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序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龛前,黑色的蒲团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没有人能看得见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抵,也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脸。 她脸上蒙着黑纱,黑色的长袍乌云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双干瘪、苍老、鬼爪般的手。 她双手合什,喃喃低诵,但却不是在析求上苍赐予多福,而是在诅咒。 诅咒着上苍,诅咒着世人,诅咒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 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阳暗淡,风在呼啸。 她忽然站起来,撕开了神龛前的黑幔,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铁匣。 难道这铁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祗?她用力握着,手背上青筋部已凸起,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开了这铁匣。 铁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堆赤红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这是雪,红雪!”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头。 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撮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大,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 黑衣少年垂着头,道:“我……” 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说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风在呼啸。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溶为一体。 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溶为一体。 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第01章 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因为他不配。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 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困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 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 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己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枝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做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借。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跟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像不像身上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索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沧?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貌,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待,就只有缩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他走近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插上闩。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道:“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等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部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钮。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凤,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摆脱! 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 厨房中飘出饭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 她的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是刚换的。 傅红雪犹在沉睡。 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眼睛里全无睡意。 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随着黑夜消逝? 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 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为什么不问? 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 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莴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 风已住。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积满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他在忍受。 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的人,更无法忍受。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希望的收获。 傅红雪正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 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密鼓般的蹄声,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驰到白衣人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顺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 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 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身份绝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 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 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绞的黑铁长枪。 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 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下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大旗上! 街上几十双眼睛都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 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第02章 关东万马堂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在这里。”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今天你还在。”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人道:“等阁下。” 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 叶开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谢。” 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 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情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道:“请教。” 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清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着道:“只可惜在下还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 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大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 叶开目送着白衣人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 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 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旗下就是万马堂。 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漫天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 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 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目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马上的人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 马上的人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帐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狼地抽了过去。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啪”的,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叶开还在打着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 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衔。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马上人艳如桃花———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炔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于什么?”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活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少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件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龟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迸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瞿、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吸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摆了摆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撅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的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哺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道:“哪一半?”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树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 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问,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来接客了。” 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 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女的珠花呢?” 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 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的开心,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 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 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 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的。” 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问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 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 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 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 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叶开淡淡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观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 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侧,如位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歌声凄侧悲厉,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脸色已渐渐变了,突然伸手一推车窗,道:“抱歉。” 两个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闪,就看不见了。 第03章 刀断刃,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音,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窜,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慢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间,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想自己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匆∪ァ?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只补钉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的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无微笑道:“两位也许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拊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奠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大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稀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之人,但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份内应当做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的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响,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大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木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联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凤,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峰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返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表现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万马堂”,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还是坐得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 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杉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间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金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旬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也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去,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的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都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漫长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万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点了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儒夫。” 