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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鸾》


楔子

生于江南,死于北邙。

明微站在山下酒铺,遥望堆琼砌玉的邙山。

洛邑之北的邙山,是历代帝王归葬之处。从这里望过去,每道起伏的山峦,都葬着一位名留青史的帝王。

名符其实的群龙盘踞之地。

“姑娘,这雪最起码要下十来天,您要上山,怎么也得等两个月后,那时雪化了,才有路呢!”酒铺的老板娘对她说。

明微摇头:“两个月后,就迟了。”

老板娘还要再劝,却听老板重重咳了声,递过来一个微妙的眼神,便吞下剩余的话,知趣地退开了。

明微摇头一笑,心知肚明。

天下越来越乱,平民百姓想活下去千难万难。邙山有着数不尽的帝王将相陵墓,有些人就铤而走险。

这间酒铺,位于邙山山脚,想进山的人都会过来歇脚。

现下铺子里住的人,十有八九说不清来历,说是贼窝也不为过。

老板想必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

她当然不是,但她来此的目的,亦不可为外人道。

天下大乱,妖孽尽出。自从十年前,北胡入侵,先灭齐再吞楚,山河沦落,一派地狱景象。

十年时间,师父多方奔走,终究无力回天。

师父死后,明微翻找他的手记,发现他早年曾在邙山留下一套天行大阵。她多方打听,遍找典籍,终于寻到了逆转之法。

她回想昨夜所观星象。

紫微隐匿,正曜黯淡,辅曜四散,离乱之象已经持续了十年。

但在近日,众星之力会有轻微的回升。

到时,以天上星宿之力,再借地下群龙之威,催动天行大阵,她就能抓住那个改变天下运势的机会,同时改变师父的命运。

想到师父,明微摩挲着腰间木牌。

下一次星力回升,是百年之后,她等不到。而且师父死后,她一直被仇家追杀,现下还有伤在身,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仇家会追查到她的行踪。

所以,这是惟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日,明日她必须要上山!

或许是老天垂怜,第二日,雪竟然小了。

昨日搓绵扯絮纷纷扬扬,今日只有零零落落星星点点。

明微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炉和食水,低头称谢。

老板娘笑道:“姑娘小心些,雪还下着,路滑得很。千万不要大声说话,若是雪崩了,神仙都救不了。”

“谨记忠告。”

明微出了酒铺,沿着雪路上山。

她一出门,楼上几间客房同时开了,数个持刀拿剑的大汉疾步下楼。

“大哥,她上山了!”

为首的独眼,满脸凶相:“走!追上去!”

说话的小弟迟疑:“雪这么大,太险了吧?”

看着明微消失的山路,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笑:“看到她腰间的牌子没有?那是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知道什么是命师吧?”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这小弟犹犹豫豫,“大哥,咱们惹不起吧?”

“屁!”独眼一巴掌扇过去,“天冷成这样,她来了几天,却滴酒不沾,还每天喝药,不是病就是伤!再说,她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功力,江湖上都没听过名号,定是上代命师刚刚选定的传人。咱们要是拿到镇魂牌,就能号令天下玄士!”

一番话说得小弟们热血沸腾。要是能号令天下玄士,那他们还用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进墓摸金?

“走走走,快跟上!”

一群大汉火急火燎地走了。

老板娘听得清楚,怜悯地叹了口气:“又是一条人命,可惜了那姑娘。”

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这乱世,自己活着都不容易,谁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

一路攀山踏雪,明微行至山腰。

举目四望,却见群山白头,山势难辨。

师父的手记上说,天行大阵的阵眼,就在众山拱卫、五龙饮水之处。

邙山可不算小,单她一人,要寻到阵眼,少说也要三五个月。

幸好,师父还提到过,他曾托一位友人在此守阵,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阵眼。

簌簌之声传来,她停下脚步。

利刃破空,从背后袭来。

她按住腰间长箫,抓了一把雪,扬了出去。

雪本轻薄无力,她这一洒,却如同暗器,连中数人。

一路跟踪她至此的摸金匪徒全都被打了出来。

明微一笑:“是你们啊!”

这几日同宿酒铺,当然打过照面。她语气轻柔,好像寻常打招呼一样。

大汉们心中惊惧。一是因为她举重若轻的手段,二是因为命师的威名。

独眼见她神态自若,心里也打鼓,但他瞥到明微腰间的镇魂牌,顿时恶从胆边生。

要是抢了这令符,以后天下玄士他为首!

“小娘子,乖乖把木牌扔过来,我们就放过你!”

明微叹了口气,没想到荒山野岭的,居然有人认得镇魂牌。更没想到,这二愣子敢打镇魂牌的主意。

这玩意儿,寻常人不敢带的。

“你们下山吧,我有关乎天下的大事要办。”她心平气和地说。

独眼哈哈大笑:“关乎天下?好大的口气!小的们快上,抢了命师令符,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上上上!”匪徒们一窝蜂地拥上来。

……

没想到临门一脚,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明微紧紧按住腰间伤口,跌跌撞撞往上爬。

她不能下山,那样铁定错过机会。

可她也知道,天气这样冷,她伤上加伤,可能撑不到寻获阵眼。

只能赌命。

赌她的命,赌师父的命,赌整个天下的命。

诸天神佛,请多给她一些时间……

雪越来越大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僵硬的四肢,怎么都爬不起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朦胧中,有一双手,把她从雪里抱起,带着她踏雪驰行。

意识稍微清醒些,她发现自己躺在群星之下,众山之巅。

水流在身下淌过,叮叮咚咚。

众山拱卫,五龙饮水。

因雪盲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隐约有个高拔的身影,白发长衣,垂目抚着她的箫。

“你是天算的弟子?”低沉的声音问。

“是……”

天算子,她的师父,也是前代命师。

“天行大阵马上启动,你安心吧。”

“多谢……前辈。”

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他插在身前的长剑。

剑身赤红,剑名赤霄,这是帝道之剑,相传为北齐皇族所藏。

师父说,他这位友人姓姜,出身北齐皇族。

异族入侵,山河沦落,他单人独剑,斩杀贼首,江湖称之剑神。

时候到了,群星亮起,邙山龙脉起势而飞。

星光、龙息尽数汇于她腰间木牌……

001章 寄魂

明微半夜醒来,喉咙干得厉害。

还是初春,夜里寒气仍重,屋里生得旺旺的炭火,逼出她一身的细汗。

她抬起手臂搭着额头,发出一声轻哼,立时有人一骨碌爬起来。

“小姐?要起夜吗?还是喝水?”

明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就着朦胧的夜灯,看着这个丫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偏偏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看起来极为丑陋。

照理说,高门大户的丫鬟,第一条便是样貌周正,这么个丑丫头,在小姐身边贴身服侍,未免奇怪。

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缘由。

明微现在的身份,是东宁望族明氏的七小姐。

自幼丧父,母亲寡居,只有这一个女儿。

偏偏她又生来心智不足。

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为了女儿煞费苦心。挑选了一个八字极旺的丫头,陪在她的身边,便是这丑丫头多福。

明微指了指喉咙。

多福了悟,倒来温水,扶她起身。

服侍她喝完水,多福小声说:“刚丑末,小姐病才好,接着睡吧。”

见明微直愣愣地盯着大床角落,视线一动不动,又哄孩子一般:“小姐别怕,多福在这里,什么山精鬼怪,通通打跑!”

看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多福才放心地回去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这些天,明微生病,大家被折腾得不轻,多福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多福平稳的呼吸声中,已经睡着的明微,忽然睁开了眼睛,继续盯着大床的角落。

在她的视界里,那里缩着一团灰白的影子,瑟瑟发着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灰白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这个身体一模一样的脸庞,眼神呆滞,混杂着惊恐。

她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

明微启口,轻声道:“别怕,等我恢复了,便送你去轮回。”

说罢,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手印。

一个小小的结界,出现在明七小姐身前。奇妙的力量抚慰了她,明七小姐慢慢停下发抖,安静下来。

而明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法力,就这么消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陷入沉睡。

寄魂附体,太耗精神了。她来了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多福守在床边飞针走线,十指出奇地灵活。

看到明微睁开眼,她放下手里的针线,露出笑容:“小姐醒了?”

明微嗯了声。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小姐睡得可好?头还疼不疼?”

见明微摇头,这位嬷嬷便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没多久,明微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坐在桌边用早饭。

多福自己也拿了一副碗筷,坐在她身边,随时帮她夹菜擦嘴,无微不至。

明微进入这个身体几天,一直被这么照料着。

所有人都轻声细语,对着她像对着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她自小随师父浪迹天涯,知道生下痴儿,无论在哪里,都是件不体面的事。

若是平民农家,好一点的关着当猪狗养,惨一些的无人照看,丢了命也没人当回事。高门大户更是避之惟恐不及,或者锁在深院,或者送走,不敢叫外人知晓。

哪里像明七小姐这般,处处精心照料,打理得光鲜亮丽,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儿。

这一切的缘由,便是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

想到明三夫人,她往外看了两眼。

一旁照看她的童嬷嬷马上理会,笑着说道:“夫人有事忙,很快回来。”

明微哦了声,继续用饭。

她吃得很慢,因为刚刚寄魂的缘故,动作不太协调。

多福和童嬷嬷却很高兴。

用完整餐饭,她没有掉一粒米粥,多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刚把碗筷收拾下去,明三夫人回来了。

她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已经三十余岁了,不但不见风韵折损,反倒别有一番柔媚风情。因是守寡,衣着十分素淡,头上只一根云凤纹金簪,然而姿态风仪,见之难忘。

明微曾走遍天下,记忆中不曾见过与之相当的颜色。

看到女儿,明三夫人嘴角一弯,笑意盈盈:“小七吃完了?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明微点点头。

明三夫人的笑容更温柔了。

她开始和女儿聊天,说的都是寻常事,比如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草地慢慢变绿,候鸟北归……如同幼儿学语。

这是明七小姐每天早上的功课,十几年坚持下来,让她能够与别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明微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索性沉默着。

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童嬷嬷带着个人进了屋。

“夫人,刘娘子来了。”

明微抬头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极是干练的模样,身上衣裳用的料子很好,针脚却寻常,一看就是外头来的,不是家中仆妇。

她嘴边带着殷勤的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小姐。”

明三夫人含笑点头,叫来多福:“陪小姐到园子里走走,不要离水太近。”

多福答应一声,领着明微出去。

与刘娘子错身而过时,明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视线下垂,果然看到她左手指甲微微发黄。

这是烟熏的痕迹。

乡间会抽烟的女子很少,一般有着特殊的身份。

比如神婆。

明家诗礼传家,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明三夫人是未亡人,平日里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为何会请一个神婆到家中来?

“小姐,走这边。”多福的声音,拉回了明微的心神。

她们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多福引着她往左边走。

明微顺从地拐了弯,视线却投向右边。

那条路通向湖边。

哦,对了,几天前的黄昏,明七小姐在湖边,见鬼了。

002章 见鬼

余芳园闹鬼,不是第一回。

早年,明三老爷去世不久,余芳园就出过闹鬼的事。旁人都说,是明三老爷不放心妻女,故而流连不去。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永嘉八年,明三老爷随同使节出使乞胡部族,不料遇到王庭动乱,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明三夫人接到明三老爷的血书,差点随他去了,终究难舍五岁稚女,咬牙撑了下来。随后回到故居,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几个月后,余芳园就出了闹鬼的事。

这事后来怎么样,不得而知。

明家是书香门第,圣人门生,子不语怪力乱神。

没想到,安生过了十年,余芳园又开始闹鬼了。

起先,只是小丫头们撞见一些影子。后来,园子各处传出似有若无的异味。最后,明七小姐见鬼了。

明三夫人年轻守寡,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明七小姐惊吓病倒,她几天几夜没合眼,见女儿慢慢好转,自己才跟着活过来。

可她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没有好转。

明微来时,明七小姐已被吓得魂魄离体,绝了生机。

应是如此,才会请神婆上门吧?

想到明七小姐,明微在心里叹一口气。

世人不知,以为明七小姐天生痴愚,其实内情并非如此。

这位明七小姐,与她生辰相隔六十年,八字一模一样。

此八字者,生来命通阴阳,能见妖鬼。

师父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比寻常人得到的多一些,相应的就要承受更多的磨难。

比如,出生之时,会有众多阴鬼想要借她的气运,所以多少有些先天不足。

她有师父保驾护航,明七小姐可没有。

明微一来就发现,明七小姐这具身体里,只有一魂三魄。剩余的二魂四魄,极有可能出生时被冲散了,故而生有痴病。

既然她借了明七小姐的躯壳重生,这情分自然要还。

离开明家之前,她需得寻回明七小姐剩余的二魂四魄,好生送她去轮回。再照应好明三夫人,免她失女之痛。

至于眼下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找到闹鬼的真相。

余芳园坐北朝南,阳气抱阴,二十四路相宜,以相宅术而言,再好不过,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阴物。

所谓闹鬼,应有两种情况。

其一,人心暗而聚阴气,再好的地气也救不回来。

换句话说,就是有人在此行凶,受冤而死的阴魂不愿离去,成了冤鬼。

如若不是,那就是第二种情况:有人把阴物带进来了。

无论哪一种,都藏着险恶至极的人心。

……

没过多久,明三夫人和刘娘子的会面就结束了。

亭子里,明微坐在垫了厚厚绒毯的椅子上,看到童嬷嬷和刘娘子一起出来。刘娘子说了些什么,童嬷嬷便叫来一群仆妇。

随后,这些仆妇们拿了竹竿、扫帚等物,分散到园子各处。

而刘娘子自己,在园子里四处溜达,也不知道看的什么。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明微仰头看了看阳光,从多福的针线篮里抽了条打络子的红绳,笨拙地编织起来。

多福笑着说:“小姐要编手绳?且等等,奴婢给您编一个。”

明微摇摇头,继续跟这条红绳奋战。

多福以为她在玩,索性不管了,继续打自己的络子。

明三夫人过来看看,摸了摸明微的头,坐到她身边对账。

等明微打好一个丑丑的结,园子角落传来惊呼。

一个仆妇急慌慌向这边跑来,嘴里喊:“夫人,找到了,找到了,好大一个死老鼠窝!”

童嬷嬷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好好说话!”

这仆妇忙收住脚步,禀道:“是。奴婢们在水沟里发现死老鼠窝,得有十来只,都烂了!”

明三夫人变了颜色:“为何先前没发现?”

“那窝藏得深,被石头挡着……”

余芳园是个园子,花草树木繁茂,到处都是堆叠的假山碎石。

明三夫人放下账本,起身去看。

待她走出亭子,明微也跟着起身。

“小姐!”多福喊。

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主动拉起她的手,跟在明三夫人身后,往仆妇所说之地走去。

多福见她神态严肃,暂时息了声。想着,要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挡在身前就是了。

那老鼠窝,被压在水沟角落的一块石头下,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恶臭传出来。

明三夫人走过去,两个健壮的仆妇挽着袖子,用竹竿拨开乱草碎石。

只看一眼,明三夫人便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那一窝死老鼠,已烂得见了骨,腐肉吸引了一些爬虫,在上面爬来爬去。

亏得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被苍蝇围着,更加臭不可闻。

明三夫人拿帕子掩了口鼻,问:“就是这些?”

一找就找到了,刘娘子颇有几分得意,回道:“您说的异味,就是这些东西了。应该不止这一处,再找找,肯定还能找着。”

果不其然,仆妇们纷纷来报,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死物。有的是死老鼠,还有死鸟,藏得很隐蔽,不是被压在草皮下,就是塞在夹缝里。

明三夫人面色铁青。

这情形,谁相信是巧合?

一言不发回了亭子,她问刘娘子:“你说这是别人设的局,埋下死物却是为何?”

刘娘子呵呵笑道:“夫人明鉴,但凡做这种局,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您这园子亮堂,风水也好,养不了阴物。就算把东西送进来,也现不了形。那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明三夫人身边的丫鬟被吊起了好奇心,顺她的心意问出来。

刘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这第一环,就是养阴气。”

明三夫人懂了:“你的意思是,人家把死物弄进来,为的是让园子产生阴气?”

刘娘子竖起拇指:“夫人聪明过人,正是如此。这些死物,八成已经在园子里藏了不短的时间。前些日子,天气还冷,一时烂不了,才闻不着味。”

明三夫人点点头。

天气刚刚转暖,如果这些早就藏在园子里,她们还真难发现。冬日不怎么打理园子,谁能想到旮旯角落里藏着这些?

“那丫头们看到的影子又是什么?”

003章 凶物

刘娘子眯眼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有了阴气,再把东西送进来,养上一段时日,可不就见鬼了?”

这手段并不高深,只是,明家的宅子没那么好出入,想布这样一个局,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明三夫人沉默不语。

刘娘子是混江湖的人,心思灵透,半句不提主谋,只道:“夫人莫担心,既然贵府请了小妇人,这事定然给您办得妥妥的。先把污物去了,再作个法,定叫这阴物魂飞魄散,再也吓不着小姐。”

明三夫人心中暗叹,回道:“那就有劳仙姑了,需要什么,尽管跟嬷嬷说。”

“哎!”

……

报酬丰厚,刘娘子十分积极。童嬷嬷办事效率也高,小半天功夫,已经将那些脏东西清理干净,在湖边备好了香案。

鸡血淋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刘娘子从包袱里拿出烟斗,填好烟丝,凑到香烛前点燃。

烟气中,她开始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明微站得远远地看。

走罡步,有个正式名称叫踏罡步斗,是玄门的基本功。

这刘娘子,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倒有几分真本事,罡步走得像模像样。

明微猜测,很可能是哪个玄门中人行走江湖时,教了她几手。

不过,事情真的像刘娘子说的那样简单吗?

她看向湖边柳树,那里有个灰白的影子,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挂在树干上,哪怕正午的太阳,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煞气。

这是个凶物。

真奇怪,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局,一般就是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用来讹诈钱财的。他们驾驭不了凶煞,只用些通灵的老物件凑数,弄出影子吓唬人,并不能真正伤到人。

可眼前这个,却是真正的凶物,若是时机正好,是能杀人的。

明微拉起多福的手,将刚才打的那个丑丑的红绳结系到她手腕上,说:“多福,你到树下去。”

多福懵了:“小姐?”

“你有福,能镇邪。”她说。

多福看向明三夫人。

明三夫人也奇怪女儿突然说出这么句话,但这话提醒了她。

当初相师给多福批命,说过她命属纯阳,邪异不侵。前些日子,撞鬼的人那么多,唯独多福从没见过。而小七撞鬼时,多福正好不在她身边。

明三夫人点点头:“听小姐的。”

多福答应一声,走到湖边,尽量离刘娘子近些。

随着刘娘子作法,地上的鸡血、湖边的香案、以及她身上的烟气,各自散逸出无形的法力,汇集到一处,形成一个漩涡,交替往复。

然后,这道烟气散开,那些藏在草丛里、碎石下的阴气被一一驱逐。

明微脸上却没半点笑意,因为,她看到树上那个影子睁开了眼睛。

血红的眼睛,透着满满的恶意,看着下方的刘娘子。

而刘娘子懵然不知,仍然中规中矩地口吐烟气,捏诀走步。

鸡血的腥味,案上的熏香,以及烟斗的烟气,让树上的影子很不舒服,凶煞之气开始张扬。

煞气碰到香烛,火焰猛地往上窜。

丫鬟仆妇们低声惊呼。

刘娘子也吓了一跳,当下吸一口烟,猛地吐了出去。

烟气将香烛的火焰压了下来。

没等她松口气,烛火再次窜高,“哔剥”之声不绝。

刘娘子心一沉。她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心知这回遇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凶,不假思索,摸了把糯米抛出去。

“嗞……”

惊呼声再次传来,有丫鬟失声叫道:“黑了,变黑了!”

刘娘子低头一瞧,可不是吗?刚才还雪白的糯米,全都焦黑了。

这玩意儿好凶!

刘娘子再不敢留手,急忙从腰间掏出东西,一抹香案,排出七枚铜钱。

她早年只是个寻常妇人,家境困苦,连饭都吃不上。偶然救了个昏倒在家门口的老太太,才有了这番机缘。

那老太太自称是个玄士,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教了她三天。

临走前,老太太给了她七枚铜钱,告诉她,只要不去招惹大凶之物,她教的那几手,足够一生富足。

这七枚铜钱,十几年来,刘娘子只用过三次,每一次都让她名利双收。

“乾坤一气,神灵护身……”

刘娘子念完咒,烟斗一推,抛出一枚铜钱:“去!”

铜钱弹起,“嗡嗡”振鸣,仿佛被牵引着一般,一圈一圈地飞绕。

丫鬟们哪里见过,纷纷惊呼出声,心想,难怪有人管刘娘子叫仙姑。

远处的明三夫人也很紧张。

她原不信这些,明家的家规也不允许信奉这些。要不是这回小七遭了大难,她也不敢请刘娘子来。

因为这个,她一大早去了老夫人那里求恳,直到老夫人点了头,才叫童嬷嬷偷偷带刘娘子进来。

刘娘子一进园子,就闭紧园门。这大半天时间,搜寻污物,设坛作法,半点不敢叫人知道。

谁都知道,明家几位老爷是圣人门生,不喜怪力乱神。

若是这次不成,下次想叫人进来就难了。

铜钱飞了几圈,渐渐沾上黑气,飞得越来越吃力,终于一沉,滚落在地。

刘娘子大吃一惊,这物比她想象的还凶。

这时,她后背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她不假思索,烟斗一招,剩下的六枚铜钱一起飞了起来。

明微静静看着。

她的视界里,那影子被撩得躁动不安,凶煞之气大涨。

六枚铜钱在半空飞旋,载沉载浮,一道道清灵之气从铜钱逸出,形成一股不弱的法力。

这铜钱的原主人,应当出身玄门正宗,法力清正。奈何离了原主,发挥不出来。再加上影子实在凶,法力被凶煞之气一冲,逐渐散逸……

刘娘子法力浅,看不出来,还以为铜钱结阵已成,吸了一口烟,用力一吐,引阵启动——

“噗——咣当——叮——”

三声连响。第一声,是香烟应声而灭,第二声,是香案打翻,第三声,是铜钱落地。

“啊!”尖叫声响起,却是离得近的丫鬟看到一个黑影向刘娘子扑去,“鬼、鬼!”

凶煞之气浓得连普通人都看得见了。

刘娘子猛地转身,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向自己扑来,分不清五官,只一双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

她一下子木了,脑袋一片空白。

完了,大凶之物!

004章 玄士

多福也被吓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鬼。

小时候,她因为长得丑,经常受欺负。村里有一间鬼屋,据说时常有白影飘过。她被一群小孩骗过去,在里面关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才有大人发现,把她放出来。

可是,除了挨饿受冻,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人就说,肯定是她长得丑,鬼都被吓到了。

后来,她进了明府。

夫人找的相师给她批命,说她是纯阳命格,镇恶辟邪。

前阵子余芳园闹鬼,丫鬟仆妇们一个个都说自己看到过影子,只有她,什么也没见过。

要不是小姐被吓倒,她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

一团污浊的黑气,包裹着灰白的影子,扑向刘娘子。

“叮……”掉落在地的铜钱齐声振鸣,尽管被凶煞之气打落,仍然尽职尽责想要飞起来。

多福吓得浑身僵住,但她很快想到小姐的话。

她有福,能镇邪!

就是这东西把小姐吓得差点一命归西,不能让它再伤人了!

多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看到这东西扑向刘娘子,她也跟着扑过去。

拳头挥出去,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发烫,像阳光一样,灼烧过去。

“嗞……”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幻听,总之,那影子停住了。

低低的呜嚎声中,那影子猛地转过头来。

一双鲜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多福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拌,跌坐在地。

“不……”她直觉抬起手,想要推开这鬼物。

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腕间的红绳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从那个丑丑的结逸出来,一圈一圈地环绕。

“叮……”沾染了黑气的铜钱,仿佛被光线洗去了污浊,猛地一跃,跳了起来。

七枚铜钱,排列成阵,重新回到空中。

刘娘子心中大定,烟斗一磕,一口烟气吐了出去。

“中!”

阵列引动,清灵之气重新逸出。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

惨嚎声响起,那灰白影子化为一股黑气,倏然钻进柳树中。

“叮——”一声长鸣,七枚铜钱滚落在地,已是失了灵性。

刘娘子顾不得心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多福呆呆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推的姿势。

周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童嬷嬷的声音:“快,快把仙姑扶起来。多福!多福!”

丫鬟仆妇们如梦初醒,纷纷冲过去。

被扶回亭子,灌下一大口茶,多福才算醒过神。浑身汗津津的,与影子对峙的那股冷意,一直凉到心里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多福仰头,看到小姐笑了下,特别好看。

“多福真勇敢。”她轻轻说。

“小姐……”多福想说,多亏了这条手绳。她看不到那些金色的光线,却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热度。只是,刚刚张开嘴,又疑心自己弄错了。

这手绳只是小姐随便编的,打的结歪歪扭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

另一边,刘娘子也稳住了心神。

童嬷嬷急切问:“仙姑,这东西收了吗?”

刘娘子抹掉头上的汗,说:“嬷嬷,这东西太凶了,我是没本事收了。”

童嬷嬷怔了下:“仙姑的意思是,它还在?”

刘娘子看向湖边那株柳树,眼中还有余悸:“还在。”

童嬷嬷慌了:“这可怎么办?夫人和小姐住在这……”

“嬷嬷莫急。”刘娘子觉得,自己收了那样一大笔报酬,还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摸着已经失了灵性的铜钱,说,“那东西被我法器所伤,暂时出不来了。过会儿我结个阵,暂时封住气机,叫它难以吸收阴气。这样,短期不会有事。”

“那长期呢?”

刘娘子说:“自然要找人收。我收不了,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收得了。夫人且去寻找高人吧,必得是个正经玄士,才有本事收这东西。”

“玄士?”童嬷嬷糊涂了。乡间只有神婆神汉,从没听说过玄士。

刘娘子瞧她这样,就知道她不懂,便详尽地解释:“我们这一行,可不是只有跳大神的。像我这样,最不入流,只会些皮毛功夫。再厉害些,便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术士——您别误会,不是坑蒙拐骗那种。什么相面风水,驱邪镇鬼,他们都懂。还厉害些,就是正经的玄士了,那可是朝廷认可的——您知道玄都观吧?就是国师修行的那个玄都观,像他们这样有传承的,才是正经玄士。”

童嬷嬷好像听天书一般。刚才的情形,她可是亲眼看到的。刘娘子那铜钱使得,居然能在半空飞,这样只是皮毛?

不过,玄都观确实厉害。听说皇陵都是他们择的,每年替朝廷祈福,以求国运,圣上都赞不绝口。

“莫非我们要去找玄都观的仙长?那要上京啊!夫人,您说呢?”

明三夫人摇了摇头:“去京城最起码半个来月,一来一回,便要四十天。何况玄都观的仙长,哪是那么好请的?”

童嬷嬷就道:“大老爷不是在京中吗?请大老爷活动一下……”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你忘了明氏家规?”

童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宁明氏,出自本朝开国名相明瀚。

这位明相爷识太祖于微时,十几年间随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成为本朝第一任丞相,封南乡侯。

可惜这位开国名相晚节不保,后来沉迷炼丹,竟然向太祖皇帝敬献所谓仙丹。这仙丹后来被证实,长期服用会积毒在身。

太祖皇帝最终没有降罪,因为明相爷不但献丹,自己也服丹,那会儿已经毒素入体,没有多少时日了。

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太祖皇帝抹了这事。但从此以后,明氏不受重用。

现下明家只有两位老爷在京,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显赫一时的明氏,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荣光。

这事以后,明家禁言玄道巫蛊,不止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更因为明相爷在这事上失了节。

明三夫人正要再问,园门那边却传来了喧闹声,门被撞得怦怦直响。

有仆妇上前喝止,外头却是有备而来,没两下就撞开了园门。

一个白面短须的青衫男子,带着一干健仆气冲冲走进来。

005章 四叔

这男子大约三十六七,人到中年,仍然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更添成熟韵味,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俊逸风流。

然而此刻,他面沉似水,疾步如风,带着一众健仆进了余芳园,直奔法坛而来。

“四老爷!”童嬷嬷大惊,慌乱地看了眼明三夫人。

完了,这事竟让四老爷知道了!

明家几位主子,四老爷是脾气最刚硬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有事犯到他手里,不管是谁,都没有面子可讲。

这位明四老爷理都不理,到了现场,目光扫过,一指刚刚扶起来的香案,喝道:“给我砸了!”

健仆们大声应是,上前推开仆妇,毫不客气开始砸香案。

惊呼声、打砸声,混在一处。

童嬷嬷急了:“四老爷,且慢动手!这事是老夫人准许的!”

明四老爷转过身来,刻刀般的目光在明三夫人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童嬷嬷冷笑:“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童嬷嬷哪敢与他对视,忙蹲身低头:“奴婢不敢!只是这事另有内情,还请四老爷……”

“能有什么内情?”明四老爷一点也不想听,截断她的话,“你是明家的奴婢,难道不知明家的家规?竟敢怂恿主子行此巫道之事,我看第一个该打的便是你!”

说着,一挥手:“把这老货给我按住了,打!”

健仆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拉扯童嬷嬷。

见此情形,明三夫人哪里还能沉默下去,扬声:“且慢!”她走出亭子,距四老爷十步之遥停下,说道,“四叔,你是叔,我是嫂,就算我做得再错,也没有你来打我贴身嬷嬷的道理!”

明四老爷锋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息,冷声:“三嫂也知道自己错了?”

听得这话,明三夫人眉头一紧:“四叔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好好理论。这样带人闯进寡嫂的园子,又打又砸,说出去好听吗?”

“理论!”明四老爷点点头,“好,我们就来理论理论。三嫂,你可是出名的才女,明氏的家规你总记得吧?”

“自然记得。但……”

明四老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记得,为何公然违反?不但请了神婆,还设坛做法!这般行迳,与村姑愚妇有什么分别?!”

“我亦知此事不妥,但是小七吓成那样,我……”

“小七吓病了就该请医,”明四老爷再次截断,看了眼她身后的明微,“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明三夫人眉心拧紧:“小七这次是好了,但是病根未去,我不想她再被吓一次。”

明四老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先前听到一些话,还以为是下仆嚼舌,原来三嫂也是这么想的?呵,说小七是撞鬼,真是糊涂了!这世间哪来的鬼怪?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听风就是雨,真真可笑至极!”

“不是的!”童嬷嬷忍不住,替明三夫人辩解,“刚才刘仙姑做法,我们真的看到鬼了,大家都可作证!”

她说完,几个胆大的仆妇应声:“是啊,四老爷,我们都看到了,真的有鬼。”

明四老爷只是冷笑,轻蔑的目光扫过不敢说话的刘娘子:“江湖骗子的手段,你们也信?什么纸上有血,不过是事先涂了药水,口中喷火,其实藏了可燃之物。这种障眼法,也就是骗骗愚妇!不必多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以后再让我知道,可没这么好收场。”

吩咐完,明四老爷再次瞪向明三夫人:“三嫂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只管去向伯母告状!有什么招,我接着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句忠告,三嫂最好听一听:你是守节的人,为着三哥的名声着想,管好自己,别败坏我明家的家风!”

说罢,明四老爷带着健仆,扛着香案等物,扬长而去。

童嬷嬷气得直抖。

哪有做小叔子的这么跟嫂子说话?即便他是一家之主,对寡嫂总该客气些吧?这么指着鼻子骂嫂子败坏家风,要是个气性大的,不得以死明志?

幸好明三夫人心气早就磨平了,当着仆妇的面被小叔子骂了,也只是平静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安抚刘娘子:“让仙姑受惊了。嬷嬷,请仙姑到里边喝杯茶,压压惊。”

“是,夫人。”童嬷嬷心领神会,请刘娘子进去说话,“仙姑,请。”

等她们离开,明三夫人仔细打量女儿,柔声道:“小七别怕,四叔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急了些。”

明微不想让她担心,便点了下头。

明三夫人再三确定女儿没事,转头吩咐:“多福,陪小姐去休息。”又想到多福刚才也受了惊吓,多叫了两个丫鬟,“你们去守着。”

余芳园的下仆,向来管束得条理分明,几句话下来,该收拾的收拾,该走人的走人。

明三夫人回屋,在当做书房使用的东次间稍等了一会儿,童嬷嬷回来了。

“夫人,四老爷他……”

明三夫人摆手:“此事不必多管,你只说仙姑的事。”

童嬷嬷只得忍耐下来,向她禀报:“仙姑说,玄门中人向来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寻去。”

明三夫人想了想:“那东西能安生多久?”

“若能封住阴气,总有三五个月。”

明三夫人点点头:“那倒是赶得去京城玄都观。”

“是。”可童嬷嬷还是发愁,“先前我们请仙姑,老夫人同意就能办了。这事却太大了,必得老爷们出面。偏偏家规放着,四老爷这般态度,怕是其他几位老爷不肯答应。”

明家其实分了两房。

长房老太爷就是明相爷的长子,早在十年前去世了。现下四位老爷,分别排行一、二、五、六。

二房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世得更早,三十年前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明三老爷与明四老爷。

那时,两位老爷才六七岁大,断没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因此,两位老爷是在伯父伯母跟前长大的,便是长大后分了房,关系也比寻常叔伯亲近。

只是,再怎么亲近,也是分了房的。现下明三老爷不在了,明四老爷就是二房的家主。其他人想插手二房的事,怎么也得问过明四老爷。

片刻后,明三夫人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先叫仙姑封了阴气吧。”

006章 抄经

春季天黑得早,刚刚敲过落更,就已经风定人静,明府各处纷纷熄灯落锁。

多福正在铺床,细心地用汤婆子暖着被窝。

明微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下的园子。

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湖边一角。那棵藏了凶物的柳树,黑暗中笼罩着一层幽幽的血光,又被一道细细的屏障束着,无法散逸出去。

这是刘娘子结的阵,虽然弱些,倒也管用。

明微思量着,自己寄魂不久,身体虚弱,有这道禁封挡着,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到时候她应该就行有余力了。

她又回头看向大床。

明七小姐的魂魄,缩在自己设的结界里,一脸茫然。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苦。生来痴愚,却有个视她如命的母亲。如果明三夫人知道女儿已经死了,该多么伤心?

而且她被冲散的二魂四魄,也不知道在何处,已经丢失十几年,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回。

“小姐,被窝暖好了,睡吗?”多福唤她。

“嗯。”

明微褪去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看着多福手上仍然带着的红绳结。

“多福。”

“哎。”

“不要摘了。”

多福低头,看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笑了:“好。这是小姐送给多福的,以后都不摘。”

明微闭上眼睛。

明七小姐与她一样命通阴阳,身边的丫鬟却是个纯阳命格,莫非她被天行大阵送来此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

更深露重。

明三夫人披上斗篷,系上兜帽,准备外出。

童嬷嬷走过来:“夫人,园子里还有那个要命的东西,今日就别出去了吧?”

明三夫人不为所动:“嬷嬷放心,我不去湖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

明三夫人已经提起裙摆出了门,童嬷嬷只得喊上丫鬟:“素节,你带上手炉。晚上风大,提着灯笼要小心……”

“知道了,嬷嬷!”丫鬟笑嘻嘻地应声。

主仆俩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远了。

直到那一点灯火消失,童嬷嬷才收回不舍的目光,慢慢回屋。苍老的脸庞,落满了阴影。

静夜中,看守茶房的小丫鬟看着窗外灯火走过,搓着手问同伴:“这么晚了,夫人去哪?不是说园子里有鬼吗?万一撞到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声道:“你不知道吗?夫人这是去抄经,说是早年发的愿,为小姐祈福的,就算下着大雪,也不会停。今天事情多,大概是耽搁了,才会这么晚。”

小丫鬟撑着下巴,很是羡慕:“夫人真好,我娘要有一半好,我就不会被卖进来啦。”

大丫鬟笑了笑:“好是好,可是太苦了。要是我娘,可舍不得她这么苦。”

……

明三夫人走进流景堂。

素节点亮灯烛。

昏黄的烛光,带来微弱的暖色。

这座仅有三间的供堂,中间摆着长长的供桌,上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女仙像。

素节听童嬷嬷说过,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第一次知道,她还觉得奇怪,一般不都供奉观音菩萨的吗?

不过,玄女娘娘也是很厉害的神仙,也能保佑小姐的吧?

明三夫人脱下斗篷,挽起袖口,露出一双素白的手。然后亲自取出拂尘,做起清扫之事。最后点燃供香,恭恭敬敬三拜,插入香炉。

袅袅青烟中,她走到角落,添水磨墨,开始执笔抄经。

素节悄悄退了下去。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流过。

不知不觉,梆子敲了三更。

供堂虚掩着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不同于女子的高挑身材,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

明三夫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继续安静地抄经。

烛火投在她仿佛没留下时光痕迹的脸上,越发清灵柔媚。

那人倚着门,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进来。

属于男人的高大身材,站在明三夫人身后,将她衬得娇弱可怜。

男人发出一声低笑,往前一扑,把明三夫人抱了个满怀。然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青丝,用懒洋洋的腔调说:“三嫂为着小七,真是无畏无惧。听说余芳园里藏了只恶鬼,现在人人都不敢出门,三嫂却依然故我,半夜跑来供堂抄经。唔,说不定,是为着我?”

他方才这一抱,将明三夫人撞得手腕一抖,浸饱的笔尖吃不住力,墨汁滴落在纸上。

明三夫人神情淡淡,将这张污了的纸揭到一旁,捡了张干净的纸继续抄写。

“还有两节,你让我抄完再说。”

“呵……”身后的男人顿了下,到底松了手,“好,三嫂的要求,小弟什么时候拒绝过?”

明三夫人继续抄经。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更没有停下抄写。

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然后从衣袖下摸了个囊袋出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浓浓的酒气,充斥供堂。

他饮一口酒,看一眼明三夫人,如此数回,突然笑起来:“都说灯下看美人,还要美上三分,果真如此啊!三嫂如此绝色,看着都不像个人,倒像个仙女了。”

明三夫人一言不发,抄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男人见她不回应,终于没再骚扰,自顾自喝酒。

过了会儿,明三夫人终于抄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小心叠好。

男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转身面对自己,便毫不犹豫抛开酒囊,将她一抱,双手急切地探进衣襟。

明三夫人扣住他的手:“玄女娘娘在这里。”

男人被她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不让你的玄女娘娘看到这污浊之事,免得怪罪于你,不保佑小七。”随即眼中露出兴奋之色,低身将她拦腰一抱,大步往左间行去,“冒着撞鬼的危险出来幽会,三嫂有没有觉得特别刺激?小弟都有点忍耐不住了呢!”

身体滚落床榻,“吧嗒”两声,鞋子掉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粗重的喘息。

屋内再无言语。

只有玄女娘娘,依旧沉默地看着人间一切悲欢。

007章 围墙

二月过了中旬,天气越来越暖和。

阳光透窗而过,照得书房内温暖安详。

明微坐在窗边,听童嬷嬷和明三夫人说话。

“灶上有三人告假,花房有两人,还有洒扫的也病了几个。春雨娘早上过来,说春雨年纪大了,想出府……”

素节插嘴:“呸!什么年纪大了,不就是园子里闹鬼,想跑吗?说得好听!”

明三夫人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没道理要她们陪着送死。”

素节气道:“哪里就送死了?仙姑不是说了吗?已经把那东西封住了,只要找玄都观的仙长来收就行了。”

“可是,玄都观的仙长能不能请过来,还未可知。”明三夫人温言道,“不要强求别人对自己好,人生于世,原本谁也不欠谁,倒是那些留下来的,要念她们的情。”

素节还是不高兴,咕哝:“平日里没见她少拿赏赐,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夫人也太好心了……”

明微多看明三夫人一眼。

这句话颇有禅意,尘世中人,活得像明三夫人这般通透的少有,既通透又善心的更少。

明微想,自己该找个机会“好”起来了。如果她好起来,明三夫人会很高兴吧?再说,这个痴儿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夫人的意思是,准了?”童嬷嬷问。

明三夫人颔首:“给她二十两银子,体体面面出府,就当全了情分。其他人有告假的都允了,也不必再添人。这个当口,人多没用,反倒多招口舌。”

童嬷嬷称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会叫她们谨言慎行,不许到外头胡言乱语。”

“嗯。”

窗外传来吵闹声,明三夫人道:“素节,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素节刚要应声,另一个丫鬟冰心已经急步进来:“夫人!四老爷又带人来了!”

听到四老爷,童嬷嬷就皱眉。

“慢慢说。”明三夫人神态从容,“四老爷带了什么人?有几个?可知要做什么?”

冰心急道:“十来个人呢!都是高壮的男仆,还带着铲子棍子什么的……夫人,要不您躲躲?”

明三夫人失笑:“难道四老爷还会打我不成?别担心,先去看看。”

明微跟着起身,默不作声随明三夫人出去。

“那条线看到没有?照着挖!”

“这几棵树砍了,看着碍眼。”

她们出去时,湖边已经乱得不能看了,东一个坑西一个坑。

“四叔!”

正在监工的明四老爷看了眼明三夫人,漫不经心:“哦,三嫂在啊!”

明三夫人拧着眉头:“四叔这是做什么?”

明四老爷神情冷淡:“你不是说闹鬼吗?我帮你把闹鬼的地方围起来,省得你园子里人心惶惶,这个病那个倒,别人还以为我们明家要完了!”

“四老爷!”童嬷嬷忍不住,“仙姑说了,恶鬼就在那棵树上,您带了这么多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四老爷斜了她一眼,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老货还敢出现?给我闭嘴!再吵,爷就让人扒了你的裤子打板子,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体面!”

童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她是夫人的奶娘,打她还不是打夫人的脸?

这个四老爷,怎么敢这样!当初明家二房这两位老爷,说是双生子,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脾气温和,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一个性情急躁,极难相处。

夫人嫁的三老爷,她还庆幸,谁知道三老爷就去了,叫四老爷当了家?没事还好,当叔叔的也不会随便进寡嫂的住处。一旦有事,这四老爷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怨只怨,三老爷去得太早,叫她们母女孤苦无依。

明三夫人倒不生气,给了童嬷嬷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开口相询:“四叔,你要怎么围?”

明四老爷见她没纠缠这事,便收回目光,指着湖边:“反正这边偏僻,我在这立堵墙,将它隔开就是,也不碍着你们。”

明三夫人仔细瞧了一会儿,点点头:“既如此,有劳四叔了。我这里,都是些丫鬟仆妇,还请约束好下仆。另外,叫他们不要靠近这棵树,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明四老爷的语气也放缓了:“行。”

明三夫人施了一礼,回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童嬷嬷问:“夫人,就这么由四老爷去?”

明三夫人道:“他说的也对,围了那里,叫大家安心些。”

“唉……”

明微落在最后面,问多福:“这是谁?”

多福不解:“小姐说谁?”

明微伸手一指。

多福道:“这是四老爷啊!小姐不是认得吗?”

“是吗?”明微喃喃。

她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不太认人,除非长相极有特色,否则,要见多次才能记住。

后来,师父教她辨气。每个人的气都是不一样的,长相可以相似,气却少有相同。

自那以后,她就习惯以气来辨人,从不出错。

可是刚才,她模模糊糊感觉,明四老爷的气,和那天不一样。

是她换了身体,还没恢复,感应出错吗?

“小姐,我们也回去吧?”多福看她迟迟不走,催促。

明微本想转身,又觉得不对,多看了湖边几眼。

这些男仆,围着柳树挖了几个小坑,埋进去几个纸包。其中一个纸包漏了角,洒出来一点红色。

朱砂?

她看向明四老爷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小姐?”多福再次催促。

“嗯。”明微转身回屋。

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多福,之前她们说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多福想了想:“小香说是个白影子,九儿却说穿了戏服,最奇怪的是柳儿,偏说是个光头和尚!哪有鬼是和尚的?他们死了不是见佛祖去了吗?”

“都不一样?”

“嗯,各说各的。小姐,她们指不定是看错了,我们那天见的,明明不是那个样子。”

明微心道,这就对了。

设这种局的,一般用的是通灵的老物件。它们产生了微弱的灵识,却还没有化成精怪,只能显形,实则无害。

穿了戏服的,很可能是戏班的东西。光头和尚,当然是庙里的。

那么,这个局里,就有一环,是完全扣不上的。

就是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

008章 家人

这原本是个很简单的局。

先在余芳园埋下死物,养出阴气。再将一些通灵的老物件送进来,借阴气现形。

这么一来,只要时机正好,就会见鬼。

等主家见了鬼,设局的人便会以高人的身份出现,驱邪镇鬼,然后收取丰厚的报酬。

一些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常用此手段,借以求财。

当然,此局出现在明家,应该有别的目的,不然的话,“高人”早就该出现了,不会等到她们请刘娘子。

且不去探究背后的原因,单说这个局,只能吓人,无法害人。

如此一来,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在这个局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完整的局,出现这么一个异数,那只能说明,它不属于这个局。

是有人发现此局,借机把凶物送进来,混水摸鱼,还是另外有人对明三夫人心怀恶意,恰巧撞到了一处?

那个凶物,明微已经亲眼见过了。它身上的凶煞之气,最起码有十年之久,应该是个屈死的冤魂。

这样的凶物,没有正经传承的江湖术士,很难驾驭得来。

就像刘娘子说的那样,必得是个正经玄士。

这就奇怪了,身为玄士,只要愿意,自有人奉上荣华富贵,为何要来害明家?或者说,害明三夫人孤儿寡母?

明三老爷已经过世十年之久,明家现下又不得势,怎么看,都不值得玄士出手。

明微盯着桌上的杯子出神。

还有明四老爷,也怪得很。

那日刘娘子做法,他闯进来大发雷霆,字字句句根本不信世上有鬼。可是转天,他就带人来隔了那株凶煞附体的柳树。

仅仅只是隔了也就算了,偏偏她又发现,里头别有玄机。

朱砂围树,虽然简陋,却是货真价实的灼魂阵。

此阵通常用来镇压恶鬼,以朱砂灼魂,消耗恶鬼魂力。

也就是说,明四老爷不但相信有鬼,还知道那是个恶鬼。

这明家,太有意思了。

一个布局吓唬明三夫人母女。一个暗中送进凶物,趁机要命。还有一个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却偷偷镇压恶鬼。

明三夫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这样费心?

“小姐,您在做什么?”多福的声音唤回明微的心神。

“没什么。”

多福看着桌上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摆的位置怪怪的。

明微瞧了她一眼:“有事?”

“哦!”多福想起来,“二夫人和四夫人来了。”

……

明家活着的五位老爷,大老爷和五老爷在京任职。

明老夫人不是爱折腾儿媳的人,都让他们一家团聚。因此,留在东宁的,还有二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明微还没踏进门,就听屋里传来大人的说话、以及小孩的吵闹声。

她来此这么多天,余芳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多福小声说:“四公子、六公子、九公子、八小姐都在呢!”

“哦。”

听得她们对话,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是小七来了吗?快进来,给伯母瞧瞧。”

明微进屋,看到屋里多了两个妇人。打头的夫人四十岁左右,身穿蓝裙,圆脸细眉,温和慈善。而她身后那位,年纪略小些,眼睛半垂,五官带着几分苦意。

明三夫人笑吟吟招手:“小七,这是二伯母和四婶娘,快打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二伯母,四婶娘。”

二夫人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小七这次病好,倒是更稳重了。”

往常明七小姐虽然也能见礼,却如稚儿一般童言童语,哪像今日稳重大方,看着像个大人。

明三夫人笑道:“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成天恍恍惚惚,此番好了,倒是不爱说话了。”又说,“小七,这是四哥哥,你先前总问的,还记得吗?”

明微早就发现,屋里多了个少年。

大约十六七的年纪,五官样貌极像明四老爷,又穿了一身青衫,几乎就是明四老爷的翻版。只是少了岁月历练而出的成熟,多了年少风流的韵味。

明微想,倘若三、四两位老爷年轻是这个模样,难怪童嬷嬷谈起往事,总是那般感叹。也难怪明三夫人这样的女子,到现在还对三老爷念念不忘。

见她向自己看过来,四公子明晟腼腆一笑。

“小七还记得我吗?去年四哥送了你一只美人风筝,你说很好看。”

明微又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哪里记得?便摇了摇头。

明三夫人就道:“晟哥儿这几年不在,小七忘了模样。其实时常问我,以前总与她一处玩的哥哥哪里去了。”

二夫人和四夫人都笑了起来。

明晟今年十七,比明七小姐长了两岁不到,幼时总在一处玩耍。后来,明晟北上求学,这四五年总不在家中。明七小姐心智如同小儿,慢慢的就忘了他的样子。

“晟儿,”四夫人道,“你一直念叨小七,现下见到了,带她一块玩去吧。”

“还有我还有我!”一个粗嘎的声音插进来,“四哥,我们去蹴鞠!”

这半大不小的少年,应该就是六公子了。他是二夫人的幼子,刚刚十三岁,正值变声期。

“我、我也要蹴鞠……”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明微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是四老爷另一个儿子。

二夫人笑道:“既然要去,就都去吧。晟哥儿,劳你照顾弟弟妹妹。”

明晟拱手称是:“伯母放心。”

“哼!”淡淡哼声传来,一个极有淑女风范的少女端正坐着,一脸不在意的模样,“你们玩去好了,我不去。”

二夫人笑问:“阿湘不去,留在这听我们说话?倒也行,就是伯母们话题沉闷,你别嫌无趣。”

少女露出犹豫之色。

明三夫人掩唇一笑:“阿湘去吧,他们男孩子玩得疯,没人看着怎么行?还是你叫人放心,代伯母们看着可好?”

这理由给得舒服,明湘装作考虑,很快点了头:“好,那我去看着他们,免得玩疯了不知道回来。”

“辛苦你了。”

一群孩子就这么咋咋呼呼地跑走了。

四夫人叹了口气:“阿湘年纪不小了,玩心还这么重,真叫人担心。”

明三夫人给她斟了杯茶:“阿湘才十三,玩心重一些才是应当。再说,你叫她稳重些,她便压着玩心,可见是个懂事的。且由她再玩两年,到时候有了人家,可没有这么松快了。”

二夫人也点头,想想又问:“三弟妹,说起来小七可不小了,你有没有打算?”

009章 当真

明湘去看着的结果就是……

她和六、九两个弟弟大呼小叫追着球跑,没过一会儿,嫌裙子碍事,换了衣裳继续。

倒是明晟,跟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便洗了手回来陪明微。

明微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听说你前些日子吓着了?四哥本想早点来看你,可我娘说你病着不方便。现下好了吗?”

“嗯。”明微心不在焉地答。

明晟仔细看她的眉目,总觉得她和记忆中不大一样。

是太久没见了吗?

往常回家探亲,虽然小七也不记得他,可总是很快就和他亲热起来,不像这次,眉眼间透着疏离,连话都懒得搭一句。

“小七是不是生四哥的气了?”

明微转回头,却见眼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眼神还有种说不清的歉意。

“是四哥不好,没有马上来看你。”

明微心中一动,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嗯。”明微想了想,“四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这样的亲近,让明晟很开心:“什么事?四哥一定帮你。”

明微慢慢道:“我这次生病,脑子里好像多了一些东西,经常稀里糊涂的,弄不清自己在哪。”

明晟闻言严肃起来:“你详细说说,多了什么东西?”

明微露出迷茫之色:“好像……是一段记忆。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身体飘着,有时候在这里,有时候在那里。有一天,听到娘在喊我,突然就回到身体里,醒过来了。我现在脑子乱乱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晟一脸惊异地看着她。

她“担忧”地回视明晟:“四哥,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对上她的目光,明晟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柔声道:“没事,你别担心。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再说说?”

明微继续道:“我现在脑子里有两份记忆,一个是生活在这座园子里的,另一个是飘在外面的。两个都模模糊糊,总是分不清哪个是我,也弄不懂自己的过去。”

“三伯母说,你病好了就不爱说话,便是因为这个吗?”

明微点头:“娘每天都会教我说话,可那些我都懂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明晟面上浮出激动之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明微顿了下:“四哥……”

恰在这时,多福提着小食篮过来了。

明晟猛地跳起来,叫道:“多福!快,快去叫人!伯母,还有……”

另一边,明湘正和六公子明皓抢球。她比明皓大了半岁,女孩子长得早,足足高了明皓半个头。正仗着个子欺负明皓,猛然听到明晟大喊,吓得一哆嗦,球从腿间滚过去,自己跌倒在地。

“四哥!”明湘大叫一声,“我错了,再不欺负六弟了,不要告诉娘……”

明晟看都没看她,拉起明微就往屋里跑。

多福懵了,愣了一下,扔下食篮追上去:“小姐!四公子!”

……

屋里,听了二夫人的话,四夫人也点头:“是啊!要说我们家养她一世,也没什么。只是你这么费心地教她,想必不只是要这样。”

明三夫人垂下视线,看着手中的茶杯。

过了一会儿,道:“早年离京之时,我与兄长有过约定。将来小七若是没有去处,就定给他家五哥儿。”

二夫人点点头:“表兄表妹,倒也是段良缘。”

四夫人也赞同:“纪氏一门君子,小七若是能嫁回你娘家,我们也放心了。”

说起明三夫人的娘家纪氏,也是东宁名门,前朝就出过进士,倒比明氏发家还早。

只是纪家运道实在不好,后来天下大乱,各处揭竿而起,有强匪占了东宁,起了称霸之心,想收服纪家为自己所用。

纪氏一门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脖子却硬得很。

一个不应,那强匪就杀一个。

纪氏百余族人,成年男丁竟然被杀了个干净。

最后,只有几个幼儿躲过了这场大难。

虽然那强匪后来被杀了,可纪氏就此没落下去。

明三夫人的兄长,现任国子监助教,学问倒是不差,可惜为人板正,同僚诸多排挤,说是京官,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话题就这么聊着,慢慢到了正题。

二夫人提了个头:“对了,今儿早上,母亲还问起,你先前请了刘仙姑,后来如何了?”

明三夫人抬起头,一脸诚恳:“说起这事,我还要求二嫂呢!”

“怎么讲?”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把那日刘娘子做法,结果引来凶魂现身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刘仙姑说,这东西凶得很,需得请个正经的玄士才收得了。我问她这玄士要到哪里去找,她说,她只知道京城玄都观的仙长是。二嫂,你说,这事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办得了的?只能求求二伯,向京城递个口信……”

二夫人还没说话,四夫人先露出惊疑的表情:“这世上当真有鬼?”

“这还能有假?我园子里的丫鬟仆妇们都瞧见了。”

余芳园发生这样的事,二夫人与四夫人哪会没有听说?她们今日来,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毕竟,两房分房不分府,余芳园也在明府里,真有事就是整个明家的事。

明三夫人继续道:“我原打算明日给伯母请安的时候,求求她老人家,不想你们今日就来了。”

二夫人面露难色:“你的话,我自然相信。可是,咱们家的家规,你也是知道的。上次你请仙姑,已经是母亲格外开恩了。再说请玄都观的仙长,只怕……”

明老夫人平日礼佛,这些事也是信的。但,当家的终究是几位老爷。

“这可怎么是好?”明三夫人犯愁,“仙姑说,那东西很凶,能杀人的。”

四夫人吓得脸都白了,立刻想到几个孩子:“怎么会这样?谁都说咱们家宅子风水好,哪来的东西……”

“谁知道呢!”明三夫人面色更苦了,“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正说着,那边明晟拽着明微,一路疾奔过来,口中还大叫:“三伯母!三伯母!”

他这样子,把三个人都吓到了。

明晟性子温和,不像他父亲明四老爷,倒像已经过世的明三老爷,在长辈面前一直行止有度,从来没有这么大呼小叫过。

“晟哥儿?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几个孩子……”

想到这园子里还有个恶鬼,三位夫人都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010章 好了

幸好三位夫人想象的事没有发生。

明晟拉着明微进来,结结巴巴把事情一说,三个人都呆住了。

明三夫人愣愣地看着女儿,久久没说话。

这些天,女儿变得格外沉默,她不是没发现异常,只是以为吓狠了。

早在小七幼时,她与丈夫就寻遍名医,可是他们都说这是不治之症,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希望。

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三弟妹,三弟妹!”二夫人抓着她袖子的手在发抖,“你还记不记得,小七幼时,有一次偶遇钟神医。他说,小七这病看不好,因为她不是生病,而是失魂!人有三魂四魄,她魂魄不全,所以才会天生痴愚。三弟妹!”

明三夫人已是泪珠滚滚,喃喃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她抓住胸口的衣襟,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女儿从小到大,就医留下的每一个医案,她都保留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取出来细细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小七三岁时,他们遇到了名满天下的名医钟岳。他看到小七的第一眼就说,这病治不好,因为她是失魂,只有找全魂魄,才有可能恢复。

但是这说法,并没有得到验证。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明晟方才向他们描述的场景,分明就是小七有魂魄飘荡在外。

钟神医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她……她失去的魂魄回来了!

所以,小七……好了?

明三夫人猛地抓住明微的肩膀:“小七,我是谁?”

明微抬起头:“娘。”

明三夫人想想又不对,小七只是心智如幼儿,又不是不认人。心情激动之下,一时搜索枯肠,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还是明晟反应过来,对明微道:“小七,刚才你跟四哥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好。”明微便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她口齿清晰,语气与常人并无分别,这事还有什么可疑的?

当下,明三夫人抱着她大哭出声。

二夫人一面派人去给老夫人报信,一面安慰她:“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样的好事,你可别激动太过。快收收眼泪,别把孩子吓到了。”

“是啊!”四夫人也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三嫂可别伤心了。”

一旁的明湘看懵了,问明皓:“六弟,这是不是说,以后七姐不傻了?”

“好像是。”

“不知道不傻的七姐是什么样子……”

刚说完,明湘就让明晟弹了个脑崩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把那个字挂在嘴边。”

“嗷!”被哥哥训了,明湘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那边明三夫人哭完了,老夫人的口信也到了,说要过来看看明微。

哪能让长辈迁就晚辈?于是大家净面洗手,收拾收拾去见老夫人。

……

明微一进门,就被推到一位老太太面前。

她抬头细看,这明老夫人六十多岁,衣着简朴,面貌和气,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伯祖母。”她端端正正行礼,“病了这些时日,让伯祖母忧心了。”

明老夫人一看明微的样子就哭了,连声说好。

她这一哭,里里外外哭成一团,明湘明皓那几个皮孩子,也非常懂事地假装抹泪。

反倒明微这个当事人,半滴眼泪也没有,看着格格不入。

但没有人怪她。因为之前就说了,她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还没完全恢复。

满屋子哭得正伤心,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哟,这是干什么?一个个哭成这样,谁出事了?”

看见掀帘进来的男人,哭到一半的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从果盘里抓了颗果子就砸过去:“胡说什么?你老娘都这把年纪了,张口出事,也不嫌晦气!”

进门的男人三十出头,生得与明四老爷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大相径庭。明四老爷是那种斯文的俊逸,他却身材高大,半点文气也无。

男人摸了摸砸中的脑袋,咧嘴笑:“您这不是好端端的吗?瞧这中气,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指不定我都进棺材了,您老倒活成个人瑞了。”

眼看明老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与他一同进来的妇人急忙出声:“老爷!您少说两句!”又对明老夫人致歉,“母亲别跟他一般计较,他今日喝多了……”

“不能喝就少灌点黄汤!”明老夫人一时哪消得了气,指着这妇人,“你也管管他!眼看孩子都大了,像个什么样子!”

妇人一脸委屈:“母亲,他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哪管得住啊……”

眼看话题跑偏,明老夫人又要生气,二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俩的事以后再说。母亲,小七才好,可别吓到她了。”

这一提醒,明老夫人回过神来,忙拉着明微问:“小七可吓着了?别怕,伯祖母骂的是你这不成器的六叔,和你没关系。”

明微摇头:“我没事,伯祖母别担心。”

明老夫人慈爱地抱着她:“小七真乖。”

六老爷闻言一惊:“小七……好了?”

明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你才知道!行了行了,灌了黄汤就回去休息,别在这碍事。”

六老爷扯出笑来:“母亲说的哪里话?怎么说我也是小七的叔叔,她好了可是大好事,该庆祝庆祝。三嫂,你说是不是?”

明三夫人低垂着头:“多谢六叔,这事就由伯母做主吧。”

六老爷摸着下巴:“三嫂真是太客气了。依我看,咱家很久没有宴过客了,不如……哎呦!”

又一颗果子砸过来,明老夫人怒指:“小七好了,你这当叔叔的只想着借机混一顿酒喝!还不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碍眼!”

“好好好。”六老爷举手,“我走还不成?您别生气了,气坏了又算我头上。”

“滚!”

六老爷撇撇嘴,转身往外走。

“老爷!”六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老夫人皱着眉头:“还愣着干什么?这里不用你,先顾好他!”

011章 玄女

热闹过后,人三三两两散去。

明三夫人单独留下和明老夫人说话。

“伯母,刘仙姑的事,还没与您细说……”

“后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明老夫人截了她的话,淡淡道,“你费心照顾小七,这些年劳苦功高。现在小七好了,你的功劳,明家都会记着。”

明三夫人垂着头:“我是小七的母亲,照顾她本是应该,算不上什么功劳。只是上次刘仙姑做法,发现了一只厉鬼,现下……”

“慎言!”明老夫人冷声打断她的话,“老三媳妇,你嫁进来这么多年,咱家的家规不清楚吗?上次看在小七的份上,才允你请神婆进府,不是叫你沉迷鬼神的!神婆的话,你也全信?他们为着赚钱,便是三分的事,也要往十分说。何况,老四不是已经把闹鬼的地方围了吗?日后叫人别去就是。”

“伯母……”

明老夫人挥手:“时候不早,你带小七回去吧。她才好,人还有些糊涂,照顾她才是大事。”

明三夫人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再说什么:“是……”

“叫小七进来。”

“是。”

明微再次被带到明老夫人面前。

明老夫人一脸慈爱,全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搂着明微叮嘱不停:“坐了这么久,累不累?你才好,要多休息,好好吃饭。要是那几个猴儿去闹你,别理他们。伯祖母这里有许多药材,叫你娘多给你补补……”

明微一个个问题认真回答:“不累。我知道,一定好好吃饭,谢伯祖母……”

明老夫人见她乖巧,更加疼得不行。叫人开了私库,看什么好都给她拿回去。说她年纪到了,也该打扮了,以前是她病着,不好给,现下都补给她……

如此这般,明微才“病好”,就成了个小富婆。

回到余芳园,明三夫人没有带她回正房,而是先去了流景堂。

“小七,来。”

丫鬟们都被留在外面,明三夫人亲自点烛燃香。

“九天玄女……”明微看着桌上的神像,低喃。

“你竟认得?”明三夫人把线香放到她手上,说,“自你父亲去世,我们母女回到东宁,娘就供了这尊玄女娘娘。日日上香,夜夜抄经,希望玄女娘娘保佑你,一生平安。”

她打开柜子,取出厚厚一摞抄好的经书。

这些都是她一字一字抄写的,隔一段时间便焚一次,现下又积累了这许多。

“娘也没想到,你的病竟然能好。都说玄女娘娘惩奸除恶、福佑众生,果然如此。”明三夫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却又有说不清的意味。

恭恭敬敬三拜之后,她看着发呆的明微:“你也拜一拜,叩谢玄女娘娘。”

她却不知,明微发呆是因为,民间多数供奉观音菩萨、碧霞元君、妈祖等,少有供奉玄女娘娘的。

这位女仙,是杀伐之神。

明微心念电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猛然反扣住明三夫人的手:“娘,我想起来了。”

“什么?”

明微看着供桌上的玄女娘娘像:“我记得我飘了很久,忽然有一天,见到了一位女仙。她说,有人为我修得福缘,故而留我在她身边服侍。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娘在喊我,女仙推了我一把,说我福缘已成,该回去报恩了。”

明三夫人睁大眼睛,抖着嘴唇:“真是玄女娘娘?”

明微肯定地点头:“所以我才认得。”

明三夫人一下子哭出来,一边落泪一边下拜:“多谢玄女娘娘,多谢玄女娘娘……”

明三夫人这一哭,竟然止不住。

直到童嬷嬷赶来,哭倒在她怀里。

“嬷嬷,玄女娘娘显灵,是玄女娘娘显灵,让小七回来了。”明三夫人抱着童嬷嬷,泪流满面,“所有的苦都值得,这么多年,都值得……”

“好,好!都值得。”童嬷嬷亦是老泪纵横,“现在小姐好了,夫人更要好好保重自己。玄女娘娘在上,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也会得到报应的!”

说到最后一句,童嬷嬷的话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明微默默地看着她们主仆相拥落泪,抬头看向一脸沉肃的玄女像。

坏人,是谁?

……

是夜,明三夫人与明微同宿。

“娘,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与女儿头碰头,肩并肩,目光因回忆而变得格外温柔:“你爹啊,他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吧?他多才多艺,秉性温和,心地善良。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第一次?”

“嗯。那时你舅舅还在东宁苦读。纪家已经败落多年,年节不好的时候,难免支撑不住。所以,娘就给宝灵寺绣经书,补贴一些家用。有一次,娘去宝灵寺送经书,不小心摔进猎户的陷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想你爹正好经过……”

明三夫人陷入回忆,慢慢诉说着早年的往事。

“……天色已晚,他一个文弱书生,硬是背着娘走到山上求援。娘得救了,他却连名字都没留,还是旁人告诉我,他是明家的公子。”

“那,爹娘这一段姻缘,又是怎么成的呢?”

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语气中带着心酸的甜蜜:“纪家已经败落,为娘自知配不上明家公子,只当是一场偶遇。几天后,娘给舅舅添置笔墨,又遇到了他……没过多久,明家便遣了媒人上门。”

“这件婚事,你伯祖母原本不大中意。但你父亲向来乖巧,苦苦相求,纪氏虽然败落,到底家风还在,终究还是同意了。”

“小七,”明三夫人抱住女儿,“爹娘成婚八年,只留下你一个,万没想到,你爹竟然就这么去了。你要好好的,让爹在天之灵安心。这样,娘也算对得起你爹了……”

明微看着结界里的明七小姐。

虽然只剩下一魂三魄,此时又已离魂,心智更加迷糊不清,听得明三夫人这般言语,青白的脸上,却好似滚下了泪滴。

012章 了断

夜深人静。

明三夫人闭目合掌,跪在供堂中。

烛火的微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玄女娘娘的脸上,两者表情出奇地相似。

不知道过了多久,供堂的门被推开。

“今日怎么没抄经书?”一个沉敛的男声问。

明三夫人睁开眼,却没回头:“等你。”

男声顿了顿,略带嘲弄:“真是难得。”他解下外袍,抛到一旁,“我一回来,就听说小七好了。怎么回事?你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

“是啊。”明三夫人淡淡答道,听不出来说真的还是应付。

“那你等我,是想谈小七的事?”

“对。”

男人一声轻嗤:“看你这样子,是打算与我了断?”

明三夫人没回答。

“也是。”男人端起茶杯,淡声道,“你忍辱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小七吗?现在她好了,就能正常出嫁了,你何必再忍下去。”

温茶入口,化解了夜里的寒气,男人续道:“不过,你才求过我,去玄都观请仙长来收凶煞,现在就翻脸,不觉得太急了吗?”

明三夫人默了默,对着玄女低头一拜,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所以,我想与你谈一谈。”

男人搁下茶杯,嘴边浮起说不清意味的笑:“哦?”

“三个月,我最后给你三个月。”

男人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们两清。”明三夫人静静道,“这么多年,这荒唐事也该结束了。”

男人不语。

明三夫人冷笑:“你不会以为,我们这样能一辈子吧?何况,我年纪已长,不复青春,又有什么趣味?”

男人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不自控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刚刚沾到,明三夫人就撇开了。

男人轻轻一笑,收回手:“也罢。既然你要了断,我也只能成全你了。不过,条件嘛……”

“三个月!”明三夫人斩钉截铁,“这是我的底线。倘若你们不肯,我拼着鱼死网破,也不会再叫你们如愿了。”

“呵呵……”男人低笑起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

男人看着她:“你不用再陪我,甚至老六那边,我也会帮你了结。明日我便去信,让大哥请玄都观的仙长过来。至于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就好。”

这条件太过宽厚,明三夫人反而迟疑了:“只一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男人抿了口茶,随意道:“像以往那样就行了。至于是谁,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放下茶杯,起身:“好了,近期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担心老六。安心与小七相处吧。”

供堂的门推开,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明三夫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回身在神像前跪下。

“玄女娘娘,求您保佑信女,得偿所愿……”

明微睡到半夜,忽然醒过来,一摸身侧,虽有余温,人却已经不见了。

她坐起身,刚要唤多福,明三夫人正好从外面进来。

“小七醒了?”她解下外衫,抖去身上的寒气,“是起夜还是喝水?才刚三更,好了接着睡。”

明微摇摇头,问她:“娘,你去哪里了?”

明三夫人柔声道:“娘一时睡不着,去拜谢玄女娘娘。总不能你好了,就不上香了,那样玄女娘娘要生气的。”

“嗯……”

明微的手紧了紧。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感觉到另一股微弱的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母女俩再次睡下,这次一夜安眠,直到天光大亮。

……

看到摆满整张桌子的早点,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今儿怎么这么多?要喂猪么?”

素节一脸喜气:“庆祝小姐病好了呀!我们一人做了一道菜,可不就这么多了。”

“是啊是啊!”冰心夹起小巧玲珑的水晶包,放到明微碗里,“小姐吃这个,奴婢天没亮就起来了,做了好久呢!”

“原来这是冰心做的,难怪总觉得样子有点丑。”

“夫人!”冰心跺脚。

明三夫人抿嘴笑,亲自夹了一个:“好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我的,还有我的!”素节端来金丝饼献宝,“刚出锅的,可香了。奴婢刚才做的时候,闻着太香了,忍不住吃了两块……”

“小姐,”多福悄悄挪来一小碗骨汤面,“吃这个,汤熬了一晚上呢!”

童嬷嬷也来凑数,笑着指那碗小馄饨:“这碗是奴婢做的。”

这么多东西,母女俩哪吃得完?于是,一顿早餐吃得每个人肚子溜圆。

撤了碗筷,明三夫人感叹:“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童嬷嬷道:“小姐才好,日后才热闹呢!”

明三夫人摇头笑:“她也大了,能热闹多久?没等几年,就该到别人家去了。”

童嬷嬷却说:“这有何难?夫人去信与舅老爷说,将来回京城在隔壁买间宅子,仍然日日与小姐相伴。”

这话让明三夫人颇为心动。与兄长的约定,早年是无可奈何。现下小七好了,总不能翻脸不认。何况,纪氏家风正,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与兄长毗邻而居,岂不是既与亲人相伴,又能留女儿在身边?

“嬷嬷提醒我了,小七好了这件事,该写信叫大哥知晓。”说着,对明微道,“为娘去给舅舅写信,你且与多福散步消食去。”

明微颔首,与多福出了屋。

“多福。”

“在。”

“嬷嬷方才那么说,是不是我与舅舅家订了亲?”

多福道:“奴婢听嬷嬷提过一句,好像是早年与舅老爷说过这事,但是没写婚书,也没交换信物,还不作数吧?”

明微心道,这必须不作数。她虽然顶了明七小姐的身份,可到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

人生而有命星,属于她的命星在几十年后。换句话说,她在这个时代是无命之人。

既然如此,就不该与旁人有过深的纠葛,免得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现下婚事还未提及,暂且按下。她得先弄明白,明家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

“多福,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小姐要玩什么?”

明微眯起眼,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这个游戏叫做,找朋友。”

013章 生魂

“手伸出来。”

多福听话地伸出手。

明微解下她腕上的红绳结。

多福忙道:“小姐,你说这个不要摘的。”

明微淡笑:“就摘一会儿,那些好朋友怕它,戴着就找不到了。”

多福懵懵懂懂。

那天刘娘子做法,她大概猜到,小姐给的这个红绳结不是普通物件。

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直到昨天,听说小姐走失的魂魄留在玄女娘娘那里,才豁然开朗。

玄女娘娘是神仙,小姐留在玄女娘娘身边,当然沾了仙气,会这些没什么奇怪的。

明微收起红绳结:“我先帮你保管,等我们做完这个游戏,再还给你。”

“好。”多福顺从点头。

明微握住她的手,指尖聚起微弱的法力,轻轻点在她手心。

多福感到手心一麻,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个园子里,有一些好朋友,但是藏得很深,要找到并不容易。多福,你顺着这个感觉,把它们找出来。”

“感觉?”

“对,感觉。你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在哪里了。”

多福稀里糊涂,低头看自己的手。

“去吧。”明微在游廊坐下,“我在这等你。”

“哦……”多福只得转身,遵照小姐的意思,去找“好朋友”。

明微看着她离去。

这丫头是纯阳命格,正常情况下,一辈子都不会见鬼。刚才她用法力暂时封住了她的气息,使她处于阴阳之间。这样一来,她就会比常人更加敏锐。如果园子里真的藏了东西,一定会被找出来。

明微在阳光下坐定,双手交握,结成一个手印,闭目调息。

明七小姐痴愚多年,这具身体想修回她原身的法力,基本不可能。不过,好歹也是命通阴阳之体,只要修炼得法,进益之快远超旁人。

这就够了。

要知道,她是命师,天下玄士之首。

命师之所以为命师,不仅仅因为法力高深,更因为旁人不知的秘法。

哪怕法力不足,她亦有千百种手段可以弥补。

另一边,多福在园子里乱逛,满脑袋都问号。

小姐说的好朋友是什么?会藏在哪里?要怎么才能找到它们?她稀里糊涂,想回去问小姐,可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她太笨,弄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什么好朋友,多福有点丧气。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可夫人说,服侍小姐不需要聪明,只要她够忠心就行。

多福也一直这样以为。但是现在,她觉得小姐变聪明了,自己太笨,好像有点拖小姐的后腿。

不行!她要努力跟上小姐。刚才小姐说什么来着?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了。用心,感觉……

多福闭上眼,摒弃浮思,静静感受周遭。

不知不觉,她眼前产生了变化。

明明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看到许多灰色影子,影影绰绰浮现出来。

这是……一棵树。对了,是园子里那株老槐树,据说已经活了将近百年了。

还有树下面的大石头,听说是建园子的时候,从名山大川千里迢迢运回来的。

水里……水里有个花瓶,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呢?

咦,她的右手边,有个白色的人影!

多福吓得手一抖,睁开了眼睛。

刚才看到的影子全都不见了,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仿佛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多福惊魂未定,回想刚才看到的白色人影。

这好像……就是小香说的白影子?对了,小香就是在这里碰到的!

多福眼睛发直,盯着空荡荡的地面。

一个打理花木的婆子经过,奇怪地看着她:“多福姑娘在这做什么?今日不用陪着小姐?”

多福如梦初醒,问那婆子:“可有铲土的东西?”

“有。”婆子迟疑着拿出花铲,“要这个作甚?”

多福没回答,拿铲子往土里一压,挖出土来。

“多福姑娘?”婆子彻底糊涂了。

多福没理她,只管自己一铲一铲地挖土,没一会儿,铲子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多福扔掉铲子,从土里扒出一个木盒子来。

婆子惊讶:“这梳妆盒谁埋进去的?还怪好看的。”

多福拿手绢一包,转身就往廊下跑。

“姑娘!”

多福转身喊:“麻烦嬷嬷填回去,回头再谢你!”

明微听到多福疾步跑来:“小姐!小姐!”

她挑了下嘴角,睁开眼。

多福抱着那个梳妆盒,跑到她面前,一边说一边比划:“小姐,我看到了!有个白影子,跟小香说的一模一样,我挖下去,找到了这个!”

明微接过梳妆盒,微微一笑:“好,你找到了第一个好朋友。”

“第一个?”

“对,记得还有九儿她们说的话吗?可不止一个。”

多福立马点头:“小姐等等,我接着找。”

说着,回身跑走了。

明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这个丫头,比她想象中还要有天分一点。

修炼玄术者,她这样命通阴阳的算是得天独厚,另外,纯阴易于沟通,纯阳便于镇邪,都是不可多得的种子。

多福的纯阳命格还在其次,秉性单纯更是可贵。

先前自己说得那么模糊,就是想看看她需要多久能领悟,没想到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一点。

明微低头看着这个年代已久的梳妆盒,轻轻敲了敲:“通灵而蒙昧,果不其然。”

多福发现了新世界,充满干劲,几乎一寸寸找过去,很快,明微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一只古旧的笏板,一个磨损了的木鱼,还有镜子、画轴……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共同点就是古旧。

明微拿起那只木鱼。这种庙里的东西,沾了佛香,灵识会比普通物件强一点,或许已经产生了自主意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就能从它口中得知,送东西进来的是谁了。

刚刚擦去木鱼上面的浮土,忽然听到多福一声惊叫。

她听着声音在柳树那一侧,眉头一皱,便觉不好。

多福已经连滚带爬奔回来了,抓着她的袖子,抖个不停:“小姐,我又看到那只恶鬼了,好可怕……”

明微摸了摸她的头,将红绳结套回她的手上:“别怕,戴上就看不见了。”

多福自责:“都怪我,明知道那里有东西,发现有颜色,还忍不住跟过去了”

明微怔了下:“有颜色?”

“嗯。”多福点头:“不知道是红还是黄……就是有颜色。”

明微皱着眉,看向那一处。

阴阳的世界,应该只有黑白灰才对,有颜色的要么是妖灵,要么是生魂。妖灵与凶物一般不相容,难道那凶物身上有生魂?

014章 清扫

“有意思。”明微喃喃。

多福不懂:“小姐,哪里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

生魂能够喂养凶物,使之更加凶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用这种方法来害明三夫人母女?这凶物要是养成了,这个园子里,一个人也别想活。

“多福,拿个东西,把这些装起来。”明微指了指面前堆的小玩意儿。

“好。”

明微抬起眼帘,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

草木抽芽,百花待放,春光越来越明媚了。

“去跟母亲说,这园子要扫一扫。”她慢慢道,“春回大地,万物生长,把脏东西都扫掉,才有更好的将来。”

……

明府西院。

当年明相爷名满天下,东宁明府亦建得阔朗。

之后两房分家,东边归了长房,西边归了二房。

西院的主院落,原是明三老爷的。后来,明三老爷死于乞胡,明三夫人带着女儿回到故居,便让出主院落,住进了余芳园。

明三老爷身死,又没留下男丁,二房这一支便要明四老爷继承。明三夫人这么做,可说是相当识趣了。

明四夫人也感念这一点,凡事都以余芳园为先。

在外人看来,当真是一家和睦。

巳正,四夫人处理完家务,回到正房,就见四老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喝茶。

那茶也不知道泡了几遍,早就已经淡而无味,他也不叫人换,就那样一口一口当成酒喝。

四夫人没料到他这个点会在,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老爷怎么了?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四老爷“嗯”了一声,木着脸不说话。

四夫人看他这样子有些怕,没敢搭腔,便打算去厨房看看。

谁知,她刚一起身,四老爷就叫住她了:“小七好了是怎么回事?她天生痴傻,看了那么多名医都说治不好,怎么突然好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四夫人有点糊涂。

要说四夫人的日子,比起留在东宁的几个妯娌,那是相当舒心了。

二夫人与二老爷不合,这么多年也就是为了儿女勉强过着。六老爷是个贪花好酒的,六夫人性子又软弱,糟心事一堆又一堆。

四老爷脾气是不好,但在家中多有克制。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三个儿女全是四夫人所出。

要说不如意,大概就是两人并不交心。

十八年夫妻,儿子都十七了,四夫人到今天还觉得,根本摸不着丈夫的心思。明明夜夜睡在一处,却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意难平。可回头想想二夫人与六夫人,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四夫人回道:“老爷可记得,当初钟神医曾经说过,小七的痴愚之症,起因是失魂?”

四老爷点点头:“当年三哥还请人给小七招过魂,根本没用。”

“怕是请的人不行。”四夫人将明微所说一五一十道来,“……便是如此了。”

明四老爷又灌了一口茶,却不说话。

四夫人心里打鼓,不知道哪里让丈夫不高兴了。

“老爷……”

刚唤一句,就被四老爷截断了:“这些话,都是小七自己说的?”

四夫人莫名其妙:“自然是她说的,旁人哪里晓得她的魂魄去了何处?”

“你看她,真的一点也不傻了?”

四夫人点头:“不止不傻,我瞧着比家里那几个猴儿还强一些。”顿了下,又道,“对了,小七回魂的事,今早又有说法。”

“什么说法?”

“说是三嫂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小七的魂魄被玄女娘娘留下服侍,三嫂心诚则灵,玄女娘娘便将她送回来了。”

四老爷手中茶杯一顿,怫然不悦:“什么玄女娘娘?装神弄鬼!”

四夫人一惊,知道丈夫厌恶鬼神之事,忙道:“那孩子是这么说的,并没人当真。或许是三嫂怕外人议论,才想了这么个由头。”

“哼!”四老爷拂袖而起,“胡言乱语!你少跟着掺和,近期别往余芳园去,也管好孩子。”

四夫人垂下头:“知道了。”见四老爷大步跨出门,忙追着问,“老爷,该用午饭了,您还回来吗?”

四老爷头也没回:“不回了,你们自己用吧!”

四夫人无声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每回都是这样。他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从来不与她分享。

四夫人心中浮起苦意,但很快压下去了。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丈夫虽然不亲近她,可还算敬重,外边的事她管不着,家里却是她说了算。还有孩子,长子优秀听话,女儿幼子乖巧可爱。

她该知足了。

四夫人满怀心事,转身回屋,却见身边的管事嬷嬷急急而来:“夫人!余芳园那边……”

刚踏出院子的四老爷,身后传来四夫人的急唤。

“老爷!老爷!”

他看着疾步走来的四夫人,心中更加厌烦,口气就不怎么好:“不是说了你们自己用饭吗?”

“不是的,老爷!”四夫人忙道,“刚才余嬷嬷来报,余芳园那边在清扫园子……”

“她们扫就扫,管那么多干什么?”

四夫人补上后半句话:“……小七想拆了那道墙。”

“什么?”明四老爷面色一变,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扭头往余芳园去了。

四夫人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过去,正好明晟回来:“娘?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爹这是去哪?”

四夫人看着已经跟丈夫差不多高的儿子,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小七要拆你爹围的墙,你爹生气了,现在赶去余芳园……”

明晟一惊,马上追上去。

“晟儿!”四夫人喊,“别跟你爹硬扛……”

“知道了!”

明晟紧赶慢赶,也没在四老爷进余芳园前拦住他。

余芳园里,那些健壮的仆妇,正听从明微的要求,将那面墙推倒。

这墙建得薄,明四老爷赶到时,已经叫她们推了大半。

“住手!”他怒发冲冠,大步走到明三夫人跟前,“这是干什么?先前说有鬼,我才让人围了,现下又要推倒?”

015章 交锋

明三夫人刚要开口,身后已传来声音:“四叔。”

明四老爷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长廊那边慢慢走来一个少女。

这个侄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子,四老爷记得很清楚。

明三夫人堪称绝色,明七小姐与她像了七八成,单说容貌,家中没一个女儿及得上她。只是她生而痴愚,平日总是木木呆呆的,便是打理得再光鲜,也还是像个木头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失了这份神韵,明三夫人十分的颜色,到她身上只留得五分,也就没那么动人了。

可眼前这个明七小姐……

仪态说不上多优雅,姿容也谈不上多柔美,甚至显得过于随意懒散了,但,整个人好像活了一般,生动起来。

明四老爷这才发现,这个侄女五官虽然像寡嫂多一些,眉峰轮廓实际上更似兄长。

他与兄长一模一样,自然也就像他。

对着这样一张脸,他满腔怒火,被浇熄了一半。

明微走到四老爷面前,低身行过礼,然后说:“是我叫她们推的。”

明四老爷回过神,皱眉:“听说你病好了,这本是桩喜事。这些年,因你有病在身,女儿家该学的功课都没学,正该抓紧时间学着,何故来管这些闲事?”

明微一笑:“我叫她们推了,是因为这墙没用。”

四老爷听得生气:“你懂什么?是你们余芳园自己先闹出来说有鬼,既如此,隔了岂不省心?”

明微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明微道:“要是侄女说懂,四叔信吗?”

四老爷一顿,看着她露出审视的表情来。

明微继续道:“想必四叔已经听说了,我之所以能好,是因为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玄女娘娘。而我遗失在外的魂魄,一直跟在玄女娘娘身边服侍,这些事自然就懂了。”

见四老爷眉头一拧,她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四叔想说这世上并无鬼神吗?”

明四老爷被她截了话,气势便有些不足:“什么神啊鬼的,你是个闺阁小姐,不该管这些事。”

“那谁该管这些事呢?”明微仰头看着四老爷,面带微笑,神态从容,“四叔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母亲与我都牢记在心。可眼下我们母女就快被人逼死了,四叔也做不了什么呢!”

明四老爷先是一怔,再是大怒:“什么逼死?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信口雌黄、耸人听闻!”

明微笑而不答,回头对明三夫人道:“娘,太阳这么大,请四叔到里边喝杯茶吧。”

明三夫人颔首:“也好。”转头吩咐童嬷嬷,“叫她们先歇歇,下午再干不迟。”

童嬷嬷应是,遣散了众仆,又叫素节和冰心去准备茶点。

明晟终于赶到了:“爹!”

看看他爹,再看看明三夫人和明微,喉咙里滚着几句话,又咽了回去。

气氛有点怪……

突然不敢说话了。

“四哥也来了。”明微神情如常,“那就一起喝杯茶吧。”

明四老爷神情数变,终于还是甩袖哼了声:“我就听听,你能说什么!”

……

余芳园待客的小厅里,明三夫人一边亲自给他们父子斟茶,一边道:“快中午了,你们先用些茶点,可别饿着了。”

明晟不敢受,站着等她斟完,才重新坐下。

四老爷哪有心思用什么茶点,从头到尾,虎视眈眈盯着明微,一定要她给个交代的架势。

明微转头道:“娘,中午我想吃八宝鸭,您到厨房看一看吧?”

这么明晃晃地支开明三夫人,四老爷冷笑一声。

明三夫人眉头一拧,本想拒绝。触到明微恳求的目光,略一犹豫,点点头:“好。”

虽然才过了一天,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女儿和以前不一样了。方才明四老爷那般生气,小七在他面前也没有半点势弱。

这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

既如此,就信她吧。

明三夫人一走,屋里只剩三个人。

四老爷仍然浑身笼罩着寒意,冷着脸坐在那里。

明晟有点不安,先给明微递眼色,又紧张地盯着父亲。

偏偏明微全无反应,只慢吞吞地喝茶。

茶水都喝过三遍了,还不见她开口,明四老爷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莞尔一笑:“我还道四叔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呢!”

四老爷冷冷道:“别以为你是小辈,就可以胡闹。你忽然好了这事,还说不清!谁知道真是你遗失的魂魄回来了,还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身躯!”

明微讶然挑眉。

四老爷神色变冷:“怎么,我说对了?”

明微不慌不忙:“四叔误会了,侄女只是奇怪,您不是不信鬼神吗?”

“你……”

明微马上续道:“好了,还是先说正事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好留四叔用饭,拖久了饿着四叔可不好。”

“……”四老爷脸色更阴了。到底是谁一直拖着?活像他不肯说正事似的!

没等他摆脸色,明微就接下去了:“四叔想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说,我们母女要被人逼死了吗?”

“哼!”

明微淡笑:“这不是明摆着吗?那么只凶煞,明晃晃地搁在余芳园里,家里又不肯去请玄士,不是要我们母女死吗?”

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来,结果还是这事!

明四老爷沉着脸,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请不请玄士,自有你二伯决定。围了那墙,也是为你们母女考虑,不要纠缠不清!”

明微看着他笑。

明四老爷被她笑得有点别扭:“怎么,你还有歪理?”

“四叔误会了。”明微轻声说,“侄女只是发现,四叔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深信不疑。看来是我误会了四叔,真是对不住。”

明四老爷一听就怒了:“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就信了?”

“没有吗?”明微惊讶抬眉,随即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放到桌上。

这是个很寻常的纸包,只是里头透出一点红色。

明四老爷猛地站起来,指着明微,气得不行:“你……简直乱来!”说着一把将纸包抓起,起身便要出去。

身后传来声音:“四叔是想将朱砂填回去?不必了,其实我没将朱砂挖出来,这是刚刚让童嬷嬷准备的。”

明四老爷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016章 不是

小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明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气氛不对,不好开口。

只有明微,没事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倒茶,慢吞吞地喝着。

直到喝完,她搁下茶杯:“四叔,现在您还要说,自己不信鬼神吗?”

明四老爷的表情晦暗不明。

许久,他回身:“晟儿,你出去。”

明晟迟疑着没动。

四老爷没好气:“怎么,你还担心我打她不成?”

明晟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这个爹,指着人鼻子骂得狗血淋头那是有的,打人好像没有过。就刚才这情形,骂人的话小七未必会输……不过,万一气狠了呢?还是在外面守着比较安全。

于是他欣然站起:“孩儿就在外面,爹您有事就喊一声。”

四老爷:“……”

这儿子到底是他生的还是老三生的?

屋里只剩两人。

明微含笑:“四叔,请坐。”

四老爷哼了声,回去坐下。

明微重新给他倒茶:“侄女病了多年,这几天才清醒过来,许多事还稀里糊涂的,刚才若有冒犯,还望四叔不要见怪。”

四老爷嘴角抽了抽。

来之前,他没把明微当回事,以为她是小孩胡闹,这才落了下风。现下见她行事条理分明,脑子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这个傻了十五年的侄女,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知道自己没规矩就好。”他说,“你先前病着,年纪又小,不清楚家中事,也是情有可原。这般与长辈语言争锋,不止传出去让人笑话,也坏了家中的规矩。”

明微点点头,很受教的样子:“四叔教训得是。侄女自幼没有父亲教导,您与父亲原是一样的,这份情我与母亲都会牢记。”

她这么说,四老爷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与她解释:“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家规,明家禁言玄道巫蛊,这是祖训,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要做到。”

明微含笑低头:“是。”

“至于园子里那只……”他顿了一下,“你二伯已经写信去京城了,你就不要胡闹了。”

明微笑着摇头。

四老爷不禁皱眉:“我已经与你说明缘由,你还不听?”

明微道:“四叔误会了,侄女并不是不听,而是想说,我并没有胡闹。”

四老爷面色一沉:“你还要推墙?”

明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掂起那包朱砂,看似随意地问:“四叔,朱砂灼魂,这阵法是谁教您的?”

“是……”明四老爷一顿,警惕地看向她。

明微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这阵法过于粗陋,若是凶物没那么凶,倒是合用,可凶物太凶了,反而会激怒它。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四叔,您这灼魂阵一摆,这只凶物恐怕会提前破困而出。”

这些话,可像不懂的人说的。

四老爷终于正眼看这个侄女,对她说的话,也信了几分。

也许真是玄女娘娘显灵,送她回来的?不然,怎么说得出灼魂阵的名字?

心中思度良久,四老爷终于开口问:“那你想怎么做?”

明微漫不经心:“我现下刚刚回魂,肉身没有法力,收不了它。不过,困住它还是不难的,您放心。”

放心?能放心才有鬼!

又听明微继续道:“说起来,这只凶物怪得很,身上似乎有什么……”

四老爷正竖着耳朵听,见她不讲了,便问:“有什么?”

明微一笑:“我现下还看不出来,只觉得不对劲。”

四老爷没好气,这是逗他玩!

“您那个灼魂阵,也不是不能用。”明微又绕回来,“只需要添加一些东西,就能既牵制住那只凶物,又不叫它破阵而出。”

四老爷知道,话题已经被她牵着走了,可这事他太好奇了,忍不住顺着问:“你要添加什么?”

“一时说不清。”明微注视着他,“接下来几日,我会对灼魂阵进行添改,四叔若是担心,不如过来看着?”

四老爷也回视她。

叔侄二人,目光都带着试探。

“好啊。”四老爷终于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要是你还胡来,我这个当叔叔的可不会纵容你。”

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明微起身相送:“四叔走好。”

门外,多福扒着门缝听屋里的动静。

她八岁就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从没离开过。虽说现在小姐好了,可她还是不放心。

后来明晟出来,也跟她一样趴着听。

屋里两人坐得远,说话声音也小,听得模模糊糊,就不知道四老爷要走。

四老爷一开门,这两人没收住力,不由自主往屋里跌。

撞了个正着。

四老爷见明晟这样,怒气上头,指着他:“你多少岁了?像个什么样子!”

明晟自知犯错,缩着头跟个鹌鹑似的。

四老爷气得一甩袖,跨出门就走。

明三夫人也没走远,一直等在不远处,此时笑着迎上前:“四叔。”

四老爷勉强说了句:“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三嫂随意。”

明三夫人诧异。这就走了?

另一边,多福已经迫不及待进屋去了。

“小姐!您没事吧?”

明微“唔”了一声,喝了口茶。

多福上看下看,自家小姐都好好的,才松了气:“没事就好。”

看她这样,明微莞尔一笑。

随即收住笑容,自言自语:“不是他啊!”

多福听不懂:“小姐,什么不是他?”

明微没解释,说:“我饿了。”

“哦。”多福马上被拉走注意力,“午饭已经好啦,小姐去用饭吧?”

“嗯。”

明微一边往外,一边在心里想。

作妖的人不是这个明四老爷。

如果是他的话,哪会这么简单被她几句话拿住?

真正凶狠的人,不会放在脸上。

他们甚至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

因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失去父亲庇护的弱女子。

在这个俗世,一个家庭失去男人,就失去了跟别人同等对话的资格。男人们是支柱,是家主,只有他们,才拥有完整的作为人的权利。

还有,她确信自己没有弄错。

这个明四老爷身上的气,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却和第二次不同。

017章 母亲

午歇过后,明微缓步踏入流景堂。

“娘。”

明三夫人正在叠纸元宝,这是供给玄女娘娘的。

看到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来。”

明微走过去,在母亲手把手的教学下,跟着叠纸元宝。

“你没好的时候,娘每天晚上都会过来这里抄经,从不落下。”

明微笑:“以后我来抄吧。”

明三夫人就问:“你会写字么?”

明微点头:“玄女娘娘什么都教过。”

明三夫人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悲伤:“你现在这样,真是娘梦寐以求的样子,再好没有了。”

“真的?”明微捏好一个纸元宝,放到一旁。

明三夫人低下头,一边叠一边说:“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难免有寂寞的时候。每每觉得坚持不下去,为娘就会想,我的小七,如果病好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爹那么聪明,她一定也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

明三夫人说着,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明微伸手过去,拥住她:“娘,别伤心。以后,您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明三夫人抹掉眼泪,却笑着说:“不,小七,你是什么样子,娘就喜欢什么样子。”

明微默了默,轻声道:“我……怕吓坏了您。”

“还有什么,比过去更悲惨?这样已经很好了,为娘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好。”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脸,“所以,你不要担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说完,她笑了笑,继续低头叠元宝。

明微静静地看着她。

她自幼丧母,记事起就跟着师父。

也曾问过师父,娘是什么样子的。

师父只说,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明微也想象过很多回,如果娘活着是什么样子。会给她做衣裳,会在她赖床的时候叫她起来,会在她练功受伤的时候心疼得无以复加……

然而这些都是想象。

现在,她见到了明三夫人。

终于知道了,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

尽管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明七小姐,可还是想……将这样的爱据为己有。

所以,那些打扰她们的人,通通都要清扫干净。

明微继续叠元宝:“娘,四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道:“你四叔啊,其实人挺好的。别看他嘴里骂得凶,其实待我们不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的营生,都是你四叔打理的。早年你爹置下的铺子、田地,每年的租金都按时送到娘的手里。但凡有好的东西,也都先送到余芳园来……”

“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了?”

明三夫人目光闪了闪:“至少你几个叔伯里,他是最好的。”

明微点了点头。

她听出了言下之意。

另外几个叔伯,果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娘,我听他们说,当年我们从京城回来,余芳园也闹过鬼?”

明三夫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后来怎么样了?”

明三夫人淡淡笑了笑:“后来就没闹鬼了。”

“突然就不闹鬼了?”

“嗯。可能是咱们园子风水好,那点阴气就散了吧!”

明微不再问了。

母女俩慢慢说着话,直到叠完元宝,外面有人小声说话。

“……八姐,娘才说过让我们不要乱跑……”

“哎呀,你回去不要说,娘怎么会知道?”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闭嘴!”

“哦……”

明三夫人看过去,瞧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了:“是阿湘和昆哥儿吗?”

“哎呀,被发现了!”这是九公子明昆的声音。

紧接着被明湘拍了脑袋:“都怪你,说话那么大声!”

明昆扁着嘴不敢说话。

“阿湘!”明三夫人嗔怪,“不要欺负弟弟,进来吃点心。”

过了会儿,八小姐明湘带着九岁的明昆,一脸不好意思地蹭进来。

“三伯母……”

明三夫人打开果脯盒子:“你们俩倒是有口福,知道伯母这蜜饯刚开坛。来,尝尝。”

明湘眼睛都亮了。

明家谁不知道,三夫人视女如命,因七小姐爱甜食,特意从南边请了蜜饯师父。南边可是楚国,齐楚划江而治,彼此敌视,来往少之又少,南国风味可不容易尝到。

“嗯嗯,好吃!”

明三夫人倒了两杯茶,柔声道:“可别吃多了,不然晚上吃不下饭,你娘就知道了。”

明湘对她甜甜一笑,一副乖巧样:“好,谢谢三伯母。”

明三夫人回身对明微道:“娘先回去歇着了,你带弟弟妹妹玩一会儿。不要淘气,别离水太近,知道吗?”

“知道了,娘。”

明三夫人收好纸元宝,便出了流景堂。

屋里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明微还是那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任由明湘和明昆吃得香甜。

最后明湘忍不住了:“七姐,你不是很爱吃蜜饯吗?”

明微笑:“你们吃,我每天都吃得着。”

“哦……”

明湘灌了一大口茶,盯着她看。

她跟这个七姐来往很少。因为有病,总是被保护着,有点什么,大人们就紧张。明湘不是会小心翼翼陪着玩的人,当然不爱来。

现在这个七姐,就更陌生了。

她不再像个稚儿童言童语,反倒如同大人一般,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看着一个孩子……

“七姐,你真的好了吗?”

明微摊开手:“你看呢?”

明湘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真好了。四哥说,之前我爹气势汹汹跑过来,就是跟你说了些话,回去半点事也没有了。七姐,你好厉害,我爹发火,我娘都得想办法躲。”

明微失笑:“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是啊!”明湘抽出手帕擦沾了糖霜的手,“我爹的脾气可大了,敢在他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简直就是勇士。”

明微觉得有趣:“四叔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反正他也听不着。”明湘兴致勃勃地问,“七姐,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对付我爹?他总是把我训得狗血淋头,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要面子的吗?”

明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可以,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明湘高兴,“只要我做得到。”

明微顿了下:“你知道,我病才好,家里许多事不清楚。你陪我聊聊,说说家里的事,我就告诉你怎么对付你爹,怎么样?”

“好,成交!”明湘对她伸出手。

这是要……

明微笑了,与她一击掌:“说定了。”

018章 前事

天气暖和起来很快,几天的功夫,阳光就已经带了热度。

余芳园的花草,也有不少结出了花苞。

明微干脆带着两小只到外头赏景去。

多福捧来果酒,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说:“夫人吩咐了,只能喝一杯。”

明湘欢呼一声,端起琉璃杯。

红色的酒液,装在琉璃杯里特别好看。

“好甜啊!”九公子明昆喝了一大口。

果酒的酒味很淡,还加了蜜,本来就是给孩子们喝的。

明微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甜得发腻,她不太适应。

她出生的年代,已经是北齐最动乱的时候了。

北齐国祚只有百年,太祖之后是文帝,文帝驾崩便是前废帝,然后灵帝,接着后废帝,随后的二十七年间,历经五帝,到末帝五年,由北胡入侵彻底终结这个朝代。

前前后后,在位超过十年的,只有三个皇帝:太祖、文帝、灵帝。

她就是在那最混乱的二十七年间出生的。

那时已经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明微最初的记忆,就是跟着师父,流浪江湖。

师父当然不会让她饿肚子,只是那样一个时代,稳定是一种奢求。

有时候,他们是王侯的座上宾,钟鼓馔玉不足贵。而艰难的时候,睡野地吃干粮都是常事。

这让明微对于美食有一种理性的冷静。

她当然喜欢美食,但绝对不让自己沉迷。

“三伯母真是太好了!不像我娘,总是管我们管得死死的。”明湘说。

明微笑:“如果变成你娘,说不定管你管得更严。”

“不可能!”明湘挥挥手,“家里三伯母最好了。二伯母总是很严肃,把六弟管得都不敢大声说话。至于六婶娘嘛……”她撇撇嘴,“管六叔屋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她忙的了。”

“哦?六叔屋里有很多事吗?”

“怎么不多?七姐我跟你说……”明湘兴致勃勃。

明家女孩子不少,可大都是京城两位老爷生的。留在东宁的,除了二老爷已经出嫁的长女,就只有她们了。之前明微病着,明湘在家中并无玩伴,现下终于有了同龄的女孩子可以交流。

“咱们家六叔最风流了,屋里莺莺燕燕多了。而且啊,他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听说连美貌小寡妇都要招惹……”

“八姐!”明昆突然抬头说,“娘说过,你一个女孩子,嘴不要这么碎,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突然被幼弟训了,明湘瞪眼。

明微忍笑,一本正经:“嗯,四婶娘说的对,八妹以后不要说了,让别人听到就不好了。不过,咱们是姐妹,悄悄说就算了。”

明湘脸上阴转睛:“这不是七姐不知道吗?我也只说这一回。”

说着又叹气:“咱家的姐妹,全在京城呢!平时也没个人玩耍。七姐,你现在好了,以后我出门玩带上你?祈东郡王家的桃花林可好看,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赏花帖了。”

明微的手指轻轻拂过琉璃杯:“祈东郡王?”

“哦,七姐不知道。祈东郡王是今上的侄子,封地就在我们这,他有两个女儿,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平时和我关系挺好的。”

明微记得祈东郡王这个人。

他是太祖次子秦王之子。

元康二十七年,本朝发生了一件人伦悲剧。

太祖三位年长的儿子,太子、秦王、晋王互斗,终致三败俱伤。太子身死,秦王死于流放途中,晋王自尽。

太祖一下子失去三个儿子,悲痛欲绝,只撑了一年就去了。

而后赵王登位,便是今上。

今上仁义,厚待兄长后人,除了绝嗣的思怀太子,秦王、晋王的子女,都封了郡王与郡主。

这个祈东郡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几年后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

此事她是从前人笔记中看到的,写得语焉不详。

不过,一个郡王能被夺去封号,多半是大逆之事。

明家和祈东郡王关系很好么?倒是没见过记述。不过,也有可能是明氏后人不争气,不值得记述。

眼看日头西斜,明湘不敢再留下去,赶紧带弟弟溜回去。

而明微,去柳树那边看了看。

“小姐,这墙拆了,以后怎么办啊?”多福担忧地问。

明微笑笑,拿起一根树枝,围着这株柳树画了一个圈。

“不要进这个圈,就不会出事。”

其实,这墙拆不拆,一点影响也没有。改阵很容易,不过挪几个方位而已。

她要拆墙,只是想试探明四老爷。

现在看起来,四老爷身上有异,却并非主谋。

嗯,要另外想办法,把主谋引出来了……

……

明湘才提过祈东郡王,第二天,四夫人就为这个事来了。

明微进屋,正好听她说到:“……伯母那天提过,说是小七病好了,该出去走走了,郡王府的赏花宴是个好机会。谁料到会出这个事,明湘也不好去了。”

“娘,四婶娘。”明微出声招呼,又对规规矩矩装淑女的明湘点点头。

明湘一下子精神了,招手:“七姐,我们到外面坐一坐。”

说着,率先到外头去了。

明微跟过去,还没开口,明湘就苦着脸说:“亏我期待了那么久,现在可好,去不了郡王府了。”

“为什么?”明微问,尽责地当一个听众。

明湘长叹:“因为来了个要命的人。”

“嗯?”

“博陵侯听说过吗?”

明微想了想:“好像是……明成公主的驸马?”

“那是上一代的事啦!”明湘说,“现任博陵侯,是明成公主的长子。”

“哦……”

明成公主,是太祖的长女,早年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过不少功劳,可说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的驸马是博陵侯杨望,同样也是一员虎将。

可惜他们的后人没有成器的,并没有值得记述的人物。后世记得明成公主,多半是因为那间传承至灭国的明成书院。

“什么要命的人呀?”

“就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在京城很有名的呢!”

明湘语气是抱怨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明微好笑:“哦?他怎么有名了?”

019章 公子

明成公主与博陵侯杨望,是一对神仙眷侣。

太祖起兵之前,是一名军侯,膝下子女,明成公主最长。她自幼跟随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年仅十三岁,便随父出征,功劳赫赫。

博陵侯杨望亦在太祖麾下效命,多年同袍,终成眷属。

明微那个时代,还有人专门编了一折戏,唱他们的故事。

这位明成公主在战场上凶悍,私下却是个淡泊名利的人。

本朝立国,太祖曾有意封其为国公主,明成公主却不愿意。后来与博陵侯杨望卸甲归田,便不再参与朝事,转而治学,建了一间女子书院。

由此开始,京城有了女子向学的传统。

明微对这位公主很敬重,虽然北齐延续不长,女子到底没能挣脱出牢笼,但是百年间,有不少女子受益,已是无量功德。

“明成公主与驸马在三年前故去了。现在的博陵侯是他们的长子,这位三公子呢,要叫他一声伯父。”

明湘说起京城的事,如数家珍。

“他倒是挺可怜的,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意外。出生没多久,母亲也抑郁而终。幸好有明成公主这个祖母在,没吃什么苦。听说,公主和驸马在的时候,宠他宠得不得了。所以,性子就养得有点乖张……”

“哦。”明微点点头。一个宠坏的公子哥,懂了。

“他出名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就是他的乖张,明成公主怜惜他,今上敬重长姐,对他也是十分宠爱。就算皇子,在他面前都得退让三分。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谁惹到他就会倒霉。而且还爱享乐,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最爱美酒美人……”

看到明湘闪烁的目光,明微懂了:“四婶娘说,你也不能去了,是因为这个?”

明湘点点头:“嗯。听说这位杨公子很荒唐,要是中他的意,也不管是谁家姑娘。就算没干出过分的事,让他调戏两句,总归对名声不好。所以,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避着他走。”

这还真是……荒唐。

“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他的克妻命。”

明微挑眉:“克死几个了?”

明湘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想了想,“确切地说,应该是刑克六亲。父母早亡,兄弟没有,妻子嘛……反正连未婚妻都让他克死了,现在也没人敢嫁他。”

“据说第一个是娃娃亲,那家小姐都没长大就夭折了。第二个是他十岁上定下的,也是没两年就病死了。到第三个,那家姑娘要死要活当姑子去,都快跑上山了,结果姑子没当成,一脚摔死了……”

明湘说得绘声绘色,明微忍不住笑:“你倒知道得挺多。”

“这些事,谁不知道?我前年去京城的时候,听得耳朵都长茧啦!”

明微心想,世人多有牵强附会,不知道这位杨公子的克妻命到底是真的还是传的。

“还有第三个原因,七姐你猜是什么?”明湘冲她眨眼。

明微摇头:“猜不出来,是什么?”

明湘嘿嘿笑,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很好看,连宫里的妃子都没几个比得上。所以,今上才会对他一忍再忍,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嘛!”

见她眼睛发亮,似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你想去看看?”

明湘的脸垮下来,挠柱子:“娘不让我去。”

明微道:“这位杨三公子要真的这么荒唐,确实不好去。为了看一眼,坏了名声不值得。”

明湘不是她,将来总要嫁人的,万一影响说亲就不好了。

“我知道!”明湘继续挠柱子,一脸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到底长什么样。听说他母亲和裴贵妃是姐妹,他肖母,所以长得跟裴贵妃很像。裴贵妃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裴贵妃?明微倒是记得。她是文帝最爱的女子,就连死了,都要与她同棺而葬。

当然,这肯定没成。

有元后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让贵妃与皇帝同棺?这时候的北齐,还没坏了规矩。

“忍忍吧!”明微只能这样安慰她,“四婶娘不愿意,你也见不着。”

明湘只能哼哼唧唧揉脸,结果被四夫人听见,从里面斥了一句:“安静些,别像个猴儿!”

四夫人说完这事就回去了。

她来这一趟,也是向明三夫人解释一下。

以前,明七小姐有那个病,只能藏在深宅里。现下明微好了,总要叫她出门见人。

明三夫人其实不在意。她已决定将女儿嫁回娘家,明微出不出门没什么要紧的。

明微也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这座宅子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随后几天,明四老爷又来了几次。

他倒是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站在一旁看。

明微由着他看,正好分辨一下,四老爷到底是自己懂,还是有人指点。

第一回来看,明四老爷似有困惑,第二回又仔细看了许久。

之后,他就不来了。

明微笑笑,看来懂的另有其人。

那人知道她懂,会不会出手呢?

明微没等到那人出手,就先等来了明湘。

“七姐,七姐!”

看到鬼鬼祟祟出现在余芳园的明湘,明微奇了:“你这是干什么?”

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的样子。

“嘘!”明湘把她拉下来,躲到花丛后,小声咬耳朵,“我要出门,你要不要一起?”

明微瞧她这样,灵光一闪:“你不会是想偷偷去看那位杨公子吧?”

“哈哈!”被她看穿,明湘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偷偷看一眼,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就不会坏名声啦!”

“……”

“你要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明微觉得还是要多问几句:“你一个人去?打算到哪里看?会不会被人发现?”

明湘道:“他今天就到东宁了!知府带了士绅去迎接,我爹、二伯也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接人,到附近偷偷看一眼就行。六弟跟我一起,已经在外面等了。”

“……”明微有点头疼。她到底是怎么说服明皓的?他不是老被明湘欺负么?

“七姐!跟你好才叫你的,就算你不去,也不能揭穿我!”明湘见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赶紧声明。

“放心。”明微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吧。”

免得这两个孩子闹出事来。

020章 茶寮

两人偷偷避开仆妇,溜出余芳园,到后门和明皓会合。

明皓看到明微,下巴差点掉了,质问明湘:“你怎么把七姐带出来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湘满不在乎:“七姐病都好了,能出什么事?”

“可是……”

“好啦好啦!你别啰嗦,出了事我负责!”明湘拍胸脯。

明皓不情不愿:“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行吧!”明皓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明微跟着他们俩,绕过园子,穿过夹道,最后在一处低矮的墙边停下。

明皓不知道从哪个墙洞里掏出几块砖头,一块块垒起来。

他刚要爬上去,就被明湘一把扯下:“让七姐先上去,咱们在下面推一把。”

“哦……”

明皓便要下来,被明微制止了:“不用,你们先上,我可以的。”

“这要翻墙呢!”明湘不太相信地看着她。

“放心。”

大概是她太笃定了,两个小的没坚持。

他们应翻墙惯了,明皓先上去,扯了把明湘,两人顺利上了墙头,然后齐齐看着明微。

明微伸手试了试墙头的高度,又踩了踩砖头。

“你们让开些。”

探过身来准备拉她的两只对视一眼,迟疑着往旁边挪了挪。

然后,就看到她一蹬砖头,跃起的过程中,手掌在墙体上借了把力,人已经坐上去了。

明湘和明皓一起瞪眼。

“走吧。”明微在墙头转了个身,从另一边跃下。

从始至终,连裙摆都没飘起来。

明皓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七姐好像爬得比我们还顺溜?”

明湘哪里知道?她比明皓还懵呢!

要知道,她的翻墙技术,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这个七姐,不是一直关在园子里吗?连阳光都不怎么见,居然会翻墙?

“怎么了?”明微回身看他们。

“没什么……”两个小的默默下了墙头。

“你们说的地方,离家远不远?有车马吗?还是靠两条腿走?”

明皓挠了挠头:“不远。这条巷子外面,有家租驴车的,每次我们出去,就租他们家的驴车。”

“……”敢情这对你们俩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

“那就走吧。快去快回,免得被人发现了。”

……

驴车一摇三晃,载着明家三个孩子往城外驶去。

大约离城三里,有一座长亭,是东宁人送别亲友之地。

此时,长亭里已经聚了许多士绅,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

明湘远远瞧见,二伯与父亲带着兄长站在人群中,便戳了戳明皓:“咱们别过去了,到路边歇着吧。”

明皓也怕被自个儿爹看见,到时候逃不了一顿打,就让赶驴车的停到茶寮旁。

“七姐,我们去喝茶。”明湘说。

明微跟着她进了茶寮,见她熟门熟路地要了个雅座。

茶寮建在这里,便是供人送别友人迎接亲朋暂歇的,地方倒是大,档次却说不上高。雅座也只是用竹帘子隔开,甚是简陋。

坐下没多久,临座也来人了,却是几个踏青的书生。

“今日怎么人这么多?都快满座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书生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抱怨。

他一名同伴调侃:“赵兄,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瞧那边,就知道不寻常了。”

那赵书生伸着脖子,往他所指之处看去,吃惊:“那是府台大人?还有诸位士绅……他们聚在此处,莫非迎接什么人?”

“哈哈!”另一名书生笑起来,“赵兄这是才知道?我们特意绕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这个啊!方才我们还在说呢,你竟没听到?”

“赵兄哪里听得到?”先前那位促狭地说,“他啊,这几天为了岁考熬夜苦读,就差没悬梁刺骨了,要不是我们强拖出来,只怕此刻还在读书。”

几人笑闹一阵,终于说到正题。

赵书生问:“府台大人亲迎,却不知迎的何人?”

他的同伴一甩折扇,笑眯眯道:“这个人可了不得。十八岁打马游街,二十一外放为县令,屡破奇案,人称青天。二十七任知府,二十八……”

“不用说了!”赵书生大叫一声,激动极了,“是蒋文峰?巡案御史蒋文峰?!蒋大人居然来东宁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隔座,明微听得诧异。

蒋文峰吗?这倒是个流传后世的名臣。

这位蒋大人,在她那个年代,倒比同时代的帝王将相都要出名。因为他的事迹,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叫蒋青天洗冤录。

里面写的案子,多半是说书人创作的,当不得真,但他本人确实是个奇才。

十八岁点为探花,二十一岁外放,因为破案破出了名,调回大理寺,而后一路高升。永嘉十八年点为巡案御史,巡查各府。后来朝廷动荡,他倒是没什么影响,一直做官做到六十多告老。

他的一生,没掺和多少朝事,基本就是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打转,专职问案,非常“干净”。

今年正是永嘉十八年,蒋文峰任巡案御史。

原来东宁知府带人迎接的,其实是这位蒋青天?

也对,那位杨公子身份再高,也就是个皇亲国戚,跟文臣不是一条道的,知府怎么会带人迎接他?文臣重风骨,真这么做了,还不被人嘲笑。

明微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她骨子里就是个江湖人,这些事一时想不到。

“八妹,杨公子是随蒋大人来东宁的吗?”

“对!怎么了?”明湘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杨公子身上。

明微叩了叩桌面:“你原先提起来,我还以为杨公子是到亲戚家玩的。现下想想……他怎么会与蒋大人同行?”

一个花天酒地公子哥,一个耿介文臣,完全搭不上边。就算遇到了,也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才是。

明皓拖着他的公鸭嗓:“七姐,这位杨公子身上有官职的,好像是……皇城司提点。这次主要是蒋御史奉命巡查各府,圣上顺便派他同行。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就是找个由头出来玩的。”

皇城司提点?明微更诧异了。

这皇城司,可不是普通衙门,而是一个只听命于圣上的私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的耳目,专干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事。

它权力很大,成员却很少现身人前,无论百姓还是官员,对它都是又敬又怕。

而提点这个官职,应该是皇城司的二把手,必然是皇帝的心腹。

皇帝会把这样一个职位,给一个纨绔公子当门面?

021章 青天

临桌已经绘声绘色说起蒋文峰如何探案的故事了。

明皓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个蒋大人这么厉害啊!”

明湘对蒋大人一点也不关心,只焦灼地盯着官道:“怎么还没来呢?”

为了看美人一眼,她也是拼了。

明微觉得,如果她生在魏晋,肯定是看杀某位美男子的凶手之一……

时间流逝,茶寮里的人越来越多。

来的早还有座,来得迟就只好站屋檐下了。店家搬了七八张条凳出来,转眼坐得满满当当。

就这样,还不停有人赶过来。

有认识的见面打招呼:“哟,宋大哥,你也来啦?”

对方哈哈一笑:“能亲眼见到蒋青天,怎么能不来呢?”

“咦,”明湘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他们都是为那个蒋大人来的吗?他这么有名?”

明微心道,当然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只注意美人?

“外婆,在这边等一下,蒋青天很快就来了。”清脆的童声,在窗外响起。

明湘探头看了一眼,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领着个瞎眼老婆婆走过来。

“哇,眼睛看不见都要来看……”明湘甘拜下风,简直比她还要执着。

明微也瞧了一眼,却皱了皱眉头。

这对祖孙,只怕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喊冤的。

女童身上萦绕着一股死气,却不是来自本身,显然家里才死过人。老婆婆面露悲戚,握拐杖的手攥得紧紧的,别人都是兴致勃勃,只她紧抿嘴角。

这样的两个人,过来看热闹?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却是一个汉子给老婆婆让了座,女童连声道谢。

眼看快到正午,明家三姐弟饿得茶点都啃了好几盘,外头等的人也开始焦虑,官道上终于有了动静。

明湘率先发现,扯明微的袖子:“七姐,你看!”

一行车马,从远处迤逦而来,越行越近。

长亭那边,官员士绅们已经行动起来了,看来确实是他们要等的人。

茶寮外,也有人大声喊起来:“来了来了!蒋青天来了!”

临桌的书生也探头去看,那赵书生惊呼:“哇,竟然是驷车!还有十几辆大车,好大的排场。这真是蒋大人的车队吗?”

蒋文峰出身小士绅家族,家底甚薄。何况,这么奢靡的作风,怎么也不像一位被百姓称为青天的清官。

果然,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起来。

还有人说:“置办这些车马得多少钱?蒋青天不是个清廉的好官吗?”

“是啊!看那辆车,金闪闪的,肯定很值钱……”

先前这些人还大声说着蒋青天如何为民作主,现下话风却变得有些微妙。

在百姓心中,清官是有模子的。必然作风清贫,礼贤下士,与民同苦。

像这种千里巡察,最好是两辆破车,几个护卫,才满足他们的想象。

若是一人一仆,提着个小包裹,骑着头小毛驴,就更好了。

其实,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本朝官员的俸禄并不低,再怎么清廉,也不会比乡间土财主差。

再说,巡按御史出京巡察,手头能没人吗?底层官员利益关联最是紧密,就带几个护卫,别说查案,人家随时都能弄死你。

临桌的书生见他们有怀疑偶像的意思,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你们别瞎猜了!这大车肯定不是蒋大人的。这次和蒋大人同行的,是明成公主之孙、博陵侯府的三公子,这车定是他的!”

听得此语,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侯府公子啊,难怪了!”

“竟是明成公主的后辈?当年公主与驸马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没想到……”颇有后辈不争气的感慨。

便有人插话:“人家是皇族之后,王孙公子,排场大一些不是应当吗?难道也学你骑毛驴不成?”

现场哄笑起来。

也是,公主和驸马有功于国,后人享受遗泽也是理所当然。

“哎呀,停下了!”明湘兴奋地揪着明微的袖子,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觉得不爽,“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七姐,我们去那边看!”

明微按住她:“不用去了,我看这位杨公子,没有下车的意思。”

“不会吧?”

明湘一边嘀咕,一边看过去,果然发现那辆驷车停在路边没有打开,连驾车的车夫都端坐不动。

好大的架子,倒是挺符合传闻中的性子。

众人翘首以待,就见一位穿常服的男子,带着几个护卫,从车队后方匆匆赶到前头,与知府等人见礼。

隔得有些远,瞧不清他的模样,但他身板挺直,风仪极佳,倒是挺符合想象中忠诚君子的模样。

茶寮里鼓噪起来:“蒋大人,那是蒋大人!”

“果然一表人才啊!”

“是啊是啊!”

旁人都探头去看蒋文峰,明微却看着窗外那对祖孙。

老婆婆已经站起来了,女童扶着她,两人往外挤。

她们老的老,小的小,旁人多有礼让,便叫她们挤到前头去了。

那边蒋文峰与众人见过礼,知府便请他上轿。

大约是盛情难却,蒋文峰最后还是上了轿。知府的轿子紧随其后,士绅们要么上轿要么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门行去。

衙役开道,将围观的人群阻在两旁。

随着蒋文峰等人行近,百姓们大声呼喊起来,“蒋青天”“蒋大人”不绝于耳。

明皓羡慕得不行:“要是有一天,我也这样就好了。”

“哈哈哈!”明湘不客气地嘲笑他,“就你?等你岁考拿到甲等再说吧!”

明皓被她揭穿,不服气:“我就是经义不行,死记硬背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可是科举要考啊!”明湘冲他做鬼脸。

明皓忿忿:“你不要小看人!明年我就下场试试。”

“去吧去吧!只要过了县试,我就向你磕头认错!”

“好……”

这边姐弟俩在斗嘴,外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大人,民妇有冤!求大人伸冤!”

围观的民众被吓了一跳,随即兴奋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才说蒋青天断案如神,现在就看到现场版了!

022章 相激

“呔!你这婆子!”挎刀的衙役走过来,指着老婆婆,“要喊冤上衙门击鼓去,今日蒋大人初到东宁,别来捣乱!”

那老婆婆睁着蒙了白翳的双眼,哀求:“差爷,老婆子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实在是没法子!求差爷给条活路!”

那女童也哭求:“差爷,我娘已经下了大狱,我弟弟还在喂奶,求您给条活路!”

两人说着便跪下来,一个劲磕头。

普通人皆有怜老惜弱之心,这老婆婆不但老朽还眼瞎,颤巍巍来喊冤,众人一见之下,先有了同情之心,又见女童哭得可怜,不免心生不忍。

有村民认出她们祖孙,说道:“这不是蒲家村的米婆婆吗?她女儿杀夫被抓起来了啊!”

“是三树村那个吧?听说是儿媳因为口角毒死了公公。”

“来蒋青天面前喊冤,不会真是被冤枉的吧?”

“这可说不好。米婆婆是那蒲氏的亲娘,当然为女儿说话。”

“我姨婆家就在三树村,说蒲氏平日很孝顺,那日因为猪草打得迟,叫她公公说了两句。为了这点事毒死公公,太儿戏了吧?”

“是啊,周围几个村子,谁不说蒲氏为人好?真不像会毒杀公公的人。”

言论一起,便有人大声为米婆婆求情:“差爷,她们祖孙实在可怜,就网开一面吧?”

“对啊!蒋大人巡察天下,不就是为了平反冤案,为民做主吗?”

“就是就是,现在人家来喊冤,怎么能赶走呢?”

眼看蒋文峰的轿子到了面前,米婆婆凄声大喊:“大人,人命关天,求您为民妇伸冤!”

茶寮里,明皓瞪大双眼:“蒋大人会接的吧?他是青天大老爷,遇到有人喊冤,不能不管吧?”

明微道:“他若不管,百姓们定然心生不满。”

临桌的书生也说着这事。却听其中一人叹道:“这事不妙啊!蒋大人还没进城就先审了一桩冤案,不是打东宁官员的脸么?他是奉命巡察来的,如果本地官员先有了对立的情绪,想了解当地实情,就很困难了。”

“是啊!”他的同伴附和,“百姓不知内情,咱们可都知道,当个青天大老爷没那么容易。为民做主是应当,可同僚上峰下属都得打好关系,不然,处处掣肘,什么都干不了。”

明皓听得真,挠了挠头:“是这样的吗?”

明微点点头:“他们说的没错。”

大道上,官轿果然停了下来。

蒋文峰撩起窗帘,交待了护卫几句。

那护卫便走过来,说道:“老人家快请起吧。你家的案子,便是已经判了,按律也是要复核的。大人奉旨巡察,亦会复核地方案件。你就算不喊冤,这案子大人也会审的。”

米婆婆却不肯起,抓着护卫的手,苦苦哀求:“大人,民妇不敢等啊!民妇可以等,我女儿等不得,我那小外孙等不得啊!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伸冤。”

祖孙二人连连叩头。

护卫只得安抚:“老人家别急。大人已经到了东宁,明日就会开衙,你们到时候过去就行……”

米婆婆却认死理,怎么都不肯起来。

她们祖孙不肯起,官轿又不能一走了之,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停在了大道上。

这时,一个神态高傲的随护从后面走过来,昂着下巴问:“蒋大人,公子命我来问,何时可以进城!”

轿中传来温和的声音:“有劳公子稍候,遇到了一点突发事件,下官这就解决。”

“你说的解决,就是在这苦劝吗?这要劝到什么时候?”那随护语气冷硬,“这一路风餐露宿,公子为着皇命,一直将就你蒋大人。现在都已经到了东宁,想尽早歇一歇都不成?”

轿中沉默了一息,回道:“是我疏忽了。雷鸿!”

那护卫应声而来:“大人!”

“你将这位婆婆与她的孙女,一起带回衙门。”

护卫刚要应是,后头又缓步行来一个年轻女子。

看她衣着仪态,比之高门千金都不逊色,出口说的却是:“蒋大人,公子命奴婢转告您一句话。”

蒋文峰只得先按下:“阿绾姑娘请说。”

这位阿绾姑娘语气平平:“公子说,您既然号称青天,那应该为民做主才是。既然这妇人号称有冤,您不当众审清,还她一个公道,怎么叫青天呢?”

此话一出,临桌的书生就有人忿忿一甩折扇:“岂有此理!这是拿话逼蒋大人当众审案!”

另一人也道:“太过分了!这位杨公子,我还以为他是忠良之后,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和那些人一样!真是个蠹虫!”

“嘘!”一位同伴忙制止,“好歹是皇族之后,切不可过分无礼。”

劝完了,自己也摇头叹气:“明成公主深明大义,怎么孙辈这么……”

明微的眉头却蹙了蹙。

真是这样吗?

外头的百姓们可想不到这么多,觉得杨公子这位侍女说得句句在理,便有人附和:“是啊!蒋大人,如果她们真的有冤,明天审和现在审不一样吗?”

“对对对,何必劳累她们老妇弱女再跑一趟?”

“没错没错。”

声势一起,再想压就容易了。

知府这边掀开了轿帘,下来拱了拱手:“蒋大人,既然百姓有求,您就审一审吧。此案是永平县上报的,下官已经看了卷宗,找不到错处。若是果真有冤,您来辨一辨,也免得下官判下一桩冤案,日后留下污点。”

此话一说,轿内传出一声叹息。

百姓声呼,又有知府这般说话,蒋文峰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轿帘掀起,他亦下轿来。

但见这位蒋大人,比众人想象中年轻得多。他十八岁高中,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官,今年正好三十。然而面容白皙清俊,看起来只有二十多,比知府足足小了一辈。

明微定睛看了两眼,“咦”了一声。

这位蒋大人,身上除了读书人固有的文气外,还有一股不知来由的清灵之气。

“七姐,你也觉得这蒋大人生得好?”明湘兴致勃勃,“还以为杨公子不下车,咱们今天白来了呢!没想到这位蒋大人也这么好看,今天真是来对了!”

那边,蒋文峰在众多期盼的目光中开了口:“本官承蒙圣恩,巡察各府,查漏补缺乃是本职。原本各处案件,都该一视同仁,待开衙之后一并审理。不过,念在她们老弱不易,又有知府大人请托,只好先审一审了。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指了指茶寮:“你去向店家借个地方问案。”

“是。”

店家早就惊动了,蒋青天在自家茶寮问案,这等扬名之事,岂会不允,当即应下。

023章 问案

大堂迅速清了出来,只留了几张桌子,给官老爷们坐。

那些士绅,身份高的还能分到条凳,像明晟这样的小辈,就只能站着了……

幸好明微三人在雅座,倒是不用让出来。

不然被发现,肯定逃不过一顿打……

待蒋文峰、知府等人都进来,那位阿绾姑娘也带着两个侍女进来了。

“店家,我家公子要进来喝杯茶,烦请腾个雅座出来。”她柔声细语。

明湘瞪大眼,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腕,压低声音兴奋而急切地说:“七姐!你听到了吧?杨公子要过来!啊,我果然没有白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轻描淡写:“你不如担心一下,万一人家看中我们的位置怎么办。”

明湘飞快地扫了眼隔着竹帘子的大堂,打了个哆嗦。

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位阿绾姑娘,看中了对面的雅座。

店家过去商榷,那边的客人很痛快地让了位。

阿绾拍拍手,一行侍者鱼贯而入,手中或提或捧。

对面竹帘撩起,侍者们擦桌、清扫,铺上绸布,换上锦凳。而后,自己拿了杯箸出来烫洗——竟连炉子、水壶都是自己带的。

众人看得叹为观止,什么叫讲究,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最后,阿绾亲自点燃熏香。

“不愧是侯府公子,这派头真是开了眼界。”临桌的书生低声交谈。

另一人却嗤笑一声:“穷讲究!”

说话间,驷车的门打开了。

先下车的是两个美貌侍女,她们恭敬地等在一旁。

“啊!”明湘低叫一声,猛地抓紧明微的手腕。

明微一分心:“……还没出来你叫什么?”

“激动。”明湘兴奋得眼睛发亮。

这一打岔,明微转头去看的时候,那杨公子已经下车了。

她不大能认人,但分得出美丑。这位杨公子华服金冠,身段高挑,已是十分的风流。待他转过身来,她听到了明显的抽气声。

“好……好看。”明湘喃喃自语。

确实是好看,无论眉目还是轮廓,都精致完美。而眉心竟生了一点朱砂痣,将这张俊得过分的脸庞,点缀得越发不食人间烟火。更奇妙的是,这样的长相,半点不显阴柔。

简而言之,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明微低头喝茶。

“七姐七姐,你看到了吗?”明湘已经兴奋过度了,迫切地需要跟别人分享。

“看到了。”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人!我现在相信,裴贵妃为什么能宠冠后宫了,杨公子长得像姨母,裴贵妃肯定美若天仙!”

明微的关注点却不在于此。

她发现,这位杨公子看着白皙文弱,实际上步法特别稳。再看他身量、体态,基本可以确定,他习武。

看来,博陵侯府倒不是完全宠着他。明成公主和博陵侯都是猛将,这也算是家传。

随护擎起伞,侍者铺上毡毯。

从驷车到茶寮,短短的一段路,他的鞋连半点尘土都没沾到。

临桌传来低声嘲笑:“这么点路还擎伞,他以为他是女子吗?难怪脸白得跟敷了粉似的。”

这次他的同伴没有制止他了,大概觉得他说的没错。

勋贵们虽然世代享尽荣华,真要说到权柄,还是掌握在朝臣手里。他们这些书生,尽管眼下无权无势,却拥有进入这个体系的资格。他们确实不怎么怕得罪贵人。

当然,表面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因此,杨公子进来时,在场的官员都站起来施礼。

这位杨公子什么也没说,只点头还礼,便进了雅座。

竹帘放了下来,隔绝了视线。

许多人长出一口气,心思才回到蒋青天审案这件事上。

蒋文峰在正中坐下,吩咐:“将人带上来。”

“是。”

米婆婆和她的外孙女被带上来,刚要跪下,蒋文峰抬手阻止:“你们一个老迈一个年幼,不必跪了,站着回话。”

“谢青天大老爷!”米婆婆感激涕零。

蒋文峰没有马上问她们话,而是转头看向东宁的官员们:“此案是何人所审?或者谁看过卷宗?”

一个穿知县服饰的官员站出来:“此案是下官所审。”

蒋文峰道:“你将此案经过一一说来,如何查,如何审,都不要遗漏。”

“是。”这位县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始陈述案件。

这件毒杀案很简单。贺家是三树村的居民,祖孙三代六口人。平日一家和睦,也不曾与人结怨。

那日早上,儿媳蒲氏打猪草迟了些,饿得栏中猪仔直叫。

公公贺大看到,说了她几句。

农家一般用两餐,有重活要干,则会给劳动力加一餐。

下午公公干活回来休息,蒲氏已煮好汤面。

公公吃下汤面,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那县令辩解:“下官接到报案,命仵作验尸,确定是中毒。又查证了当时在场之人。蒲氏的婆婆去了临村,直到案发才归来。死者之子还在田间干活,两个孩子在屋里,大的看着小的。贺家无外人进出,只有蒲氏一人。下官绝对没有草菅人命!”

“那蒲氏怎么说?邻人又怎么说?”

“蒲氏自然不认,说自己没有下毒。邻人说她平日与家人处得和睦,少有争吵。但那日情景,邻人并没有瞧见。”

蒋文峰接着问:“那么,毒又何来?可查过药铺?”

县令额上的汗更多了:“下官……下官查了,并没有人见蒲氏买过药。但乡间多有毒物,蒲氏知道一些,也不奇怪。”

“蒲氏所煮的汤面,你查过吗?”

“也查了。面条是自家做的,水也没有问题,调料、炊具,全都干净。”

“贺大回家之前,可有发生别的事?”

“没有。”县令庆幸,他查证还算仔细,这些问题都答得出来,“贺大早上出去干活,与其子同行,入口之物相同。也没有被别的东西咬过,身上无外伤。”

“蒲氏煮汤面,到贺大入口的过程呢?可有疏漏?”

“蒲氏称,她一直在家中,并没有他人出入。”县令顿了一下,补充,“经下官反复盘问,她才说出,煮好汤面后,曾经放在窗台晾凉,自己回屋拿了双鞋垫。但贺大随即回来,这时间根本不够外人翻墙而入。”

蒋文峰点点头,转头问米婆婆和那女童:“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米婆婆根本不懂如何查案,只哭道:“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的,求大人做主!”

024章 不成

审案当然不能只看卷宗,还要提审犯人,询问证人,另外现场也需勘验。

蒋文峰当即分批派出自己的下属,一去狱中提出蒲氏,一去三树村。

众人无事,便交头接耳,讨论案情。

明微听得临桌的书生谈论:“这案子审得很清楚啊!原先以为,是永平知县草菅人命,现下看来,可能实情就是如此。”

“是啊!贺大从头到尾没接触过别的东西,只能是汤面有毒。没有别人在场,蒲氏如何自证?”

“蒲氏往日再怎么与家人和睦,也不能证明她不会下毒。婆婆只说女儿不会做这种等,哪知道人心复杂!”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下毒怎么也会留下痕迹吧?蒲氏没去买药,这毒从何而来?”

“永平知县不是说了吗?许是乡间毒物,有些花草带有剧毒,不一定需要去买。”

知府听得众多议论,笑着和蒋文峰说话:“下官方才说过,看了卷宗,确实没有错处。根本找不到其他人,不是蒲氏做的,还会是谁呢?不知蒋大人有什么高见?若是大人也找不到,只能维持原判了。”

知府的语气夹着几分收敛的得意。

他知道,辖下十来个县,肯定有冤案存在。蒋文峰奉命巡察,叫他查出来不丢人。

可是,按正常程序复核查出冤案,跟半路拦轿喊冤查出来,是不一样的。

百姓半路拦轿喊冤,几乎是走投无路了。一则说明东宁官员不恤百姓,叫他们无处诉冤,二则显得东宁官员无能,竟然屈打成招。

得知蒋文峰前来东宁,知府就怕出这个纰漏。

别看青天大老爷名声好,其实官员们最怕这种同僚。

为了名声,会撕人脸面。

拦轿喊冤这事一出,知府就怕这位年纪不大的蒋青天义愤填膺,不给人台阶下。还好,他还是懂事的,叫这婆婆明日再去衙门。

可惜那位杨公子好像看他不大顺眼,把他往坑里推。

眼下这情形,他要是查不出问题来,蒋青天的脸面,怎么也要丢一丢了。

跟自己丢脸比起来,知府当然选择让蒋文峰丢脸。

今天要是蒋文峰丢了脸,他还有脸在东宁久待吗?

想到这里,知府瞧了眼垂着竹帘子的雅间。

这位杨公子,身上挂了个皇城司提点的职位,不管是不是门面,他定然是圣上的心腹。

他与蒋文峰有隙,真是件大好事。

蒋文峰平淡说道:“本官现下不好妄下结论,须得提审过后再说。”

“是是是,”知府极给面子,“您放开审。”

他就不信,这样的案子,都能让蒋文峰给翻过来。

且让他威风一时吧!

众人几乎认定,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好翻的了。米婆婆固然可怜,可是没有其他犯人,蒲氏如何脱罪?

不多时,蒲氏带到,护卫连同卷宗一并拿了来。

“娘!娘!”女童看到蒲氏,哭着扑上去。

“燕娘,我的燕娘!”米婆婆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女儿。

蒲氏身穿囚衣,看到母亲和女儿,哭出声来:“娘!您来干什么?快些带秀儿回去!儿不孝,叫您受累了。”

“不回去,娘不回去!娘知道你是冤枉的。燕娘啊,别担心,有青天大老爷在这里,一定还你个公道!”

祖孙三代放声大哭,现场之凄惨不禁叫人跟着落泪。

临桌的书生叹息:“这一家子真可怜,蒲氏瞧着也不像坏人。”

“是不是坏人,哪里看得出来?”他的同伴道,“就算毒不是她下的,找不到真凶,有什么理由放她?唉!”

赵书生倒是蒋文峰的铁杆支持者,断然道:“蒋大人一定能找出真凶,还她们一个公道!”

祖孙三人抱头痛哭的时间里,蒋文峰一目十行地扫着卷宗,确定永平知县所言与之并无出入。

“怎么样?蒋大人,”知府笑吟吟,“这案子判得没有问题吧?”

蒋文峰淡淡一笑,向下属挥了挥手。

下属上前,分开她们祖孙:“大人要问案了,你们到一旁等着。”

蒲氏重新跪好。

蒋文峰没有剑走偏锋,而是照着寻常问案的规矩,一一审来。

他问得反复而细致,而蒲氏所答与卷宗一致。

待他问完,众人失望了。

照这样子,根本翻不了案啊!

这时,明微目光一凝。

只见蒋文峰袖中,逸出一道清灵之气,往蒲氏身上一绕,又飞快地溜回去。

“灵……”她低喃。

“七姐,你说什么?”明湘问。

明微摇头:“没事。”

她定睛看着堂中的蒋文峰。原来这位蒋大人身上的清灵之气,来自于一个“灵”,却不知道这个灵与他有何渊源。

不知这个灵与蒋文峰说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开始默默地喝茶。

等不到下文,人群不免骚动。

知府又问:“蒋大人,您怎么说?”

还未答话,雅座已传出阿绾姑娘的声音:“蒋大人,我家公子累了,若是这案子没什么问题,就赶紧散了吧,该进城了。”

蒋文峰温言道:“让公子久候了。只是人命不可轻忽,三树村还没有消息,劳公子再等一会儿。”

里面安静了片刻,阿绾的声音再次传出:“好。公子希望您不要辜负青天之名,千万别强行翻案,反倒放过了犯人。若案子属实,不成也没什么丢人的。”

蒋文峰好脾气地向那边拱了拱手:“多谢公子提醒。”

临桌的书生听得这话,已经恼了,压着声音愤慨说道:“蒋大人翻不了案,对他有什么好处?何至于此!”

“是啊!圣上为何要让他一个纨绔随行?根本就是给蒋大人拖后腿!在京城花天酒地还不够么?”

“我倒希望这案子真的另有隐情了,不然,只怕蒋大人的名声大受影响!”

世人可不会管真相如何,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只会说,蒋青天也不是那么厉害,看,这不就没翻成案。

茶寮中诸人心思各异,终于等来了三树村的消息。

“大人!”护卫雷鸿带着贺家母子到来,向蒋文峰复命,“属下已勘验过现场,请您过目。”

025章 真凶

贺家母子看着很憔悴,畏畏缩缩上前行礼。

护卫雷鸿则带来了许多证物,一一摆在蒋文峰面前,然后交给他一沓纸,禀报道:“这是贺家院子分布图,他家左右皆有邻居,院墙高八尺。从院门进入,第一眼便可看到厨房……”

明微看得真切,那一沓纸,竟是一张张简笔画。

蒋文峰看得很慢,反复看了多遍,才从中挑出一张,问那护卫:“此处证物何在?”

雷鸿托起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此物便是从窗台取下,贺家常用来垫物。”

明微便见那个灵再次从他袖中飞出,在上面飞绕一圈,重新回到袖子。

蒋文峰轻叹一声,问贺家母子:“你们二人乃是苦主,可有话要对本官讲?”

贺家儿子“扑通”跪下,喊道:“大人,我、我婆娘不是这样的人,这毒定是别人下的,求大人查明真相!”

蒋文峰又问贺母:“你又怎么想?”

贺母拭着泪:“大人,我儿媳向来孝顺……老婆子实不相信她会下毒。”

蒲氏听得真,哭得不能自已。

蒋文峰点点头:“你们一家情真意切,不枉本官格外问案。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示意他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

末了道:“此事有凶险之处,万万小心。”

“是。”雷鸿带着几名护卫,大步离开。

其他人看得糊涂,知府忍不住问:“蒋大人,莫非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蒋文峰淡笑:“稍候便知。”

他这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临桌的书生十分提气,小声而兴奋地讨论着:“看来蒋大人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真是神妙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才是蒋青天。”

明湘支着下巴,看着蒋文峰感慨:“这位蒋大人认真问案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以前总觉得那些当官的,看着像从油里捞出来的,原来也有这么好看的!”

明皓的心思专注在案子上:“凶手到底是谁呢?”

明微却在想那个灵。

所谓的灵,就是世间万物的灵知。比如先前别人埋在余芳园里的那些小物件,就是最低等的灵。

蒋文峰身上这个,明显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算是比较高级的了。

这样的灵,怎么会跟随一个凡人?

茶水喝过两遍,外头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抓到了!”雷鸿提着干瘪的麻袋进来。

蒋文峰并不意外:“将真凶放出来。”

“是。”

雷鸿喝令众护卫,将堂中犯人与家属带到后面去,留出大片的空地。

围观者议论纷纷:“麻袋里有东西吗?这么瘪,装不下人吧?”

“装不下人,总不能是鬼吧?”

这话引得一群人嘘他:“别吓唬人!”

也有人道:“说不定真是呢?贺家又没别人进去,不是蒲氏做的,可不就是鬼?”

这番话说得大家毛毛的,一个个盯着麻袋看。

雷鸿解下绳索。

片刻后,麻袋微微起伏,一条细细的小白蛇从中探出脑袋。

“蛇!蛇!”

“怎么是条蛇?”

明湘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臂,头皮发麻:“有蛇啊!”

明皓奇了:“真凶是这条蛇?”

明微眉头微蹙,盯着小白蛇若有所思。

知府糊涂了,问道:“蒋大人,您的意思是,毒死贺大的是这条蛇?不是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吗?”

“中蛇毒不一定要咬。”蒋文峰道,“雷鸿,你怎么抓到这条蛇的,告诉吴知府。”

“是。”雷鸿大声道,“属下遵大人之命,去往贺家,发现厨房窗台上有一条缝,便烧了热水,放在窗台上用热气熏。如此数回,终于看到这条蛇探出头,就将它抓了回来。”

蒋文峰望向知府:“吴知府,这下明白了吧?”

那位永平县令苍白着脸:“厨房窗台的缝隙里住了一条蛇,蒲氏将汤面放在那里,这条蛇被热气所熏,滴落了毒液……”

他真的判了冤案!

“究竟是不是,我们可以再验证一下。”蒋文峰道,“且寻一只鸡来,喂它蛇毒,再叫仵作来验,是否与贺大死时一模一样。”

他说罢,雷鸿便打算去抓这条蛇。

他双指如电,一出手便去夹小白蛇的头部要害处。只要夹住了这处,就咬不了人了。

先前雷鸿也是这么抓住小白蛇的,自觉应当手到擒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夹住时,意外突然发生。

小白蛇尾巴一甩,竟然转了个头,朝他手指咬下。

雷鸿大惊,反手一掌。

掌风将小白蛇推开,往另一边甩去。

“啊!”围观的百姓惊呼。

这蛇被甩到另一名护卫身上。那护卫毫无防备,眼看就要被咬中,胡乱舞刀,竟将小白蛇抛向其中一个雅座。

因为抛得高,小白蛇直接抛过了竹帘,从上面落了进去。

“啊!”一声尖叫,明湘跳了出来。

正在堂中观看审案的明晟一呆:“阿湘!”

“啊!”这公鸭嗓属于明皓,他也蹦出来了。

“六弟!”明晟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紧接着,明湘的话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七姐,七姐还在里面!”她指着雅座喊。

雷鸿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下竹帘,拔刀而出。

“蛇在哪……”

最后一个“里”字,被他吞了回去。

雅座的角落,一名少女端坐饮茶,听得雷鸿的声音,转头向外看过来。

眉如远山聚,眼是水波横。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周遭顿时一静。

满堂的慌乱,映着她神情淡泊的脸庞。刹时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水墨背景,只她一人,独聚色彩。

“在那里!”

明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雷鸿收束心神,向她所指看去,又是一怔。

那条小白蛇就在茶盘中,一根筷子穿头而过,正中要害,将它牢牢钉在一块发糕上。

鲜血流出来,浸红了发糕,蛇尾扭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雷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姑娘,这蛇……是你杀的?”

026章 问名

明微起身施礼,然后回答:“方才这蛇突然掉进来,小女一时受惊,手里正好拿着筷子,便往前一插,没想到插个正着。扰了大人问案,真是对不住。”

雷鸿心道,我信你才有鬼。看这镇定的样子,说自己受惊,别开玩笑了……

那边蒋文峰已然出声:“姑娘无事便好。此蛇虽死,毒腺还在,仍可继续。雷鸿,将蛇尸拿来。”

“是。”雷鸿拔下筷子,取下蛇尸,回到堂中。

审案继续进行,只是被这一打岔,众人远没有先前那样精神集中了。不少人心神不宁,眼前仿佛还留着方才惊鸿一瞥的情形。

这是谁家姑娘?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明湘飞快地扑回去,焦急地问:“七姐,你没事吧?那蛇有没有咬你?”

“小七!”明晟跟着急步上前。

明皓也吓坏了,三人围着明微。

“没事。”明微伸出光洁的手掌翻转两下:“你们看,好好的,没被咬。”

“谢天谢地。”明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要是七姐有事,她一定会被爹打断腿的……

想到这里,明湘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她爹,以及二伯,就在这个大堂上!

完了,她带着七姐偷溜出来的事,被抓个正着……

大堂上,问案继续进行。店家从厨房抓了只鸡试毒,那鸡扑棱了两下,就气绝了。

仵作上来验尸,回道:“回禀大人,鸡之死状,确与贺大一模一样。”

好了,真相大白。

蒋文峰当场结案:“三树村贺大毒杀一案,现已查明,乃意外中蛇毒所致。其儿媳蒲氏无罪,当庭开释。”

米婆婆大喜,摸索着跪下去:“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贺氏母子也是连连叩谢。

只蒲氏还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洗清了罪名。直到女儿扑进怀里放声大哭,才回过神来。

“多谢大人!民妇一生一世牢记大人恩情!”

她不用砍头了,她可以回家了!

拦轿喊冤,终于有了个完美的结果。

临桌的书生感叹:“蒋大人果然非同一般,我们都没看出问题来,他竟能一眼看出真凶所在。”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百姓们心满意足,纷纷散去。

而官员士绅们,也准备登车上轿了。

吴知府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想到这事居然真让蒋文峰做成了。

换句话说,他和永平县的脸丢定了!

今后再有提起蒋青天之名,必然会加上他吴宏这一段。

这也罢了,不过名声有瑕,他又不是那等极力追求官声的人。

只是蒋文峰一来,就当众平了一件冤案,气势一盛,只怕难以遏制。

巡按御史这玩意儿,天生就是地方官的对头。

他们在地方经营日久,谁愿意来个莫名其妙的人,对自己指手划脚?

“蒋大人真是惊才绝艳啊!”吴知府挤出笑容,恭维,“这案子我们都没审出不对,若不是您来了,只怕真就成冤案了。”

蒋文峰笑笑:“审案不过细心二字,吴大人过誉了。”

“您当得起,毕竟是一条人命!您这样的人物来了东宁,真是我东宁之幸,我等要好好向大人请教才是。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多教我们几手绝招啊!”

“吴大人太客气了,本官哪有什么绝招?不过多多用心而已。若是判了冤案,死的是一个人,毁的却是一个家庭。只要想到这点,不能不用心!”

“您说的是……”

另一边,明湘缩在明微身后,胆战心惊地看着明四老爷铁青的脸。

完了完了,以她爹的脾气,明湘觉得自己的腿保不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阿绾姑娘那柔美的声音:“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家众人闻言,脸色瞬变。

他们转过头,便见那位容貌仪态不输高门千金的阿绾姑娘,已经出了雅座,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而目光不容错辨地投向明微!

他们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传闻。

杨三公子行事荒唐,好酒好色!

方才那一幕,定然被他看入眼了。

完了,这下才是真完了!

阿绾又问了一句:“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二老爷硬着头皮上前,拱手回道:“我等南乡侯明氏后人。”

“原来是明相之后,”阿绾颔首而笑,“果真名无虚立。”

雅座竹帘撩起,那位杨公子跨出来,轻飘飘扫过来一眼:“都说明相不止才华横溢,而且容貌过人,我原不信的,现下倒是信了。”

说罢,他双手背在身后,折扇一下一下随意敲着,目不斜视出了茶寮。

听得此言,在场的士绅不由将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向明家诸人。

这位杨公子的名声,知道的人可不少。

看样子,他是瞧上明家姑娘了。

啧啧,真不知道该同情他们,还是该羡慕他们。

明家再落魄,也是开国名相的子孙,断没有将自家姑娘送给一个纨绔做妾的道理。不过,说不准这杨公子被美色迷了眼,愿意娶为正妻呢?

毕竟这位杨公子的荒唐是出了名的。

明四老爷脸色难看至极,原想调侃几句的士绅,见状也不多说了,跟随知府身后离开。

明湘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道:“他什么意思啊?”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明四老爷眼睛喷火:“你还敢问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明湘缩着脑袋。

四老爷哪会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性,怒气冲冲:“你们跑出来就算了,还将小七也带出来!好了,现在惹祸了,满意了?”

明湘哭丧着脸:“我哪知道那蛇会掉进来,本来藏得好好的……”

“你还敢说!”四老爷气得想操棍子,打断她的腿!

“行啦!”二老爷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都已经被看见了,再责骂也没意义,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四老爷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得一甩袖,先行一步出了茶寮。

二老爷摇了摇头,对明晟道:“你带弟弟妹妹回去。”

“是。”明晟应下。

等二老爷也离开,他指着明湘。

明湘抢先说话:“我知道我错啦!等会儿回去肯定要挨打,四哥你晚点说行吗?”

明晟只得叹一口气,对明微道:“走吧,四哥送你回去。”

027章 受罚

“跪下!”

“扑通!”“扑通!”

明湘和明皓一个字也不敢说,垂着头挨训。

明微看了看,也在明湘身边跪下来。

四老爷双眉一轩,语气很冲,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不用跪!回余芳园去。”

明湘和明皓偷偷朝她看,眼神羡慕坏了。

明微顺从地起身,向脸色难看的四老爷,以及面无表情的二老爷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晟等在外头,看她出来,松了口气。

两人听到屋里传来四老爷的喝骂:“你们俩胆子够大的!偷溜出去不说,居然把小七也带出去!不知道她跟你们不一样吗?”

明湘弱弱地反驳:“哪里不一样了?七姐病都好了……”

“你还有理了!”

明湘不敢再说话。

“平日跟个猴儿一样,都由着你,谁知道你越闹越不像话!把六哥儿带坏不说,连小七也拐带上了……”

屋外,明微和明晟对视一眼。

明晟小声:“肯定要打了。”

果然,四老爷将两人训了一顿,吩咐上家法。

接着,屋里传来明湘和明皓的呼痛声。

两人各自被打了十下,又罚跪:“跪到明天早上再回去!”

明湘眼泪汪汪:“那晚饭……”

“你还想吃饭?”四老爷拉高声调,“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知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过两年到别人家去,要还这么闹,不得把你送回来!看六哥儿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这事是你撺掇的?跪着好好反省!”

听到这里,明晟道:“行了,我们回去吧。他们俩活蹦乱跳的,跪一晚上不是什么大事。”

“嗯……”明微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小时候练武学艺,吃过的苦比这个多多了。

两人趁二老爷和四老爷还没出来,赶紧离开祠堂。

“小七。”

“嗯?”

明晟看着她平静的脸庞,不由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微笑:“当然不一样,我病好了啊!”

明晟想说不是这样,张了张嘴,又吞回去。

现在这个明微,太陌生了,莫名让他有一种不敢造次的感觉,和以前那个傻傻的小七完全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哥哥。

想了想,他说:“你以后别跟着阿湘胡闹,人都不带,万一遇到麻烦怎么办?要是想出去,就来找四哥。”

明微转头看他,问:“四哥不回京城了吗?”

“呃……”明晟在京城进学,这次回来,是放春假,本来早该回去的,是明老夫人舍不得,才叫他多留一阵。

明微就道:“四哥放心吧,我以后想出去,定然禀告母亲。”

“嗯……”

说话间,两人到了余芳园。

明三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看到她过来,快步迎上前。

她一句“娘”还没出口,身上先挨了一掌,然后就是明三夫人的哭声:“你这个孽障,想急死为娘吗?一没留神就偷溜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明微低下头,乖乖认错:“娘,我错了,你罚我吧!”

明三夫人捶了她几下,却又哭着笑了:“我家小七也会偷溜出去玩了,娘好高兴!”

明微又感动又心酸。

都说明湘胡闹,其实明三夫人何其羡慕?她宁愿女儿胡闹些,至少是个正常的、快活的孩子。

童嬷嬷劝解:“夫人,小姐这么些年,从来没出过明府,难免对外面好奇。现下小姐好了,日后夫人可以自己带小姐出去。”

又对明微道:“下次不可如此。中午用饭找不着小姐,夫人都要急疯了。想出去,要跟夫人说。”

“知道了。”明微听话应下。

明三夫人擦去泪痕,对送她回来明晟露出笑容:“晟哥儿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明晟低头施了一礼:“不了,我娘还在等我呢!”

明三夫人便不勉强,谢过他,领着明微回去。一路嘘寒问暖,问她出去都看了些什么。

明微只说,她与明湘明皓看到了蒋大人,其他的并不多提。

用过晚饭,明三夫人吩咐素节:“叫厨房做一笼鲜肉包,还有肉干……”林林总总数样吃食。

明微问:“娘,才吃过饭,要这些做什么?”

明三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是给你的。”

“我?可我吃饱了呀!”

“阿湘和皓哥儿不是在罚跪么?”明三夫人道,“你带着多福,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去。要不是带你出门,他们不会罚得这样重。虽说是一家手足,但也要有来有往,这样才能一直好下去。”

“嗯,我懂了。”

慈母之心,明微怎会不懂?先前明七小姐病着,与兄弟姐妹并不亲近,现下好了,总要有几个玩伴。

明三夫人又道:“不过,你也要记住。阿湘性子有些胡闹,皓哥儿拗不过她,与他们一起玩耍,凡事要慎思,像今天这样的事,不能再做第二回。”

“我知道了,以后就算要出去,也会叫娘知道。”明微乖巧回答。

明三夫人笑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好孩子。”

……

眼看外面天黑了,祠堂里越发安静,明湘挪了挪跪得酸痛的腿,揉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

“好饿啊!”她双眼无神,看着上面的祖宗牌位。好像芝麻糕哦……

明皓也是蔫蔫的样子。

十三岁的孩子,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最不经饿。他们俩中午就没正经吃,这会儿只能吞口水止饿。

“我要吃糖醋里脊、四喜丸子、炖羊肉、玉带羹、蟹酿橙……”明湘喃喃自语。

“你能别说了吗?”明皓很暴躁,“都怪你!还说有事你负责,结果临到头,还不是我一起受罚?”

明湘心虚:“我就这么一说……”

明皓被坑很多回了,早就麻木了。再加上肚子饿得厉害,只能控制情绪,节省力气:“我不要这么多菜,来两个大肉包子就行。”

明湘对手指:“有大肉包子也行啊!最好还来一碗羊乳,加杏仁煮过,调上蜂蜜……啊,我好像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了!”

明皓讥笑:“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这回我爹和四叔都很生气,我娘和四婶肯定不敢来送吃的。”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咦,他也产生幻觉了吗?

明湘也觉得自己在做梦,有气无力地塌着肩:“现在谁要给我个大肉包子,我就叫他爹!”反正自己那个爹凶得要死,换掉换掉!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真的吗?”

028章 送食

“七姐!”明湘瞪大眼。

“嘘!”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吩咐,“多福,你到外面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记得通风报信。”

“是。”多福搁下食盒,转身出去了。

两小只的注意力都在食盒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明微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问:“刚才谁说,给个大肉包子就喊爹的?”

明湘吐吐舌头,脸皮厚如城墙:“我敢叫,七姐你敢应吗?”

食盒第一层,搁着一张白瓷碟,白胖可爱的包子围了一圈,冒着细细的白烟,香气勾鼻。

“算你厉害!”明微把包子拍她手上,“吃吧。”

热腾腾的肉包子,瞬间激活了两个人的食欲,明湘和明皓捧起来就往嘴里塞,活像饿了三天的小乞儿。

充满谷物甜香的面皮,发得刚刚好,一咬一口油的肉馅,咸香适口……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明微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打开第二层,对明湘道:“你要的羊乳,加杏仁煮过,还调了蜂蜜的。”

小巧的碗内,奶白色的羊乳散发着蜂蜜的甜腻香味。

明湘小小地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端过来。

唔,好满足……

明微又打开第三层,将肉干、蜜枣、米糕等分给他们:“塞到袖子里,饿了就吃一点,小心不要让人发现。”

“嗯嗯。”这种事,明湘很老练了。

倒是明皓挺不好意思的:“七姐,谢谢你。”

“这件事我也有份,总不能光让你们担责任。”明微剥了颗松子糖放嘴里,“你们以前常受罚?”

“主要是八姐啦!”明皓先告状,“每次都说她负责,最后还不是连我一起罚!”

“那你还每次都听她骗。”

明皓:“……”

“七姐,别听他的。”明湘一边啃肉干一边说,“其实他也想溜出去玩,我只是给他一个理由而已。”

“那还要谢谢你了!”明皓嘲讽。

“你知道就好!”明湘大言不惭。

明微莞尔,他们姐弟,让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她十岁那年,时局已经很乱了。

师父在战乱后捡到一个小孩,见他孤苦无依,又颇有天分,就收为弟子。

这就是小师弟。

她虽然生在乱世,却有师父从小照顾,除了练功,并没有吃多少苦,难免有些孩子气。

有时候偷懒,就找小师弟当借口。

小师弟总是老老实实替她背锅,虽然每回都会被师父看穿。

后来,小师弟死了。

和师父一起死在贼人围攻之下。

想到那一幕,明微眼睛发红。

不急,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现在她回到了七十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扭转天下运势,改变历史走向。

师父不会死,小师弟也不会死。

她会将这一切,消灭于萌芽。

“我们不该带七姐出去的。”明皓说,“那个杨公子,问了七姐的身份,还不知道想怎么样呢!”

提到这个,明湘也很沮丧:“都怪我……”

明微倒是无所谓:“他能怎么样?就算要抢,我也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她祖辈为官,父亲生前为官,家中叔伯也在做官。

正经的官家女,不是随便能动的。

“他要直接抢,我们倒不怕。”明皓道,“怕就怕他使阴招,到时候连累七姐坏了名声。”

“是啊!七姐你不知道,那些阴私手段才防不胜防。”明湘垂头丧气,“大姐的例子在前面呢!”

“大姐?”明微记得,大小姐是二老爷的长女,出嫁多年。

明湘觑了明皓一眼:“不知道六弟还记不记得,这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们那会儿还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我娘,后来为了警告我,才说的。”

明皓迷糊地看着她:“六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就记得……姐姐在出阁前病了一场,好了就出嫁了。”

“其实大姐不是病了。”明湘低头把玩着手指,“她是……被人轻薄了。”

“什么?”明皓大惊失色。

这是他亲姐姐,虽然出嫁后多年不见,但幼时天天跟他在一块的。

“怎么会被人轻薄了?”明微觉得奇怪,“家里不可能,去外面肯定带着人吧?”

“具体我娘没说,只说大姐去别家玩耍时,中了圈套,被人占了便宜。为了瞒下这个事,大姐回来就称病,然后相了一户人家,远嫁了。”

明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中喃喃:“难怪……”

难怪姐姐嫁得那么远,难怪她从来不回家省亲。难怪娘从来不提姐姐,难怪他有一次听过爹娘为姐姐的事吵架!

说起来,他记得幼时爹娘感情没这么差,莫非就是因为姐姐的事……

明微发现他脸色不对:“六弟?”

明皓狠狠抹了把脸,压低的声音带着杀气:“是谁干的?”

“我娘不说。”明湘安慰,“六弟,你别急。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家里能报仇肯定已经报仇了。”

好半天,明皓才压下情绪:“嗯。”

“七姐,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人怀有恶意,总能找到机会下手。”一向胡闹的明湘,一脸郑重地告诫。

明微心里暖暖的,柔声应下:“好,我记住了。”

眼看快要落锁了,明微起身:“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天黑,七姐走慢些。”

“放心。”

明微带上空食盒,出去和多福会合。

……

流景堂内,寂然无声。

明三夫人静静抄着经。

自从明微病好,她将抄经时间改到下午,晚上很少到这里来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二老爷走了进来。

“你倒是心诚,小七病都好了,还天天抄。”

明三夫人不言不语,直到抄完最后一节,搁笔收纸,才转过身来。

她语气带着嘲弄:“你忽然传信说有要事,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在你眼中算得上要事?”

二老爷慢慢呷了口茶,才道:“小七的事,算不算要事?”

明三夫人一怔,随即脸上浮起怒色:“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小七!如果你敢动小七,我们就鱼死网破!”

二老爷轻轻一笑:“看你,急什么?小七是你女儿,也是我侄女,难道我不为她想?就是为她好,才来找你。”

听得中间那句,明三夫人嘲讽之色更浓,冷冷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029章 肮脏

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中茶杯:“小七没跟你说,他们去看巡按御史的时候,遇到什么事吧?”

明三夫人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二老爷语气赞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怕你会担心,一个字都不说。先前人人都说你养了个痴儿,再费心教导也是无用。现下看来,小七真是没辜负你这十几年吃的苦。”

“明英!”三夫人厉声呼喝他的名字,“你有话就说,别玩攻心那套!”

虽然看穿了二老爷的把戏,但她的强硬,正说明了内心的恐慌。

二老爷笑了,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细的纹路更显成熟稳重。

明家人生得好相貌,他虽不如三、四两位俊逸风流,却也是仪表堂堂。初见之人看外表,只当他是个端方君子。

“看你,急什么?我还能不告诉你?”

二老爷欣赏着明三夫人因为发怒而越发明媚的脸庞,暗叹这张脸真是受尽老天偏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但不见容颜失色,反倒比年轻时更添韵味。

“蒋文峰此次巡察各府,圣上另外下了一道圣命,你知道吧?”

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前几天四夫人才来过。

想到四夫人的话,她脸色发白:“博陵侯府,杨三公子?”

二老爷颔首:“正是。”

“他看到了小七?”

二老爷注视着她:“小七生得像你,眉毛轮廓却似三弟,虽不及你明艳柔媚,却更显出尘。这人哪,越是清高干净,越容易引人攀折,相信你有很深的体会。”

明三夫人面容有轻微的扭曲,随即闭了闭眼,平静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二老爷淡淡笑了笑:“其实这事,你先前就答应过,只是为了小七,你该更用心些。”

明三夫人拧眉:“你先前说的人,就是这位杨公子?”

二老爷颔首:“不错。”

“这倒叫人费解了。先前那些人,哪个不是手握大权?这杨公子虽然颇得圣宠,可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权力中枢。他有什么分量值得你如此看重?”

她身份特殊,便是二老爷起了龌龊的心思,能见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一年都未必有一个。

二老爷笑了:“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侯府公子?别忘了,他身上还挂着一个职务,皇城司提点。”

“这又如何?他如此荒唐,难道圣上还真的委以重任?”

二老爷摇头:“皇城司是圣上的耳目,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怎么会随便给人?圣上让他随蒋文峰前来东宁,绝对不是让他找借口玩耍的。”

“照你这么说,这位杨公子深藏不露?”

二老爷淡笑,又用那种温柔到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这一点,就需要你去探听了。”

明三夫人咬了咬牙,忍着气道:“这也太荒唐了。这位杨公子才几岁?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他母亲了,你叫我去……便是我忍得,他也会不喜吧?”

二老爷笑得高深莫测:“你虽才思灵敏,可对男人的心思还是把握不透。对美貌而风韵犹存的女性长辈,谁没点龌龊的心思?孩童时期恋母,待长大成人,多少会在他人身上有所投射……他在京城那般风光,年轻稚嫩的美人见得多了,只怕这样更新鲜。”

明三夫人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肮脏!”

“哈哈哈哈!”二老爷起身,“男人就是这么肮脏的东西,都十年了,你还看不透吗?”

