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爱 - xp1024.com
《被禁止的爱》


乙女的梦分析 1、奇特的新伙伴

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

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医院方面任命我为这个心理诊所最初的主任,我反复推辞说,我是学精神医学专业出身的,从事心理咨询和治疗是“半道出家”,才疏学浅,不堪担此重任。但由于医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得还是要我先屈就此职,说好了有了合适的人才,我就可以主动“让贤”。

心理诊所的咨询和治疗全部采用预约制,每个案例的当事人可以确保有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遇到特殊的案例,当事人愿意付双倍以上的钱,也可以预约二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接受咨询或治疗。

仁心医院的心理诊所开张之初,业务非常火爆。诊所里接到要求来咨询的预约电话从早响到晚。由于案例多,治疗又是以小时计算,一个心理医生一天中就承担不了较多的案例,因此诊所里显得人手奇缺。也想招一些新的人手进所。但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医师人数奇缺,始终不能如愿。

这时,我想到一个主意。在这年的秋冬季节,本市有一个很大的心理卫生学术交流年会,届时各路人马会有一个“神仙聚会”或“同台竞技”的机会,我也许在那儿可以物色到合适的人才。

等到学术会议召开的第一天,我就早早地赶到会场。照例就有登记、付钱、领取会议资料和就餐券等非常冗长的办理会议登记手续的过程。我由于到得早,躲过了拥护的排队人潮,办完了手续,就去第二会议室休息片刻。为了消磨掉大会开幕前的这一段时间,我就翻阅起手中的会议资料来。

这之中有一篇学术交流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题目叫“关于绘画的人格投影测试研究”,我觉得这篇文章很特别,观点奇特。文章的见解固然独到,但又有些荒唐不可信之处。于是就带着“奇文赏析”的目光阅读下去,其中有一段文字大义如下:

“通过画一棵树,我们可以知道画者(当事人)的内心世界或人格特征。‘树木’象征着人的原始本能,或内在情感,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画者的自我投影和象征。树木的大小,上下,左右,以及正斜、偏倚度都有一定的寓义。我们通过画面中的树木具体形状,就可以分析出他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状况,也可知晓他过去的生活经验和未来的发展趋势,进一步也可分析判断出他对母亲和父亲的印象……”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把文章往桌上一扔,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这也太玄妙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看起来简直像是一篇科幻故事!”

“什么科幻故事?”这时我才发现,有一人坐在我的桌对面,也在休憩等待着会议的开幕时间。

他看上去像一个潇洒俊秀的绅士,但并不是那种文弱书生或电影中的“奶油小生”式的美男子。他脸上的气色甚佳,宽阔的肩膀和匀称的躯干表明他生有一副强健的体格,能经受各种艰苦的生活和恶劣的气候变化,而且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男性的气概。只是他那双眼睛甚为无礼,瞥视对方时,有些短促而尖锐,发出纯钢似的闪光,给人不愉快的印象。而且当这人注视一件东西时,紧蹙起他的眉毛,眼睛眯得很小,便使得他视野的范围聚集成一线小点,他再把这小点在眼球的视网膜上放大,好像便能一目了然似的!这让人不快的目光,好像要一眼看透人的心事!

“说的是这篇文章。”我指着桌上那篇《关于绘画的人格投影测试研究》文章,用讥讽的口气继续说道,“好像天方夜谭!我敢打赌,这篇文章是作者为了标新立异,臆造出来的,就像星相占卜一样。我想,不会有哪一位心理学家会研究出如此荒唐的人格测试方法!”

“如果要打赌的话,那你就输定了。”他眼光注视着桌上那篇文章,一个自信的微笑使他的脸庞变得有生气起来,而那微笑略带着孩子气。他说:“树木人格测量法是20世纪50年代德国人柯赫所创立。1962年在第五次国际儿童精神医学的学术会议上,被正式批准将这一测试技术应用于临床心理治疗实践中,目前它主要用于儿童、青少年的心理教育测量领域中。”

“啊,这可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但心理有些不高兴地想:这个人确实知识渊博,但也太自负了,竟然在会议室里当众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话!