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借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傅红雪道:“不知道一一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淮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岩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只手,额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第04章 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嘎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沉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意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咬紧牙关,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窜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六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大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宁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我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清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槿ィ俊?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也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津,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是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万马堂主,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万马堂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神刀堂。”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六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血债,十八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但然,沉吟着,又问道:“十八年来,堂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中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万,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来。” 他微笑道,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郑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日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八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本事呢?”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间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奠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大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大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瞟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六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像帐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帐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大,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一把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条鸡大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大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抢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八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手,额上也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边城的秋夜,本就是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前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的闪动,照得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门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八年后,才来找你们报仇?”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八年前那次屠杀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他们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八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悬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大的你?” 叶开缓缓道:“十八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捺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做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为何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喏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第05章 边城之夜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着想将别人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但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恬,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万马堂主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溃骸袄掷稚健⒛饺菝髦楹湍欠稍袅粝吕矗叶疾灰馔狻!?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来。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应该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夜更深,月色膝陇,万籁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 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罩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窜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窜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都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之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问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两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的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的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的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的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飘渺,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的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 叶开在黑暗中倘佯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草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悠闲的人。 天灯又已亮起。 他背负起双手,往天灯下慢慢地逛过去。 突然问,马蹄急响,辔铃轻振,一匹马飞云般自黑暗中冲出来。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声轻喝,怒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好俊的马,好俊的骑术。 叶开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 马芳铃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道:“你这阴魂不散,怎么还没有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长鞭又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马背,紧贴在马芳铃身后。 马芳铃一个时拳向后击出,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时拳击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叶开轻轻道:“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个时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竟连动都没法子动了。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马,忽然也变得温柔起来,踩着细碎的脚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阔,远处一点点火光闪动,就仿佛是海上的渔火。 秋风迎面吹过来,也似已变得温柔,温柔得防佛春风。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叶开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骂他一顿的,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温柔。 这又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马芳铃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什么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还能再想什么?”马芳铃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叶开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叶开道:“但你的心却跳得特别快。” 马芳铃道:“我……” 叶开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劳铃道:“哦?” 叶开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道:“我……我应该怎么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道:“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叶开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叶开怀里。 只听辔铃声响,这匹马已放开四蹄,跑走了。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还忘记提醒你一样事,我若摔下来,你也会摔下来的。”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声笑了,脸却也烧得飞红。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却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她并不讨厌的男人。 一个又坏、又特别的男人。 马芳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叶开道:“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 马芳铃道:“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叶开的手已经放开了。 她扭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叶开也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风在吹,月光更远。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的头垂得更低,忽然站起来,遥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了。” 叶开没有动,也没有再拉住她。 马芳铃转过身,想走,又停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仰天躺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走,我等你。” 马芳铃道:“等我?” 叶开道:“无论我要耽多久,你那萧大叔都绝不会赶我走的。” 马芳铃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叶开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他知道不会等得太久的。 第06章 谁是埋刀人 旭日东升。 昨夜的血腥气,已被晨风吹散。 晨风中充满了干草的芳香,万马堂的旗帜又在风中招展。 叶开嘴里嚼着根干草,走向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看来还是那么悠闲,那么懒散,阳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闪耀如黄金。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着他。他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云在天,另一人看见了他,就转身奔入了万马堂。 叶开走过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云在天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叶开道:“三老板已歇下了么?”云在天道:“没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万马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份粥菜,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的。 乐乐山却还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叶开走进来,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没有人回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红雪仍然垂着眼,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叶开坐下来,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马空群才缓缓道:“现在已不早了。” 叶开道:“嗯,不早了。” 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叶开道:“我不在。” 马空群道:“阁下在哪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问天已亮了。” 马空群道:“有谁能证明?” 叶开笑道:“为什么要人证明?” 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十三条人命!” 叶开皱了皱眉,道:“十三条命?” 马空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十三刀,十三条命,好快的刀!” 叶开道:“莫非昨夜四更后,有十三个人死在刀下?” 马空群面带悲愤,道:“不错,十三个人,被人一刀砍断头颅。” 叶开叹了口气,道:“犬马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阁下奠非不知道这件事?”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马空群忽然一杨手,叶开这才看出他面前本来摆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锋薄而锐利。 马空群凝视着刀锋,道:“这柄刀如何?” 叶开道:“好刀!” 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连斩十三个人的首级?” 他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厉声道:“这柄刀阁下难道也未曾见过?” 叶开道:“没有。” 马空群道:“阁下可知道这柄刀在什么地方找着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道:“就在杀人处的地下。” 叶开道:“地下?” 马空群道:“他杀了人后,就将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会被人发现了。” 叶开道:“好好的一柄刀,为什么要埋到地下?” 马空群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是个从不带刀的人!” 叶开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摇着头道:“堂主莫非认为这是我的刀?” 