧气道:“好好好,我日后会去好好温习唐诗三百首的,这还不行吗?”

“记住,小孩子问题多,你们得把能想到的都好好想一遍,别被人问住了。而且,他未必只问你们每天给他讲的那几首,说不定会问别的。别让他觉得,你们和他朱大哥相差太远。”

可我们和朱廷芳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啊!我们本来就和他差得很远!

就连陆三郎,也忍不住在肚子里如此嘀咕。可他终究庆幸自己是九章堂而不是半山堂的,所以能躲过这一劫,比其他人幸运多了。可紧跟着,他那幸灾乐祸的心思就完全无影无踪。

“陆三郎,我和葛老师说过,最近要撰写一套自然丛书,所以,我暂时抽不出空来。那些基础的数学部分,你给我好好教一教萧成。就用葛氏算学新编第一卷。别像九章堂里讲那么快,他毕竟就是个八岁孩子,耐心一点,慢慢教。”

这下子,就连陆三郎也不禁叫苦连天。朱大哥你快平安回来吧,我没法替你带孩子啊!

张寿当然知道,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学问大多不行,但他相信,紧急回去温习唐诗三百首,给萧成这个小孩子讲一讲,勉强还是可以的。至于陆三郎,以小胖子那水平给人讲数学启蒙,那已经完全是大材小用了,根本不用担心。

与其说他这安排是为了教萧成孩子,还不如说,那是为了鞭策这些出身富贵的监生们。

相比人员复杂的半山堂,九章堂中依旧按部就班地在推进课程。短短一个多月,课程早已经到了一元两次方程,正在因式分解上纠结。因此,张寿有的是时间在讲解之后布置大量课堂习题,然后在别人冥思苦想的时候,自己在讲台上抽空写一写自己的基础物理。

毫无疑问,他并不打算先推出什么星球说,而是打算从各种物理现象开始,渐渐深入到牛顿力学。对于这年头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应该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了。

而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这两天却是焦头烂额,半山堂中出了一个驸马两个仪宾,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朝中同僚动辄在他们面前冷嘲热讽,甚至有人摩拳擦掌,没事就抨击张寿挟私偏袒,他们纵容不理,这两个国子监中的真正大佬怎能不头疼?

偏偏皇帝早朝后又召了他们过去,丢出了张寿提的包括分课制在内的一系列议题,他们自然应接不暇。哪怕私底下商议讨论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其中大多数确实可行,可仍旧不免觉得张寿多事。

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年龄,这个资历,一切都是求稳,求平,最讨厌的就是变化。哪怕变化的只是一个他们从前有心无力,根本不耐烦管的半山堂,那也是一样!

因此,当这一天中午,张寿来到博士厅,直截了当提出要在半山堂中招一个杂役的时候,周祭酒和罗司业尚未说话,其他博士中,资历最老经管率性堂,一直都犹如炮仗似的的杨一鸣就忍不住了。

“国子监杂役都是有定数的,张博士你就算要安插私人,也不该看上这小小的杂役缺口吧?一个月不过那点钱,你也要盯着?”

张寿不慌不忙地说:“你既然也说了,只是个小小的杂役,那么就该知道,我在国子监安插私人这种说法,传出去谁会相信?我只不过是看到一个父母双亡却被亲人遗弃的孩子可怜,所以打算让他在半山堂中做些杂事,自力更生,又不要工钱。”

杨一鸣原本就忌恨张寿年纪轻轻却得圣眷,如今官职却比自己还高,哪怕之前几次三番在张寿面前吃过排瑄,甚至还在皇帝面前出过丑。可消停了这几天,眼见皇帝都并没有拿他怎么样,他就故态复萌了,当下竟不依不饶:“既然不要工钱,你把人安插进国子监干什么!”

“一个八岁孩子,说什么安插?”张寿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讥诮地说道,“更何况,国子监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没有什么机密,难不成杨博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怕人刺探?”

“张博士你不要血口喷人!”杨一鸣又惊又怒,“我只是看不惯你我行我素……”

“我怎么我行我素了?一个年方八岁,父母双亡的孩子,想要自力更生在半山堂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换取那些监生教他读书而已,这是何等激励向学的好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却偏偏成了别有用心?”

张寿说着就再懒得理会那个老顽固,径直对周祭酒和罗司业拱拱手道:“大司成,少司成,这也不是单纯的体恤孤贫,这孩子父母双亡……”

他大略把萧成的身世介绍了一番,这才气定神闲地说:“若是按照和朱家的关系论,他勉强也算是国公府亲戚,没事进来国子监参观闲逛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想让这孩子自力更生,更想给半山堂的那些监生们一点鞭策,当先生这种事,既是教别人,也是提升自己。”

见杨一鸣面色铁青,周祭酒就意兴阑珊地说:“就依你吧!”这种小事就算他拒绝了,张寿也能变个法子做成,他反而还要背个苛刻名声,何必呢?哎,恤孤贫可是君子行径啊!

第两百二十三章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尽管朝中不少官员都不满意皇帝选婿的结果,然而,公主和郡主的婚事毕竟是皇家内务,太后都尚且没有置喙,他们除却私底下痛骂张寿如何徇私,却也无计可施。至于把这背后攻谮的话写在奏疏上弹劾……开什么玩笑,人是皇帝点的,难道还能说皇帝全都听张寿的?

于是,当有人听说,张武和张陆以及其他一些半山堂的监生们频频光顾什刹海边上的会贤堂,屡次出条子请听雨小筑的十二雨开堂会时,一时自然义愤填膺。

虽说寒窗苦读十几年方才步入仕途的读书人们,未必就见得真的想要尚公主,娶郡主,一举成为皇亲国戚,但对于张武张陆和赵明祥这样的平庸世家子弟能够盖过几个公认优秀的官宦子弟这件事,还是免不了不忿。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御史,直接弹劾了此事。

然而,弹章一举入九天,接下来却消息全无,就仿佛没有这回事似的。虽说也有人游说高官大佬们在皇帝面前抨击这些贵介子弟辜负圣恩,可却几乎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作为好好先生似的吴阁老,给了自己的一个门生御史一个明确的提示。

“你们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家伙啊,管那些闲事干什么?要知道,之前两宫的禁足令这就要过了,礼部就要开始为二位皇子选妃了。与其管皇家女婿的事,你们还不如好好盯着点选妃的大事。就算张寿再得圣眷,能入阁拜相,那也得是一二十年的事,盯着人干嘛?”

有了吴阁老这一番话,再加上不两日,礼部果然再次忙碌了起来,选妃之事喧嚣尘上,也不知道多少原本在暗中筹划的人摩拳擦掌,却是比之前选婿何止热闹了一倍。

这一天,张武和张陆再次邀了张琛陆三郎朱二以及其他几个相熟的监生,在会贤堂中出条子叫来了听雨小筑的十二雨。

这会贤堂本是一家带戏园子的饭馆,因为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亲自来过,酒酣之际御笔亲题写了这么一块题匾,方才改了这个名字,至今虽说已经易手多次,却是始终沿用会贤堂之名,原本的名字自然而然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一群公子哥的父兄原本就都是朝中有名的达官显贵,其中还得再加上张武和张陆这两个新鲜出炉的驸马和仪宾,因此虽说每次都是包下一整座会贤堂,伙计们就算心里犯嘀咕,可会贤堂和听雨小筑的东家万元宝都没意见,他们也只能暗自羡慕这些公子哥艳福无边。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众人看着十二雨轮番演了几个片段,正在那三三两两各自品评的时候,突然只听到外间传来了说话声。最近隔三差五光顾会贤堂,以至于被母亲敲打过好几次的张琛原本就心情不佳,当即没好气地拍扶手叫道:“不是早说不接待外客吗?”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外客。”随着这声音,大门被人毫无顾忌地推开,紧跟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笑容可掬地进了屋子。他这一现身,陆三郎直接给了乱说话的张琛一记肘击,随即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渭南伯来了?哎呀,您怎么不说一声,我们也好去迎一迎!”

屋子里的众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渭南伯张康相熟,可谁都知道和一个有职司的实权伯爵相比,纵使未来的驸马爷也要往后站。因此,眼见张琛朱二也好,张武张陆也罢,乃至于赵明祥这个未来的仪宾全都对张康客气恭敬,其他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而等到众人乱糟糟地见过之后,张康却坚决不肯坐居中,而是勾勾手叫了张武张陆兄弟到一边,一面吩咐台上十二雨继续排练,一面却看着两人道:“我听说,你们两个如今飞上高枝之后,没事投拜帖想要和你们亲近亲近的人挺多的?”

张武正要说话,却察觉到袖子被人拉了拉,连忙闭嘴把话语权让给了张陆。下一刻,他就只听张陆笑吟吟地说:“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而已,我们哥俩知道能有今天都是皇上垂青的,小先生教导,哪敢骄狂自得?不过是应付应付,礼重的一个都不敢收。”

“我当然听说了。”张康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说要买一家织染坊,织染出最好的衣裳送给你们未来的媳妇,结果有人拱手送上,你们却义正词严地给回绝了,还派人四处打听买,两天前才刚花了六百贯买了国子监附近一家挺小的织染坊,这事儿没错吧?”

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同时大为骇然。尤其是张陆,一想到自己之前甚至动过巧取豪夺的主意,他不禁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自己有张寿提点,避免了铸成大错。

他这一冒冷汗,答话的就换成了张武。性格本来就相对谨慎的张武赔笑说道:“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们兄弟俩第一次经营产业,当然不敢太张狂。”

见张武并未自恃即将成为驸马就自高自大,张康不禁暗自点头,当即笑问道:“那么,将那些给这家织染坊供应丝线和纱线的纺工也都召集了起来,随后留了那些纺棉纱的纺工,把他们集中到了一处地方纺纱,这事儿也是有的?”

刚刚张康已经把他们的底摸得这么清楚,如今再问这个,兄弟俩那是一丁点都不意外。张武就痛痛快快地说:“没错,是有的。”

张康嘿然一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不是从哪弄到了新式纺机,你们才来这一套?”

这一刻,张武和张陆方才险些惊得跳了起来。待要坚决不承认,看到渭南伯张康那一脸笃定的样子,他们又觉得心里没底。到最后,觉得瞒不住了,张武一把拖住张陆,尽量镇定地说:“没错,是小先生让人琢磨其他东西的时候,无意间正好做出来的新式纺机。”

“原来如此。”张康想到之前张寿对自己提过的事情,脸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你们的这位小先生还真是够有意思的。这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们知不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你们请来的那些纺工都收了高薪,不能回家,可还是有人忍不住打探?”

这一次,张陆却制止了面露恼怒的张武,不慌不忙地说:“我和阿武自从承蒙皇上爱重,定了那样的婚事之后,就知道肯定会被人盯上。我们没指望能一直藏着掖着,只要渭南伯能为我们保密一阵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那倒容易。看在你们小先生曾经帮了我那么一个大忙的份上,这么一件小事,我装作不知道就是。”张康答应得极其爽快,随即又笑容可掬地说,“不过,要不要我再帮个忙,把那些窥伺的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们揪出来?”

那可敢情好!

张武差点就迸出这么一句话,但紧跟着,他就忍不住看向了张陆,见人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陡然之间想到张寿曾经说过的话,登时立刻改口道:“渭南伯好意,我们兄弟心领了,那些窥伺的人就随便他们去好了,我们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张康有些意外地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哑然失笑道:“那好,我就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们一声,虽说你们在这儿是看十二雨排演新戏,而且又拉了一大堆人,可这种包下会贤堂的大手笔,仍然不免会引来他人非议。”

“尤其是非议的人还和坤宁宫相关,那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

张康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却是到陆三郎背后拍了拍这小胖子,又把人叫出去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回来的却只有陆三郎一个人。面对那些好奇的目光,陆三郎就没好气地说:“渭南伯就是路过来看个热闹,已经走了。继续看你们的,我得回九章堂了,下午还有课。”

半山堂下午的选修课可以请假,九章堂的算学课却不能请假,这是众人连日以来总结出的真理。可是,见陆三胖真的这么勤奋好学,如朱二这样从前与其算得上狐朋狗友的自然忍不住唏嘘。可他们眼中的浪子回头好少年,却压根顾不上别人怎么想的。

当骑马回到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下头,陆三郎就压低声音叫道:“阿六,阿六,在不在?在就吱一声,江湖救急,十万火急,火烧眉毛啦!”

基于国子监地处北城较为荒凉的地段,又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衙门,这条街往来的人并不多,因此,他这声音只是引来两个随从为之侧目,倒没有引来路人围观神经病。而就在陆三郎侧耳倾听发现没什么反应,于是有些气馁时,他却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

“吱。”

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循声望去,见阿六正怀抱双手靠在围墙上,而刚刚那地方分明没人,倒抽一口凉气的他也顾不得其他,赶紧拨马靠近前去,随即极其吃力地从马背上下来。至于埋怨阿六不伸手帮他一把……他还不想像朱二那样作死。

就跟着阿六练武四次,朱二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已经深刻感染了他们所有知情者。

站稳之后的他定了定神,连忙满面讨好地说:“阿六,我刚刚得到消息,皇后娘娘的禁足令解除了,二皇子挨了板子之后调养了一个多月,也勉强能下床了。现如今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只是我,坤宁宫还支使人盯着张武张陆他们那个织染坊和他们的行踪……”

“知道了。”没等陆三郎喋喋不休把话说完,阿六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才淡淡地说道,“黄花菜都凉了。”

陆三郎顿时被噎住了。敢情人家还嫌弃他的消息来得太晚,等他说这事情时,黄花菜都凉了!想到这位小祖宗神出鬼没,他不自觉地就相信阿六确实早就知道了,当下就悻悻说道:“我也是怕小先生被人算计,今天我见渭南伯时,他提醒我的……”

他嘟囔了几句之后,这才想到九章堂的课快开始了,连忙一溜烟就往里跑。因为背对着阿六,他自然也就没能瞧见,少年那疏淡的脸上,嘴角竟是翘了翘。

“骗你的。”阿六轻轻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情其实不太好。他就一个人,又不会分身术,一面要调配赵国公府借调来的侍卫,保护好那三个工匠和萧成,一面又要保护好那些纺纱工所在的张武和张陆那家织染坊,顺便看着国子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他哪里还有功夫去查什么幕后黑手?窥伺的钉子他也就象征性地教训了两个而已!

当课间空闲的时候,张寿从陆三郎口中得知会贤堂中渭南伯张康突然驾临的那番经过,又得知陆三郎已经找到阿六说了此事,他就不由得打量了两眼小胖子。

“你告诉我就够了,去告诉阿六干什么?难道还指望他把暗处盯梢的那些探子全都杀了?”见陆三郎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张寿就没好气地拆穿道,“你是想提醒阿六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还是想说你家里信得过的人没几个,张武张陆也是,赵国公府的人我也不能常用,让他去找点人?”

“咳,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小先生。”

陆三郎这才换上了满脸正色:“小先生既然要带着咱们做正事,那就要有自己的班底。我知道京城这种地方,人不能乱收,宁缺毋滥,可也不能没有啊。所以,阿六出面去找,那就最适合了!他对你忠心耿耿,本事又大,眼睛又亮,你也得提醒提醒他才行!”

张寿却仍然有些踌躇。阿六是很能耐,但他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花七的徒弟……他不担心阿六受人什么影响,但他担心阿六做什么,花七都在背后静静看着。再者,他并不希望给阿六太大压力。当然,之前他没钱养不起太多人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否则张武张陆也好,他也好,这么迂回干什么?

“我知道了。不过你与其指望阿六,不如动用一下你陆三公子多年经营的成就,我就不信你没几个心腹。至于张武和张陆,他们身边那几个人已经满够用了。既然渭南伯都对你说了,别人正在盯着张武和张陆那儿,交给你的那几场戏,你给我演好!”

“那自然不在话下!”

陆三郎得意地挑了挑眉,神气活现地说:“演戏对我来说,那是天生的本事!”

第两百二十四章 硬的不行来软的

张武和张陆兄弟俩合力买下来的那座小小织染坊,位于京城内城地价最便宜的北城,和国子监只相隔两条胡同。至于为什么买这家,一来是距离国子监近,方便随时照管,至于二来嘛……很简单,因为便宜。张武和张陆还没分家,穷鬼一个,钱都是张寿掏的。

就这么些钱,张寿可以说是倾其所有,把当初公子哥们在翠筠间求学时奉上的那点束修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去,再不行够,他就自忖要问吴氏去张口要钱,那才叫窘迫。这还多亏了陆三郎掏钱买下的那家铁匠铺,否则,此时此刻的他还得更加精穷。

而此时此刻,那家大门虚掩,只有纺机和织机的各种运转声不断传来的织染坊附近,却是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哪怕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大皇子和二皇子选妃的事情,可曾经被张寿害苦的某人,却是卯足了劲打算把这儿当成突破口。

“确定那个阿六在萧家?”

“是,老大你就放心吧!那个小子毕竟是赵国公长公子朱廷芳在外头认下的义弟,再怎么也比张寿名义上的两个学生置办的产业更要紧,所以突然有人从外头丢石头射箭,那个阿六立刻就赶过去了!再说了,这会儿张寿和张武张陆那几个,全都还在国子监上课呢!”

“很好,告诉大家全都利索一点,做成了这一票,二皇子给的赏金就足够大家一辈子不愁了!”说完这话,为首的骠悍大汉见身后那矮小汉子立刻喜形于色,随即猫腰去向其他人传递这话,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等到各处就绪,他就鼓起双唇打了个呼哨。

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十几个人动作敏捷地往那小小的院落冲了过去。然而,他们全都默契地放过了那紧闭的大门,而是两个一组,一个手托,一个攀爬,须臾就有好几个人轻手轻脚地翻过了围墙跳入了院中,为首的大汉就在其中。

然而,就当在外头接应顺便望风的几个人听到里头并没有异样动静,刚刚舒了一口气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怎么可能……快,快撤!”

几乎是在这个撤字刚刚落地之际,外间围墙边上听出是头儿声音的几个人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压根就没去管院子里还没来得及走的头儿和其他同伴。可他们也只是堪堪跑出去不过几步,就发现来路被人堵住了,而领头的正是似笑非笑的朱宏。

“还真是好大一伙贼盗!”朱宏冲着身后赵国公府的那些侍卫打了个手势,随即哂然笑道,“把这些贼盗全都拿下,送去顺天府衙!”

张寿拜托,太夫人亲自吩咐他带人化整为零在这守株待兔了这么多天,没想到居然真等到了一伙以为此地毫无准备的笨贼。至于贼抓到之后送去顺天府衙,那自然很简单,除却刚直强项的顺天府尹王杰,如大兴县令宛平县令这种小官,那是绝对扛不下这桩官司的。

当二皇子得知,他派出去打探张武和张陆那织染坊的人竟然被赵国公府的侍卫一锅端,然后送去了顺天府衙,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面对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他气得狠狠砸了一气东西,但最后即便喘着粗气,仍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其他小官他也许还能拿捏,但顺天府尹王杰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他对付不了!

之前皇后因为太后一句话而被禁足在坤宁宫,他和大皇子也再次被禁足在坤宁宫的东回廊中,时隔多日,这才刚刚得以离开宫闱,住进自己在宫外的别院。还没开府的他,居处只能是别院,而不能叫做王府又或者皇子府。而即便是这座别院,还是皇后给他的。

此时,二皇子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里团团转。发觉自己很可能又要倒霉,他虽说恨张寿更恨朱家,连带张武和张陆都被他诅咒了无数遍,可他到底知道眼下不能坐以待毙,思来想去,他就知道求谁都没用,母后也帮不上自己,只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就是把他那个讨厌的长兄大皇子一块拖下水!两个人承担,总比一个人承担好,至于大皇子愿不愿意背这个黑锅……那关他什么事?就好比当初大皇子故意坑他去找刘侍郎的女儿刘晴麻烦一样,现在只要大皇子在背后有点动作,回头他就可以把事情闹大了!

反正他那个好大哥前一次已经被父皇认定煽风点火,那以后就别想洗脱这一层印象!

在二皇子打定了主意赖上长兄的时候,大皇子也得到了二皇子派人突袭织染坊,结果所有人手却都被一网打尽,然后送去了顺天府衙的消息。他固然幸灾乐祸,可想到张寿一手将张武和张陆捧成了皇家女婿,一手却又把赵国公府的人支使得如臂使指,自然谈不上好心情。

面对这样的消息,同样出了宫呆在自己别院中的他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努力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当院门外传来通报声的时候,他不禁非常不耐烦地喝问道:“是谁?”

“大皇子,皇后娘娘差人给您送来了玫瑰露。”

听说是母后派来的人,大皇子不禁心头咯噔一下,可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吩咐带人入内。果然,来的是坤宁宫管事牌子宁夕,人笑容可掬行过礼奉上东西后,就压低了声音说:“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二皇子闹出的那桩事情……”

他这话才刚出口,大皇子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二弟他见天惹是生非,莫非母后还要让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情已经闹到王大头面前去了,我是无能为力!”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因为二皇子胡闹,就要把您牵累进去。”宁夕一面赔笑解释,一面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二皇子大约是觉着,张武和张陆那兄弟俩肯定是联同张寿一块捣腾什么名堂,可强行硬闯去探知端倪,这实在是太蠢了。”

见大皇子果然面色稍霁,他知道自己这表态算是对了大皇子脾胃,当下趁热打铁地说:“要破坏他们的谋划,只能智取,不能硬攻。皇后娘娘说,您肯定比二皇子有办法。”

听了这一番言语,大皇子终于心情渐佳。毕竟,确定了自己才是母后真正的倚靠,而母亲也愿意倚重自己,这比之前动不动就和二皇子各挨五十大板的境遇要好得多。当下他就矜持地微微点头道:“你回去禀告母后,那小小的织染坊到底什么名堂,我会弄清楚的。”

“是,奴婢一定禀告皇后娘娘。”任务达成,宁夕这才满脸谀笑地告退。皇后那边对大皇子的反应当然一定会很满意,而二皇子……他既然帮了这样一个忙,在皇后和大皇子中间两头游说,也就对得起二皇子送给他的那份厚礼了!

大皇子素来雷厉风行,打探到张武和张陆买下的那家织染坊留下了六个纺工,而这些人已经五六天没回家,他就有了主意。他对二皇子那没脑子的做法相当不屑,直接让人砸下重金买通了几个纺工的亲戚,让人去织染坊要求探望。

果然,最初这要求虽说被拒绝了,可几家人先后这么一闹,张武和张陆又不可能在里头一直守着,那些纺工最终见了家人。而这些家人也果然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当大皇子得知内情的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些纺工居然告诉他们的亲戚,他们现在用的纺机,比他们从前用的,速度快了好几倍?这简直荒谬,怎么可能!”

亲自去做这件事的那个侍卫也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可几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回答,最初不信的他如今也不得不相信,当下就信誓旦旦地说:“殿下,我敢保证那些家伙绝对不敢诓骗我。我琢磨着,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新式纺机,张武和张陆方才把人圈起来秘而不宣?”

“你说得不错,确实大有可能!”大皇子越想越觉得事情确实如此,当下便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张武和张陆原本不过是侯门庶子,身份低微,而就算是将来,南阳侯和怀庆侯也未必能分给他们多少家业,所以这兄弟俩琢磨着靠这个捞钱,那也在情理之中。”

那侍卫连忙点头道:“殿下英明,肯定是如此!”

“可他们从哪弄来的新式纺机!”大皇子烦躁得以拳击掌,再次在书房中兜起了圈子,他说是皇子,实则也和他们一样没有什么产业,每年宫中内库拨给的那些钱,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要说养什么人才了,他连结交人才的钱都捉襟见肘!

他攒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母后的各种贴补,至今也不过是攒下了五六千贯的家财,其中一多半都是母后娘家资助他这个将来很可能当太子的外孙的……然而,他那母后家里败落得太快了,也就这么一点家底,而且也没什么人才!那种新式纺机为什么不是他弄到的!

自怨自艾素来不是大皇子的原则,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一字一句地说:“去查,我不相信那样的纺机能够凭空冒出来!定然有人给张武和张陆供应纺机,不管他们是用钱砸,还是用了什么威逼的手段,总之,我要弄到一台成品!只要能弄到,我不吝厚赏!”

听说如今江南从棉田、纺纱、织布、成衣已经有了一整条产业,如若他掌握了那样的纺机,无疑就能和那些富甲江南的商贾扯上关系,也许就能让他们那财力成为他的后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大皇子的身份放在那里,有的是人肯为其奔走效命。在无孔不入的打探之下,他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那些纺工说,纺机居然是陆三胖亲自送过来的?还有人听到张武张陆答应日后所有利润给那死胖子两成?”尽管大皇子简直觉得这个答案有些匪夷所思,但想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小胖子是葛雍和父皇全都称赞过的人,他最终还是决定姑且相信这个消息。

如果是二皇子,此时此刻兴许已经打算去绑架陆三郎威逼利诱了,可大皇子却自诩有气度有风度,再加上和陆三郎并未有过龃龉,与张寿也并没有发生过实质性冲突,他就挑了一天傍晚国子监下课的时候,直接等在了陆三郎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然后……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压根没见那个体形扎眼的小胖子从国子监出来!

大皇子简直以为陆三郎那是勤学苦读到此时还没离开九章堂,可当他恼火地派人打探过后,这才得知,陆三郎除了每个休沐日回家,也就是隔个三天左右才回陆家一趟,其他大多数时间,全都宿在国子监提供给监生的狭窄号舍中。

直到这时候,大皇子方才想起,他确实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那时候只以为那是陆三郎放出勤奋的风声,没想到是真的!可正因为如此,虽说心里不痛快,可他却渐渐觉着,那新式纺机是陆三郎弄出来的可能性渐渐增大。毕竟,不勤奋,何以成才?