他走到门边,停了下:“你与小七形貌相似,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他对小七的心思就淡了。不然,便是不能强抢,亦有千百种方法叫我们吃了亏,也只能咽下去。”

二老爷走了。

烛光明灭不定映着明三夫人的脸庞。

很快,门又被推开,童嬷嬷出现在那里:“夫人。”

明三夫人连忙收起自己的浮思,快步迎过去:“嬷嬷,半夜风大,你怎么来了?”

童嬷嬷看着她:“奴婢担心您。”

明三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童嬷嬷欲言又止。

“嬷嬷,有话直说吧。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原就是最亲的人。”

童嬷嬷便道:“方才奴婢就守在外面,您与二老爷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夫人,我们还是尽早进京吧,这明家不能留了!”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想走,也得他们愿意放人才行。”

童嬷嬷面露心疼,握着她的手道:“舅老爷的信一到,夫人就借口小姐的婚事,马上进京。小姐现在病好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起什么龌龊心思。”

“嬷嬷说的是。”明三夫人低声,“为了小七,我也不能在明家留下去了。”

……

夜色静谧,二老爷从余芳园出来,进入夹道。

一盏灯笼摇摇曳曳,从那头晃过来。

夹道长而窄,避无可避。

二老爷停在路边,刚刚端出严正端肃的脸,耳边已传来惊讶的声音:“二伯?”

二老爷看着明微主仆走近,多福手里还提着食盒,去了哪里都不用猜。

“给六哥儿和阿湘送吃食?”他语气平稳。

夜灯下的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他脸色,声音清柔:“六弟和八妹都受罚了,就我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二伯您别生气,就这一回,以后不敢送了……”

活脱脱一个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担心长辈责骂的孩子。

二老爷不由想起白天,她面对那条蛇冷静的样子。

或许是刚刚病好,反应还有点迟钝,忘了害怕吧?

也是,傻了十几年,难免和常人有点不同。至于什么侍奉玄女娘娘的说辞……便是她的魂魄真在玄女娘娘那里,又怎么样?不在俗世生活过,又哪里懂得人心?

二老爷温言道:“此事下不为例。以后别跟着他们胡闹,想想你娘,她为了你不容易。”

“是。”

“回去吧。”二老爷让了让,像个关心她的长辈一样叮嘱,“虽是自己家,入夜也要早些回屋。”

“知道了,您也早些安歇。”

明微低头施礼,与他错身而过。

走到夹道尽头,转过弯,她脸上的羞涩立时不见踪影。

她仰头看着天上弦月,目光沉沉。

大半夜的,二老爷来余芳园做什么?

030章 金簪

明微回身,却见多福一脸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多福欲言又止。

明微就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多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时候怪怪的。”

“哦?”明微笑容不变,“哪里怪了?”

多福见她不生气,才大着胆子道:“小姐在长辈面前总是很乖巧,但是人一走就……”

明微一愕,低声笑了出来。

多福被她笑得心里发虚:“奴婢错了,不该说小姐的坏话……”

“你没错。”明微含笑看着她,“说真话怎么会有错?日后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说。当然,外人面前还是要缄口的。”

“奴婢懂!”多福忙道,“不可说主人是非。”

“错。”

多福糊涂地看着她。哪里错了?

“是不可说人是非。”

多福更糊涂了。一个字,有差吗?

明微不再跟她解释,转身进园子。

屋里亮着灯,明三夫人在等她。

“娘。”正如多福所说,到了母亲面前,明微自动变为乖巧模样,两者转换自如。

明三夫人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不凉,才帮她脱了外衫。

“阿湘和皓哥儿还好吧?”

“好着呢!四叔打得不重,他们也被罚习惯了。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吃的……”

明三夫人看着女儿。

烛光温暖,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显得分外娇柔灵动,便让她想起二老爷那句话来。

越是清高干净,越是引人攀折。

这孩子,傻了十几年,终于活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和小伙伴溜出去玩,半夜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叽叽喳喳说着相处的趣事……

她不求富,不求贵,只求女儿一生平安。

至少不能像她这样,让人随意攀折。

“小七。”

明微停下诉说。她看得出来,明三夫人有心事,才故意做出活泼的样子,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

可惜没什么成效,是二老爷过来说了什么吗?

明三夫人说的话,却不是她猜想的:“在你幼时,母亲给你订过亲。”

明微顿了下:“是舅舅家的表哥吗?我先前听童嬷嬷提过一句。”

“对。”明三夫人道,“先前你还小,一直没走礼。现下你已经十五,也该办起来了。”

明微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推托。

天行大阵将她的魂魄送来这个时代,不过是偷取了冥冥中的一线天机。

玄门中人,最看重天道轮回。换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别的什么。

所以相师多半五弊三缺,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她要做的事,比之个人命运,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即便有邙山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都不敢去猜想。

所以,她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人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

成婚生子,绝对不行。

但她一仰头,看到明三夫人的目光温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或许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罢了,先不提吧。

既然要将婚事摆上台面,总要去京城的吧?

到时候,还怕她想不到办法吓退那位五表哥?

保管把这件婚事退得漂漂亮亮,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微决定乖巧到底,便伏在明三夫人膝上,用小女儿的方式撒娇:“我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了,点她的鼻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黏着为娘,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办?”

“童嬷嬷不是说了吗?若是我出嫁,娘就在隔壁买间院子,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明微抱着她不肯放。

这就是对母亲撒娇的感觉吗?真是叫人恋恋不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自从北齐灭国,她初时跟着师父四处奔走。后来,师父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命师继承人。

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好母亲,好像弥补了遗憾。这让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肆意活泼过。

人啊,总是这样。有人撑起头上一片天,就可以继续做孩子。

以前是师父,现在是……母亲。

“真是个孩子。”明三夫人也很享受这种被女儿撒娇的感觉。

她想了想,从发间取下金簪。

“今年你十五,原该有及笄礼的。只是先前你病着,娘不好强求,就错过了。这根金簪,是你父亲送给为娘的定情物,这些年来,娘从不离身。现下给你,就当是补给你的及笄礼了。”

明三夫人平日装扮素淡,头上只这么一根金簪,从来不换。明微原以为是守寡的缘故,原来还有这番情由。

她不敢要:“娘,既是父亲送的,女儿岂敢夺了您的念想?”

这让她想起一件事。师父总是随身带着一柄木梳,日日夜夜从不离身。后来,师父受伤难愈,自觉时日无多,才将木梳的来历告诉她……

爱之深,即便只是一点点念想,也要拼力留住。

明三夫人轻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就是娘最大的念想,再珍贵的死物,又如何及得上你?”

她将女儿扶到镜前:“来,娘给你戴上。”

镜中少女眉目婉约,天生丽质。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可有时候也是灾难的来源。

明三夫人将金簪轻轻推进去,听着女儿小声嘟囔:“太华贵了,总觉得不衬,还是娘戴着好看。”

她笑了:“嫌老气平日不戴就是,只是这簪你要保管好,不能丢了。”

“嗯,我一定好好保管,簪在人在,簪亡人……”后面那个字没敢说。

明三夫人捏了下她的脸颊:“这是哪里学来的怪话?别是阿湘那里看的杂书吧?”

“娘!”明微不想答,索性抱住她的腰。

明三夫人看着镜中相拥的母女,眉眼间是纯然的喜悦:“及笄后就是大人了。我的小七,终于长大了……”

031章 白蛇

“小姐,床铺好了,奴婢服侍您休息?”多福来问。

明微却对她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

多福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看起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其实上么……

明微看着床铺角落的明七小姐。

“抱歉,抢了你的母亲。”她说。

残魂听得声音,茫然抬起头,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明微一怔,自嘲地笑笑:“我在道什么歉?既然认定这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了十几年的正派人,就真以为自己是正派人了吗?”

她回身打开窗户,月华照进来,铺出一地温柔水色。

“还不出来?”她冷声道。

无人回应。

明微冷笑一声:“我脾气不怎么好,如果你不自己出来,而是让我揪出来,下场也会不怎么好。”

过了一会儿,一道淡薄的烟气从她袖中逸出,在月色中化成一条细细的绳状物,那昂起的头冠,分明是蛇的模样。

“你、你好凶……”

细细弱弱的声音,像个幼童,带着委屈控诉:“明明是你杀了我,还凶……”

明微双手拢在袖中,冷淡地看着它:“你杀了人,杀人偿命,这句话没听过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细小的声音更委屈了,“她把汤放在下面,热气熏得我很难受……”

“不管什么原因,人都是因你而死。因食而杀是天道轮回,否则便是杀业。他死,你还命,天经地义。”

“这、这……”

“你若不死,身负这罪业,便是生出灵性,终究也是难逃天遣。试想,有朝一日你功德圆满,却因为罪业脱不去妖身,到时候再还,就没那么容易了。”

细弱的声音充满不解:“为什么不容易?那时我法力高深,不是更好还报吗?”

明微笑笑:“还记得你一位前辈吗?她和你一样,也是条白蛇,在青城山修炼了一千七百年……”

“我知道!”它骄傲地说,“她是我们白蛇一族的表率!”

明微续下去:“因为早年的一段因果,她已经功德圆满,却不得不入红尘,还报恩情。结果想必你也知道,她险些万劫不复。”

“嗯……”

明微循循善诱:“你想想,是现在还命,干脆利落的好,还是将来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再还报的好。”

经过一番思索,小白蛇道:“这么说,还是你帮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可是,”它的声音充满困惑,“我现在没有肉身了,虽然还了因果,但也要重新去投胎,不是都白费了吗?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

“谁说一定要有肉身才能继续修炼?”明微继续教它,“妖与灵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肉身。灵寄于物,妖寄于肉。没了肉身,你现在与灵是一样的。”

“这……”它想了半天,觉得好有道理,“你是说,我可以把自己当成灵修炼,不用重新投胎?”

明微高深莫测地笑:“你自己也说了,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万一生为蜉蝣,朝生暮死,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投胎有风险,转世须谨慎。”

小白蛇很为难:“但是,灵修炼得好慢。百年的时间,它们只能修炼出微弱的意识。”

明微却道:“单独为灵,修炼当然慢。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灵的修炼速度大大加快,甚至比妖还快。”

“是什么办法?”

“灵之所以修炼慢,是因为它没有肉身,无法聚天地灵气。如果有人反哺灵气,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啊!”小白蛇突然想起来了,“你是说,与人结契?我好像听说过,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做玄士。他们和妖灵一样修炼,用法力维护人间秩序。如果有妖鬼作乱,他们就会出面平定。你、你是玄士吗?”

声音怯怯的,带着天然的敬畏。

“确切地说,”明微顿了下,“我是命师。”

“命师?是算命的吗?”

“那叫相师。”明微对它解释,“命师是一个敬称,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小白蛇努力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命师,是最厉害的玄士?”

“对。”明微露出和蔼的微笑。

“你这么厉害啊……”

明微并不作答,只问:“那你要不要与我结契?现下我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本结契的灵不在了。你虽然弱了些,到底还算可用。”

“我可以吗?”小白蛇受宠若惊。

它听说,只有非常厉害的妖灵,才能与人结契。

“若我原身还在,自然不行。不过,我现在正落难,一时不趁手,只能降低要求了。”

“嗯嗯。”小白蛇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丢了肉身,居然有玄士愿意与它结契。它只是一条修出灵性不久的小蛇,一个有武功的人就能收拾掉。

“要怎么做?”细细的声音,透出渴望。

明微从针线篮里捡出剪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挤出血珠。

“食我血气,与我同生,听我之命,反哺汝身。”

小白蛇的影子重新化为烟气,聚在她的指尖。

血液慢慢被吸干,原本淡薄的烟气逐渐变得凝实。待它重新化形,已经能看出原身的形状。

“大人。”蛇头低了下来,“请您吩咐。”

“你现在太弱,暂时就看家吧。”明微重新将手拢回袖中,目光投向窗外,“日精月华,不可错过,你先将形体修出来。”

“是。”

“看到湖边那棵树了吗?那里有一只凶灵,别去招惹它。其他地方,你随意来去。”

“是。”

“我要休息了,你去吧。”

“遵命。”

它重新化为烟气,遁出窗户,很快化出蛇形,钻进草丛不见了。

真是本性难移。

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乡下蛇,真好骗。”

愿意结契的灵哪那么常见?便是玄士,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说起来,那位蒋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分明不是玄士,为何会有灵随身相伴?

“这世间的秘密,可真多啊……”

明微拔下头上金簪,将层层累丝的簪头扭了下,便露出了里面的构造。

她什么也没做,将簪头按回去,关上窗,准备休息了。

032章 热闹

明湘跪完祠堂,回去趴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惹出这样的麻烦,四老爷管她管得紧,勒令她不许出门。明湘没处可去,闲得发慌,只能天天跑来余芳园找明微说话。

明微就问她:“六弟呢?怎么不去找他玩?”

明湘坐在长廊上,一边啃着秘制果脯,一边看她击剑:“他是男孩子啊,要上学的。”

“那你为什么没上学?不是有女学的吗?”

“咦,七姐你居然知道女学!”明湘惊奇,“原本是有女学的,可是去年先生嫁人了,一直没找着好的。我爹说,与其让我在外面瞎跑,不如跟着娘好好学掌家……”

明微停下来,接过多福递来的手巾擦掉脸上的汗,不由笑了:“四叔真了解你。”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明湘的感慨:“说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好自由,认识的朋友也多,不用天天困在宅子里……”

所以,这就是女学的意义。

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就不会想当笼中鸟。

她略微休息一会儿,重新握起竹剑。

“七姐,你这个好好玩啊!”明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竹剑。

“这不是玩,是练功。”明微说。

命师怎么能手无缚鸡之力?驱鬼镇邪,都是要花费力气的。再说,法力能对付妖鬼,可对付不了心怀恶意的人。

她身体好些,便让人做了竹剑和木人,打算一步步把武功捡回来。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了,错过打基础的最佳时机,想练成绝顶高手几乎不可能。但只要勤加练习,再用金针刺穴打通经脉,加上药浴,至少能练成普通高手。

这就够用了。

“练功?也是玄女娘娘教的吗?”

“对啊!”明微随口一答。

“那你也教教我吧?那天你翻墙好利索,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以后想溜出去就容易了。”

明微忍笑:“教你可以,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明湘想说,带你一起溜出去玩。可一想到前几天惹的祸,就蔫了。

明微便道:“这样吧,我闲着无聊,你每天来陪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解闷,怎么样?”

“好啊好啊!”明湘点头如捣蒜。就算没这个条件,她也是要来的。

于是明微挥挥手:“去换衣裳。”

多福就问:“小姐,先拿件没穿过的,给八小姐换上?”

“嗯。”

她们相差两岁,明湘活泼爱动,明七小姐却常年困在屋里,因此身量差得不多。

“走走走!”明湘兴高采烈。练功诶,听起来好好玩!

明微也笑眯眯。

让她多高兴一会儿,等等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余芳园里很快响起了明湘的叫苦声。

童嬷嬷理完事,就见自家夫人站在轩窗下,望着外面出神。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

院子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木人,两个穿窄袖练功服的小姑娘各自拿着一柄竹剑,对着木人戳戳刺刺。

其中一个时不时放下竹剑,去纠正另一个的动作,引得她叫苦不迭。而她一叫苦,周围的丫鬟就笑,周围弥漫着欢欣的气氛。

“小姐现在真好。”童嬷嬷不由感慨。

“是啊!”明三夫人喃喃,“太好了,好得我都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都是福报。”童嬷嬷笑道,“是夫人诚心诚意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玄女娘娘!”

“可我总觉得不真实。”明三夫人低声道,“有时候半夜惊醒,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小七吗?真的是小七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她会不会哭,有没有受苦……”

说着,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夫人!”童嬷嬷慌忙道,“您在想什么?小姐不是好端端在这?怎么会哭,怎么会受苦?”

“可我不踏实啊……”

她看着院中的少女,眼神充满眷恋,又慢慢冷下。

“夫人……”

童嬷嬷的话还没出口,明三夫人已回过身,问她:“东边有信传来吗?”

东边,指的是东府,通常明三夫人这么问,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

童嬷嬷道:“还没有。”

“看来这回的事有点麻烦,都好几天了还没安排下来。”

童嬷嬷由衷道:“若是不用去,倒好了……”

明三夫人笑笑,她可不会这么天真,二老爷这么会算计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忍着吧,只要忍过最后一回就真好了。

……

又过了几天,明湘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到明微就喊:“七姐!出大事了!”

明微正在翻看书册。

在她的年代,许多书籍因为战乱遗失了,史料也变得残缺不全。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年代,看书是最快的途径。

她眼都没抬:“看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是有好大的热闹可以看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七姐懂我。”明湘叉腰大笑。

明微友善地提醒她:“注意仪态,你这样子要是让四婶看到,晚饭别想吃了。”

明湘连忙放下叉腰的手,凑到她面前说:“那位杨公子一进城,就被郡王府接回去了。为了招待这个表侄子,祈东郡王下了血本,不但把信园收拾出来给他住,还送过去好多美貌歌姬……”

“然后呢?”

“然后就出事啦!”明湘以袖盖面,哈哈哈笑了一会儿,继续道,“先是郡王一个小妾,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信园迷了路,闯进了杨公子的屋子,过了半夜才被送出来。然后是郡王妃娘家的小姐,被人撞见跟杨公子单独在水阁幽会。听说郡王府现在都闹翻了,黎家要杨公子给个说法。”

明微拧了拧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郡王小妾闯进杨公子的屋子,还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别人撞见了,偷偷说出来的。毕竟信园那么大,人多嘴杂嘛!”

明微摇摇头:“就这事,也值得你看热闹看得这么开心?”

明湘笑眯了眼,“当然还有后续啦。那个蒋大人,到东宁第二天就开衙理事了,听说审出了不少冤假错案,现在名气可响亮了。黎家的人气不过,就把杨公子告到蒋大人那里……”

“……”明微不禁要问,“郡王妃这个娘家,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风流韵事,吃亏的只会是女儿家,他们居然还敢告上衙门?”

033章 噩梦

“这有什么?”明湘见怪不怪,“黎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要不是祖上积德,跟着太祖混了个开国功臣,轮得到他们跟皇家结亲?”

她又不屑地笑:“闹了这么一出,这个女儿的名声肯定要坏,那就嫁不了高门了。索性赖上杨公子,成功的话,岂不是好?”

明微皱眉:“如果不成呢?”

“不能嫁高门的女儿,损失了又怎样?”明湘说得冷酷。

明微不语。

明湘安慰她:“七姐,你不是吓到了吧?没事,咱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

明微对她一笑:“嗯。”

杨公子的闲事,也就是随便听一听。

她的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

……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明微推开窗,一道烟气窜进屋里,在地上一滚,变成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感觉怎么样?”

小白蛇欢快地在屋里游了一圈:“法力涨得好快,好像比以前还强呢!”

明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本就得天独厚。你食我精血,法力当然涨得快。相信过个三五年,你就能真正化形了。”

“真的吗?”小白蛇不敢相信,“我们妖要化形,最起码要修几百年呢!而且还有天劫……”

“这就是灵的好处,可以直接化形。”不过,灵的化形只是“形”而已。

明微不提这茬,只问它:“这座府邸,你都探过了吧?”

听她说到正事,小白蛇乖乖在地上盘好:“嗯。”

“东边我说的那个院子呢?有没有盯着?”

“有。”小白蛇昂起蛇冠,细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可是那个人身上,有我不喜欢的味道。”

“所以才叫你去盯啊!”明微柔声细语,“不喜欢,把他弄掉,不就闻不到了吗?”

小白蛇被她的强盗逻辑说服了:“有道理……”

“那你盯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不敢靠近他,他屋子里好像有我讨厌的东西。”小白蛇说,“别的还没发现。”

明微点点头:“好,你继续盯。要特别留意,他是不是跟余芳园的人打交道。”

“是。”

说完事,小白蛇依旧化为一道烟气,从窗户遁出。

明微站在窗前,仰头看月。

花期已近,花儿或含苞或绽放,使得月色下的余芳园美不胜收。

可这美丽下面,究竟藏着多少污浊?

她要小白蛇盯的人,就是二老爷。

那天在夹道遇到他,明微直觉,他与明三夫人存在某种关联。

越是与明三夫人相处,她越是感觉到,对方心情沉重。

明明是母女欢悦的亲情时刻,却时不时出神。

她好像在等什么事,这件事让她心神不宁。

明微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已经把明三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就不能容忍别人让她不开心。

既然别人让明三夫人不开心,那她就让这个别人不开心。

这时,小白蛇忽然回来了。

“大人!”

明微听它声音焦急,便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有人递了张纸条进来,您的母亲就穿戴好出门了。”

明微眉头一皱:“去哪里?”

“您跟我来……”

……

明三夫人在流景堂等了一会儿,听得门被推开。

回身一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人。

她皱眉:“六叔,你来做什么?”

六老爷带着酒意,倚在门上,扯着嘴角对她笑:“三嫂好无情啊!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我来做什么?当然是与你联络感情了!”

说着,便要扑过来。

“站住!”明三夫人厉声喝止。

六老爷停下,略带困惑地抬了抬眉:“三嫂这么生气做什么?小弟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明三夫人冷声道:“二伯没跟你说过吗?不许你再来了。”

“嗐!”六老爷抱怨,“二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许我来,就许他独占?说起来,我比他还早呢!三嫂你也是的,眼里只有二哥没有我,递了几回话,你都不见,要不是这回借着二哥的名义,还见不着你。你就半点不念咱们的情分?”

“情分?”明三夫人目中透出凄凉与仇恨,“明荣,我与你有什么情分?你三哥死了,我只想安安生生抚养小七长大,了此余生。若不是你,我能落到如今这境地?现在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小七她爹!你害我至此,还与我谈什么情分,可不可笑!”

六老爷讪笑:“三嫂你这话说的,三哥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不成?你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空守闺房岂不可怜?”

“呸!”明三夫人脸色铁青,指着门,“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滚!”

见她态度坚决,六老爷收起了脸上的笑,慢条斯理说道:“三嫂,容小弟提醒你,这事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你不知廉耻。丈夫死了守不住,一家子的兄弟全都勾搭了个遍……啧啧,小七有个这样的母亲,多可怜啊!”

明三夫人气得直抖:“你拿小七威胁我?”

六老爷似笑非笑:“这怎么叫威胁?只是提醒三嫂,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如果她有个失贞的母亲,以后谁还敢娶她?说起来,小七已经十五了呢。她现在不傻了,又生得这么漂亮,凭着祖父的名声,嫁个好人家不难。三嫂,你就不为她想想?”

明三夫人恨得想撕掉眼前这张脸。

于是她冷冷道:“明荣,明家还没轮到你做主。这个话,你拿到二伯面前说一遍,再来威胁我不迟。”

“呵呵,三嫂果然更爱二哥啊,真叫小弟心凉。”六老爷慢吞吞理了下袖子,往前走去,“不过,三嫂向来口是心非,就让小弟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也这么……”

“你干什么?住手!”明三夫人惊得往后退,但这供堂就这么大,她能退到哪里去?回身想跑,六老爷一扑上来,就把她按在了供桌上。

“三嫂,”六老爷气息粗重,伸手撕她领口,“玄女娘娘看着我们呢!这样是不是更刺激?哈哈哈……啊!”

他扭头一看,却见冰心手里抓着花瓶,惊恐地看着他们。

六老爷恼火:“你个小丫头,也敢打爷?”

冰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肯退,抖着声音:“放……放开夫人!”

“好啊!”六老爷反倒被激起了邪性,“既然你不走,爷今天就两个一起办!”

说着,一掌抽过去。

“啊!”

六老爷是明家兄弟中最高壮的一个,冰心被抽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

“冰心!”明三夫人想去看看她,却被六老爷抓回来,“三嫂别急,小弟先让你受了,再去弄她!”

凶狠的面孔,充满恶意的声音,让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到底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是挣脱不了,怎么都挣脱不了。

“滚开,滚开!”她只能这样喊,可流景堂周围早就被清理干净了,除了冰心不会有人听到。

只能听着耳中传来裂帛声,身体被一只肮脏的手覆住。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玄女娘娘,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信女……

玄女娘娘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忽听“怦”的一声,门被踹开,一个清柔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六叔好兴致,这是在做什么,告诉侄女一下?”

034章 别怕

突来的动静,惊得六老爷欲念全消。

他回过身,看着破门而入的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小七?”

明三夫人更是浑身冰凉,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被看到了,被小七看到了……

她脑袋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难为六叔还认得出侄女。”明微跨进堂中,先看到供桌上衣裳凌乱的明三夫人,再看到地上摔破了头的冰心,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这人,一向越生气,表面就越平静,此时更是露出笑来,状似无知地问:“这大半夜的,六叔跑到余芳园来,是向玄女娘娘许愿吗?”

“唔……”她这一笑,六老爷有点糊涂了。

他喝了酒的脑袋不大清醒,印象中这个侄女是个傻的,虽然能和人对答,却与三岁小儿没有两样。

此时见明微不怒反笑,直觉将她当成了原来的痴儿,脱口道:“六叔与你娘玩呢!你快回去睡吧。”

“明荣!”明三夫人一个激灵,厉声喊道。

都已经被小七撞见了,他居然还想把她哄骗回去,自己继续?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明微先是笑:“原来六叔与我娘在玩啊!”接着话风一转,带着几分天真说道,“我也想玩呢,不如六叔陪我玩呀!”

这样一张美丽又无邪的脸庞,真是叫人拒绝不了。

六老爷原本没多想,毕竟是自己侄女,他从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然而,视线一抬,见她笑意盈盈,烛光下波光流转,与明三夫人肖似的脸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清绝出尘,鬼使神差竟然拒绝不出口。

原来这个侄女,生得这么美?

他一直遗憾,自己生得迟,没遇着少女时的三嫂。以往虽然觉得这个傻侄女长得像三嫂,却完全没那种韵味。现下一看,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原来三嫂年轻时,是这个模样的?真是叫人……

明三夫人受害多年,看到六老爷这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惊得肝胆俱裂。

要真出了这样的丑事,小七哪还活得了!当初大姐儿不就是……

“明荣!”她厉声喊道,“小七是你侄女!”

精虫上脑的人,哪能想得明白?何况六老爷日日泡在酒坛子里,一辈子都没清醒过。

明三夫人顾不得一身凌乱,三两步跑过来,将明微往外推:“小七,快走,快走!”

“娘别生气。”明微笑吟吟将她往椅子上一按,“我与六叔玩过了再走。”

明三夫人身上一麻,竟然就这样被她按住了,只得惊喊:“小七!”

明微并不理会,令小白蛇化为烟气,将明三夫人缠住。

“六叔,要怎么玩呢?”

她仰起头,用一种纯真的眼神看着六老爷。

六老爷心痒难耐,哪还记得什么伦理血缘,伸出手便要抓她:“这样玩……”

看到明微被六老爷抓过去,明三夫人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她也是这样在供堂里抄经。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老爷突然进来了。

他满身酒气,将她按在供桌上。

她挣扎、哭喊,全都不管用。

二十出头的青年,本就生得强壮,她哪里挣扎得过?

一场噩梦。

而这场噩梦结束,她却没有清醒,等着她的是更大的噩梦。

直到今日,她还在沉沦。

“小七!不要,不要……”

明三夫人情绪癫狂。

如果女儿遭此厄运,她忍这十年,意义何在?

她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要!

如果真的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情愿死!

一起死了,还落得干净!

明微本想陪六老爷好好玩玩,发觉明三夫人情况不对,当即收了心思。

在六老爷露出痴笑时,她看着他的身后,惊愕地喊了一声:“爹!”

六老爷一愣。

就在这时,明微手腕一转,技巧地挣开束缚,早就已经握在手里的金簪,飞快地刺了出去。

下手又快又准,她不用眼睛看都能分辨出气门在哪。

“啊!”六老爷一声惨叫。

明微看都没看,将金簪一拔,一脚踹开六老爷,就扑到明三夫人身边。

“娘!”

明三夫人泪水纵横,只拼命地挣扎,仿佛想挣开这困了她十年的梦魇:“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什么不去死!”

“娘!”明微牢牢抱住她,免得她伤到自己,“别怕!没事了,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好好的,别怕……”

“姓明的,你们这些衣冠禽兽!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明三夫人带着深切的恨意大声咒骂,仿佛要将十年的怨恨都宣泄出来。

明微又心疼又担心,眼见她陷在癫狂中抽不出来,只得将手按在她脑门,施了个简单的安神术。

明三夫人眼睛一定,渐渐收声,安静下来。

“娘,娘!”

明三夫人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女儿,惊魂未定:“小七?”

“嗯,你看,我没事。”

明三夫人回到现实,急忙看过去。

却见六老爷躺在地上,捂着小腹嚎叫。

“怎么回事?他……”

明微看着六老爷,目光冰冷:“我拿金簪扎中了他的要害,他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明三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明微回过身来,柔声问她:“娘,他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吧?是不是以前也这样?还有谁?”

听着这一个个问题,明三夫人痛苦无比:“你别问了。”

这样龌龊的事,怎么能让女儿听到?让她撞见这一幕,已经够让她无地自容了。

小七会想要这样一个失贞的母亲吗?这样肮脏的她,还有资格当小七的母亲吗?她以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

“好,我不问。”明微深知,现在明三夫人的心理非常脆弱,生怕再刺激她。

她温柔地抱着明三夫人:“但我会一直陪着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陪着您。不要怕,我们母女在一起,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三夫人喃喃:“不怕……”

“对,不要怕,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害怕,也别自责,坏人都会受到报应,我们都要好好的……”

035章 夜话

闹成这样,居然也没人来看情况。

这种事,到底持续了多久?余芳园里那么多仆妇,偏偏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明微露出一丝冷笑。

她原以为,有人设局害明三夫人,就已经够险恶的了。没想到,真正险恶的在这里。

“冰心,你能自己起来吗?”

冰心捂着滴血的脑袋,慢慢爬起来:“小、小姐……”

她被吓懵了。

“你去喊童嬷嬷,让素节到老夫人那里……”

“不行!”明三夫人打断她的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

明微回身:“娘?”

明三夫人抖着嘴唇:“这种丑事,让你伯祖母知道,对你不好。”

明微只得道:“那总要人处理吧?”

她倒是不介意把六老爷弄死,可那样的话,后续会有很多麻烦,对明三夫人也不好。

深宅大院真是麻烦,倘若是前世的她,这种人渣,弄死拉倒。

“告诉嬷嬷,找你二伯。”明三夫人低声,“她知道怎么做。”

明微点点头,将帕子递给冰心:“你回去就这么跟嬷嬷说,自己的伤也赶紧处理一下。”

“是。”冰心用帕子捂着伤处,顶着夜色,急步去报讯。

明三夫人看着地上哀嚎的六老爷,又是解恨,又是惧怕。

“你有没有事?刚才怎么那样胆大!叫你走也不走。”

回过神来的明三夫人,打了女儿一下,又垂泪:“你哪里知道男人力气多大?他抓着你你怎么跑得掉?万一……”

明三夫人不敢再想下去。

明微笑笑。虽然武功还没练回来,但在一个没学过武的男人手里逃脱,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刚才那情形,总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吧?

只是没想到会让明三夫人受惊至此。细究起来,其中的隐情叫人心惊。

想到这里,她轻柔地抱住明三夫人。

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罪?

童嬷嬷带着素节匆匆赶来,看到地上捂着小腹的六老爷,惊得神魂俱散:“夫人!这、这……”

“嬷嬷!”明三夫人垂泪。

童嬷嬷迅速冷静下来:“素节,你马上去东边马婆子那里送信,叫二老爷立刻来。”

“是。”素节吓得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下来,摸黑跑了出去。

童嬷嬷又问:“六老爷伤了哪里?有没有性命之危?”

“死不了。”明微松开手,往六老爷走去。

明三夫人马上拉住她:“别过去!”

明微安慰她:“他被我刺中要害,现在疼得爬不起来,没有力气来抓我了。”

“可是……”

明微就叹了口气:“二伯也是知情人,对不对?”

明三夫人避开她的目光。

明微心中透亮。

恐怕,不止是知情人。

她试探了一句:“六叔伤得这么重,二伯会不会认为我殴打尊长?”

童嬷嬷却说:“小姐,二老爷不会这么做的。”

“为何?”

童嬷嬷并不解释,只道:“总之,这个不用担心。”

明微却更担心了。童嬷嬷的态度,说明了一件事。

二老爷与明三夫人纠葛甚深。

那么,她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听我说……”

……

夜色深沉。

明府东边一座偏僻的小院里。

一灯如豆,将屋中对坐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二老爷看着对面的人,不急不徐泡着茶。

烫杯、置茶、洗茶、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慢慢舒展开柔韧的身姿,仿若一场舞蹈。

而做这件事的人,自始至终神情专注。

二老爷感慨:“还是你耐心好。”

对面淡淡道:“耐心不好,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也是。”

点茶完毕,二老爷托起茶杯闻香,慢饮细品。

对面那人却不喝,等他品完了,一边续茶,一边问:“黎家的官司,就这么不了了之?”

二老爷不以为意:“不然还能怎么样?男女私会之事,叫巡按御史来断,本来就可笑!”

对面却蹙眉不语。

二老爷见此,关切地问:“怎么,有问题?”

“这位杨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沾上黎家姑娘,他不嫌多生事端?”

二老爷就笑:“对他来说,还真是再正常不过。在京中,他就出了名的来者不拒。长了那样一张脸,招姑娘家喜欢,谁来亲近,他都不拒绝,只是也从来不负责。”

“京中是京中,他这回是奉了圣命出京的。”对方轻轻叩着紫砂壶,“皇城司提点,圣上再宠爱裴贵妃,也不会把这个职位随便给人。说他是个草包,我决计不信。”

二老爷不免怀疑:“你是不是想多了?看看他先前做的事,荒唐成什么样了?”

“呵呵,你别忘了,他是谁带大的。明成长公主和博陵侯带大的孩子,品性会是这样?”

“这……”二老爷想了想,“那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或许就是为了辅助蒋文峰来的。”

对面却摇头:“若是辅理,为何一来就摆出与蒋文峰不合的态度?这是障眼法。他们二人来东宁,明着是蒋文峰巡察各府,暗地里恐怕他所奉的圣命才是主因。”

“那也不一定是你猜的那个原因。”

“多做准备没有坏处。”他道,“我们已经输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这句话让二老爷动容:“那,我明日就去见郡王?”

“不成!”他却断然拒绝。

“为什么?”二老爷不懂,“我们不该抢占先机吗?”

“你怎知郡王那边没人想到?上赶着就太殷勤了。我们对郡王来说,没有那么大分量。”

二老爷叹气:“只怪当年那步棋走错了,现在步步艰难。”

“错就错了,再提没什么意义,抓住现在的机会才重要。”对面终于端起茶来,“改天换日,从龙之功,若是来得容易,怎见珍贵?”

二老爷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这口茶终于饮了下去。

“对了……”二老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二老爷警觉。

响起的是一把苍老的声音:“老爷,素节姑娘来找您,说出大事了,请您马上去余芳园一趟。”

二老爷立刻向对面看过去。

“去吧,”他挥挥手,神情如常,“不是要事,她不会使人传话。”

036章 善后

二老爷赶到流景堂,看到的便是哭成一团的明三夫人和童嬷嬷。

“小七!小七!你醒醒啊,不要吓娘。”

二老爷目光一扫:“怎么回事?”

只见六老爷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出气多入气少。下腹部破了个洞,流出来的鲜血在地上形成一小摊血池。

而明微缩在明三夫人怀里,瑟瑟发抖,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金簪。

看到二老爷,童嬷嬷“扑通”就跪了下去,面带悲愤:“二老爷,老奴求您做主!夫人和小姐活不下去了!”

二老爷沉着脸:“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边与童嬷嬷说话,一边示意马婆子上前查看。

“是。”童嬷嬷拭着眼泪:“方才外边递了信进来,用的是二老爷的名义,夫人便如约前来相见。没想到,等来的是六老爷。夫人说,二老爷已经应了,日后都不许他来了,便不肯从,哪知道……”

童嬷嬷哭了一声,哽咽着说:“六老爷打伤了冰心,对夫人用强。偏偏小姐来找夫人,就撞见了……”

“所以她刺伤了老六?”二老爷拧眉,看着六老爷腹部的伤口。

这是正面刺入的。

“不是。”童嬷嬷更悲愤了,“老奴……老奴说不出口!”

二老爷心一沉,缓缓问:“他对小七起意了?”

童嬷嬷难堪地点点头。

明三夫人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怪我,都怪我!为什么不肯顺着他!”又抱着明微,“小七,小七你醒醒,你要不好,娘也不活了!”

二老爷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回是真有点头疼了。

这个六弟有多荒唐,他是知道的。比起传说中那位杨公子,他才是真正的荒唐。

家中他最小,幼时便受宠。他又生得与众兄弟不同,对识字读书没有半点兴趣。

也罢,有五个兄长在,也不指望他。

谁知道他就养成了这么个德性。

贪花好色!

成天在酒里泡不醒!

屋里那么多女人还不够,看见漂亮女子就想沾一沾。

说他对自己侄女起意,二老爷是信的。

他心中要有伦常,当初就不会对自己的寡嫂起意。

但这回,不能像先前那样处置了。

“怎么样?”他问马婆子。

马婆子是个医婆,此时已经给六老爷敷了药,伛偻着身子回答:“六老爷这伤,并不致命。”

二老爷点点头。

不死就行,这事好处理。

这个老六,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受点教训了。

又听马婆子接下去:“只是,伤的位置不大好,怕是损了阳精……”

二老爷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六老爷……日后大约不能人道了。”

“……”

那边明三夫人听到,狠狠咒骂:“活该!这个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侄女都敢肖想,还是人吗?”

二老爷无声叹了口气,对马婆子道:“你去叫人来,动静小些,不要被人发现。”

“是。”马婆子仍旧伛偻着身子退出去。

二老爷看看跪在地上的童嬷嬷,又看看抱着明微的明三夫人。

“还不把金簪夺下来,不怕她再伤人吗?”

明三夫人如梦初醒,小心翼翼伸手去拿金簪,口中道:“小七别怕,娘在这里,把簪子给娘,乖……”

拿回金簪,她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悲凄的神情,道:“二伯,这么多年,我不曾求过你什么事,今日算我求你了。”

她痛哭出声:“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看在小七他爹的份上,给我们母女一条生路吧!”

二老爷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老六的事,我会周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明三夫人凄然道:“六叔若是对小七怀恨在心怎么办?他是个这个家里的男人,我们母女拿什么防他?”

二老爷拧着眉不说话。

“这十年来,我心如死灰。好不容易小七好了,生出这一点希望,她若是再出事,得而复失,我如何能活?”

二老爷看着呆怔的明微,道:“她只是吓住了,缓一缓自然会好。”

“万一好不了呢?”明三夫人追问。

“不会好不了。”

“二伯你也不能保证对不对?”明三夫人拭泪。

二老爷叹了口气:“行了,你不用这样。老六的事,我保证给你处理干净,不连累小七,日后也不叫他骚扰你们。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再过些时日,便去京城给小七送嫁吧!”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允,明三夫人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

二老爷仔细看了明微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道:“你们回去歇息,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日给小七请医,开些安神的药,很快会好的。”

明三夫人都应了。

说话间,马婆子带着几个壮仆到了,利索地将六老爷抬上担架,送出流景堂。

二老爷也跟着走了。

六老爷这伤瞒不住,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流景堂重归平静。

明微动了动眼珠:“娘,不用哭了。”

明三夫人歇了哭声,抚了抚胸口,说:“他应该是信了。”

明微点点头:“我们赶紧收拾一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演这一场戏,就是要让二老爷相信,她被吓傻了,金簪扎中六老爷,只是意外。

侄女把叔叔废了,就算出于自保,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三夫人担心此事对她有影响,一口应下。

但明微心里想的却是,二老爷在这件事中,不知道扮演了什么角色。倘若他也有份迫害明三夫人,早晚也得收拾。

那就不能叫他对自己生出警惕。

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明三夫人与二老爷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纵容六老爷欺凌她,还是……

还有二老爷先前那句话,“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明三夫人要做到什么事?二老爷又给了什么承诺?

都被她撞破了,明三夫人都不肯告诉她全部的内情,明微有一种感觉,也许此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丑陋。

她深吸一口气。

不急,知道敌人是谁就好办。

凡是做过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037章 树下

二老爷匆匆而回。

人还坐在原位,看到二老爷回来,抬了抬眼皮:“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为难?”

二老爷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又叹气:“老六那个混帐,闹出事来了。”

他淡声道:“最大的事,他已经闹出来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二老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他醉糊涂了,竟然想对小七……”

“什么?”直到此时,他的神情才出现波动,面现怒色,“荒唐!他怎么当叔叔的?小七呢?现下如何?”

“还没出事。这孩子吓到了,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马婆子说,日后怕是不举了。”

听他这么说,这人缓和了面色:“保住命就行了。不举就不举吧,反正他也有后了,省得再荒唐下去。”

二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去安排了。”

他即将出门,又被叫住:“你说,小七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刚好坏了那地方?”

“是啊!”

“那根簪子什么样?”

“就是她娘日常戴的那根金簪。”

见对方拧眉不语,二老爷问:“有什么问题?”

“金簪虽然尖利,毕竟不是利器。要坏了那个地方,怕是扎得不浅。”

二老爷不以为意:“人在危急之时,力气比往常大。那孩子都吓恍惚了,她娘以为她又要傻回去,哭得厉害。”

此人眉头却没有松下:“她这病好得就奇怪,先前老四还说,她真的懂玄术。”

“不是说,她失散的魂魄被玄女娘娘收留了吗?有点神神怪怪的,也没什么稀奇吧?”

他还是摇头:“太巧了。”

“你怀疑小七有问题?”二老爷回想了一下,“我瞧着挺正常的。”

“希望是我想多了。”他挥挥手,“你去吧。”

二老爷离开后,室内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毕剥”一声。

他低语:“回魂?还是……夺魂?”

……

第二天,明微就“病”了。

整整卧床两天,她才做出痊愈的样子。

多福一边陪着她在园子里散步,一边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

“……听说六老爷在外边跟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这几天东院那边兵荒马乱的,老夫人大发脾气,把他们院子里的人都发落了。”

明微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二老爷处理得很干净,整个明府的人,都以为六老爷在外头眠花宿柳出的事。

不知不觉,她们走到那株柳树附近。

“多福,你开一下天眼试试。”明微忽然说。

“啊?小、小姐……”多福有些胆怯。

“怎么,不敢?”

多福咬咬牙:“小姐让我看,我就看!”

明微又抬手阻止。

多福不解:“小姐?”不是让她看吗?

明微定睛看她。

多福其实长得很清秀,只是半张脸覆着黑斑,没人会留意她的长相。

再加上她总是垂着头,怕别人看到她的脸,越发畏畏缩缩。

世人只看外表,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手巧、勤奋、善良。

明明胆子小,为了保护别人,却能勇敢地冲上前。

“多福,你想当玄士吗?”

多福愣了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我、我哪能当玄士?听说玄士老爷们都好厉害……”

“为什么不能呢?”明微柔声问,“如果你懂玄术,会保护别人,驱逐妖鬼吗?”

“当然!”多福毫不犹豫。

明微笑了:“这不就行了?能一生遵循这条信念,便是一个合格的玄士。”

“真的?”多福眼睛发亮,但很快又低下头,“可是我很笨……”

“你哪里笨了?不是已经能开天眼了吗?你可知道,正宗玄门的弟子,都要经过整整一年的修炼,才能开天眼?”

多福一呆。居然是这样?所以她也能成为玄士?她心跳得厉害。

“来。”明微指着那株柳树,“开你的天眼看一看,这凶物是什么样子。”

“是。”多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眉心。

很快,她又进入了那个奇妙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她鼓起勇气,去看柳树上的凶物。

这个灰白色的影子,身上带了一层血色。

小姐说,这是血煞,血色越浓表示这东西越凶。

奇怪,今天没看到别的颜色,那道生魂呢?

多福扫视了一圈,突然叫出声:“小姐!”

“怎么?”

多福指着树下:“我发现这东西身上有一条线,连到土里。”

“哦?”

明微也开了自己的天眼。

果然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线连到土里。

明微皱了皱眉。

这个凶物,果然不是外头带进来的。

它是余芳园本身孕育的!

孕育它的东西,就埋在柳树下!

“小姐?”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她微微一笑,“你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多福虽然不懂,但是很高兴。

回去后,明微向童嬷嬷要黄纸朱砂。

童嬷嬷笑道:“小姐这是要画符?”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画几张符供给玄女娘娘。”

童嬷嬷就说:“这也使得。黄纸有现成的,就是朱砂少了些,奴婢这就叫人出去买。”

“有劳嬷嬷了。”

童嬷嬷出去叫人买东西了。

明微抽了张纸,拿起笔来,沾水试了试手。

好久没画符了,手生啊!

自从她法力入了门,驱邪便不需要再用灵符。

现下法力微弱,想做点什么,不得不借助外力。

不镇住树上的凶物,就没法挖树下的土。

不挖开树下的土,就不知道根源何在。

她有预感,挖出那东西,余芳园闹鬼的原因,就能水落石出了。

……

初更刚过,明三夫人刚刚换下衣裳,童嬷嬷拿着字条进来了。

“夫人。”

明三夫人看了一眼,便吩咐:“备水洗沐吧!叫素节冰心过来伺候。”

童嬷嬷叹了口气,低声说:“知道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小丫头们都被遣出去,屋里气氛沉闷。

不多时,明三夫人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坐在镜前画眉点唇。

夜色浓浓,烛光下的脸庞,妆点得美艳动人。

038章 窥知

画了好几天的符,明微有点眼花。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捡出几张能用的,准备休息。

刚洗完笔,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打开窗,一道烟气飞进来,落在桌上。

“怎么,有情况?”

“是的,大人。”小白蛇说,“外边又递信进来了,您的母亲在打扮,好像准备出去。”

明微点点头,示意它藏到自己袖中。

然后扯乱床铺,放下帐子,吹熄灯火,做出已经睡觉的假象,从窗户跳了出去。

静夜中,她脚步轻快,身影飘忽,就算有人看见,估计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母女俩的屋子离得近,只一会儿,她就到了明三夫人卧房前。

烛火映在窗纱上,明微轻轻在上面画了条缝。

屋里的明三夫人正在对镜理妆,一点点描绘容光秀色。

素面旧衣就已经足够明媚美丽,经过妆点,这张脸越发艳光逼人。

成为明七小姐这么久,明微从来没见过明三夫人这样打扮。她平日连艳一点的衣裳都不穿,何况盛妆?

半夜出去,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这里头有问题。

这时,童嬷嬷急步进来,低声说:“二老爷来了。”

明三夫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有话不能等会儿说吗?也不怕被人撞见!”

“或许不便在外头说吧。”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明微心一动。这里是内室,就这么叫二老爷进来,他们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不多时,二老爷进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你都不避讳了。”明三夫人头都没回,对着镜子涂口脂。

二老爷目光一扫,素节和冰心领会,福了福身,退出内室。

窗外的明微眉头一皱。看这样子,二老爷和明三夫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二老爷道,“那位和黎家闹了这一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以,只能将你安插在歌姬里,需要你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明微猛地抓紧了窗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和黎家闹了这一出。

安插在歌姬里。

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要将明三夫人送给……

是自己误会了吗?这怎么可能?

明三夫人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的明二老爷,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还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不过是个侯府公子,居然连送人都没找着机会。”

侯府公子。

送人。

明微闭了闭眼,压住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没误会。

二老爷确实要将明三夫人送给杨公子。

这个混帐!

比六老爷还要混帐的王八蛋!

二老爷倒没生气,仍旧平静地嘱咐:“他外表的荒唐,可能就是个幌子。你留心观察,他与蒋文峰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做戏。”

明三夫人将胭脂盒往梳妆台一扔,淡淡道:“就那么点时间,我做不到。”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留下你。”

明三夫人闻言生怒:“留下我?那家里怎么办?明日我不出现,小七能不知道?你当是以前吗?”

“我自会帮你遮掩。”知道她生气,二老爷放柔声音,“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横生枝节吧?若是办好了,郡王那边也没话说,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听他提起这事,明三夫人忍下气:“好。最后一次,希望你牢记自己的承诺。”

二老爷伸手入袖,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梳妆台上。

“什么意思?”明三夫人不解。

“打开看看。”

明三夫人迟疑着掀开盒盖,却见里面是一沓沓地契、房契、租约、银票。

“这是老三给你们母女留下的,我又添了一些。”二老爷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事情结束,你就带着这些东西,和小七去京城,它们足够你们母女一生富足了。”

明三夫人缓和了面色,毫不客气收了锦盒:“你信守承诺,我自然也会尽力。”

二老爷点点头:“最好能探听出圣命的真正内容,这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保证,只能尽量。”

二老爷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其中轻薄之意让明微暗暗咬牙:“你肯尽量,还有什么做不到?”

没等明三夫人生恼,他转身出去了:“动作快点吧,时候不早了。”

“夫人?”冰心重新进来。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在她的服侍下换上衣裳,又拿浅纱蒙面,然后带上幂篱。

冰心回头铺床,放下床幔。看她的样子,似乎要装成明三夫人睡在这里。

这瞬间,明微做了个决定。

她手指一弹,一道灵符激发法力,从窗纱缝隙疾射而入。

冰心一声不出,软软地躺了下去。

明三夫人一怔,刚要惊呼出声,又一道灵符发出,射中她的穴道。当即眼睛一闭,跟着软倒。

明微推开窗,翻了进去。

她将明三夫人扶到床上,三两下换了她身上的衣裳,拉被子盖好,将帐子扯平。

想了想,又在梳妆台上找到眉笔,在帕子上写了些字,塞到明三夫人手里。

知道明三夫人要去做什么,她怎能眼睁睁看着?

所幸这事不难糊弄。

她们母女身形本就相像,旁人一时留意不到。

她替明三夫人去,混在那些歌姬里,不去引起杨公子的注意就是。

到时候母女俩串个供,二老爷就算起疑也无话可说。

“夫人。”外头响起素节的声音。

明微飞快地戴好幂篱。

素节进来,瞧她站在这里,丝毫没有怀疑。

看床幔已经放下来了,也只是笑道:“冰心可真会偷懒,这一会儿都等不得。”

明微压住声音:“走吧。”

口技这种江湖小道,她也会一些,刻意伪装下,声音与明三夫人像了八九成。

“是。”素节二话不说,转身出去。

童嬷嬷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出来,压低声音:“夫人,不要听二老爷的,早些回来。”

明微心中一暖,对她施了一礼,慌得童嬷嬷急急避开。

她不再多言,跟在素节身后,快步穿廊过院。

园子侧门,一个青衣小厮从阴暗里走出来,做了个手势。

主仆二人跟着他走了几步路,就见树丛间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素节掀起轿帘,待她上了轿,自己也跟进去。

小轿悄无声息抬出余芳园,到角门换了车,便出了明府。

039章 夜宴

马车在静夜里飞驰。

素节紧张的心情稍缓,才觉出不对:“夫人,您没用香粉?”

安静了一息,幂篱下传出让她心魂俱散的声音:“素节,是我。”

素节愣了一下,飞快地掀起幂篱上的纱罗。

明微索性将蒙面的轻纱也解了下来。

车内灯光朦胧,但不妨碍素节辨认出母女俩的不同。

素节张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压着声音:“小姐!您怎么……”

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换人的?肯定不是夫人愿意的,那小姐……

明微淡淡道:“事已至此,原因你别多管,先帮我看看,哪里还有破绽?”

素节摇头:“不行,您这样,夫人要急死的。”

“至少一个时辰,她不会醒来。”明微道,“一个时辰后,我已经进了信园了。还是说,你要把这事喊破?”

外面赶车的是二老爷的心腹。

如果喊破,二老爷就知道小姐卷进来了。

不行,不能让二老爷知道!不然,谁知道二老爷会不会再起歪心思?小姐这容貌,与夫人像了七八分,而且正年轻……

“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明微催促。

素节没办法,只得帮明微整装。重新梳了发髻,再稍稍修容,涂上口脂,擦上香粉。

打理完,重新蒙上面,素节就着灯光一看,大晚上单看眉眼,已经分不清她们母女了。

帮明微戴上幂篱,素节低声说:“小姐,您既然知道夫人去干什么的,可千万别往杨公子跟前凑,到时间出来就是。您要是出了事,夫人肯定不想活了。”

“嗯。你放心。”

素节怎么放心得了?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装镇定,看着马车驶向目的地。

……

二老爷回到那间小院。

推开门,便见那人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对着洞开的窗户。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看着沉沉的夜色。

“人送过去了?”他头也没回。

“嗯。”二老爷道,“我答应她,完事后便让她去京城。”

苍白的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这人道:“到时候你安排人手跟着她们母女,以防万一。”

“放心,不会出事的。”二老爷说。

“最好用不上这步。”他转回身,将手中书册丢到桌上,半是忧虑半是感叹,“还是心软了啊,她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本不该让她走的。”

“谁叫小七好了呢!”二老爷在他对面坐下,“总要让她送小七出嫁。”

这人不语,像是默认。

二老爷留意到他刚才看的书,拿起来翻了几下:“招魂之法?你看这个做什么?担心小七魂魄不稳?”

对面道:“神仙不管凡间事,玄女收魂的说法,总觉得怪怪的。”

“除了这个,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她清醒后,还是日日陪着她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就是懂些玄术小道。老四不是来问过你吗?你说那些手法有用,但也不出奇。”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又问,“她的病好了吗?”

“好了。”二老爷说,“收了惊就好了。这两天说是在画什么符,要供给玄女娘娘的。”

“画符?”他拧了拧眉,低喃,“她连画符都懂?”

……

马车一路驶进信园。

素节服侍明微下了车,便有人引着她们穿堂过道,最后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一根根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庭院照得灯火通明。

明微抬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公子。除了侍女,便只有一个个披锦穿纱的美貌女子,要么展露着曼妙的身姿练舞,要么拨弄着手中的乐器轻声吟唱。

她的到来,只是让她们扫过来一个淡漠的眼神,继续做自己的事。

戴着幂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中间各种装扮的都有,不都是为了取悦那位吗?

素节退到一旁,与侍女们站在一处。引着她们过来的仆妇指着一架琴,对明微道:“先练练手吧,过会儿可别在公子面前出了岔子。”

见此情形,素节捏了把冷汗。

小姐从来没学过琴,现在就露馅,可不好向二老爷交待。

明微已经坐了下来。

在素节紧张的盯视下,她伸手拨了拨,弹了几个音,然后慢慢连成调。

咦,小姐居然会?

明微当然会。师父最擅弹琴,她称不上精通,但装个门面没问题。

不多时,管事过来了,将众女子召集起来,大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这位杨公子,玩得还挺特别。

别人饮酒作乐,都是歌舞一起上,同时弹一首曲子。

他倒好,玩的是听乐踏舞,看舞奏乐。

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择人,歌姬与舞伎同时上场,选什么曲跳什么舞都随意。

因为事先没有练过,这就多了许多变数。

功底好的能够出彩,出了错还能乐一乐。

明微混在歌舞姬中,进了正屋。

绣帘一重又一重,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厅堂内,席分两列。

人倒不多,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公子。

他们一个个放浪形骸,搂抱着怀中美貌女伎。

“公子,人都来了。”

借着幂篱遮掩,明微抬目直视。

但见首位上,一个年轻公子斜身半倚,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饮着杯中酒。

听得声音,他抬头瞧了一眼。

明微清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这位杨公子,确实俊美得叫人侧目。尤其眉目那颗朱砂痣,将他衬托得又仙气又靡艳。

她不容易记住长相,但这矛盾的气质,想认不出来都难。

杨公子很快收回目光,语气懒散地说道:“雷护卫,方才那些你嫌弃庸脂俗粉,现下这些总还过眼吧?且先挑一个?”

听得这话,明微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席位,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身穿常服,神情紧绷,身姿笔挺,和座中的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好像是……

对了,雷鸿。蒋文峰身边的护卫。

他怎么在这?他跟杨公子完全搭不上吧?

这位雷护卫想站起来,杨公子又开口了:“又不是公堂上,这么拘谨做什么?坐着回话就是了。”

雷鸿只得坐下来:“是。”顿了顿,回道,“下官不喜这些,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040章 刚正

“不喜这些。”杨公子轻轻叩击手中玉杯,慢声重复这四个字。

微沉的嗓音,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意气风流,每个音调从口中吐出,好似玉珠滚落。

他还是用那种懒散的语调说道:“男人不喜欢女人,通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不行,其二,他喜欢男人。雷护卫,你是哪种啊?”

雷鸿神情尴尬:“下官不是,下官只是不喜欢这样……”

杨公子补完后面的话:“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雷鸿垂着头,当做默认。

杨公子又笑:“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不说,就是糊弄本公子。”

“下官……”他吭哧吭哧说不上话来。

“哈哈哈哈!”这模样,坐在雷鸿对面的公子看笑了,“表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就是个老实人!”

得他解围,雷鸿松了口气,拱手:“多谢世子。”

明微看过去。这位年纪比杨公子略小一些,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嫩,但那浪荡公子的气质,已经十分纯熟了。

东宁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一人,便是祈东郡王的世子姜湛。

杨公子一笑:“既然表弟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了。”

雷鸿站起来:“多谢公子。下官公务在身,这就……”

“诶!”杨公子抬手,波光流转的双目看向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说不为难你,可没说你能走了。”

雷鸿一怔:“公子……”

“女人么,本公子不强迫你。”杨公子慢吞吞地说,“可这宴都已经开了,你就这么走,也太不给面子了。雷护卫这么不给面子,是蒋大人对本公子不满吗?”

“当然不是。”雷鸿马上道,“大人一向尊重公子,以礼相待。”

“那就坐下。”

雷鸿无可奈何,只得重新落座。

“美人们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杨公子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数名侍女,捧着锦盒进来,跪到诸位公子面前。

他率先伸手入盒,取出来的,却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绢花。

就听他慢声说道:“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自己在这些美人里挑一个送了。谁得了花,谁就是你的人,接下来的游戏就代表你。”

郡王世子姜湛搂着身旁的女子调笑:“代表我们做什么?斗酒吗?”

杨公子撑着下巴,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想斗酒也行啊!不过,美人能歌善舞,斗歌舞岂不是更好玩?若是斗输了……”他顿了下,“就脱一件衣裳。谁先脱光,谁就算输,输的人任罚。”

姜湛抚掌大笑起来:“妙!真是妙!表哥这玩法,真是新鲜又有趣。”

其他公子哥也哄笑起来:“这个好玩!来来来,谁先选?”

“不如三公子先选?”

杨公子把玩着手中的芙蓉花:“我无妨,选谁都一样。”

姜湛兴致勃勃,推开身边女子站起:“那我先来!”

他走到这些美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女伎们隐隐不安。

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未免羞耻。可是,她们能怎么样呢?贵人们爱这么玩,那就只能跟着玩。卖身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明微却勃然大怒。

并不是生这些浪荡公子的气。她早年随师父浪迹江湖,也曾是王侯座上客,那时礼崩乐坏,玩得比这还要过分。见得多了,她对这些人只有鄙薄。

她怒的是明家。

这样的场合,居然送明三夫人过来。

倘若没有换人,她岂不是也要这样,让人随意玩弄?

她一个贵家夫人、名门之后,年纪都能当这些少年人的母亲了,竟要受此羞辱!

“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暧昧的氛围。

明微抬目看去,却是雷鸿。

他脸色涨红,带着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剩余的便是压抑的怒气。

“公子。”众人瞩目下,他努力平静语气,起身向杨公子进言,“她们是来献艺的,不如就好好欣赏歌舞吧?众目睽睽之下,脱衣舞乐,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便是一静。

片刻后,这些公子“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说:“都说蒋大人刚直不阿,果然如此啊!身边的护卫都这么正直。”

“什么正直?何必说得这么迂回,就是老古板嘛!”

姜湛跟着大笑:“表哥,叫你留他下来,扫兴了吧?”

杨公子不气也不笑,仍然半倚着靠垫,抬了抬眼皮:“雷护卫。”

任这些公子调笑,雷鸿绷紧面皮:“下官在。”

“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雷鸿硬梆梆地:“不知。”

就听他慢吞吞说道:“这叫无用功。”

雷鸿正要开口反驳,被他抬手阻止了:“你以为你在打抱不平?好,就算这次本公子听你的劝,下回呢?女伎之流,本就供人玩乐,你又没法抹杀它的存在,所做不过无用功。”

“但是……”

杨公子又道:“何况,她们若是表现得好,极有可能被看中,那样就脱离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处境。你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坏她们的前程。”

“就是!”一位公子叫道,“本公子就挺满意那一个,如果她服侍得好,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晃着杯中美酒,露出一丝笑意:“雷护卫,你当你在扫荡人间不平,可知这世间污浊本是常态?你扫得一屋,也扫不了天下。”

他这么说,雷鸿反而站得更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子,大人常说,他不可能平尽天下冤屈,但至少能还眼前之人公正。您不做,这些女伎就少一回欺凌,不做的人多了,清平世界就来了,怎么会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些浪荡公子,大多不学无术,如何反驳得来?便都哑口无言。

杨公子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旁人不知他的态度,只得跟着陪笑。

杨公子笑罢,挥了挥手:“好,看在雷护卫的面子上,本公子今天就不欺凌她们了。游戏嘛,照旧,要是输了,不想脱衣也行,饮酒吧!雷护卫,这样你满意了吗?”

041章 赠花

雷鸿无话。

杨公子肯为他退一步,已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能要求人家放了这些女子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些女伎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乐。这回放了,下回呢?这于她们而言,亦是生计。

雷鸿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杨公子懒懒道:“今日允了你,日后可要记得这份情才好。”

雷鸿恭声应是,重新落座。

于是游戏继续。

姜湛已站在明微面前,皱眉:“戴着幂篱倒也有趣,不过,碍着本世子挑人了。摘下来!”

明微顿了一息,慢慢抬起手。

郡王世子这么说,这幂篱她是非摘不可。

但若摘下来,她的眉眼就遮不住了。

明三夫人这身衣饰,以浅色为主色,重在清冷飘逸。又以轻纱蒙面,若隐若现。一则遮掩她的身份,二则半遮面之下,越发凸显出眉眼精致。

以明家的家底,养几个貌美姬妾还不容易,这般作践明三夫人,自是因为她的美貌有别于他人。

明微实在没把握,露了眉眼,不叫人留意到。

心念电闪,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幂篱上。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眼前美人摘下幂篱,露出蒙了轻纱的脸庞。

姜湛先是一怔,只觉得这双眉眼精致极了,叫人想一看究竟。

等他凝神再看,大失所望,很快移开了视线,去看下一个美人了。

明微轻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提,笑容一闪而逝。

其实这法子,说穿了很简单。

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术,除了改变五官面相外,还要有相应的功夫。需得调动脸上的肌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一样的五官,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观。

这就是精、气、神。

明微摘下幂篱的一瞬间,让自己眉尾下垂,双目收神。

姜湛猛然一看甚美,再看便觉得她眼大无神,秀眉含苦。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瞧着苦巴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姜湛很快挑中一个,轻佻地将绢花插在美人半露的胸前,畅快地笑道:“来来来,跟本世子走吧!”

那位女伎低身一礼,颇有几分得意,满脸堆笑地随姜湛归座了。

明微过了这一关,正松了口气,视线一抬,却见那位杨公子倚在座中,手里把玩着那朵芙蓉绢花,笑吟吟地看着这边,目光意味深长。

她一怔,疑心他看的是自己。再定睛,他已经收回目光,仍旧神思散漫。

是错觉吗?

即便与这杨公子在茶寮曾有一面相会,但那时隔得远,现在又蒙了面,他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又听杨公子说道:“雷护卫,世子已经选了,你也去选一个吧!”

“这……”雷鸿又纠结。

杨公子一声轻笑:“放心,这回是斗技,不是叫你取乐。”

雷鸿先前已经推了一回,这回再推,未免太不给面子,犹豫片刻,抬手一指:“就她吧!”

他只是随手,站在他所指之处的几名女子,一时拿不准指的是不是自己。

这一迟疑,便有人站了出去。

站出去的人是明微。

她见雷鸿随意乱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听杨公子刚才的意思,选中了,就要听命于人。在场这些公子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还是雷鸿最可靠。

她站的方位,其实稍稍偏离了雷鸿所指的方向。可他这样乱指,本来就不在乎是谁。

她毫不犹豫站出去,别人理所当然就以为是她了。

明微慢步走到雷鸿面前,低身一拜,压着声音:“谢大人赠花。”

雷鸿很是局促,将手中那朵杜鹃递过去。

明微抬手去接。

两人相隔咫尺,一个坐,一个拜,眉目恰恰相对。

蒙着轻纱的脸庞撞进眼帘,雷鸿一怔。

瞬间,便有同样一双眉眼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哈哈哈,轮到我了!”这声音打断了雷鸿的浮思,连忙重新将绢花递过去。

想了想,他有点不安,望向首位的杨公子。却见他以手支颐,目光一扫而过,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认出来没有。

明微收了花,便在雷鸿身后站定,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这位雷护卫心里转过多少念头。

一时觉得,她那样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怕是自己认错了。

转念又想,那天自己离得最近,那样的惊鸿一瞥,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回,印象深刻到难以磨灭,怎么会认错?

倘若真是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明家刻意送人来吗?

雷鸿克制着自己转头看的冲动,努力端坐。可总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

明微瞥了眼这位雷护卫,纳闷:他屁股抹油了吗?扭来扭去做甚?

待这些公子哥都挑好了人,杨公子将手中芙蓉花一抛,恰恰落在最后一个女伎怀里。

那女伎被挑剩,正在沮丧,忽然接到这朵花,一怔之下,便是大喜。

当即袅袅娜娜,上前拜谢:“谢公子赐花。”

杨公子浑不在意,挥手让她站到一旁,说道:“人挑好了,那就开始吧。”

姜湛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闻言问道:“表哥,要怎么开始?击鼓传花吗?”

杨公子道:“那有什么意思?斗技,要自己有胜负心才好玩。”

他随手捡起桌上一只小巧的金盏,掷于案前:“谁胜了,本公子就赏她。”

这金盏由纯金制成,上嵌宝石,华丽异常,价值不菲。

众女子眼睛都亮了。

她们入这行当为的什么?不就是财物吗?

“哈哈哈,表哥好大方!”姜湛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添个彩头。”

他摸了块扇坠,抛过去:“本世子一并赏了。”

姜湛如此,其他公子哥岂能不凑趣?

转眼,案前多了一小堆金玉佩饰。

重赏之下,有人站出来了。

“诸位公子,妾愿意一试。”此女大大方方,扬声说道。

选中她的那位公子鼓掌叫好:“你若赢了,本公子就替你赎身!”

其他人跟着起哄:“谁来应战?本公子也给赎身!”

很快,另一名女伎也站出来了。

她们一个取了乐器,一个摆好姿势,开始斗歌舞。

明微心不在焉,目光投向外间沉沉的夜色。

说起来,她来的路上发现,信园正好临着一块阴地,这大半夜的,想是有不少游魂……

042章 生事

信园,是郡王府的别院。选址第一要点,便是安静地势佳。

本身风水自然是好的,可安静必然偏僻,偏僻易生阴地……

“雷护卫,怎么不叫你的人上场?”杨公子的声音,拉回了明微散漫的思绪。却听他道:“难道彩头太少了?”

明微一凛。

一个卖身的歌姬,不应该对财货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

她不是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而是想蒙混过去,最好泯然众人。

刚这样想罢,就听一位公子道:“咦,这半张脸长得真是好看。将蒙面摘下来瞧瞧?”

明微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拒绝,雷鸿已道:“她这样装扮,自然是因为好看,摘下来就没趣了。”

杨公子笑了起来:“雷护卫还是很懂的嘛!我看,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乐趣了。”

雷鸿尴尬极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明微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了,便踏前几步,向雷鸿施礼:“大人,可否?”

雷鸿微叹,低声说道:“你若有意,那就去吧。”顿了顿,又说,“输了无妨,酒我替你罚。”

明微诧异,这位雷护卫,还真是个好人啊!

那边杨公子听到了,笑道:“雷护卫真是怜香惜玉,真喜欢她,不如本公子将她送给你?”

“不成……”雷鸿脱口拒绝。

“这是不喜欢了?”杨公子目光扫过明微,手指轻轻敲着下颔,状似沉思,“虽然风韵欠缺,但这半张脸确实美。既然雷护卫不要,那本公子就留下了。”

“公子!”雷鸿急了。

他不知明家为何将自家小姐送来,但若真被杨公子留下,前程就毁了!

谁知杨公子脸色一沉,这次竟不给他面子了:“雷护卫这是什么意思?送你你不要,又不让本公子留?难道连我留个女伎,蒋大人也要管吗?”

雷鸿冷静下来,抱拳道:“公子见谅,下官只是觉得,公子出门在外,不好多生事端。”

“哼!一个女伎而已,能生什么事端?”杨公子懒懒道,“本公子还非要留了,你待如何?”

“公子……”雷鸿左右为难。

他不知明家的打算,既担心明微坏了名声,又怕自己多管闲事。

这时,明微粲然一笑,再次向雷鸿施礼:“多谢大人相护,然我来此,伺候贵人乃是本分。不管公子要不要留,听命便是。”

雷鸿听得,还当自己猜对了,不禁在心中一叹。

既然是明家刻意为之,他也不好多管了。

杨公子听了,轻轻击了击掌:“这话本公子爱听。既然你这么懂事,本公子也多怜惜怜惜你。不管斗技输还是赢,另外赏你。”

明微垂下头,故作娇羞:“谢公子垂怜。”

回过身,她错了错牙。

本想蒙混过去就算,这杨公子倒来生事。

好啊,既然不让走,当她不会闹吗?

明微退到一旁挑选乐器。

因她先前试手用的是琴,侍者便要抬琴上来。

明微伸手一阻,从中挑了一只洞箫。

摸着熟悉的吹孔,她有些感慨。

早年习艺时,师父叫她挑选武器,她选了箫。

师父便亲自用雷击木制了一管箫给她。

那箫从没离过她的身。

直到她踏入邙山。

明微将箫仔细擦了一遍,试了试音,对侍者道:“就这个。”

她回到场中,与斗技的舞姬见礼,各自说了句请指教,便一个吹奏,一个踏舞。

记忆遗留的本能何其强大,吹孔一凑到唇边,自然而然有乐声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声中,明微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手中那管箫,度过无数魂,也镇过无数邪。

箫声过处,妖鬼听命,邪异臣服。

……

素节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和她一处的侍婢,被晃得眼晕,忍不住出声:“这位姐姐,坐下等吧!”

素节意识到自己打扰别人了,连忙致歉:“对不住。”

也是等得无聊,这侍婢与她搭话:“姐姐为何如此焦灼?杨公子极大方,这是好差事呢!”

素节僵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我家小姐第一次出来……”

“原来是这样。”侍婢好心传授经验,“姐姐别急,没这么快的。杨公子爱玩,要到四更才会散呢!他也不折腾人,就是玩玩游戏什么的,了不起被占些便宜。咱们干这一行,也是难免的……”

素节心道,她担心的就是小姐被占便宜啊!

丝竹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做什么……

“这箫声真好听。”侍婢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觉得心情宁静。”

素节听她这么说,留心听了一下,不想竟入了迷。

箫声清幽沉静,仿佛带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松涛过耳,潮声起伏……

素节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担忧明微的情绪占了上风,又想伸脖往里头看,不想一抬头……

“啊!”

那个侍婢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节盯着她的肩膀,暗忖,是错觉吗?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她的肩上……

还没放下出来,耳边又是“啊”的一声,扭头一看,却是另一个侍婢。

她一脸惊惧,指着帷幕,声音发抖:“有、有影子!”

众侍婢顺她所指看去,有人一脸茫然,什么也没看到,也有人尖叫出声,一把抱住旁边的人。

“我、我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侍婢脸色都吓白了,“没有脚!鬼,鬼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了信园的管事。

冷着一张脸的管事进来,大声喝道:“叫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又是“啊”的一声,几个丫头同时叫出声来。

管事被她们一吓,更气了:“再这样就滚出去!”

“不是啊!”一个胆大的侍婢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指着他身后,“您后面有、有东西……”

“啊啊啊!”他再呵斥都不管用了,侍婢们挤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管事被她们叫得后背一凉,心里打鼓,忍不住慢慢回头。

“啊!”这次是他自己叫出来了。

一个苍白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见他回过头来,歪了歪青灰的脑袋。

043章 乱舞

屋子里玩乐的人还浑然不知。

姜湛左拥右抱,正欣赏着舞姬那一截雪白的小蛮腰。

忽听外面传来尖叫声,虽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被打扰的不悦。

招手叫来信园总管,他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总管忙道:“世子息怒,小的这就去看。”

世子不高兴,总管也就不高兴。

他管着信园,平日里难得在主子面前露脸。

杨公子住进信园,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这几天安排得好好的,杨公子和世子玩得都很开心,怎么偏偏今天出了纰漏?

让他知道是哪个小妖精闹事,非好好整治不可!

总管带了人,便往外头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满院子乱跑的侍婢,总管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当信园是什么地方?不懂事就别来!这里谁管的?”

“啊!”更大的尖叫声,打断了总管的话。

总管大怒:“还来劲了!来人,谁喊就把谁拖出去!”

然而没动静。

“你们也死了吗?”总管更怒,一回身,却见两个侍从一个瞪大眼睛,一个瑟瑟发抖,活像见了鬼。

总管心里一咯噔,他管人甚严,别人还罢,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没事这样。

于是按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鬼、有鬼啊!”小丫头的尖叫,告诉了他答案。

“什么……”

总管一句话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笑声。

这笑声虚无飘渺,听得他后背汗毛直竖。

偏偏他怎么看,周遭都没见着影子。

“谁?谁在装神弄鬼?”总管咬牙。

侍从伸手指着他身后,脸满都是惊惧。

总管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心,忽然帷幕扬了起来,笑声也更大了:“嘻嘻,嘻嘻,来玩……”

“啊啊啊……”这回尖叫的是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谁说男人不会尖叫来着?叫起来不比女人小声!

“总管,您背上……”

两个侍从吓得抱到一起,互相看了眼对方的后背,又“哇”一声跳开来,互相指着对方:“你你你……你后面也有!”

“嘻嘻,嘻嘻,好玩……”

厚重的帷幕,即使大风都刮不起来,此刻却荡得老高。

一根根粗大的蜡烛,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个不停。

总管看不到,心中的惊惧化为怒火:“谁!出来!”

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拌,“扑通”摔倒在地。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一直凉到他心里:“嘻嘻,嘻嘻……”

……

正堂里,姜湛醉眼朦胧。

身边软玉温香,眼前舞姿妖娆,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他饮了口酒,和陪伴自己的女伎调笑:“这箫吹得真好听,叫人心里痒痒的。宝贝儿,你会不会吹呀?”

女伎心领神会,娇笑道:“妾不但会吹,还吹得比她好。”

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到桌下,暗示地掐了一把。

姜湛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嘻笑:“今儿就别走了,等会儿给本世子一个人吹。”

两人说笑着,另一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腿间揉来揉去。

他还当是另一个女伎不甘寂寞,伸过去按住:“别急,也有你的份!”

说完,猛然听得外面尖叫声刺耳无比,顿时不悦。

这个总管,平时看着挺能干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正想着,一个侍从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也不管正在歌舞,扯着嗓子就喊:“鬼!世子,有鬼啊!”

姜湛大怒。

外头处理不好,居然还到他面前大呼小叫,规矩呢?

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口凉气。

但见帷幕高高荡起,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外面飘进来……

“嘻嘻!”耳边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我也会吹……”

姜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按着的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他慢慢地低下头,一团灰灰的影子扒在他腿上,仰起一张乌青的脸庞,娇羞地向他笑着,表情和刚才的女伎一模一样。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了起来。

……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看着屋内群鬼乱舞。

但见那些乐器,明明没人拨动,却自己发出声音。

还有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堂中飘来荡去,做出舞蹈的姿势。

还有“人”一边跳一边唱。

人死而魂魄离体,便会渐渐失智,只剩本能。

它们唱不出真正的歌,就那样咿咿呀呀,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越发吓人。

女伎们吓得四散,歌舞自然停了。

席上果盘打翻,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公子们面如土色,有的和女伎抱在一起尖叫,那些游魂就扒在他们身嘻嘻直笑。有的四处乱跑,结果那些游魂也跟在身后乱跑。有的一脸茫然,偏偏什么也看不见,被吓得无所适从。

每个人的气不同,所以,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

看得到的人,当然吓得不轻。看不到的人,不见得就好。

明明知道有东西,自己却看不到,只会更吓人。

骚乱一起,雷鸿便拔出佩剑,做出戒备的姿态。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游魂没有害人的能力。

它们已经蒙昧,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看到这里在玩乐,便模仿着歌舞,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声喊叫,安抚众人。

“大家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会追着你。”

“都站好,当它们不存在,它们自然就走了。”

可惜,众公子吓得不轻,谁还有心思听他的?

有人拿帷幕罩着头,有人吓得抱在一起,还有人往外面钻。

明微看着雷鸿,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是好人。

她又看向那位杨公子。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杨公子却没什么反应,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雷护卫,这可真吓人啊,快保护本公子。”

“……”雷鸿道,“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凶煞,伤不了人。”

他斜过去一眼:“你说伤不了就伤不了?本公子有个好歹,你负责?”

雷鸿只得道:“下官就守在这里。”

“不行不行,你得送本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这无赖的口吻,雷鸿拿他没办法。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伤不了人,便道:“公子随我来。”

044章 密会

杨公子和雷鸿一走,其他人跟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逃。

踩掉了靴子、撕破了衣裳都顾不得,哪还有女伎和公子之分?

没多久,活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道影子,在屋子里乱飘。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自言自语:“这才叫新鲜又有趣。”

说罢,她也准备走人。

这些游魂,到清晨阳气一盛,自会散去,不必多管。

厅堂虽然有门,却是锁上的。

明微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便依照来时的路回去。

这屋子大得离谱,厚重的帷幕到处都是,掀起一重,走没几步,又是一重。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明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迷路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她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偏偏对外界的认知十分迟钝。

不会认人是一桩,不会认路是另一桩。

在外面还好,她可以依据罗盘和星相辨方位。在这间到处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参照物,她思来想去,还是无计可施。

她只好问小白蛇:“记得出去的路吗?”

小白蛇懵懵的:“我、我在您的袖子里,没看清路……”

得了,彻底绝了她的希望。

现下法力低微,想拘个妖灵来问都不行。

只能瞎蒙了。

明微一边走,一边留心听动静。

整间屋子里,只有游魂飘来飘去,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都怪祈东郡王,没事将屋子建得这么大做什么。这么会享受,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难怪几年后被夺了爵。

走了好一阵,明微又一次掀起厚重的绣帘,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摆设。

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临时休憩用的寝殿。

殿内空无一人,但是,灯火明亮不说,案上的博山炉还燃着香。

明微正在思忖,藏在袖里的小白蛇提醒她:“有人来了!”

若是有人带她出去就好了。

不过,豪门大户,说不准有什么糟污事,万一撞见不该见的……还是先躲一躲吧。

她目光一扫,闪身躲到立柜里。

柜门刚刚合上,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乱成这样,不用管吗?”

这个声音,听得明微一怔。

是雷鸿。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果然看到了雷鸿。

雷鸿前面,还有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大喇喇在扶手椅上坐下,很没有形象地将腿翘到案几上。

“乱,不是正好吗?盯着我们的眼线,大概都被这些鬼吓跑了。”

说到这件事,他先是闷笑,再是大笑:“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招?”

雷鸿的声音很无奈:“公子。”

他挪了下步子,明微终于看到那人的全貌。

果然是杨公子。

只听雷鸿说:“这些游魂出现,必有原因,我们不用查一查?”

“不用。”杨公子笑着摆手,“我知道怎么回事。”

“公子?”

“这事你不用管。”他道,“机会难得,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正事要紧,雷鸿只得搁下先前的话题,向他禀报:“大人已经将东宁历年的案卷都翻了一遍,没找到线索。”

“这不奇怪,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若是野地里杀人埋尸,官府不一定能发现。”

明微听得两人对话,暗暗奇怪。

他们是为十年前一桩案子而来?是在找那个被杀的人吗?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杨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柄象牙折扇,在五指间转来转去:“自我住进信园,来探消息的不计其数。我那位郡王表叔,连自己的小妾都舍了……啧啧,真以为我不挑嘴啊!”

“谁叫公子您名声在外。”

杨公子视线往上一挑:“不容易,你还学会嘲讽了。”

雷鸿义正辞严:“就算这样,您也不能胡闹,坏人家姑娘名声。”

杨公子往后一仰,摊手:“明明是人家算计我好不好?我不过顺水推舟。”

雷鸿忍不住叹气:“东宁多少双眼睛盯着?您闹得过了,别人反倒不会相信了。”

杨公子摇头而笑:“雷鸿,你跟着蒋大人这么久了,怎么就没学会呢?这要换成是他,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

雷鸿神情淡然:“下官当然没有大人聪明。还请公子屈尊,告知下官这里头有什么深意。”

“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啊!”杨公子指了指,示意雷鸿给自己倒茶来,然后续道,“就冲皇城司提点这个名头,我再胡闹,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不如,索性就闹大些。越闹他们越不相信,越是觉得我别有目的。”

雷鸿若有所思:“所以您还没来东宁,就悄悄放出自己奉了圣命的消息?”

杨公子饮了口茶:“圣命两个字,就让他们坐不住。我再做出这个样子,他们自己先急了。”

“哦……”雷鸿听明白了,“所以您是故意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伪装。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就会先动。”

杨公子端着茶杯笑:“第一个坐不住的,不就是我这个表叔么?圣上的兄长,一个都没活下来。十年前,连晋王那支也断了根,他怕啊!”

“公子。”雷鸿提醒他,“我们不是给祈东郡王罗织罪名来的,关键是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后续。如果祈东郡王并没有涉及,就不该动他。”

“他不犯事,我又动不了他。”杨公子懒懒道,“好了,你们那头查不到,还是我来吧。人在东宁失的踪,我就不信姜琨他不知道!”

“既如此,下官先告退了。”雷鸿抱了抱拳,“您一切小心。”

“走吧走吧!”杨公子挥着扇子赶人,“你在这留久了,别人要怀疑的。”

“是。”

雷鸿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迟疑了一下:“公子,下官还有一事……”

“有话就说!”

他吞吞吐吐:“那位明家姑娘……您能不能……”

杨公子瞅着他笑:“你真喜欢她啊?”

“不是!”雷鸿连忙否认,“只是希望您不要……姑娘家闺誉重要。”

杨公子抚额,很无奈的样子:“我的名声到底有多差?”

045章 受制

明微暗暗诧异。

明家姑娘,是指她吗?

茶寮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天了,雷鸿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难道……

“这要问您自己了。”雷鸿不软不硬回了句。

杨公子一脸严肃:“我若说被人陷害的,你信不信?”

雷鸿只瞧着他,并不答话。

杨公子知道他的意思了,没好气地挥着扇子:“快滚!快滚!”

雷鸿还要再问一句:“那明家姑娘……”

“她不送上门来,我就不去寻她麻烦,行了吧?”

雷鸿终于满意了,再次抱拳:“下官告辞。”

雷鸿一走,屋里安静下来。

杨公子慢吞吞喝了一会儿茶,又坐直身躯,取了笔墨出来。

明微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想了想,又揭开博山炉,将这张纸焚了。

然后仰头靠在扶手椅上,面无表情望着虚空,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哒哒”地叩着,似在沉思。

明微有点着急。

她来时已经二更,闹了这么久,都快四更了。这杨公子怎么还不去休息?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起身了。

却不是转身出去,而是吹了案上的灯,一边解外袍,一边往卧具而去。

不是吧?

明微目瞪口呆。

这屋子明显是临时休息用的,杨公子居然要在这里睡觉?

完了,他要在这里睡,她怎么走人?

此时,杨公子从立柜前走过。

明微只觉得眼前光芒一暗,柜门猛地被打开,一道劲风袭来。

这具身体虽然才开始练武,但她的直觉反应还在。

当即指尖捏了张灵符,化出法力,向对方胸前穴道点去。

另一只手还握着箫,手腕一转,削向袭来的掌风。

倘若是前世的她,如此应对,足以脱身。

可是,这一世她的身体,才练了一个月而已……

点出去的那只手被人架住,另一边手腕更是一麻,握不住手中箫,“咚”一声落了地。

然后,一股大力粗鲁地将她从立柜里拖出来,按在了墙上。

那只力量惊人的手掌,牢牢掐住她的脖子,明微毫不怀疑,对方只要用力一扭,自己的脖子就会断掉。

“阁下哪条道的?”冰冷的声音,里面蕴含着凛冽杀意,完全听不出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杨公子。

明微不得不仰起头,好让脖子没那么痛苦。

这令她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案灯已熄,屋里只留下墙角一盏夜灯。幽幽的光亮,并不能让她看清对方的表情,尤其他还背着光。

而,正好迎着灯光的她,却落在了杨公子的眼里。

熟悉的装扮,让他眉毛扬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轻佻了:“原来是明姑娘,本公子才说完,你就急着送上门来了,莫非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一边这么说,一边扯掉她的面巾。

明微在心里大骂。

嘴上说得好听,掐着她的力道却丝毫不放松。

做贪花好色的纨绔,有点职业操守好吗?

对姑娘家一点都不手软,哪里像个色欲熏心的样子!

等下——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杨公子笑吟吟:“那日惊鸿一瞥,本公子就对姑娘念念不忘。就算只有一双眉眼,我又岂会认不出?”

“……”

明微明白过来了。原来雷鸿刚才说那个话,真的是认出她来了。

这也是阴差阳错。

倘若今天来的是明三夫人,他们俩便认错人了。

偏偏她替了明三夫人来。

“你们这些人,眼睛都是怎么长的……”

怎么她认人就那么难。

“谁叫姑娘生得这般绝色呢?”他说得一本正经,“美到姑娘这种程度,任谁见了都会牢记心中的。”

明微在心里冷笑一声。说这种话的时候,好歹稍微松松手劲,添点可信度行不行?

做人不要这么敷衍啊!

这么想着,她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更大了。

这位杨公子生得高挑,这么掐着她,几乎把她拖在半空。明微不得不踮起脚尖,好让自己舒服些。

“明姑娘还没说,到底干什么来的呢!”他手上毫不留情,表情语气却亲昵得很,仿佛在说情话,而不是想要对方的命。

明微在他的辖制下,挤出一丝笑容来,艰难说道:“那日茶寮相见,小女为公子惊世容颜倾倒,偏偏知道了黎家小姐的事,苦于无法接近公子。听说公子在信园饮宴,故而买通下人,扮做伶人,特意来见公子一面……”

“哦?”这张完美的俊颜带着说不清的笑意,几乎贴到她脸上,两人呼吸相闻,“原来明姑娘对本公子也是一见难忘。那正好,夜半人静,玉人相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可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我们不如就……”

空出的那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腰带上。

明微眨了眨眼,没说话。

杨公子就笑了一下。

手腕一动,慢慢地解开。

他解得很慢,似乎故意让她感觉得清楚一些。

系结被解开了,腰带落到地上,裙子马上就要松了……

“杨公子!”

“嗯?”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眉间的朱砂痣有如滴血,与脸上的笑意相衬,越发俊美得不似真人。

为了让自己呼吸更畅通些,明微放轻了声音,显得异常温柔:“做这等事,总要你情我愿的好,强迫着未免少了乐趣。不如,你先把我松开?”

杨公子也柔声道:“我这不是怕明姑娘跑了么?相思已久,本公子一点也不想冒险呢!”

“呵呵……”明微笑了两声,被掐得难受,又咳了起来。

就连这样,都没能让他略松一松手。

这哪里是贪花好色的纨绔,分明就是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明微在心里叹了口气,改换策略:“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迷了路,担心遇到那些公子,不好脱身,才藏于此处。不想,公子就进来了……”

听得这句,杨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情绪。

“然后?”

“我可以立誓,方才所见所闻,此生都不出口。”

杨公子又笑:“可我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怎么办呢?”

没等她接话,便俯到耳边,轻声细语:“或者,把你变成我的人,大概能相信你一些。”

046章 揭穿

“错!”

“怎么?”

明微道:“死人不能保守秘密。”

杨公子:“……”

明微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它开口说话。”

杨公子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掐着她的那只手掌,在柔嫩的颈子上爬了爬,似乎蠢蠢欲动,想活动一下。

明微不得不连呼吸也放轻。

方才短短的交锋,她大概摸到了这位杨公子的性子。

那层浪荡公子的皮下,藏着一个狠戾的自我。他不喜欢别人说谎,越是耍手段,他就越不留情。

她现下功力低微,想安安全全从这里离开,只能打动他。

杨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再无笑意。

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此刻只有审视。

但明微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这说明,他脱下了那身皮。

“你到底是谁?”

不等明微回答,杨公子就道:“不用费心瞎编了,我早就命人打听过。明家七小姐原是个天生痴愚的傻儿,就在一个多月前,撞鬼受了惊吓,忽然就好了。明家的说法是,玄女娘娘感念明三夫人一片赤诚,将她走失的魂魄送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故事编得挺圆,不过,我却是不信神仙的。”

明微默默把想好的说辞咽回去。

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话说回来,凭她以前的本事,也不需要编什么说辞。

做便做了,不服动手啊!

而现在,不服是真的能对她动手的……

杨公子抓起她的手腕,慢慢揉捏着她的手掌,一寸一寸,摸得很仔细。

不是男女间甜蜜暧昧的揉法,而是在确定某些东西。

“好生娇嫩的一只手,”他轻轻说道,“想来一直娇养,才会这般指如葱根。虎口的茧很薄,掌缘还有些红肿,指骨也没变形,看起来是刚开始习武……”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厉:“可是,刚才你的应对手法,非常纯熟。仓促之下,光线不足,认穴却准得可怕。以箫对掌,找的也是最弱的关节。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你不是明七小姐。”他凑近,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冤魂?”

明微静了静,道:“看来我今天注定倒霉,不小心迷个路,竟然就泄了底。”

“错!”

“怎么?”

他道:“你吹箫的时候,就已经泄了底。”

“哦?”

“那只曲子,是百年前一位玄士所作,原名问天。因他扫荡人间,常以此曲度魂,所以,又得了个名,叫度魂曲。”

杨公子笑了一下:“这曲子几乎不在民间流传,知道的多半是玄门中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明微艰难地维持呼吸,回以同样的笑:“公子居然知道度魂曲,看来也不简单啊!”

扣着脖子的手掌一用力,引得她闷哼一声。

“你刚才若是乖乖回去,我暂时也没空理会。偏巧,你就迷路迷到这里来了……”

“公子是一开始就动了杀心吗?”明微很好奇,“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还要肆无忌惮地交谈?”

“不。”杨公子轻笑,“你藏得很好,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方才,我写信的时候,你的呼吸变重了一点点。很想知道我在写什么?”

明微恍然大悟:“所以你把信给烧了。”

“好啦!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你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啊?”他柔声问,“明姑娘,你是何身份,究竟为何而来?若是老老实实坦白的话,说不定,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明微心念电闪。

从方才的对话可知,这位杨公子深受圣上信重。

他还有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心机。

她因为自身还弱小,暂时不能跟明家翻脸。

但明家与他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如果能够早日离开明家,明三夫人便不用再受那些苦。

只一瞬间,明微就做了决定。

“公子既然知道度魂曲,可知道作曲的那位玄士,是何方高人?”

杨公子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他姓宁名钧,少年是位富贵公子。青年家道中落,流落江湖,意外习得玄术。中年小有声名,却因仇家追杀而丧妻丧女。为了报仇,整整二十年,他四处拜师,终成大家。报仇后,得高人点化,大彻大悟。晚年经历乱世,他四处云游,救了无数人,得了偌大的名声。最后,以身镇邪,挽救了玄门传承,化身清气在人间。”

“他一身玄术,博采众家之长,并且仁心仁德,力挽狂澜。天下玄士愿意以他为首,于是给了他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号。”

明微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说出两个字:“命师。”

杨公子看着她不说话。

“这就是第一代命师的故事。此后,命师代代相传,皆以天下为己任。大约传承了一百多年,那一代命师传人意外失踪。从此,命师之称,消失于世间。”

明微笑:“度魂曲虽然听过的人不多,但也有人能吹奏。可是,除了命师传人,没人能御使此曲,更不用说,以此曲驱策游魂。”

杨公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明微静静回视。

“你要什么?”他终于问。

脖子上的力道,第一次松下来,明微内心跟着松了口气:“公子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明家送来的。”

他答得这么淡然,明微不免诧异。

杨公子嘲笑:“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明家干这种事吧?”

“……”她真是高估这些士绅的操守!

“我想离开明家,和母亲去京城。”她说。

他就道:“你得证明自己有用。”

明微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他开口说话。你们不是在找一个死人吗?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比较好。”

杨公子瞟了她两眼:“你说是命师传人,我就信你?你自己也说了,命师传承已绝,谁知道你这个命师传人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有本事不就行了吗?”

杨公子眯起眼睛思索,忽然动作一变,扣着她脖子的那只手抓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撕。

“嗤啦——”裂帛声响起,露出大片雪肌。

他毫不犹豫,俯身下去,整张脸贴在她的颈子上。

明微愣了下,这种超过正常程度的肌肤相贴,让她非常不适,直觉想要挣脱。

这时,屋子被人推开了:“三公子,您……”

047章 偷香

看到屋中情形,来人瞪大眼睛。

这一幕实在是香艳极了。

但见这位杨公子,将一名女子按在墙上。对方钗环凌乱,青丝披散,身上衣裙半裂。

朦胧的灯光照着半露的香肩,衬着那惊慌失措的娇颜,还有他半开的外衫,怎么看都是偷吃现场。

听得声音,杨公子直起身,将美人按在自己怀里,挡去视线。然后懒洋洋地看向门口:“怎么?”

来人正是信园总管。听得杨公子出声,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雷大人说,公子在此处休息,小的担心公子无人服侍……”

杨公子淡淡嗯了声:“那些游魂都散了?”

“是。雷大人叫我等拿火把驱逐了,现下已经清理干净了。”

“表弟呢?方才好像见他吓着了。”

总管面露尴尬,含糊说道:“世子还好,已经回郡王府了。”

“没事就好。本公子这就回去,你先打发人去说一声。”杨公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是……”

杨公子没出事,总管松了口气。

世子受了那样的惊吓,方才长史赶到,已有怪罪他的意思。倘若杨公子也出事,他这个总管就不用当了。

不过,这位杨公子还真是不负虚名啊,今晚闹成这样,他还不忘偷香……

屋里——

“唔!”杨公子下腹一痛,一声闷哼。

趁这机会,明微从他怀里钻出来,拉上衣裳。

“公子,您这样可不行啊!倘若方才我不是踹一脚,而是捅一刀的话,您现在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明微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貌似很好心地提醒。

杨公子忍过那痛,暗暗磨牙:“这么说,本公子还要谢谢你了?”

“不敢当谢,倘若你我的意向已经达成一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呵呵。”杨公子皮笑肉不笑。

简直奇耻大辱!他一时分神,竟被人踹了要害。说出去还有脸见人吗?雷鸿若是知道,怕不笑死。

“明姑娘,我好像还没同意。”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明微道,“一桩十年前的旧案,一个可能死在十年前的人,想找出来谈何容易?不用点特殊手段,只怕花费大量的时间,还不一定能找到线索。”

杨公子很不开心,自然也就不想被她牵着走:“天下不是只有你懂玄术,我传个信回去,自然能请来最厉害的玄士。”

“错!”

“嗯?”

明微道:“你不可能请到最厉害的玄士,因为我在这里。”

杨公子失笑,方才那点不悦,便这么散了。

她这意思,再厉害都不可能比她厉害。

他以为自己够自大了,没想到这姑娘比他还要自大。

“明姑娘,事情还没做,先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是最厉害的玄士?”

“又错。”

杨公子摊手:“又怎么?”

“命师。”明微很认真地强调,“我是命师。”

“……”他道,“不过一个称呼,需要这么认真吗?”

“当然要认真。这是师父传下来的,我必须守住这个名号。”

杨公子原先还对她的说辞存疑,见她如此,倒是信了大半。

一个心有信念的人,应当不会拿传承开玩笑。

他想了想:“我要是信你,冒的险很大啊!倘若你回去将这事一说,我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明微叹息道:“非是我不想留下,只是明家那边还有我的母亲。她在明家处境不妙,我不放心将她一人留下。”

杨公子诧异:“你若是魂魄复生,明七小姐的母亲与你何干?”

明微笑了笑,眼里露出一两分真正的温柔:“我来到这个世间,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这是因果,亦是情分,注定我们此生有母女亲缘。便不是她生我出来,也与母亲无异。”

杨公子抚掌:“听这话,姑娘果真是个重情义的,叫人放心不少。”

明微含笑:“我是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自然要从身边做起。”

“先扫一屋,再扫天下?”杨公子觉得有趣,“这话雷鸿倒是经常说,难怪他护着你。”

眼看四更都要过了,明微心里焦急,但又不得不按着性子与他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既然有同样的信念,便不是为了这个,也当同心同德才是。”

“姑娘说的是。”杨公子站起来,“时候不早……”

终于等到这句话,明微露出笑来:“是……”

刚说出一个字,她便感到脖颈一痛,瞪大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软了下去。

杨公子将她一抱,看着怀里无知无觉的美人,续上后面的话:“你说我就信?真当我美色昏头啊!放你回去?别傻了……”

……

四更已过,阿绾焦急地等待着。

那种场合,公子向来不叫她出现。

这是对她的保护,阿绾懂,所以她只有感激,并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无法得到第一手消息了。

总管派人传话,说公子无恙,可没亲眼看到,阿绾就是放心不下来。

“公子!”陪她一起等的小丫头小彤忽然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外面跑。

阿绾抬目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

阿绾急步上前,小彤已经叽叽喳喳将她想问的都问了。

“公子,您没事吧?听说世子吓坏了,您有没有吓到?咦,这是谁啊?”

“没事。你家公子是什么人?这么点小事怎么会吓到?”杨公子一边答,一边进了屋。

他没理会那些迎上来的丫鬟们,直接进了内室,将怀中人往床上一丢,说:“阿绾,醒酒汤。”

阿绾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取醒酒汤了。

然后往床上扫了一眼,发现那女子和公子都是衣裳凌乱,心下便是一沉。

“公子,这位姑娘是……”

“不用管她。”杨公子接过醒酒汤,一口气灌下去,便道,“备水洗沐,顺便叫阿玄过来。”

“是。”公子摆明不想说,阿绾只好把心中的疑问吞回去,听吩咐行事。

离去前,看了眼内室的床,怔了下。

咦,这姑娘好眼熟,不就是那个……

048章 名字

明微从黑甜乡醒来,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颈子。

稍微和缓些,她睁开眼。

顶上挂的帐幔是松绿色的,不是她常睡的那床。

所以,她还是被留下了?

此时再做什么,已是于事无补。她索性摊在床上不起来了,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想着,冒充明三夫人过来应付一场,天亮前回去,那便谁都看不出来。

现在她被留下,原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那么,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

搭上这位杨公子,借他之力,脱离明家!

虽然昨天晚上被他暗算很不爽,但从理智考虑,这位杨公子是个很好的对象。

他有足够的实力,叫明家不敢追究。

而且也不是真的那么好色,清白可保。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东宁这么小,这事又紧急,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至于坏了名声——谁在乎?

“咕噜……”肚子传来声音。

明微伸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饿了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了。”

话才落,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明微坐起来,发现床边锦凳上坐了个小丫头。

看到她醒来,起身放下针线,福了福:“姑娘可算醒了,奴婢叫小彤,公子命我暂时服侍姑娘。”

“哦。”明微点点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小彤笑吟吟道,“姑娘既然饿了,起来洗漱如何?正好赶上午饭。”

明微欣然应允。

整整一晚没吃东西,又一口气睡到中午,有再多的烦心事,也得吃完再说。

进了浴间,明微震撼了一下。

这里头竟然有个庞大的汤池,都可以游泳了。

最过分的是,水还是温的。

她什么时候醒没个定数,定然不是专门为她烧的,八成一直温着。

“膏梁锦绣啊!”她感慨了一句,然后愉快地去享受了。

待她拖着湿发从汤池出来,小彤已经将新衣裳备好了。

服侍她穿好衣裳,绞干头发,打理得一身清爽,那边午饭已经送来。

待她用完,小彤退了下去。

明微一个人,索性脱了鞋子在毛毯上走来走去,一边消食练步法,一边思索杨公子的意图。

虽然不肯放她回去,但给的待遇还不错,有小丫头服侍,衣食都上等。

还有这间屋子,怎么瞧着这么像主卧?屋内还有不少私物……

她晃到书案前,恰见上面扔着一本书,便打开来看了看。

书么,就是一本很寻常的笔记。扉页上的字,倒是让她多看了两眼。

中间写的是,克己复礼。落款是两个字,杨殊。

明微顿了下,手指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本公子的字好得出乎意料?”

明微转过身,便见杨公子从外头进来。

“确实,既然要扮演一个纨绔,字写得这么好,可不太像。”

杨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错!我要是字写得不好,才有问题。”

见明微扬眉,他补充:“别忘了我祖母是谁。”

哦,明成公主。

这位名垂青史的公主是个很自律的人,再宠爱孙子,也不可能任他写一手烂字。

毕竟,字是人的门面,就算当纨绔,也得是个好看的纨绔。

但明微的注意力在另一处。

“这是公子的名字?”

杨公子瞄了眼,笑:“怎么样,本公子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杨殊。”明微念了一遍,“是很好听。”

她这么说,眉头却没松开。

杨公子就道:“麻烦你夸人的时候,表情真诚一点。”

明微低笑一声,手指又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但,恕我直言,这个字寓意不好。”

“哦?”杨公子的笑容有些淡了。

“殊者,死也。死罪者首身分离,故曰殊死。”明微轻轻道,“这个字,带有刀兵杀伐之意,寓意死于非命。歹旁,朱声,歹为残骨,朱为血色……”

她抬起头,看着杨公子:“名字,是一个人存世的证明。它虽然不能代表命运,但多少会影响人的气运。公子这个名字,太肃杀了,恐难善终。”

“……”

明微的手指挪了挪,又指着中间那四个字,慢慢念道:“克己复礼。公子内心藏着一只凶兽啊!连自己都害怕它的存在,只能时时刻刻提醒约束自己,不叫它出来伤人。”

杨公子短促地笑了声:“前头算你说得有理,后头就是胡编了。仁人君子,皆以克己复礼为座右铭,难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凶兽?”

明微笑笑,不与他争辩:“那么,公子为何以殊为名?你是皇族之后,金尊玉贵,又有长公主万般珍爱,怎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的为什么可真多。殊有殊死之意,还有殊异之意。你怎么就认定是前者,而非后者?”

话是这么说,他坐下来,抽出那柄象牙扇子,打开扇了扇。大概觉得天气还冷,装得过了,又合起来。

明微看着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他虽否认,但她却知道自己没说错。

命师虽然不以看相算命为业,但不代表她不会。

江湖术士最喜欢在看相测字的时候,用似是而非的说辞说破你的心事。这么一来,骗钱就更容易了……

何况,她是有真本事的。

先让他惊讶一把,心防一松,接下来想说动他就容易了。

那边,杨公子盯着她瞧了又瞧。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我很好看?”明微冲他一笑。

杨公子也笑,探身过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说道:“是啊!本公子在想,明姑娘生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本事,要长长久久留在身边才好。”

明微默了默:“杨公子。”

“嗯?”

“你既知我是孤魂附体,难道没想过,也许我本尊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事抠抠脚,然后用刚抠过脚的手拿东西吃……”

杨公子火速收回扇子,脸色发青。

明微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正想趁胜追击,阿绾进来了。

“公子。”

“什么事?”杨公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抠脚大汉四个字,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阿绾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微就见,杨公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确定?”

阿绾点点头。

他挥手让阿绾退下,看着明微,似在思量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明微看他神色,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

但她没有问,莫名有些害怕。

杨公子终于开口了:“明家,出事了。”

明微等着他的后文。

杨公子想了又想,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让阿绾送你回去吧!”

上架前的几句话

转眼,新坑开了一个半月了。

感谢亲们的支持,让乘鸾有一个很好的新书期,让我度过了最初的无所适从。

这个故事,盘桓心中已经两三年了,仙灵后期,我就在构思它。

阴差阳错,等到现在才和大家见面。

一直怕写不好它,初期可以说是字字艰难。

而写出来的版本,和我最初的构想差距也很大。

但很庆幸,我要表达的东西,并没有偏离。

十万字了,终于扬帆启航。

明天就要入V,非常忐忑,在这里恳请大家,就算养肥,也点一点首章订阅,这对新书很重要。

愿意投票的话,请点一点推荐票和月票,这对新书同样很重要。

我会努力写好故事,回报亲爱的读者们。

让我们开始新的冒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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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章 缘浅

马车在角门停下,阿绾先前下了车。

明微坐在车中,不自觉扯着衣袖。

“小姐。”素节有些心慌。

明微哪里顾得上安慰她,她心中沉沉的,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杨殊昨天还不肯冒险放她走,知道明家出事,就干脆利落地放她离开。这说明一件事:明家出了这件事,他就不必担心她会通风报信了。

什么样的事,可以给他这样的保证?

不多时,阿绾过来唤她:“明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明微下了车,与素节换了轿,避着人悄悄回了余芳园。

今日的余芳园特别安静,以往来来往往的仆妇,俱都不见了踪影。

明微下轿,第一眼就看到多福,眼睛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小姐!”看到她,多福扑上前,又流下泪来。

明微一颗心沉得不见底,听得素节连声问:“发生了何事?你哭什么?”

她没等多福回答,抬脚便往明三夫人那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不长的一段距离,竟然觉得走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屋子,却站满了人,几位夫人低低说着话,丫鬟仆妇们抹着眼泪。

见明微游魂一般进来,正在垂泪的冰心大叫一声:“小姐!”

然后就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便像油里溅了火星,一屋子都哭起来,顿时悲声大作。

“小七!”

二、四、六三位夫人都在场,见她过来,纷纷站起。

二夫人上前,将她揽住:“好孩子,你别来看,先回屋去,乖。”

四夫人也道:“多福呢?快些来带你家小姐回去。”

明微立住不动。

二夫人试图将她往外带:“这里乱,你先回去,听话。”

然而,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二夫人根本推不动。

“让开。”她轻轻道。

二夫人被她扣住手腕,不见她如何使力,人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小七!”

四夫人也来拦,可明微步子一错,便越过她了。

“小姐!”童嬷嬷就守在床前,一张老脸涕泪纵横。

明微在床前站定,垂下视线。

明三夫人就躺在那里,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似的。

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带着扭曲的青紫,失去了生气,像一座雕塑。

明微慢慢跪下来,握着明三夫人已经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脸庞上。

她想起昨夜自己才说过的话。

这一世,她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注定她们有母女亲缘。

谁料到还是没有。

还是这样,短短月余便失去了。

犹记得,她懂事后,曾经问师父,为何她没有母亲。

师父说,这世间人与人的相聚,都是一个缘字。有些人相伴久一些,便是缘分深厚些,相伴短一些,便是缘分浅薄些。

父母子女、夫妻爱侣、知音友人,无不如此。

她只是相较别人,亲缘淡薄些。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复生,她还以为,这一世终于有了更深厚的亲缘。

结果……

“夫人。”童嬷嬷嚎啕大哭,“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您怎么就舍得把小姐丢下,一个人走了!”

明微抬起头,看着明三夫人颈间深深的勒痕。

“嬷嬷。”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昨天晚上,娘还好好的,为何忽然投了缳?”

明明她离开前,明三夫人还想着,这一趟完事,就带她去京城,母女俩好好过活。

明明那样心存希望。

明明还挣扎着求生。

为什么忽然会寻死?

童嬷嬷听得她问话,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六夫人。

六夫人不自在地撇开头。

二夫人一见不好,连忙喝止:“童嬷嬷!三弟妹灵前,不要胡说!”

童嬷嬷冷笑:“奴婢还什么都没说,二夫人怎知道是胡说?天理昭昭,不做亏心事,又有何说不得?”

四夫人见状不妙,马上叫心腹嬷嬷:“余嬷嬷,三嫂才去,屋里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快些叫她们做事去!”

余嬷嬷领会,将屋里的丫鬟仆妇俱都驱走,又叫来余芳园的管事娘子,叫她们有事可做——治丧的事情多着呢!

转眼,屋里便只剩几位夫人、明微和童嬷嬷,连冰心素节和多福,都被拦在外面。

二夫人来劝:“小七,伯母知道你骤然失去至亲,十分伤心,但这事委实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人……”

“二夫人这是替谁平事?”童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童嬷嬷是明三夫人的奶娘,与普通仆妇不同。二夫人原不想与她争执,然她几次出言不逊,便也恼了。

“童嬷嬷,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三弟妹都去了,再说起来,难免伤她名节。何况小七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这话是好拿到她面前说的吗?”

童嬷嬷只是冷笑,寸步不让:“小姐是夫人亲女,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怎能不叫她知道?若是就这么糊涂过去,日后旁人听了风言风语,小姐该如何为母亲辩驳?”

二夫人皱着眉头:“怎么就不明不白了?童嬷嬷,我知你十分伤心,但这话……”

“二伯母。”明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

她将明三夫人冰凉的手小心地放进被中,站起来,看着眼前三位长辈。

“我娘究竟怎么死的,真相摆在那里,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变了样子。她生我养我,爱我一世,难道不该叫我知晓?若是连母亲之死,都可以含混过去,那我枉生为人。便是她的死有伤名节,那我也该认。她是我母,是好是歹,我都要认!”

二夫人一怔:“小七……”

她印象中的明七小姐,还是那个傻呆呆的痴儿。后来说好了,也只觉得她说话变得有条理。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并不清楚。

现下见她态度如此强横,说话又占着理,顿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

治丧之事,虽是她出面,可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啊!

正在为难,外头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老夫人!”

屋里众人向门口看去,却见明老夫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二老爷和四老爷,中间夹着个人。

定睛一看,却是六老爷!

050章 悲痛

几位夫人忙出了内室,到正堂给明老夫人行礼。

明老夫人目光扫过,沉声道:“老二媳妇,不用为难了。这事该让小七知道,便叫她心中清楚。”

二夫人松了口气,答应一声:“是。”

明老夫人往正中一坐:“童嬷嬷,说吧!”

童嬷嬷抹着泪,说道:“夫人昨晚睡得不好,便要去供堂坐坐,给玄女娘娘抄经。一直到四更,夫人看冰心太困,就让她先去睡了,说困了自会去休息。到了早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六老爷受伤是夫人刺的,那晚六老爷进的是余芳园。”

“奴婢骂了传闲话的仆妇,没有多理会。谁想中午听到消息,六夫人去老夫人那里闹了一场……”

众人都看向六夫人。

六夫人垂下头,一言不发。

“闹的什么奴婢不清楚,只这流言传得更过分,竟然就人尽皆知了。奴婢觉得不安稳,去供堂寻夫人。叫了半天没回应,奴婢进去一看,夫人已经……”

童嬷嬷再次大哭。

明微神情淡漠。

从进来,她就没掉过一滴泪。

昨晚的事,自然不好放在大家面前说,童嬷嬷这些话,听在她耳中,便是另一个情形。

明三夫人醒来,发现她留下的字,心里不安,就到供堂去。

后面便如童嬷嬷所言,传了流言出来。

这边说完,六夫人“扑通”一声,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垂下头:“这事是儿媳的错。一时按捺不住,竟然闹到母亲面前,叫人信了三嫂失贞的流言。三嫂虽是自尽,却是儿媳以言杀人。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媳再也没有脸面为明家妇,故而自请下堂,以偿三嫂清誉。”

“不可!”二夫人脱口而出,在众人目光下,略收了收,说道,“三弟妹去了,六弟妹又自请下堂,外人会怎么想?总不好叫三弟妹走了,还被人挂在嘴边闲话吧?便是要罚,也另外想个不引人注目的。”

顿了下,她也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下:“这事儿媳也有错,没有约束好下人,竟然叫他们传了流言。是儿媳管家不当,请母亲重罚。”

两位妯娌都请罪,四夫人一看这情形,也跪下了:“西院是侄媳在当家,让人把流言传进余芳园,是侄媳的错。”

二老爷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便是有错,也是小错。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说完,他往六老爷腿窝里一踢,六老爷“扑通”就跪下了。

此时的六老爷,憔悴得不成人样。

但见他双目无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整个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半点原来的英武?

“都是这个混帐惹的事!”二老爷义愤填膺,“要不是你灌了猫尿,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身为弟弟,对寡居的嫂嫂不敬,这是其一。欺凌年幼的侄女,这是其二。都是你犯的错,却叫三弟妹丢了一条命!叫小七孤苦无依!老六,这错你认不认?”

六老爷垂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二老爷气极,冲外面喊:“大兴,拿家法来!”

“是。”一个男仆飞快地送来藤条。

二老爷冷声道:“老六,父亲已经去了,大哥在京城,我这当二哥的管教你,你服不服?”

直到这时,六老爷终于吐出一个字:“服。”

“好,既然你服,那就受家法吧!”

六老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二老爷挥起了藤条,重重地抽在六老爷背上。

六老爷闷哼一声,本就穿得不厚,立时渗出了鲜血。

明老夫人闭上眼,将头扭到一旁,十分不忍的模样,却又咬着牙不出声,似乎打定主意让六老爷受到教训。

没有人出声,只有一声声沉闷的抽打声,以及六老爷的呼痛声。

六老爷的背上,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将藤条也染红了。

终于,六老爷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老爷!”六夫人惊呼一声,便要爬过来。

“老六媳妇!”明老夫人喝了一声,仍然扭开头,语气却坚决,“该他受的,打死了也得受着!”

六夫人痛哭出声。

二老爷又抽了几下,终于停了,语气既悲且痛:“祖父在时,曾立下家规,若有子孙犯下大错,鞭三十而逐出家门。念在你妻弱子幼,自己又成了废人,逐你出门妻儿无着,暂时将你留下。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出院子了。”

明老夫人这时才回过头,老眼里泪花闪闪:“怪我,都怪我没把他教好……”

老夫人一哭,众人便都大哭起来。

二老爷将藤条一丢,也“扑通”跪下了,自责极了:“父亲已去,大哥不在,我这个二哥没有负起教导约束之责,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请母亲责罚。”

屋里跪了一地,四老爷便也默默跪了下去。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埋下了头,看着也是极愧疚的样子。

此时此刻,正堂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明微,一个是童嬷嬷。

从六夫人开始说话,明微就一声不吭。

看着几位夫人一个个请罪,看着六老爷被打掉半条命,看着二老爷痛心疾首,看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悲痛。

童嬷嬷也站着,小姐不跪,她就不跪。

“小七,小七!伯祖母对不起你!”明老夫人泪流满面,向她伸出手,“伯祖母没教好你六叔,害了你们母女啊!”

明微仍然站着不动,面上一丝表情没有,眼睛里一滴眼泪没有。

这多少让这出戏有点不完美。

二夫人擦着眼泪:“这孩子怕是吓到了。母亲万万保重自己,三弟妹已经去了,还需要您看顾着小七,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明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面上却是老泪纵横。

“老爷,老爷!”六夫人忽然大喊出声。

二老爷伸手一探,面色变了:“老六!老六!”

四夫人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四老爷,张了张嘴,说道:“先给六叔治伤吧!流了这样多的血,怕是会没命!”

“是啊!”二夫人也道,“咱们家不能再出人命了。”

几人一阵劝,明老夫人终于点了头:“先把他抬下去吧。这孽障!我恨不得没生过他!”

说着又哭。

一屋子人,要么跟着哭,要么跟着劝。

到底把这场戏接下去了。

051章 险恶

哭了一阵,二夫人道:“母亲年纪大了,又哭了一场,怕是身子撑不住。四弟妹,有劳你陪着。”

四夫人低声应是。

又看着六夫人:“六弟妹,你的错自有母亲去罚。现下六叔伤得这样重,你且先照顾他吧,没事就别出院子了。”

六夫人也哭着应是。

“小七。”明老夫人却抱着她哭,“这事是叔伯们对不起你,伯祖母定会给你个交待的。你要哭就哭吧,不要这样子,叫人看了心疼!”

明微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道:“我想与我娘多呆一会儿。”

“好,好!”明老夫人连声答应,“童嬷嬷,你在这里照应着,不要叫她哭伤了身子。其他人都退出去,叫她们母女好好呆一会儿,全了今世的情分。”

众人纷纷应是。

明老夫人先被扶回去。

接着,六夫人伴着伤得血淋淋的六老爷抬出去。

二老爷和二夫人一同出去料理后事,内院外院都有得忙。

四老爷呆呆站着没动,面上一片僵硬。

“老爷?”四夫人小心探问,“我们也去帮忙吧?总得让三嫂风风光光地走。”

半晌,四老爷动了动嘴唇:“哦。”

原本风流俊逸的脸庞,一片灰败。

四夫人咬了咬唇,面露痛苦,但只一瞬,便消失了。

人都走光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姐?”童嬷嬷虽然伤心,但看明微这样,更加担心。

明微闭了闭眼,终于吐出一口气。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她喃喃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娘若知道,会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她的死,竟能劳动一家子,凑出这么一台大戏。”

童嬷嬷听着这话不对:“小姐,您在说什么?”

明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内室。

她坐到床前,握着明三夫人的手,问的却是童嬷嬷:“现在他们都走了,嬷嬷,你就说一说实情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留了信,叫母亲好生等我回来吗?”

说到这个,童嬷嬷又哭了:“小姐!你怎么胆子就这样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为何今日回来得这样迟,该不会……”

“没事,我没出事。”明微果断截了她的话,“我还没回来,娘先出了事,看来我昨晚替她去的事,二伯已经知道了。”

“真的没事?”童嬷嬷再三确认。

“没事。”明微道,“先说娘的事。”

童嬷嬷含泪点头:“昨晚夫人醒来,我们才知小姐替了夫人去。夫人忧心极了,又不敢叫人知道,便去供堂等着,说玄女娘娘会保佑小姐的。”

“夫人进了供堂,大约到四更,便让冰心去睡。说自己要是困了,就在那里休息,等小姐回来,再悄悄替回来,不要声张。”

“到早上,奴婢去供堂瞧了瞧,见夫人和衣睡在床上,就没敢打扰,退了出来。之后便听到流言,然后六夫人闹了一场,弄得人尽皆知。”

“一直到中午,小姐迟迟不回来,奴婢就急了。赶去供堂一看,夫人就……就吊在房梁上了!”

童嬷嬷痛哭出声。

明微闭了闭眼:“娘听到那些话了?”

童嬷嬷忍着悲痛:“奴婢发现夫人悬了梁,就叫冰心去查了。说是早上有两个丫头,在供堂外面说了这事。”

明微又问:“那两个丫头呢?”

“没找出来。”童嬷嬷拭着泪,“偏巧今天要整治花木,早上园子来了不少人,流言也传得特别快。”

明微点点头:“也就是说,自从四更后,没人与母亲对过话。”

童嬷嬷听出她话中别有含义,忙问:“小姐,您是说……”

明微只问:“嬷嬷,我娘是你奶大的,虽是奴,但也称得上养母。都说母女连心,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娘是会自尽的人吗?”

童嬷嬷一怔。

“母亲这些年的遭遇,我已知晓大半。”她轻声说,“被六叔欺凌,又让二伯逼着应酬那些人。就这样,她都没寻死,现下我好了,你觉得她会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就寻死吗?”

童嬷嬷醒悟过来:“小姐好了以后,夫人心心念念,想带小姐去京城过好日子,怎么就突然寻死了?”

“对,怎么就这么突然?”明微静静道,“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这样都忍下来了,为什么就要熬到头了,反倒寻死了?”

“难道……”这猜测太可怕了,童嬷嬷都要站不住了。

“再者,六婶是什么样的性子,嬷嬷比我清楚。听说她十分软弱,根本管不住六叔,连屋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要伯祖母时不时去清理。这样的六婶,怎么会突然跑到伯祖母那里去闹?”

童嬷嬷道:“毕竟这事太……或许是六夫人一时气愤?”

“当然,这也是一个可能。”明微继续道,“闹也就闹了吧。为何流言一下子就流传开来了?六婶娘去伯祖母那边闹的时候,伯祖母就不知道这事不得张扬,应当闭了院门吗?”

“这……”

明微接着说:“还有二伯母,这些年管家有方,仆奴行止有度,何时出过这样的差错?便是叫人看见,才半日的功夫,怎么就满府的人都知道了?到底是无意传的,还是刻意传的?”

童嬷嬷惊骇得摇摇欲坠。

“人心险恶,比世间任何妖鬼都可怕。”明微低喃,看着无知无觉的明三夫人,“你永远不知道,人心会险恶到什么程度,连底线都摸不到。”

童嬷嬷扶着床,眼泪一串串地落:“夫人,难道夫人的死……”

“别哭,嬷嬷。”明微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放纵自己伤心的时候。看看,这事情做得多完美。家丑不可外扬啊,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连六叔都打了个半死,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叫我这个小辈,去逼长辈死吗?”

她闭上眼,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额上的青筋却浮了出来:“可为什么他们不能死!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因果报应,便是善得善终,恶得恶果!”

睁开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掷出来的语句,像一块块冰:“既然玄女娘娘不管,那就让该管的人来管!”

052章 招魂

明微推开供堂的门。

治丧事忙,这里无人看守。

她静静站在玄女娘娘面前,仰头看那根吊过明三夫人的房梁。

阿绾从外面进来:“明姑娘,您这边若是无事,奴婢就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别急。”明微走到两方小凳前坐下,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绾姑娘若是没有急事,先陪我说说话吧。”

阿绾站着没动:“阿绾只是个奴婢,虽然公子厚待,但许多事做不得主。”

明微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你想太多了。我若求人办事,只会直接求你家公子去,何必多此一举。”

“……”阿绾想,如果不是她刚刚经历过亲人逝世的惨痛,自己一定扭头就走。

这不是在嘲,求她没用吗?

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么推托的……

阿绾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明微搁下茶杯。

隔夜的冷茶,难免带了苦涩。茶叶里的味道,全都被浸泡出来,香味俱散而涩味更浓。

让人格外清醒。

明微没给她倒茶:“这茶不好待客,请恕我失礼。”

阿绾淡淡道:“无妨。明姑娘想说什么,阿绾洗耳恭听。”

明微又饮了一口冷茶:“杨公子应当不知,明家打算送去的,本是我母亲,而不是我。”

阿绾没有接话,但眉毛惊诧地扬了扬。

不用她开口,明微已知她的意思:“我母亲固然不年轻了,可她风情容貌,犹胜于我。”

阿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倒是个美人了。”

“是啊,美人。”明微又仰头看着房梁,“她这一生,就错在这一个美字。”

因为美,而被叔伯惦记,因为美,又被逼迫做那肮脏事。

“我初知此事,竟不敢回想她遇到过什么事,又如何熬过这十年。阿绾姑娘,如果你是她,会怎么做呢?”

阿绾静了静,方道:“或许会活不下去吧。又或者变得麻木,只想活下去。”

明微低低笑了声:“这世间事,如果到了只论活不活的地步,便已是身在深渊了。死了需要勇气,活着亦需要勇气,竟让人分不出哪一个更好。”

阿绾静默不答。

“我不曾问过她,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明微喃喃道,“她不敢死啊!如果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谁会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谁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谁会让她活得像个人?”

直到这时,阿绾才从她眼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一个痴儿,如果没有人照料,可能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所以她不敢死,宁愿身堕地狱,也不敢死。”

那颗眼泪终于还是没落下。

这个时候,阿绾觉得自己格外地冷漠。

大概是因为,这种黑暗,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公子说,这位明姑娘很厉害,可她怎么觉得,她有点天真呢?难道想凭这些话来打动她,叫她向公子说好话?

怎么可能。

如果对公子没有益处,就算她们母女再可怜又怎么样呢?

话是这么说,阿绾的眼神还是动了动。

这时,眼皮红肿的多福推门进来:“小姐……”

“嗯。”明微平静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多福拿出一个布袋子。

明微先是从柜子里拿出线香,点燃了插到香炉里。

然后接过布袋,从里面摸出一把糯米,洒在供桌前的地上。

一把又一把,铺出了一层细细的米道。

做完这些,她向多福伸出手:“刀。”

多福取出一把剪刀,放到她手上。

明微便握着这把磨得锋利的剪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鲜血滴下来,落在糯米上。

直到铺了一层红色,她才将手腕递给多福,将伤口裹上。

然后,她就这样站着,定定地看着米道。

阿绾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线香熄灭,才问:“你这是在招魂?”

明微点点头。

“结果呢?”

“如你所见,没找到。”

阿绾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还没入夜,阳气太盛?”

“不是恶鬼,没那么怕阳气,避阴处完全可以现身。”

“那令堂的魂魄呢?”

“这就是问题啊!”明微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米道,确定没有魂魄出现过的痕迹,“人死之后,魂魄会有一个蒙昧时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这个时候,有可能游荡去了别处。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它才会慢慢恢复。这段时间基本是七天,所以才有七天回魂的说法。”

明微停顿了一下,续道:“我在母亲的卧室里没有寻到魂魄,找到自尽之处,还是没看到。”

“这代表什么?”阿绾忍不住问。

“不管母亲是昨天晚上死的,还是今天早上死的,这么短短的时间,应该不会游荡到别处去。”

阿绾听得心惊:“你是说……”

“我不确定,”明微站起来,拍掉手上糯米的粉尘,“她的魂魄是不是被人拘走了。”

“若真是如此,明家岂不是藏着一位玄士?”

明微淡淡道:“还称得上玄士,不过粗通玄术,一知半解而已。”

看那个灼魂阵就知道。

不过,就算对方只是粗通玄士,也不好对付。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玄术。

世情、权势、流言……远比玄术更能杀人!

明微坐回去,又灌了一口隔夜茶。

“我母亲既死,那么我昨夜替她去信园的事,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倘若我昨夜便回,等待我的,就不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一个孤女而已,收拾起来还不容易。”

她顿了下:“应当是他们发现,我一直到中午都没回,生怕牵扯到杨公子,才演出这么一场大戏。”

阿绾皱了皱眉:“你想叫我转告公子?”

明微淡淡笑了:“放心,我现在不会叫他出手。只要你帮我转告他,请蒋大人上门吊唁就行——开国名相南乡侯之后,蒋大人登门一回,不算屈尊吧?”

阿绾道:“公子并不亏欠于你。”

“东宁官员关系庞杂,他来了这么久,可曾找到突破点?你告诉他,蒋大人如果上门,我愿意做这样一把匕首,将他们的关系网,撕出一个突破点!”

明微搁下茶杯,沉声说道。

053章 心灰

东院。

二老爷吩咐完诸多杂事,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看到他过来,明老夫人睁了睁眼,伺候的丫鬟仆妇们便退下了。

“怎么样?”老夫人的样子有些憔悴,中气也不足。

二老爷轻手轻脚,躬身站着:“大夫已经来给六弟看过了,伤得有些重,怕是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明老夫人忽然就将手中的茶盏全都砸到二老爷的身上。

“你们兄弟是要我不得好死啊!”她怒声斥了这一句,老泪就下来了。

二老爷连忙在床前跪下,语气诚挚至极:“这一切都是我们兄弟的错,还请母亲保重好身体。”

明老夫人眼泪涟涟,指着二老爷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母亲!”二老爷一看不好,忙去抚她胸口,却被明老夫人一把推开。

“你们能,你们太能了!”明老夫人缓过气来,压着声音骂他,“这么多年,把我瞒得死死的,还以为除了老六那个不争气的,个个都出息。是啊,你们出息,太出息了!这种事也敢想!要是你爹还在,不打断你的腿!”

二老爷一声不吭挨着骂,到此时才抬起头:“母亲,您可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老夫人没好气:“他命短,有什么法子?”

“说二叔命短还有道理,父亲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就命短了?”二老爷阴沉着脸,“父亲是郁结在心,才会早早去了的。自从祖父被逼自尽,父亲就没一天有过笑脸,根本就是气死的。”

明老夫人靠在床头,气得直抹泪:“你怎么敢这样想?你祖父是自己做了错事,再加上身体被丹药蚀坏了,才会去世的。为顾全你祖父的体面,先皇都没有追究!你怎么就敢这样不敬!”

“这大齐江山有我明家的功劳!”二老爷压着声音,却寸步不让,“祖父为他耗尽一生心血,父亲和二叔也是早早为他奔波辛劳。他凭什么因为一个小错,就叫祖父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叫父亲郁郁而终?”

“你、你……”明老夫人惊得不轻,颤抖的手指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问出一句:“你们兄弟,都是这样想的?”

二老爷跪在她面前,嘴唇紧闭,但脸上神情,无疑证实了这句话。

明老夫人闭上眼,老泪纵横:“冤孽!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竟不知你们一个个如此无君无父!”

二老爷道:“何为君?他翻脸无情,算得有道明君吗?”

“住口!”明老夫人厉声喝止,“你堂而皇之说出这种话,就不怕被人听到?”

二老爷闭了嘴,深深低下头。

明老夫人见他如此,更加失望。

“便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去逼迫老三媳妇?这般无视伦常之事,你们怎么做得出来?咱家难道买不起一个美人吗?”

“这事,实属意外。”二老爷低声解释,“是老六他喝醉了酒,做下那等事。正好郡王那边……”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明老夫人打断他的话,“这些事,别说来污了我的耳朵!”

“……是。”

明老夫人道:“老三媳妇的死讯传去京城,纪家必然会来人。到时候,你们就让小七随她舅舅走吧!”

听她语气软下来,二老爷松了口气:“母亲放心。小七是我明家骨血,不会叫她吃亏。”

“你还敢说!”明老夫人听得这话,又生怒气,“若不是你们弄了这么一出,小七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去信园那种地方?现下还不知道她怎么样,我连问都不敢问!只盼她舅舅看在她娘的份上,不要追究这事。”

二老爷低声下气请罪:“是儿的错,母亲不要生气。”

明老夫人心灰意冷:“只盼我死得早一些,不要叫我看见家破人亡。”

“母亲……”

明老夫人摆摆手:“不必说了,你去吧。”

而后转开脸,不想与他搭话的样子。

二老爷行了个礼,起身匆匆走了。

明老夫人自嘲地笑了声:“我到底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

二老爷回到小院,那边心腹来报:“阿绾姑娘离开了。”

“她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没有。”

“那神色是否有异常?”

“也没有。”

二老爷点点头:“你去吧。”

“是。”

心腹离开了,二老爷进入那个房间。

家里人都以为,这是他的书房,没人知道,其实住了另一个人。

他一进门,就见那人坐在书桌后,背对着自己。

“小七到底有没有事?”那人问,“隔了一夜才被送回,是否杨公子那边……”

“还不知道。”二老爷道,“现下小七情绪非常不稳,我不敢叫人去探问。”

那人就道:“命人多盯着她一些,如果有异常,马上告诉我。”

“这是自然。”二老爷顿了一下,“你还疑心她?”

“不得不疑心。”他说,“当初不是没给她招过魂,可还是没治好她。怎么病了一场,忽然就好了?还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可现在出了这样的差错,”二老爷停顿了一下,“万一杨公子插手怎么办?”

“看着办吧!”他道,“送她回来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不要再叫她联系外边的人了。看好了,等风头过了,再处置她。”

“嗯。”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说了,“我看你想多了。若不是亲生母女,她怎会这般上心?连这样的事,都肯替了去。”

“但愿吧。”他顿了一下,“不管有没有问题,都看好了。她现在知道我们的秘密,手里还有那枚金簪,绝对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了。”

“今日治丧,想必事情极多。老四那边靠不住,你去忙吧。”

“好。”

二老爷走了。

良久,这个暗室里的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许久后,他逸出一声苦笑。

“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不管你要报冤报仇,我都认。”

“但是现在,不管谁都不能阻止我!”

054章 守灵

“七小姐,可要起身?”

和衣而卧的明微从床上坐起,看着进来的这个丫头。

她记得,这是二夫人的心腹丫鬟,叫秋雨。

“多福呢?”

“多福方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这几天有些不便,二夫人命奴婢来服侍七小姐几日。”秋雨含笑道。

明微扯了扯嘴角:“冰心和素节不会也摔跤了吧?”

秋雨回答:“三夫人马上入殓,两位姐姐原是贴身服侍的,有许多事要忙。”

明微不再问话,起身洗漱,换上孝服。

秋雨给她挽了丧髻,披上麻衣,一应饰物全无。

瞧她通身素白,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秋雨不禁道:“七小姐生得真好……”

话只说了半句,见她神色忽然一厉,秋雨惊了惊,马上道:“奴婢说错话了,七小姐不要生气。”

明微忽然一笑:“你夸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敢再说话。

“灵堂好了吗?”

秋雨连忙回答:“已经搭好了。”

明微点点头:“你去厨房取些粥来,吃饱了我好有力气守灵。”

秋雨心想,这七小姐真是淡定,这时候还记得进食。孝子贤孙,不应该“三日不食”“寝苫枕块”“匍匐痛哭”才显出自己孝顺哀痛吗?就算现下守孝不再严格遵从古礼,她这样不哭也不哀,叫人怎么看?

但她不是余芳园的丫鬟,自不会多事,只应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头了,明微闭目养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跤,这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来监视她。

原因不用说,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园,明家这丑事已叫她知晓,担心她这头泄了家丑。

明微摩挲着怀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监视,那就监视吧。

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么?且让他们做一会儿梦。

不多时,小丫头提着食盒来了。

家有丧事,自然没有大鱼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酱瓜吃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灵堂守灵。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将春光都冲淡了几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尽头那株柳树。

她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清楚地看到那个凶物身上,血气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现下放出来,她已经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后催促。

明微继续往前走。

到了灵堂,二夫人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嘘寒问暖:“怎么起得这么早?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到四更才去眯了一会儿。你年幼体弱,又伤心过度,守灵是费力的事,千万不能马虎。”

又问秋雨:“可取了粥给七小姐用?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哭?”

秋雨不好说,七小姐胃口好得很,连吃两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过粥了。”

明微施了一礼,淡淡道:“二伯母也没怎么睡,这一日一夜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子女,岂可怠惰?母亲已经去了,还能见慈颜几日?”

二夫人听得拭泪:“你这样孝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明微既不言语,也不跟她一起哭,就那样站着,神情淡漠。

二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小七,虽说好了,但瞧着还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她这样,不是不哀,面上却显不出来。大约这痴傻之症,还有些许残留吧?

没有回应,想上演一场哀绝痛哭的戏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竟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在这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055章 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除了睡觉,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后来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却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

蒋文峰慢慢道:“明家有丧,本官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让一个正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姑娘,去做这种事,未免不厚道。”

雷鸿道:“阿玄说,公子疑心她母亲之死有隐情,她极有可能想向大人鸣冤。”

杨殊没说明微身份的特殊之处,蒋文峰自然将她当成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将这事思索了一遍,蒋文峰皱了皱眉:“若是如此,恐她处境更难。一个小女子,未曾许嫁就丧父丧母,叔伯宗亲可以决定她的前程。她母亲身处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异,只能与明家有关。她告了宗亲,岂能见容于世?”

雷鸿笑道:“大人又悲天悯人了。若是她母亲当真死因有异,难道叫她默不作声?那岂非枉为人女?”

蒋文峰端起半凉的茶,说道:“你啊,总是这么嫉恶如仇,恨不得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善恶分明。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审案这些年,最难的从来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东西。”

“当年本官为县令,曾经接过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无论法还是理,都十分充分。那时本官年轻,如你一般义愤填膺,直接就判了。结果那女子,虽然赢了官司,但几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蒋文峰抬掌,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想给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总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鸿被他说得愤慨:“既然法理都占,为何要叫受害者承担恶果?”

蒋文峰笑笑:“这就是难题啊!”

他手指搭着杯沿,默默思索。

雷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人,即便如此,您也去一趟吧。若是死因有异,尸体停放久了,线索就更少了。再者,我若是她,就算真有什么恶果,也不能让母亲含冤。大不了,她说的事,不要叫她做就是了。”

“别急。”蒋文峰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想法子,让她脱出来,不能担了告亲的名声。”

……

夜深了。

明晟送客回来,看到跪在那里的明微。

“小七。”

明微抬头看了一眼,向他点点头。

“你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他说。

“再等等。”一天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哑。

“听四哥的话,这样子你的腿受不了的。守灵要三天呢,你得撑住。”

明微想了想,问:“四哥用过饭了吗?”

明晟心一松,答道:“还没有,我们一起用好不好?”

明微点点头。

兄妹俩便一起去了小隔间。

明晟叫人去取饭,又吩咐秋雨:“赶紧给七小姐按按腿。”

秋雨恭应一声,半跪下来,给明微按揉。

晚饭很快送来了,仍然是米粥和小菜。

明晟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莫要太伤心,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三伯母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明微点点头:“多谢四哥。”

然后兄妹俩默不作声地用餐。

明晟看她吃了两碗才停,心下宽慰:“这就对了。守灵需要力气呢!晚上你也别跪太久,我叫阿湘来陪你,该睡就去睡。那些守孝的规矩,没有必要那么严格,孝在诚心诚意,保重身体才能叫亲人泉下安心。”

明微答应了:“我知道了。”

休息够了,明晟才放她回去继续守灵。

明微又跪了一会儿,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

“大人,您的四哥去了余芳园。”

明微眼睛动了动,转头道:“秋雨,你去厨房帮我煮壶药茶,加些提神的东西。”

秋雨答应一声。

待她出去,明微轻声问:“他去余芳园做什么?”

“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那棵凶树很久。”

明微拧了拧眉。

“不过好像没找着,就那样转了一会儿,回去了。”小白蛇想了想,“他看起来很伤心呢!差点要哭的样子。”

说到这里,明湘来了:“七姐。”

明微对她点点头:“守灵无趣,你想法子自己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的。”明湘见她语气平和,松了口气,“我……我陪你一起跪。”

明微道:“这样跪累得很。”

“放心吧!我跪习惯了!”明湘拍胸脯,“小事一桩。”

又偷偷拿了两个棉垫子出来,小声说:“这是我以前做的,爹要我罚跪就偷偷垫上,很有用的。”

明微心中一暖:“多谢你了。”

……

与此同时,明二老爷收到了一个消息。

“蒋文峰说明日过来吊唁,刚才派人来说了。”他对书案后的人说。

那人抬起头,一半的脸庞遮在阴影里:“蒋文峰?他来了东宁,不是一直在办案吗?除了第一天的洗尘宴,谁的帖都不接。”

“是啊,我就没想过他会来。”明二老爷眉头蹙得很紧,“他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断案如神,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才有此决定吧?”

见对方不说话,二老爷更忧心了。

“要是叫他看出死因有异怎么办?他要是插手查案,定会借机将明家翻个底朝天,若是让他发现不该发现的,郡王那边……”

“别自己吓自己。”那人打断他的话,“他有什么理由看遗体?看不到遗体,便是他有千般本事都没处施展。”

二老爷想了想,忽然一惊:“可要是小七鸣冤的话……她的样子一直不太对。看着很哀痛,却不哭不闹,总觉得会出事。”

“别担心。”他幽幽说道,“蒋文峰早就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小七到底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子,我们身为她的家人,一力反对,他也没底气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带了几分不屑:“说到底,这是咱们的家事,就算他是青天,凭什么管这么多?”

056章 有冤

明湘陪着跪到半夜,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是不肯一个人去休息。

明微只得与她一起到小隔间眯了一会儿。

这两天,她心中冰冷而愤怒,恨不得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了。

可明晟与明湘,又让她的心多了一些温暖。

可见这世间,好与坏从来不彻底,污浊与清澈向来同行。

眼看天快亮了,她悄悄起身,在秋雨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就着茶水吃了几个馒头。

然后趁着明湘还没醒,先出去守灵了。

今日天阴阴的,一直没出太阳。

来吊唁的人也少,亲近的人家都来过了,不亲近的也不赶在这一时。

明微听到灵棚附近,两个婆子在说话。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

“听说张家姑娘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张家?是桐县那个张家吗?”

“就是他家!”

“好端端的,张家姑娘为什么要去做姑子?上个月还听说,张家给她订了亲呢!”

“就是这亲事闹的!唉,也是她不懂事,当初父母都去了,寄养在伯父家,无意中发现伯父用了自家的钱,竟然就嚷起来了,说要去告官。她也不想想,养她不要钱的吗?她一个姑娘,本来就没资格分家产。”

“是啊!她父亲无后,家产自然是要分给族人的。”

“就是这么说!伯父养着她,已是尽了责,到年纪将她嫁出去就是了。何况她的亲事还要伯父做主,怎么就敢告官?这简直就是逆亲。”

“可不是吗……”

明微抬眼:“秋雨。”

“奴婢在。”

“你去告诉二伯母,有人在灵堂喧哗,惊扰我母亲。”

“这……”秋雨面露犹豫。

“怎么?”明微扬了扬下巴,抿紧的嘴唇带着冷酷的意味,“我母亲一去,我连处置两个下仆都不行了?”

秋雨马上道:“七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夫人惩治她们!”

说着,她急步出去了。

明微露出一个冷笑。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这是为什么?

明家势大,她一个失了母的孤女,照理说根本不用理会那么多,何苦用这么低端的手段来威胁。

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仆役们纷纷往门口跑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

明微眉头一皱,听得外院管事喊:“动作都快点!王驾马上要到了。”

王驾?祈东郡王?

果不其然,明家上下齐聚,等不多时,祈东郡王到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蒋文峰。

明微听得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快起来!您是长辈,本王怎受得起?今日本王是来吊唁的,当以死者为大。”

二老爷恭敬说道:“王爷光临舍下,蓬荜生辉,请王爷到里边奉茶……”

“本王说了,是来吊唁的,自然要到灵堂去。蒋大人,你说是吧?”

“王爷说的是。”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往这边来了。

祈东郡王打头,紧接着便是蒋文峰,然后是吴知府……东宁的大小官员,竟然来了个齐全。

杨殊也在其中,只是挤在最后,即便没想出风头,一出现便叫人忍不住多看。

明微懂了,原来先前那两个仆妇的对话,就是因为这个。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

这明家,还真是小家子气,这种手段也用得出来。

“王爷,这边请。”

祈东郡王年近四十,身材继承了姜家人的高拔。

这样的姿态,便是不看容貌,也是相当具有威仪了。

他一进来,正好看到身穿孝服的明微抬头望过来,便是一怔。

过了两息,他回过神来,淡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七小姐吧?当年本王与三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一见,仿佛时光倒流,叫人感慨不已。”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就说嘛,这明家小姐固然美貌,可王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失态呢?

明微跪坐在那里,低身向祈东郡王施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二老爷忙道:“王爷见谅,这孩子自小与旁人有些不同……”

祈东郡王摆摆手:“七小姐并未失礼,何须赔罪?”

于是众人又赞王爷宽容大度。

明微冷漠地听着,视线微垂,谁也不看。

就连蒋大人,也没让她抬一抬眼,好像先前向阿绾提出这等要求的,不是她似的。

阿绾扮成小厮,跟在杨殊身边,此时趁着人多,悄悄与他道:“她该不会改主意了吧?如此倒好,省得日后成为众矢之的。”

想了想,又道:“也不好,这样公子就麻烦了。”

杨殊失笑:“你先把主意想定再说,别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其实他也很好奇,明微到底会不会做。

蒋文锋以为她是为母伸冤,杨殊却知,她与明三夫人并非真正的母女。仅仅一个多月的母女缘,值得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吗?

便是玄士比普通女子多了许多本事,可毕竟还在红尘中。她这么做了,日后隐患不小。

然后便是上香。

从郡王开始,一个个轮过来。

明微神情漠然,只来一个,便答谢一次。

二老爷一直盯着她。

到所有人都上完香,见她并无动作,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心中不无得意,小姑娘毕竟是小姑娘,吓一吓就老实了。

“王爷,请。”

正要领众人出去,明微忽然抬头。

“且慢!”

清脆的少女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回响在灵堂中。

她看着蒋文峰,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蒋大人,请留步。”

来了。

杨殊在心里一叹,说不清是喜是怜。

到底做了这个选择。

虽然显出了情义,但也给日后找了许多麻烦。

二老爷心一沉,马上转回来,斥道:“小七!大人们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你不要无礼。”

她嘴角提一提,露出一抹嘲弄,并不理会二老爷答,只看着蒋文峰:“听说大人贴出告示,不管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到您面前喊冤,您都会接,是也不是?”

“小七!”二老爷气急败坏。

她傻吗?刚才都那样吓过了,就不怕和张家姑娘一样无处容身?

蒋文峰也在等。

他其实不希望这位明家姑娘亲自告发。不过,他也做了准备,如果她真的敢这么做,那他就会尽一切努力,挽回她的名声。

现在她开口了。

那就来吧。

他会全力以赴,以求配得上小姑娘这样的勇气。

“是。”

明微就向他伏下身,行大礼:“小女有冤,求大人伸张!”

057章 发怒

057章发怒

二老爷内心并不惧怕。

虽然明微当众喊冤,让他不悦,但是,真当他们全无准备吗?

尸身已经处理过,一应线索全都清理干净。

便是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只要找不到线索,理便站在他们这边,蒋文峰再厉害,也只能认输。

需知,女子身家性命,皆依附家族。没有强硬的证据,状告宗亲,在世人眼中就是一桩大罪过!

她要告?好啊!就看她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来!

堂内一静。

众人先看明微,再看二老爷,再去瞧蒋文峰和祈东郡王。

神情各异。

有与明家亲近的,频频向二老爷打眼色。

有与他们不和的,此时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更多的人在心中叹息,觉得这明家姑娘大概是傻得久了,脑子转不过弯来。

她能有什么冤屈?自然是其母之死了。

听说明三夫人因为被小叔调戏,愤而自尽。

或许这明家姑娘心中不忿,才当着蒋大人的面,将此事喊破。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这不过是桩丑事,听说明家已经将明六打了个半死,便是告到官府,也不能说明家有什么过错。

反倒明三夫人的死因,要被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如此一来,坏了亡母名声不说,自己也要倒霉。

再宽容的人家,出了个状告宗亲的女儿,都要不喜的。

何况,女子当以柔顺贞静为要,她这般行事,将来谁敢娶她?

这是自损八百,而敌方岿然不动啊!

蒋文峰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看?”

祈东郡王摆了摆手:“审案问案,是蒋大人的职责,本王只是个闲散郡王,岂敢插手?自然由蒋大人做主。”

蒋文峰点了点头。

“不过……”祈东郡王话音一转,“明三夫人灵前,一家人闹上公堂,不大好吧?蒋大人要不要稍等等,待明三夫人丧事办完,再行问案?”

阿绾冷笑一声,悄悄与杨殊道:“等丧事办完,尸身都入土了,还有什么好问案的。”

杨殊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祈东郡王帮着明家,不是很正常么?东宁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多半与祈东郡王有所牵扯。只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不露行迹而已。

杨殊回想皇城司查到的那些事,冷眼旁观。

蒋文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看向明微:“明七小姐,王爷的话,你听到了。令堂灵前,你真要上告吗?”

明微直起身,平静说道:“母亲生前,曾经教导过小女,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其余不过表相。小女今日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想必母亲会体谅。”

蒋文峰点点头,又问二老爷:“明老爷,你是主家,也是七小姐的尊长,你以为如何?”

二老爷哼了声,怒气冲冲地道:“孩子主意大,我又能说什么?我并非她亲父,今日若是阻了她,恐怕要落个苛待兄弟子女的名声!既然她要将家丑宣扬出去,我这当伯父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说着这番话的二老爷,目光微闪,暗暗冷笑。

其实,他心中并不生气,做出这个样子,不过是为了激怒明微。

她是小辈,当众状告宗亲,已经失了理。若是再被激怒而口不择言,再失了礼,这份大义明家就占住了。

这事情便是被她揭出来,只要蒋文峰找不到铁证,他再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将六老爷抬过来……瞧瞧,明家是有家丑,但他们自家就已经整治过了,谁还能说什么?

六老爷酒后无德,可他都被打废了啊!

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蒋文峰拿他们无可奈何,等人一散,想收拾这丫头还不容易?

原先还顾忌,杨公子插手怎么办。今日一看,他不是置身事外吗?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着看她成为众矢之的吧!

二老爷想得很好,说完这些话,便冷眼瞧着明微。

果然,不等蒋文峰发话,明微便接了过去。

只是,她说的是:“二伯说哪里话?我心中自然是尊敬叔伯的。至于这家丑……若是没有丑,又何必怕人知道呢?而若真的有丑,只管遮遮掩掩,却不去反省自身,也有失君子之道。”

二老爷心道,你懂个屁的君子之道。一个痴儿,傻傻活了十几年,不过好了一个月,就什么都懂了?

“圣人有言,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他冷冷道,“便是亲人做错了什么事,你私下告知便是。我明氏书香世代,家祖名声远扬,一向严厉约束子弟。你这般揭于大庭广众,就不顾念祖宗名声?”

明微微露惊讶:“二伯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事是我们自家做的?”

装,你还装!

二老爷面结寒霜:“二伯知道,你心有怨怼。我们这些长辈,也怜惜你骤失母亲,难免伤心过度,行事不妥。可你这么做,将明氏声誉置于何地?”

明微若有所思:“照二伯这么说,我便是发现有冤屈,也不该喊出来了。抱歉,侄女傻了十几年,这些事却是不懂,以为有冤就要伸的。”

二老爷胸中一把火腾地烧起来了,忘了自己原本是假装发怒。

“你莫要仗着年纪小,就胡言诡辩?谁叫你有冤不伸了?你有冤我们不知道吗?你母亲一出事,二伯就对你六叔行了家法。现下你六叔还躺在床上呢!要不要让大家看看他伤成什么样子?只怕他下半辈子都爬不起来了。如此重罚,还抵不过他所犯之错?”

说着又冷笑:“死者为大,原不该说你母亲是非。她心中有冤,为何不请长辈做主?你伯祖母还在呢!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一气吊死了,倒陷于我们于不义。你这般行事,难怪是她教出来的!”

瞧着明微神色变幻不定,二老爷乘胜追击:“怎么,没话说了?此等事,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蒋大人来断。蒋大人奉圣命巡察各府,便是为你断这种稀里糊涂的家事?这样不顾宗族的侄女,我还真是不敢要了!”

说完这些,二老爷心中充满快意。跟个小辈争执,虽然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但这丫头,实在是太可气了!

他扫了眼沉吟着不作声的蒋文峰,心道先发制人果然好用,他先揭了短,这位蒋大人还能说什么?

随后他冷笑着看向明微,却见她满脸惊讶。

嗯?

“二伯说什么呢?家丑岂可外扬?侄女虽然为母亲不平,但也知道维护祖宗名声。这些天虽然伤心得不思饮食,可也尽力将这些委屈忍下来了。倒是二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我母亲蒙冤之事说出来,置她名声于何地?这叫侄女日后如何做人?”

二老爷愣了下:“你……你不是要向蒋大人鸣冤?”

明微淡淡道:“不错,我确实向蒋大人鸣冤,只是这冤,是替别人说的。”

她整了整衣,再次郑重拜下来:“蒋大人,小女告发,不知何人在我明府行凶,留下一条冤魂,日日泣涕,流连不去。求大人为冤魂做主,寻到真凶,以慰其在天之灵,也还我明氏一家安宁!”

058章 冤魂

二老爷整个脑袋都发懵了。

发生了什么?她在说什么?

不是讲她娘的事?那说的谁?

冤魂?明家还有什么冤魂?

二老爷现下的情形,好有一比。

两名高手对决,其中一方摩拳擦掌,早就在心中演示了无数遍对方的套路,也想了无数个破解的方法。

然而,等到对决,对方什么套路也没有,直接乱拳打过来……

就把二老爷给打懵了。

不止二老爷,在场这么多人,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要说的,居然是别的事?那方才岂不是……

众人意义不明的目光投向二老爷。

二老爷也意识到了。

他亲口把家丑说出来了!

他承认明三夫人因为受小叔之辱而自尽!

二老爷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寻常来说,主动公布一件丑闻,要掩盖的往往是一件更大的丑闻。

他之所以主动说出来,是以为明微会告发,害怕蒋文峰查出真正的死因,才承认是六老爷酒后失德,明三夫人为保全名节而自尽。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明微要告发的不是这件事。

那就是他自己把丑闻公布出来,给东宁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们送去笑料。

而且,若是明微主动告发其母受辱一事,世人对受害者往往更苛刻,多半对明三夫人多有苛责,觉得她没有谨守本分,才引来小叔觊觎。

现下是二老爷自己说出来,又不一样。

原来明三夫人是自尽以全名节?这明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还觉得行过家法就算了?

啧啧啧,明相爷知道自家门风变成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众人瞩目之下,二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就头脑发热,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恨的是,这丫头居然如此狡诈,莫非那猜测是真的?不然一个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嗤……”忽然一声轻笑传来。

四下寂静中,特别引人注意。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却是那位杨公子。

他举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抱歉,灵堂之上,本公子不该对死者不敬。”

虽然停了笑声,听这语气,想也知道扇子后面是怎样一张脸。

于是众人也会意地笑起来了。

只是不发出声音而已。

二老爷心如死灰。

这笑料,怕是要在东宁流传好多年了。

万一写进县志,说不定还会流传千古……

不提二老爷有多绝望,蒋文峰听明微这么说,也是暗吃一惊。

原以为这小姑娘要拼着粉身碎骨,将害母之人撕下一层皮来,结果她要上告的是另一件事?

他先是一怔,再是会意一笑。

如此手法,比直接告发高明多了。

既找到了让他插手的理由,又不会伤及母亲名誉。

至于让二老爷自曝家丑,这是意外的收获了。

明相爷一世英明,没想到其后人却……可惜可叹。

不过,她也是明相爷的后人,这份机智,也算不堕先祖威名。

“七小姐请起。”蒋文峰道,“不知你所告是何凶案?若是属实,本官定然要查清真相,还其公道。”

明微顺势起身,禀道:“回大人,就在一个多月前,小女在自家园子里撞了鬼,惊吓过度而卧病在床。就在卧病期间,小女几乎日日梦见一个冤魂在号哭,说是身死于此,不得善终,无法转世……”

二老爷听到这里,猛然从尴尬中惊醒过来。

园子!

撞鬼!

冤魂!

是那个……

“不成!”他脱口而出。

明微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二伯怎么了?难道二伯知道这个冤魂的来历?死在我们园子里的是什么人?先前您也不说,吓得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想着要是冤魂的话,蒋大人应该会管的……”

这……当然不能承认!

二老爷扯了扯尴尬的面皮,笑得极为勉强:“我怎么会知道你做的梦。你们园子里也没死过什么人,怕是你魇着了!为了这么个无来由的梦,诉到蒋大人面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明微慢腾腾道,“侄女后来去那里翻过土,嗅到了很怪的臭味,有点像东西腐烂……”

“你又胡说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哪知道腐尸是什么味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二老爷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前阵子你们园子里不是找到了许多死老鼠吗?说不定就是那个。”

“二伯说的是。”明微向他看过去,语气带了几分天真,“可是侄女听说,人命关天。如果真是我搞错了,也不过白跑一趟,倘若真的有冤魂在我们明家,对我们家族运势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呢!母亲已经去了,侄女别无亲人,自是盼着家族长久兴盛的。蒋大人,您说是不是?”

蒋文峰含笑:“人关命天,确实如此。”

自己的看法得到认同,明微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请蒋大人派人到我们园子里挖一挖吧?想到那里可能有个冤魂,小女就寝食难安。这两日想起来,总觉得母亲之所以想不开,说不定就是园子里阴气太盛的缘故。若是我早些说出来就好了。”

她低下头,抬袖拭泪。

看到这一幕,谁不心生怜惜。

这明七小姐真是可怜。早年丧父,现下又丧了母,连个亲生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而且家中对她还……瞧瞧方才明二老爷,侄女还什么都没说,就先责备了一通,怀疑人家要告宗亲。恐怕她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当然,这么想的人里,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容貌之故而大发善心,就不得而知了。

“七小姐说的有理。”蒋文峰温言道,“事关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有人在贵府杀人埋尸,将来揭出来,对你们名声也有影响。”

他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说呢?”

祈东郡王面露难色:“蒋大人说的有理。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到别人家动土,不大好吧?而且明家有丧,未免惊扰亡灵。不如,稍等两日,待丧事过了,叫明家自家来挖,岂不是两全其美?”

059章 寻尸

阿绾扯了杨殊,悄悄与他说话:“这里面有问题。”

杨殊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明家死个人而已,祈东郡王为何要帮他们拖延时间?

等丧事办完,还叫明家自己来挖,真有问题也变成没问题了。

祈东郡王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帮他们一把,还是他也知道这件事?

皇城司的情报里,明家和郡王府可是很亲近的呢!

想到这,杨殊皱了皱眉。

杀人埋尸。

与明家有关。

祈东郡王或许知情。

等等,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巧合……

阿绾瞧他嘴唇抿紧,便小声问:“怎么了?”

杨殊摇了摇头,看向蒋文峰。

绝对不能让他们混过去,说不定误打误撞,他们千辛万苦要突破的点就在这里!

蒋文峰当然不会让他们混过去。

出于断案多年的直觉,他一听就觉得里头有问题。

拖延时间,让案犯有机会毁去证据,他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当即道:“郡王太拘泥了。方才七小姐说了,三夫人教她,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可见三夫人并不在乎这些表相。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冤屈,七小姐为之伸了冤,倒是做了一项大功德,您说是不是?”

“可是,到别人家里动土,不是太无礼了吗?”祈东郡王还想反对。

蒋文峰语气淡淡:“人命在前,何必在乎这些小节?来人!”

“在!”听得喝声,雷鸿从外头排众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蒋文峰道:“随七小姐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埋尸。”

“是!”

没想到蒋文峰说挖就挖。他来东宁这些天,哪怕审案开堂,都是温和细心的,不料此刻这般雷厉风行。

“不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蒋文峰侧身看过去。

“明二老爷,你反对?”

二老爷强自镇定,笑道:“蒋大人,虽然您说的有理,可今天毕竟是我们明家办丧事的日子,若是再在园中挖出尸首,岂不是太不吉了?大人且容我们将丧事办完……”

“既有人命,岂容拖延?”蒋文峰打断他的话,吩咐雷鸿,“去吧!”

“是!”

明微瞧了蒋文峰一眼,暗自点头。

这位蒋大人,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名臣。平日温和待人,到关键时候,绝不含糊。

雷鸿转过身,向明微一抱拳:“七小姐,还请带路。”

二老爷眼见不可阻拦,急得向祈东郡王使眼色。

哪知祈东郡王看都不看。

蒋文峰带来的七八个护卫,已在堂外候命。

这些护卫都是奉圣命而来,个个都是有品阶的高手,有他们在,谁敢阻拦?

王府倒是也有护卫,但郡王岂敢与他们为敌?

若敢,那就是违抗圣命!

皇族宗亲,与皇位上那个血缘越近,就越要小心。

他们风光是有的,富贵也是有的,但只要露出一点不驯,马上就会招来大祸,被毫不留情干掉。

祈东郡王的父亲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明微向众人施了一礼,便步出灵堂:“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她走在最前,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蒋文峰不紧不慢地带着书吏跟上去。

祈东郡王自然也要去。

官位最高和爵位最高的动了,剩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岂能不动?

于是,一行人又呼啦啦地往余芳园行去。

猛然看到这么多外男,惊得后院的仆妇不知所措。

明微目不斜视,直接领着人到了柳树那边。

“就是这棵树。”

雷鸿便要带人去挖。

“且慢!”

“等等!”

明微喊出声,发现蒋文峰也出言制止了。

她便转回头,等他的下文。

蒋文峰摸出一枚玉佩,交给雷鸿:“挂到树上,你们再动土。”

又问:“七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明微摇了摇头:“没有,大人做主吧。”

蒋文峰点点头:“挖吧。”

雷鸿将玉佩挂到树上,又找明家的下仆要了铁锹,往土里一插,用力一掀,便挖了一大堆土出来。

护卫们一声不吭地挖着土,明微则看着那枚玉佩。

这位蒋大人,比她想象的神秘啊!

那日便见到他身上有灵相伴,今日又拿出了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一件法器。

当初刘娘子驱邪,取出来的七枚铜钱,就是法器。

此等物品,被玄士带在身边,日日以法力浸润,便也带了驱邪之力。

刘娘子那个威力一般,大约是铜钱的原主人并没有下功夫盘磨。

蒋文峰拿出来的这块玉佩,可就厉害了。

明微一看上面的法力,便按下自己动手的心。

这位蒋大人,到底什么来历?有灵就算了,居然还有法器。

可看他身上并不带法力,并非玄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护卫挖得很快,不一会儿,树下便出现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

明微留神二老爷的反应。

初时,他很紧张的样子,频频望向祈东郡王。

大概是祈东郡王一直没给他回应,又没法阻止蒋文峰,最后一横心,放弃了。

又往下挖了一尺,土的颜色有了变化。

雷鸿一喜,与护卫们加快速度。

终于,铁锹好像碰到了什么。

“大人!”雷鸿叫道,“您来看!”

蒋文峰上前几步,看到雷鸿拨开泥土,露出一截指骨。

人指骨!

“挖出来!”他沉声道。

“居然真有尸体!”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在场诸多官员,纷纷伸长脖子,往坑里看。看完了,又去看二老爷。

到了这个时候,二老爷只能死撑了,神情装得很淡定,和众人一样,微露惊讶。

“公子,您说这尸体是什么来历?”阿绾小声问。

杨殊笑笑:“这我怎知?”

口中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坑中隐隐约约的白骨。

都化成白骨了,是几年前埋的吗?会不会是……十年前?

阿绾继续道:“明家这宅子建了几十年了吧?那肯定跟明家有关了。难道是谁打死了奴仆?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没什么可审的啊!明家罚了钱就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杨殊心道,肯定不是奴仆。是的话,明家二老爷怎么会这么紧张?

如果真如他猜测,那个困扰他们多日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060章 会面

尸体起了出来。

好好的吊唁,变成了查案。

蒋文峰向明家借了间屋子,暂时将尸骨挪了过去,又请了明微去问话。

此案是她告发,这般做法,谁也挑不出错来。

见她堂堂正正向自己请示,二老爷只能咽下苦水,点头同意。

祈东郡王那边,很快派人来告辞。

二老爷没法子,只得领着全家,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

同来吊唁的一干官员,也都好言好语地一一送走。

生怕他们将今日的事添油加醋说出去,还每个人都暗中送了一份厚礼。

当然,想要这些官员完全不提,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送了礼好歹叫他们口下留情一些……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二老爷脑袋都快炸了。

偏偏二夫人又来问:“老爷,蒋大人那头要怎么办?”

二老爷没好气:“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不然还能怎么办?”

二夫人神情淡淡:“老爷这是生的什么气?你们做下事的时候,没想过今时今日吗?”

这话听得二老爷一怔,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事?”

“我能知道什么事?”二夫人自嘲,“你做事,什么时候问过我?”

“那你怎知这事与我们有关?”

二夫人语气刻薄:“不是你们兄弟做下的,还会是哪个?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事的时候不说一句,出事了倒叫我们来填漏子。若有一日我们这些人下地狱,也都是因你们之故!”

二老爷不耐烦:“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老爷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二夫人冷笑,“我们是不能吃还是不能穿?明明是你们这些男人心太大,想要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反怪到我们这些妇孺身上。”

这一日处处受挫,二老爷心里也积了一肚子火,偏偏二夫人还来说这些话,他的怒火也克制不住了:“你就只知道吃啊穿的!三哥儿眼看就要下场了,你就不想他有个好前程?六哥儿眼看大了,你想叫他与我们一般一辈子留在东宁吗?”

“老爷别说的这么好听。”二夫人不为所动,“三儿能不能考中,看他自己的本事。本事不济,便给他买个官,让他自己折腾去。六儿读书向来散漫,能考中秀才就不错了,在家当老爷也没什么不好。你要真为了孩子想,当初就不会叫大姐儿吃那样的亏!”

说到这里,二夫人眼里有了泪花。

又来了,又来了!

二老爷不但不觉得愧疚,反倒更厌烦。

任何一件事,反反复复地提,哪怕一开始是自己的错,说久了也会把那点愧意全都消磨干净。

“大姐儿的事,是我愿意的吗?”二老爷不耐烦,“我与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样对大姐儿最好!总不能把事情闹出来吧?那样她连远嫁都不能了!”

二夫人眼睛发红:“谁说远嫁的事?女儿吃了那样的亏,你这个当爹的,一点讨回公道的想法都没有,你配为人父吗?”

二老爷一肚子火,恨不得与二夫人大吵一架。

好在这时,有仆妇来请示二夫人,二老爷只得收住火气,说道:“那边你吩咐人好生伺候着,不管要什么都给。那是巡按御史,我们得罪不起。”

然后便走了。

二夫人漠然看着他走远,心里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要去哪里。

又是那个古古怪怪的院子。

十年了,除了那个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一步。

呸,就让他和马婆子过一辈子吧!

……

雷鸿一身官服,佩刀而出。

“七小姐,大人有请。”

明微施了一礼,随他入内。

这屋子就在余芳园内,原是供花匠放杂物的,占地不大,周围亦无其他建筑。

蒋文峰就近要了这间屋子,将杂物俱都挪出去,只留下一张竹床。

那具骸骨,现下便由一张席子托着,放在竹床上。

明微进屋时,他与几个下属一边验尸,一边说着话。

“见过蒋大人。”

蒋文峰净了手过来说话:“七小姐,目下情势复杂,只能叫小姐来此说话,还望勿怪。”

明微回道:“小女明白。只有如此,才能堂堂正正地说话,不叫他人探听到。”

蒋文峰原觉得,叫她一个闺阁小姐与尸骨同处一室,可能会受到惊吓。谁知她这样说罢,便堂而皇之看向那具骸骨。

他心中一动,问:“七小姐,你如何得知这树下埋着一具骸骨?真的是梦到的吗?”