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会怎聪耄俊? 叶开道:“我不是你。” 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还有这飞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里,都有人证明。” 叶开道:“所以那十三个人,绝不会是他们下手杀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道:“但阁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叶开叹了口气,道:“没有。”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叶开身后,云在天冷冷道:“叶兄请。” 叶开道:“请我干什么?” 云在天道:“请出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 他叹息着,慢慢地站起来。 云在天立刻为他拉开了椅子。 马空群突又道:“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接住!” 他的手一扬,刀已飞出,划了道圆弧,直飞到叶开面前。 叶开没有接。 刀光擦过他的衣袖,“夺”的一声,钉在桌上,入木七寸。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走了出去。 花满天、云在天,就像是两条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的。 就连傅红雪都没有。 他神色还是很冷淡,很平静,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马空群目光四扫,沉声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说广傅红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话。” 马空群道:“请说。” 傅红雪道:“堂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马空群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清用粥。”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脸,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呛”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未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俊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女,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走出来。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别胡说,炔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云在天道:“怎么能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乘她一个不留神,藏在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个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的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飘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干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饿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义。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的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越快越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大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的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标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越来越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这是不是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心里就会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音,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间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硬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屈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嘎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己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炔就对我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他神情又渐渐冷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泪一样。 第07章 乌云满天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口气,道:“这。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萧别离道:“我还看见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俏摇?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 这双腿是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杂货捕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忖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别人都叫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捕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墨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晴,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我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 ,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要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经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已痴了,过了半响,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炔。 马芳铃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愉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知道,他们又何必说话?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起来。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芳铃了,可是那一笑,却又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越洗越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一一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 云在天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本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一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村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道:“在棺村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 棺村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村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碜碜的须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脏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夫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大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左肩的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杆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肩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而有力气。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结束,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窜上对面的屋脊了。他一招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是炔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天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窜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呛”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竞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层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龙’丁求竟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很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问问他。” 第08章 春风解冻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竞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问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你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消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话。”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村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休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细若游丝,炔如闪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赫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肝孤怼?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红雪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整,先付,限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边还嘀嘀咕咕的,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梆梆的东西,也不是金条,也不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这里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灯亮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有人进去。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妞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也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我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旁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笑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呶了呶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旁边,正是翠浓的香闺。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呐呐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然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的眼波更温柔,遣:“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叶开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慢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朦胧胧,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也从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凶了,其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 马劳铃道:“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马芳铃打开一看,脸上立刻又露出春风般温柔的微笑。 叶开看着她,从心里觉得她真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亲。 她的脸又红了,红得发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那人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马芳铃的脸更红,一双手立刻藏到背后·三姨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马芳铃红着脸垂下头,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回眸向叶开一笑。 令人销魂的一笑。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在她面前,马芳铃看来就更像个孩子。 无论谁看到她走出去,都会觉得有些特别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东西。 叶开当然不能将这种感觉表露出来,所以忽然问道:“你每次到镇上,坐的都是那辆马丰?” 马芳铃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开道:“像那样的马车,你们一共有几辆?” 马芳铃道:“只有一辆。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骑马。” 叶开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们要坐这辆马车,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马芳铃道:“他们是谁?” 叶开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马芳铃笑道:“他们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又何必叹气?” 叶开却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们十三个人来,现在已死了一个,不见了十一个。” 马芳铃睁大眼睛,道:“死的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马芳铃道:“不见了的呢?” 叶开道:“乐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个跟班的。” 马芳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见呢?” 叶开缓缓道:“这地方本来就随时都会有怪事发生的。” 马芳铃抿嘴一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疑心病,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开摇摇头,忽又道:“我能不能顺便搭你们的马车到前面去?” 马芳铃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叶开道:“去找那些不见的人。” 马芳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呢?” 叶开道:“不会的。” 马芳铃道:“为什么不会?” 叶开道:“。知道。” 马芳铃道:“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有人告诉我?” 马芳铃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叶开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字字他说道:“是个死人……” 马芳铃骇然道:“死人?” 叶开点了点头,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只不过他们说话的方法和话人不同而已。” 马芳铃吃惊地看着他,呐呐道:“死人说的话你也相信?” 叶开又点点头,嘴角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诉你的事,才永远不会是假的……因为他已根本不必骗你。” 这死人紧握着的双拳已松开了,手指弯曲僵硬。死人纵然还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却是绝不会自己松开的。飞天蜘蛛紧紧地握着的双拳已松开,手指弯曲而僵硬。 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着这双手。 他既不看这死人扭曲变形的脸,也不看那嘴角凝结了的血渍,只是盯着这双手。 马空群忽然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花满天和云在天对望了一眼,沉默着。 公孙断道:“这只不过是双死人的手,和别的死人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同。” 马空群道:“有。”、公孙断道:“有什么不同?” 马空群道:“这双手本来握得很紧,后来才被人扳开来的。” 公孙断道:“你看得出?” 