既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大皇子便再不迟疑,差人以陆家的名义给陆三郎报信,只道是陆绾有要紧急事召这个儿子回去——当然,用陆绾又或者陆夫人突发重病的消息也许能更快地把陆三郎骗出来,但大皇子却深知如此诅咒人父母,定然会让陆三郎反感。

正如他预料那样,消息送进国子监之后,慢虽然慢了点,但最终,陆三郎还是出来了。人左顾右盼,最终上了那辆确实是陆府车夫赶着的马车。不多时,马车就在他这辆停在巷子里许久的马车前停下,而后,他就笑吟吟地看着那个陆府车夫打起了前头车帘。

“怎么突然就停了?不是说老爹十万火急找我么?”

陆三郎不耐烦地问了一声,可看到对面马车里坐着的大皇子,他脸色立刻就黑了,怒瞪那侍立马车一旁的车夫就骂道:“好你个刁奴,竟敢卖主!”

“我只是让他帮个小忙,陆三郎你别动怒。”

大皇子笑容满面地对陆三郎点了点头,随即诚恳地说道:“近来京城人人都说陆郎大才,我原本不信,可悄悄访查下来,却发现传闻不但不虚,甚至还不足你真实才学的万分之一,所以方才拜托了你家下人,私底下单独见见你。”

这要是从前,有人这么夸赞自己,陆三郎就算不能一蹦三尺高,至少也会喜形于色,可他如今早已被人夸得麻木了,当下心中冷笑,面上却得意洋洋地说:“大皇子您倒是有眼光。敢问找我何事?”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请你和我联手,共谋一场滔天富贵!”

第两百二十五章 狮子大开口

滔天富贵?是滔天大祸吧!真没想到啊,第一个找上门的竟然是大皇子!

陆三郎在心里冷笑连连,但在脸上,他还是露出了骇然变色的表情,随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大皇子这话就当我没听到,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是绝对不敢做的!看在大皇子你之前替我解过围的份上,我劝你千万别冲动,否则露出破绽,白白让你那个弟弟乘虚而入!”

陆小胖子是个聪明人,这是如今京城人尽皆知的秘密,因此大皇子刚刚说出那句重若千钧的话之后,就在仔仔细细地观察陆三郎的反应。若是人家直截了当一口答应,他反而会心存疑虑,可人家以为他要谋逆犯上,反而劝他别让二皇子得利,他却安心了。

当下他就笑容满面地说:“陆三郎果然是聪明忠义之人,放心,我身为父皇嫡长子,又怎么可能做出有违父皇心意的事?但你也应该看到了,之前二弟自恃身份,差点折辱了你和刘家姑娘,要是父皇万一被他蒙蔽,这天下会如何且不好说,你和刘姑娘却一定会被他忌恨!”

“所以,我邀你共谋的是将来富贵!我有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身份,若是陆郎你肯助我,将来我绝对不会辜负了你!”

呕——

如果不是在张寿面前自卖自夸说演技绝对过硬,此时陆三郎简直被大皇子这信誓旦旦的辜负两个字给说得呕出来!他好容易才止住这种反胃的冲动,故意装出有所触动的样子,却是表现得极其谨慎:“我就是一个监生而已,虽说名义上是九章堂斋长,可也没什么权力。”

“哦,你真的只是九章堂斋长而已吗?”大皇子自认为意味深长地对陆三郎笑了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张武和张陆用的那些纺机,难道不是出自你之手吗?”

“呵呵,什么纺机?我可没听说过!”陆三郎忍不住干笑了两声,心底却大为不屑。老子还以为你打听到了什么底细,原来就是那些我有心让你知道的东西?就这样的本事,还共谋大事呢,老子和你共谋大事的话,到最后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故意目光游离,避开了大皇子那炙热的眼神,随即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顶了天爱好算经的公子哥而已,真的帮不上大皇子你什么忙。你找错人了,满京城那么多才子,你应该去找他们才对。”

“你何必虚词推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你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可那也是藏不住的。我那二弟虽说愚蠢到派人潜入张武和张陆的织染坊,于是事情被闹到了顺天府衙,可他终究还是打探到了一点消息……”

大皇子见陆三郎这态度,就知道自己确实没找错人,当下继续加紧攻势,接下来摆事实,讲道理,还把二皇子给扯了出来。眼看陆三郎渐渐已经犹豫了起来,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陆郎,别看张武和张陆今后一个驸马一个仪宾,可那都是虚的,他们能给你多少回报?”

陆三郎终于松了口:“那大皇子又能给我什么回报?说实在的,我这人其实俗气得很,不看重将来的得失,只看重现在的利益!我给张武和张陆提供了总共十台纺机,你知道他们兄弟俩给了我什么吗?嘿,一百两一台,总共一千两,然后还有五成干股,我只要坐等红利!”

大皇子见陆三郎拿出了如此市侩的态度,却是不怒反喜。他就怕陆三郎不拿出条件,如今人家说出了张武和张陆给出的优厚条件,他反而觉得云开雾散了。他试探性地说道:“那么,不如你也卖我十台如何?等机坊开出来,我也给你……两成?”五成他就亏死了!

“大皇子,我和张武张陆是同门,又是签过契约的,这要是我出尔反尔,本来面上就已经够不好看了,你拿十台二十台这种数量来诱惑我,简直是当我叫花子!”陆三郎说着就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了几分倨傲。

“我若是想挣大钱,若是我和万元宝这种人去谈,你觉得他肯出多少?我这个人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所以,你要是没有诚意,那就不用再继续说了。我卖个十台二十台给你,然后你转手拆解了那些纺机,回头弄出个千八百台和京城乃至于江南富商联手做事,我呢?”

见陆三郎竟是须臾就洞悉了他的心思,直接把话给说死了,大皇子忍不住越发心烦意乱。他想了又想,最终把心一横,拿出了一个最优厚的条件:“那好,你要是能拿得出来,我就买下一百台,将来若是我和那些富商大贾谈成,我都分你两成利!但是……”

他突然一个转折,盯着陆三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先让人试验过!”

否则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诳我!

“行,随便试!”陆三郎非常豪爽地大手一挥,神情自若地说,“大皇子你直接派个纺工过来,不拘男女。但我要和你说好,只要这人实验出来没问题,那他就先在我这留十天。否则,万一这家伙贼聪明,把我那新式纺机的精髓全都给偷去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可以。”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答应了下来,继而却又提出要求道,“但有一条,你不许再将这新式纺机卖给其他人。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张武和张陆那边也不能再扩大规模。两年之内,你也不能再用这新式纺机大开工坊。定契为证!”

没想到大皇子居然还挺聪明,也是,他肯定还以为这话是从各种角度堵上了漏洞吧?

陆三郎眯缝眼睛盯着大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呵呵笑道:“张武和张陆那边,我本来给他们备了一百台纺机,现在既然大皇子你要和我谈生意,我回头给他们一两千贯钱外加一点干股,准能堵住他们的嘴。至于我自己,要开工坊的话,早就闷声不响去做了。”

“我就对大皇子你说实话好了,我呢,喜欢赚快钱,不喜欢费心思!我喜欢算经,其他东西那都是附带的!所以,第一批一百台你买下之后,这东西我也不做了,反正这玩意简单得很,你拆开之后仿制一台,一点都不费力!”

“等你把试用的纺工送来试过好用之后,就签契约吧,我这个人也觉着契约更可靠!”

见大皇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陆三郎就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营造的那个专注于算学,同时又贪恋眼前利益的形象算是奏效了。他正要下车离开,却不想大皇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择日不如撞日,区区一个纺工,我立刻就能找来。倒是你的纺机,是不是也能立时三刻准备好?如果试过无误,我今天就能和你签下契约,然后你一手交货,我一手交钱!”

啧啧,小先生说得还真有道理,幸亏他早有准备,这要是我真的只不过嘴上说说,其实却拿不出真实玩意来,那岂不是要遭殃?陆三郎心里这么想,面上就更是显得气定神闲。

“那敢情好,就现在吧,你把人找来,我们立刻就去看东西。不过呢,大皇子最好别像二皇子那样动粗。我爹从前是不大喜欢我,所以我身边当然也没什么高手随侍,可我如今朋友比从前多了不少,而且还有小先生这么个靠山,他可是有高手借给我的。”

听到陆三郎这话,大皇子顿时打消了最后一点侥幸。就连他那个骄狂的二弟,都不得不先用调虎离山之计把阿六调开才突袭那座织染坊,更何况是他?那是父皇都知道的人,是那个恶鬼一样的花七的徒弟,他吃饱了撑着去惹这家伙?

然而,越是知道,他心里就越是不那么痛快,尤其是自己命心腹去找来了两个织工,随即跟着陆三郎到了一座看似普通的民宅,恐吓了两句让人进去试机器之后,他更是心浮气躁。一百两的价格买一百台机器,对于他来说,不但意味着所有积蓄成空,还得要变卖点东西!

即便事后肯定能弥补回来,可他堂堂皇子,凭什么要吃这种亏?他这个未来的太子,将来的天子都用如此诚意来见陆三胖,陆三胖不应该荣幸自豪地双手把他看中的东西奉上吗?

眼看夜幕逐渐降临,人已经进去许久屋子里除却机器运转的声音,却是没有其他反应,大皇子也顾不得陆三郎正在他旁边气定神闲地等着,不耐烦地叫道:“人都死了吗?半天也没有一句话!”

他话音刚落,里头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不消一会儿,两个纺工慌忙一前一后地出来,但你眼看我眼,却是谁都没说话。

恼火之下,大皇子就没好气地喝道:“哑巴了吗?那纺机究竟如何?”

两个纺工被人突然从家里带了出来,再听说是大皇子召见,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刚刚在里头试用机器的时候,最初也是手忙脚乱,等发现那惊人的速率之后,他们就震惊了。此时吃大皇子这一吓,其中一个年长的慌忙叫道:“回禀殿下,那纺机……那纺机……”

结结巴巴的他一时找不到太好的形容词,随即被大皇子一瞪,顿时一下子把话说利索了:“那纺机简直太神奇了,居然那么多锭子!”

另一个年轻的纺工在大皇子那严厉的目光瞪视下,却也好不到哪去,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期期艾艾地说:“没……没错,我真的没想到能那么快……比我们从前纺纱快好几倍!刚刚里头那位师傅解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可它真的就这么快!”

为了防止陆三郎提早买通京城有名的那些纺工,大皇子早就吩咐了侍卫,找那些最底层最名不见经传的,此时见两个人同时确定了这个讯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就看着陆三郎笑道:“好,好!陆三郎你果然有真本事,人就留在你这,一百台纺机,我要了!”

陆三郎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那就定立契约吧!”

两个纺工自知身份卑微,见大皇子根本不理会自己,却是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生怕触怒了大人物惹来滔天大祸。等到眼见陆三郎带大皇子往一边的厢房走去,站在风地里的他们不禁轻轻跺脚缩手取暖,却突然听到了陆三郎的声音。

“你们两个,到里头继续去用一用那纺机好了。接下来你们得在我这呆几天,不过我也不亏待你们,回头你们在我这用那纺机纺出来的棉纱,全都当报酬送给你们!”

两个纺工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形于色,慌忙拔腿就往安置纺机的正房冲去。而回过头的大皇子看着这一幕,心头最后一点怀疑也就此打消了。

这两个家伙应该知道,区区几天能纺出多少纱线来,可居然还这么急切地去干活,足可见他们相信工作那几天就能带来不菲的报酬!

陆三郎见大皇子倏然间眉开眼笑,他就知道,自己灵机一动的最后一招奏效了。当下他笑容可掬地扬手请人进屋,随即和大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敲定了那张契约。等到商量到接货和交钱地点的时候,两个人又扯皮了一阵子,最后陆三郎爽快答应十天后交货收钱。

等到最后目送大皇子带人离开,陆三郎独自站在院子里,这才干咳一声叫道:“阿六!”

虽说没听到回答,但陆三郎知道阿六的意思必定是别废话,直接说,当下就清了清嗓子。

“人已经走了,可这地方距离国子监那边太远,总不能你一直在这守着吧?”

“我就先守一夜。”

见阿六没有现身,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陆三郎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即不由得有些心热。一万贯啊……虽说听雨小筑每年送给他的分红其实也相当可观,今年恐怕要超过这个数,可那种横财和这种他亲手赚到的钱是不一样的。

而且,张寿还告诫他,渭南伯张康暗中经营听雨小筑也许是近几年的事,但之前肯定还有过其他类似场所,只不过不叫这个名字而已。就算张康感谢他救命之恩,可他最好找个机会把那四成干股还回去。既然如此,干完这一票,他就把干股还给张康就得了。

虽说回头就算赚到大皇子这一万贯,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可这种成就感真的很美妙。

至于日后得罪人嘛……呵呵,他又没打算坑特定人士,谁让大皇子先找上门?

。顶点

第两百二十六章 坐地分钱

要拿出一万贯钱,对大皇子来说自然是伤筋动骨。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赖账,侵吞……乃至于其他各种更加隐蔽但有效的手段,把这笔钱抵消掉。

奈何陆三郎那是贼滑溜的人,当天晚上竟是没从那地方离开回国子监,他就连像二皇子那样调虎离山的手段都用不上,更不敢在如今风口浪尖的国子监附近挑事。而等到次日一大清早,陆三郎和阿六带着两个纺工是出来了,可出门之后就嚷嚷出了一句话。

“里头那纺机烧成灰了,人我带回织染坊去帮几天忙,不劳费心了!”

当周边的探子传回消息之后,气了个半死的大皇子只能认下了这桩交易,不得不再次派了个向着自己的监生去给陆三郎送了信,敲定五千贯现钱,外加五百亩沧州棉田的价码——虽说京城附近诸县的价格原本就比不上江南,可十贯一亩仍然算得上白菜价。

十天之后,就在外间礼部选妃之事喧嚣尘上,而顺天府尹王杰则是毫不客气地直接提审了二皇子两个身边侍卫的时候,大皇子和陆三郎的交易,却也算是完成了。让大皇子为之气结的是,整整一百台纺机,根本就不在京城,而在京郊一处临时木匠工坊。

那是早在张武和张陆买织染坊之前,张寿就通过赵四和罗小小,拜托孙木匠和张铁匠带着十几个徒弟,整整赶工了一个多月,这才把东西赶出来。

而用陆三郎捎带给大皇子的话来说,这地方偏僻安静,正适合招收纺工悄悄工作,闷声大发财,工坊就当是附赠给大皇子的。他更建议大皇子直接从沧州招纺工,以免惊动了别人。当然,实在不行,立刻训练人手也还不晚。

毕竟,一个熟练的纺工比一个熟练的织工要相对容易训练一点。

虽说心头憋屈,但当大皇子秘密出城,带着搜罗到的几个纺工当场试验过之后,得到的结果却终于没有让他失望。赵四和罗小小在重赏激励下,关秋也一块进来参详,出了个好点子,三个人合力改进的新纺机有十八个锭子,速度比从前江南常用的三锭纺机快了几倍!

大皇子立刻就吩咐人去沧州,把那几家最有名的织坊东家都请来共商大事,同时又打发人去江南会馆,打算和那些江南大族放在京城的代表接洽。他很有自信,凭着自己手中独一无二的技术,必然可以吸引到那些富商大贾。

当大皇子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始自己的发家致富大业时,北城国子监附近萧家大院隔壁的小小铁匠铺,却也正式敲锣打鼓地开张了。只不过,同时挂牌的,却还有赵氏木工坊的招牌。对于一个店堂却是两家同样做生意,街坊四邻都大摇其头。

都说金克木……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放在一块?

把铁匠铺和木工坊放在一块,张寿却只是玩游戏时,一个店堂里各种装备一块备齐的那点恶趣味,然而,之所以挂牌,他更多是满足罗小小和赵四的心愿,其实压根就没指望他们去打造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因为他还指望这两个人再加上关秋给他进行各种设备的研发。

此时,眼见之前业已在孙木匠和张铁匠那儿正式出师的两个年轻人到了面前,他就笑眯眯地递上了两个红包:“这是贺礼!”

罗小小和赵四慌忙双手接了过来。虽然发现那红纸袋轻飘飘的,可张寿一直以来的慷慨大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两人忙不迭地谢过。等到带了张琛陆三郎等人在这儿替他们做面子的张寿笑着招呼其他人去隔壁萧家,两人回到各自的屋子后,方才赶紧拆红包。

不多不少,恰是一人一百贯,都是钱票。可要知道,之前他们的师父们带了一大帮徒弟们做了一个月,也就二百贯!

而当张寿进了隔壁萧家的时候,张陆就忍不住问道:“小先生,之前孙木匠和张铁匠带着那么多人在城外那工坊里赶了一个多月,这所有零部件怎么做,他们应该都烂熟于心了。回头万一有人琢磨出那纺机的图纸怎么办?”

“怎么办?”张寿呵呵一笑,见陆三郎同样笑得贼贼的,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很有职业道德地告诉了孙木匠和张铁匠,请他们管好徒弟们的嘴,因为这是大皇子要的东西。他们这么多人没日没夜的苦干,我也没亏待他们,总共出了两百贯工钱,是他们平日的几倍。”

“而这要是还走漏出去,那就是大皇子自己运气不够好了。”其实他根本不打算瞒……

他笑着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所以我才告诉过你们,这新式纺机固然很有用,固然很厉害,但在现有的条件下,只要大规模用起来,那根本就不足以保密。哪怕大皇子的名声能够吓人一时,却不足以吓人一世。只要他真的去接洽各方,他也得意不了多久。”

说到这里,他就呵呵笑道:“好了,反正咱们现在已经痛宰了冤大头,他会碰什么壁,不关我们的事。既然我们已经打了土豪,当然应该分钱分田地了!”

张武和张陆同时眼睛一亮,但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时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决意。当下,年纪大两个月的张武就诚恳地说:“小先生,我们俩也就出面当了个幌子,连买那家织染坊的钱都不是我们出的,是你拿的,就算如今有了收获,我和小陆也不应该分。”

张陆说着就看了一眼陆三郎:“陆三郎掏钱买了那家铁匠铺,又出面和大皇子周旋了一趟,又出了钱,又冒了风险,相比他,我们真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做。”

他和张武能有今天,已经是运气顶天了,贪多嚼不烂,该知足了!

而陆三郎没想到张武和张陆竟然能抵得住万贯财富的诱惑,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高风亮节一点。然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张寿给直接打手势拦住了。

“你们也不用推来让去,大伙第一次联手做事,没有功劳的人,至少也有苦劳,再说,皇帝都不差饿兵,更何况是我第一次邀大家联手做事?张武和张陆刚刚成了皇家贵婿,虽说收礼不少,但开销也大,你们一人先拿一千贯去,存在钱庄里,随时可以支取。”

没等张武和张陆说话,张寿便又看着陆三郎道:“陆三郎,你之前光是买那铁匠铺就花费不菲,再加上大皇子回头若是受了挫折,这笔帐还要记在你头上,又做了事情,又承担了风险,你就先拿两千五百贯吧。”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当然,那五百亩棉田按照大皇子的拿出来时十贯一亩的价钱算,谁若是不要现钱,要田地,也自便。”

知道张寿自己家境也不过平平,如今到手的万贯须臾就分出了将近一半,张武和张陆顿时大受触动。而陆三郎则是眼珠子一转,随即涎着脸道:“小先生,咱们这一回其实都可以算得上是空手套白狼,我又不缺钱花,这两千五百贯不如就放在你这里如何?”

说话间,他已经完全把思路给整理清楚了,越发笑得肥头大耳:“这次那新式纺机,图是小先生你画的,制作的工匠是小先生你请的,一百台纺机也是你请他们的师父带人做出来的,就连张武张陆的织染坊,也是你出的钱,我也就是做点打下手的事情而已。”

“就这样,我和张武张陆还分走那么多钱,这实在是天底下最赚钱的勾当。以后这样的好事,小先生你当然也要带挈我一把,所以这钱就当作是再投资。这次我是六百贯赚了两千五,现在我那两千五百贯留在你那,岂不是回头能挣回来超过一万贯?我最喜欢坐地分钱。”

张武和张陆全都被陆三郎这见钱眼开似的口气说得一愣一愣,等意识到小胖子那是故意的,两人方才如梦初醒。既然拒绝不了,那么与其把这钱带回去花光,还不如当作再投资,难道张寿这样慷慨而睿智的人,还会看得上他们这点钱?

想到这,两人也慌忙附和。张陆更是大声叫道:“陆三郎说得没错,小先生,那一千贯你要是真打算给我们,不如就放在你那一块掌管吧!”

“你们三个狡猾的家伙!”

张寿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就笑了:“那好吧,钱姑且由我保管,至于五百亩棉田……呵呵,我不知道大皇子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拿出来抵账,他还真是败家子!”

“是啊,我当初在他打算用棉田折价的时候,我都惊呆了。什么地不好拿出来,居然用棉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旦纺纱的效率比从前高那么多,棉花需求一定就会暴增,到了那时候,棉田说不定就会成为香饽饽,很可能就连棉花也会涨价……”

陆三郎得意洋洋地说到这里,突然侧头看向了张寿:“等等,不对啊!要是织布快不起来,纺纱快岂不也是没用?毕竟,市面上需要的是能够做成衣服的棉布,而不是棉纱!”

“你说得没错!”张寿顿时笑了,“正是因为能够更快织布的织机还没着落,我才打算挑个冤大头来宰一下!我可没想到二皇子傻乎乎地第一个撞在枪尖上,紧跟着大皇子也主动送上门来。否则,我也就是打算挑个贪婪却又对心存恶意的人来耍一耍,仅此而已!”

张武和张陆反应不如陆三郎,但听到这话,全都不由得笑开了。尽管对上的是两位皇子,可他们却没什么畏惧——毕竟,二皇子都已经欺上头了,大皇子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难道就那样贱骨头,还要逆来顺受?

张陆笑过之后,就试探性地问道:“可如果照陆三郎这么说的话,大皇子一旦去和那些富商大贾接洽,人家一定会很快发现这一点,到那时候,棉田的价格岂不是还和原来差不多?那样的话,这五百亩棉田说不定还不值五千贯。”

“可要是过几个月,织机就能更快地织布呢?”张寿呵呵一笑。虽说从思路到成品没那么快,但很多时候,一个思路往往是促进一个发明的基础。

见陆三郎登时眼睛亮得如同灯泡,仿佛立马就要追问新织机的事,张寿就泰然自若地对张武和张陆说:“你们从织染坊里挑一个脑袋灵活,人品可靠的织工出来,去帮着罗小小和赵四他们改进纺机。毕竟,关秋虽说喜欢问为什么,思路特别,但他终究不是织工。”

“是,我们回头就去办!”张武立刻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可怕的声音。

“小陆先生,还有两位小张先生在吗,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张武张陆也好,陆三郎也罢了,此时此刻登时头皮发麻,陆三郎甚至直接呻吟了一声,痛苦地抱住了脑袋。他们宁可去面对大皇子和二皇子这样心狠手辣却又贪得无厌的皇族,那也不愿意去面对外头那个一丝不苟到极点的小孩子。

朱大哥你要是再不赶紧回来,我们这些帮你带孩子的就要被折腾死了!

听到是萧成来了,张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好了,你们轮流给小萧答疑解惑吧,我先回国子监了。”

“小先生,你不能丢下我们啊!”陆三郎叫得委屈极了,“我那两千五百贯不要行了吗?”

张寿此时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对于背后那幽怨到极点的呼唤声只作充耳不闻。等看到门口萧成侧身让路,随即郑重其事地躬身行礼时,他还笑容可掬地颔首还礼,心中却是一百个一千个庆幸。

幸亏当初想训练一下半山堂中那些监生,让他们在还没成婚之前体会一下教导孩子的艰苦,否则就该他倒霉了!和当年的齐良和邓小呆,还有村里那些调皮却可以随便打的顽童们比起来,甚至老发呆问为什么的关秋都和萧成没法比,这小家伙简直是棘手到了极点!

最让人头疼的是,萧成还有一句口头禅——我朱大哥说……

如果不是人在国子监半山堂的工作可以称得上是兢兢业业,洒扫擦抹全都尽心尽力,他简直要怀疑自己请的不是杂役,而是小祖宗!

第两百二十七章 说来就来

收获了一大笔钱,而且敲诈的还是朱莹看不上眼,在清宁宫还用言词刁难过自己的大皇子,然后又把一个难对付的小家伙给丢给了别人,张寿的心情自然非常不错。尤其是明日又是难得的休沐,总算可以换一下教书教到发麻的脑子,他就更觉得整个人轻松了。

而当他步行走出萧家大门,却刚好看到那个石榴红大氅下一抹玉色衣裙的倩影从马上一跃而下时,他就更觉得心情不错了。这种鲜红配嫩色的着装,换一个人都根本压不住,也只有朱莹这样的大小姐才会肆无忌惮地穿出来。

就在他笑吟吟地打量人时,朱莹已经步履轻快地冲到他面前,直接露出了一个大笑脸:“阿寿,天大的好消息,大捷!就在刚才,爹派人快马急报回京,说是我大哥抄掉了那些虏寇一个制造火器的大本营,还带回来了请求归化的三个部落!”

尽管刚刚还在盼望朱廷芳赶紧回来,但此时真的听到了这样一个好消息,张寿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有些讶异地说:“之前外头都在传言说,你大哥打了败仗下落不明诸如此类的闲话,难不成,这都是你爹故布疑阵?”

“虽然我很想说是这样没错,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莹那明艳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郁闷和懊恼,“天知道我爹怎么想的,他从来都不和我说那些大事,大哥也是,成天都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渐渐有些惊疑:“之前爹那边传回来消息的时候,是说大哥那支先锋军死伤惨重……他应该不至于谎报这种败讯才对。而且,北虏好不容易才从我们大明弄到了那些工匠和火器的制造法子,怎么会那么轻易被大哥抄了老巢?这事儿不大对劲!”

“想不通就别想。”

张寿习惯性地安慰了一句,见朱莹顿时气鼓鼓地瞪着自己,那眼神好像在说,竟敢瞧不起我,他就笑道:“因为我也想不通。打仗的事,旁观者指手画脚只会碍事,看不懂的人占了大多数,所以我们不要学朝中那些不懂装懂的外行,只要专心替你爹和你大哥欢呼就好!”