明微道:“小女先前说的那句话,就梦到冤魂是假的。”

“哦?七小姐的意思是,撞鬼?”

明微点点头:“不知蒋大人可曾听过我家的闲话?小女有痴愚之症,月前撞鬼病了一场,才好了的。”

蒋文峰淡淡点头:“听过。”

他到了东宁,便悄悄派人出去,将本地官员士绅的事都打听了个遍。

“那玄女收魂之说,蒋大人也听过了?”

见他点头,明微便道:“我天生八字殊异,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蒋文峰眯起眼。

听她继续道:“比如,大人今日将那枚法器悬于树下,暂时镇住了那个凶物,才能顺利将骸骨起出来。”

此话一出,连正在验尸的仵作和书吏都看了过来。

雷鸿在旁听得,忽然想起那日的信园,群鬼乱舞……

“是你干的?”他脱口而出。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雷鸿发现自己的失态,正在懊恼,却听明微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七小姐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微道:“前日在信园,雷大人不是认出我了吗?”

“……”她这么坦然,雷鸿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信园?”蒋大人皱了皱眉,“明家竟将你送去信园?”

明微摇头:“去的人,本该是我母亲。也就是那天晚上,她丢了性命。”

蒋文峰见多识广,又心思灵敏,借着这几句话,他略加思索,便将事情串连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看来明家的情况十分复杂。”

明微道:“再复杂,一件件理顺,便都清楚了。”

蒋文峰听得一笑:“不错,那七小姐想从哪件事开始?”

061章 错综

明微一指那具骸骨:“不如就从这具尸骨开始。”

蒋文峰有些意外:“不先说三夫人的事?”

明微摇头:“我母亲之事,说起来太过复杂,还是从简单的开始。”

蒋文峰没说话,只眉头蹙了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蒋文峰轻叹道:“只怕这事也不简单。”

明微看着席上的白骨:“这具尸骨有隐情?”

没等蒋文峰说话,她便道:“看这尸骨的样子,此人死了应该有十年左右了吧?且是男子,身材颇高大……”

她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是你们来东宁要找的人?”

蒋文峰微讶:“你……”

她怎知他们来东宁为的什么?

明微先揭了底:“那日在信园,我撞见了杨公子与雷大人说话。”

雷鸿听她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当时你在屋中?”

明微颔首。

“有人在屋中,我竟没发现。还好是七小姐,不然……”

见他自责,明微淡淡笑了笑:“我会敛息,所以你不算失职。”

雷鸿又想到:“难怪公子替你来传话,是后来被公子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杨公子见我撞破此事,便将我扣了下来。谁知第二日得到消息,明家有变……”

“七小姐节哀。”蒋文峰安慰了一句。

明微施礼谢过:“我知轻重,大人放心。”

自从会面,这短短的时间里,蒋文峰对她的感观一改再改,与初时已经大不相同。

他原以为,这是个决意为母报仇,很有勇气的小姑娘,然而灵堂上,她的表现告诉他,她不止有勇气,还很机敏。

而她进了这间屋,与他说了这些话。又让他知道,这姑娘不是普通人。

她能视鬼物。

懂得驾驭游魂。

知道法器。

能辨尸骨。

还会敛息之法。

“七小姐,”他将这些信息总结了一下,探问一句,“你可是玄士?”

明微答道:“可以这么说。”

她不准备隐瞒这些。

一则,只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才能参与进去。二则,她信得过这位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没再多问。

什么玄女收魂之说,他不大相信。不过,看这位七小姐行事坦荡,她不说,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

他人的秘密,他无心探问,只要她心思端正就行了。

雷鸿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那天,七小姐用筷子戳中那条蛇,不是意外吧?”

听得这句,明微不禁翘了翘嘴角:“不比雷大人武功高强,我只会些小技而已。”

雷鸿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像七小姐先前有痴愚之症。”

他也意识到,明微的来历,大概有什么不可说之处。说到这里,便收住了。

明微拉回话题:“大人,我先前也没想到,这具尸骨竟然就是你们要寻的人。可见冥冥之中,注定我们要有交集。它偏偏就埋在明家园子里,定然与明家脱不了干系。我们是殊途同归,要互帮互助才好。”

蒋文峰笑道:“你要为母鸣冤,本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明微却想争取更多的权利:“大人,我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蒋文峰叹了口气,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七小姐,此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头错综复杂,涉及到一件关系重大的陈年旧案。若是牵涉其中,难说日后会有什么麻烦。”

明微不以为然的样子。

蒋文峰对她颇有好感,温言再劝:“你母亲的案子,不管查到什么,我定不瞒你,这样可好?”

明微却道:“大人,非是小女不愿听劝,而是您说的麻烦,于我而言,不值一提。”她顿了下,又道,“所谓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可是柳阳郡王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屋里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过来。

“你怎知道?”雷鸿问。

这是承认了。

明微道:“这不是很好猜么?巡按御史直达天听,杨公子亦是奉了圣命而来。你们又在找什么十年前的尸骨,对祈东郡王多有防备。够这个层次的案子,几年都未必有一件,限定在十年前,很容易就猜出是哪件了。”

“……”

其实,她走了捷径的。

眼下的事,对曾经的她来说,是段记载于书册的历史。

联系上几年后祈东郡王被夺爵,很容易猜到他们来东宁的目的与皇权有关。

蒋文峰望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只凭一句十年前,就猜到这么多。

明微当然不会与他说实话。混迹江湖的神棍,最喜欢把自己装得像个高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她只是对蒋文峰施了一礼:“大人,请让我尽绵薄之力。”

蒋文峰不语。

明微也不再多说,静静等着他的决定。

许久,蒋文峰问:“七小姐非要参与不可?”

明微点头。

“理由呢?”

明微道:“我母亲之死,关系重大。如我所料不错,牵涉到明家阴私。再联系上这具尸骨,明家与十年前的旧案,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此事一出,先祖威名不存,恐怕明家也要家破人亡。”

“你是为了宗族?”

明微缓缓摇头:“我为的不是姓氏,而是人。”

“你……”

她道:“叔伯不仁,逼死我母。可兄弟姐妹,仁善友爱。倘若真的牵涉到谋逆大案中,犯事的是我叔伯,牵连的却是他们。只望大人给小女机会,立下功劳,将来论罪之时,能够以功抵罪,饶过妇孺。”

蒋文峰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旁边的雷鸿却感动了,说道:“大人,我们确实缺一个阴阳方面的人手,不如……”然后殷切地望着他。

蒋文峰岂不知这个下属是个老好人,苦笑道:“非是本官不愿意,而是此事牵涉太大,无法做出保证。”

“大人,还请您给个机会。”明微恳求,“不做的话,真有那一天,小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姐蒙难。至于将来能不能将功折罪,再看上头的意思,不强求于您。”

蒋文峰想了想,叹道:“公子既然放你回来,多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也罢,你若能帮上忙,本官便替你求情。”

062章 是谁

二老爷很少在白天的时候,踏入这个院子。

一旦出现,那就是大事。

“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啊!”

背对着他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她不是小七。”

“我信我信!”二老爷敷衍,“可现在蒋文峰已经插手了,就算她不是小七,我们也拿她没办法。”

“怪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一时失控,造成今天的局面。”

二老爷很焦躁:“这个时候,你就别埋怨了,要怨也怨我被她骗了!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会知道那里有具尸体?老四说了,他一直叫人盯着,她没动下面的土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人淡淡嘲讽,“看来是我小瞧了她的手段。懂灼魂阵,知晓如镇压恶鬼,她极有可能是个玄士!”

“玄士又怎么样?”

“她是玄士的话,就很容易看出,那个凶魂来自何处。”

“好吧。”二老爷放弃这个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蒋文峰借着这件事留在府中,说不准就叫他找到机会验了尸,到时候……”

那人打断他的话:“最要命的东西,已经在他手里了。”

二老爷怔了下,回过神来:“你是说,他们挖出来的那具白骨?”

“不错。”

“那有什么用?”二老爷不以为然,“都成白骨了,恐怕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吧?”

他低嘲一声:“你也太小瞧蒋文峰的本事了,只要他下功夫,肯定能查出是谁。而且,玄士能招魂……”忽然想到什么,坐直身子,“说不准,他就是为这具白骨来的东宁!”

二老爷糊涂了:“为他而来?这么厉害吗?说起来,你一直没讲过,这具白骨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人按住额头:“皇城司的人。”

“皇、皇城司!”二老爷差点跳起来。

皇城司!直属于皇帝的耳目!

二老爷恨了皇位上那位许多年,却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与他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会招惹上皇城司的人?”

“你说为什么?”那人反问一句,然后道,“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蒋文峰已经带人进来了,如果我们有所异动,很容易被他抓到错处。”

“什么也不做?那被他查到……”

“等郡王的消息吧。”他合上眼,静静道,“这事,郡王脱不了干系,他比我们更着急。”

……

“他是谁?”明微问,“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是很重要的人物?”

蒋文峰点点头:“七小姐知道皇城司吗?”

“知道。”

“他是皇城司密探,当年柳阳郡王谋逆一案,便是他跟的。”

明微懂了:“原来如此……”

说到柳阳郡王谋逆一案,明微前身在野史笔记中看过诸多猜测。

柳阳郡王,是晋王之子。

当年思怀太子、秦王、晋王争位,三败俱伤,尽数身死。

思怀太子绝了嗣,秦王、晋王倒了留了血脉。

秦王之子是祈东郡王,晋王之子便是柳阳郡王。

就在十年前,柳阳郡王因谋逆事发,一家老小自尽。

野史猜测纷纷,认为文帝不放心兄长留有后人,所以找借口斩草除根。

后来祈东郡王被夺爵,亦被野史家拿来证实这个结论。

听蒋文峰这话的意思,柳阳郡王谋逆似乎是真?

“那他为何会死在东宁?”

“当年柳阳郡王案发,下狱论罪,全家死了个干净。可还有一些余事没有理清,他便追着这些线索去了,然后就失了踪。”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他在东宁?”

蒋文峰点头:“皇城司每个密探,都有很大的自主权。他们可以选择长期潜伏在某处,不与任何人联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发现他出事了。直到近期,有人拿着他的号牌到大理寺衙门,我们才知他多半已经身故。”

“怎么?”

“送号牌的人,是他事先安排的。说是查到一条线索,要去东宁一趟。如果一年后没回,就请这人拿着号牌送到大理寺。结果阴差阳错,他安排的人也出了意外,直到近日才得以回京。”

明微听完,叹了口气:“难怪这凶物那么厉害。”

蒋文峰道:“七小姐既然能视鬼物,本官想求你一件事。”

“不敢当大人一个求字。”明微道,“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蒋文峰看着席子上那具骸骨:“此人一生尽忠,死后却化为厉鬼,着实叫人不忍。七小姐既然懂得玄术,可否为其超度?让他干干净净地去投胎,免得将来魂飞魄散。”

明微一笑:“便是大人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我乃命师一脉,当以天下为己任。”

说到这里,她施了一礼:“小女在此逗留太久,该回去为先母守灵了,不然,某些人就要急了。”

蒋文峰道:“七小姐进了这个屋子,他们就已经急了。”想了想,“雷鸿。”

“属下在。”

“你去向公子借个人,贴身保护七小姐。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不得不防。”

“是。”

明微再施一礼:“多谢蒋大人费心,有劳雷大人跑这一趟。”

“应当的。”蒋文峰诚挚说道,“七小姐为我们做事,我们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

双方又说了几句,明微退出了这间小屋。

她站在小屋前,回身往柳树看去,那只凶物被玉佩镇着,血煞黯淡无光。

如此一来,越发显出了夹缠其中的生魂。

证实这具尸骨是皇城司的密探,那么她先前某些猜测,就要推翻了。

此人死在明家,定然是被人所杀。

杀他的人,和柳阳郡王谋反案有关。

那么,这些生魂的用途,肯定不是喂养它的。

没事把自己杀了的人养成恶鬼,谁会傻成这样?

既然不是刻意,那就是意外。

是有人丢了魂,恰巧被这凶物给缠住了。

这园子里丢了魂的人……明七小姐?

可是,明七小姐是生来就痴愚的,她的魂魄早在十五年前就丢了,这人却是死在十年前,时间对不上。

或者,这其中有一个中介物?

063章 诈尸

当天下午,明微就见到了蒋文峰借来的人。

“有劳姑娘跑这一趟。”明微道,“家中有丧,招待不周。姑娘需要什么,请随意吩咐。”

来的人正是阿绾。

不同于先前的精致装扮,也不同于早上那身小厮穿着,今次她打扮得简练朴素,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她道:“公子应蒋大人之请,命我这几日跟随明姑娘左右,应当请明姑娘随意吩咐才是。”

“我目下需要守灵,没什么好吩咐的。”明微说,“只能请姑娘随意,自行打发时间。”

阿绾点点头,在她身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拖了张小方杌坐下来,当真掏出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了起来。

秋雨不免觉得,这位公子的侍婢也太拿大了。

凭她是侯府来的,奴婢就是奴婢,还是在别人家灵堂上,这像个什么样子!

她才这样想着,就听阿绾道:“烦请这位姐姐,给我沏壶茶来。府上可有六安瓜片?不需上品,略次一些也行。但冲泡定要是山泉水,想来明府这等人家,应当常备山泉水吧?”

秋雨听得一愣:“姑娘喝茶要这么讲究?”

阿绾淡淡道:“这哪里就讲究了?我家公子喝的茶,用的不是雪水就是露水,稍次一点的茶叶都不入口。我这当奴婢的,不好这么讲究,故而选次一等的。”

秋雨心中嫌她费事,又不好直接回绝了,便去看明微。

明微道:“阿绾姑娘是客人,她既说了,你便好好招待。”

秋雨就想吩咐人去沏茶。

谁知阿绾又说了:“那些老婆子小丫头,毛手毛脚的,行事总是不妥。这茶香要是沾上不该沾的东西,便不好入口了。”

秋雨只得道:“姑娘稍待,我这便去。”

于是出去叫人来替她。

她一出去,阿绾便压低声音:“公子已经听说了,想问明姑娘一句,不管什么样的死人,都能让它开口说话,是真的吗?”

明微答道:“自然是真的。只是此人身死之时,出了点意外,与一道生魂缠住了,需要些时日。”

“好。只要明姑娘能做到,公子便允你一件事。”

明微便问:“什么样的事都可以?”

阿绾哂道:“当然不是,我家公子又不是冤大头。明姑娘做到什么样,自会有同等程度的回报。”

明微道:“杨公子真是实在人。”

阿绾总疑心她这话是嘲讽,可瞧她神情平静,又好像只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说了这两句,秋雨叫来的小丫头进了灵堂,两人就此收住话头。

明微继续守她的灵,阿绾继续看她的书。

……

二夫人很心烦。

白天闹了那一出,总有人来明府探问。

不想理会不行,只能耐着性子打发。

累极了心里不免埋怨四老爷夫妇。

虽然两房不分府,但三夫人毕竟是二房的。

四老爷游魂一样不出面,连四夫人都称起了病,只叫管事嬷嬷帮着打理些琐事,外头这些全都交给她。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对,她是真做了孽的。

二夫人在心里苦笑。再怎么相看两相厌,出了事她还得帮着。

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啊,嫁了人就是一辈子,是好是歹都看命。

便是她不认命,还有孩子在,总不能不管吧?

于是这丧良心的事,干了一次还得干第二次。

家里这桩还没了呢,园子里又挖了具白骨出来。

短短几日,别人将明家说成什么样子了!

小叔欺凌寡嫂,害得寡嫂自尽以全名节。

园子里埋着尸骨,不定是什么时候犯的事。

她人没出头,话却已经传到耳朵里了。

有猜是丫头不从被打死的,还有人说,死个丫头不算什么,不报官而埋在园子里,定然是个哪个良家女子。

总之,外头已经把明家说得跟**似的。

这么下去,谁还肯嫁入明家?谁还敢娶明家姑娘?

荣华富贵没见着影子,自家门风先倒了!

弄得她现在听人来拜访就害怕。

忙到半夜,好不容易事情都完了,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二夫人便去灵堂看看情况。

灵堂里静悄悄的,明微端端正正跪坐着。秋雨守在一旁,那个阿绾姑娘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二夫人暗暗在心里埋怨。

真不知道这蒋大人怎么想的,竟然跟杨公子要了人过来。

便是明摆着信不过明家,就不能另外派个人吗?那杨公子什么名声,让他的侍婢跟着小七,让别人怎么想?

明微见二夫人进来,低身施礼:“二伯母。”

二夫人上前扶她:“你跪了这许久,也该歇一歇了。明天还有一日,可别把腿跪伤了。”

“谢二伯母关心,我无碍的。”话是这么说,明微还是顺势起了身。

跪得太久,她踉跄了一下。

二夫人语气温和地责备:“你母亲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她去了你更要保重自己,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是。”

二夫人就道:“已经很晚了,你去吃些东西,略睡一会儿吧!不合眼怎么撑得住。”

明微谢过她,顺从地跟随秋雨去了小隔间。

阿绾自然也跟着去了。

二夫人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去了停灵处。

明三夫人静静地躺在棺中,生前明媚娇艳的容颜,此时一片黯淡。

原来,不管多美的人,死了都不会太好看。

二夫人低笑一声,目中透出悲意。

“三弟妹,你莫怪我。”她轻轻说,“你爱小七如命,我也有孩子要护。谁叫我们身为女子,有什么法子呢?”

二夫人扶着棺,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道:“老爷常去你那里,我其实知道。枕边人,真想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一点不透?”

“可我也没法子啊!那个丧良心的,大姐儿遭了那样的事,他都能不管,还能指望他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谋什么大前程,反正这日子,对我们来说,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孩子都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一辈子就算熬过去了。”

“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长这么张脸了!”

二夫人说完,便要离开。

她的手还没离开棺木,忽然间一股凉意袭来,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啊!”二夫人惊叫一声,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明三夫人方才紧闭着的眼睛,此时睁得大大的,其中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

064章 梦中

“啊——”二夫人神魂俱散。

明三夫人是她亲眼看着入殓的,明明断了气,尸体都冷了,怎么会……

遇到这种说不得的事,二夫人恨不得晕倒了事。

可她想晕,偏偏就是晕不了。

手上冰冷的触感特别清晰,提醒她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处境。

二夫人不敢直视,偏头看着别处,忍着心里的惧怕,哆哆嗦嗦地说:“三弟妹,不是我害死你的,你、你别来找我……”

“不是你,那是谁?”明三夫人原来温软的声音,此时是僵硬的,仿佛和身体一样,也凉透了,“二嫂,我们一向处得好。可是,你明知道有人害死我,你却帮他们做事,还帮着他们欺负小七。二嫂,你是帮凶。”

帮凶两个字,戳中了二夫人痛处。

“不是,我不是!”二夫人几乎要哭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办法!”

明三夫人不说话了,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

二夫人边哭边道:“你有小七,我也有三儿和六儿。三儿还罢,六儿还小啊!我能怎么办?难道跟家里翻脸吗?男人出了事,那就是全家的事,妻儿都没法做人。我不想他们将来被人指指点点啊!”

明三夫人将她往棺里拖。

二夫人另一只手抵着棺木,拼命想挣脱:“三弟妹,求求你了!我帮你照看小七,你别害我。六儿还小,我不能走啊!”

“你有孩子,我就没有吗?你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她,还帮着别人监视她。二嫂,我不信你。”

“我真是没法子。”二夫人哀求,“他都发话了,我能怎么办?何况我也没对小七怎么样,只吩咐秋雨好好照顾她……”

“你骗人。秋雨一直盯着,不让她跟别人接触。”

“这……”

“二嫂,做了孽,是要偿还的!”明三夫人冷冰冰地道,“再不得已,你都做了。你害我,又害小七,将来小心报应到孩子身上。”

“不!”二夫人脱口而出,“你要报仇就冲我来吧!是我做的,我还你。不要害我的孩子!”

“呵呵……”明三夫人只冷笑两声,并不作答。

二夫人快要绝望了。

明家不信鬼神,是以她平日并不关注此等事情,也不知撞鬼了该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到老人说的,人死后不走,是心里有事放不下,只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就会离开了。

“三弟妹,你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只求你放过我。”

明三夫人冰冷的声音里,带了幽怨:“三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二夫人哭着道:“你命不好,我也没法子啊!我拿什么救你?所嫁非人,谁不是糊涂着过?一辈子熬过去就算完了。我怎么救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明三夫人一时没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二夫人又道:“我答应你照顾小七,好不好?你放心去,我把小七当自己孩子,不叫别人欺负她。等孝期过了,再给她挑一门好婚事,风风光光送她出门,不叫她吃我们吃过的苦……”

说到这里,二夫人悲从中来,是真的伤心了:“三弟妹,我怎么会不懂你?我家大姐儿叫人害了,只能远远嫁了。我这当娘的,七八年了没见过她一面,年年派人去看她,年年她都不肯捎信回来。我知道她心里怨我啊!可我能怎么办?”

哭了几声,二夫人道:“我帮你照应小七,再不叫她吃这样的亏。你娘家侄儿若好,就叫小七嫁回去你娘家。若是不好,我就亲自给她挑个好人家,不求富贵,只求人品端方,这样你可放心了?”

得不到回应,二夫人只得继续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替你报仇是不成的,我没那个本事!何况那是……”

“夫人!夫人!”

二夫人只觉得身子一摇,猛然惊醒。

她喘了两口气,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叫她的婆子见她醒了,松了口气:“夫人怎么在这里就睡了?夜里冷,还是回去睡吧。这几日事多,您得偷着空休息。”

二夫人擦去额上的汗,谢过她。

犹豫了一下,她壮着胆子去后头的停灵处,明三夫人好好地躺着。

再到小隔间看了看。明微已经和衣睡着了,那位阿绾姑娘躺在小榻上,秋雨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二夫人想了想,推醒秋雨。

“夫人?”秋雨睡眼惺忪,等她的吩咐。

二夫人压着声音:“你也守了两天了,回去睡几个时辰吧。”

秋雨连忙摇头:“奴婢撑得住,何况七小姐这里要人伺候。”

“无妨,你明日睡醒了再来。”

主子这么体贴,秋雨哪有不高兴的?连忙谢过,轻手轻脚地出了隔间。

待这主仆俩离开,看着已经睡着的明微和阿绾,同时睁开了眼睛。

“你方才做了什么?”阿绾若有所思,“这位明二夫人,居然把丫鬟叫走了。”

明微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姑娘发现了?”

阿绾道:“她一进来,你就在悄悄掐诀。我们一进屋,她立刻熟睡过去。我岂能不知,你在施术?”

明微喝了口水:“姑娘觉得,我母亲之死,以及园子里那具尸骨,会是谁干的?”

“想来只有明家几位老爷了吧?明六老爷没那个本事,十年前又太年轻。那只能是二、四两位老爷其中的一个了。”

“那么,在这个家里,谁最熟悉他们?”

阿绾想翻白眼,为了形象忍住了:“自然是他们的妻子。”

明微点点头:“最有可能知道他们龌龊事的,便是二夫人和四夫人了。那位四婶娘,这几日托病,我见不着。这位二伯母,我瞧着良知未泯,若能打动她,想探知真相,定会容易很多。”

“那你探听到了吗?”

明微笑道:“还差一些。”

她将方才二夫人梦中的对话说了一遍。

“可惜了。”阿绾发表意见,“若是再迟一点,说不定就能从二夫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着急。”明微道,“先打动她的心防,一步步来。”

065章 验尸

阿绾打开门看了看,果真没人监视她们了。

她回身招手:“来。”

明微不明所以:“阿绾姑娘想做什么?”

阿绾轻手轻脚出了小隔间,去了后头停灵处。

“怕是要冒犯令堂了,还请勿怪。”她口中这么说,神情却没有任何歉意,然后就取出一双手套。

这手套十分轻软,且白得没有一丝杂色,明微看了两眼,道:“冰蚕丝?”

阿绾点点头,动手解明三夫人的衣物。

这是要验尸。

明微想了想,吩咐小白蛇到外头守着,免得被人撞见。

“这是杨公子预先支付的报酬吗?”

阿绾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不展现诚意,怎么好叫明姑娘为我们办事呢?”

明微赞道:“杨公子很懂啊!”

知道她挂心明三夫人之事,先给她吃颗定心丸。

阿绾笑而不语。

明微看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摸伤口,手法很熟练,便问:“阿绾姑娘也懂得验尸?”

“只是略懂些医术而已。”

她俯下身,仔仔细细看明三夫人脖子上的勒痕。

明微看她眉头皱了皱,关切地问:“怎样?”

“是勒死不假,不过……”

“不过什么?”

“可能是先被人勒死再吊上去,而不是直接吊死的。”阿绾指着伤处,“你看这里……”

验完脖子,她又抓起明三夫人的手:“指甲剪过,对方善后做得不错。”

阿绾又找了一遍,摇了摇头:“难怪明二老爷诱你鸣冤,他们清理得很干净,勒痕的疑点也很细微,算不得铁证。如果你当时喊了,有那么多人见证,验尸又没有铁证,他就能利用舆论,反过来让你吃亏!”

明微瞅她:“我没有这么做,阿绾姑娘好像很失望?”

阿绾整理遗容的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她。

两人隔着棺木对视。

阿绾重新低下头,继续给明三夫人整装:“心知肚明,何必说出来?”

“姑娘不喜欢我?”

阿绾笑笑:“明姑娘不会以为自己是银子,谁见了都爱吧?”

“火气有点大啊!”明微捏着下巴端详她。

阿绾被她打量得不太舒服,就道:“明姑娘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关注这些旁枝末节做什么?我喜与不喜,对姑娘又没影响。”

明微道:“怎么会没影响?你是杨公子身边第一号心腹,你对我感观不好,杨公子那边……”

“你当我是什么人?”阿绾弗然不悦,“便是我再不喜,也不会坏公子的事!”

不等明微发话,她又道:“明姑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为令堂报仇吧!”

“这个急不来。”明微抿紧嘴唇,“害死我母亲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明家,甚至还有明家背后的东西。要给我母亲报仇,就得一锅端了!”

她声音不高,语气却很坚决。

阿绾就抬头看了她两眼,嘴角微微一扬。

“姑娘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

“多谢夸奖。”

阿绾蹙眉:“我可不是在夸奖你。”

“反正我当夸奖听了。”

“……”

明微扶着棺木,看着明三夫人黯淡的遗容,想到她生前,不免伤心。

阿绾问:“是谁杀的她,你心里有数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明微道,“她应该是那天晚上死的,能在晚上自由进出余芳园,只有明家那几个男人。六老爷被我扎伤,还躺在床上,应该不是他。剩下二和四……”

她眉头拧了拧:“四老爷从来不到余芳园来,我母亲的意思,他也没有欺负过她。那就是二了?但看二老爷的样子,又不是很像。”

二老爷对着她只有算计,而没有任何愧疚。

做了恶事的人,即便心无悔改,面对苦主还是会有微妙的心理。

明微在他身上感觉不到。

“你那位四叔,是不是除了迎接郡王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一直不见人影?说不准真是他做的。平日看着好人一样,激怒之下动了杀心,也是常有的事。”

阿绾这一提醒,明微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四老爷身上也有疑点。我曾观过他的气,有一回他身上的气与平日全然不同。但那时我还未大好,并无多少法力,这情形再没有出现,因此无法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阿绾对玄术知之不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不过,明家有很多秘密,她听懂了:“这明家还真是处处谜团。”

明微想了想:“我母亲被杀,这是一事。园中那具尸首,是另外一事。这两件事都和明家脱不开关系,但又缺了一个把它们和明家连系到一起的点。”

“你是说,凶手?”

明微点点头:“是谁杀了人,把尸首埋在明家的园子里?皇城司的密探,怎么会和明家扯上关系?便是有关系,也应该是京里的两位老爷,而不是东宁这几位。”

明家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人埋在这,肯定是杀了就近掩埋。换句话说,他是死在明家的。

这个密探为查柳阳郡王案而来,到明家做什么呢?

“明家与柳阳郡王谋反案有没有牵连?”

阿绾道:“我不能告诉你。”

明微一哂:“你不说,大不了我问蒋大人去。”

阿绾冷道:“真以为你问什么,蒋大人就会说什么?”

明微笑:“要不要试试?”

阿绾哼了声,不说话了。

明微最后给明三夫人理了理衣裳,眷恋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时候不早,抓紧时间休息吧。”

阿绾追上去:“还有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

“停灵三日,就该出殡了。你真打算让你母亲就这样下葬吗?”

自然不能。

含冤受死,就这么下葬,叫明三夫人如何瞑目?

何况,她的魂魄丢了,必须找回来才行。

阿绾道:“如果你想不到办法,我们可以帮你。”

明微摇头:“不必你们出手。”

“怎么?怕我们做得不好?”

“不是。”明微说,“我怕要得太多,到时候你们给的尾款太少。”

阿绾又被她气了一回:“随你的意思!”

翻身上榻,睡觉去了。

明微也在小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

还有一场大战,她得养足精神。

066章 惊惶

二夫人回到屋中,闭紧门窗,仍然惊惶不安。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梦中那只冰冷的手。

真的是梦吗?

会有这么清晰的梦吗?

梦中说的话,她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语气都……

胡嬷嬷进来,见到的便是她坐在那里,怔怔握着自己手腕的情形。

“夫人?”

二夫人回神,见是她,强笑道:“不是早就叫嬷嬷去休息了吗?怎么还没睡?”

胡嬷嬷道:“原是要睡的,想着夫人定然饿了,便去下了碗面。”

说着,示意小丫头将面摆上桌。

二夫人现下哪有胃口,她睁眼闭眼,都是明三夫人那张青灰的死人脸。

不行!她得说说,不然别说吃面,连觉都没法睡了。

“嬷嬷!”她一把抓住胡嬷嬷的手,“我有事与你说!”

胡嬷嬷跟了她多年,很少见二夫人这般惊惶。看她如此,便知有大事,当下嘱咐那个小丫头:“去外头守着。”

小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夫人莫怕。”胡嬷嬷柔声安慰,“有什么事,慢慢说,嬷嬷都听着。”

二夫人怎么能不怕?静夜幽静,前头的念经声也停了,烛火摇摇,越发显得那个梦真实可怖。

她左右看看,并无人影,才压着声音将方才的梦讲了。

“嬷嬷,三弟妹来找我了!”二夫人哭道,“我做了孽,所以她来找我了!”

胡嬷嬷听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安慰道:“夫人,您是这两天太累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对七小姐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并不是三夫人……”

“不是!”二夫人声音略显尖利,抓着胡嬷嬷的手,急迫想得到认同,“太真了,你知道吗?她的手好冰,好像冻到骨子里。我还记得那种感觉……”

二夫人又握住自己的手腕,情不自禁发起抖来。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二夫人哭出声来,“我做了帮凶啊!嬷嬷!”

二夫人已经年过四十,掌家多年。她在人前总是又慈和又稳重,胡嬷嬷不记得多少年没看过她这样,惊惶得像个小姑娘。

“夫人……”

“她说会报应到孩子身上,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大姐儿已经那样了,要是三儿和六儿出事,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胡嬷嬷看她这样,只得将她用力揽住,喝了一句:“夫人!”

二夫人被她一喝,眼中出现了茫然之色。

胡嬷嬷叹了口气,柔声道:“夫人既然担心,那就好好补偿吧!三夫人是讲道理的人,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只要您有补偿之心,她一定能理解的。”

“补偿……”二夫人喃喃重复,人也清醒过来了,“对,补偿!我要怎么补偿呢?善待小七?这是当然的。还有呢?还有……”

她想起梦中那句话。

三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我冤哪!

冤……

二夫人闭上眼睛。

难道叫她为她伸冤吗?

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做得到!

……

信园。

杨殊翻看着验尸文书。

一个黑衣护卫站在他身侧,身背挺直,如同一杆枪。

“这么说,蒋大人已经确定,那个人是庚三?”

黑衣护卫道:“庚三早年伤过腿,蒋大人在腿骨上找到了伤痕。且身高、年龄都符合。”

杨殊点点头,感叹道:“想不到,堂堂金牌密探,居然折在了不起眼的明家!”

皇城司密探无数,能够得赐金牌的,不出五指之数。

杨殊进入皇城司三年,见过的金牌密探仅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不露面的见法。

剩下的三个,究竟去了何处,哪怕他是皇城司提点,也无从得知。

每个金牌密探,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培养出来的。皇城司内部有个说法:一个金牌密探,抵得过一万精兵。

事实上,一个金牌密探能做到的事,一万精兵未必做得到。

譬如,太祖年间,齐楚交战,北胡意欲趁机南侵,是一个金牌密探及时将消息送到,令太祖及时撤回兵马,粉碎了胡主的阴谋。

倘若当时没能得到消息,刚刚平定下来的北方,怕是就此落入北胡之手。

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一案,就是这个叫庚三的金牌密探,在事发前得到了消息,才没有酿成大祸。

失去一个金牌密探,对皇城司来说,损失不可估量。

“死因是……颈骨骨折?”杨殊不可思议,“庚三的武功是强项,对否?”

黑衣护卫点头:“是。司内名册上写着,庚三的武功,可列为皇城司第一。”

“这就怪了。”杨殊喃喃道,“皇城司第一,天底下难逢敌手,怎么会被人扭断脖子?明家哪来的绝顶高手?”

他思忖良久,问:“郡王府有动静吗?”

黑衣护卫摇头:“没有。”

杨殊笑道:“我这表叔也不算太笨,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他越动就越容易出错。”

“庚三死了十年了,”黑衣护卫道,“就算我们发现了尸骨,也很难找到线索,郡王不需要着急。”

“雷鸿先前还说,此事不一定和他有关,现下庚三的尸骨出现在明家,我看他难逃干系——明家可是为他办事的。”杨殊冷笑一声,“先前我没将明家放在眼里,现下想想,还真是不能轻忽。能把庚三弄死,这明家不简单。”

“可惜那位明三夫人死了。”黑衣护卫道,“听那位明七小姐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常被明家送出去接待客人。若是她活着,一定知道不少明家的秘密。”

“她会死,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得多。”杨殊停了下,忽地失笑,“现下两件事成了一件事,倒是如了她的意。”

黑衣护卫没听懂:“公子?”

杨殊道:“明三夫人会死,是件很奇怪的事。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定然有特殊的原因。我们要查庚三的死,就必须查明家,要查明家,从明三夫人的死因入手最简单,可不就成了一件事?”

“这不是正好吗?”黑衣护卫却说,“公子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叫那位明七小姐为我们所用。想来她为母报仇,定会尽心尽力。”

“你这样讲也不错。”杨殊欣然,“那就看看她接下来怎么做。事情可以让她参与,什么待遇就要她自己争取了。”

067章 盖棺

停灵第三天,灵堂里热热闹闹做起了法事。

明家倒是下血本,请了宝灵寺的僧人,又找了东宁最好的阴阳先生。

从早上开始,念经声不绝于耳。

明微今日不必守在灵前,便在后头陪着明三夫人的遗体。

找了个借口打发走秋雨,她从袖里取出一个早上吃剩的馒头。

阿绾道:“没吃饱么?”

明微笑笑,将这块稍稍发硬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

然后,阿绾就看到,她将馒头块小心地搁置在棺内四个角落,用被子挡住。

阿绾有点糊涂:“怕你娘路上饿着?”

想想又不对,她搁置馒头,好像有某种规律。

放完馒头,明微又从袖子里取出个纸包。

阿绾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她早上起来,特意收起来的香灰。

她蹲下身,用这香灰包,沿着棺材细细地撒了几条线。

停灵之处,免不了烧些纸钱线香,便是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何况屋里铺的是青砖,两者颜色相近,不留心看不出来。

撒完了,明微起身拍掉手上余灰,说道:“半夜你就知道了。”

出殡要趁早,一般寅时天没亮就出发了。阿绾琢磨着,她说的应该是那个时候。

到了中午,秋雨去取午饭。

明微就道:“这两日不是吃粥就是吃馒头,腹中空落落的,难受得很,你去厨房要几个水煮蛋来。”

秋雨答应了,回头便拿了五六个水煮蛋过来。

明微剥了两个给阿绾,自己也吃了两个。最后一个掀开被子,放到明三夫人交握的手里。

做完这些,她便靠在棺木旁闭目养神。

阿绾百思不得其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心中猜了十条八条,又自己一条一条否了。

她暗下决心,回去定要跟公子说,请个玄士来教一教玄术。

枉她自以为博学,却完全看不懂明微的路数。

就这么熬到半夜,明微睡得香甜,阿绾却因为心中有事,又被念经声所扰,只迷糊了一会儿,困倦得厉害。

寅正,外面放了一声炮。

明微睁开眼,低声说:“时候到了。”

阿绾稀里糊涂,随后看到二老爷带了阴阳先生并几个壮仆进来,才明白过来。

这是要盖棺了。

明微拉着她退到一旁,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想不想看一场戏?”

阿绾狐疑地看着她。

明微便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画了些什么。

阿绾便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清凉感,沿着她的手心,窜入她的身体。

然后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原本清晰的世界,在阿绾眼中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烟雾,变得失真起来。

外头的念经声传过来,仿佛隔了很远。

明三夫人棺前那几个人,似乎落了一层灰,仿佛水墨画一般,如同一根根线条在扭动。

这是什么?

阿绾这样想着,忽见一道烟气从外头飘进来,沿着明微先前画好的香灰线,慢慢到了棺前,凝成一个影子。

看到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灰色的脸,阿绾一惊。

没等她叫出声,明微已经掩住了她的嘴。

“别怕,他们不是凶灵,不害人的。”

阿绾心说,她才不是怕!想她能文能武,会医术懂计谋,会怕几个小鬼吗?

这样想着,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一道道烟气从外面飘进来,沿着香灰线,聚在灵棺四角。

棺木并不大,也不知道这些阴魂怎么站的,就蹲在四个角上,一个个低着头,好像在吃东西。

是那几个馒头块?

阴阳先生还在绕着棺木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手中聚魂铃“叮叮叮”地摇着。

随着聚魂铃的摇动,飘过来的烟气越来越多。小小的棺木上,挤满了一只只阴魂。

阿绾搓了搓手臂,后背一阵阵凉意。

这么多的阴鬼,哪怕无害,也够吓人的。

阴阳先生终于停下,说道:“盖棺。”

二老爷不放心地看了眼明微,却见她安安静静地跪伏下去,松了口气。

不闹事就好,把人一葬,这事就算抹了。

忽听壮仆道:“老爷,盖不下去!”

二老爷转回头:“怎么回事?”

“您看。”

壮仆们抬起棺盖,可怎么都合不上。

二老爷不信邪,吩咐他们抬起来,对准了再盖上去。

可是没用,刚盖上就崩出来,始终合不拢。

二老爷便是去看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陪笑:“您稍等。”

他取出一张符来,念了一番咒,贴到棺木上。

“再试试。”

然而,还是盖不上。

阴阳先生一抖,心道今天撞上硬茬子了?听说这位明三夫人是含冤死的,莫非……

在二老爷的盯视下,他心一横,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符上。

仍然盖不上。

阴阳先生急出汗来了,只得道:“想来夫人留恋家人,不舍离去,二老爷稍等等。”

说着,喊了徒弟进来,取出家当,打算再做一回法。

而角落里的阿绾,刚才看到的是另一番情形。

棺木四个角落,已经被阴魂站满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棺盖一合,就被它们顶出去。

阴阳先生那道符一贴出来,地上的香灰线便有聚起一道烟气涌过去,将那道符给遮住了。

原本有些受惊的阴魂,又安心下来,继续往棺木里掏东西吃。

这个时候,阿绾脑子里转的,却是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个馒头分那么多块,怎么够这些阴魂吃?

棺盖迟迟盖不上去,二老爷有点急。

他疑心是明微搞的鬼,可转头看过去,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跪在角落,送明三夫人上路。

那个杨公子派来的侍婢,也老老实实的站着,看着还有点害怕的样子。

二老爷收回目光,安慰自己,应该是多心了。

她就算会点神神怪怪的手段,有阴阳先生在这,外头还有宝灵寺的僧人一直在念经,能做什么?

阴阳先生重又做了一遍法,什么八卦镜、铜钱剑都上场了。

这次直接拿了十张符出来,围着棺木贴了一圈。

壮仆再次抬起棺盖。

木头沉重的声音响起,合上了。

阴阳先生长出一口气,扬声:“起棺——”

八个壮仆套上麻绳,两人抬一角——

“嘭!”

一声闷响,麻绳断了。

068章 无用

阴阳先生一惊。

觑了眼二老爷,果然见他面色黑如锅底。

“谁准备的绳子?”二老爷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这样的大事,也敢马虎!”

准备绳子的壮仆连忙求饶:“小的错了!求二老爷饶小的一回。”

二老爷瞪眼:“还愣着干什么?重新拿绳子来。”

“是。”

新的麻绳拿过来,几个壮仆一边往上捆,一边纳闷。

棺木厚重,抬棺用的是搭好的架子,只需将活动的木条往里一推,扣住机括,就能抬起来。麻绳捆住关节,只是为了更稳固。

照理说,就算麻绳断了,也就是会歪一下,受力不均而已。

刚才那情形,倒像是他们先砸了棺材,麻绳才断的……

但这话他们不敢说,只盼着别再出差错,顺顺利利将棺木送上山。

再次捆好麻绳,八人齐齐使力——

棺木纹丝不动。

八人一对眼神,再使力。

“嘿!”

还是不动。

第三次使力……

抬不动,就是抬不动!

二老爷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没吃饭吗?”

不管八人怎么抬,就是不动。

其中一个就喊:“老爷,邪门了!怎么都抬不起来。”

话刚说完,就被二老爷削了:“怎么说话的?”

这是出殡!什么邪门,会不会说话!

这壮仆却是个二愣子,还跟他强调:“老爷,可真的抬不起来,您不信自己试试。”

二老爷气啊!叫他去抬棺?长没长脑子啊?

“再抬!再抬!”

八人只得再试,可还是没用。

二老爷只得去看阴阳先生:“又怎么回事?”

阴阳先生也懵了。

他都用符镇过了,怎么还会出事?这明三夫人的冤情这么重的吗?这样都不肯走。

“老爷莫生气,我再试试,再试试……”

于是再次做法。

角落里,阿绾又悄悄退后了半步,手指快把袖子给揪断了。

方才,阴阳先生做完法,那些阴魂被推下棺木,于是棺盖合上了。

可是没一会儿,外边又幽幽飘来一道烟气。

这道烟气比先前的都要粗,到了棺木上方,化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婴灵来。

它头一拱,就钻进棺材里去了,接着绳子便断了。

阿绾现在就看到,它坐在棺木上,手里拿着个鸡蛋模样的东西,慢慢地吃着……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它的影响,方才被驱掉的游魂又聚拢起来,将棺木上方挤满了。

这下子,八个壮仆怎么抬都抬不起来了。

阿绾低头瞄了眼明微。

她已直起身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前方。

阿绾偷偷撇嘴。

演得可真像!

阴阳先生又做了一次法,可这次没有用了。

那婴灵稳当当地坐在棺木上,理都不理。

连带的,周围那些阴魂也丝毫不受影响。

在二老爷的瞪视下,阴阳先生满头大汗,偏偏徒弟又小声说了一句:“师父,这里好冷啊!”

废话!这里他功力最深,能感觉不到吗?

周围凉飕飕,好像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风刮来刮去。

这是要起尸啊!

阴阳先生心凉了半截。

早知道这趟生意不好接,都说明三夫人受冤而死,定然不会安生。

偏他贪明家出的酬金高,接了下来。

这下好了,要是明三夫人不能顺顺利利出殡,他多年来的牌子就要砸了。

眼看二老爷眼神不善,他狠狠心,喊了声徒弟:“拿刀来!”

阴阳先生接过刀,抖抖索索划开手腕。

放了半碗血,他再次开始做法,然后两指伸进碗中,用鲜血在棺木上画起符来。

半碗血用完,八个壮仆再次试着抬棺……

“嘭!”麻绳再次断了。

这还不算完。

刚刚钉进去的长钉,居然震了出来!

那可是钉棺材的长钉!

静默了一息,一声尖叫响起,阴阳先生那小徒弟大喊一声:“鬼啊!”扭身跑了出去,别人抓都抓不住。

……

明三夫人今日出殡,来送的客人不少。

不止亲朋好友,那些可来可不来、交情不厚的人家,几乎来全了。

这当然不是看在明家自个儿面上,而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

昨天的事,看到的人那么多,现在东宁谁不知道,明三夫人被小叔**而死?

这可是明二老爷亲口承认的!

这样带着桃色的隐私事,最容易引起大众的好奇心。

于是,为了看热闹,他们心照不宣,能来的都来了。

“翁夫人吗?好久没见您到外头走动了。”一名年轻妇人,看到灵棚里坐着的一位夫人,停下来攀谈。

那位夫人起身:“是卢二奶奶啊!确实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出殡可是件累人的事,怎么今日来了?”

“这不是机会难逢吗?”

两人视线一对,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明家,平日里号称家风清正,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叫人兴奋?

小叔调戏嫂子,害得嫂子一命呜呼。啧啧啧,明家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太给明相爷丢人了!

两人凑到一起小声说话,先从明三夫人说起,讲到那位荒唐的六老爷,再说到昨日那桩事。

也是怪了。明家这是流年不利?出了这样的事,已经够丢人了,居然又在园子里挖了具尸骨出来。

听说明七小姐个把月前撞过鬼,该不会明三夫人也是因此想不开自尽的吧?

说不定,就是冤鬼找替身呢……

两人说着说着,眼看着天色微明,那翁夫人奇道:“方才不是放炮起棺了吗?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听她这一说,卢二奶奶也奇了:“是啊!抬棺就那么一会儿时间,这得有半个时辰了吧?”

“难道……”

两人视线一对,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惧怕。

闹鬼?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听灵堂那边传来一声怪叫,有人大叫“鬼啊!”急慌慌地跑出来。

咦?真闹鬼了?

是明三夫人诈尸了吗?

因为人多,他们倒不怎么惧怕,反而聚到一起兴奋地指指点点。

“那喊话是谁?”

“这是阴阳先生的徒弟啊!你看他手里还拿着法器呢!”

“阴阳先生的徒弟都吓成这样!看来是真闹鬼了?”

“果然是受冤死的,这是不肯瞑目啊!”

“今天还能不能出殡了?”

069章 附身

阴阳先生那小徒弟一跑,后堂这些人便好似被点穴一般,僵在那里了。

有些事没说出口,可以假装不知道。而一旦被人喊破,就不能再装傻了。

鬼啊!

不止那小徒弟,八个壮仆,以及阴阳先生,在这一刻都在心里呐喊这两个字。

这是真的有鬼!

怎么办?

跑吗?鬼会不会像狗一样,越跑越追?

还有跑了以后,二老爷会不会生气?

八个壮仆哆哆嗦嗦,去看二老爷。

阴阳先生则盯着棺木。

他没有阴阳眼,但毕竟是做这行的,对阴物格外敏感。

那里有东西,他知道。

僵持中,忽听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是女子的声音,果然起尸了?

明三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害人的不是我,别来找我啊!

几人胡思乱想,却见二老爷暴怒:“你叹什么气?故意吓人吗?”

嗯?

众人抬目望去,看到角落里的明七小姐已经站起来了。

叹气的是她?还好还好!

稍稍放心一些,却听这位七小姐说道:“二伯莫恼,侄女只是想,母亲果然不想走啊!”

不想走……

这三个字,让他们后背凉风阵阵。

“你什么意思?”二老爷厉声说,紧张地看了眼棺木。

明微又叹了一声:“听老人家说,人死之后,要是有遗愿未了,可能会不愿意入土。二伯,我母亲大约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阴阳先生眼睛一亮。

这理由好!反正不是他的错!

“二老爷,确实有这种说法。如果遇到不愿意走的,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这是亲人,不是恶鬼,要高高兴兴送走才好。”

二老爷拉下脸:“你别是自个儿没本事,拿话来搪塞。人死了才三天,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怕是尸体的阴气招来了什么孤魂野鬼!”

为了自己的招牌,阴阳先生据理力争:“老爷方才看到了,第一次明明抬起来了,后来抬不动,肯定是三夫人不愿走。”

“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二老爷喝问,“好端端的,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瞧瞧这排场,宝灵寺的大师们超度,连郡王都亲自来吊唁,风风光光的,她为什么不愿意走?”

阴阳先生心说,因为害死她的人没死啊!

超度、吊唁、风光,这些对死人来说,怎么都不如公道重要吧?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

“大约是放不下亲人吧?”阴阳先生陪笑。

亲人?二老爷看向明微。

虽然他知道,阴阳先生多半是推诿,可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不多想。

也许真的是放心不下女儿呢?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那么爱女儿。

“那要怎么做?”二老爷的语气已经有了松动,“生死殊途,她再放心不下,也得走吧?”

“这个……”阴阳先生犹豫。

见他如此,二老爷怒了:“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今天必须送走!要是送不走,就等着砸招牌吧!”

“二老爷!”阴阳先生大急。

可是没法子,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事。

阴阳先生只得绞尽脑汁。

符也用了,血也放了,还能怎么办?只能……把自己押上去了!

他对二老爷道:“既然三夫人不愿意走,那小的与她谈谈。”

二老爷面色缓和了一些:“嗯。”

阴阳生先深吸一口气,在棺木前盘坐下来,将残余的鲜血涂在眉心、手心等关窍处,封了自己的阳气。

阳气一滞,棺木上有异物的感觉更明显。

阴阳先生仰起头,心平气地对着棺木的方向说道:“三夫人,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二老爷就见,他面带微笑,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好像真的在倾听什么。

这让他既感到害怕,又放松不少。

害怕的是,明三夫人阴魂果然就在此处?

放松的是,既然阴阳先生能与她沟通,此事还是能平安解决的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却发现阴阳先生半天没动静,既不点头,也不说话了。

“好了吗?”他问了一句。

没得到回应,便有些不耐烦:“快着些,眼看时辰都误了。”

阴阳先生缓缓抬起头。

二老爷觉得后背窜上来一阵凉意。

“嘻嘻……”阴阳先生咧嘴笑了起来。

!!!

短暂的沉默后,“鬼啊!”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八个壮仆争先恐后,撒丫子跑出去了!

二老爷:“……”

外头,二夫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才将客人安抚下来,忽然就见抬棺的壮仆一个接一接地从灵堂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喊。

“鬼啊!”

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白干了!

这还不算完,刚把这八个壮仆按住,那边帮着招呼男客明晟想到一个很要紧的问题:“二伯母,二伯呢?”

二夫人一怔,往灵堂看过去。

阴阳先生的小徒弟跑了,抬棺的八个壮仆也跑了,所以,二老爷还留在里头?

这样想着,灵堂那边又起了骚动。

“快看,快看!”

“那不是明二老爷吗?”

“那是阴阳先生啊!他抓着明二老爷干什么?”

“救命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二夫人就见,阴阳先生拖着二老爷从灵堂后面走出来。

“嘻嘻,嘻嘻。”阴阳先生一蹦一跳,手里揪着二老爷的头发。

“娘啊!”

“有鬼啊!”

客人四下奔走,扯破衣裳、踩丢鞋无数。

后堂,阿绾缩在明微身后:“行了吧?你还不把他们送走?”

“送走干什么?”明微抹掉地上的香灰,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留下痕迹。

“这是你娘的遗体啊!”阿绾道,“你就这样让她的棺木上蹲着一群……那什么?不是太冒犯了吗?”

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她的魂魄都不在这,有什么关系?”明微淡淡道,“且留几天,他们总要再试几回。”

……

余园芳的小屋内,还亮着灯火。

蒋文峰还没回去。

庚三的死法疑点重重,这明家必定有什么离奇之处。

他故意留下来,为的就是勘察环境,找寻线索。

此时听到外头的喧哗声,便问:“雷鸿,发生了什么事?”

雷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今日明三夫人出殡,说是抬棺的时候闹鬼了。”

“闹鬼?”蒋文峰皱了皱眉。

雷鸿笑道:“这定是七小姐的手段。”

蒋文峰点点头:“把这事搅黄了也好,尸首留下,更好翻案。”

“是。”雷鸿忍不住邀功,“大人,属下就说,七小姐很厉害的,您现在相信了吧?”

070章 回想

来明家送殡的,一多半是看热闹来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热闹会这么大。

小徒弟跑出来时,他们还凑在一起看笑话。

等八个壮仆跑出来时,他们有点慌了。

那可是八个抬棺的大男人,阳气旺着呢,居然也吓跑了?这鬼得多凶!

等明二老爷被阴阳先生揪出来时,他们撑不住了。

娘诶!这是真闹鬼啊!连阴阳先生都给上身了!

二夫人拦都拦不住。

别说拦了,她自己也要吓死了。

果真闹鬼了,这是不是说明,她那天的梦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起,二夫人心里就跟跑了匹野马似的,控制不住往那边想。

“娘。”明皓跑过来。

“我的祖宗!你跑过来干什么?”二夫人喊来丫鬟,“快把六公子带回去!”

明皓却不肯走:“娘,我是大人了,我不怕!”

又喊愣在那里的明晟:“四哥,快叫人把先生按住,咱们人多!”

明晟如梦初醒,叫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围上去,别让他跑了!”然后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拿上棍子,下手有点分寸,捡不要害的地方,别伤着人!”

“绳子呢?快拿过来,一按住就捆上。”

“门!快把门关上!”

“不相干的人躲到灵棚里,别出来!”

明微站在灵堂门口,看着这一幕。

“这是明四公子?不错啊,这种情况下也没慌,有条有理的。”

明微点点头。

是啊,明家的孩子都不错。明晟极有兄长风范,明皓心地纯善,明湘活泼直率。

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了。

可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逼迫弟媳,一个冷眼旁观。

到底是一开始就不一样,还是人会慢慢变成那样?

明微招来的,不是什么凶物,也不甚厉害。

一番忙乱,阴阳先生被棍子卡住脖子,按在地上。

下仆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二老爷总算被救出来了。

他的发髻早就散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衣裳也被扯得不像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刚才擦撞的。

“老爷,您没事吧?”

“快,去请医!”

“别……”二老爷气若游丝,挤出这句话,“我没事,不要请医。”

今日出殡,已经免不了成了笑话。如果还请医,他被鬼捉弄的事,就是笑话中的笑话。

“二伯且先回去换衣裳,脸上的伤也得上药。”明晟道,“这里不必担心,有我和二伯母。”

二老爷点点头,心想,老四那个没用的,儿子倒是生得不错。

然后一转头,正好瞧见灵堂前的明微。

她站在台阶上,天然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一身孝服麻衣,衬着一张明丽清美的脸庞,素到极致,也艳到极致。

俗语说,要想俏,一身孝,果真有几分道理。

可二老爷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的闲情。

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明三夫人的影子。

记得一开始,她刚从京城回来,也是这个样子。

美得惊心动魄,又明媚又清冷,好像天边的云。

一开始他没多想,虽然也在心中感叹,这样美的女子,在最好的年华就开始守寡,未免太可惜。

直到有一天,老六闯下大祸。

他赶过去,看到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花,残破而绝望。

她差点就撞死了。

情急之下,他喊了一句:“你死了小七呢?”

她就停住了,呆呆地看着他,须臾便落下泪来:“不能死,我不能死……”

泣不成声。

二老爷竟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好像是同情她的,可是后来……

二老爷恍恍惚惚,旁人还以他吓住了,赶紧将他送回去。

闹成这样,出殡显然是不成了。二夫人与明晟不得不向一位位宾客说明情况,客客气气将他们送出门。

直到天光大亮,才算解决。

明晟快步走到灵堂前。

“小七,闹了一晚,你先进去歇一歇吧!”

刚说完就想到,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能让她进去?便改了口:“还是回余芳园去歇着吧。”

但他马上又想到,余芳园里才挖出一具尸骨……

明晟愣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

这明家是怎么了?他这趟回来,一下子变得不认得了……

“没事。”明微道,“我陪着娘。”

“不行!”明晟反对,“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要是出事……”

“我不会出事。”她说,“那是母亲,她不会害我的。”

“不行……”

明微却不再与他多说,转身进灵堂。

阿绾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跟进去。

明晟没办法,也大着胆子进了屋。

明微直接进了后堂,棺木上的长钉已经震落,她有些费力地把棺盖推开。

明三夫人好好地躺在里面。

阴阳眼的效果已经退去,阿绾看不到那些东西了,但还是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

站那边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挨着自己!

明晟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棺木上有点乱。

符贴得乱七八糟,血喷得到处都是。

明微一张张地把符揭下,又取了帕子出来,一一将血迹擦去。

“小七!”

“嘘!”明微压低声音,“别吵到我娘。”

明晟只得随她,小声说:“你出去好不好?这里乱成这样……”

“所以我要收拾啊。”明微说,“四哥别担心。你看,我娘不会害我的,她只是不想走。”

明晟沉默。

明三夫人怎么死的,整个东宁都传得沸沸扬扬,他能没听到吗?

可他是小辈,能怎么样呢?既不能说六叔的不是,又不能指责长辈不公,只能沉默。

他也给不了公道。六叔都那样了,他这个侄子还能说什么?

何况,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也有他的错……

“四哥。”

明晟回神:“嗯?”

“你去跟二伯母说,取些冰来吧。既然暂时不能出殡,我娘的尸身总要好好保管。”

明晟答应一声。

临走前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异常,才没有强行拖她离开,但还是嘱咐了一句:“有事马上出来,知道吗?”

明微一笑,柔声答应:“好。”

071章 流言

清晨还没上工,遍地的早点摊子上,百姓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高谈阔论,说着近来的新鲜事。

“明家闹鬼那事,你们都听说了吧?”一个苦力汉子,一边大口吃着面,一边与同桌闲聊。

坐他旁边的,是个卖杂货的小贩,趁着还没开摊,过来喝碗粥。

“当然啦!”他嗤笑道,“这事谁不知道?听说他家六老爷把寡嫂给逼死了,定好了出殡的日子,结果根本抬不起棺!”

“是啊!明家闹鬼闹得好凶,那姚先生,是咱们东宁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了,听说那天给上了身!啧啧啧,可吓人了。”

另外有人插了一句:“别是那姚先生没本事吧?说不定他那名头是吹的!”

“你别瞎说!”自己的消息被质疑,那汉子很不高兴,“不止姚先生,明家把附近的阴阳先生、神棍神婆都请遍了,闹腾了好几天,那棺就是起不出来。”

“这样吗?”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小贩连忙追问,“那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现在尸身还在灵堂摆着呢!”

“哎呦,这么凶啊!”

“我看哪,这是死不瞑目!活生生被逼死,留下个没出嫁的女儿,明家还没事人一样。”

“不是听说那六老爷被打得半死吗?”

“打得半死就完了?”汉子嗤笑,“什么叫打得半死?也就是养好了,仍然活蹦乱跳,换我我死不瞑目。”

想想这话不吉利,又“呸”了一声,合掌念叨:“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小贩道:“难道要明六老爷偿命?”想了想,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哈哈!”临桌也在说这个事,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关庙的甄大嫂,你们都听过吧?平日总说自己比刘娘子强,旁人不识货的,那天明家请她,她高兴得到处宣扬。结果进了明家……哈哈哈哈!”

“你别光是笑啊!到底怎么样?”听的人急了。

那人道:“她进明家不到半个时辰,就给送回来啦!听说回家后,一直喊着,有鬼啊,有鬼啊!哈哈哈,还说自己多厉害呢!我瞧还是刘娘子道行最高,明家去请,一听就说,这个她收不了,连去都没去。”

众人七嘴八舌,十桌里倒有八桌在说这事。

……

早点摊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与这些小民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玉冠华服,贵家公子打扮,只面朝里坐着,叫人看不清模样。

另一个黑衣劲装,面庞冷峻,似乎是个侍卫,却与公子同桌而坐。

“公子。”黑衣护卫压低声音,“这事闹得这么大,明家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来他们应该不敢对明姑娘下手了。”

杨殊慢悠悠地调着辣酱与醋的比例,说道:“你这是想阿绾了?”

黑衣护卫面色不变:“阿绾不在,您身边没人伺候。”

“啧,你说小彤不是人,回头我告诉她去。”

“……”黑衣护卫道,“您知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夹起煎饺醮酱吃。

“味道挺好。”他说,“阿玄,你要不要尝尝?”

黑衣护卫阿玄早就尝过了,在外面吃东西,他没尝过哪敢让公子入口?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味道,不晓得哪里好了。

他将之归于公子的怪脾气。

“行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杨殊道,“你就是疑心太重,除了身边这几个,看谁都不可信。”

阿玄道:“这位明姑娘,来历实在太古怪了。这样查都没法查的人,公子怎么敢让信她?”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说着好吃,杨殊吃了两个就放下了。

阿玄将信将疑:“她这么有本事吗?”

“本事嘛,是有的。”杨殊一笑,“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太漂亮了。对着那么漂亮的人,不由得人不心软。”

“……”阿玄心道,心软个鬼,上回那个楚国的女细作,不也是美若天仙,结果呢?扭断她脖子的时候可没犹豫过。

“回吧。”杨殊起身,示意他去结账。

阿玄付了饭钱,跟上他:“公子……”

杨殊摆摆手:“不用说了,我意已决。”

阿玄只得闭嘴。

太阳升起,店铺纷纷开张,街上热闹起来。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杨殊道:“我们这样在外面瞎逛,居然没几个眼线,表叔这是洗心革面了?”

阿玄道:“明家的事揭出来,他怕牵连到自己头上吧?”

“呵呵,胆子这样小,做得成什么大事?”杨殊随手从摊子上捡了个猴儿面具,戴到脸上。

阿玄付了钱,追上去:“您这话说的,难道将把柄送到您面前,才叫胆子大吗?”

说着说着,两人到了僻静处。

杨殊道:“你去叫阿绾,安排我和那位明姑娘见一面。”

阿玄一怔:“公子?”

杨殊取下面具,笑了笑:“既然她用实力证明,她很有用,那我也该拿出自己的诚意了。”

……

明老夫人的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知道丧礼上闹出那样的事,明老夫人就病倒了。

二夫人进来问安:“母亲,您今日感觉如何?”

明老夫人睁了睁眼,声音无力:“没事。家里事忙,你不必每天过来。”

又问:“老三媳妇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二夫人忙道:“正想向您讨个主意。现下没法下葬,灵棚又不好一直搭着……”

家里还有老人,太不吉利了。

可明三夫人的棺木还摆着,下不了葬,现在就拆,好像也不合适啊!

明老夫人叹了口气:“还是起不了棺?”

“……是。”

什么阴阳先生、神棍神婆,全都请遍了,都没用。

二夫人已经信了,这是明三夫人冤屈未伸,不肯入土。

“拆了吧。”

二夫人一愣。

明老夫人道:“既然她不肯走,那只好留着了。小心着些,天慢慢热了,不要叫尸身腐了。再叫老二写封信去京城,请个玄士过来。玄都观的难请,就找个寻常一点的,只要有真本事就行。”

二夫人惊讶。老夫人说得这样头头是道,似乎很清楚玄士?

“外头传得很难听吧?”明老夫人又问。

二夫人默了默:“是。”

“别管那些。再难听的话,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当年在京城,你们祖父……”老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自嘲,“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提的?行了,你去吧。”

二夫人起身:“您好好休息。”

当年,老夫人想说的是祖父被先帝厌弃的事吧?说起来,明家也曾那样风光过呢……

072章 私会

天上一个闷雷,不过须臾,大雨便成倾盆势。

这个春天,终于开始下雨了。

冰心急匆匆跑过来,将怀里的食盒递给檐下的素节,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抱怨:“这雨说下就下,晚一丁点我就跑到了。”

素节道:“都淋成这样了,你也别擦了,回去洗个澡吧。”

两人说着,进了屋。

屋里,童嬷嬷靠着床头,神情萎靡。

阿绾正在给她诊脉。

明微坐在另一头,冲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便轻手轻脚地搁下食盒,一个去擦洗换衣,一个将饭食取出来。

过了会儿,阿绾收回手,说道:“嬷嬷没什么事,开个方子静养就好。就是要放开胸怀,别闷着自己,不然没病也闷出病来。”

听她这么说,屋里的姑娘们松了口气。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童嬷嬷就病倒了。她年纪大了,她们都怕嬷嬷撑不住。

阿绾拟了张方子,多福出去吩咐人抓药。

素节将童嬷嬷扶起来,服侍她用饭。

明微与阿绾出了屋。

不过短短数日,余芳园便清冷不少,匆匆而过的仆妇,都是没精打采的。

不止余芳园,整个明府都是这样。

死了一个,病倒好几个,死气沉沉的。

明微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真是奇怪,明明她与明三夫人的母女缘才一个多月,明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可现下却觉得分外孤单。

“公子要见你。”阿绾说。

明微点点头:“什么时候?”

“到时候自有安排。”

“嗯。”

阿绾不再多说,明微也不再多问。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

第二日清晨,多福说:“园子里的紫竹,昨晚让雷劈了。”

明微抬头,透过窗户往外头看去。

多福笑道:“紫竹在那头呢,这样看不到的。”

明微将剩余的羊乳喝了,起身:“走,去看看。”

主仆俩绕到园子那一头,果然看到被雷劈了一半的紫竹。

几个花匠正在砍伐那些劈坏的枝干。

明微看了一会儿,说:“这一节,砍下来给我。”

花匠依言,将她比划出来的那一节砍下来。

明微就拿着这节竹管回去了。

阿绾用过饭出来散步,看到的便是坐在屋檐下,慢慢削着一节竹管的明微。

“你在做什么?”

明微头都没抬:“你猜。”

阿绾皱眉看了一会儿:“做笛子?”

“是箫。”明微说,“横吹笛子竖吹箫。”

阿绾心道,我没无知到这地步,只是你才削了几个孔,看不出来而已。

她想起公子说过的,那天晚上的事。

“你习惯用箫来驾驭游魂?”

“确切地说,是度魂。”明微认真地纠正。

阿绾不懂:“有区别吗?”

“有。命师的职责是扫荡人间邪祟,正常情况下,应该送魂魄往生。所以,不是驾驭,而是超度。”

她说这句话时,有一种信念感。

阿绾不太理解。她六岁跟了公子,十年来学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武功医术,但这些都是有用才学的。

她学武,不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探究武学之秘。

她学医,也不是为了济世,普救天下众生。

只不过,有了武功能够不拖公子的后腿,会了医术可以帮助公子做更多的事。

但明微不是这样。

她学玄术,有一个很高远的信念。

扫荡天下,护佑苍生。

阿绾一直觉得,这种口号很虚无,越是目标远大,越像是安慰自己的借口。

可她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执行着。

公子说,这世上的人,大多数只是表面大义凛然,难有那么一两个表里一致的。

莫非她就是难得真正的好人?

天上传来一声啸声。

阿绾抬头看了看,说道:“公子来了。”

明微跟着仰头,看到一只白鹰在天上盘旋。

这白鹰通身雪白,只翅膀尖尖有一点浓如墨的黑色,既漂亮又英武。

明微赞了一声:“好鹰,你家公子变的吗?”

阿绾瞪眼:“胡说什么?”

“你说公子来了,又看这鹰,我当然以为鹰就是你家公子。”

“……”阿绾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这人,哪里像个好人了?没事就捉弄她,太促狭了!

明微一笑,继续削她的箫。

深紫色的竹身上,有一道焦黑的雷劈过的痕迹。

她前世那只箫,是师父用雷击木做的。

昨夜一场大雨,将雷击竹送到她面前。

老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是谁,来到这里为了什么。

不是当明七小姐,也不是重拾亲情。

而是要改变天下的运势,不要走到惨无人道的乱世。

不多时,二夫人身边的胡嬷嬷过来了。

“七小姐,”她恭敬行礼,“外面有人来接您。”

明微点点头,进屋跟多福交待了一句,便道:“走吧。”

胡嬷嬷没说来接人的是谁,她也不问。

大家心知肚明。

一辆雕金饰玉的马车停在侧门,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明微上了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笑出来。

阿绾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家公子的名声,挺好用的,明家现在都不敢动我。”她说。

阿绾翻了个白眼。

明微又道:“我今天坐进这车,在别人眼里,跟他就扯不开关系了。你可得告诉他,事情做了就要负责啊!”

阿绾哼了声:“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不负责吗?”

“别人他可以不负责,我嘛,他一定得负责。”

阿绾扭开头,心道,做梦!先不说她古里古怪的来历,便是明面上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一路无话,马车驶进一家酒楼的后院。

她们一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引至楼上客舍。

明微踏进门,就见杨殊懒洋洋倚在窗前,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折扇,一边低头看楼下的行人。

“公子。”阿绾唤道。

杨殊转头看过来,笑道:“这几日吃苦了?阿玄说,你天天不是喝粥就是啃馒头。”

“是啊!”阿绾抱怨,“连点肉味都尝不到。”

杨殊哈哈一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今日让你吃个痛快,去点菜吧!”

这是要支开她。

阿绾不乐意。

“乖,快去!为了等你们,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吃呢!”杨殊哄她。

阿绾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旁若无人,看都没看明微一眼。

073章 三人

“明姑娘,坐吧。”杨殊口中这么说,又将目光投向街市。

明微顺便看了一下,结果,就瞧见了一个戴幂篱的窈窕身影,站在街市对面的小摊前挑捡帕子。

“身段和你有点像。”杨殊说,“不过,肯定没你这么美。”

明微道:“杨公子夸人的方式好特别。”

“那也是因为,明姑娘美得很特别。”

明微有点被恶心到,遂道:“杨公子就没闻到点特别的味道?比如脚丫子味什么的……”

杨殊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抠脚大汉”四个字,被恶心到的人变成他了。

桌上有茶具,明微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然后自斟自饮。

无论茶还是水,俱是难得一见,今日算她沾光了。

明微搁下茶杯:“杨公子,还不赶紧做正事?等会儿阿绾姑娘就回来,她好像不太高兴我们在一起。”

“明姑娘真着急。”杨殊笑吟吟,“也罢,美人发话,还犹豫什么呢?毕竟本公子向来都是这么怜香惜玉的。”

他手一推,窗户便关上了。

盯着这个窗子的人,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伸手去握托着茶杯的那双柔荑。

啧,果然是会美人来的。

还是个刚刚丧母的美人。

真是鲜廉寡耻,天生一对!

窗户一合上,明微在他即将握住手掌的一瞬间,端起茶杯,凑到唇边。

神态自然得好像她本来就要这么做,而不是故意避开他似的。

杨殊摸了个空,不得不改换目标,去端另一杯茶:“抠不抠脚另说,你肯定不是个大汉。”

“为什么?”

“太小气了。”他道,“你知道,男人如果变成女人,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明微认真地想了想:“摸.胸口?”

“嗤——”杨殊笑出声,“你还挺懂。”

明微扬了扬眉,继续饮茶。

“再延伸一下,就是想试试,当女人是什么感觉。”

他这个当字,显然有特别的含义。

明微若有所思:“有道理。”

杨殊双目含情,凑过去压低声音:“那我们试试?”

他声音微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尾音一扬,特别有风流之感。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又离得这样近,听着叫人耳根发麻。

明微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可如果是我的话,就想试试另一件事。”

“哦?”杨殊双眉微扬,含笑看着她。

“变成女人的话,对别的女人来说就是同性,肯定不会有戒心。到时候,一起洗个澡,或者睡个觉……对了,阿绾姑娘最近与我形影不离……”

看到杨殊微变的面色,她笑了起来:“杨公子,功力不够啊!”

虽然是笑,这笑里却带了冷意。而方才的回击,也是明确地提醒他:她不高兴,至少,没心思和他这样玩笑。

是因为明三夫人的死?

哦,对了,她是真把她当母亲的。

母亲新丧,这样和男人调情,是件很不尊重的事。

想到这里,杨殊端正了神情,心里有那么一两分的懊悔。

什么时候,他这么没眼力劲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明七小姐,所以没想到这一点吗?

还是……

门被敲了两下,阿绾的声音响起:“公子。”

“咳,进来。”他清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阿绾已经点好菜了,这酒楼的师傅动作也快,这么一会儿时间,俱都准备好了,冷盘热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公子,这是东宁最好的是桃花酿,您尝尝。”阿绾殷勤地斟酒。

杨殊笑吟吟:“今日犒劳你的,就别伺候了,坐着吃吧。”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阿绾笑嘻嘻地坐下来。

杨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温柔。

他们主仆在说话的时候,明微已经动筷了。

她吃了一块蒸鱼,几筷子炒山珍,最后喝了一小碗羊肉羹。

杨殊没吃几口,只一个人慢慢地饮着酒。

看她搁了筷,他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微用茶水漱了口:“杨公子今日要见我,不会就是请吃饭吧?”

这是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杨殊笑道:“明姑娘可真着急,咱们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谈。”

明微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杨殊只得跟她明说:“还有人没来,再等等。”

明微眼睛一亮:“蒋大人?”

杨殊叹了口气:“你见他倒是比见我高兴。”

她刚要张口,就被他抬手阻止了:“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自取其辱。”

明微笑了:“杨公子,你这样比刚才顺眼多了。”

正常点说话不行吗?没事瞎勾搭什么,跟只孔雀似的。

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杨殊脑子抽了一下,就道:“原来明姑娘喜欢正经的?行啊!那以后本公子就正经一点。”

“……”

“叩叩!”门正好敲响了,阿玄的声音传进来,“公子,人到了。”

门推开,进来的正是蒋文峰。

明微站起,向他施礼:“蒋大人。”

蒋文峰神情有些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案牍中抽身。

“明姑娘。”他温和地回礼。

阿绾起身:“蒋大人,您请稍坐,奴婢这就是去换一桌席面。”

蒋文峰摆手:“阿绾姑娘别忙了,本官已经用过饭了。”

阿绾便道:“那奴婢去换壶茶来。”

撤了席,换上茶水点心,三人分坐。

这是第一次,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到一起。

“本官趁着午休出来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蒋文峰道,“庚三的死因很奇特,他的脖子是被生生扭断的,干脆利落。我先前借口留在明家两天,并没有在他埋骨处找到线索。想来十年时间,已经把线索都掩盖了。所以,我这头已经无能为力,七小姐,只能看你的了。”

明微则问:“庚三便是这个密探的代号?我能看看他的履历吗?”

蒋文峰看向杨殊。

他官阶更高,但事涉皇城司,杨殊才能做主。

“可以。”杨殊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随手拿起小几上的册子,丢到她面前,“皇城司秘录,出了这个屋,希望明姑娘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074章 两案

皇城司秘录,这本册子,世上能看的人,不超过一掌。

明微随意翻开,直接找到庚三那一页。

代号庚三,皇城司金牌密探,生年……

明微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此人的八字。

剩余的履历,她只是一扫而过,便将秘录合起来,推还给杨殊。

“真是阴差阳错。”

“怎么?”

明微点了点纸面:“此人八字极硬,又死于非命,故而死后魂魄流连不去。更凑巧的是,他死时有一缕生魂缠入。你们或许不知,生魂对凶煞有着极强的助养作用。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凶物。”

蒋文峰关切地问:“确定是意外,而不是有人故意喂养?”

“是意外。”明微很肯定地说,“杀死他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凶煞,不然,园子里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也没有。”

“这对我们反倒是好事。”杨殊道,“如果他的魂魄没有变成凶煞,这么长的时间,想招魂可能也找不到了。”

“嗯。”明微同意他的看法,“可见冥冥之中,老天总会留下一丝余地。”

蒋文峰听得一笑。

果然是个玄士,信这天机之说。

又听明微道:“母亲死后,我将此事拿出来反复思虑,想明白了许多事。”

“哦?”

“这些事情,全都有同一个起点,那就是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案,发生在十年前。明三老爷身死,发生在十年前。庚三之死,也发生在十年前。”

说到这里,她看着这两人:“这些事,有联系的对不对?”

蒋文峰含笑点头:“不错。太多的巧合放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所以,明三老爷之死,与柳阳郡王案有关?”

“这一点没有实证。”杨殊道,“事实上,来东宁之前,我们皇城司第一个怀疑的是祈东郡王。”

“但现在你们发现,庚三死在明家,那么明三老爷之死,也要纳入考虑了。”

杨殊点点头。

皇城司查到,明家与祈东郡王过往甚密,故而先前只将明家当成小卒。

现在,或许要将明家视为更重要的存在,甚至,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明微轻轻敲了敲桌面:“容我假设一下。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被揭发,同时,明三老爷死于北胡。庚三可能查到这两件事有关,于是来到东宁,继续暗查。不知道他怎么暴露了,结果被击杀于明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余芳园在十年前曾经出过闹鬼的事,但很快就平息了。或许,此事与庚三被杀有关。”

蒋文峰听到这里,取出纸笔出来,将她说的几个点简单地记了一下。

等他记完,明微往下说:“庚三一死,就地埋在余芳园,此事了结。一晃十年过去,庚三在这缕生魂的助养下,成为凶煞。但因为余芳园风水甚佳,一直没有显露。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成了今日的契机。”

蒋文峰听得认真,身体微微前倾,请教:“是什么?”

“撞鬼。”

明微将明七小姐如何撞鬼,后来她又如何发现园中诡局之事说了一遍。

“有人在余芳园里设了一个局,养出阴气,又埋下旧物。它本身并不可怕,只是吓唬人而已。但是,阴差阳错,这些阴气将庚三的凶魂激活了。”

因为这个局,明七小姐被吓死,明微在这具身体里复活。

也是因为这个局,庚三之死为人所知。不然,他们就算翻遍了东宁,也难找到庚三的尸首。

她所知的历史,正是如此发展。

祈东郡王几年后才被夺爵,自然是因为,这次他们没查到东西,无功而返了。

杨殊的手指在桌上划了两道线:“庚三这条线,暂时算是理清了。还有另一条线,目前还不甚清楚。”

“杨公子说的是我母亲之死?”

杨殊点点头:“设局之人是谁?只是为了吓人的话,对方应该没有杀心。明家有谁讨厌你母亲?”

“这可说不好。”明微慢慢道,“想来你们知道,我母亲在明家是什么样的地位。与她有关系的人,明六已是铁板钉钉,二老爷应该也逃不过。我想,讨厌我母亲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恨到想杀她的人,应该没有。”

“不管是谁,总之,这个人必然是明家人。”

明微淡淡道:“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是谁并不重要,此人若有心害我母亲,设下的就不会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局。”

她如此理智,令杨殊很是赞赏。

“那我们回到关键的那个晚上来。”杨殊手指一顿,“你说,那日该去信园的人,本来是你的母亲。”

明微点头:“明二想叫她去探听圣命的真正内容。”

“这就对了。”杨殊眯起眼,“至少,在她出发去信园之前,明家没有杀她的打算。可就在几个时辰后,她被勒死了。这几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静默了片刻,道:“我问过嬷嬷,那天晚上,我娘知道我代她去了信园,就在流景堂等我。大约四更,冰心去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杀人者不可能等到天亮,也就是说,她是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遇害的。”

杨殊仰头想了想:“就算明家发现,你代她去了信园,也没有理由杀人。”

“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将错就错。”

蒋文峰道:“一般杀人,要么为仇,要么为钱,要么……灭口。”

“仇这一条,我们先前已经说过了,虽然有人恨着她,但还不到要命的地步。钱么,与她也没有关系。”

“那就是灭口了。”明微轻轻道。

说出这两个字,三人默坐,心中皆在思索。

到底什么样的事,非得将明三夫人灭口不可?还那么急迫。

“我有预感。”杨殊喃喃道,“这两件事,或许有个很关键的交叉点。”

蒋文峰一直在奋笔疾书。

他先将庚三之事写了一页,然后将明三夫人之事重写一页。

写完之后,将两张纸放在桌上。

“你们发现了吗?庚三与明三夫人,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同时和一个人产生了关联。”

他伸指点在中间:“明三老爷!”

075章 可怕

要问庚三之死,最有可能与明家哪位老爷有关联,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明三老爷。

留在东宁的三位老爷,都是多年没踏入京城了。他们与庚三能有什么联系?

只有死在十年前的明三老爷,是最有可能与庚三产生联系的。

而明三夫人一生的悲剧,就始于明三老爷的死。

看,这两件事,都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明三老爷的死。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杨殊道,“庚三究竟为何来东宁,我们还不能下结论。”

蒋文峰点头。

“还有,杀死庚三的那位高手,也非常可疑。别说明家,就算祈东郡王,恐怕也拿不出这样的高手。”

蒋文峰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担心有别的势力插手?”

“嗯。”

“这个暂时不急。”蒋文峰道,“最重要的,还是找出凶手。”

杨殊叹了口气,点头。

他自然知道,要找出凶手,可是谈何容易。

转头一看,却见明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蒋文峰做的记录。

“怎么,有问题?”

“我想起一件事。”她的手指在一条条清楚明白的记录间滑动,“撞鬼之事发生后,我娘请了个神婆来家中做法。那个神婆发现了庚三凶魂的存在,动手镇压。这个时候,明四老爷出现了。”

明微抬起头:“他踢翻了法坛,说,明家禁言玄道巫蛊。”

杨殊并不意外:“明家是有这条家规,怎么,有问题?”

“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她轻轻说,“但现在想起来,有点古怪。”

“怎么?”

“我这四叔,是信鬼神的。”

“咦?”杨殊拿扇骨敲了敲手心,“那他为何要来踢法坛?”

“我有一个假设,”她说,“会不会,他知道那里有个死人?”

杨殊和蒋文峰同时一怔。

“他踢翻法坛,若不是因为无知,那就是因为知道。”明微回想着四老爷的行为举止,“而且,我一直怀疑,他身后有个懂玄术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明二,肯定也不会是明六。”

听到这里,蒋文峰飞快地将两张纸拿回来,一目十行地扫下来。

庚三被无名高手击杀。

明三夫人被神秘人勒死。

明家几位老爷似乎知情,却又不像是凶手。

“有个人。”他说,“有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隐藏在幕后。”

明微便想起,她第二次见到的明四老爷。

那个和明四老爷长得一模一样,气却完全不同的人。

电光石火,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明三。”

“什么?”

明微抬起头,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带了惨白的意味。

她看着这两个人,一字一字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明三老爷还活着……”

室内一静。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

但是,又好像……

过了一会儿,蒋文峰低声说:“若是如此,庚三为什么来东宁,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杨殊也喃喃道:“明三夫人为何会死,也有了原因。”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太可怕了。

……

明晟心情低落,慢吞吞往正院走。

他去年年底回来的,原本过完年就该回京城去,谁知道一留再留,就到了这个时候。

现在,他更不好走了。

因为,母亲病了。

正是午歇时间,正院里静悄悄的。

丫鬟们都不在,大约也去歇息了。

明晟站在廊下,揉了揉额头,想着等会儿和母亲说什么。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紧接着便是四夫人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咦?谁在里面?

很快,他听到四老爷的声音:“书房。”

明晟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得四夫人冷笑:“这屋子我是不让睡怎么的?天天去书房,也没见你干什么正事!”

听见父母吵架,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明晟便犹豫着是不是先走。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四夫人又说了:“怎么,看着我就让你这么难受?这么不情愿,为什么当初还要娶我?”

四老爷没说话。

可他越是不说话,四夫人就越是愤怒。她喊道:“你就厌恶我到这个程度?连句话都不想说?”

四老爷抬脚要走。

“你给我站住!”四夫人气极,有些话便说出来了,“三嫂死了,你心如死灰了?瞧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老婆了!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个人都不见,你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啊!”

过了会儿,四老爷充满厌倦的声音响起:“你别无理取闹,这些年我没对不起你。”

可他这样,四夫人反倒更生气。她冷笑着说:“是啊!旁人说起我,多羡慕啊!夫妻十八年,家里一点糟心事都没。人人都说,明四老爷脾气虽然不好,却格外专情。呵呵,你是专情,可他们都不知道,你专情的人不是我!”

有些事说出来了,就忍不下去了。

“人人都羡慕我,可谁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四夫人声音嘶哑,“从成亲开始,你的心一天都没装过我!你心心念念十八年的,是余芳园里那个!”

明晟目光凝住,看着檐下那朵刚刚开放的血红杜鹃,听着母亲痛苦的声音:“十八年,十八年了!我以为我能等你回心转意的,可我今天才知道,这辈子我都等不到了。她死了,你只会更加念着她,永远想着她,恨不得随她一起去。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说救她的是你!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你!”

明晟一怔,愣愣地转过头,盯着窗子。

一窗之隔,四老爷的声音传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四夫人继续冷笑,“你惦记她惦记到说梦话,自己不知道吧?”

“……”

“走到今天,你怨谁呢?当初你要够胆子去争,今天她就是你的妻子。凭你这样的专情,必定把她捧在手心里爱一辈子。可是你没胆,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自己的嫂子,眼睁睁看着她守寡,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然后,等她死了,你再来怀念她。哈哈哈,明菖,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076章 契机

蒋文峰走了。

他趁着午休过来的,不能留太久。

而且,这样的三方会谈,也不能让人瞧见。

“你们这招,好像没什么用啊!”明微道。

“嗯?”杨殊的心思,还沉浸在方才所得的结论里。

“故意跟蒋大人不合,又暗中放消息说自己奉了圣命,祈东郡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做出不恰当的事。”

杨殊一笑:“这世间大部分谋算,其实都是无用的。但不能因为无用就不做了,只要等到一个恰好的契机出现,一些无用的谋算,才会变成有用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比如明家?”

“比如明家。”他往躺椅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与她闲谈,“庚三之死,对明家来说,本该船过了无痕。明家那些龌龊事,旁人也无从得知。偏偏在十年后,一个无意中的契机,将这些引发了。”

明微默默点头。

这个契机,表面上看,是那个撞鬼的局。事实上,应该是她的到来。

有人想吓唬余芳园里的人,提早将庚三的凶魂放了出来。而这个凶魂吓死了明七小姐,让她得以在这具身体里复生。

于是,本该死去的“明七小姐”还活着。

本该在明七小姐死后心灰意冷,极有可能因此自尽的明三夫人,成了揭穿这一切丑恶的关键。

只不过,这是老天的谋算。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潇洒地打开折扇:“有个最直接的办法。”

“什么?”

“冲进明家,搜出明三。”

明微皱了皱眉。这样单凭一个猜测就冲进去,搜得出明三还好,搜不出来,他们在东宁所做的一切,就全毁了。

“可惜,我们不能这么做。”杨殊叹了口气。

他们是带着圣命来东宁的,做事不能胡来。

必须有理有据,谋定后动。

要去搜明三,就得确定明三在明家,并且能够在抓到人后,立刻拿出罪证。

只有这样,他们抓人的行为,才是合理且合法的。

“我有两个问题,杨公子可否解惑?”

杨殊懒洋洋道:“连皇城司秘录都让你看了,姑娘还客气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问:“第一个问题,柳阳郡王真的谋反了吗?”

“庚三找到了罪证。”杨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不合理啊!十年前,圣上已经坐稳那个位置了,并且正当壮年身强体健,内有贤臣外有良将,怎么看都没可能谋反成功。”

杨殊托着茶杯轻笑:“涉及到皇权,哪有那么多理。我且问你,前朝戾太子谋反案,你知道吧?”

明微点点头。

“戾太子是前朝宣宗皇帝的嫡长子,立太子多年并无过失。但,因为皇后更喜欢献王,对他多有责难,仅仅一句废立的流言,便让他谋反了。”

杨殊问:“你觉得他的谋反理智吗?”不等她回答,就道,“宣宗皇帝对朝廷的掌控力仍在,那时候谋反是必败的结局。相反,他继续忍耐,不叫人找到错处,便是真要废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字,怕。”

他低头看着茶杯,里面映出一张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他父亲晋王身死还不久,柳阳郡王怎么能不怕?圣上是仁厚,可再仁厚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会杀很多可以不杀的人。”

明微点头,第一问题就算过去了。

“第二个问题,祈东郡王是否真有反意?”

杨殊笑了:“有没有反意,自然是要查的,不然我们来东宁做什么?皇城司又不是死不起密探,之所以对庚三之死大动干戈,自然是因为他的死涉及到更重要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因为祈东郡王在东宁,所以你们对庚三死于东宁特别紧张?”

“可以这样说。”

说到这里,杨殊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假如明三真的没死,当年诈死潜回东宁,是否已经打定主意投靠祈东郡王?那他要取得祈东郡王的信任,手里应该有什么投名状……”

“投名状!对了,投名状!”杨殊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扇骨一下下敲在手心,“庚三一定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这件东西十分重要,能给祈东郡王不少助力。阿玄!”

他喊了一声,阿玄应声推开门:“公子。”

“柳阳郡王案的卷宗呢?快拿来!”

“是。”

阿玄关上门,没过多久,又推开了:“公子。”

卷宗真不少,搁桌上厚厚一叠,杨殊拿起一本,飞快地翻阅起来。

他翻阅的动作和旁人不太一样。已经订成册的卷宗,用右手握住,后面三指托着书脊,拇指按着书页,食指一顶,书卷一弯,飞快地往前翻。

只一会儿,一本册子便看完了,拿起下一本。

明微奇道:“看得这么快?”

阿玄瞧了她一眼,想着公子翻卷宗都没避开她,应是十分信任她的。便答道:“公子的眼睛生得与旁人不同。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见过就会记得。”

明微心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这本事虽然难得,但后天也能训练。

阿玄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普通的一目十行,而是能分辨细微的东西。譬如这茶水,若是被人换过,公子看一眼就知道。”

“哦。”明微懂了。

过目不忘重在记忆,他重在辨别。

难怪那天晚上,他没有近看,都能认出她来。

这本事真叫人嫉妒。不像她,便是看得再认真,还是记不住人脸……

“找到了。”杨殊将其中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明微见他没有避开的意思,便伸手拿过来看了看。

“有人举报柳阳郡王私藏兵甲、暗筹军资?”

“对。”杨殊呷了一口茶,“但事后,皇城司并没有找到这批兵甲和军资。”

“你的意思是,明三可能握有这个秘密?”

明微觉得,自己需要修正一下对那个便宜爹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听人提起,明三老爷生前如何聪敏灵慧,才华过人。还说,明氏再崛起的希望在他身上。因此他的死,分外叫人惋惜。

她一直将明三老爷当成一个才子,或许,他的聪明不止在读书上?

077章 锁匙

“明三身上,汇集了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的灵秀。”杨殊道,“明相爷两子均是平平,六个孙辈,余者皆资历寻常,唯有明三,自小聪慧过人。”

“他二十岁下场,文采出众,本该列入一甲。但因为他的出身,最终只排在第十。凡是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赞他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他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初看并不惹眼,细究官路却是十分顺遂。”杨殊感叹,“这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锋芒太露不是好事,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可有他与柳阳郡王牵连的证据?”

杨殊摇头:“他与柳阳郡王倒是认识,但都是在诗会这等场合堂堂正正地见面,并无私交的样子。故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他。”

“这么说,他做事很干净。”

杨殊赞道:“是的,很干净。所以在还没事发的时候,他就借着王庭动乱的机会假死,利落地脱身出来。谁会怀疑他的死呢?那里是北胡,离得那么远,又是王庭动乱这种事。就连将来他复活,都有现成的理由。隔得那么远,死讯传错了啊!”

越想他越是佩服:“是个人物,难怪连庚三都栽了。”

明微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

“你干什么?”

杨殊看她握着金簪,心道,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啊,总不会拿来扎他的吧?

明微瞟了他一眼,握着簪头轻轻一扭,层层累丝的金簪里,竟然隐藏着另一方小天地。

“这是……”

“十二连环锁的钥匙。”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这钥匙就变了样子,再拨再变,一连变成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微将簪头按回去:“听过天机阁吗?”

杨殊想了想:“好像是个精通机关的玄门。”

“早在前朝,天机阁就因为卷入皇权纷争而断了传承。”明微道,“这十二连环锁,是天机阁的秘技,它以十二地支为基准,藏有数千种变化,可以说是这世间最难解的锁。而且,天机阁每造出一对锁匙,就会将图纸毁去,只有其主人,才知道如何匹配。”

杨殊讶然:“竟如此难得?它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明微淡淡道:“这是我娘生前给的,说是明三送的。”

这简短的一句话,藏着许多玄机。

杨殊脱口而出:“兵甲军资!”

“不一定是。”明微道,“但可以肯定,这把钥匙所匹配的锁,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

明晟神情冷漠,听着屋内传来的父母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资格怀念她?她这一辈子的苦,不都是你给的吗?兄长要娶她,你不敢争。你当初选择不争,现在又来摆什么姿态?”

四夫人声音激烈,仿佛过去十几年,在四老爷面前谨小慎微、柔顺体贴的是另一个人。

“说啊?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很生气吗?骂我呀!打我呀!”

最终传来的,只是四老爷冷淡的声音:“我不与你计较。”

“明菖!”四夫人却要与他计较,声嘶力竭地喊,“你这个懦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的是,虽然是双生子,可自己差了哥哥太多太多,只有他配得起她,你配不起!”

“是啊!你跟你哥怎么比?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人都说他是明家的希望。而你呢?你哥都要去参加春闱了,你连乡试都过不了!所以,当你哥想娶她的时候,你却步了。你觉得跟他争,是自取其辱!她这样美好,该嫁的应该是你哥这样的完人。可是你没料到啊!你料不到你哥会死得那样早!”

“于是她成了寡妇,于是她被老六欺凌,生生吊死了!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心痛?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样也许她就不用死了。可是,她现在死了,你连为她报仇都不敢,只能躲在屋里伤心!你就是个懦夫,彻彻底底的懦夫!”

四老爷扶着门,漠然而立。

说错了啊。他在心里说。

他早就发现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没有资格。

最有资格的那个人都默认了,他有什么资格!

也许她死了才是好的,就不用再受苦了。

屋外,明晟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早就意识到了吧?

在别人眼中,他有个再圆满不过的家庭,可明晟知道,这只是表相。

父亲心思游离,从来就没放在这个家里。

母亲心怀怨恨,只是十几年来一忍再忍。

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表面那样的圆满,揭开来,里面却是那样的不堪。

“相公!夫君!老爷!”四夫人凄声喊道,“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便是这样痛骂,你都不屑与我生气吗?是不是要我骂她贱人,你才会有反应?她再好,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明晟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去心疼母亲,还是该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不会的。”四老爷轻轻的声音传过来,“这些年让你这么痛苦,是我的错。但是,太迟了。我原来以为,自己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到。但是,十年前……我做不到了。”

她幸福着,所以他可以抽身。当她身陷泥沼,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愧疚中。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事情早就不能挽回。

他愤怒地去找二哥,结果被带到了那个小院子里,见到了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只是一个傀儡。

“别再惦记这件事了。”他的声音冷静极了,甚至带着一点同情,“孩子都这么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为了我这么个懦夫,为难自己,太不值了。”

直到这时,四夫人终于痛哭起来:“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啊!”

他的同情,是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将最后的希望搅得粉碎。

这样的置身事外,才是真正的决绝。

不是他不给,是做不到。

天底下最叫人为难的事,就是做不到。

哪怕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哪怕她有千般对,他有万般错。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078章 一算

明微将金簪插到发间。

她身上还穿着孝,这样一只金簪戴在头上,很不相衬。

但杨殊只是笑吟吟看着,说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明微并不理会,只问:“阿绾姑娘呢?还随不随我回去?”

“自然要随。”杨殊说,“连庚三那样的人,都能被击杀,若是放你一个人在明家,谁知道什么时候死?我这人,最舍不得看美人死了。”

“阿绾姑娘的武功比庚三强吗?”

没等他回答,她便接下去道:“你就不担心她与我一起死?”

杨殊叹了一口气,笑着承认:“好吧,我一直派人盯着,如果真有人要动你们,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闯进明家。”

明微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杨公子对阿绾姑娘真好。”

杨殊哈哈一笑,冲她眨了眨眼:“吃醋了?”

她慢吞吞地理着袖子:“吃醋的人,难道不是阿绾姑娘?”

杨殊就语重心长:“小姑娘家,依赖心重,你莫与她斗气,待她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明微笑而不语。

她笑得太意味深长了,令杨殊不得不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有什么漏洞吗?

“明姑娘笑什么?”他决定问出来。

明微没有回答,却道:“我给公子算个命如何?”

杨殊一怔,随即笑了:“玄士还要会算命?”

“命师。”像先前那样,她出口纠正,然后解释,“术士相师、巫医僧道,都是玄士。术士不一定会看相,相师不一定会抓鬼,巫医僧道各有所长。但是,命师必须全都会。因为……”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公子知道这句话,是找到相关记载了?”明微抿唇一笑,又说,“我算命很贵的,千金难求一卦。今日看在公子顺便护我性命的份上,免费送一次。公子要不要?”

杨殊笑:“命师大人亲自为本公子算命,不要岂不是太可惜了?”

明微便取了纸笔在手:“公子的八字?”

杨殊说了八个字。

明微一一写下。

杨殊甩着手中折扇:“本公子连八字都告诉你了,可是给了你逼婚的机会啊!明姑娘不珍惜一下?”

明微没搭理他,只将这八字掐算了一遍,忽然就笑了。

“倘若这真是公子的八字,那便是天生的富贵命。除了妻运不太好,这一生再顺遂不过,没什么可算的。”

杨殊扬了扬眉:“明姑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什么叫倘若?八字还能有假?”

明微慢吞吞道:“公子或许不知,命与运是互相交缠的。命中有运,运中有命,二者相辅相成。命与运合不上,肯定有一方不对劲。我对自己的观气之术,还是挺自信的。”

意即,你这八字就是假的。

也是有意思,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个算命给假八字的人。

堂堂命师,她这一算,可是千金难求。

到底是怕她逼婚呢,还是担心泄露某些东西?

“找到这样一个八字,不容易啊。既要年龄对得上,又要合上出身,还要与原定命格有一定的相似性。”明微点点头,“是个高手啊!”

她揭开香炉,将写有八字的这张纸焚了。

杨殊眨了下眼:“明姑娘这话的意思,本公子不大明白。”

明微看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改命的人我见得多了,改到像公子这般,还是第一次见。这颗痣,点了很多年了吧?单是一个假八字,还不算什么,连面相也一并改了,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让我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命,值得如此费心?”

“哈哈,”杨殊把玩着折扇,“这么好一个逼婚的机会,明姑娘居然不要,真是伤本公子的心啊!”

满口谎话的人,明微懒得与他多说,起身:“我这人,不爱欠人情。杨公子这一算,暂且与你留着,哪一天你真想算了,再来寻我。”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对了,阿绾姑娘的面相也挺有意思的,你们二人气运相交,看似凶险至极,却又暗藏生机。如此贴合的气运,一般来说,不是夫妻,就是亲属。”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杨殊听得阿玄的声音:“姑娘要走了?”

“是,有劳了。”

“公子!”阿绾进来,期盼地看着他,“我还要去吗?”

杨殊拍拍她的头,笑吟吟道:“丧事暂时办不了,你不必再喝粥啃馒头了。”

也就是说,她还得去。

阿绾失望地叹了口气。

杨殊就道:“你方才说,想找个玄士来,学一学玄术。我觉得,也不必舍近求远了。明姑娘那般厉害,你随便学一些,大约就够用了。”

“我才不想跟她学!”

杨殊柔声安慰:“别置气。你要将她的本事都学到手,以后也用不着她了。”

阿绾这才喜笑颜开:“那我认真学。”

“这才乖。”

楼下传来喧闹声,杨殊推开窗,看到酒楼前停了几辆华丽的马车。

先下车的丫鬟个个俏丽柔顺,迎下来的夫人小姐,更是贵气逼人。

这些女子的出现,给长街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她们当然不会这样任人观看,很快进了酒楼。

接着楼梯被踩响,女子的莺声燕语随之响起。

其中一个声音分外清亮快活:“哎,你不是表哥的护卫阿玄吗?难道表哥也在这里?”

杨殊推开门,缓步走出去,目光扫过这些风情各异的女子,含笑行礼:“原来是表婶与表妹来了。”

“真的是表哥!”祈东郡王有两名嫡女,说话的便是安乡县主。

另一位金林县主,抬眼往屋里瞧,掩唇笑道:“表哥在这里,与什么人相会?”

话刚说完,便被郡王妃轻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出来踏青,到酒楼歇一会儿,难道你表哥不能来歇?”

这边郡王妃与杨殊说话,那边不知哪家夫人小声交流:“这杨公子看着挺正经的啊,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名声?”

“大概是生得太好了吧?这眼睛一笑就像暗送秋波。”

阿玄听着,面无表情地想,那是对你们没兴趣。

079章 激怒

“表哥若是一个人,那我要去讨杯茶喝!”安乡县主笑嘻嘻跑过去,探着脑袋往里瞧。

她今年不过十二,这样的行为做出来,只有孩子恶作剧的可爱,丝毫不觉得不雅。

只见这间屋子布置得简单雅致,一通到底,并无屏风等遮蔽之物。

屋里只有阿绾在收拾茶水,并不见客人。

看到安乡县主,阿绾低身行礼。

“真的没有人啊!”安乡县主失望极了,“还以为能看到和表哥相交的是什么人物呢!”

杨殊的扇子轻轻在安乡县主头上拍了拍,安抚孩子般的亲昵:“顽皮!不叫你见,自然是没得见。”

“这么说,表哥果真是来见人的?”

杨殊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对郡王妃拱手:“既然表婶在此,侄儿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去郡王府拜见。”

郡王妃含笑:“是我们打扰了你。安乡,不要麻烦表哥,我们去那边坐。”

一众夫人小姐,越过他去了别的雅间。

杨殊站在一旁,送她们离开。

形容俊美,面带微笑,举止有礼,与传闻中那个浪荡公子判若两人。

于是,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会面,又收获了数颗芳心。

若不是郡王妃在此,怕是要忍不住议论,黎家那桩官司,大约有什么隐情?瞧这杨公子眼睛规矩得很,可没有乱瞄乱看的。

杨殊回了屋,听得阿绾小声而气愤地说:“这是来捉公子的奸呢!真是无聊!”

“明姑娘呢?”杨殊问。

阿玄答道:“从另一边走了。”

杨殊甩了下扇子:“谁说我这表叔沉得住气?今日若是抓到我与她在此私会,我们的名声就不能听了。”

阿玄心道,是明姑娘的名声不能听了,公子您反正是没有名声的。

“使出这种手段,可见郡王心里发虚。”阿玄答得很正经,“既不敢与公子您真刀真枪动手,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

杨殊点点头。

他约了明微出来,这件事本来就没打算隐瞒。

接人的马车,还有先前故意做出的亲密举止,就是要让盯着他的人看到。

但是,看到归看到,拿出来做文章,就不对了。

男女之事,再怎么折腾,毁的不过是名声,让他多点麻烦,并不能真的打击到他。

便是成功了,得到的还是太少,不过激怒他而已。

而现在,虽然没有成功,他也被激怒了。

倘若明微没有及时离开,母亲还没下葬就私会男人这件事,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前些日子,她在灵堂做出的姿态,所博取的那点舆论,也全都毁了。

连带的,明三夫人的名声,别想要了。

母亲新丧,女儿就敢私会男人,那母亲会是贞烈女子吗?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身上的桃色传闻还少吗?

对明微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并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有那样的本事,不要那个身份过得也很好。

但对明三夫人来说,她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抵毁。

杨殊叩了叩桌子,说道:“既然表叔这么闲,就给他找点事情好了。什么侵占良田、纵奴行凶,那些案子都翻出来吧。”

阿绾惊讶:“公子,这么做的话,等于把这件事摆上台面。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我们来东宁这么久,慢慢来也没见什么成效。”杨殊道,“是时候改换一下策略了。我们就在明面逼他,看他焦头烂额之下,会不会出昏招。”

阿玄谨慎地说:“是不是先告知蒋大人一声?”

“这些案子还不是要交到他手上?你去跟雷鸿说一句好了。”

“是。”

“阿绾,你也赶紧回吧,在明家一切小心。”

“是。”

……

阿绾上车时,明微正在把玩那枚金簪。

“这酒楼,是皇城司的据点?”

“你怎么知道?”

明微道:“连卷宗都放在这里,可见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阿绾没有否认。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人捉奸,看来人家没把皇城司放在眼里啊!”

阿绾瞥了她一眼:“你不必煽风点火,公子已经决定反击了。”

明微一笑,将金簪合上,插回去:“其实变一变方式也好,既然缓着来没用,那就来点激烈的。忙中出错,才好下手,对不对?”

阿绾哼了声。

明微懒得与她争闲气,闭目养神。

不多时,马车回到明家。

明微进了余芳园,发现二夫人正在等她。

“二伯母。”她低身行礼。

二夫人扶住她:“快别多礼。”

明微顺势起身,问素节:“怎么叫二伯母喝凉的茶水?你们待客也太不上心了,还不快些上新的。”

素节答应一声,重新沏茶去。

明微请二夫人坐下:“二伯母有事与我说?”

二夫人看她一副主人样子,心情复杂,说道:“伯母在你母亲灵前立过誓,要将你当成女儿一般照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七,你实话与伯母说,你与那位公子,有没有私情?”

这问题,果然不见外。

明微含笑道:“二伯母为何这么问?”

二夫人道:“若是没有,日后你就别去见他了。你一个姑娘家,吃亏的总是你。待你孝期过了,家里便好好为你择一门婚事,将来自有美好姻缘。若是有……”

“有则如何?”明微很好奇,这位二伯母到底是什么态度?

二夫人咬咬牙:“若是有,伯母少不得为你周旋,叫他给你一个名分。”

明微心中一动,口中说道:“他深受圣宠,又有贵妃姨母,婚事自然不能自己说了算。何况我们家的门第,对他来说太低了。伯母莫非要我去做妾吗?”

二夫人道:“明家门第不高,但你曾祖名扬天下,说起来也不算辱没他。伯母京中还有些人脉,自然是尽力为你争取正妻之位。倘若不成……再为你另择佳婿,定然不委屈你。”

到底没叫她去做妾。

这位二伯母的忏悔之心,还算真诚,没让她白费劲。

明微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可是,二伯母,我不想嫁人了呢!”

080章 箫声

别说这辈子,上辈子明微都没想过嫁人。

身为命师,必须以天下为己任。而天下太大,命师要背负的因果也太重,成婚生子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并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人。

如果有的话,上面的理由全是废话……

真有所爱之人,管它天崩地裂,自然是成事再说。

所谓命,从来就不是让人信的,而是让人争取的。

至于这辈子,她要做的事情太大,哪有闲心情嫁人?浪费精力啊!

可是这话听在二夫人耳中,有了另外的含义。

“你、你与那位公子……”

二夫人颤着声,她虽然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听明微这么说,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八年前。

那时候,大姐儿从信园回来,哭着跟她说了那件事。

好像天塌了一般。

明微知道二夫人误会了,但她不准备解释,反倒叹了口气:“二伯母不必为我为难。待母亲的事了了,我便去京城舅舅家,与他们说明情况,退了那门亲。至于以后,现下不想想这么多。”

她强颜欢笑:“二伯母多年不在京城,便是有些人脉,再拾起来也不易。何况这事太为难了,本就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何苦自取其辱?”

“小七!”二夫人忽然抱住她大哭,倒把明微吓了一跳。

是她演得太真了吗?

“二伯母……”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二夫人哭着说,“你放心,等你去京城,伯母随你一起去,向你舅舅请罪。这事怪不了你,望你舅舅怜惜,不要退亲……”

明微拍了拍她的后背,仰头看屋梁。

竟然如此有用?看来她低估了二夫人心中的愧疚。

于是打起精神哄她。

“二伯母别伤心,不是舅舅的事,是我自己……”

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

“总之,你不能再去见他了。”二夫人坚决地说,“你二伯那里,我去说!”

明微自然顺着她的意,满口附和。

至于以后怎么做,反正二夫人说了不算的。

于是二夫人带着满脸的坚决离开了,仿佛奔赴沙场。

阿绾吃着一颗梅子蜜饯,说道:“你这样不厚道啊!她怕是要为你与明二老爷大吵一架。男人当家,夫妻吵架,吃亏的肯定是女人。”

明微笑笑:“我不记恨她没救人,毕竟她没能力救。但是,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干了,讨回一点公道总是应该的吧?”

阿绾想了想:“也有道理。”

“再说,让她与明二吵一架,更能认清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嘴脸。这对我们接下来做的事,更有好处。”

阿绾若有所思:“你果然要利用她。”

“这怎么叫利用呢?”明微温声解释,“她心里有一把火,在女儿出事的时候就已经燃起来了。她只是不能反抗,因为那是她的丈夫,一家之主。如果明二出事,她的孩子就会跟着出事。这是不得已的顺从,并不是真的想当帮凶。”

“而我,现在给她一个理由,甚至可以解决她的后顾之忧,让她可以尽情地释放心里那把火,为女儿报仇,让孩子脱离泥淖。你说,这怎么能叫利用呢?”

“……”阿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扔出四个字,“巧舌如簧!”

明微丝毫不觉羞耻地笑了:“多谢夸奖。”

“我不是夸奖!”

“我就当夸奖听了。”

“……”

……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余芳园里百花盛开。

明微坐在檐下,将打磨好的箫凑到唇边,吹了几个音。

“我的手艺,到底不如师父啊!”她说。

坐在旁边的阿绾问:“你师父是……”

“自然是上一任命师。”

阿绾哼了声。真会搪塞,她要听的是个答案吗?想知道的当然是姓甚名谁,什么出身,又做出过哪样惊天动地的事。

命师消失得太久了,以皇城司的情报网,也找不到太多的线索。

明微笑了笑,不与她抬杠,继续吹箫。

师父的出身来历,她现在不能说。

算算时间,还有一两年,师父才会出生。

一个在世间还不存在的人,怎么去讲他的出身来历?

指下乐声由滞涩变得流畅,慢慢连成曲调。

长辈新丧,在家中吹乐本不恰当。还好箫声幽咽凄清,正好与气氛相衬。

便是有人经过余芳园,听得这箫声,也只是在心里叹一声。

从这天起,每日下午,明微都要吹一会箫。

慢慢的,仆妇们也听惯了。觉得七小姐大概是内心悲伤,需要纾解。

可怜的,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失了母亲。二老爷不喜欢这个侄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么吹了几日,多福跑过来,激动地说:“小姐,那个影子身上血煞很淡了!”

明微笑着问她:“你不怕了?”

多福道:“奴婢不怕!这些鬼怪,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学会本事,把它们打倒就好了!”

“多福真勇敢!”明微夸了她,又问,“昨日教你的口诀,学会了吗?”

“还不太会……”多福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太笨了,小姐教的东西,总要学好多遍才能记住。

“没关系,不会就多学几遍。”

“是。”

多福高兴地走了,回去继续背口诀。

阿绾不满:“我学得可快了,为什么不教我?”

明微瞟她一眼:“听说,想进玄都观学艺,要么天资纵横,叫他们主动收徒,要么上门就奉上千金……”

“你要钱早说嘛!”阿绾道,“回头我跟公子说。”

“你有钱早说嘛!”明微也道,向她伸出手。

“干什么?”阿绾被她弄糊涂了。

“你给多少,我教你多少。”

阿绾瞪了她一会儿,恨恨地褪下手上的镯子:“这个最少值五百两!”想想不甘心,又说了一句,“没见过这么财迷的高人!”

“那是你没在红尘里打过滚。”明微将手镯收进怀里,“我现在无父又无母,家中财产又不会分给女儿,可不得多为自己打算?来,教你一段值五百两的口诀。”

081章 可喜

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

不止东宁官员,东宁百姓也这么觉得。

自从祈东郡王来到东宁,就老老实实过着郡王该有的日子。

对一个郡王来说,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是缺点,勤奋好学、德行出众才是。

不插手地方事务,跟官员没什么来往,就是作风奢侈点,行事霸道点,这真不是什么事。

强占良田、纵奴行凶,当然有那么几起。但也就是那么几起而已,还不到引起民愤的地步。

那是郡王,招惹不起的。普通百姓有这样的认知,只要不过分,都算规矩。

因此,当那些旧案被翻出来,苦主告到巡按御史面前,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看看这位蒋青天,是不是真的铁面无私,连郡王也敢论罪。

于是,街头巷尾的闲话,终于不是明家如何闹鬼,而变成了蒋青天如何审案。

相对于风口浪尖的祈东郡王,吴知府悠闲极了。

蒋文峰来到东宁,虽然也依职责巡察了各项事务,但没有为难他。

是以,他的日子并没有受到影响。仍旧每日办公,下了衙便到街上溜达,看看各家古董金石铺子是不是有好货。

这日,吴知府与往常一样,晃到玲珑轩。

“府尊来啦!”玲珑轩的大掌柜笑眯眯迎上前,“您来得可巧,早上才到了一块上等的田黄石,您给赏鉴赏鉴?”

吴知府哈哈一笑:“那倒是来巧了。走走走,看看去。”

大掌柜将吴知府请到楼上,进了珍藏室。

四面墙挂满字画,多宝架上皆是珍品,大掌柜不知道挪动了什么,其中一面墙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小间。

“您请进。”大掌柜笑吟吟。

吴知府颔首,进入小间。

这小间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吴知府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两个人,一站一坐。

“王爷。”吴知府恭敬行礼,又对另一人拱了拱手,“伍先生。”

东宁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一人。

祈东郡王微笑,指了指:“坐吧。伍先生也坐,这里没有外人。”

吴知府笑着应承:“是。”

站在祈东郡王身边的文士也施了一礼,与他一同坐下。

“恭喜王爷。”吴知府坐下来,第一句便是,“终于把那些事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没招了。”

祈东郡王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吴知府摆手,“王爷本就没做什么,不怕他们查。是伍先生的功劳,不过小小的挑拨,就叫那位沉不住气了。”

那位伍先生却笑着摇头:“不是,不是小可出的主意,不敢居功。”

吴知府面露惊讶:“竟不是伍先生的主意?”说着再次拱手,“原来王爷身边还有伍先生一般的高人,当真可喜可贺。”

祈东郡王颔首而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当他怜香惜玉的表相是装的,现下看来,倒有几分是真。”

吴知府道:“佳人难得,那位明七小姐如此形貌,又那般伶俐,他岂能舍得?谁说用美人计,就要送上美人?叫他心生怜惜,为此动怒,才是大大有用。”

三人相视,笑了起来。

憋了这些日子,今儿总算畅快了。

还当他这个皇城司提点有三头六臂,不管看起来多么纨绔,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原来这么好对付?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费什么劲。不过是,看准了他在私会美人,叫王妃领着人去酒楼走一趟而已。

然后就传来好消息了。

状告?告吧!把这些事翻出来,正说明他找不到别的由头了。

一个郡王,干点不法的事算什么?所谓抢占良田,无非就是瞧人家田地好,低价强买来建园子而已。至于纵奴行凶,哪家豪强没干过?

与皇帝血缘如此相近的郡王,干这些事不是罪过,什么都不干才是罪过。

“王爷怕是要上书请罪了。”吴知府歉然道,“恐怕也免不了被申饬。”

祈东郡王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好了。”

夹着尾巴做人嘛,这些年,他不都是这样过的?

吴知府没在这里留太久,半个时辰后,便出了玲珑轩。

仍旧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去了另外几家金石店,才打道回衙。

……

明微足不出户,外边的事却源源不断传进她耳中。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她将小纸团扔进博山炉,看着它变成黑灰。

阿绾皮笑肉不笑:“身为红颜,不知您感想如何?”

明微认真想了想:“还不错。有杨公子这么位裙下之臣,很满足虚荣心。”

“哼!”

“小姑娘脾气别这么大。”明微语重心长,“你看你又气不到我,何苦一直给自己气受呢?”

阿绾道:“我今年十六,您老贵庚?”

明微笑:“你只知这具身体十五,可知我真实年龄为何?焉知不是七老八十,活成人瑞了。”

阿绾怀疑地看着她。

真的?

明微老神在在,往砚台倒了些水,随便磨了两下,提笔画符。

“这些日子,我将余芳园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那把锁。”她一边画一边说,“我怀疑,这个锁在外面。”

阿绾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外面的事交给他们,我们先收服庚三。你的口诀背熟了吗?”

“背熟了。”

“很好。”明微将刚刚画好的符交到她手上,“试试能不能引动。”

“我会用符了,是不是就能收服庚三了?”

明微道:“对,所以你要认真一点啊!”

“哼,你就等着吧!”阿绾捏着符,到隔壁尝试去了。

明微搁下笔,走到窗前,看着黑暗中的柳树。

她吹了几天的度魂曲,已经将庚三的血煞消磨得差不多了。

明日将他收服,便试着将他迷失的神智唤回来。

十年时间,恐怕他记得的事情不多了,要抓紧才行。

只要庚三开口,就知道那个可怕的推测是真是假。

“娘。”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簪,“你知道你爱着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082章 庚三

深夜。

明府高墙上,两个人影利索地一翻而过。

“公子,这边。”阿玄压着声音,小心地引路。

杨殊看着夜色下的余芳园,喃喃道:“翻墙夜会美人,倒也风流。”

阿玄懒得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在前头一阵飞驰,最后进入一间小院。

“叩叩!”他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里头站的是阿绾。

“阿玄!公子来了吗?”她压着声音。

阿玄让了让,露出身后的杨殊。

“公子!”

“嘘!”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屋,门重新关上。

这间屋子便是流景堂。

明微站在玄女娘娘供桌前,认真地焚香。

多福在旁伺候着,猛然看到进来两个男人,吓了一跳。

“嘘!”阿绾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别喊,是我家公子。”

多福眨了下眼,更惊慌了。

她知道阿绾的来历,自然知道她家公子是什么人。

这杨公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潜到别人家中来。这要是让人知道,小姐……

“多福。”明微开口了,“是我叫他来的。”

啊?

阿绾松开手,瞪着多福:“你别瞎想,不是那么回事!”“

多福又眨了下眼。她想的……哪回事?

明微到旁边净手,顺便吩咐:“你们俩搭法坛吧,怎么做不用再教吧?”

“我会!”阿绾马上说,“多福,过来。”

两个姑娘很快搭成一个简易的法坛。

杨殊摸着下巴:“不是要收服庚三吗?在这?”

明微笑了一声:“不在这,难道你以为在外面?”

“庚三的凶魂,不是在柳树那边?”

他刚说完,明微已经将一块玉佩放到了法坛正中。

“这是……”

“向蒋大人借的。”明微轻描淡写地说。

杨殊“哦”了一声:“你们关系还真不错。”

明微瞥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杨殊很顺口就接上去了:“当然了,本公子现在正为你神魂颠倒,听你说着别的男人,能不酸么?”

明微扯了扯嘴角,她现在都懒得呸了。

这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满口谎话。

“听着。”

堂中其余四人,俱都肃静下来。

明微道:“人死之后,灵识会慢慢磨灭,所以,庚三的神智必然不会像生前那样清醒。何况他已经被养成了凶魂,我便是度化了他,也做不到让他恢复如初。你们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与他交流,千万不要浪费时间。”

杨殊正容点头:“好,我知道了。”

明微便在法坛后趺坐下来,示意多福和阿绾:“开始吧。”

两个丫头一人站了一边,手里各有一叠灵符,明微说了开始,她们便一人取了一张在手。

凝结而出的法力,激发了灵符,弹射到玉佩上。

一张结束,便拿起另一张,如此不停。

两个丫头额上很快见了汗,但灵符没用完,她们都不敢停。

对比起她们,法坛后的明微一派轻松,只闭目静坐。

阿玄看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公子,这到底是谁起坛啊?”

意即,干活的都是阿绾和多福,她都不费劲?

杨殊瞧了他一眼,不说话。

就算她故意支使两个丫头又怎么样,谁叫别人不懂呢!

灵符激发出来的一道道法力,汇集在玉佩上,终于形成一股可观的清气。

明微睁眼,伸指一弹。

法力激荡,围绕着玉佩开始一圈一圈地转动。

“你们两个,”她说,“开眼!”

“是。”

阿绾拖了蒲团出来:“公子,来。”

多福拿了朱笔:“伸手。”

朱笔沾的并非寻常的朱砂墨,而是血液。

杨殊闻了一下,心道,还好不是人血。

眉心、手心均被点上朱血,封住阳气。阿绾又抽了灵符出来,念了一段口诀,给每个人贴了一张。

众人只觉得一股清气注入身体,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忽然变了。

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有线条在扭动,分不清是真是幻。

杨殊凝神看着玉佩,只见法力在上面一圈一圈盘旋。每转一圈,法力便带了一股黑色,渐渐的,如同乌云一般,越来越沉。

“呜呜……”低啸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终于,已经全黑的法力撑不住了,眼看要下坠。

明微飞快地抽出一张符,扔了过去。

“轰——”一声闷响,灵符无火而燃。

等到灵符燃尽,乌云一般的法力团已经消失不见,一个虚无的身影,慢慢出现在玉佩上方。

“庚三!”杨殊低喝一声。

虽然此人形貌还很模糊,但已经能辨认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明微道:“我现在让他上身,你抓紧时间,把要紧的问了。”

“好。”

明微伸出手指,按在玉佩上,目露精光,低喝一声:“起!”

那个虚无的身影,飞快地化成一道轻烟,窜入她的身体。

十来息的时间过去,明微再睁眼,身上的气质与方才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游魂特有的茫然。

杨殊怔了下,试探唤道:“庚三?”

明微抬起头,看着他。

茫然中,一两分的杀气若隐若现。

“你……”她张了张嘴。

杨殊略一深思,取出一枚玉刻的令牌,伸到他面前:“庚三,还不听令!”

见到这枚令牌,“明微”当即做出拜见的姿态:“庚三见过提点大人。”

听到这句话,杨殊松了口气。

真的是庚三,终于把他的魂招出来了!

“庚三,是谁杀的你?”

“……”

“庚三,是谁杀的你?”

重复了一遍问题,庚三终于张了口:“月亮……”

“什么?”

“月亮……”

他答得不清不楚,杨殊想到之前明微说过,他的灵识极有可能已经磨灭,不敢耽搁,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来东宁,要追查的是谁?”

“明……明……”

“是不是明莘?”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紧张得都要冒汗了,终于听到了那个字:“是……”

明莘,明三老爷的名字。

得到这个答案,杨殊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

好了,这证明他们的推测没错。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明莘手里,是不是握有柳阳郡王谋反的重要罪证?”

083章 三问

庚三抬起头,目中闪过红光。

杨殊放缓了声音,慢慢重复:“是不是有,柳阳郡王,谋反的罪证?”

庚三张开嘴,说出的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字。

“翠……”

“什么?”

“翠……”

说到这里,明微眼睛一闭,撑起的身体坐了回去。

“公子,他回去了。”阿绾压着声音说。

他指的是庚三,回去,回的是玉佩。

杨殊也看到了,他看到一道烟气回到玉佩中。

不多时,明微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法力还是太浅了啊!单靠体质沟通阴阳还是有些费劲。”

杨殊没心思搭话,他在思索,庚三最后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翠?脆?

“想知道什么意思,问我啊!”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嗯?杨殊抬起头。他把那句话问出来了?

“知道我和神棍的区别吗?”

“你是命师。”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明微重新问:“知道命师的上身和神棍的区别吗?”

杨殊叹气,抬手作揖:“请教?”

明微饮了口茶,慢慢道:“我生来命通阴阳,能与阴物相容。魂魄进入我的身体,我的感知也在同时进入它的世界。”

杨殊怔了一下,大喜:“你是说,你能感知庚三的想法?”

明微含笑点头:“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快告诉我,刚才庚三说的什么意思?明三到底有没有罪证?”

知道他心急,明微不与他为难,一边回想,一边道:“你问第一个问题时,庚三说的是月亮,其实,确切的答案,应该是像一弯月亮。”

“什么意思?”杨殊糊涂了,“我问的明明是,谁杀了他。”

“对。”明微道,“他忆及死亡,出现的就是一幕极像月亮的情形,哦,是一轮弯月。”

“弯月?”

这答案没头没脑的,杨殊略想了想,暂时放到一边去。

“第二个问题,他答得最清楚,明三果真没死,是不是?”

明微点头:“不错,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庚三确实追着明三来的东宁。”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只要这点没错,他们追查就有了方向。

杨殊再问第三个问题:“那个翠字……”

“庚三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片绿意。”明微慢慢思索,“那绿意后面,有山岩一闪而过。所以我觉得,他要说的应该是一个地点。”

“地点?”杨殊喃喃,“东宁有什么地名带翠的吗?”

明微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大人,有人进园子了!”

“谁?”

“您的二伯。”

明微笑笑:“他真是不甘寂寞。”

杨殊看着小白蛇,觉得好眼熟:“这是不是被你一筷子戳死的那条蛇?”

方才开了眼,所以他看到了。

“是啊!”明微起身,“如果不希望我名声扫地的话,杨公子,麻烦躲一躲。”

……

二老爷急匆匆进了余芳园。

流景堂果然亮着灯。

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你这个……”

余下的话,在他看清屋中情形时,卡在了喉咙里。

屋里三个姑娘,正在玄女娘娘案前虔诚焚香。看到他踢开门,明微惊讶出声:“二伯?”

二老爷迅速地扫了眼屋子,又转到隔间,甚至还掀开桌布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找到。

“二伯这是做什么?”明微立在一旁,眉头紧蹙,“深更半夜,您这样进侄女的住处,不大好吧?”

“人呢?”二老爷质问。

明微淡淡道:“什么人?不都在这里吗?”

“自然是男人!”二老爷喝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辩,有人看到了。你母亲才过世,半夜私会男人,还有没有羞耻心?”

明微睁开眼:“二伯,您可不要胡说!半夜进园子的男人,可只有您。”

“你少装蒜!”二老爷不耐烦。

他现在懒得在明微面前装了。明三夫人的灵前,他接连丢了两次人。第一次是她故意挖的坑,第二次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再加上今天晚上,二夫人又跟他大吵一架,让二老爷越发恼火。

听说余芳园进了人,正在气头上的他就赶过来了。

“你与杨公子的事,谁不知道?”二老爷冷声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明微就笑了。

“二伯,我与杨公子什么事呀?”她问得柔声细语。

“你与他……”二老爷忽然顿住。

要说她与杨殊的关系,就得说她为什么会去信园。这个事,可就不好提了。

看他这样子,明微收了笑,冷冷道:“二伯既然说不出口,就别来自讨没趣了!”

“你……”二老爷大怒。

“我怎样?”明微寸步不让,“你有脸说,我就有脸认。那你敢不敢说?”

“……”

见他如此,明微目中寒光微露:“不敢就给我滚!”

明明是个俏丽娇嫩的小姑娘,此时的气势却叫人心惊。

二老爷竟被震退一步:“你……”

明微已经懒得看他了:“阿绾,你家公子不是让你来保护我么?大晚上的,叫人闯进园子,像话吗?”

阿绾昂着头,脆声应道:“奴婢这就把人扔出去。”

说着,她上前揪住二老爷的衣领,在他伸手反抗时,反手一扭,拖着人就出去了。

二老爷想反抗都不能。

屋里重归平静。

一声叹息传来:“真是心疼明三啊!明六是个废人,明四不与他同心,明二又这么无能。枉他设了这么个局,却无人可用。”

明微笑笑,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杨殊:“又被人捉了一次奸,杨公子感觉如何?”

“没意思。”杨殊摇头,“这次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明微道,“他明知道来的人是你,也敢来捉奸,这是不是说明,要翻脸了?”

杨殊哈哈一笑:“翻脸好啊!省得我天天应付那么多美人,伤了精元怎么办?”

“不怕。”明微慢慢饮着茶,“只要公子付得起价钱,房中术什么的,我这里也找得出三五本。”

084章 生魂

已经三更了,余芳园里万籁俱寂。

“小姐……”

多福铺好床,却没有离开,欲言又止。

明微知道她想说什么,今晚他们说事并没有避着多福,那些话透露出来的讯息太多了。

“多福,你信我吗?”她看着眼前这个丫头。

黑斑覆盖在她的脸上,盖不住忐忑不安。

但,听到这句问话,多福坚定地点点头:“信。”

明微就笑了一下:“有些话,我现在不好对你说。但总有一天,你会得知所有真相。既然你信我,请给我一些时间。”

多福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好,奴婢听小姐的。”

多福退下了。

明微搁下书本,叹了口气。

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止承了明三夫人的情分,还有多福、童嬷嬷、冰心、素节……

她原以为,可以顶替着明七小姐的身份过下去,不叫她们承担失去之痛。

但现在,她发现不行。

老天似乎在告诉她,该是谁便是谁。

放下此事,明微取出那块借来的玉佩。

庚三的魂魄已经收进去了,另有那几道生魂,她得抽出来。

她闭目端坐,掐了个指诀,一道清正的法力注入玉佩。

过不多时,浅浅的红黄色从玉佩中逸出。

她低喝一声:“凝!”

先出来的是一道浅白色的虚影,紧接着是个微红的影子……

连抽数条,待这些生魂在她手心聚集,明微怔了下:“二魂四魄?”

这个数字……

她霍然抬头,看向床角结界内的明七小姐。

……

一本书从案后砸了过来,同时响起一声怒喝:“你脑子被驴踩了吗?”

二老爷被砸得一懵,看向那人。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气,更不用说这样不给脸面。

“老三……”

椅子转了过来,青灯下,果然是一张与明四老爷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闭上眼,似乎在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与平日一样,已是平静无波。

“抱歉,我心情不好。”

二老爷勉强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不怨你生气。”

“要沉住气啊!”他慢慢道,“我知你几次被她下了脸面,心中恼怒。但你要知道,我们的对手究竟是谁。我们现在奈何她不得,不是因为她多厉害,而是因为她靠上了蒋文峰和杨公子。只要把她背后的靠山拔掉,她就任我们宰割了。”

若是以往,二老爷自是全心信赖,但这几次行事都不如意,二老爷不免存了疑虑:“你不是说,这丫头有点真本事吗?还说闹鬼的事八成是她做的,可见她……”

“那又怎么样?”他淡淡道,“玄术再厉害,也胜不过刀兵。若不是有人护着她,想收拾她还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

“这事暂时就别管了。我叫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二老爷被这一打岔,只得搁下原先的话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那金簪她就戴在头上。真是不像话,母亲才去世,半点没有守孝的样子!”

“想办法把金簪拿过来。”他说,“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

二老爷迟疑:“她身边的丫鬟忠心得很,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也得想办法。要是此物有失,你我如何跟郡王交代?别忘了,那具尸骨在蒋文峰那里,我们还得郡王庇护。”

二老爷只得道:“好,我再想办法。”

“嗯。余芳园那边盯紧了,无用的事少做。一击必杀,比没有意义的找麻烦有用多了。”

“知道了。”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明微感叹。

她还以为,丢了这么多年,明七小姐的魂魄想找回来不容易。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她张开手,掐了个指诀。

二魂四魄被她慢慢引着,进入结界。

缩在角落里的明七小姐,突然抖了一下。

这几条魂魄毫无滞涩地与她融为一体。

这个傻呆呆的女孩儿,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了。

竟然真的是!

那几条魂魄,明七小姐失去已久。

且她已经身死,与生前分离的魂魄相融,难免有不适之处。

魂魄相融的瞬间,她便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明微心情复杂。

明七小姐出生时,明三在京城为官。

她一直以为,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可能在京城出生地。

没想到,竟然就在余芳园里。

她确定这几道生魂,是无意中夹缠进去的。

现在又肯定庚三是明三所杀。

那说明一件事: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很可能寄放在明三身上,经由明三这个中介,被庚三的凶魂缠走。

看起来,明三应该不是故意的。

如果女儿能够治好,他没理由让她一直傻着。

也就是说,明三身上很可能有某件可以寄放魂魄之物。

明微想到明三夫人不见的魂魄。

莫非也在明三那里?

……

第二日,蒋文峰手下佐辅官,来到明家。

“明二老爷,”此人十分客气,“日前在贵府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验尸完毕。先前你府上在办丧事,我们也不好大肆查问。现下贵府事毕,我们也该来查一查了,还请行个方便。”

“大人若有需要,吩咐便是。”二老爷一脸气愤,“也不知道哪个恶人,将尸骨埋在我明家。还望大人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我们蒙受不白之冤。”

这官员笑道:“应当的。只是,此人已经死了十年,查起来难度不小,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二老爷惊讶:“是十年前死的?唔,十年前,我家倒是修缮过园子,莫非就是这样,被人钻了空子?”

“或许是吧。”这官员叹了口气,“这样的陈年旧案,查起来难度不小。蒋大人那边又有别的事要忙,只得叫下官来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二老爷很理解:“郡王的事要紧,那才是大案。”

“都是常见的案子,哪里就有大了?”这官员不怎么认同的样子,“低价买田,纵奴欺民,这些都是有例可循的,易判得很。只是蒋大人做事细心,又是奉旨出京,难免多放些心思。罢了罢了,不提也罢,还是办我的差吧。”

二老爷露出笑来:“大人这边请。”

心道,都说在清官身边当差苦,果然如此。

085章 还有

“哎呀,齐老爹,你咋还在这喝茶。走走走,快去看蒋大人审案。”

“蒋大人审案有什么稀奇的?不是每天都审吗?”

“今天不一样,审的是郡王的案子!告郡王啊,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到一回。你要不要去看?”

“什么?真的开审了啊!去去去,一起去!”

东宁城内,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不止一处。得知蒋文峰要审祈东郡王的案子,事不关己的小民们,纷纷挤过去围观。

果然,他们看到了郡王府的长史。

啧啧啧,连郡王都敢审啊,蒋青天真是名不虚传,铁面无私。

……

相比起热热闹闹的府衙,明家就冷清多了。

派到这里来的,除了那名官员,便只有两名书吏。

他们向明二老爷要了间屋子,便对着下仆的名册问起案来。

“姓名。”

“小人焦四。”

“年龄。”

“四十七。”

“你是花匠?”

“是的,大人。”焦四搓着手,很是不安。

“十年前,你参与了余芳园修缮?”

“是的,小的负责修整花木。”

“那株柳树,你记得吧?”

焦四更不安了:“那是小人种下去的。”

“那你知道柳树下埋有尸骨的事吗?”

焦四“扑通”就跪下了:“大人,这不关小人的事!小人种树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没说关你的事!”官员喝道,“你仔细想想,当时有什么异常!”

“小人、小人不记得了!”

“你都没想就不记得了?好好想!”

“是……”

问了整整一天,三人离府之前,明二老爷来请:“三位大人,舍下已备了饭食,赏脸吃个饭再走?”

那官员抱着一叠供词:“今日是来办差的,怎好打扰明二老爷?还是改日吧!”

“诶,办差也要吃饭的嘛!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位大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

二老爷满脸堆笑:“三位大人这也是为了我明家的名声在奔波,鄙人无经为报,只请这么一顿饭,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官员便允了:“那就谢过明二老爷了。”

……

这些供词入夜便送进了余芳园。

还是流景堂,杨殊大喇喇地翘腿坐着,问多福:“听说你们蜜饯做得不错,怎么不拿来招待客人?”

多福就去看明微。

明微翻着供词,随意挥了挥手。

多福这才去拿蜜饯。

杨殊感叹:“你这丫头够忠心的,拿个蜜饯而已,居然还要看脸色。”

“就算只是蜜饯,那也是我的。”

说着,明微将供词放下,端起茶来。

“你也没看出东西来吧?”杨殊扬了扬下巴,“十年,真的太久了。”

明微没理会他,喝了一会茶,又捏了颗蜜饯慢慢吃了,然后道:“还有个人,我忽略了。”

“谁?”

“童嬷嬷。”

杨殊怔了下。

“算算时间,庚三到东宁的时候,我娘已经回来了。当年的丫鬟,都嫁出去了,仆妇也有调动,但童嬷嬷一直跟着我娘。如果说,谁对十年前的事情最清楚,大概就是她了。”

杨殊将扇子一合:“那还等什么?叫来问啊!”

明微起身:“嬷嬷身子不好,还是我去问吧。”顿了下,“你要不要一起?”

杨殊看了看外头,摸下巴:“要是我被人撞见,会不会又被捉一次奸?”

明微笑了笑:“公子怕了?”

被她一笑,杨殊哼了声:“你都不怕,本公子怕甚!走!”

……

这些日子,素节和冰心一直轮流陪童嬷嬷。

要说明三夫人之死,对谁打击最大,必然是童嬷嬷。

她是纪家的老仆,奶大了明三夫人,又跟着她嫁入明家,从最开始的风光,到后来的不堪,全都亲眼见证。

正如明微所说,她虽是仆,亦是养母。

明三夫人一死,童嬷嬷就病倒了,说不上大病,但就是好不了。

阿绾说这是心情郁结之故,只有她自己纾解,不然,喝再多的药也不管用。

姑娘们都担心她熬不过去,便分了工,由素节和冰心日夜轮替着照顾。

这日,看着童嬷嬷睡下,素节便打算收拾一番,自己也歇下。

“叩!叩!”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是我。”明微压低声音,“素节,开一下门。”

素节刚把门打开,马上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坏人冒充小姐,就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心还没放下来,紧接着,又一个人挤进门来。

男人!

素节想叫,但嘴巴被捂住了。

“别怕。”明微柔声道,“他不是坏人。”

素节很不安,一个劲地往杨殊瞟。

半夜出现在余芳园里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好人!

“是我家公子!”捂着她嘴巴的阿绾不耐烦,“总之你别叫,我就放开你。”

素节还没表示,明微先笑了:“你这么说,她更要吓到了。”

杨公子啊,那是什么名声?

阿绾:“……”

“总之,他是我的客人。”明微安抚,“我们来见一见嬷嬷。”

终于被放开嘴巴的素节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嬷嬷才睡下。”

她刚说完,里面响起童嬷嬷苍老的声音:“素节,是小姐来了吗?”

“是的,嬷嬷。”素节忙屋去。

“嬷嬷。”明微跟进去,“吵醒您了吗?”

童嬷嬷坐起来,由着素节披上外衣,摇了摇头:“还没睡着呢!小姐半夜过来,是有要事?”

明微笑了笑:“是有一些事,想问嬷嬷。”

“和夫人的死有关?”

明微默了默,点头:“算是。”

童嬷嬷吩咐:“素节,点灯。”

明微心情复杂。

她知道童嬷嬷一直没放下这件事,明三夫人的死,一天没有交待,她就惦记一天。大概,那些恶人都受了惩罚,她的心病才能好起来。

“嬷嬷,我想问一些事……”

“小姐问吧。”童嬷嬷打断她的话,“奴婢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小姐只管开口,奴婢一定尽己所能。”

过了一会儿,明微轻轻笑了:“好。嬷嬷放心,我也会尽己所能。”

086章 旧事

杨殊没进内室,而是坐在外间,听着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十年前,老爷死在乞胡,连尸首都没抢回来。夫人伤心欲绝,只得回东宁立衣冠冢。家里人待夫人很好,修了园子,又拨了人,叫夫人安心在家住着。”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夫人在流景堂,六老爷突然闯进来,把夫人给……”

童嬷嬷伸手拭泪:“这件事是二老爷处理的,他将六老爷痛打了一顿,又把相干的丫鬟仆妇赶的赶卖的卖。夫人为了小姐,不敢自尽,只得忍下来。”

“我们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二老爷过来,说要跟夫人单独说话。结果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二老爷和夫人一起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童嬷嬷道:“直到第二天,夫人才回来。夫人看起来很不好,奴婢守了好几天,才见她缓过来,跟奴婢说……”

她咬着牙,艰难地道:“二老爷竟将她迷晕,送给别人!”

明微虽然早有猜测,但此时听童嬷嬷一说,仍觉得心痛如万蚁噬心。

童嬷嬷流着泪道:“夫人美貌,东宁皆知。那人见了她一面,念念不忘,二老爷为了讨好那人,竟然将夫人送了过去!是我们错将豺狼当家人,就此万劫不复!”

明微沉默以对,听着童嬷嬷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有一就有二,他们拿准了夫人不敢死,越来越放肆。夫人渐渐死了心,索性不再多想,只为日后打算。待小姐大了,便以婚约为名,将小姐送去舅老爷家,到时候……”

“到时候她再以死明志?”明微截了她的话。

童嬷嬷掩面哭了出来。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死了丈夫,娘家又远,除了以死抗争,能怎么办?

明微不敢再想下去。

她哑声问:“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是谁?”

童嬷嬷哽咽着摇头:“夫人从不提那些事。”

明微深吸一口气,把话题带回那件事上:“嬷嬷,你可记得,十年前园子里有没有发生过异常之事?”

童嬷嬷抹了泪,说道:“小姐是想问园中那具尸骨的事?”

明微点点头:“算算时间,那人恰巧死在十年前。”

童嬷嬷苦思:“十年前么……要说有什么事,大概就是闹鬼了。”

果然提到这件事!

“这事我问娘,她似乎不想提。”

童嬷嬷惨笑一声:“夫人怎么会想提?那个鬼是老爷啊!”

素节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年纪小,是后来才选上来的,并不知道这些事。

明微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到底怎么回事?”

童嬷嬷叹息一声:“那时夫人身陷泥淖,苦苦煎熬。有天夜里,稀里糊涂去了湖边……”

明微听出了意思,明三夫人当时还没想开,存了自尽的心思。

“奴婢发现夫人不在,急忙出去找。后来在湖边找到了夫人,发现她在痛哭,说自己对不起老爷。奴婢听了许久,才知道夫人见到了老爷的鬼魂……再后来,夫人绝口不提此事,也不再寻死了。”

明微听得心情沉重,好半天才艰涩地问:“那天,天上是不是有弦月?”

童嬷嬷却摇头:“那天是十五,满月。奴婢记得很清楚,月色很明亮。”

……

回到流景堂,明微许久没说话。

杨殊几次想说,又吞回去。

就连阿绾都规规矩矩的,除了给他们倒茶,一点声音也没有。

杨殊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说辞:“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的,至少我不是……”

明微“嗤”的一声笑了:“别人道貌岸然,你反过来是不是?”

没等他说话,明微摆摆手:“算了吧,这种话还是蒋大人来说比较合适。”

杨殊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本公子哪里不好了?”

“好好好,你很好。”她很敷衍地回了一句,说道,“我也没说天底下的男人都这样,你不用急着为自己辩解。”

她浪迹江湖多年,什么龌龊事没见过?世上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

她只是觉得,明三夫人太可怜了,别人遇到坏人也会遇到好人,偏她遇到的都是坏人。

被这一打岔,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明微回到正题上:“如我所料不错,所谓见鬼,其实是见人。”

杨殊点点头:“明三又没死,哪来的鬼?那天晚上,极有可能就是庚三被杀的时间。只是有一点,那天是满月……”

“庚三印象中的月亮,未必就是真的月亮。”明微顿了下,“我现在还有一个疑点想不通。”

“嗯?”

“明三是个文弱书生。”她道,“照你所说,庚三武力极强,那他是怎么被杀的?颈骨直接扭断,这是绝对的武力压制。”

杨殊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

皇城司第一高手,这世间能胜过他的人寥寥可数,每一个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那些人,会跑来帮明三杀人吗?开玩笑……

“不过有些事情,能够理顺了。”明微继续道,“按时间来算,我娘回了东宁,先被明六欺凌,又让明二送给某人。其后,明三才偷偷潜回东宁。这里边,有个时间差。等明三回来,事情已经不可挽回,而做下这事的却是他的兄弟。他是个死人,不能现身,必须依靠兄弟才行,两下一权衡,索性就把妻子推进更深的地狱……”

“这个选择,相当地聪明。”杨殊的语气带着嘲弄,“妻子已经被玷污,他又不能让时间重来。这么一想,不如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明微冷笑,“在他眼里,妻子就是一个物。”

杨殊叹息道:“妻子可以再娶,儿女可以再生。昔年汉高祖,生死交关之际,不也把儿女推下车了吗?”

明微岂不知这点?这就是世情。

可恨的世情!

“至于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我觉得应该是……”

“祈东郡王。”杨殊说,“目前看来,明二应该是知情人。当年明三传来身死的消息,他必然心中惶惶,想讨好祈东郡王以求庇护也未可知。”

明微低声道:“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

杨殊离开时,看了看她发间的金簪,嘱咐阿绾:“戴了这几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倘若此物真的这般重要,对方出什么招都有可能,你要万万小心。明三的底细我们还摸不清,万一他身边真有绝顶高手……”

阿绾很自信:“公子放心!管他刺杀、下毒、偷盗,只要我在这,断不会叫他们得逞——我打不过还不会喊吗?”

087章 有贼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余芳园里春光明媚。

两个小丫头,懒洋洋地扫着杂草尘土。

先是闹鬼,再是明三夫人吊死,接着园子里起出尸骨,然后出殡时鬼上身……桩桩件件,打击得明家死气沉沉。

闹鬼时,余芳园本来就有很多人告了假,现下更是冷清。

正在洒扫,那边有人匆匆而来,差点撞个正着。

“小心着些!”这仆妇呵斥,“这可是贵人送来的,把你们俩卖了也赔不起!”

说着,宝贝地抱紧食盒,也不理会她们,急步而去。

“食盒里装的,不就是吃的吗?能有多贵重,真小气!”一个小丫头撇嘴。

另一个却若有所思。

“芳儿姐姐,怎么了?”小丫头不解。

这个叫芳儿的丫头道:“小香,你没听说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香听得糊涂:“听说什么?”

“有贵人看中了小姐……既是那位贵人送来的,即使只是些吃食,肯定也是十分贵重的山珍海味,说不定真的卖了我们也赔不起。”

“哦。”小香明白过来了,“姐姐是说,那位阿绾姑娘的主子?”

“是啊!听说阿绾姑娘在那位贵人身边,是一等一的红人。要不是真的看中了小姐,怎么会送到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啊!”小香恍然大悟,“我先前听说了,还觉得奇怪。小姐又不是没有人使唤,为什么要送个人进来。这样子看来,贵人对小姐是真上心啊!”

芳儿叹了口气,很是忧愁:“上心又怎么样?这像个娶妻的样子吗?何况夫人才去……真不知道小姐该怎么办。”

两人正说着,那边传来呵斥声:“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明家没点规矩的吗?不是近身服侍的,也敢进屋?”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悄悄走近了些。

就见刚才骂过她们的仆妇,对着阿绾低头哈腰:“是奴婢太心急了,担心杨公子送来的吃食凉了,所以……”

“你不会叫人通传?”阿绾打断她的话,很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以后换个人来送!”

“是……”这仆妇半句话也不敢说,低头退了出去。

离开时,还狠狠瞪了芳儿和小香一眼:“看什么看!”

小香气恼:“关我们什么事?被别人骂了,倒拿我们出气!”

“谁叫我们是小丫头呢!”芳儿倒是不生气,往屋里看了两眼,又皱眉,“这位阿绾姑娘脾气好差,不知道对小姐是不是也这样,真叫人担心。”

屋里,明微午觉刚睡醒,头发也没挽,就打着呵欠出来了。

“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阿绾看着那碗还放在食盒里的鱼羹,冷笑一声:“我一没留神,就溜进屋子东翻西找,厉害不厉害?”

明微懒洋洋:“你也挺厉害,看门看得这样紧。”

阿绾初时觉得没什么,细想想不对:“你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看门,什么东西看门最厉害?

明微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不要想这么多,好好夸你呢,非要理解成那样。”

“是吗?”阿绾很怀疑。

自从来了明家,她就觉得自己变得特别多疑。

这人,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细想想像骂人,可她偏偏又不认。

“下次叫你家公子别乱送东西了,”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水漱口,“这边防着,那边还给人机会。”

“你别不知好歹!公子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护着你呢!”

“少来。”明微戳穿她,“他这么做,只是想逼他们动手而已。三番两次偷不着,这是要逼他们强抢啊!”

阿绾理直气壮:“早点逼他们露出真面目,咱们也省点事不是?”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点头:“有理。”

这话到夜里就验证了。

阿绾起夜,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响动。

她披上外袍就追出去,看到一道影子飞快地远离。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伎俩,也敢到姑奶奶面前耍!”

说着,几下提纵,快速地往前飞掠。

余芳园里花草树木极多,这有点阻碍她的视线。

但这只是多费些时间而已。

阿绾在花丛中一阵穿梭,瞅准目标,手臂一扬,袖箭飞出。

“夺!”一声响动,袖箭将那东西钉在树上。

阿绾绕过花丛,借着月色看清那物,眉头便是一皱。

草绳!她追了这么久的东西,竟然是条草绳!

这是调虎离山!

阿绾拔出袖箭,转身回屋。

待她回去,一眼就瞧见大开的窗户。

阿绾瞧见,却不着急。待进了屋,看到窗户下散落着破坏了的机关配件,便是一愣。

她毫不犹豫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柄极薄的短刃,小心地往里走。

里面传来悉索的声音,是那贼人吗?

还没走就好!

她握紧短刃,看准位置,正要动手——

“别乱动。”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个弱女子,可不比阿绾姑娘你武功高强,扎一刀可就躺倒了。”

阿绾的手僵在那里,看着明微再次打着呵欠晃出来。

“你没事?”

“当然了,你希望我有事?”

阿绾没好气:“你没事不早说!害我以为你出事了!”

明微坐下来,给自己倒茶:“你以为我这么傻,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睡觉前,阿绾在屋子周围布满了机关。

所以,调虎离山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急。

如果能将计就计,抓住那个小贼更好。

谁知道一进来,就看到机关被拆了,她才真急了。

“怎么回事?我的机关怎么给拆了?贼呢?”

明微喝了口茶,揉着脑袋。睡眠不足好烦啊!

“我不知道啊!你一追出去,小白蛇就跟我说,贼真的来了。然后我叫了一声公子……”

“……”阿绾瞪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坏公子名声!”

明微语重心长:“阿绾姑娘,讲话要凭良心!喊这么一声,坏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名声,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

“……”

阿绾气得要死,偏偏说不出话来。

明微看她这样,决定不告诉她,自己还用口技答了一句……

088章 求名

祈东郡王的案子,轰轰烈烈地开场,叫东宁百姓看了许多天的热闹,最终以祈东郡王认罪告终。

这场大戏,看得百姓们分外满足。

既有青天大老爷不畏强权,又有平民百姓冒死上告,还有天潢贵胄低头认输。

至此,蒋文峰巡察东宁,也算有个交待了。

玲珑阁那间密室里,吴知府哈哈大笑:“恭喜王爷,如此散场,给蒋文峰搭好了台阶,他要是够聪明,就该趁着这个机会,风风光光地离开东宁。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不易,再查下去,可没这么好看了。”

祈东郡王和伍先生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祈东郡王想起一事:“明家的案子,还没了结吧?”

伍先生会意,禀道:“明家来报,蒋文峰派了个辅官去查。那辅官对他颇有微辞,问了明家下人的口供,打算就这么交差了。”

吴知府道:“这蒋文峰,自己要好名声,也不想想别人跟着他求什么!名声都让他得了,还被拘着不能拿好处,可不是两头落空?”

“在清官身边当差苦,自来如此。”伍先生含笑道。

吴知府大约吃过此等上峰的苦头,大发牢骚:“王爷的案子,既能得名又能交差,他便自己审理。明家的案子,年代已久全无线索,明摆着是个无头案,他便推给辅官。如此一来,案子破不了,也不影响他的名声,倒是那辅官吃力不讨好。”

说到这里,他面带冷笑:“呵呵,这位蒋青天如此行事,鸡贼得很哪!可惜百姓无知,只知道他不畏强权铁面无私。可笑,可笑啊!”

伍先生道:“这世间哪有真正超凡脱俗之人?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功,有人求志。百姓只知他蒋文峰是个青天大老爷,却不知道他内心求什么。无非青史留名,后人称颂。但我们知道,所以啊,青天大老爷也就是个壳子而已!”

“哈哈哈哈!”吴知府十分畅快,“伍先生高才,正是如此!”

伍先生又道:“蒋文峰这边折腾不出花来,那位杨公子就不足为虑了。听说他最近忙着讨好那位明七小姐,现下王爷认输,他又可以向美人邀功去了。”

吴知府感慨:“到底是位侯府公子啊!虽说有些本事,可这世间的诱惑太多了。高官厚禄,美酒佳人,他唾手可得,又不必如王爷一般战战兢兢。这差事办得成,是锦上添花,办不完,也不妨碍什么,何须费心使力?”

祈东郡王点头称是。

三人正说着,那边玲珑阁的掌柜来报:“明家二老爷来了。”

伍先生闻名,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祈东郡王倒是面上带笑,说道:“请进来吧。”

“是。”

不多时,二老爷进了这间小屋。

正要大礼参拜,便被祈东郡王扶住了:“不是外人,就别多礼了。”

二老爷受宠若惊:“多谢王爷。”

随后,又与吴知府、伍先生见礼。

这两位也是客客气气的,十分给脸面。

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客套。

伍先生笑问:“明二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玲珑阁,知道的人寥寥,明二竟然在列,吴知府一直不解其意。伍先生却知,真正有资格知道的人,不是明二,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人。

一个让他十分忌惮的人。

“听说王爷的案子结了,故而特来贺喜。”

伍先生端着茶杯,笑得高深:“恐怕不止如此吧?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明二先生何不畅快直言?”

二老爷便去瞧祈东郡王,见他微微点头,犹豫着开口:“有一事,须告知王爷一声。”

“哦?”

“观蒋文峰行事,到他手里的案子,必然查个水落石出。王爷的案子结了,我家园子那件案子却还未了结,恐怕他不会干休。”

吴知府不以为然:“他只派了辅官去查,已表明态度。现下王爷的案子一结,他的声望如日中天,岂会自讨苦吃?再说,他已经在收拾行当,看样子是要离开东宁,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便是需要留心之处。”二老爷道,“他做出这个样子,说不准是故意麻痹我们。”

吴知府摆手:“这是桩无头案,他便是想查,又能怎么查?我不知这里头什么内情,不过,那尸骨是埋在你们明家的,怎么也牵连不到王爷头上吧?就算有什么不对,你找个人认罪罚钱,不就完了?”

意思是说,就算里头有什么龌龊,你们明家肯背锅,就连累不到祈东郡王。莫非你们不肯背?

论地位,二老爷与吴知府不在一个层面上,见吴知府轻轻松松否了自己的话,二老爷只得向祈东郡王求援:“王爷?”

祈东郡王深知,二老爷这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了他方向。而明家那个案子,确实与自己干系重大。他的话,自己不能不多想几遍。

于是,祈东郡王将目光投向伍先生。

伍先生心领神会,温言道:“明二先生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多做些事,总比少做的好。”

二老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卑下只是提醒一下,该当如何,还由王爷做主。”

二老爷只做短暂停留,便离开了玲珑阁。

吴知府多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让掌柜送了出去。

密室内只剩两人,祈东郡王才问:“先生,明家的事,你怎么看?”

伍先生道:“那位一向深谋远虑,小可有所不及。他既然这么说,定然有他的道理。”

祈东郡王含笑:“他有他的好,先生数年如一日的陪伴,本王亦铭记于心。如何行事,还需先生提点。”

这番话说得伍先生十分舒畅,便也敞开胸怀:“那位所虑,小可亦有所忧。不过,他在朝中之时,蒋文峰还只是个小编修,二人并无交集,所知消息,皆来自他人之口,怕是高估了这位蒋青天。”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多管?”

伍先生笑道:“管还是要管。多做一重准备,更保险些。小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将他想得多可怕。青天大老爷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弱点,观其行事,便可窥出痕迹。”

祈东郡王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伍先生便笑:“王爷这么说,那小可便吩咐下去了。继续盯着他,直到离开东宁为止。”

“有劳先生。”

089章 下钩

春光易逝,眼看到了四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格外隆重。

明微提前一天去了明老夫人那里。

明老夫人病了许多天,刚刚才好些。

老人家一病,那就是说不好的事。

万一有个什么,京里两位老爷都得丁忧。

明家现下这情况,丁忧了再想复职,可没那么容易。

是以,二夫人这些天除了管家,几乎住在这里,亲自端茶煎药,不敢稍离。

这日,明老夫人觉得好了许多,正在窗边看花,那边丫鬟来报,七小姐来了。

明老夫人笑得有些勉强:“是小七啊,叫她进来吧!”

二夫人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短短月余,家中发生了这么多事,生生撕开了一家和睦的假象。

老夫人一把年纪,却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真相,心中打击可想而知。

而揭开这一切的关键,便是明三夫人之死。

明老夫人不免迁怒,就不怎么想看到明微。

明微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常过来。

但今日,她不得不来。

昨夜杨殊又翻墙进了余芳园,丢给她一张舆图:“我知道翠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

“翠幕峰。”他说,“就在秀丰山上。”

明微看着舆图上,他指出来的地方:“宝灵寺?”

杨殊点头:“宝灵寺就在秀丰山上,与翠幕峰相邻。”

明微沉思:“这么说,东西很有可能被明三藏到翠幕峰?”

“不错。”

“那座山峰多大?搜索容易吗?”

杨殊摊了摊手:“要搜的话,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

“那得另想办法啊!”明微喃喃道。

一年半载,他们可拖不起。

戏做到这里,蒋文峰是走是留,近期就得有个说法,不然,这阵子造的势就没了。

“后日是浴佛节。”杨殊道,“听说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特别隆重。”

明微瞧着他:“你的意思是,借着浴佛节,引蛇出洞?”

杨殊含笑,看着她发间的金簪:“这鱼饵都让人看了好多天了,该下钩了吧?”

明微想了想,笑了:“那咱们就到宝灵寺幽会一回?”

杨殊哈哈一笑:“美人相邀,岂敢不从?”

……

“你想去宝灵寺?”明老夫人皱眉。

“是。”明微低眉顺眼,“母亲到现在都没下葬,我想趁着浴佛节沾沾佛香,说不准母亲的怨气就散了……”

明老夫人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好,最近家里……散一散郁气也好。”

老夫人回头喊了声:“黄莺,叫人去宝灵寺说一声,明日给我们留个院子。”

二夫人愣了下,忙问:“母亲,您也要去?”

“要去就一起去吧。”明老夫人道,“去佛前祈个福,希望家里顺一些。”

“可您的身子……”

“已经好了。成天闷在屋里,难受得紧。”

二夫人想想也是。老夫人这本来就是心病,去宝灵寺施舍些钱财,求个心理安慰,说不准好得快些。

“那媳妇这就吩咐下去。”

“嗯。”明老夫人又道,“叫老四媳妇一起去,她也病了好多天了,再病下去不像话。”

“是。”

二夫人离开前,看了明微一眼,心中又叹了一声。

那位杨公子,最近总送东西来。这样内外相隔,总见不着面,怕是忍不得了。

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

二老爷刚从外面回来,得知这个消息,愣了一下。

他连屋都没回,就先去了马婆子那间小院。

“那丫头要出门。”二老爷说。

听到这个消息,桌案后的人长长吐了口气:“她终于要出门了,这么多天,吊够胃口了。”

“这是要引我们上钩?”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她要去哪里?”

二老爷道:“说是明日浴佛节,去宝灵寺。”

他蹙了蹙眉头。

二老爷又道:“先前出门,我刚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

“那位杨公子知道有浴佛节,也想去宝灵寺逛一逛,还邀了蒋文峰。郡王听说此事,干脆邀了各家一起去。”

看他脸色不好,二老爷存了几分小心:“怎么,这里头有问题?”

过了会儿,他才回答:“他们自然是约好的,只是这地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二老爷马上想到:“你先前说的东西,在宝灵寺?”

见他缓缓点头,二老爷大惊:“难道金簪的秘密,已经叫他们知道了?不能吧,你不是说,这东西一般人发现不了吗?”

“不知道。”他声音沉沉,“那天晚上没偷到手,他们肯定猜到,手里有要命的东西。现下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发现了金簪的秘密,说不准还从那个密探身上找到了别的线索,所以才要去宝灵寺。其二,他们没有发现,只是觉得不对,此番相约,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让我们自己说出来,那要命的东西是什么。”

二老爷不相信:“那密探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怎么留下线索?我亲眼瞧见的,连片纸都没留下。就算招魂,你不说他已经成凶煞了,根本没法招魂吗?”

对方眉头紧皱:“那可是皇城司的密探,谁知道是不是留了一手。”

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不觉得,自从那丫头醒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吗?纪氏死后,我原本担心会被招魂,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的魂魄。这阵子又是闹鬼又是上身的,她的玄术可能比我想象的厉害。”

“那我们怎么办?你连皇城司的密探都杀了,难道不能杀了她吗?反正你也说了,她不是小七。”

他苦笑:“你当我杀那个密探容易?那是诸多条件凑到一起,才能将他一举击杀的。而且,杀了她也解决不了后患,关键是蒋文峰和那位杨公子。”

被他这一说,二老爷也苦恼了:“那我们到底跟不跟?”

他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睁开双眼,精光四射:“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告诉郡王一声,好做安排。倘若真是最不妙的结果……杀一个不行,那就杀所有!”

090章 山道

四月初八,浴佛节。

宝灵寺前,车马如龙。

因着祈东郡王相邀,又有吴知府凑趣,东宁的勋贵官员,来了个齐全。

前往宝灵寺的山道上,迤逦出长长的车队。

明微坐在马车上,拿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阿绾掀开窗帘看了看,见车队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咕哝:“一个浴佛节而已,怎么这么多人?”

“高门女眷,一年到头出门的机会寥寥,当然是能出来都出来了。”

明微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蜜饯。

阿绾看她这悠闲的样子生气,正好冰心从后头过来,说童嬷嬷不大舒服,干脆下车去看看。

童嬷嬷一直病着,明微本来不想让她来,但她自己坚持要来,说是给夫人祈福。

考虑到她的病因是心情郁结,问过阿绾,明微同意了。

多福跟去看了两眼,回来道:“小姐放心,嬷嬷只是有些晕车,阿绾姑娘在给嬷嬷按摩。”

明微笑了起来:“这个阿绾,心地倒是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

多福本身是温顺的性子,自然不会与阿绾争长短。但听明微这么说,又忍不住:“奴婢也知道,只是她对小姐的态度,实在叫人不喜。”

明微吃完蜜饯,慢慢喝着水:“她啊,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生来娇贵,却零落为泥,性子有些激愤,这也能理解。”

多福听得糊涂:“小姐是说,她不是丫鬟出身?”

“管她什么出身,与我们何干?她这坏脾气,我才懒得理会呢,又不给钱,谁要帮她扭正。”

多福虽然不大懂,但这远近亲疏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她仍然是小姐身边第一信任的人,那位阿绾姑娘,不用管她。

“小姐喝茶。”她殷勤地递来茶水。

明微点了点她的脑袋,笑眯眯地接了。

“口诀别忘了背,这段她给再多钱也不教。”

“知道了!”多福答得响亮。

外头有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她们听到了对话。

“阿玄,这里怎么挤着这么多车?”

“回公子,听说今日香客太多,宝灵寺接待不过来。”

“这样啊!那我们也缓缓。”

明微撩起窗帘,正好瞧见一位少年公子骑马立在一旁。

照夜玉狮子,白衣鎏金鞍,翩翩直如云中客下凡。

仿佛只是无意一停,顺手搭在她乘坐的马车顶上,目光却垂下来,与她对个正着。

她“嗤”一声笑了。

这辈子连同上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能装的人!

亏得他生得好,怎么玩都撑得住。

“这不是明姑娘吗?好巧!”

明微笑吟吟:“原来是杨公子。确实很巧,这里马车这么多,公子偏偏就停在这。”

那边阿玄催马上前,面无表情地擎起伞,挡去初起的日光。

“……”这穷讲究的作派,看得明微叹服。

他一个男人,还怕晒黑不成?

“如此不期而遇,大约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吧!”杨殊微笑垂视,双目含情。

“那公子的因缘可就多了,今日来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与公子不期而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吧?”

说罢,明微压低声音:“可以了啊!再这样,我不保证忍得住不打你!”

杨殊挑了挑眉:“那也要你打得过才行。”

说完,不给她机会,便扬声道:“路途不便,明姑娘,稍后再会。”

阿绾听得声音便赶回来,可惜只来得及看马屁股,爬上车还在叹气:“公子也不等等我。”

明微笑道:“日后你想看就看,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的意思是,等此事了了,阿绾仍然回去杨殊身边,当然想看就看。

别人以为说话的是她的丫头,听在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郡王府的车队,就在杨殊身后。

别家车马都避在一旁,容他们先过。

郡王妃的马车,恰恰在此时驶过,将这番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陪在郡王妃身边的安乡县主恼道:“这明七好不知羞!一个闺阁小姐,说这种话。我瞧阿湘还不错,怎么她姐姐就这样!”

金林县主掩唇一笑:“就算是姐妹,也是各有各的性情,阿湘好不好,与明七好不好又没有关系,她们姐妹本就不亲近。”

安乡县主想了想:“也对。这明七原本是个傻子,就算好了,也当不得正常人。”但还是觉得生气,“表哥怎么会看上她?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

金林县主叹道:“脸好看,就很不容易了。世间男儿,不都图个如花美眷?”

说到这里,被郡王妃戳了下脑门:“小姑娘家家,说的什么话?明七不像话,你们也没像到哪里去!”

旁人没听到这句话,可瞧见他们对谈的人何其多?

有黎家小姐的例子在前,这些日子没人敢招惹这位杨公子。瞧着他这么风度翩翩地打马而过,不免徒生幽思。

倘若这朵高岭之花谁也摘不着,也就算了,偏偏有个人得他另眼相看,这幽思便生了怨。

那明七小姐有什么?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母亲又是遭了轻薄吊死的,家里一团糟,怎么就得了他的青眼?