马空群道:“死人的骨头和血已冷硬,想扳开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会这样子扭曲,而且上面还有伤痕。” 公孙断道:“也许是他临死前受的伤。” 马空群道:“绝不是。”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若是生前受的伤,伤口一定有血渍,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会流血。” 他忽然转向云在天,道:“你看见这尸体时,他是不是死了很久?” 云在天点点头,道:“至少已死了一个时辰,因为那时他的人已冷透。” 马空群道:“那时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紧?” 云在天沉吟着,垂下头,道:“那时我没有留意他的手。” 马空群沉下脸,冷冷道:“那时你留意着什么?” 云在天道:“我……我正急着去盘问别的人。” 马空群道:“你问出了什么?” 云在天垂首道:“没有。” 马空群沉声道:“下次你最好记得,死人能告诉你的事,也许比活人还多,而且也远比活人可靠。”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他这双手里,必定紧握着样东西,这样东西必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说不定就是他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当时你若找出了这样东西,现在我们说不定就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云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马空群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又问道:“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这口棺材附近?” 云在天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光,道:“还有叶开!” 马空群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动过这尸体?” 云在天又垂下头,摇头道:“我也没有留意,只不过……” 马空群道:“只不过怎样?” 云在天道:“只不过他对这尸体,好像也很有兴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马空群冷笑着,道:“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远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孙断忍不住道:“这人只不过是个飞贼,他是死是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关系?” 马空群点点头,道:“这人虽是个飞贼,却是个最精明的飞贼,只要一出手,必定万元一失,可见他对别人的观察必是十分准确仔细。” 他缓缓接造:“所以,我才特地川人找他到这里来……” 公孙断失声道:“这人是你特地找来的?” 马空群沉声道:“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请来的。” 公孙断道:“请他来干什么?” 马空群道:“请他来替我暗中侦查,谁是来寻仇的人。” 公孙断道,“为什么要找他?” 马空群道:“因为他和这件事全没有关系,别人对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机会,自然也比较多。·公孙断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就已死了。” 马空群沉声道:“他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不会死!” 公孙断道:“哦?” 马空群道:“就因为他已发现了那凶手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公孙断瞪起了眼,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是谁杀他的,就可以知道谁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人了?” 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着的线索,关系才如此重要!” 公孙断道:“我去问问叶开,那东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他死的时候,叶开在镇上,所以杀他的凶手绝不是叶开。”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叶开若真从他手上拿走了什么,也没有人能问得出来。” 公孙断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着,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马空群沉吟着,又道:“他临死之前,是谁跟他在一起的?” 云在天道:“乐大先生、慕客明珠、傅红雪。” 马空群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云在天道:“傅红雪已在镇上,乐乐山和慕容明珠却已失踪了。” 马空群沉下脸,道:“去找他们,带四十个人去找。”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十个人一组,分成四组,多带食水口粮,找不到线索就不准回来!” 云在天道:“是。” 无论马空群说什么,他脸色永远都很恭顺,在马空群面前,这昔年也曾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竞像是变成了个奴才。 公孙断突又大声道:“。去找傅红雪!”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怒道:“为什么又不必?难道这小子就找不得?”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公孙断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刀柄道:“谁规定带刀的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云在天即已知趣的退了出来,带上门。 公孙断的头拾起,又问了一句:“谁规定他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孙断道:“他自己?” 马空群道:“他若真是来复仇的,那么他手里的刀就是他复仇的象征,他要杀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来复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孙断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沉重得像是条愤怒的公牛。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忧郁恐惧之色,仿佛已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惨不幸之事。 四十个人,四十匹马。 四十个大羊皮袋中,装满了清水和干粮。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云在天仔细地检查了两次,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但声音却更严厉:“十个人一组,分头去找,找不到你们自己也不必回来!” 公孙断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虽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宽大而舒适,墙上排满了光泽鲜艳的兽皮,桌上摆满了各种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愿意,就有人会从镇上为他将女人送来。这是他应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够多。 可是他从来未对这种生活觉得满意,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柄刀,一条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无论他在做什么,这柄刀总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搅动,这条鞭子也总是在不序的抽打着他的灵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还满着,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呛出泪水。 现在终于已有人来复仇了,但他却只能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媳妇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泪水——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流下来的,眼泪总是眼泪。 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来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去杀你?” 他冲了出去。 也许他并不想去杀人的,可是他心里实在太恐惧。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为了仇恨和愤怒的反而少,为了恐惧而杀人的反而多!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往往也不是为了别人伤害了他,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别人。 这也是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剧。 第09章 稳若磐石 黄昏。 斜阳从小窗里斜照进来,照在傅红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轻抚着他大腿的那双温暖而又柔软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连靴子都懒得脱了。 但只要想起那双手,那个女人,那光滑如丝缎的皮肤,那条结实修长的腿和腿的奇异动作…… 他心里立刻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冲动,他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冲动。他做过。 可是现在他已不同,因为他已有过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该想这件事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许比世上所有男人都严厉艰苦。 但他也是个男人,被这种见鬼的太阳晒着,除了这件事外,他简直什么都不愿想……他太疲倦。 雨是爿·么时候停的? 骤雨后的夕阳为什么总是特别温暖? 他跳下床,冲出去! 他需要发泄,却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静。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这地方将要有这件惊人的大事发生,连个常喜欢在街上游荡的人,都宁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 叶开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的泥泞,似在思索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然后他就看到傅红雪从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傅红雪却像是没有看见,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激动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一道窄门。 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傅红雪的眼睛似也如这灯一样,也已在燃烧。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 叶开忽然发现这冷漠沉静的少年,今天看来竟像是变得有些奇怪。 一个人若是忍耐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时候总难免会想发泄一下的,否则无论谁都难免要爆炸。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应该痛痛快快的喝顿酒了。”最好能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来时,虽然会觉得头痛如裂,他精神却一定会觉得已松弛了下来。 当然最好还能有个女人。 叶开在奇怪,也不知道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触过女人,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也许反倒好些……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就像是个严密的堤防,是很难崩溃的。最危险的是,刚接触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刚有了一点缺口,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让洪水冲进来。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街道,眼睛还是盯着那扇门、闪上的灯笼,灯笼亮着,就表示营业已开始。 今天的生意显然不会好,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马场中的马师和远地来的马贩子,今天这两种人只怕都不会上门。 傅红雪推开了门,喉节上下滚动着。 屋子里只有两个刚和老婆呕过气的本地客人,萧别离已下了楼,当然还是坐在那同样的位子,正好享受着他的“早点”。他的早点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杂汤煮的粉条,和一大杯酒,好像是从波斯来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傅红雪走进去,迟疑着,终于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么酒?”他又迟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么?” “除了酒之外,别的随便什么都行。”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转头吩咐他的伙计。 “这里刚好有新鲜的羊奶,给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 傅红雪没有看他,冷冷道:“用不着,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付帐。” 萧别离又笑了笑,将最后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硎茏拍羌拭乐形⒋淖涛叮皇歉鱿不墩吹娜恕5粗酪延懈鱿不墩吹娜死戳恕? 急骤的马蹄声停在门外。 “砰!”门被用力推开,一条高山般的大汉,大步走了进来,不戴帽子,衣襟敞开,腰上斜插着把银柄弯刀。 公孙断! 萧别离微笑着招呼,他也没有看见。 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他r眼睛立刻像一只发现了死尸的兀鹰。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鲜。 这种饮料只有边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边城的人才懂得享受。傅红雪勉强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公孙断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红雪听不见,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孙断大声道:“难怪这里有羊骚臭,原来这里有条臭羊。”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孙断忽然走过去,“砰”的一拍桌子道:“走开!” 傅红雪目光凝视着碗里的羊奶,缓缓道:“你要我走开?” 公孙断道:“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栏,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傅红雪道:“我不是羊。” 公孙断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的,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流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开,还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子上的奶舔干净再滚?” 傅红雪霍的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己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因紧张而僵硬,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哗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通常都很少坐下去。”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卜”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划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光星四溅一根银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 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摩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根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萧别离还是稳稳的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太步走了出去,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么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的的,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的跌坐地上。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做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能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窜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摩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的忍耐,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弯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凤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哭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哭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的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他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刀。