朱莹顿时被张寿说得转怒为喜,当下嘴角不自觉地高高翘起:“阿寿,你为什么这么会说话,每次我一听你说话就高兴!你知不知道,今天那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刚巧遇到永平出来主持月华楼文会,还在路上遇到一个自命不凡的才子。”

她说着就冷笑了一声,学着他们那轻蔑不屑的口气昂着头说:“那些打仗的将军杀良冒功,文过饰非,以败为胜的事情还少么?说不定又是杀了几个牧人,然后冒充军功!”

说到这,朱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气冲冲地说:“我气得直接拿鞭子抽得那个嘴贱的家伙满街跑!我爹和大哥是那样的人吗?我爹想当初就杀过杀良冒功的败类,我大哥更是常常对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开疆拓土,保护一方平安,绝对不可文过饰非!”

虽然有些人是嘴上英雄,更有人是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放松,但张寿还是更愿意相信,赵国公朱泾和朱廷芳父子应该是心口如一的人——当然这只能说,他发觉皇帝对朱家似乎很信赖,而朱家这些人给他的印象实在是相当不错。

因此,他就轻咳一声道:“你说得固然不错,但你这当街一打人,却又要给你爹和你大哥惹麻烦了。而且,那个挨打的书生回头还可以四处宣扬你的‘暴行’,给自己树立一个不畏强权的美名。所以呢,以后要是遇到这种事,你就先装作不和小人一般计较地直接走开。”

见朱莹顿时柳眉倒竖,张寿却仿佛没看到似的,笑吟吟地循循善诱道:“然后,你再让人找些街头顽童,在那书生必经之路上编他十几二十不重样的故事。他能毁你家声誉,别人当然也能毁他声誉。我想,这种满嘴瞧不起人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是毫无瑕疵的圣人。”

“打人只能让人痛一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能让有些人彻底闭嘴。”

朱莹听到这里,她不禁瞪大了眼睛盯着张寿:“阿寿,你不是君子吗?这法子好毒辣!”

张寿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摸了摸鼻子,正想说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君子,面前的少女却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过我喜欢!但我脾气急,报仇绝不隔夜,下次我遇上这种人先打了再说,然后再毁他声誉,让他尝尝这被人诋毁,众口铄金的滋味!”

见朱莹言下之意还是先打了再论其他,张寿顿时哈哈大笑。也是,如果隐忍不发,隔日再报,那还是朱莹吗?

笑过之后,见巷口朱宏等侍卫正在张头探脑,他便主动上前去牵了朱莹那匹神骏的坐骑。也许是见他多了,那匹漂亮的马儿显得非常温顺,而朱莹则是笑吟吟地和他并肩而行,说着些近日盘点家中产业的杂事,可却突然在距离巷口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阿寿,你之前说张琛和我二哥和张武张陆一样好事将近,可为什么就没消息了?二哥成天长吁短叹的,而且我听说你那半山堂中也有些人心情低落。不过那也难免,皇上暂且略过了永平,这次要许配人的公主郡主总共才三个,总不能每个人都那么好运。”

张寿会意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也就罢了,翠筠间那些人,当初我代你许诺过他们前程,你盘点产业之后,有没有发现府里有什么不赚钱甚至亏钱的行当和铺子,拿来试验一下?”

朱莹顿时飞了张寿一个白眼:“我家那些管事里头虽说有中饱私囊的,可就是没有废物点心。经营的铺子不赚钱甚至亏钱的,不管资历多老,祖母早把人拿下来了!不过我好歹找出了几家有点问题的,我回头把单子开给你,回头你帮忙想想有没有用得上人的地方。”

她说着就顿了一顿,却是嘴角一翘道:“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更何况,你可是从大皇子那儿挣来了万贯家私的厉害人!”

张寿顿时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快的消息?”

“呵呵,也不看看我是谁!”朱莹喜笑颜开地说,“是花叔叔告诉我的!”

虽然没打算瞒住有心人,但听到花七直接告诉了朱莹,张寿还是忍不住苦笑。然而转念一想,他就轻声说道:“莹莹,我想不通过通政司上书皇上,就用皇上之前赐给我的那个匣子,你能否帮我送去?”

朱莹立时不假思索道:“这事儿容易,你交给我,我替你送!”

“那可就拜托你了,奏疏我已经写好了,放在国子监,回头就给你!”张寿边说边笑道,“有个随时随地都能通行宫中的……真好!”

朱莹却敏锐地听出了张寿那缺失的字眼,登时微嗔道:“喂,你为什么不把话说完?有个随时随地都能通行宫中的什么?平白无故的,省什么字!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帮你送了!”凶巴巴的同时,她的眼神却有些游离,却有些害怕张寿沉默,又或者不接这话茬。

“好好,是我不对,我是想说,有个随时随地都能通行宫中的未婚妻,真好!”张寿很自然地说出了未婚妻三个字,见朱莹顿时面上露出了一缕娇艳的红色,但仍是喜滋滋地直接横了他一眼,他顿时呵呵一笑,随即继续牵马往朱宏等人迎了过去。

然而,两拨人才刚刚汇合,却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就只见一个少年策马飞奔过来,到了近前死命勒马,结果人差点从马背上滑落下来。见人好容易稳住身形,张寿认出那是邓小呆,就笑问道:“小呆,这十万火急是来找我的?是你家王大尹有什么事?”

“不是找小先生你。”邓小呆满脸苦色,“是找怀庆侯六公子和南阳侯五公子,之前那桩案子,王大尹要问话。哦,还有朱宏大哥和赵国公府诸位,因为人是你们拿住的。”

说到这,他就苦着脸朝面露异色的朱宏等人团团作揖道:“王大尹说,其他人来肯定不容易办事,所以就差了我跑这一趟。”

“王大头真狡猾!”朱莹顿时不满地哼了一声,但紧跟着就被张寿说得哑口无言。

“王大尹已经够惨了,每次遇到什么事都是他背锅。要是换一个顺天府尹,谁会管这些很可能惹麻烦的闲事?”张寿见朱莹讪讪然,他就客气地对朱宏说,“要劳烦你和其他诸位去一趟顺天府衙了,我这就去叫张武和张陆,我陪他们一块去一趟。”

“我也去!”见朱宏立刻答应,朱莹自告奋勇之后,却又补充了一句,“又不是公堂审案,我去也没什么,阿寿你也一块去!”

知道大小姐打定主意的事,那是别想她改主意,张寿也就没有多费唇舌,一笑就转身回去叫人。果然,等到他带着满脸如释重负状的张武和张陆出来,就只见朱宏正无奈地侍立在朱莹身后,显然也是没能说服这位大小姐不去凑热闹。

当一行人到了相隔不远的顺天府衙时,一进大门,在前头引路的邓小呆就再次享受了众多小吏和差役的集体注目礼。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出师告捷,来回仅仅一刻钟功夫就带回了王杰指名要见的人,可他自己却觉得高兴不起来。

就按照小先生和赵国公府朱家这行事的风格,日后只怕还会给顺天府衙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到时候他夹在当中,少不得要做今天这样的事。可是,王府尹人再好,未必能留在顺天府衙一辈子,他呢?

因为那些可视化图表的缘故,他就要升典吏了,如此擢升之速,就连他舅舅也吓着了!问题是换一个府尹来,还能容得下他吗?

邓小呆再纠结,把人带到之后,却也没他什么事了,只能心事重重回他的户房继续做事。而顺天府二堂,看到呼啦啦进来的这一堆人,其中还有他根本不想见的那一对年少璧人,顺天府尹王杰却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壳疼。他是不怕事不躲事,但不意味着他就喜欢惹事!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当下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前私闯张武张陆你们那织染坊,而后被朱宏等人扭送过来,号称图谋不轨的那些家伙,已经承认了是二皇子指使。但如今他们却反过来说赵国公府朱家和张武张陆你们兄弟勾结,图谋不轨。”

没等众人炸开锅,他就一拍桌子道:“他陈情本府,要求我亲自去查看你们的织染坊。他说,若是没有名堂,缘何会里外设伏,一举将他们擒拿?”

正要摆事实讲道理的张陆顿时愣住了。而张武更是反应直接地侧头去看张寿的表情。至于朱宏,他一个朱家的侍卫自觉没什么需要发言的机会,因此装聋作哑。反倒是朱莹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小偷强盗被抓,还要质问主人为何防备森严?”

王杰没想到一贯不动脑筋的朱莹竟然打了这样一个恰如其分的比方,顿时哑然失笑。

而张寿则若无其事地问:“请问王大尹,二皇子那儿可有什么话说?”

“那边闭门不出,说是病了。”王杰对性格冲动,惹是生非的二皇子完全没有任何好感,此时便淡淡地说,“虽说事情报上去,他肯定又要吃不了兜着走,可他要是死咬这一条,只怕那些本来就看不惯你们的人又要大肆攻谮。”

“那就请王大尹移步去张武和张陆的织染坊一探究竟好了。”

见张寿说这话时,嘴角含笑,眉清目朗,恰是显得坦坦荡荡,哪怕王杰本来就不觉得张武张陆买下织染坊请几个纺工来做事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他还是觉得异常满意。

他就说嘛,张寿做事,一向还是颇为堂堂正正的。

“那好,这就走!”王杰威严地站起身来,随即沉声说道,“若是查证并无此事,少不得要治那些信口开河的家伙诬告反坐之罪!”

当跟着这位顺天府尹出门时,落在后头的张寿不动声色地对朱莹说:“莹莹,你陪着王大尹过去,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一会我先回一趟国子监。把那奏事匣子取来。到时候若他要进宫,你也一块跟着走一趟。”

第两百二十八章 御前告状?

顺天府尹王杰刚直强项,当年二甲进士放出去当县令时,就敢和知府硬顶,却偏偏那位知府贪腐事发,境内又突然冒出来一群弥勒教徒,同知和通判吓得落荒而逃,他这个县令却被爱戴他的百姓藏了起来,而后竟是召集敢死之士深入虎穴直接斩首教首,成就一桩奇闻。

此后,他在地方官任上历练多年,先后当过知州、知府、按察使、布政使,能种地、懂纺纱、修过路、造过桥、通沟渠、懂舟船……民间赖以为生的很多活计,他哪怕不擅长做,至少都略通一二,天子每次扶犁亲农,只要他在京,他都是跟着相陪的那个人。

于是,当他这样一个用张寿的话说,特别接地气的三品大员走进织染坊大院,进入那些新式纺机所在的屋子,看到正在忙碌做事的几个纺工之后,他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指着那纺机厉声问道:“这纺机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谁的主意?谁做的?”

朱莹落地便是国公千金,只知道漂亮的衣服是从各种绫罗绸缎裁剪做出来的,却还是第一次造访织染坊这种地方。

她其实早就觉得张武和张陆买下织染坊肯定是张寿的主意,奈何祖母和母亲全都不允许她过来看热闹,祖母更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男人适当地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女人千万不要去打探,因此,好奇心强的她只能硬生生地克制住了去凑热闹的冲动;。

然而,这会儿真的进屋之后,看什么都好奇的朱大小姐却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空中还似乎漂浮着各种灰尘,等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她就不得不赶紧退到了门口。可即便如此,当发现王杰这口气竟是出乎意料地严厉时,她还是立刻上前挡在了最前头。

“王大尹你这么凶干嘛?这些纺机怎么了?天底下纺机多了,不都是用来纺纱的吗?”

王杰啼笑皆非地扫了朱莹一眼,语气却立时缓和了下来:“朱大小姐第一次看到纺机吧?”

“是又怎么样?”朱莹有些不明所以,口气却比王杰刚刚还凶,“虽说我是第一次看到纺机,可这些纺工一看就都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人,这织染坊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张武,张陆,你们说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侧头去问张武和张陆,可却发现两个人竟然眼神飘忽。这下子,从来就不笨,只是懒得动脑子的朱大小姐顿时心底咯噔一下,随即就立时怒了:“喂,张武张陆,你们不是瞒着阿寿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是不是这些纺工是你们坑蒙拐骗来的?”

虽说来了一大群外人,身份高贵的两个东家竟是在旁边作陪,但纺机后头,几个纺工却正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工夫抬头。可朱莹这一声怒吼比刚刚王杰含怒的质问还要声音大,其中一个纺工分神听见了,冷不丁手一抖,差点出错。

他慌忙停下手中活计,大声说道:“两位东家都是好人,留我们在这儿做活,出的是双倍工钱,咱们都是自愿留下来的,并没有一丝一毫受人强迫!能用上这么快这么好的纺机,我们都觉得是福分,恨不得一直就留在这儿!”

他这话刚说完,王杰就瞅着面色微红的朱莹,淡淡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张武张陆他们兄弟俩作奸犯科?朱大小姐,正因为你从来没见过纺机,所以你领会错了我的话。要知道,如今通行的大多数纺机,据说都是从前黄道婆从海南带回来的技术,用的大多是三个锭子。”

“可你数一数,眼下这些纺机上,总共有多少个锭子?”

要是换成别的性格骄纵的千金,听到王杰这话绝对立刻就炸了,但是,朱莹性格固然也是骄纵任性,但对于不懂的事情,她却从来都不固执,从张寿那儿问清楚什么是锭子,她竟然真的认认真真去数了。

等到数完,她便会转身看着王杰问道:“总共十八个锭子……难不成锭子越多,纺出来的纱就越多?”

“应该是如此。”王杰微微点头,但随即就对张武和张陆问道,“这十八个锭子的纺机,纺出来的纱可是从前那三锭纺机的六倍?”

张武和张陆正要回答,门外就传来了张寿的声音:“不能完全这么算,多了那么多锭子,纺工一开始做起事来不够熟练,所以达不到快六倍那么多。但熟能生巧,日后说不定真的能达到六倍。”

转过身的王杰见张寿捧着个匣子进了屋,随即就信手将那匣子交给了一旁的朱莹,他不禁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突然单刀直入地开口问道:“张博士,这纺机是不是你的主意?”

“算是吧。”张寿的回答有些含糊。

“那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新式纺机如若推广开来,可以说是有益于无数人?而你将其藏着掖着,只能让一小撮人获利获益,不觉得实在是太过狭隘了吗?”

我就知道,这位强项到极点的顺天府尹是个大公无私,讨厌利己主义的人!所以我才会认为,在这种压根没有专利权,更谈不上专利保护的年代搞发明创造,真的很亏,因为很难做到垄断,一个搞不好连第一桶金都挖不到。

张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见几个纺工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色各异地看着他们这边的争执,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那王大尹是觉得,应该将这纺机推广天下,让天下所有的纺工都能体会到这产量大增,收入大增的喜悦?”

“那是当然!”王杰的回答铿锵有力。见张寿但笑不语,他顿时面色一沉,旋即一字一句地说,“男耕女织,国之大事,不亚于兵戎,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忘了利国利民的大局。此事我需得立时回禀皇上。张博士,告辞。”

见王杰说完转身就走,朱莹则是瞪着人背影,脸上满是气恼,张寿就把人拉到了一边。

“莹莹,快,赶紧去追。要是王大尹入宫,你就追在他背后,不管用什么法子,和他一块见到皇上就好。他见皇上所谈何事,你也说代我禀奏何事。只要见到了皇上,你不用管他说什么,不用和他争论,只要瞅个空子,把我的这个匣子交给皇上,就算大功告成!”

“好!你放心!”朱莹斩钉截铁一口答应,随即转身就出门追了上去。

虽说她也觉得这新式纺机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推广之后也许能让很多纺工更加省力,更加赚钱,但那是张寿做出来的东西,王杰凭什么就拿几句空口白话就打算把成果夺走!

都说他们这样的富贵子弟不讲理,可她看王杰更加蛮不讲理!

见王杰和朱莹一前一后走了,张武和张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连忙吩咐几个纺工赶紧做事,等跟着张寿出了屋子之后,张陆才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汗珠:“幸亏小先生你果断,让陆三郎先出面做成了那一票,否则撞到这位铁面王大尹手里就惨了。”

张武也忍不住苦笑道:“真没想到王大尹竟然是这么固执的人。我还以为他和小先生你你关系不错,就算发现这新式纺机确实高效率,顶多醒悟到二皇子缘何想要刺探这织染坊,肯定不为己甚。没想到他竟然会要求把这新式纺机公诸于天下……凭什么啊!”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张武和张陆的想法,代表研发者和既得利益者,而王杰的想法,则是代表广大民众。这种冲突直到后世也没能解决,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定价高昂到极点,却拥有专利的药品和高端器械。而这种在后世尚且无法平衡的利益冲突,在如今更是无解。

所以,纺机这种东西,他才打算只挖第一桶金,宰一个冤大头就收手。

“这‘凭什么’三个字,不该我说,也不该你们说。”张寿冲着义愤填膺的兄弟俩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这话应该大皇子说。”

咳——

这一瞬间,张武和张陆全都呛着了。心性更老实一点的张武更是咳了个昏天黑地,等好容易止住之后,他见张陆已经是眉开眼笑,他才舒了一口气道:“小先生说得没错,就算王大尹真的把这件事捅到了皇上面前,最倒霉的其实也是大皇子。”深刻同情大皇子!

“但是,想想还是有些冤枉,明明是小先生可以大展身手的机会,却只能就此收手。”张陆在幸灾乐祸之后,却仍是觉得可惜。要知道,他的宗旨是,抱住身边这条金大腿,张寿吃肉,他们喝汤,张寿得到的那块肉越大越丰厚,他们能喝到的汤也越鲜美。

这和之前他们给张琛做跟班的时候又截然不同,张琛能给他们带来庇护,张寿却给他们兄弟俩带来了一个很美好的未来!而这样的未来,他们已经看到并体会到了!

“什么大展身手……这才是小试牛刀而已。”张寿耸了耸肩,随即无所谓地说,“再者,你们别看王大尹现在肯定在心里骂我们因私废公,气量狭隘,不恤孤贫,但很快他就会觉得,我们做事堂堂正正,高风亮节!”

张寿说这话的时候,自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王杰却是心里窝火——因为,朱莹竟是大大方方地策马走在他马车旁边,一副赖定了他的架势。等到他入宫的时候,朱莹跟在后头,他到了乾清宫的时候,朱莹也还紧跟在侧,甚至当他求见皇帝时,朱大小姐还赖着不走!

就连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见这情景,都不由得出离诧异了。尤其是当王杰说有要事求见皇帝的时候,朱莹竟然一个箭步挡在了他面前,他简直是暗自叫苦,却还不得不对这位小姑奶奶赔笑道:“大小姐,王大尹见皇上这是有正事……”

“我见皇上难道是闹着玩吗?”朱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侧头瞥了一眼王杰,挑衅似的说,“王大尹见皇上为了什么事,我见皇上也是为了什么事!快,为我去通报!”

见王杰气得面色铁青,柳枫不禁对人深刻同情。如果换成别人,他当然就置之不理了,可面对朱莹的强势,他却不得不苦着脸快步前往通报,把选择权交给了皇帝。进了东暖阁,当他说出外头那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场面时,皇帝饶有兴致地沉吟了片刻,最终就笑了起来。

“莹莹这丫头,胡闹归胡闹,却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她既然一定要赖着和王杰一块见朕,肯定有她的目的。嗯,就这样吧,一块宣见。”

柳枫顿时瞠目结舌。宣召顺天府尹和赵国公千金同时觐见?这合适吗?然而,面对皇帝那毋庸置疑的眼神,他不敢迟疑,立马答应一声快步出去。果然,当他到了殿外,硬着头皮说出这匪夷所思的天子口谕时,他就只见王杰那张脸就快要变成黑炭了。

“臣参见皇上。”

“见过皇上。”

同样是面见天颜,和王杰的一丝不苟相比,朱莹显得散漫而又随便。而皇帝面对这有趣的一幕,却是神情轻松,嘴角含笑,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他亲切地微微颔首,道了声赐座,随即就只见王杰坐得端端正正,朱莹则是一手抱匣子,一手托着腮。

“王卿有什么要事?”

不想皇帝开口先问自己,王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不满,满脸正色地将今日去张武张陆那家织染坊时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见皇帝听得极其认真,他就沉声说道:“皇上,农乃国之本,而男耕女织,更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根本。如今既然有那样高效的纺机,怎能不推广开来,而是任其把持于私人之手?”

皇帝不动声色地听着,突然看向面露嘲弄的朱莹:“莹莹,你呢,来见朕何事?”

“我来代阿寿来送他的奏疏!”朱莹直接大大方方地捧着匣子站起身,笑吟吟地说,“阿寿这匣子他说是可以直达御前的,但我怕别人送不安全,就亲自拿来了!”

第两百二十九章 理直气壮

王杰刚刚看到朱莹带着个匣子进宫的时候,隐隐约约就已经有些预感,此时见朱莹站起身上前将那匣子呈送给了皇帝,他的眼神不禁渐渐凝重了下来,最初的愠怒也变成了惊疑。

而皇帝没用柳枫代劳,亲自从上前来的朱莹手中接过那匣子,若有所思地瞧看那曾经困扰了无数人的十四环文字锁,他不禁笑道:“若当年太祖皇帝也和张寿似的,随便选十四个字当密码,估摸着就算从太宗皇帝开始,一大群人一个个字地试过来,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他一面说,一面按照自己和张寿约定的新密码,快速地旋转着文字锁,等听到喀嚓一声,他就轻轻松松打开了盖子。瞧见里头放着一本奏疏,奏疏下头还压着一张折叠成四四方方的纸,他却也不急着打开那张纸,先拿起奏疏,不紧不慢地看了起来。

然而,只是扫了过半内容,皇帝就忍不住笑骂道:“这帮小子,简直是胆大包天!”

坑了大皇子一万贯,竟然还敢告诉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坑,能让王杰这个见多识广的顺天府尹特地跑到自己面前来提请呼吁,足可见那纺机真的有其应用价值。比寻常纺纱的速度将近快了六倍……他那个一贯眼高手低的长子怎么可能不心动?

只怕大皇子一想到自己能成为江南那帮富商大贾,地方望族巴结的对象,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完全没看到背后的风险和利益纠缠!

而皇帝接下去继续看,就看到了张寿在那罗列利弊,讲述后果,条理清楚明晰,那种缜密的思维,那种详尽的推广计划,他看着甚至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那个英年早逝的张秀才哪来的运气,竟然能生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

几乎是顷刻之间把这危险的念头掐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想歪了。无论明月还是朱莹,全都是很好的姑娘,张寿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儿子……不过,总算张寿和朱莹这一对璧人眼瞅着是越发珠联璧合,这婚事真是将近了……

为此,朱家大郎和二郎的婚事,也一样不能再拖了,哪怕不少地方有习俗先嫁妹妹,可太后已经一再对他耳提面命,他这个长辈总得帮忙看看……

皇帝的思路一飘就是十万八千里,等到再次回神之后,他假装没瞧见顺天府尹王杰那死死盯着自己的专注眼神,继续往下看。等到看完全文,他不禁哑然失笑,当下随手把奏疏搁在一边,继而把底下那一张图纸给展开了来。

就只见在这张图纸上,王杰口中那新式纺机画在正中央,而四周围则是画出了部件分解示意图,每个部件旁边都用密密麻麻的字,详细说明了作用。虽然什么传动、进给之类的名词看得他一头雾水,但脚踏手摇之类的名词,他却总算还是看得懂的。

“竟然是手摇脚踏两用……还说是照顾腿脚不便又或者手有不便的行动障碍人士也能用。之前还有人说张卿往国子监安插私人,竟然罔顾那是个孤儿的事实,朕倒觉得,他为人最是恤孤贫……”皇帝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随即看向了王杰。

“王卿,你来看看这东西吧。”

王杰压根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起身快步上前接过。他快速扫过中间那纺机图样,随即专心致志地审视着四周围的那些部件分解示意图,最终,亲眼见过那几台新式纺机的他确定,这就是那纺机的图纸,而且详细到仿佛生怕别人看不懂,只要手艺过关的匠人就能做出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双手将图纸原物奉还,这才退后一步深深一揖道:“皇上,之前臣在张博士面前说了相当过头的话,在皇上面前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愿意亲自登门向他郑重道歉。张博士愿意将这样价值百万金的图纸进献上来,实在是高风亮节。”

咦?一旁看热闹的朱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王大尹你什么意思?阿寿这是让我来帮他献图纸的?”

见朱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匣子,皇帝不禁笑开了:“怎么,莹莹你还不相信?来来,他的奏疏朕给你,你看看他怎么说的!”

“他早说呀,早说我就不做恶人了!”朱莹忿忿不平地上前抢过皇帝手中的奏疏,等到飞快地看完,她刚刚那恼怒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叹,“阿寿懂得好多!除了想出那纺机,他还考虑得那么远……怪不得葛爷爷说,他正在写一部很厉害的新书!”

说到这,朱大小姐眼珠子一转,突然拿着张寿的奏疏径直来到王杰面前,粗暴地直接塞了过去:“哼,现在夸阿寿是君子,晚啦!你和他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居然还不相信他?给你,好好看看阿寿写的,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还是想到了!”

朱莹这种自豪的语气,皇帝听了很想笑,然而,王杰却没有笑,也没有动怒,而是看了一眼皇帝,得到了天子点头允准之后,这才双手接过,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当他看完全文,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随即先将奏疏奉还天子,继而竟是对朱莹郑重其事深深一揖。

尽管刚刚还对王杰横眉冷对,冷嘲热讽,可人家真的这样行礼表示道歉时,朱莹还是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她就立刻敏捷地往旁边一让,随即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对不起我,对我行礼干什么?不过,你自己大公无私,就老是觉得别人包藏私心,这简直没道理!”

朱大小姐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再说,有私心怎么了!既然主意是阿寿想的,东西是他指点人做出来的,他想怎么做,那是他的自由,难不成天底下那些藏着好手艺不教给别人,藏着好书不给别人看,藏着好学问不教授给学生的人,你全都要揪出来?”

“我虽然读书少,但我觉得这不对!”