一时之间,山道上遗落恼恨若干,羡慕若干,哀怨若干。

生怨的人多了,这话传得就快了。

另一辆马车里,伍先生笑道:“看来杨公子真是来会美人的,特意将蒋大人拉来撑个门面。”

祈东郡王笑道:“少年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叫人羡慕啊!”

顿了顿,又道:“不过,咱们还是多注意些好,他特意叫人来说了一次,这事确实有疑点,万一真有什么事……”

“是。”伍先生恭声道,“王爷放心,小可省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身边幕僚如此机敏,祈东郡王欣慰:“有先生在身旁,本王真是三生有幸。”

伍先生含笑:“小可得遇良主,才是三生有幸。”

祈东郡王哈哈一笑:“来来来,进山还要些时间,先生且与本王手谈一局?”

“荣幸之至。”

两人便在棋盘上摆下阵仗,厮杀起来。

所谈之语,已经转到了风花雪月上面。

091章 幽会

一直等到辰时末刻,各家才被知客僧迎进寺中。

然后迎佛、斋会、放生……

这样的场合,必然要交际的。

刚刚安顿下来,二夫人便让秋雨过来叫明微。

明微嘱咐素节冰心,好好照顾童嬷嬷,自己带了多福和阿绾去正堂。

今日明家人来得齐,除了六老爷夫妇,能来的都来了。

明微到时,正好看到四老爷带着明晟走出来。

她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四老爷。

“小七!”明晟看她不出声,小声唤了句。

明微回神,低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嗯”了声,神情淡淡:“你是闺中小姐,又在守孝,大庭广众,莫要与外男来往,叫别人看了不像话。”

明微恭声应是,规矩极了。

四老爷再次扫了她一眼,带着明晟走了。

明微目送他远去,好一会儿,问道:“多福,先前教你观气,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多福有点懵:“奴婢、奴婢还没感觉出来……”

阿绾听到了,忙问:“你教她观气了?怎么不教我呢?要多少钱?”

明微笑了笑,不接她的话:“我们进去吧!”

正堂里,老夫人坐在上首,二夫人和四夫人在列,明皓、明湘、明昆都在。

明湘蔫蔫的,明皓也没什么精神。

这阵子家里发生太多事,孩子们不可避免受了影响。

见明微到了,老夫人发话:“好了就走吧,已经耽搁了这么久,马上要开始了。”

众人应是,随着老夫人去了大殿。

明微老老实实跟在二夫人身边,二夫人叫她见礼就见礼,叫她喊人就喊人,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即便如此,落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还有各种窃窃私语,仍然叫人芒刺在背。

一路淡定地观完礼,又施舍了香油钱,明微向二夫人告罪:“侄女想去飞仙石拜一拜。”

飞仙石是秀丰山一处有名的景观,传说仙人下凡降妖,最后化石镇压妖邪。宝灵寺在那里设了神龛,时常有人前去祭拜。

只是,山路陡峭,相对偏僻。

二夫人皱眉:“那里太偏了,你有心为母亲祈福,留在寺中也是一样的。”

山道上发生的事,二夫人哪会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在明微前面。杨殊停下来与她说话的一幕,别人都知道了,更不用说自家人。

明微道:“侄女发了愿,要拜尽神佛,不好漏了那一处。”

二夫人看着她很失望:“你就不能听二伯母一声劝吗?”

明微歉然:“伯母爱护,侄女感念在心,只是此行非去不可。”

这些日子,二夫人不知道为她与二老爷吵了多少次,见她如此,只觉得一腔心意喂了狗,不免生恼。

“你非要去,那就去吧!”二夫人心灰,“日后别后悔就是。”

明微低身向她行了一礼:“谢伯母关爱。”

然后转身,坚决地走了。

二夫人又失望又气恼,对胡嬷嬷道:“她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跟着那杨公子有什么好?我不想叫她做妾,她倒上赶着去!”

胡嬷嬷安慰:“少年爱色,七小姐年纪还小。”

二夫人还是生气:“便是如此,她母亲还在灵堂躺着呢!刚刚丧母,都还没下葬,她就赶着会男人去了!嬷嬷,你说说,我苦心为她,就这么不值吗?”

这边二夫人气得直掉泪,那边明微施施然去了飞仙石。

去飞仙石只有一条道,仅容一人通过,沿着山壁盘绕而上。还好她近日身体锻炼得还可以,到了峰顶,只是微微喘气。

来这里的人果然少,明微目不斜视,与多福在神龛前燃香,做得一丝不苟,好像真的来祭拜似的。

等她们拜完,这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传说这飞仙石下面,镇着一只大妖。命师大人,你看这传说是真是假?”

窄道上传来声音,接着,杨殊带着阿玄上来了。

阿玄还带着那把粗壮的大伞。

明微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山路这么难爬,还要给他擎伞,这个护卫做得真不容易!

她认真瞧了两眼:“这石头压着,看不出来。不如,杨公子把它搬开瞧瞧?”

飞仙石是块数人高的巨石,少说也有几千斤,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杨殊却道:“这也不难,叫来三五个人,装上火药,一点引信……”

两人胡扯了一通,确定没人上来了,杨殊指着对面:“那就是翠幕峰。”

“你找人探过了吗?”

杨殊点点头:“要说翠幕峰哪里能藏东西,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峰底那条峡谷。但那条峡谷也很长,想找出来不容易。”

“峡谷有几个入口?”

“一进一出,两个而已。”

“那容易,叫人堵住两端,我们进去。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肯定忍不住。”

“要是猜错了……”

“那就算我们倒霉!”

杨殊不怎么想冒险:“错过这次机会,想把他们揪出来可不容易。”

明微笑道:“不会的,他们肯定忍不住。”

“这么肯定?”

明微轻声道:“我刚才见到明四了。”

“所以?”

“那个其实不是明四。”

“……”杨殊顿了一下,说道,“我得去看看。”

“你认得出来吗?”

他笑,非常自信:“我的眼睛,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明微也很自信:“你信我。认脸我认不出,认气绝对不会错。”

杨殊想了想:“好吧,就算你说的对,这只是说明,他有所意动。”

“他意动了,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句话,你敢不敢赌?”

杨殊思索片刻,咬咬牙:“好!那就赌一把。”

明微笑了,指向另一条小道:“走,我们从这边下去。”

目光扫过阿玄等人,问道:“你在下面也安排了人手吧?做戏做全套,出来幽会要有幽会的样子,不如把他们留在这。”

杨殊道:“阿玄留在这没问题,我足以自保。可是你……”

明微瞟向他:“你保不住我?”

这话他怎么会承认?

“你都不怕,我自然是舍命护美人了!”

明微似笑非笑:“杨公子,说到做到啊!”

092章 爬绳

明湘跟着母亲舍完香油钱,郡王府的仆妇来请了。

她与祈东郡王两位县主的关系不错,若是碰到一处,定会一起玩耍的。

四夫人也知道,故而痛快放人,只叮嘱她:“与县主一起,不要胡闹。”

明湘答应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胡闹的心情。

这件子发生太多事了,爹娘的关系好像也变得很差,爹一直睡在书房,两个人都不见面,就算一定得见面,也是互不搭理。

她找四哥说了自己的忧虑,结果四哥只说,这是爹娘自己的事,身为小辈不要插手。

跟着郡王府的人去了禅院,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先进去了。

咦,那不是爹吗?

明湘想去打个招呼,但是安乡县主先出来了:“阿湘!”

安乡县主小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好久没见你了,前阵子桃花宴,你也不来。要不是这次浴佛节,你是不是都不见我了?”

见到小伙伴,明湘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笑道:“怎么会?最近家里发生太多事了,我不好出门……”

安乡县主同情地看着她:“唉,也是……”

明湘往后看了两眼:“咦,金林姐姐呢?”

安乡县主嘟起嘴:“娘说姐姐大了,不能跟我们胡闹。我们哪里胡闹了?”

金林县主比她大了两岁,已经十四了。

明湘表示理解:“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哪玩?”

“先去放生池吧?”安乡县主想了想。

“好。”

两个女孩儿手牵手往放生池去,后面一群仆妇紧紧跟随。

今天宝灵寺人这样多,千万不能出事。

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其实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她啊,喜欢表哥呢!”

明湘愣了下:“你说的是杨公子?”

“嗯。”安乡县主压低声音,免得被人听到,“姐姐晚上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的。”

明湘心想,若是县主,与杨公子倒是相配的,可是……

“可是表哥不喜欢姐姐呀!”安乡县主忿忿不平,“他倒是跟你那个姐姐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明湘听得这四个字,有点不痛快。

但她知道,对方是县主,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不会想到,自己这话让小伙伴难堪了。

忍下这点不痛快,她说:“杨公子就见过七姐一次,那次我也在场的。他们没什么的。”

“没什么表哥天天送东西?”安乡县主不信,“怕是你蒙在鼓里吧?”

“不是的!”明湘为自家姐妹辩解,“杨公子要送东西,是他的事,跟我七姐什么相干呢?他们那次见面什么情况,我说过的呀!”

“他们是不是私下相会,你又不知道。反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安乡县主说完,看到明湘脸色不好,别扭了一下,道,“好啦,我不说她了。她是你姐姐,就当看你的面子。”

明湘这才笑了:“谢谢县主。”

安乡县主拍了她一下:“这会儿倒是叫起县主来了,跟我客套什么?”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去了放生池。

走到半路,明湘眼角扫到一个身影,突然愣了下。

安乡县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啊,那不是你七姐吗?她去哪?”

明湘摇头。

“奇怪,那里山路那么陡,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正嘀咕着,安乡县主一怔,扯了下明湘的袖子:“你看,那是不是我表哥?”

明湘瞧了一眼,确实是那位杨公子。

他这一身,实在是光彩照人,扔到人堆里,也能轻易认出来。

“我表哥跟你七姐去了一条道!”安乡县主愤怒起来,“他们要干什么?又私会吗?还要不要脸了!”

明湘有点懵。

她其实不相信七姐会做出那样的事,是不是杨公子看到七姐去了那里,故意跟上去的?

“走!我们去看看!”安乡县主说。

明湘不安地看了眼后面跟的仆妇:“我们人这么多,跟上去不好吧?”

“那就甩掉她们!”

她们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了。今天明湘本来不想多事,可安乡县主坚持,她也只能听从。

何况,她也很好奇,七姐到底是不是和杨公子约好的。

宝灵寺人很多,两人利用人群,轻轻松松甩掉了仆妇,走上那条山路。

“呼!这条路好陡啊!他们就算要私会,能不能选个好走一点的地方?”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抱怨。

明湘看了看:“这里上去只有一条路,我们就这样,不是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安乡县主愣了下:“对哦!我可不想让表哥发现我跟着他。”

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回到半途,转到另一条路上。

“来来来,我们到那边去,可以看到他们!”

两个小姑娘偷偷摸摸,借着山石的遮掩,盯着飞仙石那几个人。

“你看,他们在说话!肯定是真的约好的。”安乡县主小声咬耳朵。

“也许只是碰到了,打个招呼而已。”明湘还是不愿意相信,七姐和杨公子有关系。

“我才不信呢!”安乡县主冷笑,“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人盯了一会儿,却见他们转了个方向,转到飞仙石另一边去了,完全看不到了。

安乡县主急了:“怎么半天不出来?不行,我要去看看。”

“哎!”

明湘没办法,只得跟着去。

两人东绕西绕,走到飞仙石所在独峰的下面,忽然看到峰上垂下一条绳子来。

明湘连忙扯着安乡县主,躲到山石后面。

其实,她们根本用不着躲。

在山里,多数时候看着近,实际距离很远。

她们瞧见那条绳子,也是因为视角刚刚好。

不多时,有人拉着绳子滑下来了。

安乡县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表哥!”

她这个公子如玉风度翩翩的表哥,居然会爬绳子!

接下来,明湘也叫出来了:“七、七姐!”

她知道七姐有在练功,可是大家闺秀爬绳子?!

接着,三观快要被颠覆的两个小姑娘,就看着杨殊伸手接了明微一下,结果却被她荡了荡绳索避开。两人落地,绳子被抽了上去,一前一后往另一边走了。

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杨殊回头看了看,喃喃自语:“总觉得被人看到了……”

更新推迟

对不起,这不是个愉快的通知……

过年太分散精力了,导致没有时间去思考。

下面这段剧情,还需要想一想怎么表现,写得太仓促,就不好看了。

所以,亲们,今天愉快地睡觉去吧!

欠的更我记着,想好了都会还的。

《乘鸾》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93章 现身

明微道:“被人看到才对吧?不然鱼儿不咬钩,我们下饵给谁吃?”

杨殊歪头想了想:“有道理!”

“公子!”阿玄在上面喊了一声,然后把伞抛下来了。

明微拧眉看着那把伞:“我怎么觉得,这伞有玄机?”

杨殊笑得高深莫测,却不回答。

……

宝灵寺内,正在演佛戏。

众多寺僧穿上戏服,在高大的戏台上,用不太纯熟的技艺,演出一个个佛门小故事。

祈东郡王,以及诸多东宁官员,此时坐在殿中,笑吟吟地看戏。

这是难得的郡王与官员身处同一个场合的情景,毕竟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私底下很少和官员来往。也只有这种与民同乐的场合,才会碰上面。

蒋文峰亦在座中,面带微笑。

寺中不好饮酒,东宁官员便一个个来敬茶。

蒋文峰来者不拒。

他已经说过,走的时候不必设宴,所以今天宝灵寺一行,相当于送别。

巡按御史的车马已经在整理行装,相信几天内就会启程。

这让东宁官员们很开心。

送走了这尊佛,可算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因为蒋文峰,他们挨了不少骂。

什么无能啊,尸位素餐啊,畏惧强权啊。

呸!好个蒋青天,拿他们的名声当垫脚石。

不过无所谓,当官没几个人只为了那点名声。能把他好好送走,当个把月的乌龟有什么关系?

他蒋文峰一走,自己照样风生水起。

台上在演割肉喂鹰的故事,宝灵寺的住持寂如是个能言善辩的,很轻易带起话题,与蒋文峰就此展开讨论。吴知府等官员,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气氛相当和谐。

这时,一个王府仆妇走过来,向祈东郡王行礼:“王妃请王爷过去说话。”

祈东郡王露出几分无奈,对蒋文峰等人拱了拱手,说道:“家有悍妻,见笑了。”

众官员纷纷露出了然的笑,送祈东郡王离开。

祈东郡王出了大殿,进入一间禅院。

等候在禅院中的,却不是郡王妃,而是明四老爷。

或者说——明三。

下仆送上茶水,祈东郡王刚才喝茶喝得有点反胃,忍不住皱眉,挥手令他们退下。

“你难得出来一趟。”他说。

明三笑道:“臣是已经死了的人,不好出门。为了王爷的大事,只能小心些。”

祈东郡王含笑:“此功此情,本王定会牢记。先生虽然人不在身边,可这拳拳之心,始终与本王同在。”

明三冒险出来,自然不是为了听祈东郡王的好话。他直接进入正题:“此行果然有诈,他们二人看似私会,实则金蝉脱壳。飞仙石那边只留了下侍卫丫鬟,本尊已经不见了踪影。”

祈东郡王皱了皱眉。

“他们从踏入东宁开始,就真真假假。”明三沉声道,“表面上看似不和,偏偏又让我们瞧出痕迹,叫我们摸不透虚实。蒋文峰在明面上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握着刀子的人是杨公子!看起来,似乎是蒋文峰在捞名声,实际上杨公子正准备着必杀一击。王爷,现在情势很危急,如果东西被他们找到,就有理由对您动手了。”

祈东郡王沉吟:“那东西,明面上与本王没有关系,就算真找到了,也怪不到本王头上吧?”

明三摇头:“只要那东西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就有理由对您下手了。何况,失去了它,王爷的大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祈东郡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问他:“你确定,他们真的找到了线索?”

“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不知内情,故意在钓鱼。其二,他们确实找到了线索,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在引我们上钩。”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顺他们的意?让他们空跑一趟不就好了?”

明三喟叹:“因为我们冒不起这个险,王爷!”

他说:“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的较量,他们便是输了,也不过再等几年。但是王爷,您输不起。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被他们找到东西,对您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祈东郡王一下子握紧了手中折扇。

他的父亲秦王死在十九年前。那时他还是秦王世子,少年得意。

谁知道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在牢里苦熬几个月,他终于被放了出来,天已经变了。

他的伯父太子、父亲秦王、叔叔晋王,全都死了,最小的叔叔赵王成了新的储君。

后来,他重新封了郡王。

人人都说,新帝仁厚,善待兄长后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堂弟柳阳郡王谋反被诛的消息传来,他几个月没睡好觉。

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经历了。

“那要怎么办?”祈东郡王想起事由,忍不住又抱怨,“你知道那东西重要,怎么不藏好?”

“是我的错。”明三低下头,“当年,已经有密探盯上了臣,故而臣将那件东西给了纪氏,借她之手带回东宁。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臣以为放在她那里最安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差错……”

祈东郡王忍下心里的不快,出言安抚:“倒也怪不得你。你已经提早去拿东西了,甚至为此……谁能想到,一个痴儿会突然变好,甚至还与他们勾结上?”

“所以,臣必须弥补这个差错!”明三抬起头,决然道,“王爷,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马上动手,还来得及阻止。”

祈东郡王皱起眉头:“本王信你,只是,要怎么动手?我们要是动了,岂不是也给了他们理由?”

明三抬起仍然俊秀风流的脸庞,诚挚地道:“事情做了,就不能留手。他们假装去幽会,那我们就将错就错,让他们回不来……”

祈东郡王一惊:“你要杀人?”

明三道:“以防万一,只能如此。”

祈东郡王拿扇子敲着手心:“可是蒋文峰在这里,恐怕被他看出破绽……”

明三叹了口气,指着外面:“飞仙石的传说,您听过吗?”

祈东郡王点点头:“怎么?”

“臣曾经翻过县志,所谓仙人下凡,只是以讹传讹,但镇妖之说,却有其因……”

094章 剖白

明府。

主子都出门去了,整个府邸特别安静。

看守灵堂的老苍头打了个呵欠,瞌睡起来。

忽然,眼角好像瞥到一道影子,老苍头急忙抬起头来。

“四、四老爷?”老苍头揉了揉眼睛。

四老爷点点头,面无表情。

老苍头暗暗奇怪,今天不是主子们都出去了吗?怎么四老爷回来得这么早?

看到四老爷举步踏进灵堂,老苍头忙跟了进去:“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直守着,绝对不叫人打扰三夫人。”

四老爷掀起厚厚的垂幔,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呛鼻的香料味道。

为了保存明三夫人的尸首,整个后堂几乎做成了冰窖,还放了许多防腐之物。

老苍头打了个冷战:“四老爷!”

他被搞糊涂了。

自从出了闹鬼的事,灵堂根本没人敢踏足。只有七小姐时不时过来看看,别人都绕道走。四老爷突然来干什么?

四老爷站在棺木前,慢慢道:“昨夜梦见三哥,说是还不曾与三嫂相会。我只来瞧瞧,叫三哥看看三嫂,过会儿便走,你不必陪着。”

老苍头松了口气:“小的就在外面守着,四老爷您有事就吩咐。”

说着,忙不迭出去了。

闹鬼啊!谁知道这屋子里有什么。

老苍头离开,后堂只剩一人。

四老爷伸出手,用力推开棺盖。

棺木中,露出明三夫人灰白的面容。

尽管冰块和防腐香料,保存住了尸身,但死亡多日,明三夫人的容颜早就失去了生前的娇艳,变得狰狞起来。

四老爷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惧怕。

他怔怔地扶着棺木看了许久,目中泪光点点,片刻已是泪流满面。

初时无声流泪,而后低低抽泣,最后失声痛哭。

哭声隐约传到外面,听得老苍头一抖,人坐在日光下却觉寒意森森。

四老爷说代三老爷来看,且又哭得这般伤心,莫非是……附体?

重重帷幕将后堂隔绝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方方厚重的冰块带来彻骨的凉意,营造出死亡的凉意。

低低的声音,在这方小世界里,幽幽响起。

“阿瑜,十八年了,我从不敢这样唤你。每每梦回,总想起初见你的那次,你簪在耳边的那朵海棠。”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宝灵寺。你扭伤了腿,我将你背到寺中救援。你也许不知道,那短短的一路,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原想着,等过了乡试,便向伯祖母说明,上门求亲。可谁想到,才几天功夫,就听说三哥要娶你的消息。”

四老爷仰起头,似乎这样,眼泪就可以流得少一些。

“我不敢与三哥争。他是兄,我是弟;他聪明能干,我庸碌无为;他谦逊知礼,我鲁莽急躁……你是淑女,当配他这样的君子,与我却是明珠暗投。”

“可我心如刀割啊!有好几回,我都要忍不住了,想去告诉你,那天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明菖,不是他明莘!”

四老爷咬紧牙关,面颊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最终却只是徒然长叹。

“那天,我不知不觉到了你家门前,就坐在对门的茶馆里。我看到你与你大嫂一起出门,听到你们说起三哥,你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你所倾心的人,是明家三公子,东宁最好的少年郎。他品性温良,才华横溢,未及弱冠,就已经中了举人,只等来年会试高中……倘若这时让你知道,最初遇见的是我,那个完全不能跟兄长比的明家四公子,该如何失望?”

“我放弃了。三哥与你定亲的同时,伯祖母也给我定了亲。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吧!从来就没遇见过你。”

“你与三哥成了亲,去了京城,来年你果然成了进士夫人。而我也娶了妻,成了别人的夫与父。”

“安氏很好,我下决心忘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原本以为自己做到了,整整八年,我都没怎么想过你。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就传来了三哥身死的消息……”

四老爷低下头,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带着小七回来,我下决心好好照顾你。我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知道了老六的事……”

他再一次泣不成声,紧紧地揪住胸口的衣襟。

“阿瑜!我对不起你!他们那样对你,我竟没有勇气反抗。家族荣光,这四个字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混蛋!”

“我不敢啊!三哥从来都是那样聪明果断,我斗不过他!我就是这么无能,当初不敢争,后来护不住……”

四老爷回想起那天。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到二老爷那里,质问这件事。

二老爷将他带进那间屋子,看到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先是吃惊,再是愤怒,比原来更愤怒。

既然三哥还活着,为什么还让别人这样糟蹋自己的妻子?

他那个从小视如天神的三哥,淡淡地说:“纪氏已经失贞,难道为了她坏了兄弟情谊?兄弟是手足,妇人不过是衣物,坏了丢弃便是,哪里有兄弟重要?”

四老爷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以为,他们夫妇举案齐眉,情深义重,结果三哥却说,丢了便是?

他自然不肯,可三哥只是冷笑看着他:“老四,你我长得一模一样,如今我是个死人,不便露面,可你却是个活人。本来我想‘活’下去,可以拿了你的身份。只因你我同胞而生,不忍做这样的事。你可不要逼我!”

四老爷一颗心凉透。

他相信三哥做得出。

连造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懦弱,我胆小!”四老爷哑着声音,捶着自己的胸口,“十年了,如同活在地狱里一般。可这样忍耐,结果又怎样?你死了!你活生生被他逼死了!”

他紧紧握着棺木,满是泪的眼睛里,终于透出坚定的光:“他害死了你,又要去害你的女儿了。我懦弱了十年,总要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095章 除根

明微站在翠幕峰下,仰头看着头上的一线天。

这种地形,十分险要,如果是战场争胜,敌方别的都不用做,只要在峡谷顶上往下推石头,就能把人全给砸死。

杨殊安排的人,已经守住了峡谷两侧,剩余的正在谷中搜索。

——尽管他们都知道,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藏物之处,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真能找到一点线索呢?

“怎么,有问题?”杨殊走过来问。

明微道:“我在思索一件事。”

“什么?”

“明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从性格去推断明三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说过,明三一人,占尽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灵秀。”

“不错。”

“他十分聪明,二十岁高中,却无少年之骄气。直到柳阳郡王事败,都无人知道他做出这等大逆之事。若不是皇城司密探查出来,也许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记着他在乞胡遇难的忠烈事迹。”

“所以呢?”

明微道:“事实上,如果不是我恰巧会观气,又让庚三开了口,我们都不知道他还活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够狠。在柳阳郡王出事时,利索地金蝉脱壳。被庚三查到之后,干脆地杀掉他。”

杨殊若有所思:“其实,有一点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庚三这样的金牌密探,死在任务中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安排别人报死讯,这只是皇城司密探最基本的做法,并不是他真觉得自己会死。”

“这是不是可以说,他死得毫无预兆?”

杨殊道:“定然是他没意识到自己会死,或许他觉得,这只是一项简单的任务,还不到需要留下线索的地步。”

两人目光相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虑。

“我用金簪引得他派人来偷,这等于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明微说。

杨殊点点头。

“所以我们故意引他出来,他必然心知肚明。”

“但他不得不来。”杨殊说,“我们有恃无恐,他却战战兢兢。”

“问题就在这。”明微叹道,“按明三先前的做法,我们这样把威胁摆在明面上,他会做什么选择?”

杨殊怔了怔,喃喃道:“斩草除根……”

他也忍不住去看头顶了。

“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有点迟。

杨殊道:“我已将令符给了雷鸿。如果不对劲,他会带兵进秀丰山。”

“时间呢?”

杨殊沉默。

明微点点头:“也怪不得你,毕竟年轻,历练不够。”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杨殊很不满:“别装得跟老太太似的,当我不知道么?你的真实年龄没多大。”

明微笑了:“这你怎么看得出?”

“你以为我们皇城司是干什么的?从你的行路姿态、习惯动作,就能推断出一个人的性别、年龄等基本情报!”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震动。

杨殊眼疾手快,一把扯了明微,就扑到岩石的夹缝里。

“公子小心!”侍卫的示警声这才传来。

隆隆之声已经将峡谷淹没。

“他可真着急!”杨殊难以置信。

两人紧紧地缩在夹缝里,免得被下落的巨石砸到。

……

宝灵寺人声鼎沸,翠幕峰的轰鸣声,传到这里,并不比礼炮响多少。

有人觉得奇怪,找寺僧问询,但更多的人没有理会。

可是,有两个小姑娘吓傻了。

明湘和安乡县主,出于好奇心,看着他们进了翠幕峰下的峡谷。

谁知道就瞧见了这一幕。

翠幕峰顶忽然摇动,巨石开裂,纷纷滚落。

愣了好一会儿,安乡县主忽然尖叫一声:“表哥!”

便疯狂地往峡谷那边跑去。

明湘一把揪住她:“安乡,不要去!”

安乡县主慌得语无伦次:“表哥在里面,怎么办?会不会被砸到?我们快去救人啊!”

“安乡!”明湘大叫一声,“你过去搬得动石头吗?”

安乡县主愣了下:“那我们怎么办?”

“回去叫人啊!”明湘说,“快,你回去告诉郡王,叫他派人来救。”

“好。”安乡县主跑了两步,却见明湘没动,回头问,“你不走?”

明湘惨白着脸色:“我先一步去找人,可以节省时间。”

安乡县主没多想:“好,那我们分头。”

看着县主跑远,明湘转身拼命跑。

她现在,整个脑子都是乱的。

刚开始只是好奇,七姐和那杨公子想干什么。看他们进了峡谷,心里还奇怪,幽会为什么跑这么远?

等落石砸下来,明湘整个脑袋都懵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她跑到峡谷前,看到将峡谷堵得严严实实的落石,心里就是一凉。

这么多石头,人在里面不得砸成肉泥?

“七姐!”她不禁哭出声来。

……

此时的明微,被无数的落石,困在了石壁之间。

杨殊就在她身侧。

得到侍卫的反馈,并没有人死亡后,他的心情放松下来。

“明三比我想象的心狠得多,我还以为,他要么先一步来拿东西,要么想办法把我们引到别处去。没想到,他直接釜底抽薪,想把我们坑死在这里。这胆子也太大了。”

杨殊仰头看了看天,又说:“我们昨天就把消息放出来了,提前一步布下陷阱,倒不是难事。但能够执行得这么准确,他们的人手比我想象的厉害。东宁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是我失策了。”

他反省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回应,不禁侧过头:“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人能不能赶得及。”明微慢吞吞道,“既然动了手,那就是不死不休了。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呢?”

杨殊略一沉思,悚然:“火攻?”

话音刚落,天上突然落下雨滴。他抹了把脸,大惊:“火油!”

“公子!”被困在别处的侍卫大喊,“下面是湿土,可以挖!”

浇完火油,就该放火了。

时间刻不容缓。

杨殊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斩向地面。

096章 山火

匕首插进地面,用力划了个圈,湿土被掘出来,便出现了一个坑洞。

杨殊又飞快地往侧边挖了两下,先将明微推下去,然后自己也跳进去。

时间仓促,这个坑洞非常小,还借助了一面往外凸出的石壁,才勉强够两个人容身。

杨殊手一抖,打开那把大伞,塞到明微手里。

“太浅了,我还得往下挖,你挡着点。”

明微瞅了瞅伞面:“这是什么布料?淋了火油会不会烧起来?”

杨殊一边挖土一边跟她说话:“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吗?会烧起来还拿来挡?”

明微就伸手摸了两把:“咦,这似乎是一种鱼皮?”

“是东海异鲛的皮,水火不侵。”

明微点点头:“不愧是皇族之后,连伞都这么特殊。”

杨殊不搭话了,埋头挖土。

火油还在往下淋,连同枯枝一起丢下来。

明微缩在坑洞里,听着火油洒在伞面的声音,发了一会儿呆。

“早年,我随师父行走江湖,曾经路过一个地方,当地流行这样一种美食。”她忽然说,“他们挑选出一些平整的石头,洗刷干净,放在火上烤,然后将食物放在石头上烫熟……”

“哗啦!”火油浇在伞面上,点着的枯枝随之掉落。

“嘭!”一声闷响,热浪袭来。

杨殊道:“我们在下面,石头在上面,这比喻不太准确。”

明微想了想:“也对。还有一种烹调手法,把食物洗净,埋到土里,然后在上面烧火堆。跟师父住野外的时候,我可喜欢这么吃了,烤出来的东西一点也不焦,总是鲜嫩多汁……”

“……”杨殊挖出一大堆土,问她,“你非要打这种比方?”

明微歉然:“中午吃的斋饭,没吃饱,对不住了。”

火势更旺了,即便有鲛皮伞挡着,热度还是越来越高,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杨殊只能竭力往下挖,只有下面的湿土,才能给他们一两分凉意。

“叮!”匕首好像碰到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用力划了两下,拨开浮土。

“这是砖石?”杨殊戳了两下,“不会挖到别人的墓了吧?”

明微被烟呛住,咳了两声,说:“这里不可能有墓,风水不对。谁在这里修墓,肯定是脑子坏了。”

“那会是什么?”

明微摸了两下,也疑惑了:“这材质,还真像墓穴……”

杨殊看她:“我们还往不往下挖?万一真是别人的墓,这么挖进去,得跟腐尸作伴了。”

明微仰头看了看:“你想被烤熟,还是跟腐尸作伴?”

……

飞仙石旁,多福坐在神龛前,眼睛发直。

阿绾等得心焦,嘴里念念有词:“公子一个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阿玄忍不住插了一句:“公子不是一个人。我们安排了人手在下面,他们会跟公子一起去。”

阿绾叹了口气:“可他们的武功没你好啊!”

虽然被夸奖很开心,但阿玄还是觉得,她这是无谓的担心。

他武功再好,也比不上一队人。

如果这样还出事,那他在公子身边,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对面的翠幕峰上,响起阵阵轰鸣。

三人齐齐往对面看去。

可他们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峡谷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三人惊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多福喊了起来:“你们看,有烟!”

“不好!”阿玄叫道,“他们要放火烧山!”

阿绾难以置信:“他们居然敢放火烧山?这是要烧死公子吗?岂有此理!”

阿玄很快冷静下来:“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胆子。阿绾,你马上去向蒋大人报讯,我去找雷鸿,调兵的令符在他手里。”

“好。”阿绾将香烛篮子往多福手里一塞,两人各自一个纵跃,分头跑了。

“喂!”留下多福不知所措。

翠幕峰的烟越来越大了,隐隐可以看到火苗。

多福急得不行。

小姐和杨公子一起去了对面,如果杨公子被困,那小姐也有危险。

怎么办呢?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踩着石阶,一步步踏上来。

多福扭头,看到来人,大喜过望:“四老爷!”

“明四老爷”看到她,微微一笑:“是多福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小姐呢?”

性命攸关,多福不敢再隐瞒,指着对面喊:“四老爷,小姐到对面去了,那里好像着了火,您快救救小姐。”

“是吗?”他神情淡淡,扫了眼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壮仆。

其中一个意会,上前一把抓住多福。

多福傻了:“四老爷,您这是干什么?”

“明四老爷”轻笑,走到神龛前,伸手将上面挂的铃铛拨了拨,忽然用力一扯,已经风蚀多年的铃铛应声而断。

……

“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道谁先看到了翠幕峰的黑烟,大喊起来。

这个发现让他们十分恐慌。

现下是晚春,山上草木茂盛,一旦起了山火,很难扑灭。

宝灵寺里的和尚被惊动了,官员也被惊动了。

吴知府看到大火,面色一变:“快,叫人灭火!”

今天天气晴朗,又没有打雷,怎么会起火呢?吴知府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祈东郡王拧着眉头,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

他心中大怒。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伍先生?不对!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谋划者?肯定是他!

可恶!放火烧山,要怎么收场?

事情闹大了,他这个知府要担责的啊!

蒋文峰看到山火,也是心下一沉。

不好,杨殊出事了。

他马上往外走,却被一个官员拦住:“蒋大人要去哪里?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下山只有一条道,万万乱不得啊!千万别火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是啊,是啊!”一群人附和。

蒋文峰一拂袖:“山火烧起来,后果怎样,诸位都知道,还不赶紧救火?来人!”

护卫当即上前:“属下在。”

“速去救火!”

“是。”

祈东郡王抓紧了手中的扇子。

山火一起,这是明三已经行动了。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得成功才行。

万万不能叫他们将人救回来!

097章 孤岛

宝灵寺大乱。

翠幕峰的山火,还烧不到这里来,倒是恐慌的情绪,先漫延开来。

人这么多,下山却只有一条道,要是任百姓逃离,火还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很多时候,真正死在灾难里的人并不多,因恐慌而丧命的反而是大多数。

吴知府大喊:“老尤,速速组织人手去灭火!”

东宁官员的应对,不可谓不及时。只是宝灵寺人太多了,各家女眷纷纷要求先一步离山,又有百姓不管不顾想逃下山去。

“蒋大人!”阿绾就是这时候来的。

蒋文峰看到她,快步走到避人处,张口就问:“公子什么情况?”

阿绾飞快地道:“公子与明姑娘去了翠幕峰,然后我们听到了滚石声,接着起了山火。”

听她说完,蒋文峰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不好!他们要斩草除根!”

阿绾恼怒不已:“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公子出手,难道不怕圣上震怒吗?”

蒋文峰拧眉道:“敢这么做,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本官也一并铲除。”

阿绾吃惊:“不会吧?公子困在荒僻之处,要灭口尚有可说。大人您身在宝灵寺,身边这么多人,如何连您也一并斩杀?”

蒋文峰看着周遭慌乱的人群,沉声道:“只杀公子,根本瞒不住事情真相,只有将本官一并杀了,才能达到效果。阿绾姑娘,阿玄是否已经去寻雷鸿了?”

“是。”

“你们皇城司办事,不需本官多嘴,相信阿玄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及时赶到秀丰山。”

蒋文峰顿了一下,又道:“如本官所料不错,他们会故意引起骚扰,然后趁乱将本官弄死在这里。只是这么一来,少不得会有人陪葬。”

阿绾面色微变,一咬牙:“从现在开始,奴婢寸步不离大人身边,决不叫他们得逞!”

听她这么说,蒋文峰颇有几分感慨。

一路同行,他自然知道,阿绾对杨殊的依赖。

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没有去翠幕峰灭火,而是选择留在自己身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更清楚,现在就算赶去翠幕峰也无济于事。相反,保住他才有可能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的决断,再磨砺一番,便能担得起事了。

可惜她的身世……

蒋文峰摒弃杂思,专注思索:“既然已经做了,这事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恐怕宝灵寺要被人为弄出一件惨案来。出这个主意的人,当真泯灭人性,竟是毫不顾惜无辜的百姓。”

阿绾道:“大人,您觉得该怎么办,就下令吧。皇城司安排于此的人手,现在皆听从您的命令!”

正说着,外面骚乱起来,有人尖声喊道:“下山的路堵了!山石从上面落下来,把路给堵住了!”

因为这个消息,宝灵寺顿时更乱。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堵住了不就下不了山?

难道他们会被烧死在这里?

其实这是无谓的担心。

山火虽然可怕,但并不是不能处理。

翠幕峰离宝灵寺有一段距离,将中间的草木砍掉,清出一段空白地带就烧不过来。

但人要是恐慌起来,情绪会漫延。一个群体恐慌起来,反而比灾难本身更可怕。

衙役大声呼喝着,制止骚乱的人群。

寺僧们已经在住持的安排下,去邻峰救火了。

宝灵寺这么多人,大概只有这些和尚,是真心想去扑灭大火的。

“果然如此啊!”蒋文峰长叹一声。

把他们这些人全都堵在这里,显然别有所图。

宝灵寺现在已成孤岛,只有该死的人死了,才会重新与外界连通。

蒋文峰很快收束起思绪,转身喝道:“狄凡!”

“在!”一名护卫走过来。

“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回大人,连同卑职,总共三十人。”

“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去搜山。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公子,不是扑灭山火。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营救公子为要。”蒋文峰压着声音吩咐。

“是!”

八名有品级的护卫,迅速将任务分摊完毕。一半人留下,其余立刻整队搜救去了。

蒋文峰又低声道:“阿绾姑娘,你们皇城司有不少异人,要想法子联络外面。另外,探查明四踪迹,寻到人立刻带到本官这里来。”

“是。”

那边吴知府喊得口水都干了,看到蒋文峰的护卫整队,当即来问:“蒋大人要去搜救?我们还是一起吧?这样分头行动,不如有劲往一处使。”

蒋文峰笑笑,叫住那个狄凡:“吴大人的话听到了吗?那些衙役你们一并带走。还有寺僧,扑灭山火他们应该有经验,叫来一处帮忙。”

“是!”狄凡大声应和,转头喊道,“你们,从现在开始听命!”

吴知府急忙阻止:“蒋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蒋文峰拧眉:“难道吴大人想叫我这些护卫听你的?他们可是御前侍卫!”

吴知府傻眼。

虽然他很恼火那个出主意的人,可他必然站在祈东郡王那边。刚才那样,是想将蒋文峰的人手看住,免得坏事,没想到被蒋文峰反将一军。

这话说的一点也没错啊!他们都是有品级的御前侍卫,别看平时一个个站蒋文峰身后,老老实实当护卫,真正论起来,也是要喊一声大人的。总不能叫他手下的人去号令这些御前侍卫吧?

蒋文峰又道:“山火要救,宝灵寺也乱不得。高焕!”

“属下在!”又一名护卫大声回应。

“收束百姓,不许跑动,不可踩踏!人都聚到一处,凡有不听命了,直接论罪!”

“是!”

下完命令,蒋文峰给了阿绾一个眼色:“阿绾姑娘,本官身边有护卫之人,你还是做自己的事去吧。”

阿绾看到,有两名护卫自发自觉站到蒋文峰身后,便点了点头:“辛苦大人,奴婢这就做事去了。”

蒋文峰做了个请的手势。

御前侍卫出马,宝灵寺很快稳定下来。

寺僧敲锣,衙役大声呼喝,令百姓回到原地。

官员及女眷分别聚到几间大殿,安静等待山灭扑灭,道路打通。

蒋文峰站在殿前,负手看着西斜的太阳,默默期盼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希望杨公子和明姑娘安然无恙,希望太阳落山之前扑灭山火,一旦入夜,恐怕就会有许多变数……

098章 生路

“我十岁那年,爆发了战乱。师父带着我,去战乱之地度魂。我亲眼看到了暴乱后的城池,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尸首,堪称人间惨剧。”

“在这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队敌人,师父只能暂时将我藏在一口水缸中。那间屋子被点了火,房梁砸下来,就在水缸旁边燃烧着。我潜在水里,感觉自己成了一锅煮熟的鱼汤……”

杨殊满头大汗。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为了配合鎏金的马鞍,束发用的是金冠,衣服上也有不少金线。

这骚包的行为,让他来时风采照人,现在却被烘得一身热汗。

再加上挖出来的湿土,沾到身上……不想形容了。

杨殊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偏偏明微还在旁边绘声绘色地说什么鱼汤……

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当成食物来形容?

她是觉得自己不够倒胃口吗?

杨殊确信,身边这个女人,脑子有病无疑。

“你能省点力气吗?”他说,“我都喘不上气了,你还有功夫说这些?”

明微掏出一条帕子扇风,云淡风轻地说:“我又不干活,当然有功夫了。”

“那就帮我干活啊!”杨殊咬牙切齿,“现在是争命的时候,早点挖通就多一分希望保住性命!”

明微伸开手臂,让他看看自己细瘦的身姿:“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能干什么活?你现在要凿穿的是砖石,我只懂武技,没有足够的力道与内劲,难道拿头去撞么?”

“……”杨殊面无表情,只能握紧手中匕首,用力斩下去。

明微看着他冷峻的面容,感慨:“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更有男子气概?没事把自己弄成个白面小生干什么?明明是只豺狼,却要装成西施犬……”

“叮!”匕首切在砖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杨殊转头盯着她,一笑就像暗送秋波的眼睛,此时只有幽冷冷的光,竟有几分嗜血之意。

明微却没有惧怕的意思,反倒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这样就对了。豺狼再怎么装,也是豺狼……”

“叮!”又是一声。

明微忽然感觉手下一松,便有一块砖石摔落下去。

清凉而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涌出来,马上缓解了他们对呼吸的渴望。

杨殊没功夫跟她耍嘴皮子,屈起手肘,飞快地敲掉松动的砖石,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高声喊了两句,叫那些侍卫:“没处躲的往这边挖,快点!”

然后对明微道:“我先下去,等会喊了你再往下跳。”

这个时候,明微当然不会拆他的台,点头:“好。”

看着杨殊跳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哪怕剥掉风流公子这层皮,她都不确定那个心有猛兽的人是真正的他。

行走江湖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人。

明明年纪不大,到底什么样的经历,会造就这样一个人?

下面传来杨殊的声音:“跳下来吧。”

明微听到,笑了一下。

不管真实的模样如何,他的内心至少保留了善意。不然,对一个窥见他秘密的人,第一反应应该是灭口。

这想着,她从这个黝黑的洞口跳了下去。

料想中的跌落没有到来,杨殊将她轻轻一托,才让她落了地。

明微嗅了嗅:“没有阴气,这里不是墓穴。”

杨殊点了点头,想到她看不见,出声:“嗯,这里有条通道,有新鲜的空气,所以我们死不了了。”

“咦。”她歪头想了想,“这里怎么会有通道?有点怪啊!”

杨殊默不作声,从随身锦袋里取出一颗夜明珠。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周围景物在两人视线里显露出来。

这是一条石道,建筑得并不精心,砖石都很粗糙的样子,两头很长,不知道通往何处。

过了会儿,几个侍卫从顶上滚落下来。

“公子!”他们一落地,便单膝跪下,“属下失职,令公子陷于险地,请公子责罚!”

杨殊挥挥手:“这个时候,说什么责罚不责罚。起来吧!其他人呢?”

侍卫头领禀道:“守在出口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挖出去,公子不必担心。”

杨殊看着这几个燎得一脸黑灰的侍卫,叹了口气:“是对是错,回去再论,现下我们先挣出一条生路吧。”

“是。”

进来的共有四名侍卫,两人在前,两人在后,簇拥着他们,选了个方向探路。

明微一边走一边道:“这地道建得很粗陋,看起来并不是地宫之类的建筑。可能是宝灵寺建来防火的。”

杨殊道:“宝灵寺是座大寺,无论前朝还是现今,香火甚旺,建得起这样的地道,也不奇怪。”

“公子!”前头开道的侍卫喊了一声,“您看。”

说话间,他们到了一处相对宽敞之处,里面堆满了一个个坛子,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萦绕在鼻间。

其中一个侍卫打开坛子看了看,说:“是咸菜。”

明微笑了:“看来真是宝灵寺建的地道,平日储粮用,一旦发生大火,还可以躲一躲。”她点点头,“挺好的,回去给宝灵寺的佛像塑个金身吧!”

杨殊也松了口气。

储粮地窖,这个结果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万一宝灵寺里发现密道,这里又是祈东郡王的地盘,那结果就说不好了。

“走吧!”明微拍掉手上的灰尘,“出去再说。”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宝灵寺这条地道建得还挺长,他们先后经过好几个地窖,有放咸菜的,有放粮食的,还有收放杂物的。看得出来,宝灵寺的和尚日子过得不错,香火旺盛啊……

他们慢慢找到了主道,杨殊不知怎么想的,伸手敲了敲墙壁……

“空的?”他愣了下。

侍卫们停住了,等待他的命令。

杨殊拧起眉头,检查四周。

皇城司专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机关地道这些东西,当然要知晓。

没一会儿,他发现角落的坛子有玄机,命令侍卫:“去搬开来。”

“是。”侍卫搬动坛子,一面墙移开了。

099章 暗道

明晟急匆匆往偏殿走。

一进去,屋里的女眷全都向他看过来。

“四哥儿,外面怎么样?”明老夫人问。

“伯祖母。”明晟笑道,“没什么事,是翠幕峰那边起火了,离宝灵寺远着呢。就是路被堵了,一下子走不了。”

见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一屋子女眷松了口气。

明老夫人的眉头却没放松:“这么点事,怎么外边闹得这么大?还不许我们出去了。”

“还不是那些闲汉闹的。”明晟有些愤慨,“发现下不了山,就大喊大叫的,闹得人心恐慌。大人们担心出踩踏事故,所以禁止走动,等路上的山石搬走了,再安排我们离开。”

“原来是这样。”明老夫人松了眉头,“小民无知,一点小事就闹腾起来,难怪大人们如此处置。”

“可不是?”明晟道,“本来没多大事,也给他们闹出事来。翠幕峰起火,又烧不到这里来,一时下不了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些山石,叫人去清了,也不过耽搁些时间。”

丫鬟黄莺笑道:“老夫人这下可放心了?四公子这般说,咱们在这等等就好了。”

明老夫人笑着点头。

明晟刚要出去,被四夫人叫住了:“阿湘刚才到县主那边去了,晟儿,娘不放心,你且去……”

话还没说完,那边王府仆妇匆匆进来,行了礼便问:“安乡县主与贵府八小姐一起玩耍,迟迟未归,王妃担心,特命奴婢来问一句,是不是来了此处?”

四夫人一听就惊到了:“什么?她们不在王妃那里?”

那仆妇也慌了:“夫人也没见到吗?县主与明八小姐先前去放生池,将跟的人都甩掉了……”

放生池!宝灵寺今日如同庙会一般,放生池人挤人的,乱起来该怎么办啊!

“晟儿!”四夫人声音都在抖,“快去找你妹妹!都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

明晟忙道:“娘,您别急。外面都被管控住了,可能是这样,阿湘才没回来。我这就去看看,找位官差问问。”

“好好好,快去!”

王府仆妇脸都白了。官差那边,她们当然已经问过了。发现安乡县主不见了,她们就找了官差,没等找到人,便起了山火,接着开始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消息。

听得四夫人这么说,她匆匆行了一礼,准备回去复命。

老天保佑,县主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明晟不敢耽搁,紧随其后:“妈妈稍等,我与你一起去见王妃!”

明湘与安乡县主一起不见的,能借王府之力更好。

……

墙移开,露出一个小门。

暗道!居然有暗道!

侍卫进去,没一会儿出来禀道:“公子,是粮仓!”

杨殊一言不发,自己进了小门。

相比起外面这个建得粗糙的地窖,里面极为宽敞,垒墙用的砖石严丝合缝,干燥防水。

杨殊走了两步,回头吩咐:“你们两个留在这,要是有人来了,及时示警。”

“是。”

一行人入内,越看越是心惊。

这座粮仓,大得离谱。

侍卫用匕首扎破麻袋,雪白的大米漏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黄豆、麦粉等。

转了一圈,杨殊停了下来:“这些粮食,宝灵寺的和尚吃几十年都吃不完。”

明微叹了口气:“是军粮?”

杨殊点点头:“一般州府的常平仓,都不会有这么多粮。除了这个答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这么说,宝灵寺和祈东郡王有关?”

“必定如此,别人存这么多粮做什么?”杨殊想想又道,“可惜没有刀甲,不然立刻就能抓人。”

造反这种事,刀甲就是铁证。史上那么多污蔑别人造反的,都是弄一批刀甲藏到人家府里。只要被搜出来,假的也是真的。

明微摸出那根金簪:“我更想知道,与这钥匙对应的锁在哪里。”

“对,还有这个。”杨殊吩咐侍卫,“你们仔细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是,公子。”

……

翠幕峰峡谷外,乱石间躺着数个昏迷的侍卫,一个个熏得一身黑灰。

几个壮汉持刀立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四周。

明三负手站着,盯着黑烟滚滚的峡谷。

一名游侠打扮的男子,从烟尘里跃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熄掉身上的火。

“三爷,”他抱拳向明三施礼,“事情不对劲,杨公子不在峡谷里。”

明三眯起眼:“怎么可能不在?不是你们看着他被困进去的吗?”

“是。”这男子也是不解,“我们一直盯着,从里面跑出来的侍卫,全都在这了。”

“再去找!”明三喝道,“一定要确保他死在里面!”

这男子无法,只得将身上特制的衣物浸湿,又拿湿布捂住口鼻,再次冲进峡谷。

明三盯着宝灵寺的方向。

不能耽搁太久,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搜救。

老天似乎也站在他这边,没一会儿,那男子冲出来了,喊道:“三爷,不好了!他们掘到了一条地道!”

明三一怔:“地道?”

“是。”这男子头发都烧焦了,被烟熏得咳了两声,赶紧回答,“属下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发现底部有条地道。”

明三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

“三爷?”

他飞快下令:“你再进去一次,将他们挖出来的坑掩盖好,不要叫人发现。其他人速速跟我走,痕迹都抹平了,不能叫人发现我们来过。”

“是。”

几人分头行动,进去埋坑的埋坑,其余一人扛起一个侍卫,匆匆离开了。

没有人发现,山坡顶上,一块大石头后面,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不再有人,明湘才抬起头,放开捂着口鼻的手。

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双目无神。

发现峡谷被落石堵住,她就想从旁边爬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谁知道,她刚爬到一半,听到有人来了。

那人明明是她爹的样子,别人却喊三爷。

明湘一愣神的功夫,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这个人不是她爹!

他们知道峡谷里有人!就是他们放的火!

明湘不敢动,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幸好,草木烧着的毕剥声,掩盖了她的呼吸声,没叫他们发现。

“四哥,要告诉四哥……”她喃喃念着,从山坡爬了下来。

100章 有疑

明微坐在一袋粮食上,看着皱着眉头拍衣服的杨殊。

“你就别挣扎了。”她说,“脏就脏点,出去再换呗!”

怎么拍都是一身黑灰,杨殊只能放弃,仰天长叹:“本公子的形象啊……”

“叫你穿一身白。”明微毫不客气地笑话他,“装过头了吧?”

杨殊睨了她一眼:“好像你很干净似的。”

她在孝期,穿也是一身素衣,在土坑里一滚,没比他好多少。

明微笑:“我又不在乎。”

比这更脏的情况,她又不是没遇到过。

胡扯了两句,两人坐着发呆。

“蒋大人恐怕有危险。”明微忽然道。

“嗯。”杨殊说,“既然要斩草除根,肯定是把我们全都一锅端了。不过,蒋文峰不傻,我们一出事,他马上就会猜到。”

“他身边的护卫挺厉害,”明微说,“希望能够保住他。”

杨殊看了她两眼。

“干什么?”这眼神有点不对。

杨殊说:“你对蒋文峰特别好。”

“哦。”明微面不改色,“毕竟他这样一个青天大老爷,太难得了,我很敬佩。”

杨殊酸溜溜的:“我比他差吗?”

明微笑了:“人和人怎么比?你们的出身、禀性、所求完全不一样。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道。”

“那你怎么不敬佩我一下?”

明微刚想说话,那边侍卫喊了:“公子,有发现!”

……

明晟刚给郡王妃行过礼,外边就响起了仆妇惊喜的声音。

“县主!县主回来了!”

“娘!”安乡县主急步跑进来,一下子扑到郡王妃怀里,哭了起来。

她的样子实在狼狈,身上衣裙被刮破好几处,脸上沾了尘土,手上还有擦伤。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郡王妃被吓到了,“安乡!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刁民冒犯你?你好好说,娘马上叫人抓过来重惩!”

安乡县主连连摇头,一把揪住郡王妃:“不是的!娘,表哥在那里,我听到落石声,赶紧跑回来求救,谁知道跑到半路又着火了……娘,快叫人去救表哥啊!”

峡谷落石的时候,安乡县主便回来报讯。走到半路,发现那边又起了山火,惊吓之下,摔了一跤,这才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断断续续将事情一说,郡王妃惊得神魂俱散。

“快!快去叫王爷……”

明晟转身就走,脸色难看极了。

阿湘还好,只是留在那里看着。她很机灵,如果山火不可控制,一定会先跑的。

问题是小七,她居然跟杨公子去了翠幕峰!

明晟觉得这事情不太对。

先是落石,再是大火,听着就不像意外。

他心念一动,跟在报讯的仆妇身后,去了祈东郡王所在大殿。

明晟也不进去,只悄悄在旁边盯着。

这消息传到这里,祈东郡王当即派了自己的侍卫,一并去救火。

众多官员纷纷安尉,可祈东郡王还是坐立不安,干脆出了大殿。

明晟躲在一旁,看到他到了偏僻处,叫来自己的幕僚。

“伍先生,您看这事……”

那伍先生叹了口气:“王爷,这事做得急了啊!又是滚石又是山火,说是意外谁信?偏偏又叫县主撞见了,捅到了众人面前,恐怕都起了疑。”

祈东郡王心急如焚:“这个安乡,怎么偏偏去了那里!要是因她坏了事,可怎么好!”

“此事怪不得县主。”伍先生道,“县主还是孩子,瞧见表哥被困,回来报讯也是理所应当。王妃亦不知内情,当然要来告知王爷。只能说,这事做得太仓促了。小可先前就不同意,要是成功还好,不成功麻烦可就大了。只是王爷信他,我也不好多……”

祈东郡王悔得不行:“是我太着急了。那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本王也是担心……”

“王爷,那位的性子,看当年的事,您就清楚了。”伍先生说,“当年还没案发,他就抢先一步脱身,随后回到东宁,下手又那般狠辣……他是做事做绝的性子,又是已经死了的人,哪有什么顾忌?可王爷还有一大家子呢!”

“是啊,怪我轻信……”祈东郡王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先生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伍先生安抚:“王爷莫急,还没到那个份上。先等他办完事再说,不过,您还是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才好,不可牵扯过深……”

明晟怕被发现,不敢站得太近。

他听不清楚祈东郡王说了什么,只瞧见他们说完话,又悄悄派了侍卫离开。

明晟心里乱糟糟的,觉得祈东郡王有问题,但又想不明白,便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侍卫。

这些侍卫也是往翠幕峰去的,只是,似乎故意避开灭火的那些人。

明晟跟了一小段路,忽见明湘从那边跑出来。

看到两个侍卫将明湘拦住,他顾不得别的,急忙喊出声:“阿湘!”

明湘看到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冲过侍卫,扑进明晟怀里:“四哥!”

明晟抱住妹妹,对那两个侍卫陪笑:“在下明家四郎,这是我妹妹,还请侍卫大哥行个方便。”

两名侍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问道:“你怎么在此?”

明晟答道:“舍妹与安乡县主一起玩耍,结果走散了,在下特意出来寻她。”

听他说到安乡县主,两名侍卫缓了面色,对视一眼,喝道:“没事赶紧回去。现在宝灵寺这么乱,再出事可没人管你们。”

“是,多谢提醒。”明晟拱手谢过,低头道,“阿湘,母亲快吓死了,我们赶紧回去。”

明湘抽噎着点头。

明晟揽着她,转身回寺。

他走得很镇定,心里却一直打鼓。

直到那两名侍卫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才吐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四哥!”这时候,明湘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说,“七姐,七姐在那里……”

“放心,四哥已经知道了。”明晟柔声说,“这事你就别管了,回去好好休息。”

“不是!”明湘急了,“我看到一个人,长得跟爹一模一样的人!”

101章 决心

“四哥!四哥!”

明晟惊回神。

明湘抽抽噎噎说完事情的经过,向一向亲近的哥哥求救:“四哥,我听得很清楚,那个人要杀杨公子和七姐。是他们故意推落了滚石,又放了大火。现在怎么办啊?对了,我们告诉郡王去……”

“不行!”明晟脱口而出。

明湘不解:“为什么?”

明晟不好跟她说,自己对祈东郡王起了疑心。

他在国子监读书,同窗间难免高谈阔论,因而熟知政事。

蒋文峰奉旨巡察各府,这没什么,杨殊这个皇城司提点同行,多半是想查查祈东郡王的底。

这形势,明摆着有人要杀那位杨公子。那么,整个东宁,谁最可疑?

自然是祈东郡王。

再加上,方才他看到祈东郡王与幕僚细谈,又派了两个侍卫鬼鬼祟祟上山。

要不是他抢先出声,还不知道那两个侍卫会不会对明湘下手。

明晟现在对祈东郡王一点也不信任,怎么可能会去向他求援?

事实上,他对明家亲近祈东郡王之事颇有微词,只自己是小辈,说话没什么分量。

“阿湘!”明晟盯着妹妹,“你说,你看到了一个长得爹一模一样的人?”

明湘点点头:“他穿的衣衫,也是爹今天穿的。我原以为那是爹,谁知道那些人喊他三爷,而且给人的感觉和爹完全不同。”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觉得,他就是今天的爹。四哥,爹是不是被人换了呀?听说有那种易容术,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不需要易容术。”明晟低声道,“这世上,本来就有一个人,长得和爹一模一样。”

明湘愣了下。

“你知道爹是双生子吧?”

明湘听出他的意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三、三伯……”

“对。”

明湘没见过这位三伯。十年前,她才三岁,便是进过京,又哪里记得?

但明晟记得。

他幼时,常有人赞他,像伯父多于像父亲。

依稀记得,伯父与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但性情好上不少,总是温和带笑的模样。

幼时的明晟,曾有过不可言说的心思。

伯父与父亲是双生子,提起伯父,人人夸奖。说他才华横溢,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反而,父亲脾气不好,从来都板着一张脸。

明晟偷偷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的儿子就好了。

长大后,这念头自然没了。

爹脾气再差,都是他亲爹,而且待他们不能说不好,只是好的方式不同而已。

不过,三伯的死,是他们一家人的遗憾。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如果三伯还在的话,明家不止这样的光景。

明晟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会有成真的一天。

他仔细地回想,今天与父亲同行的情形。

怎么想都没有异常。

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三伯和父亲互换身份多久了?

难道他平日见到的父亲也是三伯吗?

不不不,他还记得那天爹娘吵架的情形。

那就是,三伯偶尔会借父亲的身份出现?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倘若三伯没死,爹肯定知道,那二伯呢?京城的大伯和五叔呢?

明晟伸手撑着脑袋,感觉世界崩塌了一般。

帮着祈东郡王杀杨公子,是不是代表着他们……

天哪,他的叔伯们,到底在干什么!

“四哥……”

明湘怯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明晟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强打起精神安抚:“没事,让四哥好好想想。”

“嗯。”明湘想了想,又说,“四哥,我感觉七姐和杨公子,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

“他们说七姐和杨公子有私情……”明湘顿了下,“我觉得,七姐不是那样的人。”

明晟怔了下。

明湘提醒他了。

“如果不是为私情,小七与杨公子在一起,难道是……”

明晟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三伯母死了。

小七与二伯对上。

三伯可能没死,极有可能在为郡王办事。

明家与郡王府似乎有某种关系。

杨公子来东宁,不知道查什么……

“四哥,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如果真是三伯,怎么会对七姐下手呢?七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明湘的话,点破了最后一重迷雾。

是啊,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不顾,除了那件事,还能为什么?

明晟一下子心思通透。

明家正迈向一条死路。

小七站在了明家的对立面。

他们根本不是因为私情而幽会。

宝灵寺之行,有一个秘密的理由。

所以三伯要杀杨公子,要杀她。

“阿湘。”

明湘抬头,却见哥哥双目通红,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四哥要做一件事。”

“啊?”明湘茫然。

明晟狠狠地抹了把脸:“我不知道这样做,对明家到底是好是坏。但我不能看着家族这样滑入深渊,却不理会。”

“四哥……”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听凭自己的内心。”

明湘看着哥哥,他的样子痛苦极了,说的话却很坚决。

“你回去,守着娘,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四哥!”明湘觉得很害怕,这样子的哥哥太陌生了,好像要上断头台一般,带着决绝。

“乖。剩下的事交给四哥。”明晟柔声说。

……

殿中静得可怕。

一众官员勋贵,心不在焉地喝茶、发呆。

郡王妃派来报讯的仆妇,并没有避着人,因而杨公子困在翠幕峰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他与明七小姐在一处,大约是私会?

哪里不好选,偏偏去了翠幕峰的峡谷。

先是滚石,再是大火,一听就不对劲。

这是刻意谋杀啊!

却不知动手的人是谁?祈东郡王吗?

现在事情捅出来了,蒋大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吧?

面对时不时偷瞄来的目光,蒋文峰却十分淡定。

这让他们摸不准,这位蒋青天到底在想什么。

会借此发难,还是……假装没发生?

毕竟他和杨公子好像也不大和睦,而这件事又分外棘手。

不过,也说不定会追查到底。

毕竟杨公子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而此案若能审清,必定名扬天下。

安静中,蒋文峰看到一个少年走到殿外,与他的护卫说了几句话。

102章 明三

听得侍卫的通报,杨殊立刻站起来。

“什么发现?”

一名侍卫蹲在隔断的墙壁前,指着砖石:“公子您看,这墙有点奇怪,很像是机关,这上面极有可能连着一间密室。”

杨殊定睛去看。

他对机关了解不多,只瞧出一些痕迹。

“能不能打开?”

那侍卫摇头:“看这样式,开关在上面。”

杨殊拧着眉头。

他们摸到这里,显然不能从地窖出去了。

上面肯定把守森严。

可是,他们也不能从原来的地方出去。

且不说那些火,那边定然有人盯着。

如果能打开密室……

他还在思索,忽然听到墙体移动的声音。那面机关墙,竟然慢慢升起来了。

他愣了一下,先看了看几个侍卫,再去看明微:“你开的?”

明微一摊手。她好端端站着,怎么开?

却见那面墙缓缓升起,另有数块石头从另一面墙移出来,最后成了一张石阶。

众人抬头看去,这石阶连着壁顶。

一双穿着青布鞋的脚,就站在上面。

“你们不是在找机关吗?怎么,不敢上来了?”

听得这个声音,明微神情大变。

这双脚慢慢地踏步而下,走了七八个台阶停住。

一张年纪略长,却仍然俊逸风流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三!”杨殊喝出声。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正是明四打扮的明三。

只他此刻的神情,与四老爷完全不同。

温文尔雅,微微含笑,又带着说不清意味的高傲。

“杨公子。”他拱了拱手,一派潇洒,“你们已经查到我还活着,倒是叫我惊讶了一番。”

杨殊冷声道:“你这样肆无忌惮地出现,不怕我拿你问罪吗?”

明三哈哈大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先是滚石,再是大火,我要做什么,你们已然清清楚楚。到了这个时候,要拿我问罪,得先活着再说。”

杨殊看他这样子,不禁道:“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的人。”

“过奖,过奖。”明三洋洋得意。

若是阿绾在此,定然会说,不愧是父女。拿别人的讽刺当夸张的样子,一样的无耻。

与杨殊说完,明三转向明微,含笑道:“小七,见了爹爹不喊的吗?”

仿佛真是个与女儿失散多年的父亲。

明微只笑:“我倒是敢叫爹,你敢应吗?”

明三背着手道:“我为何不敢应?随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进了小七的身体,这血缘之亲也不得不认。”

明微歪头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

明三就叹了口气:“我本不想伤你的,即便你不是真的小七,到底是我的血脉。可你这样步步进逼,爹爹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明微盯着他,“你杀了娘,也是没办法吗?”

明三含笑点头:“是啊,没办法。谁叫她认出来了呢?你娘真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都十年了,还将爹爹放在心上。”

他的话,补上了他们先前推断的那块缺失。

杨殊喝问:“你杀了三夫人,是因为她认出了你?”

“是啊。”明三说得云淡风轻,“不过,这事还是要怪你们。”

“与我们何干?”

明三看向明微:“怪你突然好了,让她有了活下去的意志。怪你的到来,让她生出了摆脱我们的勇气。我这个人啊,预感特别灵。当初柳阳郡王事发前,就觉得不对,及时随使节去了乞胡。你一来,我的预感又开始作怪了,总觉得事情要不好。”

明微冷冷看着他。

明三似乎很得意:“那天晚上,我的预感特别强烈,觉得事情要不好了,所以去余芳园拿东西。谁知道,那天是你替了你娘去。”

余下的事,不必他说,明微已经猜到了。

明三去余芳园拿那根金簪,结果却被明三夫人认出了真身。

“我也舍不得杀她啊!”明三背着手,幽幽叹道,“我是真爱你娘的,当初为了娶她,费了不少心。原是你四叔先看中她,还好爹爹抢先一步,将她娶回来。夫妻八年,便是她只生了你一个,还是个痴儿,爹爹都没生过休妻纳妾的心思。”

这番表白,若是换个语气,真是动人。

“可是,谁叫她认出我了呢!我还记得她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不可思议。她问是不是我,我能怎么回答呢?不忍心让她失望,只能说是。她就哭出来了,痛苦得不想活的样子。我看她这样,太心疼了,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腰带绕上了她的脖子……”

明微快吐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明三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他轻轻说,“让我想起了我们初见的时光。那时候的她多么干净,像清晨第一滴露珠,美丽而纯粹。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那么轻易就变脏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明微喝道,“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落到那样的境地?你让她活在地狱里,还要嫌弃她不贞洁吗?”

“我也不想的。”明三幽声道,“当年我假死逃生,好不容易回到东宁,老六那个畜生已经把她玷污了。我能怎么样呢?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连站在阳光下都不能,怎么讨回公道?爹爹这些年也很苦啊!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忍着,甚至叫她去侍奉别人。只要想到我们曾经举案齐眉的日子,就觉得心如刀割……”

“行了行了。”杨殊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得不想吐,我们听得想吐了。明三,别在这叽叽歪歪了,你冒险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为了表白你的感情吧?”

明三含笑:“杨公子说的是。我设下如此杀局,没想到你们居然误打误撞进了粮仓。老天要给你们生路,我也没法子,只能顺应天道。”

“哦?”

明三看着明微发间插着的金簪:“看来你们已经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了。既然如此,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局如何?”

杨殊眯起眼:“怎么来?”

“我带你们去密室。同时坦白告诉你们,那里机关重重。如果你们能闯出来,那就带着罪证离开,我认输。若是你们闯不出来,那就死在里面。”

明三笑起来:“这样,是不是很干脆?”

103章 告发

蒋文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很紧张,脸色泛红,身体在微微颤抖。

但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腔孤勇的坚决。

这让他身上平白多了一股悲壮的意味。

“明四公子有话与本官说?”

明晟看向护卫。

蒋文峰道:“他们是御前侍卫,受命于圣上,特来护卫本官。”意即,再没有比他们更可信的。

明晟忙道:“非是晚生不信几位大人,而是担忧隔墙有耳。”

蒋文峰笑了,看了一眼四周。

明晟就见,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向这边看过来。

暗卫?

“四公子,请。”

明晟略微放下心,拱了拱手,跟在蒋文峰身后,到了大殿的夹角处。

“四公子……”

“晚生想问大人一句话。”明晟打断他的话,直直地盯着他。

这眼神,可说是相当冒犯了。

蒋文峰微微蹙眉。

这位明四公子,是国子监监生,不应该这么不知礼。他表现得如此异常,只有一个解释。

他要说的事,非常重要。

“四公子请说。”

“大人来此,到底要查谁?”明晟看着他的眼睛,一错不错,“是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

蒋文峰道:“本官奉旨巡察,自然是查不法之事。不管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若有不法之举,都在其列。”

这句话很官方,无论谁来听都不会有错,但明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

他不但在查,而且已经有苗头了。

明晟不再犹豫,咬了咬牙,跪了下去:“求大人救我明氏一家。”

蒋文峰定定看了他片刻,缓声道:“四公子,你这没头没脑的,叫本官如何回答?”

明晟苍白着脸:“晚生有一条线索,或可救得杨公子一命。”

蒋文峰低头问:“你这是与本官在谈条件?”

“不敢。”明晟轻声道,“大人负圣命而来,晚生岂敢与大人谈条件,只是希望,大人看在晚生帮上些许小忙的份上,给明氏一条生路。”

蒋文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四公子是圣人门生,有功名在身,除了天地君亲师,不该跪任何人。起来吧!”

若非犯下大罪,就算平民百姓,见官亦可不跪。明晟有功名,除了皇帝都可以不跪,他只希望借此大礼,让蒋文峰明白他的决心。

明晟眼中盛满希望:“大人答应了?”

蒋文峰道:“是罪是赦,自有圣上裁决。不过,四公子若能立下大功,本官自当如实禀报圣上。”

这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

得到这个答案,明晟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飞快地将明湘所见说了一遍:“……大人,现下杨公子入了那条地道。但是设下杀局的人,好像知道那条地道的入口,已经赶过去了。”

蒋文峰点点头,喝道:“高焕!”

“属下在。”一名护卫应答。

“留下两人护卫本官,其他人速速去救援杨公子。留心乱石之下,是否有地道。”

高焕迟疑:“大人,您的安危也很重要。”

蒋文峰笑道:“你们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本官在明处,留下两人已是足够。相反,杨公子在暗处,对方定是无所不用其极,故而人越多越好。”

“是。”

高焕应声而去。

蒋文峰看着明晟:“四公子暂且就留在本官身边吧。”

明晟点头,这是扣下他,也是保护他的意思。

看蒋文峰的样子,他有些不解:“大人似乎对我三伯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

蒋文峰笑而不语。

“这么说,大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蒋文峰含蓄地道:“人活着,必然就有痕迹。”

明晟庆幸不已。连这件事都查出来了,可见三伯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还好他及时来找蒋文峰,不然……

“四公子。”蒋文峰微叹道,“你可知道,这般行事,虽然站在道义上,但违反了世人为亲者隐的信条,便是此事不连累于你,将来入仕途也不容易了。”

明晟短促地笑了一声:“晚生知道。可亲者,不止有叔伯父兄,还有母亲弟妹。晚生告发此事,一则为道义,二则为妇孺。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该为叔伯的野心陪葬。若能保住他们性命,晚生便是不入仕途,亦是甘愿。”

蒋文峰深深地注视着他,面上似有叹息。

明晟被他看得惴惴:“大人,晚生……做错了吗?”

蒋文峰摇头:“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也对本官说了这番话。”

明晟一怔,脱口而出:“小七?”

“正是七小姐。”蒋文峰温和地看着他。

明晟喃喃:“原来是这样。难怪小七连名声都不顾,原来为了救我们……”

他想要保护的妹妹,原来已经走在前头。

蒋文峰仰头看着逐渐落山的太阳:“希望不会太迟……”

……

终于说出了目的。

明微看向杨殊,两人对了个眼神。

双方心知肚明,说这么多话,为的是拖延时间。

明三必是在准备某个杀局,而他们为了等待救援。

现在,明三的杀局准备好了。

“怎么,不敢吗?”明三负着手,看着他们,目光睥睨,“这可是你们唯一能够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搜不到它。”

杨殊冷笑一声:“你也太小看皇城司了吧?”

明三笑了起来:“这跟你们皇城司多厉害没关系。”他看向明微头上的金簪,“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明微拔下来:“这是天机阁的十二玲珑锁。”

“我果然小看了你。”明三叹息道,“知道十二玲珑锁,你不是一般的玄士。”

没等明微说什么,他继续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十二玲珑锁,就该清楚,如果不用正确的方式开锁会怎么样。”

杨殊看向她。

明微无声叹息:“如果用错误的方式打开,就会自毁。”

明三颔首:“所以我说,这是你们唯一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单凭下面这些粮食,可定不了罪。”

杨殊冷声道:“难道我们闯过去,你就会将正确的开锁的方式说出来吗?我可不相信,你说出口的话。”

“这容易。”明三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片暗银色金属牌,“认得出十二玲珑锁,应该也认得出天机阁的标识吧?我将此物放进密室,不就行了?”

104章 密室

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明微还是杨殊,都很清楚这点。

以明三的行事风格,不可能便宜他们。

说白了,就是拿这东西引诱他们自行踏入陷阱。

明晃晃的阳谋,他甚至根本不去遮掩自己的意图。

因为拿准了,他们需要罪证。

“这真是天机阁的东西?”杨殊扭头问明微。

明微点头:“不错,十二玲珑锁配套的开锁之法,就记载在上面,世间只有这么一枚。”

杨殊叹了口气:“明三,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们以钥匙引蛇出洞,结果变成了你以开锁之法引诱我们进入陷阱。”

明三含笑:“杨公子也可以不理会。就算没有这些罪证,无非多费些功夫。只要你们有心,早晚还是能查出来的。只不过,到底什么时候,就说不好了。怎么样,敢不敢赌?”

侍卫看向杨殊,说道:“公子不必听他的。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有密室,有什么查不出来的?犯不着去冒险!时间拖下去,对我们只有好处。蒋大人发现不对,一定会派人来搜查。到时候,他跑都跑不掉!”

明三大笑:“蒋大人?你们真看得起蒋文峰。你们就这么确定,他能活下去?实话告诉你们,我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就等时机一到,送到他面前。到时候,别说他,你们也会一起没命。”

杨殊嗤笑:“好大的口气。宝灵寺这么多人,难道你杀得尽?青天白日的,给你来场地龙翻身?”

明三悠然道:“地龙翻身我是叫不出来,不过,妖邪倒是有现成的。”

他这话一说,明微眉头一拧:“飞仙石?”

“是啊!飞仙石。”他轻笑,“你既懂玄术,可看得出那里镇压着一只妖邪?我的人正在破坏镇压的法阵,等时间一到,宝灵寺大概会变成鬼域?哈哈哈哈!”

明三欣赏着他们的表情:“你们以为,赶时间的是我们。宝灵寺的路被截断了,你们的援兵进不来。我们得赶时间,把你们弄死,对不对?错了啊,赶时间的其实是你们。如果你们不能及时阻止,飞仙石镇压着的那只妖邪就会脱身而出,到时候,宝灵寺恐怕只有几个人能活着。”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没想到吧?你们还要再拖下去吗?”

明微无声叹息:“明三,你果然比明二那几个废物强多了。明知我们故意引你上钩,将计就计一环套一环,反将我们坑在陷阱里。看来你很不平啊!觉得自己智比明相爷是不是?可是没有人给你机会,让你只能泯然众人。”

明三淡笑:“好啦!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们还要拖延时间吗?要不要进,一句话。不然,就和蒋文峰一起死在这吧。别担心,宝灵寺还有这么多人陪你们一起下黄泉,哪怕是帝王,也没有这么大的殉葬规模吧?你们该满足了。”

“好!”杨殊冷冷道,“密室在哪里,带路!”

明三做了个手势:“还是杨公子干脆,请吧!”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上去了。

不需要杨殊说话,四名侍卫再次两两分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公子,可以上来了。”

一行人上了石阶,发现上面果然是间禅室。

“来吧。”明三推开门,带着护卫率先出去了。

走过长长的走道,不多时,停住了。

“藏经阁?”杨殊皱了皱眉。

“不错。”明三打开,却见藏经阁内四壁尽是经书,一直延伸到最高层。一圈一圈的楼梯,环绕而上。

他指着最高处垂吊着的大灯。

“看到了吗?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说完,他手一甩,将那块金属牌丢了进去,“说到做到,要不要进,随你们。”

杨殊举步便要踏入。

“公子!”侍卫将他拦住,“还是让属下去吧。”

明三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杨公子确实要好好保重啊!不过,凭你这侍卫的身手,能不能走到最高层,可不好说。”

杨殊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公子教训得是。”明三心情好极了,“从此刻开始,我便不出声了。”

杨殊对侍卫道:“我就算不进也不行。你们看这边的地形了吗?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必须通过藏经阁。”

侍卫垂下头:“属下无能。”

杨殊摆手:“行了,别废话,赶紧找到路出去吧。”想了想,又对明微道,“你站远一些,我无碍了再过来。”

“放心。”明微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自寻死路的。”

杨殊点了点头,举步迈了进去。

……

蒋文峰这边,召集所有护卫,动静又岂能瞒得了人?

祈东郡王很快得到了消息。

翠幕峰的大火,慢慢变小了。

峡谷里以土石居多,即便抛下来那些火油和枯枝,也烧不了多久。

御前侍卫们带着和尚、捕快,开始入谷搜索。

他们仔细地翻看每一块石头,试图找到下面的地道。

这些消息传到祈东郡王耳朵里,他再也不能在殿中安坐。

“伍先生,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粮仓的事了?这事情不对啊!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过去?”

“王爷莫急。”伍先生安抚,“便是发现了粮仓,也查不到您的身上。储粮有什么错?又不是兵甲。”

“有理,有理。”祈东郡王安慰了不过一瞬,又焦急起来,“可那里不止只粮仓啊!还有密室……”

伍先生笑道:“密室与我们何干?东西是明三藏的,密室也是他安排的,王爷从来没插过手,怎么有怪到您的头上?”

祈东郡王怔了下:“你是说……”

“您现在千万不能派人,那样才是揽事上身。小可早就说过了,这事其实与您关系不大,与那位关系才大。他为着自己,才要鼓动王爷。”

“是这样吗?”

伍先生斩钉截铁:“当然是这样!您想想,有什么证据证明您与那些粮食有关?与那件东西有关?只要您不插手,这事与您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您千万不能派人,”伍先生目光闪动,“那样才是自寻死路。”

105章 陷阱

明三带着隐密的笑,看着杨殊举步,即将踏入藏经阁。

到底是侯门公子,受不得激。

别人表现得比自己嚣张,他很难受吧?

罪证就在眼前,却要无功而返,特别不爽吧?

不爽就对了。

乖乖踏进陷阱……

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幽光向他袭来。

“三爷……”手下的死士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明三就听到了叮叮叮叮兵器相交声响起。

怎么回事?

明三一愣神的功夫,发现杨殊根本没有踏进藏经阁。

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忽然返身出手。

一转眼,杨殊与他的侍卫,已经和他的手下战成一团。

唯一站在原处的明微,笑吟吟地看着他:“激将法用得不错。你说这么多,根本就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是想给我们造成错觉——要拿到罪证,只能顺着你的道走。”

明三面上仍然带笑:“这么没自信,不敢踏进去?”

“是啊。”明微也笑,“毕竟你的机关,曾经杀了庚三这个皇城司第一高手,我们怎么敢冒险呢?”

听到这句,明三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我们先前一直弄不明白,庚三到底怎么死的。想要扭断他的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高手?你提到密室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你手中有玄机阁的十二玲珑锁,大约得到了玄机阁某些秘典?玄机阁以机关闻名于世,若是你安排得当,机关在瞬间以非人的力量扭断庚三的脖子,就能造成这个效果。”

她含笑问:“爹爹,您说是不是?”

明三轻叹一声,眼中有激赏,也有遗憾:“倘若我的小七不是痴儿,应该也是这么聪明的吧?”

“没有爹爹这般又聪明又胆大。你没有信心凭武力杀我们,才故意用那种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太过坦荡了,反倒让我们以为你有所倚仗,不敢轻易动手。然后又长篇大论,摆出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是为了激起我们的反感。人啊,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了,愤怒、厌恶,一旦被这些情绪包围,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其实,跳出你的情绪陷阱,很容易就发现,根本没必要顺着你的道走。”明微伸手指着藏经阁,“我们为什么要乖乖进去呢?拿到罪证需要急在这一时吗?先把你们全都擒住,等尘埃落定,再来慢慢破解不迟。”

“……”明三幽幽叹了口气,“不愧是我的女儿。”

“喂!”那边传来杨殊的声音,“看破你把戏的人不止是她好不好?你们别当我不存在啊!”

话音才落,他手中匕首一转,将一名死士制住。

随即伸手,就要卸掉对方的下巴,可惜迟了一步,那人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服毒了。

他皱了皱眉,去收拾下一个。

一被制住就自尽,这般干脆利落,是郡王府养的死士吗?

“公子小心!”身后传来侍卫的警示。

杨殊跃身而起,刀刃与他擦肩而过。

腰间却是一沉,扭开的同时,尖锐的疼痛传来。

杨殊眉头一皱,短刃毫不留情反手削下。

“噗——”鲜血喷了出来,那名死士直接被抹了脖子。

“不用留活口了。”他说。

“是!”四名侍卫不再留手,招招夺命。

杨殊按了按腰间伤口,发现并不深,便随意裹了裹,往回走。

明三的护卫死了两个,余下的四个侍卫就能应付了。

“明三,”他站定,“你是自己认输,还是要我动手?”

眼看那些死士一个个被杀,明三叹了口气:“我早知道这么多人不够,可惜,王爷身边有小人,总是坏我好事。”

杨殊笑:“好啦,这些话你留着跟蒋大人说吧!我这个人,能动手绝不动口,跟你打嘴仗实在不是我的强项。你们都是读书人,凑到一起慢慢玩吧。来人,拿下!”

“是!”

两名侍卫上前,便要扣住明三。

明微看到他脚下微微一动,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喊道:“小心!”

但是迟了。

明三脚下踏板忽然一陷,整个人往下掉落。

与此同时,左边的墙面亮起利刃的光芒。

杨殊飞快地抢过她手上的鲛皮伞,一抖手,伞面张开,暗箭尽数挡下。

二人安然无恙。

那四个侍卫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两个刺伤一个擦伤,只有一个站的位置偏了些,没有伤到。

杨殊收起伞,咬牙切齿:“这个明三,真是狡猾!居然还留了一手。”

明微蹲下身,摸了摸方才陷落的踏板,若有所思。

“怎么样,能不能打开?”

明微摇头:“打不开了,这是一次性的机关,启动一次,就会完全挪位。”

杨殊气恼地捶墙:“没想到明三居然精通机关,这下让他逃了,不知道他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别急。”明微很淡定,“以他的性格,这样落败,不可能远遁的。他最大的杀招还没使出来,所以我猜,他很可能不会离开宝灵寺。”

杨殊怔了怔,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说,飞仙石?”

明微点点头。

“那我们要赶紧出去!”

明微指了指藏经阁:“现在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发现了没。”

“什么?”

“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还是要闯过密室机关阵。”她回身指了指,“如果从原路返回,就必须先回翠幕峰,路程太远了。”

杨殊有点头疼:“时间,我们耗不起。”

“是啊!要是有火药就好了,直接把墙炸了就行……”

……

山火熄灭了,夜幕也降临了。

蒋文峰看着夜色中的翠幕峰,眉头叠成了川字。

到底没能在入夜前解决。

幸好,他们已经有了确切的线索,不至于漫无目的。

这时,一名暗卫出现,匆匆而来,向他一抱拳:“大人,已经寻到地道了。”

蒋文峰精神一振:“杨公子呢?”

“公子留下了线索,”暗卫答道,“我们的人已经下去搜索了,只是需要费些时间,故而属下特来禀报。”

蒋文峰点点头:“好,你们继续,万事以公子性命为重。”

“是。”

暗卫刚刚转身,蒋文峰却听身边的明晟惊讶地说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

只见飞仙石的方向,有点幽红,在夜色中分外鲜明。

106章 早知

明晟问出这话的同时,蒋文峰感觉到袖子里的东西动了动。

他独自走到避人处,低声问:“怎么了?”

耳中响起一个声音:“我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很危险,最好快点远离。”

蒋文峰叹了口气:“下山的路现在还没通,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会死人的……”

“大人!”护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您看那边!”

他所指的,仍然是飞仙石的方向。

那点幽红更亮了,映出火一样的光芒。

……

多福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全身疼得厉害。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她还闻到了青草的气息。

天色已经黑了,一轮弦月挂在半空,带来微弱的光亮。

她有点懵。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对了!她想起来了!

小姐和杨公子去了对面的翠幕峰,她和阿绾在飞仙石等,然后翠幕峰起了大火,阿绾和阿玄去求援,她留在原地等。

然后,然后四老爷来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四老爷扯了神龛上的铃铛,向手下挥了挥手。

接着她后脑一痛,就不记得了。

多福摸了摸后脑,那里结着厚厚的血痂,疼得厉害。

而体内一股暖流,围绕着她的心脉徘徊。

是小姐教她的口诀救了她?

多福撑着一口气爬起来,发现自己就在飞仙石下的草丛里。

她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往回走。

不知道小姐脱险了没有,她要去找小姐……

多福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上面亮起了红光,一股危险的气息笼罩下来。

她仰起头,看到飞仙石上暗红的幽光。

幽光里,一个虚影若隐若现。

血煞?

多福坚信自己没认错。

余芳园里那只凶魂还在的时候,小姐教过她很多次。这是怨念积成的血煞,若是不能及时镇压,会死人的!

而这只血煞的气息,比余芳园里那只厉害多了。

多福没多想,立刻转了方向,往飞仙石攀爬而去。

遇到血煞要镇压,这是小姐说过的。

身为一个玄士,要保护天下生灵。

她会镇压血煞,小姐教过她口诀,还说她是难得的纯阳命格,邪异不侵。

多福跌跌撞撞爬到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红光里。

“四、四老爷?”多福愣愣地看着红光里的人。

这人自然不是明四,而是回转来的明三。

看到她,明三皱了皱眉:“你没死?”

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连人没死都不知道。

看到他的脸色,两名属下急忙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这就将这丫头……”

“不必了。”明三打断他们,“这样都没死,也许就是天意。何况,没人分享,很是无趣啊!既然她命大,那就让她见证吧。”

“是。”

多福听得糊涂,随即看到,那块飞仙石已经掀开了,露出底下绘着黑色暗纹的法阵。

“伏妖阵!”她脱口而出。

“你竟认得?”明三诧异,随即点点头,“她果然比我想象的厉害,这大约是我计划中最大的疏漏了。”

要不是那个丫头占了小七的身体,怎么会发生这一系列事?金簪不会被发现,庚三的尸骨也不会被挖出来,更不用说宝灵寺地下的密道。

就连这丫鬟,也粗通玄术。

“不过无所谓,”他含笑,“再有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目光投向黑暗。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冒着这么大的险,假死脱身,回到东宁,为的是让祈东郡王举起反旗。

设下这个杀局的时候,他还抱着这个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计划会走到这一步。

翠幕峰的陷阱没杀死他们,反倒让他们发现了地道。

藏经阁的机关没能启动,手下的几个死士全折了。

现在只能指望郡王那边了。

“四老爷,你想做什么?”多福质问,“快些把飞仙石填回去,血煞这么浓,这个妖邪很危险。”

明三含笑问:“你认得出伏妖阵,还辨得出血煞,是你家小姐教你的吗?”

多福警惕地看着他:“是又怎样?小姐很厉害的,这些根本难不倒她。”

说到这里,多福忧心地看向对面的翠幕峰。

山火好像熄灭了,只有零零散散的一点火光。

小姐呢?是不是也脱险了?

明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安心吧,你家小姐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多福觉得眼前的四老爷很奇怪,先前莫名其妙对她下杀手,现下又提到小姐。

差点被杀的经历,让她知道这个四老爷不是好人。想到小姐先前教过她,遇到危险,第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多福很焦灼。她刚才是不是不应该出来?怪她太笨,看到血煞就冲出来了!

“因为,”明三悠悠道,“是我放的火。”

多福气得想冲上前,却被那两个人扣住了,只能喊:“您为什么要杀小姐?小姐可是您的亲侄女!”

“傻丫头。”明三笑吟吟,“你陪了小七近十年,都认不出,她不是你家小姐吗?”

多福怔了下:“什么?”

明三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占了你家小姐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论起来,她可是你的仇人呢!你还要对她这么忠心吗?”

“胡说八道!”多福喊了起来。

可她越是这样,明三就越觉得有意思:“你仔细想想,她的喜好,是不是与小七完全不一样?小七喜欢吃甜的,她呢?小七爱玩,她呢?多福……”

“那又怎么样?”多福打断他的话,仇视地盯着他,“就算她是个孤魂野鬼又怎么样?她真心孝顺夫人,敬重嬷嬷,爱护丫鬟。她是个好人,就算抢了小姐的身体也不是故意的。”

多福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小姐已经死了,早就知道了……可是夫人那样开心,我不敢说。而且,小姐多好啊!就算她不是真的小姐,我也愿意当她是小姐……”

稀里糊涂的一句话,好几个小姐,指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明三听得分明,既纳闷又恼怒。

“你这丫头,小七待你够好的,你竟认他人为主?”

这时,有人从台阶上来了:“三爷!”

明三见他身后空无一人,心中预感更加不妙:“王爷的人呢?”

107章 血煞

“三爷……”这名属下欲言又止。

明三闭上眼,抚平心情才睁开:“王爷不给人?”

“属下……没见到王爷。郡王府的侍卫说,王爷受了惊……”

明三叹了口气,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这事明摆着,祈东郡王放弃他了,不准备担责,要与他划清界线。

“真是个废物!”明三低咒,“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他本来不一定会输,只要飞仙石镇压的妖邪放出去,宝灵寺就会发生一桩震惊世人的惨案。

等救援的人到来,该死的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惧?

那位奔着明君去的,十年前才杀了柳阳郡王,这次没有确凿的罪证,不会轻易定罪。

现在好了,这样的关键时刻,竟然退缩了。

“定是伍益那个小人,叫王爷改了主意。我早就该收拾掉他,只不想多生事端,倒叫他钻了空子。”明三冷冷道。

“三爷,”一名死士道,“不如在下去寻王爷,将利害关系告知……”

“不必了。”明三淡淡道,“没时间了。既然他们要作死,那我就不必顾忌了。刚才的东西呢?你们带去几个地方埋下……”

多福看到,他们拿出几个漆黑的碗,里面冒着幽幽的红光。

“邪器!”她大惊,“你们要干什么?”

说着,便要上去抢夺。

小姐跟她说过,既有法宝,自然也有邪器。法器为了镇邪,邪器为的就是害人。

带有血煞的东西,必定是邪器!

可她身单力孤,哪里抢得过这几个身负武功的壮汉?其中一人伸手一推,她便跌倒在地,撞得手肘生疼。

“你们站住!那是邪器,不能乱动!”

没有人理会她,三人分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多福又气又急:“四老爷!您不能这么做,邪器会害人的!”

明三叹了口气:“好啦!你拦又拦不住,不如好好陪老爷说说话吧!”

他看着那座法阵,忽然撑着头笑了:“当初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必定青史留名,谁知道,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到最后陪着我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丫头。”

多福听得更糊涂了。什么青史留名,什么下场?

明三笑着向她招手:“你是个好丫头,可惜运气不好,今天要陪老爷一起去死了。”

“什么?”

“你既然认得出伏妖阵,想必这阵一旦破去,会是什么情形,应该也有数吧?我原来没想做这么绝,可惜世人不肯成全。既然如此,那就……”他目中透出阴沉的光,“一起死吧!”

……

火药堆到墙边,长长的引信一直引到屋子里。

“我们到下面去。”杨殊说。

明微点点头,跟着他走下石阶。

“还好他们来得及时,不然我们就算出去,也来不及了。”她说。

杨殊赞同。

他们正在愁怎么出去的问题,蒋文峰派出来的侍卫赶到了。

为了清理山石,他们正好带了火药,如此一来,就不必绕一大圈,炸穿了从这里出去就是。

听侍卫说了经过,明微十分庆幸。

明湘意外撞见明三,将这事告诉了明晟,这才让援兵及时赶到。

不然,地道入口被掩盖,天知道找到他们什么时候了。

手指堵住耳朵,没过多久,“轰”的一声炸响,地道摇动,好一会儿才稳住。

“公子,已经炸穿了!”负责引信的侍卫喊道。

杨殊长出一口气,从石阶上去。

火药的威力,将墙壁整面炸穿,夜风吹了进来。

侍卫们清理掉碎石,从豁口处出去,仔细探查了地形,回来禀报:“公子,此处禅院,就在飞仙石下面。”

明微已经看到了飞仙石上幽亮的红光。

这是法阵失去威力,血煞溢出的表现。

明三果然打算从飞仙石入手。

“这个疯子!”杨殊低咒,“到了这个份上,他连性命都不顾,还要作恶。”

“他这种人,怎么会甘愿认输呢?”明微道,“对他来说,这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杨殊冷笑:“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走,去把他摁死,看他还怎么上窜下跳!”

“等等。”明微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明微指着飞仙石:“把妖邪放出来害人,没那么容易。他有此打算,应该还有别的布置。”

“怎么说?”

明微轻叹:“照理说,凶煞这种东西,自然是奔着人气最旺的地方去的。但宝灵寺毕竟是寺院,有佛陀镇着。想要达到他的效果,恐怕要做一些安排。”

杨殊道:“要怎么做你就说吧,这方面你是行家。”

明微点点头,叫过那些侍卫:“你们速速去宝灵寺四周,看看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他们手中应该会有一些器具,用来引导邪物。”

“是。”侍卫答了一声,又问,“如果我们寻到了该怎么办?”

“既是引导邪物,必然有血煞之气。血煞之气怕污物,现下别的东西不方便,你们只能从自身取了。”

侍卫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杨殊“嗤”地笑了:“她的意思是,找到了你们就往那东西上面撒泡尿……”

“……”

在一位妙龄少女面前说到这个问题,侍卫的脸一下子红了。

“行了,你们快些去安排。留两个跟我们走,其他人都去找那东西。”杨殊说到这里,回头问了句,“两个人跟着我们,够了吧?”

“够了。”明微道,“明三身边不会有很多人的。聚在那里的人太多,凶煞不愿意走怎么办?”

“那好。我们赶紧吧。”

侍卫们飞快地整队,赶回宝灵寺去。

而明微这边,与杨殊带着两个侍卫去飞仙石。

暗夜中,他们沿着飞仙石那条嶙峋的山道往上攀爬。

杨殊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如果情况危急,你是不是会像传说中的那个仙人一样,宁愿身化为石?”

风悠悠从耳边过,片刻后,传来明微的声音:“以命师的准则,是的。”

“所以你也会这么做?”

红光越来越近,明微看到了泄露出来的血光,笑了:“谁知道呢?”

108章 天算

多福双手被捆着身后,跌坐在地上,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也坐在地上,但是衣摆撩得很整齐,仍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潇洒。

今日不知是谁来此祭拜,放了一小坛酒在神龛前。明三拿起来拔了塞子,低头嗅了嗅,笑道:“这酒倒是醇香。”

他仰头饮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对多福道:“我从不饮酒,知道为什么吗?”

多福没有回答。明三的样子,让她很害怕。

“因为,饮酒让人失控。”明三说,“而我不允许自己出错。”

他仰头看天上那轮弦月:“今天的月亮,很像那天。我千辛万苦从乞胡回来,后面跟了一个尾巴。我知道不杀了他,多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他跟着我来了宝灵寺……呵呵,皇城司金牌密探,他估计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吧?一个书生,怎么逃得出他的掌心?”

“这样的轻视,对我十分有利。于是我故意让他看到了那个东西,果然,他忍不住出手制住我了。我便装做很害怕的样子,带他回了明家。以拿钥匙为理由,将他骗进了余芳园。”

“我早就在余芳园设下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皇城司第一高手?哈哈,管他再强的高手,中了招,一样无力回天。”

听到这里,多福已经明白了。

“三、三老爷!你是三老爷!”

明三笑了:“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庚三招魂的时候,多福在场。她只是反应不够快,又不是真的蠢笨,听了这么多,怎么也想到了。

多福鼓起勇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甘心啊!”明三柔声细语,仿佛与她谈心一般,“上天给了我聪明才智,却不给我施展的空间,而理由是那么可笑。这个王朝,太没劲了,不如换一个。”

他又饮了口酒:“原来喝酒的感觉是这样的,醺醺然,很容易忘记烦恼。不过,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了。人生这样的放纵,一次就够了。”

说到这里,夜风中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明三放下小酒坛子,慢慢站起身来。

“好丫头,”他盯着石阶处,却与多福说道,“难为你听老爷说这么久,这么多年,这些话从来没对人说过,现下说出口,倒是让我松快不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老爷也会记住你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出现在石台上了。

“明三……”

“小姐!”多福喊道。

“别动。”明三往后退了一步,正正站在法阵之上。不知何时,手上握了一柄匕首,正对着另一只手腕,“你们小心点,可别吓着我。万一我手一抖,放了血出来,里面的妖邪就破阵而出了。”

杨殊看向明微。

明微轻轻点头,示意他没骗人。

血煞这么浓,说明法阵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鲜血滴落下去,无异于水滴入油锅,里面的妖邪立时就会受激破阵。

明三笑吟吟看着上来的人:“你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早,我原以为,等你们出来,妖邪已经放出来了。”

“因为你运气不好啊,”明微道,“那么凑巧,你放火被看到了,所以有人来找我们了。”

“是这样吗?”明三失笑,“那还真是,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

“所以,你就别挣扎了,乖乖认输吧。”杨殊劝道,“我可以做主,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永嘉十八年四月甲寅,祈东王姜琨召明莘谋杀巡按御史蒋文锋、皇城司提点杨殊,不克,明莘遂身死。”明三念出这段话,“杨公子是打算让我以这种方式留名青史吗?”

“你想多了。”杨殊说,“姜琨能在史书上留个百来字就差不多了,哪有地儿给你?”

“……”

“喂!”明微瞟了他一眼,“人家都拿命要挟我们了,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好好好!”杨殊欣然从命,“算我错了,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哄孩子般的语气,敷衍极了。

明三摇摇头:“罢了,不与你们争闲气,到如今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你也觉得没意思,何苦这样垂死挣扎呢?”杨殊道。

明三笑道:“贪生是生灵的本能,便是鸡鸭,临死尚且要挣扎一番,何况人哉?”

“说的很有道理。”明微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明三见此,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人,方才还没学乖吗?我在这里说这么多话,你就没想过又是拖延时间?他们已经埋好邪器,该轮到我了!”

话音一落,他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划了下去。

“明三!”杨殊一弹指,一枚流星镖飞出,击在匕首上。

匕首刚刚划破皮肤,沾染上些许血迹,明三手一松,握不住匕首,便要落地。

杨殊大惊,身影一掠,抢上前欲接住匕首。

他扑倒在法阵上,毫厘之差,握住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明三,没想到我能接住吧?这下你白费功夫了!”

两名侍卫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前来,将明三按住。

明微却没笑。

在杨殊倒地的一瞬间,血色幽光忽然转红,浓烈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怎么了?”杨殊发现她脸色难看,“我接住了呀!”

明微指着他的腰:“你那里,是不是伤?”

杨殊低头一看,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没错,在藏经阁的时候,他的腰被划了一刀。血迹渗透出来,正好压在了法阵上。

所以……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法阵越来越红。

妖邪,放出来了。

“哈哈哈哈!”这次是明三大笑,“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到底没有辜负我太多。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幕,也值了!”

明微一句话不说,抽出一张灵符,弹指射了过去。

血煞受灵符所激,蓄了这么久的力,终于破阵而出,化成血光,向明微投来。

明微嘴边露出一抹笑。

来吧,她体质特殊,妖邪若是进入她的身体,再想出去就难了。只要她守住本心,便可将之慢慢消磨。

这时,她听得一声:“小姐……”

多福冲过来,挡在她面前。

血光附体。

109章 己任

“多福!”

多福的样子很可怕,身上血煞几乎化为实际,脸上肌肉扭曲,眼皮不停地翻动,如同恶疾发作一般。

杨殊喊:“妖邪呢?”

“妖邪在她身体里。”

杨殊愣了下:“这怎么办?”

明微一咬牙。既然多福用身体收了妖邪,就不能叫她的牺牲白费。她是纯阳命格,对妖邪天生有克制作用。

她将多福按住,抽了灵符出来,化出法力,拍向天灵盖。

这一拍,多福身上的血煞骤然大放,口鼻溢出一点鲜血来。

明微摸到她脑后有伤,心中大怒。

这伤定是明三弄的,如此要害之处,是想要多福的命!

她勉强压住脾气,现下多福的命要紧,晚点再去收拾明三。

这样想着,她将蒋文峰借的玉佩塞到多福手里,再次抽出灵符,化出法力,拍向多福的天灵盖。

一张又一张灵符,法力不停地从天灵盖灌注下去。

每拍一次,多福身上的红光就会亮一次,溢出口鼻的鲜血就会多一点。

不过片刻,多福便流了满脸的血,看着可怕极了。

“怎么样?”杨殊走过来,“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明微斩钉截铁,“我不会让她出事!现在流血,是因为妖邪在她体内想冲出来,只要耗掉它的血煞就行。”

说着,她扬声喊:“多福!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是纯阳命格,天生镇恶辟邪,不要怕,你能把它镇住的!”

多福眼皮翻得更急,口鼻鲜血也流得更多了。

“按住她。”明微如此吩咐,又接过杨殊手中的匕首。

“你这是要……”杨殊摸不着头脑。

话没说完,明微已经利索地划开手腕,鲜血喷涌而出,围绕着多福画了个法阵。

做完这些,她跪坐下来,将战栗不停的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多福,小姐和你在一处,我们一起战胜这个妖邪。”

法力顺着鲜血汇成的法阵,化出一个结界,将两人包围。

明微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仿佛血气被抽尽一般。

她重修不过两个月光景,法力太微薄了。

“需不需要我帮忙?”杨殊喊。

明微看了他一眼,声音有力无气:“你是真龙血脉,天生是妖邪的克星……”

刚说完,杨殊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到她先前画的法阵上。

“……”明微笑了,“多谢你了。”

“不可能的!”明三赤红着眼睛,“县志里说过,这妖物当年毁过一座镇,你们怎么可能镇得住?”

杨殊冷冷道:“你说镇不住就镇不住吗?那就睁大眼睛看着!”

这时,宝灵寺下面的山道亮起点点火光,如同一条长龙,往山上而来。

“哈哈哈哈!”杨殊大笑出声,“明三,你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人带兵上来了,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与阿玄带人上了飞仙石。

“公子!”雷鸿抱拳,“下官幸不辱命,宝灵寺已在掌控之中。”

阿玄上前道:“公子,阿绾找到了一个人,便是得此人之助,属下及时将为恶之人拿下。”

夜风拂动,一个青衫男子在军士的护卫下,慢慢从石阶上来。

明三看到这个人,怒不可遏:“老四!”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四老爷面无表情:“三哥,这条路走不通的,你放弃吧!”

明三冷笑不已:“你懂什么?你这个废物!”

“我是个废物,”四老爷淡淡道,“我们兄弟二人同胞而生,聪明才智尽归你身。但是,三哥,我虽愚笨,却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这样,除了害死一个又一个,又得了什么好处?明氏无法因你振兴,倒要全部走上死路。”

“你懂个屁!”明三大骂,“我走的这条路,只有祖父可以比拟!”

四老爷摇摇头:“三哥,时势造英雄,祖父能有那样的功绩,是才华也是气运。如今天下安定,你没有这个气运。就算今日我不来,你一样会失败。”

他说罢,有侍卫从台阶上来,禀道:“公子!属下已将邪器捣毁,三人尽数抓获。”

四老爷就露出讽刺的笑来:“你看,你的计划哪一样得逞了?连郡王都袖手旁观。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要为他煞费苦心?”

“他不是为旁人煞费苦心。”蒋文峰缓步踏着石阶上来,看着明三,“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明三冷笑着闭上嘴巴,说再多,这些人也不会懂的。

可他就算不说,这些消息还是一个个传过来了。

雷鸿带来的兵马,将宝灵寺整个围了。

他安排在宝灵寺的人手,全部被抓获。

地下粮仓曝光,宝灵寺的和尚全都被抓了。

祈东郡王非但没有插手,还派人来告知蒋文峰,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明三在心里冷笑。

真是个蠢货啊!以为这样就能脱开身去吗?只要做过事,总会有线索留下。宝灵寺这桩大案,给了蒋文峰留下来的理由,马上就会大肆搜查。

到时候,只要被他抓到一根线头,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也不必为祈东郡王担心,这一家子很快就会来陪他。

阿玄忽然觉得不对,一步上前,揪住明三。

刚刚掐住明三的下巴,黑血已经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到死,他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蒋文峰没想到他会选择这个死法。

服毒自尽,多数是死士的做法。

这也足以说明此人有多狠戾,连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他叹了口气:“将他收殓了吧。如此人才,可惜……”

杨殊不觉得可惜,他道:“如今局面已经控制住,余下之事,还请蒋大人多多费心。”

蒋文峰拱了拱手:“应当的。”

他看着被血光包围的明微和多福:“七小姐她们……”

“我来守着吧。”杨殊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真龙之后,能镇妖邪。人祸已经解决,现在必须面对这件事了。蒋大人,还请速速将宝灵寺的活人遣散。万一妖邪挣脱出来,可就不妙了。”

蒋文峰怔了怔:“公子,您留在此处太危险了。”

杨殊淡淡一笑:“有两个傻货要以天下为己任,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太外祖父打下的江山,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就当为祖母守着吧。”

110章 疏散

这是无眠的一夜。

宝灵寺灯火通明。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明老夫人听着外面的踏步声心慌极了。

她是经过战乱的人,少年时期正值天下大乱,兵马围城这样的事也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行军的脚步声。

二夫人立刻派人去看,不多时,回来禀道:“老夫人,是兵,有兵!”

一屋子的人都慌了。

怎么会有兵?山火已经扑灭了,这些兵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明晟回来了。

“伯祖母,二伯母,娘。”他行过礼,便道,“你们别害怕,这些兵是蒋大人调来的。现在宝灵寺发生了一些事,蒋大人正在处理。”

“连兵马都动用了,是什么样的事?”明老夫人忙问。

明晟摇头:“这事现在不能说,总之,我们老实呆着就不会有事。”

明老夫人点点头,想到还在前头的儿子和侄子,又问:“你爹和你二伯呢?”

明晟默了默,答道:“他们和郡王在一处呢!”

明老夫人稍感安慰,跟儿媳和侄媳说:“既然和王爷在一处,应该不会有事。王爷身边有许多护卫呢!”

安慰完亲属,明晟借口去前头传讯,出了佛殿。

他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明湘出来了:“四哥!”

明湘知道得比别人多,此时忐忑极了。

她直觉这件事,和自家有关。

明晟勉强对她笑了笑:“没事,你别忧心,有四哥在呢!”

明湘回头看了眼,见别人没留意这边,压低声音问:“四哥,你老实告诉我,这事跟咱家有关对不对?三伯他……”

明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家……可能有大难。”

明湘差点掉下泪来:“会连累全家吗?爹娘,还有六弟九弟他们……”

“不至于的。”明晟轻声道,“四哥方才去找蒋大人说了这事,还有你七姐,也早早在做这件事了。我们有功的,蒋大人答应替我们求情。”

“七姐?”明湘眼里含泪,“七姐还好吗?那火……”

“没事,救出来了。”明晟轻描淡写地说,“她连名声都不顾,其实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以后不可误会她。”

明湘忍着眼睛点头:“我知道的,我从来没相信过那些谣言。”

明晟含笑。

虽然父辈让人失望,他还有这么好的妹妹呢!

“你进去吧!不要露了形迹,好好陪着娘。等天亮了,应该就有说法了。”

“嗯。”明湘往里走了两步,又回头,“四哥,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明晟差点掉下泪来。

……

眼看山火熄了,下山的路还没通,大殿里便有官员想去歇息。

谁知刚刚出了踏出去,就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给挡回来了。

“这是干什么?本官只是想去歇息,你们为何阻拦?”

守门的侍卫冷冰冰:“蒋大人吩咐了,诸位暂且留在此处。”

这官员惊呆了:“为何要留在此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软禁我们?”

那侍卫只撇了一眼:“大人如此吩咐,我们如此行事。”

竟是一句解释也不给。

那官员气极,去向吴知府告状:“府台大人,您看这……我们犯了什么事?只是来过个浴佛节,居然还给禁足了?”

吴知府却是知道内情的,他看了祈东郡王一眼,见对方老老实实不动,便道:“蒋大人这么说,自有道理,我们就先等等好了。”

却不知,祈东郡王此刻心里七上八下。

他听了伍先生的建议,决定及时抽身,把明三扔出去了事。现在知道蒋文峰出去为的什么,更加不愿意生事。

吴知府不出头,祈东郡王也默认,满屋子官员士绅,就这么被扣下了。

过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兵马踏步声,更是把他们惊得六神无主。

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出动兵马了?

幸而这些兵马并没有冲进来抓人,只是殿外的守卫更森严了一些。

就这么傻等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声音:“卑职黎川守备焦志,参见蒋大人!”

黎川守备?黎川是隔壁州府啊,居然调了外地的兵将来?

混官场的,嗅觉都敏锐,一听就觉得不好,只希望这事不要牵连到自己头上。

而一些心怀鬼胎的,频频去看祈东郡王。

“辛苦焦将军了。”蒋文峰温和的声音传进来。

那焦志大声回应:“份内之事,不敢担大人一句辛苦。”

蒋文峰含笑:“这番多亏了将军,才能如此顺利,本官定会如实上禀圣上。”

焦志激动,武官在地方上难捞功绩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谁说这蒋大人只顾自己名声来着?这样的大事都不忘分功劳给别人。

“谢大人提拔!”

蒋文峰点点头:“一事不烦二主,余下的事,还请将军多多费心。”

焦志当即拍胸脯:“大人放心,卑职定然将这件事处理妥妥当当。”

“好,有劳将军。”

焦志吆喝一声:“兄弟们,干活去!”

“是!”

踏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再次响起,然后是各种人声喊叫,似乎是那些滞留在寺中的百姓被驱逐了。

殿中人心浮动,蒋文峰进来了。

他仍是那温文含笑的模样,但此刻却安抚不了这些官员。

这位蒋大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谁知道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笑着。

奇了怪了,他不是把东宁的事都结清准备走人了吗?突然来这一出为的什么?难道又查出了不法之事?

呸呸呸!乌鸦嘴!

“诸位大人。”蒋文峰笑着拱拱手,“宝灵寺出了些事,现下需要尽快疏散人群,这些兵丁若有冒犯,可千万不要怪罪。”

嗯?疏散人群?这么说,不是冲他们来的?

吴知府当即起身,笑着回应:“岂敢?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蒋大人也我们说上一句,好叫我们心里有底啊!”

蒋文峰淡淡道:“这宝灵寺镇压着一只妖邪,也不知谁人将法阵破坏了。现下已经有玄士赶过去了,担心出乱子,所以叫我们先疏散人群。”

吴知府心中放下大石,面上却是大惊:“居然有这样的事?却是下官失职了,竟然一无所知。”

“这等事,若不是别人告到面前来,本官也是不信的,与吴大人何干?好了,时间紧迫,诸位快快准备一番,我们马上就得下山了。”

2月打赏及月票感言

二月就这样过去了,承蒙亲们厚爱,让《乘鸾》有一个很好的开端。

上架第一个月,有这样的成绩,让我感激涕零。

写出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是我的梦想,而让我的梦想得已实现的,是你们。

正版订阅的亲们。

投票的亲们。

打赏的亲们。

还有帮忙宣传的亲们。

感谢你们。

因为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前进。

感谢灯烛光、慕枳、我乃大罗金仙、远方、中华志愿者、紫羽幽梦六位的盟主打赏。

感谢月影*洛衣的掌门打赏。

感谢漪澜几波、雪心儿是也、JingQ、骆驼刺...X2、r1010、玫瑰色的花串、菱形的钥匙子X2、灯烛光、真大方、天璿的和氏璧打赏。

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们5000、2000……乃至100书币打赏。

最后是认真的表态。

上个月因为过年,也因为我还在适应期,后面几位盟主的打赏加更还没清。

目前打赏加更仍然有效,我会继续还的,外加欠更2章。

嗯,脑速慢,还也慢,请原谅。

新的一月开始了,让我们继续过一个美好的三月吧!

111章 夜风

这些官员们表面惊惶,其实内心欢悦,跟着官兵下山。

只有少数几个人,眉头一直拧着,无法舒展。

就算宝灵寺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也用不着请隔壁州府的官兵来吧?东宁也有守军啊!

吴知府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寂如呢?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呢?”

他回身要找人,却被官兵喝止了:“干什么?好好走!一个两个的回头,后面的人还走不走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别捣乱!”

文官向来比武官清贵,平时吴知府要是被个官兵这么喝,回头就能把人家整得生死不能。

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哪还顾得上这个:“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大师,是本官的好友,这位小兄弟,还请通融一下……”

那官兵喝断他:“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回头,别人呢?都由着你们,岂不乱套了?蒋大人吩咐了,人命关天,什么事下了山再说!”

说完,竟不理会他,便回头大声吆喝:“快快快,都跟上!不许乱,一个个来!”

吴知府气得脸色铁青。

要是平时,他理会这样的小兵?不过是个伍长,连武官都不算,也敢在他这个四品知府面前放肆!

“大人!”有亲近的官员劝慰,“别跟这丘八生气,犯不着。寂如大师极有可能对付那妖邪去了。他是得道高僧,飞仙石又是宝灵寺的东西,于情于理都要去帮忙的,您说是吧?”

这话很有道理,但吴知府还是不安。

寂如那老和尚很要紧的啊……

郡王府的家眷,也被转移下山了。

安乡县主趴在马车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不知道表哥脱险了没有……”她小声嘀咕。

“山火已经灭了,他们也说找到表哥了,那就没事了。”金林县主低声说。

安乡县主扭头看着姐姐,一摇一晃的风灯下,金林县主的神情幽暗不明。

“姐姐,”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金林县主不自在地笑了下:“什么?”

“表哥和那个明七一起受困,估计这个事过后,不得不娶她了。”安乡县主歪头想了想,“不对,就凭明家现在的光景,她凭什么当正妻?顶多是个妾!”

金林县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小姑娘家家,别把妻啊妾啊什么的挂嘴边。”

安乡县主不开心:“姐姐你怎么也变得跟娘一样……”

金林县主慢慢道:“我现在觉得娘说的有道理,我们是县主,自然有匹配的婚姻,想那么多做什么?”

安乡县主眨了下眼睛,意识到了什么。

姐妹俩一路沉默,跟随着车队离了宝灵寺。

待到马车停下,她们被人扶下车来,安乡县主看到周遭景物,莫名其妙:“这是哪里?为什么不送我们回王府?”

有人走过来,说道:“两位县主,先到后衙歇一歇吧。前头的事两位不必多打听,早晚你们会知道的。”

安乡县主盯着这人:“你是表哥的侍女?”

阿绾笑道:“是。县主请吧!”

远处传来声音,听着似乎是吴知府的。

“蒋文峰,你干什么?本官是钦命从四品知府,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本官?!”

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官兵的喝止声:“休得喧哗!大人有命,尔等在此听候发落!”

夜风袭来,两位县主心头一片凉意。

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同了。

……

杨殊搁下手中鲛皮伞,往地上一坐,仰头看月。

上弦月的些微光亮,照着人间一切美好与丑恶。

“公子……”

阿玄正打算劝他,却被他摆摆手打断了:“你们守着石阶就行。”

他扭头去看旁边。

多福现在生死不知,身上红光一阵一阵,明微抱着她,手掌一直按着天灵盖不离。

地上围绕着她们,画了一个硕大的法阵,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看到她们气色变差,杨殊想了想,又划开另一条手腕。

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法阵上。

阿玄见他血流得多,担忧不已。等血稍微止住,便过来包扎伤口,给喂他止血药。

这次杨殊没有反对。

“够了。”明微的声音还是那样有气无力的,“再放血,你就先躺倒了。”

杨殊笑了笑,搁下匕首。

阿玄问:“我的血行不行?”

“活人的血,对妖邪都有克制作用。”明微说,“不过现在不必了,他的血最有用。”

“……”阿玄心说,既然有用,怎么不早说?他带来的人这么多,一人放一点,都能把飞仙石给淹了。

幸好他没说出口。他要是说了,明微就会回他,既然有更好用的,为什么要选次一等的?

“明三死了?”她主动问及。

杨殊道:“他服毒自尽了,与先前的死士一样的死法。”

“……”

见她神情不对,便问:“怎么,有问题?”

“只是觉得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死得这么容易?”

“兴许是这些年受够了吧?”杨殊说,“明明还活着,却被当成一个死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时间久了,连自己到底是死是活都忘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阵,默然不语。

明微轻轻笑了:“你好像很有感触?”

杨殊低笑一声:“我怎么会有感触?只是觉得,脑子太灵光的人,容易想岔。”

“倒也是。”

再次陷入沉寂。

宝灵寺的方向,人声渐渐远去了。

点点灯火,如同星光一般,美不胜收。

明微怀里的多福突然颤动起来,整个人抽搐一般,鲜血再次溢出口鼻,到最后,更是呕出一大口鲜血来,然后整个人软了下去。

“她怎么了?”杨殊惊问,“是不是妖邪……”

明微却是喜多于惊:“太好了!她将妖邪困住了。”

“困住了?”

“对。多福听进去了,她现在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囚牢,把妖邪困住了。”明微转头问阿玄,“有红绳吗?”

阿玄身边哪有这种东西,得到杨殊示意,便飞快地跑下去搜罗了。

不多时,阿玄重新上来,将一截红绳递过来:“拆了只荷包,这个行吗?”

“行。”明微招手让杨殊过来,拆掉他腕上的绷带,费心给红绳浸上血迹,然后裁成一段段,将多福的手脚、脖子,用特殊的手法系住。

阿玄看得心疼。这个明姑娘真是的,公子的伤口都合上了,她还给扒开挤血……好残忍!

“好了。”她吃力地抱起多福。

杨殊见状,马上示意阿玄接手。

“暂时没事了,你把多福带回去安置。”

阿玄听她这语气,便问了一句:“那姑娘呢?”

明微瞥了杨殊一眼,将目光投向无边的夜色:“还有一件事,希望来得及。”

112章 死人

宝灵寺里一团乱。

摆设被碰倒,花木被折断,杂物丢得到处都是。

一间偏僻的佛殿里,搁置着尸首的担架随便扔在地上。

哪怕带来了军队,人手还是不足。

人群要疏散,需得有人组织护送。

涉事之人要押解,还得不着痕迹。

宝灵寺的和尚要控制,一个都不能遗落。

地下粮仓需要人清点,这是明晃晃的证据。

还有那个藏有罪证密布机关的藏经阁,千万不能叫人把东西拿走。

权衡轻重,一个死人暂时先搁着好了,派个兵丁守在门口,应该出不了错。

守门的兵丁笔直地站着,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扭头喝了一声:“谁?”

一个装束和他一致的兵丁从黑暗里钻出来,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一脸焦急地说:“兄弟,肚子不听话,哪有茅房?”

兵丁回道:“我也是才来,哪里知道茅房?你随便找个地方拉了吧。”

此人左右看看:“黑漆漆的看不清,兄弟你指个方向?哪里偏僻些?”

兵丁不疑有他,扭头看右边,刚刚抬起手,眼前这人忽然扑上来,一手捂着他的嘴巴,另一手握着的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

兵丁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

这是一张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脸庞,脸上保留着刚才问话时的笑容,捅进小腹的刀子却拧了拧,将他体内的器官搅成一团肉泥。

兵丁的眼睛失去焦距,身子软了下去。

此人及时扶住了他,然后将尸首拖进殿内,藏到门后。

他走到随便搁在担架上的尸首前,静静看了一会儿,蹲了下去,然后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碰到对方鼻子的一瞬间,这双眼睛睁开了。

然后他的手被打掉。

“呵!”此人往地上一坐,扯下头盔,“我就知道你没死。”

尸首——明三慢慢坐起来,捂了捂刚刚恢复而心跳不太规则的胸口,带着几分厌恶说道:“一群傻子,比我想象的聪明。”

“看起来,你这个聪明人,好像被人耍了?”此人笑眯眯地说。

明三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怎么会被揭穿的。

当他出现在秘道里,那两个人的神情一点都不惊讶。

“问你件事。”思忖片刻,明三决定问一问,“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有可能开口说话吗?”

对方歪头想了想,答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你知道,人死之后,大部分魂魄都会顺从法则进入轮回,只有执念格外强烈的才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的这些,也会被逐渐消磨掉记忆,成为无知无觉的游魂。更不用说已经变成凶煞了,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理智可言。”

明三有点烦躁:“可我还没死这件事,以及藏在宝灵寺的罪证,除了那个死人,没人会泄露。”

对方摸着下巴,好一会儿终于道:“你非要说有人能做到,那这个人的玄术,肯定登峰造极了。”

明三瞥向他:“连你都比不了?”

他点点头:“我都比不了。”

明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这人没多理会,看了看外面逐渐远去的人声,说道:“别耽搁时间了,赶紧走吧。等会儿有人想起你这个‘死人’,我们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明三抚了抚胸口,感觉心跳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慢慢站起来。

假死药,这玩意儿对心脑有极大的损伤。如果不是情况危急,明三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服下去。

如果他真的落入蒋文峰的手里,营救的难度会非常大。而营救不成的话,他们极有可能将他灭口——毕竟他知道很多秘密。

明三还不想死,能在小黑屋里当十年的死人,他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人都顽强。

“走吧!”此人探完路,向他招了招手,“现在正好有个空档。蒋文峰带兵下山去了,而另一个人还在飞仙石。”

明三一边跟在他身后出了佛殿,在黑暗中穿行,一边问:“你既然也来了,为什么之前不出手?飞仙石的事,如果你肯相助,以你的玄术,定然十拿九稳。”

这人嗤笑一声:“这是你的任务,我为什么要插手?别忘了,我从来就不赞同你的计划。”

“袖手旁观有什么好处?”明三冷冷道,“如果你肯插手,我就不会白白浪费这十年。”

此人轻笑一声:“我是个玄士啊!”

“那又怎么?”

“玄士,要扫荡天下,护佑苍生。”他轻叹一声。

明三冷嘲:“你杀的人作的恶还少?何必装模作样!”

“你不懂。”他说,“我拜师的时候,立过誓的。我可以用我的刀杀人,但不可以用玄术害人。也只有你这种自行入门,只学了皮毛的人,才会无所顾忌。”

这语气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自傲还是自怜。

明三觉得很可笑,但他不准备再去理论了。

现在的他,是需要帮助的一方。如果他一个人被丢在宝灵寺,极有可能逃不出追索。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人生的失败也许有九十九次,但只要有一次成功,所得到的回报,就会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他可以等。

这么多年,他牺牲了妻子,牺牲了女儿,牺牲了家族,甚至牺牲了自己。

漫长的忍耐,总有一天会有回报。

前面这个人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明三低声问。

对方道:“有东西来了。”

说罢,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灵符,化出法力弹了出去。

只听“嗤”一声轻响,一道细细的影子飞快地往远处逃窜。

“咦!居然是只灵!”

明三这些年自学玄术,勉强也开了眼,看得那是一只小白蛇,忽然觉得不妙。

又是一声轻响,追着那只灵去的同伴,忽然停下了。

“往哪走啊!”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明三老爷。”

明三抬头看去,淡薄的月光下,树丛间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金冠华服,只是白天折腾得狠了,衣裳破了好几处。

女的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伸手一招,将那只小白蛇引入手心。

113章 审讯

双方对峙。

杨殊笑道:“明三老爷,这么急做什么?大家坐下来喝杯茶啊!”

明三的脸色很难看。

因为服了假死药而格外苍白的脸庞,几乎泛起青来。

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摔的跟头,比他这辈子受的挫还多。

但他还是不服。

“你们不过运气好罢了。”他冷冷道,“要不是挖到了地道,你们早就成焦炭了。”

杨殊失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我当时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冒着火从谷里跑出去。以我的轻功,便是难免烧伤,保住命却是不难。只不过,谁叫我身边有个拖油瓶呢?带着她就跑不了了。总不能看着个漂亮姑娘,烤成只叫花**?”

明微面无表情:“还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谁叫我是你的裙下之臣呢?”杨殊笑吟吟。

明微掀了掀嘴角,连呵呵两个字都不想说。

“所以,你看。”杨殊摊了摊手,“你的计划一开始就有漏洞,把我想象得太无能了。”

明三漠然不语。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说什么都是输。

他的同伴却很有兴致,笑着问明微:“你不会就是那个玄士吧?”

明微扬了扬眉。

“他说招了一个凶煞的魂,是真的吗?”

明微回答:“是啊。”

他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已经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

“对。”

此人再度打量明微,从上到下,看得十分仔细。

这么个打量法,可说是十分失礼,但他看得很坦荡。

看完了,更加疑惑了:“真是怪了。看你的样子,没什么武功底子,也没有法力外泄,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已经修到炉火纯青滴水不漏的境界?”

明微笑道:“你没看错,我确实没什么武功底子,法力也十分微薄。”

她前世倒是修到了那个境界,但身体换了,一切都要从头来了。

“那你是怎么招魂的?不应该啊!已经十年的凶煞,凭你的法力镇不住。”这语气,是单纯的困惑。

明微继续笑:“谁说招魂只能凭法力?”

“不凭法力凭什么?”

“凭……”她一笑,“不告诉你!”

对方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真是讨喜。可惜现在时机不对,不然我肯定与你喝上三百杯,探讨一下玄术。”

明微摆手:“喝酒不行,探讨玄术可以。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没有机会了。”

说完,两人就听到了整齐的踏步声。

一群侍卫飞奔而至,流水一般化出阵形,将他们包围了。

杨殊笑道:“两位,你们是自己投降呢,还是要我们出手?”

那人开始解甲衣,一边解一边抱怨:“这破玩意儿,又重又热,太不方便了。”

系结一扯,甲衣抛在地上,露出里面薄薄的夜行衣。

“还是这样舒服。”他伸展了一下筋骨。

杨殊笑笑,给了卫队长一个眼色。

卫队长领会,手一挥,侍卫队一句话没有,向二人冲去。

这边动手,那边杨殊闲聊:“你看这人的脸是真的假的?以我这样的眼力,认他这张脸都有点难。”

明微瞟了他一眼,不说话。

知道她脸盲,扯这个话题,什么意思!

杨殊仍旧兴致勃勃,大声冲侍卫喊:“你们小心些,别伤着他的脸。是面具就剥下来,不是面具留着剥。”

剥什么?当然是剥人皮了!

这么残忍的事,亏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此人持一柄匕首,在阵中灵活得如同一尾鱼。听得这话,也喊道:“这张脸很贵的!”

“废话!不贵本公子还不要。

……

另一边,祈东郡王看着蒋文峰进入前堂,几乎跳起来。

“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为何不能回府?”

蒋文峰向他拱手行过礼,便坐下来接过小厮端来的茶,悠闲地喝了一口,方才答道:“王爷别急,现下有一些事要处理。等事情查完,确实与王爷无干,您就可以回去了。”

祈东郡王目光微闪:“既然不是问罪,为何连本王身边的人都不许留下?还有我家王妃,你将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蒋文峰含笑:“王爷别担心,王妃与县主他们就在后衙,有杨公子身边的阿绾姑娘照应,不会有事。”

“那本王的世子……”

没说完,他就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知道本世子是谁吗?胆敢如此无礼?住手!住手!”

祈东郡王脸色苍白。

他听出来了,这是他的长子姜湛的声音。

虽然这个儿子浪荡又荒唐,却是他唯一的嫡子。

“蒋文峰!”他声音都变调了,“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蒋文峰含笑:“王爷,说了让您担心。世子就在隔壁,听说他最近生病了,今晚又被吓得不轻,下官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看病。”

他越是这么说,祈东郡王越是惊恐。

姜湛那是什么病,他清清楚楚。

前阵子在信园胡作非为,他被游魂吓得男风不振。大夫说,这是惊吓过度导致,只要放开心胸,好好养着,自然无虞。

所以姜湛这阵子被拘得紧,也就是今天浴佛节,才带他出来透透气。

蒋文峰请人给他看病?有什么好看的!

祈东郡王想到这里,又听另一边也响起了声音。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有功名在身,我是王爷的西席,你们……啊!”

祈东郡王更惊恐了。

这是伍先生的声音!

两边都安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进来:“大人,这是供词。”

蒋文峰含笑点头,接了供词看了两眼,眉头一耸,笑容不见了踪影。

“情况属实?”

雷鸿回道:“大人放心,我们给他用了秘讯之药,这些供词绝对属实。”

蒋文峰叹了口气,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祈东郡王心里打鼓。

发生了什么?蒋文峰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有一些些……同情?

他不由自主向供词瞟过去。

搁在桌上的供词,字迹清晰,上面的内容就那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不可能!”祈东郡王跳了起来,“他怎么会是前朝余孽!”

114章 酷吏

蒋文峰叹道:“本官也不相信。前朝已经覆灭四十多年,皇族早已调零……或许是弄错了?叫他们再审一审好了。”

说完,蒋文峰真的就拿着供词出去了。

隔壁传来模模糊糊的刑讯声,不知道是不是没了力气,声音很小,模模糊糊的根本听不清。

祈东郡王如坐针毡。

另一边,姜湛的声音也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喊叫声,听起来很凄惨的样子。

他的儿子啊!

小时候多聪明的孩子,为了自保,放纵他吃喝玩乐,养成个正宗纨绔。

他哪里吃过苦啊!这样打怎么受得了?

还有那个伍益,怎么会是前朝余孽呢?他可是很早就跟了自己的,都十几年了,那会儿他才封了郡王,战战兢兢的。因为父亲,连王府属官都没人敢当,可是伍益却自动投来……

等下,伍益为何会自动投来?当初他风华正茂,虽然落第了几次,但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

一举中试的本来就少,好多人都是考了再考的。当时的伍益也就三十岁吧?这个岁数正当年啊……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秘讯之药他知道,是皇城司弄出来的玩意儿。这东西十分稀少,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能用。吃了这个,精神会变得恍惚,意志力下降,好像做梦一样,问什么答什么。

用了这药问出来的口供,不可能有假。

所以伍益果真是前朝余孽?

那他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意图?

是要鼓动自己造反,好趁机复辟吗?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来,很快湿了后背。

隔壁,蒋文峰和雷鸿对坐饮茶。

两丈外,伍先生被绑在刑凳上,屁股和大腿血肉模糊,已经昏迷过去了。

雷鸿看了那边一眼,问:“大人,这样行吗?”

“行不行试了再说。”蒋文峰淡定地饮了口茶,“明三已死,只能从这边入手了。这伍益是个没胆的,当初涉嫌舞弊,急忙忙在事发前投了祈东郡王。最粗暴的刑讯对他这样的人最有用。顺便再吓吓祈东郡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对他一个郡王动手。”

雷鸿笑道:“那位也是没胆的,姜世子在隔壁治病,就把他吓得跟什么似的。亏得大人请了位名医来,给他扎针治不举之症。”

蒋文峰含笑:“毕竟是郡王和世子,总不能对他们动手。”

那边负责刑讯的官差泼了盆水,伍先生一激,慢慢转醒。

没等他意识清醒,那边蒋文峰已经抬起了手:“继续。”

“是!”满脸横肉的官差大声应答,又要拿起板子来。

伍先生吓得魂不附体。

他现在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蒋大人,跟阎罗殿凶神恶煞的判官没有分别。

进来什么也不问,直接下令行刑。他喊着自己有功名,结果人家扔过来一份陈旧的宗卷,上面写着十几年前的一桩舞弊案。

伍先生做贼心虚,立马清楚,对方知道他涉案的事了。只是脱身得快,进了郡王府,那边没有细查才放过了。

伍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都说蒋文峰是青天大老爷吗?哪家青天大老爷是这个作派?审都不审,直接上刑。

这哪是清官好官?分明就是个酷吏!

下完行刑的命令,外边有小厮送来饭食。

鲜嫩的小菜炒得油汪汪的,扒鸡肥嫩火候正好,红烧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再配上刚蒸熟的白米饭,还有一小壶酒……

中午只吃了点寡淡斋饭的伍先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屁股再疼,也控制不了食欲啊!

那边蒋文峰和雷鸿已经干了一杯,边说边吃。

“这醉仙楼的大厨,手艺不错啊!肉做得好,肥而不腻,浓香可口。”

“鸡也不错,又嫩又香。”

“来来来,喝酒,这可是醉仙楼的珍藏,百两银子才有这么一小壶。”

伍先生的口水止不住了。

东宁这么多酒楼,他最中意的就是醉仙楼的手艺,王府里的厨子都没那个味,他隔两天就要去打一次牙祭。

还有那壶酒,有个名儿叫梨花泪,入口香醇缠绵,可惜贵得离谱。他平日都喝不起,买了一壶,瘾头上来了才喝那么一小口解解馋……

伍先生正在回味,忽然“啪”的一声,已经血淋淋的屁股又挨了一下,将他从幻想中打醒。

“啊!”一声惨叫,伍先生鼻涕和口水一起喷出来。

酒菜的香味,身上的剧痛,令他更加痛苦不堪。

“大人,大人!”伍先生大声叫道,“我招了,我招了!”

那边,蒋文峰继续吃饭,理都不理。

“大人!郡王府所有的事,没有晚生不清楚的。大人!晚生愿意招供!”

“大人,饶命啊!”

蒋文峰慢吞吞吃饭,连碗沿沾的米粒都仔细吃干净,又慢慢喝了一碗汤,才放下碗筷。

“用饭要专注。”他对频频看向伍先生的雷鸿说,“分了心不易克化,伤肠胃。”

“大人教训得是。”雷鸿十分受教的样子。

那边伍先生都喊嘶哑了,看到蒋文峰终于放下碗筷,往这边看过来,如同见到了救星。

“大人!晚生愿意招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大人给晚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蒋文峰淡淡道:“戴罪立功?你想得太美了。明家那边知道得不比你少,本官不缺你一个人的口供。”

伍先生忙道:“宝灵寺的粮仓是晚生经手的,这个明家不清楚!大人,求您给个机会!”

听得这句,蒋文峰与雷鸿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吟吟道:“也罢。本官心情好,姑且听你说一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伍先生感激涕零。

隔壁的祈东郡王,别的听不清,那句特别大声的“我招了”却是听得分明。

随后邻屋安静下来,他却更加惊慌,刚才瞥到的供词在眼前不停地来回。

前朝余孽!

他这是被骗进坑了啊!

伍益这么一招,他还有什么路好走?想他堂弟柳阳郡王,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呢!一家子死了个干净。难道自己也要落到这个下场吗?

心思恍惚中,他看到蒋文峰回来了。

115章 性恶

鬼魅般的身影,在杀阵中进退自如。

杨殊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好快的身手。”明微赞叹,“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上排得上一线吧?不知比你们皇城司高手如何?”

杨殊道:“马马虎虎,称得上高手。”

明微笑了笑,不戳穿他。

她现下虽然武功不济,眼力却是有的。

想拿下这个不知名的高手,恐怕不容易。

那人身影一闪,但见一片银光,“嗤嗤嗤”数声,其中一名侍卫“啊”的叫了一声,被暗器击个正着。

杀阵缺了一角,那人低笑一声,突围而出。

“哪里走!”杨殊身影一闪,伞骨如剑,直刺而去。

那人腰身一扭,躲过这一刺,谁知伞骨如影随行。

“咦!”他惊讶极了,“这么好的身手,倒是出乎意料。”

杨殊冷笑一声:“留你下来,才是好身手。”

这人笑了:“那你要失望了!”

两人势均力敌,只听“叮叮叮叮”兵器相击声不绝,转眼便过了十几招。侍卫们竟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警戒。

那人忽然“嘿”了一声,抛了个东西出来:“雷震子,接好了!”

杨殊一凛。

江湖所说的雷震子,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雷公,而是一种装了火药的暗器。威力虽然不大,但偷袭之下炸死个把人没问题。

他当即将伞一撑,将这人抛来的暗器甩了出去。

那人觑着空档,往明三处一跃。猛然见这暗器被抛回来,愣了一下,仓促中只来得及将明三一提,往后退开。

“轰!”暗器炸开了。

“啊!”明三一声痛呼。

这人也是闷哼一声,心里呸了一句。

这个小白脸怎么不按牌理出牌?自己抛出暗器之前还示警,可不是为了江湖规矩,而是故意吓他们,让他们退开。

谁知道,他居然拿伞挡回来!白费了自己的心机。

“今天气运不佳,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再会!”

眼看这人提着明三就要远遁。

杨殊冷笑:“谁准你走了!”

伞面一合,伞骨如刃,直刺而去。

他看准对方提着明三不方便,刺的是他提人的这条手臂。

谁知那人忽然将明三往上一提……

“啊!”又是一声惨叫。

那人已经松了手,哈哈大笑:“想要他?送给你们了,再会!”

说到这里,他指间夹了一道灵符,忽然化出法力,往明三天灵盖拍下。

这是散魂符。

只要拍准了,明三便是活着,魂魄也会在顷刻间被打散。

不能用玄术害人?这话确实是他说的。

可明三又不能算人。

他决定卖掉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已经不能算人了。

连续被雷震子炸到,又叫杨殊将琵琶骨戳了个对穿的明三,此时感觉到逼近的寒意。

他粗通玄士,看到那张符,就知道是什么路数了。

恐惧在瞬间袭上心头,他大喊一声:“不!”

可这人却笑得尤其和善,和刚才偷进偏殿救他的表情一模一样,只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明三闭上眼,等待着将至的痛苦。

“咻!”低沉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幻觉。

接着便是闷哼,有鲜血洒在他脸上。

明三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已经高高跃上树顶,捂着腰部的同伴。

他面色阴沉,看的并非以伞尖刺伤他的杨殊,而是隔着众多侍卫的明微。

“小丫头,玄术不错啊!”他咧嘴,露出嗜血的笑,“隔那么远,也能击散我的散魂符。这个水准的玄士,我有许多没遇到过了。你到底是哪条道的?”

明微含笑道:“过奖,我的来历现下不能告诉你。另外纠正你一点。”

“什么?”

“我不是玄士,而是命师。”

这人怔了下:“什么?!”

等不到明微的回应,侍卫们再度压了上去。

这人有伤在身,看了眼呻吟不止的明三,冷笑一声:“老鬼,自求多福吧!”

说着一个纵跃而起,飞快地远离了。

“追!”卫队长喊道。

侍卫队熟练地分成两列,少的那列留下护卫,多的那列追出去了。

杨殊走上前,揪起明三的脑袋:“想死?这回可没那么容易!”

手下一错,卸掉他的下巴,防止他再玩自尽那招。

明微走过来,看着委顿在地的明三,叹了口气。

他此时披头散发,一条腿炸得血肉模糊,琵琶骨又被刺穿,样子可说是十分惨淡,半点也看不出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即便这样,明三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透着深深的恶意。

明微发现自己心情出奇地平静。

“师父曾经告诉我,从来没有人性本善这一说。这世间有些人,天生就是恶的,他们没有良知,也不会觉得愧疚。”她垂目看着明三,“见到你,我信了。”

明三被卸了下巴而不能说话,目光却依然刻毒。

不多时,卫队长带人回来了,羞愧地复命:“公子,让他跑了。”

杨殊叹了口气:“你们追不着也是正常,便以我的轻功,都未必追得上他。”

他指了指半死不活的明三:“带走!”

“是。”

……

祈东郡王猛地站起来:“蒋、蒋大人!”

蒋文峰含笑:“有劳王爷久候,那伍益正在招供,想必不久就能将所有供词都拿到手了。”

他笑得太和气,祈东郡王都闹不明白,伍先生到底有没有把他的事招出来了。

也许伍益那厮没招?

不不不,不应该心存侥幸。

伍益那样费尽心机,藏身王府十几年,指望他护着自己?别做梦了!

他现在最关键的是自保。

说起来,他虽然起了那个心,但事情都是别人做的。

他从来没见过兵甲,无非藏了些粮食而已。而且这些粮食,他根本没经过手!

要怎么办才能自保?

皇叔会信他吗?

祈东郡王又想起堂弟柳阳郡王的下场。

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扯来扯去。

“……这伍益,虽然犯下不赦大罪,但他招认还算及时,也算戴罪立功了,本官就做主不叫他受罪了。等进了京,禀过圣上,就给他一个痛快。”

招认及时,戴罪立功!

这两句话如同闪电劈进迷雾,祈东郡王突然醒悟过来了。

“蒋大人!小王有罪,还请出手相救!”

116章 招供

对祈东郡王而言,谋反这件事,与其说是个人野心,不如说是心理安慰。

十九年前那场人伦悲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翻出来,叫他睡不安寝。

而十年前那桩谋反案,堂弟柳阳郡王之死,又催化了他心中的恐惧。

历来皇位之争,胜利者都会对失败者赶尽杀绝。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叔叔,看似仁厚,还不是找机会把晋王的后人给弄死了?

思怀太子绝嗣,当年牵扯到皇位之争的皇子后人,活着的便只有他了。

犹记得,柳阳郡王谋反案发,他几个月都没睡安稳。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人都以为,已经死在北胡的人。

他说,王爷您活着就是错,哪怕您什么也不做,早晚有一天,也会落到和柳阳郡王同样的下场。

他又说,既然做不做都是错,王爷您为什么不做呢?失败了不会有更坏的结局,成功了却能一步登天。

他还说,王爷您还有很多的时间,刚刚杀了柳阳郡王一家,那位为了自己的名声,短期内不会动您。

他最后说,您不必忧心,所有的事情,有臣为您安排。那位抄了柳阳郡王府,但最有用的东西,在臣的手上。您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柳阳郡王数年积攒的实力。

祈东郡王动心了。

他和堂弟柳阳郡王不同。

那位堂弟自来能干,便是如此,才会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混吃等死的郡王,意图谋反。

而他少年时就不爱读书,后来更是不敢上进,完全不懂实务。

就算让他造反,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但有两个人,解决了他的难题。

一个便是告诉他上面这些话的明三。

另一个是早年就投了他的伍先生。

明三手上握着柳阳郡王积攒多年的本钱。

伍先生当年为了糊口,做过师爷,懂得细务。

于是造反这件事,就变得可行了。

明三帮他谋划大事,伍先生替他管理细务,拉拢官员。

有了章程,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这十年来,每每想到那件事,他就安慰自己。这不是做好准备了吗?如果那位真的对他动手,他就举旗造反!

那位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他当然就没有举旗造反。

造反这种事,太麻烦了。他觉得自己的力量还很弱小,既然还没有灭门之危,为什么要急着造反?

现在明三被他卖了,伍先生又招了供,直接抽掉了祈东郡王的主心骨。

造反是不成了。本钱在明三手上,存粮是伍先生安排的,兵马由吴知府出面……

祈东郡王一想,自己还能干什么?

除了认罪,好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说的一干二净,罪责当然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是明三蛊惑他,让他起了这个念头。

是伍先生一直管着这事,他自己没有沾过手。

全部说完了,祈东郡王一脸祈求地看着蒋文峰:“蒋大人,小王有罪,愿意招认。只求你向皇叔美言几句,饶我一家性命!”

说着连连作揖行礼。

蒋文峰面上平静,内心哭笑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经手谋反案,这内情实在是……

祈东郡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事他早有所觉。正是因为如此,圣上这些年对他一直很放心。

谁想到他还真起过谋反的心思,而背后的缘由又是这么……

简直荒唐。

“郡王愿意画押吗?”蒋文峰平静地问。

“愿意,愿意!”祈东郡王连连道,“小王实是被小人挑拨了,蒋大人千万要替小王向皇叔求情!”

早在祈东郡王招供时,蒋文峰就叫来了书吏。此时拿过书吏写好的供词,递过去给他:“王爷看看是否如实,没问题就画押吧。”

见祈东郡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暗叹一口气,说道:“本官会如实禀报,如何处置,还要圣上裁决。”

祈东郡王如释重负:“蒋大人铁面无私,小王相信。”

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十分轻松愉快的样子,将供词浏览了一遍,干脆利落地画了押。

蒋文峰拿到口供,将之仔细封存,说道:“王爷今晚就宿在后衙吧?”

祈东郡王忙道:“那我儿……”

蒋文峰含笑:“本官这就派人将世子送到后衙,交由王妃照顾。”

祈东郡王松了口气,再次施礼:“有劳蒋大人安排。”

两人说到这里,却听外面起了喧闹,兵马踏步声伴随着喊叫声,模模糊糊传到此处。

“大人!”雷鸿匆匆而来,“大事不妙!那吴宽调动本地驻军围衙了!”

蒋文峰眉头一皱。

刚才祈东郡王的供词上说的分明,兵马这方面,是吴知府负责的。

他们先前得到消息,东宁驻军不可靠,所以才去黎川调兵。就等着这件事处理了,再去清理军中的叛逆。

没想到,吴知府见机极快,发现不对,立刻联系了东宁驻军。

“吴宽人呢?”蒋文峰眉头紧皱。

雷鸿露出羞愧之色:“是属下的错,没发现衙中有暗道,叫他溜了。”

蒋文峰叹了口气:“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黎川守备焦志呢?”

雷鸿道:“焦志和他们在对峙。只是他们远道而来,人数并不占优。对方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冒充钦差的恶徒,要拿下我们问罪。”

什么冒充钦差,就是个借口。

到这个份上,就是要动用武力,先将他们的肉体消灭。

过后到底是狡辩还是举旗造反,再说了。

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反抗就会被抓回京中问罪。谋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狗急跳墙!”蒋文峰冷冷道,“雷鸿,速速告知公子此事。本官亲自去看看,谁敢睁眼说瞎话!”

“大人!”雷鸿忙道,“他们这是下定决心将我们铲除再说,您还是不要出去冒险了。”

蒋文峰叹道:“这里是内城啊!两军交战,必然伤及无辜。百姓那么多,能拖得一刻还是拖一刻吧!”

雷鸿无话可说,只得叫来下属,令他去传讯,自己亲自护卫蒋文峰去门口。

117章 机关

“等等。”

明三被带走之际,明微出声。

卫队长看了看杨殊,见他没反对,便让侍卫暂时停下。

明微看着这张满是血迹的脸庞:“我娘的魂魄呢?”

明三被卸了下巴,自然不能回答。

杨殊就道:“拿纸笔来,叫他写。”

“不必了。”打断他的还是明微。

因为,就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明三的眼神有着瞬间的迷茫,接着又露出那种刻毒的嘲弄来。

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说。

她想了想:“搜身,他身上任何一件小东西都不要放过。”

“是!”

侍卫大声应答,将明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发髻打散,衣服每一个角都摸了一遍,连鞋子都脱下来检查——他的鞋底竟然藏着机关暗器。

不多时,明三所携之物,全部搜了出来。

明微看了一眼,从中挑出一件挂饰。

这是个一寸长的小木牌,上面刻了简单的符文,看起来像是寺庙里卖的平安符。棱角被磨得很光滑,应该戴了不短的时间。

“阴沉木。”她轻轻说,“原来如此。”

这东西有引魂之效,明七小姐出生时,因为八字特殊而冲散了魂魄,恰巧明三身上有此物,遗失的二魂四魄便在此容身。

十年前,明三杀了庚三,这二魂四魄被庚三的凶魂牵扯出来,将庚三生生养成了凶煞。

然后就是明三夫人身死,大约死时执念太重,紧随明三不离,于是魂魄也进了这块平安符。

明三不是真正的玄士,半通不通的,并没有发现这点。

找到了明三夫人魂魄下落,明微对明三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侍卫带走,对杨殊道:“蒋大人已经将那些人控制住了吧?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杨殊往飞仙石的方向看了看,说道:“也不急。这一天经历这么多事,够累的。先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明天再说。”

明微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挂心藏经阁里的罪证。

可那间屋子密布机关,没有行家,不好进去。

“我又没动手,有什么可累的?走,先去破除机关。”

杨殊便道:“那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被火烧的时候想的不是叫化鸡就是鱼汤,这又几个时辰过去了。”

明微当然不会反对。

今日浴佛节,宝灵寺里备了不少食材。一行人去香积厨,捡了些现成的素馅包子吃了,便又回到藏经阁。

杨殊坐在地上,让侍卫给自己包扎伤口,问对面的人:“你在做什么?”

明微也坐在地上,反正衣服已经脏得不像话了,用不着讲究。她的面前摆着数叠黄纸,旁边搁着朱砂墨和画笔,手里拿了张黄纸叠来叠去。

听得问话,她抬头看了一眼,提笔沾墨,在叠好的纸人上面龙飞凤舞画了几个符文。

“给你看点好玩的。”说罢,她朝纸人吹了口气,然后松了手。

下一刻,就见这纸人活了一般,跳到地上,扭扭手脚,跨过门槛,进藏经阁去了。

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杨殊愣愣地看着那纸人扭腰摆胯地上了台阶,动作和真人没什么分别,忍不住问:“还有这样的玄术?我怎么没见过?”

明微道:“见过驱物玄术吗?比如画张符贴在绳子上,那绳子就会活了一般,自己捆好。”

杨殊点点头:“这个知道,但这种驱物玄术,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事。”

“都是一回事。”明微道,“只是我这个更厉害些。”

杨殊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你还真是,逮着机会就夸自己啊!”

说话间,那纸人已经跨过第一个转弯。

但见墙壁忽然出现闪光,利箭激射出来,将它射成个蜂窝。

纸人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这是死了?”杨殊问。

“如果进去的是人,就真的死了。”明微随口答了句,放出第二只纸人。

这只纸人同样没能通过第一道关卡。

明微继续放纸人。

前一只倒地,她就放下一只。

用了五只,终于将第一道关卡的箭支用尽。

接着是第二道关卡,第三道……

厚厚一叠黄纸,迅速浅了下去。

还好这里是佛寺,这东西到处都是。

过了第五道关卡,纸人捡回了记录开锁之法的金属牌。

“果然是天机阁的东西。”明微抚摸着暗银色的表面,感慨,“天机阁已经灭门,这玩意儿流传下来的太少了。”

杨殊不以为意:“明三既然懂这些,可见得了天机阁的传承。回头去搜明府,给你翻出来就是。”

明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继续叠纸人。

杨殊被她笑得汗毛直竖,更加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收敛笑意,认真画符。

“……病得不轻。”

明微心情好,不与他争执。

她要收回自己先前的话。

这位杨公子,心里或许有一只凶兽,但更有纯善的自我。

朱砂墨都要画干的时候,纸人终于过了最后一个关卡,轻轻一跃,跳上吊顶。

在这瞬间,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幽光,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冉冉升起。

门外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月亮……”杨殊喃喃道。

这幽光亮起的模样,就像一轮弯月。

他们终于明白,庚三忆及死亡,所说的月亮是什么意思了。

他就是被这道机关杀死的。

“咔嚓!”一只金属制的大手,从顶上垂下,猛地扣住纸人一扯。

“嘶——”纸人轻轻松松,被撕成两半。

明微又画了一个,这次跳上吊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行了。”她收起剩下的纸墨,“进去搬吧。”

卫队长看了眼杨殊,当即点了几个侍卫出来,进入藏经阁,从吊顶小心翼翼搬下一只金属制的箱子。

明微拔下金簪,对照着那块金属牌,慢慢拨动钥匙。

不多时,她拨好了钥匙,就要插进锁孔。

“等等。”

她抬起头,以眼神询问。

杨殊对卫队长道:“你来。”

“是。”卫队长接过金簪钥匙,插进锁孔。

“咔!”轻轻的机括声后,卫队长打开了箱子。

看到杨殊松了口气的样子,明微笑意更深。

这是担心里面有机关,她应对不来?

118章 鬼宿

蒋文峰到了大门,焦志正和东宁驻军对峙。

只听焦志大喊:“你个小千总,有什么资格与爷爷说话?叫屠大虎过来!”

蒋文峰转头问:“果然是袁坤?”

“是。皇城司的人晚到一步,叫吴宽鼓动他杀了屠大虎,夺了兵权。”

蒋文峰眉头一皱。

杀了上官,这可麻烦了。

若是没杀,还可以徐徐图之。既然杀了,说明对方没了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大人。”雷鸿提议,“不如属下拼一拼,擒贼先擒王。”

蒋文峰摆手:“你武功虽高,但在弓弩之下,占不着便宜,何必浪费性命?”

“可是……”

蒋文峰沉思:“这袁坤,我记得是建安侯袁氏子孙?”

“是,他的祖父便是建安侯袁啸。”

蒋文峰点点头,出了大门。

“大人!”

“蒋大人!”

衙外,因为他的出现而起了骚乱。

围衙的东宁军士,看到这位巡按御史竟然真的现身了,不免有些胆怯。

非是蒋文峰多厉害,而是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不管先前喊得多起劲,真正面对权威,多数人还是会露出畏惧的心理。

蒋文峰向己方守卫的军士颔首,排众而出。

焦志手一挥,立刻有一排持盾的兵丁冲上前,围成一圈。

蒋文峰笑着摆手:“焦将军,叫他们退下吧,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我动手的。”

“大人……”焦志面露难色。刚才他已经知道,屠大虎被杀的消息。既然对方敢杀屠大虎,再杀一个蒋文峰又怎样?事都已经犯了,不在乎再严重一点。

蒋文峰道:“我相信建安侯的后人。当年太祖深感黎民之苦,愤而起兵反抗暴政,建安侯舍弃家财,托付老母,生死相随。这等忠义之士,其后人怎能与暴徒相提并论?”

围衙的军士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气氛为之一静。

蒋文峰神态自若,转身面对叛军,含笑问:“不知哪位是建安侯的后人?”

一位骑在马上的高大军汉沉声道:“某就是。”

听蒋文峰对自家先祖大加褒奖,袁坤却没有半点喜意,目光沉沉,警惕中而透着淡淡的厌恶。

“阁下以为,夸先祖几句,就能安然脱身么?先祖高义,何需你来肯定?青史自有公论!”

“好个青史自有公论,将军果然好气魄。”蒋文峰抬手轻轻拍了拍掌,笑问,“那么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呢?建安侯追随太祖起兵,为的是民生疾苦,将军为何为他人私心驱策?”

……

箱子里摆放着一叠叠整理的书册。

杨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搁到一边,再拿起一本。

如此看了三五本,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明微伸手在箱子里点了点:“这么多的产业,居然都是柳阳郡王备下的,这么多年,得有多少出息?这位要谋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柳阳郡王,跟祈东郡王可不一样。”杨殊道,“我那位晋王舅公,论能力及不上另两位,倒是他的儿子,当年很是得宠,便是皇长孙都要排到他后面。”

皇长孙是思怀太子的嫡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明微又捡出一本册子,发现里面写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暗记。

“这是什么?”

杨殊接过去看了眼,便道:“是密文,记的是一些地址。”

他盯着密文眼睛发直,心中在飞快地计算,不一会儿,从另外那些书册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一本一本摊开,最后连成一句。

“这记的应该是他的秘库。”抬头吩咐卫队长,“记下来。”

“是。”

能到他身边当差的,都是识文断字的。侍卫飞快地取了纸笔过来,卫队长听他说一句就记一句。

明微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

一边看,一边寻找其中的规律。

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这说的应该是第三十四页吧?”

杨殊怔了下,仔细再看一遍密文,翻到三十四页,果然……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也懂密文?”

明微回视:“刚才你教的呀!”

大眼瞪小眼。

“滚滚滚!”杨殊没好气,“你这种女人生来干什么的?叫男人都不用活是不是?”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明微哈哈一笑,不去打扰他了,低头继续翻看起其他东西来。

数不清的产业,或许藏有兵甲物资的秘库,还有众多官员的把柄,遍及朝中文武……

柳阳郡王的谋反,还像回事。当初如果没有及时端掉,还真是个大隐患。

相比起来,祈东郡王的谋反简直就是过家家。

一个假死的明三就是他的智囊,身边那位清客伍先生便是左右手,再加上东宁一些官员,宝灵寺的地下粮仓……

就这些,离谋反成功可远着呢!

真是奇怪,明三那样的人,难道看不出这点?投靠柳阳郡王还有说头,投靠祈东郡王简直是逗乐。

他鼓动祈东郡王造反,难道不想成功?

不想……成功?

明微忽然想到什么。

她拿出那枚阴沉木的平安符,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简陋的星图。

“鬼金羊……”她喃喃道。

杨殊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听得声音,随口反问一句:“什么?”

明微将那块平安符递过去:“你看。”

杨殊的学识不包括这方面,只得问她:“有问题?”

“这是鬼宿,”明微道,“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第二宿,也就是鬼金羊。”

杨殊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确:“你的意思是……”

“记得那个来救明三的玄士,叫他什么吗?”

“老鬼!”

明微点点头:“我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个特定的称谓。”

鬼金羊,老鬼。

明微想起前世,他们师徒三人被追杀时,曾经听到过两个人对话。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斗木獬,壁水貐。

同是二十八星宿。

她的手有点发抖。

前世,师徒三人一直弄不懂,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他们。

现在,她来到了七十年前,难道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侍卫急步而来:“公子!大事不妙,东宁驻军围衙,蒋大人正与他们对峙!”

119章 圣谕

衙门口,蒋文峰的声音在回荡:“令祖建安侯,昔年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在南征之时,功亏一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袁将军,你以令祖为傲,为何今日却为人所驱,行此令人不齿之事!”

听他喝骂,袁坤手下按捺不住,便要出阵,结果却被袁坤挡下。

“大人如此夸奖先祖,袁坤深感荣幸。既如此,末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凝着寒霜,森然问,“先祖既有如此功绩,为何他却一点情面不留,叫我满门缟素?!”

袁坤话里的他,指的是先帝。

十九年前那桩惨事,牵涉进去的,不止太子与二王,还有许许多多功臣良将。

建安侯袁啸战死,其爵位传给了长子。

新任建安侯与晋王关系甚厚,便也搅了进去。

案发,晋王自尽,太祖大怒。

袁家获罪夺爵,涉案者伏诛。

自此,袁家一蹶不振。

袁坤这样的将门之后,本身颇有实力,又是三十来岁这样当打之年,只能窝在东宁当个千总。

蒋文峰轻笑:“将军深夜围衙,便是因为心中这点不平?那我问你,当年袁家所行之事,是否有罪?”

袁坤一顿。

“既然有罪,为何不能问责?”

袁坤眯起眼睛,看着他。

蒋文峰毫不回避,问出下一个问题:“先帝感念建安侯功绩,只杀有罪之人,不及妻女后辈,难道不是恩情?”

袁坤闭口不答。

蒋文峰轻轻吐出含着的那口气,最后一击:“所以,将军今日是为私怨而弃公义,敢问,将军可有面目去见令祖?”

“……”

“大人。”袁坤的心腹压低声音,在旁提醒,“别忘了吴大人……”

“够了!”袁坤喝止。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有退路。现在,屠大虎已经身死,杀了上官的罪名已经落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退路?

这样一想,袁坤目光一厉,再不与蒋文峰争辩,扬起手来:“什么私怨还是公义?你们这群冒充钦差的贼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子们,将他拿下!”

袁坤是个有实力的,在军中极有威望,他这一喝,手下军士当即大声应道:“是!”

弓弩当即架上,刀枪举起。

这边眼见不妙,盾卫立刻上前,将蒋文峰团团护住。

“大人!”焦志压低声音,“袁坤已经无路可走了,必然奋死一搏。您已经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下面就交给我们吧。末将带来的都是黎川军精锐,人数虽少,但不一定比他弱!”

蒋文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知道,仅凭几句让对方退去,根本不可能。

怪只怪,吴宽那个狡诈的,逼得袁坤先杀上官,现下明知眼前是条死路,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袁坤扬起的手即将落下,却听马蹄声急急,由远及近。

离得略近一些,马上骑士便大声吼叫起来:“天子剑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剑?

两方都是一怔。

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持剑赤霄。

其后数百年,此剑不知所终。

后来,本朝太祖为军侯之时,得此剑而自立,故称天命所授。

开国后,这故事传得人尽皆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都能讲上一段。

天子剑指的就是这把剑。

谁都知道,北齐国运自此而始,天子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骑士就到了眼前。

他目光凌厉,扫过叛军:“还不恭迎天子剑!”

叛军围衙的理由,是他们冒充钦差。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很多时候,有这个借口在,才好办事。

现在对方搬出了天子剑,袁坤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但在此刻,叫他伏首认输吧?

袁坤咬咬牙:“何来天子剑?我怎么没看到!”

“天子剑在此!”

又是一声断喝,一队侍卫拱卫着一名少年公子疾驰而来。

快马奔至衙前,他站在两军之中,抬起手中大伞。

只听“咔嚓”一声,伞柄裂开,那把闻名青史的天子剑,从中滑了出来。

他接剑在手,高高举起:“圣谕:见天子剑,如朕亲临!”

……

明微这时才赶到衙外。

她没有上前,就这样远远看着双方对峙。

“明姑娘,”奉命护送她的卫队长道,“此处危险,卑职先送你回明府如何?”

明微看着杨殊手中的赤霄,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后,那位启动大阵,送她回来的剑神。

剑在此,不知人在何方?

师父称他为前辈,算起来,此时应该正当年华。

文帝之后是前废帝,然后是灵帝。这两位帝王,将北齐国运毁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要更改国运,自然不能让这两个败家子坐上至尊之位。

发现自己来到永嘉十八年,明微心中早有计量。

只是不知那位剑神是姜氏哪位子弟,与嫡支血缘远近……

明微深深看了几眼,调转马头:“走吧!”

天子剑现身,叛军围衙不足为虑。

哪怕袁坤死硬到底,他们围衙的底气已经不在了。

历来刀兵之事,士气为先。

士气一泄,就已经输了一半。

想必不用到明天,这场战斗就有分晓。

……

东宁西南,一座小矮丘上。

一个黑衣身影,窝在草垛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才四月蚊子就出来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哎哟我的药,怎么就全掉光了呢?连个蚊子都熏不了……”

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哟,好大一只老鼠!”

黑衣人猛地拔出刀来。

对方格格笑了起来,身姿一展,从远处树梢飞近,却是个极妖娆的女子。

她在草垛旁落下,斜睨着黑衣人:“死老鼠,你居然空手而回?那只羊呢?”

黑衣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羊?让人吃了!”

“你出马,居然没把那只羊弄回来?啧啧啧,”女子嘲弄,“这样都失手,还不赶紧把虚日鼠的名头让出来!”

“呵呵!”黑衣人皮笑肉不笑,“想要?叫你师弟来抢啊!被我砍成十八段可别后悔。”

“冤家,这么凶做什么?”女子抛了个媚眼,换了腔调,“我不过开开玩笑。怎么回事,你真失手了?”

黑衣人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听过命师吗?”

120章 机会

已近子夜,明家无人安睡。

今日去宝灵寺的人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全都扣在府衙。

无关之人一一被放回。

但明家有三个人没有回来。

二老爷,四老爷,明晟。

二老爷是长房主事,四老爷是二房家主。现下六老爷已废,明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留在东宁的成年男丁。

等于家里一下子没了男人,明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明微进入正堂,明老夫人几个只是脸上略微带出点笑,便让她去歇息。

明微给了二夫人一个眼色,两人到隔壁说话:“二伯母是在担心二伯吗?”

二夫人情绪低落:“只有你二伯便罢了,连你四叔和四哥儿都留下了,只怕……”

明微懂了。二夫人所担忧的,是失去男人对家族的影响,而不是二老爷的个人安危。

她斟酌着道:“伯母,我今日正好与杨公子在一处,知道一些事情……”

二夫人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小七!你知道什么?若是能助我们度过危机,伯母一辈子都感念你的恩情!”

明微道:“伯母,实话与你说,四叔和四哥并无大碍,过后就会放回家来。可是二伯……”

“你二伯如何?”

明微摇了摇头:“可能回不了家了。”

二夫人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没动弹。

良久,二夫人眼中泛泪:“我可怜的孩子!”又抓着明微问,“是不是你三哥不能下场了?”

若是二老爷入罪,他的孩子便与仕途无缘了。

明微沉默。

二夫人懂了,掩面哭了两声,不禁咒骂:“我早知道他要害死我的孩子,恨只恨,血缘之亲无法割离!当初他那样对大姐儿,我就知道他这人是没心肝的!”

明微目光一闪,低声问:“二伯母,大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夫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对她道:“当初大姐儿去王府赴宴,不知道怎么的被黎家公子看到了。大姐儿见他无礼,斥了两句,谁知道就这么给惦记上了,后来被他暗算遭了轻薄……”

二夫人提起这事,恨得咬牙切齿:“那黎家公子早有妻室,竟想叫大姐儿给他做妾!他做梦!只是有郡王给他们家撑腰,奈何他不得。我只能将你大姐远远嫁了……可怜的大姐儿!”

明微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轻薄大姐的人是谁。此时在心中一叹,问道:“二伯就没什么表示?”

二夫人冷笑不止:“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因郡王说合,他居然真的动过让大姐做妾的心思。那黎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便是娶妻大姐儿都看不上他!”

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最珍贵的。大小姐遭了这般奇耻大辱,难怪二夫人这么恨二老爷。

待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明微慢慢道:“二伯母,若说救二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救一救三哥和六弟,您……”

二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饱含希望:“你说!若是能救他们,二伯母这辈子连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明微委婉道:“只是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这事我也插不上手,伯母还要去求其他人。”

“有机会就成。”二夫人哪敢要求太多,“小七,你教教伯母,要怎么争取这个机会?”