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俱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一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饼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的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做,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炔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傅红雪的颤抖已经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忽然育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得竟是如此强烈。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大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辱、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她这是向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他痛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她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1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一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傅红雪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就看见了叶开! 第10章 杀人灭口 叶开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开也没有说话。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叶开,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叶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叶开还是不理他。傅红雪突然挥刀扑了过来。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没有人能想象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闪电般向叶开劈下。叶开没有动。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烈的呕吐。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已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马芳铃还在哭。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马芳铃道:“你——你不送我?” 叶开道:“我不能送你。” 马芳铃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叶开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的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马芳铃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叶开眼睛里表情却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马芳铃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熬煎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叶开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傅红雪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脸血泪交流。他整个人都似已将虚脱。 叶开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逼我?” 叶开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紧。”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红雪的身上。 叶开慢慢的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红雪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傅红雪道:“我不想?” 叶开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傅红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叶开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傅红雪道:“是谁的错?” 叶开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你当然知道,”傅红雪瞳孔在收缩,突又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叶,叫叶开。” 傅红雪厉声道:“你真的姓叶?” 叶开道:“你真的姓傅?”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总是紧张得像是…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 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叶开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你找谁?、叶开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道是谁?” 叶开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红雪。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追了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傅红雪的人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红雪。”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傅红雪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叶开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人。 叶开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你呢”叶开笑了,道:“我不同。”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我是个天才。” 傅红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叶开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的呐喊。 然后就听到叶开突然发出一声轻呼。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慕容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剑都没有拔出,就已遭毒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么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红雪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叶开却不在乎。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这块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傅红雪皱了皱眉,显然不懂。叶开道:“这块碎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紫握着这块布。”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慕容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傅红雪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叶开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傅红雪道:“他想告诉谁?”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傅红雪道:“慕容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他怎会在那棺村里?” 叶开又摇摇头,傅红雪道:“又是谁杀了慕容明珠?” 叶开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慕容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傅红雪道:“灭口?” 叶开道:“因为这人不愿被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慕容明珠。”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间的关系。” 傅红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时开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深思中。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过你?”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傅红雪道:“因为他我的根本不是我!”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他我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我的是谁呢?一萧别离?翠浓?他若是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他的。风中偶而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傅红雪慢慢地在前面走,叶开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远处已现出点点灯光。 傅红雪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叶开道:“总有一天?”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叶开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傅红雪冷笑道:“为什么?”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叶开、傅红雪。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叶开怀里。叶开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但是他没有接受。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砂上,她却遇见了完全不同的人。她从没有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个人改变了。她眼泪又流了下来……房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马芳铃也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而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她?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是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耽在屋里。她的心实在太乱。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的灯已熄。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音。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了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洋古老。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亵读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他想跳起来,但这只手却温柔地按注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总在黑暗中悄俏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的胸膛上,带着轻轻的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县……”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 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我没有忘记,你也绝没有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加起来也不可怕。”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哽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格”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万马堂里资格很老的马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会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能不醉呢? 第四个人倒下的时候,叶开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萧别离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萧别离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叶开眨眨眼,道:“翠浓?” 萧别离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叶开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他接过萧别离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紫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叶开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叶开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萧别离叹道:“你看错了我。”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断的?” 叶开:“为了女人?” 萧别离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叶开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萧别离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越买不到、越想买的毛病。”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叶开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叶开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 叶开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叶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叶公子。” 叶开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叶开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第11章 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的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的是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即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 三姨昂着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做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s。”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笑着叹了口气,道:“只不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淖两条腿。”两个人都笑。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萧别离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沈三娘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叫准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起来,飞过两张桌子,“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 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 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 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窜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 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的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那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的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异的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孙断已经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象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痉挛,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他恨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拒绝这种诱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 “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吧!”