朱莹哼了一声,神采飞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只要没有作奸犯科,只要是堂堂正正自己创造的好东西,那就有自己享用这东西的资格。他要是肯拿出来大家分享,那自然是他高风亮节,值得夸赞。他要是不愿意,那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让他愿意。”

她顿了一顿,高高昂起了头:“否则,要是做出好东西的人都得不到褒奖,得不到肯定,得不到利益。长此以往,谁肯花力气去做出好东西?闲着没事干脑袋被石头砸了吗?有这功夫,不知道好好过自己的安逸好日子?”

皇帝见王杰被朱莹这番话说得眸色深沉,面色亦是不那么好看,他就叹了一口气道:“王卿为人至公,但也不能苛求天下人全都没有私心。就如同莹莹说得那样,无论是革新农具也好,革新纺机也罢,甚至于造出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为了效率,是为了利益。”

“张寿到底还是有公心的人。若真的打算藏着掖着,他就不会那么大大方方让你王大头去张武张陆那两个小子的织染坊,让你看到那纺机了。你爱民如子的名声那么大,他会不知道你一看就能明白其中玄虚,然后紧赶着到朕这儿来奏报?”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笑眯眯地看着朱莹问道:“莹莹,你给朕说实话,张寿是不是早就对你说,让你来帮他送这个匣子给朕?”

“是啊!”朱莹故意扫了一眼王杰,得意洋洋地说,“阿寿之前就托付我的,所以从顺天府衙出来之后,他让我陪着王大尹先去织染坊,自己就回国子监取来了这个匣子。刚刚王大尹一走,他就让我来追,还说死乞白赖也要跟着王大尹一块见皇上,把这个匣子送来!”

皇帝顿时笑了,手指虚虚点了点朱莹的鼻子:“你个丫头,还没嫁过去呢,就一心向着张寿,眼里还有朕吗?”

“哪里就没皇上了,我可是帮阿寿送了一份价值百万金的重礼呢!”朱莹不服气地反驳。

“浮夸!”

责备归责备,皇帝到底没有和朱莹继续争辩理论,而是对王杰说道:“王卿,张寿在他的奏疏上推荐张武和张陆将来去负责推广,你觉得如何?”

如果换在从前,王杰绝对不相信,一个不谙世事的侯门庶子能去主导这样的事,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信,更何况,东西是张寿的主意,那个首次运用的织染坊是张武和张陆开的,他若是强行拒绝,那就太不近人情了。然而,因为一贯的刚直性情,他还是说了公道话。

“张武和张陆虽说是张博士推荐的人选,但他们毕竟全无经验,而事关重大,若是开始做了之后却做不好,那么,臣就不能顾及张博士和他们一个驸马一个仪宾的面子了。”

皇帝没在意王杰这依旧显得有些苛刻的言辞,见朱莹毫无淑女姿态地撇了撇嘴,他就嗔道:“莹莹,少做怪相,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呀!”朱莹一脸的无辜,“我觉得王大尹说得很对啊,能者上,不能就下,阿寿能帮的都已经帮他们了,要是张武和张陆做不好阿寿给他们争取的这件事,那就老老实实去当他们的富贵闲人呗!机会给了却没抓住,那还能怪谁?”

皇帝对朱莹的脾气知之甚深,因此对她如此回答并不意外,而王杰却有些诧异地多看了这位千金大小姐两眼,心中再一次修正了从前对这位赵国公之女的评价。

“不过,莹莹,此事张寿没带挈你二哥,你就不怨他吗?”皇帝突然问了一句。

朱莹满不在乎地一笑:“我二哥和我一样,什么耕织一窍不通,而且论吃苦远远比不得张家那两兄弟,他去做这事,只怕没几天就会灰溜溜地回来。阿寿不叫上他是对的,否则就连祖母也得提心吊胆。他要做,也得从不太重要的事情做起。”

“你呀你呀,也不怕你二哥悲愤至极地说你女生外相,只帮着张寿,把他这个二哥丢在一边。”皇帝见朱莹嫣然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他就若有所思地说,“你二哥和永平德阳,还有信阳宁河必定合不来,所以朕之前不至于乱点鸳鸯谱,今天倒是有个主意。”

他说着就饶有兴味地看着王杰道:“朕听说王大尹刚接了你的嫂子和侄儿侄女上京?你这侄女乃是你兄长老来得女,丧父之后照料寡母,支持家务,督促幼弟考中了秀才,是你家乡有名的刚强女郎,朕都听人提过几次了。”

王杰听到皇帝突然提到自己的侄女,陡然心生警惕,尤其是皇帝特意点明侄女柔韧刚强时,他更是意识到了下文。他很想立时堵住皇帝接下来的话,可皇帝却突然呵呵一笑。

“王卿,朕轻易不做媒,朱二郎确实看似纨绔冲动,一事无成,但家教甚严,如今虽不能说一心一意力求上进,但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极限,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就这一点,已经比很多人强了。当然,你要是拿那些寒门出身的进士来比,他确实还差得很远。”

皇帝一推扶手站起身,神态自若地说:“但你自己是一路科举上来的,应该知道这一条独木桥有多难。但凡金榜题名却没有婚配的,每一榜都不过寥寥数人,不少更是三甲。而这时候,榜下捉婿的富贵人家多如牛毛,你虽为高官,但以你的个性,当然不屑与人争抢。”

“至于秀才,举人,要考中进士的概率有多低,你也该清楚。更何况,看中对方读书有成把家中女孩子嫁过去,他日却发现姻亲不好,甚至这寒门婿不好,以至于反目成仇的,那就更多了去了。朱二郎至少有个好处,从小被人管惯了,赵国公府也很希望给他娶个悍妻。”

朱莹终于被皇帝这犹如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似的语气给逗乐了,扑哧笑出声来。

她当即一本正经地说:“王大尹,皇上这话虽说有些夸大,但也确实**不离十,我敢说,天下少有比我朱家更好的姻亲。当然,若是你侄女要求的是天下无双的才子,能力无双的循吏,嘴炮无双的清流,那就当皇上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叫嘴炮无双的清流?”皇帝终于忍不住笑骂道,“你这是把清流当什么了?这说法断然不是你想出来的,肯定是张寿!”

“才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皇上你不要什么事都赖阿寿!”朱莹赶紧维护自己的如意郎君,更是连忙站起身,端庄大方地行了个礼,“阿寿的事情办完,我该回去啦,王大尹你也不用勉强,慢慢考虑,我二哥还年轻呢,他也不急,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第两百三十章 冬至

朱莹这一走,皇帝便对乾清宫上下再次传达了禁口令。

“今日张卿和王卿前来所谈之事,一字一句不许泄漏,否则,还是和从前一样,罚作终身劳役,遇赦不赦!”

此前那一次选婿时,尽管他再三禁令,还是有人禁不住往外透露了风声,而连坐之令在前,那宫人几乎是前脚传出消息,后脚就被人举发。从来对下宽和的皇帝一时雷霆大怒,直接把那宫人重责五十,罚作浣衣奴。勾引其泄漏消息的内侍更是直接杖毙。

这还不算,太后更是下令,若是那宫人被打死打残,行刑者同罪;若是在浣衣局不满三年死,则浣衣局掌事同罪,此前得她泄漏消息的内侍所在徐美人那一宫,徐美人褫夺封号幽闭宫中,余者全数分配到各宫苑洒扫。一时间,满宫噤若寒蝉,再不敢刺探乾清宫。

至于乾清宫的宫人内侍,那更是谁也不敢再起外心。宫人老老实实等着上了年纪放出宫去;几个内侍老老实实地等着擢升的机会。谁也不想撞在太后和皇帝整肃宫闱的枪尖刀刃上。

因此,皇帝石破天惊地亲自给赵国公次子朱二郎朱廷杰以及顺天府尹王杰的侄女做媒,这消息竟是无人所知。至于王杰禀报新式纺机,张寿献了图纸的事,那就更没人敢瞎传了。

在这一片静谧祥和之中,冬至大朝最终来临。这是张寿第一次参加如此盛事,他提早三天就和国子监的其他博士被一块拉去排演,那架势简直让他想到了后世各种晚会彩排。而且,正如有一部分晚会不能不参加,因为要保证曝光率,这冬至大朝会,他也同样没法溜号。

而太夫人几次三番耐心对他传授当日的各种经验——从如何应付内急;到如何事先填饱肚子预防饿昏;再到该在官服之内穿什么样的衣服,在官靴之内预备什么样的手段,才能防止在京城那骤寒天气中因为手足冻僵而失仪……结果,在旁边陪听的朱莹都忍不住抱怨。

“皇上每次说到正旦、万寿和冬至三大朝,也是唉声叹气,大诉其苦,就不能简单一点,别这么复杂隆重吗?这样对大家其实都好!”

张寿顿时笑了。这就和后世很多人抱怨各种会议形式主义,冗长乏味的话题如出一辙。他见太夫人嗔怒地瞪着朱莹,就咳嗽一声道:“莹莹,毕竟万邦使节云集,不少甚至都是发色肤色不同的异邦人士,朝廷要宣示威严,所以大家都得勉为其难去演好自己的角色。”

感谢太祖,省了低品官很多次朝会;更感谢的是夏天提早,冬天延后了朝会的时辰;当然更感谢的是皇帝,如果不是以整肃国子监学风为由,他这个国子博士上朝的次数大概会多很多。当然他高兴的同时,很多同僚那简直是痛心疾首,如丧考妣,比如率性堂的杨一鸣。

而这一次冬至大朝会的预先排演时,他亲眼看到,年纪一大把的杨博士激动得热泪盈眶,磕头时甚至额头碰出了青紫,以至于他当时一度很想提醒对方,皇帝压根没来,还不如把力气省到冬至大朝会上再用,免得到了那时候反而酝酿不出情绪。

此时,张寿没有提同僚参加冬至大朝会时的欢欣鼓舞,见朱莹也开始提醒他膝盖上衬特制软垫,还振振有词说这是太祖皇帝发明,又开始传授官服之内藏贴身小暖炉的妙招,他不禁笑了,一一接受了这番好意。

然而,他以为做好了准备,可真正到了那冗长的冬至大朝会时,他方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

使节云集,百官环列,那盛大的场面无比壮观,而比起后世破损不堪的故宫太和殿前那些地面青砖,如今的地面光滑平整,配合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宫宇,再加上那冠服整齐的百官,无数奇装异服的使节,那种难以名状的庄严肃穆,是什么晚会什么会议都比不上的。

如果没有那没完没了的拜舞,也许这会是很新鲜的体验……

而且,他亲眼目睹,有鬓发苍苍的老官员直接一头栽倒晕了过去,被人匆匆架走,又听到一旁有人窃窃私语,说是主司劝过此人,道是不必硬撑,却被人一口一个参加冬至大朝会乃是身为大明臣子的荣幸给噎了回去,刚刚才生出几许怜悯的他突然觉得,不要同情心过剩。

这个时代的人,和他那个时代的人到底是有本质性区别——不是每个人都是朱莹,更不是每个人都是得天独厚的皇帝,因为就这两个人才有特立独行的本钱——大多数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哪怕这种坚持在他看来奇怪得很。

靠着年轻——穿越提供的本钱;体力好——最近在国子监天天上课站出来的体力,顺便每天还耍两回剑;再加上清俊闲雅的温文君子总会得到原谅——其实更多的是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张寿终于撑到了这一日露天大朝会的结束。

总共一个半时辰,时间不长,但在寒风中站的这三个小时,哪怕暖耳护手俱全,他还是觉得从头到尾接受了一遍洗礼。好在结束之后,立刻有一群内侍推着炭火热好的姜汤送来,每人一碗下去,暖胃暖心,张寿就只见一大堆中老年官员都是一脸终于活过来的表情。

而在此时,他就听到了楚宽那熟悉的声音:“诸位的冬至节礼,皇上回头会命人送去各处官衙,以慰劳诸位终日为国辛劳!”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自然连声颂圣,其余人也有不少喜形于色。而张寿正打算跟着国子监的其他人一块离宫时,却突然被人横出来截了个正着,原来是二皇子。

这些天来,挑唆了长兄也去那织染坊打探,二皇子就开始苦等张寿带着手底下那帮人依样画葫芦对付他那长兄,结果却发现大皇子不但什么事都没有,反而还神采飞扬进进出出,大皇子府成天高朋满座,往来的不少都是有名的江南富商大贾,大户望族的代表。

这下他顿时坐不住了,等他费尽心机方才打听到,大皇子竟是高价买到了一大批新式纺机,连日以来正在和江南一大群富商大贾,大户望族谈合作,他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是想让这个德不配位的长兄和自己一样泥坑深陷,没打算让其得到一桩别样的好处!

张寿和张武张陆,还有赵国公朱家,绝对全都是故意的,他们肯定是觉得他这个二皇子没有继承皇位的希望,于是才去巴结大皇子!

恨意欲狂的二皇子哪里受得了这口窝囊气,少不得动用了自己在大皇子身边的所有细作,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打探那新式纺机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前前后后折损了十几个打进大皇子身边多时的探子,最终得知了一个对于他来说最坏的消息。

那新式纺机的纺纱速度,据说是老纺机的六倍……至少大皇子是这么对江南人宣称的!

此时,截下了张寿的二皇子满面阴沉,光是那股怒火就恨不得把张寿焚烧殆尽。总算他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眼见其他人避若蛇蝎,他就面带讥诮地低声说:“张博士真是好手段,一面把我耍得团团转,一面把我大哥捧到了天上,你就真觉得他必定是未来天……太子?”

急怒之下,他差点把未来太子说成了未来天子。可即便如此,那怨毒之意仍然是溢于言表。见张寿哂然一笑,并不回答,他顿时心头更怒:“怎么,张博士敢做却不敢说?”

“呵呵。”张寿再次笑了一声,随即眼见二皇子一时似乎要爆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二皇子无非是觉得那纺机你没弄到手,而大皇子却借此交接江南豪门望族,名利双收,所以心里不痛快而已。与其怪别人,其实你可以做一件破釜沉舟,不,两败俱伤的事,”

二皇子顿时狐疑了起来,随即用轻蔑不屑的口吻说:“你以为我会信你?”

“信还是不信,那是二皇子你的事。”张寿见四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二皇子你若是不忿大皇子独占其利,只要到皇上面前把此事直接捅出去。就说新式纺机利国利民,怎能让人以一己之私独占?”

他把当时朱莹转述的,顺天府尹王杰当时在皇帝面前说的话概述了一下大意,见二皇子登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就笑吟吟地说:“我言尽于此,二皇子慢慢想,告辞。”

走出去老远之后,当张寿随意一回头,就只见二皇子还是呆呆站在那儿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位皇次子竟然还是下不了决心。原因很简单,二皇子大约还是觉得有机会从大皇子那儿把图纸又或者纺机给弄到手,到时候自己不但能得利,也能笼络到其他名门望族。

利益当前,点都点不醒,这种人还想去夺嫡?呵呵……

当张寿回到国子监时,一进博士厅,他就发现一众国子博士的脸色都非常不对。尤其是之前对冬至大朝兴奋热络,恨不得全身心投入的杨一鸣,那眼神更是恨不得把他给吞进去。

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张寿早已经习惯了同僚的敌意,此时干脆就当成没瞧见。可还没等他按照计划到周祭酒和罗司业面前点个卯,然后自己回自己的半山堂又或者九章堂去时,却只见罗司业从里头出来,笑容可掬地冲他点了点头。

“张博士,刚刚皇上给国子监诸位的冬至赐礼,已经送到国子监了。”

他顿了一顿,随即又补充道:“司礼监随堂吕禅亲自来的,他还说,本来你那詹事府左赞善和翰林侍读的一份,是应该送去相应衙门的,但知道你事务繁杂,为了避免你多跑,他也顺便直接送来了国子监。”

听到这话,张寿如果还不明白,刚刚那些古怪的目光,其实是羡慕嫉妒恨的表现,那他就白活两辈子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罗司业说出了更羡煞人的部分。

“国子博士的冬至赐礼是茶一罐,饼一盒,酒一壶,羊肉五斤。”

张寿听着,心里不禁有个很滑稽的念头。全都是吃的,这是怕国子监学官太清贫没吃的?

“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的冬至赐礼是,御制新书一部,宣城笔一支,酒一壶,饼一盒。”

这是吃的和风雅之物各半,但说到底,还是不值几个钱。张寿依旧市侩地在计算价值。

“翰林侍读的冬至赐礼是……”说到这里,罗司业顿了一顿,想到自己和周祭酒两个高官的冬至赐礼,只觉得十几年资历也不过如此,“是绫袍一袭,铜香囊球一颗。”

话音刚落,之前只知道张寿一人独得三份冬至赐礼,于是羡煞的国子监众学官们,终于再次嗡嗡嗡窃窃私语了起来,其中,一大把年纪的杨一鸣更是眼神冒火。

毫无疑问,翰林院的赏赐是最丰厚,也最风雅的——没错,在他们的眼中,赏赐衣袍和香囊球,比赏书赏笔更风雅,这种认知在朝中普遍存在。这也幸好张寿品级不高,赏的是铜香囊球,如果是银的,只怕其他人的表情会更不对。

然而,罗司业仿佛深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特点,最后又道出了一句话。

“此外,皇上说很嘉赏之前张博士的建言,另赐蜀锦袍子一袭,吕禅还捎话,皇上准了。”

之前朱莹和王杰一块进宫那一趟,她跑得快,因此张寿问皇帝的答复时,她自然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避不过了就说回头再入宫特地去问,张寿无可奈何的同时,自然也就说不必了。

此时,得到了这相对正式的答复,他不禁莞尔,随即就笑着对罗司业拱拱手道:“多谢少司成转告。”

当张寿在国子监中领到三份年节赐礼和一份特赐,于同僚之中恰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二皇子也领到了自己身为皇子的年节赐礼。干巴巴的两段衣料,两坛御酒,其余什么都没有。

面对这样的凄凉场面,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给我弄到那纺机的图纸,我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弄到!”

第两百三十一章 冢中枯骨,绵绵情话

尽管张寿确实指出了一条路,但二皇子根本就信不过他,再加上心头不甘,更不敢赌父皇对自己的信任,因此他到底还是决定破釜沉舟,赌一赌自己在大皇子身边多年以来下的功夫。毕竟,有着共同的母亲,他们的人手本来就有共通之处。

二皇子当然知道从张寿等人那边弄东西似乎更容易,但在已经惊动了顺天府尹王杰的情况下,再往张寿那边动手,太容易惊动自己的父皇,他只能选择用人命去填,从大皇子那儿打开突破口。

然而十数日功夫,一来二去,他身边的死士死了七八个,却是一无所获。不但如此,二皇子还得到了大皇子送来的五根手指头,匣子里还附赠了一张血淋淋的字条——入我手之物,鬼神难侵夺!

这尽显骄狂的字条气得二皇子直接砸了书房。他何尝不明白,大皇子根本就不是说得那区区纺机,而是暗指两人一直在角力争夺的东宫,乃至于未来的皇位!

越是清楚,他就越是愤怒,越是不甘,思来想去,他甚至还想过去求助于皇后,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毕竟,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比起他来,母亲总归还是更偏向于他那位长兄一点。因为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东宫的最大热门。

可心头的怒火越憋越是难以消除,王杰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审他府中侍卫,以至于人人自危,甚至于有人在背后议论,什么时候那位顺天府尹会铁面无私地把他这位二皇子也给带到顺天府衙去。尽管二皇子听到后一怒之下把人活活打死,但结果却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惶惶难安之下,有人自忖与其朝夕战战兢兢,不如奋力一搏,竟是直接把二皇子杖死奴婢的事举发到了顺天府衙!这下子,原本就已经官司缠身的二皇子简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大皇子站出来,公然指责二皇子狂妄暴虐,玷污了皇族之德。

太祖旧制,奴婢凡背主、欺上、虐下、扰民、犯奸,为十恶不赦,主人可尽杀之。除此之外,因琐事杀奴者,罪减杀人一等,杖四十,不许罚金自赎。

眼见二皇子自己失心疯,先后犯下两桩大罪,朝中原本就看不惯这位皇次子的官员们自然群起而攻,其中不少便是恪守礼法,认定应当立长的清流。眼见风雨飘摇,哪怕皇帝并未召见二皇子,也并未发落,但那座曾经光鲜的别院却也门可罗雀。

如果不是那个跑去顺天府衙举发的奴婢没逃过铁面府尹王杰的发落,因为告发主人,四十杖挨得死去活来,险些没命,其他人早就如鸟兽散了,谁还耐烦伺候一个不但没希望入主东宫,反而还可能随时被重重发落,连一介富贵闲人都做不了的二皇子?

而在这种众叛亲离之际,二皇子反倒是豁出去了。他不但没有好好呆在府里思过,反而每日鲜衣怒马带着随从出游。虽则还不至于自暴自弃到当街调戏民女,欺压百姓,可所到之处,还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就犹如虎狼过境一般。一来二去,他越发心头愤恨难消。

然而这一天,照旧破罐子破摔的他却当街撞上了一个煞星——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煞星外加一个克星。那竟然是朱莹和张寿!

因为转眼已经就到了腊月二十,国子监到了年关放假的时候,大多数监生都回家去了,再加上据说北伐大军即将班师回朝,高兴至极的朱莹便拉了张寿逛街采办年货,顺带给即将回来的父兄置办年礼。两个人和后头跟着的那些随从同样没想到,会这么巧遇到二皇子。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话对二皇子来说,原本是绝对的真理,可如今看到朱莹和张寿,二皇子第一反应不是寻衅,而是拨马便走,避开这两个惹不起的家伙。

他如今麻烦缠身,但只要不招惹父皇素来宠爱的朱莹,只要不招惹父皇最近器重的张寿,他自忖还能再享受一阵子肆无忌惮的岁月。

然而,发现二皇子竟然避如蛇蝎似的躲开自己,朱莹却不满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叫道:“站住!你是不是又捣腾了什么害人的事,否则好端端的躲我们干什么!”

二皇子原本已经策马疾驰了十几步出去,闻听此言差点没气炸了肺,立刻想都不想调转马头回来,他那些原本就无精打采的随从们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全都不禁目瞪口呆。

“朱莹,不要以为我一直都让着你,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二皇子用马鞭虚点朱莹,面上表情仿佛是怨恨,又仿佛是急怒,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此时分明有些色厉内荏。但是,如果朱莹还不肯退让,就算他如今已经四面楚歌,却也不甘心服软。

眼看朱莹柳眉一挑,美眸含怒,正要反唇相讥时,张寿却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就把朱莹给拉了回来:“莹莹,何必去惹他?当断不断,却反而越陷越深,长此以往,就算苟延残喘,也不过是冢中枯骨。”

朱莹顿时转怒为喜,连连点头道:“阿寿你说得对,我们逛我们的,他好不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之前王大尹已经说过,若是再让他抓到二皇子扰民,他就要亲自上门了!”

二皇子听了朱莹的话,顿时心头咯噔一下,之前被张寿骂作是冢中枯骨的惊怒一时烟消云散,更多的是在心中反反复复思量着张寿那‘当断不断,却反而越陷越深’这句话。等到他想明白张寿这话的蕴含深意,再一抬头,哪里还有两人以及朱家那些随从的踪影?

而走远了的朱莹拉着张寿连着逛了两家古董行,见张寿自始至终只是嗯嗯啊啊,对于她要买给父兄的礼物根本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早把二皇子抛在脑后的她顿时有些不乐意。

此时走出那家古董行,她就闷闷不乐地说:“我爹和大哥还没见过你呢,我带你来挑礼物,是想告诉你,他们都喜欢什么!他们又不是我祖母和我娘,万一他们不喜欢你怎么办?”

张寿当然明白大小姐的深意,当下就笑道:“历来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丈人翁看女婿,越看越讨厌。至于大舅哥,小舅子,更是十个里面十个都看不惯妹夫又或者姐夫。所以,莹莹你与其在这种方面帮我讨好他们,还不如另辟蹊径。”

听到张寿竟是坦坦荡荡地把女婿、姐夫妹夫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甚至还把丈母娘丈人翁大舅哥等称呼说得如此自然,朱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虽说最初她更主动,可从张寿如今对她的态度来看,明显对她亦有情意。忧的是父亲明明早早就给她定下了这门亲事,可从前却一点都没对她提过,即便是为张寿请过葛雍这个老师,可葛雍回来之后,爹好像就对人不闻不问,而大哥又是一丝不苟的性格……

想到这里,担心父兄真的会不喜欢张寿,朱莹立刻追问道:“怎么个另辟蹊径法?”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急切的姑娘,慢吞吞地说:“只要你有非我不嫁的决心就行了。”

“啊?”朱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方如她,此时面上却是娇艳不可方物,直到发现张寿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戏谑,她浮上心头的那股羞恼便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欢喜,竟是立时笑吟吟地说,“那好,阿寿,你快点娶我回家吧!”

“咳……咳咳咳咳咳……”

张寿忍不住被朱大小姐这直截了当的情话给呛着了,这丫头,竟是把他表白的话给抢先说了!难道这种人生大事,不应该是男人先说嫁给我吗?他看了一眼店门口那些个同样目瞪口呆的赵国公府护卫们,深刻意识到身边这姑娘是怎样的存在。

见朱莹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表情,张寿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傻丫头,你不嫁我还能嫁谁?不过,过了年我们才十七,你再等我几个月。”

朱莹顿时眉头一挑,竟是有些懊恼:“为什么还要再等几个月?等爹和大哥回来,那不就行了?”

“因为娶你是大事。”张寿笑着替朱莹紧了紧那一袭大红猩猩毡的大氅,随即沉声说道,“总不能让人嘲笑你说,赵国公府大小姐平日眼高于顶,结果千挑万选,最终却嫁了个寒门出身,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只要我喜欢,爹娘祖母大哥二哥他们都能接受就好,其他人说什么我才不在乎!”