明微叹了口气:“伯母可舍得二伯?”

二夫人愣了下。

“想必您早有察觉,二伯背着您做了些事。明家眼下的危机,就是二伯做的这些事曝光了。这事牵连太大,将会上达天听,没有人能保住二伯。惟今之计,只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余下之人。”

二夫人怔住:“竟然这么严重?”

明微点头:“二伯母还是和伯祖母商量商量吧,如我所料不错,在京城的大伯和五叔也逃不了干系,夺职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二夫人一颤:“如果我们不能戴罪立功呢?”

“最严重的后果将是,”明微轻轻道,“抄家灭族。”

二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好好想想吧,时间不多了。”明微向她施了一礼,回到余芳园。

多福已经送回来了。

因有命令在身,阿玄亲自护送她回来。

明家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内外之别都暂时放下了,任他长驱直入。

“多福怎么了?”看她脸庞扭曲,七孔流血,冰心和素节吓懵了。

明微接了帕子,仔细给多福擦掉脸上的血,又叫她们备下纸笔,拟了张方子出来,说道:“叫人去抓药。”

两个丫头傻愣愣地接过药方,心道,小姐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医道明微只是略懂,这张方子,是克制邪煞用的。

“嬷嬷今日可受了惊吓?”

听她问话,冰心忙道:“小姐放心,嬷嬷没事,那些官兵并没有相扰。”

明微点点头:“多福今日为了护我才受伤的。你们找两个细心的丫头,好生照顾多福。每日擦身喂药,不可马虎,她可能还要昏迷数日。”

素节答应一声:“我与冰心轮着来盯,定然叫她们不敢怠慢。”

这两个丫鬟稳重可靠,把多福交给她们,明微很放心。

她回屋梳洗换衣,却没有立刻睡下,独自提了灯笼去灵堂。

远看一盏孤灯闪闪摇摇,守灵堂的老苍头差点给吓傻了。直到她走近,一颗心才落下地:“七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来看三夫人?”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便要入内。

老苍头忙道:“七小姐,天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微转头看着他。

老苍头怕她误会自己不尽心,解释:“四老爷白天来过,说是梦见三老爷想见三夫人……小的怕屋里阴气重,伤了您的身子。”

明微眯起眼:“你说,四老爷白天来过?”

“是啊!小的听着四老爷哭得好伤心,似乎真的是三老爷回魂……”

明微面无表情。

“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阴阳有别。七小姐您年纪小,身子又弱,还是不要沾阴气的好……”

老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微的心思早就飘走了。

有些事,她原来没留意的,现在终于知道了。

121章 自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

衙役们开始清扫街道。

尸首抬到板车上,铠甲、武器、细软全都扒掉,冲刷地上血迹……

大牢里人满为患,从半夜开始,就不停有犯人送过来。

蒋文峰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

他一进屋,却发现杨殊一副刚醒睡的样子,一时无语。

“公子可真是悠闲,倒叫我们一阵好忙。”

杨殊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与他说话:“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要动手的事归我,别的事归你。架打完了,由你收拾善后,很公平。”

蒋文峰想想,昨天先是山火,再是密道,然后飞仙石……他确实没闲着。

到后半夜,收拾完袁坤,他连找屋子都等不及,就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睡着了。

平日看他行事极有章法,总忘记他的年纪,仔细想想,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郎啊!

两人趁着用早饭的功夫,将昨天发生的事互相通个气。

“所以关键在明三身上。”蒋文峰剥着蛋壳,口中道,“祈东郡王案,有关键的三个人。第一,明三,第二,吴宽,第三,伍益。这三个人中,伍益的所做所为,就是个投机者。所谓谋反,只是借机捞好处,根本没想付诸行动。”

杨殊接过他手中剥好的鸡蛋,蛋白自己留下,蛋黄挑到他碗里。

“伍益不值一提,他这样的人,也就是祈东郡王看得上。”

蒋文峰望着他不说话。

杨殊看看自己的碗:“和你一样的粥。”

蒋文峰指了指:“这蛋是我剥的。”

“一样嘛,蒋大人何必这么小气。再说,我不是把蛋黄留给你了吗?你年纪大,吃蛋黄多补补。我年轻,吃蛋白就够了。”

“……”他好像听阿绾提过,公子吃水煮蛋只吃蛋白?

于是话题继续:“然后就是明三,如果不是被他鼓动,祈东郡王不会有这个念头。”

杨殊“嗤”地笑了:“你就别给他留脸面了。他就算有这个念头,也根本没能力施行。姜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蠢货,真是叫人唏嘘。”

评论皇家这种事,也只有他这个血缘后人可以做,蒋文峰没接这话茬,继续道:“吴宽那边,似乎是有把柄落在祈东郡王手里,才会上了贼船。”

杨殊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明三所行之事,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动机也足够充分,反而吴宽这里很模糊。他一个四品大员,两榜出身,年纪又正好,只要积累够了政绩,回京高升不在话下,何苦跟着一个没实权的郡王混?不合常理啊!”

是啊!蒋文峰看着浸在粥里的蛋黄沉思。

明三的心路历程非常清晰。

明相爷的盖世之功,让他向往祖父的功绩。一个文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扶助一位帝王登上帝位,开创太平盛世。而他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实行这个理想。偏偏因为旧事,他不得重用。

所以,他参与柳阳郡王谋反案,动机足够。

可惜,今上帝位已稳,他们所做的一切终究付诸流水。

谋反案发,明三借着出使乞胡这件事脱身而出,秘密回到祖籍东宁。

他这时的心态,已经不在于实现理想,而在于报复。

那吴知府呢?谋反这件事,可是要搭上全家性命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蹚这浑水?

“吴宽人呢?”杨殊问了一句。

“在牢里。”蒋文峰答道,“昨天险些让他溜了,要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盯着他。”

杨殊点点头,吃掉最后一个花卷,将剩下的橘子塞到袖子里:“回头我去会会他。”

蒋文峰道:“还是我去吧。他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这些事我比你熟。”

杨殊笑了:“我是干什么的?要论官场阴私,没有谁比皇城司更熟。”他起身漱口,“你先去睡吧,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跟我们年轻人比。”

说着出了屋,扬长而去。

蒋文峰瞪着门口半晌没动。

好一会儿,他问:“茜娘,我真的老了吗?”

袖子里飘出一道烟气,在他身上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脸颊旁,温柔地蹭了蹭。

……

杨殊出了衙门。

街上的尸首已经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冲刷不干净。

“公子!”阿玄跟上来,“我们去大牢?”

杨殊点点头,看着阳光下的东宁。

这是他见过最安静的一个早上,连出来吃早点的人都没有。

偶尔门缝里探出一两个脑袋,偷看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黎川军还在一家一家地搜查叛逆,仿佛是这座古城里唯一的声音。

“你昨天送多福回去,情况还好吧?”

阿玄答道:“明姑娘很好,明家没有为难她。”

“……”杨殊恼道,“我问的是多福,谁让你说她了?”

阿玄眨了下眼。不对吗?他跟在公子身边十几年了,公子随便说句话就能猜得到他的真实意图,这次居然猜错了?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

“哦。”阿玄答道,“多福姑娘挺好的,脉相很平稳,就是看着吓人。”

杨殊从袖子里掏出那个橘子,却不剥开,就那样两只手倒来倒去地玩。

“阿玄,你说她的话有几句是真?命师,真的这么神奇?”

阿玄老老实实地摇头:“属下对玄术了解不多。”

杨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有机会学玄术的。可是那个愿意教我玄术的家伙,被我骂了一顿跑了……”

阿玄道:“您说的是您那位师父吧?”

杨殊斜睨着他:“他算我哪门子师父?不就是教了一套剑法吗?我的功夫都是祖父祖母教的。”

“是。”阿玄怎么会跟他唱反调,“属下说错了。”

看他这样,杨殊又觉得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两人闷不吭声到了大牢,刚说要提审吴知府,那边一个狱卒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阿玄揪住那狱卒:“哪个犯人?怎么自杀的?还有气吗?”

狱卒一脸惊恐:“是吴知府!他拿自己的发簪,从眼睛里戳进去,已经没气了。”

122章 借人

阴暗的大牢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铺在地上的稻草早已腐朽,老鼠蟑螂等物爬来爬去,墙角的尿桶散发着难言的气味。

“公子。”阿玄道,“要不您出去等,属下在这盯着?”

杨殊摇头,将橘子剥开,扔了一瓣到嘴里,权当提神。

仵作在给吴知府验尸。

他死得不算惨,但有些吓人。

吴知府束发用的一根玉簪,簪头圆润,并不尖利。

可他就是用这根簪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插进去,穿透大半个脑子,生生把自己扎死了。

杨殊拧着眉:“怎么搜的身?连簪子这种利器都没收走。”

阿玄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直没停过送人来,想必是人手不足,出了这样的谬误,下回我们自己派人来。”

杨殊瞟他:“我说的是你们!这样的重要犯人,居然没有及时接手。”

阿玄立马低头认错:“属下知罪,下次再不犯了。”

杨殊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递给他,踏进牢房。

吴知府就坐在墙角,脑袋半垂,那根玉簪还插在眼睛里,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死得很坚决。”杨殊摇了摇头,失去了继续看的兴趣。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个牢房转来转去,仔细问明关的都是谁。

好不容易转完,他出了大牢,站在门口一瓣一瓣默默吃橘子。

暮春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牢里的阴冷。

“公子……”

“事情不对。”他说,“从他关进来开始,把所有接触过的人全都清查一遍。”

阿玄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您是说,有人给他报讯了?”

杨殊点点头:“这个死法,太果断了。他犯下谋逆大罪,自身固然难逃一死,但以圣上的习惯,说不定会饶过他的家人。他何苦在这个时候自尽,触怒圣上,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年柳阳郡王谋反,除了自家全部入罪,从犯都从轻处置了。

柳阳郡王尚且如此,更何况祈东郡王。

吴知府这个自尽,很没有必要。

除非他不自尽,有更严重的后果。

阿玄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他们去查。”

“嗯。”

本来想审一审吴宽,结果来了这么一下,杨殊兴致全无,懒懒散散地回衙门。

走到衙门附近,他停在运尸的板车旁边,皱着眉头看。

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走过来:“公子。”

杨殊认出他是守在明家的暗探,眉头拧起:“怎么,出事了?”

暗探道:“是明姑娘想见您一面。”

杨殊又叹一口气:“知道了。”

两人错身而过,好像根本没对过话似的。

待进了衙门,他立刻吩咐:“备车。”

阿玄问:“去醉仙楼?”这家酒楼就是皇城司名下的据点。

杨殊摇头:“不,直接去明家。”

“……”阿玄道,“公子,您可别乱来。明姑娘是闺阁千金,这样去见她,要惹麻烦的。”

杨殊嘲笑一声:“麻烦?还能比昨天更麻烦?偷偷在宝灵寺幽会,却被山火困在一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做来着?”

“咳!”阿玄偷瞄他一眼,“一般男方是要负责的。当然,公子您不负责是出了名的……”

“……”杨殊揉了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也对。

于是阿玄放下心理负担,去备车了。

马车一路疾奔,到明府大门停下。

明府今日也是死气沉沉的,阿玄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门房出来。待他报上姓名,对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急忙忙去禀报二夫人。

二夫人一夜没睡,听得传讯,愣了好一会儿。

“夫人,您说要怎么办才好?”胡嬷嬷忧心,“这杨公子也真是的,约出去见就算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喇喇上门来,叫我们怎么办?难道真让他去见七小姐?”

二夫人挥了挥手,声音沉闷:“他要见就让他见吧,让人带他去余芳园。”

胡嬷嬷吓住了:“夫人!这怎么成?就算要见,也不能直接让他进内院……”

“都什么时候了?讲究这个做什么?”二夫人淡淡道,“嬷嬷,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家往后如何,就在这杨公子一念之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明家要倒啦!”二夫人惨淡一笑,“险些抄家灭族的人,没什么好在乎的。何况,我们该感谢他这样上门才对。”

胡嬷嬷醒过神来。

对,夫人说的没错。杨公子这样过来,是给那些人一个讯号。他还顾念着七小姐,叫别人不敢落井下石。

只是,经历过明家的鼎盛时期,看到这一幕的胡嬷嬷不免伤心:“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二夫人笑笑:“大家族有起有落,很正常。嬷嬷别太难过,只要三儿和六儿保住,我们还有以后。”

“夫人说的是……”

……

阿玄跟着杨殊长驱直入,不禁嘀咕:“这明家,居然就这样放您进来了?”

“不然呢?”杨殊道,“他们现在应该感谢我肯上门才对。”

余芳园里传来幽幽的箫声。

杨殊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踏进去。

行不多远,就见明微坐在廊前吹箫。

“诶!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听得声音,明微抬头笑道:“来得这么快,出乎我的意料。”

“毕竟我现在是你的裙下之臣,佳人有约,怎么能不赶紧来呢?”杨殊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折扇来,挥了两下。

瞧他这样,明微想笑:“看样子,你的伤没什么事。”

“放了点血而已,能有什么事。”杨殊不以为意,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明微抚摸着箫:“两件事。”

“说。”

“第一件,我想向你借人。”

杨殊挑眉:“什么人?”

“明二和明三。”

杨殊眼中流露出一两分兴致:“什么时候?”

“明四回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知道,他们是重犯,没人看着可不行。”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明微道:“你一起来。”

杨殊便笑了:“好。说第二件事吧。”

123章 贼船

明微摊开手。

洁白的手心,躺着一枚平安符。

昨夜发现这枚平安符有异,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叛军的事打断了。

杨殊没懂她的意思:“这东西怎么了?”

明微道:“我做这些事,一则为母亲报仇,二则替明家妇孺挣一条生路。而你与蒋大人允许我参与,是因为我替你们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所以?”

“现在,庚三之死水落石出,祈东郡王谋反案大白于天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论理可以结束了。”

杨殊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怎么看都像暗送秋波:“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明姑娘可否说来听听?”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

明微面无表情:“要不要我把这件事编个书,让人到处宣讲去?某公子为了查案,勾搭一个无辜小女子,害得她家破人亡,名节丧尽。明家指不定要抄家,能进侯府的门,名分什么的好像也无所谓。”

“……”杨殊作揖,“算我说错了,现在开始不打岔。”

明微扯了扯嘴角。

她也是不懂,口头便宜有什么好占的?每次都不学乖。

“此案了结,公子先前予我的便利,也该收回了吧?”

杨殊支着下巴:“完事我就回京城了。”

明微点点头:“我也得去京城。”

杨殊睨着她,眼神带了一点点不确定:“不舍得我?”

明微气笑了:“我是关键证人,你确定不用我随同进京?再说,犯官家眷也要一同押回去吧?”

“哦,对。”杨殊脸上有点发热,纳闷自己怎么变傻了。

“不管在东宁发生什么事,回到京城,你还是侯府公子,而我就是犯官家眷,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听她这么说,杨殊心中竟有两分惆怅。

一开始,他所抱的心思无非就是,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那就看看好不好用。

随着来往渐多,了解渐深,不知不觉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得太舒服了?虽然彼此各怀鬼胎,从没向对方交过底。

可这样结束,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浑然不知他的千回百转,明微顿了下,话题一转:“所以,我想告诉你,事情还没有结束。”

“嗯?”

杨殊有点懵。

她说什么?这转折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明微再次亮出手心的平安符:“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其他的星宿呢?”

“……”好一会儿,杨殊才把自己的心思调回来,“你是说,明三不是一个人?”

明微颔首:“我见过两个人,他们分别是斗木獬、壁水貐。如我所料不错,昨晚来救明三的,应该也是星宿之一。”

杨殊马上道:“你说的见过,不是现在这个年代吧?”

“对。”

杨殊道:“照你说的,命师已经失传很久了,想必你活着的年代离现在很远。你就这么肯定,明三是其中之一,而不是恰巧得到了这枚信物?”

明微笑了:“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你们皇城司不是这样做事的?当然有可能是我猜错,但只要有一丁点对的可能,就不能等闲视之。实话告诉你,我师父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他们甚至逼得我不得不动用最后一招,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

看他拧眉苦思,将手里的折扇不停地展开合上,明微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端茶水点心过来。

等杨殊回过神来,她和阿玄正在讨论杏仁酥怎么做好吃的问题。

“喂!”杨殊很不满,“你们就光顾着自己吃?”

阿玄一脸老实:“公子您在沉思,属下不敢打扰……”

然后殷勤地把点心盒子挪到他面前:“肉干和杏仁酥味道都不错,公子您尝尝。”

杨殊不耐烦地推开:“我又不是你们,吃什么甜腻腻的茶点。给我倒杯茶!”

“是。”

刚端了茶在手,就听明微说:“我们家穷,泡茶的只有井水,可没有山泉水,更不用说储了一冬天的雪水。”

“……”杨殊一口喝干,决定不理会。

“如果你说的是真,这事很可怕。”杨殊道,“仅仅只是一个明三,就搅出这么大的事。最最可怕的是,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他掌管的可是皇城司,负责刺探敌国、监察内政,却不知自己的国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人物。

“其实,”阿玄插了句,“只要抓到那个救明三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人是个玄士。”明微道,“所以,你们应该还有用到我的地方。”

杨殊睨着她:“这就是你的目的?”

明微笑:“我方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的仇人。让仇人不好过,不是理所应当吗?”

“而你力量太弱,所以要拉我们上贼船?”

“这怎么是贼船呢?”明微语重心长,“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追查了吗?放任这些危险人士游离于法度之外,皇城司岂不是白吃饭了?”

“呵呵,我们白吃饭几十年了。”

明微知道他心情不太美好,便不再刺激他:“救明三的那个人离开前,记得我跟他说过什么话吗?”

“你不是玄士,而是命师。”现在说这句话,他都不用过脑子。

明微就笑:“那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找我呢?”

“……”

过了会儿,他低咒一声,忿忿合起折扇:“算你厉害!”

天下这么大,就算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又到哪里找去?如果对方会来找她,那么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我,公子是不是很开心呀?”明微笑眯眯。

“呵呵,开心死了。”杨殊站起身,“阿玄,我们走!去查查吴宽的死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等等!”

他想了想:“你留下来,等阿绾过来跟你换再走。”

这是要他贴身保护。

阿玄答应一声。

明微则道:“别忘了赶紧搜查明家。那些人不弱,皇城司盯得再紧,也有可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放心,你不说等会儿也该来了。”

杨殊很不开心。

佳人有约这么美妙,最后还是绕回到不美妙的事情上。

124章 搜检

明老夫人一梦惊醒,听得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便问:“谁在外面?”

不多时,丫鬟带着二夫人进来了。

“老夫人,是二夫人来看您了。”

明老夫人露出个虚弱的笑,便要坐起来。

二夫人上前,细心托住她的腰,轻轻扶起来。

“母亲睡得可好?”

明老夫人恹恹道:“老二他们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二夫人欲言又止。

婆媳相处二十多年,明老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有话想说,便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二夫人虚应地笑笑,对丫鬟道:“母亲的药怕是凉,你且去看一看。”

“是。”

老夫人看她支开丫鬟,不由问:“到底什么事?”

二夫人也是想了一夜。

她与二老爷早已感情破裂,舍了他救自己儿子,根本不用犹豫。但这话怎么跟老夫人说?二老爷可是她亲生儿子!

“方才,那位杨公子上门了。”斟酌片刻,二夫人说。

老夫人怔了下:“他上门来做什么?”

“见小七。”

老夫人垂下眼皮,好一会儿才道:“他的路子能走通吗?”

二夫人仿佛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继续道:“儿媳从小七那里探了些话,来求母亲拿个主意。”

老夫人觉出不对。

她的话点得那么明,二夫人不可能听不懂,这样避而不谈,是为什么?

老夫人的心思慢慢沉下来:“你说。”

“老爷犯了事。”二夫人轻轻道,“抄家灭族的大事。”

“……”

老夫人的沉默,让二夫人心里七上八下。

三夫人那件事,逼得她们跟着演了场戏,心里多多少少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好一会儿,她道:“你接着说。”

“是。”二夫人定定神,“现在事发了,不止老爷,京里的大伯和五叔,也会受到牵连。小七说,夺职抄家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老夫人神情一片漠然。

她已经猜到二夫人想说什么了。

“杨公子的意思,叫我们配合检举,戴罪立功。那样的话,或许能保住小辈,留住希望。不然,可能全家都会交待进去。”

二夫人故意将这话说成是杨殊的意思。

这样,分量才够重。

谁知她说完,明老夫人半天不说话。

二夫人心中忐忑,又不敢催。

好一会儿,才听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二夫人一惊:“母亲。”

“自从大姐儿那事,你与老二就相看两相厌。舍了他保住孩儿,你定是愿意的。”

二夫人沉默片刻,低声道:“母亲明鉴,我对他确实失望至极。但他是三儿和六儿的父亲,为着孩子,我也盼着他好。只是,这事太大了,想把他摘出来根本不可能……”

明老夫人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不必辩解,这里头什么内情,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二夫人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又听老夫人问:“老二媳妇,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二夫人回道:“二十五年。”

“都已经二十五年了。”老夫人笑了笑,“这二十五年,明家待你不薄。家里你管着,你说一句是一句,怎么也不算亏欠你。”

“是……”听着这话,二夫人更不安了。

“人生终有聚散。”老夫人闭上眼,“只盼你日后念着这点情分,好好待三哥儿和六哥儿。”

二夫人一怔之后,便是大惊:“母亲!”

老夫人神情木然:“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你的心思我焉能不知?老二犯的什么罪,我心里清楚。你这么选,虽说薄情了些,也不算对不起他。念在你一片慈母之心,我不与你生气,日后你也别到我面前来了。那些事,你做主吧。”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二夫人怔怔听着,不由泪流满面。

她嫁进明家二十五年,与老夫人相处二十五年,婆媳之间甚为相得,情分深厚。听着老夫人这些话,焉能不伤心?

可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放弃丈夫救孩子,这个决定不能动摇,她必然要对不起老夫人。

二夫人慢慢跪下去:“多谢母亲体谅。”

行完大礼,她站起来,神情坚决地走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亦是老泪纵横。

她也是个母亲,她也想救孩子,可是她不能救,救不得!

回想起那天,老二带着人来向她请罪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明家完了。

……

下午,搜检的人来了。

带队的是雷鸿。

他一到,便派人来请明微。

“七小姐。”雷鸿站起来行礼。

明家现在没有男人,只有二夫人在这里。

明微回了礼,又给二夫人见礼:“二伯母。”

二夫人面上没有半点笑容,只僵硬地点头回应。

“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开始吧!”雷鸿直入主题,“二夫人,您带路?”

二夫人点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路上,两人听二夫人说:“十年前,老爷忽然叫我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他当书房。别的都是其次,一定要够僻静。这十年时间,除了在这里伺候的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连我都不成。”

二夫人顿了下,露出个嘲弄的笑:“男人家到底粗心,他也不想想,这屋子是我收拾的,这家是我管的,便是不能踏进这院子,我又岂会一无所知?这屋子里藏了个人!”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那间院子外面。

雷鸿使了眼色,身后的官差破门而入。

二夫人慢慢踏进去。

“这里,我虽然十年没进来过,但有些什么东西,不一定比他知道得少!”

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外加厢房和下人房。

二夫人打开正房:“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在这里。那人住进来没多久,这里动过工,你们留心是不是有暗室。”

明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二伯母……”

二夫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搜检的官差大声禀报:“大人,发现密室!”

125章 只恨

明微仔细看过去。

房子的布局平平无奇,中间是小厅,右边是卧房,左边是书房。

小厅里摆着棋盘茶具,卧房除了床铺衣柜并无他物。书房里倒是有不少书籍,经史、诗词、游记应有尽有。

可惜翻遍了,也没找到只字片纸。

桌上还有笔墨纸砚,明三不可能十年间不写一个字,显然是他事先处理了。

密室就在书房下面。

明微顺着窄窄的石阶下去。

“只有一些杂物。”雷鸿对她说,“你来辨一辨,这些有没有用。”

明微点点头,一样样看过去。

“都是些练习玄术的小物件。”没一会儿,她就失望了,“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处理了。”

雷鸿拧着眉头:“真是只老狐狸!”

明微翻着一本练习符术的册子:“他要是不狡猾,怎么会假死十年,无人知晓?”

是啊!雷鸿暗暗点头。

他早上才知道明三没死的,看到侍卫押来的明三,简直目瞪口呆。

明明死在他们面前的人,居然还活着!

他当差七八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要不是明微警觉,明三大概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七小姐,我们上去?”

“等等。”明微捏着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翻来覆去地看。

雷鸿瞅了两眼,没看懂。

上面以不规则的方式,画了一些小圈,怎么看都看不出联系。

“这是什么玄术?”

明微摇头:“这不是玄术。”

雷鸿不懂。

“不是玄术才奇怪。”明微解释,“这本册子,画的都是灵符,为什么这一页这么突兀?”

想了想,她拿张白纸把小圈描下来,才把册子还给雷鸿:“我留着琢磨。”

雷鸿没意见。

他已经很习惯把明微当成自己人了……

将搜到的杂物全部封存,雷鸿出了密室。

“二夫人,”他抱拳道,“我们还需要对贵府二老爷的财物进行查验。”

二夫人早有心理准备。明家与郡王关系密切,财物来往必然要查。

或者说,这才是明家定罪的关键。

……

“嬷嬷,喝点粥吧。”素节端了小米粥过来。

童嬷嬷打起精神,勉强咽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嬷嬷……”素节想劝她多吃一些。

“我来吧。”

听得声音,素节才发现明微进来了。

“小姐。”她站起来。

明微接过她的粥碗,坐到床前。

“怎好劳烦小姐?”童嬷嬷轻声道,“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明微摇摇头,舀起一口粥,送到她嘴边。

童嬷嬷只得张口吃下。

吃完粥,漱了口,明微与她说话:“嬷嬷,我娘走了这么多天了,您还放不下吗?”

童嬷嬷眼中满是伤痛:“奴婢对不起夫人,看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除了劝她忍耐,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夫人还是……”

明微明白这种感觉。

本来以为,总有一天能熬到头,谁知道明三夫人还是含冤死了。

这么多年的忍耐,有什么意义?

童嬷嬷满心悔恨,以至于一病不起。

明微沉默片刻,说道:“嬷嬷最恨的,还是没法为我娘报仇吧?”

童嬷嬷偏开头,眼里浮起泪花:“奴婢只是一个奴婢,没办法为夫人做什么。就连仇这个字,都不该提。”

明微转头吩咐:“素节,你去守着门,不要叫人靠近。”

素节答应一声,出去了。

明微握着童嬷嬷苍老的手,轻声道:“嬷嬷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闷在心里。在我这,最亲近的人除了娘就是嬷嬷了,没有什么主仆之别,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得这话,童嬷嬷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小姐!”

明微扶着她的肩,听她哭得伤心,只能默默地陪着。

童嬷嬷哭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眼里终于出现不加掩饰的恨意:“他们,全都该死!”

四月的风已经有了热度,童嬷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夫人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啊!一个又一个男人,便是最下贱的半掩门,想不见还能不见,可是夫人呢?”

“这个家,有谁是真正清白无辜的?二老爷和六老爷是两个畜生,其他人呢?他们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四老爷对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他不知道内情?”

“老夫人待夫人不冷不热,她早就看出六老爷对夫人有心思,可她说六老爷了吗?说不定心里还怪夫人招蜂引蝶。”

“还有二夫人,平时和夫人亲亲热热的,遇到事就冷眼旁观。”

“四夫人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事实上呢?总约束着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让他们到余芳园来。”

“六夫人看着面人一样,心里其实恨夫人恨得要死。每回见到夫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谁无辜?他们每个人都是推手!”

“他们一个个,都应该到夫人面前赔罪!”

明微轻轻抚着童嬷嬷的后背,听着她发泄心中的恨意。

虽然有些话,并不完全对,但她的恨有理有据。

就算四老爷真正爱的是三夫人又怎样?十年来的袖手旁观是事实。

其余的人,哪怕不知内情,又有什么理由恨三夫人?

她是个受害者,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凭什么被人恨被人怨?

千错万错,受害者没有错。

“奴婢只恨自己做不到啊!”童嬷嬷老泪纵横。

哭声中,明微幽幽道:“我做得到。”

“小姐……”童嬷嬷呆呆地看着她。

明微笑着给她拭泪:“为了等到那一天,嬷嬷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向你发誓,不用等太久,你会看到的!”

……

明微回到自己屋里,看到明七小姐的魂魄静静地坐在角落。

找到了失去的二魂四魄,她的灵息旺盛了许多。

“你也不甘心吗?”明微轻轻道,“死去这么多天,仍然保持灵性不失。人人都说你是傻子,可谁说傻子没有心呢?”

明七小姐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别急,玄女娘娘惩恶锄奸,你们的愿望,一个个都会实现的。”

她手里握着一枚阴沉木的平安符,慢慢地抚摸着……

126章 因私

因为雷鸿的约束,也因为二夫人的配合,对明家的搜检很快结束了。

官差们带着一箱箱的证物与帐册离开了明家。

二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六公子明皓在等她。

十三岁的明皓,快和她一样高了,只是此时神情迷茫,透着无所适从。

二夫人心里一酸:“六儿。”

“娘!”明皓快步走过去。

“晚饭用过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娘!”明皓打断她的话,“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您告诉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二夫人勉强笑道:“说的什么话?你爹怎么会……”

“我都听到了!”明皓喊道,“那些官差,过来就是查爹的。娘,你不要瞒我了,我不小了,有资格知道真相!”

“六儿!”

明皓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稍微缓和一下,降低音调:“对不起,娘。我只是太着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爹和四叔四哥全都不在,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让我分担一些?”

听着这些话,二夫人恍然发现,心目的孩子,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他说的没错,穷人家这个岁数的孩子早就开始干活挣钱了。

何况,他要是没了爹,可不得懂事起来?

二夫人这般想定,说道:“六儿,你真想知道,娘就告诉你。”

……

蒋文峰深谙实务,短短三天时间,东宁便重新平静下来。

快马已经去往京城,只等上头旨意过来,他们便可带着罪证、押解相关人士进京。

杨殊从外面回来,看到蒋文峰一脸倦容,道:“又一晚没睡?瞧你这样子,老人家少熬夜!”

蒋文峰揉了揉脸:“劝我少熬夜,你倒是多做事啊!自己不做,可不得我来做。”

杨殊不平:“我哪里少做事了?吴宽死之是谁在追查?”

“那你查出来了吗?”

杨殊点点头:“现在能确定一点,吴宽之死确实有人为因素。他之所以插手这事,应是受别人驱策。那人手段很高明,查不出太多痕迹。”

蒋文峰沉思片刻,说道:“这事,不可小视。明三背后有人,吴宽也是,如果是同一支势力,相当可怕。”

怎么会不可怕?要不是这次查到庚三之死,再拖个几年,祈东郡王可能真的被鼓动着谋反了。

能不能成功尚在其次。谋反这个事一出,政局难免动荡。政局一动荡,北齐就不会太平。

要知道,北齐建国至今,还未完全统一,南边有南楚,北边有胡人,一旦自己乱起来,很容易就会被吞掉。

“我琢磨着,会不会是南楚那边派来的。”杨殊压低声音。

北齐乱起来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临近的两个势力。北胡是牧民,做不来这些,也只有南楚有这样的人才。

前朝覆灭,齐楚取而代之。北齐太祖出身低阶军官,异军突起,南楚却是前朝旧臣,谋夺了主位。

因此,南楚皇室名声上不大好听,但他们的底蕴要厚得多。前朝那些异人,指不定全让他们接收过去了。

“有这个可能。”蒋文峰道,“这条线日后肯定要追查,我们如实禀报圣上就是。”

杨殊点点头,又问他:“你审过明三了吗?”

蒋文峰摇头。

“咦,你居然忍得住?”

明三死而复生,蒋文峰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杨殊赶回,解了围衙危机,他才看到了抓回来的明三。

蒋文峰这性子,最爱追根究底,如此玄妙之事,能忍住真是出乎杨殊的意料。

“事务太多。何况,我不觉得审问明三有用。”

“怎么讲?”

蒋文峰道:“这天底下,骨头最软的是读书人,骨头最硬的也是读书人。二者区别何在?就在于他们心中有无信念。伍益那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吓一吓就什么都说了。明三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他虽然与寻常读书人不同,心中没有什么成仁取义的念头,但比一般人意志更坚定。看看他做的事,投靠柳阳郡王,假死脱身,潜回东宁,鼓动祈东郡王……十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老鼠,活得谨慎且小心。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根本不可能忍得住这样的日子。”

“我思来想去,那些审讯手段,对明三没什么用。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索性先冷着他。”

他一边说,杨殊一边点头。等他说完,笑道:“正好,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用一下?”

蒋文峰疑惑地看着他。

杨殊面不改色:“这个办法,需要再借几个人。”

“谁?”

“明氏一家。”他想了想,“最好把祈东郡王一并带过去。”

蒋文峰摇头:“明家其他人,你可以随意处置,但祈东郡王你不能动。”

“我不动,就是借来用用。”

“不行。”蒋文峰不为所动,“吴宽死得莫名,祈东郡王万万不能出差错。”

杨殊知道他什么脾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争,叹着气退让了:“行行行,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蒋文峰心中略一思索,便道:“这是七小姐的主意?”

杨殊扬了扬眉:“这么好猜?”

蒋文峰笑笑:“能指使得动你,除了她还有谁?”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本不该管你的闲事,可我们同行了一路,也算略有交情……”

“想问就问,”杨殊不以为意,“你蒋大人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

“好。”蒋文峰就道,“这些日子,七小姐因你之故,名声败坏得差不多了。虽是为了查案,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不管。你打算怎么办呢?”

杨殊奇道:“什么怎么办?难道叫我娶她不成?她又不是寻常女子,哪里会在意这个。”

“她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吗?”蒋文峰道,“这事虽然隐蔽,可多多少少还是会有风气泄露出去。除了与你不清不楚之外,还有勾结外人害了家人的嫌疑。你知道世情对女子更苛刻,因私情而害家人,这名声有多可怕。”

127章 归家

“四公子!”明家下人看到从衙门出来的明晟,急忙迎上去。

时隔三天,重归人间,明晟恍如隔世。

他是重要人证,这几天一直扣在衙门里。虽然待遇还不错,但失去自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差大哥。”明晟连忙叫住送他出来的官差,“不知我父……”

官差知道上头看重他,对他还算和颜悦色:“大人吩咐放你们父子归家,令尊很快就会出来,在此等等吧。”

“多谢差大哥。”明晟作揖。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明四老爷也被押解出来。

“爹!”

“老爷!”

四老爷的样子,比明晟更憔悴几分,但精神还算不错。

他点点头:“先回去。”

父子俩上了车,马车往明家驶去。

“爹!”马车上,父子相对,明晟欲言又止。

他有很多话想问四老爷,但他们父子的相处模式并不亲近,一时问不出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以后未必有机会了。”四老爷的态度,与往日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经此一事,想通了许多。

明晟张了张嘴,眼睛一闭,终于把那话说出来了:“那天爹和娘吵架,我听到了……”

四老爷怔了怔。

“爹,你与三伯母真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四老爷打断他的话。

“可是,爹你出来作证了。”明晟压低声音,心情复杂,“是……为了三伯母吗?”

没想到明晟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四老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千回百转,许久,他道:“这件事,本不好对你们小辈出口。但你既然心有疑虑,为父不说清楚,恐你一生难安。晟儿,你知道的不假,当年我与你三伯母更早相遇,只是阴差阳错,叫你三伯先说出口。后来,我们各自成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与你母亲成亲后,很快有了你,爹就没想过事了。不管先前如何,我们已经各自嫁娶,又有叔嫂名分,还惦记旧事做什么?只是爹爹脾气不好,待你母亲多有疏忽,不曾顾念她的心情……”

说到这里,四老爷垂下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为父愧疚不已。整整十年,日夜煎熬。是我对不住你三伯母,明知她受辱却袖手旁观。我是为了她,但不是只为她,晟儿,你明白吗?”

明三夫人所遭遇之事,明晟并不清楚内情,只是他聪慧敏锐,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不仅仅被六叔调戏这么简单。

此时得到父亲剖心相待,他心中一松,低低道:“爹是为了良知,为了道义。”

欣慰不止明晟,四老爷听得此话,也是心中一松,轻轻道:“爹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只是不想余生再活在自责愧疚中。情爱之事不由己,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不想再对不起你们。爹一生懦弱无能,不能给你们树立好榜样,但至少不能叫你们蒙羞……”

“爹!”明晟眼睛红了。

四老爷拍了拍他的头:“是爹的错,总以为严厉管教你们,就是对你们好,却忽略别的事情。我从不知你娘竟如此怨恨于我,细想想,这事实实在在是我对不住她。只是这歉疚,无法弥补……”

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明晟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轻声道:“这怪不得爹爹,就像您说的,情爱之事不由己……”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生的白月光。他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只是造化弄人,明三夫人的不幸,叫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我先前只想着娘的心情,却没想过爹的。对不起……”

看明晟这番悔恨,倒叫四老爷格外自责:“是爹做得不好,叫你们都受苦了。”

……

父子俩回了家,先去见了明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他们,格外惊喜,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就叫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二人回到西院,四夫人已经备好衣物食水。

先洗浴再用饭,父子俩总算安心吃了一顿。

明晟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明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四哥说了没事的,阿湘这下信了吧?”

明湘点点头,揪着他的袖子问:“四哥可有受伤?听说那些官差刑讯很厉害……”

“放心,我不是犯人。”明晟柔声道,“蒋大人待我们很客气,留在衙门只是为了作证,现下案情已经理清,就将我们放回来了。你看,四哥好得很,一点都没受伤。就是衙门里饭食不好吃,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

明湘被他逗笑了,便问:“那四哥还吃不吃?”

明晟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一下子吃太饱,不易克化,留着明日慢慢吃吧。”

“嗯。”明湘忽然上前一步,抱着明晟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四哥吓坏我了,这几天,我好怕你们挨打。娘也是,担心得睡不着……”

明晟含笑安抚:“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嗯。”明湘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正房里的四老爷和四夫人,又是另一番情形。

先前夫妻二人大吵过,又是分居好一段时间,四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服侍四老爷用完饭,两人就有点尴尬。

好一会儿,还是四老爷先说话:“这几日累坏了,早些歇了吧。”

“嗯……”四夫人答应一声,亲自去铺床。

夫妻二人躺下,却没一个人睡得着。

四夫人心中百转千回,满腹心思,忽然听得旁边传来声音:“你睡了吗?”

她惊醒,便问:“老爷可是要喝水?”

正要起身,却被四老爷拉住手:“你别忙,我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煎熬这几天,四夫人早就后悔了,此时见他有些低声下气的样子,便也心软了:“老爷有话请说。”

四老爷轻叹一声,道:“那日是我不对。”顿了顿,又说,“这些年都是我不对。我总以为,不像老六那样胡闹,就是个好丈夫,却没想过,你需要更多的情感。日后我尽量改改脾气,再不那样对你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他触手一摸,却发现四夫人泪流满面。

128章 有请

四老爷回来没几日,明微终于等来了杨殊的消息。

她吩咐素节:“去请老夫人,二夫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有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素节怔了下:“小姐,老夫人现下身体不好,六老爷又卧床不起……”

明微道:“你就说,我娘请他们去。”

这说法,素节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绾在旁边嗑瓜子,这时插了句话:“放心,我叫人跟你去,他们不去也得去。”

“……”

阿绾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素节知道她手里有暗卫。听得这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不再多问,答应下来。

明微又叫来冰心:“给嬷嬷多穿件衣裳,与我们一起去灵堂。”

然后问阿绾:“能否借个人看着多福?”

阿绾自然应允。

如此这般安排好,明微便带着人去了灵堂。

……

明老夫人刚刚用过晚饭,听说余芳园的丫鬟来了,便吩咐请进来。

素节进屋,恭敬行过礼,将明微的话说了一遍。

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黄莺听得皱眉:“老夫人身子不好,这都入了夜了,怎好出去?何况又是灵堂那种地方。你去回七小姐,等明日再说。”

素节含笑:“小姐说了,是我家夫人请老夫人去的。”

“……”明明屋子里暖和得很,黄莺却觉得后背冒着阵阵寒气。

再看明老夫人脸色不好,她怒声斥道:“三夫人已经过世,你说这话吓唬谁?还不出去!”

素节不动,仍旧态度恭敬:“老夫人,请您务必去一趟。”

“你这丫头……”

黄莺没说完,明老夫人已开口:“黄莺,取衣裳来。”

“老夫人……”

二夫人那边,素节派了别的丫鬟。

听她这么说,二夫人愣了下,问:“现在?”

得到肯定的回答,二夫人道:“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正好明皓进来,听得了齐全,问了一句:“七姐有事?娘,我陪你一起去吧。”

二夫人刚要拒绝,想到前几日他说的话,又改了口:“好。”

四老爷那边,正好一家人在用饭。

四夫人听得眉头大皱:“好端端的,去灵堂做什么?若要祭拜,也要等白天。”

大晚上的叫人去灵堂,这不是吓唬人么?

四老爷却搁了筷,详细问她:“小七这么说的?她可有说什么事?”

丫鬟回道:“小姐只说,是我家夫人有请。”

明湘吓得揪紧哥哥的衣袖:“什、什么?”

丫鬟又重复了一遍。

四夫人吓得一哆嗦,忙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拧眉沉思片刻,道:“知道了,我们用过饭就去。”

丫鬟屈了屈膝,便退下了。

人一走,四夫人就问:“老爷,小七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拿三嫂来吓唬我们作甚?”

四老爷也不知道,只说:“不管她要做什么,我们去一趟就是。她日后无父无母,我们当叔婶的就多顺着她一些吧。”

丈夫都发话了,四夫人只得同意。

明晟道:“爹,我也去吧。”他本能觉得里头有事。

四老爷没反对:“行。”

明湘也喊:“我也去!”

最小的明昆刚张口,就看到姐姐被母亲瞪了一眼:“去什么去?你在家看着弟弟,不许乱跑!”

“可是四哥……”

“你哥哥是大人了!”

“哦……”

六老爷那边更干脆。听说余芳园派人来,六夫人连门都没让人进。

她性子再软,对着丫鬟可不用客气,直接就是一句:“七小姐脑子糊涂了吗?说的什么话!就说没空,把人打发走。”

六夫人可知道六老爷是怎么受的伤。他小腹那一簪子,就是明微刺的。

她平时不敢对明微怎样,现在人家送上门,哪会客气?

六夫人的丫鬟答应一声,便出去赶人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惊呼声:“你们干什么?夫人说了请你们离开!”

“停住!不许往里闯了!哎呀!”

六夫人愣了下。怎么回事?还动上手了?

刚这样想罢,阿绾便带着人进来了。

她笑着行过礼:“六夫人,我家小姐说了,请您与六老爷务必到场。”

务必两个字,加重了音调。

六夫人大怒:“你们欺人太甚!小小一个丫鬟,也敢闯进我的屋子。来人,把他们打出去!”

便有强壮的仆妇应声而来。

谁知她们还没碰到阿绾,她身后带的不起眼的妇人,就把人全打趴了。

“六夫人,得罪了!”

阿绾说完,喊道:“来人,请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是!”

六夫人目瞪口呆,就见阿绾身后跟的两个妇人扑上来抓住自己,外头又涌进来好几个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担架,将六老爷挪上去,抬起来就走。

“你们干什么?放手!”

她再挣扎也没用,抓着手跟铁爪似的。有丫鬟仆妇敢上前,随手就被摔出去了。这如狼似虎的样子,竟没人拦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六老爷和六夫人被抓走了。

……

灵堂。

明微站在灵位前,点了香,低头拜了三拜。

第一个到的,是二夫人。

“小七?”

明微将线香插进香炉,回身见礼。

“二伯母,六弟。”

她没想到二夫人会把明皓带过来,就问了一句:“此处阴寒,六弟要不先回去?”

二夫人还没开口,明皓已道:“谢七姐关怀,我没事。”

明微想了想,点点头。

也好,让他知道真相,也省得日后埋怨错人。

第二个到的是四老爷一家。

看到明晟过来,明微面露微笑:“我先前还想,要不要叫四哥一起来,一犹豫,就没吩咐。没想到四哥自己过来了,这太好了。”

这话听着很奇怪。什么叫太好了?明晟便是不来又怎样?

不等他们探究,明老夫人也来了。

众人纷纷见礼。

明老夫人皱着眉头:“到底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在这里说?”

不等明微回答,外头已经传来六夫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放手!老爷!老爷!”

老夫人听得声音,脸上变了色,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事?你六叔病成那样,还将他弄到这里来,是想要他的命吗?”

129章 公道

明微含笑不语,看着阿绾将六老爷和六夫人弄进灵堂。

她就知道,这种事让阿绾去最好。

“母亲!”看到老夫人在,六夫人冲过去告状,“这丫头好生无礼!冲进我们院子,打伤好多人,强行把老爷带过来了。老爷病成这样,怎么能挪动,这是要老爷的命啊!”

阿绾轻蔑地扫过他们一眼,理都不理,回身禀报:“小姐,奴婢幸不辱命。”

明微想笑。

这个丫头,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我啊你的,现下为了看戏,都愿意自称奴婢了。

心里这么想,她面上还是一片平静:“做得好。”

六夫人更气了:“母亲,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样对自家叔叔,她居然还说好!”

明老夫人也生气,六老爷再怎么不好,也是她儿子!

“小七,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做太过了!还不速速送你六叔回去,这里太阴寒了,他不能久留。”

明微含笑:“伯祖母见谅,事情还没解决,六叔不能走。”

“什么事情不能等明天再说?”老夫人提高声音。

明微笑而不语。

她不想跟这些人浪费口舌。

“来人,来人!”老夫人气得大声喊道。

可惜外头没人回应。

阿绾懒洋洋道:“老夫人,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外头的人,已经叫我清了。”

“你……”

二夫人看着不好,连忙过去劝慰:“母亲,您别生气,小七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先等等看她怎么说……”

老夫人这几日本就生她的气,这会儿看到她说这话,更恼了:“你别开口!你的心思早就被这丫头勾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

二夫人面色一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说了。

明微只冷眼看着。

她身后的童嬷嬷、素节、冰心也都一言不发。

六夫人哭闹,老夫人生气,她们都不理会。

反正阿绾说了,这周围已经被她的人控制了,她们再闹也没用。

最后还是四老爷看着不像话,说了一句:“小七,你到底有什么事?现下人都来了,早些说了吧,你伯祖母身体不好,不能久留。”

明微对他点点头:“四叔稍等,还有两个人没到。”

四老爷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忐忑起来。

哭闹没用,六夫人渐渐歇了。

灵堂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可怕。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声音:“人都在这了?倒是我来迟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位杨公子含笑从外头进来。

没等他们表示惊讶,他回身一招手:“带上来。”

就见他身后,侍卫押着两个人进了灵堂。

这两人都是一身囚衣,头发披散,很是狼狈,被侍卫一推,跌在堂中。

其中一个头发散到一边,露出脸庞,明皓看得真切,大惊:“爹?”

众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二老爷?

明皓想要上前,却被侍卫阻住。

杨殊笑道:“他可是重犯,能让你们见一面就不错啦!”

明家众人心思各异,不禁将目光投向另一个。

这个是二老爷,那另一个是谁?

杨殊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扬了扬下巴,便有侍卫将他拉起来,拂开覆在脸上的乱发。

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还是明皓,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四、四叔?”

这么喊着,他转头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好端端地站着。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明皓懵了。

灵堂上的众人,知情的人沉默不语,不知情的大吃一惊。

明皓从没见过明三,虽然知道四叔有个双胞胎兄长,却想不到那里去。

其余的人,早年却是见过的。

“三、三叔?”二夫人难以置信地开口。

明微淡淡道:“二伯母,你也没想到吧?那个被二伯藏在院子里的人,就是他。”

二夫人按住额头,脑子乱成一团。

四夫人和六夫人也是满脸震惊,就连担架上的六老爷,先前一直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也露出了情绪波动。

只有老夫人,露出复杂的神情。

明微冷眼扫过,轻声道:“好了,人来齐了,就开始吧。”

她走到正堂,看着母亲的灵位:“娘,您睁大眼睛看好了,该给您的公道,终于来了!”

听得这句饱含煞气的话,众人本就觉得阴冷,此时更加寒意逼人。

就见明微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眼神却锋利得像把刀,一一扫过他们。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想了想,“不如就从园子里那个恶鬼开始吧。”

她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大约在去年冬天,有人在余芳园里布了一个局。他找了许多死物埋在园子里,然后藏了许多老物件。死物生阴气,只要阴气旺盛起来,那些通灵的老物件就会显灵,别人不知道的,就以为是见鬼。”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现在你们知道,余芳园所谓的见鬼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人回应。

明微也不需要他们回应,继续说下去:“可是啊,布局的人并不知道,园子里早就有只恶鬼了。那只恶鬼被阴气激发,不小心叫我撞见了,于是,我吓病了。”

听到这里,众人才明白过来。

先前余芳园里挖出一具尸骨,他们知道了恶鬼的事,却不知道明微到底怎么被吓到的。此时听她这一说,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前因后果。

“布局的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所布的这个局,并不是杀局,只能吓吓人而已。只是他没料到,园子里会藏着只恶鬼,因而引发了不可知的后果。我不知道他知道真相,是不是后悔过,或许有吧?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引发了后面诸多事件。这并非他的本意,而原因并非如他想像。”

明微说到这里,向某个人看过去:“是不是,四哥?”

四夫人听得一怔,质问:“小七,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微看着明晟,重复:“是不是,四哥?”

明晟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长叹一声,走出来:“是。这事是我做的。”

“晟儿!”四老爷大惊,“怎么会是你?”

130章 不配

明晟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能够回到四个月前,他一定会打醒自己。

明家发生的这一切,就始于他四个月前的一念之差。

先是小七吓病,然后三伯母自尽,再到今天,面对抄家灭族的危机。一步步走下来,竟是毫无回转余地。

“晟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父亲的质问,明晟幽声道:“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到母亲身上,最后看着灵堂上那硕大的“奠”字。

“爹,其实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您心有所属。”

四老爷一愣。

“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您有一回吃酒回来,一个人在书房里……”

明晟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

对,就是三伯“去世”的那一年。

他时常会去父亲的书房玩耍,那天也是。然后就看到了父亲醉后痛哭的情形。

他哭着唤一个名字,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名字叫阿瑜。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隐约知道父亲心里挂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很多事情,落在他的眼里,很容易看穿背后的原因。

比如父亲对母亲的冷淡,比如母亲的伤心幽怨。

整整十年,他绝口不提。这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管的事,父母的感情,他哪里插得上手?

直到四个月前,他从京城回来过年。

小七从小身体不好,天冷天热容易生病。

那天他们一家团圆,刚刚坐下吃饭,余芳园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小七有点发热。

父亲放下碗筷就去张罗请医了。

起初明晟没觉得有问题。

父亲身为家长,照应亡兄妻女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直到晚上,他去找母亲时,听到她和余嬷嬷说话。

“我就知道,只要余芳园里有个风吹草动,他能把所有事都放下。”

“我能怎么办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只能继续忍着了。”

明晟意识到什么,偷偷贿赂了余芳园里一位老嬷嬷,得知了三伯母的闺名。

瑜,果然是个瑜字。

那天,明晟以会同窗为由,在外面喝了个大醉。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蠢得可以。

因为这些线索,就误以为自己的父亲与寡嫂有不可告人之处。

可他能怎么做呢?长辈的丑事,不能揭开。难道当做没发生,叫母亲继续苦熬下去?

正好他在外面碰到个江湖术士,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打算得很好,先弄出闹鬼的事,时机成熟再乔装一番,假装是三伯显灵,以此来警告三伯母,安守本分。

他容貌肖父,气质却更斯文,从小就被人说像三伯,乔装应该不难。

为了这个,他又多请了两个月的假。

可谁知道,他的计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出事了。

小七吓病了。

重病,几乎濒死。

那段日子,明晟惶恐极了。

他生怕这个妹妹出事,每天都在后悔与反省中度过。也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幼稚。

直到明确听到小七好转的消息,他才鼓起勇气来看她。

再后来,就是那些事了。

“是我的错。”明晟喃喃道,“是我,造成了不幸的开始……”

明微怜悯地看着他:“四哥是做错了,甚至惹出了人命。但这并不是不幸的开始,早就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十八年前,不幸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四老爷:“是不是,四叔?”

四老爷动了动嘴唇,没有回答。

明微却不放过他:“是你先与我娘相遇,却不敢与兄长争,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你早就知道我娘受到怎样的侮辱,却袖手旁观,看着她在地狱挣扎。你以为最后站出来就没事了?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了?日后还能一家团圆,幸福地在一起?要是这样,那我娘这十年来受的苦算什么?我们母女的命算什么?!”

最后一个字落地,灵堂里响起几道抽气声。

童嬷嬷站起来,眼里透着茫然之色:“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四老爷……当初怎么会是四老爷?”

明微冷笑,看着四老爷:“是不是,让他自己来说!四叔,你敢不敢亲口回答呢?”

四老爷闭了闭眼,嘴唇抖得厉害。

听到这些话的明家人,除了四夫人和明晟,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从老夫人,到二夫人,再到六老爷和六夫人,无一不是瞪大眼睛。就连摔在地上的二老爷,都露出了迷茫之色。

当初居然是老四?他怎么都不说呢?早年,这可是东宁的一段佳话,说明家三老爷乐于助人,才成就了这么一段美满姻缘。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原来,内情是手足易位,兄长夺婚?

四老爷的沉默,等于承认了这件事。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不是都说,明家三公子谦逊和善,四公子暴躁无礼么?”

伏在地上的明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才会有这样的事。但凡做了好事,就是明家三公子的,做了坏事,才是四公子的。可谁说暴躁无礼的人,不能做好事?何况他遇到的是个年轻姑娘,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但……”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她一直觉得,四老爷根本无法与自家老爷相比,结果现在告诉她,三夫人原来倾心的是四老爷?

“够了。”四老爷终于开口,“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谈它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明微冷冷道,“不提它,怎么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当初你要敢争,我娘会嫁给明三?”

“为什么不会?”四老爷被她逼急了,“就算她真的知道,又能改变什么?明三公子博学多才性情好,如同天上的明月!明四公子白长了一张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正常人都会选他不会选我!”

明微冷笑:“就因为你这样想,才会有今天。明三配不上我娘,你也不配!”

131章 禽兽

灵堂内一片沉默。

良久,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四,你当时要是说了,伯母定会问个清楚,她到底属意谁。”

明微淡淡道:“伯祖母,当时四叔要是说了,您恐怕对我娘更不喜了吧?还没嫁进门,就惹得同胞兄弟为她争风吃醋。”

明老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否认的话。

别说当时,就算现在,她对三夫人还是不喜。

明微已经移开了目光:“反正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我娘嫁谁都是嫁。倘若你们披好身上那张皮,就这么过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好姻缘。”

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可是,偏偏就遇到了那么一个契机,让你们一个个,脱下了身上那张人皮!”

她用冷静克制的语调,说到明三假死,说到三夫人携女归乡。

“她以为丈夫身死,怀着满腔思念回到祖籍,只想好好将女儿抚养长大。谁知道有个禽兽,竟对寡嫂起了不轨之心!”

明微的目光落在担架上的六老爷身上:“六叔,明家这么多披着人皮的禽兽,唯有你是一股清流——你连人皮都不披!”

“偷入园中污辱寡嫂,十年时间逼迫她含冤忍辱。就因为她想护着痴傻的女儿长大,连死都不敢死!”

“什么?”明晟闻言大惊。

他听到父母吵架,猜到三伯母遭遇到的,可能不止小叔的调戏,但还是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

十年,也就是说,三伯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就被……

另一边的明皓也吓坏了。

他一直以为自家亲人和睦,六叔就是不争气些,万万没想到,撕开来竟是如此丑恶!

“怎么会这样?居然是这样?!”明晟六神无主,悔恨交加,“我错了,我大错特错!竟将这一切怪到三伯母身上……”

明微神情冷漠:“你以为仅仅只是这样吗?更过分的在后面。”

“事情发生后,二伯赶来处理,将六叔痛责一顿。我娘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恶心了些,可她一个寡妇,要怎么去求公道?可笑她太天真,一个美貌的寡妇,又失了贞洁,旁人怎么会放过?如同一块美味的肉,叫一只狗咬了,旁的狗便也想咬一口,他能咬为何自己不能咬?”

“好了!”一直沉默的明老夫人,这时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略顿了顿,语气既有不赞同,也有几分恳求,“小七,伯祖母知道你娘受委屈了。可这些事,到底不光彩,她终究是个女人,你这样抖出来,叫别人怎么看她?你要让晟哥儿和皓哥儿,一辈子都记着她被侮辱的事吗?这样的丑事……”

“这是丑事!”明微截口道,“可做出丑事的不是我娘!”

她声音冰冷而坚硬,像是藏着火焰的冰山:“被侮辱的是我娘,为何她反倒要忍气吞声?如果受辱的不能喊冤,作恶的不能受惩,这世间公道何在?”

“你……”

“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些丑事抖出来,看看明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里面是什么货色!”

“七姐……”明皓颤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爹也……”

二夫人听着不对,急忙喝止:“小七!”

明微却不理会她,毫不客气戳破明皓最后的希望:“不错,你爹也是其中一只狗!”

明皓一脸崩溃的表情,看着地上的二老爷,语不成调:“怎么会?我爹怎么可能……”

在他眼里,爹虽然不是十分好,可一向端正自持……

“不过是衣冠禽兽。”明微冷冷道,“甚至,他比你的禽兽六叔更过分。六叔自己是禽兽,他倒好,还把我娘送给别的禽兽!”

明皓瞪大眼,他的三观完全被颠覆了。

他求救似的看着母亲:“娘,七姐说的是真的吗?”

二夫人默然不语。

她不忍心儿子的世界崩塌,可今天这形势,由不得她了。

到现在,她算是看明白了。小七把他们全都叫来,为的就是将遮羞布全都扯掉,叫他们只能直面这赤裸裸的丑恶。

“谁?”另一边,明晟如梦初醒,喃喃问,“二伯还将三伯母送给谁?这怎么可能?这也太……”

不要脸。

这三个字在明晟舌尖滚动,实在是说不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明家这些年凭什么与郡王走得这么近?”明微毫不留情戳破他最后的希望。

明晟惶然失措:“难道不是因为三伯么?”

明微冷笑不语。

童嬷嬷后来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三夫人本以为,二老爷惩戒了六老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二老爷后来将她迷晕,送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床上。

童嬷嬷不知道这个大人物是谁,但这事太好推测了。

整个东宁,能让二老爷这样巴结的人,除了祈东郡王还有谁?雷鸿从明家抬走的证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明家和郡王府的来往,逃不过这件事。

明晟接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没有证实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以为,三夫人与他爹有染!还因为这个,自以为是地去警告她!

“十年了,我娘连死都不敢死。因为她怕她死了,我就没人照顾了。”明微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狂性大发,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羞辱,她都忍受了。可即便这样,都没能让这些禽兽放过她。因为无意中撞破了一个秘密,她就这样被杀了。也许她曾经想过死,但在这之前,她刚刚生出对未来的期望,想要离开这泥潭,去过新的生活。然而,那些禽兽连最后的仁慈都没给她……”

灵堂里发出一声抽泣,却是童嬷嬷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一哭,连素节冰心也一起抹泪。

“夫人,夫人!”童嬷嬷哭倒在灵前,“您听到了吗?您的委屈小姐看到了,您的苦心小姐也明白,小姐会给您公道的,迟了十年的公道!”

132章 帮凶

明微冷笑着转过身来:“好了,说完了前因后果,我们该算帐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六老爷身上。

看着她往自己轻轻踏步而来,六老爷面上现出惊惧之色。

而他的子孙根,是明微亲手废掉的。看到她,便觉下腹一阵抽痛。

“你干什么?”他哑着声音说。

明微垂下目光:“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这没有伦常的畜生,我娘不会落到那样生死不能的地步。”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听得六老爷心里一阵阵发寒。

还好,只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移开了,看着地上的二老爷。

“你是第二个,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二老爷垂着头,没敢与她直视。

明微低嘲一声,看着披头散发的明三。

“你,当然是最该死的那个!为了自己的野心,假死脱身,眼睁睁看着妻子身在地狱,不但不伸手,甚至还推了一把!”

她轻轻道:“明三,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你的罪。”

此时,明三反倒是最淡定的。

他坏了一条腿,琵琶骨又被穿透,杨殊有意让他吃些苦头,虽然给他治伤,却又不往好里治,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可他此时却神情平静,不管明微怎么说,都不言不动。

因为他深知,现下人为刀俎,自己说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不说。

明微也不需要他回答,明三这样的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击溃的?

眼下要收拾的不是他,等会儿才是收拾他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老夫人、四老爷、二夫人、四夫人,还有六夫人。

“还有你们,没有一个无辜!”

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六夫人,她面露怯意,却又不服气:“与我们何干?她与我夫君勾三搭四,我还没有找她的麻烦呢!”

话音刚落,只怕“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六夫人的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红肿,竟是生生挨了一耳光。

她愣了一会儿,“哇”地吐出混着血水的牙。

“你、你……”六夫人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看着明微,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事实上,这一耳光甩得太干脆,屋里没一个人反应过来了。

明微抽出帕子擦手,面色如霜:“这一巴掌,是替我娘打的。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蠢妇!自己没胆子反抗男人,便把过错推到别的女人身上。”

好一会儿,六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嘴巴都麻了,又被明微痛骂,一时间又疼又羞,哭了起来。

明微的目光缓缓移过,最后落在四老爷身上,吐出几个字:“袖手旁观,便是帮凶!”

四老爷早就自责后悔了,此时听得她这句话,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脑袋里隆隆回响着“帮凶”两个字。

帮凶,他是帮凶,害三夫人落到如此境地的帮凶……

“老爷,老爷!”四夫人急得大喊,又对明微道,“就算你四叔有错,他已经够自责了。你要怎么样,我来替他!”

“娘!”明晟脸色苍白地喊了声,“不,是我的错,我来承担!”

“晟儿!”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直到他们说完了,才道:“四婶,你虽然心中有怨,但没有冤枉我娘,算你是非分明,我不记恨你。至于四哥,先前做事糊涂,后来有所补救,我也不想继续计较下去。四叔论起来,在明家这些禽兽里,勉强算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才幽幽地续下去:“可是,我很看不惯你们一家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娘死得这样惨,凭什么你们后悔自责一番,就一家团聚,幸福快活?”

四夫人呆怔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那你想怎样?”

明微冷声一笑:“应该问四叔想怎样!”她一步步走到四老爷面前,沉沉地看着他,“四叔,你来告诉我,我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生前受尽苦楚,你一番痛陈是非,就算抹掉先前所有过错,从此以后,妻贤子孝,享尽天伦?这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四老爷脸色白得可怕,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明微冷漠回视。

四老爷终于撑不住了,喃喃道:“我……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他捂住脸,嚎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明微终于退后一步。

“我说过,四叔你在这些禽兽里,还算是个人。要怎么做,我便不多说了。你的余生要怎么过,是忏悔弥补,还是抛到一边,都由你。”

四老爷失魂落魄,看到明微身后的童嬷嬷,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他,最终低低“呸”了一声,扭开头,顿时觉得心空落落的。

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了内情,是不是也这般态度?

他终于失去了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明微走到老夫人面前。

“伯祖母,”她轻声问,“我想问您一句,这么多年,您知道内情吗?”

面对她的目光,老夫人低叹一声,垂下视线:“你娘过来请安,偶尔与老六撞到一处,老六总是偷偷瞧她。我知道那畜生心有邪念,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直到那日,你娘吊死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

明微点点头:“您知道得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护子是人之常情,接下来您要面对的,就已经够残酷了。”

她在二夫人面前站定。

“二伯母,您呢?”

二夫人低声道:“我早知道他们之间有染,也知道你娘不情愿。只是……”

“你没管。”

二夫人点头:“我无话可说,你要如何,都随意。”

她可能是在场心情最平静的一个,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心生悔意。更因为明微先前指了条路,让她有机会保全孩子,现下更是心甘情愿承担任何后果。

明皓忍不住:“七姐,这事怪不得我娘。她也是没办法,我爹根本不听她的。”

明微已经走开。

她再一次停在担架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六老爷。

“帮凶都已经受到报应了,轮到你了。”

133章 杀亲

六老爷满头都是大汗。

上次到底怎么伤的,他稀里糊涂。

正因为稀里糊涂,反倒不知道害怕,酒醒了人就废了。

刚开始,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狠闹了一阵。

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人人都说救不了。对一个习惯了沾花惹草的人来说,再也做不成男人,跟死也没两样了。

后来,二老爷把三夫人的死推到他的身上,将他打个半死。

六老爷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以前家里纵着他,是因为不需要。现在他成了废人,对明家没有任何用途,只能当一颗弃子。

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养伤,整日浑浑噩噩,觉得日子过得没劲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直到此刻,对上明微的目光,他才发现,当一个废人,也比死了好。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哑着声音问,手胡乱比划着,想要坐起来。

可他下半身瘫着,根本坐不起来。

“老爷!”六夫人想上来扶他,却被明微一个眼神吓住,不由自主捂住了红肿的脸颊。

刚才一巴掌,打掉了她一颗牙,现在还疼着呢。

“小七!”明老夫人喊道,“是我没教好老六,你要怪就怪我吧!他现在是个废人,已经受到报应了!”说着就想过来。

不用明微吩咐,阿绾上前几步,将她按在椅子上,笑嘻嘻道:“老夫人,您年轻大了,就好好坐着吧!万一伤到您,多不好啊!”

“走开!”明老夫人想推她。

阿绾任她推,自己纹丝不动。

“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你。”明微慢慢道,“原本觉得,让你变成废人,已经很痛苦了。后来我发现不对,对有些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样的人,就算废了,也会去折磨别人,说不定还会心理扭曲,变成一个更恶心的变态。那样的话,把你废了的意义何在?”

六老爷尽力往后缩。

这些日子,他在床上动弹不得,每日不是吃就是睡,原本英武的长相,逐渐变得白胖起来。这么一副瑟缩的样子,看着越发滑稽可笑。

明微却满心悲哀。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废人,引发了三夫人一生的不幸。

“不,我不是故意的!”惊惧让六老爷喊了出来,他此时深刻地体会到明微说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成了废人,他仍然吃穿不愁,有人服侍,无非以后不能想那档子事而已。尽管活得不如从前,他还是想活着!

“我只是喝醉了,情难自禁!我心中爱慕三嫂……”

“啪!”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明微面如寒霜:“你也配提我娘?”

六老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更加惧怕了,偏他又不敢说,只能用眼神祈求。

明微悲哀极了:“就是你这么个废人,毁了我娘的一生。她死了,你有什么理由活着?”

听她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几个女人都吓坏了。

老夫人喊:“小七!你不能这样,他是你六叔!”

六夫人更是“扑通”跪下来,抓着她的下摆哭求:“不要!我给你跪下,求你……”

明微垂目看着她,心里已经说不上失望了:“这个男人,害得你不够吗?他好的时候,天天沾花惹草,女人一个又一个,甚至纵容她们欺到你头上。这样子,你还为他求我?”

六夫人哭着说:“他、他是我丈夫啊!求求你了,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明微已经失去兴趣了。这是个养熟的蠢物!

另一边,明三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怕什么?难道她还能杀了老六?殴打尊亲,她要是敢做,这天下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他这一提醒,明老夫人镇定下来。

对,仁孝是治国之本,别说杀了尊长,就算只是上告,都要被世人不齿。

六老爷更是露出放心的笑容。

原来只是吓唬他啊!那……

“呛!”忽见一道白光闪过,靠得近的一名侍卫,腰刀被拔了出来。

明微目光平静如波,手更是一点也不抖,轻轻一划。

“噗——”鲜血喷了出来。

六老爷的笑容,停在了脸上,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明微这才开口:“既然你没理由活着,那就死了去向我娘请罪吧!”

话落,六老爷眼里的光慢慢散去,脑袋垂了下去。

至此,都没闭上眼睛。

灵堂里静得可怕。

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老六!老六!我的儿啊!”

六夫人也是愣愣的,膝行几步,摸着六老爷的手:“老爷?老爷!”

不管她怎么摸,六老爷都不动了。

六夫人仰起头,震惊地看着明微:“你、你……居然敢杀……”

明微冷漠地扫过她一眼,将腰刀掷回去。

六夫人一声尖叫,扑过去捶打她:“你这个毒妇!和你娘一样的贱人!居然敢杀人,居然敢杀人!”

“放开小姐!”素节和冰心大怒,冲上前把她扯开。

灵堂里乱成一团,哭喊的老夫人,大声咒骂的六夫人,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只有童嬷嬷,此时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您看到了吗?欺负你的混蛋死了!他终于死了!”

她悲从中来,捂脸大哭起来。

“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六夫人失去理智地大喊,“敢杀长辈,你会千刀万剐,被天下人唾骂!”

明微淡漠地扫过,根本没有理会她,而是走到明三面前。

“你以为,激我杀了他,我会有什么麻烦不成?”

明三阴冷地盯着她。

她轻笑一声:“说我杀人,谁看见了?”

阿绾第一个摇头,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哪里杀人了?没有!”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杨殊笑了笑,慢悠悠道:“杀人?难道不是明六老爷羞愧不已,拔刀自尽的吗?”

听得这话,老夫人和六夫人心凉了半截。

再看其他人,童嬷嬷和素节冰心面带仇恨,那几个侍卫面无表情。二夫人撇开头,捂着明皓的眼睛,不想理会的样子。四老爷一家也是神魂不定的样子。

所以,她们告杀人,根本没用?

134章 报应

直到此刻,明老夫人才知道,明微先前说,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已经够残酷是什么意思了。

她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面前。

这才是她的报应,作为帮凶的报应!

“老六,我的儿啊!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把你教好……”

明微看都不看她们,垂目盯着二老爷。

“二伯,六叔是个彻彻底底的禽兽,坏也坏在表面,可是你呢?”

二老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着声音道:“那你杀了我吧!”

明微笑了:“杀你?太便宜你了!你还不值得我赏你个痛快!”

看着仇视自己的二老爷,明微轻叹:“二伯,我可真是同情你。落到今日的下场,你恨天恨地恨我,就是没恨过你的好弟弟明三,对不对?”

二老爷眼睛满是血丝,狠狠地瞪着她。

明微还是笑:“别这样看我,其实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就算没有我,你早晚也:落到今日这下场。”

二老爷冷笑:“成王败寇而已,你赢了,随你怎么说。”

明微讽笑:“一家子蠢货!被明三骗得团团转,真以为明家能成就从龙之功,恢复先祖的光耀,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二老爷不屑,“这是姜氏皇族欠我们的!”

明微毫不客气:“说你蠢还真是蠢,你凭什么认为,祈东郡王能坐上那个位置?他离开中枢多久了?圣上登基十八年,当年秦王留下的人脉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军政两界他完全插不上手,就算举起了反旗,也是师出无名,又能支撑多久?这不过是明三画出来给你看的大饼而已!”

“你……”

“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明微轻笑,“因为他的目的,与你根本不一样!”

“胡说八道!”

“不信?”明微轻蔑地瞥过去,“那我问你,祈东郡王手里有多少兵马?”

二老爷卡住了。

“我来告诉你,就算东宁驻军全都归他所有,也不过三万而已,兵册上还有吃空饷的名额,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

明微垂目看着他:“知道当年太祖南征,动用了多少兵马吗?”知道他答不上来,续道,“三十万,连同后勤官兵、征调的民夫,最起码五十万!这还没算上驻守北疆的边军。南楚未平,北疆未定,这几十年来,大齐军队从来没有削减过。就凭这两万兵马,想造反?还是做梦比较快!”

如果是乱世,倒是可以经营一番。可现在天下太平,这点兵马够什么?

二老爷被她说得一愣,随即又道:“谁说一定要起兵?郡王是太祖血脉……”

“哈!”他话没说完,就被明微嘲笑了,“想夺位,无非两条路。一是军,二是政。第一条路他不行,第二条路就更可笑了。圣上有皇子五人,已经成年的三个,轮得到他?他连京城的门都踏不进去!何况,当年夺嫡之乱,秦王有杀兄犯上的恶名,让他的后辈坐上至尊之位,这是对正统的嘲讽!”

明微的目光移到明三身上:“我都能看明白,明三他会不懂?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祈东郡王不可能成功。什么从龙之功,光复先祖荣耀,全是屁话!他不过是要搅乱局面,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此不惜拿整个明家陪葬。可笑你这十年间,替他隐瞒身份,为他奔波忙碌,最后将自家性命葬送,也不过让他在心里骂一句蠢物!”

二老爷被她说得愣愣的,不由看向明三。

“老三……”

明三坐在地上,神情淡漠,却是毫不理会。

他这态度,让二老爷慢慢回过神来了。

这丫头说的……好像是真的。

“为什么?”二老爷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我们不是说好了,太祖不仁,厌弃先祖,所以……”

明三冷冷道:“蠢物!”

“老三!”二老爷气极,“所以你真的在骗我?”

明三索性不搭理。

“老三!”二老爷额上青筋爆起,揪起他的衣领,“为什么不答?你从乞胡逃回来,我帮你隐瞒身份,你说要助祈东郡王,我帮你联络办事,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头来,你竟然骗我?你竟然骗我!”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被人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吧?比起我娘,这又算得什么?明二,你毫无顾忌利用我娘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不过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你冷酷地对待我娘,别人也冷酷地对待你。你觉得自己没错,那也活该落到今日的下场。”

二老爷没法从明三那里得到答案,气怒交加。

“你这个混帐!”他扑上去嘶咬明三。

可惜没嘶咬两下,侍卫就将他们扯开了。

二老爷破口大骂,一副想生吞了明三的样子。

明微由着他骂,直到他骂累了,才道:“你是重要人证,还要押解进京,我自然不能杀你。不过……”

她伸出手,按在二老爷的头顶。

二老爷想挣开,却被侍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

明微轻轻道:“你让我娘如同活在地狱,我就让你活在真实的地狱!”

说罢,掌心散逸出法力,猛然灌输进去!

二老爷突然睁大眼,瞳孔放大,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啊”地叫了出来,手脚乱抖。

“爹!”明皓想冲上来,却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六儿,这是报应,你爹做了恶事,该他有的报应。”

明皓泪流满面,到底没有再坚持。

杨殊皱了皱眉,问道:“他还要上堂,这样子行不行啊!”

明微收回手,淡淡回答:“放心,我只是给他种下‘病’而已,不发作和正常人一样。”

“那行。”杨殊点点头,“从押解到提审到行刑,怎么也有大半年,够他受的。”

明微看着灵堂。

六老爷一刀断喉,六夫人抚尸痛哭,老夫人捶胸流泪,二老爷状若疯癫。

四老爷一家失魂落魄,二夫人死死拉着明皓。

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把他们送回去吧。”

该给报应的已经报应了,没有报应的他们也会给自己报应。

“除了你。”她看着明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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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章 当面

灵堂里的人被一一带走。

明老夫人和六夫人大声嚎哭,明微毫不理会。

这些事,阿绾会处理。

“把他也押走。”她指着二老爷。

杨殊扬了扬下巴,侍卫答应一声,将二老爷也带出去。

明微转身,对童嬷嬷三人道:“嬷嬷,你们先回去吧。素节、冰心,好好照顾嬷嬷。”

童嬷嬷看着明三,神情复杂。

她原先不知道明三还活着,恨的是明二明六这些人,现在知道了内情,自然连明三一并恨上。

妻子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己不但袖手旁观,甚至还做了推手,明三比明二他们更可恨!

明微知道她的心思,柔声道:“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嬷嬷收回目光,坚定地道:“奴婢相信小姐会做到。素节冰心,我们先回去。”

亲眼看到明六身死,明二疯癫,明老夫人等大受打击,童嬷嬷胸中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回去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看到她们面带笑容地离开,明微的心情也好多了。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终于轮到你了。”明微垂目看着明三。

他一身囚服,披头散发,还坏了一条腿。单看外表,已经没有半点原来的风流俊逸。

可就算这样,他此刻仍然镇定从容。

明微不禁要想,是不是聪明人特别容易走上歧途?当初师父提到这段历史,曾经点评过一个人物。那人称得上当世最优秀的玄士,可也是因为他,历史走上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为什么那样对我娘?”她问,“纪氏早已败落,当年你执意娶她,难道不是心中爱她吗?”

也许是她语气诚挚的缘故,明三竟回答了:“我自然是爱她的。”

“既然爱她,怎能容忍别人欺她辱她?”

明三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猜不透你的来历,不过,看你这样子,本尊应该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太大,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当年我隐姓埋名从乞胡逃回,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她。谁知道,竟发现她与老二有染……”

“你明知道,是明二那个畜生强迫她的!”

明三此时竟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强迫,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难道叫我心无芥蒂当没发生?这样也好,老二因为这事,自觉愧对于我,对我言听计从……”

明微心头冰凉,听他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女人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连所爱之物都不可弃,还想做成什么大事?”

“所爱之物。”明微嘲弄一笑,“她对你来说,就是个物?”

明三好笑地看着她:“对强者来说,弱者本来就是附庸。好啦,你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不是老二那个废物,不会因为你说几句话,就心志崩溃的。我走到今天,虽然没能成功,可是要什么,求什么,心里清清楚楚。今日落败,我认,可你想叫我低头忏悔,却是不能的。”

明微已经懒得再说什么。

明三这个人,与她以往见过的恶人都不同。他博闻强记,饱读诗书,但与那些满口圣人言的书生,有着根本的差异。

别人读书,多信书本所言,他却只信自己。

用寻常意义上的道德良知来压制他,是不成的。他的思想早已自成体系,根本不会为他人言语所动。

那边杨殊却哈哈笑出声来。

“说得一套又一套,不就是拿女人换好处么?”他扬着下巴,目光轻蔑,“把自己老婆送到别的男人床上,还讲这么多大道理,你还真是不知羞。”

明三向他瞥过去。

“怎么,我说的不对?”杨殊懒洋洋摇着折扇,“什么所爱之物不可弃,做不成大事,不就是你自己太无能了吗?发现妻子受辱,没本事替她报仇,索性就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把自己也变成加害者,如此一来,就能置身事外。啧啧啧,这自我安慰的本事,确实独树一帜啊!”

明三目光变冷。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真本事的。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也对,你也不过一个小卒而已。是不是啊,鬼金羊?”

明三倏然变色。

杨殊欣赏着他的面色,继续道:“那天来救你的,又是哪个星宿?不过很可惜,你好像被放弃了呢!”

过了片刻,明三才道:“什么星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这个时候装傻有意义?既然我说出了鬼金羊这个称号,自然是发现了确切的线索。”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明三,你杀了我娘后,是不是找过她的魂魄?结果没找到对不对?”

她拿出了那块阴沉木制成的平安符。

“阴沉木可沟通阴阳,你学了这么久的玄术,难道不知道吗?她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所说的,所做的,全都被她瞧在眼里。”

听得这句,明三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明微看得真切,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怎么,不敢面对她?也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丈夫多么优秀多么完美,哪怕死别,也不能抹去她的爱意,即使身在地狱,仍然念念不忘。你怎么敢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你!”

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得明三低哑的声音:“可笑!我有什么不敢面对她的?”

“是吗?既然你敢面对她,那我就让你见见她。”

明三猛然抬头:“不——”

“为什么不?”明微冷冷道,“明三,你刚才说得那么自信,那就把这些话,当着我娘的面,再说一遍!”

说罢,她抬手结印,聚起法力,点在平安符上。

法力灌注进去,一道轻烟从中逸出。

轻烟如雾,越来越浓。

灵堂里阴冷的气息更加浓厚,烛火无声而动。

一道清幽的身影,在雾中逐渐现形。

秀眉娇颜,身姿袅娜,苍白的面色遮不住绝美的容颜。

明三仰起头,瞳孔里倒映出记忆里的芙蓉秀面。

136章 是你

明三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就是因为顺从了直觉,他及时从柳阳郡王案里脱身。

现在,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要不好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余芳园拿回那件东西。

当初将那件东西送给纪氏,便是他觉得,自己身边不安全了,让纪氏带回东宁更好。

没有人想得到,纪氏身上那只金簪,藏着那么重要的秘密,就连纪氏自己也不知道。

他进了余芳园,发现流景堂亮着灯,心里有些奇怪,就进去了。

“谁?”

他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面前,察觉有人进来,吓得一抖。随后瞧见他的脸庞,又松了口气。

“四叔?”她很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不安,看了他好几眼。

明三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流景堂是她和老六老二私会的地方,大半夜的,他突然出现,未免奇怪。

老四可是一直都很规矩的。

不过,她不是去信园了吗?

“方才看到园子里出来一顶轿子,觉得奇怪,所以过来看看。”他如此说道,紧盯着她的表情。

纪氏更紧张了,强笑了一下:“四叔看花眼了吧?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轿子出园子,这也太吓人了。”

果然有问题。

老二亲口和他说,人已经送走了,现下纪氏还在,那去的人会是谁?

明三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要走。

要真是那丫头,这事可不大妙。她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想追回来,恐怕来不及,追不回来,就要想办法灭口了!

“四叔!”纪氏似乎也想到了,慌忙过来拦他,“你要去哪里?”

他想将她甩掉,谁知纪氏抓他抓得紧,袖子里的一个扇坠就这么掉了出来。

看到那个扇坠,纪氏就愣住了。

这扇坠还是她挑的,他用惯了这些年一直没丢,不想在这要命的时刻掉了下来。

纪氏抓着那个扇坠,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点点看着他的眉眼。

明三相信,妻子认得出自己。

再怎么相似,他和老四总有细微的差别。

过去认不出,是因为有叔嫂名分在,纪氏不可能认真去看小叔子长什么样。

她果然认出来了。

“夫君?”她颤着声,手抖得厉害,“是你吗?是你对不对?”

他当然否认:“三嫂自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明莘!”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到现在你还骗我?你活着,你居然活着!”

明三怕别人听到,只得将她的嘴捂住:“你喊什么?”

她拼命挣扎,终于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哭着问他:“你活着?你为什么会活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一直装成四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怎么能还活着!”

扑面而来的绝望,比活在地狱更深的绝望。

明三无法直视她,她哭得那样伤心,哪怕最煎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苦过。

以为已经死去的夫君竟然活着,还以小叔子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意味着他明知她如同活在地狱却袖手旁观,意味着……

这残酷的真相,瞬间就把她击倒了。

她深爱的丈夫,最痛苦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回忆,那些永不忘怀的深情厚义,全都变成了笑话。

泪如泉涌。

她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手,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手里抓着腰带,牢牢地缠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泪珠凝聚在眼眶里,慢慢滚了下来。

……

只剩魂魄的女子,还是美得惊人。

甚至,孤魂的状态,给她添了幽渺的气息,比原来更加纯净出尘。

明三触到她眼神,不自觉撇开头。

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痛苦不堪。

明三感觉到她慢慢飘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一股凉意,浸透全身。

“真的是你啊!”她幽幽地说,“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

明三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是一个孤魂而已,难道他还怕了她?

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脸,她幽叹一声,收了回去。

“你想怎样?”明三冷声问。

明三夫人眼中出现讶色,最后笑了笑:“我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回想起来,真是唏嘘。”

从初遇,他们之间就是谎言。

她先遇到的是明四,却一直以为是明三。

夫妻八年,举案齐眉,结果她眼里完美的丈夫,背地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明三强自镇定,冷面以对:“我从来没说过,宝灵寺救你的人是我,是你自己这样以为的。”

“是啊,怪我自己。”明三夫人淡淡道,“怪我自己,从来没看清过你。什么恩爱夫妻,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她明明表现得很平静,可明三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没错啊,她说的没错啊,是她自己看不清,不关他的事……

“我总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那时候的你,多么光风霁月,让我觉得,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这么多年,哪怕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后悔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长叹,“可是,这些天跟着你,我却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你。明莘,你告诉我,你把我的丈夫藏哪里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可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丝丝缕缕地漫延开来。

明三终于垂下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你杀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骗了我,看着我卖身给一个又一个男人,你难道就那样无动于衷?跟我海誓山盟的男人,真的是你吗?被我发现了你的身份,便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一个存在?”

137章 珍贵

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杀她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声声质问,让他无法回答,那一瞬间,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等他醒过神来,腰带已经绕上了她的脖子。

直到她停止挣扎,毫无生气地滑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既然秘密被她发现,灭口就是唯一的路。

所以,他淡定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出去安排一切事务。等到天亮,流言四起的时候,他将她的尸首挂到了房梁上。

这么多天,他仿佛忘记了那时的想法,就好像一切都在计划中。

但是此时此刻,他没办法再骗自己。

杀她,不是要灭口,而是无法面对。

那个视他为天神的女人,崩溃而绝望的眼神。

……

明三想起很小的时候。

父母去世得早,他和弟弟养在伯父伯母家。

伯父伯母没有苛待他们,可毕竟隔了一层。下人仆妇,更是看人下菜碟,便是做件衣裳,他和四弟总是最怠慢的。

老五和他们同岁,同时进学。

老四那个傻子,总说伯父对他们比老五都好。因为,老五的功课稍有差池,就会被伯父狠狠教训。而面对他们,伯父总是和颜悦色的。

蠢货!他也不想想,父母要是还在,到底会放纵他们,还是会督促他们上进。

当然,就算伯父要训诫,也轮不到他。因为他的功课永远是最好的。

老五每天被逼着苦读,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入夜。

就算这样,也比不上每天玩耍的他。

明家三兄弟,老五总是最乖巧的一个,而他和老四,成天上树掏鸟下水摸鱼。

明三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神奇。那时他还那么小,怎么就有那样的心机了?

老四虽然不够聪明,但要像老五一样从小苦读,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可要是老四和老五一样勤奋,又怎么衬托得出他的聪敏过人?

一样疯玩,老四的功课一塌糊涂,他却出类拔萃。

兄弟俩同胞而生,完全一样的相貌,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才智与性情。

如此优秀的他,谁能无视?就连先生都看不过去,特意上门拜访,请求伯父多多督促。

明家三公子,可是明家三代以来,最像明相爷的人。

名声传扬出去了,伯父也不得不重视他,于是他得到了和老五一样的关怀。

没有人知道,和老四一起疯玩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读书到深夜

……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笔墨铺子里。

正当芳华的少女,衣着朴素,眼神纯净,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原以为是个仰慕明三公子的女子,谁知道她开口谢的,却是宝灵寺相救的事。

明三知道老四前几天去宝灵寺救了一个女子,也知道他这几日辗转反侧,惦念不忘,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老四未免太好运了!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嫉妒,没有出口纠正。

甚至在回家后,立刻去向伯母坦言,自己看中了一位姑娘。

雷厉风行。

老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纪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

他自然是爱她的。

成了婚,一日比一日更爱她。

爱她的美丽,更爱她的纯净。

她所拥有的,是他逐渐失去的,甚至再也不可得的。

他那么珍惜,哪怕她迟迟未孕,好不容易有了女儿却天生痴愚,一直未能为他延续香火,他仍然爱如珍宝。

而在纪氏心里,他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

巍如玉山,皎如明月,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她的爱,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

“算了。”他听到她轻轻地说,“没什么好问的。”

明三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她听到明微问:“娘,你要怎么处置他?”

“随你吧。”

“好,等我一会儿。”

那道身影再次化为轻烟。

明三霍然抬头,似乎想要挽留。

但她一瞬也没有停留,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化成烟雾,进入平安符。

他闭上眼。

这应该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娘不想再见到你。”他听到明微说,“不过,有些事她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既然杀了她是你的得意之举,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回味吧!”

说着,她伸出手,按在他的头顶。

法力散逸而出,灌注而入。

明三有一瞬间的迷茫,恍惚间,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推开流景堂的门,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前。

一眨眼,他手里握着腰带,缠住了她的脖子,她睁着美丽的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不、不要!”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杀了你,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

“死吧,都死吧!”

“阿瑜……”

明三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一时面目狰狞,一时充满哀求。

明微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这样子,会不会受不了自尽啊?”杨殊摸着下巴问。

明微淡淡道:“他这个人,心志坚定,自尽的可能性很小。至于会不会有万一,就看你们盯得紧不紧了。”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又说:“星宿的事,他暂时应该不会开口,这样折磨一段时间,你们再试试。”

杨殊点点头:“皇城司有秘药,到时候喂给他试试。唉,那药珍贵得很,有点舍不得给他吃啊!”

“如果能扒出他身后的关系,那药用得绝对值。”

说完,明微开了灵堂的门。

阿绾就站在门口,立刻兴致勃勃地挤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看到抱着头痛苦不已的明三,她扯着明微的袖子问:“这个秘术值多少钱?一千两?一万两?你只管说!”

明微弹了弹她的脑门:“不好意思,师门秘技,概不外传!”

“别这么小气啊!你看你们命师传承差点断了,还不抓住机会传下来。我这是为你师门考虑!哎,别走啊!”

杨殊摇头而笑。

阿绾这些日子,活泼了不少呢!以往跟着他,可没有这样。也许,应该让她多留一阵子?

138章 得福

明微回到余芳园。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很久没有这样了。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小姐!”素节和冰心迎上来。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嬷嬷说,算算日子,舅老爷家应该快来人了。”

明微略感意外。

童嬷嬷含笑看着她:“等舅老爷家来了人,我们随小姐一同进京去。”

明微笑了起来:“我若走,自然要带你们一起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另外有件事,想问问嬷嬷。”

“小姐请说。”

“是我娘的身后事……我不想叫她葬进明家祖坟。”

童嬷嬷欣然道:“这事小姐做主就是。”

明微有点意外:“嬷嬷不担心我娘成为孤魂野鬼?”

世人一直有此观念,女子若是不能葬进夫家祖坟,就成了孤魂野鬼。先前她就担心童嬷嬷不理解。

童嬷嬷笑道:“奴婢虽然老了,可还没糊涂。夫人被他们一家害成这样,还葬进他们家祖坟,够恶心人的。再说,不是有小姐在吗?有小姐时时供奉香火,夫人哪里会成为孤魂野鬼?”

明微也笑:“这是自然。”

既然童嬷嬷没意见,过两天就安排三夫人的尸骨火化,到时候带着骨灰一起进京。

正说着话,那边有丫鬟急急跑来,禀道:“小姐,小姐,多福姐姐醒了!”

明微喜出望外,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于是一行人去看多福。

昏迷多日,多福的脸色有些苍白,气质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看到明微过来,她想下床,及时被按住了。

“别动。”明微给她把了脉,又开眼看了她的魂魄状态,确定没问题,才解了她身上的红绳。

“好了,多福你没事了。睡了这么多天,是不是饿坏了?赶紧叫厨房送碗粥来。”

照顾她的丫鬟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素节和冰心凑上去,问东问西。

多福一一答了。

说了一会儿话,又看着多福用了一碗粥,明微这才发话,叫她们散去了。

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人,多福迫不及待地道:“小姐,奴婢、奴婢好像有点不对劲!”

明微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慢慢说。”

多福的神情很不安:“奴婢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总记起自己没经历过的事。还有……”她伸出手,一运气,掌心逸出一股强大的法力,几乎卷荡起一股风。

“哎呀!”忽听一声惊呼,先前探头探脑的小白蛇,惊惶失措地钻回明微的袖子,闷声喊道,“大人,有大妖!”

明微失笑:“哪来的大妖,你先出来看看再说。”

小白蛇探出一个头,瞧了一会儿,才慢慢钻出来。然后缠着明微的手,畏惧地看着多福:“她身上有大妖的气息。”

明微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把手伸过去:“你再仔细体会体会。”

小白蛇很困惑,但也很听话,小心翼翼地往多福游过去。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不解地问:“大人,这气息有点像妖,但又好像是人。”

明微笑道:“她只是吸收了大妖的法力,所以沾染上了大妖的气息。以正宗玄门心法,驾驭大妖法力,这气息对你修炼有很有帮助,以后你可以跟多福多多亲近。”

“这样啊……”

明微看着多福:“你是因祸得福了。有了大妖法力,我教你几套心法,短期内就可以练成高手。不过,外来的法力比之自己修炼得来的真元,根基相对薄弱,日后勤加修炼,才不会受到反噬。”

多福懵懵懂懂:“小姐,您是说,奴婢没事?那些记忆……”

“没事,你还是你,只是吸收了大妖灵散的记忆,受了些影响。”

多福松了口气,想到方才明微所说,欣喜地问:“奴婢练成高手,以后是不是能保护小姐了?”

明微含笑点头。

多福高兴地笑了:“太好了!以后用不着阿绾了!”

明微失笑:“你这么不喜欢她呀?”

多福小声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她在这里,好像抢了小姐似的……”

明微看出她的心思,柔声安抚:“她再怎么厉害,也是别人家的。再说,多福现在变得很厉害了,一点也不输给她。”

多福露出大大的笑容。

明微看着她脸上似乎淡化了一些的黑斑,决定先不告诉她。

“你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力气下床?”

多福点点头:“小姐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做吗?”

明微注视着她,轻声问:“想不想见一见你家小姐?”

多福一愣,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她看着明微,有些不知所措:“我……”

她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已经换了个人,她早就猜到了。

自从小姐病好,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再加上小姐先前做那些事,并没有避着她,慢慢的多福懂了。

过了一会儿,多福涩声问:“小姐好吗?”

明微点点头:“她很好,我已经寻回她失散的魂魄,下辈子不会是痴儿了。”

“太好了!”多福起身给她跪下,“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明微扶她起来:“你不必谢我,这是我欠她的因果。用了这具身体,本该我还她的。”

多福抹着泪:“奴婢好多天没睡安稳了,好担心小姐没人照顾怎么办。许多事小姐不懂,要是被野鬼欺负,谁能替她出头……”

明微轻轻抱住她:“好姑娘,去见一见她吧。你们主仆一场,十年的情分,这是最后一面了。”

“嗯。”多福想了想,又问,“小姐不傻了是吗?下辈子是不是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明微道:“我尽力帮她找一户好人家。至于投胎后,她就是新的人了,最好还是与前世斩断联系,这样才能不涉因果,免得牵连过多。”

多福连连点头:“小姐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明微莞尔一笑。

这丫头,两个都是小姐,也不怕分不清。

不过,这正是她心地纯善的地方。

“来,我们一起去见她。”

139章 别离

明微带着多福,进入流景堂。

她取出拂尘,像明三夫人曾经做的那样,将神像供桌清扫了一遍。

“小姐……”多福想接手,被她按下了。

“神仙不管凡间事。”明微点燃供香,说道,“求神拜佛,为的不过是心安。”

多福想到夫人的经历,不禁黯然。

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明微回身:“多福,你看好了,这是唤魂的方法。”

她掐起指法,默念口诀,慢慢引出一道法力,挥手一指:“去!”

法力散逸而出。

过了一会儿,多福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声。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穿门而过,孑然立于她们面前。

看清那人样貌,多福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她抖着嘴唇,喃喃唤道:“小姐……”

站在那边的,只是一个虚影,她的样貌与明微一模一样,正是多福记忆中的形象。

当然,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她的眼神,比原来多了一分灵动,没有那么呆滞了。

“多福……”她张开口,轻声唤。

多福的眼泪在同时滚落下来:“小姐……”

两人都想伸手去摸对方,一起摸了个空。

多福哭得更厉害:“小姐,小姐……”

“别哭,多福。”明七小姐顿了一下,虽然魂魄已经完整了,但做了多年的痴儿,和常人相比还是有些迟钝,“我很好,真的很好。”

多福忍着泪:“小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福不能陪在您身边了。奴婢会为您日夜祈福,盼您下一世投生在一户好人家,一生平安快活。”

明七小姐露出个略带稚气的笑容:“你也是啊,多福。日后要多多为自己着想,过得快快活活的。”

“嗯。”多福大力点头,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事情。

其实,她叮嘱再多也没有用,明七小姐很快就会去投胎,到时候这些话都会忘掉。

但明微没有去提醒她,明七小姐也乖巧地听着,直到她说够了为止。

见她们停下来,明微招了招手:“多福,来帮个忙。”

多福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平安符。

“刚才唤魂的方法,记住了吗?现在试一试。”

多福有些惶恐:“小姐?”

“试一试。”明微坚决地说。

多福紧张地点点头:“好。”

明微退到一旁,看着多福握着那枚平安符,学她的样子掐起指诀,引出法力。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口诀也念得磕磕绊绊,不过,得益于大妖的法力,很顺利地将平安符里的魂魄引了出来。

轻烟逸出,慢慢化成明三夫人的样子。

明七小姐呆了一会儿,喊道:“娘!”

没有实体的泪珠已经落了下来。

明三夫人看到女儿的魂魄,亦是眼泪滚滚:“小七!”

母女俩抱头痛哭。

明微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难言,不禁又退后了一步。

她听着明三夫人连声问:“这些天你还好吗?对不起,娘不知道你……”

“我很好,这些天我一直留在屋子里,没有被外面的东西吓到。娘,你看我,我好了呢,以后再也不傻了。”

“好好好,娘就知道,小七聪明伶俐……”

“娘,我好想你。”

“娘也是。以后娘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母女永远都在一起。”

明微默默地听着,她们母女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反反复复地表达着自己的欣喜与爱意,一也不觉得腻烦。

她不禁想起,明三夫人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待她也是千好万好。可再怎么好,也不如现在这般,天然地亲近。

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吗?

她怔怔地发着呆,神游天外。

好一会儿,听得明三夫人说:“小七,来。”

明微愣愣地看着她们母女走到自己面前。

“我们母女能够再见,要多谢恩公。”她听到明三夫人对明七小姐说。

明七小姐温顺地答应一声,向她低身下拜:“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希望来世有缘再报。”

明微艰难地露出笑容:“我占了你的身体,本就欠了你因果,这是应该还你的,不需要谢什么。”

她鼓起勇气,看向明三夫人。

她的神情,是前些日子常见的模样,目光温柔饱含慈爱,只是现在她看的是明七小姐,不再是自己了。

明微知道,这才是她们本来该有的模样,只是……

她垂下目光,轻轻道:“你们母女见过,便放下心中执念,转世去吧。”

明七小姐忙问:“转世的话,我们母女还能在一起吗?”

明微道:“你们还想在一起,倒也不难。我来施个法,给你们之间牵条线,来生自然会相见。”

明七小姐大喜过望:“多谢恩公!”

明微牵起嘴角:“用不着谢,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她又向明三夫人低身行礼,“这些日子,多谢夫人照应。”

明三夫人看着她,却是一声轻叹:“小七,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明微一怔,看向她。

千真万确,明三夫人看的是她,而不是明七小姐。

明微张了张嘴。

明三夫人轻声道:“不愿意吗?当然,你也有自己的母亲。”

“娘!”悬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三夫人上前,想抱一抱她,可人鬼殊途,只能轻轻地贴着她。

“好孩子,是你说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虽然只有短短月余,但我们也算是做过母女了。娘很高兴,这一生结束之前,还能多得一个女儿。”

明微擦去眼泪,就见明七小姐上前行礼,笑着唤道:“姐姐。”

她便也还礼。

多福看得直抹眼泪。

明三夫人隐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赶紧交代:“小七,我与你妹妹马上就要走了,日后有劳你照顾嬷嬷她们。嬷嬷陪了为娘一生,情同养母,盼你好生奉养她至寿终。素节和冰心都是好姑娘,你且带着她们,将来给她们寻个归宿……”

“还有多福。”明七小姐道,“我知道多福已经不是普通人了,但她性子单纯,还要姐姐多照应着。”

“小姐!”多福眼泪汪汪。

明七小姐柔声道:“多福,多谢你照顾我这些年。我走后,你将姐姐当成我一般亲近,那样我也安心了。”

“是,多福一定听话。”

140章 借你

明三夫人继续交代:“明家即将倾覆,你舅舅得知消息,定会接你回去。娘知道你有本事,不过女孩子家,独居不便,去你舅舅家也好。你舅舅性子耿介,有些迂腐,却是个好人。你舅妈也是良善的人,只是脾气泼辣些。两个表姐都出嫁了,与你不相干。大表哥稳重可靠,你日后视他为长兄,他定会照应你。还有小五……”

说到这里,明三夫人露出两分愧意:“当初小七生来有病,娘忧心她日后没有着落,便求了你舅舅,口头订下婚约。这婚约你不想要,可以退了。只是你舅舅的性子,可能不太好说话……”

明微笑道:“娘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明三夫人看着她,怜惜道:“娘知道你来历不凡,有大事要做,只是世道艰难,你孤身一人,定要保重自己为要。”说到这里,她停顿良久,叹道,“你与我们不一样,有更广阔的世界,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嘱咐你。只望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明微眼中闪着泪光:“是,娘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

明三夫人含笑,再次抱了抱她:“盼我们来生有缘,还能相会。”

明七小姐低身行礼:“此生不枉相识一场,姐姐保重。”

明微看着她们身上光华渐散,心知这是执念尽消,即将要入轮回了。

她上前一步,飞快地掐起繁复的指诀,将她们母女二人的气息牵系到一处。

如此一来,即便她们投生相隔千里,缘分到时仍会相聚。

“小姐!夫人!”多福哭着跪伏下去,“一路走好。”

明三夫人与明七小姐含笑点头,彼此互视一眼,牵手相拥。

烟雾越来越稀薄,她们的影响逐渐淡去。

终至不见。

明微看着她们消失之处,默默地坐到蒲团上,低头流泪。

多福抹掉眼泪,哽咽着上前:“小姐……”

明微摆了摆手:“我没事。多福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小姐你……”

“我坐一会儿就好。”

多福感觉到她情绪低落,轻声道:“好。”

轻轻退出供堂,多福关上门。转身刚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有人趴在窗户那边。

她差点叫出来,还好及时看到对方的模样。

“您、您怎么在这……”

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走。

多福犹豫再犹豫,想到对方与小姐关系匪浅,才勉强屈服了。

……

明微坐在蒲团上,撑着额头默默流泪。

门轻轻被推开,有人进来了。

她坐着没动,肩膀轻微地抽动着。

“师父曾说,成为命师的人,要做好准备,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给过我选择,要不要接掌命师令符。那时候我特别自信,觉得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能应对。”

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厉害。先是小师弟,再是师父,他们一前一后离我而去,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于,自己也被追杀到无路可走,只能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来到这个世界,我原以为自己走运了,竟然给了我那么好的母亲。我设想过很多次,带她离开明家,我们母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老天还是不让我好过,又一次给了我重击。”

她的述说带了鼻音:“改变天机命数没有那么容易,应当死去的人,最终还是死去了。明明已经不是原先的年代,我的仇人却还在。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也许到最后,我也没能改变天命,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年代里。”

她停了下来,压抑着低低的抽泣声。

安静了一会儿,屋里响起叹息声。

另一只蒲团被拖过来,坐在她旁边,杨殊的声音响起:“想哭的话,肩膀可以借你。”

明微放下手,顶着一张哭红的脸,嫌弃地看着他:“这时候还想占便宜,想得美!”

“喂!”杨殊不开心了,“你当本公子的肩膀谁都可以借啊!凭我这相貌,送便宜给你占才是真的。”

“那你就自己抱自己,占便宜占个够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明微掏出手帕:“帮我打湿,水在那边。”

“我是你的丫头吗?”

“去不去?”

杨殊揉了揉脸,接过帕子:“算我欠你的。”

绞了湿帕子过来,明微仔细擦脸,两人默不作声。

杨殊神思散漫,木木地盯着她的脸。

说起来,这张脸是真好看。记得第一回在茶寮,她的出现惊艳了满堂。

不过,那会儿他也就是觉得,这姑娘长得好而已。

而现在,她哭得鼻子红红的,眼皮有点肿,连脸都皱成一团,反倒觉得生动极了,还有一点点可爱。

咦,他刚才脑门被撞了?居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爱?别逗了,就她这牙尖嘴利的样子,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还喜欢泼人冷水,哪里可爱了?

“我说,”明微斜睨着他,“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想干什么?”

杨殊道:“大半夜的,干嘛急着回去?明三背后有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救。不如在这里留一晚,免得出差错。”

这理由倒是挺正当。

她刚想完,又听他道:“我倒是没想干什么,你这么问,是希望我干点什么?”

“……”明微嘴角抽了抽,她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两句。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杨殊笑吟吟看着她,目光却透着审视,“什么改变天机命数,什么本该死去的人。我原本以为,你是过去的人,遭了不测,留下魂魄,遇到契机而复生。怎么这话听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明微一顿。

听他继续说道:“改变天机命数。如果你的时代早于现在,那个时候的天机命数早已应验,根本谈不上改变。还有本该死去的人,过去的人怎么会知道未来什么人该死?只有未来的人才会知道过去的人该死。你,其实来自未来?”

141章 问答

昏黄的灯光,映在杨殊脸上。

这张原就俊美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添了几分莫测。

明微抹了下脸,自言自语:“已经过三更了吧?好困啊!该回去睡觉了。”

可是,那柄象牙扇子压了下来,不让她动。

“……”明微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杨殊在她面前都很好说话,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很好欺负。

这难免让人放松警惕,险些忘记了,第一次相见,他是怎么掐着她的脖子,逼迫她说出身份自保。

他表现得无害,是因为他乐意。

而现在,他不乐意了。

“想听实话?”明微问。

杨殊收回扇子,打开来:“你想借我的手,对付那些星宿,怎么也要表现出一些诚意吧?连自己的真实来历都不肯说,我怎么相信你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这是在谈判。

明微看着他:“那么你呢?现在在我面前,这个杨殊的人,真的是你吗?”

杨殊抬起眼眸。

明微没有回避,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看着看着,杨殊忽然笑了:“非要追根究底?”

“你要我的确切来历,我要你的真实身份,这很公平不是吗?”

杨殊点点头,悠悠道:“是很公平。”随即话意一转,“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他伸出扇子,抬起她的脸庞,眼神居高临下。

“我是博陵侯府三公子,皇城司提点,先祖母是太祖爱女,先祖父是开国功臣。独得圣宠的裴贵妃待我如亲子,圣上亦是宠信有加。整个京城我都可以横着走,哪怕遇到皇子也不必退让。”

“而你呢?即将成为罪臣之女,除了这张美得过分的脸,什么也没有。你觉得我应该跟你讲公平吗?”

明微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没等杨殊反应过来,她就接着道:“既然我只有这张脸说得过去,不如物尽其用?公子喜欢这张脸,我就拿它加个码,买你的真实身份如何?”

“……”杨殊仰头看屋顶,拿扇子猛敲自己额头。

“我都这样说了,你难道不觉得被羞辱吗?”他很绝望地问。

明微柔声细语:“公子说的是事实嘛,我这个人特别实在,那种无用的自尊心,要来干嘛?”

杨殊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刚才摆出那个样子,有点气性的人,都会被撩起火气。然后再稍微一激,怎么也该透点底出来。

结果这个女人……

“好啦!”明微安抚他,“这么大的人了,闹什么脾气?都这么晚了,该去睡觉了。”

她要起身,被拉了一把,又坐了回去。

杨殊很严肃地看着她:“好,我不跟你玩那些虚的。认真地说,你一点底子不透,我不可能让整个皇城司陪你玩。”

明微想了一下,说:“那这样好了,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直到有一方答不上来为止。鉴于你先前说的话很有道理,处于弱势的我,把第一个问题的发问权让给你,怎么样?”

杨殊心道,既然知道自己处于弱势,还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不是拐着弯占人便宜吗?

不过,他不想跟这个花招百出的女人折腾下去了,吃的饭还不够生气的。

“行。第一个问题如上,你来自未来,对不对?”

“对。”明微接着问,“杨殊不是你的真名,我猜的对吗?”

他顿了一下,答道:“这是祖母给我取的名。”马上问,“你的年代离现在多远?”

“七十年后。”明微发现自己的问题有漏洞,叫他给避过去了,想了想,接着问,“你的朱砂痣是后天点的吧?”

杨殊没有马上回答。

他微微拧着眉,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

明微就笑眯眯地看着。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回答,结束这个游戏,好像正好如了她意啊!

他咬咬牙:“是。”马上问出自己的问题,“七十年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回来改变天命?”

明微一摊手:“你这是两个问题。”

杨殊就道:“那你回答第一个。”

“不行,”她还是摇头,“你问的问题太空泛了,必须要有确切的指向,不然我回答起来,就会牵扯出很多别的问题。”

“你可真是事多!”杨殊抱怨了一句,还是修正了自己的问题,“你要改变的未来是什么?”

明微想了一下,微叹着答道:“天下大乱。”然后问,“给你改命的人是谁?”

“……”杨殊道,“我都没承认过自己改命了,你的问题怎么这么跳啊?”

明微摊手:“没办法,我聪明啊!你承认你的朱砂痣是点的,那就说明你改了面相。再加上我先前的观察,发现你命与运不一致,明显就是改了命。已经确定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当然要留给下一个问题了。”

杨殊无言以对,只能闷声答道:“我不知道是谁,那时候太小,这事还是祖母临终前告诉我的。”

回答完了,提出自己的问题:“你说天下大乱,是否那时大齐国运不昌?”

明微顿了下,坦白直言:“那时北齐已经灭国了……”

杨殊一愣,顾不上继续这个游戏,抓着她连声问:“什么?你说灭国了?是谁灭的?南楚吗?这不可能……”

明微看他这样子,只得继续回答:“不是,南楚也灭国了,就在北齐灭国的第二年。”

杨殊坐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发红:“是谁干的?当时的皇帝在做什么?建国才一百多年,就灭国了?先祖积攒下这样丰厚的家当,再怎么挥霍,也不至于几十年就灭国了吧?”

明微默不作声。

这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到这个年代,她就发现,北齐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民生繁荣,兵马强盛。

太祖马上定天下,文帝亦有治国之能,只要后面的皇帝不作,怎么也有百余年的安生日子过。

可是,文帝之后,北齐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皇帝,就这样生生断送了江山。

“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但你相信我,我回来,为的就是改变这个未来。我们之间没有冲突,甚至可以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们守住江山。”

142章 初约

明微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帮手。

她是个女子,且现在的身份离中枢很远,想要插手政局走向,根本不可能。

依照她的计划,进京之后要先做一件事,以改变这种处境。

但是还不够。

不想走上那条血淋淋的路,就不能让文帝之后那三个皇帝登位。

前废帝,灵帝,后废帝。

想要左右这样的天下大局,她必须拥有强有力的盟友,可以插手朝政、可以站在风云中心。

事实上,杨殊并不是很符合她的要求。

他明面上的身份,已经够尊贵了,却还是被逼隐藏真实身份。

这个真实身份是什么,简直难以想象。

有这么大秘密的人,能不能真正进入权力中枢,她心存怀疑。

且他太招摇了,连皇子都要避其锋芒。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往往风光一时,等到新主登位,就会被秋后算账,下场肯定凄惨。

她在后世没看过关于他的记载,很可能就是这么玩完的……

相比起来,蒋文峰更符合她的要求。

流传青史的名臣,历史证明了他的品格。

两榜出身,少年进士,只要资历足够,就有了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而且经过接触,证实他人品端正不迂腐,有决断敢担当。

只可惜,他似乎对此没什么野心,只专注查冤审案。

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没有争取到蒋文峰之前,先拿杨殊顶上。

杨殊也没什么不好,他年轻且起点高,与皇帝关系密切,还掌握着皇城司这个秘密机构。

为人嘛……性格有些复杂,难以掌控,不过内心有善的一面,勉强过关……

幸好她心里转的这些念头,杨殊无从得知,不然,知道自己是退而求其次的次,八成要跟她翻脸……

他沉默下来,坐在蒲团上,将她说的话理了一遍。

“大齐灭国,是哪一年?”

“距今六十年后。”

“仅仅六十年吗……”

明微道:“事实上,三十年后,朝纲就已经败坏得不像样子了。余下三十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败家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大齐灭国,仅仅一年,南楚跟着灭国。这么说,还有第三方势力?是北胡吗?”

明微轻声道:“是胡人,但确切地说,是胡人所建立的西魏朝。”

“西魏?”杨殊拧眉,“你的意思是,胡人建立了统一的朝廷?这怎么可能?他们分为各个大小部族,互相之间攻伐不断,谁有本事统一?”

明微叹道:“你得承认,这世间总会出现一些不世的枭雄。他们能人所不能,所以才会被青史所赞颂。西魏朝很快就会出现了,如今是永嘉十八年,再过两年,它就会出现在北齐的西北边,使得北齐陷入两面夹攻的处境,再也无力南征,一统中原。”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对我们这些后世的人来说,北齐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它一直没能灭掉南楚,最后又亡于胡人之手。在历史的洪流中,它只能算是个割据一方的小朝廷。”

杨殊额上青筋跳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些话而生怒。

他眼中的大齐,是如此地强大。繁华富庶,兵强马壮,现在是时机未到。等时机一到,挥兵南下,统一中原不在话下。

可明微却告诉他,这样的强大只能维持六十年。

不,应该说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么,拐点在哪里?”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找问题的症结。

“七年后。”明微干脆利索地说,“文帝驾崩,继位的是个败家子。”

“文帝……”他轻声道,“这是他的谥号?”

“对。”

杨殊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他的文治之功,倒也配得上。”

说完,他站起来:“好,我知道了,多谢。”然后往外走。

“喂!”明微目瞪口呆,“你这是过河拆桥?”

她把重要的事情说完,他什么都不表示,这样就走?

杨殊停下来,玩味地看着她:“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

“……”

他打开折扇,悠闲地扇了扇:“双方实力根本不对等,你凭什么认为,我要遵循公平原则?对我来说,你这么个帮手,实力好像有点弱啊!”

明微不怒反笑:“好,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可别后悔。”

怒火之下,她笑得格外甜美,杨殊有点晃眼睛,顿了一下,笑着转回来:“这么认真干什么?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他又坐回蒲团,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在祖母面前立过誓,只要我还姓杨,这件事绝对不能出口。”

明微斜眼看他:“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明微点点头:“好,我不逼你。”

看他松了口气,马上又道:“可要是让我自己猜出来了……”

杨殊笑:“你要真猜出来了,随你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

“说好了?”

“君子一言。”

明微不接后面的话,反而质疑:“你是君子?”

“喂!”

“我也说笑的。”

明微伸出手,与他一击掌。

“我们这样算是达成初步同盟了?”

杨殊懒懒道:“说同盟还太早。虽然先前是开玩笑,可你也不能否认,自己实力不够吧?身份暂且不提,单论玄术,你现在也称不上一流玄士。”

这具法力微薄的身体,是她的硬伤。

明微却道:“纠正你一点,我是命师,不是玄士。”

杨殊好奇:“命师又怎样?”

“命师,不是靠法力吃饭的。我以为经过宝灵寺的事,你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杨殊还想争辩:“当时要是换成另一个玄士,也没差啊!”

明微拔下头上的金簪晃了晃:“你以为谁都能看出来十二玲珑锁?”

“……”

“不相信我的实力,也罢。”她将金簪插回去,理了理袖子,“听说京城玄都观的玄士很厉害,不如你去找找,是不是能找到跟我一样的。”

杨殊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好。要是找不到,我就承认你够格。如果找不到……”

“我就听你的。”

杨殊满意地点头:“说话算话。”

143章 表哥

天一亮,杨殊便带着明二明三回去了。

他们两个是重犯,能够带出大牢,还是蒋文峰特批的。

明家低调地办起了丧事。

这些明微都没管,因为,纪家终于来人了。

纪家来的是纪大老爷的长子纪凌,明微要唤一声大表哥。

这位纪大公子一进明府,入目便是一片缟素,明家上上下下,都穿麻戴孝,面容凄哀。

他问带路的小厮:“都这么久了,我姑母的丧事还没办吗?”

京城到东宁可不近,就算纪家接到报讯,马上赶过来,也要一个月。

所以,纪凌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还能赶上丧礼。

谁知小厮答道:“三夫人的丧事是耽搁了,不过现下办的是六老爷的丧事。”

纪凌听得眉头一皱,这什么跟什么,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意思是,他姑母确实还没下葬,而明家六老爷也去世了?

说话间,小厮已将他带到会客处,接待他的是四公子明晟。

纪凌瞧着明晟无精打采、两眼无神,心里更加疑惑。

就算死的是他六叔,也不用这样吧?活像死了亲爹妈似的……

双方见了礼,说了些客套话,纪凌提出,要拜见明老夫人。

明晟却道:“伯祖母伤心太过,不便见客,先前已经交待下来,纪表哥来了,只管去见七妹就是。”

好吧,家里有丧事,确实顾不上这些虚礼,这很正常。

纪凌便随着明晟进了余芳园。

明微接到消息,早就等着了。

因明三夫人之故,她对纪家人抱有极大的期望。

以明三夫人的品性,纪家出来的人应该不会差吧?

神思浮想间,就见明晟带着个人进了余芳园。

这人年约二十二、三,身姿清瘦但挺拔,面貌端正且严肃,身上衣裳半旧,但做工布料都还体面。行走间步履从容,凝眉看过来时,眼神清正。只是气质有些清寒,不易亲近的样子。

明微欣然,单看这外貌,倒是难得的好风姿。

“小七,”明晟对上她的眼神,又逃避地低下头去,“纪家表哥来看你了。”

明微上前见礼:“大表哥。”

纪凌回了礼,说道:“得知姑母去世,父亲伤心得很,故而命我来探望表妹,也给姑母上柱香。”

明微道:“大表哥远行辛苦了,先到屋里喝杯茶吧。”

然后迎他们进去,吩咐婢子奉茶。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纪凌就暗暗打量着。

纪大老爷比明三夫人长了七八岁,纪凌幼时,明三夫人还未出嫁,时常帮着嫂子带侄子,因而纪凌对这位姑母很亲近。

小时候,姑母也在京中,两家来往频繁,纪凌还记得这小表妹的样子。

她生得像姑母,玉雪一般的小人儿,漂亮极了,可惜生有痴病,总是呆呆的,跟她说话也听不懂,像个不会动的瓷娃娃。

前阵子,父亲收到姑母的书信,说小表妹病好了。

这自然是件喜事。

姑母离京的时候,两家口头订了婚约。姑母命苦,年轻丧夫,又只有这么一个傻女儿。他们娘家人不照应,还指望谁?

只是,这两年小五大了,知道了这件事,闹得厉害。

虽然他们不可能悔婚,但叫他娶个傻媳妇,家里人也觉得愧疚。

现在小表妹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没见时,纪凌很是好奇,这个傻了十几年的小表妹,好了是不是和常人一样?

现下看她处事,倒是比常人还强些……

“大表哥?”

纪凌回神,看到明微一脸疑问,忆起她刚才问及家中近况,便答道:“有劳表妹问候,父母皆安,家中一切都好。”

明微含笑点头。

纪凌想起方才所见,问了一句:“对了,贵府六老爷,近日去世了?”

明微面不改色:“是啊,表哥来的时机不巧,六叔昨夜去了。”

明晟陪坐,闻言不禁想到她杀人的一幕。

雪亮的腰刀,毫不犹豫地抹过去……

明晟打了个哆嗦。

纪凌瞧个正着,心里奇怪极了。

这四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从进园子开始,就一副见鬼的样子,现下看着自家妹子,活像见了阎王。

明家人真是不知所谓。京城里那几个,就挺不着调的,先前还觉得这位明四公子不错,现在一看,怎么也这么……

纪凌心里不满。小表妹又好看又懂事,他这个当哥哥的,做的什么怪样子。

他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意,又问起:“听说姑母还没下葬?这都个把月了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明微含笑回应:“先前是遇到了一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大表哥来得正好,我想过几日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了。”

“火化?”纪凌皱眉,“你怎么想到火化?你家叔伯怎么说?”

正统的习俗是土葬,明家这个门第,哪有火化的道理?这要怎么进祖坟?

明微道:“四叔那边我还没提及,要不四哥先帮我说一声?”

“啊?”明晟被她点名,抬起头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又缩了,“行,好……”

纪凌更不满了。

这个明晟,先前在国子监名声挺好,怎么这样畏畏缩缩的,当自家妹子是瘟疫吗?

明微初见这位大表哥,第一印象还不错,但是还不熟,有些话不好出口,便不多加解释,只道:“大表哥远道而来,想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晚些时候,我再带表哥去给我娘上香。”

纪凌也觉得不是说话的时机,欣然应允:“有劳表妹安排。”

明微含笑点头,再次唤明晟:“四哥,我与二伯母说过了,叫大表哥住松涛馆。那里离你的院子近,不如你顺便带个路?”

明晟哪敢说不,赶紧应下了。

明微又叫来丫鬟,将纪凌可能需要的东西,一并送过去。

纪凌看她理事清楚,自家已经出嫁的妹妹,可能都及不上,心下大安。

看来是真好了,这下子,小五应该没理由再闹了吧?

不过,也说不准。那个小子,总想些古古怪怪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又发疯。

明晟率先起身:“纪表哥,请。”

纪凌起身,与明微行礼告别,随着明晟出去了。

144章 听说

纪凌觉得,事情真的有点不对。

他住进松涛馆,想找个小厮问问情况,谁知,哪个见了他都躲。

明家怎么回事?有这样待客的吗?

纪凌更加不满,觉得姑母和表妹肯定在家里受了委屈。就连舅家来人,都这么敷衍,平日得是什么样子了?哪怕纪家现在没落,装样子也要装的吧?

明晟安顿他住下,就匆匆走了。纪凌体谅他家中有丧事,并不计较。

又见明微的丫鬟不停地往松涛馆搬东西,衣食住行全都照料到了,心下宽慰不已。

还好表妹是正常的。

一路风尘仆仆,他也是真累了。洗沐换衣后,自家带来的小厮过来说话。

“公子,小的方才听了些话,明家好像遇到事了。”

纪凌正惦记着这件事,便示意他关门。

“你听了些什么话?”

小厮道:“小的去马棚喂马的时候,听到两个客人说话……”

他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马兄,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愿意来明家,真是重情重义啊!”

“李兄不也是?唉!明六虽然风评不好,但对咱们不错。现下他人走了,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是啊!明家也是倒了霉。郡王下狱,明二也给锁回去了,听说要按谋逆从犯定罪。这要是罪名落实,明家就算完了。”

“这么说,明六倒是死得及时。那可是谋逆大罪,这回不死也要跟着人头落地。”

“话是这么说,可你觉不觉得,明六死得蹊跷?他那伤都过了这么久了,没听说恶化,怎么突然就死了?”

那位客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倒是听到些风声,听说昨晚那位杨公子带着人来了明家,然后明六就死了。”

“杨公子?你是说,他杀了明六?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你没听过他和明七小姐的传闻吗?明三夫人因为明六调戏吊死,指不定是他为了明七小姐,给三夫人报仇呢!”

两位客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些话,小厮在马棚里听得真切,等他们走了,急忙过来告诉自家公子。

“什么?”纪凌听着脸色就变了。

明家来报丧的人说得含糊,他们还以为三夫人因病去世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内情。

纪凌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一把火直往脑门烧去。

如此说来,姑母岂不是冤死的?岂有此理!

小厮见他如此,连忙劝慰:“公子冷静!明六老爷已死,您便是要算账,也没处算去啊!”

一盆冷水泼下来,纪凌一想也是。

出了这种丑事,娘家要闹,顶多让罪魁祸首偿命。现下明六已死,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不过,休想叫他装不知情。哪怕明六已死,纪家作为娘家,也要表明态度!

还有,不能叫表妹在明家呆下去了。

小叔子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明家的家风很可疑。

再加上谋逆这种事……

等下,刚才是不是说到杨公子?

意识到这件事很复杂,纪凌坐下来,仔细思索。

“他们说的杨公子,可是博陵侯府那位?”

小厮憨笑道:“公子,您出京的时候还提过这事呢!大理寺的蒋大人奉旨巡察,博陵侯府那位跟去了,如今正在东宁。”

纪凌当然记得,他只是要确认一下。

“蒋大人到东宁,必然要查祈东郡王。他们说郡王下狱,定是有把柄叫蒋大人抓住了,而明家牵涉进去了……”

那两个人说的事,一公一私。公就是明家牵涉到谋逆大案里,私则是明三夫人被小叔子调戏。

事情一理清,这中间夹着的这件事,就很奇怪。

表妹和那位有什么传闻?

那位杨三公子,在京城的名声……

真是乱七八糟的!

纪凌很快想定,对小厮道:“这事先别声张,你再去打探,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有点后悔,进明家之前,怎么就没好好打听呢?

当时一心惦记着姑母和表妹,哪里想得到这个。

现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贸然闹起来,没什么用。他得好好想想,怎么个闹法,才能既给姑母讨回公道,又叫表妹得着好处。

……

明微并不知道,这位表哥一来,就想着怎么闹事了。

安顿纪凌住下,待他稍稍休息,再请了他去上香。

相比起六老爷那边,三夫人这里冷清极了,只有一个老苍头守在门外。

明微领着纪凌进去,说道:“为了保存遗体,里面置了许多冰块,所以有些阴冷,表哥莫怕。”

纪凌一直在悄悄观察她。

传闻说她和杨公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他看这小表妹行事很有章法,应该不是那种人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说起来,明家的门第比自家高,姑母丧夫守寡,娘家又不得力,要是婆家有心欺压,她的日子可能不大好过。

连小叔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他能对明家抱什么期望?

姑母一去世,表妹就只有一个人了。

瞧明晟那个样子,对这隔房的妹妹,大概也不怎么上心。

一个孤女,她想为母亲报仇,能怎么办?似乎只能向别人借力了。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跟杨公子来往的?

真是个傻孩子,姑娘家的名声,怎么能这样糟蹋呢!

纪大公子以为自己悟到了真相,又愤怒又心疼。

现在不能说,这种事不风光,要是当面说破,叫表妹如何自处?

她一个姑娘家,在这种龌龊的家族里,过得够辛苦的。他得慢慢来,不能伤到她的自尊心。

明微领着他,直接进了后堂,一边揭开棺木上的厚布,一边说道:“我娘的死因,大表哥想来不知道吧?这事不好传话,就没有详说。现下表哥来了,正好当面说个清楚。”

她推开棺盖,露出明三夫人青灰色的脸庞:“我娘,是吊死的。”

纪凌幼时与姑姑亲厚,虽然多年未见,对明三夫人感情仍然深厚。

记忆中的姑姑,娇美姝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可躺在棺材里的这具尸体,早已不复生前的美貌。

他低头看着,不禁伤心起来。

145章 愤怒

纪凌扶着棺木,望着姑母遗体默默流泪。

明微看他这样,心里颇感安慰。

至少纪家人还惦记着母亲,真心为她感到伤心。

她递过帕子:“大表哥莫伤心,母亲虽然受了冤屈,但眼下已经伸张,可以安心去了。”

纪凌怎好用她的帕子,当即掏出自己的拭了泪,说道:“表妹别怕,日后有我们在。这些年离得远,竟不知姑母受了这样的委屈,叫你们受苦了!”

又说:“姑母过得不好,怎么不跟我们说?便是我们纪家再败落,也没有让出嫁的女儿任人欺凌的道理!”

嗯?

他又板起脸:“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年纪小,太过冲动,这事做过了!日后不可自做主张,只图一时爽快,不计后果。”

等下,表哥你听说了什么?

纪凌又想,才见面没多久,这话是不是说重了?又缓了语气:“表哥知道你孤立无援,为报母仇才行差踏错。这事只怪明家龌龊,怨不得你。日后有委屈只管说出来,表哥帮你讨公道,不要自己胡闹。至于那事,表哥自会替你筹谋,你不要再见他了。”

???

明微满脑袋疑问。

明三夫人的事,完全瞒着不合适,纪家是她的娘家,有知情权。

一五一十告知也不合适,真相实在太龌龊了,纪家要是知道,还不气死?

所以,她决定说一半,也就是大众所知的那一版。

明家三夫人被小叔调戏,所以愤而自尽。

可她还没说呢,这位大表哥怎么就一副我尽知内情的样子?

“大表哥……”

纪凌还以为她不服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不知道名声的重要。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杨公子虽然长了一张好皮相,但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现下你借了他的势,将来恐怕要吃大亏。”

说到这里,他又疑心她真的与杨殊有什么。毕竟那杨公子的样貌,实在不可多得。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你没有被他骗吧?”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懂了。

她低头笑了笑。

这位大表哥,看着严肃不好亲近,倒是个热心人。

“大表哥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了。母亲含冤而死,所以我才不愿意叫她仓促下葬。六叔之死,正是为了报母仇。现下一切都了了,我想带母亲离开明家,故而打算火化。”

她顿了下:“至于那位杨公子,因为牵涉到祈东郡王谋反一案,现下不好明言。不过,他愿意出手帮忙,是我在此案中出了力的缘故,并非传闻所言。表哥若是不信,可以向蒋大人求证。蒋大人的人品,您应该信得过吧?”

“真的?”不怪纪凌怀疑,一个养在闺中、又是生来痴傻的小姑娘,便是病好了,又能出什么力?

“蒋大人再三叮嘱,实是不便多言。总之,表哥担忧的事,并不存在。只是,明家我已经无法再留下去了,不知表哥……”

纪凌马上道:“明家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让你继续留下去。过几天,事情办妥了,表哥就带你去京城。”

明微笑了笑,随即红了眼眶:“没了母亲,我总觉得自己如同孤儿一般。现下见到表哥,总算又有亲人了。”

纪凌大为怜惜,柔声道:“表哥来得迟,叫你受苦了。既然你说姑母的仇已经报了,那这事就不提了。不过,你与姑母这些年吃的苦,不能叫明家含混过去!你且等着,表哥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说着,面色严肃起来,大有去找明家撕一场的架势。

咦?

明微眨了眨眼,疑惑自己是不是演过头了。只是装个委屈,这位大表哥就要为她去干架吗?

她哪里知道,纪凌脑子里转的念头。

他觉得,一个病了十几年的小姑娘,能在谋反大案里出什么力?或许就是提供了一两条线索。

这样的功劳,叫得动杨殊?八成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博陵侯府三公子,瞧上了表妹的美貌。

自家表妹确实生得美,历数自己见过的美人,少有几个比得上的。

但是,看表妹深信不疑的样子,他也不想吓唬她。

既然她这么想,就让她这么想吧!

别的事,自己来做就是了。不然,要表哥做什么?

明微原本做好打算,要费上一番唇舌,向纪凌解释明三夫人的死。

结果这位大表哥听了一耳朵的闲话,脑补出一个为母报仇身不由己的小表妹形象,竟然就这么过关了……

对着明三夫人的遗体伤心了一番,又恭恭敬敬上了香,纪凌安安静静地回去了。

明微观察了两天,没见他闹什么事,松了口气。想着讨回公道什么的,大概就是要明家认个错吧?

这位大表哥读了多年的书,就是书生脾气,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事,让他去好了。

她却不知,纪凌看着安安分分的,甚至还以姻亲的名义,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其实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短短三天时间里,他的情报随着打探出来的消息,逐步地更新。

其一,姑母所受的委屈,恐怕不止这一回的调戏。明六就是个混帐,盯上寡嫂很久了。

其二,姑母愤而吊死,他们一家子竟然联合起来,胁迫表妹放弃追究。

其三,姑母先前的丧礼上,明二还想逼迫她,还好蒋大人帮了她一把。

当他联系到一位在蒋文峰手下做事的同窗,得到他透露出来的一些口风,纪凌先是震惊,再是出离愤怒。

姑父居然没死?而且还是祈东郡王谋反案里的重犯!

而且姑母极有可能不是吊死,而是因为知道明家掺和进谋反案的事被灭口!

纪凌只觉得怒火噌噌噌往上冒。

他小时候一直被灌输,姑父是东宁学子之光的说法,一向对这位姑父心存敬慕,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姑父——呸!明三狼子野心,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怜的姑母,生生做了牺牲品。

可怜的表妹,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好了,又要面对如此难堪的真相。

生父不但是个渣,还是个谋反重犯。这可是是连坐的大罪啊!

不行,得赶紧在事发前将表妹脱出来,顺便从明家撕条肉下来!

146章 闹事

明家原本担心,纪凌会闹上一场。

四老爷甚至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

谁知道,纪凌安安静静地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什么话也没有。

明家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纪家已经不是五十年前的纪家了,人丁凋零,又不得志,哪里有闹的底气?

再说,六老爷已死,该给的交待也给了,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然而,等送殡的队伍回来,他们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明氏在东宁,并不繁茂。除了明相爷这边,另有两三支。因血缘已远,平日来往也不多。

眼下明家老爷死的死,被抓的被抓,能当事的,除了四老爷,勉强再加个明晟。人太少了,怎么也要请近支的宗亲,来撑撑场面。

于是乎,料理完六老爷的丧事,送走各方宾客,来帮忙的宗亲族人们正要告辞,纪凌出来了。

“诸位长辈,还请暂且留步。”

明家另一支来了位老太爷,排行第二。

这位二太爷是个爱读书的,先前见纪凌形貌清正,举止有礼,对了眼缘,很是喜爱。此时听他出声,就笑道:“纪家大哥儿,还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觉得不妙。

接着就听纪凌说了:“晚辈这里有件事很是为难,因事涉长辈,稍有不当,未免伤及长辈声誉。思来想去,不得不请二太爷做个见证。”

二太爷立刻想到明三夫人的事,当即正了脸色,说道:“你是说你姑母的事吧?这事确实是我们明家对不起你们。不过,你也看到了,老六那个混帐已经赔了命。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天大的事,到这里也该过去了。”

怎么说,同姓一个明,难道他还能帮别人撕自家脸皮?

纪凌却道:“二太爷误会了,晚辈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二太爷等人,闻言就是一怔。

不是这件事,还能是哪件事?

纪凌继续说道:“姑母之事,晚辈确实非常愤怒,但正如二太爷所说,人死怨消,六老爷人都不在了,还能追究什么?”

二太爷点了点头,试探地问了句:“那你要说的是……”

“晚辈要说的是表妹的事!”纪凌一脸正气。

二太爷糊涂了,他表妹,老三家的小七?能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也很懵,想了想,问:“你是说小七的婚事吗?这事你们早有约定,我们当长辈的不会多事,你且放心。”

他心想,不是那事就好。明家已经够乱了,死的死疯的疯,纪凌要是再闹,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可纪凌还是摇头。

二太爷心道,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当即豪气地放话:“纪家大哥儿,你有话就直说!若是他们做得不对,二太爷定然为你主持公道!”

听得此言,纪凌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二太爷!既然如此,晚辈就大胆说了!”

他转头问四老爷:“明家四叔,我来这几天,几次三番听到别人说表妹的闲话,说她与那位杨公子如何如何,简直不堪入耳,敢问此事是真是假?”

四老爷没料到他会问这事。

女子名节重要,明微又与他家有婚约,这事说起来,纪家也要跟着丢脸。便是纪凌听说了什么,也该悄悄去问明微才是。

但他当面问了,不能不答。

四老爷含糊道:“小七确与那位杨公子认识,只是这其中缘由比较复杂,别人多有误解。你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问她,叫她自己说给你听。”

纪凌面色却是一冷:“明家四叔撇得好干净!”

四老爷被他喝得一愣,就听纪凌严声说道:“晚辈刚刚听说此事,原也以为,是别人嚼舌根,谁知多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听说那杨公子,偶尔见了表妹一面,竟然就将帖子递到家里来,请了表妹出府,是也不是?”

他说的是杨殊请明微去酒楼相会那件事。

当时,明三夫人丧礼刚过,他们以为明微攀上了杨殊,心虚之下,见他来请,也不敢阻拦,就那样放她出门了。

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想到纪凌会拿出来说事。

“纪家大哥儿,这事有内情……”

“什么内情?”

面对纪凌的问题,四老爷卡壳了。

这要怎么说?说他们把明三夫人送去服侍杨公子,结果明微代了她去,叫杨公子看上眼了?那纪凌还不闹翻了天。这是天大的家丑,绝对不能说!

四老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妥,可小七与他相识,每每找机会见面……”

纪凌喝道:“明四叔这话好没理!表妹一个高门小姐,养在深闺中,上有叔伯在堂,下有仆妇成群,你们若是管束着,哪来的机会见外男?再说,她自小丧父,又生着病,本就不比常人。你们当叔伯的不好好管教,放任她随心所欲?她还是个孩子,若是不管不顾,要长辈何用?”

他说得义正辞严,四老爷被问住了。

这事确实说出来没理,可别人也不会拿出来说啊!

纪凌继续道:“明家也是名门望族,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合适?既然你们明知不对,还放任她去,晚辈只能认为,你们是故意的!那晚辈就要问了,你们想拿我表妹做什么?叫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出卖色相吗?”

他越说越是疾言厉色,偏偏占着理,不止四老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连二太爷都找不着话说。

他们先前一直防着纪凌,怕的是他拿明三夫人的死闹事。谁知道他会剑走偏锋,把这件事给揪出来?

纪凌缓了下,又露出悲切之意:“姑母命苦,青年丧夫,辛辛苦苦拉扯表妹长大,又出了那样的丑事,为着名节吊死了。表妹无父无母,竟叫人这样相待,不得不叫人怀疑明家的家风……”

“纪家大哥儿!”二太爷忙道,“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对,不过……”

不等他说完,纪凌已经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二太爷,晚辈就知道您是个公正的。不瞒您说,这几日晚辈忧心如焚,辗转反侧,想着表妹的处境,睡都睡不着。只是明家有丧,为着你们的体面,不敢说出口……”

147章 断绝

听起来真是明理体贴的好亲戚啊!

为着亲家的体面,再难受也先忍下来,等宾客都散了,才出来说话。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二太爷挤出笑容:“真是难为你了……”想了想,努力扯回话题,“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对,往后定叫他们约束着。放心,二太爷保证!”

谁知纪凌刚刚还一脸感动的样子,立马就变了脸:“二太爷,这样也太轻巧了!姑母之死在前,又有表妹之事在后,您一句保证,就能将这事抹了吗?”

不等二太爷生气,又柔声道:“晚辈自然信您,可你们平日住得远,二太爷如何保证得了?姑母之死,二太爷不也是后来才知情的吗?这保证的话,二太爷千万不要轻易出口,晚辈实是不希望您这样的长辈,因一句失言,被别人的过错连累了名声。”

他这接连两段话,将二太爷先掷下又撩起,生不出怒气来,仔细想想,又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同姓一个明,但早就分了支,自己怎么保证?这纪家虽然现在败落,可看他家大哥儿这样的品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来了。反倒明家,眼下搅进谋反案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日后要是就这件事闹起来,自己岂不是没脸?

有些人,越到老越是爱惜面皮。二太爷自认公正了一辈子,确实不愿意为另一支的远房侄子搭上名声。

这样一想,他这心就偏了。

“你这样为表妹着想,真是个好孩子。那依你所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纪凌得了他这句话,心中大定。

他今日所谋之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他道:“二太爷明鉴,家父只有这么一个姐妹,晚辈也只有这么一个姑表妹。如今姑母已去,我们万万不能看着表妹因为不懂事搭上一辈子。既然明家顾不上管教她,不如就将她交给我们吧!”

二太爷虽然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觉得这事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两家有婚约,将来小七就是纪家的人。现在纪家瞧着明家待她不好,想将她接走也是常理。何况,那是她舅舅家。

于是他看向四老爷:“老四,你怎么说?”

四老爷怔了一下,皱眉问:“纪家大哥儿说的交给你们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们要接小七去京城,我们没有阻拦她去舅家的道理。可你这话,好像不止这样吧?”

纪凌含笑:“明四叔,我的意思是,日后表妹就由我们纪家管教了,她的事,明家再不插手!”

这是要断绝关系?

“不成!”四老爷脱口而出,眉头拧得死紧,“你要接她回去,我没有二话,但你这……”

“明四叔!”纪凌提高声音,“姑母之事,我们纪家咽下来,是因为涉事之人已死。当真论起来,这事可不止六老爷有错!”

这是威胁!

四老爷先是不喜,然后就有些心虚。

这事实在太过不堪,好不容易落了幕,谁都不想再揭出来。

可叫他点头同意,让小七与明家断绝关系,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不止是脸面的问题,更有另一番隐密心思。

明家已是对不起她,竟连她的女儿也留不住?哪怕小七还是去舅家,将来更会嫁过去,到底还是明氏女……

可看纪凌,一副他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明家正值多事之秋,伯祖母再一次病倒,经不起折腾了……

这时候,明晟过来了。

纪凌说到一半,他就来了,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跨进门来。

“爹。”他凑过去,“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事不能等等?”

明晟坚持:“很重要的事。”然后又对二太爷等人,以及纪凌施礼,“对不住,还请稍待。”

四老爷只得跟他出去。

明晟拉着父亲到了角落,开口就说:“爹,你答应纪表哥吧!”

见他说的也是这事,四老爷道:“为父怎么答应?松了口,小七就不是明家的人了。虽说你三伯……”他顿了下,叹道,“他与你三伯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离了明家,日后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

明晟道:“爹怎么这时候迂腐起来了?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蒋大人放我们归家,并不是我们无罪,而是看在我们戴罪立功的份上,法外开恩。待他将东宁事务理顺,圣上旨意下来,我们都要去京城听候发落的。三伯犯的什么事,您不清楚吗?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抄家灭族的。蒋大人是答应了帮我们求情,但我们就这么肯定,圣上也会留情吗?”

四老爷默然。

“就算纪表哥不说,我也想提这件事。不止小七,还有阿湘,小九……能送到舅舅家的,都送走。天恩雷霆,谁也料不准圣上会如何发落。现在纪表哥说了,我们正好顺水推舟,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免得她被我们连累……”

说到这里,明晟怅然:“我们已经对不起三伯母了,也对不起小七。我实在没有脸面去求她原谅,就当为她做最后一点事情吧!”

四老爷被他说得心中戚戚。

纪凌饮了一会儿茶,陪二太爷说了些话,四老爷父子回来了。

不等他开口,四老爷就道:“纪家大哥儿,你说的很有道理。现下我们家实在顾不上小七,不如交给你们管教。此间事了,你带小七回去就是。”

纪凌诧异。发生了什么?怎么四老爷出去一趟,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他瞅了明晟两眼,面上笑道:“多谢明四叔体谅。不过这事口说无凭……”

四老爷打断他:“那就立个字据。”

“……”纪凌眨了下眼。

等下,为什么这么干脆?他还以为要多费点唇舌的。

那边明晟已经取了纸笔来,纪凌只得收束心思,字斟句酌地与四老爷商议字据的内容。

立好字据,纪凌仔仔细细读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它小心收起来。

他刚要张口,明晟已抢先一步:“爹,小七是三伯唯一的子女,三伯名下的产业应当交给她才是。既然字据已经立了,财物也一并交割了吧?”

四老爷点头称是,便叫他拿账册去。

纪凌准备好的话完全没了出口的必要,又咽了回去。

这发展,有点奇怪啊!

他本来以为,给表妹要财产才是最难的呢!毕竟女子继承权受限,依本朝律法,户绝也只能给女儿一半的家产。明家二房没分家,真要掰扯起来,麻烦着呢!

可是看四老爷和明晟的样子,是打算把明三的全部产业都交出来,连那一半都不留……

148章 押解

明微万万没想到,这个大表哥,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件大事。

她拿着四老爷写的字据,再看着那一匣子厚厚的契约票据,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纪凌还是那样一张不好亲近的脸,说道:“明六已死,没法子再拿姑母的事做文章,不然人家要说我们得寸进尺,到时候不占理。这些产业日后给你傍身,明家再也管不了你。”

说到这里,还有那么一两分愧疚:“表哥无能,说要给你讨回公道,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不,大表哥,您一点也不无能!

这本来是明微打算做的。不管明家是抄家灭族还是富贵逼人,她都不想再沾明家的光了。只是写断绝书有点麻烦,她还在琢磨,哪知道纪凌就这么给办好了。

还有这些财产……

“表哥,这些东西不对。”她指了指匣子。

纪凌对明家的财产没有概念,先前四老爷和明晟搬来账册清算的时候,他留心了二太爷等人的脸色,见他们极是艳羡,猜测四老爷应该没有私藏。

这会儿听明微这么说,脸就板了起来:“怎么,少了?”

“不是,多了。”明微打开匣子,一张张点出来给他看,再折算成银两。

随着数字越加越大,纪凌那张严肃的脸上,激动得泛起了红晕。

说纪家已经败落,不是客气话。当年明三夫人未出闺,还要时不时做些绣品,补贴一下家用。后来纪大老爷高中,情况好了很多。但京城居大不易,纪大老爷又混得不太好,俸禄也就够养一大家子。

所以说,纪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是这么多了。”明微放下最后一张地契,“按市价估算,总计三十八万两。大表哥?”

纪凌回神,咳了一声,问她:“你估算得准吗?”

明微道:“以前我娘和嬷嬷算账的时候,我常在旁边看,就算有误差,应该也不超过三万两。”

“居然这么多……”

明家不是大商人,明相爷之后的子孙都没当过大官,纪凌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家业。

明微笑笑。不算多了,真正的豪族,少说也有几百万的家底。

明相爷当年随太祖打天下,打仗来钱容易,哪怕他是文官,也分了不少战利品。再加上开国分封的赏赐,子孙只要不败家,好好经营至今,有这么多家财很正常。

她弹了弹契纸:“明家两房,长房分得的财产更多。这些东西,恐怕是二房大部分产业了。”

“表妹是说,明四将他那份也拿出来了?”

明微点点头。

纪凌很快冷静下来,若有所思:“看来明家的情况,很不乐观。”

他还以为,蒋文峰将明四放回家,罪名可能不重。现在看明四这做法,分明就是借着这事转移家业。

“你这四叔,待你倒有几分真心。”

这些产业过了户,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日后明家真的抄家,他们也要不走。

明微道:“四叔还有几分良知,还有四哥……”她叹道,“这些事原本与他无关,可惜一时想差了。”

表兄妹又说了些话,最后纪凌道:“我先前去衙门打探了消息,这些事情蒋大人理得差不多了。表妹你也收拾收拾,到时候好进京。”

明微颔首:“此案我是人证,恐怕要与他们一同进京,这一路要辛苦大表哥了。”

纪凌摆手:“小事而已。”

过了两日,明微安排妥当,请了纪凌一起护送明三夫人的遗体去宝灵寺火化。

明微知道明三夫人的魂魄已经转生,并不伤心。倒是纪凌,跟着童嬷嬷等人落了一回泪。

末了,两人将明三夫人的骨灰装坛,就地做了场法事。

而另一边,杨殊送来消息,他们要启程回京了。

……

“都收好了,小心些!”屋里,童嬷嬷指挥着小丫头们做事。

素节笑吟吟地走进来,看到一字排开的几个箱子,说道:“嬷嬷,这些都要带走吗?小姐说了,只带必需之物,去了京城有什么需要的,再买就是。”

童嬷嬷道:“再轻便,这也是出远门哪!何况还是跟官差一起走,许多事要迁就那些大人,省不得。”

灵堂那事过后,童嬷嬷渐渐康复了。她本来就是心病,现下明三夫人冤屈已伸,明微也与明家断绝了关系,不必再惦念了。

素节看着越来越满的箱子,总有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很快成了真。

“什么?小姐不带我们进京?!”冰心叫起来。

这要是平时,童嬷嬷定会说她没个样子,但她现在也想问这个问题。

明微柔声道:“不是不带你们进京,是我们分头走。”她答应过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管她们呢?

“你们也知道,这趟去京城,非比寻常。严格来说,我是罪臣之女,本来就是押解进京,还带那么多人,不合适。”

“可是,小姐身边没人怎么行?”

明微笑道:“怎么会没人呢?多福跟我一起走,有她就够了。还有大表哥护送,嬷嬷担心什么呢?”

她又道:“何况,娘的遗物,需要人带进京。除了嬷嬷,我还能信谁呢?”

这句话宽慰了童嬷嬷。她不舍道:“小姐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奴婢呢!”

明微含笑:“等到了京城,我们还在一处。”

安抚好童嬷嬷,她私底下吩咐冰心素节:“你们一路慢慢走,别叫嬷嬷累着,东西随便带点就行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知道了,小姐。”

于是,上京这天,明微除了必备的衣物用品,只带了母亲的骨灰坛子。

童嬷嬷还没来得及闹,马上发现明家其他人待遇更差。

他们甚至不能自己备车,只能挤在运送犯人家眷的大车里。

平日尊贵的老爷夫人,全都被撕掉体面的外皮。

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明家真的犯了大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蒋大人开恩,才能维持表面的光鲜而已。

相比起来,还有人身自由的明微强多了,还是别作了吧?

149章 驿站

大雨倾盆。

雷鸿穿着蓑衣,指挥手下官差做事。

他们运气不太好,离开东宁才一天时间,就下起了大雨。

官差、随从、犯人、家眷……整支队伍人数不少,驿站住得满满当当。

这种情况他们早有预料,带了不少帐篷。

可下着雨,帐篷本来就住得不舒服,现在更不舒服了。

有官差来报:“大人,房间满了。”

雷鸿看向一辆青帷小车:“再腾一间起来。”

官差为难:“真的腾不出来了,连柴房都住满了。”

“那就把我的腾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

“照我说的做。”

“是。”

官差刚应声,就见阿绾撑着伞从那边走过来:“不必了,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越过雷鸿,跟纪凌的小厮说话。

这是献殷勤被抢了机会?

官差觑了雷鸿一眼,从他略带无奈的神情里,脑补出一万字的情感纠葛……

此时明微坐在车中,手里拿着一本书。

但她看的不是书,而是夹在书中的一张纸。

上面画着一些不规则的小圈,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意义。

思索间,纪凌走过来。

“表妹!”

明微抬头一笑:“大表哥。”

纪凌颔首:“房间安排好了,我们进去吧。”

“好。”

他们表兄妹行李不多,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

驿卒将他们领到后院,指了位于楼上的一间房。

纪凌很满意,那间房在最里边,相对清净。

明微和多福安顿下来,随后发现,纪凌在门外,用两张凳子一块木板搭了张简易的床。

“表哥就睡这?”

纪凌道:“房间都住满了,有地方睡就不错了。何况,驿站里人多眼杂,有表哥守着门,你也睡得安心些。”

“……”劝说的话在明微的舌尖滚了滚,又吞了回去。

想叫纪凌睡别处,就得有房间腾出来。今日大雨,驿站爆满,能腾间房给她就不容易了,还想到哪里弄去?

可是,让他睡自己门口,万一出事……

这时,阿绾过来了。

她找的不是明微,却是纪凌:“纪公子,我家公子说,今日暮雨潇潇,甚是诗意。纪公子才名满京华,可否赏光同饮一杯,沾沾您的才气?”

纪凌很意外。他不以为自己和杨殊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对方这样突兀地来请自己,莫非为了……

明微见表哥看向自己,回了个十分坦荡的笑脸。

纪凌心下大安,他就知道表妹不知情,肯定是那个纨绔公子自作主张,想来讨好自己。

哼!真是不知所谓。别说表妹与小五有婚约,就算没有,又岂是他能肖想的!

正好,自己也要找他聊一聊。

“杨公子有请,岂能不给面子?姑娘请带路。”

阿绾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命他带纪凌去杨殊那里,自己却进了明微的房间。

门一关上,阿绾就皱着鼻子道:“你这表哥,可真是不好打交道。瞧他那脸色,好像叫他赴鸿门宴似的。”

明微淡淡道:“不乐意你可以不跟他打交道。”

“喂!”阿绾不满,“我才说他一句,你就这样,至于吗?”

明微似笑非笑:“他是我表哥,你是谁?”

“你!”阿绾气炸,蹬蹬蹬跑走了。

多福有些担心:“小姐,你把她气走了。”

明微无所谓:“放心,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才说完,阿绾还真的回来了。她后头跟着个粗使仆妇,手里提着食盒。

阿绾拉着个脸:“晚饭!”

“多谢了。”明微面不改色,示意多福上前接过食盒。

阿绾就这么靠着门,气鼓鼓地看着她们主仆用饭。

明微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将馒头和蒸腊肉放回食盒,对多福道:“你去找找,二伯母她们在哪里,可以的话把八妹和九弟带过来。”

多福答应一声,提着食盒出去找人。

阿绾抱胸冷哼一声:“你倒是好心。当初在灵堂,为什么还要吓她们?”

明微示意她关门,然后认真说道:“我这个人啊,最公平!她们对不起我娘,当然要还报。可她们也帮过我,所以现在也帮帮她们。不拖不欠,这样才好。”

阿绾撇嘴:“歪理一大堆!”

明微笑着夹菜:“说得出口就是道理。倒是你,为什么今天这么大火气?”

不多时,多福回来了,禀道:“她们住在帐篷里,女眷挤了一间。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肯来,奴婢只能将吃食留下就回来了。”

明微点点头:“不来就不来吧。”

她心中微叹。明家几个孩子都很好,只可惜,有这些事夹在中间,必然产生隔阂。

也罢,就当无缘吧。

相隔不远的客房中,纪凌正与杨殊对酌。

这不是纪凌第一次见到杨殊。

京城虽大,但风雅之地也就那么几处。纪凌偶尔也会与同窗会友,难免撞上这位花天酒地的杨三公子。

可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撞到了,也不会有交集。

此番同行回京,却是初次面对面坐在一起。

杨殊饮完杯中酒,看着对坐的纪凌,笑道:“纪兄莫非对酒菜不满意?这样不饮不动,太不给本公子面子了吧?”

纪凌淡淡道:“酒菜很好,只是兴致不足。”

杨殊一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哦?纪兄是对本公子不满吗?”

纪凌搁在桌上的手指点了两下,说道:“听说这些日子,杨公子对舍表妹很照顾,纪某在此多谢了。”

杨殊单手支颐,懒洋洋地点点头:“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纪凌抬头看着他,“先前东宁的流言,我听说了。就当公子为着办案,才行此下策。希望公子回到京城,不要再提起。”

杨殊含笑:“这是警告?”

“不,是请求。”纪凌直视他的眼睛,“公子天潢贵胄,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但我表妹只是一介小女子,受不得风吹雨打。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拍他的肩:“纪兄真是太认真了。这点小事,出了东宁本公子就忘了。来来来,喝酒!”

他这态度,搞得纪凌狐疑不已:“杨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提。”杨殊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你忧心的事,已经应你了,可以喝酒了吧?”

纪凌猝不及防,让他灌了一口酒。再接着,就防不住了。

杨殊左一杯右一杯,就这么把他灌倒了。

夜幕已经降临,经过最初的嘈杂,驿站安静下来。

杨殊看着醉倒的纪凌,自言自语:“进了京我自然不会提,不过现在嘛,要会你表妹去啦!”

他摸出那把鲛皮伞,也不开门,就那样从窗户翻了出去。

150章 夜客

明微用过饭,慢腾腾地梳洗完,等着睡觉。

多福在铺床的时候,杨殊翻窗进来了。

“公子!”阿绾欢喜。

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关好窗走过来。

明微瞥过去:“我表哥呢?”

“醉了。”他啧了声,“酒量太浅了,日后混官场可不容易。”

明微道:“表哥是正经人。”

杨殊斜睨:“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经人?”

明微呵呵一声,懒得回答。

多福看着他们,有点怯生生的:“小姐……”

现在是个什么路数,她不明白啊!大半夜的,杨公子又翻窗进来了……他们之间还能不能有点男女大防了?

明微看了眼,道:“别吓多福了,说正事!”

杨殊从善如流,正了正脸色,问她:“你确定那些人今晚会来?我们才离开东宁一天,并不是好时机。”

押着这么多人,从东宁要京城,可能要走一个月。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后半段,官差们已经很疲累的时候。

明微答道:“其实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明三的局被我们揭穿,那人受伤而逃,绝对不会逃远。这么多年,他们的存在不为人知,可见其组织的严密性。现在秘密已经被我们知道了,会放任我们这样去京城,把这个秘密带进中枢吗?”

杨殊摸着下巴:“这么说,这一路危险了。”

明微点头:“必定步步惊心。”

“等下,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今晚会来?”

明微道:“你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

杨殊不解,凑到窗边一看,就见外面夜色沉沉,只有几点灯光未熄。

“什么也没有啊!”他嘀咕了一句,突然僵住了。

“发现了?”

杨殊默默点了点头。

没声音!他们又是人又是马,现在夜还不是很深,怎么就这么安静?

“怎么回事?”

“有人在驿站里布了个结界。”明微静静道,“从我们踏进来开始,不把这个结界破了,就走不出去了。”

杨殊拧了拧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和外界隔断了联系?”

“嗯。”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低咒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个人靠不住!明知道被人做了手脚,还这样住进来?”

明微笑得灿烂:“不这样,怎么请君入瓮?”

“你也不怕翻车!”

明微不以为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果只求稳妥,哪有机会把他们揪出来?”

杨殊说不过她。

他看起来不着调,其实行事求稳。反倒是她,骨子里极具冒险精神。明明自己现在只有三脚猫功夫,法力微薄得只能抓抓小鬼,还敢踏进陷阱。

“算了,住都住进来了。说吧,现在怎么办?”

明微站在窗边,目光投向沉沉夜色:“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我还从来没跟真正的玄士交过手,今晚就让我试试他们的底细!”

……

老驿卒刚给一位客人送完热水,看到楼上最里边那间房出来一位姑娘。

“老丈,还有吃食吗?”

老驿卒认得,她是那位排场很大的公子的贴身侍婢,忙陪笑道:“还有一些剩饭,只是灶上已经熄了火,现在已经凉了。”

“无妨,借一下厨房,我自己去做。”说着,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老驿卒眼睛一亮,这块碎银子怎么也有二两,不愧是贵人身边的,出手真大方!

“姑娘请。”他殷勤地引着对方,去了后头的厨房,又将米面菜蔬搬出来,“食材都在这,姑娘随意。”

“行了,你去忙吧,我自个儿来。”

“好咧!”

老驿卒出了厨房,听着里头传来刀剁砧板的笃笃声,将那块碎银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笑眯了眼。

好成色!今晚赚大发了。

他收好碎银子,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提着灯笼去马棚。

驿站里住的都是贵人,那些马可不能出差错。

今晚的马棚特别安静,那些马不管骑人的还是拉车的,好像都睡着了,连个吃夜草的都没。

老驿卒仔细看了看,确定它们没事,便打算回去休息。

他站在马棚出口,忽然发现自己看不到屋子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灰蒙蒙的挡住了视野,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黯淡的灯光。

老驿卒缩了缩身子,嘀咕一句,便踏进雾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马棚离那边的屋子,不过百来步而已,他刚刚走了最起码千余步,那些灯光离他还是一样的距离。

鬼打墙?

老驿卒哆嗦起来,急步往前走,却根本走不到对面。

……

迷雾中,两个穿黑衣的人影翻墙进来。

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女子压低声音问:“臭老鼠,你不是说那人也懂玄术吗?你布下的结界,确定不会被别人看出来?”

男子嗤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驳了一句,他才解释,“她可能已经发现结界了,不过,进都进来了,还能怎么办?”

“那你确定我们这样去偷袭,能得手?”

“能不能试了不就知道了?”男子懒得废话,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跃了上去。

屋子里,躺在长凳上的杨殊猛然睁开眼。

灯已经熄了,只有外面悬在檐下的风灯,透了一点点光进来。

他悄悄握住伞柄。

门闩被轻轻拨开,一颗药丸子先滚了进来。

那药丸子冒出细细的烟雾,没一会儿,屋里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外面的人很谨慎,过了会儿,才用匕首慢慢顶开门。

借着外面幽暗的光,他们看到床上躺了个女子。

床前还打了个地铺,睡着个丫头。

两人互相一使眼色,一个去床边,一去地铺。

去抓丫头的那个,刚刚凑近,忽然觉得对方呼吸有点重,毫不犹豫一掌拍下。

这变化太突然,对方被她惊到,慌乱间想要反抗,却迟了一步。

一掌拍了个结结实实。

她露出狞笑。发现了又怎样?先弄死再说!

可她随即发现不对。

这一掌,好像拍在岩石上面,纹丝不动。

随后,一股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声闷哼,体内真元竟然被震得失了控,嘴角流出血来。

151章 结界

这变故发生得极快。

去床边的男子发现不对,毫不犹豫抓向被子里的人。

一抹雪亮刀光出现,床上睡得安安静静的那个人忽然出手,匕首刺了过来。

他娘的,果然已经被发现了!

既然这样,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的刀刚一拔出来,忽然一道凌厉剑风从侧旁飞扑而至。

电光石火,只来得及一闪。

“噗!”熟悉的招式,熟悉的痛感。

男子就着夜灯,看到持伞的年轻公子。

“怎么又是你!”他愤愤,“你不是在那边喝酒吗?”

杨殊低笑一声:“果然是你啊!兄台,一别多日,可曾想念?”

想念个鬼!

男子就是那晚救明三的神秘人,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此刻满是不爽:“我说你一个高门公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纨绔吗?跟我们这些江湖人抢饭吃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人活啦?”

杨殊道:“高门的饭也不好吃啊!今天要让你们得手,本公子的饭碗得砸。这年头,当纨绔也是项技术活,没本钱可不行。”

此人还想再贫,他的同伴已经喊道:“死老鼠,你骗我!连丫头都有这么好的身手,你让我来陪你送死吗?”

“什么?”他被说得一愣。那丫头虽然身上有法力波动,可看她的走路姿势,根本没学过武啊!

多福从地上爬起来,一直抓在手里的椅子腿,没头没脑地往暗算她的女子脑袋砸去。

按说她这样毫无章法的打法,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可她不是一个人!

杨殊加入战局,将那个男人接了过去,床上爬起来的那个,就来帮多福了。

双方一交手,女子就觉得不对。

“娘的!一个两个情报都错了。不是说她武功很差吗?这叫很差?”

她的同伴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已经说了:“拜托,大娘,你连人都没认对好不好?”

这声音,却是阿绾的。

他们这时才发现,自己落入了将计就计的圈套。

不但屋子里埋伏了一个高手,甚至连人都换掉了。

那个会玄术的丫头,已经跑了!

但这不是最让女子愤怒的,阿绾一开口,她愣了一下,随即喊出来:“大娘,你个小丫头片子,喊谁大娘?”

阿绾翻个白眼:“喊你啊,大娘!”

“我了个去,死丫头,老娘今天不教训你一顿,枉我在江湖呼风唤雨多年!等死吧!”

说着,手探到腰间,将软剑拔了出来。

“啧啧啧!”阿绾一边还手,一边跟她斗嘴,“多年?这就是承认自己老了?您贵姓啊大娘,真是失敬了!”

屋里很快打成一团。

男人一直认为,自己懂得辨情势,所以,发现情况对自己不利,立刻打信号撤退:“他们早有准备,走!”

女子却不甘心:“她骂我大娘,我要打爆她的头!”

男人不耐烦:“大娘就大娘,有什么大不了的。走!不走你就自己打!”

女子没办法,只得且战且退:“行了行了,听你的就是。”

虽然处于劣势,两人却不慌张。

这座驿站,早就被他们动了手脚。只要出了屋,进入迷雾,这些人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而且,也不是这样就输了。他们还有结界,借着迷雾藏身,慢慢将无关紧要的人杀掉,再找机会偷袭……

计划很美好!

然而……

当他们破门而出,从二楼跳入院子,突然发现不对。

外面很亮!

到处都是火把!

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将小楼围住了!

迷雾?有,但是已经退出了这间院子。

明微穿着阿绾的衣服,站在雷鸿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滚出来的两个人。

“又见面了,阁下。”她顿了下,开口,“或者,应该叫你虚日鼠?”

男人平平无奇的脸上,浮出惊愕之色:“你……”

看他这反应,明微点点头:“看来你真是虚日鼠。”

她刚才也是瞎猜的。对方是星宿之一,那女子又喊他死老鼠,她就猜想这位是虚日鼠。

男人拧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问:“我的结界呢?它为什么听你的话?”

“因为我比你厉害啊!”明微一扬袖,甩了两枚铜钱出来,“你这压阵眼的东西,找得也太随便了。”

“……”

“哈哈哈!”女子忽然笑出声来,“死老鼠,你不是一直吹自己的玄术多厉害吗?布了个结界,就被别人给收了。真是笑死我了!”

男人按住额头:“你这婆娘,搞不搞得清状况?我的结界被人破了,你这么开心?我要栽在这,你也跑不了!”

女子笑吟吟:“看你倒霉我就是开心,怎么了?”说着,她对明微扬了扬眉,“小丫头,托你的福,看这老鼠跌跟头的样子,姐姐开心极了,送你件礼物!”

说着,她手一扬,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出来。

雷鸿一个疾步,拔刀出鞘,飞快地一斩。

一颗雷震子被他削成两半……

“轰!”一声闷响。

粉红色的烟雾腾起,瞬间遮掩了众人的视线。

这两人身影一闪,便要遁起。

杨殊冷哼一声:“进来了还想走?”

从伞柄里拔出剑来,气浪卷了过去。

女子再次抛出一颗雷震子。

她手里的雷震子,与虚日鼠所有的不一样,关键不在杀伤力,而在惑敌。

这粉红色的烟雾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沾到口鼻,就刺激无比,院子里的官差,一个个流泪咳嗽起来。

连续扔了三颗雷震子,杨殊终于撑不住。疯狂涌出的眼泪把他的视线给模糊了,一眨眼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不用追了。”明微用手帕包了些东西,捂到他鼻子上。

一股呛人的味道冲鼻而来,杨殊这才止住了眼泪。

“什么玩意儿!”他嫌弃地推开。

“大蒜啊!”明微见他缓过来了,递给后头的雷鸿,“真是不知好歹,大蒜能解百毒的,知道吗?”