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 “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叶开道:“我是只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 第12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是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透明,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鸵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恃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到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谁能想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 萧别离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采。” 了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了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旬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他为什么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他举杯向了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现在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萧别离只是默默地喝酒。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丁求道:“没有用。”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了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了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种暗器全发出来,”叶开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胆子真不小,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同时射向你。”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了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了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我。”:丁求目光的的,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袋金豆子”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也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出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 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了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来还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叶开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呼吸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他的人已倒窜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杀机。 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她?”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笑了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脱下靴子,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去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又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马鞍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自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正在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大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墙上挂着一柄剑。 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马芳铃强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她刚坐起,又俏悄躺下去。她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三姨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 声音竞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第13章 沈三娘的秘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做不知道。” 她在笑,并不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将带血的丝中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溶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公孙断的拳头真不轻。 马芳铃已跳上床,盘起了腿。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截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两天来,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道:“是谁?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中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喜欢的难道是他?不是叶开?”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拳,苍白的脸立刻变得赤红。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这是马空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呶了呶嘴,马芳铃咬着嘴唇,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马芳铃又在奇怪,她父亲明明已带了个女人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三娘上去? 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呢? 马空群一个人占据了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书斋,一间是卧房,还有一间是他的密室,甚至连沈三娘都从未进去过。 他上楼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看他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着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从未拒绝过,她对他既不太热,也不太冷。 有时她也会对他奉献出完全满足的热情。 这正是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热的女人已不适于他这种年纪。 楼上的房门是关着的,马空群在门外停下来,忽然转身,盯住她,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来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头,柔声道:“随便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马空群道:“我若要杀了你呢?” 他的语气很严肃,脸上也没丝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赤足的。 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屋里还有个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谁?” 马空群笑得很奇怪,缓缓道:“你永远猜不到他是谁的!” 他转身推开了门,沈三娘却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驰在喝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已隐隐感觉到翠浓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阵阵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万马堂的规矩。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迸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淮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地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找的人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奥妙的感觉,他若恨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候,他却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 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不想知道。”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心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杂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位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把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它时觉得更痛苦。”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说:“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她连呼吸都已停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沈三娘摇摇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万马堂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传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传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传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他说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一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他没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就是这个人,欺骗了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 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第14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泪刻画出来的。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思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的确是不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仿佛却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只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决没有人能回答。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开口,也没有表情,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每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所以大家就坐着等。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万马堂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儿旬活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目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党的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的的,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去,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栅栏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答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为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窒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在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俏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马空群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健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的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孙断,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断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到傅红雪的刀。 黄砂,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他忽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请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炔,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己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第15章 满天飞花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马空群。 马空群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马空群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l”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乐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个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马空群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的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花满天道:“来干什么?” 马空群紧握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傅红雪?” 马空群摇摇头,冷冷道:“傅红雪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傅红雪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马空群道:“因为他想逼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逼你走?” 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逼走的人。” 马空群说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上门来。”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令你开始怀疑?” 马空群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做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冷笑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正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的很。” 马空群冷笑道:“傅红雪并不是凑巧赶来的。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来,只有在万马堂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调马空群目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马空群道:。因为翠浓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翠浓?” 马空群冷笑道:“他收买了翠浓,用翠浓来传递消息,却不知翠浓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沈三娘。”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败的。” 马空群冷冷道:“他看错了翠浓,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马空群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马空群道:“不错,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马空群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马空群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马空群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慕容明珠也杀了灭口。”