朱莹的回答,依旧干脆而直接,张寿听在耳中,心里自然是又高兴,又熨帖,可最终,他还是微微笑道:“你不在乎,但我心眼小,却在乎人言。就算不能给你好的,但至少也不能让你的生活比从前差得太远……走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一旁的朱宏眼见张寿拉了朱莹去上了马,他连忙招呼那些护卫跟上,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刚刚这对未婚夫妻那惊世骇俗的对话。

朱莹的话简直能让那些道学君子们吓死,张寿的话却又能让那些既想要贵妻却又自命清高的君子羞死……只不过,要想让朱莹不比婚前的日子过得差,这却实在是太难了,要知道,朱莹从小何止是富养,太夫人和国公爷那简直是把人当成心尖子似的宠在手心里!

当张寿带着朱莹去造访他的“研发基地”时,二皇子也再无游兴,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别院。他下令众人预备跟他入宫,自己就匆匆回了房,而等到他出来时,那些对他敢怒不敢言的随从下人们顿时一个个犹如遭了雷劈一般。

那个素来张牙舞爪,冲动暴虐,不肯认错的二皇子,眼下竟是穿了一身布衣?

如果不是赤膊再披上荆条的话,那样子实在是太过显眼,而且过犹不及,二皇子甚至愿意把心一横来一出负荆请罪。只不过现在看底下人那呆样,他就知道,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当下,他就面色阴沉地说:“都愣着干什么?驾车,送我入宫!”

尽管平日更爱驰马,而不是如同大皇子那样自矜身份,呆在车里与外界隔绝,但今天这样一副装扮哪怕是另有谋划,二皇子也生怕被人笑话,因此当然不肯就这样招摇过市。可即便是坐车,当他在东华门下车时,依旧引来了众多目光。

他只觉得这些看过来的家伙都在笑话他,恨不得把那些眼珠子都抠出来,可此时却偏偏只能对这些人视若无睹,快步往宫中赶。当他终于来到乾清门,声称有要事求见父皇时,就只见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终其中一个拔腿前往通报,余下的也只是赔笑不说话。

虽说知道乾清宫的人和坤宁宫不同,往日也没几个巴结他的,可如今二皇子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自然心头越发震怒。可谁曾想那前去通报的侍卫出来之后,却是恭恭敬敬说出来一句**的话:“二皇子请回吧,皇上说,手头事多,回头有空再见你。”

二皇子简直气得没发疯。他一个做儿子的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还比不得那些大臣!

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再去通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禀告父皇!”

那侍卫顿时满脸为难:“二皇子,皇上说了,手头正有好几份北伐军报等着斟酌,真的没工夫来见您……”

实际上皇帝的话说得更加直截了当:“他一身布衣来见朕,这就想抵消之前那草菅人命,胡作非为的勾当?他别做梦了,有这功夫到朕面前来做戏,还不如好好想想今后!”

二皇子哪里知道,就别人说出的这番话,已经是照顾到他那脆弱心情了。他只知道自己眼下那一腔怒火能焚尽这整座皇宫!忍了又忍,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竟是直接屈膝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今天我求见父皇,确实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如若父皇不见我,我就跪死在这不走了!”

当皇帝听到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小心翼翼报上来的这个消息时,他不禁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那本奏疏,满脸不耐烦地说:“他要是真的知道认错,何必等到今天?这是被人逼到穷途末路,所以才破釜沉舟!让他跪着,要是他真的能跪上半个时辰,朕再听听他说什么!”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为时已晚

从小到大,虽然一直都有个大哥压在头顶,但二皇子确实没吃过什么苦。母后虽然更偏爱长兄,但他毕竟也是亲生的,从上到下自然把他捧在手心里。所以诸如犯错被罚跪,他是完全没有过这种体验,纵使做错了事,母后也顶多轻描淡写说他两句。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在这寒冬腊月里,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上还只穿着单薄的布衣——毕竟之前在马车上有温暖的炭炉,车厢还蒙着厚厚的车围子,一点都不冷。若不是有侍卫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又站在四周围给他挡风,他简直怀疑自己会不会被冻死。

膝头跪在地上,寒气顺着薄薄的皮肤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须臾扩散全身,以至于整个人瑟瑟发抖,嘴唇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二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毅力,这才能够坚持跪在那里。他也不知道究竟要跪上多久,父皇才愿意见自己,他只知道自己唯有硬挺下去。

无论是母后看不下去他这么受苦,跑来求情也好,又或者是太后怜惜他这个孙子,派人来说两句话也罢,又或者是父皇最终心软——哪怕知道这些的希望其实并不大,他也只能赌一赌那些可能性!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整个人都快要冻僵发木到没有知觉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柳枫那熟悉的声音:“皇上吩咐,带二皇子进去。”

一口始终提在心头不肯放掉的气终于泄了,二皇子以为自己会瘫软在地,但结果却是,他整个人竟是不会动了。他只知道左右胳膊被人一把拽住,紧跟着就被人架了进去,当进入乾清宫,扑面而来的温暖一下子包裹全身,又被人一碗热姜汤灌进去,他才觉得整个人活了。

“从小到大,你做什么都是三心二意,半途而废,这竟是你最有毅力的一次。说吧,来见朕到底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利国利民’的大事?”

父皇那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二皇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这才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抬起依旧有些发木的脑袋,抬头盯着面前皇帝那身穿常服的人影,他足足好一会儿才低声说:“父皇,儿臣知道先前是做错了事,犯下了大罪,儿臣不奢望父皇能宽宥谅解,但是……”

舌头也仿佛被冻僵了的他终于渐渐把话说得利索了一些,当下连忙甩开旁边伺候自己的柳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踉跄两步就再次跪倒在地,不用装就已经泪流满面。

“但是儿臣固然胡作非为,可当初去打探张武和张陆那织染坊时,儿臣是想如果发现他们瞒着别人捣腾出了什么好东西,就抢过来献给父皇!”

他一下子用几乎是咆哮的声音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和子民全都是父皇的,最好的东西当然也应该是父皇的!可大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得到了那新式纺机,不思进献给父皇,却拿着去交接那些江南的富商大贾……他这是想干什么!”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表情明显深沉了许多。而二皇子将他的这幅表情看在眼里,一时平添了几分信心。

“我不信父皇这么明察秋毫的人,却没看到这些天大哥正在结交那些江南望族,地方豪商,我都能想到一旦新式纺机把持在这些人手中,那么小民百姓会有多少人受害,父皇又怎么会想不到?可父皇不管为了什么没阻止大哥,儿臣却不得不奋力建言。”

“儿臣纵有千万不是,性情再差,却也比道貌岸然,实则嗜钱如命的大哥好!儿臣至少做人坦坦荡荡,不像大哥那样假惺惺!”

皇帝盯着慷慨激昂的二皇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哂然一笑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二皇子不怕皇帝的反诘,怕的是皇帝根本不理会自己。更何况,皇帝此时反问的话,是他在张寿那次提点他之后,他曾经反反复复想过的问题,因此他的回答自然又快又及时。

“父皇,儿臣觉得,应该把新式纺机的图纸公诸于天下,让天下那些以纺织为生的百姓全都能享受到这一高效的利器……”二皇子一面说,一面开始摆事实讲道理,把高门大户,富商大贾们垄断新机器的后果说得极其严重,尤其是见到皇帝微微颔首,他就更有底气了。

“更何况,江南之地历来富庶,而且连年海贸,营收无数,正该好好限制他们……”

听到二皇子甚至隐晦地点出,以防江南以及福建两广海商与当年太祖船队中失踪那些人的后人勾结,皇帝嘴角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一些。然而,兴奋激动的二皇子压根不知道,那不是赞许的笑容,而是嘲弄的笑容。

“没想到你倒是长进了。”皇帝淡淡地说出一句话,见二皇子登时喜形于色,他陡然词锋一转道,“朕确实不至于没看到你大哥那些动作,可朕也不至于没看见你那些小动作!”

“你要是在一开始耗费了几条人命才打探到,你大哥买到了纺纱比从前高几倍效率的纺机之后,不是左一个死士右一个死士给你大哥送人头,而是立刻来朕面前禀报,那么,你说的这些,朕倒不是不可以嘉许你一心为公。”

“可是,你连番受挫,又丢了好几条人命之后,再跑到到朕面前举发你的长兄,你自己想一想,你还有什么立场指责你大哥和那些江南大族?为时已晚了!”

“父皇!”二皇子登时面色煞白,待想再说什么,却在皇帝那严厉的目光下为之战栗。

皇帝接下来又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从小争到大,一个尽会做表面文章,一个尽会阴狠使绊子,但凡你们真的能够像你们母后希望的那样,兄弟齐心,说不定真的能其利断金,可惜了,你们谁也不服谁,宁可拆台也不愿意合作。不过也罢了,一母同出反目成仇的多了。”

说到这里,皇帝不禁有些意兴阑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淡淡地说:“今天你来了一出心怀赤诚,建言利国利民之事,虽说演戏的成分居多,但好歹总算是选择了唯一一条正确的路。要是你今天不来,朕来日只能在京城给你一座宅院,让你去闭门反省一辈子了。”

煞费苦心的一场戏却被父皇拆穿,二皇子本来还有些自怨自艾,但此时听到皇帝这话,他瞬间魂不附体,随即就是止不住地庆幸。这要是今天他没在半道上遇到张寿和朱莹,张寿没有说出那么不好听的话来,他根本下不了现在这样的决心。

哪怕结果不如最初预想的那么好,可也至少没有更糟。更重要的是,他揭发了大皇子那嘴脸,拉人……不,推人下水这个目的至少是办到了!

然而,他的祖母太后之前压根没有出面,任凭他在乾清门前跪了那么久,那也就算了,毕竟他在太后面前从来不是什么得宠的皇子,可他的亲生母亲皇后竟然也在坤宁宫中避而不见,这却实在是伤透了他的心!换成是大皇子,她会不来吗?

二皇子在乾清门前跪了至少半个时辰,随即皇帝方才宣见,这一幕因为看见的人实在太多,须臾就在宫中传了开来。之前狠狠心没有赶去乾清门的皇后自然是如释重负,可她在坤宁宫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二皇子扬长出宫的消息。

最明白次子脾气的她哪里还不知道,二皇子很可能因为她没出面而怨恨上了她这个母亲!

皇后想不想得通,其他人压根没工夫去关注,皇帝在召见了二皇子,又放人出宫之后,以滥杀、扰民等罪名申饬二皇子,命其赔付擅杀的奴婢,滋扰的百姓,罚了他三年俸禄,继而又褫夺了其皇子冠服,罢朝一年,擅杀奴婢的四十杖记在了账上,过完年再打。

在别人看来,这是最明显不过的预兆。毕竟,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年长皇子选妃的当口,二皇子突然因为惹出连番事端而遭到如此处置,而剩下的三皇子四皇子的年纪却还小得毫无竞争力,岂不是说东宫很快就要定下主人了?

就在大皇子闻讯之后,在别院中和党羽大摆宴席庆贺的时候,外间却突然通报,道是司礼监秉笔楚宽来了。一时间,笙歌暂停,酒宴暂歇,而主席上的大皇子只是微微愣了一愣,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各位稍歇,我去见见楚宽就来!”

匆匆到了书房门口,大皇子定了定神,刚刚在人前那淡定自若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几分,变得殷勤却又不**份。他推开门,随即就笑道:“楚公公怎么有兴致到我这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楚宽似笑非笑地拖了个长音,随即就正容说道,“我奉皇上口谕,问大皇子一件事。”

大皇子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就挤出笑容拱手说道:“还请楚公公尽管问,我无事不可对人言,更无事不可对父皇言。”

“那就好。”楚宽仿佛很宽慰似的点了点头,但接下来的第一句话就犀利如刀。

“皇上问大皇子,二皇子说你得到了一台可以让纺纱效率比从前提高了数倍的新式纺机,此事可是有的?”

听到二皇子刺探图纸和机器不成,竟然直接把此事捅到了父皇跟前,大皇子顿时心头大恨。可他就是再恨,也知道自己文过饰非绝无作用,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有的,但儿臣……”

没等大皇子把话说完,楚宽就打断道:“皇上问,大皇子应该知道此等好物,利国利民,缘何不立刻献上,然后推广于天下?”

刚刚被打断时,大皇子就意识到事情不好,此刻他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只能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儿臣正想弄清楚那纺机究竟是否那样有效,否则怕献上却弄巧成拙……”

这一次,大皇子依旧没能把话说完,就只听楚宽面无表情地问道:“皇上问,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就去和江南那些望族和商贾商议合作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话是如此不假,但大皇子你身为皇长子,只看蝇头小利,是不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此话一出,大皇子登时知道坏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二皇子会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的可能性,但他总以为,这不过是两人之间的小纷争,和从前那些争斗一样,父皇根本不会管,母后也顶多只是劝解一下。可他万万没想到,父皇竟然从这样的高度突然插手进来。

“楚公公,我要见父皇,当面对他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朝廷在江南设有织染局,但那些织染局也是征用当地工匠,用的当地原料,我也是想着,如果能用这些纺机,吸引江南那些望族富商更好地听命于朝廷……”

大皇子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出一个好理由,可说到一半,就只见楚宽对他呵呵一笑:“二皇子的话,皇上直接收回了他的宫籍,三年之内,要进宫就必须先上书提请。大皇子您却不同,自然可以随时进宫去求见皇上。可是,天底下做儿子的,谁不把宝贝献给父亲?”

听到这样明显不过的暗示,大皇子只觉得心中直发苦。

虽说楚宽此言理论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乃是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把东西买到手的,如此拱手交上去,他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何况,他已经和不少人谈好了合作,如果突然变卦,他这个大皇子的名声岂不是转眼间就要臭了大街?

见大皇子面色阴晴不定,竟然还不能痛下决断,甚至打算垂死挣扎,楚宽不禁暗自叹息。

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皇帝一贯对儿子们不太苛刻,大皇子竟然就会错了意!

张寿这个新式纺机的真正发明者尚且都知道赚一笔就立刻收手,甚至把图纸和推广计划等等都献了上去,大皇子居然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难不成还要让他明着告诉这位皇长子,吕禅已经去张武和张陆的织染坊里要一台纺机?

说到底,这只是个幌子,皇帝让两个儿子先后吃个教训,却要护着把纺机图纸完好献上来的张寿,否则,何必如现在这样做些表面文章,只要直接公布张寿献纺机图纸就好!

唉,张寿在那给皇帝的密匣奏疏上明说了,赚那一笔钱既是为了让张武和张陆将来能养家糊口,也是为了自己娶媳妇,可大皇子和二皇子呢?这些皇子私心重,却还不敢说!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皇帝竟然真的派人来要新式纺机的样品!

如果不是张寿事先提点过,当面对笑眯眯似的司礼监随堂吕禅时,张武和张陆简直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诚惶诚恐的表情。可既然事先已经有所预备,两人立刻二话不说地满口答应,但却提出了一个条件,由他们亲自跟着吕禅运送纺机进宫。

至于这是为什么……他们并不关心,既然是张寿特意对他们强调过的,他们绝对会照做。毕竟,事实证明,他们跟着张寿确实没吃过一点亏,尽坐享其成了。

而吕禅也一点异议都没有,笑眯眯地同意了这个要求。不但如此,当东西送到东安门时,张武张陆兄弟要走,他却又咳嗽了一声道:“二位日后也是皇家女婿了,先好好熟悉熟悉东华门这道门户也不晚。再说,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西,你们就送到东华门吧!”

张武和张陆虽说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依言做了。而等到了东华门,他们方才发现,进进出出的除却那些冠服特殊的内侍,还有不少青色官服的低品官员,只不过,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一问之下他们方才得知,那是供事于内阁的中书舍人。

不是特别重要的各种制书敕书,都是这些中书舍人写的。

他们兄弟俩第一次看到这些前途无量的才俊官员,自然免不了好奇地多打量几眼,却不知道他们俩在东华门一站,同样引起了那些人的关注。因此,当吕禅笑吟吟地谢过张武和张陆,把他们打发走时,随即押着那偌大的车子进入东华门时,自然而然有人来探问。

虽说吕禅这个笑面虎的名声在外,可中书们中间总难免有几个混不吝的货色,比如性格和吴阁老相对投契,而且还是同姓,做事吊儿郎当却又性喜饶舌,传播各种消息的吴中书,那便是笑意盈盈地上前问东问西。他本来没指望能问出个所以然,没想到最终竟然大有收获。

吕禅轻描淡写地说:“车上就是害得二皇子擅杀奴婢,又告发了大皇子与民争利的所谓利国利民之物了。据说是张博士和陆三郎师生捣鼓出来的,比从前那些民间纺机速度快了好几倍的新式纺机。大皇子不知道怎么打探得知,硬是死活从陆三郎那边高价买了一百台。但最先用的,却还是张武张陆这兄弟俩的织染坊。”

吴中书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精光,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吕公公会不会言过其实了?我籍贯在江南,家里可不是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出身,从小也是看过家里长辈纺纱织布的,你要说有机器比她们用的那些纺机快,我信,但要说快好几倍,那是不是夸大其词了?”

吕禅顿时呵呵一笑:“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可如果不是真的有效,大皇子干嘛要花大价钱去买,二皇子干嘛吃饱了撑着举发大皇子巧取豪夺?既然二皇子口口声声说利国利民,不能把持于私人之手,皇上自然要好好看看真东西。”

见吴中书顿时打了个哈哈,眼神却颇有些闪烁,吕禅却是不慌不忙地说:“这会儿楚公公应该正在大皇子那儿问话,我是才刚从张武和张陆那织染坊回来。到底是皇上挑中的女婿和侄女婿,这织染坊还没好好开呢,先被大皇子横插一杠子,却还是心甘情愿献给了皇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吴中书又怎么会不明白?毫无疑问,大皇子那边铁定尚未做出决断,所以楚宽尚未回来,可去见张武和张陆的吕禅却已经顺利带着东西回来了!

他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为何不干脆召见张博士和陆三郎?”

“顺天府王大尹早就抢在了前头,直接从张博士那儿把图纸都抢进宫了。”吕禅虽然对楚宽之前对他的说法有些狐疑,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见吴中书面色异常古怪,他自然也跟着唏嘘了一下,“王大尹这个人太过刚直,要说张博士也确实够通情达理……”

吴中书却没有心思再去和吕禅扯皮了,他很清楚顺天府尹王杰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说连粗通耕织的王杰都觉得那纺机是好东西,那就绝对错不了!因此,等到吕禅带人推了那辆装着纺机的大车去往乾清宫,他立刻拔腿就赶回了内阁。

爱饶舌,好散布个消息?呵呵,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传播的都是别人希望他传播的消息,而那些别人希望他三缄其口的东西,他却从不会多说半个字。

今天吕禅干嘛对他说这么多?还不是指望他这张嘴把这件事散布开来!

既然知道这一点,吴中书回到内阁之后,先是去给最赏识他,也是他大靠山的吴阁老报了个信,随即就和其他中书吹起了牛。刚刚人人都看到他乐呵呵地和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司礼监随堂吕禅说话,此时他把事情吹得天花乱坠,别人就算将信将疑,也只好听着。

可如此一来,等到这一天傍晚,关于新式纺机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京城各大官衙中疯传了一个遍。

当在楚宽面前千方百计拖延了一天时间的大皇子得知这个消息时,先是手脚冰凉,随即竟是仰天便倒,要不是下人们抢救及时,太医到得也快,也许可怜的大皇子会中风也没准……

而作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张寿却正轻松闲适地帮着母亲吴氏包饺子,萧成也被他接了过来。毕竟,在这国子监都放了假,京城四处都弥漫着过节气氛的时候,把人独个撂在萧家,那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只不过,眼看萧成笨手笨脚地把饺子都包成了大肚汉,正在擀皮的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吴氏看在眼里,连忙把满脸气馁的小家伙拉到了面前,手把手地教了一会儿,这才对张寿嗔道:“阿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生而知之,看什么就会做什么?居然笑话小孩子!”

张寿忍不住无语。他哪里算是生而知之,只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想当年为了满足自己这张挑剔的嘴,他还曾经雇了个厨师在家,但到最后,他还是不甚满意,最后不得不下狠心钻研了一下厨艺,没事还琢磨过各种黑暗料理,至于包饺子……

上一世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对父亲嗔过,饺子就是要自己和面擀皮拌馅,一点一点自己包,那才有家的味道,其他都是邪道……那时候,他却是隔锅香的性子,更喜欢吃外面那各种各样的味道,等后来发现错过什么的时候,却已经是迟了。

那大概也是他喜欢自己下厨的最大原因。

就在他微微有些恍惚的时候,外间就传来了扑哧一声笑:“吴姨说得对,阿寿就是自己什么都会,所以才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

随着这声音,朱莹大大方方进了屋子,见吴氏连忙站起身来,到一旁盆子里洗去了满手面粉,随即迎上前,她与吴氏说道了两句后,就硬是把人按去坐下,这才看着张寿那手底下一张张擀出来的薄薄面皮,满脸好奇地说:“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包饺子呢!”

自从她小时候一次好奇跑到厨房却差点被烫伤之后,赵国公府的厨房就成了她的禁地,祖母也好父亲也好,甚至连大哥都是,严防死守禁止她踏入厨房半步!

见朱莹满脸跃跃欲试的冲动,张寿随手把手中擀出来的几张面皮往旁边案板上一扔,继而取了一张,三下五除二包了一个饺子,这才托在手心送到朱莹面前。

然而,不等大小姐要接过去看个究竟,张寿就把手缩了回来,因笑道:“先洗手!”

明明是厨娘,刚刚却不得不在旁边打下手的刘婶生怕朱莹着恼,连忙去打了一盆水,再兑上灶头一直吊着的热水送了进来,见朱莹一点都不以为忤地洗了手,随即就接过那饺子左看右看,仿佛那是什么稀罕的艺术品,她不禁在肚子里念了一千遍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对,是情人眼里出玉郎!当然,自家这位少爷也确实称得上是才貌双全……

朱莹看归看,却到底没有不自量力地要去尝试,从小到大,但凡这种需要手工的东西,她就没有一样做得好的。因此,她宁可笑意盈盈地站在旁边,一面说道今天大皇子倒霉的事,一面看张寿十指灵巧地包出了一个又一个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饺子。

她固然只当事情等闲,可一旁的吴氏听着却不禁忧心忡忡:“阿寿,这大皇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会不会恨到你头上?”

朱莹顿时冷哼一声:“他敢?君父管他要东西,他都敢虚词搪塞,这已经算不忠不孝了,他还好意思忌恨别人?”

张寿知道吴氏出身太差,因此凡事谨小慎微,当下就笑着宽慰道:“娘,他从前就看我不顺眼,今后的状况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他眼下应该担心的是,怎么弥补今天搪塞皇上这点罪过,怎么应对二皇子疯狗似的咬他……他们兄弟得先拼个死活,没工夫理我。”

见朱莹眼珠子一转,还要开口说话,他就笑吟吟地说:“虽说年关将近,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要忙,但莹莹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西城几处地方看看房子?”

“看房子做什么?”朱莹本能地反问了一句,等看到吴氏哑然失笑,她才若有所觉。

“阿寿难道你是要……”

“这屋子还是齐先生暂时借给我的,虽说我心安理得住着也不付租金,可总不能一直这么赖下去。当然,要想赶在你爹和大哥回来之前搬家,兴许来不及了,而且腊月和正月也不适合搬家,可总得先看起来,趁着我刚发了一注横财的份上!”

虽然吴氏也从张寿那儿听说过,张寿借着卖掉那效率极高的新式纺机,发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横财,但如今听说大皇子和二皇子双双倒霉,她还是觉得有些不那么妥当。而张寿竟然如此直白地对朱莹说出来,她就更担心了。

虽说将来要成婚的话,确实总不能住着人家齐老先生的房子,可若是朱莹不高兴……

然而,朱莹的反应却显得简单而纯粹。她笑得眉眼如花,脸上全都是欣悦:“好啊好啊,我陪你去看!虽说过年,但除却祭祖,其他时候我闲着也是闲着,娘和祖母都嫌弃我碍手碍脚的,毕竟连那些铺子都已经休息了……对了,我们还可以顺便见几个人啊!”

她说着就冲张寿使劲挤了挤眼睛:“你只帮张武和张陆还有陆三郎,那怎么行,张琛他爹秦国公,不是也说把婚事交给你了吗?”

大过年的,这是还要帮张琛相亲?绝色美人这个标准,朱莹觉得是能轻易达到的?没看张琛那眼界,先看中朱莹,然后看中永平公主……对了,永平公主这次没定下婚事,是暂时推迟,还是皇帝真的允许她就这么呆着不嫁?

张寿心里想着这些无稽的念头,却没打算在朱莹面前提永平公主。毕竟,他和人家算不上熟稔,更谈不上朋友,既然如此,有朱莹一个管闲事的也就够了。

这一天晚上,朱莹在张寿家里吃了一碗饺子,这才回了赵国公府,却是再也吃不下家里那顿正经的晚饭了。对于女生外相至此,朱二暗地表示鄙视,然而,见太夫人和九娘婆媳俩全都不当一回事,他这个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闭嘴闷头扒饭。

“对了,祖母,娘,最近这几天家里没什么事,我要去陪阿寿看房子。”

于是,满嘴是饭的朱二立刻就被这话给呛着了,险些没喷得满桌乱七八糟。可即便他总算及时把头往旁边一偏,饭粒却到底喷了个满地都是。瞧见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玉兰和玉棠满脸微妙地叫了人进来收拾,太夫人更是脸露不快,他只能赶紧解释。

“祖母,母亲,我就是好奇……好奇未来妹夫哪来的那么多钱。”

要知道这是京城!京城房宅可不是乡下,三五十贯钱就能造个一座院子,那点钱连在京城搭座棚子都只是勉强!看看他堂堂赵国公府二少爷,这些年私房钱才攒下来一百多贯,那真是听者伤心,见者流泪……

就在朱二腹诽之际,他就只见朱莹对他嫣然一笑:“阿寿刚发了一笔财,如今腰缠万贯!”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看房?造房?