杨殊心道,他宁愿继续流泪,也不想被大蒜呛鼻。这味道太恶心了。

“就这么让他们跑了?”他不甘心地看着夜色。

“我们现在追不到他们。”明微很淡定,“这样就够了。”

152章 回去

虚日鼠几个纵跃,便隐入迷雾之中。

明明耳边听得到雨声,迷雾里却看不到任何雨滴。

埋头跑了一会儿,他的同伴喊道:“喂,死老鼠,怎么跑这么久还没跑出去?”

虚日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绝望地看着她:“能不要提醒我吗?”

女子莫名其妙:“明显有问题,不提醒你等死吗?”

虚日鼠很暴躁:“你以为我没发现不对?”

“哦!”女子懂了,“你这是不想接受现实。”

“……”心思被戳破,虚日鼠很想杀人。

想了想内讧要付出的代价,他又默默把刀插回去了。

看他蹲在地上不动,女子踢了踢:“你别告诉我,被自己布下的结界困住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女子很受不了,撑着额头道:“方才那丫头说她比你厉害,亏我还觉得她说大话,现在看来她说是实话。”

“闭嘴!”

“事实还不让人说了?”女子叉腰道,“有本事你出去!”

虚日鼠恼火,猛地站起来:“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结界,就那么一会儿时间,我看她能改成什么样子。等着!”

女子便抱胸看着,他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右手在飞快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原来是这样!”虚日鼠突然一拍大腿,“这死丫头把算法给改了,我说怎么按原来的推衍不对了呢!按这个算法的话,遁门应该在……那个方位!老妖婆,走走走!”

“滚!”女子骂道,“再让我听到一个老字,老娘就扒掉你的老鼠皮!”

“行了,姑奶奶,就算要扒皮,咱们先出去行吗?”

女人啊,真是莫名其妙,说个老字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两人改换方向,又跑了一阵子……

“死老鼠,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又跑了好久了!”

“不应该啊!这次的算法肯定对!”

“哎,慢点,你看前面有棵树——”

她喊迟了,虚日鼠一头撞上那棵树,整个人差点贴成饼了。

女子站他后面,都给气笑了:“你的武功是假的吗?那么明显的一棵树,居然也能撞上?”

虚日鼠默默地把自己从树上拔下来,揉着肿了一块的额头,闷声说:“这里不应该有树。”

“什么叫不应该?它长在这了……”

说到一半,被虚日鼠没好气地打断:“结界里的树是随便长的吗?就算一块石头,也不是随便放的!这棵树在这里,直接堵住了遁门,明白吗?”

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明白了,意思是,你又被耍了。”

“……”

虚日鼠索性靠着树往下一滑,仰头看天。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驿站的方向,隐隐约约有灯光照过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真的、确实被那个小丫头给算计了。

迷雾里容易藏身,那些官差就算追过来,也找不到他们,反而会因为人手分散而被他们各个击破。

但只要困他们到天亮,想找到他们就不是难事了。

虚日鼠咒骂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喂,你干什么?”女子喊他。

他侧过头:“回去。”

女子大惊:“你疯了吗?回去被抓?他们有不少高手!”

“不然呢?在这里困到天亮,到时候更被动。”虚日鼠抹了把脸,冷静地说,“那个丫头把结界改成这样,肯定打着这主意。”

“那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虚日鼠呲了呲牙:“我们俩要是拼死一搏,他们也会损失惨重,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

……

“明三没事吧?”

“没事。”回答的是蒋文峰,他从外头进来,头发还沾着雨滴。

雷鸿递过干净的巾帕。

蒋文峰拭了拭,坐到圆桌旁。

“他们真的会回来?”

“可能性大于八成。”明微说。

她改的算法,是师父研究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人会。

那个虚日鼠,依照这两次碰面的经验,并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发现走不出去,有很大的可能会回头。

蒋文峰点点头,也不去问为什么,接过阿绾递来的热茶,慢慢地饮着。

过了会儿,窗户被什么东西打了下。

雷鸿走过去,推开来。

“又碰面啦!”虚日鼠那张毫无特征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雷鸿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站开身位:“请进。”

对方却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进来的意思。

“你们的屋子,我可不敢进。万一里头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明微好笑:“你不进也行,就是怕你这么挂在外头,太累了。”

“不累不累!”虚日鼠摆手,“像我们这样风餐露宿的江湖人,这点事算什么?”

扒在窗户另一边的女子翻了个白眼,忍着不拆台。

他不累她累啊!刚才被那个苦怪的丫鬟震得血气翻涌,估摸着已经受了内伤。这么吊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很费力的!

“好吧。”明微笑眯眯,“主随客便。”

双方安静了一会儿,虚日鼠先忍不住了:“你们就没点想说的?”

明微讶然:“回头的是你们,不是该你们说吗?”

“……”虚日鼠叹了口气,“好啦,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你们高手不少,但想留下我们,还是很有难度的。”

杨殊在旁边慢吞吞饮着酒,此时低嘲一声:“真是够自信的。不用别人,单是这屋子里的,你们都胜不过。”

“争胜和杀人是两码事。”虚日鼠笑吟吟,“论及武功,我们未必比你们强,但要说到杀人和逃命,我们可是行家。这么僵持下去,就算我们跑不了,这座驿站里的人,最起码也要死个七八成。”

“所以,你现在是拿这些不属于你的人命来谈判?”

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虚日鼠笑着点头:“要不是顾忌着这点,你们也不会等在这里,是不是?”

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地试探,女子不耐烦了,说道:“废什么话?你们就说吧,什么条件,才肯放我们离开?”

153章 交换

照杨殊的想法,只要抓到这两个人,赔上再多的人命都值得。

但这里不只他一个人,还得顾及蒋文峰和明微。

蒋文峰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他们这一行,带了太多的普通人。

人命贵重,既然有更温和的做法,为什么不选择?

“两位怎么称呼?”他含笑问。

虚日鼠打量了他两眼,笑眯眯:“好说,在下虚日鼠。阁下便是蒋大人?”

“正是蒋文峰。”

“哎呀,蒋青天之名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虚日鼠单手招了招,就当打招呼。

至于另一位女子,他没有介绍的意思,她也不想出声。

“蒋大人,看样子,这里是你主事?”

蒋文峰笑着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处置我们?”

蒋文峰慢慢饮了口茶,才道:“应该问两位想做什么。你们和明三是同伙?他做的那些事,有你们在背后支持?”

对方不答反问:“蒋大人这是在审案?”

蒋文峰笑着摇头:“只能说是聊聊天,毕竟本官对你们太好奇了。”

虚日鼠笑容不变:“好奇的人通常活不长,蒋大人还是打消自己的好奇心比较好。”

雷鸿听得这话,冷冷瞥过一眼:“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虚日鼠轻笑,“只是忠告。”

杨殊哈地笑出声:“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对蒋大人提出忠告,看来你们组织挺自信。”

“诶!”虚日鼠摆手,谦虚地道,“不敢不敢,只不过有些事我们确实能做到。”

杨殊懒洋洋的:“你们想怎么说都行。”

蒋文峰神情平和,继续说道:“既然两位回来了,相必清楚自身是个什么处境。现下境况明摆着,你们想救走或者杀了明三,还想将我们杀了灭口。而我们呢,想抓你们回来,探知你们背后组织的真相。”

虚日鼠点点头,很感佩的样子:“还是大人说话实在。”

蒋文峰继续道:“我们早有准备,而你们不肯放弃。”

虚日鼠继续称是,一脸的诚恳:“确实如此。除非你们抵达目的地,否则我们会为了这个目标,不停地来骚扰。”

“好。”蒋文峰点点头,“现在问题来了。无论你们要做的事,还是我们要做的事,都很艰难……”

虚日鼠认同:“今晚算我们栽了,没能得手。但你们想留下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甚至可以说,你们想要的注定得不到。我们不是明三那个软蛋,如果真的落入你们手中,确定没有逃脱的希望,会干脆利落地自尽。”

说到这里,他露出大大的笑脸:“蒋大人,你看,就这个结果来说,你们根本不可能赢。”

“但你们也不想死。”明微在后面慢悠悠说道。

虚日鼠叹了口气:“对。命还是很贵重的,如果不到无路可走,我们还是希望能活着。”

蒋文峰点点头:“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要命,那我们就好谈了。”

“怎么讲?”

蒋文峰含笑:“你们肯留下点东西,我们就放你们走。”

虚日鼠一愣:“什么东西?”

明微手一张,露出手心的平安符:“这个东西!”

这是得自明三的,带有鬼金羊印记的东西。

如她所料不错,应该是星宿的信物。

虚日鼠果然认出来了,马上沉了面色,摇头:“不成。”

这信物就代表着了们的身份,丢了就等于没了身份,会被列为叛徒,只有死路一条。

明微眨了下眼:“看来这东西很重要啊,这样都不肯拿出来。”

虚日鼠笑道:“毕竟是个证明嘛!”

明微便收起那块鬼金羊的信物:“不给也行,那我们只好选另一条路了。唉,我可真不想打打杀杀的,要死很多人呢!”

杨殊眼皮子都没掀:“反正死不到你头上。”又带着几分兴奋问蒋文峰,“既然他们这么选,我可以让人动手了吧?”迫不及待的样子。

蒋文峰叹了口气,一摊手:“本官已经尽力了。”

杨殊搁下酒杯,伸手去摸摸鲛皮伞……

“等等!”虚日鼠喊道。

蒋文峰面色不变:“怎么,阁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虚日鼠咬咬牙:“你们真的说话算话?”

“当然!”

他还是不信:“你们把结界打开,我就信。”

明微摇头:“这可不成,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为何要听你的话?”

虚日鼠看看她,又看看淡定自若的蒋文峰,以及笑容嗜血的杨殊。

“算了……”

“死老鼠!”他的同伴女子喊道。

“一件信物换一条命,挺值得。”虚日鼠已经下了决心,反倒变得轻松起来。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乌黑的铁片,放到窗台上,然后看向同伴。

那女子瞪着他。

“看什么看?”他凶巴巴的,“还不拿出来!还是说,你想一个人留下来?”

“……”

女子不甘心褪下戒指,拍在窗台上。

虚日鼠重新看向屋里:“东西在这,怎么出去,可以说了吧?”

雷鸿上前,想要验一验,结果又被他按住:“给了你们反悔怎么办?”

“不验你们骗人怎么办?”他反问。

虚日鼠将铁片和戒指举起来,朝明微那里晃了晃:“哎,你总认得出来吧?这两件东西,可不是普通的材质。”

明微仔细看了两眼,向蒋文峰点点头。

蒋文峰道:“好,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虚日鼠重新将两件信物放回窗台,推得稍微远一些:“说吧。”

明微就道:“你从西边走,到了石头的位置,左十前五右三退七,就可以出去了。”

她话音一落,虚日鼠的身影立刻没入黑暗,一头钻进迷雾中。

雷鸿立刻将那两件信物摸过来,回到桌边:“他们没糊弄吧?”

明微拿过来看了眼,点点头:“是真的。”

雷鸿放心之余,又不甘心:“为了这两个东西,放他们走值得吗?”

“值得。”明微摸着这两件材质特征的信物,“明三那块牌子,我摸索了这些天,发现有奇怪的地方。有了这两件,说不定就能找到关键了。”

蒋文峰则看着黑夜,轻声道:“而且,那两个人一定会回来的。”

154章 扭打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脸上。

纪凌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

阳光这么亮,他好像起晚了?

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头疼欲裂,不由按住额头。

怎么回事?怎么头这么疼?还有这是哪……

哦,对了,昨晚,那个杨公子把他叫过来喝酒。他酒量一般,喝着喝着就醉了。

纪凌看看自己睡的床,心想,这个纨绔公子为人还不错嘛,看他喝醉了,居然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昨晚睡哪。

纪凌下了床,看到洗脸架上有备好的水和面巾,不客气地先用了。

梳洗罢,一身清爽的纪凌推开房门。

而最里边的那个房间,也在同时响起了开门声。

纪凌含笑看过去,心想,表妹起得挺早……

他的笑僵在脸上。

杨殊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从屋里出来,看到纪凌,便想打个招呼:“纪兄,早……”

后面那个“啊”字还没出来,就见纪凌气势汹汹地奔过来,一拳揍到他脸上。

“哎!”杨殊一闪身,险险避过,“纪兄,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说?说你个大头鬼!

纪凌面目狰狞,恨不得咬他一口!又恨自己昨晚居然中了他的计,叫他灌醉了,有机可趁。

他猛地揪起杨殊的衣领:“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

杨殊眨了下眼,刚要说话……

“大表哥?”明微从里面走出来,揉着眼睛,“你们这是干什么?”

纪凌咬牙切齿:“表妹,怪我没留神,没能护住你。今天不管他是什么杨公子还是牛公子,我叫他满脸桃花开!”

说着,提拳便打。

杨殊想着,他一个文弱书生,自己使的力大些,指不定就伤到了,就没敢推。

谁知道他想差了。

纪凌是个书生不假,但他门门功课学得好,骑射亦不在话下,很有点力气。

重重的一拳,砸在杨殊的下巴上,他差点以为自己下颔骨裂了。

“啊!”端着碗脸水的阿绾,刚刚上得楼来,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一个飞扑,“公子!”

多福就跟在明微身后,一看不好,也闪身过去。

阿绾一掌打去,多福胡乱一挡。

澎湃的气浪在瞬间爆发开来,阿绾只觉得一股大力反弹过来,蹬蹬蹬退了好几步才止住。

她看着多福,气得不行,喊道:“你们干什么?联手欺负公子吗?休想!”

然后再次扑上前,抓向多福。

多福空有一身法力,没有学过武,打架全凭本能。

看到阿绾伸手过来,便反抓住她,然后拿头去撞。

毫无章法的打法,把阿绾给打懵了。

偏偏多福内力浑厚,把她压得死死的,连招式都施展不出来。

于是,阿绾只能毫无章法地还击。

两个人扭成一团。

明微看呆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你放手!”阿绾大喊。

“不放!”多福闷声说,“你想打表公子。”

“呸!谁叫他敢打公子?”

“那也不能让你打!”

于是两个丫头继续扭打,踉踉跄跄摔在走廊上,互相揪头发揪衣服。

“阿绾!”杨殊刚喊了一声,又是一拳飞来,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纪凌把他抵在墙上,凶狠地瞪着他:“亏我还以为,你没传闻中那么坏,没想到居然干出这种事来!禽兽!”

杨殊被他连打两拳,火气也有上来了。

十五岁后,再也没有人能打他的脸了!

“我干了什么?没头没脑的!”

纪凌还想再打,这次杨殊及时伸手,一掌将他拳头挡住。

“你没干什么?”纪凌气极,“那你为什么会从我表妹房间出来?”

“呃……”杨殊卡住了。

他歪头想了想,才发现问题在哪。

刚才那个情形……

没等他们理清,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侍卫。

阿玄领着一群人跑上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公子?”

什么情况?公子跟明姑娘的表哥打起来了?而且好像还吃了亏?别开玩笑,就公子的身手,怎么会输给一个文弱书生?

紧接着,跟着跑过来的小丫头小彤惊叫一声:“阿绾姐姐!”

明微掩住脸。

真是不忍直视。

“行了,别打了,都给我松开!”

她瞟了眼聚过来的官差:“你们还想继续丢人吗?”

“……”

纪凌总算松开杨殊的衣领。

两个人衣服扯得乱糟糟的,杨殊脸上还多了两块青紫。

阿绾和多福也被拖起来了。她们俩更狼狈,头发扯得乱糟糟的,手都抓出了血丝,活生生泼妇打架。

“没事了。”明微扬了扬下巴,“你们下去吧。”

侍卫们一脸微妙地去看杨殊。

杨殊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真郁闷,想他一世英名,活生生让人看了笑话……

“都进来!”明微往里走了两步,回身看他们没人动弹,拧眉道,“怎么,还嫌没被人看够笑话?”

“……”打架的四个人,互视一眼,忿忿地进了屋。

“小彤,关门。”

“哎!”

屋里七个人,明微先指示两个丫头:“你们俩,先到那边梳头。”

阿绾和多福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鸡窝头,默默地到屏风后面去了。

明微再看另外两个,叹了口气,倒了杯茶递过去:“表哥。”

纪凌仍旧拉着脸,接过茶杯却没饮,而是重重地顿在桌上:“哼!”

杨殊斜眼看他:“你哼什么?”

纪凌硬梆梆:“你心里清楚!”

杨殊跟他杠上了:“我清楚什么?你说啊!”

纪凌动了动嘴唇,想说,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听,便道:“昨晚为可灌醉我?”

杨殊嗤了一声:“我哪知道你酒量这么小?昨晚你喝多少酒,我就喝多少酒,怎么我没醉,你醉了?”

“我……”

“闭嘴!”明微听他们吵得有点心烦,就瞪杨殊,“你当我表哥是你吗?成天酒池肉林,酒量能不好?”

听她只责备自己,却不说纪凌,杨殊不开心:“这叫什么话?我哪有酒池肉林?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你别说不懂。酒池勉强算,肉林哪里来?”

155章 防狼

听得这话,纪凌也瞪他:“跟姑娘家说这两个字,你是正经人吗?”

杨殊被他们表兄妹围攻,气得脑袋冒烟:“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她先说酒池肉林的!”

“我表妹只是形容一下,哪像你,用意不纯!”

杨殊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脸上写了个硕大的冤字,眼看就要六月飞雪了。

他无力地趴到桌上,拿扇子挡着脸:“行行行,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放弃了,纪凌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回答。”

“我要回答什么?”杨殊闷闷地道,“你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了罪了?”

纪凌的火又上来了:“所以说,昨晚你真的……”

杨殊将扇子挪下来一点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眼:“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办?打我一顿出气吗?刚才是让着你,要真动手,十个你捆一块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说,打算将错就错?把你表妹送给我……”

纪凌又要提拳了。

“大表哥!”明微不得不出声。

纪凌恨恨地坐回去,脸色阴沉地放话:“真是如此,便是我今日收拾不了你,往后总有一天叫你吃到苦头!”

明微抚额,踢了踢杨殊:“你够了,不要再故意撩拨我表哥。”

然后对纪凌说:“表哥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纪凌却不信:“没什么他从你房里出来?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明微道:“那是因为昨晚没睡啊!”

“没睡?”纪凌的眼神变得更诡异了,“没睡你们在干什么?”

“……”明微望天,这位大表哥果然爱脑补,脑子里估计已经凑出整部剧了。

“纪公子,”阿玄出声,“昨晚你喝醉了,不知道有人来劫囚。不止公子,连蒋大人也是一晚没睡。”

纪凌一脸怀疑:“是这样吗?”

“纪公子若是不信,等会儿可以去向蒋大人求证。”

纪凌想了想,又问:“即便如此,为何从我表妹的房间里出来?”

“因为昨晚我们一直在谈事。”杨殊说。

“谈什么事?”

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明微只得道:“大表哥,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的吗?这桩谋反案,我立了大功的。”

纪凌顿了顿,点头。

“总之,这桩案子我会全程插手,跟私情无关。”

好说歹说,总算把纪凌安抚下来了。

那边车马准备好,一行人收拾妥当,继续上路。

纪凌车也不坐了,骑着马跟在明微的车旁,防贼似的盯着杨殊那边。

明微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很感动。

虽然纪凌的想法完全错了,却是实实在在保护着她。

何况,他的想法确实更符合常理。年纪相当的男女,一整夜都在一个房间里,叫旁人怎么想?

有他守着,明微索性管自己睡觉。

她也是一整夜没睡,困得厉害。

……

押解犯人的车队,慢慢往京城行去。

晓行夜宿,一日不停。

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京城在望,再没有人来劫囚。

车队即将过山谷,停下来暂时休整。

纪凌带着小厮去打水,杨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过来说话。

“你这表哥,我真是服了他!防我跟防狼似的!”

明微坐在车里翻着书,随口道:“难道你不是狼吗?”

“我哪里像狼了?”杨殊叫屈,“像我这么纯良的人……”

“得了吧!”明微嗤笑,不跟他扯下去,“你找我就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杨殊看了看周围,问她,“这么久没动静,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说不定那几个信物无关紧要,脱得身去,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明微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错误。”

“什么?”

“第一,信物不可能无关紧要。我已经确定,这些信物上面施了术,会对携带信物之人造成影响。具体什么效果,还待验证。”

杨殊点点头。她的本事,他是信的。

“第二,他们不可能逃之夭夭。事实上,我怀疑下一次来的人会更多。”明微合上书,“他们不会愿意这个消息传入京城,那样的话,皇城司一定会想办法查出他们的底细。”

杨殊继续点头:“我早就防着这个了,先前发了信号出去,叫皇城司的人就近来接应。”

明微往车外瞅了两眼:“难怪感觉车队里多了人。”

杨殊笑得自信:“上次是防备不足,叫他们钻了空子。这次他们还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一点他们肯定也清楚,”明微却没这么乐观,“这是一场硬仗,你别疏忽了。”

“放心,我懂。”

看到纪凌回来,他火速跳下车:“下次再说。我可真是怕了你这表哥,再被他抓到一回,又要被人笑话几天了!”

上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才消下去,搞得连面都不敢露,上车下车都用扇子遮着脸,别人还以为杨三公子有怪癖!

明微笑着看他跑远,对取了水回来的纪凌道了声辛苦。

纪凌瞅着杨殊的背影,问:“他来找你的?”

明微没有瞒他:“是,说了几句话。”

纪凌就道:“你少跟他来往。”又怕她误会,解释,“并不是怪你。你和小五之间虽说有婚约,可没有正式说定,如果你不情愿,表哥替你说去。”

明微含笑:“多谢表哥。不过这件事,还是我亲自与舅舅说吧。再说,我还没见过五表哥呢!”

纪凌露出满意的笑:“小五是个好孩子,跟你肯定说得来。”

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不过他脾气有些古怪,对生人不太友好,熟起来就好了。”

明微有点好奇:“大表哥先前说了好几次,不知是怎么个古怪法?”

纪凌露出苦笑:“小五很聪明,可以说,是咱们家最聪明的人。若是他肯好好读书,定然比我强。”

“哦?他不肯读书?”

“嗯。”纪凌很无奈地道,“他从小就说做官没意思,要当神仙去。来往的人也古古怪怪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当神仙。”明微点了点下巴,觉得有意思了。这个五表哥,比她想象中好玩啊!

156章 应战

过了正午,前头探路的官差回转,队伍重新前行。

马车启动的前一刻,车帘一掀,阿绾钻了进来。

多福瞪她:“你来做什么?”

多福对阿绾,始终存在微妙的心理。

因为阿绾太能干而自惭形秽,又不喜她对明微不敬。

只是在东宁的时候,因为双方身份相差,她不敢对阿绾表露不喜。

前些天驿站里打了那一架,才把这层皮给揭下来。

阿绾也没好气:“要不是公子有命,你当我爱来?”

两个丫鬟相看两相厌,同时哼了声,彼此扭开头不说话。

明微摇摇头,懒得多事,只将注意力放在行程上。

这条山谷,并非一线天的地形,而是相对阔朗的谷地,没有那么险恶。

但是,林深草密,很适合埋伏。

虽说已经有官差探过路,他们行进时,还是万般小心。

过了此处,就进入京畿地界了。一片坦途不说,还会有兵马前来接应。

那些星宿的同伙,想要劫走明三,甚至灭他们的口,这都是唯一的机会。

这一点,杨殊和蒋文峰心中都清楚,不然,不会派阿绾过来。

多福虽然内力浑厚,但本身没习过武,指望她保护好明微,还是过于勉强了。

阿绾坐了一会儿,看到多福一直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忍不住道:“你以为学武这么简单吗?我从六岁起,每天蹲马步捆沙包,苦练十年,才有现在的身手。你这样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多福哼了声,很不屑地回嘴:“小姐说,学好这三招,我就能算个高手了!”

阿绾哈地笑了:“你以为你是程咬金,学到三板斧就行了?开玩笑!”

多福不理会她,手上继续比划。

阿绾觉得没意思,又去看明微。

却见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万事不管的样子。

阿绾忍不住问:“今天必有一场苦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明微睁了睁眼,重新闭上:“为何要担心?我只是个犯官家眷,只不过立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才争取到这样的宽待。真的出了事,责任也落不到我头上。”

阿绾瞠目:“你怎么能这样事不关己?”

“因为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啊!”

她答得轻松,阿绾不禁气闷,真想下车了事,不管她的死活。可公子交待了好几遍,一定要护她安全,只得忍耐下来,扭过身去。

这主仆俩,都一样讨厌!

行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太阳已经移过另一边的山峰,照不到谷里。

雾气开始弥漫,慢慢掩盖了前路。

“来了。”明微忽然说道。

阿绾精神一振。

多福也停下比划,紧张地看着四周。

明微撩起窗帘,喊了声:“大表哥!”

纪凌驭马走近,弯下腰:“表妹有事?”

明微道:“等下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自己找地方躲好。”

纪凌怔了下,马上问:“有人劫囚?”

明微点点头。

纪凌就道:“好,我会小心,你顾好自己。”

放下窗帘,明微又吩咐多福:“等会儿要是动了手,你多顾着表哥。”

多福忙道:“可是小姐你……”

“有我呢!”阿绾哼了声,语气不怎么好。

多福知道轻重,这会儿也不跟阿绾争,只静静地坐着,心里回想小姐教的口诀,将内力提起来,做好应战的准备。

雾气终于浓到了没法前行的地步了。

雷鸿喝令队伍停下,回去禀报。

蒋文峰沉默片刻,说道:“应战。”

雷鸿低应一声:“是。”

他们都清楚,这是一场恶战。

再多的计谋,最后还是要用实力说话。

驷车里的杨殊,坐直了身躯。

一阵扑朔声响起,他仰头看着迷雾中隐约可见的飞鸟。

“林暗鸟惊,看来人到了啊!”

阿玄就在他身侧,闻言按住了腰间兵器。

杨殊却道:“这里不用你,你去看顾明三。”

阿玄道:“公子您的安危,比他更重要。”

杨殊摇头:“明三绝对不能死。”

阿玄无法,拱了拱手:“属下去了。”

鸟类翅膀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有官差喊出声:“鸟飞过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无数的飞鸟从雾中飞出,铺天盖地扑下来。

到了近前,这些官差发现,这些鸟竟是齿爪极为锋利的大鹰,一个不小心,就被啄得血流如注。

雷鸿大声喊道:“弩手何在!”

听得命令,弩手出列,纷纷架起弓弩。

“咻!”一轮弓弩射下来,大鹰纷纷中箭落地。

漏网的那些,官差们纷纷围上去砍杀。

明微坐在车中,自然伤不到。阿绾看她神情忧虑,不禁问道:“你担心什么?”

她看着那些鹰尸,轻声道:“经过这一轮,弩箭消耗了多少?”

阿绾立刻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对方在消耗我们的弩箭?”

明微点点头。

她这样说罢,又有官差喊:“草丛里有东西!”

于是又是一轮弓弩齐射。

这回射出来的,却是各种动物。

阿绾完全信了:“我们带的弩箭不少,但这么个射法,估计没多久就消耗完了。”

这个问题,雷鸿怎么会注意不到?

射完这些动物,他问了下弩箭的存量,当即下令:“盾卫,结阵!”

持盾的护卫纷纷出列,盾面朝外,围住车队。

刚刚列阵完毕,耳边便传来弓箭声。

明微看着落在地上的羽箭,说道:“还好对方没有弓弩。”

弓弩比弓箭的威力更大,若是对方手上有弓弩,他们消耗起来会更难。

说着,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

阿绾一看,大惊:“火箭!”

火箭纷纷射来,钉在车身上,很快引着了。

“下车!”阿绾喊道。

三个人等了一轮,确定对方没有弓箭了,从车上跳下。

阿绾拉了明微,四下寻找躲避之处。

“表妹!”纪凌面色焦急,看到她安危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轮火箭过后,真正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草丛里,大石后,纷纷跳出为数不少的黑衣人,向车队冲了过来。

阿绾低咒一声:“不是早就搜过了吗?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157章 法坛

四个人太显眼,没一会儿便被冲散了。

阿绾拖着明微,看到草丛里有两块大石形成的夹缝,将她塞进去,说道:“藏好。”然后自己蹲在旁边戒备。

对比起那边的打杀声,这边甚是安静。

阿绾看她神情忧虑,难得说了句:“放心,公子急召了沿途的皇城司密探,队伍里高手不少,他们占不着便宜。”

谁知明微瞥了她一眼:“我不是担心你家公子。”

“……”阿绾暗骂自己嘴贱,早知道她什么德性,怎么就自讨没趣呢?

想想又觉得不爽,便问:“那你担心谁?”

明微叹了口气,问她:“家眷那边,防卫森严吗?”

阿绾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讥讽:“你当初在灵堂,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这会儿担心什么?”

“一码归一码。”她说,“她们即便做了帮凶,自身也有许多无奈之处,罪不至死。”

阿绾听她语气怅然,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世道真是不公平,犯事的是男人,为什么家眷要跟着倒霉?事情又不是我们做的。”

明微注视着她:“你这是有感而发?”

阿绾立刻凶巴巴起来:“关你什么事!”

明微却不理会,继续慢悠悠道:“我观过你的气运,按理来说,你出身显贵,再怎样也不会落到当别人的丫鬟。”

阿绾柳眉柳竖:“什么丫鬟?你见过哪个丫鬟像我这么厉害?我是公子的得力下属,你不要瞎说。”

明微挑了下眉:“下属?难道说,你不算侯府的,而是皇城司的?”

阿绾哼了声:“是又怎么样?告诉你,我身上有密探牌子,论理,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大人呢!”

明微失笑,作势拱手:“这可真是失敬了。”

阿绾又哼了声,扭开头,不理会她。

只是神情似有晦暗。

出身显贵。她嘴边浮起嘲讽的笑。

雾越来越浓了,天色黑了下来。

阿绾觉得不对:“怎么天黑得这么快?”

明微淡淡道:“因为这是阵法。”

说着,她从石头缝里出来。

阿绾急道:“你出来干什么?进去躲好。”

明微却反握住她的手:“走,我们去拆阵。”

阿绾一愣,被她带了个踉跄:“什么?”

“这阵法非同小可。”明微一边走一边说,“它会把我们分隔开来,各个击破。”

“这么厉害吗?”

“或许还要更厉害。”明微看着越发黑暗的天色,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施术之人,玄术很厉害。”

阿绾不禁问:“比你还厉害?”

明微顿了一下,才回答:“玄术未必比我高,但法力一定比我强。”

阿绾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就你现在这点法力……等下,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她的玄术水平,已经不足以弥补差距?

明微拧着眉头,仔细观察周围。

打杀声逐渐远去了,她却毫不理会。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她从没碰见过一个真正的对手。

明三就是个粗通皮毛的外行。虚日鼠倒是真正的玄士,可他似乎把重心放在武功上,玄术水平只能说是一般。

可今天出手的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了危机。

迷雾是其一,黑夜是其二。以阵套阵,竟然一点痕迹不露。

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如果自己还在巅峰期,遇到这样的高手,自然不惧一战。但现在身体里只有这点微薄的法力,应对起来麻烦多了。

“艮三兑四,乾一坤五。”她口中低低念着,拉着阿绾,飞快地在草丛石头间穿行。

阿绾稀里糊涂,只觉得眼前景物一步一变。

她忍不住道:“你果然没有真心教我,这玩意儿我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回道:“玄术博大精深,就这点时间,你想学成什么样?我从三岁起,就用各种口诀启蒙,十多年间,日日不缀。就算这样,学到你这年纪的时候,我师父才说我登堂入室了。”

阿绾咋舌:“那你费了多少年才成为命师的?”

“不多,就二十年。”说话间,眼前迷雾豁然大开,露出一个法坛模样的东西来,还有数名黑衣人在旁边护卫。

她手一指:“把他们灭了!”

阿绾来不及多问,拔出短剑,迎了上去。

那几个黑衣人,没想到突然冒出她们来。一怔之下,其中有个拿起哨子就要吹响。

阿绾手一抬,袖箭飞出,将那人射倒。

转眼便打成一团。

阿绾的武艺很能看,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有她牵制,明微悠闲地走到法坛前,看了看布阵的手法,低笑一声:“原来是南岩派的。”她略一沉吟,将法坛做了些许改变。

天光突然变亮了。

阿绾弄死最后一个黑衣人,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

“好了。”明微转身看她,皱起眉头,“你的手……”

阿绾低头看了看,抽出丝带在她的帮助下裹好伤口,回道:“这些人武功不弱……”

刚说完这句,她忽然将短剑一竖:“谁?”

迷雾中,慢慢走出来一个女子。

看她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穿宽大的道服,手持拂尘,面貌慈和。

“慈悲慈悲。”她脚步稳健,走到两人面前,才停下来行了个礼,含笑看向明微,“小友果然厉害,才这么点时间,就找到了阵眼所在。”

自从看到法坛,明微的感觉就不怎么好,见到这个坤道,所有的不好全都汇集到了一点。

她看了看法坛,又看了坤道,问她:“仙姑是故意引我来的?”

坤道颔首。

明微沉声道:“这是南岩派的手法,据我所知,他们并无女弟子,不知仙姑是何人?”

坤道含笑:“小道清霖。”却是绝口不提自己与南岩派有什么瓜葛。

阿绾戒备地看着她:“你引她来想做什么?”

清霖望着她,笑道:“自然是擒贼擒王了。”

说罢,她拂尘一甩,根根尘丝,往阿绾缠过来。

阿绾大惊,提起短剑还击。

谁知这坤道实力不凡,几个变招,就将她的短剑打落在地。

“快走!”阿绾冲明微喊。

158章 来了

明微返身便逃。

清霖几步纵跃,便如大鹏展翅,向她抓来。

什么大鹰,什么火箭,这些全是障眼法,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个号称命师的女子。

对方确实精于玄术,不过武功糟得很,既然引了来,便是瓮中捉鳖……

清霖一掌拍到明微肩上,顿时一股剧痛传来。

她收手一看,掌心竟是细细密密的小孔,已经沁出了血珠。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那血珠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她面色骤变,喝道:“你竟使毒?”

明微被她抓得踉跄了一步,站稳回身,笑道:“不使毒,难道要任你抓走?”

清霖狠狠瞪着她,再无先前装出来的世外高人风范:“解药呢?”

明微笑而不语。

阿绾讥道:“乖乖把解药给你?你当我们傻啊!”

清霖冷笑一声:“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年轻貌美,本座原不想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

她话还没说完,浓雾里便传来一个声音:“老燕子,我就说没那容易抓到她,这下信了吧?”

这声音却是她们熟悉的,出来的果然是虚日鼠。

明微目光一转:“所以你是危月燕?”

清霖没有否认,冷哼一声,回答虚日鼠的话:“不过小小意外,有什么要紧?”

说罢,她高喝一声:“来人,拿下她们!”

随着这一声喝,迷雾里响起女声齐应:“是。”

一群小道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个仗剑,围拢过来。

阿绾见状,心凉了半截。她身手不弱,但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她将明微往后推了推,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招,赶紧使出来,不然我护不住你了。”

不等明微回答,小道姑已经齐齐攻来。

阿绾挺身迎击。

明微站她身后,却道:“不止你们两个吧?那天出现在驿站的大娘呢?”

不必他们二人回答,迷雾中响起另一道声音:“你喊谁大娘?”正是那日与虚日鼠同行的女子,眼睛喷火地瞪着她们。

明微听而不闻,继续道:“大娘如何称呼?”

女子大怒:“呸!老娘是女土蝠。你要是敢再叫一声大娘,等会儿就撕烂你的嘴!”

清霖冷冷道:“跟她打什么嘴仗,还不快点把人拿下!”

女土蝠有点怕她的样子,一声不吭拔了腰间软剑出来,越过阿绾便向明微逼去。

阿绾一招逼退那些小道姑,回身一挡,短剑与软剑撞在一处。

那软剑一弹,绕过短剑的剑身,划向阿绾胸口。

阿绾仓促变招,人是没事,袖口却被削下一大截。

女土蝠冷声道:“死丫头!那天晚上没有防备,才叫你们占了上风,你以为自己打得过我?”

这时,被阿绾逼退的小道姑们又围过来,一看她有人缠着,便去抓明微。

明微抽出箫来,脚下步子一错,避开刺来的剑锋。

小道姑们人多势众,本以为没有阿绾护着,很轻松便能拿下她,没想到她步法极为诡异,好几次明明要抓到她的,又叫她脱出身去。

清霖眉头紧皱,侧头看虚日鼠:“你还不上?要是拖下去,那边腾出手来,可要功亏一篑了。”

虚日鼠瞟了她肿成猪蹄的右手一眼,叹了口气:“知道了。”

说着,身影一闪,已经到了明微面前。

虚日鼠的功夫,本就以小巧为主,身法尤其鬼魅。他一出现,便算准了明微下一步要踏的方位,轻轻松松将她堵住。

明微马上改变步法。

虚日鼠眉头一皱,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见招拆招,瞬间就已经变了十来种步法。

虚日鼠初时惊讶,随后兴奋,越来越有兴趣:“明小姐,这里只有你们两个,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要不你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们很不想为难你啊!”

明微笑问:“不为难我?那你们想做什么呢?”

虚日鼠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天高水阔才自在,何必为朝廷卖命呢?你随我们回去,依你的本事,混口饭吃不难。”

“你的意思是,为你们做事?”

虚日鼠笑道:“不是为我们做事,是为自己做事。你随他们回去,有什么好处呢?你是女子,做不得官,便是立下再大的功劳,不过赏你些银钱,有什么意思?”

“那随你们去,能做什么事?”

“能做的事多了!”虚日鼠向后面扬了扬,“你看她们俩,不都是女子吗?在我们这,只要你比别人强,就能坐上更高的位置。是不是比你去京城痛快多了?”

明微眯起眼,很感兴趣的样子:“听起来似乎是。”

虚日鼠就笑:“是吧?来来来,随我们回去!我这人啊,从不嫉贤妒能,你要做得到,这虚日鼠的名号让给你也成……”

明微还未应声,就听迷雾里响起一个嫌弃的声音:“别啊,虚日鼠,这名号太难听了,我可不想以后这么叫你!”

听得这声音,虚日鼠瞬间暴起,右手成爪,扣向明微咽喉。

然后,他看到明微抬起手中的箫,几点寒芒忽现。

虚日鼠马上想到清霖中毒的手掌,当即一闪身。

箫中暗器射了出去,只听“啊”的一声,却是个小道姑躲避不及,中个正着。

这一眨眼的时间,劲风袭至,剑锋闪现。

虚日鼠就地一滚,堪堪避过,再起身,杨殊已经持伞而立。

他已取了伞中剑出来,将鲛皮伞塞到明微手里:“躲好。”

看到他出现,清霖面色一变:“你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杨殊好整以暇:“为什么不能这么快?”

“那迷雾能隔绝人的气息……”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们只有一个玄士吗?”

却是雷鸿带人赶到了,他一挥手,一众弩手将人团团围住。

清霖怔了怔:“我们盯了半个月,哪有什么玄士……”后面的话,在看到迷雾里钻出来的多福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清霖的声音满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想破我的阵,没有十几年的修行,根本不可能!”

明微含笑:“以为她是丫鬟,就小看她是不是?方才我动了法坛,你没看到吗?破你的阵,只需要一点指示而已。”

159章 你会

“小姐!”多福喊了声,神情不安又激动。

明微笑着点头:“做得好。”

多福确实没学过多久的玄术,但是她有着得天独厚的命格,又吞了大妖的法力,哪是寻常新手可比?

清霖不愿意相信。

她浸淫此道二十余年,便是玄门大派的高手,也未必及得上她,怎么可能被一个没正经学过玄术的丫鬟破掉?

“好啦,别耽搁下去了,过一会儿就真天黑了!”杨殊道。

看着眼前三人,他目光森寒:“能抓活口就抓,抓不了格杀勿论!”

听得此令,弩箭上膛,机括即将扣响。

被围在当中的三人变了面色。

“走!”虚日鼠喝了声,身影一掠,几乎化为残影,就要逃出。

女土蝠扔出几颗雷震子,紧随其后。

清霜则一甩拂尘,却见黑雾突起。

雷鸿毫不犹豫下令:“射!”

弩箭激射而出,这么短的距离,只听两声闷哼,有人中了箭。

只是黑雾浓厚,看不清是谁。

随后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直冲耳膜,众人只觉得脑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疼痛极了。

下一刻,低沉的箫声响起,缓和了疼痛。

杨殊一眼扫过:“东南边,追!”

一眨眼,这些人追的追逃的逃,不见了踪影。

只留了几个在原地,护卫她们。

阿绾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多福默默地递过一张帕子。

阿绾接过来擦了擦,含糊地回道:“多谢。”

多福没想到她会道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绾也醒过神来,发现递帕子的是她。

两人面面相觑。

上次撕打完,就跟仇人一样,忽然这么礼貌地道谢,真是不习惯……

过了一会儿,多福道:“我这是看在你保护小姐的份上。”

阿绾低头看着脚尖,闷声道:“我是听从公子的命令。”

“……”

继续沉默。

明微瞧见她手臂上血又洇出来了,便道:“来,赶紧把伤口裹一裹。”

阿绾闷不吭声,伸出手任她给自己裹伤,中间插了句话:“我这有伤药。”

她的药自然是好的,明微接过,给她伤口洒上,三两下包裹好。

“这次多谢你了。”她语气诚挚地道。

阿绾扭开头:“都说是公子的命令了。”

“就算这样,也是你在拼命。”明微柔声道,“这份情,我总是要记的。”

阿绾更不自在了,扭开头不说话,脸色却隐隐泛起了红。

明微瞧见,不禁一笑。这姑娘,对别人凶巴巴的,莫不是受不得别人的好吧?不过正经谢了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人等了一会儿,杨殊回来了。

“怎么样,抓到人了吗?”

杨殊叹了口气。

“没抓到?”明微皱眉。这次他们做了更多的准备,这样都没抓到吗?

杨殊道:“那个道姑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叫她金蝉脱壳走了。至于那个虚日鼠,削了自己一条手臂,遁走了。与他同行的女子倒是叫我们抓到了,可是没问两句,她竟然自尽了。”

明微点点头。

“你不意外?”杨殊侧头问。

明微道:“一个几十年间,都没能暴露的组织,肯定有点门道。我原本算着,你们能抓到一个就不错了。现在你们确实抓到了一个,算是完成了预定的目标。”

杨殊垂头丧气:“我原以为,召了那么多帮手过来,就算不能全部截留,也该有点收获,现在连个活口都没有……”

明微笑道:“谁说没活口?明三不是还在吗?”

杨殊被她提醒,精神一振:“对!一定不能让明三死。走,我们先回去!”

……

清霖逃走,迷雾慢慢地散了,只是车队损失惨重,一时没法启程。

明微找到纪凌,他正在指挥犯官家眷整理行装。

杨殊纳闷:“怎么他倒指挥上了?”

阿玄过来禀报:“咱们的人手都去追捕漏网之鱼了。刚才还好纪公子反应及时,叫他们把车推到一起,挡了一阵子。”

“表妹,”纪凌满头大汗,“你没事吧?”

“没事。”明微瞧他这样,带了几分歉意,“这一路辛苦表哥了,不止行路劳累,还要经历这等险事。”

纪凌摇头:“又不干你的事。”

一阵忙碌,众人轻车简从,再次上路。

这山谷不能久留,他们得趁着天色还没黑之前,从这里出去,恐怕晚上还要赶一阵子路。

纪凌也不骑马了,上了明微的车,与车夫并坐。

行了一阵路,他敲了敲车门:“表妹。”

明微答应一声:“怎么了,大表哥?”

纪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了:“方才迷雾四起,你就失了踪。然后多福带着他们,说是找你去了……其实那些迷雾,是玄术对不对?”

明微没想到他感觉如此敏锐,也不遮掩,回道:“是。”

“我想了想,方才那情形有些古怪,似乎他们的目标是你……”

“对。”

纪凌更困惑了:“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明微道:“确切地说,他们是先抓我,以保证行动能够成功。”

纪凌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为什么?”

“因为……”

明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对方的目标,当然是将他们一网打尽,针对她,为的是保证清霖的玄术得以施展。

可这话要怎么跟纪凌说呢?

然而,纪凌先说了:“你是不是也会玄术?”

“……”

车里一片安静,纪凌继续说下去:“你在东宁的事,我后来打听了,从你戏弄明二开始,这里头就有古怪。先前你说,你帮了他们的忙,我原以为是提供了一些线索,后来想想,你提供的线索非比寻常,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深吸一口气:“你,是个玄士?”

过了会儿,车里传来明微低低的笑声:“大表哥怕了吗?”

纪凌却问:“我为何要怕?”想了想,又说,“只是你这玄术的来历有点古怪,难道是有什么机缘?那些话本里似乎有相关的写法,比如遇仙什么的……完了,家里已经有个神神叨叨的,以后再加你一个可怎么好?”

说着说着,他犯起愁来。

车里的明微,愕然之后,微笑起来。

160章 云京

三百年前,天下纷乱,群雄并起。前朝太祖雄心壮志,起兵统合四方。待一统天下,弃原国都不用,另选丰美之地,建新都云京。

后来乱世再起,姜氏取而代之,云京又成为北齐国都。

三百多年下来,云京已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都。

明微幼时,曾随师父在云京定居过一段时间。

她曾问师父,齐楚并立于世,为何要择齐而非楚?是因为师父是齐人吗?

师父说,原因细究起来有很多,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北齐的国都在云京。

京都的选址,关系着一个王朝的眼界。

云京北扼雄关,西临河湟,南面沃野,东接长河,坐一城而观天下。只有这样的皇城,才能养出胸怀四海的气度。

彼时,明微对此毫无兴趣。

她只知道,云京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而现在,她远远看着那座巍峨的皇城,才体会到师父说的这些话。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宽阔的官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数装着货物的车马,排着队等着进城门。远远望去,迤逦了十数里不止。

“人好多啊!”多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惊呼。

坐在车前的纪凌含笑:“这里是京城,当然人多了。”

多福伸长脖子,看着望不到头的队伍,忧心:“这么多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别急,”纪凌道,“蒋大人这是押解囚犯进京,不需要跟他们走一个城门。等他们交涉完,我们就能进去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车队就动了。

他们越过这些推车挑担的百姓,从另一个城门进入云京。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路旁的风景。

比之她见过的那个奢华中透着死气的云京,这个云京少了靡艳,多了雄浑。

这才像个帝都。

车队默默行进,阿玄过来了:“纪公子,这些犯人我们会直接押到大理寺,你看……”

纪凌问:“我们可以先走吗?”

“当然。蒋大人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你们留下地址,就可以走了。还请明姑娘近日不要出门,随时都有可能传唤。”

纪凌回身问:“表妹,你看呢?”

明微道:“大表哥做主就是。”

又对阿玄说:“眼下不便告辞,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后会有期。”

阿玄点头应下:“是。姑娘走好。”

他们乘坐的小车脱离了车队,拐到另一条街上。

先走大街,再进小巷,走了大约两刻钟,纪凌出声:“就在这里停吧,巷子太小,进不去。”

车夫依言停下,纪凌转身开了车门,带着几分愧意说道:“表妹,要劳你走几步了。家里不宽裕,住的地方有点窄。”

明微下了车,含笑:“表哥说哪里话?便有广厦万间,卧榻不过三尺。”

她抬头,只见眼前一条窄巷,房屋相对陈旧,巷道还算整齐。巷子很长,似乎住了不少人家,有穿着干练的妇人进进出出,还有不少孩童跑来跑去。

看环境,这里住的只是一些小户人家。母亲说,舅舅在京城不容易,看来并非虚言。

纪凌吩咐车夫:“街头有家马车行,你将马车寄放到那边,然后来家。”

车夫答应一声,帮忙把行李都搬下来。

纪凌背上骨灰坛子,领着明微与多福往巷子里走。

有妇人看到他,喊道:“这不是纪家大哥儿吗?回来啦?”

纪凌点头回应:“是啊,苗大婶。”

听得这一声,附近的妇人俱都往这边看过来,还有孩童上前讨糖吃:“纪叔叔,你走的时候说给我们带糖的。”

纪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一路走得急,没来得及。回头我买了糖,叫小五分给你们,好不好?”

妇人的注意力则在明微和多福身上,觉得这对主仆真是稀奇。小姐生得这么美,带的丫鬟却这么丑。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纪大哥儿,你先前说去看表妹,莫非这就是你表妹?”

“不是说去看看吗?怎么接回来了?该不会要给小五办婚事了吧?”

“表妹生得真好,小五真有福气!”

纪凌一路走,一路回应:“是啊,这是我表妹。”

“姑母走了,表妹没人照应,所以就接回来了。”

“小五的事以后再说。”

明微站在纪凌身后,有谁看过来,便大大方方点头一笑,很快得了这些妇人们的好感。

先前听纪家说,他家表妹是望族小姐,没想到一点架子也没有。

三人很快到了纪家门口。

纪凌让小厮早一步回来,现下纪家已经得了信。他们到时,门正好开了。

“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一个顶多两三岁的小娃娃扑了出来。

明微怔了下,就见纪凌大步上前,一把将小娃娃抱起,冷肃的眉眼满是笑意:“珠儿这些天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

“有啊!”娃娃抱着他,“珠儿想爹爹,都哭了!”

“真的呀?让爹爹看看,眼睛有没有哭肿了?”

这父女俩正在腻歪,里头又响起一个声音:“纪老大,你够了啊!表妹还在呢,赶紧把人迎进来!”

明微听这声音又清又脆,抬头看去,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圆脸秀眉,身段娇小,眼神明亮。

见她看过来,年轻妇人忙露出笑意:“这是明家表妹吧?一路累了吧?快进来。”

纪凌才想起来,抱着女儿往旁边让了让,笑道:“表妹,这是你大表嫂。”

明微听童嬷嬷说过,大表哥娶的是同窗的妹子,娘家姓董,当下低身行礼:“大表嫂。”

“快别多礼。”董氏扶她起来,“先到里边坐。”

明微含笑应是。

纪家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院子。家里除了纪大老爷和纪凌夫妇,还有一个五哥儿。下仆很少,除了纪凌那个小厮,明微只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丫鬟。

纪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爹娘呢?”

董氏回道:“爹还没下学。娘听说你们今天到,带着嬷嬷去买菜了。”

161章 纪家

“小姐。”趁董氏去厨房的空档,多福小声道,“舅老爷家这样小,我们住得下吗?”

明微道:“舅舅家有两位表姐,要住还是有地方的。”

“可是……”

明微摆摆手:“这话休提。”

她知道多福想说什么。东宁明府多宽敞的地方,余芳园那么大,只她们母女二人。纪家这么小,恐怕只能分得一两个房间。

多福担心她住得不自在,明微却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本来就是个江湖人,有三尺之地安身就可以了,不需要住得多宽敞。

不过,童嬷嬷和冰心素节还没过来,等她们到了,纪家确实住不下……

到时候再说吧。

没多久,纪大夫人回来了。

她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甚至有点显老。

看到明微,她眼圈先红了,上前抱着便哭:“阿瑜,可怜的阿瑜!这么多年没见,居然就见不到了。这孩子长得多像你啊!”

明微不喜欢跟人靠得太近,可是她哭得这样真心诚意,不免也有些伤心。

童嬷嬷说,母亲还没出嫁时,多赖长嫂照顾,姑嫂感情很好,看来是真的。

哭了一阵,纪大夫人收了眼泪,柔声跟她说话:“舅妈没吓坏你吧?实是多年不见你的母亲,想得厉害,偏偏又见不到了……好孩子,你们家的事,你大表哥已经在信里说过了,以后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家里狭小,比不得你家,别嫌弃……”

明微笑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舅妈肯收容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好好。”纪大夫人拍拍她的手,“你一路辛苦,先坐着休息,舅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多福有点纳闷:“小姐。”

“嗯?”

“舅老爷家,好像很不一样呢!”

明微笑了:“这不一样,好不好啊?”

多福道:“感觉……好像挺好的。舅夫人很慈爱,少夫人也很好相处。”

到了傍晚,纪大老爷回来了。

他的样子,和明微想像中差不多。

四十来岁,和纪凌一般身材清瘦,形貌和明三夫人有几分相似,是以显得更俊朗一些。行走间大袖飘飘,一身文气。

看到明微,他虽然不像纪大夫人那样激动,却也红了眼眶,半天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将泪意忍回去,才与她说话,先问明三夫人生前的事,又问明家的情况。

明微一一答了。

纪大老爷温言道:“你安心住着,你家的事,舅舅叫你表哥帮忙打听。圣上宽和,很可能宽待妇孺,不要太担心。”

明微应是。

纪大老爷默了默,又道:“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旁的孩子不同,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福缘,多年的病就这样好了。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往后多给你娘上几柱香,叫她保佑你一生平顺。”

被他这么一说,明微眼圈微红。

纪大老爷又道:“听说你把你娘的骨灰带过来了,这样很好。明家既然待她不好,那就回来。将来你与小五成了婚,与她供奉香火就是。”

明微称是。

这婚事她自然不想要,不过眼下氛围不对,就先不提了。

眼看天快黑了,纪大老爷往门口看了好几回,问儿媳:“小五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董氏无奈:“儿媳已经叫人去找他了,只是小叔他……”

纪大老爷眉头大皱:“不是早说了,今天他表妹来,要早点回来吗?”

董氏不好答话。

纪凌抱着女儿进来,道:“爹,小五那性子,你又不是知道。别管他了,咱们用饭吧!”

说罢,鼓动女儿去找爷爷。

纪大老爷被孙女奶声奶气喊两句,气不下去了,便道:“那就用饭吧。”

这顿饭明微吃得很开心。

不用分席,就是一家子坐在一起用饭。

纪大夫人的手艺很好,是东宁的风味。

用过饭,董氏带她去安顿。

“这屋子是你两位表姐没出阁时住的,两间打通了,你看合不合意?就是要委屈你的丫鬟了,没有另外的屋子。”

多福忙道:“少夫人客气了,奴婢一直跟着小姐,不需要另外的屋子。”

董氏含笑:“不嫌怠慢就好。”

明微站在屋里,看着摆设,心里颇动容。

纪家的宅子多小,她是亲眼看到的。纪凌已经成了亲,也不过住了一间厢房,分给她的却是两间打通的屋子。

屋中陈设并不华丽,却很是细致。从帐子颜色,到镜台,全都细心挑选过。

外边隔出来的书房,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应俱全。

董氏看她盯着琴棋等物,便道:“这琴是你表姐以前用的,有些旧了,但一直很爱惜,索性就拿来给你当个摆设。这棋盘是你大表哥淘来的,说是前朝的旧物,不过我看他是给人骗了。”说着掩唇一笑。

明微伸手叩了叩棋盘,也笑道:“肯定不是前朝的,不过确实是上好的桐木。”

董氏讶然:“表妹你还懂这个?”

明微道:“只是见过。”

董氏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叹:“没见面时,想了千百遍表妹是何等样子,现下见了,方知怎么想像都不如真的。看着表妹,不难想象姑母先前是何等人物,遗憾不得一见……”

明微被她勾起些微伤感,默默看着棋盘出神。

董氏忙道:“瞧我,说这个干什么?表妹现在这样好,姑母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

明微笑着点点头。

看到纪家这样,她忍不住想,如果明三夫人活着,如果她能回到纪家,该多好啊!

可惜事不从人愿。

董氏又陪她说了一些话,见她困倦了,便告辞了。

刚到京城的这一晚,明微心情平静而又伤感,没心思再看什么,便与多福早早收拾了睡下。

一直到睡前,她都没听到那位五表哥回来的消息。

半夜,万籁俱寂。

纪家的门早已闩上了,有人晃晃悠悠爬上墙头,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又不想下来了,干脆坐在那里吟诗。

“海上生明月……”

明微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间,正好看到有个人在月下发疯……

162章 月下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身青袍,看样子似乎是某个书院的制式。

因坐在墙头,看不出身高,只隐约分辨出体形修长。

明微一见,便知这就是一直没露面的五表哥了。

这位纪五公子的样貌,似乎更像父亲一些,生得清秀斯文。

明微对长相不敏感,只一扫而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歪头顿了一下,继续吟道,“忽然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邻家的窗子忽然打开了,“啪”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打过来,砸在他的后背上。

随后响起喝骂声:“纪小五,你半夜发什么疯?吵着人睡觉了!”

骑在墙头的少年扭头冲隔壁喊:“戚大嫂,这大好的晚上,睡什么觉啊!来来来,一起看月亮!”

这话换个年纪再大点的男人讲,便是调戏了。偏他生得好,哪怕言语放肆些,只有少年郎的轻狂无羁,全无猥琐之态。

那戚大嫂被他气乐了:“老娘要看月亮用得着跟你看?再不滚回去睡觉,小心明儿你哥和你爹一起打你!”

说罢,重重关上窗户。

“唉!”少年叹了口气,继续吟道,“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他便看到了院中花架下孑然独立的少女,顿时脱口而出:“还真有人风露立中宵啊?”

今夜月圆,照得庭院里明亮如水。他清楚地看到,少女身姿婉约,脸庞明丽得不似真人,一身单薄的素衣,在夜风拂动下,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仙而去。

“啊,仙子?”他困惑地挠了挠头,“难道仙人看我心诚,特来指点我吗?”

说着,低头问明微:“仙子怎么称呼?可是来教我仙术的?”

明微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自己的“未婚夫”。

看着眼前的纪小五,她想起了小师弟。

他们俩并不相像,这纪小五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小师弟却是再老实不过的性子。

不过,小师弟第一回遇到他们,也是这样拽着师父的袖子问的:“你是仙人吗?能不能教我仙术?”

忆起旧事的明微低眉一笑,见纪小五一副看呆的样子,心情甚好,便道:“法不可轻传,你真想学,得经过考验才行。”

纪小五兴致勃勃:“什么考验?说来听听。”语气十分自信。

明微含笑:“这个再说。我先问你,紫薇斗数,六爻起卦,天罡地煞,吉凶问卜,这些你都懂吗?”

纪小五摆摆手:“这些学过了,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学什么?”

“仙术啊!”他的眼睛亮晶晶。

“比如?”

“比如折草为人马,一日行千里。”这些都是志异里写的异术。

明微含笑:“一日行千里有点夸张了,折草为人马,还是能做到的。”

“真的?”纪小五催促,“给我看看。”

明微抬头看看,从花架上折了根枝叶下来,打了几个结,弄出人的形状,然后以法力在上面虚画了个符,往院里一扔。

纪小五眨了下眼:“马呢?”

“你看好了。”

她说罢,枝叶中的两根抽了几下,仿佛腿一般扭动。

“啊!”纪小五瞪大眼,看着那枝叶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仿佛醉酒的人一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真的可以折草为人马啊!”他激动不已,“仙子,教教我吧!”

明微笑而不语。

纪小五突然醒悟过来:“哦,先前说考验是吧?你只管说,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明微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拿起一根遗落在花架下的麻绳。

只见她一抖手,麻绳飞上半空,笔直地挂在他身前。

纪小五伸手拉了拉,发现拉不动。

他困惑地仰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夜空:“它系在哪里?”

明微道:“要是让你看出来,还叫仙术吗?”

纪小五想了想,点头:“有道理。我的考验呢?是什么?”

明微指着麻绳:“你顺着绳爬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如果能够顺利回来,就算通过考验了。”

“可以爬上去吗?”纪小五兴致更浓,“难道能上天?哈哈哈,那岂不是可以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玉帝王母?顺便偷颗老君的仙丹,再去拐个仙女回来。”

明微只笑:“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上去,等着!”他拉了下绳子,确定很牢靠,便脱了外面宽大的袍子,抓着绳子往上爬。

这绳子好长啊!不知道连到哪里去,他往上爬了一会儿,眼看下面的宅子越来越小,很快爬到了云里。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感觉,哈哈哈,有意思。”纪小五继续往上爬。

可是,他爬了好久,经过一层又一层的云,都没爬到顶。

“怎么这么久都没爬到?要是天亮了,被爹娘发现怎么办?可是爬了好久才爬到这里……”

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上爬。好不容易有这么玄妙的经历,怎么能放弃呢?说不定真让他爬到天上了,到时候……

纪小五越想越是美滋滋,已经感到疲累的手脚,又重新生出力气。

明微看他这样,笑了笑,回屋去了。

就在纪小五爬上墙头的时候,隔不远的厢房里,纪凌被妻子推醒:“小五回来了!”

纪凌这些天一刻不停地赶路,困倦得很,只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他回来就回来,不用理他。”

翻了个身继续睡。

董氏拍了他一下:“他自己发疯就算了,现下表妹在家呢,大半夜的还不吵着人?”

纪凌已经迷糊了,没应声。

董氏没办法,听外头好像没动静了,想着小五应该是发够疯了?

谁知道,纪凌迷糊了一会儿,又醒过神来:“对哦,表妹还在呢!也不知道小五会不会闹出格。”

说着,揉了揉脸,爬起来披衣穿鞋。

董氏也起来点了灯。

夫妻俩提着灯笼出来,绕到纪小五惯常爬墙的位置,没看到人。

“回去睡了吧?”纪凌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回吧。”

董氏突然拽他袖子:“你看!”

纪凌顺她所指看去,就见搭得高高的花架上挂了根绳,有个人抓着绳索吭哧吭哧地爬。爬也就算了,他还一直原地爬,手脚往上挪一挪又往下滑,活像一只被装在滚筒里的老鼠,怎么跑都在原地。

“纪小五!”一声大喊,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163章 皇宫

多福被喊声惊醒,习惯地喊了声:“小姐?”

明微从外间进来,解下衣袍:“嗯?”

“您去哪了?”

“起夜。”明微面不改色地说完,躺回床上。

多福哦了一声,躺回去。又听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外面怎么了?”

明微淡定地回道:“应该是五表哥回来了吧?我听到有人喊了声纪小五。”

“这样啊!”多福想了想,忍不住道,“小姐,五公子好像有点……那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明微无声笑了笑:“没规矩?少年人嘛,不服管教,也是常有的事。”

多福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了,便问:“小姐觉得没什么?那这桩婚事,小姐打算认下来?”

她们主仆历经波折,就连自己的来历,多福都清楚,明微便不瞒她:“婚事我自然不想要。不过,舅舅先前都没有不认,我怎么好一来就悔婚?先看看吧,或许这位五表哥,自己也不想要婚事呢?”

多福由衷道:“小姐这样好,五公子怎么会不想要呢?先前那样闹,也是没见过小姐。”

明微含笑:“婚姻之事,说来复杂,不是对方好就行。我看这位五表哥,应该是真的不想要婚事。”

多福还想再说,她已闭上眼:“睡吧。我们才到京城,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与她同行回京的杨殊与蒋文峰,此刻还没睡。

云京皇宫中,当今理政的明光殿内,到了深夜还灯火通明。

北齐国君,谥号文帝的那位,坐在正中,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听蒋文峰禀报此行的收获。

皇帝今年四十六岁,正是一个帝王权力最鼎峰的时期。

他是太祖元后所出的幼子,正好出生于太祖登基的那一年。

相比起几位年长的兄长,不曾见过动荡,生来便已承平。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受宠,与父亲之间却少了一份同甘共苦的亲近。

上有三位兄长,谁都没想到,最后坐上宝座的,竟然会是他。

可见人再强,都强不过命。

“好了。”听着听着,皇帝抬了抬手。

蒋文峰停下禀报,等候圣意。

皇帝捏了捏眉心,带着几分倦意道:“既然证据确凿,写了奏章递上来就是。”

蒋文峰恭声:“是。”

“天色已晚,蒋卿一路劳累,还不曾回家吧?先回去歇息,明日再理不迟。”

蒋文峰躬身下拜:“谢圣上体恤,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摆摆手,吩咐身边大太监万大宝:“送蒋卿出宫。”

蒋文峰随万大宝出了明光殿,正好看到几个内侍提着食盒鱼贯而来。

看到他们,领头的太监笑着行礼:“万公公,蒋大人。”

万大宝看到对方,也露出笑来:“是崔公公啊,可是贵妃有事?”

蒋文峰常在皇宫行走,认得这位是裴贵妃身边的崔顺,这大半夜的过来,大概给皇帝送夜宵来的。

果然,崔顺道:“娘娘担心陛下,故而命奴婢送夜宵过来。”

万大宝含笑:“陛下与三公子在里边呢,你叫人通传就是。”

崔顺谢过,又问:“蒋大人这是要出宫?”

蒋文峰点头称是。

崔顺就道:“蒋大人辛苦了,娘娘备的夜宵也有大人一份。既然大人要走,不如一并带走吧?如此方不负娘娘美意。”

蒋文峰含笑谢过:“既如此,本官却之不恭了,还请公公代为向贵妃致谢。”

双方说了几句,便分开了。

蒋文峰带着食盒,上了自家等在宫门口的马车。

他确实饿狠了,便开了食盒。

几样细致小点,绵软美味。

蒋文峰想到准备点心的裴贵妃,不禁叹了口气。

……

另一边,崔顺将一样样点心摆到御案上,含笑说道:“娘娘说,陛下忧心国事,定然忘了进食,故而吩咐奴婢送夜宵来。”

皇帝一直紧绷的脸松下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贵妃想得周到。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早些睡,不要一直等朕。”

“是。”崔顺将一小碗清汤细面放到杨殊面前,“娘娘还说,三公子离京数月,定然想吃宫中的银丝面,故而命御厨准备了一碗。三公子趁热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人都回来了,再多事也不急在一时。”

皇帝一听就笑了:“她这是特意为殊儿准备的夜宵,朕才是顺便的吧?”

崔顺闻言并不惶恐,只笑:“哪能呢?娘娘自然一心想着陛下。”

反倒杨殊神情淡淡的:“替我多谢娘娘。今日事忙,赶不及了。待我得空,便去拜见。”

崔顺恭顺应下,服侍他们吃完,才收了杯碗退下。

看着崔顺离开的身影,皇帝挥挥手,命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明光殿内只剩两人,皇帝才与杨殊说话:“你说,是朕做得不好吗?还是对他们不够宽容?为什么一个这样,另一个又是这样?朕不想做个六亲情绝的孤家寡人啊!”

杨殊看着皇帝伤怀的样子,轻声道:“不是圣上做得不够好,也不是不够宽容,而是人心难测又易变。哪怕圣上对他们再好,他们心里埋了根刺,始终不会相信的。”

皇帝面露苦笑:“柳阳已死,祈东再死,朕这个六亲情绝的名声跑不掉了。兄弟四人,三个绝嗣,叫青史如何书写?”

杨殊沉默不语。

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说道:“他既然起了这个心,断不能活了。朕不想做得太绝,男丁赐死,女眷……就容她们活着吧!”

杨殊抬起头。

皇帝似在自言自语:“十年前那桩,朕想了很多回,当时还是太过了……”

“圣上……”

皇帝对他笑了声:“你身边那丫头,朕会不知道她的来历吗?这么多年,亏你藏得严实。以后不必如此,朕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得约束好她,朕可不希望一念之慈,又多一个仇家。”

杨殊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伏身下拜:“圣上仁慈。”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你啊!明明在旁人面前肆无忌惮,怎么到了朕面前,就这么拘谨了?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舅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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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章 表妹

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调整回来,问杨殊:“明莘真的没死?早年朕还觉得,他有才气性子好,再打磨打磨,或许派得上用场,没想到他竟然居心如此恶毒。”

“臣已经查证过,是明莘无疑。”杨殊禀道,“他有个双生兄弟,亦确定了此事。”

皇帝叹道:“南乡侯一世英名,子孙却如此不成器。”

杨殊道:“明莘固然居心险恶,其兄弟亦是帮凶。不过明家并非没有良善之人,其弟明菖,其侄明晟,均出力不少,还有其女……”

说到这个,皇帝颇感兴趣:“你们先前说得玄乎,明莘之女痴傻了十几年,不但突然变好了,还会什么玄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神奇之事?”

明微寄魂复生的内情,知道的只有杨殊与阿玄阿绾,蒋文峰大概猜到一点,但没有细问。这多少有体贴她的意思,若是他知道内情,出于臣子该有的操守,就得详细禀报上去了。

杨殊禀道:“确实如此。据她所说,她生来痴傻,乃是魂魄走失的缘故。因其母日夜供奉玄女娘娘,诚感动天,故而被玄女娘娘收留,学了一身玄术。”

皇帝是见过玄术的。玄都观上任观主,是本朝的国师,据说太祖打天下时,立过不少功劳。听了这说法,也不疑心,只感叹道:“纪氏当真慈母,可惜了。”

又问他:“这纪氏与东宁几近灭门的纪家是何关系?”

杨殊答道:“纪氏正是出自这个纪家。”

皇帝点点头:“怪不得。纪家极有风骨,可惜运气不佳,几乎被乱军灭门。他家目前可有人为官?”

“有。纪氏长兄纪书,现任国子监博士。”

皇帝当然不记得这样的小官,不过,国子监是一等学府,能当上博士的,学问必定很好。

“看来纪家没有辜负先祖遗风。这样很好,做学问是正事。”

杨殊听得这话,心里一松。

明三夫人的经历,不好公诸于众,多半要在这案子里隐去。而明微又确确实实立了大功,皇帝这么问,便是打算将这份功劳折到纪书身上。

探明口风,他松了口气。

祈东郡王的家眷都能保住,明家妇孺应该也不会被牵连了。

不管如何,皇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仁慈之君。

“余下的事明日再说吧。”皇帝含笑看着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再不放你回去,贵妃恐怕要跟朕生气了。”

杨殊面上带出淡淡的笑容:“这是臣应该做的。”

皇帝感叹:“你如今长大了,理起事来处处妥当。可朕还是很怀念你以前胡天胡地的样子,感觉亲近些。”

杨殊道:“臣总不能一辈子胡天胡地下去,不然祖母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说到后面,他声音低了下去。

皇帝想起长姐,也有几分感怀,说道:“你现在这样,大姐定然宽慰。好了,回去休息吧,这些事自有蒋卿去理,你好好歇上几日,再到宫里见你姨母。”

“臣告退。”

杨殊从宫里出来,骑在马上,回看巍峨的宫城,幽幽叹了一声。

……

明微这一晚睡得很好。

早上起来,梳洗妥当,她带着多福出去用早饭。

正堂里,小辈已经来齐了。

纪小五耷拉着脑袋,正被侄女儿嘲笑:“小叔羞羞,肿包包!”

他那张清秀的俊脸上,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纪凌在给他涂药酒。

纪小五疼得呲牙咧嘴,还跟小侄女斗嘴:“多怪你爹,他害我摔跤的!”

刚说完,纪凌用力一按,纪小五“嗷”一声就跳起来了。

小珠儿被他逗得格格直笑,一扭头,看到进来的明微,伸手喊:“姑姑!”

纪小五心想,姐姐回娘家了?谁知抬头一瞧,看到的却不是两个姐姐中的任何一个。

这姑娘……

他眨了眨眼。

董氏的声音响起:“小叔,这就是表妹。昨晚你回来得迟,没见着。”

明微上前见礼:“五表哥。”

纪小五却没应声,眼睛发直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纪凌看他不像样子,就着额头的肿包推了一把:“表妹叫你呢!”

纪小五又是“嗷”一声跳起来,却指着明微喊道:“哥!我昨晚看到的就是她!是她骗我去爬绳的!”

纪凌“啪”一下甩到他额头上,吓得纪小五捂着额头的肿包往后缩。他哥真是没人性,有了表妹就不把弟弟当人了!

纪凌斥道:“你还敢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喝醉了回来,才会搞出这么不像话的事,居然赖到表妹身上。”

纪小五抗议:“我没喝醉!就是跟人喝了两杯果酒,一点也不醉!”

“没喝醉你半夜骑墙上发酒疯?”纪凌一点也不信。

纪小五都要哭了,他昨晚确实有点借着酒劲发疯,但脑子是清醒的啊!昨晚的情形历历在目,就是这个表妹挖坑给他跳,害他稀里糊涂挂在花架下爬绳子,还被哥哥一声喊给吓得摔地上。

纪凌转过身,柔声道:“表妹,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性子。”

明微含笑:“怎么会呢?想是昨天太晚,五表哥眼花了吧!”

纪小五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这个表妹,长得跟天仙一样,怎么谎话张口就来啊!

这时,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出来了。

小辈们站起来招呼。

纪大老爷看到纪小五的样子,眉头大皱,呵斥:“看看你什么样子!昨天跟你说了表妹要来,为什么那么晚才回?现下还大呼小叫的,连点礼貌都没有。”

纪小五委委屈屈地喊了声爹,想告状,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

算了吧,连大哥都不信他,还指望爹信他?

想到这里,他含怨的目光又瞪向明微。

纪大老爷更恼:“你那什么眼神?跟表妹见礼了吗?”

在他爹面前,纪小五不敢犟,只得憋着一肚子委屈,向明微随随便便行了个礼,拉着脸喊了一声表妹。

纪大老爷还想斥责,纪大夫人知道小儿子是个什么性子,由丈夫再骂下去,早饭都不用吃了,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先用饭吧!老爷你还要去讲课,小五也得上学呢!”

纪大老爷这才作罢,臭着脸吩咐:“用饭!”

165章 逛街

用完早饭,纪大老爷去国子监授课。

纪凌也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他离家数月,有许多事要理,就没去销假。

纪大夫人招呼小儿子:“表妹才来京城,你带着出去逛逛。”

纪小五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要上学!”

纪大夫人鄙夷地看着他:“你哪天正经上过学?不是逃学就是课上睡觉。今天不用上了,带表妹出去逛!”

“……”纪小五一口血,郁闷地看向明微,发现她神情从容,甚至还对他笑了下,柔声说:“有劳五表哥了。”

她不但说谎,还演戏!

太可怕了!

不是说,这个表妹生来痴傻吗?怎么病好了会是这个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纪大夫人丢来一个钱袋,“去车马行租辆车,别叫表妹累着了,不然仔细你的皮!”

没等纪小五开口,明微已道:“舅母,车不用租了,我带车夫来的。”

“哦!”纪大夫人才想起来,“也好,你自家的车夫,更放心些。小五,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

纪小五一脸憋屈,扭头往外走。

他算是看透了,这家里谁的地位都比他高!以前是爹娘兄嫂和小珠儿,现在又多了一个表妹!

耳边还听到明微跟纪大夫人说话:“那案子现下还在审,恐怕衙门会派人传唤,我只逛一会儿就回来。”

他娘越发慈爱了:“别担心,你们昨日才进京,怎么也得过个几日,才会开始问案,只管放心玩去。”

纪小五牙都要酸倒了,赶紧到外院找车夫去。

……

半个时辰后,明微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地往集市去。

“好香啊!”多福深吸一口气。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象。

刚出炉的胡饼,带着芝麻的焦香,一叠叠地摞在案上,烘烤后的麦香尤其浓郁,老远就能闻得到。

纪小五坐在车夫旁,手里拿着马鞭瞎晃,懒洋洋地给她介绍:“于家胡饼,是整个云京最好吃的,先帝当年吃过一回,经常派人来买。”

明微听完了,问他:“就这样?”

纪小五莫名其妙:“不然呢?你还想听什么?吃了能升仙吗?”

明微道:“既然是最好吃的,表哥就没点表示?”

纪小五脸黑了一会儿,从车上跳下去:“等着!”

不多时,他带着一叠胡饼回来了,自己啃了个,又扔了个给车夫,剩下的递进车厢。

过了胡饼铺,又看到一个老大的油锅架在铺面前。

雪白的豆腐一方方码得整齐,由长筷子夹起,滑入油锅,很快炸得色泽金黄。盛在细白瓷碗中,撒上细葱,淋上辣酱。

“沈家炸豆腐。他们家做这个百年了,前朝就在云京卖炸豆腐,现在还在卖。”

明微已经吃完了胡饼,继续看着他。

纪小五被她盯了一会儿,低咒一声,拍掉手上的饼屑,去买炸豆腐。

于是明微和多福各得了一碗。

走没两步,又看到排得老长的队伍。

“五表哥,那是什么?”

“那是吴记乌梅汤,澄如琥珀,入口酸甜……”

说到一半,看到她的表情,纪小五继续认命地去排队买乌梅汤。

好一会儿,他才带着两碗乌梅汤回来。明微接过一碗,又伸过手去。

纪小五刚举到一半,盯着她的手:“干嘛?我要喝的!”

“多福还没喝呢!”

纪小五怒目:“她一个丫鬟,凭什么抢我的?”

家里一个个排他前面就算了,现在连丫鬟的地位都在他上面了?

明微看着他笑。

纪小五被她笑得毛毛的,想想自己跟个丫鬟抢乌梅汤喝,挺掉价的,就认命地把碗递过来,自己重新去排队。

喝完乌梅汤,看到下一间羊肉铺子,明微还没开口,纪小五抢先道:“你不会又要吃吧?早饭才吃过,这一路吃过来,你肚子都不会装不下吗?”

明微还是看着他笑。

纪小五坚持了一小会儿,扭头去羊肉铺子了。

一路走,一路吃,到后来纪小五都吃得打嗝了,这两个人还是一点事没有。

他纳闷了:“你们俩吃不撑吗?”

多福老实地回答:“怎么会撑?吃进来,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纪小五瞪大眼:“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福重复:“怎么会撑?”

“不是,另一句。”

“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对对对!”纪小五激动,“你个丑丫头,居然有法力?”

多福刚要回答,明微先开口了:“多福。”

“小姐?”

“遇到不懂礼貌的人跟你说话,要怎么做啊?”

多福想了想:“不理他?”

明微点点头:“对。”

于是多福闭嘴了。

纪小五怒了:“我怎么不懂礼貌了?陪着你们逛了这么久,问个问题都不答!”

明微就问他:“丑丫头,很礼貌?”

“呃……”他小声嘀咕,“一个丫鬟而已,至于嘛!”

明微扭头跟车夫说话:“往那条街走。”

“哎!”纪小五忙道,“好好好,算我错了行吗?”说着向多福作了个揖,“对不住了,是我说错话了。”

多福便去看自家小姐,见她点了头,回道:“是啊,我有法力。”

纪小五急忙问:“是那种飞天遁地的法力吗?能不能日行千里?”

明微笑了:“你说的那种法力不存在,多福的法力,也就是驱个鬼镇个邪什么的吧!”

“驱鬼镇邪!”纪小五眼睛亮了,“是不是玄术啊?我听说会玄术的人很少,倒是听说玄都观的人会,但是他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搭理人。我以前在玄都观跪过几天几夜,结果……”

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纪小五急忙收声。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居然还去玄都观跪过?后来怎么样啊?”

见她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纪小五继续道:“别提了,他们理都不理,后来我哥去把我揪回来了。书上不都这么写的吗?跪上几天几夜,最好来场大雨,高人就被诚心感动了。”

明微心说,傻子才信这个。想学玄术,天分最高,不入眼的人,跪死了他们都不带搭理。

166章 置宅

逛了一上午,三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去。

纪大夫人正在拿着一匹布比划,看到小儿子陪着外甥女回来,一改先前的臭脸,有说有笑。

这也就算了,可他说笑的对象,为什么是外甥女身边的丫头?

纪大夫人当然不会以为,小儿子对这丫头有意思。这主仆俩,一美一丑,对比强烈,美的那个还是他未婚妻,纪小五都不爱搭理,怎么会看上丑丫头?

奇了怪了。

她哪里知道纪小五的心理路程。

得知多福会玄术,他就满心以为,多福就是现世的红线女,名为侍婢,实为女侠!

至于昨天晚上的经历,他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多福会玄术,教自家小姐一点不奇怪啊!他要学当然要找最厉害的人。

而且,这个表妹太讨厌了,一见面就那样捉弄他,当着爹娘的面又一副纯良的样子。

所以,就是你了,多福!

多福也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看小姐的态度,好像不介意她跟五公子说这些事。再说,她一个丫鬟,公子跟她说话,怎么能不理呢?

于是,纪小五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老实得不得了。

纪大夫人向明微招手:“小七,喜欢哪个色?舅母给你做几件衣裳。”

这是长辈的心意,明微兴致勃勃挑起来:“这个挺好,这个料子也不错。”

“那就做这两件。你再看看样式,老大媳妇说,京城的小姑娘流行这样的,你觉得好不好?”

“挺好的,舅母帮我挑吧。”

纪大夫人拍板:“好,就这个了。”

纪家的老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明微:“表小姐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到了中午,一家子吃饭。

纪大老爷中午这顿在学里吃,并不回来。

纪凌有事到外头去了。

明微坐下来,目不斜视地用饭。

倒是纪小五,跟着吃了一上午,现在看到饭,一点食欲也没有。

但他要说不吃,肯定会被骂的,于是勉强坐下来扒了几口。

看他噎得直翻白眼的样子,纪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纪小五!你吃的是毒药吗?有没有个样子!”

纪小五只好说实话:“早上陪表妹出去,吃了好些东西……”

纪大夫人气道:“我叫你陪表妹出去逛一逛,你就只顾着自己吃东西?”

纪小五有点懵:“我没有只顾自己啊!是表妹要吃的。”

“你还说谎!”纪大夫人怒不可遏,“你表妹要是吃了,现在吃得下饭?”

纪小五扭头,看到明微一口接一口扒饭,吃得格外斯文,顿时就哑口了。

明微还抬头笑了下,对着他娘柔声细语:“舅母别生气,表哥一直陪着呢!街市上东西好吃,怪不得他。”

纪小五目瞪口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好像默认了他贪吃没顾她呀!

“不吃就滚一边去,晚点你爹回来再收拾你!”纪大夫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然后他面前那碗饭,就被嫂子收走了。

董氏还对他笑了下:“小叔,既然吃饱了,就跟珠儿一块玩去吧!”

日常不爱吃饭的小珠儿向他招手:“小叔一起玩!买糖人!”

“……”

突然觉得人生灰暗,完全没有光亮。

纪凌回来,看到的就是一脸木然,陪珠儿骑马马游戏的小弟。

他还挺纳闷,这小子今天居然这么乖,没有借着陪玩的机会跑路?

纪凌先跟他娘汇报:“隔壁的宅子还没租出去,就是房东想卖了换另一处,不太想租。”

纪大夫人道:“你好好跟房东说,租金贵一些没事。再不租下来,就来不及了。”

纪凌点头答应:“那明日我再找房东说一说。”

纪家就这么大,明微的屋子临着那边,她耳力又好,听得真切,脑子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多福,你去把大表哥叫来。”

多福答应一声,在纪凌回屋前把他截了来。

“表妹有事?”

明微走到窗前,跟他说话:“表哥想租隔壁的宅子?做什么用?”

纪凌与她相处一路,知道这个表妹是个坦荡的,便也跟她说实话:“你的人不是还没到吗?咱家屋子小,到了就住不下了,所以母亲想赁下隔壁的宅子,宽敞一些。”

明微回身,拿了匣子出来,开锁取出银票。

“方才我都听到了,表哥拿去买了吧。”

“这……”纪凌觉得不合适。

明微道:“是帮我买的。虽说四叔给了我不少产业,但在京城,我无根无基。日后这些产业要打理,还得再添些人,没有自己的宅子不行。”

纪凌想想有道理,便接了过来:“好,我与母亲说去。”

纪大夫人一听,马上道:“那就帮你表妹买下来。她说的有理,既然到了京城,不置宅子怎么行?”

于是纪凌又出去办事。

路过纪小五时,不禁摇了摇头。

小五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唉,他都想替表妹把婚事退了。

表妹这般人才,该说个什么亲事呢?

纪凌眼前浮现出杨殊那张脸,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就他那人品,门第再高也不行!

而且还有克妻的名声,订个亲都能出事,绝对不能沾!

……

纪凌再回来,已经与隔壁房东立了契,约好明日去官府过户。

那宅子长年租给别家,环境不是很好。

明微便跟纪大夫人商量:“舅母,我想与你们住一处,不如将两间宅子打通,让下人住到那边去吧?这样一来,外院再修缮一番,五表哥可以搬过去,住得宽敞些。舅舅和表哥也能做个书房。”

纪大夫人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一拍即合:“这样很好,舅母也舍不得你住那边去。”

于是跟纪凌商量如何改装宅子。

等纪大老爷回来,这一摊子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纪大老爷愣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愧意:“舅舅没做好,倒叫你掏钱买宅子了……”

明微还没开口,纪大夫人先说了:“你想着这些虚的干什么?小七一个姑娘家,有宅子傍身才好。便是我们有钱买了,也不如她自己买好。”

167章 野种

第二天去官府过了户,隔壁这间宅子,就在明微名下了。

纪大夫人兴致勃勃地叫人来修整,不但要将两间宅子打通,还想在中间修个小花园,于是一整天都和董氏盘算修缮的资费。

这个明微就没拿钱了。

一则,修缮的钱纪家还出得起。二则,她要是动不动就出钱,反倒让纪家的人不自在。

纪小五一整天都缠着多福问东问西,明微则坐在廊下,状似闭目养神,实则修炼。

小白蛇乖巧地盘坐在她肩上,吸收她散逸出来的法力。

老仇人的出现,让明微有一种急迫感。

她想按部就班修炼,恐怕不成了,得想办法走捷径才行。

而要走捷径,有两条路。

第一条,像多福一样,从别人身上得到法力。

但是,这样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她又不能强行抢夺别人的法力。

第二条,便是用珍贵之物催生。

钱,她现在不缺,可是能催生法力的珍贵之物,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慢慢来吧。

夕阳即将落下,明微睁开眼,看到纪小五蹲在旁边帮她扇风。

时节进入五月,天气逐渐闷热。

不过,纪小五可不是为着她,而是为了讨好多福,从她手里接了这差事。

看到明微睁眼,他撇了撇嘴,放下扇子:“你可真能睡,吃完早饭睡到中午,吃完午饭睡到傍晚。你的人生只有吃和睡吗?”

明微想了想:“不是。”

“还有什么?”纪小五怀疑地看着她。

“还有买买买啊!”她招手叫来多福,取出写好的单子,“叫人去铺子买这些药,年份不够的不要。”

多福答应一声,去屋里取钱。

纪小五目力好,一眼看到上面写的都是人参鹿茸雪莲之类,咋舌:“这些好贵的!你买来干什么?”

“当然是……养颜了!”她笑眯眯,微微昂起下巴,让他看看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颜。

“养颜要花这么多钱?”纪小五觉得三观要崩塌了,“我看娘和嫂子就是抹点香膏什么的……”

“那是因为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呀!”明微怜悯地看着他,“你以为如花美眷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钱,哪有颜?现在知道舅母和表嫂牺牲多大了吧?”

纪小五目光迷茫地蹲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后都要这样养颜吗?”

“当然。女人嘛,有条件一定要美到最后。”

“……”他突然站起来往正堂走,嘴里喃喃念着,“我要退婚,养不起养不起,卖了我也养不起!”

明微忍俊不禁。

多福从外院回来,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这些药是您用来药浴修炼的,为什么要骗五公子说是养颜的?”

明微笑:“他送上门来,不消遣消遣,岂不可惜?”

正堂里,传来纪大夫人的喝骂:“纪小五,你一天不打就皮痒了是吧?好端端说什么退婚?这是你爹和你姑母定下的婚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

博陵侯府。

杨殊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将他修长的身段衬得分外英挺,没了那种浮夸的公子气,多了几分凝练稳重。

他走过穿堂,正好世子夫人卢氏见客回来,看他衣冠格外整齐,配佩一应俱全,便笑了笑:“三弟这是要进宫?”

“嗯。”杨殊淡淡应了声。

“三弟有贵妃娘娘当成亲生子一般疼爱,真是叫人羡慕啊!”

杨殊却不搭话,只拱了拱手:“时候不早,娘娘还等着,小弟先告退了。”

“路上小心,别叫娘娘等急了。”卢氏一脸笑意,目送他离开。

待他身影消失,卢氏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小野种,倒在我面前摆架子!”

卢氏身边的丫鬟听得这句,惊得左右四顾:“少夫人,小心被人听见!”

卢氏伸手理了理鬓发,懒懒道:“被人听见又怎样?满京城知道的人多了!什么姨母,不是亲妈那样待他?”

丫鬟很是无奈,一路闭紧嘴巴,直到跟卢氏进了屋,没有闲杂人等,才道:“少夫人,贵妃深得圣宠,这个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要遭殃的!”

卢氏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行了,我知道轻重,看旁边没人才说的。”想了想,还是不满,“我就是气不过,明明他是抱回来的野种,偏偏祖父祖母爱得跟什么似的,连父亲母亲都把他摆在前头,倒叫世子处处忍让。”

丫鬟急死了:“少夫人!野种这两个字能随便说的吗?”

卢氏冷笑:“他明明不姓杨,在杨家不是野种是什么?”

“可他姓姜!”丫鬟脱口而出。

卢氏对着镜子端详:“看看,连你也知道。不过,他就算姓姜又怎样?真龙血脉,出生时必得有宗室在场为证,才能写进玉牒,不然就是个野种。你别看他现在风光,几个皇子被他得罪了个遍,等圣上千秋,有他的罪受!”

这话倒是真的。

“唉!”卢氏看着镜子里的脸,心想,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想当初,家里想叫她进宫。她以为凭自己的容貌,定然能叫圣上看中。谁知道,裴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叫她断了念想。

想到那个女人,卢氏沉了面色。

她哪一点不如那个老女人?真以为她的丑事能瞒得了天下人?

当初裴氏只有两女,一女嫁皇长孙,死在那场政变里。一女嫁博陵侯府,为明成公主次媳。

公主次子病亡没多久,侯府就宣称,次媳也病亡了,然后宫里多了个裴妃。

那时杨殊才出生多久?为了荣华富贵,襁褓中的幼子都能抛弃,简直恶毒!

这也就算了。等杨殊越长越大,相貌与杨家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除了像裴贵妃,竟然与圣上也有几分神似。

这就有意思了。

敢情是裴贵妃没进宫前偷人生的!

身为舅舅,偷了外甥的老婆,还生了个儿子扔给姐姐养,自己光明正大把人弄进宫当小老婆,说出去能听?

亏得明成公主那样大度,儿媳被弟弟偷了,居然还把野种养下来了。

也是,到底是她姜家人嘛!

168章 贵妃

杨殊进了宫门,一路畅通无阻。

他先去见了皇帝,得到允准,便去了千秋宫。

崔顺带着小太监等在过道上,见了他,急忙上前迎接:“三公子可算来了,娘娘问了好几次。”

杨殊淡淡笑道:“司里有事,叫娘娘久等了。”

进入宫门,崔顺带着他去玲玎阁。

玲玎阁在千秋宫的角落,是一间两层的小阁。

地面铺的不是金砖,而是木板。

阁内没有隔断,一览无余。

除了角落置物的柜子,便只有一方长案,几张放了花草的香几。

长案上摆着画纸、颜料、笔架等画具。

裴贵妃此时就坐在长案后,埋头作画。

“娘娘。”崔顺小声唤道。

裴贵妃顿住,搁下画笔,抬起头来。

身为一个宠妃,她的打扮可说是十分朴素了。一身家常衣裳,一应佩饰皆无,只头上的衔珠凤钗,显示着尊贵的身份。

但这朴素的装扮,一点也没有让她的容颜失色。

长眉略微上斜,下嵌一双凤眼,鼻梁挺直,红唇丰润。

这是一张美得咄咄逼人的脸庞,倘若盛妆,定然夺人耳目。如此朴素,倒让她显出春水般的柔和。

看到杨殊,她的脸上瞬间绽出光彩,叫人无法怀疑她的喜悦:“殊儿!”

杨殊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姨母。”

裴贵妃喜滋滋地招他在旁边坐下,连声道:“这趟出去好玩吗?看你,黑了好多,吃了不少苦吧?原想叫你留在京城,偏你要出去。听说你这趟差事有不少险恶之处,还受了伤,给姨母看看,伤哪里了?”

杨殊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些小伤,路上已经养好了,姨母不必担忧。”

“真的都好了?回头我问阿玄去,可不能撒谎。”

“真的好了。”

裴贵妃便笑:“外面好不好玩?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京,可见了什么世面?”

“差事在身,没怎么玩。”杨殊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过见了许多别处的风景,感觉挺好的。”

“是吗?你在东宁留得最久,就没有出去玩一玩?”

杨殊的目光,落在她画了一半的画上。

画的是宫墙的一角,一株梨树静静立着。梨花纷落,如同下了一场孤独的雪。

他想起那首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虽然诗中描写的宫人,与裴贵妃的处境完全不同,细想却有一种莫名的契合。

他的心就软了。

“东宁有一座宝灵寺,据说是前朝的古寺。它所在秀丰山灵秀雅致,山上还有飞仙石……”

裴贵妃先是含笑听着,又想到了什么,喊来宫女:“这画先挪到边上去,拿新纸来。”

宫女答应一声,很快换了新纸。

裴贵妃执了笔:“你继续说,我看能不能画下来。”

杨殊有心中叹了声,挥手让宫女退下,接过调色的差事,说:“我去的时候,是四月,山上的草还没有那么茂盛,应该是这种绿色……”

皇帝到的时候,他们俩一个说一个听,已经画了大半。

“就知道你们在这。”皇帝笑吟吟,对杨殊道,“你姨母作起画来,废寝忘食的,你也不劝着些。”

杨殊起身行礼:“陛下。”

“免了。”他还没拜下去,就被皇帝一把扶住,跟裴贵妃说,“天都快黑了,你自己不吃,殊儿也要吃的。他正年少,精力旺盛,哪里挨得了饿?”

裴贵妃拍了拍额头:“瞧我,竟忘了这事。陛下可用过了?”

“朕知道你们肯定没吃,自然陪你们一起用膳。”皇帝道,“既然你们都在这,就不必回正殿了,我们到楼上吃吧,正好可以赏景。”

裴贵妃笑道:“陛下想的周到。”

玲玎阁的二楼,要温软许多,完全是女子闺房的样式,只是多了高台,可以观景。

千秋宫原来并没有玲玎阁,这是皇帝特意为裴贵妃建的画室。

楼下作画,楼上观景。

站在这里,可以远眺皇城。

落日的余晖下,宫门内外,都被涂上温暖的橘色。

万大宝传了膳来,皇帝挥挥手:“你们不必伺候了,到下面候着吧!”

“是。”太监宫女们便退得干干净净。

皇帝亲自夹菜:“爱妃,这是你喜欢吃的樱桃肉。”又给杨殊夹,“殊儿爱吃鹿筋。”

杨殊搁下碗筷,又要拜谢,被他拦住了:“好好吃饭,别拜来拜去的。少年郎就该多吃些,何况你还习武。”

他就低了低头:“谢陛下。”

还好皇帝没再给他夹菜,杨殊低头默默用饭,耳边时不时传来皇帝与裴贵妃互相夹菜说笑的声音,他充耳不闻。

用过饭,略歇一会儿,他便告退。

裴贵妃依依不舍:“这就要回去了?你也不常来,姨母还想多留你一会儿。”

杨殊道:“天黑了,外臣不该留在宫中。”

裴贵妃无法,叫宫人拿东西来。应季的樱桃,才贡上来的杨梅,吃的用的玩的,一并送到博陵侯府。

皇帝只笑吟吟看着。

杨殊谢了恩,跟着崔顺出了千秋宫。

走出百来丈,他回望宫门,嘴边讽笑一闪而逝。

这样尴尬的存在,在他面前演什么慈爱和乐?

他本不该活着,就如同他的名字。

殊,死也。

……

千秋宫里,皇帝慢慢饮着消食茶。

“舍不得他?”他柔声问。

裴贵妃慢慢理着画卷:“他越大,越不爱来了。”

皇帝道:“他现在大了,就是外臣,进宫本来不合规矩。”

裴贵妃抬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他来?”

皇帝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喜欢呢?他一来,你的全副心思就都在他身上。可再不喜欢,为着你,也会好好待他的。”

皇帝说的是我。

裴贵妃淡淡笑了笑:“陛下一直都是个好人。”

皇帝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只是个好人吗?”

裴贵妃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臣妾以为不用说的。”

皇帝就笑了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别想太多,朕还能活不少时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会把你们安排好的……”

169章 绿帽

杨殊出了宫门,阿玄已经等着了。

“公子,先前世子夫人……”他凑过去,说了些话。

杨殊冷笑一声:“蠢货!知道我掌着皇城司,还敢在家里乱说话!”

阿玄低声道:“阿绾现在很生气。”

“让她暂时别动手,”杨殊冷冷道,“盯着卢家。”

阿玄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是。”

他翻身上马,阿玄紧随其后。

两人默默驰过数个街区,在回博陵侯府的路口,杨殊勒马停住了。

“公子?”

杨殊说:“你先回去。”

“那公子您……”

“我晚点会自己回去。”

阿玄懂了,公子心情不好。

“是。”

阿玄往博陵侯府的巷道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杨殊调转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条路不是回皇城司,也不是去各大衙门,公子要去哪?

……

夜幕降临。

明微和纪家众人在院中乘凉闲话。

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着添置夏衣,纪大老爷跟纪凌探讨明家的案子。

纪小五想跟多福说话,却被小珠儿缠着捉迷藏。

明微看月色正好,干脆攀过墙,去隔壁刚买下的宅子修炼。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纪小五的自言自语:“捉什么迷藏啊,藏这里看你怎么找。”

他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吭哧吭哧攀上高墙,爬到屋顶。

这爬墙的绝技,纪小五很自得。以前他娘总拿锁门来威胁他,回家迟了就不给进门。而这并没能阻止纪小五在外面浪,因为他迅速学会了爬墙。

没事的时候,他也曾自鸣得意,就这手爬墙的本事,应该能当个飞贼吧?

刚在屋顶站稳,猛一抬头,发现盘膝坐在屋脊上的明微,他“嚯”了一声,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还好及时攀住了瓦片。

“你怎么在这?”

明微没应声。

月色下,她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是标准的五心向天姿势。

因为重孝在身,她穿得极为素净。

风一吹,白衣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升仙。

纪小五差一点就被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干嘛?”

他绕着明微走了两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是多福教你的?哎,我看到的是真的?你跟着学多久了?”

肩上的小白蛇扭了扭,不大喜欢生人的气息。

明微叹了口气,睁开眼。

“你想学这个,做什么用呢?”

纪小五眨了下眼:“做什么?做神仙呀!”

“做神仙有什么好的?”明微说,“如果你当了神仙,家人、朋友,还有这十丈红尘里的恩恩怨怨,都要抛下。你舍得吗?”

纪小五道:“你别蒙我,我读过列仙传的,东方朔、王子乔、范蠡这些人全都在凡间游荡,哪里需要抛弃家人朋友?范蠡当过越大夫,后来又成了陶朱公,享尽人间富贵。还有萧史,不但自己乘龙而去,还拐了个王姬当老婆……”

他没说完,就听明微低笑。

纪小五瞪眼:“你笑什么?”

明微道:“你为什么会相信列仙传?这不过是凡人编的书,你觉得它写的会是真的神仙吗?”

“这……”纪小五挠了挠头,“你说这是胡编的?不可能吧?这本书流传好久了。而且它记载的,全是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明微笑而不语,任他苦苦思索。

这时,小白蛇忽然说:“大人,外面有人,站在门口好久都不走。”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你去看看是谁。”

“是。”小白蛇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她的动作吓到了纪小五:“你在跟谁说话?”

他左右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或者说,别的东西?

这时,有人从外头翻墙进来,身影一荡,轻飘飘落在他们面前。

纪小五瞪眼:“飞飞飞……飞贼?”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家飞贼穿这么骚?”

“……”不是飞贼吗?纪小五定睛看过去,发现这人约比自己大了两三岁,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月光下容色过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点嫉妒。还在青春期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希望迈入大人的世界。然而他年纪还不到,虽然身段抽高了,身板却单薄。眼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刚刚好迈过了这个阶段,看着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认识?”

明微点头,然后问杨殊:“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瞧你这样子,刚见完客?”

“嗯。”杨殊应了声,然后盯着纪小五看。

“我表哥。”她说。

杨殊脱口而出:“就是你未婚夫?”

“是啊!”

杨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眼神嫌弃。

纪小五不开心了,他不想要婚事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让人瞧不起啊!

于是他问明微:“这是谁?半夜偷进来干嘛?私会吗?”

明微微笑:“你在这,怎么能叫私会呢?”

没见过当着未婚夫的面,私会男人的吧?

纪小五道:“又不是我领他来的。你还没说他是谁呢!”

明微就指了指:“杨殊。”

“杨……”纪小五想了想,“这名字有点熟啊!”

看着看着,他想起来了:“啊,朱砂痣!你是那个博陵侯府的……”

杨殊道:“劳驾,我有话和她说。”

意即,能回避一下吗?

纪小五眨了下眼,再眨一下,问明微:“你想支开你的未婚夫,跟野男人私会?你们想干什么?没成亲就想往我头上戴绿帽子吗?”

明微转过头,问杨殊:“你说呢,野男人?”

杨殊拧着眉,今天心情是真的不太大。

他问纪小五:“真的不走?”

纪小五坚决地摇头。

开玩笑,这婚事就算他不要,也不能这样被人戴绿帽子。坚决不走!

杨殊点点头:“好。”

话音一落,他出指如电,往纪小五肩上飞快地点了两下。

“嗯?”纪小五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了。

刚想张口,杨殊又点了两下,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最后,他抽了汗巾出来,撕成两团,塞到纪小五的耳朵里。

“……”

夭寿啦,当着未婚夫的面红杏出墙!

170章 往事

“你今天很不一样。”明微说。

杨殊嗯了声,摸了个竹筒出来递给她。

明微闻到了酒味。

她接过,打开盖子,果然是上好的美酒。

“盛记竹叶青,一筒一卖,绝不讲价。”杨殊又摸了一筒出来,喝了口。

明微慢慢饮了一口,尝了尝味,便又盖上了。

明七小姐的体质不算好,为了自己着想,这些东西能不沾还是不沾。

杨殊却是一直没停,一直到饮尽最后一滴,将竹筒往下面一抛,身后一仰,躺在屋脊上不动了。

“我还在腹中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他忽然开口,没看明微,只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年后,我娘也病故了。我跟着祖父母长大,他们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还是会想母亲。每到这时候,祖母就会带我去见裴贵妃。她说裴贵妃是我的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看到母亲一样。这些话,我当真了十六年!”

他拿手臂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别人的闲话。他们偷偷在背地里说,其实裴贵妃就是我的母亲,我父亲还在时,她就和那位有私情。等我父亲一死,她迫不及待改头换面进宫去了。舅舅抢了外甥的妻子,很符合皇室乱来的作风,对不对?”

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年纪渐长,相貌除了像裴贵妃,还有几分像姜家人。这其实没什么,我祖母也姓姜。可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说我其实是裴贵妃和那位私情所生。”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无事生非。祖父母那样疼爱我,我怎么可能是他们偷情所生?怎么可能不是杨家人?如果我真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这样对我吗?可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停顿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几天就干枯下去。最后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拉着我说话。”

他吸了口气:“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实在不愿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她十三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杀敌无数,功劳赫赫,却连儿子的委屈都要咽下去。整整十六年,养着一个……野种!”

说到野种两个字,明微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祖母那天很失态,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那天却指着我大骂。骂完了,她又搂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确实不姓杨,而姓姜。宫里那位,也确实是我的生身母亲。她又让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好好地当杨殊。只有这样,才不枉她十几年忍辱。”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绷紧的绳。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开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龙血脉,却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这样,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他说,“后族势力不小,倘若让他们瞧出不对,必会费尽心思要我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没有危险。皇后已逝,裴贵妃虽然没有立后,却是后宫之首。哪怕我的身世不能言说,一个手握大权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谁能阻止?”

长长的静默后,他继续道:“祖母死后不久,祖父也随她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浑浑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练功房里挥霍着汗水,那样还能感觉自己活着。多可笑啊,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原来他们都还健在。”

明微无从理解这种心情,不过仔细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来就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世人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管他们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难道我要去恨祖母吗?她疼我爱我十六年。”

“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她能尽心抚养十几年,当初阿绾她爹出事,也是祖母费尽心思,保她下来……”

明微想了想:“你其实觉得,对不起她吧?她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你痛苦了十几年,连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盖下的脸,扭了个方向:“我只是想说话而已,不需你安慰。”

明微仰头看天。

这是被说破了觉得难堪吧?

算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不争了。

“你来找我,就是倒苦水吗?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宁,我问你身世的时候,你还说发过誓不能出口。现在突然跟我说了,是有什么决定吗?”

盖在杨殊脸上的袖子终于挪开了,他坐起来:“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这样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杨殊生气,“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明微只有心虚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顺口了,你继续说。”

杨殊望向她:“我不想再这样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真是他们偷情所生,那么早在我父亲死前,他们就已经……若是如此,我父亲到底怎么死?都说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从小习武,体质极佳,而且关于他的病症全无记录……”

“你怀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摸着下巴,“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祖母可是开国公主,就算她不争权,铁血里杀出来的威势,岂可小视?还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将,真敢这么对杨家,他的宝座还能坐下去吗?”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为这件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没办法放过自己。

“你想怎么做?”

杨殊看着她:“既然死了十年的庚三,你都能问出话来。那死了十九年的人……”

“不行不行!”明微断然回绝,“你想叫我招杨二爷的魂,几乎没可能。”

杨殊蹙眉:“你明明说过,什么样的死人,你都能让他开口……”

“那是我骗你的!”明微打断他的话,“当时的情形,我当然把自己的本事往大了吹。事实上,招魂不但费力,而且成功率很低。魂魄执念不足,根本就不会在世间流连,留下来的其实是少数。十九年,恐怕早就投生去了……”

后面的话,在他阴沉的注视下,慢慢消了声。

这混蛋,她要不答应,不会想办法整治她吧?

171章 命数

“你先别急,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个事。”明微马上改了口。

她可是很识时务的。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杨殊要找麻烦,只能躺平任人宰割。

杨殊瞟了她一眼,没发作。

明微便坐在他身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先营造一种关系亲近的错觉,把这只炸毛即将变身的西施犬安抚下来。

“你今年十九,也就是出生于元康二十八年。上面那位,当时还是赵王……”

“差不多就是储君了。”杨殊说。

“好好好,”明微从善如流,“你是遗腹子,杨二爷是元康二十七年过世的?”

杨殊点点头:“祖母说,当时正值太子与二王争位,她因身体不适,去了景山别院养病,事发的时候,是我爹快马把她叫回京城的。可能太紧张了,我爹骑的马在路上摔了,当时没当回事,过后却病情爆发,来势汹汹,就这样没了。”

明微在心中记下,说道:“你看,这里头有问题。如果你爹死在那场政变里,当时你应该已经在你娘腹中了。那位还是赵王的时候,宠则宠矣,并没有什么势力的。”

上头三个兄长太强势了。太子、秦王、晋王年纪相近,比他大了十几岁,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身为老幺的赵王,完全没有存在感。

“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去招惹长姐的儿媳吗?尤其这位姐姐,是掌过兵权,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们博陵侯府现在已经退出了权力中枢,但据我所知,在军中仍然很有威望。”

杨殊缓缓点了下头。

当时的明成公主,不要说赵王,就算太子三人,在她面前也是一副乖弟弟的样子。她年纪最长,又是陪着父亲打过天下的,太祖待这个女儿分外不同。

“这就完全讲不通了。当时的赵王,不想活了才去招惹长姐的儿媳,这要让先帝知道,你觉得他会护着谁?”

当然是明成公主。儿子他不缺,感情来说又最喜欢女儿。

“你想说,我娘是我爹死后才……”

“我没这么说。”明微立刻否认,没证据的事,她才不会大放厥词,免得他事后算账,“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你爹还没死的时候,你娘就和那位那什么,可能性小到几乎没有。”

杨殊脸上有明显的困惑:“所以我娘后来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生在杨家?”

“这样说吧,”明微一条条给他分析,“否定掉这个可能,你母亲和他在一起,应该是你爹死后的事。以大概率来讲,你应该是杨二爷亲生的,而不是什么偷情……”

“这不可能。”杨殊摇头否认,“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我祖母临死前会说那样的话?”

“怪就怪在这里。”她说,“强行往自己儿子头上戴绿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不是事实,你祖母可能十几年受丧子之痛,死前昏聩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杨殊摇头否决。他不相信,这太牵强了。

明微也不相信。她对自己观气之术很自信,一早看出杨殊有异,就因为他隐约带了真龙之气。应该来说,只有真正的皇族才会有这样的气运,仅仅拥有皇族血脉,而且还是稀释了两代的皇族血脉,不可能有此表现。

“那还有二。就是你母亲和那位,可能有什么不能说的往事,阴差阳错才有了你。”

明微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觉得你祖母的态度很奇怪。她既然宠了你十六年,怎么会在死前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故意让你不好受。”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杨殊道,“后来,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大约七八岁,祖母带我去过玄都观,见了个邋遢道士。他见我的第一眼就说,我竟然活下来了。”

“玄都观?他是个玄士?”

杨殊缓缓点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祖母当时把我扔给他,自己离开了。那个邋遢道士问我,要不要拜他为师。我又不想做道士,当然不肯。他也没强求,教了我一段时间,就走了。”

“他教了你什么?”明微很感兴趣。

杨殊拧着眉:“他本想教我玄术的,但他说,法不可轻传,想学玄术必须磕头拜师,入他门下。既然我不愿意拜师,那就教我一套剑术吧。我大概跟他处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他走之时,祖母来接我……”

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道:“祖母和他在屋里说话,把我打发去玩耍,我偷偷在窗户外面听到了。那个道士说,他本想把我带走,从此跳出红尘。可惜我与他还是缺了一点师徒缘分……”

“那你祖母是怎么表现的?”

杨殊摇了摇头:“祖母什么也没说,只郑重谢了他,又问他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他说应该是没有了。祖母又问他,我的命数可有什么解法。那道士却说,想活得长久,最好还是不要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就过得很自在。”

明微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你的克妻命?”

杨殊点点头:“祖母存了侥幸心理,后来给我订了亲事,但是结果……”他叹了口气,“害了三个女孩子,祖母良心不安了很久。”

明微摇头:“错了。”

“什么?”

“她们并不是因为跟你订亲才会殒命的,而是本身气运不佳,才会与你订亲。”明微跟他解释,“所谓克亲之命,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先有命,才有克亲之说。比如一对夫妇气运不佳,生下来的孩子才会有克亲之命。哪怕没有这个孩子,他们也会倒霉的。”

“竟然是这样?”杨殊想了想,又问她,“那么,我要是找个福缘深厚的,岂不是就解了?”

明微笑道:“命理一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很少算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做任何事,都会影响命理。比如一个命薄之人,如果一直很努力,很可能就扭转了命运。同理,一个福厚之人一直作死,那谁也拦不住他。能决定命运的人,只有自己。”

“你这个所谓克妻命,找个福缘深厚的,未必能解,因为你不能肯定,她的命数会不会发生变化。但也不是说,你这辈子就真的没法娶妻了,你所做的事,也会影响你的命数。”

“既然如此,那道士为什么说不要解?”

明微摸了摸下巴:“以我的直觉,他这个话,可能不是从命数的角度来说的,也许他就是想骗你去当道士呢?”

172章 多谢

杨殊盯着她看了很久,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怎么想帮我?”

明微一顿,打了个哈哈:“怎么会呢?这是你的错觉,我只是觉得这个事不能急。你看这件事都牵扯到什么人?天下至尊,后宫之首,开国公主,还有玄都观的高人。就凭我们俩,想揭出这样一个秘密?”

“……”

看他这样,明微又有点不忍:“你真想查,要做很多准备。虽然你掌着皇城司,可上面还有皇城使吧?如果你用皇城司的人手查这些事,能保证不让他知道吗?皇城司是皇帝的私人耳目,皇城使知道,就等于皇帝知道。你不能想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

“而且我实力也不够啊!”她感叹着说,“现在法力太弱了,单说那几个星宿,我还担心他们什么时候来追杀我呢!自保能力都没有,哪有心思做别的事?”

瞄了眼杨殊,她继续道:“想提升实力,也不容易啊!没有多福那样的命,只能多搜罗一些珍贵药材,要是能找到一些玄门宝物就好了。”

杨殊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想谈条件就说,装腔作势做什么?”低头理了理腰上挂的饰物,“说吧,想要什么?”

看出他不大高兴,明微露出灿烂的笑:“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目前有困难而已……”

杨殊冷冷看着她:“到底要不要?”

明微马上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我现在实力太低,有些力不从心。如果你能找到玄门宝物,助我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想查出这件事,可能性应该会提高。”

“什么样才叫玄门宝物?”

明微想了想:“可能是一株奇药,也可能是蕴含一些庞大力量的东西。这样的宝物被玄门中人发现,一定会奉为至宝的。我对这个世界的玄门知之不多,如果你能帮忙打听的话……”

“行。”杨殊干脆应下,“我帮你打听。”

明微笑开来:“多谢了!”

杨殊看着她笑得灿烂的脸庞,扭开头,低声说了句:“真是……”

后面的话,明微没听清。就算听清了,她也会当没听到。占了便宜要低调,这个道理她懂。

“对了,你跟蒋大人关系怎么样?”

杨殊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马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查这件事,皇城司的密探最好不要动用,那就需要别的渠道。查案还是蒋大人最拿手,你说对不对?”

一点也不对!杨殊直觉她没说真话,但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就是心里闷得很。

总觉得,在她眼里,蒋文峰比自己重要。

真是见了鬼了,蒋文峰到底哪里比他强?

“我跟他关系不错,但算不上私交。”杨殊闷闷答道,“他这个人,其实跟谁都不亲近,朝中那些人都说他想做孤臣,我倒不这么认为。如果做孤臣,他应该事事以上意为重,但他有些事处理得……总之,我没有信心让他帮我。”

“好吧。”明微有点失望,“那我们更要等待时机了。你掌皇城司不久,论根基远远不如,现在就动这件事,操之过急了。”

杨殊勉强点点头,算是听了她的劝。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她柔声说,“不然阿绾要担心你的。”

杨殊到底还是从了。

站了一会儿,他回头道:“明家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已经答应放过妇孺。”

明微点点头:“谢谢。”想了想,又说,“黎家也牵涉其中对不对?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明微低声道:“他害了我大姐。如果他要死,别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如果他不用死,就让他一辈子当不成男人!”

杨殊随意点了点头:“小事而已。”

“还有祈东郡王,不要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害我母亲也有他的份!”

“这还用你说?”杨殊道,“我早就让人招呼他了。”

明微再次施礼:“多谢你了。”

她这样,倒叫杨殊不自在起来:“平时没见你这么多礼……”

“平时是平时。你的情分,我都记在心里。”

杨殊扭开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走了。”犹豫了一下,递来一根哨子,“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我会叫人暗中保护,你若是有事找我,吹一下这个,我的人会过来。”

“好。”

眼看隔壁纪家的人已经在找他们了,杨殊一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僵立了半个时辰的纪小五见他走了,眼珠拼命地转。

要走也把他的穴道解开啊!

不知道杨殊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夜色里飞来一片叶子,打在他的身上。

纪小五只觉得肩上一痛,马上从不能动不能说的困境中解放出来了。

他掏出耳朵里的布条,质问明微:“你跟他什么关系?”

明微随口回道:“什么关系啊!”

纪小五一点也不相信:“你当我没眼睛吗?你们坐那么近,他后来还一副很害羞的样子。说,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小朋友,你想得有点多哦!

明微准备回去,却被纪小五拉住:“就算我不要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跟你讲,他克妻的,连订个亲都能出人命……”

明微忽然柔声道:“五表哥。”

纪小五被她这声音唤得浑身一麻:“干、干嘛?”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虽然不想要我,心里嫌弃我,打算抛弃我,还是这么关心我。”

“……”纪小五有点糊涂,这句话重点到底是什么?是在谢他关心她吗?为什么听着好像在控诉他无情无义?

“小五,你干什么?”隔壁终于找过来了,纪凌站在墙边,看着屋顶上的他们,“你自己上房就上房,把表妹带上去做什么?又想吓唬人是不是?”

纪小五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嘴:“是表妹先爬上来的!”

纪大夫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呵斥:“纪小五你又推卸责任!这样欺负表妹好意思吗?赶紧下来!不然晚上吃竹笋炒肉!”

纪小五委屈莫名。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人点了穴,傻愣愣站了一晚上看未婚妻跟人幽会,还得被威胁打屁股?

3月打赏及月票感言

看到更新提示是不是以为是新章呢?哈哈哈,不是啦,更新在后面。

3月份又过去了,谢谢亲们又一个月的支持,无论是月票、推荐票还是打赏,或者基础订阅。

感谢盟主sherrycroft的灵蛋兽。月影*洛衣的仙葩。chastain、墨韵风华秋意浓、扶桑之木的和氏璧。

还有桃花扇、平安符之类的……每一个人。

这个月有点倒霉。肠胃出了问题,并且笔记本阵亡了……

别担心更新,已经借了台老爷机,码字还是没问题的。

新的一月开始了,让我们继续充满力量地前进吧!

《乘鸾》3月打赏及月票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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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章 出狱

祈东郡王案罪证确凿,经由三司会审,最终定案。

没多久,奏折呈上,经政事堂,再到御前,处决便下发了。

祈东郡王为首犯,赐毒酒,从犯或斩或绞或流。家产抄没,无罪女眷发还。

大牢里,祈东郡王还没听完圣旨,脑袋便“嗡”地一声,木了。

传旨的太监冷漠地看着他:“罪人姜琨,谢恩吧!”

祈东郡王抬起头,看到他们捧进来的毒酒,眼里满是恐惧。

“不、不!”他猛地扑向牢门,却被御前侍卫牢牢按住了。

“蒋文峰!”他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你说招供了,圣上会开恩的!”

蒋文峰就站在牢外,淡漠地看着他:“王爷,臣只说过,圣上仁慈。可你犯的是谋逆大罪,圣上放了女眷,已是格外开恩了。”

“不要啊!”被抓住的祈东郡王脸庞扭曲,眼球都要暴凸出来了,拼命地想要挣出去,“本王不想死,本王不想死!这一切都是明三鼓动的,本王只是听了他的骗……”

传旨的太监叹了口气:“罪人姜琨抗旨,来啊,灌毒酒!”

“是。”两个侍卫按祈东郡王牢牢按住,毒酒端过来,掐住他的下巴灌了下去。尽管他拼命地挣扎,那杯毒酒还是入了喉。

侍卫松开手,看着他跌倒在地。

祈东郡王这些日子很吃了一些苦,现下毒酒入腹,如同刀绞,痛苦得满地打滚。

初时他还哀哭求饶,后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活不了了,便大声咒骂。

“姜绍,你自命仁君,却杀尽六亲!先帝元后传下四脉,三支绝嗣,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先帝吗?你凭什么坐上这个皇位?当初大伯为何绝嗣?不正是你趁乱……”

传旨的太监一听不好,大喝一声:“堵了他的嘴!罪人姜琨,语无伦次,竟敢诬蔑陛下!”

祈东郡王的嘴迅速被堵住了,很快毒酒发作,七窍流血,“唔唔”叫着,渐渐断了气。

到死,他的眼睛都睁着,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蒋文峰无声一叹,拱手道:“罪人姜琨伏诛,请公公代禀圣上。”

传旨太监客气地道:“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蒋大人,这里有劳你善后。”

这些人退走,黑暗里,有人低声问:“出气了吗?”

答话的却是个女声:“嗯,多谢了。”

“走吧!”他们从暗门出去,外面的阳光洒下来,与门内如同两个世界。

方才的女子将头上兜帽摘下,露出来的正是明微的脸。

杨殊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明三?”

明微摇头:“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

在东宁,明三被她施了术,这一路下来,已经折磨得疯了。三夫人母女早就放下一切转生了,她不想再在明三身上浪费时间。

想了想,她又问:“你们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了吗?”

杨殊道:“这个组织有点门道,我们对明三用了秘药,也只得到寥寥一些信息。”

“比如?”

“据明三所说,他接触到这个组织,是在大比之后。阅卷他本该在前三,揭了名将他排在第十。明三很是失意,便是在这段时间里,遇到这些人。”

“那他们的组织情况和据点……”

杨殊摇了摇头:“他所知道的消息,现在已经失效了。自从他诈死回了东宁,便活得如同死人一般,与组织少有联系。十年时间,京城这这的联络方式与据点,早就更换了。”

“真是可惜……”

“不过,还是问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杨殊看着她,“他们的信物,似乎藏有联络之法。”

明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殊挑了下眉:“你这样都不把东西交出来?既然藏有联络之法,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夺回去的,你放在身边很危险。”

明微瞥向他:“你当我傻子吗?就算没有这东西,他们想查我还会查不到?”

“……”

杨殊决定不跟她继续这话题,这人总是以噎死别人为目的。

“明家这边,明二明三都是斩立决。京城的明大和明五,没有直接参与,但是存在通风报信并且联络案犯的行为,判了流刑。明四知情不报,但有悔改行为,故而允许自赎。剩下人等,与此案无关,一概不论罪,并且发还部分家资。”

明微问他:“四叔交完赎金,他们家是不是就没钱了?”

杨殊颔首:“发还的家资并不多。”

明微叹了口气:“我能问你借人用用吗?”

……

从狱中出来,明晟恍如隔世。

他的待遇并不差,牢房还算干净,每日饭食也是新鲜的。可大牢这种地方,始终阴暗有异味,十几天住下来,身体弱的恐怕要大病一场。

“四哥,我们去哪?”九弟惶惑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吃力地笑了笑,低头安抚:“我们先等一等娘和阿湘……”

“晟儿!”听得这声音,他扭头看到了母亲。

自从被押解上路,他就没见过母亲和妹妹了。两个月不到,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们了。

她们穿了一身旧衣,头发凌乱,面色枯黄。还好精神还过得去,似乎没有受皮肉之苦。

“娘!”明昆已大叫一声,奔向母亲和姐姐。

四夫人抱住小儿子,眼泪就滚了下来。

明晟走过去,四人抱头痛哭。

流了一会儿泪,明晟问母亲:“爹呢?”

四夫人擦着眼泪道:“你爹判了流刑,允许自赎。娘刚刚去找了官爷,将发还的家资充抵了赎金,官爷说,明日就能来接人了。”

明晟点点头:“那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吧。我还有几个交情不错的同窗,先找他们借一些钱,安顿下来了,我便去找事情做。”

出狱后怎么办,明晟已经想过很多回了。他识文断字,有手有脚,就算不能走科举了,也能养活母亲弟妹。

这时,一辆不起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人从车上跳下,走过来:“敢问是明四公子吗?”

明晟怔了下:“我是明晟,阁下是……”

这人三十出头,满脸带笑,举止恭敬:“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接公子一家。”

174章 落定

明晟疑惑,他在京城虽有交好的同窗,可出狱的时间他们又不知道……

“你家主人是谁?”

看他脸上并无喜色,此人顿了顿,答道:“我家主人姓纪。”

明晟茫然,姓纪的人家?他不记得啊!

四夫人突然明白过来,拉着他低声说:“你三伯母娘家姓纪。”

三伯母娘家,所以是……

明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明昆直接就问:“是七姐叫人来接我们吗?”

明晟看对方没有否认,大概没错了。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想到东宁的事,他实在迈不动腿。

刚想出口拒绝,对方又道:“四公子不必怀愧,我家主人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贵兄妹曾经伸出援手,这只是还报当初的善意。此事一了,再不相干。”

明晟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弟妹,忍愧咬牙:“那就多谢了。”

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公子,请下车。”

明晟带着家人下了车,却见面前是一间小院。

这人开了门,领着他们进去,将一张契纸交到他们手上:“这院子我家主人已经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另外厨房有米面,够你们吃用两个月了。还有这串大钱,你们才离了那地方,最好去医馆看一看。巷子出去,就是平安大街,谋生不难。”

明晟没想到对方考虑得这么周详,低头说了谢。

对方笑道:“善心得善报而已,小的先告辞了。”

此人离开,明晟在心中低叹一声,便想叫弟妹先去梳洗安顿,没想到一扭头,看到明湘满脸是泪。

“阿湘,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明湘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摇头:“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七姐……”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在场,可在牢里,跟明家其他女眷关在一起,六夫人疯疯癫癫,日夜咒骂,她什么都知道了。

明昆则问:“四哥,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七姐了?”

明晟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四夫人低声道:“见不到才好。她在纪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官家小姐……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

一家四口便烧水洗沐做饭,安顿下来不提。

第二日,明晟去接父亲。

他到了衙门,却听官差说,明四已经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给他。

信纸是皱巴巴的草纸,上面还有洇湿的痕迹,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一些字。

吾儿阿晟,为父实在没有脸面去见你们,故而先行一步了。

那日于灵堂,你已知为父是何等懦弱之人。小七说的对,我没有资格在做了这一切后,与你们团聚,一家幸福。

过去这三十多年,为父活得糊涂。从今日始,我将以余生赎罪。

你且照顾好母亲弟妹,待为父挣得钱粮,再寄与你们家用。

父字。

明晟泪流满面,却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三伯母死后,父亲每日都活在良心拷问中。他没办法心安理得一家团聚,这样做,是赎罪,也是寻找心灵的平静。

为人子,他只能祈祷父亲在不知道的地方平安。

……

数日后的夜里,明微在屋顶见到了杨殊。

“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了。”杨殊说,“黎家那个,判了流刑,不过我打点过了,他活不到目的地。”

明微睁眼,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杨殊掸了掸衣摆,在屋脊坐下:“这些日子,每次见面你都跟我说这两个字,听都听腻了,就不能换一个?”

明微含笑:“那你要我怎么个谢法?”

杨殊刚想说什么,触到她月色下波光潋滟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不自在地撇开头,强行转移了话题:“明家的女眷,都被他们娘家接走了,只不过这样的身份,日后会过得很辛苦。四夫人的娘家没什么人了,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明微点点头,这些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他借她的人办完事就来禀报了。

“明四没回去,我叫人打探了一下,他到城外谋生去了。干的活很辛苦,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安之若素。”

云京是一座大城,城郊比一般城镇都要繁荣,是谋生的好地方。

他继续道:“你那四哥,找了个账房打下手的活,辛苦是辛苦一些,不过够养一家了。”

明微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了,不用你再说一遍。”

“……”

“你大半夜的跑过来,就是说这些?”

杨殊低下头去,闷不吭声。

他这样,倒叫明微心软了。大概又是心情不好,来找她疏散的吧?回了京城,他心情不好的频率太高了。

“你不想说别的,那就听我吹一会儿箫?”

杨殊默默点头。

于是明微取了箫出来,凑到唇边。

箫声呜咽,散入夜风,清幽的曲调,似有情似无情。

杨殊听了许久,眼看乘凉的人都回屋了,她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回了,身体却忠诚地告诉他,并不想回去。

挣扎良久,杨殊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叫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旦有具体消息,就来通知你。”

明微点点头:“好。”

他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明微从屋顶下来,看向花架阴影里的人:“听够了?”

纪小五哼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做人未婚妻的自觉?怎么总是半夜私会?”

明微低笑。

纪小五不满:“有什么好笑的!再这样我就告诉爹娘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纪小五卡住了。

明微就笑:“五表哥,你真是个好人。”

纪小五脸色发红,白了她一眼:“有病!”

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娘说明天带你去书院,别起迟了。”然后一溜烟回去了。

明微含笑看着他走远,转身回屋。

书院啊!

京城的女孩子都读书,她今年才十五,又有孝在身,论不得婚嫁,舅舅和舅母就想让她去读书。

这样也好,去读书就能出门,自由多了。

175章 入学

明微没想到,舅母带她去的,是明成书院。

这间书院,乃明成公主所建,七十年后,仍然声名赫赫。

明成公主故去,山长便由儿媳继任。

博陵侯夫人当然不可能天天在书院办公,具体事务还由下面的教授负责。

纪大夫人领着明微,带着束脩,求见书院教授。

一位姓贺的教授见了她们。

这位贺教授,其夫生前是位翰林,自身亦出于书香门第,颇有几分才学。丈夫在世时,她只是兼课,后来丈夫去世,家务都交给儿媳,干脆专心治学了。

明成书院的教授、博士等,几乎都是这样的。有家累的兼课,无家累才能像男人一般专注事业。

嗯,可见男人这东西,就是阻止女人创造世界的。

明微心思浮游,人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听着舅母与贺教授说话,迎接对方时不时的打量。

因纪大老爷与其夫曾经共过事,纪大夫人与贺教授勉强算得旧识。两人寒暄一番,纪大夫人便说明来意。

贺教授道:“书院开门授业,令外甥女想来就学,自然欢迎。不过今年的入学考,三月份的时候已经考过了……”

纪大夫人恳求:“她极是聪明伶俐,我们不愿送她去别的书院将就,还请贺先生通融一下。”

贺教授想了想:“倒是有个学斋,还能进人。只是学员多数是勋贵家的小姐,不大好相处……”

纪大夫人忙道:“我这外甥女,性子柔和稳重,懂事得很,定不会与小姐们争执的。”

贺教授反倒更犹豫了。她怕的不是明微与别人争执,而是争不过……

只是纪大夫人连连说好话,想到纪大老爷,她便松了口:“也罢,明日你带她来考试,看看程度。”

又告诉她们考什么内容。

明成书院所学,与寻常书院大致相仿,又略有差别。经义、算学、德育是必修,诗词、书画、乐理还有骑射等是选修。

必修必考,选修择其二。

明微默默记下,又听贺教授说:“还未恭喜夫人,纪大人此番高升了。”

纪大夫人怔了下:“贺先生此话怎样?我家老爷……”

贺教授惊讶:“夫人还没得到消息吗?纪大人升了司业。”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好说话,指不定哪天求到人家头上。

纪大夫人大吃一惊。

纪大老爷先前是博士,只管授课。他又是个性情板正的,越发吃亏,在国子监没什么存在感。

司业却是掌了训导之则,只在祭酒之下。这不只是升官,还是越级升官!

贺教授笑道:“告身已经下发了,想必夫人回家就能收到消息。”

纪大夫人谢了她,领着明微回家。

果不其然,纪大老爷回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了自己升官的事。

纪小五第一个跳起来:“爹升官了?四品?我也是高官子弟了?”

“从四品。”纪凌纠正。

纪小五叉腰大笑:“不管不管,从四品也是四品!爹,你争取当上祭酒,有生之年我也能做个纨绔了!哎哟!”

他摸着被大哥敲出一个包的脑袋,眼泪汪汪。

纪大老爷没理会不着调的小儿子,跟妻子长子说话:“就是有点奇怪,近日无事发生,怎么突然就升官了呢?那司业之位,已经空了半年之久,怎么算都轮不着我。而且,还有人透露于我,这是上面直接发下来的,根本没让国子监荐人。”

纪大夫人也纳闷,纪凌却隐约悟到了什么。

他看向明微,却见她蹲着跟小珠儿猜枚,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东宁的事太过惊险,纪凌怕吓着父母,只说了个大概。

晚上,他翻来覆去良久,都没睡着,干脆叫醒妻子,将这事说了一遍。

董氏纳闷:“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纪凌试图表达自己的担忧:“表妹的人际关系其实有点复杂,我怕爹娘知道了会……”

“那就不说。”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表妹来往的人再复杂,她都没往家里带不是?反而让咱们沾了光,叫爹升了官。不然以爹的性子,八百年都当不上司业。”

纪凌愣了下:“有道理……”

董氏打了个呵欠:“纪老大,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件简单的事,过了你的脑子,就多了八百个弯。睡吧,有空想这事,不如把脑力留着明年大比……”

然后就睡着了。

“……”纪凌只好清空自己八百个弯的脑子,找周公去了。

第二天再去书院,明微顺利通过了考试。

选修她考的是乐理和骑射,授课的先生十分满意,当下将她录入名册。

于是,她就这样成了明成书院的学生,分到了凌寒斋。

书院共有十二学斋,取名挺有意思。含英、照影、曲水、梅雨……

明微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依据是十二月令。一月百花含英,二月杏花照影,三月曲水流觞,四月梅雨连绵……而凌寒指的是十二月。

谁叫她来得晚,只能分到凌寒斋了。

去上学的那天,她看到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状的纪小五。

“五表哥,你站这里做什么?”

纪小五懒洋洋:“等你啊!”

明微道:“有多福陪着,我不需要送的。”

纪小五嗤了一声:“你当我想送你啊?是娘说,我们书院就在隔壁,就一起走好了。”

明微大为惊奇:“明成书院隔壁是国子监呀,五表哥你在国子监上学?”

纪小五抓了抓头:“怎么可能……”

本朝国子监,入学相对严格,要么高官子弟,要么学业优异,纪小五哪样都沾不着。

“我在秀山书院,就在国子监旁边……”

明微没听过,便问:“秀山书院是个什么来头?”

纪小五含糊道:“什么来着,不就是一家书院吗?你别磨蹭了,咱们快走吧。我迟到倒没什么,你迟到可不好看,听说明成书院很严的。”

于是两人带着多福,相伴去上学。

明微原以为,秀山书院既然在国子监旁边,应该也是间有来头的书院。后来才知道,确实有来头,只是这个来头和她想的不一样……

176章 读书

“纪小五,纪小五!”

快到书院了,后头传来喊声,几个少年嘻嘻哈哈追上来。

纪小五回头怒视:“叫谁纪小五,我没名字的吗?”

叫的人轻轻打嘴:“好好好,纪维,你今天怎么记得来上学了?不是被你哥撵来的吧?”

还真是了解纪小五……

纪小五懒洋洋道:“我去上学有什么奇怪,交了束脩的。”

“谁不知道你……”这人刚想嘲笑,就被同行的伙伴轻轻拉了下。

几个少年挤眉弄眼,终于推出一个问他:“纪小五,这是谁?你怎么跟个姑娘一起上学?”

纪小五看了眼一尺外的明微,再看到这几人一直偷眼去瞧,怒了:“不许看!这是我表妹!”

几个少年听他这么说,连忙端正神情,向明微见礼。

明微便也回礼。

看他们脸红的样子,纪小五狠瞪了几眼,朝明微挥挥手:“书院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明微再施一礼:“是,五表哥。”然后十分规矩地带着多福,往明成书院去了。

看她这柔声细语的样子,纪小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忿忿。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人后老是挖坑给他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尊重他这个表哥呢!

果然,几个同窗少年都是羡慕不已的模样,还有人说:“表哥表妹,近水楼台啊!纪维,你可真有福。”

纪小五冷笑一声,不想跟人说明微的事,转身往隔壁书院走:“少说这些不着调的,我几天没来学里,姓赵那家伙有没有闹事?”

咦,纪小五这么个人,居然说别人不着调。不过,说到姓赵的,几个少年顾不得别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前天把许仲的作业给换了。”

“昨天还告诉学谕,我们偷偷打牌。”

“还说我们是缩头乌龟,要跟我们约架!”

纪小五捋袖子:“反了他!约架就约架!”

……

进了书院,明微先去报到。

贺教授和颜悦色,叫来负责凌寒斋的学谕,带她去上课。

学谕姓陈,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不知是哪家女眷兼任。她带着明微去学舍,一路说道:“凌寒斋的学员,多出自勋贵之家,性子有些傲。你不要与她们争执,若是有事,便来寻我。”

明微一听,马上猜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看来凌寒斋的同学,不大好相处啊!

说话间,她们到了学斋前,就听里面传来莺燕之声。

侍女不准入内,多福被留在外面。陈学谕推开门,带着明微走进去。

一屋子青春正好的少女。

明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姑娘凑到一起,略数了数,有二十多个。

看到她们进来,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在明微身上。

有人好奇,有人皱眉。

陈学谕道:“这是新来的学员,今后与你们同窗学习。”又叫明微,“跟学友们打个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含笑报了姓名。

陈学谕招手喊来一位姑娘,说:“这是斋长孙蔚,课业有问题,你只管找她。”又叫孙蔚照应新同窗。

孙蔚看着冷冰冰的样子,并不多话,只点了点头。

陈学谕指了最后那张书案,安排她坐下,便离了学斋。

明微在书案后坐下,施施然取出笔墨纸砚及书本等物。

她不是没看到这些千金小姐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似乎不怎么友善,不过,她又不是正经来上学的,管她们呢!

不多时,有助教来上课了。

明微面上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天外。

就这么上了半天课,便散学吃饭了。

明微在饭堂寻了个位置坐下,多福去打饭。

她正闲坐,一个圆脸少女在对面坐了下来:“那是你的丫头?”对方很自来熟地问,向多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是啊!”明微随口回答,认出这位也是凌寒斋的学员。

“你是谁家的,这么丑的丫头,怎么好意思带出来丢人?”

明微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淡笑:“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文,单名如,我伯父是承恩侯。”对方带着几分骄矜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后族的小姐。

“文小姐,”明微慢条斯理,“我是谁家的,跟你没关系吧?带着个丑丫头,反正丢的是我的人。”

她语气平淡,话可不怎么客气。文如面色一寒,冷声道:“来问你不过是客气客气,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满朝文武,姓明的只有刚刚倒台的那个,也不知道你怎么脱身出来。哼,罪官之女,好意思充大家小姐?”

明微并不生气,只笑道:“既然知道,还跑来问什么?这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文如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能说这么粗鲁的话?”

明微满不在乎:“反正说的是你。”

文如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脸色涨红,大怒:“你敢辱我?”

明微看到多福已经打饭回来了,便道:“我要吃饭了,文小姐,请吧!”

文如狠狠瞪了她一会儿,扭头走了。

多福回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姐,您与那位小姐说什么?她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没什么。”明微端饭布菜,“反正是不重要的人。”

下午是选修课,明微换了骑装,提着马鞭,在校场溜达。

她上学只是为了自由进出,不是为了交际,自然懒得应酬这些千金小姐。且先装两天样子,让舅母放心,过后便可以学纪小五,有事没事逃个学什么的……

“明微!”

听得喊声,她转头看到孙蔚。

“斋长。”她点点头,招呼一声。

孙蔚仍是冷冰冰的样子:“你过来一下。”

明微挑眉:“斋长有事?”

孙蔚道:“先生叫你。”

“哦。”她点点头,跟着孙蔚往僻静处走,“先生找我何事?”

孙蔚闷头不答。

眼看两人越走越偏,已经到了围墙边,明微道:“斋长,不是先生叫我吧?”

树丛里呼啦啦出来七八个少女,将她后路堵住,其中之一就是文如。

“三姐,那些话就是她说的!”文如愤然指着她。

177章 打架

明微惊讶。

这群千金小姐,也会打架不成?她还以为,她们顶多排挤她呢!

有点意思,忽然觉得上学好玩起来了!

文如喊话的少女,与她生得有些像,不过是鹅蛋脸,更美貌几分。

她带着几分厌恶,看着明微的脸。

她面上的惊讶,就被解读成了惧怕。

“是你骂我四妹的?”

明微惊讶完了,蹙着眉,很不解的样子:“文三小姐何出此言?”

文如抢先喊道:“你说我脱……那个什么什么,不是骂人是什么?”

她实在说不出脱了裤子放屁这句话。

明微更不解了:“什么什么?文四小姐这么多什么,我听不懂呢!”

文如气得跺脚:“你还装蒜!明明是你亲口说的,放那个什么……”

“哦!”明微恍然大悟,“文四小姐想说的是,脱了裤子放屁?”

听她说出这句话,这些千金小姐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

还有人跺脚喊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这么粗俗的话也说得出口。”

明微一脸惊奇:“怎么不要脸了?诸位是没有裤子,还是不会放屁?莫非你们都是天上的仙女,餐风饮露,不吃饭不如厕的?”

文如目瞪口呆,只能向姐姐告状:“三姐,你听听她的说什么!”

文三小姐阴沉着脸色。

一个黄衣姑娘抓住机会道:“文三姐姐,也怪不得她。听说她爹妈都死了,可不是有人生没人教么?”

另一个姑娘插嘴:“何止啊,听说她爹是谋逆重犯,才刚刚被砍了头的!”

“她是罪官之女,不是应该入教坊吗?居然还能站在这?”

“谁叫陛下仁慈,宽宏大量,轻轻放过了女眷。不过,也是她脸大,别家女眷都偷偷躲起来怕丢人,她还敢混进明成书院。”

“她这样的出身,先生怎么也不逐她出去?与她同窗,倒叫我们丢人。”

“就是!回头告诉先生去,这样的人也让她入学,坏了书院的名声!”

明微笑吟吟听着。这些千金小姐,骂人也没多少花样,真是不疼不痒。

她现在就比较好奇,这个文三小姐,看起来像是个领头,把她骗过来想怎么样呢?

小姐们骂完了,文三小姐终于出声:“本小姐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跪下给我四妹认错,磕三个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文三小姐冷笑一声,阴冷的目光盯着她浑身上下,“这样一身好皮肉,多几个洞可不好看!”

这此一出,千金小姐们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好几个盯着她的脸,狠不得扑上去挠两把的样子。

一个下贱的罪官之女,生这么漂亮做什么?真是碍眼!

“选吧!”文三小姐说完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

明微看了眼校场。

这里偏僻,又有草丛挡着,没人看得到。

小姐们带来的侍女,又都被留在外面了。

嗯,挺好的一个地方,打起架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就是有点担心,她们身上要是有伤,不好跟书院先生交待呢!

小白蛇从袖里滑出来,蠢蠢欲动:“大人,我可以现形了,我来收拾她们吧?”

咦,这个主意不错。小白蛇修炼有成,已经有了形体,也能施放简单的术法。既不会留下痕迹,又能叫她们……

沙沙的声音凌乱传来,似乎好几个人踩着草丛往这边过来了。

紧接着,响起声音:“哟,这不是纪五公子吗?今天居然来上课了?真是稀客啊!”

少年的声音,隔得不远,似乎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

几个少女互视,先是一懵,随后明白过来。

明成书院前头邻着国子监,后头与秀山书院分了同一块跑马地,墙的另一边,当然是秀山书院的学生。

这里偏僻,不止明成书院的少女们喜欢在这里欺凌弱小,秀山书院的学生也喜欢在这里约架。

不过,撞到一起还是第一次。

随后,明微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大咧咧地说:“哪比得上你赵大公子啊!天天来上课,好像上次岁考还是不及格?”

纪小五。

明微抚额。

隔墙的少年哈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大,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底气跟五哥比。就你这草包样,老老实实混个结业不就好了?”

“就是啊!你眼红纪维不来上课没人打屁股是不是?谁叫他比你聪明呢!不来上课也比你强!”

纪小五一副谦虚的口吻:“兄弟们太客气了!不过这也是事实,人聪明,没办法!哈哈哈哈!”

那边赵大应该是被气到了,声音都变了:“纪小五!你算哪根葱?就你爹那芝麻小官,也好意思显摆?”

纪小五懒懒道:“谁显摆了?我好像从来没把我爹的小官挂在嘴上,李举,你听到了吗?许仲,你呢?”

“没有啊!五哥从来不提这些,哪像某些人,天天说他爹是御史。啧啧啧,还好意思提,京城这地界,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死个三品官,一个小小的御史算个屁!”

“对了,御史是不是才五品?”纪小五左顾右盼。

“对对对!”

他就笑眯眯:“赵大,真是不好意思。我爹才刚刚升了官,国子监司业,品阶不高,就丛四品而已。你瞧,正好比你高了半品……”

“哈哈哈哈。”一众少年大笑起来。

那赵大却也有同伴,听得此言,也跟着闹起来:“国子监司业了不起啊?教书匠而已!”

“呸!破御史又有什么了不起,天天编排这个编排那个,三姑六婆样!”

“你说什么?敢说我爹是三姑六婆?”

“说你又怎么样?要打架吗?来啊!”

“打就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呸!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占山为王了?脸真大!今天本公子就让你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转眼,那边闹哄哄的,就打起来了。

明微听了一会儿,确定纪小五没吃亏,转头看自己这边:“不好意思,我不想磕头呢?给我身上开几个洞?”

178章 蛇吻

少女们听隔壁打架听得热血沸腾,这话入耳,不由露出凶光。

“文三姐姐?”有人蠢蠢欲动了。

凌寒斋的女学生,大多是勋贵家的小姐。她们出身将门,先祖早年跟着太祖混出来的。

打架这个事,对她们来说不稀奇。凌寒斋之所以让明成书院的先生们头疼,不就是因为常搞这些事么……

明微这个样子,倒叫文三小姐迟疑了一下,再细想想,又没什么可惧的。

这个新来的同窗,祖上虽然也是开国功臣,却是文官出身。那些文官家的小姐什么样,她们还会不知道吗?

就说孙蔚,她家就是文臣,平时瞧着冰冷冷的,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被她们教训了几回,不就乖乖听话了?

她现在这么嚣张,是以为她们不敢打吧?

哼!就让她看看,她们到底敢不敢!

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几个少女当即转身向明微扑去。

明微甩了甩马鞭,发现她们学过拳脚,其中有两个功夫还不错。

不过,就连虚日鼠那样的高手,短时间也打不到她,又怎么会怕她们?

她脚下一扭,在几个少女的合围中,以诡异的姿态闪身出来,同时拍了拍肩膀:“去!”

“是,大人!”小白蛇一扭身,法力激发,现形而出。

它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地窜到一个少女身上,张嘴一咬。

那个少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手臂一疼,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同伴大叫出声:“蛇!蛇!”

她低头一看,就见一条小白蛇附在自己手臂上,浑身白皙的样子极是好看,可张开的嘴里露出的毒,更是可怕。

其实,小白蛇失了蛇身,已经没有毒性了。

可这些小姐们不知道啊!

越是稀罕的蛇,越是有毒,这蛇漂亮得过分,看着就是剧毒。

“啊啊啊……”这少女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惊到了隔壁打架的学子。

纪小五刚把那赵大摁在地上揍,听得尖叫声,吓得一哆嗦,差点以为赵大变成女的了。

低头一看,赵大还是赵大,就是被他打得脸肿了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有女人?”

“五哥,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隔壁?”纪小五悟了,“是明成书院的啊!”

他心还没放下,就听那边好几个声音叫起来。

“你敢放蛇?打她!”

“啊啊啊,不要把蛇往我这边丢啊!”

“啊!它钻进来了!”

纪小五本以为,是明成书院的女学生,发现他们在这打架,被吓到所以尖叫。可听这声音,又觉得不太对。

“柳姐姐?柳姐姐晕过去了!”

然后是女子的哭腔:“柳姐姐肯定被蛇毒死了。”

纪小五莫名其妙。明成书院里怎么会有毒蛇?在那读书的都是官家小姐,每一寸地都有人定期清理。他在秀山书院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毒蛇。

而且听她们的喊话,蛇还是别人放出来的。

女学生们也打架吗?而且还放蛇?好凶残!

纪小五松开打成猪头的赵大,啐了一口:“服不服?”

赵大脸都肿了,含糊了两句,虽然听不清说什么,看起来好像没有再继续打的意思了。

纪小五就踢了踢他:“今天本公子打尽兴了,赶紧滚吧!下次还敢犯贱,不跟你客气!”

赵大一伙人,爬起来就滚了。

他们心里也奇怪,两伙人常打架,虽说纪小五他们很难对付,但己方也不是一直处于下风的,向来有输有赢。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纪小五跟吃了药一样,打都打不着。

这些人哪里知道,纪小五这些天围着多福转,学了几句口诀,练得正热乎。他的法力还没生成,身体却一天天在改善。

隔壁叫得更惨了。

“柳姐姐,你不要死啊!文三姐姐,怎么办啊?”

“快,找先生去!”

“蛇毒发作起来怎么办?我们抬柳姐姐一起走。”

“对对对,快走!”

“纪维,隔壁在干嘛?”一个少年凑上来。

纪小五刚想说话,就听隔壁的女学生放狠话:“明微,你给我等着!”

明……我了个去!

纪小五一把揪来两个同伴,抓着他们的手搭到一起:“站稳了,我爬上去看看。”

“五哥,那是明成书院。我们偷看被抓到,后果很严重的!”

秀山书院,其实是国子监延伸出来的一间书院。国子监是国学,收学生十分严格,要么学业优异,要么是三品以上高官子弟。而且,就算父祖是高官,名额也是有限的。

开国那些勋贵家生的孩子多,国子监给的名额怎么也不够用,剩下的孩子得有地方去吧?哪怕当公子哥,也得认几个字!所以有了秀山书院。

秀山书院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科举而建,学风怎么会好?这里说是纨绔聚集地,再恰当不过。但凡有一点想上进的,绝对不会往这边送。

纪小五原本也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他太皮,纪大老爷无论送他去哪个书院,没过多久都会被劝退。

送来送去,最后实在没地方可送,只能将他送到秀山书院来,好歹给他找点事儿做,别真的成了个二混子。

明成书院和秀山书院的性质差不多,但明成公主管得严啊!几十年下来,两者风评完全不一样。明成书院倒有女学中的国子监之称。

秀山书院这些纨绔,别的都可以惹,明成书院的小姐绝对不能惹。

不然,明成公主派来守卫书院的女兵,可不会对他们客气。

纪小五踩着他们的手往上爬,嘴上道:“我就看看怎么回事,那边好像是我表妹。”

说完,他爬上了墙头,果然看到明微站在树丛间。她右手伸着,有个白影子飞快地一窜,进了她的袖子。

刚才那群少女,已经跑不见了,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缩在不远处的树后。

纪小五有点困惑,朝下面喊:“哎,刚才你在打架吗?”

明微仰头,朝他灿烂一笑:“表哥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打架?”

纪小五道:“我听到了,你不要狡辩!”

明微说:“那是表哥听岔了。是她们想打我,但是被吓跑了,我可没动手。”说着,她朝树后的孙蔚展颜一笑,“对吧,斋长?”

179章 先生

孙蔚吓懵了。

她把明微骗来,就躲开了。

一方面,她掺和不来,另一方面,这种场面她看着难受。

只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反而是文如她们被吓跑了。

孙蔚躲在树后,反而看得真切。

那蛇是明微放出来的。而且,文如她们打不到她,是因为她的步法很奇怪。

孙蔚胆子小但不糊涂,这个新来的同窗,不是个好惹的。

听到明微唤她,孙蔚脑袋就是一懵,害怕地往后面躲。

看到明微过来,她更是尖叫一声,急急后退。

裙子拌脚,附近又都是花草,孙蔚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这下子,跑也来不及了。

明微俯身看着她,笑吟吟:“斋长,你会为我做证的吧?”

孙蔚脸色都吓白了,拼命地摇头。

“不肯吗?”

孙蔚伸出手臂,挡在脸前,无措地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明微讶异地挑了下眉,若有所思。

趴在墙上的纪小五道:“看看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还敢说没打架。”

明微没理会他,只问孙蔚:“她们打过你?”

孙蔚缩在手臂后面,不敢接话。

明微朝校场看了两眼,道:“会打人的,可不是止她们。如果我今天从你嘴里听到不该听到的,你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刚说完,纪小五就喊:“快快快,你赶紧走,来人了!”

校场那边,快步走来不少人。除了先前聚众打架的少女,还有几位一脸严肃的先生,和披甲挂刀的女兵。

明微瞟了一眼,脚下一拨,一颗石子飞起。

“哎呀!”纪小五额上一痛,身子后仰,立马趴不住了,从墙头摔下去。

“五哥!”

“纪维!”

秀山书院的少年们围拢过来。

“嘘!”纪小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不得疼痛的额头,趴到墙上听。

另一边,明微已经改俯为蹲,伸手抓住孙蔚,做势欲扶。

“先生,就是她!她竟然带蛇进书院,还放出来吓我们!”文如抢先告状。

明微半拖半拽,将孙蔚拉起来,转向师长同学。

“先生。”她行礼。

来的先生有两位,一个就是陈学谕,另一个则是学正。书院里有好几学正,明微没费心记她们的气,也认不出是哪位。

学正掌训导之则,她看了看孙蔚,才将目光放在明微身上:“她们说你放蛇咬人,可有其事?”

明微面露惊讶:“这从何说起?蛇……学生怎么会带那样的东西。”

一脸嫌恶的样子,表情特别真诚。

其实学正也不大相信。凌寒斋这些大小姐,她还不清楚什么性子吗?每每闹事,也不知道管教了多少回,也没见收敛。她们欺负别人还差不多,被别人欺负?

可刚才那个姓柳的女学生,确实昏迷了,才送到院医那里去。

文如叫道:“你还敢狡辩,我们都看到了!”

“对!我们都看到你放蛇出来。柳姐姐都被咬了,铁证如山!”

说着,其中有胆小的竟哭起来:“柳姐姐不知道怎么样,要是有事,你九条命都不够赔!”

陈学谕刚才被吓得够呛,便也出声:“明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正在这里,你要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伤了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些千金小姐,伤到了哪个,她都担待不起啊!

“不错!”学正严声道,“咱们明成书院,是讲理的地方。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来。若是你的错,自己坦白才能宽待处理。要是拒不交待,定要重罚!”

陈学谕想着她第一天来上学,又柔声道:“你好好说。如果不是你的错,学正也会为你做主的。”

明微看看孙蔚,又看看文如她们,露出为难的表情:“学生、学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学正将眉一轩:“什么叫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相是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了,先生不会怪罪?”

“你不说才会怪罪!”

明微便露出无奈的样子:“那学生也只能说了……就在刚才,学生在校场活动筋骨,孙斋长突然喊我来,说是有事找我……”

她倒是半点不客气。把孙蔚怎么喊她来,文如几个又怎么堵了她,说得清清楚楚。

“先前在饭堂,学生对文四小姐有所冒犯,文三小姐便要我磕头赔罪。赔罪便罢了,这磕头学生怎么能应?天地君亲师,跪者唯五,哪能随便向别人磕头呢?学生就不答应。她们……她们就扑过来,学生正害怕,突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几位同窗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乱跑起来……”

明微抬起头,睁着无辜的眼睛:“事情就是这样。学生现在还糊涂呢,她们方才的样子,好像被附身了似的,孙斋长都被吓得摔倒了。”

学正拧起眉头。

前头说得还像话,这确实像是文家姐妹干得出来的事。但后面是什么鬼?附身?乱七八糟的!

“孙蔚,是这样吗?”学正严声问。

孙蔚刚想说话,却见明微低头看着她,嘴边威胁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吓得一哆嗦,脱口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明微就道:“先生您看,孙斋长也被吓到了。方才那样子,实在太吓人了,好像她们集体发臆症似的。”

“你胡说!”文如喊道,“什么集体发臆症,这种话能信吗?柳珍儿还躺着呢,你赖得掉吗?”

学正也是这样想的。别的事都好说,但有个学生被咬伤了,这是明摆着的。

“她真的被咬伤了吗?”明微一脸被吓到的表情,“不可能啊!她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先生,要不您再去看看?”

“这还能有假?”文如气愤极了,“她都躺倒了!你还狡辩。”

这时,却听明微看着外面,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不是柳小姐吗?”

众人听得此言,扭头往校场看,果然看到刚才抬走的柳珍儿,在一个女学生的陪伴下走过来。

“柳珍儿,你没事?”文如大惊。

柳珍儿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我,我不知道……”

180章 乌有

学正当场拉起柳珍儿的衣袖,手臂上好好的,一个疤都没瞧见。

文如傻眼了:“我明明看到……”

明微在心中暗笑。小白蛇是灵,它那个有剧毒的蛇身早就没了,化出来的形体可不带毒,怎么可能毒得死人。

柳珍儿确实被咬了,不过,一个只有魂魄的灵,攻击的当然也是人的魂魄了,哪里找得到伤口?

刚才她们看到伤口什么的,只是幻觉而已。

好了,查无实据。

学正拉下脸,冷冷地看着文如等人。

她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有猫腻,可凌寒斋这些千金小姐,不是第一次闹出欺负人的事了,让她们吃个亏也好。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先生……”文如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姐姐掐了一把。

文三小姐道:“大概真是我们看花眼了吧!”

学正点点头。这个文三小姐,倒是知道进退。

“放蛇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你们无事生非,今天回去抄十遍学规,明早交上来。”

“先生!”

学正目光一厉:“怎么,不服?”

能当明成书院的学正,那也是有家底的女眷。几个千金小姐被她瞪得低下头去,只能怏怏应了:“是。”

“还站着干什么?散了吧!”

“是……”

少女们纷纷散去。临走前,那位文三小姐冷冷看过来一眼,嘴边露出个森寒的冷笑。

这笔账,她记下了!

明微视若无睹,只向学正施礼:“谢先生还学生公道。”

学正盯着她看了良久,等文家姐妹等人走远,才道:“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这里是明成书院,不许闹事!”

明微笑道:“先生放心,学生向来与人为善,人不欺我,我不欺人。”

学正淡淡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陈学谕倒有几分担忧,想了想,交待了她一句:“往后避着她们一些,你也别惹事。”

明微低头应下,极为乖巧的样子:“是。”

一墙之隔,纪小五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少年一脸纳闷:“纪维,那个是你表妹?她刚才放蛇咬人了?”

刚说完,就被纪小五拍了脑袋:“什么放蛇咬人?这是她们诬陷我表妹!”

又冲墙那边喊:“喂,你下学了没?”

那边传来明微的声音:“表哥要回家了吗?且在书院门口等我。”

“谁要等你!”纪小五嘀咕了一句,却又对小弟们挥挥手,“走,下学了!”

听得那边少年们的笑闹声远去,明微低下头。

别人都走了,这里只剩下孙蔚。

孙蔚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她。

“刚才不错,没把我招出去。”

谁知道,孙蔚听得这句,竟大哭起来。

“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们?”明微饶有兴致,“你说文三她们?”

孙蔚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手臂,害怕极了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孙蔚也是个官家小姐,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

她便也蹲下去,问她:“她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居然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斋长吗?想来先生们应该很信任你才对,她们欺负你,你找先生不就好了?”

“你根本就不懂!”孙蔚喊了起来。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我是不懂,所以才问你呀!”

孙蔚抖了半天,才道:“她们把我按在水里,我快要憋死了,才把我拉上来,又按下去……”

明微皱了皱眉,这帮小姑娘,居然玩得这么凶残?简直是酷刑折磨,而且还不留痕迹。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她们说,不把你叫来,就……呜呜呜……”孙蔚埋头大哭。

“那你为什么还上学?你又不考科举。”

孙蔚抹着泪:“我们家世代书香,进了明成书院,又被退回去,让别人怎么看?”

“……”明微无语了。有病吧?名声重要到这个程度?

说到这里,孙蔚又打了个冷战:“她们肯定又要想办法收拾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明微看着她:“本来呢,你今天当了帮凶,我不想理你的。不过,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帮你一把好了。”

孙蔚愣愣地看着她。

明微左右看看,起身折了一根柳枝过来,拿出小刀,做成一根简易的柳哨。

她掐起指诀,施了个法,将几道法力封存其中。

“喏,以后她们再想欺负你,就吹响它,会有神仙来帮你。记住,你有三次机会。”

孙蔚握着这柳哨,整个人都傻傻的。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别随便乱试啊,用一次少一次。”

说完,往校场外走了。

她眯起眼,看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孙蔚是斋长,负责记录品行,以后逃课想不被家人知道,少不了她的遮掩……

她换好衣裳去找多福,发现多福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

“你这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吗?”

“小姐……”多福怯生生的。

“有话就说。”

多福差点要哭了:“奴婢可能给您惹祸了,我、我把那些小姐的丫鬟打了……”

明微托住差点掉下来的下巴,问她:“你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是她们想打你,对吗?”

多福含着眼泪点头。

明微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好啦,我知道了,我们回家吧。”

多福惊呆了:“小姐,没、没事吗?”

“哦。”她表扬,“打得好。”

在书院门口和纪小五会合,两人带着多福,慢悠悠回家。

“我回来了。”纪小五有气无力地推开门。

纪大夫人正在指挥下仆挪花盆,抽空看了他们一眼,突然瞪着纪小五目露凶光。

“纪小五!你又打架了?”

纪小五拍了拍有点脏的衣服,很镇定:“没有啊!蹭了点灰而已。”

“你还狡辩!”纪大夫人揪着他的衣领,“这是什么?哪来的血?”

纪小五低头一看,顿觉大事不好。

是赵大的鼻血,不小心沾到了!

头脑一懵,他脱口而出:“又不是我一个人打架,表妹也打架了!”

纪大夫人看了眼衣裳整洁的明微,更凶了:“你能不能省点心?自己惹事还拖表妹下水?你好意思吗?”

纪小五喊出来纯属直觉反应,这会儿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娘不会信的,他干嘛要说出来,让自己挨更大的骂?

181章 琴课

明微推开学舍的门,屋里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过来。

明微从她们面前走过,将这些千金小姐的表情收入眼底,很容易发现她们分了三派。

一派就是文如她们,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愤恨。一派和孙蔚一样,垂着头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没兴趣。最后一派跃跃欲试,很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明微谁也没理,只管回自己的位置坐好,等着先生来上课。

早上照例是经义、算学或德育。

明微走着神听完了。

下午选修,想上什么课就去哪位先生的书斋。

明微背着琴,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忽有一名少女喊她:“哎,你也上乐理课吗?”

她依稀记得在凌寒斋看过这位,便点了点头:“是啊!”

她就笑道:“正好,我们也上乐理课!”

明微淡淡点头。

少女倒是自来熟,凑过来小声道:“听说你昨天得罪了文莹她们?”

文莹?是那位文三小姐吧?

明微漫不经心道:“大概是吧。”

“那你要小心了。她们承恩侯家,仗着太子的势,很是嚣张。”

明微笑着点了下头。

少女看她谈兴不高的样子,心里知趣,就报了个名:“我姓魏,名晓安,家里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虚名。琴室到了,先进去上课了。”

说罢,便和几个同伴进去了。

银青光禄大夫是个散官,没有实职,一般用来加恩赏赐。这魏晓安,应该是长辈立过功劳,赏了这么个散阶官衔,难怪她没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

教乐理的先生,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青年。

明微看到他从后头出来,愣了一下,才知明成书院不是只有女先生的。

看到他出来,一屋子少女齐齐起身问好:“宁先生好!”一个个眼睛发亮,极是兴奋。

明微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非是她不喜男先生,而是这人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

但见这位宁先生一身极有魏晋之风的长袍,身姿清逸,极是潇洒。面容英俊而淡漠,仿佛世间事皆不入心。

而他的年纪,应该二十五往上,未到三十,正是男子有了成熟魅力,却又年轻朝气的时候。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姿,难怪这些千金小姐,兴奋成这样。

这位宁先生在琴案后坐下,问:“上次教的曲子,都会了吗?”

一屋子少女齐声应道:“会了,先生。”

宁先生点点头,指了最前头那个少女:“弹来听听。”

“是,先生。”那少女脸颊带了两抹红晕,将自己的琴小心地放在琴案上,拨了两下试手,便慢慢弹奏起来。

几个音符弹出来,明微忽然心口一跳。

这曲子她识得。

曲名叫做绝弦,是师父最爱的一首曲子。

少女弹完了,羞涩地抬起头:“请先生指点。”

宁先生神情淡淡:“练得不错,只是有几处指法不对。”细细说了哪里不对,还演示了一遍。

这位宁先生看着冷淡,教学生倒是细心。

说完了这个,又叫下一个,一个一个指点过去。

明微坐在后面,最后才轮到她。

明微拂了拂琴弦,弹奏起来。

初时,她的指法有些生疏,但对这曲子极熟,弹奏如行云流水,转音十分圆融,很快一曲终了。

宁先生看着她,却没有评判。

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屋里的少女都面露不安,才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来上乐理课。”

明微低头行礼:“是,先生。”

“你识得此曲?”

明微含笑:“早年听人弹奏过。”

此话一出,琴室里的女学生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嗯?有什么不对吗?

宁先生盯得她更紧,口中吐出的字毫无温度:“如果你上一堂课有来,就该知道,此曲乃我所创。”

明微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宁先生袖着双手,缓缓走到她身侧:“说吧,你怎么会弹?”

明微想了想:“也许,学生所听到的,就是先生弹奏的呢?”

宁先生神情更冷:“我二十出师,行遍四方,直到年前才入京城。”

明微马上道:“学生也是才入京城,先前一直居于东宁。”

“我不曾去过东宁。”

“……”好了,编不下去了。

宁先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居高临下,垂目而视,一定要个答案。

眼看屋里这些少女好奇起来了,她只得道:“学生……记忆过人,凡听别人弹过的乐曲,很快就能学会。方才听了这么多遍,复弹出来并不是难事。”

“为何先前不说?”

明微道:“学生新来,不想出风头。”

宁先生又盯着她看了良久,终于收回目光,回去了。

明微松了口气,不免好笑。

她说实话,没人相信,说的假话,倒是信了。

宁先生低头弹了几个调,刚要说话,就见方才这女学生开口了:“先生,您还没有评判过学生的琴技。”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之琴技,何须我来评判。”

这话听得女学生们又惊又疑。

什么意思?是说她弹得很好,不用教了吗?

宁先生已经不理会这个问题了。

下了课,明微收好琴,出了琴室。

魏晓安追上来:“你真厉害,宁先生很少夸人的!”

明微奇道:“先生夸我了吗?”

“当然,都说不用评判了,就是你弹得很好,不用再教的意思啊!何况,我也听得出你弹得很好。”

明微有自知之明。她在乐理上天赋不算很高,只是常年累月的,技艺还过得去。

但她对宁先生很好奇,魏晓安凑上来,正好向她打探打探。

魏晓安极是热情:“你说宁先生啊?他叫宁休,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年前来到京城,在折桂楼一曲成名,然后就被博陵侯府请去了。没多久,就来书院授课了。”

明微若有所思。博陵侯府?那杨殊知道吗?

两人回了书斋,收拾东西准备下学。

出去时,正好孙蔚回来。看到明微,她垂下头去。

擦肩而过时,明微听到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谢谢。”

明微淡淡一笑,孙蔚身上有一丝她的法力,这是用过柳哨了。

182章 七夕

明微在书院的生涯,似乎进入了正常的轨道。

借由魏晓安,她识得了几个同窗。而孙蔚的情况也在慢慢地好转,偶尔也会跟她说几句话了。

奇怪的是,文氏姐妹明明厌憎她到了极点,却没来找麻烦。

明微不认为,她们是被吓住了。要真被吓住,怎么会屡屡用阴沉的目光看她?大概还在找机会吧?