“”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乐乐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万马堂这片基业,一心想拥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越富有的人越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右:只不过…乐乐山又是怎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马空群沉吟着,缓缓地道:“乐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前天晚上,乐乐山、慕容明珠、傅红雪、飞天蜘蛛,全部在自己屋里闭门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叶开下的毒手。” 马空群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叶开的,想不到叶开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马空群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马空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乐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乐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第二,这人在万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马空群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万马堂。”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马空群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乐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道:“翠浓!”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马空群道:“云在天以为翠浓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翠浓对她忠心耿耿,却不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马空群点点头。花满天道:“其实翠浓是你的人。”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马空群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几时见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马空群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也给了我个教训。” 马空群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马空群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马空群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马空群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我也只不过想将你逼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马空群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马空群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马空群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马空群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红雪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马空群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万马堂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马空群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马空群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的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马空群,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马空群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突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银虹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孙断、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现在都已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过什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墙上的血也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马空群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万马堂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茹索,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公孙先生的后事。” 第16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把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作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去,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的看着雨中的草原。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让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迫:“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皋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竞推开了她。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乘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人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疑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件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大多,想得大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一。~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空想不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了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了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尽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这里一定会知道。” 叶开凝祝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自衣人,衣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是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的不少。” 启衣人道:“三老板与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谊,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深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万马堂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他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人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午后,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回应,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俱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便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囚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了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去有些无精打采。 这条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而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了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住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了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了求道:“找你算帐。” 乐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帐,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能。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帐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室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难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棒青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朵眼睛里流出来的血,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了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你刚出来?” 萧别离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了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惨碧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己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剑既然己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去,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但是我店里可以挂帐。” 可以挂帐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帐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帐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帐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是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格下匆勿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真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原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妙得很,的确妙得很。”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拖了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千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炔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他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决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这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己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第17章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人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银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在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大多,还是喝你的血好。”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嘎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她微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一句活未说完,她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特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帐。”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的从他身旁走过去。“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怀最难人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奠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笑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她想杀我。” 叶开道:“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说:“这笔帐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的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了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他身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你认定我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原来就很简单。” 老大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怎么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社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竞真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社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帐,我那几间破屋子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我,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的将包袱从柜台里用双手捧了出来。一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 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任何人能阻挡。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一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菜,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钱?”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酒己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是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蹋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捕,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的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李马虎“噗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做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是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的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炔,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第18章 救命的飞刀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李马虎看到这把刀,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总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傅红雪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 叶开正微笑着走进来,他没有带刀。 傅红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马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开笑了笑。 他总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傅红雪也不必问了,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针是从李马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红雪现在只怕也和乐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社婆姿? 