既然要和张寿一块去看房子,次日一大清早,素来喜欢睡个懒觉的朱莹一醒过来就早早起了床。她三两口吃完送到房里的早饭,随即带上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平日里太夫人并不允许她带着丫头们招摇过市,可今天却不同。

湛金和流银将来是肯定要跟着她一块到张家去的。既然如此,当然要让她们看看,将来的房宅如何,顺便帮她和张寿出出主意。反而是平日一直都跟着她的朱宏还有那些护卫,她今天一个都不带,免得去看房时太扎眼。为此,她和湛金流银甚至都换上了男装。

然而,她带着两个丫头才刚到后门口,却发现自己的二哥正倚靠在门栏上发呆,一见她就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她一看那殷勤的表情就知道,人绝对是守株待兔,等的就是她。

想到从前二哥想坑她的那点往事,朱莹立刻警惕了起来:“二哥,你要干什么?”

“好妹妹……”朱二话音刚落,就只见朱莹敏捷地往后退开了两步,眼神里头满满当当都是提防,他顿时暗自懊恼。但凡他想求朱莹做什么事,往往都是这三个字作为开头,一来二去,朱莹就已经识破了他这点小伎俩,如今要骗她更是难上加难。

“我就是好奇……咳,好奇未来妹夫打算买什么房子。”当然最重要的是,昨儿个晚饭之后就从朱莹那儿百般打探,朱二终于确信那昨天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式纺机是张寿捣腾出来的——他最初还以为是谣言。想到张武和张陆从中得到的好处,他简直是羡慕嫉妒恨。

这么好的事情,张寿也不带挈他这个未来二舅哥一把,太不讲义气了!

“好奇也等到我和阿寿选好了房子之后再说,你现在急什么急!”朱莹没好气地瞪了二哥一眼,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见朱二还不死心,她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什么好奇,你肯定是埋怨阿寿有好处不想着你……放心,我早就和阿寿说过,下次有好事准带挈你!”

只是顿了一顿,朱大小姐就坏笑道:“再说了,张武和张陆没多久就要娶媳妇了,不好好赚点钱,将来怎么养家糊口,你这婚事压根连个准信都没有,急什么?再说了,咱们家又不是没钱,你哪用得着钻在钱眼里?”

朱二顿时欲哭无泪。我们朱家是挺有钱,可我是穷光蛋啊!我的所有积蓄都买不起你这妹妹一件首饰!就连几块玉佩之类的,也都是祖母给我的大丫头死死守着,好像我就是败家子,会因为没钱花而去把东西卖掉似的……

“听话,好好在家呆着,回头我给你好好挑个二嫂回来!”

朱莹的口气就犹如哄小孩,可看到朱二可怜巴巴乖乖点头的样子,她想到皇帝亲自为二哥向顺天府尹王杰的侄女做媒,嘴角不禁露出了微微笑意。

虽然王杰当初那态度,理应是对二哥这个人选不甚满意的,但二哥有贼心没贼胆,如今也比从前收敛了许多,如果张寿能像教导张琛陆三郎,还有张武张陆那样,好好打磨一下二哥,这桩婚事说不定有很大希望。二哥这种人,就需要有个厉害媳妇好好管一管!

把想要当跟屁虫的二哥给留在了家里,朱莹这才带着湛金和流银出了后门,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隔壁的张家,见门口阿六已经套好了车等在那里,她就笑着对人打了个招呼,正待进去时,她却只听阿六开口问道:“大小姐喜欢家里人多还是人少?”

朱莹知道阿六在人前并不爱说话,可每次她问阿六什么,人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自己这份特殊待遇。此时,她虽说有些奇怪阿六的问题,但还是仔仔细细想了想,随即笑着说道:“我倒觉得无所谓人多人少。”

一旁的流银忍不住插嘴道:“可咱们家人很多啊,人多热闹,小姐不是最喜欢热闹吗?”

“热闹那也得是和家人一起才行。咱们家之前也不是出了吃里爬外的败类?”朱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流银顿时不敢作声了,她就看着阿六笑道,“只要是彼此知根知底,知心知意的人,人多人少都没关系。不过以后阿寿搬了大房子,张家总要再添一些人的。”

“否则阿寿和吴姨怎么能忙得过来?”

就在朱莹和阿六说话的时候,张寿已经出来了。见朱莹穿男装,佩宝剑,脸上不施脂粉,赫然英姿飒爽,身材相仿的湛金和流银也是清一色犹如孪生兄弟似的紧身天青色小袄,竟是露出了几分悍色,他不禁笑道:“莹莹,看你们这穿戴,怎么像是跟我去冲锋陷阵打仗的?”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谁让你这么能耐,还这么会……惹事?”朱莹轻声说出了惹事两个字,但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再说,朱宏他们不跟着,我们也当然不能太招摇,要低调。”

此话一出,阿六一本正经地上了车辕坐好,一脸的目不斜视,仿佛是表示我很赞同,我不说话。而流银和湛金对视一眼,心里全都在犯嘀。如果是别人家未婚夫妻如此出行,那当然是低调,问题是小姐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也不看看姑爷的容貌!

就你们俩走在一起,那种惊艳是个人都要多看几眼,还哪来的低调?

甭管张寿信不信朱莹这低调的说法,大小姐都这么一副打扮出来了,他当然也不会挑剔她的穿着,当即招呼她们主仆三人上了马车。等到车行路上,他就开口说道:“我这个国子博士估计还得当个几年,所以,我之前就对阿六说,尽量在北城买宅子,今天先看三处。”

他说着就笑道:“阿六都已经先去一一看过了。他说都是清一色的两路三进大宅,从前的主人也是朝官,后来或致仕,或赋闲,或因为罢官贬职等等,这宅院就空出来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立刻叫道:“从前出过罢官贬职的官员?那绝对不行,太不吉利了!对了,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应该先去请个风水先生,让他跟我们一家家看过来。否则万一风水不好,影响了阿寿你的前程,那不是大大遭殃?”

张寿顿时笑了。风水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他自己都遇到了这世上最玄幻的事情,自然再不会把迷信两个字挂在嘴边。可他却不希望今天来一个风水先生夹杂在他和朱莹中间,当下就若无其事地说:“等我们先看完,再请风水先生来看不迟。”

话音刚落,外头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不用,我请人看过了。”

咦?阿六什么时候做事如此专业了?看房子还知道带上风水先生?虽说这小子很能打,可在看风水这方面,会不会被人糊弄?

张寿正觉得狐疑,却只听外间驾车少年认真地补充道:“否则再买到鬼宅怎么办?”

朱莹还好,张寿却是亲生经历过当初关秋被萧成抓住脚从狗洞拖出去的那桩旧事,登时忍俊不禁。而朱莹也听说过那桩旧事,当即嗔道:“阿六,那三座房子都是风水先生对你说挺不错的?你就不怕人家诳你!再说,风水先生赞口不绝的房子,人家说不定会趁机抬价!”

“没人能诳我。”阿六这话说得极其自信,“牙行更不敢乱抬价!”

在这种事情上,疯子给他做了个很好的示范。凶名在外,很多时候办事情就容易多了。为了别人日后不敢算计张寿和朱莹,他也有必要凶狠一点……当然,还得去收几个人,家里日后大了,就这么一点人手,绝对不够用。

总不能让家里日后全都被赵国公府的人给填满,那到时候是朱家还是张家?

“阿六好霸气!”朱莹却不知道阿六心里竟然这么多想法,此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那就靠你啦,等我和阿寿看过宅子,交易什么的也都靠你了,阿寿就算聪明,可他没那时间,天知道那些奸商会不会坑人!”

“好!”阿六答应得斩钉截铁,“有我在呢,大小姐放心!”

别说张寿听得为之侧目,心想你这小子到底是谁的人。就连湛金和流银,听到阿六这带着鲜明倾向的语句,也忍不住暗自偷笑。别说阿六如今还是教导二少爷武艺的师父,太夫人特意嘱咐二少爷称呼人家一声六哥,就说阿六不动声色把夫人那手剑法都学了,那就很厉害。

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高手,却偏偏和姑爷一样,对大小姐百依百顺!

接下来众人一路闲话,当马车最终停下时,朱莹掀开车帘一看,发现那是一条颇为清幽的小巷子,她就忍不住眼神闪烁了起来。等到她率先下车站定,她就忍不住打量着那白墙黑瓦,渐渐眉头皱了起来。

“这好像是徽州那地方的风格吧……难道本来住在这里的那人家是徽州来的?这房子难不成是他自己造的,不是从前头房主那儿买来的?”

张寿也认出了那至少四人高的马头墙,因笑道:“十有八九是如此。”

因为如今盐业并不施行专卖,朝廷在边境的屯田在铁腕督促下,还算卓有成效,所以这年头的徽商,并没有像前世明清那些垄断盐业,富甲一方,但在经营银庄钱号和各种其他生意上,却依旧显出了卓绝的天赋。

更重要的是,徽人好读书,本朝也依旧如此,南直隶每年考中进士的数量,徽州府始终排在前三。既然如此,京官之中,徽人自然是一个很大的群体。

也不知道阿六是怎么和牙行说好的,等张寿和朱莹以及湛金流银都下了车后,他就拿着钥匙上前开门。可这么一开门,其他人就渐渐吃了一惊。阿六手中拿着两把钥匙,先是打开了一道赫然是沉重的铁皮包木门,然后是第二道木门,等进去之后,众人才发现青石地面上还有两个凹坑,按照阿六的说法,竟然是用来放置顶门的木制立柱!

防盗措施如此完备,湛金和流银不禁叹为观止。

然而,朱莹却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狭小的天井,满脸的不得劲:“都这么高的墙了,又是两层楼的房子,天井居然还做得这么狭窄,这光线也未免太暗了吧?虽说北方晴多雨少,可一旦天阴,这屋子里岂不是大白天也得点灯?”

湛金忍不住小声说道:“小姐,我们家白天也点灯的……”又不是点不起!

朱莹却没好气地瞪了湛金一眼:“可我们家最小的天井,也有这天井的三四倍大!话说墙头干嘛要砌得这么高,天井又只留这么小,感觉太压抑了!”

张寿一听朱莹这口气,就知道大小姐性格脾气和赵国公府那四四方方宽阔敞亮的天井一样,应该不大喜欢这具有鲜明地方风格的徽派建筑。

他对那白墙黛瓦却很有好感,当下就示意阿六带着朱莹随便看看,等朱莹看过好几处精美的木雕,最初的挑剔之色变成了惊讶,他才笑着解释道:“徽州商人多,官员也不少,而家里男人做官又或者经商去了,往往家里只有老弱妇孺,这高墙深井,至少能防小人。”

“至于你嫌弃遮挡了光线的高墙,不但能防盗,还能防火……”张寿继续解说了几句,等再次侧头时,却发现朱莹正在和湛金流银嘀嘀咕咕。

而最终,朱莹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房子是挺大的,那些木雕也是真心漂亮,足可见前一任房主造房子的时候有多用心,但我不喜欢高墙,再说了,你就算不在,家里还有我呢,哪个强盗敢打上门?嗯,阿寿,我们再换一家看看!”

然而,第二家和第三家看下来,朱莹却挑出了更多的毛病。毕竟,赵国公府后园当年就是根据她的要求重新设计整修的,足可见她那眼光,如今她比当初更大了几岁,这些顶了天就是四品官住过的房子,格局自然有限,她如何能看得上?

当最终闷闷不乐上车之后,她突然认认真真地看向张寿:“阿寿,干脆我们买一块地,自己好好画了图纸,雇人来造房子吧!我们俩一块干,慢工出细活!”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哑然失笑。人家是夫妻双双搞装修,他们是夫妻双双造房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十贯你拿走

前世里多少恩爱的情侣在一场装修之后反目成仇,姻缘落空,张寿没数过,但单单听过的各种反面教材例子就多如牛毛。所以,今天朱莹看了三处房子却无一满意,最后提出要造房子的时候,他虽然非常心动,但同时也非常头疼。

心动的是,这年头的房宅格局,其实不符合他这个现代人审美观,他是很想自己设计一个更符合他起居习惯的宅院;而头疼的是,朱莹明显是很有品位的千金大小姐,但和他的三观估摸着也有很大不同,万一造房子时意见不统一吵起来,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更重要的是,造房子这种事……费钱,费力,费时间!在如今这种年头,大户人家造一座宅子用个三年五载,不足为奇;十年八年,那也司空见惯。毕竟,各种各样的木构件再加上雕刻,那可谓是真正的慢工出细活。

因此,他只能苦笑着对朱莹说,这事情得考虑考虑,随即便上车打算送朱莹三人回赵国公府。然而,他们正要上车,之前把他们带进那三处房子,略加解说后就一声不吭的阿六,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还有一座房子。但因为不那么吉利,所以我刚刚没说。”

“不吉利?是闹鬼的凶宅?还是住过什么贬官去职的人?”朱莹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还要求过,房子一定要吉利,竟是饶有兴趣地问道,“阿六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会儿说出来了?”

“因为之前这三处宅子,大小姐都不满意。”阿六的解释非常耐心,“而且那宅子很大,发卖了好多年都没卖掉,风水先生说风水格局挺好。但从前那位主人却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次,张寿也听出了内中玄虚,当即若有所思地问:“死得不明不白?是被人诬陷?还是贪腐犯罪?又或者……”没等他把话说完,朱莹就接上了他的话茬,好奇地问道:“要不干脆就是谋逆造反,所以人被赐死,宅邸也被抄家封门了?这才没人敢买?”

她说着就笑道:“阿寿你不知道,我刚刚让你不要买丢官去职那些官儿的房子,只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可京城遍地都是官儿,好一点的房子甚至换过好多主人,说不定就有那个被贬官的,所以忌讳其实不那么大。可只有一种人的房子有点麻烦,那就是谋逆造反的!”

湛金和流银顿时忍不住想要以手扶额。小姐,知道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刚刚说不要贬官去职的官员旧邸,那也是为了姑爷的前途,可你不要把谋逆造反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

阿六面无表情地说:“虽说宅子原主人谋逆造反的事情没公诸于众,但他算是大逆没错。”

朱莹顿时有些踌躇:“这种房子价格固然便宜,但不知道买下之后,皇上是否会不高兴,更不知道会不会继承前主人的霉运,所以这种房子除非皇上赏给谁,否则一般都会空关到成了荒宅为止……但能谋逆造反的人,就算现在被抄家封门,那宅院肯定还不错。去看看吧!”

张寿见朱莹把去看抄家封门的宅子说得像闲逛踏青一样简单,他不禁哑然失笑。只不过,阿六的话里也透露了一个讯息,那就是那座宅子除却意头不太好,但至少没有因为造反而发生过大规模屠杀事件。至于死人……呵呵,这年头京城的宅子,哪会没死过人?

更何况,就连这座京城,应该也是在死人堆上造起来的。

当下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六,别卖关子,到底那宅子的原主人是谁?”

阿六瞥了一眼朱莹,这才认认真真说道:“是庐王。那宅子不是庐王府,是庐王的一座别院,所以庐王没死在里面。”

张寿这些日子也深入了解了一下本朝旧事,尽管有些事情大多数官员都讳莫如深,他又不是编史的史官,也没处打听,但庐王这个封号,他至少还听说过,因为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弟弟,睿宗唯二的皇子之一。

据说在他出生那一年,也就是永辰十年,业庶人——也就是皇帝的亲叔父业王掀起的那场变乱中,庐王突然暴病去世了。只不过,暴病这两个字,在京城总归是和各种阴谋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无缘无故的暴病背后,总隐藏着各式各样不足为人道的魔鬼细节。

但此时此刻,张寿如释重负的却是,庐王并没有死在那座别院中。而不仅仅是他,朱莹也立时喜出望外地叫道:“原来是庐王!没错,他是死在庐王府里的,和别院没关系。但传说那座别院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没有之一,还是从皇上那儿抢来的,所以发卖后没人敢买!”

朱大小姐一边说,一边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表情:“阿六你真是好样的,居然能想到那儿!走走,阿寿,我们快上车去看房子,你不知道,庐王那座别院听说景致不错,还有一座百年牡丹园,里头各式各样珍稀品种都有。要不是祖母和爹不给我钱,早些年我都想去把它买来!”

张寿忍不住狐疑地瞥了一眼阿六,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早就知道朱莹喜欢那里,所以方才拖到最后才拿出来说。可是,当看到阿六同样诧异的表情,他就觉得自己想错了。

转念一想,他就爽快地说:“阿六,莹莹既然有兴趣,那我们就去吧!赶在傍晚之前把房子看完,否则就要耽误晚饭了!”

然而,当马车启程前往昔日那座庐王府别院的时候,张寿方才后悔,为什么要对阿六说什么耽误晚饭的话——这小子专挑小路走,而且一会儿全速,一会儿降速,忽快忽慢的行驶路线,让他差点没晕车。

更可怕的是,头几次加速又或者拐弯时,他和朱莹竟是撞成一团,而另一边的湛金和流银却都能坐得好好的,几次三番下来,他不得不抓住任何能稳住身体的突出部位,心里却已然认定,外头驾车的阿六绝对是故意的!

而朱莹最初是诧异,之后则是觉得新奇有趣,再加上张寿那种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得君子的举动,她更是越看越笑得娇艳如花。当最后马车停下时,她见张寿直接钻出车厢去呵斥阿六了,便连忙叫了湛金和流银来替自己梳理刚刚被碰乱的头发。

“幸好今天穿的是男装,否则一路上这么一折腾,小姐这头发都不知道该怎么梳回来。”湛金一面小声抱怨,一面巧手翻飞地替朱莹把头发梳了回来。

而流银见朱莹表情轻松,不见半点愠怒,她就连忙冲着湛金丢了个眼色,暗示其不要继续这个话题。显而易见,外头的阿六是故意制造的那种机会,可朱莹却也甘之如饴,至于外间正在训人的张寿,要说真的不高兴,那却也未必。

果然,当张寿的声音告一段落时,车内的主仆三人就听到了阿六那淡淡的声音:“是少爷你自己让我加快速度赶路,以免赶不上晚饭的。再说……”

“别再说了,这儿的钥匙你有吗?有就去开门!”张寿刚刚那疾言厉色的教训,也就是表明一下自己并非占朱莹便宜的态度,却没打算让阿六真的老老实实把那明摆着的用意给挑明。他没好气地横了少年一眼,随即环视着面前那分明还保持着旧貌的围墙。

墙壁上依旧粉刷得雪白,上头的漆黑瓦片还显得很新,既然里头没有住人,那很明显,这地方就是一直定期有人整修。对于一座抄没的别院如此上心,分明是上头有人如此吩咐,而那个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后。怪不得没人敢乱捡便宜,以免莫名其妙就见罪。

而朱莹看着这宅子的围墙,眼神中也露出了几许异彩:“听说这别院是有名的造园大师,江南的胡安山亲自画的图纸,而后又亲自督造的,可惜我生得晚,没进去看过,今天要不是阿六,我还找不到机会。阿六,你到底弄没弄到钥匙?要是没有,我们就翻墙进去!”

“……”

湛金和流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小姐真是觉得和寿公子已经被赵国公府上上下下视作为姑爷,所以两人之间已经可以熟稔到不拘小节了吗?当她们情不自禁地去看张寿时,却只见张寿抬头看了看围墙,仿佛是在衡量那高度,决定是不是要真的翻墙。

好在就在这时候,阿六给出了一个让她们如释重负的答案:“我当然有钥匙。”

在张寿怀疑的目光注视下,阿六从怀中拿出了一串钥匙,随即走上前去,一把一把摸索着开门。见此情景,原本就觉得不大靠谱的张寿只觉得心情更微妙了。

他怎么觉着阿六像是溜门撬锁的小蟊贼在一把一把试开,看那把万能钥匙能开门进去?

然而,阿六动作很快,不过试到第三把钥匙,他就啪嗒一声把锁打开了。等到他推开大门时,朱莹就若有所思地说:“这都空关了十几年的房子了,居然推门的时候没社么响声?”

“大约是有人定期给门锁和合页什么的上油。”张寿口中这么说,却招呼了朱莹入内。这别院门楼倒是颇为气派,但一进大门入内,他就发现,格局和赵国公府那种方方正正的前堂后院好像有些不同。

偌大的院子后头,是一座五楹大堂,而堂上方的匾额上,却不是像别人家那样题着各式各样代表美好的字眼,又或者出自各种诗词典故里的词语,而是只有锋锐十足的两个字——无题。至于落款,日期,呵呵,完全不存在。

而阿六如同管家一般,提着一串钥匙上前,这一次,他熟能生巧地只用了两息的功夫就打开了这座无题之堂的门。

而两扇大门徐徐推开,张寿就发现,如果说外间大门没有任何少人进出的刺耳摩擦声,那也许只是巧合,可这落锁的大堂中桌椅陈设一尘不染,地面还铺着木地板,那就绝对是不正常了。要知道,房子是用来住的,一旦没有主人缺乏人气,房子和家具全都腐朽得很快!

朱莹对这种典型的厅堂并不感兴趣,随便转了转,她就立时回来一把抓住了张寿的手腕:“阿寿,这儿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看看那座牡丹园!”

不等张寿说话,她就冲着阿六叫道:“阿六,你既然来过不止一次,快带路领我们去看园子,这些各有千秋的屋舍回头再看!”

阿六看了张寿一眼,见其正低头满脸无奈地看着朱莹紧抓他的手,他就立刻答应了一声。接下来,他连开了数道门户,当推开两扇圆形月亮门时,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朱莹那高兴的嚷嚷:“阿寿,你看,这就是牡丹园!”

刚刚一路进来,见四处全都明显经过精心养护,张寿对即将看到的牡丹园自然有心理准备。果然,即便他看到的是冬天的牡丹园,但杂草不生,枝条经过修剪,不少地方还垒着明显簇新的花盆,足可见就在这一阵子,还有园丁在照料此处。

因此,趁着朱莹松开了刚刚紧抓他的手,又叫了湛金和流银去四下闲逛,他就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六道:“这宅子是谁让你带我和莹莹来看的?”

阿六非常坦然地直视着张寿的眼睛,一脸你干嘛明知故问的表情。

张寿顿时了然。毫无疑问,就和阿六上次被皇帝点了一份报酬优厚的差事——去担任朱二的武学老师一模一样,这一次他献给皇帝的新式纺纱机图纸以及推广计划,换来的是眼前这座昔日庐王别院。

然而,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天子赐,那就至少是有价之物,他立刻问道:“这座宅子皇上打算作价多少钱给我?”

见阿六二话不说,直接伸出了一个巴掌,张寿顿时哑然失笑:“皇上还真是掐准了我从大皇子那儿弄到的那笔钱。五千贯买下这样一个偌大的别院,真心不贵。”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阿六摇了摇头:“不是五千贯。”

“那是五万?”张寿顿时愣了一愣,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想岔了。皇帝这明显是补偿,怎么可能会给出一个他无法负担的价格?当下他就有些牙疼地说:“难道是五百贯?”

仿佛没看见张寿一脸这也太离谱的表情,阿六淡然自若地说:“皇上说,卖给别人,万两黄金,卖给少爷,五十贯你拿走,还附赠牡丹园内价值不菲的十余种珍稀品种。”

第二百三十六章 字付张卿

这要是买菜的话,遇到一个这样主动降价的卖主,张寿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捡便宜回去,然而,如今他是挑选未来的家,却遇到皇帝这样一个实在是太慷慨大方的卖主,他心情就着实有些复杂了。毕竟,他当初痛宰大皇子的时候,可是没怎么客气。

因此,眼见朱莹犹如冬季绝无仅有的轻盈彩蝶一般,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湛金流银也紧随其后,他就笑问道:“莹莹,你们三个觉得这宅子如何?”

“这牡丹园很好!”朱莹先大赞了一句牡丹园,随即又补充道,“你别看冬天到处光秃秃的,别说花了,就连叶子都看不到,但等到了春天,那花开起来的时候,绝对漂亮极了!”

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胡安山造园子,素来不喜欢小家子气,也并不是一味堆砌假山,小桥流水,而是讲究疏阔,喜欢一种荒僻之美。只要稍稍做一点点改动,我们就可以搬过来住,确实比造一座房子容易多了。阿寿,就买下这儿吧!你要是钱不够,我借给你!”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如此直接而主动,此时愣了一愣就笑道:“莹莹,你刚刚不是还说,你从前就想买这儿,可你祖母和你爹都不给你钱吗?怎么现在就有钱了?”

“从前我也就是想想,真要买这么大的别院,我将来拿来当陪嫁吗?谁知道会不会便宜了白眼狼!”朱莹习惯性脱口而出,紧跟着就意识到自己严重口误,顿时讪讪的,“我哪知道爹早就给我定下了婚事,阿寿你又这样十全十美……所以现在我就算卖首饰,也要买下来!”

张寿听到白眼狼三个字,顿时有些讶异。如朱莹这样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娇女,他以为她对未来一定是始终乐观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也曾经有过那样悲观的认识。

也许,是因为她父亲赵国公朱泾和母亲九娘多年来反目,让她对未来多了几分忧虑?

可当她说变卖首饰也要和他一块把这宅子买下,张寿就笑了起来,随即把刚刚阿六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下子,本来微蹙眉头的朱莹一下子喜形于色,就差没嚷嚷皇上万岁了。

然而,张寿却给兴头上的她泼了一盆凉水:“话虽如此,但皇上如此慷慨,我却不能当成理所当然。所以,我想让阿六去捎个话,这座别院皇上就算便宜卖给我,五千贯的价钱还差不多,五十贯也太离谱了。不过,我打算拿两百五十亩棉田和两千五百贯来抵。”

“毕竟,我赚了一万贯不假,可其中一小半都是张武张陆和陆三郎存在我这儿的。我总不能拿他们的钱去摆阔气。”

朱莹正想反对,可看到张寿那一脸打定主意的样子,她微微一怔,随即就点点头道:“也好,如果你只出五十贯,就变成皇上变相赏赐你这座别院了,五千贯的话,只能算是便宜买下这地方,不欠皇上那么大的人情……可你那织机快做成了,那时候皇上估计要头疼了!”