那人停了一下,又说:“这不是神话,而是科学!就像瑞士人罗夏发明的墨迹图版测验法,以及后来的迷津人格测量法,都是由心理学家经过多年的研究,有庞大的科学统计数据和临床案例数据来支持的心理测试技术。”

我想岔开话题,便点点头赞同他说:“哦,关于这两种人格测验技术,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树木绘画测验也是同一类型的东西。”

“就拿这颜色来说吧,”这个人却越来越自负地侃侃而谈起来,他指着桌子,墙上和窗帘的色彩说道:“根据一个人对某种色彩的偏好或厌恶,然后让他对一系列的颜色进行喜爱和厌恶的不同的顺序排列,我们就可以分析推理出他情绪、性格和精神健康状况。这同样是一种科学,即色彩的心理科学。”

我心里尽管很不愉快,但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才学渊博。这时会议开幕的铃声响了,谈话就到这儿中止。

那人在走出会议室时,转过身来,指着桌上的那篇文章,神色冷静地说:“这篇文章是我写的。”

我这才想起要留意作者的名字,拿起资料看,见上面的署名是“丛昌岷”。

大会进行时,我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一直到坐在我身旁的朋友方宪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最近好像面有倦色,神态憔悴啊。”

我无奈地说:“近来医院的心理诊所刚开业,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考虑如何把它做大做好呢。”

方宪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现在从事神经心理学的研究工作。他听后,惊异地说:“最近好多人都想开心理诊所。我有个朋友叫丛昌岷,是个海归派,刚才见面时,他也嚷着要开一个私人的心理诊所哩。”

“你是说丛昌岷?他是你的朋友?”我指着手上那叠会议资料,顿时来了兴趣。“就是那篇《关于绘画的人格投影测试研究》论文的作者吧?他是怎样的人?”

“学识很渊博,人也相当聪明。半年多前,从日本回国,是个心理学博士。专业是精神分析学和心理治疗,据说最擅长的是梦分析和催眠疗法。有一所大学的研究所要他去工作,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因为他很想开设一个自己的心理诊所。”

我这时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新的想法,就说:“我能不能聘请他来我们的诊所做心理医生呢?”

方宪吃惊地望着我说:“你怎么想到要聘他来你们的心理诊所工作?”

我说:“怎么?他这个人很高傲,很难与人相处吗?”

“倒不是如此。他这个人虽然很自负,但待人还挺真诚的,只是脾气行为特别的奇特和古怪。”

我说:“怎么个奇特和古怪法呢?”

“他这个人精力充沛,体力过人,思维又十分敏捷。曾对朋友说过,生平嗜好就是遍阅天下奇书。也有不少心理诊所聘请过他,都被他拒绝了。”

“拒绝?是嫌薪金和待遇不好吗?”

“不是。他这个人对钱没有概念,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说自己不想被一些平凡的案例给缠住身,老是喜欢挑战一些疑难杂症,如果遇上这样的案例交给他,他说甚至还可以免费咨询或治疗。你说他怪不怪?”方宪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说:“有人还说他有强迫倾向,像上了定时发条的钟表一样,每天跑到公园里去锻炼一种奇怪的拳术,而且风雨无阻。谁要是想对时间的话,可以到公园去找丛昌岷,他何时在何时不在,都有固定的规律。还有一回,在空闲时,有人看见他在催眠一只猫。”

“催眠一只猫?!”

“是啊。他说这是在做实验。此外,他还有一种像儿童自闭症或阿斯贝格症候群那么奇特的机械记忆力,他对身边的东西老是丢三拉四的,可是对一些无意义的材料却能过目不忘。例如有人给他看一页电话号码簿,过了几个小时或几天后进行测试,他竟能背诵如流,他还能记住圆周率3.14小数点之后的一千五百位数字。所以有人就怀疑他小时患过自闭症的症状。”

“他年龄有多大?看上去像是很年青的样子啊。”我又问道。

“这也许跟他坚持锻炼有关。其实他并不年青了,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可至今还独身一人。”

“他不想结婚,信奉独身主义吗?”