时节就这样进入了七月。

七月七,鹊桥会。

如今天下承平,云京更是繁荣富庶。一个小小的七夕节,各商家竟也争先恐后挂出彩灯来,弄得热闹无比。

纪大夫人喜滋滋地备了瓜果、针线、小盒等物,与董氏说:“自从三妹四妹出嫁,家里好久没过七夕了。”

董氏笑眯眯:“再过几年,珠儿也能过了。”

珠儿还小,穿针引线自是做不来。但她爱学样,见明微和多福拜织女,也跟着拜。然后瞪着果盆上的瓜果,连声问:“娘,什么时候能吃?珠儿想吃了。”

董氏摸摸她的头:“等喜蛛结网就能吃了。”

“那喜蛛什么时候结网?”

“这个要问你小叔。”

纪小五认命地从竹床爬起来:“行了行了,我去抓。”

多福连忙拿了个小盒递过来:“五公子,抓一只给小姐。”

纪小五撇撇嘴,勉为其难接过来,心里却想,就她那样子,哪怕盒子结满了网,针线也好不了。

不多时,纪小五抓了两只喜蛛回来,一只放在盒子里,给明微应巧,另一只用来作弊,假装它自行爬到了果盆里,于是一家人愉快地分食瓜果。

吃到一半,下仆来报,说有人找表小姐,却是魏晓安等人想请明微出去玩。

明微不是很想出去,纪大夫人却很高兴:“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一起玩,去吧去吧!”又叫纪小五,“陪你表妹一起去,晚上人多,可要顾好了。”

有理由出门,纪小五也很高兴:“知道了,保证表妹全须全尾地回来。”

纪小五陪着她们走到巷口,正好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也来了。

他们都是高官之后,里头还真有几个与明微这边的小姑娘认识,还带着拐弯抹角的亲戚。

于是两拨人会合成一拨,热热闹闹去游街了。

魏晓安说:“我们去长乐池,那边好热闹的!”

纪小五这边的公子哥笑得合不拢嘴,背后偷偷挤眉弄眼。

明微耳力好,听到他们交头接耳,说长乐池今晚有花魁会。

长乐池是个大湖,湖上常年游弋着许多画舫,里头丝竹阵阵,美人无数。

而水边座落着许多大酒楼,那些富商才子就坐在楼里,兴致来时,推开沿湖的窗户,叫住路过的画舫,点上一支歌舞。

若是歌舞够好,便会有无数的赏钱从酒楼的窗户里扔出来。由此催生了一个职业:水里捞钱的。

他们一行人随着人流慢慢逛过去,到达长乐池时,正好看到一艘巨大的画舫在湖中央停下了。

无数的彩灯与鲜花,将画舫妆点成一个硕大的舞台。

花魁会要开始了。

湖边人挤人,几乎没地站。就有个公子哥说,自己在折桂楼定了位子,可以去那边坐。

被挤得叫苦不迭的千金小姐们哪会不允?当下带着仆妇,浩浩荡荡进了折桂楼。

折桂楼的包厢不小,中间隔一座屏风,正好摆得下两桌。佳肴美酒流水般送上来,一边用美食一边观歌舞,极是享受。

明微不由想起多年后。

她也曾见过长乐池这般盛会,可惜没过几年,就国破家亡,成了废墟。

万般不过,历史轮转。

少年男女们玩得开心,忽听门外脚步纷沓,有人克制不住激动地说道:“那是太子?真的是太子?”

“当然了,能让承恩侯家的公子那般礼敬,除了太子还有谁?”

明微目中掠过异色,不多时,便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去旁的包厢,其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表哥,折桂楼的荔枝膏可好吃了,别处吃不着的。”

然后是个温和男声:“表妹说好吃,等会儿就尝尝。”

明微还没说什么,魏晓安已露见鬼一样的表情:“那是文三的声音吧?”

其中一位小姐道:“文三在我们面前又高傲又冷漠,居然也会这样……”

刚才那声音,甜得能腻死人啊!

另一位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们方才没听到吗?她表哥是太子吧?在太子面前,与我们怎么一样?”

其他人点头称是。

居然就这样碰到了太子?明微在内心感叹,这可真是,老天自有安排。

她要改变未来的第一步,便是阻止后来的前废帝登位。

不过,前废帝并不是现今这位太子。

今上有五位皇子,现在成年的三个。太子是元后所出,既嫡又长,今上登位,便理所当然立为太子。

二皇子的生母是惠妃,既不受宠,身世也寻常。

三皇子是宫人所出,更加没有存在感。

是以,尽管皇后已经薨逝,太子的地位却很稳固。

谁叫宠冠六宫的裴贵妃无子呢?

然而,就在几年后,这位太子不知道怎么的,酒后失德,大闹后宫。皇帝一怒之下,将他废了。

最后登位的是二皇子,也就是前废帝。

这个二皇子,没登位前是个老实人,登位后才真相毕露。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因为臣子劝谏了一句,他就直接杖毙。天天在后宫嬉戏,甚至强占文帝的后妃。还想把剩下三个弟弟全都弄死。

三皇子见机快,赶紧逃回封地。为了自保,他竖起了反旗。

这时的北齐,兵力仍然强盛,也是前废帝做得太绝,许多文臣武将投了三皇子。

这场夺位之战很快结束了,三皇子登位成了后来的灵帝。

前两年,他还像样。没过多久,他也开始荒唐度日。

这次可没有弟弟来推翻他,大臣们见他比前一个好一点,只能忍了。

忍着忍着,不知不觉十八年过去,北齐的国势一蹶不振,就这么玩完了。

历史证明,二皇子和三皇子绝对靠不住。明微便想看看太子如何,如果这个真正的储君可以托付,就把那两个昏君干掉了事!

183章 水怪

“铮铮铮”忽有金戈裂石之声响起,却是花魁会开始了。

游弋在长乐池的众多花船,全数熄了大灯,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烛火,围绕着大船一圈一圈地漫行。

远远望去,好像舞台落入星河一般。

十来个正当韶龄的美貌女子,各持丝竹管弦,在画舫中央的舞台就座。

云鬓花颜,羽衣翩翩,乐声响起,仿若一场视听大宴。

原本嘈杂的长乐池忽然安静了,不止酒楼,就连湖畔那些看热闹的,卖小食的,也都静了下来,只有乐声在夜风里回荡。

直到一曲终了,各处才爆出热烈的喝彩声。

那些花船重新点亮大灯,往岸边驶来。

待花船临近,众人纷纷将金银财货、荷包瓜果等物抛掷到船上。少不得有人扔不准,那些捞钱的便一个猛子扎到水里。

因为喝了两口酒,有些闷热,明微便站在窗边吹风,不想正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杨三公子方才好像没有打赏?这倒是稀奇了,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怎么跟着蒋文峰出去了一趟,就转性了?”

接着是杨殊的声音,半真半假地回道:“先前被圣上教训了一顿,说我闹得不像话,再这样下去要娶不着媳妇了。为了不打光棍,可不得收敛着些?”

听他这么说,众人哈哈笑出声,却听太子说道:“这样想就对了。偶尔出来松快无妨,万万不可沉迷。”

杨殊含笑回道:“殿下说的是。”

明微没想到这巧,他居然也在隔壁。想想许久没见了,便跟魏晓安说了一声,出了包厢。

她叫住一个送菜的伙计,递去哨子:“麻烦将此物给一位姓杨的公子,就说有人在外面等他。”

伙计瞅了眼她的面容,艳羡不已,口中说道:“小姐稍等。”

不多时,包厢里响起哄笑声,杨殊出来了。

看到明微,他侧身往楼上走:“随我来。”

明微跟着他又上了两楼,才发现这里不待客,甚至有人把守。

“这是皇城司的产业?”她想起东宁那座酒楼。

“嗯。”杨殊领着她进了一间房,与下面的包厢一样的格局,只是没有那些花哨的摆件。

他推开窗,夜风带着湖面的湿气吹进来。

“你怎么会在这?”他把哨子递回来。

明微收起哨子,说道:“正好与几个同窗出来玩,就在你隔壁。”

“……”杨殊道,“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有急事的话,来找你的就是暗卫,而不是我自己。”她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若是无事,就算碰到了,你也不会特意把我叫出来,应该还是有话要说吧?”

明微看着他。

“干什么?”杨殊莫名其妙。

“这话应该我问你,从我入学,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杨殊更加不自在,若又装作若无其事:“我为何要去找你?你是我什么人?”

明微原本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蹙眉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该不会……”

杨殊飞快地截断她的话:“有话赶紧说,我还得回去。要是被人看到我们在一处,你的名声也别想要了。”

这是心虚了啊!

明微感觉有点新奇,瞅着他看,一直看得他脸色泛红,才道:“你叫人送来的东西,我收到了。效果不错,这些天我功力大进,便是遇袭,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杨殊板着脸点点头:“说完了?那我回去了。”

“哎!”

刚拉了下他的衣袖,就被火速甩开。

明微越发肯定,他真的有事。

不会真是她猜的那样吧?

“这么急干什么?我还想问你点事。”

“什么事?”

明微原本有许多事要问。

其一,她来了京城,自然要问一问玄都观的事。原有的历史走向,玄都观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按她原有的计划,应该从玄都观入手的。

其二,自然是太子的事。在她的年代,许多史料散逸了,这个太子到底怎样,她需要从身边人开始了解。

正在斟酌从哪里开始问起,忽然听得一声尖叫,接着“扑通”落水声响起。

两人转头一看,却见湖心画舫上,那些歌姬舞伎慌张乱跑,还有人喊:“水怪,有水怪!”

话音刚落,他们亲眼看到一道影子从水里掠起,飞快地卷住一个来不及跑的女伎,跃回水里。

明微面色一变:“邪物!”

她飞快地抽了条帕子出来,将头脸蒙住,而楼下的窗口已经有人飞掠而出。

大袖飘飘,身如流云。

明微不需要看脸,便已经辨出他的身份。

宁休!

“那是邪物?”杨殊问她。

明微点点头:“还来得及救人。”

说完这句,她扶着窗一跃,借力往中心画舫掠去。

杨殊自然紧随其后。

楼下的包厢里,纪小五听到喊水怪,怔了一下,趴到窗边去看。亲眼见到水里飞起的影子,他急忙喊:“多福!多福!”

不用他喊,多福已经过来了。她的面色顿变:“妖邪!”

“真的是妖邪?我们怎么办?不能见死不救吧?”

刚说完,耳边响起惊呼声。

他们探头一看,接连数人从酒楼里、岸上跃出,施展轻功往画舫掠去。

纪小五眼尖,发现一个身影很熟,刚要张嘴,多福已经扯了他一下,低声说:“那是小姐,别喊!”

纪小五傻傻的。

多福以为他搞不清状况,便道:“走,我们去借船,好接应小姐。”

纪小五愣愣地跟着她跑出酒楼,急步跑到租船处,跟船公说话。

直到上了小船,他才想起说什么:“多福,你怎么不飞过去?”

多福一边摇橹,一边回答:“我才开始学,武功不行。”

纪小五看了看画舫,困难地问:“你都不会,那表妹怎么会飞?”

多福奇怪地看着他:“小姐当然会啦!”想了想,掏了个东西给他,“这把匕首小姐施了术的,如果真遇到水怪,记得拿来防身。”

纪小五有点懵。多福不会飞,表妹会飞,这好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184章 救人

这么盛大的花魁会,不会一点背景也没有。

除了明微他们,还有背后组织者请来的护卫,以及维持秩序的官差,正好在长乐池的民间高手。第一时间跃上画舫的,共有八九人。

也是巧了,那名官差恰是他们的熟人,先前护送蒋文峰一起去东宁的侍卫之一,名叫高焕。

看到杨殊,高焕过来行礼:“三公子。”

杨殊点点头:“你这是高升了?”

高焕笑道:“下官现在在府衙做事,正好领了这件差事。”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蒙面的明微,心领神会。

他们这些去过东宁的侍卫,都知道这位明七小姐不同寻常。只是人家毕竟是闺门小姐,又长了那样一张脸,这样的场合,不好露面。

高焕明着问杨殊,实则问明微:“公子,真的是水怪吗?是否直接下去救人?”

明微已经开了眼,目光扫着黑漆漆的水面,寻找水怪的位置。

花魁会的护卫看到高焕,打了个招呼,原想问问他的意见,忽然瞧见最后跃上来的那位,穿的是件格纹长袍,深深浅浅的蓝色格纹,形如水田衣,极是飘逸出尘。

护卫眼睛一亮,过去行礼:“敢问可是玄都观的仙长?”

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俊朗,飞扬的眉宇带着傲气,答道:“不错。”

护卫大喜:“有仙长出手,真是三生有幸。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在下君莫离。”

玄都观极是神秘,护卫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这不妨碍他恭敬对待:“原来是君仙长。救人如救火,还请仙长指点,要如何救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扑通”一声,护卫大惊:“又有人被卷下去了?”

“不是,”他的手下道,“是一位背着琴的公子,跳下去救人了。”

护卫先惊再怒:“此人怎么如此鲁莽?那是水怪,没有仙长指点,出了事可怎么好?”

一个藏在大鼓后的歌姬,战战兢兢说道:“樊爷,那、那是宁公子!”

这樊爷愣了下:“什么宁公子?”

手下马上道:“樊爷,您不记得了?就是先前在折桂楼曲惊四座的宁公子。”

樊爷想起来了。

是那位宁公子啊!上次来折桂楼,可是东家相陪的,听说后来还被博陵侯府请了去。

这位的话,可不能让他出事。

他忙向君莫离讨主意:“君仙长,您看……”

君莫离道:“待我看看水怪在……”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扑通”一声。

樊爷气急:“又是谁?”

手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是高大人……”

高焕原是御前侍卫,出于勋贵之家。现在调到府衙,那也是有品阶的职官,掌的是刑曹事。别说樊爷,就算花魁会的东家,也得客客气气的请他照应。

樊爷那口气不得不再次咽回去,看向君莫离:“仙长……”

君莫离满脸不悦,他原以为自己一出马,这些人都会听他的,哪知道一个两个全不理会。

可他又不能拂袖而去,那样不但显得自己气量小,还会让人以为玄都观见死不救。只得按下恼怒,说道:“待我开了天眼,看看水怪在何处,免得这样没头没脑的,不但救不出人来,一不小心说不定反倒喂了水怪。”

“您说的是。”樊爷也怕他生气,更加恭敬了,“该如何救人,您发话就是。”

君莫离稍稍顺了气,掐起指记住,释出法力,抹过额前。

天眼一开,他将目光投向水面,一寸寸地寻找水怪的位置。

他却不知,明微早就找到了水怪。

她刚寻到水怪,就看到宁休毫不犹豫跃下湖,目标正是水怪的位置。

明微马上意识到,宁休不但身负玄术,而且是个高手。

难怪先前在书院,她一看宁休就觉得熟悉。一个玄门高手,哪怕隐藏了功力,多多少少还是有同类的气息泄露出来。

“明姑娘?”高焕一看有人跳下去了,心急之下,顾不得遮掩。

明微取出几张灵符:“你也下去吧。这张吞下去,护你不受邪气侵袭。这张激发潜能,让你五官更加敏锐。这张收好,如果有异常,我会以此传音于你。”

高焕一一接过。

“小心些,要是不行,别逞能。”

高焕称是,紧了紧护手,便跃下水。

杨殊问她:“我要不要也下去?”

明微摇头:“暂时不用。宁休是个高手,有高焕帮他堵住水怪去路就可以了。”

杨殊听得她唤名字,马上问:“你识得那人?”

“那是我在书院的乐理课先生。”她奇怪地看着杨殊,“听说他与博陵府有关系,我还想问问你,他是个什么来历呢!”

杨殊摇头:“我不曾见过他。怎么回事,他跟博陵侯府什么关系?”

“据说他年前到的京城,在折桂楼一曲成名,然后被博陵侯府请了去,后来便在明成书院教授琴艺了。”

杨殊想了想:“这应该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他是我伯父请去的,还是我伯母?”

明微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君莫离也找到了水怪的位置,指挥樊爷等人下水。

就在这时,众人听得“哗啦”一声,一个东西抛上来,落在画舫上,却是那个被卷走的女伎。

“小曼!”那歌姬喊道。

明微上前,俯在她胸腔听了听,说道:“没事,还活着。”便动手解开女伎的衣领,抱起她的腰腹,头朝下开始倒水。

过来救人的江湖人里,有一位也是女子,便也过来帮忙。

君莫离本想大展身后,没想到他还没出马,人就已经救出来了,脸色僵了僵。但他很快恢复,说道:“人虽然救回来了,那水怪却不能放过,不然还会有下次。”

樊爷忙道:“君仙长说的是。”

君莫离面色缓和了些,继续指挥他们:“下水吧。”

“扑通”数声,樊爷及他的手下,还有一个江湖人都跳下湖去。

君莫离叫人抢了风头,有意显摆,一拂衣袖,跃入湖中,却没有落水,而是脚尖一点,仿佛立在水面一般。

这等轻功,引得画舫上的女伎惊呼不已。

与明微一起救人的侠女感叹道:“好轻功!玄都观名不虚传。”

185章 追击

明微看了眼君莫离,抿嘴一笑。

哪有直接立在水上的功夫?他下水前,抛了个东西下去,是借着浮力站稳的。

当然,轻功练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盛传的凌波微步,也不过如此。

这位玄都观的仙长,如此年轻就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应当是真传弟子。

她打量君莫离的时候,别人也在打量她。

与她一起救人的侠女看着明微,感觉极其古怪。

这位看装扮似乎是哪家小姐,可这救人的动作十分纯熟。京城的小姐,也会教这个吗?对了,她也是踏轻功上来的,莫非也是江湖人?

那女伎水都吐尽了,终于咳了一声,幽幽醒来。

明微将她放回去,擦了擦沾湿的手,对迎上来的妈妈道:“好了,把她带下去,换身衣裳,再喝碗姜汤,去去邪气。”

那妈妈连连道谢,招呼人将这女伎抬下去了。

明微站起来,看着水面。

杨殊无所事事,便问:“要怎么看邪气?”

“你想开眼?”

“能教我吗?”

明微抓起他的手,指尖凝聚法力,点在他手心。

被她握住的一瞬间,杨殊直觉想要抽回,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心里纳闷,这又不是第一回,怎么就……

“我已经暂时封住你的阳气,可以看到那些阴邪之物了。若是你想自行开眼,可以问阿绾,我教过她口诀。”

杨殊也知道她教过阿绾,只是他清楚江湖规矩,没有师徒之名传下来的功夫,一般是不能外传的。现在得她允许,便可以叫阿绾直接传授了。

天眼已开,他凝神看向湖里。

漆黑的湖水下,有个模模糊糊的阴影。另有几个小点围着阴影攻击,数了数,正是刚刚下水的那些人。

只是,水下本来就影响视线,何况现在是夜里,画舫上这些烛火,根本照不亮水深处。他们几人围攻,多数是在做无用功。

君莫离飘在水面上,传音指挥这些人。

但是没有视野,指挥也没有用。

“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吗?”杨殊再问。

“不用。”明微盯着其中一个影子,“他有能力将这邪物逼上来。”

他?杨殊忍不住瞟过去。

“铮!”一声极低的嗡鸣,从水底传出来,更显沉闷。

水下一荡,波涛骤起。

“铮!铮!”又是两声。

“哗啦!”有个东西冲破水面。

君莫离就站在上面。他反应倒快,翻身一跃,避开此物,探手一拔,佩剑出鞘。

“叮——”剑身长吟,似有淡淡的光芒亮起,向水怪斩去。

明微赞叹:“这位玄都观的高徒,虽然行事有些……本事倒是不错。”

杨殊实话实说:“能拜入玄都观门下的,都不是普通人。”

“哗啦!哗啦!”又是数声破水,刚才跳下去的人跟着跃上水面。

其中一人,正是宁休。

但见他一手抱琴,一手拉弦,“铮”的一声,音波凝聚,直攻水怪。

杨殊凝神一看,奇道:“这……不是只乌龟么?”

水怪背上有个硬壳,确实像个大乌龟,只是它的头极其凶残,又像一条怪鱼。

正因为有这么个硬壳,他们的武器砍上去,没什么效用。

杨殊是出来玩耍的,自然不会带兵器,当下飞身而起,掌风直取这只水怪的头。

君莫离也看出了关键,当即变招,剑气一横,刺向水怪的眼睛。

然而,杨殊出招在他之前,他的剑招来势汹汹,却是完全没考虑会不会误伤,逼得杨殊不得不中途变招。

杨殊收了掌,看向此人。

君莫离根本没注意到的样子,一心一意对付这只水怪。

杨殊冷笑一声,干脆不出招了,站在这只水怪的背上,见它有下潜的意图,便去攻击四足。

君莫离大概是要一雪刚才被抢风头之耻,闷不吭声,专心出招。他在水面飘来荡去,剑影翻飞,煞是好看。

但这水怪不容易对付,头一伸一缩,在水里十分灵敏,始终打不中。

他这么出招,倒叫旁人不好插手。

除了头部是软的,别的地方不是硬壳就是硬膜,攻击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片刻后,宁休忽然出声:“你要拿它没办法,就让一让。”

君莫离一怔,脸色涨红。

刚才的风头,已经叫宁休抢了,现下还被他这么说,自己要是灰溜溜让位,岂不是丢了玄都观的脸?当下心中发狠,招式一变,全身法力灌注剑身,削了下去。

这一剑倒是打中了,只是手下触感不对。

君莫离低头一瞧,发现自己的剑被这水怪咬住了。

锋利的剑身划破了它的嘴巴,让它凶性大发,“咔”一声,君莫离一个踉跄,跌往水里。

他的剑被咬断了。

“呜……”低低的咆哮声,从水怪嘴里发出,像鱼一样凸出来的的双眼,染上血色,突然四足一挣,掀起巨浪。

围着水怪的数人,都被这巨浪掀翻。而水怪四足狂舞,倏然化为一条水线,向远处奔逃。

都已经将它逼出来了,又怎能叫它逃了?

“追!”众人施展轻功,向水怪追去。

可水上无处借力,这样追不远的。

明微正要找条船来,忽听多福喊她:“小姐!小姐!”

看到多福撑了一条小船,明微大喜,跃下去:“快,去追水怪!”

“是。”多福一句废话没有,聚起法力,用力一摇橹,小船如同离弦的箭,飞快往前窜去。

那些人里,轻功差一点的,都落回水里,只能提气继续追。

“杨公子!”多福喊了一声。

杨殊回头,看到他们驾船而来,明微已向他伸出手。

他握住她的手指,便被拉上船去。

余者往这边看了眼,高焕倒是挺心动,但是看到他们已经有四个人了,再上去得翻船,只能继续划水。

转眼,追在水怪后面的只剩三拨人。

他们这艘小船,君莫离,还有宁休。

君莫离脚下好像踩了一件东西借力,而宁休的手法更是潇洒。

一旦势尽,他便伸手拨弦,音波爆出,击在水面上,借着这反弹之力继续往前。

水怪一气冲过桥下,进入玉带河。

186章 桥洞

长乐池连着玉带河,往东进入长河。偌大的云京,上百万的人口,就靠这条长河运送物资。

如果让水怪进入长河,难捉不说,日后这条航线就不太平了!

“别急,”杨殊道,“玉带河与长河之间有匣门,入夜便会关闭,它出不去。”

谁知,那水怪还没游到匣门,就往下潜了。

明微开着眼,看着那水怪一直潜到桥下,慢慢不动了。

小船靠岸停了下来。

不多时,宁休与君莫离追到。

宁休一跃上岸,目光搜索一番,拱手问:“几位,水怪潜到何处去了?”

杨殊瞅了两眼,指着桥洞:“在那里。”

宁休凝神看去,果真黑漆漆的桥洞里,隐约有个暗影。

君莫离仍然漂在水面,脸色十分难看,说道:“恐怕那里是它的巢穴。”

几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仍是宁休开口:“我也这样想,你们可要下去一探?”

君莫离道:“自然要下去。既知这里潜着只水怪,不将它做掉,日后还会有人遇险。”

宁休点点头,将琴负到背上。

“等等!”明微稍稍变声,说道,“既然是它的巢穴,下水会更危险,不如先做点准备。”

“要做什么准备?”君莫离不悦,“拖久了叫它跑了怎么办?”

宁休倒是没说什么,只看着她。

明微道:“这里这样昏暗,下了水便是一片漆黑,出个意外都不好救援。我们是要捉水怪,不是来送命的。”

宁休点点头:“那姑娘有什么建议?”

明微抬头看着远处:“稍等等,援兵马上来了。”

远处灯火越来越近,却是高焕带人追来了。

看到他们几个好端端的,他松了口气,忙问:“水怪呢?”

“在桥下面。”杨殊看了看他身后,“只有这么多人吗?”

高焕道:“下官已经派人通知禁军了,他们马上就到。”他跟杨殊说话,看的却是明微,“三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殊扭头看了一眼:“等人到了再说。”

待禁军赶到,明微四人已经从小船下来了。

纪小五全程一言不发,七月的天,他嘴唇发白,冻得直抖。

多福好心问了一句:“五公子很冷吗?要不奴婢把外衣给您?”

纪小五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就是风吹的,一会儿就好。”

从个丫头身上扒衣服穿,他还要不要脸了?

以前总想着,学会玄术,镇恶驱邪,潇洒地游戏人间。今晚真的碰上妖邪了,真够刺激的……

赶来的禁军指挥,也是他们认识的,叫狄凡的那个。

这些御前侍卫,跟着蒋文峰出了趟差,回来都升官了……

“三公子。”狄凡行礼,“听说出了水怪,下官特来听候调遣。”

见他对杨殊如此恭敬,宁休和君莫离不禁多看了几眼。

君莫离不识得他,只猜他是哪位高官家的公子。宁休却若有所思。

杨殊已得了明微的话,说道:“事不宜迟,就不与你们客气了。你们速去准备几样东西……”

他要的不是什么难得的,狄凡和高焕分了下工,各自叫手下去准备,没一会儿就拿来了。

“两位,下水吧!”

君莫离左右看看:“就我们?”

杨殊已将外衫脱下,接过高焕递来的布条,将袖子和裤管系好。

“还有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和高焕。

明微一笑:“我会在岸上辅助你们。”

君莫离撇了撇嘴。岸上怎么辅助?一个女人,反正他没指望过。

杨殊借了狄凡的剑:“走了。”

他跃了下去。

高焕紧随其后。

宁休一句话不说,跟着入水。

君莫离没办法,只得抛弃风度,纵身一跳。

那边狄凡已经将水性好的挑出来了,过来问:“明姑娘,下面要怎么办?”

“分队堵河。”明微道,“他们四人,足够对付那只水怪,别让它跑了就行。”

“是。”狄凡指挥着手下兵丁,分成数个小队,各自拿着渔网,占据两边河道。

火把照耀下,桥洞很快泛起了浪涛。

他们已经动上手了。

明微一边盯着桥洞下的阴影,一边跟多福说:“这水怪阴气很重,应该吃了不少尸体。它那怪样,多半是异生的品种,十分凶残。以后遇到这种东西,不必超度,可以直接斩杀。”

多福应是。

水中传出“铮”的一声闷响,是宁休动手了。

他的琴音威力不凡,浪涛翻得更急。

明微抽出别在腰后的箫,凑到唇边。

“呜……”箫声没有曲调,只有平常的一声。音波传入水中,与宁休的琴音相合。

“铮——”琴音仿佛放大一般。

明微静静听着。

琴音传出,她便以箫声相合。音波久久不散,在水面盘旋,慢慢的,桥洞出现了一个旋涡。

“铮!铮!”

“呜——”

旋涡越来越大,浪涛更急。

忽然有血色翻上来,她转头道:“留心!那水怪要逃了。”

狄凡喊道:“快快!准备好堵截。”

“是!”

话音才落,就见一条水线从桥洞激射而出。

“锵锵锵锵!”锣声四起,尖锐刺耳,水怪猛然受到惊吓,返身便逃。

杨殊从水中跃出,剑身一振,弹动不止,以诡异的角度削在水怪的脑袋上,再次划出一道伤痕。

宁休握弦的手一顿,看向他。

水怪带伤逃出没多远,那边又有埋伏。锣声再起,渔网逼近,它返身再逃。

这一来一去,包围圈又小了。

再加上杨殊四人时不时给它添道伤口,水怪力气越来越弱,终于被渔网缠上。

狄凡立刻指挥手下,渔网缠了一层又一层,将水怪困得动弹不得,拖上岸来。

杨殊揉了揉鼻子,一边拧着湿淋淋的衣服,一边吩咐他们:“派人下去看看,下面好像有东西,我晃了一眼,看不真切。”

狄凡答应一声,叫那几个水性好的潜到桥洞下面。

不多时,派下去的禁卫上来禀报:“大人,下面有个洞,里面好多骸骨!”

高焕皱了皱眉:“该不会这些年落水找不到尸骨的,全都在那吧?”

那禁卫却道:“大人,好像不对。有些尸骨,好像生前受过伤。”

187章 尸骨

一顶官轿在桥头落下,官差掀开轿帘:“大人,到了。”

明微转头一看,笑了。

这下轿的官员,不是蒋文峰又是谁?

“你笑什么?”杨殊冷眼瞅着她。

明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蒙着面你能看到我在笑?”

他哼了声:“眼睛都眯起来了,不是笑是什么?”

“……”阴阳怪气。

“大人。”高焕和狄凡过去见礼。

蒋文峰点点头:“什么情况?”

高焕在刑曹,这是他的职责范围,便将事情说了一遍:“……水怪我们已经抓住了。然而桥洞下面,发现了好多尸骨。有些尸骨生前受了伤,并非全是溺水之人。”

蒋文峰先去看水怪。

这水怪有一个乌龟似的大壳,生有四足,脑袋却又像只怪鱼,牙齿锋利。

“蒋大人。”

蒋文峰听得声音,看到并行而来的杨殊和明微,颔首:“公子,明姑娘。”

对明微蒙面的行为,他没什么反应。京城的流行一阵一阵的,一会儿流行穿男装,一会儿流行梳高髻,谁知道是不是又开始流行蒙面了。

明微奇道:“为什么你们都能认出我?”难道她脸盲不止是认不出脸来?

蒋文峰笑道:“与公子同行的,除了姑娘还会有谁?”

“……”这认人方法,真是简单又粗暴。

明微问:“大理寺还管这些?”

雷鸿正好从桥洞下面回来,笑着说:“明姑娘不知,大人已经调任京兆尹了。”

京兆尹,即京师府尹,比别的知府品阶高,地位也更重要。有了这层履历,后面多半要高升。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的不是,没有向大人道贺。”

蒋文峰摆摆手,问她正事:“依明姑娘所见,这水怪有没有危害?”

明微道:“离了水,它有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大人尽管处置。”

蒋文峰表示了解,叫雷鸿去处理水怪。

高焕道:“此番能顺利擒下水怪,多亏了几位义士相助。”然后向他介绍宁休和君莫离的身份。

蒋文峰便过去道谢。

宁休道:“举手之劳,不敢当谢。”

君莫离心里却有些酸,他看蒋文峰一来,杨殊和明微就去打招呼,显然是认识的。心想,难怪这些衙役禁军,对他这个玄都观传人不冷不热的,倒是对他们恭敬有加。

他自持身份,淡淡回了礼,便道:“既然水怪抓住了,在下就告辞了。”

蒋文峰又谢了一遍,客客气气将他送走。

君莫离既走,宁休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便也告辞而去。

杨殊问:“蒋大人,我们能旁观吧?”

蒋文峰含笑:“玉带河里发现水怪,要是不让公子旁观,等会儿圣上问起来,如何作答呢?”

杨殊也就是凑趣问问,玉带河环绕皇城,就算他没碰上,皇城司也是要过问的。

狄凡过来禀报:“大人,已经准备好,可以下桥洞了。”

下桥洞之前,明微过去跟纪小五说话:“五表哥,我怕是要过会儿才能走,要不你先回去?”

纪小五摇头:“不行,我答应过娘,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你留在这,我一个人回去会被打死的。”

明微想想也是,就说:“那你在这等会儿?我下去看看,如果没事马上就回。”

纪小五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桥洞,凑过去低声问:“会玄术的是你,不是多福?”

明微道:“多福也会啊,你想学可以跟她学。”

纪小五挠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微拍拍他的肩:“有事我们回去再说,那边还在等我。”

“……哦。”

纪小五看着她走向人群,半天没回神。

多福不放心,推了推他:“五公子!你是不是还冷?要不奴婢去借件衣服?”

“啊?”纪小五连忙摇头,“没事,我不冷。”

“那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就是突然……”纪小五想了一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

……

明微跟着下了桥洞。

水里竟有个隐蔽的洞口,下半部分淹着水。雷鸿举着火把,照着角落:“大人,这里有散落的骸骨。”

桥洞角落,几根白骨静静搁置在那里。河水起伏,早就将上面的肉碎冲刷得干干净净,被几根水草缠绕着。

衙役趟过去,拾起白骨,送到蒋文峰面前:“大人。”

蒋文峰用细布托着白骨,就着火把的光亮细细观察,又摸了摸上面的水草。

“这是人的腿骨,看这长度,极可能是个女性。先收起来。”

衙役应是,拿布袋子装好。

众人趟着水往里走了一阵,地势慢慢变高,逐渐露出地面。

这洞并不大,却很深,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一路散落着白骨,越往里越多。

最后,他们站在一座白骨堆前。

众人相顾失语。

这么多白骨,简直触目惊心。

仵作上前检视这些白骨。

“这么多,死者最少有几百个。”杨殊低声道。

除了负责烧埋的漏泽园,想在京城看到这么多死尸可不容易。

“这具尸骨,曾被痛打过。”仵作说道,“骨骼多处碎裂,皆是死前所伤。”

“这些被啃噬了,无法辨清。”

“这几具没有生前伤,不确定死因。”

“这些……”

大致检视了一遍,仵作禀报:“大人,这些尸骨,大部分都是女性,还有一些幼童,只有极少部分是男人。”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并非溺尸。”

京城河道众多,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女子甚少外出,若是溺尸,性别比例不对。

“先把这些尸骨搬回府衙。”蒋文峰吩咐完,看向深处,“继续往里查探,看看这洞通向哪里。”

雷鸿答应一声:“是!”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洞顶。

“在想什么?”杨殊问她。

“在想,这个京城的阴暗处,有多可怕。”她轻轻说,“我们的头顶,便是平安大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可谁能想到,一丈之隔的地下,会是这样一幕?”

是啊,繁华之侧,阴影随行。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们生前,是否曾经努力想回到仅仅数尺之外的光明里?

188章 师弟

从桥洞出来,明微向蒋文峰交待:“洞里虽然阴气很重,但没有人为的痕迹。这只水怪,应该是长期食用腐尸,产生了妖性。大概最近没有尸首可以吃,它才会游到长乐池。”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只要照章办案就可以了。”

“是。”

“辛苦姑娘了。天色已晚,本官派人送你回去吧。”

明微笑道:“不必了。我与表哥一道,走一走就到家了。”

蒋文峰不强求:“好,若有什么需要,姑娘尽管开口。”

另一边,阿玄找来了。

“公子,您这不声不响闹消失,害得属下好找!”

杨殊心情不是很好,抽出扇子扇风,结果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阿玄道:“虽说是七月,可您才下过水,扇什么风啊!哎,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公子拿斗篷来!”

博陵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旁边了,小厮连忙取了斗篷下来。

杨殊一边揉着鼻头,一边由着阿玄给自己披上斗篷,说道:“我这不是冻的,是刚才闻到了不太好的气味,鼻子受了刺激。”

阿玄面无表情:“是,您说的对。天晚了,咱们回吧?”

“嗯。”

主仆俩上了马车,驶了一段路,看到并肩而行的三个人。

杨殊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放慢速度,自己掀开窗帘:“上来,送你们一程!”

明微瞟了一眼:“男女有别。”

“大半夜的谁知道?再说,不是有你表哥在吗?”

“小姐。”多福戳了戳她,示意她看纪小五。

纪小五此时一脸茫然,仿佛梦游一样。

明微想了想:“好吧。”

于是纪小五稀里糊涂跟着她们上了车。

博陵侯府的马车很大,上了四个人,仍然宽敞。

杨殊将身上的斗篷扔给她:“吹了一晚上凉风,回头病了看你怎么办!”

明微想想这具身体是有些弱,便没拒绝。

多福看车上有热茶,就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你说那个宁休,与我们家有关?”杨殊问她。

明微道:“他在明成书院授课,肯定是你伯父或伯母的邀请。”

杨殊却道:“我倒觉得,他和你有些关系。”

“哦?”明微挑了下眉。

“他以琴御气,我总觉得,与你的路数挺像。”

明微淡淡道:“不是所有用乐器的,都是一路的。”

……

马车在巷口停下。

明微下了车,将斗篷还他:“你今天下水沾了邪气,记得回去用姜汤洗个澡,驱驱邪气。”

“知道了,赶紧回吧!”

看着马车辚辚驶离,三人沿着巷道回家。

纪家宅子里,纪大夫人不知道第几次问了:“他们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董氏安慰:“母亲别急,有小五在,出不了事。”

纪大夫人道:“他在我才急,谁知道这浑小子会不会半途丢下小七,自己玩乐去?”

纪凌插嘴:“娘,你也太瞧不起他了。小五虽然爱玩,但他什么时候胡闹过?他知道轻重的。”

“可是人还没回来,怎么放心得下。”纪大夫人碎碎念,“方才隔壁戚大嫂回来说,长乐池出现了水怪,乱了好一阵。你也知道那些拐子,最喜欢趁着过节掳人。小七生得那么好,万一被他们盯上呢?”

从东宁到京城,纪凌可是亲眼看到自己这个表妹,有多深藏不露,所以他是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倒是勾起了董氏的回忆:“我有个远房表妹就是这么被拐走的,元宵节出去看灯,人太多挤散了,回头就找不着了。”

说得纪大夫人更担心了:“不行,我去外边看看。”

“娘!”纪凌喊都喊不住。

纪大夫人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三小只站在门外,正要敲门。

“娘?”纪小五还懵着,“您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

“哎哟,我的祖宗!”纪大夫人抚着胸口,“可把你们等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隔壁戚大嫂一家早就回来了。”

纪小五呵呵笑:“不就多玩一会儿嘛,有禁军巡夜,您担心什么?”

“听说今天长乐池乱成一团,能不担心?”纪大夫人拉了明微进来,“怎么手这么凉?赶紧进去泡个澡。”

明微乖巧极了:“知道了,舅母。”

她扭过头,与纪小五视线一对,挑眉暗示。

纪小五扁了扁嘴,表示自己知道,绝对不多嘴。

……

马车在博陵侯府门前停下,杨殊下得车来,阿玄伸手欲接。

“干什么?”杨殊盯着他的手。

阿玄低头瞧了瞧他怀里的斗篷:“属下帮您拿。”

杨殊抖开斗篷,又披上了:“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你想冻死我吗?”然后率先进去了。

“……”阿玄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才收回。

现在是七月天,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还要披斗篷?刚才是下过水,都在马车里暖那么久了,装什么弱不禁风啊?

杨殊一边走,一边嫌弃地把阿玄打发走:“不用跟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么点路,能有什么事?”

阿玄心道,刚才不知道是谁说,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他算是看透了,当主子的都是没脸没皮的。

嘴上答得干脆利落:“是,属下告退。”

杨殊一路走一路神思散漫。

那么多尸骨,到底哪里来的呢?有尸骨就得有人,难道是……

突然,他脚步一顿,瞬间拔身而起,握在手里的扇子挥开。

“铮——”一声嗡鸣。

音波爆处,杨殊挥扇一挡。

“铮!铮!”又是两声。

杨殊反手一转,明明手里只是扇子,挥动间却仿佛剑气森森。

气浪与音波相会,如水波般一层层荡开,杀机四伏。

杨殊立在墙头,看着屋脊上抱琴而立的男子,笑了一下:“好身手。博陵侯府的守卫,对阁下而言,有如虚设啊!”

宁休淡淡道:“三公子过奖。非是守卫没有发现,只不过,我是客。”

杨殊打开扇子挥了挥:“既然是客,这样对主人,是不是太失礼了?”

宁休道:“客人对主人这样,确实失礼。不过,若是师兄对师弟,就不失礼了。”他背上琴,对杨殊点点头,“小师弟,初次见面。”

189章 师兄

沐浴过后,多福被打发去睡觉,明微坐在窗前提笔凝思。

她想了一会儿,在白纸上写下宁休两个字。

这个名字她是第一次听说。七十年后,宁休大约百岁,已经换了一代人,自己没听过倒不奇怪,只是……

她又在另一边写下绝弦。

这首并非流传很广的琴曲,她只听师父弹过,宁休却说这曲子是他所作。

更奇怪的,就是他的功法。

先前在马车上,杨殊有一点说对了。

以琴御气,宁休的路数和她很像。

不过,他的琴音是武功,以杀伤力为根本。她的箫音却是以气御法,重在驱邪。就像一棵树上开的两朵花,根底很像,走的路子又不同。

她倒是知道有几个门派修的音波功,可没有哪个门派,和她的功法这么接近。

这两个因素,足以说明,宁休与师父存在某种关系。

按说,非师徒之名,功法少有外传。

然而,她知道师祖的名字不叫宁休。

命师这一脉,曾经失传过很长的时间。直到师祖寻获镇魂牌,命师之名才重新现世。

算算时间,师祖现在还是个普通的玄士,代表命师身份的镇魂牌,目前还处于失踪状态。

这就是她敢自称命师的原因。

明微搁下笔,叹了口气。

她早年性子跳脱,不喜欢听师父讲古,所以,师祖的生历事迹,知道得泛泛,也就无从推断出,宁休与师门存在何种关系。

嗯……或许,她可以从宁休入手,先一步找到师祖?那样的话,命师就有可能提前现世。

……

杨殊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从墙头跳下来。

“什么小师弟?我又没有师父。”

宁休也从屋顶跃下,跟在他身后:“不管你认不认,你的剑术都是师父所教。”

杨殊嗤笑一声:“教过我的人可多了,除了祖父祖母,还有骑术师傅,枪法师傅,兵法师傅、经史师傅……这要谁都管我叫师弟,我可喊不过来。”

说着,他进了自己的院子。

宁休不与他争辩,只跟在他身后。

“公子!”等在屋檐下的小彤看到他,欢喜地迎上来。刚要说话,猛然瞧与他身后的宁休,“公子,您有客人啊?”

杨殊不置可否,问她:“阿绾呢?”

“阿绾姐姐今天好忙,回来就睡下了。”

杨殊点点头:“你也去睡!”

小彤眨了下眼:“公子您待客的话,不要奴婢奉茶吗?”

“他算哪门子的客。”杨殊嘀咕了一句,拿扇子拍了拍她的头顶,“屋里缺你一个人?以后回来晚了,你也别等,小孩子要多睡才长得高。”

小彤不情不愿地去睡觉了,走之前看着殷勤迎上来的丫鬟们,哼了一声。

宁休冷眼看着丫鬟,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个个穿得花枝招展。

“公子……”

一句话没说话,就被杨殊打断了:“走走走,不是早说过了吗?没叫你们就别出现!”

打头的丫鬟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是,阿绾姐姐不在,公子总要人服侍。”

“我是没手还是没脚?”杨殊冷下脸来,“不听话趁早给我滚!”

见他发怒,丫鬟们噤若寒蝉。

“还不走?”

丫鬟们只得屈了屈膝,退下了。

杨殊火大地打开折扇挥了几下,大步进了书房。

宁休跟进来,不紧不慢地道:“京城的人都说,博陵侯府三公子贪花好色,日日纸醉金迷,在女人堆里打滚。怎么今日这么大的火气?”

杨殊懒懒道:“我需要向你解释吗?”

宁休不以为意,在他对面坐下,继续说道:“年前初到京城,听得这些流言,我不信师父选的人会是这样,便又打听了一番。原来三年前,博陵侯府三公子还不是这样的名声。长公主与博陵侯管束得紧,除了娇纵些,并无大过。其后,长公主与博陵侯先后故去,一年的孝期过去,杨三公子就成了风流的代名词。”

说到这里,宁休停了下来:“你能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

杨殊本来就不开心,这会儿心情更烦躁:“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师兄,什么都管啊?那老道不过教了我一套剑术,一走就是十来年,这会儿倒来管闲事了!”

“你这是埋怨师父不管你?”

“诶!”杨殊拿扇子指着他,“你别瞎说,我可没有拜过师,哪来的师父?”

宁休淡淡笑了笑:“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师父临死前,叫我来京城看看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这个当师兄的不能不管。我听从师命,你认不认都得管。”

杨殊刚要端茶,听得这话,差点没端稳:“你说什么?那老道死了?”

宁休颔首:“师父年前故去的,所以我才来京师。”

看他垂眸的样子,又道:“你不必伤心,师父是寿尽坐化的,生死轮回,天地至理。”

杨殊嘴唇抖了抖:“谁伤心了?我不过与他处了几个月,都十来年过去了,早就忘了他什么样了。”

宁休却点点头:“不伤心就好。”又道,“师父说,当年你若是跟他走,便什么事都没了。但你不走,仍旧在这红尘,与我们的缘分便浅薄了。与你多来往,对我们双方都不好。所以,我到现在才来。”

杨殊低声道:“谁要他管!”

宁休静静看着他:“先前在长乐池,你本可以不管,但还是挺身而出了,可见本性不坏。这些年,你的武艺也没有丢下,不算辱没了师门。”

“哼!”

“那些丫鬟,是长公主和博陵侯逝去后添的吧?看来你确实过过一段荒唐的日子。”

“你别瞎说啊!”杨殊道,“什么叫荒唐的日子?我一个侯门公子,身边丫鬟成群有什么不对?不用丫鬟,难道用老婆子不成?”

“这么说,你只是用她们服侍,并没有做……”

“喂喂喂!”杨殊打断他,“做什么做?跟你有关系吗?就算有又怎样?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你年纪还小……”

“小什么小?人家在我这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

杨殊一下子静了下来。

宁休就道:“你别跟自己置气,有什么难处,与师兄说。”

190章 帮你

师兄?师父?

杨殊嘴边露出一丝讽笑。

如果真的在意他,为什么早一点不来?他最难的时候,连人影都看不到,现在终于熬过去,倒来说什么同门之谊。

“我没什么难的,就算有,也已经过去了。”他硬梆梆地说。

宁休神情平静,点了点头:“过去了就好。”

杨殊差点被茶水呛住,指着他:“你有没有一点诚意?”

宁休不解地看着他:“是你说没有难处的。”

“……”杨殊烦躁地抓了抓头,“那个老道教出来的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宁休想了想:“你说没有难处,我不管又生气,所以,你是在闹别扭?”

“喂!”

宁休继续道:“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杨殊极其郁闷,什么人啊,全程都在自说自话。

宁休接话倒快:“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需要你告诉我。”

“……”杨殊无语了一会儿,“我没什么好说的。老道叫你来看我,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宁休看着他若有所思。

“干什么?还有什么事,一次说清楚!”

宁休道:“师父说,你不好,我就得管。现在我觉得你的情况不太好,所以……”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怎么就觉得我情况不好?”

“因为你的日子不正常。”

杨殊让他气笑了。这个不正常的家伙,反过来说他不正常?

“你想管我的事,好歹把自己的事说清楚。”

“我?”宁休没明白,“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在博陵侯府?怎么跟我伯父勾搭上的?还跑去明成书院教书,到底想干什么?”

宁休道:“我自然是来看你的。不过,师父说你与侯府关系复杂,所以我没提起你,只拿着长公主的信物上了门。至于去明成书院教书,是我觉得应该找个营生,侯爷便介绍我去教授琴艺。”

杨殊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真的一五一十答了,而且,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

“那老道都说了些什么?我跟侯府关系怎么复杂了?”

“师父没说什么,只说长公主和博陵侯不在了,你的处境可能不太好。并且,你命格特殊,难有姻缘。孤身一人的,恐你行差踏错。”

果然,老道没说他的身世。

杨殊便道:“那你来又能改变什么?给我讨个老婆吗?”

宁休摇头:“我主修武艺,玄术有所不及。既然师父无法破除你的命格,我自然也不行。”

杨殊心道,明微一眼就看出他气运有异,这个便宜师兄却没看出来,到底是他太水,还是那女人太厉害?

在东宁还跟她打过赌,看他能不能找到个更厉害的玄士。那老道是他见过最厉害的玄士,连他的弟子都不行,看来真是找不到了?

宁休不知他的心思已经拐到那边去了,还在认真地思索:“不过,你也别丧气,命格并非一成不变,真想娶妻的话,或许可以找个会玄术的女子,那样有什么差错,她自己就能化解……”

杨殊被他说乐了:“娶不到就娶不到呗,我看起来有这么饥渴吗?”

“你不想娶妻?”见他没回答,宁休道,“你先前说什么孩子,我还以为你为此事伤神。”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师兄一根筋,不说明白是不会懂的。

杨殊叹了口气:“我不能娶妻,并不是命格的原因,而是……”

“是什么?”

杨殊说不下去。他该怎么说?说自己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有了家累,局面会变得很复杂?文家一直很警惕,只要稍微有点迹象,说不定就会动手,到那一天必会置他们于险地。

“总之,我没有纠结这件事。先前名声不好听,是我故意的,为了让某些人认为我没有威胁。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准备恢复正常。屋里那些丫头,近日就会打发出去,日后也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

宁休一动不动。

杨殊没办法:“你到底怎么才肯相信我?我真的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宁休道:“为了让某些人认为你没有威胁,这么说,你的处境果然不太好。你有敌人?”

杨殊抹了把脸:“我的敌人可多了。你应该知道,我在皇城司任职,专干刺探情报的事,因为我被抄家灭族的人多了去,这你能帮我?”

宁休没说话。

“人在官场,不可能没有敌人。就说你,行走江湖,不可能没有仇家吧?”

宁休慢慢点头。

看他认同,杨殊松了口气:“所以,你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宁休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不对,三年前你还没有迈入官场,觉得你有威胁的人,不是官场的敌人。你在蒙我。”

“……”

他走回来:“小师弟,不确定你没事,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你现在不说,早晚也会被我查出来。”

杨殊绝望了。那老道收的什么徒弟?能不能有点人性!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眼珠一转:“你真要帮我?”

“当然。”

杨殊就道:“我正在为一件事情苦恼,你能帮我解决吗?”

“说。”

杨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父亲是意外身亡的。”

宁休点点头。

“但是近年来,我总觉得不对劲。你能不能帮我查查,他的真实死因是什么?”

宁休思索了一下:“师父说过,你是遗腹子,也就是说,你爹死了至少十九年。要查这么早以前的事,不太容易。你有什么线索吗?”

看他真心想帮忙的样子,杨殊便收了全身的刺,问他:“你知道元康二十七年废太子的事吗?”

宁休点头:“知道。”

“我爹就是那时候死的。祖母说,他是摔马而死,但我总疑心,他的死和当年废太子的事有关。”

宁休道:“你详细说来,我帮你查访。”

半个时辰后,宁休走了。

杨殊往椅背一靠,把腿翘到桌上。

“平白无故多了个打手,不错。”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心情愉快起来。

191章 走失

第二天起来,明微还没到大堂,就听到纪大夫人喝骂:“纪小五!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

纪小五有气无力:“没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顶着这么大个黑眼圈?跟痨病鬼似的!”

明微诧异,昨晚他们回来还不到亥时,不算晚啊!

踏进大堂,果然看到纪小五一脸萎靡的样子,说像痨病鬼夸张了,没精神是真的。

“舅母,五表哥。”

纪小五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昨晚睡不着……”

“好端端的为什么睡不着?是不是你又搞什么花样了?”

纪小五精神恍惚:“因为昨天太震惊了……”

董氏从外面进来:“是被水怪吓到的吗?听说差点吃了人。”

纪大夫人被点醒,亲眼看到水怪吃人,被吓到太正常了。到底是自己儿子,又心疼起来:“这样啊,那去煮点压惊的茶。”

随即想到明微:“小七是不是也……”一扭头,看到明微坐在那里淡定地喝水,容光焕发,精神十足。

她抬头一笑:“水怪吃人的时候,我正好嫌热到外头去了,没看到。”

纪大夫人欣然:“还好你没看到,不然吓病了可怎么办?”扬声喊,“嬷嬷,叫范婶煎碗压惊茶。”

纪小五抽了抽嘴角。

她会吓到?要不是怕湿了衣服回来不好交待,指不定自己下水去了。

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表妹会是这个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她小时候,真的是傻傻的,什么都不懂。难道多福说的是真的?是玄女娘娘收留了她的魂魄,所以……

“哎呀!”想着想着,纪小五脑袋挨了一记,却是纪凌过来了。

“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个傻弟弟。平时不是胆大包天吗?一遇事就吓傻了?看看表妹,你羞不羞?”

跟着爹爹进来的小珠儿刮着脸颊:“小叔羞羞。”

“呵呵!”纪小五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多福捧着放喜蛛的盒子走过来:“小姐,快来看喜蛛结网了没。”

小珠儿立刻跑过来:“结网,蛛蛛结网!”

董氏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这是姑姑的喜蛛,你忙什么?”

小珠儿笑嘻嘻:“娘,蛛蛛会不会结好多网?”

董氏抱起女儿,坐到膝上:“当然会呀!姑姑手那么……”

最后一个巧字还没说出来,卡住了。

小珠儿眨了下眼:“娘,蛛蛛呢?”

纪小五探头一瞧,从盒子角落捡出一具喜蛛的干尸:“哇,表妹你好厉害,喜蛛给你应巧都会死。”

明微飞快地抢过喜蛛干尸,扔到他嘴里,托起他的下巴一合:“正好给你压一压惊啊!”

纪小五猝不及防,直到吞下去了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就绿了。

他一手掐着喉咙,一手指着明微:“你、你……”

多福还补了一句:“五公子,喜蛛没毒的,你放心。”

“哇!”纪小五忍不住了,跑到树下大吐特吐,偏偏他早饭还没吃,什么也没吐出来。

珠儿小手揪着母亲的袖子,担心地问:“娘,喜蛛能吃吗?”

“当然不能吃了。”明微冲她眨眼,把喜蛛干尸放回盒子,“吓吓你小叔的,别告诉他。”

她只是弹了道指风,让纪小五以为自己吞了东西进去而已。

董氏先是愕然,然后忍俊不禁。

原来表妹这么促狭的。

小白蛇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探出来:“大人……”

明微瞟了它一眼。

“我、我太久没吃活物了,昨晚一不小心……”把喜蛛吸成干尸了。

……

吃过早饭,授课的去授课,上学的去上学。

明微进入学舍,发现气氛不太对。

看到她,一名女学生喊出声:“明微!”

发现她的到来,昨晚一起去长乐池的女学生围上去,七嘴八舌:“你没事太好了。”

“昨晚怎么突然不见了?害我们好找。”

“就是,连你表哥也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也走失了呢!”

“也?”明微抓住这个字。

几个少女同时沉默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明微问。

一个叫方锦屏的女学生说道:“你不知道吗?昨晚突然出现水怪,乱哄哄的,丢了几个人……”

“丢了……”她目光一扫,“魏晓安呢?”

几个少女都是一副快哭的表情:“就是晓安不见了。”

明微心里一咯噔。

“什么叫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

方锦屏和魏晓安最好,这时说道:“昨晚闹水怪,长乐池很乱,我们出去的时候被挤散了,晓安就不见了……魏家的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给挤到水里了。”

“是啊,听说昨晚淹死、踩死不少人。”

“听说文如也不见了,文家的人也在找。你们看,今天文莹就没来上学。”

明微拧起眉:“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方锦屏说,“听说官府在捞浮尸,真害怕晓安她……”

明微拍拍她:“别担心,有那么多人在找,肯定能找到的。”

这天的课上得稀里糊涂。

下午的琴课明微没去上,她到老地方翻墙,果然看到纪小五在树下睡觉。

“醒醒!”纪小五被她推醒,莫名其妙,“你怎么在这?”

“下午不上课了,我们走吧。”

纪小五摸不着头脑:“不上课干什么去?回家我娘肯定会打我。”

“找人。”

“啊?”

明微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

纪小五摸着下巴:“淹死的可能性很小,都是站在水边的被挤下去,才会淹死。你朋友从折桂楼出来,离水有一段路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决定去找找。”

“你怎么找?”纪小五摇头,“昨晚乱成那样,很可能是被人拐走的。这样的拐子,都是有幕后组织的,没头苍蝇似的,到哪找?”

明微道:“我不是问你意见,是问要不要跟。反正我要去找,你不跟的话,就继续睡好了。”

“……”纪小五撇嘴,“我不跟你一起回去,娘肯定要打我。”

“那就别废话,走吧!”

两人翻墙出了书院,叫人递消息进去,让多福出来,便又去了永乐池。

192章 拐子

纪小五一路走一路碎碎念:“不是我说,这样找很难找到人的。要是被人藏起来,咱们又不是捕快,不能搜人家屋子……”

今日的长乐池,除了做生意的,玩耍的,还有不少官差。

湖边空地上,摆了许多尸体,引得人去看热闹。时不时有家属辨认出来,便是一顿大哭。

明微叹了口气。刚上任就出现这种事,蒋大人大概会有麻烦吧?不过,他肯定不在乎。

在官差中,明微认出了熟人的身影,便过去打招呼:“雷大人。”

雷鸿转头看到她,走过来施礼:“明姑娘,你怎么来了?”

明微道:“我一个同窗走失了,所以过来看看。”

雷鸿马上问:“你同窗姓甚名谁?说不定已经找到了。”

“她叫魏晓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听说承恩侯家的小姐也走失了,是真的吗?”

雷鸿回想了一下,答道:“已经辨认出来的溺尸里,没有这个人。剩下的几个,年龄性别不合。文四小姐确实走失了,目前还没找到。”

明微看着那些被一具具抬走的溺尸:“现在还没找到的人,是不是溺死的可能性很小?”

雷鸿点点头:“长乐池就这么大,遗漏的可能性很小。”

“我听说,昨晚有拐子趁乱拐人……”

雷鸿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明姑娘,我不瞒你,她们被拐走的可能性更大。京城每年都要丢不少人,特别是年轻小姑娘。这回丢的人里,有太子殿下的表妹,高焕现在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过你也知道,京城实在太大,难有结果。”

明微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雷鸿笑了:“明姑娘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与雷鸿告别,三人回到街上。

纪小五道:“既然官府在查,用不着我们了吧?”

明微买了糖人,一人一根慢慢咬着,说:“搜查的话,我们当然比不上官府,不过,可以尝试一下做别的事。”

“能做什么事?”

明微转头,看着远处高耸的城门:“如果是被人拐走的,那些人应该还没有出城。”

纪小五道:“很多被拐的妇孺,可能一直生活在京城,只是他们一辈子都回不去自己的家。”

明微认真地看着他。

纪小五被她看得不自在:“干嘛?”

明微就笑了笑:“五表哥懂得不少啊!”

纪小五扭开头,小声嘀咕:“真当我是废物啊?”

“怎么会呢?”明微柔声说,“大表哥说过,五表哥是家里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把纪小五哄得开心起来:“大哥真的这么说过?哈哈,原来大哥也会夸人。”

明微又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大表哥在国子监,五表哥在秀山书院,别人肯定说大表哥比较厉害。”

纪小五撇嘴:“你该不会故意激我,想叫我上进吧?告诉你,要当进士娘子,赶紧退婚另嫁吧!”

明微笑眯眯:“婚当然要退,不过进士娘子我可不爱当,再风光也是别人的风光,没意思。”

纪小五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啃掉糖人的脑袋,慢慢说:“其实,不一定要走功名这条路。若是五表哥做出点事情来,就算读书不成,一样扬名立万。”

纪小五三两口啃完糖人,说:“我懂了。你想坑我做什么?”

明微又在冷饮铺子前停下,要了冰镇卤梅水,去去暑气。

“五表哥既然知道拐子的门道,为什么不做点事呢?”

纪小五斜眼看她:“我就知道你坑我。这事情有这么好做吗?京城每年丢多少人?拐了人得有地方安置吧?想送出城得有门道吧?多少见不得光的生意,背后没人罩着能行?这是一条很长的绳子,上面一个结连一个结,把那些蚂蚱栓到一起。凭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摁死一只蚂蚁!”

明微听了却笑:“我果然没看错,五表哥知道得真多。”

纪小五摆手:“你别想了,我爹才升了官,我要留着命好好当纨绔!”

明微将卤梅水喝完,搁下碗,长叹一口气:“既然五表哥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没办法,只好我自己上了。”

纪小五瞪着她:“你上什么上?”

明微拿帕子慢慢擦自己的脸:“不知道这张脸,他们看不看得上?”

!!!

“喂!你别乱来!”

明微站起来:“多福,我们走。”

“是,小姐。”多福麻溜地付了钱,跟着明微出了铺子。

纪小五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追上去,小声说:“你要我做事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教我玄术。”

“这有何难?我不会把表哥扔在狼窟里的,怎么也得有了自保能力,才好做事。”

多年夙愿得偿,纪小五有点晕:“你说真的,不是蒙我吧?”

明微笑道:“我蒙谁也不能蒙表哥呀!放心,学不成你可以不去。”

纪小五这才放心下来,三人慢悠悠回家。

一到家,却见巷口停着几辆大车。

多福一看,欢呼雀跃,奔上前去:“嬷嬷,嬷嬷!是你们来了吗?”

车帘掀开,不是童嬷嬷她们又是谁?

“多福!”看到明微,童嬷嬷更是眼泪汪汪,“小姐,可算见到你了!”

明微十分欢喜,接了童嬷嬷等人回家。

童嬷嬷她们,比明微晚了一个月才动身。

明微交待过素节和冰心,行李可以少带些,主要是慢慢走,不要让童嬷嬷劳累。

可童嬷嬷自己不舍得,这个想带,那个也想带。收拾来收拾去,收拾了几大车出来。

行李太多,人不能少。于是,又从余芳园的仆妇里挑出可靠能干的,剩下的遣散出去。

便是这些杂事,拖了一个月才办完。

素节冰心牢记明微的话,坚持慢慢走,这一走就走到现在。

“嬷嬷,你们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比咱家旧些,不过很舒服,来看看,喜不喜欢?”

童嬷嬷笑眯眯:“只要和小姐在一起,在哪里奴婢都喜欢。”

待进了纪家,看到纪大夫人,童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哭着下拜:“夫人,奴婢有负所托,没保护好小姐!”

这个小姐,指的是明三夫人纪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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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章 阴暗

童嬷嬷是纪家的老人,见了纪大夫人,两人抱头就是一顿痛哭。

董氏好一阵劝慰,才安抚住了。

接着便是安置行李和人手。

童嬷嬷带来的人不少,还好明微提前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倒也住得下。

当晚,明微与她们说了自己的打算。

“嬷嬷,与五表哥的婚事,我想退了。不过,舅舅一家都是好人,只要舅舅不赶我,日后我们就留在纪家,好不好?”

童嬷嬷很欣慰:“小姐与舅家亲近,奴婢高兴还来不及。至于婚事,小姐自己做主就是。”

其实童嬷嬷觉得有点可惜,纪家家风好,打着灯笼都难找。不过,小姐自己有主意,她不瞎掺和。

“素节,冰心。”

听她唤,两个丫头上前:“奴婢在。”

“母亲生前念叨过,你们年纪都大了,该婚配了,只是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

明微示意多福取出匣子。

两个丫头有点不安。

匣子打开,露出厚厚一叠的房地契与银票。

“这是当初表哥替我争来的产业,也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你们想出嫁,我会请舅母替你们择一户好人家,再厚厚陪嫁出去,以后再不做人奴婢。如果现在不想出嫁,我想叫你们帮我掌管这些产业,但你们要想好,选这条路不会很容易,你们要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四处打点。”

几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都愣住了。

心腹丫鬟帮忙掌管产业,不是稀奇事。但明微特地点到出嫁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普通的掌管。

冰心胆大,直言问道:“小姐,您说像男人一样,具体是怎样呢?”

“就是说,我日后不会把你们当丫鬟看待,而是当成助手。你们认得阿绾,知道她在杨公子那边做什么的吧?”

素节想了想:“可是阿绾姑娘会武功懂医术,我和冰心都不会。”

明微笑道:“这些东西,谁生来就会?你们才十几岁,现在学来得及。当然,不用像阿绾一样学武功和医术,只是拿她给你们举个例子。”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冰心跃跃欲试:“小姐,我愿意留在您身边,也愿意去学。”

素节也道:“奴婢也习惯跟着小姐了。”

明微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着手安排了。嬷嬷,这匣子先由你管着,她们两个现在还担不起,你先指点着。”

童嬷嬷欣然同意:“奴婢现在还能动,外头的事也懂一些,日后尽心教她们。”

明微含笑:“嬷嬷别累着自己,我们慢慢来。”

安排完这些事,童嬷嬷带着冰心素节告退。

多福欲言又止。

“想问你能做什么?”明微看穿她的心思。

多福低下头:“奴婢、奴婢知道自己不好抛头露面……”

明微笑了:“你是不好抛头露面,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脸。”

因为脸上的胎记,多福一直很自卑。尤其去书院上学,又害小姐被嘲笑。

“多福,你细心能干,但不擅言辞,所以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不叫你做了。但是你想想,我教过她们玄术吗?”

多福抬起头,脸上有迷茫。

“不是谁都能做玄士的。”明微道,“我将来要做的事千难万险,只有你能帮我。”

多福听懂了,高兴起来:“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练的!”

明微笑着点头,提醒她:“最近没怎么照镜子吧?你的胎记比以前淡了。”

……

深夜,院墙上一道人影飞掠而来。

“找我做什么?”

明微正在吸收月精,听得声音,睁开眼:“有事要问你。”

杨殊在屋脊坐下:“说吧。”

“京城拐卖人口这条线,你知道多少?”

杨殊怔了下:“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明微道:“我有同窗昨晚走失了,问了雷鸿,说被拐的可能性很大。”

“哦。”杨殊道,“治安是府尹的事,我们皇城司不管。不过,我们刺探情报,多少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有点联系。京城确实有一个阴暗的地下世界,历代府尹都会打击清理,但是你明白的,干这个事的肯定有靠山,利益交错,通风报信,很难连根拔除。”

“这么说,你知道怎么进入这个地下世界?”

杨殊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别乱来啊!很危险的。”

为了打消她的念头,他说:“高焕昨晚带着人搜索了那个洞,发现与地下水道相通。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些白骨,很可能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有关。”

没想到他这一说,明微更感兴趣了:“这么说,还成一件事了?蒋大人那边有什么行动?”

“喂!”怎么越劝越来劲了?

明微安抚:“别担心,没弄清事情,我不会乱来的。”

杨殊斜眼看她:“也就是弄清了,你就会乱来?”

“你怎么能这么误解我的话呢?”

“呵呵。”杨殊半点不信她的。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京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管蒋文峰还是我,都不敢贸然动手,更不用说你。”

明微道:“我知道你们不敢贸然动手,所以才动了心思。那个姑娘对我很友善,这份情谊我不能无视。你该知道,她这样的姑娘被拐走,可能会遇到什么事。万一真的落到那样的境地,她这辈子就完了。”

杨殊明白,十四五岁的姑娘,落入拐子之手,基本只有一个用途,差别只在于,她会被卖给谁。运气好的话,卖给别人做妻妾。运气不好,就是那种肮脏地方。

无论哪一种,这一生就被毁了。

“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自己动手。文家小姐也走失了,太子不会坐视的。”

明微摇头:“与其期待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她又道:“我找你来,就是怕贸然行动,耽误了蒋大人那边的事。所以先了解一下你们的情况,没有冲突,才好动手。”

杨殊盯着她看了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这样说吧,雷鸿正在想法子抓几个拐子,从他们嘴里问出情报。你知道,蒋文峰才刚刚上任,许多暗线都还没有埋伏下去,这事急不来。”

明微点点头:“明白了,与我的计划没有冲突。”

194章 丐帮

杨殊不知道,明微对那个世界并非一无所知。

侠以武犯禁,所谓黑暗世界,其实是江湖的一部分。

命师是江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江湖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游离于法度之外,又自成规则。

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善,也有喝人血吃人肉的恶。

要制裁这样的恶,就要进入他们的世界。

明微前世,曾经跟着师父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三教九流,几乎接触了一个遍。她知道怎么进入这个世界。

杨殊再三叮嘱她:“有情况要立刻通知我,别自己冒险。京城这地界,势力复杂得很。”

明微笑着应下:“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

第二天,有位秀山书院的先生来纪家拜访。

他言辞恳切地提出,自己要带一批学生去三台书院游学。本来以纪小五的学业,不会被选上的。但这位先生可惜他的天分,想带他过去感受一下氛围,试图拯救一下。

纪大老爷大喜过望。

三台书院距京城约百里,有不少名儒,学风很盛。能够去这样的学院游学,当然是件好事。

纪小五从小就聪明,纪大老爷原本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哪知道他的聪明从来不用在正道上,怎么管教都没用。

后来他就死心了,纪小五恶名远扬,正经授课的书院都不收,只能送到秀山书院混混日子。

现在居然有位先生,还对他抱有期望,怎么不叫纪大老爷感动?

二话不说,满口答应,还叫了酒席,盛情款待。

吃完了酒,纪小五一脸懵圈地送先生出门。

到了巷口,在对面铺子吃冰酪的明微走过来施礼:“有劳先生走这一趟。”

这位先生喝得脸颊通红,看到明微连忙收敛醉态,恭敬还礼:“不敢不敢。事情已经办好,晚生便不多留了。”

说着,向纪小五点点头,叫了座轿子走了。

纪小五更懵圈了,问她:“你在搞什么?先生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还有什么游学,这事是不是你搞的?”

明微笑:“是你答应了帮我的,有一段时间不在家,总得找个理由吧?”

纪小五大惊:“你要我怎么帮?居然还要一段时间不在家?”

他还以为,就像昨天那样,溜出来办事。

明微领着他往外走:“五表哥,你知道想接近这些拐子,要从哪里入手吗?”

纪小五眨眨眼:“你不会要我扮成拐子吧?”

明微摇头:“拐子是有组织的,你想扮就能扮吗?”

“那你想干什么?”

她在路口停下,指着那些路边乞讨的乞丐:“听说过丐帮吗?”

“啊!”纪小五大为兴奋,“你知道丐帮?他们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天下第一大帮,行侠仗义?”

明微笑道:“表哥还是少看点话本吧!是有丐帮,但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是个统一组织。各地的丐帮,并不统属,就算是一个地方的,也分成好几派。有的以侠义为本,也有的无恶不作。”

“这样啊!表妹你为什么这么了解?”

明微并不答应这个问题,只问他:“表哥有没有兴趣,亲身体验一下丐帮弟子的生活?”

纪小五盯了她半晌,最后哼了声:“我就知道,你让我干的没好事!”

明微把玩着手中的箫:“你不是很向往玄术啊江湖什么的吗?给你个机会,还不抓住?”

纪小五道:“我是想体验江湖,可是你要假扮成乞丐,不是又脏又臭还吃不饱?”

明微似笑非笑:“你以为行走江湖很潇洒吗?何况,谁说让你又脏又臭还吃不饱了?”她伸手托起纪小五的脸,“表哥生得这么俊俏,就算是个丐帮弟子,也得出身名门,才能叫人相信啊!”

纪小五脸色微红,拍掉她的手:“少动手动脚的占我便宜!丐帮还有名门啊?”

“当然,比如洛城的郭家,三代统领丐帮,就连附近几座城池,也在他家的势力范围。”明微笑眯眯,“表哥,有没有兴趣当一回郭家小公子?”

……

云京城效一间宅子里,纪小五别扭地看着自己的装束。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绸衣,明明料子上佳、手艺精细,偏偏肩膀、膝盖、手肘剪了几个口子出来,弄成补丁,显得不伦不类。

“非要这么穿吗?”他小声问。

明微道:“这些补丁,是身份的象征。要是穿得跟他一样,叫手下人怎么有认同感?”

她往角落一指,坐在那里饮茶的,正是杨殊。

纪小五撇撇嘴。

“好啦!”明微柔声安抚,“五表哥,你往好处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江湖名门郭小公子,远从洛城而来,一到云京,就引得各方豪杰纷纷拜访,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少侠出山,扬名立万。”

纪小五被她说得心动不已。

“可那些少侠都武艺高强……”

“你也武艺高强。”明微打断他的话,“之前那把匕首呢?”

纪小五拿出来。

“你看那边,有个蚊子,试试掷过去。”

纪小五仔细瞅了一眼,才看到壁板上停着个小蚊子:“这怎么打得中?”

明微鼓励他:“你先试了再说。”

纪小五比划了一下,学着明微教他的姿势,抛掷出去。

“夺”的一声,匕首牢牢嵌入壁板,将那只蚊子一削为二。

纪小五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这是我射的?”

“对,就是你!十丈之内,例无虚发。”明微笑眯眯,“这下有信心了吗?”

“可是,他们要跟我比拼内力怎么办?”

明微向角落扬了扬下巴:“听到没?”

杨殊哼了声,搁下杯盏,走过来:“坐好!”

明微拉着纪小五,坐到凳子上:“表哥,可能有点痛,你忍忍。”

纪小五还没表示,杨殊已经一掌拍了下来。

“啊!”纪小五惨叫一声。

但见杨殊按在他的后心,内力狂涌而出,冲入他的经脉。

纪小五汗出如浆,想挣扎,又被明微牢牢按住。

好一会儿,杨殊收回手,说道:“我暂时将内力封存在你的经脉里,你照着我教的功法运行,就能调动。但你也要记住,这不是你本身的内力,它会慢慢散去,所以你会越来越弱。最好一开始就震服他们,后面不要轻易动手。”

195章 贼偷

纪小五握着瓷杯,试着调动内力。

不一会儿,杯子里的水沸腾起来。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杨殊看了眼,向明微点点头,表示他掌握得还不错。

明微笑了笑,转头唤:“多福!”

布帘相隔的内室,传来多福怯怯的声音:“小姐。”

“别藏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布帘掀起,多福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身上穿的衣裳,和纪小五的风格类似。明明是新衣,偏偏剪了几个补丁出来。

明微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

多福被她看得惴惴,不禁低下头:“奴婢这样是不是不好看?要不,把粉擦掉……”

跟着小姐进了这间屋子,多福就被拉到里屋,在脸上涂涂抹抹。

明微摆摆手,取过旁边的镜子:“你自己看。”

多福看到镜子里映出来人影,怔住了。

她脸上的胎印被东西掩盖住了,露出了最初的模样。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花苞初绽之时,娇俏水嫩,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这是我?”多福喃喃念着,抚着自己的脸。

“这是你。”明微含笑,“我们多福长得多漂亮啊,怎么会不好看?”

多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略带羞涩地笑了:“在小姐面前,谁敢说漂亮?”

明微一弹指:“对了!就是这种感觉!记住了,你是郭夫人给小公子挑的丫鬟,嘴笨舌拙,但是对公子忠心耿耿。”

多福连忙点头:“奴婢记住了。”

公子就位,丫鬟就位,这出戏可以开幕了。

……

云京京郊,比一般的城镇还要繁荣。

道路宽敞,屋舍俨然,游人如织,店铺林立。

成衣铺、药铺、食铺、银楼、茶馆……甚至还有烟花巷。

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往往还没到京城,就被此处的花花世界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日,京郊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公子。

看他年纪不过十六七,生得清秀俊俏,看什么都是一副稀罕的样子。身边跟着个丫鬟,也是一脸生涩,看着就是第一次出门的雏儿。

主仆俩衣着有些奇怪,明明穿得很好,却打了几个补丁。只不过,两人都是一脸好相貌,倒不觉得怪异。

小公子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想碰一碰摸一摸,丫鬟只好时时拉着她。

路过一家青楼时,站在路边招揽客人的花娘见他生得俊俏,想将他拉回去。结果被丫鬟狠瞪了好几眼,随手一推,竟将那花娘推得跌了个大马趴。

会出来招揽客人的花娘,当然不是自持自份的清倌名妓,哪里肯依,当下撒起泼来。

小公子大约没见过个,闹了个手足无措,最后只得花钱消灾,塞了花娘一个五两重的小元宝。

花娘这才心满意足,放他们离开。

古人说,财不露白。两个雏儿出手这么大方,岂能不盯上?

小公子带着丫鬟继续逛街,浑然不知身后跟了好几拨人。

逛了一阵子,大约是饿了,小公子领着丫鬟进了一家酒楼。

小二看他们衣着鲜亮,殷勤来招待。

小公子也干脆,张口就说:“菜捡好的上,什么拿手上什么。”然后抛出一角碎银,“赏你的。”

小二大喜。这碎银得有七八钱,抵他十天工钱了!

“公子稍等,小的马上去!”

不一会儿,佳肴流水般送上来。什么羊舌签、洗手蟹、三珍脍、鲜笋炒鹌子……卯足了劲伺候着。

小公子吃得津津有味,与丫鬟说话:“还是出来好,在家里爹娘总说要俭省,不能忘本。有钱不花,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丫鬟愁眉苦脸:“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才出来,回去干什么?怎么也要把云京玩个遍再说!”

两人说着话,忽然有人从旁边走过,撞了他们一下。

“哎哟!”不等小公子说话,那人已经冲上来给小公子拍打衣裳,“真是对不住,不小心撞到您了。”

小公子推开他:“无事,你走吧。”

那人笑着行礼:“您真是大人大量,谢谢了。”

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他侧身的一瞬间,忽然响起喝声:“慢着!”

小公子手掌一翻,抓向他的手腕。

对方反应极快,立刻抽手,拔脚就往外跑。

谁知才跑到门口,那丫鬟突然冲上来,也不见她什么招式,就那样伸手一推。

“哗啦啦!”那人撞到一张桌子,杯盏酒菜摔了一地。

掌柜见状不妙,出来喊道:“大爷,慢动手!”

哪里有人听他的,那人想找机会往外跑,结果丫鬟一个箭步上前,扣着他的手往后一扭,制得动弹不得。

小公子慢步走过来,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荷包,怒声吩咐:“偷到小爷头上,活得不耐烦了。多福,给我废了他的手!”

“是,公子。”丫鬟用力一扭。

“咔啦——”关节错位声。

“啊!”小偷惨叫起来,脸色瞬间惨白人,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口中喊道,“敢对老子动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掌柜急忙上前:“公子,且慢动手。这人,不好得罪啊!”

小公子冷笑:“怎么,你们是一伙的?小爷到你店里吃东西,竟然被人偷荷包,你这店是黑店?”

掌柜连连摆手:“公子说哪里话?小的说这个,也是为了公子好。这人他……”他压低声音,“他背后有人。公子这会儿出了气,等会儿又会被盯上。”

“被盯上又怎样?小爷怕了他们不成!”

“哎!”掌柜急得不行,只能凑上去与他说实话,“他是丐帮的!您得罪不起,小店也得罪不起啊!”

不料小公子听到丐帮两个字,更是大怒:“京城的丐帮,竟然如此为非作歹?太可恶了!多福,连他的脚一起废!”

丫鬟答应一声,正要动手,外头响起一个声音:“哈哈哈,这位公子,火气别这么大,天下丐帮是一家,在下来做个和事佬,如何?”

就见外头来了个老乞丐,穿着破烂,却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他一进来,手中竹棒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颇有一夫当关的架势。

196章 假冒

老乞丐看着地上的小偷,斥道:“老子说过多少回了,手脚干净点,招子放亮点,你当老子的话是耳旁光吗?”

说完,马上转换笑脸,向小公子拱了拱手:“公子莫怪,这小子的长辈与老叫化有点渊源。我代他向公子向陪个罪,这事儿就了了吧?”

小公子看看他,又去瞄多福,见她微一点头,嘴边便露出冷笑来:“小爷敬你是个高手,平时给个面子也无妨。但他敢向小爷伸手,就这样轻轻放过,日后小爷的面子往哪搁?”

老乞丐笑眯眯:“公子说的是。不如这样,老叫化做个东,叫他向公子陪罪,如何?”不等小公子回话,他又道,“郭小公子,天下丐帮是一家,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

小公子愣了下,脱口而出:“你怎知道我姓郭?”

老乞丐那张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菊花:“郭小公子刚才的擒拿手,不正是洛城郭家的拿手好戏吗?”

说着,冲那小偷吹胡子瞪眼:“你这混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不快向郭小公子道歉?”

小偷立刻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恕罪!”

老乞丐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郭小公子,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带着丫鬟逃家吧?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啊!”

“你……”小公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恨恨说道,“多福,放人!”

“是。”丫鬟一板一眼,得到命令便松了手。

那小偷手都要折了,急忙爬起来,几步窜到老乞丐身后,离这丫鬟远远的。

这丫鬟手劲大得离谱,不比一流高手差。

老乞丐忌惮地看了眼丫鬟,再次向小公子抱拳:“公子宽宏大量,老叫化不胜感激,这便做个东,叫这小子给公子陪罪,还请公子赏脸。”

小公子哼了声:“免了!看着你们,小爷吃不下饭。”看了眼掌柜,喊道,“多福,砸坏的桌子,咱们陪钱!”

掌柜看他跟丐帮熟识,早就断了收钱的念头,没想到这小公子虽然傲气,为人却不错,喜得连连道谢:“公子仁义,多谢多谢。”

付了钱钞,小公子带着丫鬟出了酒楼。

那老乞丐眼珠子一圈,却跟了上去:“郭公子……”

……

对面的茶楼,有人掀起竹帘看了看,笑道:“还真让他跟丐帮搭上线了。你怎么肯定,丐帮的人能认出他的身份?”而且还是伪造的身份。

正在品茶的明微搁下杯盏,说道:“凡是有点眼力的江湖人,都擅长猜身份。他们了解各家武功、暗记,碰面之前首先叫破对方的身份,自己的势就立起来了。所以,半遮半掩,让对方自己认出来,才是最好的。他们相信自己的眼力,就不会怀疑身份造假。”

“可是单凭一招擒拿手,只能说明他与郭家有关吧?”

明微笑道:“洛城郭氏有三子,长子次子武艺高强,早就出来做事了。唯独三子,生来体弱,郭夫人爱之如命,很少现于人前。表哥到底是个读书人,又是家中宠着长大的,一身公子气派。历数郭家子侄,符合这几点的人,只有郭小公子一个。”

杨殊点点头,又道:“我手下不是没有人,你是故意叫他去的吧?”

“当然。”明微面不改色,“其一,你手下的人,毕竟都是老手,做不出生嫩之态,这一点表哥连装都不用装。只有够生嫩,才能叫那些人放下戒心。其二,表哥总是向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叫他醒一醒神,好让舅舅他们放心。其三……”

“居然还有三?”

明微道:“单论身手,多福已经能算是一流高手,可她没有历练过,缺乏信心。此番叫她经历一番,日后才能派上用场。”

“啧啧啧啧,”杨殊瞅着她,“你可真是,每个人都要利用干净。”

明微不以为忤:“过奖。”

这皮厚的样子,杨殊拿她没办法,又说道:“两个生手,你确定他们能混进丐帮高层?”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好像有点瞧不起他们。”

杨殊打开折扇,说道:“这不是瞧不起,就算是我的人,也没信心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进丐帮。”

像这样的组织,想混进高层,最重要的是信任。这东西恰恰是急不来的,需要漫长的时间。

明微笑道:“你别小瞧我表哥,他嫩是嫩了点,脑子转得可快。我这样也是让他有用武之地,不然天天逃课爬墙,太浪费了。”

听她夸奖纪小五,杨殊酸溜溜地道:“那我们就等着瞧喽!”

……

这时候的纪小五,已经跟老乞丐进了一家小酒馆。

酒馆虽小,做的菜却极好吃,特别是烧鸡,一端上来,异香扑鼻。

老乞丐哈哈一笑,给他满上酒:“郭小公子,老叫化说的没错吧?这这里的酒菜,美得很哪!”

纪小五抿了口酒,带着淡淡的高傲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他一边跟老乞丐说话,一边脑子转得飞快。

表妹跟他说,街上的贼偷乞儿,都与丐帮有所牵连,果然如此。

这个老乞丐,多福说他实力很不错,那么,就有可能是丐帮的高层,就算不是把头,也是长老之类的。

他虽然认出自己“郭小公子”的身份,但多半还会存疑……

纪小五不多话,埋头吃了一会儿,搁下酒杯,说道:“多谢款待,小爷说话算话,先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小爷还有事情做,就此告辞。”

说着,眼神示意多福,就要走人。

“诶!”老乞丐连忙拦了一下,“郭小公子这么急做什么?天下丐帮是一家,你远道来云京,我们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

纪小五推辞:“已经招待过了,小爷还有事,得到京里头跟人碰面。”

看他急着要走,老乞丐哈哈一笑:“郭小公子,你这话就不坦诚了。你来云京,家里应该不知道吧?出了事可不好,还是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吧!”

纪小五面色一变,警惕地说:“你不会把我的行踪,告诉我爹的手下吧?”

197章 文如

辞别了杨殊,明微一个人去了长乐池。

短短几日,长乐池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明微看着阳光下的长街叹了口气。

那些走失的人们,是否就在不远处,却回不到近在咫尺的阳光里?

她走着走着,留意到一个人。

这是个女子,身穿青衣,头戴幂篱,正拿着一副画像,向行人打听消息。

幂篱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模样,但这对明微没用。

同斋的同学,她还是会费心记一下她们的气的。

这是文如,文四小姐。

真是奇了怪了,文家不是说,文四小姐走失了吗?

她一路问过去,明微也一路跟过去。

一直问到长乐大街的尽头,文如才丧气地收了手中画像,坐在花圃旁神伤。

天快黑了,她却一动不动。

夜幕逐渐降临,长乐池展露出与白日不一样的热闹。

无数的小摊摆出来,从街头连到街尾,向游人售卖各种美味小食。

比之白日,行人不少反多。

本朝风气开放,没有宵禁。这个时候,官员下了衙,学生下了学,百姓下了工,正好到街上寻找中意的吃食。

明微有点饿,就在路边小摊买了张肉饼。那摊主见她生得好看,还多切了一份肉,惹得老娘瞪了好几眼。

等她闲着无聊将附近几个小摊吃了个遍,文如终于动了。

她站起来,随着人流慢慢走动。待过了长乐大街,挑了条偏僻的小路拐进去。

明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她发现,有几个二流子跟在文如的身后,钻进了那条小巷。

文如大概发现了,越走越快。

眼见离大街远了,跟着她的二流子不再遮掩自己的脚步声,快步向她追去。

“妹子,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哥哥陪你一块儿走?”

文如“啊”地叫了一声,拔脚就跑。

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跑得过这些男人?没几下就被逼进一条死胡同,眼睁睁看他们越逼越近。

“你们想干什么?”文如色厉内荏,大声喝道,“天子脚下,也敢胡作非为?”

左边那个二流子笑道:“妹子说哪里话?我们是见义勇为,见你只有一个人,怕你出事,陪陪你而已。”

“是啊是啊!妹子怎么就不识好人心呢?”

“看在我们这么好心的份上,妹子把幂篱摘了,叫我瞧瞧?”

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文如背后已经挨到了墙,退无可退。

她学过粗浅的拳脚,鼓起勇气想冲过包围圈,结果却被他们轻易地逼回来。

这些男人,可不是平时被她欺负的文弱小姐。

“走开!走开!”

她的喊叫,又能改变什么?最前面的那个一把掀了她的幂篱,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

“哇,妹子生得真好看,今天我们可是有福了!”

眼看着这些人逼上前,将她按在墙上,文如再无侥幸之心,哭叫起来:“我是承恩侯文家的小姐,太子是我表哥,你们敢动我,定叫你们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些二流子却不信,哈哈大笑起来:“以为我们没见过世面啊?侯府小姐,身边得围着多少仆妇?怎么可能穿成这样,一个人出来逛街?”

“太子的表妹吗?咱们今晚就试试当太子的妹夫什么滋味!”

文如急哭了。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亲自体会到孤立无援的感觉,才知道有多可怕。

“走开,你们走开!”

感觉到几双恶心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文如绝望了。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这么冲动。

男人的惨叫声传来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等到手腕脱离了掌控,她才意识到自己自由了。

“喂,你还好吗?”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文如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精致的脸庞。

明微皱着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自言自语:“吓傻了?这可怎么办?算了,不管了,救了人就算我仁至义尽了。”

她转身刚要走,文如“哇”的一声哭出来,抓住她的手臂:“明、明微!”

到底是个小姑娘。

明微任她哭了一会儿,说:“行了,把眼泪收一收,我们赶紧出去找巡夜的官差。”

文如刚被她救了命,不敢不听话,慢慢收了哭声。

她看着地上躺着的二流子,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你把他们打伤的?”

“不然呢?”

文如愣愣道:“你家不是文官吗?”

“文官家的就不能学拳脚了?”明微领着她出了小巷,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队巡夜官差经过,便喊了来。

这些官差利索地将人捆了起来,说道:“劳烦两位姑娘到衙门作个证。”

文如往后一缩,躲到明微身后,小声道:“我、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明微就道:“有劳差爷,我舅父乃是国子监司业,姓纪,住在羊角巷。明日我让管家去衙门说明情况,如何?”

官差皱了皱眉。

如果是官家小姐,就不好叫人家到衙门抛头露面了。

明微又道:“我与你们高大人有几面之缘,烦请通融一下。”

高焕正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听得这话,官差同意了,还点了两个人出来:“夜已深,两位小姐在外边不安全,送她们回去。”

明微笑着谢过他们,领着文如回纪家。

今天出门,明微就说过自己可能会晚回。

这会儿见她被官差送回,纪家人也没多问,只厚厚谢了两位官差。

至于文如,明微只说她是书院的同窗,今天太晚了,要在家中住一宿。

纪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心大的,都没多问。

纪凌却是个心细的,叫过明微,到一旁问话。

明微回答:“这其中缘由,说来复杂。表哥信我,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纪凌道:“表哥怎么会不信你?不过,你的同窗都是官家小姐,怎么会贸然住到别人家?要是这里头有什么麻烦,你大可叫表哥帮忙。”

明微含笑:“我知道表哥待我好。只是这里头的缘由,我也没弄清楚,先跟她问明白,再与表哥说。”

安抚好纪凌,她领着文如,进了自己的屋子,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承恩侯府不是说你走失了吗?”

听得这句,文如“哇”一声大哭起来。

198章 替换

从文如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明微终于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文家确实丢了小姐,但丢的人并不是文如,而是文莹。

那天晚上太乱,文如被送回侯府,才知道三姐丢了。

后来,家里一团乱,她也顾不得去上学。

就这么过了两天,文如才发现不对劲。

她院里的婆子,竟然不让她出门。

文如心急,叫丫鬟出去打听文莹的事,结果打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承恩侯府宣称,走失的是文四小姐文如,而不是文三小姐文莹。

文如傻了,她好端端的在家,怎么就走丢了?

她是个莽直的人,竟然冲到承恩侯夫人面前质问。

结果,被长嫂拉到屋里,说了些话。

从嫂子嘴里说出来的字字句句,对她来说,如同五雷轰顶。

“四妹妹,你从小丧父,在族中饱受欺凌。家里将你接来,给三妹妹作伴,这些年三妹妹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我们对得起你。现在三妹妹有难,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明微蹙着眉,问她:“所以,他们宣称走失的是你,为的是隐瞒文莹的消息?”

文如抽噎着点头:“他们说,三姐的名声要紧……”

明微冷笑一声:“她的名声要紧,你的名声就不要紧了?”

文如低声道:“伯父想将三姐嫁给太子……”

“……”明微揉了揉额头,简直无语,“你们这些勋贵人家,到底想些什么?当初太子选妃,没择中你们家,还弄不明白圣上的意思吗?那会儿选不中你们,这会儿也一样。”

太子已经二十有四,早在八年前就成婚了。择的是翰林家的小姐,可惜太子妃没福,前年去了。于是,又要再择一次妃。

明微也是不懂这些人。历代以来,后族总想将自家姑娘再嫁进皇家,但这种行为,恰恰是皇家最反感的。

外戚势大,别说皇帝不乐意,太子也不乐意好不好?

文如一脸茫然:“太子对三姐很好啊!”

“她是太子的表妹,能对她不好?”明微冷笑,“表妹和妻妾不一样,一旦成了他的妻妾,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你等着,就算太子推辞不过,顶多纳进府而已,绝对不会叫你们文家的小姐当他正妃的。”

文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你们承恩侯府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们目前得势,但能跟手握大权的朝臣相比吗?太子担心自己位置坐不稳,只会选朝臣家的小姐为正妃,选你们?多此一举!”

明微有点头疼,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文如带回来的。

可想想,当时文如那个样子,她不带回来,又能怎么处置?

小姑娘之间欺负来欺负去,这些都是小事,总不能因为这个,看着她流落街头。

“所以你就逃出来,自己找文莹?”

文如咬了咬唇:“我……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坏了……”

被嫂子教训了一通,文如失魂落魄。

她也是家里的姑娘啊,就因为父亲死了,便不值钱了吗?要这样为姐姐牺牲。

闷坐了一晚上,她穿了丫鬟的衣服,下定决心,偷溜出来。

既然在家里眼里,三姐才重要,那她就找回三姐!

在长乐池问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在路边坐了很久,决定拿自己当诱饵。

于是她专门挑僻静的小路走,想引那些拐子来拐她。谁知道,拐子没来,倒引来了二流子。

“……”明微忍不住道,“长乐池丢了人才多久?蒋大人刚刚上任府尹,遇到这种事,能不加大巡逻力度?那些拐子,现在都在躲风头,谁会出来拐人?你简直就是……”

明微简直不想说她了。

文如低着头,眼圈红红地任她教训。

她本来就是一时冲动,这会儿悔得不得了。

“好了,今晚你睡这里。明天我叫人送你回侯府。”

文如听得这话,忙道:“我不要回去!”

明微冷冷看着她:“我舅舅只是国子监司业,只会教书育人,不懂朝政纷争,我不会让他掺和进去的。何况,你不回去,又能做什么?你是能脱离承恩侯府,还是要把这件事嚷得人尽皆知,叫别人知道,丢的是文三小姐,不是文四小姐?”

文如设想了一下,打了个冷战,喃喃道:“那样的话,伯父会打死我的……”

“你知道就好。”明微想了想,软了语气,“你也不必这么绝望。如果文莹真的出了事,难道还叫太子娶她?说不定,到时候你能捡个便宜。别想了,休息吧。”

多福不在,正好她的床给文如睡。

等她睡着,明微到隔壁屋顶坐着,吹响了哨子。

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轻巧地跃进院子,向她行礼:“姑娘。”

明微本想叫杨殊探查一下承恩侯府的事,想到他的尴尬身份,又把这个念头去了。

不管他私生子的身份是真是假,文家对他心存戒备是事实,何必让他再搅和进来。

她挥挥手:“没什么事,你去吧。”

黑衣人也不多问,低应一声,重新消失在黑夜里。

……

杨殊这时正在府衙。

明微要查丐帮,蒋文峰也要查,他必须协调双方,免得出现冲突。

他到府衙时,蒋文峰正在用饭。

“这么晚才吃饭,府尹大人可真忙啊!”

听得他的声音,蒋文峰搁下碗筷,起身行礼:“公子怎么来了?要不一起用个饭?”

杨殊摆手:“早就用过了,过来问点事情而已。”

蒋文峰便叫侍从奉茶来。

两人出了同一趟差,也是极熟了,杨殊开门见山:“那些尸首,到底怎么回事?”

蒋文峰道:“查不出身份。”

都成了白骨,当然查不出身份。

“招魂了吗?”

蒋文峰笑道看向他:“公子想叫明姑娘帮忙?”

杨殊点点头:“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呢?”

蒋文峰轻叹一声,说道:“不得已,也只能请明姑娘帮忙了。这些人,全都死于非命,尸骨的来源是同一个,如果不找出源头,以后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

杨殊点头称是,又道:“丐帮那边,你们查了吗?”

199章 太子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闷热不已,一声霹雳过后,便风声四起,眼看就要落下雨来。

万大宝走出明光殿,看到殿前的身影,快步走了过去。

“太子殿下,”他笑吟吟地施礼,“陛下有请。”

太子姜盛面带微笑:“有劳公公。”便举步往殿门行去。

姜盛今年二十有四,是皇帝的元后嫡子。他相貌堂堂,双目炯炯,与太祖皇帝有几分相似,且性格平和,谦和有礼。

这样一个太子,无论皇帝还是朝臣,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哪怕皇后已逝,姜盛这太子之位也稳如泰山。

姜盛进了明光殿,低头叩拜:“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搁下手中朱笔,含笑道:“平身,赐座。”

姜盛谢过,在锦凳上坐了,听皇帝问他:“这么晚了,盛儿来有什么事吗?”

姜盛双目微垂,看到屏风后似有一双绣鞋,心微微一沉,说道:“是文家表妹的事。儿臣本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父皇,然而表妹迟迟未能归家,承恩侯老夫人一病不起,京兆府又一直没有消息,故而儿臣特来请旨。”

皇帝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老夫人的情况如何?”

姜盛答道:“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儿臣不免忧心。”

听他这么说,皇帝很欣慰:“老夫人是你外祖母,你忧心理所应当。不过,寻人之事,蒋卿不是抓紧办了吗?你要请什么旨?”

姜盛道:“蒋大人少年英才,只是他才接手府尹一职,就出了这样的事,难免手忙脚乱。儿臣这边探得消息,表妹失踪一事,极有可能是京城丐帮所为。父皇也知,丐帮早已是京城一害,可惜历代府尹都未能将之清理干净。儿臣斗胆,想请父亲降旨,容儿臣就此事彻查。”

顿了下,他续道:“京城勋贵无数,各势力错综复杂。蒋大人虽然能干,毕竟只是一介文臣,未必顶得住那些压力。若有父皇旨意在手,儿臣以皇子的身份办差,大可以雷霆之势,将之一扫而尽。这几天,儿臣只要一想到表妹可能遭遇的事,便心如刀绞。只盼日后,再没有女子遭到这样的命运。”

皇帝露出笑来:“你有这份心,朕甚感安慰。”

听得这话,姜盛心下一松,以为自己所求十拿九稳,谁知皇帝下一句便是:“不过,这件事朕已有安排。蒋卿有难处,朕明白,已叫皇城司辅理,你忧心的问题不会发生。”

姜盛怔了一下:“父皇……”

皇帝摆摆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好了,夜已深,你回去安歇吧。”

说着,重新提起朱笔,批阅起奏折来。

姜盛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告退。

出了明光殿,外头已是大雨如注。

万大宝追上来:“太子殿下,雨势太大,不如您到配殿休息一会儿再走?”

姜盛淡淡道:“不用了,一点风雨而已。”

那边已有宫人送了雨衣来,姜盛穿上,便踏入雨幕,大步往宫门而去。

他面上平和,心中却如同雨势一般,激流汹涌。

已叫皇城司辅理,不就是交到姓杨的手里吗?皇城司的一把手,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老人,这几年身体不好,早就不大理事了。姓杨的明面上只是提点,实则一手把控。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皇城司的职位不是很高,却是天子耳目,不受任何人辖制。他就这么信任那小子吗?

姜盛眼中一片阴霾,不禁想起幼时。

他六岁父皇登基,便封为太子,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

哪怕父皇与母后感情淡薄,但对他从未冷落。别的皇弟皇妹,没有哪一个能分走他的宠爱。

这种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博陵侯府的姑姑,经常带幼孙进宫,那小子生得好,谁见都爱得不行。

他比那小子大了不少,又是叔叔辈,当然不会与他争宠。

可后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想起八年前。

母后身体不好,终于卧床不起。

他日夜侍疾,眼见着母后精神萎靡下去。

母后性情温和,一辈子不争不抢,哪怕父皇盛宠裴贵妃,她也不急不躁。

可是那天晚上,母后回光返照,却又哭又骂。

哭着说父皇冷心冷情,结发二十年,却毫无夫妻之情。又骂裴贵妃,不知廉耻,竟然勾搭丈夫的舅舅,甚至进宫为妃,还生了个野种。

姜盛惊呆了。

那些事,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

他看着一向慈爱温柔的母亲,咒骂着那个野种。

那天,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那么宠爱那个小子。

他不是他的表侄,而是他的弟弟。

真是……叫人恶心。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秘密,在勋贵间早就不是秘密了。

可这件事他不能理,不能问。

这是父皇的丑事,他这个当儿子过问,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不忿。

以前,父皇再宠那小子,也不过宠只小猫小狗。他现在大了,再宠下去,谁知道会把什么职司交到他手上。

“殿下。”

姜盛站在宫门前,抬起头,眼里露出从不现于人前的阴狠:“回宫!”

……

第二天,明微去上学的路上被劫了胡。

她问来接人的雷鸿:“你们终于要招魂了?”

雷鸿没有否认,笑道:“有劳明姑娘。”

“可我要去书院……”

雷鸿说:“小事而已,我们会帮忙请假。”

明微点点头,坐上了马车。

不多时,马车直接驶入府衙。

她跟着雷鸿进入停尸房,看到已经一具具收拾出来的骸骨。

府衙的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几百具的骸骨,能拼出来的都拼出来了。

她讨了手套,仔细看了几具尸骨,说:“手艺不错。”

雷鸿道:“他们几天没睡,才拼出来的。这几具尸骨,死的时间接近,方便姑娘招魂。”

明微没有马上动手,而是提出要求:“我想先见一见蒋大人。”

“大人这几日比较忙,姑娘若是有事,不如与我说?”

明微摇头:“这事,一定要与蒋大人说。”

200章 殊途

“明姑娘。”蒋文峰还是抽空见了她。

明微行过礼,问:“大人这是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蒋文峰笑道:“衙门的事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全赶在一块了。”

明微点点头,没有多管闲事,开门见山:“大人希望我给那些尸骨招魂?”

蒋文峰颔首:“我们已经查明这些尸骨从何而来,只是这些人的身份无从确认。如果姑娘能够招到她们的魂魄,告知一些线索,此案的罪证就容易收集了。”

明微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姑娘请说。”

明微却不答话,只盯着他的袖子。

蒋文峰被她看得有些不安,伸手抓住了袖口:“有什么不对吗?姑娘为何一直这么看我?”

明微忽然问:“蒋大人年已而立,可有妻室?”

蒋文峰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本官原有一房妻室,只是早年外任,她染病而亡。”

“这么说,蒋大人现在中馈无人?”

“是。”

明微就道:“大人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没人打理中馈恐有不便。不知大人可曾想过续弦?”

蒋文峰仓促地笑了笑:“明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话?”

明微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慢慢说道:“如果蒋大人目前没有人选的话,您看我合不合适?”

蒋文峰大吃一惊:“明姑娘!”

明微面带微笑,毫无羞涩:“大人您看,您经常碰到一些古古怪怪的案子,我恰好可以沟通阴阳,助您一臂之力。”

“这……”

“每回这样来请我,总有些不大好。这次我舅家不知,下次早晚会知道。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往你们府衙也不好。如果您娶了我,这事就方便了,无论何时何地,您需要我就可以帮忙。”

她说得顺溜,蒋文峰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明姑娘,这恐怕不大好。你知道,杨公子对你……只怕他要不喜。”

“这与他何干?”明微笑吟吟,“婚嫁之事,你情我愿,第三人喜或不喜,有什么要紧?您也知道,杨公子他是不可能娶我的。且不说杨家的门第我高攀不起,单说他那个克妻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蒋文峰道,“我比姑娘大了许多……”

明微面不改色:“哪里大了许多?大人不过三十,又生得年轻。再说了,大人身居高位,就算续弦,娶的必定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她们不也就和我一般大吗?”

“……”

“明家虽然倒了,舅家却视我为亲女。国子监司业,官位虽然不高,但很是清贵,勉强配得上大人了。您说是不是?”

“……”

“大人,您意下如何?”

蒋文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本官还是觉得……”

明微倒也干脆,直接站起来:“大人若是不娶我,那这个忙我只好不帮了。毕竟我一个闺阁小姐,到衙门来看尸体,说出去实在不好听。要是以后嫁不出去可糟了。”

“姑娘……不是与令表兄有婚约吗?”

明微摆摆手:“大人不必在意,那婚约迟早要作废的。我那表哥,实在太稚嫩了,与我不配。”

蒋文峰无语,她怎么能将嫌弃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大人,您再不决定,我可要走啦!”

“明姑娘……”

“看来您是真不愿意了。也罢,我也不想强人所难,这就回书院上课去。”

“姑娘留步!”

明微笑吟吟停步:“大人这是同意娶我了?”

蒋文峰走到她面前,深深揖下去:“明姑娘,此事再议。招魂一事刻不容缓,还请……”

明微打断他的话:“你不答应就算了,告辞!”

“姑娘!”

明微听而不闻,举步要走。

就在这时,一道轻烟从蒋文峰袖中飞出,往她身前一绕。

明微目露寒光,伸手一抓,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蒋文峰大惊失色:“姑娘手下留情!”

明微笑着转过身,看着蒋文峰:“大人拒婚,为的是它吗?”

不等蒋文峰回答,她伸指一弹,法力逸出,轻烟落在地上,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女子年约十八九,相貌清秀,脸上透出愤恨。被明微这一弹,稳不住身形,跌了数步才止。

“茜娘!”蒋文峰喊道。

明微慢吞吞坐回去:“茜娘,这名字听起来挺正经的,怎么就是个鬼物呢!”

蒋文峰急忙向她揖礼:“明姑娘,茜娘不是鬼物,她、她是我的妻子!”

明微皱了皱眉:“大人糊涂了,你是人,她是鬼,她怎么会是你的妻子?”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蒋文峰知道她的手段,这会儿再不敢有所隐瞒,“我与茜娘青梅竹马,金榜题名而完婚。后来茜娘随我赴任,却染上了疫病……明姑娘,求你手下留情。”

“原来如此。”明微点点头,“这些年,大人破案她帮了不少忙吧?”

蒋文峰点头称是:“茜娘是良善之人,她不忍离开我,故而一直相伴。这些年但有冤屈之事,都是她帮我寻找线索……你们玄门中人,不是有功德之说吗?茜娘如此行为,定然积了不少功德,她不是恶鬼。”

“夫君。”茜娘瞪着明微,说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对你心怀不轨。每每你们见面,她总将目光放在你身上,似乎在评估什么。她早就看上你这个如意郎君,现在抓到机会,想威胁你而已。”

“茜娘。”蒋文峰低声道,“明姑娘古道热肠,她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茜娘气道,“我看到好几回了!”

明微笑眯眯:“夫人真是敏锐,我确实看上蒋大人许久了。人鬼殊途,夫人已死,就该入轮回,何苦流连不去呢?蒋大人活着,就该有他的人生才对。”

“你……我偏偏不走,你能拿我怎样?”

明微面色一冷:“我能拿你怎样?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201章 有解

茜娘大怒:“你威胁我?”

明微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而已。夫人已经偷了这些年的时光,还不满足吗?”

“我满不满足,与你何干?我不曾害人,只是陪伴夫君而已,你少拿那些大道理来压我!”

“茜娘!”蒋文峰喊。

“难道你也听她的?”茜娘看着他的眼睛里,都要气出眼泪了,“我们从来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

蒋文峰叹道:“我怎么会?只是,明姑娘不是不讲理的人,咱们先好好说话。”

明微觉得有趣:“倘若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呢?何况,蒋大人,人鬼殊途,你饱读诗书,该知道这不是我编出来的。尊夫人身死而流连阳间,对你们谁都没好处。”

蒋文峰却道:“你说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也愿意去承受。”

“哪怕你会短命?”

他点头。

“哪怕夫人会损耗魂力,导致无法投胎?”

他再点头。

明微就问:“你可知道,她入轮回,下辈子还可以做人,不入轮回,就没有下辈子了。”

蒋文峰神情平和:“这是茜娘的选择,下辈子太远,我们只要把握住现在就好。”

明微再追问:“就算她愿意放她的下一世,你心中爱她,难道不应该为她考虑吗?”

蒋文峰摇头:“茜娘觉得这样很快活,我为何要强迫她?她不是物件,也不是孩子,不需要我越俎代庖,替她做什么决定。只要她想留下来一天,我就陪她一天。”

明微看向茜娘:“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哪怕他这辈子寿数大减,也不愿意为他考虑?”

茜娘冷笑道:“好一个为他考虑,好像拿着这个理由,就可以自以为是,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怎知道,在他心里,那样就是好的?他觉得与我在一起,比活得长长久久更重要,我为何要违背他?”

明微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俩不顾一切,就是想多在一起一段时间。”

“明姑娘。”从相识以来,蒋文峰一直不卑不亢,此时却带着低声下气的意味,“我知道这等行迳,为世所不容,但我与茜娘都愿意付出代价。我们相识数月,多少有些情谊,求你网开一面。”

“夫君……”茜娘想说什么,却被他喝止:“茜娘,不要逼迫明姑娘,她也有她的立场。”

茜娘咬住唇,半晌后,说道:“不管你要收了我,还是强行驱逐,总之,我们的心意不会变。”

“这可真是有点难办啊!”明微坐下来,端起微凉的茶水,慢慢饮了口。

她想了想,说道:“蒋大人,其实你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真想护住夫人,大可以用武力胁迫。这里是府衙,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为何你没有这么做?”

蒋文峰淡淡笑了笑:“就如先前所说,我们相识数月,怎么也有几分情谊。若是一开始就把事情做绝,那不顾念情谊的人就是我了。”

“……”这回明微真心感叹,“蒋大人果真坦荡君子,我还真舍不得了。”

蒋文峰神情一僵:“明姑娘……”

明微笑出声来,搁下茶盏,说道:“既然大人一片真心,我也不好虚情假意。关于这事,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看她缓和下来,蒋文峰心下一松,说道:“姑娘随意。”

“那就先说好消息吧。”明微看着茜娘,“夫人死时,其实主命之魂已经转世去了,留下的是保留了记忆的残魂,而且残魂恰巧附在一块灵玉上,沾染了灵气。所以,夫人与其说是魂,不如说是灵。”

蒋文峰与茜娘同时一愣。好半天,蒋文峰才颤抖着问:“明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茜娘她……”

“她是灵,与你相伴,自然是无害的。”明微笑笑,“大人身上不是有一块玉佩吗?它应该是一位高人所赠。”

蒋文峰恍然,说道:“茜娘死时,我还在外任上。因为不能接受她的死讯,数日不曾理事。后来,一位道长上门,赠了我这块玉佩,说是感念我为他人鸣冤……”

“这就是了。大人好人有好报,才能与夫人多出这些时光。”

听得此言,蒋文峰放心之余,又生出忧虑:“那姑娘说的坏消息,又是什么?”

明微将目光移到茜娘身上,轻声道:“坏消息是,就算这样,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两人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大急。

“你这话什么意思?”茜娘上前一步,焦急地看着她,“我、我还是不能留下来?”

明微柔声道:“我说过,夫人的主命之魂其实已经转世去了。若是不能魂魄相合,转世那个是活不长久的。”

就像原来的明七小姐。哪怕当初没有被吓死,她的寿数也会比常人短。

茜娘听他这么说,放心下来,笑道:“活不长久就活不长久吧,反正我还能伴着夫君。”

蒋文峰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急问:“如果转世的茜娘死了,会有什么影响?她既然有了转世之躯,那是不是可以像个人一样活着?”

明微赞许地看着他。

“人的魂魄本该是一体的,这样分离,当然不好。如果转世的夫人死了,那么这个夫人无所依托,会越来越虚弱,最终消散。”

“什么?”茜娘悲从中来,“所以我还是不能伴着夫君?”

蒋文峰勉强冷静下来,继续问:“明姑娘这么说,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

“很简单啊,”明微轻描淡写,“魂魄分离,才会这样,那就让魂魄相合好了。”

她看着这对生死殊途的夫妻:“我可以帮夫人找到转世之躯,让她重新做回人。”

“做人……”茜娘喃喃重复,“我还能做人?”

明微点头:“算算时间,夫人的转世之躯已经八九岁了。再过六七年,你们就还能做回夫妻。只不过,那时蒋大人年岁也大了,夫人嫌不嫌弃?”

“当然不!”茜娘脱口而出。

明微含笑:“那就行了。你们暂时分开,缘分到时,就能再续前缘。”

“夫君!”茜娘眼泪汪汪,看着蒋文峰。

蒋文峰也是十分激动,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向明微深深施礼:“姑娘大恩,若是有什么能回报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明微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收了笑,说道:“大人一言既出,可不能反悔。”

202章 进城

明微早就想把蒋文峰拉上贼船了。

这位后世名臣,既有才,又有德,想找帮手,再合适不过。

蒋文峰见她神情肃然,不由也严肃起来:“姑娘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明微笑了:“大人别紧张,是好事。”

她顿了下,说:“桥洞尸骨一案,我会帮大人尽快破掉。另外,一力拔除丐帮,将之扫出京城。立下这两个功劳,圣上应该会很看好蒋大人吧?”

蒋文峰不解:“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想要大人升官。”明微笑着说,“大人以十八之龄金榜题名,是本朝头一份。十二年来,兢兢业业,既有官声,又有功绩。圣上应当十分欣赏大人,才会将您调任京兆府。相信大人做得好,任期一满就会高升,运气好,说不定能进入政事堂。”

蒋文峰冷静地道:“圣上确实有重用的意思。不过,想进政事堂,我的资历还不足。”

任期满了,他也才三十三。为相做宰,还太年轻。

明微笑道:“就算三年后不成,定然也是个重要职位。”

“所以……”蒋文峰摸不透她的心思。

他升官,对她有什么好处?要是旁人,还能说是庇护家族,明家现下四分五裂,她自己也脱出来了。至于纪家,安安稳稳的,不需要他庇护。

“大人是否有过疑问,我的玄术从何而来?”

蒋文峰默默点头。有些事,是他不问,不是没察觉。

“此事我早晚会告知大人。总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人的官位越高,对我的帮助越大。”

“那现在……”

明微摆摆手:“现在还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既然大人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先做正事吧。夫人,你是灵,对魂魄感应灵敏,与我一起招魂去?”

……

此时的纪小五,过得极为逍遥。

他终于体会到自己向往的生活,当个游侠,感觉还真是不赖。

那日和老叫化吃了顿酒,又各自言语试探,便“一见如故”,他跟着老叫化回了京郊的丐帮分堂。

每日到外头游荡,回来看他们切磋,比读书可有趣多了。

他现在有一个爱好,就是带着多福,蹲在分堂的演武场上,谁进来了,就跟他赌一局,看对方能跟多福过几招。

这个游戏,不止纪小五玩得不亦乐乎,京郊的丐帮弟子也很投入。

这位郭小公子出手大方啊!就算赌局赢了,也会把赢的钱分给他们。而只要他们赢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钱。

日上中天,纪小五再一次带着多福玩这个游戏。

不知道在离演武场不远的一间屋里,有人在密切地观察他。

“葛长老,这小子真的是郭家的小公子吗?会不会是冒充的?”一个年轻乞丐恭敬地问。

葛长老便是那日与纪小五相谈甚欢的老叫化,他一边抿着酒,一边眯着眼看纪小五,笑道:“怎么,你怀疑?”

年轻乞丐道:“晚辈不是怀疑长老,而是不明白郭小公子好端端跑来京城做什么。他家在洛城一手遮天,他就这么带着个丫鬟跑来京城,不怕出事?”

“年轻人嘛,总是向往外面的天空。”葛长老笑眯眯,“老朽试过了,他的武功确实是郭家的路子。不过,功底不太好,一看就没有认真学。郭家小公子生来体弱,家人珍爱万分,依照常理,武功确实不会太好。”

“那不是别人冒充起来也容易吗?”

葛长老灌了口酒,指着多福:“你觉得这个丫头,实力怎么样?”

年轻乞丐道:“这丫头很奇怪,她内力强得可怕,武功的底子却很一般,不知道什么路数。”

“你觉得,她的武功在江湖上能排几流?”

虽然不想承认,但年轻乞丐还是说了:“凭她的内力,勉强挤得上一流了……”

“是绝对能上一流!”葛长老感叹,“老叫化说句实话,真打起来,我都未必打得过她。”

“长老您也太谦虚了……”

葛长老摆摆手,打断手下的话:“这样的一流高手,哪能随意拿出来?必定是很有家底的世家。”

“就算这样,也不能肯定他们是郭家的吧?”

葛长老点点头:“确实,所以老叫化把他们留下来,暗中向洛城那边的同道打听了一下。”

他笑着说:“洛城那边说,郭家最近确实派了很多弟子出去,似乎在找人。”

年轻乞丐终于理解了,小小拍了下马屁:“原来是这样,长老真是目光如炬。”

紧接着,他又问:“那长老留下他,要派什么用场呢?告诉郭家,或许能拿到不少好处……”

“诶!”葛长老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那太可惜了。郭家给我们再多的好处,也就是一笔买卖。”

“长老……”

葛长老眯起眼:“那件事,已经捅出去了对吧?万一官府查下来,我们把他推出去。到时候,郭家得知消息,定会全力保他……”

年轻乞丐眼睛一亮:“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样我们就能……”

“洛城肥着呢!”葛长老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跟他打交道,然后把他引到城里去。那些不好做的事,让他去做。”

“是!”

……

“郭兄!”

听得唤声,纪小五扭头,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年轻乞丐,笑出一口白牙:“哟,齐兄,今天怎么才来?快快快,我们赌一局。”

年轻乞丐摆手:“得了吧,你这丫头太厉害了,我不与你赌。”

听他这么说,纪小五兴致缺缺:“那干什么?天天这么玩,有点腻歪。”

年轻乞丐便凑上前去:“郭兄觉得无趣,不如我们进城玩?城里可比外头好玩多了!”

纪小五很感兴趣:“好啊!我早就想进城了,就是葛长老盛情邀请,不好抹他的面子。齐兄对京城熟吗?知道哪里好玩?”

“熟!京城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比如长乐池、平安大街……”

两人越说越投机,一拍即合,打算进城去了。

多福弱弱地劝:“公子,夫人说了,您不要闹事。”

可郭小公子怎么会听她的呢?

203章 世面

回到停尸处,明微问:“夫人,你能感觉到哪些尸骨魂魄没散吗?”

茜娘飘了一圈,指出几具。

蒋文峰便问:“这里有几百具的尸骨,只有这几具有可能招魂?”

明微点头:“招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死之后,大部分魂魄会当即散去,踏入轮回之路。只有少部分能保留下来,而能够留住记忆的,是少部分中的少部分。所以,并不是每个案子,都能利用招魂之法,与死者沟通。”

蒋文峰悟了:“难怪,这么多年,茜娘能接触冤死之魂的,只有几个案子。”

明微笑道:“不止如此,夫人的魂魄沾有灵性,这会让魂魄本能畏惧。”

“原来如此。”

那几具尸骨被抬到一起,明微开始设坛,着手寻魂。

……

纪小五玩了一整天,夜了,被齐平带到一处大院休息。

那院子外边看着寻常,进去了才知道里头奢华无比。

南边来的丝绸,北地来的毛毯,一屋子的摆设不是金就是玉,家具全是黄花梨的,墙上挂的画亦是有名有姓。

纪小五目不暇接,问齐平:“这是什么地方?好生华丽。”

齐平笑问:“郭兄,你家在洛城偌大的名头,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纪小五不好意思地道:“不瞒齐兄,我娘管得紧。家里钱是有,但日子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我爹早上就吃馒头和稀粥,家里能俭省的都俭省。我要有什么不满,就被他老人家一顿削。说咱们家是怎么起家的,怎么好发了家就忘了本。而且,还有那么兄弟要顾,万一荒年得管着他们的死活,哪能随便花呢!”

“竟是这样!”齐平心道,先前听说郭家抠门,还以为他们做戏,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啊!唔,葛长老目光如炬,这郭小公子的身份应该没有可疑。

他带纪小五进城来玩,存的也是这个心。想试试他的底,身份到底有没有假。

“不止呢!”纪小五又说,“我哥哥在外头做事,少不了应酬,还算自在。我自幼体弱,一直被拘着。家里除了多福,就没个好看的丫头……”

齐平哈哈大笑,搭着他的肩说:“郭夫人也太严格了,郭兄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接触接触了。男人嘛,求的不就是钱粮妇人吗?”

纪小五还是羞涩地笑。

“来来来,”齐平热情地拉着他,“今天兄弟就带你见见世面。”

多福跟在后面,忍不住插了句:“公子!夫人交代了,您不能不学好!”

齐平脸一沉:“什么叫不学好?哪个男人不到外头应酬?这是应当的。”

纪小五犹豫了一下,对多福道:“我就是见见世面,哥哥们在外头不也这样吗?”

“可是您身体不好……”

“我哪里身体不好了?就是小时候容易生病,这些年早好了!”

“公子……”多福不知道该劝什么,只能恳求地看着他。

纪小五一脸为难。

齐平就说:“你这丫头,主人的事也要管这么多吗?懂不懂规矩?”

纪小五马上道:“齐兄,多福不懂事儿,她也是为我好。”又转身道,“我跟你说了,只是见见世面,不乱来的,不放心你就在旁边看着。”

多福这才点头:“那好吧。”

纪小五转头笑道:“齐兄见笑了,这丫头……”

齐平一脸了然的笑:“懂了懂了。”心想,果然是被娇养长大的小公子。

这会儿他对纪小五的身份已经没有怀疑了,要是别人冒充的,何必弄这么个丫鬟在旁边拖后腿?

进入里间,才发现已经有酒席等着了。

两个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雪肤花颜,穿锦戴金,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拿着箫。看到他们进来,低身行礼。

纪小五晕乎乎地被她们送到席上,吃了杯酒,扭头问齐平:“她们这模样,不比千金小姐差,怎么好……”

齐平哈哈一笑:“这只是两个弹唱的丫头,正主儿还没来呢!”

说着拍拍手,当即有个老嬷嬷进来,听候吩咐。

齐平道:“把你家小姐请出来。”

老嬷嬷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纱幔掀起,香风扑面,有美人执扇而来。

齐平见纪小五眼睛发直,暗暗一笑。

那两个丫头,已经是上等的美人了,再来一个比她们更漂亮的,还不叫这小公子失了魂?看看,他那丫鬟拉了好几回,都没反应。

“桂娘,这是郭小公子。”他指着纪小五介绍。

桂娘袅袅娜娜福下身,声如黄莺:“妾身见过郭小公子。”

纪小五被齐平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桂娘便坐下来,给他斟酒夹菜,柔声细语地问了他的来历,又说起京城的趣事。

她倒不轻浮,只陪着说话,慢慢的,气氛越来越好。

齐平看看差不多了,故意将酒杯一斜,一杯酒全倒到纪小五身上。

他假装惊讶:“对不住对不住,喝多了,手有点不稳。桂娘,还不快点带郭小公子进去换衣裳。”

“公子……”多福想跟去,却被齐平喝止,“换个衣裳而已,难道还能吃了你家公子?你也看到了,桂娘正经得很!”

纪小五也道:“多福,你在这等会儿吧,我马上出来。”

多福不情不愿:“那公子换完就出来。”

“这是当然。”

……

一缕轻烟,慢慢在明微手中成形,她伸指一弹,落在地上,化为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影比茜娘淡得多,神情木然,双目无神。

“你是何人?”

女子全无反应。

明微耐着心问了好几遍,才见她张了张嘴:“我……我不知道……”

见她开口说话,明微松了口气。

能说话就好,说明她还保留了部分意识。

她柔声道:“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想一想,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如此问了数遍,才又听她开口:“如梦令……玲珑最会唱如梦令……”

“玲珑,是你的名字?”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喃喃地低唱起来,那曲调,正是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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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怀疑中,这章写了一半,感觉不对……

决定不熬了,先去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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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章 留下

明微伸手一弹,玲珑的身影慢慢散去,终于不见。

她叹了口气,对蒋文峰道:“大人您看到了,她的记忆保留不全,只知道这么多了。”

蒋文峰点点头,走到书案后提笔勾画,将玲珑的形貌给画了下来。

“玲珑,擅曲,如梦令。”他在画旁写下几个字,说道,“先让他们找找人吧!”

明微点头:“我看她唱曲的腔调,极可能是南边来的。”

蒋文峰又补上几个字,然后找来雷鸿,将画像交给他。

雷鸿看了看,就说:“此女极有可能是私娼,我去找人问问。”

能找到其中一名女子的生前痕迹,就有了着手点,今天不算白忙。

余下的事,明微插不上手,便告辞了。

雷鸿动作倒快,才一天的功夫,衙门便传了讯来。

明微到了府衙,却见杨殊也在。

“你怎么在这?”明微诧异,“皇城司不在这办公吧?”

杨殊皮笑肉不笑:“圣上令我跟进此案。”

他这表情,明微莫名其妙:“干嘛笑得阴阳怪气的?”

杨殊瞅着她,压低声音:“听说你向蒋文峰求婚了?”

“啊,你怎么知道?”

“有没有?”

“是呀!”明微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觉得蒋大人挺好的,很适合当丈夫。”

杨殊磨了磨牙:“他的年纪是你的两倍!”

明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没睡醒啊?忘了我不是明七小姐吗?以我的真实年纪,配蒋大人刚刚好。倒是你,太小了啊!”

杨殊神色有点狼狈:“我说你呢!提我干什么?”

明微一本正经:“没干什么,我就随便说说。”

正说着,雷鸿过来了。

他见了明微,开门见山:“明姑娘,那个玲珑,果真是个私娼,有人在康乐巷见过她。”

明微不知道康乐巷是什么地方,杨殊却清楚。

康乐巷清净,少有闲人,许多官员将外宅置于那处。

“是哪家的宅子?背后可有人?”

雷鸿道:“那家接待过不少客人,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人。”

杨殊点点头:“将地址告诉我,我来查一查。”

雷鸿欣然告知,查这种事,没有人比皇城司更拿手。

说完这事,雷鸿继续办差去了。

明微跟着杨殊出了府衙,堂而皇之上了他的马车。

杨殊上来,哼了声:“孤男寡女,也不知道避嫌。”

明微打开马车上的匣子,掏出他的备用折扇,极潇洒地挥开扇了扇:“避什么嫌,心虚吗?”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杨殊扭开头。

阿玄钻进来问:“公子,去哪里?”

杨殊没好气:“她都上来了,难道还能回侯府?”

阿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头:“是。”

马车缓缓启动,在街上漫行,杨殊看到她掐起指诀,不一会儿,一道烟气从外面飞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化出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明微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表哥在哪,你指个路。”

“是。”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阿玄掀起车帘:“公子,前面就是康乐巷。”

才听雷鸿说过康乐巷,他们就到了康乐巷,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那些尸骨,果然跟丐帮有关?”

明微已经从小白蛇口中得知纪小五的经历,拧眉道:“表哥这下真进了贼窝了。”

“好事啊!”杨殊漫不经心,“这么快就找到紧要处,说不定真能顺利救回你的同窗。”

明微点点头,吩咐小白蛇:“你传话给表哥,叫他找一个叫玲珑的女子,住过康乐巷。盯紧了,要是有危险,及时来报。”

……

“我自己来。”纪小五局促地接过桂娘手里的衣裳,走到屏风后。

桂娘掩唇一笑,说道:“公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

“久了就习惯了。”桂娘含笑着屏风后的身影,“在外头应酬,这种事难免的。”

纪小五道:“你是见多了,所以也习惯了吗?”

桂娘面上笑容微顿,随即答道:“是啊。”

她站在屏风,递过腰带。

“看你行事,与大家闺秀无异,为何会做这种营生?”

桂娘笑了:“公子问这种话,可见真的是第一次来。”

“哦?”

桂娘道:“我们这行,越是清高,越是受欢迎。那些花魁头牌,哪个比千金小姐逊色?”

“……”

纪小五从屏风后走出来,桂娘赞叹:“公子好相貌,能遇到您这样的客人,就是我们的福气。”

纪小五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能否请姐姐帮上忙?”

“您说。”

“那位齐兄,今晚想让我歇在姐姐这里。我推脱不得,还请姐姐帮我遮掩一二。”

桂娘好奇:“公子不愿意歇下来,莫非桂娘容色不佳?”

“怎么会?”纪小五忙道,“我只是……家里管得紧。而且姐姐天仙般的人,我也不敢亵渎。”

桂娘怔了怔,笑道:“公子说笑了。什么天仙,我们这样的人,装得再怎么像千金小姐,也不过是玩物罢了。”

“公子,好了没?”外头传来多福的声音。

纪小五对桂娘笑笑,小声说道:“看吧,我这丫鬟盯得紧。”

桂娘莞尔一笑:“那我们先出去。”

看到纪小五出来,齐平的目光在他和桂娘之间打了个来回,大声笑道:“郭兄,你可算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就只好先走了。”

纪小五略带尴尬地笑:“齐兄说哪里话?只是换个衣裳而已。”

“是是是,换个衣裳。”齐平拉回纪小五,“来,继续喝酒。”

一席酒吃到入夜方散。

纪小五脸色微红,醉眼迷蒙。

多福也被灌了几杯,可能有点头晕,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的。

齐平使了个眼色,与桂娘出去说话。

“今晚你留下他,”齐平说,“这郭小公子第一次离家,嫩得很,用你的手段,让他在你这里住下来。”

桂娘应了声是,又问他:“留下郭公子,那几个大人来了怎么办?”

齐平道:“他们暂时不会来了,现在风声紧。”又说,“你让琉璃时常带人过来,慢慢叫他知道一些事……”

桂娘听出他言下之意,大吃一惊:“齐堂主,您这是……”

齐平眸光一厉,打断她的话:“照做就是。”

桂娘低下头,轻应一声:“是。”

205章 喜欢

迷迷糊糊间,纪小五感到脑袋一凉,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多福一只手点在他额头,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五公子,您还好吧?”

纪小五摸了摸头:“还行,我是喝醉了吗?”

多福说:“他们在酒里下了点东西,容易睡着。”

纪小五大惊:“下药?他们想干什么?”

“没那么严重。”多福张开手,让小白蛇落在手心,“小姐有话跟我们说。”

……

东宫。

姜盛握着笔,慢慢地临着帖。

自从母后去世,他便多了这个习惯。

每当心绪不平静,就过来写字。

写好一张字帖,外头太监来禀:“文大公子来了。”

文大公子,即承恩侯长子,他与太子年纪相当,做了十来年的伴读,两人感情甚佳。

姜盛搁了笔:“叫他进来。”

文大公子文渊进了书房,行过礼,便示意屏退左右。

姜盛点了头,不一会儿,书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姜盛揉了揉手腕,端起茶来。

文渊道:“殿下吩咐臣盯着杨家那小子……”

“怎么,有异常?”

若是没有异常,文渊不必特意前来禀报。

“他每日去司衙办事,时不时到府衙一趟,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臣近日发现,他与一个人过从甚密。”

姜盛一哂:“你说的不会是蒋文峰吧?”

“当然不是。”文渊忙道,“蒋文峰与他来往甚多,殿下已经知晓,臣说的这个人,是个女子。”

姜盛不以为意:“他那个名声,跟女子来往多有什么奇怪?”

文渊却道:“可是他这次回京,再也没有与那些女子来往了。”

姜盛皱眉看着他。

“这小子回来,就好像洗心革面似的,那些烟柳之地,再也不去,并且遇到女子,也不假辞色。”

“……”姜盛重重搁下杯子,冷笑,“他装样子给谁看?就算父皇知道又怎么样?他一个……”

后头的话,姜盛没说出来。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即使大家心知肚明。

他深吸一口气,问:“那个女子,是哪个楼的姑娘?”

“不是哪个楼的姑娘。”文渊轻声说,“臣查了,她是良家女子,舅父是国子监司业纪书。”

“纪书?”姜盛想了想,没想起这个人来。

文渊马上道:“纪书您可能不知道,但她的父亲,您一定听过。”

“谁?”

“明莘。南乡侯的后人,因谋反而砍了头的明莘。”

这桩案子,姜盛当然知道。

他纳闷:“他怎么会跟明莘之女来往?罪臣之女,即便父皇宽宏大量,赦免了她,仍旧是罪臣之女。这对他不但没好处,还会让父皇印象不佳。”

文渊道:“臣不明白的也在这里。这明莘之女,与他在东宁结识,进了京仍然来往密切。那位为什么要和她这样来往呢?后来臣自己去看,才猜出一二。”

“怎么讲?”

文渊道:“此女相貌过人。”

“……”姜盛盯着砚台看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他对此女有意?”

“应是如此。殿下您想,他突然改了往日荒唐行迳,这位又是良家女,除了这个理由,还会是什么呢?”

姜盛点点头:“确实如此。”

文渊看他神情平静,摸不准心思,便问:“殿下您看,我们要不要……”

姜盛摆手:“暂时不要惊动他。你回去仔细想想,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文渊答应一声:“是。”

说完这事,姜盛又问:“四表妹找回来了吗?”

文渊黯然摇头。

姜盛道:“我去跟蒋文峰打声招呼,你们也别急,四表妹定会安然归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文渊告退。

姜盛慢慢喝了那杯冷掉的茶,忽然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露出冷笑。

一个两个,都这样糊弄他。

明明丢的是三表妹,却告诉他是四表妹。

到了现在,还想将三表妹嫁他?

真以为太子妃这个位置那么好坐!

……

不知不觉,纪小五在康乐巷留了好几天。

桂娘一边在屋里弹拨着琵琶,一边听着他们主仆说话。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这是多福的声音。

纪小五带着点讨好:“我们住哪都是住,就当客栈一样住不行吗?”

多福不悦:“天天那么多女人来来去去,客栈会这么不正经?公子,出来的时候,您可答应过我,玩归玩,不能乱来的!”

“我什么时候乱来了?多福你自己说,我有做不正经的事吗?”

多福好像被他说服了,过了会儿才又嘀咕一句:“那您可要把持住。”

“知道啦!”纪小五柔声安抚,“多福,我不是贪图什么,只不过在这里住着最安全。你想,我爹就算派人来找,能猜到我们住在这里吗?”

多福想了想:“也对……”

桂娘听得一笑。这对主仆,还真是单纯啊……

这么想着,她看着院子里的树发起呆来。其实一开始,她们也是这么单纯的……

过了会儿,纪小五过来了。

“桂娘姐姐。”

桂娘回神,起身施礼,请他坐下,亲自奉了茶来。

纪小五冲她笑了笑,小心地掏出一件东西来:“先前在街上,看到这个,觉得姐姐一定喜欢……”

他手上,是一个香熏球,制作得极为精细。

桂娘笑着接过:“多谢郭公子。”

看她笑容寻常,纪小五小声问:“姐姐不喜欢吗?”

桂娘道:“喜欢。”

“可是,你笑得不开心。”纪小五抓了抓头,“姐姐不用在我面前装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下回再找个你喜欢的……”

桂娘静静地看着他。

讨好中带着忐忑的表情,她已经多久没见过了?地些男人,迷恋她的美色,赞美她的技艺,喜爱她的容貌,可除这些呢?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一样的人。

桂娘在心里叹了一声,说道:“郭公子,您喜欢桂娘?”

纪小五脸色迅速红了起来,冲她笑笑:“我当然喜欢姐姐。”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桂娘正色道,“您可以喜欢桂娘的容貌、才情,但不能喜欢桂娘,明白吗?”

纪小五一怔,笑容淡了下来。

206章 真心

午后,乐声轻扬。

桂娘弹着弹着,忽然弹错了一个音。

与她一起练曲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

里间书案旁的女子,放下手中账册,掀帘出来。

“桂娘。”

桂娘起身一福:“琉璃姐姐。”

这个叫琉璃的女子生得也是十分美貌,但衣着饰物都相对简单。

她说:“你来。”又地其他人道,“你们继续。”

桂娘放下琵琶,跟着她进入里间。

琉璃看着她,先是叹了口气:“你这两日心神不宁的,到底怎么回事?”

桂娘笑笑:“只是有些闷,情绪不佳,姐姐别担心。”

琉璃神情却严肃,看着她一言不发。

被她这样盯着,桂娘慢慢笑不出来了:“琉璃姐姐……”

琉璃压低声音:“因为那位郭小公子,是不是?听说他最近常送东西给你,总是找机会与你说话。”

桂娘慌忙道:“姐姐别误会,我并没有多想什么。那位郭小公子,是齐堂主交代下来,要好好招呼的。”

琉璃静静地看着她。

桂娘哀求:“琉璃姐姐……”

“你自己知道就好。”琉璃轻声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别抱期望,过一日是一日,想得越多,越是痛苦。”

桂娘只觉得心被扎了一下,垂头应道:“是。”

琉璃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怕,我不会跟他们说的。一起送过来的姐妹,只剩下我们两个,再不互相照应,日后还有谁……”

“姐姐……”桂娘心中戚戚。

琉璃低声道:“那郭小公子,是第一次离家,才会有这样的想法。等他见的世面多了,也不见得会把我们看在眼里。男人,这些年我们见的还少吗?你不要被他轻易挑动。”

桂娘答应一声:“我明白的。其实,我也不是因为他,不过是身边的姐妹越来越少,心绪烦闷而已。”

琉璃没有说话。

外头丝竹阵阵,是比她们更年轻的姑娘在演练曲目。可能是因为桂娘不在,出了差错,她们拌了几句嘴。

琉璃怔怔听了一会儿,开口:“回想起来,真是好笑。当初我们这些人,互相要争个第一,彼此敌视。其实,赢了也不过如我们一般。你成了花魁,我成了老鸨子,玲珑更是……”

“姐姐!”桂娘喊。

琉璃及时住了口。

两人默坐一会儿,桂娘勉强提起精神:“姐姐慢坐,我去练曲了。”

琉璃颔首,最后又叮嘱了一句:“别多想,齐堂主要怎样就怎样,我们早就不应该多想了。”

“是。”桂娘涩声应道。

……

纪小五兴高采烈地回来,喊道:“姐姐们,快来挑礼物啦!”

练曲的姑娘们听得声音,纷纷放下手中乐具,笑嘻嘻地迎上去。

经过这几天相处,她们与纪小五熟了,知道这位郭小公子和善没脾气,一个一个与他说话。

这个说:“郭公子又去哪里啦?”

那个道:“咦,这不是锦心绣坊的织锦吗?”

还有人拿起珠钗:“这个好漂亮!”

纪小五大方地说:“姐姐们喜欢就拿走!”

姑娘们欢喜不已:“真是给我们的?这么多?”

“对!这么多都是给你们的。”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挑起礼物来,纪小五看到桂娘,凑上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步摇:“桂娘姐姐,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琉璃笑眯眯地走出来:“好啊,郭公子!你偷偷给桂娘留礼物,怎么不给我留?”

纪小五啊了一声,忙道:“有,有!”他取出一块玉佩,递过去,“这个……琉璃姐姐别嫌弃。”

玉佩虽然品相也不错,却不如步摇精致。

琉璃取笑:“同样是礼物,怎么差了那么多?郭公子,你这样可是厚此薄彼啊!”

纪小五红了脸,却不搭腔,只笑。

琉璃就推了桂娘一把:“好了好了,不笑你们了,一处说话去吧。”

旁人都走了,桂娘才道:“郭公子,桂娘上回已经说了……”

纪小五截断她的话:“姐姐不要有负担,只是礼物而已。”顿了顿,又道,“我想过了,姐姐说的对,咱们确实……不太可能。不过,我也是真心觉得姐姐好,倘若姐姐愿意,我愿意帮你赎身。”

桂娘心中一软,柔声道:“多谢公子。只是我离了此处,也不知在哪里安身,现下就很好……”

纪小五脸上再次出现失望之色:“我明白……”

桂娘福了福:“公子且先去歇息,桂娘这就吩咐她们烧水来。”

“哦……”

纪小五垂着头进入房间,多福已经在屋里了。

门一关上,他神情一变,痴迷之色全不见踪影,压低声音问多福:“可有收获?”

多福点点头,唤出小白蛇,将方才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纪小五拧眉沉思:“她们说的玲珑,莫非就是……”

多福问:“五公子,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您这样子,好像打动不了她们啊!”

纪小五往床上一躺,唉声叹气:“我就知道表妹坑我!什么少侠出山扬名立万,呸!结果叫我混在女人堆里打听消息!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悔不当初,怎么几句话就叫明微骗了呢?

“五公子,您别急啊!小姐说,这事急不来……”

“我知道。”纪小五打断她的话,爬起来,“不过这招确实不好使,我得想想别的法子。”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她们说的玲珑,便是表妹要我们找的玲珑,也就是说,这里就是贼窝。此处的女子,都是调教好的,那么没调教好的呢?如果找到她们,是不是就能找到表妹叫我找的人?”

纪小五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长乐池走失事件发生后,府衙就在严密搜查。这种情况下,被拐的女子肯定还在城里。只要找到他们安置这些女子的秘密据点就可以……

不过,要怎么找呢?

纪小五苦思起来。

与此同时,琉璃悄悄从后门出去,进了隔壁的宅子。

“长老,堂主。”她低身行礼。

正在堂中说话的人,正是葛长老与齐平。

看到她,齐平问:“那小子怎么样了?”

琉璃含笑:“郭公子十分喜爱桂娘,甚至不忍亵渎,依妾看来,似乎动了真心。”

207章 失手

天光大亮,明微起床穿衣,推开房门。

人啊,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叫多福跟了几个月,她都不习惯自己打水洗漱了。

希望多福早点回来……

吃过早饭,刚刚出了巷子,就被拦截了。

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角。

明微也不客气,直接跳上马车。

杨殊懒洋洋靠在另一边,掀着窗帘看外头的风景,看到她上来,招呼一声:“走,看戏去。”

“看戏,看什么戏?”

杨殊笑眯眯:“好戏。”

马车启动,许久才停下。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住的三教九流,大部分都是才来京城没多久的异地客。

他们的马车一到,便引来了好多人围观。

明微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想干嘛?”

杨殊神秘地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马蹄踏步声,就见一队官差大步而来,从马车前经过,一头钻进小巷。

“衙门办案!”领头的官差大声喝道,随即一脚踹开了某一家的房门。

不多时,小巷里响起呼喝声和哭喊声,还有打斗声。

官差们陆续押着人出来。大多数是男人,少量是妇人。

明微看着这些男人,若有所思:“丐帮的据点?”

杨殊愉快地点头:“皇城司查出好几个据点,我已交给蒋大人,叫他派人来抓捕。”

明微很快就想明白了:“你在打草惊蛇?”

“是啊!”跟她说话果然轻松,开个头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们拔掉他们一个个的据点,叫他们只能龟缩,急迫之下,必然会有漏洞。”

查到现在,已经八九不离十,魏晓安她们就是被拐走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而桥洞里那些尸骨,与跟丐帮有关。

这边步步进逼,叫丐帮手忙脚乱,那边纪小五才好找出漏洞。

杨殊掏出一和图,放在小几上,官差每查抄一个,他就涂掉一个。

等图上的点涂得差不多了,他伸个懒腰:“好了,等你表哥那边的消息吧。”

……

纪小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还在苦恼,要换个什么策略,丐帮自己先有了动静。

这一日,他兴冲冲地回来,要去找桂娘。谁知才到了桂娘的院子,就听里头传来声音:“大人,不要!”

纪小五抓住一个丫头问:“里面是谁?”

那丫头吱吱唔唔:“郭公子,您还是先去歇息吧。桂娘姐姐这里有客……”

“啊!”桂娘叫了一声,随即又低了下去,只有啜泣。

纪小五脸色一下子变了,甩开那丫头,冲了进去。

守门的婆子想要拦他,却被他全数甩开。

纪小五冲进屋子,看到桂娘衣裳不整地被人压在桌上,发现他进来了,大吃一惊:“郭……”

压着她的人,是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瞧了他一眼,不悦道:“怎么回事?老爷在办事,还不快些出去!”

纪小五一愣,随后大怒,上前踹了他一脚:“滚!”

那人挨了他一脚,气急:“哪来的浑小子,胆敢对老爷动手!来人啊!”

刚才避开一边去的长随急忙进来:“老爷!”

中年男人指着纪小五:“这小子敢坏爷的好事,给我往死里打!”

“不要!”桂娘扑过去,“大人,不要啊!这是舍弟,他不懂事……”

听她说是弟弟,中年男人更加毫无顾忌:“一个龟公,也敢对老爷说滚,给我打!”又狞笑着揪起桂娘,“真是给脸不要脸!你一个婊子,哪来的底气跟老爷说不?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用力一撕,只听“嗤啦”一声,桂娘胸前的衣裳扯下大半,露出里头的小衣。

纪小五怒火冲头,掏出匕首,就抛掷出去。

利刃轻轻松松入体,正中后心,只听“啊”的一声,中年男人不动了。

桂娘魂飞魄散:“大人?”

长随也是一惊:“老爷!”

两人顾不得纪小五,扑过去一看,自家老爷血流如注,已是断了气。

纪小五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匕首这么准。他这是杀人了?

脑袋还懵着,就见多福冲进来,一手一个,掐着两个随从的脖子,用力一扭。

“咔嚓!”

桂娘再次被吓得魂飞惊天,指着多福:“你、你……”

纪小五慢慢回过神来,屋里已经多了三具尸体。他也看着多福:“你杀了他们?”

多福道:“公子杀了这人,他的仆从肯定要报官的,奴婢只能这样。”

“……”

“齐公子!”外头响起声音。

几人扭头一看,齐平跨了进来。

看到屋里躺着的几个人,他也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看看桂娘,又看看纪小五,痛心不已,“郭兄,是你杀了他们?”

纪小五张了张嘴。

“完了完了!”齐平痛心疾首,“郭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位是吏部的曹郎中啊!你惹祸了!”

纪小五脑袋是懵的。发现桂娘被欺凌,只有短短的时间。刚才他的气怒是真的,并非做戏。虽然他并未对桂娘钟情,但这些天处下来,也觉得她是个好女子,见她被欺凌,忍不住出手而已。没想到……

这会儿看到齐平的表情,他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

齐平看起来这么悲痛,眼睛却瞟向桂娘,眼神带着警告的意味……

他瞬间明白过来,便也做出惊慌的样子,抓住齐平:“齐兄,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实在是一时失手……”

齐平扶起来,叹道:“兄弟当然知道。只是你这失手,惹下了大麻烦啊!吏部郎中不是江湖人,官府定会彻查。”

纪小五一脸慌乱:“这可怎么办?他们会抓我回去?不行不行,会让爹知道的……不对,这件事已经不是爹知道的问题了,我应该告诉爹才对。没错没错,我得联络……”

看着他要往外掏东西,齐平猛地抓住他的手:“郭兄,万万不能叫令尊牵扯进来,咱们跟官府,本来就是对头。你也不想给令尊惹祸吧?这样,我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纪小五一脸感激:“齐兄仗义,小弟都听你的。”

208章 查抄

齐平的手下一拥而上,将两个随从制住。

那位曹郎中的尸首,很快被抬出去。

擦血的擦血,更换摆设的更新摆投,一会儿功夫,屋里便收拾得干干净净。

桂娘也去换了衣裳,默默地站在纪小五身边。

齐平脸上笑容一闪而逝,语气却十分温和:“郭兄,桂娘吓得不轻,你且在此陪她一会儿,可好?”

纪小五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齐平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准备出去。

走之前还叫上多福。

多福不肯走:“我要陪着公子。”

齐平道:“你家公子吓得不轻,让他安静一会儿。”

多福张了张嘴,看纪小五神游太虚的样子,挣扎半晌,顺从了。

屋里只剩纪小五与桂娘。

桂娘想说话,看到他的神色,又吞回去了。

纪小五先开口了:“姐姐,我先前说的话还有效,你愿意让我替你赎身吗?日后换个身份,当个良家妇人,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

桂娘看着别处,眼中露出悲色:“郭公子……”

“你看你,这过的什么日子?今天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你是不是就……”

桂娘沉默。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纪小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桂娘眼中悲色更浓。齐堂主原本叫她缠住郭公子,叫他失手杀了曹郎中,将他拖下水。她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哪怕到了最后一刻,她都在想,是不是可以假装自己没做到……

可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做,郭公子就出手了……

桂娘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叫他摔下去,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她也可以不这么做。但不做的后果,就是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把抓住纪小五的袖子,仰起泪盈盈的脸庞,带着:“郭公子,桂娘日后都跟着你!”

纪小五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掩住自己一闪而逝的失望。

果然,这是个陷阱吗?

……

齐平进了隔壁的院子。

“长老,那小子果然上钩了。”

葛长老点点头,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齐平觉得气氛有点不对:“长老,出什么事了吗?”

葛长老灌了口酒葫芦,说道:“我们外头那几个窝,全被抄了。”

齐平一怔:“怎么会……”

“听说皇城司插手了,这次事件闹得很大。”葛长老眉头紧锁,“谁叫他们不长眼,拐带了承恩侯家的小姐。”

其实,这种出身富贵的小姐,是他们最喜欢的目标。因为她们自小锦衣玉食,仪态气质俱佳。

只不过,他们一直很有分寸,那种身份太过显赫的不碰。

没想到这次,手下的拐子粗心大意,竟将承恩侯家的小姐拐了来。

那不是一般的侯府小姐,是太子的表妹!

等上头发现,已经迟了。

现在把人交出去,也别指望平息风波。皇城司都插手了,一定要有个结果才行。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匆匆来报:“长老,我们平福巷的据点也抄了!”

齐平怔了下:“什么?连平福巷也……”

平福巷住的都是良民,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里也是丐帮的据点之一。

葛长老眉头一紧:“平福巷居然也叫他们知道了?”

齐平听出他声音有一丝焦急,忙问:“长老,皇城司毕竟是皇城司。既然平福巷暴露了,那这里……”

葛长老踌躇良久,还是有些舍不得:“先等等,康乐巷知道的人更少,他们未必会知道。”

……

一辆去了徽记的马车,停在康乐巷外面。

这里常有高官显贵来往,倒不会引人注目。

车里,明微听完小白蛇的通报,不禁眉头紧皱:“他们想干什么?”

杨殊懒洋洋道:“这事不是明摆着吗?用美人引你表哥上钩,叫他卷入谋杀案。为了自保,一步步将他带进沟里。不管是用此事搭上郭家,还是借着这个机会打击郭家,对他们都大有好处。”

只可惜,纪小五是个冒牌的郭小公子。

明微眼睛一亮:“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们想推表哥进坑,咱们就将计就计……”

杨殊的扇子敲了敲手心,笑道:“正有此意。”

他掀起窗帘,向外头的暗卫使了个眼色,待他近前,小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点点头,便离开了。

两人等不多时,踏马声再次响起。

……

早在官差离开平福巷,往康乐巷来的时候,葛长老那边就接到了报讯。

齐平一听就慌了:“长老,难道这里也叫他们知道了?”

平福巷还罢,这里却是他们结交高官的重要据点,而且最好的女伎都在这里。

葛长老也是吃了一惊,但他反应极快:“还愣着干什么?快,赶紧挪地方!”

这意思是,放弃这个据点。

齐平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保命更重要,大不了过了风头东山再起。

于是他告罪一声,匆匆回去。

“郭兄,郭兄!”他急步推开桂娘的房门,看到他们两个还靠在一起,焦急之余,又有一丝得意。

这位郭小公子,果然轻易地入了圈套。

心里这么想,面上他一点没漏,急急道:“郭兄,不好了!有官差往这边来了。”

“啊!”纪小五大吃一惊,慌道,“是事发了吗?怎么这么快?”

“我也不知。”齐平故意不去澄清。

“那我该怎么办?不行,不能叫官差抓了。桂娘,我们一起走!”

桂娘也没想到这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平猛地抓住他:“不行!那些官差马上就到了,你带着桂娘逃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纪小五六神无主。

齐平适时道:“郭兄冷静些!你我兄弟,岂能叫你落难?你且听我说,隔壁屋子有一条暗道……”

“好好好!”纪小五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他的手,“齐兄援手之情,小弟日后一定厚报。”

“都是兄弟,说什么报不报的?快,别收拾了,赶紧走!”

待官差们进了康乐巷,此处几间宅子,已经人去楼空……

209章 地下

杨殊听得暗卫来报,露出笑来。

“人没搜到,只找到了一条已经被堵塞的暗道。”

明微点点头:“表哥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说着,她又有些忧心:“先前他在康乐巷,万一有事你的人还能冲进去。现在他深入虎穴,万一有事怎么办?”

杨殊瞟过去一眼:“你倒是挺关心他。”

“他是我表哥!”明微说,“舅舅家对我又那么好,要是叫他出了事,如何对得起他们?”

听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回答,杨殊没趣,说道:“我看他机灵得很,人家用美人计,他就还以美男计。说起来,他很适合当个密探啊!”

明微懒得胡扯,对小白蛇道:“你跟紧了,要是表哥有危险,早早来报。”

“是,大人。”

……

纪小五深一脚浅一脚,在暗道里行进。他表面平静,内心将明微骂得狗血淋头。

说好的少侠出山呢?结果他在这里钻地道!

“郭公子。”桂娘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纪小五连忙挤出笑来,叫来多福:“你扶着桂娘姐姐。”

多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纪小五讨好地笑:“好多福,刚才你也看到了……”

多福一声不吭,搀着桂娘继续往前。

就这么走了大半个时辰,带路的齐平终于停了下来:“好了,暂时歇在这吧。”

纪小五探头过去一看,发现眼前宽阔,一个个洞穴分布排列。他摸不着头脑:“齐兄,你们竟在京城地下凿出这么大的洞穴?”

齐平道:“这不是我们凿的,是本来就有的。”

桂娘看他一脸茫然,解释了一句:“这里原本是地下水道,当年先帝入主云京,重修了一遍,此处便废弃了。”

纪小五这才明白过来,心想,难怪官府一直抓不到他们。平时狡兔三窟不说,还有这么个秘密藏身处。

他抬眼看去,发现这里洞穴极多,而且住的人不少。

正打量着,忽听耳边传来女子的呼救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某个洞穴里跑出个衣着散乱的女子,衣裳半裂,脚上连鞋都没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很快,洞穴里又追出来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揪住她,一巴掌扇了上去,将这女子打得脸颊红肿,便往洞里拖回去。

纪小五先是震惊,再是大怒,刚要出声,多福已经抢先一步:“停下!”

她几步跑过去,拦住那男人:“你干什么?放开她!”

男人看到她,惊奇道:“哟,还有胆子这么大的妞,长得不错嘛,先前怎么没见过?”

多福第一次被人用这种邪肆的目光看着,又恶心又气愤:“叫你放开她,听到没有?”

男人哈哈大笑:“放开她也成,你来陪爷?”说着,轻薄地伸手,想去摸她的脸。

“住手!”

“啪!”

齐平的喝止声迟了一步,多福拍掉对方的手,一拳打了过去。

那男人伸手欲挡,不当回事。这么娇小的一个姑娘,能有什么力量……

“啊!”下一刻,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多福“呸”了一声,扶起那姑娘:“你还好吗?”

那姑娘脸肿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直流眼泪,感激地点点头。

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正要发难,齐平再次出声:“叫你住手没听到吗?你是哪个堂口的?”

男人一愣,看到齐平,一脸凶狠立时变成了谄笑:“这不是齐堂主吗?小的刚才没看见,您稍等一会儿,小的先把这事处理了……”

说着想叫人:“人呢?快把这个丫头抓起来!谁管的?怎么把人放出来了?”

谁知喊完了,没见半个人,只看到齐平脸色更阴沉了。

“闭嘴!”他喝道,“这是本堂主带来的人!”

男人一惊,立刻自扇嘴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齐堂主开恩……”

齐平冷声喝道:“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半个字也不敢提那姑娘,麻溜地钻回了某个洞穴。

纪小五脸色难看极了:“齐兄,这是怎么回事,这姑娘……”

齐平却不回答,只笑道:“招呼不周,郭兄莫怪。来来来,往这边。”

纪小五还想再说,却被桂娘拉了一把,小声道:“郭公子……”

纪小五冷静了一些,现在确实不好多管,就对她笑笑,闭嘴跟着齐平进了一个洞穴。

这洞外面看着破破烂烂,进来了才知道,里面的摆设可不含糊。那些家具,虽然比不上先前住的宅子,却也极少见了。

齐平说道:“郭兄暂时先在这躲躲吧。”

纪小五看着多福带进来的姑娘,忍不住问:“齐兄,为什么你的手下会做这样的事?这姑娘……”

齐平叹了口气:“郭兄,我真是羡慕你们洛城啊!”

纪小五不解:“齐兄这是……”

“郭兄可是想问,方才我为何不管?”

纪小五点点头。

齐平道:“非是我不想管,而是不好管。洛城由你们郭家说了算,京城的丐帮可要复杂得多,这里头的势力,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当初我也想管,结果却闹得两个堂口大打出手。”

他摊了摊手:“没办法,现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

“日子过得不容易呢!”齐平道,“官差还有搜捕,郭兄暂时在这里忍耐数日。”

看到纪小五默了默,只能忍下气,齐平暗自笑了笑,说道:“桂娘,好好招呼郭兄。”

又拍了拍纪小五的肩:“郭兄,我还有事,先不招呼了。”

便带着人走了。

洞里只剩下纪小五、多福、桂娘和那个女子。

纪小五看向桂娘:“姐姐……”

桂娘心中不忍,想到齐平刚才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郭公子,我……”

“你也是这样的出身吗?”

桂娘默了默,点头。

“这些女子,是他们拐来的?”

桂娘再次点头。

纪小五愤怒地捶了下桌子:“他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我……”

“郭公子,”桂娘轻声道,“现在您知道,桂娘先前为什么不愿意跟您走了吧?桂娘……太脏了……”

210章 偷听

明微下了学,正在收拾笔墨,方锦屏过来说话:“你最近总是缺课,出什么事了吗?”

她笑了笑:“没什么,家里有点忙。”

方锦屏没在意,叹了口气:“不知道晓安怎么样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她……”

明微抬起头。

方锦屏眼睛有点红:“前几天去魏家,她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家仆每日在外寻找,却没有任何消息……”

明微轻声安慰:“别急,听说衙门最近捣毁了丐帮好几个贼窝,说不定很快就有她的线索了。”

“但愿吧!”

两人出了书院,方锦屏上了自家的马车。明微拒绝了送她回家的提议,一个人慢慢走着。

她本来只是散心,谁知走着走着,忽然感觉有一股熟悉的“气”从身边擦过去。

明微怔了一下,扭头看过去,发现是个青年男子。

是七夕那天碰到的玄都观弟子,君莫离?

玄都观虽在京城,其实很少出现在京城百姓的视野里。

比如,京城香火最旺盛的是长生寺,玄都观只有特定的日子,才会大开宫门。

人们都知道,玄都观里有仙长,却没什么机会接触。

君莫离今日没有穿玄都观的道服,如同一位俗世公子,在街上行走。

明微略一思索,跟了上去。

这位君仙长东看看西走走,逛了好几条街,终于进了一间酒楼。

明微看着他上了楼,也跟进去。

小二笑着迎上来:“小姐里边请,您一个人?要吃饭还是定酒席?”

明微道:“与家人走散了,约好在此碰面,你寻个雅间予我歇息便是。”说着,在君莫离隔壁那间停下,“这间可有人?”

“没有。”小二推开房门,“您请。”

明微点点头:“上些茶果点心,若是有画册也拿几本来,好叫我打发时间。”

小二连声应是,没一会儿,就殷勤地将东西都送来了。

将小二打发走,明微摸了摸画册纸张的厚度,撕下来做成纸杯,倒扣在相隔的墙壁上,俯耳细听。

这种酒楼,雅间之间相隔的墙壁多数只是木板,凝神之下,很容易便听到了那头的动静。

“……师兄,你怎么现在才来?”这是君莫离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那边响起来:“现在来不好吗?”

明微只觉得耳朵一麻。这声音微沉而饱满,柔和又清雅,好像琴音一般,说不出的悦耳。

君莫离道:“太迟了!现在观里的人心,都被玉阳那家伙收买了,总是摆出下任观主的样子,真可恶!”

明微一怔。

玉阳应该是个道号。玄都观的弟子有道俗之分,出家的会有道号,不出家的就和君莫离一样,仍用俗家姓名。

道俗没有明显区别,只一点,观主必须出家。

她记得,玄都观下任观主,并不叫玉阳。

那声音低低笑了声:“他爱怎样怎样,你管那么做什么。”

“我还不是为师兄抱不平?师父在时,最钟爱的就是师兄,谁都知道,他老人家将师兄打发出去云游,为的就是让你增长见识,回来好接任观主。现在倒好,师父意外先去了,玉阳摆出他才是下任观主的样子,师兄你回来,还不知道他会怎么为难你。”

那人淡淡道:“他是大师兄,按理他居长,观主之位本该传给他。”

君莫离嗤笑:“咱们玄都观向来都是能者得之,谁最强谁当观主,可没有居长就理所当然继任的道理。”

“是啊,谁最强谁当观主,你这是怕为兄比不过他?”

“师兄!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君莫离气急,“话是这么说,可你离观这么久,那些人怎么知道你最强呢?”

这人淡淡道:“急什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好了,我们许久未见,且让为兄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没。”

后面便是讨论玄术的话题,明微听了一会儿,眼见天色将晚,便收拾收拾,退房去了。

小二问:“小姐的家人还没来吗?”

“说不定他们先一步回家去了。”明微笑着付了钱,举了举手上的画册,“挺好看的,我一并买了。”

小二当然应允,目送她出了酒楼。

过了会儿,那雅间出来两个男子。

其中正是君莫离,另一个比他年纪略长些,长眉秀目,气质飘逸。

两人结了账,那男子问了句:“先前左边的雅间,是什么客人?”

小二笑道:“是位小姐!”

“没有旁人?”

“是。那位小姐来等人的,只有一个人。”

他点点头,出了酒楼。

“怎么了?”君莫离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习武之人,有一种感应力。别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便是从眼前走过,也不会留心。但如果有人留意自己,这种感应力就会瞬间复苏。

所谓杀气,就是这么回事。

刚才,隔壁雅间似乎有人留意这边,但因为没有杀气,他感应得不甚清晰。

酒楼隔音不佳,是那位小姐听到声音好奇,还是……

他拍了拍君莫离的肩:“回去好好练功,你松懈了。”

……

魏晓安缩在角落里,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被拐已经好些天了,她还记得那天,从折桂楼出来,被人流冲散,自己挤到了角落里。

她知道踩踏的危险,没敢乱动,缩在那里,等仆妇来找。

谁知道,来找她的不是魏家的仆妇,而是陌生的妇人。

那两个妇人生得膀大腰圆,一人一个将她挤在中间,推着她往小巷里走。

魏晓安一愣之后,知道自己遇到了拐子,当即挣扎起来。

可惜两个妇人太过强壮,当时街上又乱,她刚喊出口,就被她们按住,拖进了小巷。

再然后,她被套进麻袋,送到了这里。

这里关的女子有十来个,有的和她一样刚被拐来,大喊大叫,结果打了一顿,不知拖到哪里去了。

魏晓安不敢喊,怕落到同样的命运,就将头发扯乱,衣裳弄脏,免得引人注目。

这一招很管用,她安安生生地呆到了现在。

可她也知道,这招不可能永远管用下去。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官差能及时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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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章 囚禁

在洞穴里住了两天,纪小五终于出去走动了。

他已经习惯了时不时传来的哭喊声。

刚来的时候,只要听到声音,多福就会冲出去管闲事。

她武功高强,又跟上头有关系,那些人不敢不听。

后来,就没人敢在附近做坏事了。

至于他们是不是到更远的地方行凶,纪小五不知道,也不敢去探究。

他东游西逛,走了一阵子,就被人拦住了。

“郭公子,那头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回去吧!”拦住他的,是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乞丐,笑起来一口黄牙。

纪小五嫌恶地皱了皱眉,问他:“齐堂主呢?”

中年乞丐道:“这些天外头乱得很,齐堂主四处奔走。郭公子无趣的话,小的叫两个丫头来,给您唱个曲儿?”

纪小五摆摆手:“算了算了。”他往回走了两步,说,“齐堂主回来了,你跟他说,我想见他。”

“好咧!”

纪小五晃晃悠悠地回去了。

不多时,他所在的那个洞穴冒出一股烟气,小白蛇又一次出去探地形了。

……

外头的锁开了,两个强壮的妇人提着木桶进来,粗声粗气:“吃东西了!”

被关在这里的女子,纷纷爬起来,过来取食物。

魏晓安也走过去。

食物就是些粗粮馒头,魏晓安已经习惯了。

被关在这里,跟牲口没什么差别,甚至可以说,比牲口更差,因为馒头不多,她们还会抢起来。

魏晓安好不容易抢下两个馒头,回到角落。

“喂!”她推了推躺在地上的人,“吃点东西吧。”

这人和她一样,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听到声音,慢慢挪动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

魏晓安分了个馒头给她,就听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声音,正是文莹。

魏晓安进来才知道,文莹也被抓来了。

两人在书院的时候,不怎么对付。甚至魏晓安还被文家姐妹欺负过几次。

进了这里,举目无亲,两人倒是亲近起来。

在这种环境里,有个熟人,心理安慰不少。

她们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这些吃着刮嗓子的杂粮馒头。

可是,为了活下去,她们只能忍了。

前几天,文莹因为受凉病了,还是魏晓安照顾她。

抢了馒头分她一个,时不时喂她喝水,这才慢慢好起来。

文莹对她也客气了不少。

想到这事,魏晓安就觉得好笑。

以前在书院里,文莹对她可是从来都不给好脸色,没想到现在居然还会跟她说谢谢了。

两人默默吃下馒头,又喝了点水,魏晓安小声问她:“你好点了没?”