刚刚发现小姐前半截话竟是说什么白眼狼,着实太露骨的时候,湛金和流银全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如同天上仙人一般风仪和才华俱全的姑爷生气,可听到小姐那如同表明心迹,表示要卖首饰的后半截话,两人就同时安了心。可事实证明,她们受到的惊吓还远远不够。

此时,听到织机两个字,流银就下意识地问道:“小姐,什么织机?寿公子之前献的不是纺机的图纸吗?纺机和织机好像不是一样东西吧!”

朱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异常得意:“阿寿是什么人?做出了纺机,自然就该改进织机啦!我才跟他去看过,不久之后应该就能有成果了。到了那时候,再挑个冤大头来痛宰一番,那才叫痛快!”

张寿顿时被逗乐了:“莹莹,你以为大皇子被狠狠宰了一刀这事情能瞒得住?这种事只能做一次,第二次就派不上用场了。”

“那你不是亏大了?”朱莹顿时眉头倒竖,“如果这样的话,,这宅子我们就五十贯买下来,否则好处都让皇上赚去了!”

“皇上又不是只在织染局那些皇家经营的地方用新式纺机,而是打算推广于天下,所以说,皇上不但没赚,反而亏大了,毕竟这一座别院显然连皇上自己都很喜欢。”张寿说着就微微一笑,继而从容自若地说,“再说,哪怕不宰冤大头,那织机我也不是不能大赚一笔。”

朱莹顿时好奇了起来,此时连忙追问,当张寿一脸山人自有妙计的高深莫测表情,她不禁心痒痒的,随即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哎呀,既然那织机就快做成了,阿六今天带我们出来看房子,朱宏他们又在府里,那边不是没人守着了?”

湛金也陡然醒悟了过来:“对呀,万一还有大皇子二皇子那样的坏家伙打坏主意,那可怎么办?寿公子,你也太大意了!”

张寿呵呵一笑,这才侧头看向阿六。而朱莹和湛金流银主仆三人也立时顺着他的目光,全都盯着阿六。面对这样的视线,少年却显得气定神闲。

“有疯子呢!”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朱莹顿时舒了一口大气:“原来有花叔叔在那儿看着,怪不得阿六你这么笃定陪我们出来,那我可就放心了!花叔叔凶起来比鬼都厉害,谁要是打主意,那可就真想错了!”

“可花七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流银大为奇怪,随即便小声嘀咕道,“花七爷平日懒懒的,什么都不上心,这次居然也会出动,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是,寿公子造的纺机那么值钱,这次那织机肯定也很值钱,也许是太夫人亲自吩咐,花七爷才会去看着。”

阿六的嘴角翘了翘,而他这隐蔽的表情变化,张寿看在眼里,却知道这小子是在嘲笑流银会错了意。自打阿六告诉他,花七亲自在那座身兼铁匠铺和木匠铺的宅子附近看着,他就意识到那必然是皇帝的意思。而本来就没打算闷声大发财的他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花七看破那没有太大技术含量的改造,然后皇帝那边先把东西造出来的。因为,几次三番交道打下来,他已然断定,皇帝不是那种贪利的性子,在特立独行之外,还有一份难得的开明。

有这样的君主,别的不说,他至少觉着如今这当官的日子并不难过。

当下他就笑道:“好了,这牡丹园看过,我们再逛逛这别院的其他地方。大家都好好琢磨琢磨,各处房子派什么用场,也算集思广益。”

既然已经决定买下这座昔日的庐王府别院,一行五人离开牡丹园之后,少不得好好逛了一逛。但见牡丹园后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南是一座八角亭,亭子旁边杂树几株,又种着一丛海棠。而小溪尽头流入一座石壁,石壁旁边一座草亭,草亭旁边却是矗立着两块大石。

这两块大石材质颇有些奇特,其一上书内府,其二上书镇国,张寿原本还以为这是因为原主人乃是当朝皇弟庐王的缘故,可等到辨认出那落款的玺印,他才发现上头那四个字赫然是“明仁殿宝”。如果是别的,他未必认得,但明仁殿宝他却记得是元顺帝的小玺之一。

而朱莹更是瞪大了眼睛:“这好像是内库门口的镇石吧?当初我就听说,庐王去逛内库,结果看上了这东西,死活求了太后搬回了自己的别院。皇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庐王还真是任性狂妄到极点,怪不得有那样的下场。

张寿心中这么想,少不得又多看了两眼,随即笑道:“这是元顺帝时的东西了,庐王倒是眼光不错。既然是宫中内府之物,回头我们原样奉还吧。反正我对这种装饰用的奇石没什么喜好和研究,只看出那石头上的玺印应该是元顺帝的,当然,莹莹你要是喜欢……”

朱莹本来还有点兴趣,可张寿一说元顺帝,她立刻拉长了脸:“如果是唐宋的东西那还差不多,元顺帝……呵呵,那个亡国之君的东西,谁稀罕啊!”

她嗤之以鼻地一笑,随即就兴致勃勃地说:“庐王说不定就是被这种亡国之物给害死的。要是这宅子归了我们,这石头我铁定亲自还回去……咦,那边好像还有花!”

见朱大小姐撇下这两块奇石,一阵风似的往那边一丛隐约露出五颜六色的花奔了过去,湛金和流银连忙追上,张寿不禁有些奇怪。

要知道,这可是京城,要不是今天回暖,之前还有阳光,他也不会邀了朱莹出来看房子,没想到逛了一天,下午天就开始阴了,似乎要下雪的样子……可是,不管如何,在这种寒冬腊月,怎么可能有鲜花绽放?而且,五颜六色的一丛花,这得是多珍稀的品种!

张寿一边想,一边加紧步子赶了过去。待到近前,他就发现,那并不是花,而是在花枝上扎了五颜六色的彩纸条,远看在风中招展,颇有点花的意味,近看就原形毕露了。

朱莹恼怒地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张黄色的纸条,低头一看却发现上头竟然有字迹,顿时大为纳罕。等细细一看,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我还以为这是祭花神呢,可想着祭花神不应该是芒种的时候吗?没想到,这竟然是皇上留给阿寿你的字条!”

居然是皇帝留给他们的便条?

张寿也被皇帝这奇思妙想给镇住了,随即哑然失笑。而湛金和流银更是面面相觑,流银更是喃喃自语道:“这也太儿戏了吧?要是大小姐和寿公子全都没看见怎么办?”

“皇上是知道我脾气,才会这么干的。这大冷天的,一丛花上头扎着五颜六色十几根纸条,我肯定会好奇地上前看个究竟啊!”朱莹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把一张张纸条全都解了下来,随即一股脑儿全都塞给了张寿,“阿寿,你来看看,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虽说意外,但张寿也确实很好奇,皇帝这究竟是在闹什么玄虚。等低头一看手中第一张字条,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古怪。

“字付张卿,因朕之故,十余年无人敢买庐王府别院,长此以往,内库每年修缮投入无数。今知张卿待娶,莹莹待嫁,便以此宅为庆贺之礼。此非天子赐,乃长者赠。与阿六所言五十贯,不过玩笑。”

张寿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皇帝每一张字条都是这么写的,连忙去看接下来第二张,却只见那是介绍之前进门那座无题之堂的。而那无题两个字,并非庐王亲笔,而是这位当今天子的御笔。他此时再品味一下手中这字条和那匾额上的字迹,不由得苦笑。

好好地给人家庐王别院的正堂题两个字叫无题,皇帝的任性,也不输给庐王几分,就不知道庐王当时和业王掺合在一块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愤怒于皇帝那座无题之堂的因素。

他一面这么腹诽,一面继续看其他的字条,就只见一张张全都是在介绍这座别院中的各处建筑,比如亭子是何材质,耗费人工几何;树都是些什么树,何时栽下,又或者移栽自何处;竹林中的笋何时最鲜美;这片花丛旁边的水池和亭台堂阁圃等是何来历……

张寿最初还是带着有些戏谑的心情看这一张张字条,可七八张全都看完,他那点漫不经心就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怅惘。

不论皇帝是在当年造园之初就开始密切关注这里,还是在后来庐王死后,这座别院收归国有后便常来常往,又去打听昔日设计营造时的种种细节,可以说,那绝不仅仅是出于当初被幼弟夺去心爱之物的不甘和恶意。也许,皇帝其实一直都难以忘记庐王这个唯一的弟弟。

“阿寿!”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张寿顿时抬头望去,却见朱莹正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而那亮闪闪的东西分明是水光。知道比自己更了解那些宫中旧事的朱莹说不定也体会到了那点内情,他就冲着她微微一笑。

“回家吧。挑到了好房子这种事,自然得先告诉太夫人和九姨,还有你二哥一声!”

第二百三十七章 母子

朱莹一大早出门,朱宏等护卫却全都被留在了家里,即便知道有阿六这个高手跟着,朱莹自己又是带剑出去的,太夫人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眼看夜幕都已经降临了,人却仍旧没有回来,她自然更是心烦意乱,听了儿媳九娘两句劝方才稍稍宽慰些。

“娘,这是大冷天,天黑得早,若是放在盛夏,这会儿外头太阳还没落山呢。现在虽说有些下雪了,但莹莹和阿寿都是懂分寸的孩子,还没回来肯定是因为耽搁了……”

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可瞥了一眼老老实实陪坐下首的朱二,她却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二郎,你说你本来还打算一块去的,就算莹莹赶你走,你就算赖也要赖在他们一块,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她三言两语说动?就这么放她出了门?”

朱二顿时欲哭无泪。祖母你说得容易,平日里但凡我和妹妹有什么纷争,你哪回不数落我,我敢招惹她么?上次我就是因为爹和大哥在外头打仗败讯频传,所以想把妹妹托付陆三郎那种他以为可靠的人,下场就是到现在都见人抬不起头,挨打挨骂负荆请罪全都来过了!

我要是真的跟去了,你回头肯定又要责备我没事插在两个人当中,只知道碍事!

他本待辩解,可看到太夫人哼了一声就心烦意乱地在那埋怨茶水凉了,情知祖母眼下是迁怒,他只得不做声,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终于,外间传来了一个如同仙乐的声音。

“太夫人,夫人,二少爷,大小姐和寿公子一块回来了!”

“这可算是回来了!”九娘代替太夫人说了这么一句,紧跟着就说道,“问一声寿公子,天色晚了,可要请他母亲一块过来用饭?”

太夫人满意地冲着九娘点了点头,儿媳在昭明寺中带发修行这么多年,性子总算不像当年那样高傲难相处了。然而,门外不多时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寿公子把大小姐送到庆安堂门口,说是天色太晚,又下雪了,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向太夫人和夫人赔罪……”

门外那仆妇才刚说完,门帘就被人撞开,紧跟着,朱莹就裹挟着一阵寒风进了屋子。她弹了弹头顶的雪花,轻轻嘶了一声道:“这天气,早起还晴空万里,说下雪就下雪!祖母,娘,阿寿担心他娘,又说这么晚带我回来不好意思,所以就先回去了,让我对你们赔个不是!”

“这还要赔什么不是,他这孩子!”太夫人嗔了一句,招手示意朱莹过来,见人脱下身上大氅塞给旁边的玉棠,继而大步过来挨着她和九娘坐下,她伸手握了握那手,发现一片冰凉,她连忙让人拿了小手炉过来,九娘则问道,“怎么去了一整天?什么房子要看这么久?”

揣着温暖的手炉,朱莹的脸上笑靥如花:“祖母,娘,我们今天看了四处房子……”

她叽叽喳喳对太夫人和九娘还有竖起耳朵的朱二讲述今天看房经过的时候,张寿也已经由赵国公府后门,平安到了家。正如太夫人心疼双手冻得冰凉的朱莹一样,吴氏也同样先让刘婶端了温水来,看着张寿洗脸洗手,又拿了面脂来强压着他涂了,这才问今日经过。

听到今天看的那前三处宅子,朱莹全都挑出了各种各样的毛病,吴氏就笑道:“莹莹毕竟是千金大小姐,住惯了轩敞透亮的大房子,难免挑剔一些,反正还早,你们多看几处,总能挑到合适的。实在是不行的话,不妨挑一个地方买了地下来,自己造房子也是可以的。”

张寿顿时乐了:“娘,你怎么和莹莹之前说的话一模一样?且不说开销,造一座房子可是三年五载的事……”

“啊,那可不行!”吴氏立刻改口,“你和莹莹的婚事最好明年就赶紧办,哪里能拖,娘子在天上也肯定盼着你赶紧成家立业!”

见吴氏说着就烦恼了起来,张寿不想弄巧成拙,连忙将那座庐王府别院的事情和盘托出。这下子,他就只见吴氏先是惊骇,随即便是惶恐,经他解释过后方才欢喜了起来。

“皇上真是慈悲心肠,真是关心晚辈,如此你和莹莹就不用担心日后的新居了。”她高兴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最后突然停下步子,随即看着张寿的眼睛说,“阿寿,等你成婚了之后,你和莹莹去那边住,我就先赁着齐老先生这房子……”

她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见张寿顿时沉下了脸。虽说眼前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但随着这两年人渐渐长成,越发丰神俊朗,宛若谪仙人的同时,她却也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因此见张寿生气,她不禁就有些着慌:“阿寿,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

“娘,你不用说了。”

张寿直接打断了吴氏的话,这才淡淡地说:“生恩养恩都是恩。母亲赐予了我生命,让我能看到这个精彩的世界。而娘将我从一丁点大的孩子抚养长大,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就算你认为自己只是我的养母,我也该孝顺你一辈子。”

说到这里,见吴氏忍不住背转身去,抬起手仿佛在擦眼泪,他才轻声说道:“娘以未嫁之身,给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母亲,我怎能不好好回报?当然,这回报不仅仅是供养孝顺,如果娘你觉得单单看着我和莹莹太过寂寞,只要你愿意,我会给你物色一桩合适的婚事。”

“不不不!”吴氏慌忙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惊恐和抗拒,“我这样就很好,就很好!”

她连着强调了两遍,随即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张寿,只是有些神经质地说:“我多亏娘子才有今天,把你抚养大,却还不够偿还她的恩德,毕竟,那些年开销全都是赵国公府给的,我不过是和奶娘保母似的……我如今都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提什么婚嫁?”

知道自己这提法对于吴氏这种传统保守到有些固执的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冲击,张寿便连忙和颜悦色地哄道:“好,好,娘你希望怎样就怎样,但是,皇上给的那座宅子是日后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如果不愿以母亲的身份住在那,就以养母的身份住在那。”

不等吴氏答应或反对,他就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却是祭灶扫尘的日子。众多的官衙大多在这一天之前就开始封印,然而就在上上下下忙着打算过小年夜的前两天,之前被二皇子将了一军,又被皇帝耍了一把的大皇子,终于是有了动作。

他慷慨激昂地上书请求将新式纺纱机推广于天下,同时更是主动请缨,希望由自己来主持这件事。不得不说,在发现自己一错再错之后,他总算是想出了一条突围之路。

但很可惜的是,他这个主意想出来得有点晚了。虽说他想尽万千办法,鼓动了一些支持自己的官员支持自己,然而,包括他和其他官员在内的几份奏疏送上去之后,大多数高官大佬们没有半点反应,皇帝也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他自然是心急火燎。

当初在得知那新式纺机根本不是陆三郎的主意,而是张寿和陆三郎师生共同完成的,他那股受骗上当的憋屈感就越发高炽。可他好歹还有点脑子,思来想去,他觉得张寿和陆三郎再能耐,也没本事暗中鼓动自己去打他们的主意,他再仔细一琢磨,就想起挑唆的人是宁夕。

记起这一点,小年这一天他就进了宫,却是不去乾清宫,径直到了坤宁宫求见皇后。

因为二皇子上次进宫长跪乾清门,可见到皇帝之后就立时离开,压根没来看自己一眼,事后更是爆出二皇子告了大皇子的状,皇后对这次子简直是伤透了心,如今听说长子进宫就直奔自己这儿,她顿时心下舒服了几分。

然而,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大皇子进来见过她之后,暗示她屏退左右,随即就把坤宁宫管事牌子宁夕给告了。气得七窍生烟的她二话不说就令人叫了宁夕到东暖阁,审视片刻就怒容满面地拍了扶手:“当初我是让你送玫瑰露出宫,可你捎带的话,哪里是我吩咐你的?”

见宁夕惊惶无语,皇后就怒道:“这件事也是你拿到我面前说的,更是你在我面前先搬弄是非,道是二郎如何,大郎又应该如何!”

见皇后赫然动了怒,而大皇子更是眼神阴冷地看着自己,宁夕顿时暗叫不妙。他还试图文过饰非,奈何大皇子如今是恨透了他,皇后更是恼他挑拨离间,在两人威逼之下,发现再死撑的话,自己很可能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把二皇子给卖了。

这下子,原本就认定是二皇子坑自己的大皇子顿时急怒攻心,差点没再次气晕过去;而皇后更是雷霆大怒,只恨自己从前宠坏了次子,以至于两兄弟窝里斗到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外人。因此,当大皇子泣血求告,请皇后出面管管二皇子时,皇后一口就答应了。

“你放心,那个孽障就是再混账,却也不能不认我这个母亲……我现在就让女官拿着戒尺去他那别院,督促他把《孝经》给我抄一百遍。抄不完他就别想出来了!就是皇上又或者太后,也没有拦着我这个母亲管教儿子的道理!”

大皇子顿时热泪盈眶。皇后虽说一直都在他和大皇子中间劝和,试图一碗水端平,奈何二皇子这搅屎棍就是不肯服他,这次更是害得他人财两空,狼狈至极!当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为皇子的威严,直接抱着皇后的膝盖大哭了一场。

他这一哭,皇后想起自己入宫之后那段舒心的岁月,再想想如今独守空房,和皇帝形同陌路,太后对她也不过平平,两个年长的儿子明明是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人,可却偏偏闹得水火不容,她也渐渐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时母子哭成一团。

结果,这母子俩的情绪立时感染了整个坤宁宫,上上下下惶然不安,只以为皇帝是要废后了,又或者大皇子像二皇子那样犯了什么大错要挨处置了。

直到皇后免了宁夕的坤宁宫管事牌子,痛责一顿板子把人发落去廊下家,又派了身边的胡尚宫出宫去申饬二皇子,上上下下的情绪这才总算是稍微稳定了下来。然而已经有吓破胆子的人去清宁宫和乾清宫打探消息,自然而然把皇后和大皇子抱头痛哭的事儿传了出去。

皇帝本来因为昨天朱莹进宫,说起前两日和张寿联袂去看房子,又发现了他在昔日庐王府别院中的那番安排,他心情却还舒畅,此时听到坤宁宫的这事儿,他顿时一点好心情都没了,想了想就冲着管事牌子柳枫吩咐道:“传话下去,朕要去裕妃那儿!”

而当清宁宫中的太后得知坤宁宫那场闹剧,又听说皇帝直接去了裕妃的永和宫,她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然而,对于皇后命人申饬二皇子的事,她还是赞同的,当下就开口吩咐玉泉:“之前二皇子擅杀奴婢,那四十杖念在年节将近,暂且记在账上,你记得提醒我。”

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再不教训,说不定他日就真的又要闹出兄弟阋墙的事情来!

皇帝只带着几个随从到了永和宫时,却见迎出来的只有裕妃和几个宫人,却不见永平公主。想到今日是过小年,他忍不住问道:“明月呢?这种时候,她也不陪着你这个母亲?”

裕妃见皇帝脸色明显不好,她就坦然说道:“我让她去一趟赵国公府,一来问候太夫人,二来也帮我捎点我亲手做的糕饼给九娘,三来,我要她去谢谢莹莹。”

皇帝知道裕妃的性子,顿时笑了。他点点头,先进了东暖阁,等伺候的宫人进来帮他脱去了外头的大氅,他看了一眼四周那些十余年如一日,素雅到有些寒酸的陈设,顿时笑道:“九娘和你都是这种不爱外物的性子,于是明月也养得如此,可莹莹却偏偏爱华服美饰。”

“她就适合鲜衣怒马,华服美饰,再说赵国公府又不是没钱,怎么能委屈了她?”裕妃脸上笑容舒展,显然心情不错,“而且,她又得了一心一意待他的如意郎君,如此天之娇女,自然应该恣意飞扬,活得轻松快意。”

她说着就突然黯然了下来:“不像明月,被我这些年的性子带得有些阴郁,说来都是我害了她。当初不知道有阿寿这个未婚夫的时候,莹莹是明知道未来婚事未必尽善尽美,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幅管你如何,我只管自己舒心惬意的样子,可明月她……”

裕妃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苦笑道:“明月却是想着,既然知道将来可能会是怨偶,那还不如不嫁算了!她老说,凭什么男人能出仕为官,一展抱负,女人却只能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如果这次不是太后和皇上宽大,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无心栽柳柳成荫

裕妃正在想方设法替永平公主在皇帝面前婉转陈情的时候,永平公主也已经到了赵国公府门外。而无巧不巧的是,她正好迎面撞见了从马车上搀扶吴氏下来的张寿。

虽说往日来往赵国公府,张寿也好,吴氏也罢,如若是从家里过来,多半是图个方便,直接走后门,但因为今天是小年,张寿陪吴氏去了一趟庙里上香,打算应朱莹之邀在赵国公府吃一顿午饭,晚上再祭灶,此时回来走的赵国公府正门,却没想到会正好遇上永平公主。

两厢一打照面,悄悄打量对方的吴氏顿时有些惊艳。如果说朱莹是国色天香的牡丹,那么,眼前这位气质高贵的少女便犹如空谷幽兰,眼神虽说淡淡的,却让人不敢直视。正当她在心中思量,那到底是哪家千金的时候,她就听到张寿说了话。

“见过永平公主。”

吴氏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慌忙跟着拱手的张寿行礼不迭。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永平公主竟是径直来到了他们母子跟前,那双本来显得很冷淡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张寿,随即就笑了一声,那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那一刻,她忍不住生出了一个非常无稽的念头。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当初只以为是赵国公府亲戚,和赵国夫人一块被张寡妇带回来的另一个妇人,却原来是裕妃。所以,阿寿和朱莹还有永平公主,那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之间自然缘分匪浅。之前朱莹对张寿便是一见钟情,永平公主不至于也如此吧?

见张寿坦然不避自己的目光,永平公主想到之前选婿的时候,父皇尚且要拉着张寿在旁边陪选参考,而这次大皇子二皇子纷争焦点的那新式纺机,据说也是出自张寿之手,众多名声不好的纨绔如今老老实实在半山堂中当他们的监生……她不禁心情越发复杂。

“张寿,对你我确实看走眼了。”她说着却昂起了头,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淡然,一字一句地说,“朱莹运气比我好,但那是她该得的。我是一贯很讨厌她,可她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却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希望你将来别辜负她!”

说到这里,永平公主就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身为皇家公主,哪怕太夫人和九娘并不亲迎,她也有让赵国公府开正门的资格。而张寿目送大门在永平公主进去后徐徐关上,他就搀着吴氏从西角门入内。迎上来的门房客气而殷勤,待要多送他几步路时,却被他笑着推辞了。

等到离开大门区域,吴氏这才低声说道:“阿寿,永平公主刚刚对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看走眼了?难不成她从前还瞧不起你?”

“娘,你想这些干什么。”张寿并不想提当初月华楼文会那档子事,不动声色地搪塞道,“你听听,她不是警告我别辜负莹莹吗?她和莹莹同年同月同日生,关系一直不那么和睦,却没想到在关键的问题上,倒是还向着她。”

吴氏成功被张寿引开了注意力,当下就笑道:“你们都还小呢,哪来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不过是小孩子彼此赌气那点龃龉。这永平公主气度高华,雍容贵气,虽说和莹莹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可也绝对是好姑娘……对了,之前你不是帮着皇上去选婿吗?”

张寿顿时暗叫糟糕。果然,下一刻吴氏就立刻追问道:“你那半山堂不是出了一个驸马两个仪宾?我看永平公主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她就没定下人家吗?”

吴氏一下子变身坊间三姑六婆似的,追问永平公主的婚事,张寿顿时无可奈何,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永平公主是才女,所以皇帝一时没有选到合适的,打算再帮她好好看看,这才终于把这个问题应付了过去。等到母子俩一路来到了二门,就只见李妈妈已经等候在了那里。

“吴娘子,寿公子。”李妈妈笑吟吟地屈膝行了个礼,随即就解释道,“裕妃娘娘派永平公主来送东西,所以夫人接了她先进去了。她不会逗留太久,不会耽误晚饭的时辰。”

这话说得……吴氏只觉得额头有点出汗了,堂堂公主到这赵国公府来,居然好像还被嫌弃了?而张寿则是失笑道:“李妈妈你这话怎好似对永平公主有成见?”

李妈妈这才醒悟到话说得有些过头,连忙打了一记自己的嘴,这才苦笑道:“幸亏是被你二位听到,否则我这就犯了大忌讳了!唉,上次永平公主来,据说是讲了很过分的话,所以夫人好几天闷闷不乐,太夫人也气得不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免就有些不高兴。”

“当然,再不高兴,那也不是在背后非议公主的理由,所以寿公子还请把我这话忘了。”

吴氏知道自己见识浅薄,当下也就缄默不语,而张寿自然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大做文章,当下就笑着说道:“太夫人和九姨素来心胸宽广,此事就在我们这儿为止就行了。”

“是是是,多谢寿公子。”李妈妈口中答应,这才带张寿和吴氏前往庆安堂。小年夜请这母子二人一块来过节,是太夫人和夫人商量过的,朱莹举双手赞成,所以她才对不请自来的永平公主有些怨念。此时,她一面说着各种准备,一面不动声色地探问张寿的大年夜安排。

因为,朱莹软磨硬泡,希望张寿大年夜中午也能带着吴氏过来同乐,至于晚上,她就没辙了,总不能让人家母子大晚上跑别人家团圆。

而张寿的回答,却是让她有些意外:“大年夜的话,老师早一个多月就派人来和我说过了,道是请我和娘过去陪一陪他这个独居寂寞的老人。师母早就不在了,他儿孙又都不在身边,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所以我自然就答应了他,倒是对不住太夫人、九姨和莹莹了。”

说到这,他就笑眯眯地说:“老师说,明年他的孙子就能调回京了。等下一次过年,我必定带着娘到府上一块吃年中饭。人多热闹,大家图个喜庆。”

李妈妈顿时喜形于色。下一次过年的时候,张寿和朱莹肯定就已经成婚了,那时候张寿能带朱莹回赵国公府过年,这可比今年来一块过年更显诚意。要知道,女子出嫁之后,逢年过节当然都是在男方家过的,哪怕是午饭也未必回娘家!