傅红雪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叶开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着?” 叶开道:“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叶开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傅红雪道:“你来干什么?”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悠悠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傅红雪正想开口,叶开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够不够换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叶开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刀。” 还是没有人开口。 叶开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你,你又何苦……”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手背上还钉着那柄刀。 傅红雪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叶开道:“没有。” 傅红雪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死?” 叶开沉吟着道:“他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傅红雪道:“你说他是被吓死的?” 叶开道:“手背并不是要害,刀上也绝没有毒。” 傅红雪道:“你说他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叹了口气,说:“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傅红雪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像他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把刀吓死?” 叶开道:“但他的确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叶开笑了笑,他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柄刀。 刀锋薄而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柄力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柄刀吧。”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叶开又笑了笑。 傅红雪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刀。” 叶开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也只有承认。 叶开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刀!” 叶开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 可以吓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见的刀。 因为等你看见它时,就已太迟了。 刀又看不见了。 突然间,这柄刀已在叶开手里消失,就像是某种魔法奇迹。 傅红雪垂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睛里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了叶开的意思。 公孙断也没看见过他的这把刀。 公孙断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叶开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的刀,就很难杀人了。”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只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 叶开道:“那远比使用它还要困难得多。” 叶开微笑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傅红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温暖而亲切。 傅红雪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本就完全没关系,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救你。”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也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红雪咬着牙,道:“那么现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叶开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叶开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红雪皱眉道:“他等我干什么?” 叶开道:“等你去问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傅红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为外面那个人,无论再等多久,都不会着急的。 死人永远不会着急。 西门春本就不是个很高大的人,现在似已缩成了一团。 他躺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眼珠凸出,仿佛还带着临死时的愤怒和恐惧。 是谁杀了他? 他自己显然也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杀他。 一根钢锥,插在他心口上,从伤口流出的血,现在还未干透。附近却没有人。 现在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本就很少有人还留在街上。 傅红雪站在那里,手脚已僵硬,直到听见叶开的脚步声时,才沉声问道:“你说这人就是‘无骨蛇’西门春?” 过了很久,叶开才吐出口气,道:“是的。” 傅红雪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傅红雪道:“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就已被人杀了。” 叶开道:“这是致命的一锥。” 傅红雪道:“能这样杀他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很多。”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长叹,道:“无论谁都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已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过,能杀他的人多,想杀他的却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生怕你将他秘密说出来的人。”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是谁要他来杀我的?……这就是他的秘密?”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突然冷笑,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我走我的路,你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头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长街寂寂,对面窄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一阵风吹过,将那窄巷口点着的招租红纸吹得飞了起来。 风很冷,夜已将临,是不是秋天也快来了? 晚风中已有秋意,但屋子里却还是温暖如春。 在男人们看来,这地方仿佛永远都是春天。 角落里的桌子上,已有几个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浓,他们的酒意却已很浓了。 叶开刚坐下来,萧别离已将酒杯推过来,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请我喝酒的。”酒杯已斟满。 叶开微笑道:“奠忘记你答应过可以挂帐。” 萧别离笑道:“无论谁答应过你的话,想忘记只怕都很难。” 叶开道:“的确很难。” 萧别离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叶开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的客人倒真来得早。” 萧别离点点头,道:“只要灯笼一亮,立刻就有人来。” 叶开道:“所以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着那盏灯笼的。” 萧别离又笑了笑,道:“这种地方的确很奇怪,只要来过一两次的人,很快就会上瘾了,若是不来转一转,好像连觉都睡不着。” 叶开道:“现在我已经上瘾了,今天我就已来了三次。” 萧别离笑道:“所以我喜欢你。” 叶开道:“所以你才肯让我挂帐。” 萧别离大笑。 角落中那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目中都带着惊讶之色。 他们到达地方来了至少已有几百次,却从未看过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他很快又顿住笑声,道:“李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我还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开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但是你猜出来了。”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西门春为什么要叫傅红雪到他那里去拿包袱。” 萧别离道:“只有这一点?”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又发觉他居然将傅红雪请到里面去吃饭。” 萧别离道:“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叶开道:“很奇怪。” 他接着又道:“现在这地方每个人都已知道傅红雪是万马堂的对头,像他这么圆滑的人,怎么肯得罪万马堂?” 萧别离道:“不错,他本该连包袱都不肯收下来的。” 叶开道:“但他却收了下来。” 萧别离道:“所以他一一定另有目的。” 叶开道:“所以我才会猜她是杜婆婆。” 萧别离道:“你没有猜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猜错。”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已经被我吓死了。” 萧别离怔住。 叶开道:“你想不到?”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西门春呢?” 叶开道:“也死了。” 萧别离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来你的心肠并不软。” 叶开凝视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后悔让我挂帐了?”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像他们这种人,怎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来了就没有走。” 叶开道:“也许他们是避难,也许他们的仇家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但他们来的时候,傅红雪还只是个小孩子。” 叶开道:“那么他们为何要杀傅红雪?” 萧别离淡淡道:“他们说了什么?” 叶开道:“现在还没有说,因为我还没有去问。” 萧别离道:“为什么还不问?” 叶开道:“我不急,他们当然更不会急。” 萧别离又笑了,凝视着叶开,微笑道,“你实在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叶开道:“和三老板一样奇怪……” 萧别离道:“比他更怪…” 他这句话刚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铜锣声,还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势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马虎的杂货店。 火苗从后面那木板屋里冒出来,一下子就将整个杂货铺都烧着,烧得好快。就有人想隔岸观火都不行,因为这条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间,整条街都已乱了起来,各式各样可以袋水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出现了。 火光照着萧别离的脸,他苍白的脸也被映红了,沉吟着道:“看来那火是从杂货铺后面的厨房里烧起来的。”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熄灯?” 叶开道:“那里根本还没有点灯。” 萧别离道:“但炉子里想必还有火。” 叶开道:“每家人的炉子都有火。” 萧别离道:“你认为有人放火?” 叶开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有人会放火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为死人烧焦了后,就真的永远不能说话了。” 他忽然抢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抢着去救火了。 萧别离很快就已看不见他,但眼睛里却还是带着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过来一个人,悄俏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别离并没有扭头去看,缓缓道:“我刚得到一个教训。” 这人道:“什么教训?” 萧别离道:“你若想要一个人不说,只有将他杀了后再烧成焦炭。” 救火的人虽多,水源却不足。幸好白天下过雨,屋子并不干燥。所以火势虽未被扑灭,总算还没有蔓延得大快。 叶开挤在救火的人丛中,目光就像鹰一样,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徊已放的火。 这当然是种残酷而变态的心理,但放火的岂非就是残酷而变态的人? 只可惜这种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来的。 叶开正觉得失望,忽然发觉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过头,发觉有个人很快的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是个头戴着毡帽的青衣人。 叶开当然也很快的跟着挤了出去。他挤出去后,还是只能看到这青衣人的背影。 叶开常常喜欢研究人的背影,他发现每个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从一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这青衣人的背影却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并不高大,行动却很敏捷,很快的就已走出了这系街。 忽然间,四下就已看不见别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静寂。 第19章 斩草除根 叶开大步追过去,轻唤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这人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叶开看见他宽大的衣据在风中飞舞,忽又觉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却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样一个人。 走得越远,夜色就越浓。 叶开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愿见他,刚才为什么要拉他的衣服? 这人若是本就想见他,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风吹草原,长草间居然有条小径。 这人对草原中的地势显然非常熟悉,在草丛间东一转,西一转,忽然看不见了。 叶开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着。 过了半晌,草丛中果然在低语。“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草丛中人笑了,笑声轻柔而甜美。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眼力,有赏。” 叶开微笑道:“赏什么?” 沈三娘道:“赏你进来喝杯酒。” 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竞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摆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话。”,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堂、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她看起来更美,但却是种很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夏日下的归鸿,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凤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火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几乎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不让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地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莱?”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欣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徘他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在梅花庵外,竞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乘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伤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掌,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艺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来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就是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风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调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侠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自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杀白大哥的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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