“也不是。听说是初恋的情人死了,使他刻骨铭心,至今不能忘怀。也有人说是曾经与他定婚的恋人抛弃了他,跟别人走了,使他对爱情和婚姻万念俱灰。总之,在这个问题,他有一个很深的隐藏着的伤痛,朋友们都不会去触碰它的。”

“我还是非常想聘请他来我们的心理诊所工作。”我的念头越来越坚定,并且对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我对方宪说:“你能不能介绍我见见你那位古怪的朋友?”

“好吧,我试试看。”方宪一付勉为其难的模样,“要是你们谈不来,可别怪我啊。”

乙女的梦分析 2、白狐之梦

按照约定,三天之后我们和丛昌岷博士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

咖啡馆在一条安静的旧法式街道上,两旁浓绿的树荫遮挡了不少城市的噪音,而街道上的建筑并不高大,却颇具特色。它们的美,有如春日,抚慰着人的心灵,唤醒人的欲望,给人一种深情的难以捉摸的许诺。

见到我们,丛昌岷博士就热情地先向我打招呼,他的心情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在那次会议期间,因《关于绘画的人格投影测试研究》的文章而引起的争执事件所影响,他似乎已经全部把它忘了。

“您是盛明医生吧,您好。非常高兴和您见面。”

而我胸中对他的不快也早已冰释,只觉得他握我的手时,劲不很大,但却有一股引力像磁石般的,你如不小心的话会摔个踉跄。

“久仰大名。一回生,二回熟,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了。”我低下头观察了一下他的手,骨节和筋肉并不粗大,倒是有点像女人的手,丰润而修长。“你的手上好象有功夫似的,很有磁力。听方宪医生说,你每天早上在练习一种奇怪的拳术?”

“哦,那并不是一种奇怪的拳术,”丛昌岷大笑起来,说,“是我把日本的柔道和中国的太极拳,以及推手结合起来,所自创的一种健身防身术罢了。你想,一个心理医生经常要在非常忙碌、过酷的环境中工作,他自己的身心健康如何维护就成了一大问题。再说,心理患者也有各种各样的,特别是各种突发的事件也会防不胜防的,如果心理医生能掌握一门健身防身的技术,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啊,真是佩服之至,怪不得您看上去,老是那么精神饱满的。”我这才感到恍然大悟,然后又问他说:“我听说你对梦的分析有很独到的见解和研究,这次来就是专程想请你指教一二的。”

说到这儿,丛昌岷变得热心起来,而这种热心里面有一种烂熟于胸的自负感,他说道:“人,本来从原始社会以来,是一种白昼性的动物,合着太阳移动的时间而活动、生存,夜里为了确保安全和恢复疲劳,所以需要睡眠。可是在现代社会,无论春夏秋冬,人可以在不夜城或高层建筑中、在一定的恒温中活动,所以对于安全的担心和能恢复疲劳的睡眠需求就逐渐消失了。甚至,不少人为了生存,反而认为夜间不睡进行工作和生活更为有利。可是,人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作为白昼性活动的动物本质并没有改变。这样一来,许多人,特别是经济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患上睡眠障碍症的人越来越多。”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然后停顿下来喝桌上的咖啡,见我们都在注意听他说下去,就又平静地说道:“而梦,实际上起到另一种睡眠的作用。用专业术语说,梦是当人在睡眠中,人的意识处于空白状态或稀薄状态时,起到填补的作用,换句话说,它具有平衡身心功能的作用。”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社会中,梦的心理咨询变得越来越重要的原因。”我赞同地说道。

“确实如此。弗洛伊德曾在他的第一版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梦是许多心理现象得以体现的一种方式,在临床心理治疗上价值很高,为很多医生所看重。不管是谁,如果他不能解析梦的含义,那他也就不能了解神经症、强迫症、恐惧症或妄想等病理现象,也不可能借此给患者带来任何治疗上的影响。”

我说:“这的确是一种神秘而又重要的心理分析技术。可是要想掌握这种技术的要点却很困难。”