文莹摸了摸额头,点了点头:“不烧了,就是没力气。”

“病后都是这样的,可惜没好东西吃,不然该补补的。”

说到补这个字,两人都咽起了唾沫。

在家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腻了,谁料到现在连个肉包子都吃不着。

两人相对无言,魏晓安拿着根稻草,在地上瞎比划。

过了会儿,文莹问:“我们在这里几天了?”

“七八天?还是十来天?”魏晓安说。事实上,她有点记不清了。关在这里,连日夜都分不清。

“他们怎么这么久都没找过来……”文莹本来就是病后,心理更加脆弱,想着想着,就要掉眼泪。

魏晓安也被她勾起了心事。

“他们是不是嫌我坏了名声,不管我了……”文莹越想越伤心。

“不会的。”魏晓安安慰,“那是你亲爹妈,怎么会不管你?”

“可是……”

“找过来需要时间。”魏晓安说,“而且,你发现没有?”

“什么?”

“这两天,人好像变多了。”

文莹不懂:“那又怎样?”

魏晓安小声说:“我先前听到的,这两天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变多了。之前还有个人骂了一句官差,害他们只能留在这里……”

文莹眼睛亮了:“你是说……”

魏晓安点点头:“肯定是官差查到他们的贼窝了,我们只要再等等,就能等来救兵。”

文莹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生出希望:“我们再坚持坚持。”

“对。”魏晓安看了看,从地上沾了些土,擦到她脸上,“你不够脏……”

文莹任她把自己的脸擦得更脏。

这几天,偶尔会有人过来,像挑捡牲口一样,把漂亮些的女孩子带出去,然后就再没回来。

她们不敢去想,这些人会遭遇什么,只能让自己更不起眼。

今天她们的运气不够好,没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

不到饭点,有人过来,一屋子的姑娘吓得哆嗦。

这往往代表着,有人来要挑捡了。

果然,除了两个看守她们的壮妇,还多了个男人。

文莹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开头。

这男人长得肥头大耳,难看得很,还一脸淫笑。

“香主,小的帮您挑?”一个壮妇讨好地说。

“不用了。”男人踏进屋子,搓了搓手,“你们怎么知道本香主喜欢哪种?还是自己挑有意思。”

“是是是。”壮妇堆着笑,进来一个个挑起女子们的脸,“你看,这个喜不喜欢?”

“这个?还是这个?”

这香主嫌弃地摇头:“就没有长得更好的?”

壮妇陪笑:“这些货到这里十来天的,好些的已经给挑走了……”

这香主不满意,咕哝:“要不是这些天不能上去,老子也不用挑这些歪瓜裂枣。不过好在,这些没被沾过。”

“是是是。”

眼看他们越走越往里,魏晓安和文莹缩得更小,心里慌得不行。

千万不要找她们,千万不要……

可惜,这次她们的运气没那么好,文莹被那壮妇粗鲁地抬起脸来:“香主,您看这个呢?”

见文莹脸上太脏,她又伸手粗鲁地擦了擦。

灰尘被擦去一些,露出细皮嫩肉的一张脸。

这香主眼睛一亮,色眯眯地伸出手来:“这个还不错,洗洗干净,倒也能见人。”

文莹听得这句,魂飞魄散。

如果她失了身,就算得了救,日后也……

眼看着自己被拖出去,她猛地抓住身边的魏晓安:“大爷,她、她长得更好看!”

212章 安排

魏晓安难以置信看着文莹。

她们一起被抓来这里,举目无亲,互相照应。她还以为,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友谊,不是一起欺负别人的所谓交情,而是共患难的真正友谊。

结果文莹一句话,就打碎了她的认知。

这些天,文莹对她友善,是因为在这种环境里,只有自己能够照顾她吧?

文三小姐,一直就是这么自私,从来没有变过。

这般想着,魏晓安已经被抓了起来。

论相貌,她不见得比文莹美,但她有一项好处,就是皮肤白皙。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魏晓安原本就生得秀丽,便有五分姿色,也衬托成了八分。

就是知道这一点,魏晓安格外注意,时时把自己涂得满脸灰尘。没了肤色的衬托,她的五官看起来平凡多了。

文莹把她拉出来,看那男人皱眉不语,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单说五官,她生得比魏晓安好!

课业上她反应都没这么快,这会儿倒是顿悟了。强硬地拽过魏晓安的手,捋起她的袖子,期间甚至因为挣扎,撕开了一条口子。

“大爷您看,她……她生得白,身娇体柔,可比我强多了。”

露出来的一截手臂,莹白如玉,那香主伸手摸了一把,顿时露出**的表情,对壮妇道:“就她了!”

壮妇痛快地答应一声:“好咧!您老稍等,马上将她洗干净了送到您那边去。”

听得这话,文莹松了口气。

她总算逃过一劫了……

谁知,那香主看了看她,又说:“这个也洗干净,晚上本香主要请酒,正好请齐堂主来。”

壮妇答应一声。

文莹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壮妇满脸堆笑,送这香主出去,耳边传来魏晓安的一声冷笑:“活该!”

魏晓安满心悲愤,反而没了惧怕。看到文莹打算落空,只有满满的快意。

她在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处境,想脱身不可能了。而为保清白自尽,她又不甘心。既然这样,她就搏一把!就算逃不出去,也要找个垫背的!

明成书院的女学生,学的可不止经义品德,还有骑射!

……

小白蛇飞快地窜入一处洞穴,扑到多福身上:“师姐,师姐!”

它跟随明微,又见她教多福玄术,因此就叫多福师姐。

多福看它一副焦急的样子,避到里间,小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找到大人的同窗了。”它说。

多福一喜,掏出贴身的帕子。

上面用炭笔细细绘了地图,都是小白蛇探路的结果。

“在这里。”小白蛇伸出尾巴,在上面点了点。

多福拿了炭笔出来,小心添上去。

画完了,小白蛇又道:“师姐,要马上救她们出去,刚才……”

它把事情一说,多福大吃一惊。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千金小姐,若是因盗匪失了身,这辈子就算完了。好一点的,低嫁远嫁出去,差一点的,就此被家族除名。

“发生什么事了?”纪小五掀帘进来。

多福谨慎地看向他的身后:“公子,桂娘呢?”

纪小五摆摆手:“我把她打发去照顾那几个女子的。”就是多福多管闲事救下来的那些。

多福便将小白蛇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问他:“五公子,这要怎么办?要是救迟了,她们就……”

纪小五神色凝重,想了一会儿,咬咬牙:“既然地下洞穴的路已经探明了,咱们就别耽搁时间了,马上通知表妹,叫他们晚上来查抄!”

多福一怔:“会不会太急了?”

“不算急。”纪小五说,“官府突然查抄了丐帮大量据点,我料想他们会利用‘郭小公子’在手,把郭家牵进来。虽说表妹已经早一步打通郭家的关节,但他们一直联系不上郭家,早晚会起疑心……”

纪小五有了主意:“你马上传讯出去,把地图带给表妹,跟她说,入夜就来查抄。那个香主不是要请齐平吗?我这就去探话风,争取晚上混进他们的酒局,拖延时间。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

见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多福也就不反对了:“是。”

传讯的事交给多福,纪小五掀帘出去,找齐平的手下说话去了。

……

明微收到传讯时,正在上琴课。

宁休正在演示指法,突然指下一顿,按住琴弦不动了。

明微知道,他这是察觉到了灵的气息。

知道宁休是玄士,明微就不带小白蛇来书院了。小白蛇向来听话,这回冒险进书院,定是有紧急情况。

她顾不得掩饰,起身施礼:“先生,学生有事,恳请早退。”

宁休静静地看着她。

明微由他打量。

都是玄门中人,她的身份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早晚会被他察觉。

过了会儿,宁休指下一松,拿起细布擦拭自己琴:“兴致已尽,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听得此语,其他女学生纷纷向明微投去不满的目光。

课还没上多久,她们正听得如痴如醉,居然就要下课了。都怪她,扰了先生雅兴。

明微视而不见,再次施了一礼,匆匆将琴收起,便出了学舍。

她快步走到偏僻处,问小白蛇:“怎么回事?”

小白蛇吐出口中的地图,说道:“大人……”

明微越听神色越凝重,她将地图展开,仔细看了一遍,便道:“你马上回去,跟他们说,尽量拖一拖时间。如果可以,亥时动手最佳。”

“是。”小白蛇一溜烟不见了。

明微吹响了哨子。

不多时,一个书院里洒扫的仆妇出现在她面前:“小姐,有何吩咐?”

明微习以为常,皇城司安排人手可说是无孔不入,明成书院里有他们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叫你家公子到府衙来,立刻,马上!”

仆妇答应一声:“是。”

明微转身就走。她得马上去府衙,把这件事告诉蒋文峰。

待她们两人都不见了,宁休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他眉头轻皱,略感困惑。

这个仆妇,小师弟叫她传过讯,是皇城司的人。这个明微,竟然能与灵沟通,显然会玄术。她与小师弟有什么关系?

213章 调度

杨殊赶到府衙,发现人还挺齐。

除了明微和蒋文峰,雷鸿、高焕、狄凡都在。

看到他过来,蒋文峰道:“人齐了,开始吧。”

“发生什么事了?”杨殊问,“你们都在这,难道是要动手了?”

蒋文峰指了指雷鸿,示意他解答这个问题。

雷鸿便将纪小五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道:“我们已经将丐帮零散的据点都查抄了,把他们的人全部逼到了地下。现在有了地形图,可以动手了。”

见他没异议,蒋文峰就道:“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丐帮背后有人通风报信,所以今晚的行动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们暂定行动时间是亥初,高焕,在此之前,你照常出去办案,不要让人看出来。戌末你再将人手召集起来,记住,另外找借口,召集时间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高焕大声应道:“是。”

“雷鸿,你也一样。除了调集人手,另外负责彼此信息互通。若是本官有什么意外,你来代本官下令。”

“是。”

蒋文峰又看向狄凡:“圣上特批,将你手下这支禁军调来听令。可禁军的成员,多数是勋贵子弟,尤其复杂,你要特别小心。”

狄凡抱拳:“大人放心。下官会找好理由,不叫他们怀疑。”

蒋文峰点点头,最后看向杨殊:“杨公子,皇城司的能力,不需要怀疑,本官相信,你这里泄漏消息的可能性最小。所以,你负责解救人质,如何?”

杨殊颔首:“好。”

他手下的人,出身三教九流,有不少奇人异士,没法像禁军和官差那样组织冲锋,但分散开来,一个个都是好汉。

蒋文峰这安排正合适。

他最后看向明微:“姑娘不必我多说,自便就是。”

明微淡淡笑了笑:“大人随意。”

他们几人凑到一处,细细商量了策略。从哪个入口进去,兵分几路,谁负责哪里,一一细化。

商议完,天都快黑了。

从屋里出来,杨殊问:“晚上你和我一起?”

明微叹了口气:“不和你一起,还能和谁一起?”她无论跟着雷鸿他们哪一个,都很奇怪好吗?

“对了,借个人,回我舅舅家报个讯,不然他们会着急的。”

杨殊答应一声,吩咐暗卫,找人去纪家报讯。自己跟明微上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明微看了周围一眼,诧异:“这里是……皇城司?”

杨殊点点头,堂而皇之带着她进入司衙。

皇城司就在皇城边上,很好认。

一路进去,只有少少几个人把守,明微却能察觉到,整个司衙都笼罩在一股气中。

高手如云啊!

进入正堂,杨殊叫阿玄:“点人!”

……

纪小五收到回讯,不动声色,仍旧跟齐平派来的人说话。

“兄弟,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整天呆在这里,闷死个人。”

那人也是一脸抱怨:“谁说不是呢?郭公子你还好,有几个美人相伴,咱们才真的是……”

纪小五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不住了,兄弟。说实话,强迫女人这事,我们郭家从来不干,所以我那丫头,听到这些事就坐不住……”

那人好奇极了:“郭公子,别怪兄弟冒犯,虽说你们是洛城的,我们是京城的,可丐帮能干什么事啊?你们不沾这买卖,靠什么养活大家?”

纪小五随口道:“这有什么难的?大到赌场当铺,小到洗头的修脚的,什么生意做不得?何必做这要命的买卖。其实我们郭家也有青楼,但我们从来不沾来路不正的货。我爹说了,咱们干的事,在黑白之间,沾的黑太多,容易惹事。到时候,赔命的还不是手下的兄弟?咱们干了那么多年,求的不就是有福同享吗?叫兄弟送命的事,还是少沾为好。”

那人露出羡慕的表情:“难怪他们都说,洛城的丐帮兄弟日子过得好呢!”

“其实啊,不沾这些事,未必就少了财路,还稳当多了。咱们干这行的,其实也是补了官府的缺。有些事,官府不好管对吧,咱们给他理理,这才有规矩。”

那人点头称是:“对对对,外人不知情,总说我们干坏事,哪里知道咱们的用处。”

“就是这么讲。但是,咱们也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官府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缺咱们缺不得?可咱们要是自己越线太多,这不是将把柄送到他们手里吗?等他们需要的时候,就把咱们一锅端了,白白肥了那些贪官。”

“是是是!”那人完全被说服了,“郭公子高见……”

他心里想到,这回的麻烦,可不就是这么惹的?郭公子不知道,以为是自己犯了杀了案,才下来躲。可他们谁不知道,是官府要拿他们开刀了?

说起来,就是不小心拐了贵女惹出来的祸。要是不沾这买卖,现在兄弟们在上头多快活?没钱就去收保护费,有钱便去叫个花娘唱曲儿……

正说着话,齐平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康乐巷被查抄后,丐帮另外几个隐秘据点跟着陷落。现在,他就算想回地面去,也没得回了。

官差既然敢动手,肯定有了确切的消息。他齐平也算一号人物,要是被抓,可就完了。

没想到形势会这么严峻,他们想到有郭小公子在手,便想叫郭家来援。

现在人已经派出去好几天了,还什么消息也没有……

“齐兄!”纪小五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上去打招呼,“你可算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为兄弟奔波累着了?真是对不住,只要兄弟过了这一关,定叫我爹好好补偿你们。”

齐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小事而已,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对!兄弟,没得说!”纪小五笑着说,“听说钱香主要请齐兄吃酒,不如兄弟搭个份?”

齐平心情正烦闷,便没有拒绝:“好啊!”

“还是齐兄体谅小弟。不瞒你说,这几天在这窝着,小弟快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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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章 行动

酉正,禁军该换班了。

一群小伙子在值房里一边换衣服,一边商量着等会儿到哪里打发时间。

他们这些人,祖上大多跟着先帝打过江山,多数家里有爵位,自己是名符其实的公子哥,不用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快活。

每日换班后,成群结队地到夜市吃吃喝喝,叫两个花娘唱曲,快活得很。

正说着,狄凡进来了。

“晚上去哪呢?”他解开甲衣,状似无意地问。

其中一个答道:“他们还没决定。老大,你说天音阁好,还是明霞院好?”

天音阁和明霞院,前者是听曲的地方,后者有京城最好的舞姬。

狄凡笑道:“天音阁那群小妞,惯会摆架子,还是明霞院好。”

他和手下关系和睦,甚得人心,马上有人应和:“对对对!天音阁好多酸丁,指不定又要指桑骂槐,说咱们有辱斯文。”

无论哪朝哪代,文武多少有些不和。他们这些武官,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酸不溜丢的书生。

“既然老大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明霞院!”

狄凡扫了一眼,道:“老常和盛七呢?一起叫上!最近事儿多,我请大家松快松快。”

屋里的禁军小伙子鼓噪起来:“老大请客,哪能不去?快快快,把老常和盛七喊回来了,他们才出去没久。”

于是,一群人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去了明霞院。

狄凡数了数,见小队长一个不落,慢悠悠地跟着去了。

到了明霞院,灯火通明,正好开席。

一群禁军小伙子,不但包圆了雅座,大堂那边也坐了好几桌。

一边赏舞听曲,一边尝遍美食,再吹个牛划个拳,一直闹到戊时。

狄凡喝了少少的酒,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的心腹匆匆从外头进来。

“老大!”这人也不遮掩,大喊一声,附近的禁军都听到了,纷纷看过来。

狄凡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十分满意,表情却很惊讶:“李大明,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刚才想叫你喝酒,人都没见着。”

李大明连汗都顾不上抹,快步走过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禁军们就见狄凡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喝了一声:“别喝了,都跟我走!”

与他同桌的小队长凑过来问:“老大,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

狄凡压低声音:“李大明和另一拨兄弟出去喝酒,叫人给欺负了。”

“什么?”众人嚷嚷起来,“竟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活得不耐烦了!”

狄凡伸手压了压,沉声道:“这场子我们必须找回来,不然日后我们这一支哪有脸面?不过,咱们是禁军,闹事丢的是圣上的颜面,惩罚更重,都给我收敛一些,不要叫旁人知道。”

“老大说的是。”

狄凡手一挥:“走!”

一群小伙子呼啦啦地走人了,一个个走路带风,准备去干架。

狄凡领着他们回了值房,换上内甲,仍旧穿着常服,却又带上了兵器,直奔李大明说的闹事地点。

这样的气氛下,不管是谁都说不出不去的话,甚至还有离得近的禁军被叫回来,竟然组了几百人。

等到了地点,他们才觉出不对。

闹事的人没瞧见,倒是官差不少。

蒋文峰看到来报到的狄凡,点点头:“开始吧。”

直到这时,禁军们才知自己另有任务。

狄凡将他们召集起来说话:“今日骗了兄弟们,是我狄凡的不是。只因此事涉及上命,关系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兄弟们且随我好好办了这趟差,事后若是有赏,我分文不取,以补偿各位兄弟!”

禁军们面面相觑,又听他说得恳切,生不出怨气。

一位与他关系极好的队长大声道:“老大你也是奉命行事,是兄弟怎能不体谅?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发话就是!”

有人带头,队伍里很快响起了附和声。

“是啊!连赏钱都分给我们了,没得说!”

“要办什么差?老大您说话!”

这种气氛,便是有几个存了心思的,也说出别的话。

狄凡露出笑容:“好!多谢兄弟们!都跟我走!”

……

一辆马车,停在僻静处。

明微手里拿着地图,点了点:“把这几个入口守住,来一个逮一个,就能一网打尽。”

杨殊看着一队队官差、禁军分批离去,吩咐阿玄:“我们也走吧!”

外面驾车的阿玄答应一声,马车骨碌碌向前驶去。

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纪小五心神不宁地喝着酒,听那香主吹捧齐平。

他抬起头,看着座中的女子。

一个是桂娘,时不时与他们添酒,带着笑附和两声。

另两个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别说服侍,坐着都在发抖。

他没见过文莹,但认得魏晓安。

当魏晓安打扮一新,被送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瞪圆了眼睛。

七夕那夜,他们是见过的。

纪小五神情自若,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魏晓安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便一个劲地看他。

她这般行迳,甚至让齐平看出来了。

他拧着眉头问:“为什么频频看郭小公子?”

魏晓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桂娘见势不对,笑道:“齐堂主,俗话说姐儿爱俏,想是这位妹妹看郭小公子生得好,所以忍不住多看。”

齐平哈哈一笑:“这么说,跟郭兄一块儿喝花酒,真是一桩惨事。桂娘,你也爱他不爱我?”

桂娘抿嘴笑:“齐堂主说哪里话?郭公子是清秀俊雅,堂主是英武非凡。既有人爱俏,自然也有人喜欢堂主的男子气概。”

“还是会说话!”齐平点了点她。

桂娘笑着给他斟酒,谁知袖子一带,打翻了杯子,酒液洒了魏晓安一身。

“呀!真是对不住这位妹妹。”桂娘忙将她拉起来,“堂主,这位妹妹的衣裳都湿了,桂娘先带她换一身可好?扰了几位的雅兴,桂娘回来再罚酒。”

齐平心情好,自然应允:“你说的,回来罚酒!”

桂娘再三告罪,领着魏晓安进了里间。

魏晓安低头理着湿了一片的裙子,却被桂娘猛地抓住袖子里的那只手。

“这位妹妹,不要冲动。”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

被她握住的那手,手心里藏着一根细细的簪子。

215章 扫荡

魏晓安吓得魂飞魄散。

这根簪子,是先前拉去打扮的时候,她偷偷藏下的。想着自己要是过不了这关,就先杀人再自尽。

没想到竟被桂娘发现了。

桂娘附在她耳边问:“你认得郭公子?”

魏晓安没说话,眼神不安地看着她。

桂娘带着几分苦涩道:“你一进来,我便发现了。”

那样的眼神,绝对不仅仅只是爱他的俊俏。她眼里并无迷恋,只有不安与隐隐的希望。

桂娘幽声一叹:“他的身份果然有异……”

见魏晓安看着她的眼神更加警惕,桂娘柔声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你既认得郭公子,他来这里是不是与你有关?”

不需要魏晓安回答,她继续说下去:“既然你们认得,那你脱身苦海的日子近了,又何苦做这样的事,将自己推入险地?他们武功不弱,你动手的话,除上赔上自己,并没有作用。不如再等等,说不定郭公子就能救你出去。”

看到魏晓安神色缓和下来,桂娘笑了笑:“好了,赶紧换衣裳吧。”

魏晓安在她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衣裳,还没出去,就听外头起了骚乱。

齐平的声音传进来:“你说什么?”

来报讯的丐帮弟子道:“齐堂主,官府发现了这里,要来查抄了!葛长老让我们快走!”

“怎么可能?”齐平惊怒,“几十年了,官府从来都没查到这里,怎么就……”

那位香主没料到会有这出,这时急急劝道:“齐堂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听葛长老的,尽快逃命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齐平尽力平静了心情,飞快地将身上衣裳束好,喝令:“走!”

他到了门口,却见纪小五坐着不动,想到有郭小公子在手,逃出去还能向郭家求援,便道:“郭兄,咱们一起走,兄弟有难同当,我一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洛城!”

纪小五还握着酒杯,听得此话,抬头一笑:“齐兄真是义薄云天,小弟多谢了。”

不等齐平再说话,他便道:“不过,这事就不劳齐兄费心了,小弟不想走。”

他的态度和往日不大一样,齐平怔了一下:“你……”

纪小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起来,齐兄这些天待我不薄,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留下来,束手就擒,小弟定然向大人求情,留你一具全尸。”

这句话,已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齐平瞪大眼,惊怒不已:“你……你是奸细?”

纪小五笑了:“什么是奸细?我跟你们从来就不是一伙的,谈什么奸细?”

齐平回过味来,这些天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晃过。

这位郭小公子到了京城,混入他们丐帮,然后去了康乐巷,再到地下这个秘密据点……他们丐帮一个个据点被捣毁,康乐巷也没了,甚至连这里都被官差发现。

这场行动过后,京城丐帮将被连根拔起,就算有漏网之鱼,想恢复元气,至少也得十几年……

都是因为他!

“我杀了你!”齐平怒极,一掌拍了过来。

这个时候,纪小五终于有了少侠出山的感觉。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才对嘛!成天叫他混在女人堆里,施展美男计,算个什么行走江湖?

他按照杨殊教的方法,运起内力,将酒桌一掀,砸向齐平。

随后,掏出那柄匕首,掷了出去。

齐平一掌将酒桌拍成碎屑,侧身想要躲过匕首,谁知这匕首竟会认人,锋刃一动,向他追来。

齐平连连出招,终于避开匕首,看着它擦着自己过去,钉在墙上,额上尽是冷汗。

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放纪小五离开,大喝一声,再次扑过去。

纪小五左闪右躲,渐渐吃力。

他的武功,本来就是速成的。经过这些天,杨殊给的内力慢慢散了,现下就剩半桶水。

眼看齐平一招比一招狠辣,掌风将他刮出数道口子,纪小五脚步乱了。

“去死吧!”齐平大喊一声,一掌向纪小五拍去。

“嘭——”一声闷响。

齐平被震退数步,嘴角溢出鲜血。

出去探听情报的多福,及时赶回,接个正着。

她招式平常,内力却深厚无比,这一掌对下去,齐平血气翻涌,只觉得五脏都要挪位了,她却一点影响也没有。

纪小五稳住身形,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笑道:“齐兄,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既然你不承小弟的情,小弟也没办法了。”说着,面色一沉,喝道,“多福,拿下他!”

“是!”多福答应一声,扑了上去。

齐平在丐帮年轻一代中,堪称拔尖。先是受辱,再看多福根本不打算放过自己,他想逃都难,一时被激起凶性,不要命地扑了上去。

“老子就算活不了,也不让你们好过!”

多福内力虽强,奈何武功不太好,被他逼着,一时手忙脚乱。

打着打着,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官府办事,统统给我拿下!”

“禁军在此,还不速速投降!”

齐平心凉了,想脱身,又被多福缠得紧,眼睁睁错过机会,一群官兵冲进洞来。

进来的正是狄凡,他手一挥:“拿下!”

禁军接过战局,多福终于退了出来。

齐平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被禁军拿下,捆得结结实实。

到最后,他还瞪着纪小五冷笑:“你等着!只要京城丐帮不亡,定叫你永无宁日!”

纪小五擦着脸上的血,满不在乎:“多谢齐兄,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京城丐帮今天就会完蛋。”

齐平被押下去了。

桂娘带着魏晓安从里间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纪小五。

“魏小姐!”多福叫了一声。

魏晓安愣了一下,才认出这是没了胎记的多福。这些天心理煎熬,看到熟人,她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抱着多福哭了出来。

“这就是魏家小姐?”狄凡问了句。

多福答道:“是的。”

“还有文家小姐呢?”

他这一问,纪小五才反应过来:“对哦,刚才还在这里!”

他想到什么,面色一变:“不好,她叫那个香主抓走了!”

216章 蛇灵

一辆去了徽记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升平桥边。

升平桥位置云京之南,离城门只有几里地。过了这座桥,就能很快离开云京,进入京郊。

比起戒备森严的内城,京郊的管理比较松散。大大小小的店铺与屋舍,绵延十几里,住着许许多多来自各地的讨生活的人们。

这些天,京城丐帮的据点一个个受到严重的打击,那些牵扯甚深的丐帮弟子躲进了地下秘窟。但地下秘窟毕竟容量有限,地位不够重要的边缘弟子,纷纷逃出了京城,躲在京郊。

府衙知道这一点,然而京郊外来人口太多,想要完全清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慢慢来。

明微和杨殊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升平桥下,有一个秘道出口。

在蒋文峰的安排下,每一个秘道出口,都有人把守。这一个,就由杨殊负责。

“他们已经进入地下秘窟了。”杨殊弹了弹手中的情报。

明微点点头:“希望还来得及。”

魏晓安和文莹已经失踪十来天了,尽管小白蛇的情报里,她们应该还安好。但,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肯定她们被救出来的时候,还完好无损。尽管有些事,在玄士看来很无聊,但对生活于俗世的小姑娘,却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大事。

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

“已经找到多福了,确定她们和你表哥在一起。”

“抓到了两位长老,七名堂主。”

“找到魏晓安了,她没出事。”

明微松了口气:“剩下就只有一件事了。”

将丐帮一网打尽。

接到新情报的杨殊却皱了眉头:“文三小姐被抓走当了人质,刚刚失去了踪迹,据他们推测,很可能往这边走了。”

说话间,升平桥下钻出几个脑袋,他们鬼鬼祟祟地左看右看,小心地从桥洞下冒出来。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忽听耳边传来声音:“几位去哪啊?”

几人面色一僵,看到一个普普通通挑着担子的汉子拦在前方。

“少管闲事,滚!”其中一个厉声喝道。

汉子笑眯眯地抽出扁担:“对不住,这闲事我还非管不可。”

几个丐帮弟子意识到不对,面露凶相,想要硬闯过去。

然而,就见扁担扬起,东抽一下,西打一下,几个混混倒在地上直叫唤。

“抓起来!”汉子一挥手,埋伏在附近的官差一捅而上,将他们捆了起来。

此时已是亥末,街上空无一人。

然而凡事都有意外,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从不远处的酒楼出来,往城门而来。

这是两个青年男子,一个年约二十,眉宇飞扬,另一个稍微年长些,温文秀雅。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师兄,二殿下盛情相邀,你为什么要拒绝?”说话的人,正是君莫离。

另一位,自然是就是明微偷听过他说话的玄都观弟子。

他双手笼在袖中,姿态随意闲适,说道:“你难道不清楚,我若答应留下,意味着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君莫离不满道,“师兄你以为我这么笨的吗?”

“既然知道,还带我来这种地方?别忘了师父叮嘱过我们,玄门中人,应当置身世俗之外,插手朝政,会引来灭顶之灾。”

君莫离急了:“师兄你说的我都知道,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玉阳那个家伙这么嚣张,不就是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吗?不是我们要插手朝政,而是形势逼到这个份上。咱们玄都观,毕竟不同于别的玄门,皇族的信赖,决定了谁能当国师,也就决定了谁能当观主。”

“那又怎样?”他随手折了枝路边的野花,“太子信任他,我们便去投靠二殿下,不是明摆着要替二殿下争位吗?身为玄士,本身拥有超凡的力量,再掺和进权势纷争,便是赢了,最后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君莫离听得一愣:“这么说,玉阳那家伙,早晚要栽跟头?”

这人笑笑:“他投靠的是太子,又不一样。太子是储君,效忠他等于效忠皇权。”

君莫离丧气:“照师兄你这么说,不管我们怎么做,都没有用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野花,淡淡地笑:“这谁说得准呢?储君一天没登位,就还是储君。”

他伸手拍了拍君莫离:“你啊,脑子不灵活,就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多做多错。”

君莫离不满:“师兄,你在说我笨?”

此人含笑,却不接话。

师兄弟二人走过一条长街,眼看接近南门,看到了那里发生的打斗。

“咦,居然敢在内城斗殴?胆子挺大的。”

他瞟了一眼,说:“那是皇城司的人,大概在办差,别多管闲事。”

君莫离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汉子吗?有点身手而已,怎么就是皇城司的人了?”

刚说完,就见路边涌出几个官差,将人绑了。

君莫离被当场打脸,只能悻悻地认了:“还真是官家的。”

“别多事,我们回去再说。”

“哦。”

没走几步,就见桥洞下又钻出几个人。

这几个显然是高手,一出来便往城门飞奔。

停在桥边的马车上,掠出一道身影,急如迅雷,追了过去。

双方很快交上手。

君莫离赞了一句:“身手不错啊!”

然后就见一道烟气飞出,在半空中化出蛇形,缠向其中一个。

师兄弟俩同时面色一变。

是灵。

“怎么回事?”君莫离有点懵,“哪来的灵?而且看样子,是魂魄化成的灵。”

许多玄士有灵随身,魂魄化成的灵,来历最是可疑。因为它很有可能,是这个玄士看中了某个异类,人为地制造成灵。

也就说,这其中很可能有杀孽。

看到那蛇灵加入战局,君莫离忿然:“好大的胆子!居然在京城里用玄术对付普通人!”

说完这句,不等自家师兄发话,他便一跃而起,向蛇灵掠去。

“哎……”另一位想叫住他,可惜君莫离跑得太快,话都没出口,就见他拔剑出鞘,化出剑气,直奔那只蛇灵。

罢了,等他收拾完再说。

他这样想着,继续漫不经心往前走,才走出几步,就见君莫离半空受了一击,跌了下来。

“师弟!”

217章 玄非

看到桥洞下跃出来的人,杨殊抄起鲛皮伞上就了。

明微瞧见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人,八成就是文莹。

虽然讨厌文莹,但不能不救。

她唤出小白蛇,示意它去救人。

哪知小白蛇刚刚趁着杨殊拦住那人的当口,卷住文莹,忽然有人一跃而起,直奔小白蛇而来。

对方存心一击即中,半点没有留手。

杨殊察觉,手臂一振,剑身从伞柄滑出,返身便是一击。

鲛皮伞本是一件特制的武器,它的伞柄,其实是剑鞘。杨殊曾经用它装过天子剑,回到京城,天子剑自然要还回去,这会儿伞里装的是他的惯用佩剑。

但见剑气如虹,气势万钧,毫不客气地削向君莫离。

君莫离的目标是小白蛇,没料到杨殊回防得如此之快,察觉到剑气,只来得及仓促抬手去挡。

“铿——”一声尖锐的相击声,君莫离只觉得手一麻,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击中,稳不住身躯,往下摔落。

“师弟!”他听到自家师兄喊了一声,飞上来轻轻一带,接住君莫离。

杨殊瞟了一眼,手中剑势快如闪电,趁着这个机会连出数招,逼得那几个丐帮高手止住去势,跟着摔落。

皇城司埋伏于此的高手马上补上去,挡住他们的去路。

而小白蛇也在这个时机,迅速地将文莹抢下。

它亲眼看到文莹陷害魏晓安,虽然将她抢下来,却故意尾巴一扫,让文莹痛呼一声,摔到地上。

杨殊跟着落下,看到君莫离师兄弟,毫不客气地将剑势一展,往他们攻去。

半途被偷袭,他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君莫离挨了这一下,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杨殊不依不饶,更是大怒:“以为我输了一招,就真的不如你吗?”

说着,他再次振臂挥剑,迎了上去。

“师弟!”

此人叹了一声,想责怪他太过鲁莽,但眼看已经动上手,自己这个当师兄的,也不能袖手旁观,便也跟着一振袖,迎了上去。

自家师弟不是这人的对手,如果他不插手,师弟还会被打。

就在这时,箫声忽起。

幽幽咽咽的箫声,明明清幽悦耳,却凝出一股杀气,直逼自己而来。

音波追击,猛地在身边爆开。

对方还有高手!

意识到这点,他转头一扫,就见那辆马车上,立着一个女子。

她脸上裹了帕子,看不清面容,执箫而吹,目标明确。

只一瞬间,他便决定先对付这个女子。

他返身脚尖一点,飞快地扑过来。

那女子停下吹奏,跟着一跃,已经上了屋顶。

他再追,她跟着纵跃。

中间仍然有断断续续的箫声传出,受箫声干扰,君莫离已经挨了杨殊一下,差点从掉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挡一挡,将自家师弟救下,谁知对方实力如此强劲,当下动了怒。袖子一卷,数枚灵符激发,从袖口飞出。

那女子翻身一跃,躲过这几枚灵符。

奈何他的灵符实在是多,再加上轻功着实厉害,没多久就落到下风。

此人眉头轻皱,不觉喜悦,只有纳闷。

这女子音波功十分厉害,步法也非常巧妙,堪称一等一的高手,偏偏内力不足,似乎身体素质也不太好,只几招就出现了气力不及的情况。

真是怪了,她是受过伤,实力大损吗?

没时间多想,他决定将对方擒下再说。有什么疑惑,擒下来问一问就清楚了。同时围魏救赵,解了师弟的围。

这样想着,袖中灵符再次飞出,这次足足有九枚!

眼看对方躲了大部分,剩下两枚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忽听“铮”的一声,音波爆开,击中那两枚灵符,将之击落下来。

琴音?

他双目一凝,止住攻势。

这时候再打,已经不明智了。对方有三人,每一个实力都不比师弟差。

因此,他停下攻击,扭头看向一处:“宁兄,是你吗?”

见他停下,明微也停了下来。

她气喘微微,看向此人。

君莫离的师兄?他们师兄弟怎么会在这?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都没时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中,一个人影轻纵,跃了出来。

俊颜冷面,衣带随风,抱琴而立,正是宁休。

“玄非兄,好久不见。”他淡淡说道。

“果真是你。”被他唤作玄非的男子笑了笑,“一别数年,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

宁休一板一眼地纠正:“是一年半,没有数年。”

“……”玄非叹道,“你果然还是老脾气。今日为何要出手?此女与你有何干系?”

宁休淡淡道:“她与我无干,但你师弟打的,是我小师弟。”

玄非一愣,看向还在交手的杨殊和君莫离:“这是你师弟?”

“不错。”

他想了想:“可是,他的武功路数根本不一样啊!”

宁休面无表情:“先师惊才绝艳,无所不精。我们师兄弟恰恰学了不同的部分,我学琴,他修剑。”

“这样啊……”玄非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道,“既然是熟人,就没必要一争胜负了。”

宁休却道:“争也无妨。”

“……”玄非很想打人。他这么说,不就是因为自家师弟占上风吗?

自家这个死小子,确实太过松懈,武功稀松平常,回去要好好训诫。

心里这么想,他面上还是平静无波,笑道:“你我重逢,何必伤了和气。师弟,下来了!”

他们这边的动静,杨殊和君莫离早就发现了。只是两人都年轻气盛,不肯先行停手。

这会儿玄非一喊,君莫离不甘愿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当即一收剑招,跃了下来。

杨殊见状,跟着落到宁休身后。

宁休看着他们师兄弟,语气淡淡:“玄非兄,你一向不多管闲事,今日为何要对我师弟动手?”

玄非露出无奈的笑。依他的性子,当时就算发现不对,也不会随意出手,可谁叫自家师弟就是这么冲动呢?

“宁兄见谅,我这师弟,见有人使唤蛇灵,对普通人动手,这才急了。”他的目光落在明微身上,“玄门之人,如非必要,不可将玄术用在普通人身上。这条戒律,姑娘应该知道才对。”

218章 认错

从玄非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起,明微的目光就定住了。

玄非,他竟然是玄非!

如同玉阳是个道号,玄非也是个道号。

明微不记得玉阳,但记得玄非。

因为,他就是玄都观下一任观主!

同时,也是下一代国师。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玄非,明微一时心绪复杂。

这个传说中的妖道,如今竟是这个样子?他此时还没有搭上后来的灵帝,也就是三皇子吧?

上次听他们师兄弟说话,这会儿他应该正落魄。

“姑娘?”见她许久没说话,玄非疑惑地挑起眉,重复了一句。

低沉而清雅的声音,撞击着耳膜,说不出的好听。再看他形貌,长眉秀目,风雅如仙,哪里像个妖道?

杨殊也觉得奇怪,向她走去:“怎么了?”

明微摇了摇头,看向眼前的玄非,淡声道:“仙长是在替令师弟的行迳开脱吗?”

玄非被她这句话一堵,一时哑口。

他是在替君莫离开脱没错,刚才的情形,本不该贸然出手。但这是自家师弟,既然已经动了手,就得找个理由,把他的行为合理化。

旁人就算知道他的用意,多半也会就此事做出解释吧?哪知这姑娘居然不顺着套路走,直接说破,这叫他怎么接?

君莫离看看她,又看看杨殊,皱起眉:“原来是你们!”

玄非总算找到了能接的话:“怎么,你们认得?”

杨殊道:“七夕那日长乐池出现水怪,这位君仙长恰好在场,帮了我们一把。”

“原来是这样。”玄非含笑,“我这师弟虽然鲁莽,但是向来急公好义,见到不平之事,总要拔刀相助。”

杨殊嗤笑一声,君莫离这师兄,对他还真是处处维护,每句话都在替他开脱。

君莫离看他这态度,不满了:“你什么意思?我师兄好好说话,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杨殊瞟了他一眼,懒懒道:“我为什么阴阳怪气,你心里就没点数?”

君莫离一愣。看看他,又看看明微。

现在流行这样说话的吗?一点余地也不给人留?

杨殊说了这句还不够,继续道:“我们皇城司在追捕逃犯,二位突然出手,助他们逃脱,难道是逃犯的同伙?”

君莫离大怒:“什么逃犯的同伙?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们看到她对普通人用蛇灵,才出手阻止的!”

“普通人?”杨殊冷冷道,“什么时候,杀人害命的凶徒也在普通人范围内了?我们皇城司用什么手段追捕犯人,用不着请示你们玄都观吧?”

“你……”

玄非在心中暗叹一声,论嘴皮子,自家师弟从来就不长于此道。

眼看君莫离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插进去:“这么说,这位姑娘是皇城司的人?”

“需要向你们交待吗?”杨殊毫不客气地回道。

玄非不禁露出苦笑,看向宁休:“宁兄,令师弟这脾气,与你可是大相径庭。”

宁休听得这话,也只是淡淡道:“他出身勋贵,自小娇生惯养,不免脾气大些。不过,他向来是非分明,心中自有成算,我与先师都觉得没什么好纠正的。”

明微差点笑出来。这个宁休,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也这么刻薄。这话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是你们做错事在先,才惹得我师弟发脾气。

沉默片刻,玄非长叹一声,终于抱手向他们施了个道礼:“是我师弟太过鲁莽,冲撞了两位,对不住了。”

见他不再回避,正面道歉,杨殊的面色才好看起来。

犯了错正正经经道歉,不就完了?偏偏要用话拿住对方,真是叫人不耻。

“知道就好。还好今晚的犯人实力不算太强,否则被你们这一搅和,放跑了他们,再犯下什么命案,算你们头上?”

“是,”玄非含笑,“我们行事不妥,叫你们为难了。”

“师兄!”他这么好说话,倒让君莫离不忿,“就算我不该这么冲动,也是他们行为不妥在先。”

说着,冲明微扬了扬下巴:“那蛇灵是你的?它原是妖类,怎么会变成灵?是不是你将它本体杀了?”

明微好笑,答道:“是啊!”

君莫离没想到她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立马激动地抓住师兄的袖子:“师兄你听,她承认了!杀妖而制灵,这种行迳世所不容。再说,这里是内城,就算是抓犯人,难道她不怕出意外?越是人群聚集之处,越是不可轻易动用玄术,免得殃及无辜。她处处违背禁令,怎么就说不得了?”

这段话倒是颇有道理。玄非眉头轻皱,看向明微:“姑娘,你怎么说?”

明微觉得好笑:“敢问两位,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不等君莫离回答,她就道:“你们玄都观再厉害,也没资格号令天下玄士。倘若你们之中有一位是国师,出于敬意,少不得要给个面子,可你们是吗?”

玄非眉头轻皱:“我们确实不是。但是,玄门中人,若是见到有人为非作歹,自当过问。”

“在仙长眼里,我为非作歹了?”明微淡淡道,“我的蛇灵,虽是由妖转灵,但它并无怨气,而是纯净的灵体。我在此动手,对付的是亦作奸犯科之辈。小女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君莫离道:“可是禁令……”

“禁令?”明微更觉好笑,“这禁令是何人所发,有何约束力?”

君莫离卡住了。

这些禁令可说是约定俗成,各大玄门默契遵守。但如果她无门无派,不在玄门之列,确实没有约束力……

“承认自己多管闲事不占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仙长何苦一争长短?”明微含笑看着他们,“既然你们已经道过歉,我们也不会不依不饶。时候不早,我们还要送犯人回衙门,两位自便吧。”

“哎,你……”

明微已经不理会他了,向杨殊点点头,说道:“我先下去了。”

见她回了马车,杨殊也道:“两位还有什么指教?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玄非揪住忿忿不平的君莫离:“既如此,我们就不耽搁两位办正事了。”又看向宁休,“宁兄,我已回了玄都观,改日再请你一叙。”

219章 生天

明微回到马车上,阿玄提着个灰不溜丢的人过来了:“明姑娘,这个……”

这灰头土脸的人,可不正是文莹?

她被那香主挑去陪酒,装扮极不庄重,再加上被当成人质挟持,一路逃得连鞋都掉了,还让小白蛇甩了一尾巴,这会儿钗环零乱,沾了一身的尘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放这吧。”明微说。

好歹是侯府小姐,总不能让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阿玄答应一声,出去驾车了。

杨殊敲了敲窗格,说道:“左边的箱子里的有阿绾的东西。”

“知道了。”

明微开了左边箱子,看到里头有镜子梳子,还有几件衣裳。

她解了文莹的束缚,说道:“赶紧收拾,等会儿我们就到衙门了,到时候你的家人会来接。”

文莹这一天过得极是惊险,好几回以为自己完了,谁知峰回路转,安然无恙。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明微并不搭腔。她出手相救,不等于不在意文莹此前的行迳。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如此心狠手黑,她一点好感也没有。

文莹默默擦掉脸上的灰,换上衣裳,理好头发。

这会儿,她终于有了获救的真实感。虽然受了这么多天的罪,又险些叫人占了便宜,好歹过了这关,没有挨打,也没有**。回到家,她又可以好好地做文三小姐了。

逃过一劫的喜悦,让她心情格外地好。马车上又只有她们两人,便忍不住跟明微说话:“姑娘怎么称呼?你是杨三公子的侍婢吗?”

明微冷淡地回:“不是。”

文莹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你是皇城司的人?听说皇城司有好多高手,真是名不虚传啊!”

明微不作声。

文莹满心欢喜,喋喋不休:“你们这回救了我,我定会叫父亲重重酬谢你们。哦,还有太子表哥,我会替你们好好表功的!”

明微面巾下的嘴唇翘了翘,觉得好笑。

文三小姐真以为她那么重要呢?这次固然是因为她的失踪,引得事件升级。但认真来说,一个侯府小姐,哪怕是太子的表妹,不见了也不会影响什么。

蒋文峰办好这件差事,最大的功劳是捣毁丐帮,而不是什么救出文三小姐。

“你为什么蒙着面巾?是脸上有什么不好吗?”文莹没话找话。

明微揉了揉额头,说得不客气:“文三小姐,我的事你不必多问。”

文莹愣了下,然后自己找了个答案:“哦,我知道了,你是皇城司的密探,所以不能轻易泄露身份对吧?”

明微不接话,让她这样以为也好。

一路走一路听她说,总算到了府衙。

明微松了口气,领着文莹进去。

蒋文峰果然已经通知承恩侯府了,文莹顺利被接走。

过了一会儿,纪小五带着多福和魏晓安进来。

魏晓安一看到她,眼泪汪汪地扑过来:“明微,是你对吧?呜呜呜,我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明微含笑抱住她,任她哭个够,再带到里头梳洗换衣。

“好了,你的恶梦过去了。”她安抚,“这十几天,就当做了一场梦,以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多想。”

“嗯。”魏晓安拭掉残泪,“我真没想到,你会叫表哥来救我。还有多福,她好厉害啊,是不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明微笑眯眯:“是啊!红线女的故事,你听过吧?”

“哇!”魏晓安赞叹,“好羡慕你,身边居然有红线女一样的人物。”

明微笑而不语。

魏晓安拉着她说话:“对了,那些拐子是不是都抓住了?他们以后不会再祸害别人了吧?”

“都抓住了。”明微道,“这回连圣上都动了怒,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嗯。”魏晓安用力点头,“一定要好好惩罚他们。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我们被抓过去,关在那里,吃不好睡不好,而且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抓一个人出去……”

说到这里,魏晓安打了个冷战。她真的是运气好,如果晚一天,就算救回来,这辈子也完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明微柔声拍着她的后背。

魏晓安羞涩地笑了笑,又问她:“对了,文莹和我一起被抓的,她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那就好。”魏晓安顿了顿,凑过去低声说,“我跟你说,文莹这个人不能亲近,她惯会恩将仇报。我与她关在一起,这些天没少照料她,谁想到她竟然……”

明微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她心思恶毒,以后不要理她就是。”

“其实我挺生气的。”魏晓安说,“她被抓走,我还开心了一下,觉得她是恶有恶报。可是想想,那些人太凶恶了,她再恶毒,也不至于此。”

明微笑了。这个姑娘如她所想的善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白救一回。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魏家的人也到了。

魏老爷和魏夫人亲自来接,一家人抱头痛哭。

明微道:“晓安吓得不轻,你们先将她接回去好好休息,别的事晚点再说。”

魏家众人各自郑重谢过,带着她回去了。

明微出了屋,想去找纪小五。走出不远,就见夜色下,他和一个女子面对面站着。

“公子果真不是凡人。”桂娘脸上带笑,“桂娘……有眼不识泰山。”

纪小五神情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我骗了姐姐,对不起。”

桂娘含笑:“公子有何对不起桂娘?”

纪小五沉默。

桂娘低低一笑,说道:“公子骗了桂娘,桂娘也骗了公子,就算是扯平了。至于那些话,桂娘知道公子情非得已,不会当真的。”

那些话是哪些话,两人心知肚明。

纪小五怔了一会儿,说道:“姐姐放心,他们会放你回家的,到时候,你仍是好人家的姑娘。”

桂娘点头:“是,桂娘以后再也不必被人糟蹋了。”

纪小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退后半步,施了一礼:“那么,后会有期。”

转身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桂娘喊道:“公子,桂娘……能知道公子的姓名吗?

220章 后续

纪小五回过身,笑了下:“姐姐,你我本不该在那里相逢,就当之前是做了一场梦吧。”

桂娘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了。

过了会儿,特意调来此处的女役将她带回去,等候审查。

凡是在地下秘窟找到的女子,全都是人证。文莹和魏晓安,能够先一步被带回家,其实是蒋文峰网开一面。

公堂里出来一名女役,走到她面前:“你是桂娘?”

桂娘低声回话:“是。”

“跟我来。”

桂娘跟着她进入公堂,见正中坐了一人,不敢细看,跪拜下来:“贱妾桂娘,见过大人。”

响起的是个温和的声音:“桂娘,你可是他们拐来的女子?”

“是。”桂娘低下身,“贱妾未及十岁,便被拐走,这些年一直受他们胁迫,也曾做了一些恶事,求大人开恩。”

“说说看,你做了什么恶事?”

桂娘咬咬唇,想到纪小五的话,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贱妾十四岁开始接客,初时与他们一起设骗局,后来听他们的结交朝中官员……”

她记性好,又识文断字,凡是经历过的客人,记得清清楚楚,书吏足足写了十几页才停下来,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汗都出来了。

这里头虽然没有二三品的高官,五六品的中等官员着实不少。

蒋文峰神情如常,等她说完了,才问:“就是这些吗?”

桂娘迟疑了一下,又道:“他们不止骗富商,勾结官员,还打杀了不少拐来的女子幼童。只是,贱妾不知他们的真实姓名……”

蒋文峰点点头:“有一女子,名为玲珑,擅作如梦令曲,你可识得?”

桂娘吃了一惊:“玲珑!她、她……”

“看到你识得了。”蒋文峰摆摆手,叫来雷鸿,“将她带到后堂。”

“是。”

这案子虽然破了,后续的事情可不少。

那些尸首,几乎都成了白骨,想辨出身份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他们究竟从何处拐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因何而死,都要查个大概。

除此之外,丐帮各种见不得人的生意,做恶的暗线,一个不留地拔出来,才能彻底清除。

……

这些事,与纪小五无关了。

他伸了个懒腰,才走出院子,就看到角落里站的明微。

“表哥,”明微笑吟吟问,“这些天过得可好?”

“呸!”纪小五毫不客气地送她一个白眼,“我被你坑死了,说好的少侠出山呢?”

明微面不改色:“表哥将这么多弱女子救出火坑,这等行侠仗义之事,定会被江湖传颂。”

“省省吧!”纪小五一点也不上当,“你想叫我娘气死是不是?”

明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表哥也知道舅母会生气啊?平常你胡作非为,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舅舅舅母他们的心情……”

“……”纪小五扭开头,“懒得理你!”

明微柔声安抚:“好啦,表哥别生气了。我说话算话,你要学玄术,回去就教,好不好?”

纪小五勉强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家吧?舅母知道表哥回来,一定很开心。”

纪小五嘀嘀咕咕跟着她往外走:“真不知道你给我娘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大半夜的不回家,他们也不问?”

才走出两步,就见杨殊过来了,他张口第一句话,问的却是纪小五:“纪五公子,有没有进皇城司当密探?”

纪小五闻言,不喜反怒:“你休想骗我去做苦工!我算是看透了,你们俩就是骗子,不能信!”

杨殊摊手:“不来就不来,生什么气?”

“哼!”

杨殊扭头问明微:“你们这是要回去?”

“是啊。”

“还是明天再回吧,现在都子时了,你表哥还好说,你怎么交代?”

她今晚没回家,是杨殊找的借口,让一位夫人伪装成她同窗的母亲,陪着去纪家说要留宿。

明微想想也是。

“那我们住哪?”

“住我……”

“喂!”纪小五跳出来,“你别太过分啊!我表妹要是跟你回侯府,名声还要不要了?”

杨殊诧异:“表哥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带你们回侯府?”

“你刚才不是说住你家?”

“你没听完。”杨殊道,“我想说的是,住我的别院。离这里不远,一会儿就到。放心,那里没有外人,也没人知道是我的宅子。”

纪小五这才安抚下来,不放心地多问一句:“真的没有外人知道?”

“当然。”杨殊信誓旦旦。

“行吧。”

于是表兄妹俩带着多福,上了杨殊的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一条清净的小巷停下。

杨殊道:“我就不下去了,阿玄已经交代过,你们去敲门就是。”

三人下了车,看着杨殊的马车渐渐远去,纪小五道:“我去敲门。”

明微点了下头,下一刻,警觉心起。

她飞快地取出箫,凑到唇边一吹。

“呜!”

“铮!”

两道音波相撞,并不刺耳,却好像重鼓在耳边响起。

明微来不及多说,将纪小五一推,交代多福:“护好他。”便一跃而起。

“哎……”

纪小五懵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扭头,已经看不到明微的身影,只听得箫声与琴音不断响起。音不成调,每每只有一声,听着听着,他头昏眼花起来。

多福撕下手帕,团成团塞到他耳朵里:“五公子,别听,音波里含有内力。”

纪小五塞好耳朵,才觉得舒服一些。

声音还是能传过来,但已经不清晰了,他问多福:“有人偷袭?”

多福点了下头,专注地看向某一处。

纪小五抬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屋檐上有两个人影一起一落,翩翩如飞鸿。

他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才叫江湖吧?表妹又骗我!”

救人是不错,可他潜伏在丐帮,哪有这万分之一的潇洒?

“五公子!”多福凑到他耳边大声说,“您别觉得这样好玩,一不小心会丢命的,小姐也是为您着想。”

纪小五回道:“谢谢啊,不用为我着想,明天开始就教我这个!”

221章 来历

明微全神贯注。

偷袭她的,自然是宁休。

她本也没想过,能一直瞒下去,只是对方这么干脆来偷袭,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音波越来越急,她应对得越来越难。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掠而起,剑光闪烁,直刺而来。

宁休的音波,与剑气相撞,爆出一声闷响,终于消停了。

他眉头轻皱,看着赶回的杨殊:“你为何出手?”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杨殊拧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刚才你看到了,我们是一伙的,你偷袭她是什么意思?”

宁休淡淡道:“她身份可疑,你身边有这么个人,我不放心。”

杨殊冷声道:“可不可疑,我自会判断,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宁休目光一凝:“小师弟……”

“够了!”杨殊喝道,“这些年没有你们,我过得也很好,安安生生活到现在,你以为我需要你这样的好心吗?”

“我认为需要。”

杨殊冷笑,出口的话便尖锐起来了:“当年我祖父祖母一并去世,孤立无援,被人骂野种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那时候,但凡你们有一点记得我,过来看看我,也许我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你以为我乐意当个情报头子,天天跟人玩心眼?现在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你倒来好心了。省省吧!在我看来,她比你更可靠!”

宁休沉默了。

此刻的杨殊,就好像竖起一身刺的刺猬,目光带着几分凶狠,盯着宁休。

说他恨,又不对。他的眼神与其说恨,不如说怒。

师兄弟俩就这样相对无言了。

明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托着下巴问了句:“所以,你们俩其实是师兄弟?”

“是。”

“不是!”

两人同时开口,说出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

明微扬了扬眉,问杨殊:“我先前不是托你打听他的身份吗?你为何跟我装不知道?”

“我本来就不知道!”杨殊烦躁地说,“是他突然跑来跟我说,他是那老道的徒弟,要来照看我。”

“就算你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知道了吧?你还是没跟我说。”

宁休听着他们谈话,眉头略微一动,出声:“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微回身,笑着施礼:“宁先生,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宁休道:“一个深闺小姐,你不应该有这样的身手。虽则体弱,但你的箫音,没有二十年的功力,根本达不到,可你有二十岁吗?”

“……”

宁休续道:“还有,你的功法,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应当同出一源,可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师妹。”

“……”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问题,明微一个也答不上来,便去看杨殊。

杨殊就冷笑:“她是我的人!行了吧?不是答应帮我查我爹的事,赶紧去查啊!揪着她做什么?”

宁休不为所动:“小师弟,我今天一定要弄个明白,你再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杨殊气极:“你讲不讲道理?”

宁休淡淡道:“只有我认的道理,才是真的道理。”

“……”

宁休的目光再次落到明微身上:“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既然这里是师弟你的地盘,不如坐下来好好说?”

杨殊怒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不然,我可以跟你们耗一晚上。”宁休认真地道,“就是这么一来,被别人看见,怕你有麻烦。”

杨殊无话可说,他现在后悔了,先前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就应该把他赶出去京城才对!

明微在心中一叹,说道:“先生愿意一谈,求之不得。”说罢,拉了拉杨殊的衣袖,低声说,“我表哥还在下面,你不想让他看笑话吧?”

杨殊咬了咬牙,憋出一句:“好!”

一刻钟后,他们进了这间宅子,打发走闲杂人等,摆出秉烛夜谈的样子。

“姑娘,”宁休再次开口,“能说说你是什么人吗?你的功法,似乎与我师门渊源极深,可我实在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明微的手覆在茶杯,轻轻转动着,笑道:“那么,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实不相瞒,七夕那日,我便察觉先生之琴音与我相似,对先生的来历也是好奇不已。”

宁休看着她:“我若说了自己的来历,你会坦言相告吗?”

明微毫不迟疑:“你说实话,我便也说实话。”

“好。”宁休道,“本派无名,先师道号南柯,常年浪迹天涯,一脉单传……”

“南柯?”明微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难道这位南柯道长,不是什么高手?不对啊,看宁休的身手,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

“先生,您没有瞒别的消息吧?”

宁休面不改色:“没有,先师确实号南柯,只是他很少显露武功,旁人便是遇到,多半也不会在意。”

竟是个无名高人?明微摇摇头,这个她不能排除。有些高人,确实有怪癖,姓名往往没有流传下来。

她想了想,向杨殊扬了扬下巴:“你不是喊他小师弟吗?为何又说一脉单传?”

宁休回道:“本门规矩确实如此。便是收再多的弟子,只有一人得传衣钵。我与小师弟同为先师弟子,但只有我的徒弟,能够传承下去。小师弟若是再收徒,不算在我派之列。”

明微怔了一下:“这规矩从何而来?”

宁休摇头:“代代相传,究竟是哪位祖师所立,已经不得而知了。”

明微盯着他,神情变幻。

杨殊觉得有点不对:“怎么了?”

明微摇了摇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规矩,就是她命师的规矩!

比如她,师父有两名弟子,她和小师弟。到学成之时,师父会择一传下命师令符。再有下一代,只有她的弟子,可以算本门弟子。

宁休的师门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和命师的规矩一模一样?

可是,南柯这个道号,她确实没有听说过。如果与命师有偌大的渊源,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姑娘,到你了。”宁休看着她,“你是何身份?为何与我传承相似?”

222章 夜谈

明微看着眼前的宁休。

从琴曲、功法、师门规矩来看,他们两家必然存在某种关系。

但这并不能保证,宁休是可信之人。

心念电转,她有了主意,便盯着宁休,慢慢说出那句话:“我,是命师。”

宁休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疑惑:“命师?”

明微问:“先生不曾听过吗?”

宁休摇了摇头。

明微说不出的失望。

她还想,如果宁休和师门有关,甚至于,他就是自家师祖,那她说出这两个字,就找到了亲人。

然而不是。

“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宁休再一次问道。

明微收起失望,答道:“先师天算子……”

“还有呢?”

明微带着几分自嘲,摊了摊手:“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与贵派一般,先师就是个四处流浪的江湖人,如果宁先生没有听过,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宁休盯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这些话的可信度。

过了会儿,他看向杨殊:“你们认识多久了?”

杨殊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她的身世,还不清楚我们怎么认识的?”

见他气咻咻的,像只炸毛的猫,宁休只能转回来,继续问明微:“你的功法是师门所传?”

明微坦然答道:“是。”

“我能问一问你的音波功是怎么练的吗?你所用的技巧,有些甚至连我都只是刚刚摸到门槛。”

明微毫不脸红地答:“师父说过,我天赋远超常人,领悟特别快。”

“……”

明微又道:“你看我内力不足,就该知道练武的时间不多。”

宁休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破绽。亏得他不知道明七小姐原来是个痴儿,不然肯定不会这样轻轻放过。

听他们说了半天,杨殊不耐烦了,敲了敲桌子:“够了吧?你都问完了,是不是可以滚了?”

宁休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原本想与你说,查到了你父亲的线索,不过看样子你心情不太好……”

“你查到了什么?”杨殊猛地站起来,“快说快说!”

宁休问:“不叫我滚了?”

“……”杨殊试探地说了句,“对不起?”

明微硬是从宁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满意两个字,然后向她瞟过来。

“她知道。”

宁休的满意马上前面加了个不,眉心叠了叠,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说:“你说你父亲当时去城外,请你祖母回来,是不是?”

杨殊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我查了那座庄园,发现你祖母当时正在生病,而你祖父就陪在她身边。他们直到政变三天后,才回的京城。”

杨殊愣了下:“所以?”

“我记得,你祖母当时派人去护思怀太子了,对不对?”

杨殊点头,这个说法,是官方版本。

“既然你祖母和祖父都在庄园里,谁替她掌兵最名正言顺?”

听出他言下之意,杨殊面色变得青灰起来。

宁休继续道:“你祖父祖母,共诞育二子,长子就是你伯父,因生来体弱,几乎不习武。所以,他们的希望都放在你父亲身上,从小严厉教导。你觉得那种情况下,你父亲回城坠马而重伤的可能性有多大?”

杨殊嘴唇发抖,看着他,吃力地道:“你是说,我父亲当时去、去……”

“去救思怀太子了。”宁休替他说完后面的话,“当时,思怀太子被贬为庶人,一家迁往易州,谁知路上遇了盗匪,全部蒙难。事后,秦王获罪,所谓盗匪,实是伪装。”

相比起坠马而死,这个死因显然更合情理,也更体面。

只是杨殊实在不能理解——

“思怀太子已经平反,如果杨二爷因此去世,没什么不能说的吧?为何长公主一直不提他真正的死因?”

明微这句话,让宁休挑了下眉。

“这确实有点奇怪。”

说完这句,宁休再次看向杨殊:“你让我查的,真的只是你父亲的死因吗?不说清意图,我抓不到重点,未必能查到你想要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宁休,杨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先前为了打发宁休,故意扔出这么件事。结果却给了他机会,窥探他真正的心思。

他要查的,当然不仅仅是父亲的死因,更是父亲之死牵连到的他的身世之谜。这事到底与当初的赵王有没有关系?他母亲真的与之偷情了吗?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可叫他老老实实将所有事情告诉宁休,又觉得不开心……

这个莫名其妙的师兄,凭什么来管他的事啊?

说了好像他认输似的……

明微看看他,又看看宁休,忽然一笑:“我来说吧。”

“哎!”杨殊有点慌。

明微没理会,看着宁休道:“他要查的,不仅仅是杨二爷之死,而是自家是不是有什么陈年旧怨。长公主与博陵侯去得太突然了,他不能接受。”

宁休丝毫不疑:“原来是这样。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师父与长公主一直有书信往来,约好了她过世之前,会将你送来……”

“等下!”杨殊听到了什么,叫道,“什么叫把我送去?怎么回事?”

宁休闭上嘴。

“喂!你说话啊!”

宁休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跑来京城找你?说起来,师父与你不过数月之缘,又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实是长公主一直恳求师父,待她过世后,庇护于你,才保留了师徒的名分。”

“……”

“长公主突然去世,没有任何话留下来。师父当时就与我说,要来一趟京城,看看你什么情况。可是那个时候,师父自己身体也不大好了,没能成行……”他看着杨殊,面无表情的俊颜,难得透出几分柔和,“倒叫你受苦了。”

杨殊扭开头,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半天才挤出一句:“现在说有什么用?”

宁休淡淡笑了笑:“现在师父也去了,他去世前就惦记着你,所以我来了。既然你疑心长公主的死因,我帮你查就是。以后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说,自家师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

宁休并不是个表现得很温情的人,此刻却处处顺着他。杨殊不禁心有所动……

“等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还没跟我说,祖母要把我送过去是什么意思?”

差点被他的柔情攻势打倒,绕过话题了!

223章 江湖

所以说,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这样不依不饶的,宁休只得回答:“长公主说,你不适合京城……”

“呸!”杨殊毫不客气,“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怎么就不适合了?像你们一样浪迹江湖,那种苦日子我才过不惯!”

“可你性子太野……”

杨殊冷笑:“我哪里野了?现在不是混得好好的,哪里野了?”

宁休再次闭嘴。

“说啊!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凭什么要把我送过去当道士吃苦?”

“你可以不出家的,师兄就没有出家。”

“这是重点吗?”杨殊差点跳起来。

可是这回,不管他怎么生气,宁休就是不答。

杨殊气得够呛:“……滚滚滚!没见过送上门当师兄的。我不需要你帮,你也不用替我查了!”

宁休想了想,站起来:“那我先走了,有事就用这个传讯给我。”

他留下了一枚短笛,干脆利落地走人了。

杨殊更生气了。什么人啊,说滚还真滚了!

可他又拉不下脸留宁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去了。

明微慢吞吞喝完一盏茶,说:“你这是恃宠而骄啊!”

“喂!”

明微摆手:“你别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可不是你师兄,任你撒气不发火的。”

杨殊更气了,偏偏他这气又没处发,梗了半天,终于道:“你会不会说话?这时候不应该安慰我吗?”

明微眨了下眼:“哦。”

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气了,乖。”

“……”

“懒得跟你说!”他面颊发红,拔腿往外走,一不小心,脑袋撞在了门框上。

明微忍不住笑。

听到笑声,杨殊更恼,哼了声,气呼呼地走了。

见他身影消失,明微收了笑,看着桌上的残茶。

宁休的反应有点奇怪,他肯定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杨殊生于侯府,娇养着长大,离开京城,对他来说才辛苦。没有环绕的仆从侍婢,没有锦衣玉食,叫他像个江湖人一样生活,太难想象了。

长公主为什么要送他离开?京城到底有什么危险,让她觉得杨殊在外面更好?还有,她怎么会死得那么突然,又留下那样的遗言?

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梆子敲响,已经四更了。

明微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

桥洞尸骨之案告一段落,而玄非以她没有想过的方式出现,她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玄都观的问题了……

……

时隔半个月,纪小五看到自家大门,差点哭出来。

“我的娘诶,终于活着回来了!哎哟!”

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记,却是纪大老爷从门里出来了。

“出去游个学,就要死要活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纪小五捂着脑袋,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爹啊,你儿子真的差点要死要活,你知不知道?

“小叔!”珠儿扑出来。

纪小五感动得眼泪汪汪,心想还是珠儿好……

“你是不是被先生打回家了?”

“……”谁家小孩,有没有人管的!

明微走过去,抱起珠儿:“小叔正伤心呢,咱们别嘲笑他。”

“哦……”

吃过晚饭,两人到隔壁院子的屋顶说话。

“你说教我玄术的,说话算话?”

“当然。”明微指着院子里的多福,“我已经跟多福说过了,你想学什么就教什么。”

纪小五不开心:“你有没有点诚意?亲自教一下会死吗?”

“你别瞧不起多福好不好?”

“我没瞧不起多福,是你瞧不起我!”

明微觉得这个对话有点没营养,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

“什么重要的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是纪小五了。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切!”纪小五扭开头。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表哥,所谓江湖,你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感觉如何?”

纪小五撇撇嘴:“少来!我整个就是去唱大戏的!江湖?江湖在哪里?”

“丐帮啊!”明微道,“你不能否认丐帮是江湖的一部分吧?”

“话是这么说,可……”纪小五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看过那么多的话本,里面有写他们行走江湖的钱从哪里来的吗?”

纪小五抓抓头,想不起来了。

“都没写对不对?因为那是美化过的。人活着要吃饭,要穿衣,要有生理和心理需求,这些都是要钱的。下乘的像京城丐帮这样,什么龌龊事都干。好一点的,无非跟洛城丐帮差不多,虽说不干这种丧良心的事,但是赌场青楼,这些生意游走在黑白之间,一小心就会过界。”

纪小五低声说:“我想当神仙的……”

明微轻笑:“所谓神仙,无非就是会玄术的江湖人,道理是一样的。你现在还没有见过玄门中人,见了就会知道,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纪小五斜眼看她:“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你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混迹江湖?”

“我也是没办法啊!”明微摊了摊手,“天选之人,偏偏我是命师,我不担谁担呢?”

“呸!”纪小五被她的厚脸皮打败了。

明微笑了出来。

笑完了,她说:“好了,我要练功了。”

纪小五眼睛一亮:“教我!”

明微想了想:“也行,你先背熟这段口诀……”

……

纪家庭院里,董氏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隔壁屋顶的纪小五和明微:“表妹和小五感情很好啊!”

纪凌瞧过去一眼,纳闷:“他们俩居然谈得来?表妹到现在都没说退婚,真是好奇怪!”

刚说完,被董氏拍了下:“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巴不得弟弟被嫌弃?”

纪凌辩解:“不是,你不知道表妹她……哎呀,总之,她比小五厉害太多了,这样不般配!”

“有什么不般配的?”董氏不以为然,“表妹心智成熟,那也是身世的缘故。其实他们俩性格挺相似的。你看咱家这么多人,谁把小五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当真?只有表妹和他说得来。”

纪凌想了想:“好像挺有道理的……”

所以,还是可以期待一下表妹留下来?

224章 婚事

杨殊进宫的时候,刚刚散了朝。

众多朝臣往宫门走,只他逆着人流。

为官多年的老臣,多半识得明成公主,见到他,少不得停下来打个招呼。

首相吕骞特意停下抬舆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皇帝体恤,特赐乘抬舆。

“三公子这是去见圣上?”

对这位年过七十的老臣,杨殊还是很恭敬的。他躬身行过礼,答道:“是。”

吕骞笑道:“今日早朝,蒋文峰奏报,京城丐帮已被你们连根拔起。此事做得好啊!早年本相做京兆尹的时候,也清理过丐帮,奈何他们狡兔三窟,没过几年又死灰复燃。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比下去了。”

杨殊回道:“吕相过奖了。打击丐帮,非一日一时之功。现下虽然已经清理了贼窟,但要杜绝后患,还要蒋大人费心费力。”

听他这么说,吕骞笑得更加和善:“三公子说的有理。”

两人只短短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一个出宫办公,一个入宫面圣。

这在别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事。谁不知道吕骞早年落魄的时候,曾经得过明成公主的帮助?对其后辈多加照应,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只是碰面说句话而已。

可在太子姜盛看来,就有些碍眼了。

文渊低声道:“吕相对他,可真是另眼相看。”

姜盛不大自在,口中却道:“毕竟有姑母的情面在。”

文渊又说了一句:“他对殿下可没有这么和善。”

姜盛没说什么,大步前行。

吕骞是首相,向来持身以正。不管别人对他这个太子怎么巴结,他都是公事公办,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姜盛之前觉得这样很好。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吕骞不结党不偏向,就是最好的态度。

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越来越别扭。

他是不结党不偏向,可他对那个小子,好得没话说。父皇一提起来,总要说好话。

那小子是没有皇子名分,可如果有一天……

姜盛越想越不开心。

偏偏文渊又说了一句:“四妹妹好像惊吓到了,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三妹妹心疼得不行,想去玄都观给她求个护身符。殿下,您最近心神不宁,要不一起去?”

姜盛突然顿住。

文渊被他吓了一跳,见他脸上不好看,琢磨着是不是缓和一下。

哪知姜盛又笑了:“好啊!”

才接回来,就想把人推给他,真是够着急的。

文家这些年帮他不少,又是自己的舅舅家。他原本想着,纳个表妹安他们的心也好,谁知道他们竟然这样欺瞒他。

失踪半个来月,也不知道清白还在不在,竟还想推给他。现在是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曾经被丐帮掳走半个月的皇后,他还要不要脸了?

该叫他们死心了。

……

皇帝很快见了杨殊,听他禀完桥洞尸骨一案,笑着点头:“蒋卿奏报,你出了不少力,这些日子辛苦了吧?”

杨殊低头回道:“臣只是协理,算不上辛苦。”

“情报都由你一手负责,你所做的事情,不比蒋卿少啊!”皇帝笑眯眯,“你立了功,说说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杨殊想了想,道:“臣一时想不到,能不能先存着?”

皇帝哈哈一笑:“行,就先存着。”

杨殊看他心情甚好,琢磨了一下,开口:“陛下,情报一事,是另一人的功劳,臣想给他求个赏。”

“你说的是纪维?”皇帝弹了弹奏章。

“是。”杨殊道,“他无官无职,只是因为义愤,甘冒此险。”

皇帝笑道:“这事需要朕亲自开口吗?皇城司金牌之下,你尽可处置。”

杨殊有点尴尬,说道:“他不愿意来皇城司。”

“哦?”皇帝想到了什么,“是了,你说他是纪家的子孙,其父兄应该希望他谋个正经出身吧?”

“是。”

“这容易,朕封他一个散官就是。”

说完正事,皇帝笑道:“好了,朕这里没事了,去看看你姨母吧,她有事与你说。”

杨殊答应一声,恭敬告退。

崔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见他出来,笑眯眯迎上来,领着他去千秋宫。

裴贵妃仍然在玲玎阁,却没有作画,而是与宫人商议着酿梅酒的事。

看到他过来,笑着招手:“你又好久没来了,大了就不喜欢姨母了是不是?”

杨殊行了礼,轻声道:“近日事忙,现下才告一段落。”

“姨母都听说了。”裴贵妃叹着气说,“那些被拐卖的女子幼童,真是命运悲惨。还好你们破了案,日后他们不会再受苦了。”

杨殊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陛下说,您有事找我?”

“哦。”裴贵妃想起正事,笑吟吟向宫人招招手,“姨母替你留心很久了,快来看看,这些怎么样?”

杨殊就见,那些宫人抱来一卷卷画轴,在他面前摊开,画上是姿态各异的妙龄女子。

“……”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僵硬。

这不是第一回了。他出孝的时候,裴贵妃就来了这么一回。

他还以为,这事已经说清楚了,原来她……

“怎么了,不中意吗?”裴贵妃问他。

杨殊按下心中火气,说道:“娘娘,臣早就说过了,不考虑这件事……”

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娘娘,自称臣。

裴贵妃收了笑,正色说道:“殊儿,所谓命运,从来都是愚人之说。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成了一回事。你父亲只有一条血脉,你不成婚不留后,是要叫他绝后吗?”

“杨家不止我一人。”杨殊口气生硬,“大哥二哥都有后辈,都是杨家子孙。”

“可他们不是你父亲的儿子!”裴贵妃这次却不退让了,“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杨殊低下头,没再反驳,但也不打算屈服。

他的样子,叫裴贵妃束手无策。从小到大,他就这样,自己不愿意的事,死都不肯屈服。

裴贵妃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问:“殊儿,你实话告诉姨母,你不想娶妻,到底是因为那个命运,还是因为……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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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章 赐官

杨殊目光冰冷:“您知道什么?”

裴贵妃看着他,神态平和:“你带她进皇城司,难道还指望瞒着其他人吗?”

看他不语,裴贵妃挥挥手,宫人依次退下,只留他们二人。

裴贵妃道:“你大了,姨母不会去窥探你的生活,但有些事,不能不过问。”

杨殊低下头,身上的刺慢慢软下。

“姨母,这个话题,我们三年前就谈过。”他轻声说,“您说命运是愚人之说,可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噩运。何况,我不知道娶妻之后该怎样去面对家庭,这与任何人无关。”

“姨母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裴贵妃看着他,“可那个姑娘出现后,你变了很多。”

“……”

裴贵妃轻轻握住他的手:“殊儿,既然改变已经出现,你还要抱着以前的想法过一辈子吗?”

这样的温情脉脉,让杨殊无法生气。

但叫他顺从,又万般不愿。

过了许久,他道:“姨母今天弄这些画像,根本不是给我相看的,而是为了说这句话?”

裴贵妃低笑一声:“这些淑女,是给太子选妃用的,姨母只是借来用一用。”

杨殊皱起眉:“您何必如此?”

“还不是你太犟了。”裴贵妃道,“要是姨母直接问那姑娘的事,只怕你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人看。”

杨殊闻言,不自在地撇开头。

裴贵妃拍了拍他的手:“好了,你别多想。姨母想跟你说的,便是不要多想。你若喜欢那姑娘,只管来求。你的妻子,别的都不要紧,只要你喜欢就可以。”

杨殊低声道:“您说什么呢?她有婚约的。”

“有婚约可以退,名声不好听也无妨。能叫你成婚,姨母就算仗势欺人一回也无妨,反正,我这名声怎么也好不了。”

说到最后一句,带了两分嘲弄的意味。

杨殊就心一颤。

裴贵妃虽然宠冠六宫,可她跟世人眼中恣意骄纵的宠妃根本不是一回事。她仅有的爱好就是画画,没事可以一整天都不出玲玎阁。皇后去世,她成了后宫之首,也很少借着宫务立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她这样安静,仍然没有个好名声。

就因为她是宠妃,而且来路不正。

“看你,又好些天没好好作息了吧?别仗着年轻胡来,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中午留下来用饭吧,御膳房恰巧杀了只活鹿,叫他们烤鹿肉来……”

……

送走传旨太监,纪家一干人还晕乎乎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纪家众人下学回来,忽然迎来了传旨太监。

纪家败落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迎接圣旨。

还是童嬷嬷早年在明家见过,忙忙地布置起来。

然后就听传旨太监宣了旨,赐纪五公子纪维八品承事郎。

纪家众人懵了。

高官勋贵之后,其子弟混个散官不难,可纪家现在什么根基也没有,怎么莫名其妙就赏了纪小五一个承事郎?

虽说只有八品,可也是官!

董氏纳闷不已,戳了戳纪凌:“哎,小叔居然比你早当官。”

纪凌被她戳回神,看向纪小五。

这小子完全没有赐官的喜悦,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他再看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

纪大夫人还一脸神游天外,纪大老爷则脸一沉,喝道:“纪小五!”

纪小五一哆嗦,差点跪下来,哭丧着脸道:“爹……”

纪大老爷怒发冲冠:“说,你干了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他期期艾艾。

“没干什么圣上会给你赐官?还什么深入贼窟……你说不说?!”

纪小五心里把请旨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半点不敢显露,脑袋深深地低下去,没胆子说话。

纪大老爷气得要请家法:“真是厉害了啊!不打你一顿,看来你是不肯说了!”

“老爷!”纪大夫人一看不好,及时阻止,“您不能动手啊!小五才叫圣上嘉奖了,您就把他打一顿,这叫人听见怎么好?”

纪大老爷愣了下,更怒了:“厉害了啊!你爹管不了你了!”

纪凌一看这样,只得出声安抚:“爹,您别急,我来跟他说。”

他揪起纪小五,问:“你想把爹气死吗?圣上既然赏了你出身,可见你做的是好事,有什么不能说的?爹责骂你,无非担心你行差踏错,你若是没有做错,好好说出来,爹不就理解了?”

纪小五胆战心惊:“不、不打我?”

“你还怕打?”纪凌嘲笑他,“得了,赶紧说。你得了官,这是有出息了,藏藏掖掖的做什么?笑话大哥比你年长这许多,还是个白身,倒叫你抢在前头了吗?”

“没,当然没有。”

“没有就快讲!爹娘不知道多担心你,怕你日后文不成武不就,连妻儿都养不活。现下你扬眉吐气,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三堂会审,纪小五看自己逃不过,只得小心翼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说自己如何潜入丐帮,给皇城司做内应……

“这样啊!”纪大老爷听完,品了品,忽然暴怒,“所以你伙同先生给你造假,说什么去游学,其实跑去当细作?”

纪小五一看不对,叫道:“爹,这事不是我干的,是表妹!表妹她伙同别人坑我,我也是先生到家里来了,才知道她给我说什么游学……”

纪大老爷大怒,抓起鸡毛掸子要打他:“你还敢诬蔑你表妹!”

“我没有诬蔑啊!”纪小五抱头鼠窜,“我真是被她赶鸭子上架的,爹,你信我啊!”

惨叫声传到外头,明微坐在隔壁屋顶磕瓜子。

“这事是你干的?”她瞟向对面剥瓜子的杨殊。

杨殊面无表情:“我原本想召他进皇城司,给个身份令牌了事。谁知道他不识好人心,那我只好如实禀报了。毕竟,吞别人功劳这种事,我是不干的。”

明微嗤笑一声:“你可真是小心眼,不就是拒绝你一回吗?这样报复他。这下叫舅舅他们知道了,表哥就算还想置身事外,八成也会被他们催着帮你干活。一石二鸟,计策用得不错。”

杨殊在心里纠正了一句:是一石三鸟。

226章 卧病

过了立秋,一夜之间天就凉了。

乍寒之际,身体不佳的老弱妇孺,跟着多病起来。

宫里,裴贵妃就病倒了。

皇帝匆匆来到千秋宫,屋里已经坐了一干来探病的妃子。

资历最老的惠妃跟他说话:“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好好养一阵子就好了,您不必忧心。”

皇帝点点头,笑得有些敷衍:“这就好。现下正换季,你们也要小心些。”

众妃子称是。

“都回去吧,贵妃的性子你们都知道,她最不爱麻烦别人,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留在这里。”

众妃子依依不舍,却只得告退离开。心中不免感叹,陛下真是痴情,眼里只看得到贵妃,都瞧不见其他人。哪怕这么多妃子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借着探病的机会碰一碰面,仍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打发走众妃子,皇帝入内与裴贵妃说了几句话,又有宫人来报:“太子与信王来探病,问贵妃安。”

皇帝原想叫宫人打发出去,却被裴贵妃拉住了:“难为他们记着臣妾,陛下,您出去与他们说说话吧。父子之间,莫要生疏了。”

要是旁人说这话,皇帝大约要怒,可裴贵妃说了,他满心只有感慨:“你这般贤良,怎么就担不起一国之母?偏他们要作怪!”

裴贵妃笑笑:“陛下不要说傻话。臣妾能有贵妃封号,已经感恩戴德,哪敢再做非分之想。后位哪是寻常人能坐的?”

皇帝听她这么说,心中生起不忿:“你本就该是一国之母,当初批命……”

“陛下!”

皇帝及时收住,对她笑了笑:“好,朕不提了,这就出去见见那两个小子,你好好躺着。”

皇帝出去了,内室只有一人。

裴贵妃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望着虚空,突然自嘲一声:“一国之母?批命之说,有什么可信的!”

……

太子姜盛与信王姜成就候在外面,看到皇帝出来,连忙行礼:“儿臣听说贵妃娘娘生病,特来问候一声,不想父皇在此,儿臣莽撞了。”

皇帝笑着扶起他们:“你们有心了。”

姜盛觑了一眼,小心问道:“父皇,娘娘如何了?”

“只是风寒,过两天就好了。”

姜盛一脸后悔:“都怪儿臣,叫娘娘操心选妃之事……”

“这与你何干?”皇帝含笑道,“你们别多想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贵妃已经知道你们的孝心了。”

说了几句话,皇帝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姜盛与姜成二人出了千秋宫,一路默不作声,直到离开宫禁范围,姜成才道:“大哥,太子妃已经选好了吗?”

姜盛淡淡应了声:“贵妃娘娘择了几位淑女,叫我自己选。”

“却不知是哪几位?”

姜盛说了几个名字。

姜成诧异:“这几位,出身都有点低啊!”

姜盛道:“娘娘说,她们贞静贤淑,可为太子妃。”

“……”又默默走了一阵,姜成道,“大哥,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您的太子妃,将来是要当皇后的,非大家出身,恐难镇得住后宫。当年,父皇还是赵王时,选的母后为妃,后来皇爷爷还念叨过,母后的出身……”

他觑了眼姜盛,马上笑道:“弟弟不是说母后怎样,只是皇爷爷的考虑,必然以父皇为先。”

姜盛阴沉着脸,不予表态。

他舅家身份不高,确实是个遗憾。文皇后选为赵王妃的时候,文家只是六品,还是后来当了皇后,才封了侯。

相比起来,当初的思怀太子,后来的皇长孙,哪个娶的不是名门淑女?也就是他们福薄,没能当上皇帝,那些女子随他们一起去了黄泉。

宫里也是,惠妃是赵王府的老人,出身不高,裴贵妃所在的裴氏,却是开国功臣之一,现下在朝中势力仍然不小。

信王姜成又道:“不过,娘娘没有将话说死,大哥还是能自己选的吧?依弟弟之见,这事大哥还是要争一回。”

姜盛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信王哦了一声,就不多言了。

他是惠妃之子,比太子小了两岁,惠妃老实软懦,生的儿子也是如此。从小跟着太子,太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听话得很。

姜盛想了想,问他:“玄都观那边怎么说?”

姜成道:“他们近日就会上奏,请父皇择取观主。”

“哦?”姜盛诧异,“他们的观主之位还没定下来?”

姜成露出苦笑:“可不是吗?那玉阳本来铁板钉钉是下任观主,谁知道虚行另一个弟子回来了。他叫玄非,您应该听过的。”

“哦!”姜盛想起来了,“早年虚行最喜欢带在身边的,是他这个弟子。不过好像后来被打发出去了,似乎是失了宠。”

姜成摇头:“我听到的版本却不是这样,说是虚行对他抱有厚望,故而打发出去云游。玄都观的规矩,继任观主之前,必须云游增广见闻,就因为这个,玄非一回来,玄都观分为两派,争得不可开交。”

“居然有这样的变数。”姜盛皱眉,“玉阳是首徒,他继位不是应当吗?玄都观的长老们,也任由他们这样闹?”

姜成看他面色,猜到他多半感怀到自己身上,便道:“听说玄都观的规矩不是这样,观主会在下代弟子中择一优秀者继任。这样讲的话,玄非要继任观主,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胡闹!”姜盛不悦,“首徒既在,岂容他一个后进争抢?”

“我也这样觉得。”姜成满不在乎地说,“不过,这事到底要父皇说了算,看他们谁能打动父皇了。”

姜盛点点头:“他们打算怎么处理?”

姜成道:“似乎说是举办一个法会,到时候看谁更厉害。父皇有很大的可能允准,当年父皇对玄非也是十分欣赏,何况这有可能是虚行的遗愿。”

“法会什么时候举行?”

“没多久了吧?”姜成道,“入冬之前,肯定会举行。”

姜盛点点头:“好,到时候我们能去就都去。”

227章 炒货

秋风萧瑟,寒风渐起。

明微下了学,与魏晓安等人一起出了学舍。

魏晓安问:“听说玄都观重阳那天有法会,你们去不去啊?”

方锦屏马上道:“我刚想问你们呢!玄都观一年到头才开那么几回,我们家肯定要去的。明微,你呢?”

明微漫不经心:“看我舅母怎么说吧。”

“去吧去吧!”魏晓安极力鼓动她,“要是你家不去,跟我们一起啊!我娘念叨你好几回了。”

自从她救了魏晓安回来,魏家感恩戴德,过节必然送礼,渐渐与纪家走动起来。

魏家原先是个商户,早年太祖皇帝南征,出大力筹过粮草,因而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子孙此后开始走仕途。虽然实职不高,但在京城多年,有自己的人脉圈子。

纪家此前来往的,也就那么几个同在国子监教书的同僚,因魏家的缘故,才渐渐进了这个圈子。

明微笑道:“别急,大表哥明年要下场,舅母八成会去求魁星经的。”

“对哦!纪家表哥学问那么好,明年一定高中。”

“那就承你吉言了。”

方锦屏挤眉弄眼:“哎,除了这个,你们就没点别的念头?玄都观的法会,可不仅仅是求经求符的。”

明微随口问了句:“不然还有什么?”

魏晓安一掌拍向方锦屏的脑门:“别作怪!”然后回头小声跟明微说,“玄都观每次法会,都会有不少高门子弟出现,所以,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对啊对啊!晓安,你家是不是要给你相看了?”方锦屏促狭地道。

魏晓安扭开头:“我急什么?现下晚嫁的多了,我娘说还想再留我几年。”

方锦屏羡慕:“你家真好!我就不行了,顶多再让我松快一年……”

小姑娘们说着话出了书院,各自分头回家。

明微一个人在街上溜溜达达。

纪小五最近被禁足了,她索性把多福留下,让她教纪小五玄术。正好自己一个人自在。

一辆马车驶过她身边,停下来敲了敲车壁。

明微看了眼,付钱买了包炒货,上了马车。

“皇城司没案子办了吗?有空在这瞎逛?”她打开纸包,慢慢剥着蚕豆。

杨殊伸过来掏了几颗花生,说道:“我路过而已,没事瞎逛的人是你吧?”

“从皇城司到博陵侯府,好像不经过这里。”

“难道我不能出去办事?”

明微不跟他争,就问:“你到底找我闲聊,还是有事?”

“有事。”杨殊把剥好的花生放回去,又掏了两颗栗子,“玄都观法会,你去不去?”

“你觉得我会去?”

杨殊嗤笑一声:“你当我瞎还是聋?每过几天,你就会出一次城。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玄都观附近,规律得不得了。难道不是早就打它主意了?”

明微低声笑了笑。

“笑什么?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到底想做什么,总得让我知道知道吧?”

明微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东宁一案,他们只能说是临时合作,因为目的一致。来了京城,几次三番见面,彼此最大的秘密也被对方知晓,实际上已经结成了同盟。

这个时候还不跟他说实话,确实有点不坦诚了。

明微伸出两根手指:“我要从玄都观得到两件东西。”

“什么?”

“第一件,叫做昙生花。”

杨殊搜索了下,发现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这是什么东西?”

“玄都观有一部特殊的功法,能让法力高深的玄士,在坐化之前,将毕生功力凝聚成一物。此物绽放之时,形似花而散如烟,所以叫昙生花。”

杨殊懂了:“你是想用这东西,催生自己的法力?”

明微点点头:“有了此物,我就能让自己在短时间内,成为顶尖高手。”

杨殊想了想:“这东西既然这么珍贵,你想弄到不容易吧?”

明微笑了:“当然。这东西是玄都观的镇观之宝,外人别说想弄到,看一眼都是奢求。”

“那是。”

明微往嘴里抛了颗蚕豆,咔嚓咔嚓,说道:“当然是去偷了。”

“……”杨殊低声,“又坑我!”

明微道:“我又没叫你帮我!”

杨殊冷笑:“不指望我帮,你会把这事说出来?”

明微笑了:“孺子可教。”

杨殊呸了一声:“另一件东西呢?”

说到这个,明微眉头微皱:“另一件东西,我不确定它现在是不是在玄都观。”

“什么?”

“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明微叹了声,低头看自己的手,“命师一脉失传,就是因为失去了镇魂牌。足足百年时间,我师祖才在玄都观得回镇魂牌,重续命师传承。但是,算一算时间,那应该是十年后的事,所以,我不确定它此时在不在。没有镇魂牌的命师,不能算完整的命师。”

杨殊仔细想了想,大摇其头:“这两件东西,一件都不好拿。玄都观高手如云,你想探出它们所在都不容易,何况要从里头偷到东西。”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微实话实说,“但是不得不拿。”

“就不跟他们商量商量,买回来?”

明微嗤笑:“商量个鬼啊!昙生花能在短期内催生出一个像多福一样的高手,你说他们愿意拿出来吗?至于镇魂牌,玄都观自己人都不知道那是命师令符,说了还了得?”

她想了想,又道:“何况,就算能买,我也不想买。”

“为什么?”

“玄都观曾经为难过我的师祖,换句话说,跟我们有仇,不偷他的还拿钱买,我傻吗?”

杨殊叹为观止:“能坏得这么理直气壮又正义凛然,真是一门本事。你们命师一脉,最厉害的其实是脸皮吧?”

明微摆摆手,不跟他耍嘴皮子:“离重阳也没几天了,相信法会的安排已经出来了,你先去探明流程,看看有没有空子可钻。”

“……”他只是来提醒一声的,怎么就变成跑腿了?

明微说完,叫停马车,将没吃完的炒货塞给他,自己下了车:“等你消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杨殊剥了颗蚕豆塞嘴里,嘟囔:“真会指使人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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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章 玄都

重阳这日,车马如龙。

无数京城百姓,涌向城外的玄都观。

纪家分乘三辆车,随着人潮出了城。

明微坐在车里,听着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求经的事,神思散漫。

车马实在太多,停停走走,许久才到了玄都观附近。

他们刚刚下了车,就听大道上传来响鞭声,几个骑马的禁军来来回回舞着旗着,喝令着什么。

明微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纪大老爷与纪凌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她问。

纪凌按住心情,回道:“圣驾要来玄都观。”

明微愣了下:“居然没有事先通知?”

纪大老爷抚着胡须,说道:“咱们这位圣上,向来仁爱百姓,便是出行,多数也是轻车简从。如果事先通知,要做准备就太多了。”

明微点了下头:“原来是这样。”

纪凌道:“圣上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宫了,今年居然出席法会?玄都观的面子好大啊!”

纪小五无精打采地接了句:“玄都观的观主之位已经空悬一年,是时候任命新观主了,想是这样,圣上才会亲自前来。”

自从他得了官,就被逼着上进。纪家人的想法是这样的,有了官位就不能不干事,不然便是白吃饭。纪小五虽然浪荡,到底是在纪家熏陶长大的,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便时不时去皇城司帮把手,这消息也就比别人灵通多了。

大道很快被清理出来,禁军开道,车驾缓缓驶来。

说是轻车简从,到底是皇帝出行,哪里简单得了?直等了一个时辰,圣驾才进了玄都观。

明微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迎驾时悄悄抬头看了看。但见车辇上布帘轻垂,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更不用说样貌了。

圣驾过去一会儿,大道终于再次通行。

她跟纪家众人进了玄都观。

这座宫观,她曾经随师来过。

不过那回,并不是来参见什么法会的,而是来踢馆的。

明微想到旧事,嘴角翘了翘。

师父为人和善,但绝非好欺。因为玄都观曾经为难过师祖,师父便带着她上门踢馆。

那一次,玄都观从上到下,被他们师徒比得面无人色。命师之名,因而更加响亮。

算一算,那是五十多年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玄都观,虽然鼎盛至极,却不像现在这般高手如云。玄非这个人,将玄都观的声誉推向极致,但也毁了其百年传承。

她跟杨殊说,玄都观与师门有私仇,但扪心自问,她并不讨厌玄都观。

仇早就报过了,玄都观那些人,与她本不相干。

不过,如果能让玄非当不上国师,她是很乐意的。

这个人,本来就在她要对付的名单里。

道虽平等,人却分三六九等。玄都观哪怕开了法会,也不是谁都能进的。普通百姓,只能在外院旁观。有官身的可以进内院,而只有高官显贵,才能成为座上宾。

纪大老爷如今也算中等官员,能进内院。一家人该拜的拜,该游的游,去找位置的时候,却被一名侍从拦住了。

“可是纪书纪老爷?”

纪大老爷颔首:“正是,有何贵干?”

侍从笑道:“前头已经安排了您家的位置,请随小的来。”

纪家众人愣了,纪大老爷诧异地问:“我们如何能到前头去?”

前头的意思,就是能和皇帝坐一起。虽说肯定离得远,但是说不准就能碰个面呢?

侍从笑而不答,只道:“请随我来。”

纪小五不耐烦,说道:“走吧走吧!有位置我们还不坐?这种便宜,谁会让给我们?”

纪家众人想想也是,便跟着去了。

纪小五落在后头,戳了戳明微:“又是那个家伙搞的吧?”

明微惊奇:“表哥你说什么?什么那个家伙?我听不懂。”

纪小五撇嘴:“少来!除了姓杨的还有谁。”

明微笑道:“你不是去皇城司干活了吗?他好像是你上司啊!这样称呼自己的上司不好吧?”

纪小五呵呵两声:“少跟我扯开话题,老实说,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

纪小五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压低声音:“说实话,你到底什么时候退婚?”

明微眨了下眼睛:“表哥你不要我吗?我哪里配不起你?居然要强逼我退婚?真是太无情了!”

纪小五想撕下她的面皮:“过分了啊!”

明微瞬间变脸,笑眯眯:“我觉得不退婚也挺好的。表哥你看,我长得还过得去吧?学问比你好吧?本事比你厉害吧?你干嘛这么嫌弃我呢?娶别人也没比娶我好,对不对?”

纪小五被她说的愣了一下:“对哦,你好像是挺厉害的。”

“那你娶我也没坏处,是不是?”

纪小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少来!差点被你绕进去了。我又不一定要娶妻,干嘛要比较。”

“所以你承认我比别人好?”

纪小五翻白眼:“够了啊!反正你这样我消受不起。姓杨的不是一直觊觎你吗?你们能不能早点把事情解决一下?该退的退了,该提的提了,免得爹娘他们天天拿你教训我……”

明微瞟着他:“喂!谁说我们要那什么?”

纪小五诧异:“你们不准备那什么?那他天天跑来找你……”

“他是他,我是我。”

纪小五憋了半晌,说道:“你这样玩弄感情,不好。”

明微笑道:“你还知道玩弄感情啊!难道不是表哥你玩弄我的感情吗?”

“……”纪小五低吼,“明小七,你够了啊!”

看他气得够呛,明微终于收起玩笑:“表哥,反正你现在不打算娶妻,我也不打算嫁人,干脆就先凑和着,怎么样?我知道他的心思,但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有一堆麻烦要解决,我有一堆事情要做,不解决之前,谈这个没有意义。明白吗?”

纪小五茫然。他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明微拍拍他的肩:“总之,我是不会退婚的。表哥你想退婚,就自己跟舅舅说啊!”

“喂!”纪小五气极。他要敢说,这双腿就保不住了好不好?

明微笑眯眯走到前头去。

没见到纪小五之前,她准备退婚的。见了纪小五,忽然觉得不退也无妨。这个婚姻,可以省很多事呢!

229章 圣裁

玄都观地势甚高,问道台就在最高处,便是外围的百姓,也能看得清楚。

明微远远瞧见黄罗盖伞设在殿前,便知圣驾就在那里。

挨着圣驾,搭了一溜的彩棚。侍从带着纪家一行人,进了靠近末尾的一处。

左右两边都已经有人了,纪家既来,少不得打声招呼。

这一招呼,把纪大夫人吓了一跳。

左边是家伯府,右边是皇室某支宗亲。

虽然这家伯府眼下没什么权势,宗亲离嫡支也远了,可比起自家来,强得不止一丁半点。

纪大夫人小声跟丈夫说话:“这真是给咱们的位置?会不会弄错了?”

纪大老爷说:“已经问了好几遍,说就是给咱们家的。”

纪凌隐约有所察觉,刚才又见明微和纪小五嘀嘀咕咕,猜测多半与他们有关。就道:“娘,既然是给咱们的,就安心坐着吧。有好位置不坐,不是傻子吗?”

纪大夫人道:“只担心好位置不好坐。”

“放心吧,又不是咱们求来的。”说着,纪凌向后头瞟了一眼。

明微被他意味深长地一盯,心想,大表哥果然是大表哥,心思够敏锐的。

不多时,法会开始了。

黄罗盖伞所在的位置,有人从里头出来了。

接着,众多官员勋贵,叩拜见礼,山呼万岁。

明微这才看到了文帝的模样。

离得远,瞧不清五官,只觉得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但周身的气运,如同洪流滔滔,一出现,便夺去了所有的色彩。

这才是天命皇帝。

明微感慨万千。在她自己的时代,曾经跟着师父偷偷见过当时在位的末帝。

还记得,回来的那一晚,师父徘徊整夜,不曾入眠。

她问师父发生了何事,师父说,大厦将倾。

那时她十岁出头,离北齐灭国只有短短数年。

末帝身上的皇家气运,已经十分微弱了。

他们挣扎了十几年,终究走到了末路。

乐声响起,一个个身穿法衣的玄都观道士从里头出来,登台祈福。

明微心不在焉,给她斟酒的侍女轻轻碰了下她的衣袖。

她转过头。

侍女微微一指,向身后指了指。

明微便跟纪大夫人说了声,带着多福去后头。

她一走,纪小五也坐不住了,说:“我也去!”

纪大夫人莫名其妙:“连如厕都要一起去?小五是不是傻了?”

董氏笑着说:“他们感情好,这还不好吗?”

纪大夫人欣慰:“也是。之前还怕小五把人给吓跑,没想到小七一来,他像话不少。”

“是啊,不但得了官,还会做正经事了。小叔果然还是缺个人管。可惜表妹要守孝,不然早早给他们办了婚事,娘就更安心了。”

纪凌听着,心里纳闷。小五被收拾,他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表妹到现在都没说退婚,难道真看上小五了?

仔细想想他们平日相处,又觉得不对。表妹那样,哪像看上小五,逗着他玩还差不多……

“多福,记着路。”那边明微轻声说。

她们跟着这侍女,走了好一会儿,离开了宫观聚集处,拐入一条小道。

“小姐,这里好偏僻。”多福小声说。

这里可以算是玄都观的后山了,明微什么也没说,跟着侍女一路疾走,终到远远看到几间小屋。

到了小屋前,侍女回身向她行了个礼,便原路返回了。

明微推开篱笆,进入小院。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来的人不是杨殊,而是宁休。

“先生。”明微施礼。

宁休面无表情点头,说道:“他脱不得身,所以叫我来这里等着。”

明微扭头看了周围一眼。

宁休道:“先师与玄都观有渊源,这里是他在玄都观的住处,很安全。”顿了下,道,“除了你身后跟的那个尾巴。”

话刚落,他抬手一指,劲风掠过,“哎呀”一声,纪小五从草丛里跌出来。

“五公子!”多福急忙奔过去,把他扶起来。

纪小五揉着屁股,抱怨:“磕在石头上,疼死我了。”

宁休冷冷看着他。

明微道:“先生,这是我表哥。”

“可信?”宁休反问。

明微笑道:“他若不可信,我早就把他揪出来了。”

纪小五奇道:“你知道我在后面?”

明微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并不作答。

宁休没有纠缠,继续道:“师弟已经跟我说了,你要从玄都观拿两样东西。另一样我们还没有头绪,那昙生花,今日就有机会弄到手。”

“哦?会在哪里出现?”

……

明微和纪小五一起回来,董氏冲他们笑:“你们如厕够久的。”

纪小五哦了一声,坐回去。

他这反应,惹得董氏惊奇不已:“小叔这是怎么了?今儿没精打采的,生病了吗?”

纪小五继续面无表情。

明微道:“大概是刚才如厕的时候,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摔傻了吧。”

“……”

祈福结束,玄都观的掌院长老们鱼贯而下,走到圣驾面前,整齐跪下:“圣上隆恩,今日玄都观有一事不决,恳求上意决断。”

皇帝含笑:“卿有何事,尽管说来。”

为首的长老禀道:“虚行观主已仙游一年有余,玄都观观主之位空悬至今。今有两位弟子,皆为前代观主爱徒,不知该择人继任,请求圣裁。”

说罢,两名玄都观玄士快步上前,叩拜:“玉阳(玄非)参见陛下。”

皇帝发问:“观主之位,自有门规,尔等因何为难?”

长老回话:“启禀圣上,虚行观主曾命弟子玄非云游四方,依照惯例,下任观主需云游增广见闻。因此,贫道等人以为,虚行观主欲择玄非为下任观主。然而,玄非一去两年,虚行观主坐化之前,又唤其首徒玉阳至榻前,命他照应师兄弟。故而,贫道等不知虚行观主是否改了主意。而两位师侄又都十分出色,难以抉择,只能请求圣裁。”

皇帝点点头:“果然是件为难的事。虚行不曾留下遗言吗?”

“是,没来得及。”

皇帝道:“国有国法,门有门规。依你们玄都观的规矩,该以什么条件择取观主?”

那长老回道:“自然是法力高深,精通经义者。”

皇帝点点头:“那你们就以此依据来择观主吧,朕来做个见证就是。”

230章 比试

但见数名玄都观长老、弟子飞身而起,以问道台为起点,往山上疾奔。

京城附近没有高山,玄都观所依之山,无非也就百丈,而且起势平缓。从问道台到山顶,有大道通行,每隔半里设一坊门,最顶点便是观星台。

观星台是历代观主观星之处,太祖皇帝曾数次问道于前代观主,便是在此做出关乎天下的抉择。

平常时候,玄都观会在周围设下屏障,不叫旁人围观。但在今日,屏障都被撤下,哪所外围的百姓,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直通观星台的这条路。

从问道台到观星台的路不长,也就三里之地,合计五道坊门。

那些玄都观长老、弟子,或一或众,分别在五道坊门停下。

“圣上。”皇帝面前的这位掌院长老禀道,“以此五门为限,共设五关,谁能胜出,谁为观主。”

皇帝抚掌笑道:“好啊!这倒是堂堂正正的比试,胜者继任,败者无尤。”想了想,又道,“既然要比试,那朕就添件彩头。”

他往旁边看了眼,便有内监捧了彩盒出来。

彩盒掀开,黄绸上搁着一物,看起来是块玉石,色泽莹润,带着淡淡的白气,仿佛云雾环绕。

明微看到,瞳孔一缩。

昙生花!

此物搁置时像块玉石,激发则如花绽放,故名昙生花。

皇帝感叹道:“虚行仙长伴太祖多年,坐化之际仍然惦记着朕。此乃他坐化而生的昙生花,胜出者得之,想来能叫他倍感欣慰。”

那位玉阳仙长见此,激动地泣涕出声:“多谢陛下,令小道得见恩师遗物……”

他年约二十七八,容长脸,鼻直口方,身段高挑。

与玄非站在一起,虽不如对方清秀飘逸,但另有一番端肃气质。让大众去选,只怕还会偏向他。因为玄非长相过于秀致,总觉得带了一丝风流,不如他正经。

明微目光微沉,想着先前宁休说的话。

“玄都观保留的昙生花,有一朵在圣上之手。那朵是前代观主虚行坐化而凝成,应当也是功效最强的一朵。”

“居然在宫禁内?”明微诧异,“那岂不是没机会了?”

宁休摇头:“恰恰相反,这朵是最有机会的。因为圣上已经决定,将这朵昙生花,拿来当做奖励。”

明微拧眉不语。

宁休看她神色,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不管他们谁胜出,都与你无关,不好插手?”

“是。”明微直言不讳,“我们与玄非之间,说不上结仇,但有交集的那次,显然双方都不太愉快。玉阳我更是完全不识。不管他们谁胜出,都不可能将先师遗物交给我。”

宁休显然早有准备,她一说完,就道:“所以,小师弟做了一番安排……”

明微收回思绪,听得皇帝好言安抚了几句,转头笑着问裴贵妃:“爱妃,不如你也添件彩头?”

皇帝想封裴贵妃为后很久了,可惜一直不能如意。出于某种心理,只要外出,皇帝便带着贵妃同行,似乎以此昭显她的特别地位。

裴贵妃想了想,说道:“先前陛下赐了臣妾一块安神木,此物远从海外而来,有异香而安神,正适合仙长修行,不如就将此物添了彩头吧。”

皇帝含笑:“甚好。”

说罢,看到下面不远处的杨殊频频往这边看,便问了句:“殊儿这是作甚?该不是贪你姨母的彩头吧?”

圣驾之侧,是几位皇子。

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坐在一处,杨殊就挨着他们。

听得皇帝出言,杨殊起身施礼,而后道:“陛下,这安神木,臣早就想向娘娘讨要了,只是想着娘娘或许需要,不敢开口。现下娘娘要将此物当成彩头,送到别人之手,臣……”

他不甘不愿的样子,惹得皇帝一笑:“想要你不早点说,现下贵妃已经说当成彩头,怎能再给你?”

杨殊还是一脸不开心,看着那块安神木道:“既然是彩头,赢了的人便可得到是不是?玄术么,我也略通,不如陛下准我下场跟他们比一比?若是胜了,我不想当什么观主,就要这块安神木。”

皇帝哑然失笑:“殊儿,这是玄都观的大事,你不要胡闹。”

杨殊出声的时候,太子姜盛暗暗冷笑,这种场合,都要出风头,跟他那个不安分的娘真是一模一样!

信王姜成凑过来,低声说:“大哥,安神木虽然稀罕,但对他又没什么用。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姜盛皱了皱眉。

玉阳很会钻营,几次找机会讨好他,他也默许了支持玉阳继任观主。难道这小子听说了,想坏他的事?

毕竟他手里掌着皇城司,知道玉阳讨好他也不奇怪。

姜成又道:“他先前出了一趟差,回京就收敛多了,在这样的场合冒头,可不像他近日的作风。”

姜盛听着,转头向裴贵妃看去,果然看她想要接话的样子,便站了起来:“父皇!”

皇帝诧异地看向他。

姜盛道:“儿臣听说,玄都观的仙长们,不止精通玄术,更是深谙经义,武艺高深,想来这五关,应当不止比试玄术吧?”

说到后面,他看向掌院长老。

这位长老连忙答道:“自然。这五关包含经义、武艺、机变等。”

姜盛笑着点点头,转回来继续道:“如此说来,这观主之争,倒是极好的机会,单叫两位仙长比试,太可惜了啊!”

皇帝道:“你不会也想下场比试吧?”

姜盛含笑:“怎么会呢?儿臣只是觉得,人少不如人多,这么好的机会,不如想参加的都让参加,岂不是更好看?”

杨殊按住内心的诧异。知道皇帝拿出昙生花当彩头,他便想法子说动了裴贵妃,却没想到太子会站出来。

他知道太子不是很喜欢他,但是为什么要帮他呢?

皇帝想了一下,笑道:“这未免太儿戏了……”

杨殊道:“陛下,方才他们说,法力高深、精通经义者为观主,那不一定就得他们吧?玄都观又不止他们两个弟子,既然虚行仙长没有留下遗言,为什么不能给别人机会呢?”

231章 参与

杨殊一说,居然还真有玄都观弟子站出来了:“陛下,小道虽然不及两位师兄,但也想试试自己的斤两。”

皇帝向来是个仁爱的皇帝,说到这个份上,焉能拒绝?便问掌院长老:“你们以为呢?”

那掌院长老陪笑道:“题目已经准备好了,多几个人,并不影响什么。”

皇帝颔首而笑:“既如此,朕就允了!凡玄都观弟子,皆可参与比试,胜出者为观主。”

杨殊伸长脖子:“陛下,我……”

“你急什么?”皇帝笑骂一句,接着说道,“非玄都观弟子,也可以参与比试。只是观主之位,与你们无缘,胜出只能得到朕与贵妃的彩头。”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热烈起来。

这可是御前比试啊,虽说玄术一道,肯定不如玄都观的仙长,但他们不是说了吗?不止考验玄术,还有经义、武艺等等,只要有一项表现出众,岂不是就等于在圣上面前挂了号?

首先出列的,自然是玄都观弟子,有两人愿意一试。

高官显贵这边,杨殊二话不说:“陛下,臣要参与比试。”

他一出声,其他人也出列了,林林总总,从出来五六个人。

明微给纪小五使了个眼色。

纪小五不甘不愿,站了起来。

“小五,你干什么?”纪大夫人大惊。

纪小五道:“我也去参加啊!在圣上面前挂个名,以后好升官。”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耷拉着脑袋,纪家众人可能会信服一点。

纪大老爷莫名其妙:“你能比什么?文不成武不就,比心眼多吗?”

纪小五撇嘴:“反正我要去比。”

纪大老爷还想再说,明微站起来了:“舅舅,我与表哥一起去吧,也好帮帮他。”

说着,她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纪小五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这小子长了根反骨,这边怕教训,那边照做不误。

纪大老爷知道自己多半拦不住他,听明微这么说,立刻想到,小七性子稳重得多,有她看着,应该闹不出事吧?就欣慰地点点头:“也好。”

纪小五看了个真切,嘴角抽了抽。

爹啊,你知不知道最会惹事的,就是这个人?她在拿你儿子当挡箭牌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正中。

皇帝看到他们,奇了:“怎的还有女子?”

纪小五整装下拜:“臣纪维,与表妹欲下场一试。”

“纪维,这名字听着怪耳熟啊!”

随侍在侧的万大宝小声道:“陛下,前些天的桥洞尸骨案……”

“哦!”皇帝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义薄云天的纪维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只是你比试怎么带着表妹?”

纪小五脸红,他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带着些微紧张回道:“回皇上,臣与表妹打了个赌,若是参加比试,究竟谁过关多,所以……”

皇帝失笑:“少年意气盛。也罢,你们参与也行,只是,这到底是玄都观的大事,不可胡来。”

“是。”纪小五恭敬一礼,退到一旁。

明微随着他行礼,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整个过程,她都半垂着头,直到退回去时,脸庞略扬了扬。

皇帝瞧见,心中想道,纪维这表妹,倒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他这般护着。

承恩侯府自然有资格列位于此,看到明微跟着纪小五上来,文莹撞了文如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明微?”

文如看过去:“应该是吧……”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种场合,就她那个当小官的舅舅,有资格来吗?”

文如没说话。

文莹没得到回应,看她半垂着头,没精打采的样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四妹,你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看?想叫他们都知道,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

文如直觉摇头:“我没有……”

“你有没有我们心里都清楚!”文莹冷眼相视,过了一会儿,笑了一下,缓和目中冷意,温言说道,“四妹,你不用这样难过。自家人说句实话,你虽然姓文,但是父母早亡,原本也攀不上多好的亲事。这回的事,算是你帮了我,我爹娘已经答应过,将来给你找户好人家,可能门第看着低些,但绝对叫你得着实惠,再给你添上厚厚的陪嫁,不比原来不上不下的好?”

文如动了动嘴唇,低声说了句:“谢谢三姐。”

文莹笑着揽住她的手臂:“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亲姐妹,你又陪了我这些,还能亏着你?何况,你又不进宫,又不会嫁高门,名声之于你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你看那魏晓安,现下不就挺好的?过两年这事淡了,说亲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是。”文如终于主动点头,“三姐说的很对,是我一时着急了。”

文莹满意地笑了:“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妹妹。”说完了这事,又看到场中的明微,她还是不忿,“这么爱出风头,该不会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露一露她的脸,好钓个金龟婿吧!”

文如没有接她的话,眼睛看着外边,心里想着:就算她想出风头又怎样?又没害着别人。

外头人都齐了,皇帝摆摆手:“好了,你们速速开始吧。”

掌院长老答应一声,出列面向众位参试者,说道:“诸位,此次比试规则如下。从问道到观星台,总计五道坊门,每过一门皆可得一枚八卦,量多者胜。若是同样的数量,再将守关者请下来,予以评分。在这过程中,可以用任何方法阻挡对手过关,只要不出人命,都不算违规。”

当即有人问道:“这位仙长,您的意思是,可以用武力强行将对方打下去?”

掌院长老含笑:“武艺在比试的范围内,如果有这样的自信,大可一试。”

听得此话,几个习武的摩拳擦掌。

“但是……”掌院长老慢悠悠说了句,“选用这种方式,少不得会被守者关扣分。倘若有人与你过了同样的关数,这有可能导致你失败收场。”

听得此言,那几人收住想法。这样说,人多的时候使用这招不划算。

“诸位都听明白了吧?明白的话,这就开始吧。”

232章 算卦

意图争脸的人,一窝蜂赶前头去了。

没等明微与纪小五赶到第一关,试题已经公布出来了。

第一道坊门的试题,很符合玄都观的身份:算卦。

守门的是个老道士,瘦小的身躯盘坐在坊门边的石头上,面前摆着一个卦筒。

他笑眯眯指着面前的卦筒:“老道命犯孤星,生而刑克六亲。诸位小友,若是能给老道算出一个花团锦簇、富贵逼人的命格来,就算过了。”

得知这道试题,众人都奇了。

这什么叫试题?不叫人算准,却要叫人算不准?

皇帝问陪侍的掌院长老:“易掌院,要算不准还不简单?随便乱说不就行了?”

掌院长老含笑道:“圣上,贫道这位师兄,要的是特定的命格,若是没有摇到卦,是不算的。”

裴贵妃想了想:“摇到卦就算?那岂不是如同赌博?”

掌院长老笑着点头:“娘娘说的是一方面。如果运气够好,一摇就摇到好卦,那便是气运加身,合该过关。”

姜盛听得,说道:“仙长说,这是一方面,是不是还有一方面,可以百分百过关?”

掌院长老笑起来:“殿下说的是。这一关并无多少技巧,无非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姜盛听得,将目光投到比试的那些人身上。

杨殊突然站出来,说要参加比试,他察觉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便提出让别人也参加。现在这些参试者里,就有他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挡下杨殊。

第一道坊门前的参试者们,此时也听了守关老道的解释,不通玄术者,不禁面面相觑。

按惯例,卦筒里应该有七枚铜钱,完全靠运气,想掷出老道要的富贵命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单这第一关,就不好过。

参试者中,有个将门出身的问道:“仙长,先前说,武力打过去也算,是不是您这关……”

老道捋着胡须:“当然。要是有本事过了这道坊门,老道便送上一枚八卦铜钱。”

此话一落,便有几个眼睛一亮。

问话的那个抢先道:“仙长,得罪了!”

说罢,一拳击出,劲风袭面。

老道的胡须都扬起来了,然他眼皮都不动一下,手往上一抬,轻松地架住拳头,反手便是一掌,推了出去。

他招式极柔,却是借力打力,出手的这个家伙,当即摔了出去,重重撞在山壁上。

“小友,得罪了。”老道含笑点头。

第一个出局者,就这么轻易地诞生了。

那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没坚持住,面色涨得通红,匆匆抱了一拳,便掩面走了。

御前比试,表现得好自然大出风头,表现不好,可就丢脸丢到皇帝面前了。

一时之间,把其他人吓住了。

老道神情淡定,仍旧笑眯眯地坐着,不急不躁。

过了会儿,终于有个脑子灵活的想到了:“仙长,您说过了这道门,就能得到八卦铜钱,不需打败您,对不对?”

老道笑着点头:“不错。”

几个自觉轻功不错的跃跃欲试。

老道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一起闯关,只要没被老道拦下,就算过关了。”

这句话,更加激发了参试者们蠢蠢欲动的心。

后面,纪小五问:“真的这么容易就能过关吗?总觉得太简单了啊!”

明微道:“你看那位道长,方才挨那一拳,下盘连动都没动,据我估计,他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功力。能进玄都观的,天分都是一等一的,再加上六十年的功力,你觉得在场这些人,谁能打得过他?”

“你也不行?”

明微笑了一声:“别说我,就算那两位观主候选,目前也是打不过的。”

除非他们获胜后,将昙生花化为己用。明微在心里补了一句。

纪小五懂了:“所以,这道试题,武力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也不尽然。”明微道,“既然说了,允许武力强行破除,也就是他们预留了这么条路。如果真的有人武力达到了这个程度,自然可以畅行无阻。”

“可你的意思,不是在场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打过他吗?”

明微轻笑:“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说不准有人深藏不露,又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秘技。”

两人说着话,那边众多参试者已经用眼神沟通了一遍,数人同时拔地而起,往坊门飞奔而去。

那老道仍然坐着不动,拿起卦筒一扬。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七枚铜钱打了出去。

“啊!”

“扑通”

连声不绝。

破关的几个人,尽数被拦了下来。

这次一连淘汰了数人。

老道将铜钱收回,安坐如山:“小友们,还有什么方式要试,尽管动手。”

安静了片刻,终于有个文士模样的青年走近施礼:“仙长,小生愿意一试。”

老道含笑伸手:“公子请。”

文士青年拿起卦筒,谨慎地晃了晃,闭目默念一番,一咬牙,倒了出来。

老道看了眼卦像,笑道:“公子略通命术,此卦诚心诚意,倒是将老道的命数算得八九不离十。”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张,文士青年的面色却一下子黯下来,向他深施一礼:“小生技不如人,多谢仙长指教。”言罢,转身下了山道。

老道说了,他的命数是刑克六亲,算得八九不离十,那就是没算出他想要的命。

武不行,文也走不通,坊门前的高官子弟们束手无策。

第一关就这么难过,想在御前出风头也不容易啊!

接连失败两次,余下参试者都谨慎起来,轻易不敢再试。

一筹莫展之时,有人笑了一声,走到老道面前:“我来。”

皇帝看到他,笑着对裴贵妃道:“殊儿这是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裴贵妃抿嘴而笑。

这一幕被太子看到,分外刺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一家子呢!

杨殊将里头的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细细地看了,不时掂量着重量。又拿起卦筒,颠来倒去地试手。

好一会儿,他终于把铜钱放回卦筒。

“我算了啊!看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拿起卦筒,颠动起来。

233章 过关

看到他的动作,有人嘀咕了一句:“怎么看起来这么熟?”

他家小子回道:“爹,这不是摇骰子吗?”

那位一愣:“对哦!”

这番对话,惹得这家夫人瞪眼:“你们去赌钱了?”

父子俩同时一缩,半个屁不敢放。

皇帝一看,哑然失笑:“这小子,这几年混的都是什么地方?”

裴贵妃抿嘴而笑:“他就是爱胡闹。”

姜盛眉头拧了拧,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后,说道:“父皇,三表侄如今年纪大了,还这么胡闹,实在有点不像话……”

皇帝不以为意:“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朕年轻的时候,也荒唐过。”

说到这个,裴贵妃就笑:“陛下当年,曾经跟温国公世子大闹折桂楼,这丰功伟绩,想必许多老人还记得。”

皇帝哈哈一笑:“爱妃还记得这事,转眼都二十来年了。”

“那是臣妾第一次见到陛下,怎么能不记得?”

这话引得皇帝对她温情一笑,两人目光相视,含情脉脉。

姜盛看见这一幕,险些咬碎了牙。

母后当初说的真没错。他喜欢了,就什么都是好的,就连胡闹都成了像他。

那边,杨殊将卦筒拍回巨石上,目光飞扬瞟过众人:“我开了啊!”

只差问一句,买大买小。

明微失笑。好好一个算卦,被他弄成赌博,真是够掉价的。

老道笑眯眯地伸了伸手:“公子请。”

杨殊利索地揭开卦筒,七枚铜钱一一排开。

老道从怀中掏出一枚八卦铜钱抛给他:“恭敬公子,第一关过了。”

众人齐声而叹。有人兴奋,有人可惜,有人跃跃欲试。

原来可以这样做!摇骰子嘛,无非听音辨数,对习武之人来说,只要稍微研究研究,就能做到。

七枚铜钱再次投进卦筒,立刻有人出声:“我来!”

一群高官子弟围着老道,而这个比试原本的主角们却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闹完再说。

瞅着这一幕的君莫离很不爽:“他是来故意捣乱的吧?好好的观主之试变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原本在下面旁观的,杨殊提出,允许其他玄都观弟子参加,就有一个亲近玉阳的弟子跳出来。君莫离一看,干脆自己也上了。要是对方趁乱合击,师兄岂不吃亏?

玄非笑笑:“稍安勿躁。”

他也有些糊涂,搞不懂杨殊的意图。

说他针对自己吧,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难道真的只是想要那块安神木?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如以静制动。

玉阳就与他们隔了一丈远,状似好心地提醒:“君师弟,这场比试圣上发了话的,你出言谨慎些,免得惹祸上身。”

君莫离冷笑一声:“玉阳师兄提醒得是,我不像你,成天琢磨这些,生怕得罪人。”

玉阳微微皱眉,他身边那名弟子已经出言喝道:“君莫离,你这是对大师兄的态度吗?长幼有序,你知不知礼?”

君莫离翻个白眼,不屑与他搭话,把他气了个半死。

幸而玉阳及时阻止,说道:“君师弟一直这样直率,本身没有恶意,你不要与他计较。”

那弟子哼了声:“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君莫离冷笑不止。装,真能装!难怪观里一票师叔师伯都被骗了,看他能装多久!

明微瞧见这一幕,心中沉了沉。

她原本想着,如果能阻止,就叫玄非当不上观主。现在看来,这个玉阳不见得比他好。

方才他跟君莫离说话的时候,袖子动了动,杀机暗露,分明动了杀心。

对自家师弟都能动杀心,怎会是善辈?

君莫离虽然个性冲动,好出风头,有点得理不饶人,但这几次相见,大约可以摸出他的性格。他心机不深,也有侠义之心,能让他这么讨厌的人,定然有什么隐情。

时间太紧急了,不然应该摸一摸玉阳的底细。

有了杨殊的例子,一会儿功夫,又有五个人过了这关。

剩下的人里,多半是没习过武的,只能勉强一试。

其中有两位运气不错,掷出好命来,这老道倒不为难,都给了八卦铜钱。

其他人都掷完了,明微含笑推了把纪小五:“表哥,该你了。”

纪小五有点慌:“我能行?”

“你不是会算卦吗?”明微笑眯眯,将手帕塞他手里,“放心去吧。”

纪小五站到老道前,拿她的帕子擦了擦汗,拱手行礼:“仙长,晚辈来试一试。”

老道盯着他的帕子看了两眼,点了点头:“公子请。”

纪小五拿起卦筒,沉下心思,回忆多福教的算卦步骤,将自己的心神系到卦筒上,专注地凝出法力。

原本在旁闲看的玄非等人,瞧见这一幕,不约而同露出诧异之色,将目光投注到纪小五身上。

刚才过关的那么多人,前几个是摇的骰子,后面两个倒是懂得一点命术,但能过关,运气占了不小的因素。反观纪小五,他聚法力,凝心神,这才是真正以玄术来算卦。

这是一个懂玄术的内行人!

不过,看他的姿态,应该只是初学者,应该过不了这关吧?

要知道,这关的要点是算不准。他是初学者,能够算准就不容易了,何况是算出特定的卦,这需要……

四人还没想完,纪小五已经揭开了卦筒。

老道只看了一眼,就取出了八卦铜钱:“恭喜公子。”

纪小五如释重负,接过铜钱:“多谢仙长。”

君莫离诧异不已:“他这样都能算出来?”

玄非和玉阳都皱眉不语。

这里头肯定有玄机,只是他们目前还看不透。原因到底在哪呢?

明微看向他们,问道:“几位仙长现下不比试,那小女先来了?”

她这回没有蒙面,衣裳也换过了,君莫离没认出来,玄非却盯着她多看了两眼,方才缓缓点头:“姑娘请。”

明微含笑点头,走到老道面前:“仙长,有礼了。”

老道摸了摸胡须,第一次出言发问:“姑娘师出何门?”

明微笑着回答:“小门小派,不值一提。”

老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请。”

234章 改命

明微握住卦筒,忽然感到筒内铜钱一沉。

她皱了皱眉。

玉阳怔了下,低声道:“这位姑娘,居然也是同道中人?”

玄非静默不语。

明微抬起头,看着老道。

老道含笑拈须,一派高人风范,完全看不出正在对她下黑手。

算卦,是玄士的基本功之一,只要入门的玄士,都能来上一手。

但要算得准,需要窥见天机。

像纪小五这样新入门的玄士,往往能感应到一两分,反馈到卦象上,就是似是而非。

玄术越精深,算得越准,到一定程度,就能精确地算出老道的命数。

而这道题的要求是,将老道算出一个富贵命格。

要达成这一点,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切断老道与卦筒之间的联系,李代桃僵,算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命。其二,遮掩天机,算一个假命出来。

前者,斗的是玄术,后者,验的是法力。

第一个相对容易,玄都观的正式弟子,都能做到。

第二个就没那么简单了,必须精通命术,才有可能做到。

今日的比试是观主之争,若是玄非与玉阳出手,自然会选择第二个方法。

杨殊搅局,老道顾着皇帝的面子,干脆放松要求,只要排出的卦象差不多,就让他们过了。

可纪小五两者都不靠,他会点武功,但还做不到听音辨数,他也会点玄术,但还切不断老道与卦筒的联系。除非他像后来那两个一样,运气够好,排出不错的卦象,老道松松手给过了。

但明微是要确保他过这关的,岂能寄托于运气?

那块帕子,是她日常用的,小白蛇时常盘踞在上面,沾染了灵气。明微刚才施了个术在上面,就变成了临时的法器。

纪小五就是用这个法器,引走了卦象。

他算的不是老道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明微早就算过,他一生富贵无忧,就算只算出个皮毛,卦象也能应付过去。

老道看出手帕有玄机,又因她这种手段坏了公平,便用自己的法力压制明微。

别人都轻轻放过,单对她这样,自然也是不公平。可谁叫她先坏了规矩?这会儿也只能强行扛下了。

她收回目光,牢牢握住卦筒。

玄都观的四个人,全都盯着她的手。

君莫离纳闷,小声和玄非嘀咕:“桑行师叔为什么要为难她?”

玄非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压在铜钱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明微几乎没有办法将之颠动起来。

别说算出确切的卦象,连卦都未必能排出来。

看她半晌没有抬起卦筒,围观那些人不免疑惑。

文莹更是嗤笑一声:“她这是怕了吗?出风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还是早早认输算了。”

她身旁的文如没有应声,却莫名觉得,三姐大概要失望了。

老道文风不动,始终含笑看着明微,似乎在等她自动放弃。

明微忽然抬起头,粲然一笑。

下一刻,她掌心法力涌出,骤然扑向那股力道。

来到这个年代,她已经够克制了,行事每每留有余地,不愿意干涉他人太多。既然克制解决不了问题,那她不妨张狂一回!

破坏规则又怎样,她有能力做得到!

单论法力,她自然不如这位修行多年的老道,可算卦看的是窥见天机,这却是需要玄而又玄的天分的。

她命通阴阳,再加上前世的修行,虽然法力不足,境界却在。

不就是算出一个特定的命格吗?这有何难!

当初随师父上玄都观踢馆,她不过十岁出头。二十岁以下弟子,尽数败于她手。现在她早已出师,当得命师之称,将玄都观打个来回又怎样!

老道白眉一动,法力再出。

这股如同激流一般的力量冲来时,明微突然之间将法力倒转,二者没能形成相冲之势,倒是卷荡出了一股旋涡。

旋涡一起,卦筒中的七枚铜钱骤然一跃,飞上半空。

叮叮叮叮……

七枚铜钱,一枚枚落地。

玄非等四人凝目望去,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每落下一枚,他们心中便惊一惊。

对了,又对了,还是对了,仍然对了……难道真叫她算出来了?

最后一枚铜钱落下。

明微轻轻一笑,松开卦筒。

不知何时,老道面上笑容消失了,他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明微,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姑娘师出何门?”

明微淡淡道:“现下无名,不过仙长总有一天会听到的。”

老道点了下头,指尖一弹,一枚八卦铜钱落在明微手上。

她低身施礼:“多谢仙长。”

老道摆摆手:“你应得的。”

他看着地上七枚铜钱,难以相信刚才遇到了什么。

这道题有两个解答方式,凡是玄术入门的人都知道,可这姑娘却选择了第三种。

她没有切断他与卦筒之间的联系,也没有遮掩天机。

她选的是,临时改命。

老道难以说清刚才的感受。就在两股法力对冲的瞬间,他身上一轻,命星发生了轻微的位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普通人无知无觉,玄士却感应得到。

命星发生位移,他的命数在那一瞬间改变了。

这就是他没有继续反扑,任由铜钱落地的原因。

太震惊了。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改变。命星的稳定,并非凡力所能转移。位移维持的时间只有一瞬,便回归了原位。

但这一瞬,就不是寻常玄士能办到的。

若是玄非与玉阳两个,没有特殊的手段,这第一关最出彩的,倒是这个小姑娘了。

真是怪了,各大玄门,几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闲杂人等都考完了,玄都观的四名弟子终于开始了。

君莫离与另一位都很顺利地算出了富贵命,轮到玉阳的时候,老道含笑点了下头,颇赞许的样子。再到玄非,他目光凝了凝,不由看向已经过了第一道坊门的明微。

这位师侄,选的方法居然跟那小姑娘一模一样。是他方才悟到了什么,还是本身他就这么考虑的?

不管如何,这玄非师侄的天分,确实比玉阳高了一截啊!

235章 下棋

原本浩浩荡荡的人群,到第二道坊门只剩了十来个。

这里守关的却是七名弟子。

第二道坊门旁,恰有一座突起的石台,约有三四丈见方。这七名弟子便站在石台上,位置错落。

杨殊上去问:“几位仙长,第二道试题是什么?”

为首的道服青年抱拳答道:“下棋。”

“怎么讲?”

“公子且看,”青年指着脚下,众人这才发现,上面用石灰划出了白线,“这是一副棋盘,我们七人是七颗棋子。应试之人,站在那头的入口,每走一步,棋盘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七人的位置也会变动。如果走得不对,位置重叠,就会受到攻击。应试者如果顺利走到我这个位置,就算赢了。”

杨殊仔细想了想,笑了:“如此说来,有两种方式可以过关。其一,找出规律,破解棋局。其二,武力够高,受到攻击时将对手挑落。对吗?”

青年颔首:“公子说的不错。”

杨殊点点头,却往旁边一坐:“既然如此,本公子先来观察一番,这棋局到底怎么个破法。”

青年笑着拱了拱手:“只要不影响棋局,公子随意。”

他不上场,倒让其他人为难了。

本想着杨殊打头阵,自己总结经验,说不定能占个便宜。现在他不动了,难道自己也不动?那太刻意了。

前一道坊门勉强过关的文士,看到棋盘都是眼睛一亮。

文人以博学为傲,自负才学的涉猎都是极广,棋艺、阵法这是他们的技能啊!

当下便有人仔细研究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名文臣家的公子站出来:“几位仙长,小生愿意一试。”

青年道士伸了伸手:“请。”

此人站在起始位上,定了定神,迈出第一步。

他一站定,玄都观这七名弟子立刻变幻位置。

此人拿眼一瞧,大喜。这位置与他推算出来的大致相仿,说明他先前的思路没错。于是踏出第二步。

七名弟子位置再变。

这位公子神色略微凝重起来。

与他推算的相比,有一点点差别。

过了一会儿,他才踏出第三步。

这次的位置,又偏离了,其中一个离他位置有点近了。

他只能稳住心神,重新推算。他的算法应该是没错的,只是依据可能有点差别……

等了片刻,他小心翼翼踏出第四步。

七人位置再变,方才比较近的那个离得远了些,可另有一人突入他的安全范围。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推算。

五步、六步、七步……

他越走越难,每每在七人之间艰难求生。这一个离得远些,那一个又离得近了。为了不被攻击,明明已经离终点近了,又不得不走远一些。

走到第十步,为首的青年道士踏至他的面前:“公子,我们的位置重了。”

此人脸色一黯,拱了拱手:“小生并无武艺在身,既然重了,那就是落败了。退下之前,还请仙长解惑。我于此阵中,观得奇门七套阵法,是也不是?”

青年道士笑道:“公子能看出七套阵法,十分不易。实不相瞒,此局共有十三阵法套行。”

“居然有十三套……”这位公子叹了口气,“是我技艺不精,回去还要苦读。多谢几位仙长指教。”

这位挑战失败而归,却没有失了风度。

皇帝看了,亦是点了点头:“不骄不馁,这是谁家儿郎?”

当即有内侍回道:“陛下,这是严公家的公子。”

皇帝笑道:“原来是严公之后,没有叫先祖蒙羞!”

此言一出,众人对这位落败的严公子添了羡慕。

参加这个比试,不就是为了引起皇帝的注意吗?能叫皇帝记住,完全值了!

第二位参试者出来了。这位却是习武的,打头就说:“这奇门阵法,某一窍不通,只能看这一身蛮力,有没有本事破关了。几位仙长,请教了!”

这位真的就是随意乱走,没几步就与其中一人重叠了站位。既然说要武力挑战,这位玄都观弟子没客气,直接就出手了。

两人过了二十招,他略退一步:“二十招已过,小道暂时被打退一步,公子如果想直接将小道打退场,可以继续,如果选择继续往前,就此住手。”

那人大喜。原来只要过二十招就可以,那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选择了继续往前。

走了两步,与另一名弟子狭路相逢。

勉强过了二十招,这次只走了一步,就碰到了第三名弟子。

如此,在第五次遭遇的时候,他终于落败,遗憾退场。

第二道坊门,一连淘汰了三人,终于有一位侥幸过关了。

他选的也是武力强行通关,不过他运气不错,只遭遇了三次,顺利抵达终点。

此人拿到八卦铜钱,高兴得差点想沿着问道台狂奔一圈。

随后,又一个书生上场。

有了第一个的警示,他走得极小心,本身对奇门之道颇有了解,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终点。

最终,有三人顺利拿到了八卦铜钱。

除了玄都观四人,还有明微和纪小五,其他人都比完了。

杨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本公子已经有心得了,来吧!”

为首的青年道士仍然含笑:“公子请。”

杨殊站在起始位上,踏出第一步。看了看七人变化的位置,他笑了一声,往其中一个靠近。

第四步,两人狭路相逢。

杨殊一句话不说,手腕一翻,折扇敲了出去。

两人就这样交上手了。

二十招眨眼过去,他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一招比一招更狠辣,几乎要将对立置于死地。

能派来守关的弟子,实力自然不凡。可在他这般步步进逼之下,慢慢也露了败迹。

观战的王公贵族们,有人惊讶,有人欣慰。

“不说杨家这个三小子成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吗?竟有如此身手?”

“他倒不是一无是处,长公主和先博陵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皇帝看了,满意地点点头:“还是皇姐教得好,这小子混了这么多年,没有白混。”

裴贵妃含笑不语。

姜盛听了,目光更沉。

236章 自损

这样的场合,博陵侯府的人自然在列。

世子夫人卢氏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看看你这三弟,时时刻刻不忘出风头。今日一过,恐怕京里的风向就变了。他有乃祖之风,你呢?”

博陵侯世子杨轩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全家只他一个习武,别人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外人会体谅你们吗?省省吧!一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

“行了行了,二房就他一个人,难道还能抢了爵位不成……”

第二道坊门处,杨殊的扇子已经点在了那名弟子的胸口,气劲一吐,这人闷哼一声,蹬蹬蹬后退数步。

杨殊掌门又至,他脚下没停住,竟跌出了棋盘的范围。

他收招而立,看向为首的青年道士:“仙长,可以继续了吗?”

青年面色微沉,看了点被他打出去的弟子,点了点头:“公子请。”

众人很快发现,杨殊的策略与先前几人相反,他不但不避,还故意找上门去!

又走了两步,他遇到了下一名弟子,同样又是二话不说出招。

或许是打出了手感,又或许是这名弟子实力本来稍逊,这次被打出去的时间更快。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太子姜盛看出了什么,略一迟疑,说道:“棋盘中只剩三人,他明明可以避开,怎么还迎上去?”

皇帝笑道:“年轻气盛啊!”

姜盛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三关,他该留几分力才是。”

这回皇帝终于点头了:“很是。”

姜盛心中一喜,心道,原来要这么说才对。

杨殊终究没能将七个全打出去。

这个棋局,同样有文武两种方式过关。文这方面自不必说,只要算出奇门阵法的变化,就可以一一避开,顺利抵达终点。

至于武的过法,就有这么一个玄机:棋盘上的棋子越多,遇到的几率就越高。遇到棋子,有两个做法,一是过上二十招通过,这样做费的力气小些,但棋子不会出场,后面遇到的几率还是一样高。二是将棋子打出场,这样能降低再次遇到棋子的几率,但很考验实力,若是前面耗费的力气太多,后面一样过不了。

是以,这需要参试者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准确的认识,做出相应的选择。

当然了,如果武力过低,连跟棋子对招的实力都没有,那是铁定过不去的。

相应的,武力足够高,就可以无视这些,一路打过去就是。

杨殊接连打出去四个,棋盘上只剩三个棋子,他就算想遇到,几率也没那么高了。

当他踩在终点上,青年道士微叹一声,行了个道礼:“恭喜公子。”

他倒是想跟杨殊打一场,只可惜,最后也没遇到。

杨殊接过第二枚八卦铜钱:“多谢了。”

七名玄都观弟子再次站好,明微拍了下纪小五的手臂:“表哥,该你了。”

纪小五低声:“我怎么走啊?这些人,我可一个也打不过。”

明微扫过他们的新位置,飞快地道:“前一左三前二右一前一右二后一左二前四。好了,你可以上了。”

“哎……”纪小五被逼上梁山。

娘诶,她讲得那么快,还只有一遍,前后左右一二三四,也太难记了吧?

纪小五生怕自己忘了,只能在嘴里不断地念叨,照着一步步走。这七人在他周身转来转去,他根本顾不上了。

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自己站在终点了。

咦,过了?那些人一直在他身边转,他还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撞上,居然就过了?

“恭喜公子。”青年道士递来一枚八卦铜钱。

“多谢。”纪小五愣愣地接过,站在一旁发呆。

明微看了眼玄非等人,站到起始点。

七人位置再次变化,与上一次不同了。

明微踏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接着第三步……

玄非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师兄,她在干什么?”君莫离低声问他,“明明刚才可以直接过去的,她为什么又退回来?”

玉阳身边的弟子道:“算错了吧?十三套奇门阵法相合,何其复杂,就算她懂一些,推算也很容易出错。”

说罢,看了眼纪小五,心道,倒是这位不可小觑,刚才的走法,没有一步多余。

玄非慢慢摇头:“不对,她好像是故意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不可思议地低喃,“怎么可能?!”

君莫离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懂了。

三步,三步之后,其中两个棋子撞到了一起。

明微含笑一伸手:“两位,你们的位置重了,是不是应该出去一个?”

撞上的两名弟子互视一眼,实力稍逊的那个默默地退出去了。

居然还能这么做?众人惊讶了。

明微继续走。

玄非沉着面色,脑中飞快地推算出她的走向:左一,后一,右一,前三——撞!

明微一步不错地按着他脑中的演算,走到了那一步。

又是两个棋子相撞,再次下去一位。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棋盘上终于只剩那青年道士,明微笑了下,没再迂回,几步到达终点。

“承让。”她施礼。

青年道士神情复杂,取出八卦铜钱抛给她:“姑娘好本事,小道甘拜下风。”

两个棋子第一次相撞,皇帝就惊讶了,到第二个,第三个,他连呼神奇。

“纪维这个表妹,竟也精通奇门阵法?他们表兄妹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深藏不露。难怪两人要打赌,有本事的人谁也不服谁啊!真是一对冤家。”

裴贵妃斟酌着道:“想来是小孩子家斗气。这姑娘我很喜欢,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皇帝诧异:“爱妃莫非要给她做媒?”

裴贵妃笑了笑,刚要说话,姜盛已然开口:“娘娘怕是要失望了,他们表兄妹订了亲的。”又笑着对皇帝道,“父皇不记得了吗?纪维这表妹,就是那明莘之女啊!”

被他一提醒,皇帝想起来了。祈东郡王案,他最厌恶的就是那个心机深沉的明莘。虽然他女儿在此案中立下了功劳,但只要一想到明莘,他就欣赏不起来了。

“原来是她啊!”皇帝淡淡回了一句,扯开话题,“爱妃你看,下一道试题会是什么呢?”

姜盛嘴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瞟向远处的杨殊。

237章 武力

玄都观那四位,自然是顺利过了这一关。

对他们而言,这五道试题的难点不在于过关,而在于如何漂亮地过关。

到第三道坊门,只剩下十人了。

玄都观自家占了四个,明微、纪小五、杨殊又占了三个。想在御前出头的几十个人,到这里只剩三个。

第三道坊门,守关的是位女冠。

她面前列了一排的纸笔,看到他们过来,开口说道:“贫道这里只有一个问题,答出来就算过关。”

刚才两关过得艰险无比的几人,暗暗松了口气。玄都观仙长个个身手不凡,再来那么一次,他们直接认输得了。

“仙长请出题。”

女冠道:“灵徽真人李贞吉,是三百年前一位传奇玄士。他一生云游四方,请问,守德四年,他在哪里?”

问罢,她指了指面前的纸笔:“答出来的,请写于纸上。全部答毕,贫道再公布结果。”

这问题一问出来,不少人一脸懵然。

灵徽真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听过,可就像女冠说的,他一生云游四方,从不在一个地方停太久。除了明确记载他行踪的几大事件,别的时候谁知道他在哪里浪?

也许,有哪本偏门的典籍记载了此事?那么这问题考校的应该是阅读量。虽然比前两道试题轻松一些,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认输了事。

那两位靠武力打过前两关的,到这里一筹莫展,看了看女冠的服饰,应该是玄都观的叔伯辈,想想自己连第二关的弟子都不一定打得过,更何况其长辈。只能长叹一声,放弃了。

“这个问题在下答不上来,这就告辞了。”

“我也是。”

女冠含笑点头:“两位一介外行,走到这里已是难得。请。”

还有一位文士,觉得这个问题肯定有玄机,仍在苦苦思索,不肯放弃。

“表哥。”明微刚叫了一声,就被纪小五打断了。

“等等,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能答上来。”

明微顿了下,笑了:“好,既然表哥觉得自己答得出,那我就不多话了。”

纪小五自小不爱读正经书,闲书杂书却看了不少,尤其是那些神神怪怪的话本,记载江湖事的杂集。他记性极佳,举一反三,实是绝佳的读书种子,正因为如此,纪家人对他的堕落恨铁不成钢。

“守德四年,是燕朝太宗年间……灵徽真人生于黄龙七年……”

纪小五口中念念有辞,眼睛越来越亮,片刻后,自信满满地上前,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记好名字,交给女冠。

女冠含笑接过,暂且放到一边。

其余人也上前写了答案,一一交到女冠手中。

最后只剩下杨殊一人。

别人在写答案的时候,他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现下也没有答题的意思。

女冠望向他:“这位公子,只剩你一人了。”

杨殊道:“我不知道。”

女冠一扬眉:“所以公子要放弃?”

杨殊笑道:“不是可以打过去吗?”

女冠诧异,多问了一句:“公子欲以武力强行过关?”

“不错。本公子倒是被逼着读了几本书,但你们这些神神怪怪的玩意儿,听过也不会入耳。这位灵徽真人,我连他生年卒月都不知道,哪里晓得他守德四年在哪里!”

女冠失笑:“也罢。既然公子做此选择,就请稍等。”

她将剩余七张答案拿出来,展开第一张,念出来:“北邙。”

第二张:“云京。”

第三张:“北邙。”

余下四张,都是北邙。

那文士脸色一白,云京那张,是他答的。

女冠将那张纸递还给他:“张公子,为何答云京?”

这文士接过自己的答案,低声道:“前朝太祖年间,诗人元琦写过一首诗,送灵徽之云京。那首诗写于开平十七年,与守德四年相差五年。所以……”

女冠点点头:“倒是有理有据。相隔五年时间,灵徽真人从岭南至云京,走上一两年也不为奇。与守德四年相隔极近,确实有可能在云京。”

“可晚生的答案是错的?”

女冠含笑,取了第一张:“纪公子?”

纪小五出声:“在。”

“你为何会写北邙?”

纪小五答道:“其一,正如张公子所说,开平十七年,可以确定灵徽真人在岭南,欲往云京。其后我不曾读过相关记载。但是守德三年,发生了一件事,北邙大乱。云京离北邙不远,灵徽真人就算那时已经离开了云京,肯定也在北方。以其性格,肯定会去相帮,故而我猜测,他人在北邙。”

女冠点点头:“纪公子所言不错,那年北邙大乱,灵徽真人确实去了那里,而且受了不轻的伤。在其友人静真所写的散记里,明确写了灵徽真人曾经受过伤,足足有一年时间卧床。散记里未写明时间,但按推算,应该就是北邙大乱中受的伤。故而,守德四年,灵徽真人应该在北邙养伤。”

她笑着向纪小五点头:“恭喜公子。”

这一关,答题的七人,有六人都答对了。

那位张公子叹了口气,向众人拜别:“没想到前两关都过了,却倒在了这一关。是我读书不精,技不如人。愿诸位顺利登顶,再会。”

明微自然也答对了。除了女冠说的原由,她还知道一点。北邙大乱,就是第一代命师魂祭之处,故而她明确知道,灵徽真人参与了此战。

女冠笑着看向杨殊:“公子,只剩你了。”

杨殊笑了笑,看向山道。

阿玄正往这边狂奔,好不容易跑到,将鲛皮伞奉上:“公子。”

杨殊接过,二话不说,拔地而起,直冲坊门。

女冠在同时跃起,拂尘一甩,卷向杨殊。

杨殊并未返身,手臂一振,鲛皮伞打开,急旋而去。

女冠轻轻一点,跃得更高。

只听一声轻声,杨殊从伞柄中拔出自己的配剑。

剑气如龙,瞬间卷荡而至。

众人只见两人身影飞快转幻,不一会儿功夫,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238章 寻凶

纪小五戳了戳:“哎,他真的打得过吗?”

明微道:“功力有所不及,不过,打架这种事,从来就不是只拼功力的。”

杨殊天分再高,年龄摆在那里。

所幸,这女冠的长处也不在武力。她对经典极熟,右手中指有笔茧,看人时眼睛微眯,显见目力略差,应是长年埋首书籍导致。

虽然内力深厚,但练出来的和杀出来的,总是不大一样。

这就是能钻的空子。

尘丝缠绕而至,杨殊不退反进,剑身一卷,二人就这么较起劲来。

他轻笑:“仙长,你就不怕拂尘被我削断吗?”

女冠含笑:“若是削得断,这关就算你过了。”

“好!”他内劲一吐,剑气骤发。

女冠稳稳握着拂尘之柄,内力如涓流,守得稳如山岳。

杨殊不断地加大内力,女冠不得不相应增加。

胶着之时,杨殊忽然内力一转,改拉为推。

女冠立时稳不住身形,往后退去。

他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向坊门飞奔。

“哪里走!”女冠止住去势,甩开长剑,急追而去。

杨殊摸了一把腰间,平时用来装样子的折扇往后一挥:“看暗器!”

女冠急忙闪避,随即一愣:“你骗人?”

周围连根毛都没有,哪来什么暗器?

杨殊已经过了坊门,回头大笑:“仙长,本公子是不是过关了?”

“……”女冠摇头苦笑,她平日专注研究典籍,习武虽然日日不缀,但极少有动手的机会,竟叫这小子骗了去。

“罢了,贫道认输。”她取出八卦铜钱,抛过去。

杨殊接了八卦铜钱,捡回长剑:“多谢仙长,没有与小子计较。”

女冠没好气:“做都做了,现在装什么乖。走吧,下面两关,有你好受的!”

皇帝看得直笑:“这小子,怎么想得出来!”

裴贵妃抿嘴笑:“只会耍小聪明。”

到第四道坊门,只剩下七人。

除了玄都观四位,只有明微、纪小五和杨殊。

此处守门的,是位冷面道长。

他冷冷道:“此关本该两位观主候选来争,现在多了这么多人,规则免不了要变一变。”

他取出一物,往地上一抛。

但见一道轻烟过后,山道上多了十几个人影。

这一幕,引来诸多惊叹。

玄术一道,众人虽然听过,但亲眼见过的人极少。这位冷面道长当众现的这一手,叫人真切体会到,原来这世上果真有玄术存在。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貌各异,气质不同。

道长说道:“数年前,贫道在外云游,到了一个小镇,无意中发现,此镇早已成了恶鬼的魔窟。贫道勉力施为,将大小鬼清扫一空,最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主谋的凶魂,只能将活着的十几个人全数带回。这些人,迷失了心智,与常人大不相同。可以确定,凶魂就在藏在他们中间。你们的目标是,找到凶魂所在,并且尽量不伤本体。”

听得此言,旁观众不禁兴奋起来。

前头算卦也好破阵也罢,就算里头有玄机,他们身为外行也看不出来。眼下这道题要抓恶鬼,这就有趣多了。

明微多看了这位冷面道长几眼,心中浮出一个念头,问道:“敢问仙长,尊号可是上希下诚?”

这道长凝目看向她:“不错,有何指教?”

明微低身行礼:“久闻前辈大名,没想到有缘得见,三生有幸。”

先前她混在应试者中,虽然一关一关过得十分漂亮,但安安静静的,并不出风头,看着与寻常闺阁千金无异。

但是此时此刻,她行的并非闺礼,而是道礼,称的不是仙长,而是前辈。

这位希诚道长盯了她一会儿,微微颔首:“薄有虚名,姑娘太客气了。”

杨殊奇怪地看了看她,转头问:“仙长,凶魂只有一个,要找到才能算过关吗?那这道试题,岂不是只有一个人能答出来?”

希诚道长仍旧面无表情,冷冷答道:“目标已经明确告诉你们了,做到什么程度,看你们自己的,贫道会根据你们的表现,决定过不过关。”

杨殊诧异:“这么说,能不能过关,全在仙长一念之间?”

“不错。”希诚道长的目光在杨殊身上绕了一圈,又轻飘飘道,“当然,公子可以选择武力强行过关,贫道没有意见。”摆明了就是这么霸道,爱过不过。

“……”杨殊心道,傻子才会选择强行过关,第三道坊门他那么做,就是欺那女冠不擅打斗,眼前这位希诚道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他才不会送上门让人打。

他委婉地道:“小子没别的本事,只有这一身蛮力,只能勉力为之。若是有一两点亮眼之处,还请仙长行个方便。”

希诚道长懒得接话,往旁边一坐,指了指:“你们可以开始了。”

到这道坊门,已经没什么人了,杨殊也不再避讳,跟明微说话:“你突然这么客气,他很有名吗?”

明微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玄都观硕果仅存的顶尖玄士。”

别人不清楚,杨殊却知道她来自未来。这意思是,这位希诚道长是人品得到历史验证的高人?

明微确实是这个意思。几十年后,玄非把持玄都观,权势煊赫,如烈火烹油。这位希诚道长却就此离开玄都观,一直在外云游,镇恶驱邪。

后来,玄都观随着北齐王朝一起倒了,名声臭不可闻。这位希诚道长以将近百岁的高龄,收徒授业,延续玄都观的传承。

北齐灭国后,明微曾经见过这位希诚道长。那时他已经过了百岁,仍然奔忙在守护人间的第一线。她对玄都观没有好感,对希诚道长却有着由衷的敬意。

现在,这位希诚道长才三十多岁,名声还没有那么响亮。不过,看他这性子,已经有了后来的样子。

“这道试题怎么过关,你有数吗?”

明微道:“这道题,原本应该两位观主候选来做,是以胜出方法很简单,谁找到凶魂谁就是胜者。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评判方法需要相应的改变。凶魂只有一个,目标对象却有十几个,所以,我觉得第一步应该是——结盟。”

239章 良知

明微识得后来的希诚道长,知道他的性格,由此反推。

这位道长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所以这场比试中,抓到凶魂是第一位的。参试者之间的竞争,应当摆在后面。

恶鬼在前,己方先乱了套,这是大忌。

是以,联合他人走出第一步,在希诚道长心中,定然能加不少分。

杨殊点点头:“这容易,我们三个外人联手,理所应当。”

明微笑了:“正是。”

至于玄非和玉阳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强行联手就太刻意了。

“这凶魂要怎么抓啊?”纪小五兴致勃勃,他跟着多福学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付诸实践。

明微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言行举止,必然与之相对应,哪怕被蒙蔽了心智,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而被凶魂寄身的那个人,肯定与之不同。”

“啊,我懂了!我先去找个人试试。”

“真的这么容易就能做到?”杨殊表示怀疑。

“当然没这么简单,不然希诚前辈早就找出来了。”明微道,“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试了再说。”

“好吧。”

明微看向玄非玉阳等人,他们果然两两相助,各自寻了个对象开始施为。

玉阳手中似乎有什么宝物,正在验看。而玄非与她选择的方法一样,正和其中说话。

明微看着其中一个女子。

她年约二十,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唇上有着极重的口脂,衣着暴露。看到杨殊走过来,眼睛发亮地挥着帕子:“公子,来跟奴家玩啊!”

可惜杨殊一眼都没看,从她身边过去了。

接着明微过来,她哼一声,目光带着嫉妒与不屑。

这模样,显然是个欢场女子。

明微笑了下:“姑娘怎么称呼?”

她理着自己的头发,懒懒道:“红杏。”

“红杏姑娘,你这根簪子很好看啊!”

红杏带着几分得意:“这是当然。”

“却不知价值几何?”

红杏摸着那根簪子,道:“二两银。”

明微点点头,就问:“假设,你以二两的价格买了这根簪子,你的姐妹觉得它很好看,以二两三钱的价格向你买了它。但是过后,你又觉得实在喜欢,便以二两五钱的价格买回来。接着,另一位姐妹出了三两的高价,你又卖给了她。请问,你是赚是亏,赚多少亏多少?”

红杏目瞪口呆,答不上来。好半天,试探着问:“我赚了一两?”

明微笑而不语,走过她。

红杏喊道:“到底我赚了多少?”

明微到了第二个人面前。这人年约三十,身穿短打,肌肉结实,手是还提着一柄斧头,看起来是个樵夫。

“这位大哥贵姓?”

此人粗声粗气:“免贵姓乔。”

“乔大哥可有妻儿?”

“有啊!”樵夫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婆娘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儿,我们有个女儿叫小英,又聪明又乖巧。婆娘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马上要生了。哎呀,我婆娘呢?”

明微还真的看到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正柔声细语地哄着孩子。

玉阳那边用法器测,玄非跟她一样,一个个谈着话,杨殊的做法简单粗暴,他说没两句就动手,试探对方会不会还击。

十几个人全部试了一遍,最后,一行人都停在那抱着婴儿的少妇面前。

别人都没问题,只有这个婴儿没法试了。

少妇惊慌失措:“你们干什么?别碰我的孩子!走开!”

玉阳那师弟试探地问:“大师兄,怎么办?直接抢过来?”

玉阳摇头:“不行,伤到了怎么办?”

希诚说得很清楚,找到凶魂,而又不伤本体。

婴儿何等脆弱,直接抢过来,出了事怎么办?

还有这少妇,定然死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七人束手无策。

纪小五捅了捅明微:“真的就是这个孩子吗?”

明微皱眉不语。

“这么说,这道题的难点,其实根本不是找出凶魂,而是如何不伤他人?”

杨殊嗤笑:“真是没劲!我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试题,结果又是来拷问所谓品德的。”

纪小五道:“这确实是个难题啊!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丢命吗?”

杨殊掀了掀眼皮:“看不出来啊,你心肠还挺好的。”

纪小五摸了摸头:“我虽然不是什么烂好人,可对一个孩子下手……实在做不出。”

杨殊嘲笑一声:“好吧,你们一个个都做不出,那就我来做好了。”

说罢,他大步往前,似乎就要去抓那个婴儿。

其他人大惊,君莫离更是直接出手,喝道:“你干什么?给我停手!”

杨殊理都没理他。

君莫离大怒,拔剑出鞘,向他刺去。

两人转瞬间便交上了手。

看到这一幕的高官显贵们亦是大吃一惊,议论纷纷。

“这个杨三,好生心狠。”

“是啊!就算真是那孩子有问题,看那样子也才几个月大,怎么下得了手?”

“失之仁心啊!”

“没错……”

姜盛听着这话些,心里似六月天喝了冰水一般舒爽。心道,你们再怎么疼爱他又怎样,扶不起来就是扶不起来。如此心狠,看在别人眼里,谁敢与他共事?

他瞟过视线,看到皇帝与裴贵妃都是拧眉不语,越发开心。

那边杨殊与君莫离已交手数招,他一边打一边道:“不让我动手,你们倒是拿出办法来啊!这么站着,就能解决是不是?”

君莫离怒喝:“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动手,有没有良知?”

杨殊冷笑:“我没有良知,你们倒是有。这十几个人,因凶魂之故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你们怜惜其中一个,就要叫其他人都陪葬吗?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你们不肯对一个动手,倒连累其他十几人,这就是你们的良知?”

君莫离气极:“你强词夺理!希诚师叔将他们保护得很好,不过等待些时日罢了,怎么到你嘴里,他们都活不了了?”

“他们这样也叫活着?如同傀儡一般,按着既定的性格表现自己,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你……”

听到这里,明微忽然目中闪过寒光,骤然动手。

240章 引魂

谁都没料到有这一出。

明微之前从来没有展露出武功,表现得就像个寻常的闺门千金。虽然可以看得出,她有法力在身,但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住手!”玉阳猝然应战。

但是明微根本不想和他动手,脚步一错,已经从他身边滑了过去。

另一名弟子也来拦她。

就在这时,玄非动了。

他竟然帮她拦住了那名弟子。

“玄非!你干什么?”那人喊道。

玄非一言不发,拦下他后,又去挡玉阳。

这变化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明微一怔,马上趁这机会抓向那少妇。

“啊!你们干什么!”少妇尖声大叫,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适时地哭出声来。

樵夫好像听到了哭声,左顾右盼:“是我娘子生了吗?娘子,娘子!”

先前他们这些人,虽然离得不远,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隔着似的,发现不了彼此的存在。然而这一刻,樵夫与少妇之间的隔膜好像被打破了。

“娘子!谁敢动我娘子!”樵夫看到明微,提着斧头便扑过来,“我杀了你!”

这一瞬间,他体内似有污浊之气流动。

玉阳在这一瞬间反手,抽出一张符纸,便往樵夫头上贴去。

“啪!”樵夫的斧头举到一半,停住了。

符纸化成法力,钻入他的眉心。

玄非返身便去抓那少妇。

少妇大叫一声,掐住怀里的孩子。

孩子大哭。

“停手!”玉阳喊道,“她要伤害那孩子。”

几人同时住手。

少妇脸上蒙着一层黑气,牢牢地抓着孩子,脸上再无惊恐,只有冷漠。

一转三折,这道试题真正的题面终于显露出来了。

凶魂在哪里并不难找,也不是要做出保多数还是少数的选择,而是真真切切地摆着一个问题。

这凶魂能够在他们母子之间随意转换,要怎么精准地将它捕猎,而不伤及本体?

希诚道长独自立在外围,静静地看着他们。

“先分开他们。”君莫离低声说,“至少得保住一个。”

“废话!”杨殊白了他一眼,“你当别人不知道吗?问题是怎么分开?”

玄非皱着眉头道:“他们母子血脉相连,因而被这凶魂捆在一处,除非破开他们之间的血脉联系……”

这要怎么做?几人一起懵了。

这要是个容易处理的问题,希诚道长也不会至今没能解决。

纪小五终于体会到,老爹骂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多么地正确。

现在这个时刻,他就是个完全没用的摆设。出不了主意,又没法动手。好歹沾一样也行啊!

人,果然不能一无是处……

明微低声唤他:“表哥。”

纪小五抬起头:“啊?”

“你怕不怕凶魂上身?”

纪小五愣了下。这叫什么问题?

“我有个办法,可以将这凶魂引出来,只是需要一个诱饵。当这个诱饵有风险,你要考虑一下吗?”

纪小五毫不犹豫:“不用考虑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明微笑了:“你记得樵夫说的话吗?他们还有个女儿叫小英。你试试看,装成她的女儿小英,看看她的本体能不能受到引到。到时候,你想办法抓住她。”

纪小五不解:“我去装他们的女儿?可我是男的啊!”

“没关系,被凶魂附体,本身意识处于真假之间,你演得真,她不会察觉的。”

纪小五咬咬牙:“好吧!”

他也真豁出去了,冲过去就喊:“娘!”

少妇被他喊得一愣,眼睛里有短暂的迷茫。

“娘,我是小英啊!”

“……”玄非等人被他叫得一愣,杨殊更是“嗤”地笑出来。

纪小五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一步步走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英啊!你怎么就抛下我了?你都不来找我,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

少妇低喃:“小英……”

“是啊!娘,你抱抱我。”纪小五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走过去,“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

“不是!”少妇直觉出口否认。

就在这一瞬间,纪小五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太好了!娘,我们以后都在一起!”

其他几人同时动了。

玉阳抓向那个孩子,玄非的目标是少妇另一只手。

杨殊也动了,他扑向少妇的后背。

明微同时上前,目标既不是少妇也不是孩子,而是纪小五。

“表哥!运转你的法力!”

纪小五立刻调动起他微薄的法力。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两股澎湃的力量冲进自己体内,一股来往明微,另一股来往那少妇。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碰面,立刻展开了一场厮杀。

玉阳已经趁这时间抢下了那孩子,玄非扣着少妇另一只手,看向明微,面色微变,脱口道:“她是命通阴阳之体,快!”

君莫离等人都是内行,不消他多说,一步抢上前,将法力灌入少妇体内。

联手相迫之下,那股恶意的力量,慢慢进入纪小五的体内。

纪小五是童男,自有阳气,那力量通过他的身体时,一点点消耗掉力量,再慢慢被明微拉出来。

她命通阴阳,对于阴魂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那个凶魂就这样一点点被她拖入体内。

少妇眼睛一闭,昏迷过去。

明微连掐数道指诀,将那凶魂逼至左手掌心,封住关窍。

她的左手肉眼可见地萦绕着一股黑气,莫名肿大起来。

希诚道长无声叹了口气,法器一引,将这些人收了起来。

他拿出一只布口袋,套住明微的左手,以匕首划开她的手腕。

鲜血滴进布口袋,黑气也一点点被引进去。

好一会儿,她的手终于消肿了。

希诚道长收回口袋,取了两瓶药出来:“白的外敷,黑的内服。”看了眼纪小五,说,“内服的给他一粒。”

明微谢过。

君莫离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希诚师叔的药丸啊!虽然被放了血,可一点也不亏!

等明微处理完伤口,希诚道长说道:“我原没有指望你们能解决此事,能够如此算是意外之喜。面露凶魂,你们表现各异,但都牢牢记住了最初的目标。所以,这回就算你们全过。表现如何,贫道这里暂不公布,倘若有人同时过了最后一道试题,贫道再来评判。”

241章 国运

八卦铜钱一一递到他们手上。

纪小五喜不自胜。

前两关根本不是他自己通的关。第三关虽然靠的自己,但对热衷杂书的他来说,算不上难度。而这关,他真真切切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正在开心,忽听希诚道长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纪小五还沉醉在自己的喜悦里,手肘忽然被撞了一下。抬头一看,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有点懵。

希诚道长看着他,再次重复:“你可愿拜我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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