如今外间尚且人言汹汹,都说张寿是赵国公府上门女婿,张寿却不在乎这一点,此时就坦然闲话将来,足可见这心胸气度!

“姑爷这话告诉太夫人和夫人,她们准高兴!到了那时候,您就是府里的乘龙佳婿了!”

她不知不觉又把姑爷这两个字带了出来,等到了庆安堂门前的穿堂时,她看到朱莹正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一见他们这一行人就立刻飞奔了过来,她不禁笑开了。

而张寿更是打趣道:“永平公主来了,莹莹你也不陪着?”

“我和她可是死对头,我干嘛要陪着她?”朱莹没好气地挑了挑眉,但当接触到张寿那视线时,她又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开到了别处,低声嘟囔道,“是祖母和我娘撵了我出来了,还让江妈妈守门。永平那丫头说什么话我不能听,简直是奇哉怪也!”

当日永平公主来见太夫人和九娘,李妈妈和其他人一样,也就是听到她声称不愿意嫁人,至于后来对太夫人和九娘说了些什么,奉命退开远远的她不敢偷听,当然也就真心不知道。所以此时见朱莹满脸我凭什么不能听的郁闷,她却也爱莫能助。

而张寿就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见朱莹情绪低落,他就上前悄悄抓住了她的手,随即笑着说道:“既然庆安堂这儿有客,我们去你二哥那紫烟阁转转如何?国子监这次放假,我给半山堂的监生们都布置了功课,正好去看看他完成得如何!”

此话一出,朱莹立刻忘了刚刚那小小的不快,喜形于色地说:“好,就该来个突然袭击!我二哥这次从国子监放假回来,他可努力了,整天闷在书房里不出来,可我才不信他转性子这么用功了!阿寿,我们快走!”

见朱莹竟然反手拖了张寿就走,李妈妈不禁大摇其头。可看到吴氏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张寿和朱莹二人离去,不但不劝,反而乐见其成,她暗叹大小姐这样的脾气,遇上这样的婆婆,却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突然袭击,朱莹自然在路上就吩咐人去紫烟阁附近踩点,以防朱二早早放了人在周边望风。等确定朱二并没有这样的预备,她就心安理得地拉了张寿悍然直闯。

因为先前朱二乱点鸳鸯谱的缘故,如今他的小厮只剩了两个跟他多年的,余下的都换上了新面孔。这会儿,两个多年老面孔被四个新面孔死死看住,甚至连大嚷提醒都不敢。而朱莹一一问过几个人,发觉人人都不知道朱二在房里干什么,她就干脆拉了张寿来到门前。

然而,张寿本来就是拿朱二当个幌子,省得朱莹揪着永平公主来见太夫人和九娘这件事不放,此时又哪会真的让朱大小姐就这么大大咧咧闯进去。他一把抓住了朱莹的手腕,随即对人摇了摇头,继而就把她拉到了身后,却又招手叫了一个小厮过来。

他低低对人耳语了两句,那小厮立时非常机灵地开口叫道:“二少爷,永平公主来见太夫人和夫人了。”

见屋子里没有动静,小厮又重复了一遍,很快,里面就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她来关我什么事,反正她又看不上我,我才懒得拿热脸贴她冷屁股!快滚!”

朱莹看到那小厮被骂得直缩脑袋,她差点没笑出声来。紧跟着,她就只见张寿又再次对那小厮面授机宜,人很快就鼓足勇气叫道:“二少爷,寿公子在门前正好遇见永平公主,说了两句话永平公主就去见太夫人和夫人了,听说寿公子正在庆安堂门口问大小姐你的功课!”

张寿一把将朱莹拖到了一边视线的死角。果然,不过片刻,书房的大门就被人从里头拉开了。出来的朱二压根没往旁边看,死死盯着那小厮,一张脸都抽搐了。

“他还好意思问莹莹我的功课?好容易放这么几天假,我连出门都不敢,尽在家做他布置的那些功课和算学题!他在半山堂只讲算学基础,可瞧瞧那几道题,是给人做的吗?”

那小厮没想到自家少爷竟然对着他就直接抱怨了起来,愣了一愣后,他就故意小声说道:“少爷,也不是一定就要做出来吧?随便涂几笔不也能糊弄吗?再说了,陆三公子不是人尽皆知的算学天才,你真做不出来,找他也是一样的……”

“我偏不,让那死胖子笑话我吗?”朱二顿时咆哮了起来,“我算到死也不会去求那死胖子!居然敢装庸碌无能骗我,要不是他也是妹夫的学生,我早和他断交了!反正春假还没结束,他也不能现在来查我功课……别烦我,我还得背几首唐诗,应付应付萧成那小家伙!”

眼见大门在自己面前砰的一声关上,那小厮顿时摸了摸鼻子,眼见角落里张寿和朱莹再次一同过来,他便赶紧小声说道:“我敢保证,绝对没有通风报信,二少爷肯定真的是在温书,昨天我还在字纸篓里发现了一堆写着各式各样数字的纸!”

张寿顿时忍俊不禁。朱二当时没去过翠筠间,后来在国子监,半山堂和九章堂那又是两回事,所以,即便陆三郎在九章堂那斋长当得有声有色,朱二却一直不太服气陆三郎的天赋,那也在情理之中。当然,这股憋气未必能让其在学业上更上一层楼,但至少是一种促进。

当下他也没进去,拉了朱莹回到那些小厮面前,似笑非笑地低声说:“记住,我和莹莹没来过。否则,二少爷知道了,你们人人都有知情不报之罪。”

见几个小厮顿时噤若寒蝉,连连点头,他这才拉了朱莹转身往外走。而到了外头,朱莹就轻轻舒了一口气道:“真没想到,二哥还有这么与人争胜的一天!哎,阿寿,你说我要是告诉他,皇上给他和顺天府王大尹家的侄女做媒,他会不会更发奋一点?”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朱二?配王杰家侄女?但凡王大头家里的侄女有王大头一般的固执和精干,朱二将来可就惨了啊!当然,他可以担保,王家出来的姑娘肯定是贤妻良母,但那种贤良,估计朱二能泪流满面,不过也绝对符合这家伙在皇帝面前提出的要求。

他低声追问了朱莹几句,见人不好意思地说是最初答应皇帝要保密,随即又透露了王杰的态度,他想了一想之后,最终笑道:“先别告诉你二哥,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呢。”

“最重要的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就和我们当初一样,这事儿,看缘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女生外相

朱莹很喜欢张寿拿他们俩来打比方,因此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张寿的要求,随即女生外相地决定继续对祖母和母亲保密。为了避开永平公主,她甚至想带张寿去自己的住处,结果被张寿给劝住了,可张寿也只好跟她在这大冷天去后头园子的水池旁边丢石头砸冰打发时光。

两个人只一会儿就吃不消了,少不得躲到通了地龙的水榭里,让人送了炭炉来喝茶,张寿又出了主意,在炭火上架了木架子,用木签穿年糕烤了蘸白糖。这种穷人家的奢侈美食,却吃得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眉开眼笑,脸上不知道是被炭火烤得红扑扑,还是高兴得红扑扑。

两人又消磨了一阵时光,李妈妈方才亲自找了来,道是永平公主回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莹立刻眉飞色舞,也不问永平公主来意,立刻拉了张寿去庆安堂。

这一顿午饭,谁都没提永平公主这个不速之客,吴氏被九娘多劝了两盅,喝得面色微红,而朱莹也因为高兴而多喝了几口酒,同样因为不胜酒力而面露红晕。就连上午就被太夫人从张家接过来的萧成,觉得米酒清甜而忘乎所以地贪杯偷喝,最后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

至于张寿,他从来没有试过这身体到底有多少酒量,因此不过是浅尝辄止。他知道自己有多少秘密,贪杯这种事当然想都不敢想,唯恐醉酒误事。

而酒过三巡,就在最清醒的他一面照料吴氏,一面劝着老嚷嚷高兴要多喝两杯的朱莹,又用眼神示意朱二帮忙管着喜欢甜食不肯放下杯子的萧成时,太夫人突然笑眯眯地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莹莹的大哥已经过了宣府,大约能赶在过年前抵达京城。”

对于张寿来说,这就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再看朱二同样大吃一惊,他就知道这消息只怕是太夫人故意在午饭时候放出来的。措手不及的他使劲冷静了下来,随即下意识地问道:“只有朱大哥一个人?赵国公没有一块回来?”

“这大冷天的,总得先把兵马安顿好,莹莹他爹这个主帅才能回京。毕竟,此番宣府大同几乎是出动了大半数兵马,再加上陕西、山西、河南等各地调集的兵马,他和楚国公两个人有得忙,全都要安顿了才好回京。”

太夫人说得轻描淡写,见朱莹眼神迷离,分明没听到自己大哥回来这个大消息,她不禁啼笑皆非,当下就嗔道:“莹莹,你这孩子,不会喝酒就不要喝,看把自己折腾得!玉棠,玉兰,扶她下去,再去厨房催醒酒汤,这一杯就醉的酒量,阿寿你以后可得千万看着她一点!”

张寿顿时被逗乐了。因见朱二一把捞起了同样醉醺醺的萧成,交给了一旁过来接手的李妈妈,他见吴氏也有些醺然,便和太夫人说了一声,也扶了她去一旁软榻休息。如此一来,刚刚还坐满的圆桌,就只剩下他和太夫人以及九娘还有朱二四人。

“莹莹他大哥从小就沉稳干练,以身作则,督促弟弟,爱护妹妹,是个毫无疑问的好兄长。他那为人,你应该也从萧成那儿体会到了一点。”太夫人一边说,一边又瞧了一眼同样有些讪讪然的九娘,“所以,他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

朱二顿时小声嘀咕道:“是啊是啊,他自己过目能诵,武艺练一遍就会,却拿这个来要求我,差点没要求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比阿六对我还狠,简直是要人命啊!”

现在想想,阿六虽然督促他动作的时候一丝不苟,但对他的要求却没那么严格,顶多就是面无表情冷冷看他一眼,他就不敢再拖拖拉拉了。比起大哥直接拎着一根棍子站在旁边,哪个动作没做到位就是狠狠一棍子,那简直是要好太多了!

幸好大哥不是他老师,否则他早就死了!

虽说是当着继子和准女婿两个晚辈的面,九娘却也忍不住苦笑道:“我当初因为一时固执就避居昭明寺,家里的事情袖手不管,大郎这个长兄对二郎和莹莹简直是如母如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回来我该怎么面对他……他从小就太懂事了一些,我想想就对不起他。”

太夫人本来是想告诉张寿如何面对未来的大舅哥,可没想到朱二先表示出了畏惧长兄的态度,紧跟着九娘竟然也一块添乱,她不禁着实好笑,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桌子,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俩一个说得比一个吓人,这是想吓跑阿寿还是怎么着?”

张寿也被太夫人这口气逗得笑了起来,却是不以为意地说:“莹莹的大哥我虽说没见过,但好歹也从莹莹和萧成这儿了解了不少,如今九姨和二郎又告诉了我这么多,虽说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应付,可也不至于真见了人就战战兢兢。”

说到这里,他就气定神闲地看着太夫人:“毕竟,是莹莹嫁给我,又不是她大哥嫁给我!”

“这话说得好!”朱二顿时眼睛发亮,神气活现地说,“日后我要是和哪家姑娘两情相悦,她家里谁要是拦着,我也这么说!”

“咳!”太夫人咳嗽一声,眼睛一瞟,朱二立刻如同鹌鹑一样老实了。见慑服了朱二,她就笑着对张寿道,“阿寿你在皇上面前都尚且从容自若,当然不至于怕了莹莹的大哥。你记住,他强你就更强,他狠你就更狠,不要软弱不要露怯,大郎最欣赏的便是风骨硬挺的人。”

她见朱二撇了撇嘴,仿佛要反驳却又不敢,她就若无其事地说:“毕竟,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我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有才有貌,能力无双,就算大郎,也不能在这上头挑你的刺。”

九娘却有些不赞同地说:“娘,你这话似乎有些偏颇了。大郎对外人自然要求刚强坚韧,可如果是妹婿,如果阿寿表现得性子太强,大郎岂不是要担心人和莹莹合不来?”

太夫人呵呵一笑:“大郎对别人自然是如此,可莹莹和阿寿相处得如何,家里人不都知道,还用得着他这个当大哥的瞎操心?要知道,如今整个府里上下,也就是莹莹她爹和大哥不了解,更没怎么见过阿寿了。”

朱二刚刚被太夫人敲打过一句,于是就竖起耳朵听两个长辈分析怎么对付自己的大哥,却是不敢随便乱插嘴。

而张寿则觉得这一幕莫名喜感,好像他反而是自家人,朱莹的大哥朱廷芳反而是外人,因此索性坐在一旁,没事人似的看着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合力,帮着他这个未来女婿。

“阿寿什么都好,就是武艺方面进展弱了些,之前阿六也告诉我,他虽说每日练剑,但因为这才刚打基础,连防身都谈不上。万一莹莹的大哥一定要考验他的武艺呢?”九娘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未雨绸缪,可越是未雨绸缪,她就觉得头痛。什么都能速成,武艺可不能!

而说到武艺这个话题,太夫人同样也有些为难。朱廷芳对武艺素来很看重,所以看朱二才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因为就连朱莹也比她二哥练武有成。张寿这武艺不只是短板,更是最大的破绽。

可这时候,朱二却没好气地说:“怕什么,到时候大哥要是敢试妹夫,还有阿六……不,六哥呢!大哥就算确实是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武艺,可两两厮杀,他未必就打得过六哥。妹夫就算武艺不怎么样,有六哥形影不离跟着,他还担心个什么鬼?”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在理,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再说了,妹夫要是武艺太高,万一和莹莹争吵起来,两个人大打出手,家里不会打成一片废墟?而现在这样,莹莹总会让着点他,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莹莹,当然会更顺着她一点,这就叫柔能克刚……”

柔能克刚居然还能这么解释,朱二你还真有才!

张寿意味深长地看了朱二一眼,见本来还在滔滔不绝的朱二突然打了个寒噤,随即就朝他看来,他就冲人微微一笑。下一刻,朱二顿时再也不做声了。

可太夫人和九娘对视一眼,竟是真的接受了朱二的这个说法。朱莹被家里惯得确实有些任性骄纵,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和张寿看起来琴瑟和谐,可男女相处难免会有个拌嘴,万一冲突起来,要真的一个比一个能打,那确实是非同小可。

就连刚刚劝张寿到时候在朱廷芳面前表现出刚强一面的太夫人,在踌躇片刻之后,到底也语重心长地说:“二郎难得说了几句有道理的话。阿寿你就该怎样便怎样,日后只用平常心就对待莹莹的父亲和大哥就好。”

九娘也点头附和道:“没错,他们要是真为难你,还有我们和莹莹呢!”

“还有我还有我!”眼见祖母和继母全都立场鲜明地站在了未来妹夫这一边,刚刚都已经叫了好几声妹夫的朱二赶紧也表明态度——就他之前做出的想要促成妹妹和死小胖子那桩蠢事,一旦被父兄知道,一顿打是轻的,重则……反正他估摸不出那后果。

不趁着眼下的机会,争取抱住得到家里三代女人最高限度好感的张寿这条金大腿,他岂不是傻了吗?

当今天这一顿“别开生面”的午饭吃完之后,太夫人就吩咐将吴氏送上软轿,随即送张寿回家。毕竟,如今小年夜晚上的祭灶虽说流于形式,可终究还是要花点时间的。

而到了家门口,张寿搀扶了吴氏下轿子时,这才听到身边人还未老心却已老的养母低声说道:“阿寿,难得赵国太夫人和夫人她们都很喜欢你,哪怕赵国公和大公子他们回来,我也不用担心你这婚事有什么反复了。”

微微一愣之后,张寿就恍然醒悟到,原来吴氏那不胜酒力的样子,竟有一大半是装的!

此时此刻,感觉到她将头轻轻搁在了自己的右臂上,他就轻声说道:“所以,娘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对了,张武和张陆织染坊那边正需要人手,娘你这边调教的几个人,不如也派过去?”

不等吴氏答应或拒绝,他就耐心说道:“其实我能改进纺机,也是因为娘你的缘故。我在融水村见过乡人织绢,而且娘你做过织染,不如也常常去那里督促督促。虽然很多人巴不得在家享清福,可我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性子,既然如此,就当帮我这个儿子,行吗?”

吴氏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终于露出了笑容:“好,那我就试一试。”

这一晚上的祭灶时,被吴氏推着去主祭的张寿无可奈何地依着规矩上贡进香,等到做完这些,眼看刘婶笑眯眯地上了一大堆盘盘碗碗,个个都是他一向爱吃的菜,随即就抹了抹手,竟是要出去,他就出声叫道:“刘婶,去看看小齐来了没,再叫上老刘头和那几个小家伙。”

“这怎么行。”刘婶忙不迭地就要拒绝,可看到吴氏也冲着她点头,她就有些犹豫了。

“日后如果搬了新居,人越来越多,那自然规矩不同,但现在,我还只不过是一介小官,又只是我们几个,那就没那么多规矩。在这屋子里摆上两桌,正好热闹。杨好和郑当第一次在村外过年,另两个在村中家里也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虽说刚到我这,当然不是外人。”

听到张寿这么说,又是摆两桌,并不是同桌吃饭,刘婶这才如释重负,当即连声答应了。等到她出外叫了一声,不一会儿,杨好和郑当喜滋滋地搬了圆台面进屋子,另两个刚上京没多久的少年则合力抬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反倒是老刘头贼兮兮跟在后头。

“对了,阿六呢?”吴氏扫了一眼屋子里众人,不禁有些奇怪,连忙问了一声。

而这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张大哥。”

听出这是萧成的声音,张寿顿时一愣。小家伙这不是醉倒了睡在赵国公府了吗?怎么又到了这来?他连忙到门边打起了窗帘,却只见阿六一手把萧成推到了他的面前,旁边是齐良。

“张大哥,我……我想和你一块过……过年。”萧成结结巴巴说出了一句话,却是把小年夜和过年直接给弄混了。眼见张寿不说话,他顿时有些发慌,连忙又解释道,“赵国公府太……太奢华,我……我不习惯!”

张寿这才终于笑了:“那好,正好赶上吃饭,来,大家一块吧!”



第二百四十章 如你所愿

小年夜的这一天晚上,赵国公府祖孙三代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哪怕当家的和继承者都没回来,那热闹照旧不差。张寿家里同样其乐融融,厅堂中摆开两桌,主仆同乐,喧闹直到入夜方止。然而,没能过好小年夜的人家,也比比皆是,其中代表之一,便是皇宫。

小年夜这一天,皇帝作为一宫之主亲自祭灶——当然,这是可以让人代替的,但对于大朝会常常会在背后唉声叹气的皇帝,对于祭灶却并无怨言。因为相传太祖皇帝便是得到灶君赐福,在祭灶这一日打了平生第一个大胜仗。

所以,虽说之前已经收回了二皇子的宫籍,但在这一天傍晚,皇帝还是召了二皇子进宫参加祭礼。然而,就在二皇子到了乾清门的同时,皇后却也带着大皇子一同来了。母子兄弟见面,那却不像之前明面上的和睦,竟是横眉冷对。

等皇帝因为皇后的不请自来而打发了柳枫去问究竟时,这才得知,皇后叫了身边的胡尚宫去申饬二皇子,结果二皇子竟是闭门不纳!哪怕胡尚宫拿出了皇后的名头,二皇子不但依旧不买账,甚至还扬言母后偏爱长子,嚷嚷得左邻右舍路上行人全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大好的节日却遇到这种事,皇帝早就大发雷霆了,可此时此刻,召见了三人之后,他却强自按捺了心头怒火,冷冷说道:“若是你兄弟二人这么闹下去,今日祭灶,便让三郎四郎跟随朕陪祭好了,你们自己回去好好醒醒脑子!”

尽管刚刚还彼此怒视如同仇寇,但皇帝一说这话,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同时陡然色变。他们不但立时沉默了下来,大皇子还快步来到皇后身边,小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好说歹说把恨恨的皇后劝了回去。这之后,这位皇长子才阴着脸回来。

他看也不看二皇子,径直走到皇帝面前,深深一揖道:“父皇,儿臣之前上书,请求将推广那新式纺机的事交给儿臣来办,但父皇之前一直都未批复。”今天这种小年夜的时节谈及这种事,原本完全不适合,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破釜沉舟,拼命一搏。

二皇子正想反唇相讥,可看到皇帝那冷淡的眼神,他立刻就闭上了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皇帝淡淡地说:“朕是没有批复你和其他那几个人的折子,因为如果朕如果批复的话,也只有四个字,为时已晚。”

尽管皇帝之前还用这四个字来骂过自己,但此时二皇子却觉得痛快至极。大皇子现在想要自己出面去主导这件事,从而维持住和江南那些地头蛇的关系?早干嘛去了!早要是痛下决心,先对父皇把事情和盘托出,那他就算想做文章也迟了!

当然,如果他早听张寿的话就好了……

大皇子还要再争,可皇帝却压根懒得再谈这件事,竟是招手示意三皇子和四皇子过来,随即一手牵着一个,径直去往祭殿。宫中祭灶,从太祖年间开始,就只有皇帝和未婚皇子参加,至于皇室宗亲们……呵呵,谁不是单独开府,有自己的灶王爷要祭?

祭殿是太祖年间特意辟出来的祭灶之地,往常都是皇帝打头,皇子们按照年纪紧随其后,可今天皇帝拉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大皇子二皇子反而落在后面,这样的情景落在外人口中,自然免不了猜测。就连早早等候在祭殿门口的楚宽和几个司礼监内侍,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虽说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到了祭殿门口,但等到真正进去时,皇帝终究并没有罔顾长幼尊卑,把两人继续带在身边。即便如此,落在最后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依旧挨了两位兄长的冷眼。两人和大皇子二皇子年龄相差极大,从小也是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的,此时不禁委屈极了。

他们刚刚明明恭恭敬敬对两位兄长行礼的,也没多说一句话,凭什么要挨白眼啊?

勉强捱到祭灶结束,当皇帝带头出了祭殿时,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手拉着手赶了上去。可还不等他们接近父皇,就再次被大皇子挡住了:“父皇,儿臣只恳请您给儿臣一个机会……”

皇帝终于彻底沉下了脸,他目视大皇子,见人硬着头皮和自己对视,他就冷笑道:“好,你既然要主导这件事,那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去沧州。沧州棉田乃是整个北直隶最多,你去把这新式纺机推广下去,朕会委派两个能干的监察御史跟你同去,把你一举一动汇报上来。”

二皇子原本想要反对,可听到皇帝说出了沧州两个字,他简直乐得想要立刻哈哈大笑。大皇子拼命接洽的,那是江南豪族,哪里看得上沧州这靠近京城的弹丸之地?眼见大皇子瞬间面色煞白,他忍不住叫道:“父皇圣明!”

然而,他这四个字才刚叫出口,迎来的却是皇帝那同样冷淡的声音:“太祖旧制,擅杀奴婢者,杖四十。过了正月,你自己去宗正寺,领你那四十杖!”

见二皇子瞬间僵住了,四皇子差点没笑出声来,幸亏三皇子赶紧使劲一拉他的袖子,甚至还捂住了他的嘴,他这才没有引来父皇和两位兄长的注意。等到他目送大皇子垂头丧气地离开,二皇子亦是满面阴霾地离去,他这才挣脱开了三皇子的手,一溜烟跑上了前。

“父皇,我听说那新式纺机不是老师带着陆三郎做出来的吗?为什么要让大哥去推广,不是应该改进的人去推广才更合适吗?”

见皇帝不说话,他压根不理会在背后拼命拉自己衣角的三皇子,大声说道,“而且,儿臣听说最初的纺机样品是张武和张陆献出来的,就是他们,也比迟迟不肯拿出东西的大哥更合适!父皇既然让大哥去沧州推广,何妨让张武和张陆去邢台推广!”

皇帝倏然低头看着四皇子,见这个幼子对自己那犀利的目光压根不在意,他就沉声问道:“是谁鼓动你来对朕说这些话的?”

四皇子顿时拉长了脸,继而不服气地说:“儿臣不是小孩子了,没人能挑唆我!”

就是这么一急,他完全忘了什么父子君臣,直接你你我我了起来:“你别看我小,我也向人打听过这新式纺机都有什么用!他们告诉我,纺纱速度快了,纺工就能多赚钱,纺工多赚钱了,就能吃饱肚子,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之后,他却卡了壳,可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他就立时眼睛一亮。

“多生孩子之后,就能多开垦荒地,多出产粮食,然后天下丰衣足食,大家就都能知荣辱啦!北直隶种棉花最多的地方,就是沧州和邢台,这是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的!老师和陆三郎都不肯告诉我,张武张陆也都不说,可他们忘了半山堂有好多人……”

听到四皇子勉强用还算有条理的话剖白清楚了心意,但随后就开始东拉西扯了,三皇子连忙在旁边求情道:“父皇,四弟的意思是,衣食足然后知荣辱……”

“朕没问你!”

皇帝冷冷斜睨了三皇子一眼,见三皇子顿时老老实实闭上了嘴,他就再次端详了一番虎头虎脑的幼子。虽然和三皇子没差几岁,但四皇子却是胆子极大,竟是梗着脖子和他对视。

最后,他不知不觉就笑了:“你那老师在国子监管着半山堂和九章堂,脱不开身,而陆三郎又是九章堂斋长,估摸着钻研算经还来不及,他们师生都没空管纺机这点事。朕既然让你大哥去沧州,也不是不能让有能力的人去邢台也试一试,比如张武和张陆……”

皇帝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你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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