他解释道:“一般说来,在心理治疗开始后的第1个梦,和当事人反复出现的同样类型的梦,以及记忆犹新的恶梦,必须要特别注意的。此外,为了减少当事人对梦的回忆和分析时的抵抗情绪,也可以在梦的心理分析之前对当事人施行浅度的催眠技术。”

“啊,说到催眠,想起一件事来,”我不由得好奇地询问他说,“听说,你有时对一只猫也施行催眠术?”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催眠术,原先来自于‘动物磁性说’,而且用于临床治疗是从1778年的法国巴黎开始的。我这样做,是想亲自检验一下这种学说是否科学。如果说‘动物磁性’是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应该不仅对一只猫,而且对一只蜜蜂,一只甲虫,或者一只蟑螂也能施行催眠。”

“真是不可思议!”我和方宪两人吃惊地瞪大眼睛说。

“不过,到了1842年‘动物磁性说’曾被心理学家巴莱托否定,他提出催眠状态是一种‘心理暗示说’。到1890年前后,法国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夏尔科等认为,歇斯底里患者最容易被催眠。1914年第1次世界大战中,哈托费尔托和渥尔巴克共同开始把催眠术运用到对战争神经症患者的心理分析中去。”

我听丛昌岷博士把外国人的名字和历史年代如数家珍似的报出来,就笑着问他:“你的记忆力真是让人佩服,听说你对电话号簿和辞典这样的记忆材料能够过目不忘,就好像电影《雨人》中的自闭症者一样,具有超凡的暗记能力?”

丛昌岷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说:“这不算什么,任何人只要通过一定的训练,都可以掌握这种记忆的诀窍和技术。问题是他能够坚持不懈的决心和时间有多长。我练习记忆术,是受心理治疗的驱使。你想,在案例咨询中,心理医生拿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坐在心理患者对面,记录他说过的话,心理患者会感到紧张,情绪上的不舒服或者抵抗,就像法庭审讯犯人似的。如果你能善于运用记忆术,这种尴尬的情况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你真是与众不同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想起今天专程来见他的主题,就向我的朋友方宪使了个眼色。

于是方宪就把我想聘请他来仁心医院心理诊所工作的愿望,一五一十地道来。方宪巧舌如簧,游说人的本领极高,我觉得他可以不搞神经心理学研究,完全可以去做一个杰出的政客。

丛昌岷开始时面露难色,他说他一直想开设一个个人的心理诊所,因为资金和场所的问题而使计划暂时搁置,现在还在筹划中。不过,他说今天和我谈得很投机,好像很有缘份似的一见如故。他如果拒绝的话,就拂了两位朋友的面子。他提出能否来仁心医院先担任一个兼职的心理医生?不过,条件是要为他配置一个专用的心理治疗室。

这要求有些过份!在仁心医院心理诊所里,就是专职的心理医生也没有专设的治疗室,更不用说兼职的啦。不过,我转念一想:这是一个“怪人”,“奇才”难得!不如合作一段时间看看,不行再散伙。于是一咬牙说我去跟医院商谈一下,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丛昌岷好像很高兴,说下周中一就想来心理诊所瞧瞧。

临分手前,我忽然又想起一个案例,就对丛昌岷说:“你刚才说到梦的分析和治疗,最近我们的心理诊所遇上一个疑难杂症,当事人是一个青年女性,她说她的好多梦境里都出现一只白色狐狸。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情绪很受困扰,跑来要求心理咨询和分析。”

“一只白色的狐狸?非常罕见的象征。”他一下变得全神贯注起来,神情就像一只竖起耳朵的警犬。

“找了好几个咨询师为她分析和解释,她都不满意。甚至还和心理医生闹得不高兴。她象神经症患者般的敏感,挑剔和容易受伤,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心理医生敢接这个案例,为她做心理分析了。可是她还隔三差五的打电话来询问,有没有为她预约好合适的心理咨询师?”

“她的生活经历清楚了吗?”丛昌岷又问道。

“她的身世很复杂,经历坎坷,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者是她自己不愿意详说。听说是做过小保姆、按摩女等行当,现在也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

“那她的治疗费用是怎么解决的?”

“还没有见她为治疗费用发过愁,”我有点不解地叙述道,“据说是给人做情妇,有人养着她,而这人又很有权势。”

“做过人格测试吗?”丛昌岷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这个案例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又职业性地询问了一句。

“心理测试的结果发现,她没有人格障碍和精神病理倾向。但是社会适应不良,并且显示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我进一步说明道。

“反复梦,……适应不良……白狐……”丛昌岷喃喃自语道,好象陷到了什么难题之中,却又一时又找不到答案,他说:“从荣格的梦分析理论来看,梦实际上是当事人灵魂的语言。这个案例的核心也许就是那只白色的狐狸,它象征了什么?它的原型是什么?又代表了当事人什么样的‘无意识的集合’?如果能将这些语言破解出来,这个案例也就迎刃而解了。”

关于荣格的心理学,我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但对于丛昌岷博士所说的概念,我觉得太深奥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这人不喜欢玄虚的东西,而讲究直截了当,简洁明快。我问他说:“难道你对这个案例有了什么新的见解?”

丛昌岷蹙起他的眉毛,眼睛又眯成一条线,似乎又在聚焦某一个目标,那眼光象要透视在灰色朝雾中显露的冰山之角。他说:“在没有见到案例当事人之前,任何的见解都是靠不住的。不过,我个人私下以为,要分析这位女性的白狐之梦,要注意四个因素:一是梦境的‘活动性’如何;二是梦中所体现的‘人格像’;三是梦产生时的‘周围状况’;四是梦中内容所体现的‘情感’。我想,如果盛明主任不反对的话,这个案例可以交给我来咨询。”

“如果能由你亲自出马,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我高兴地说道;“我马上给诊所的值班小姐打电话,请她跟当事人预约咨询的时间。”

乙女的梦分析 3、催眠术

案例的初次咨询,预约在周二下午的三点正。当事人名叫田乙女、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青年女性,来所时要比预定时刻迟到了二十分钟。她走进诊所时不断抱歉说,由于交通问题而误了时间。

按照心理诊所的规则,当事人比预定的咨询时间晚到二十分钟以上,被视作是自动放弃本次咨询,并要付25%的违约费用。值班小姐就挡住她,不让她再接受咨询,她就大声申辩说迟到是在“二十分钟之内”,没有超过“二十分钟以上”。于是就发生了争执。

丛昌岷听到争吵声,就走了出来,他脸上一点也没有露出在意的表情,而是非常亲切温和地把当事人领进咨询室,这使得值班小姐很不高兴,她原以为丛昌岷会站在她的立场上,而且从丛昌岷到诊所的第一天,她就对他颇有好感,情愫暗生,现在见事已如此,只能暗暗地生闷气。

田乙女带着一种胜利的表情走进咨询室,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占得上风时,是常常会产生这样一种像登顶似的惬意感觉。

丛昌岷打量这女子的模样。她身穿一件白色的单衣,外套淡蓝色的毛衫,由于比较紧身,所以很能显示上半身的软凸部分,扎起的黑头发上,箍了一条鹅黄和淡青色相间的软缎带,雪白的胸襟上附着一块翠绿色的佩玉。右手懒洋洋地挎着一个制工精细的皮包,里面放着她的化妆品或首饰什么的,她在沙发上坐安定后,还从挎包里掏出化妆用的小镜子,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上胭脂色的口红。

这种模样的姿态,并没有给丛昌岷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她杏圆的瘦脸上现出一种象长期被幽禁的人脸上常有的那种苍白颜色,使人联想到秋冬季节野地里雏菊的花朵,而眼角处总残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阴影,嘴唇尽管擦得红润、热烈,但就像雨夜中的烛光,却难掩饰带凄清寂寞的表情。总之,如果只见一次面的话,丛昌岷会把她的形象忘得一干二净的。

那女子先开口说话了:“你好像跟其他心理医生不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丛昌岷莞尔一笑,问道。

“比如说吧,其他的医生进心理咨询室时都是穿白大褂的,你却穿得像一个白领上班族似的;其他的医生在咨询时表情都很严肃,或者故意装出一付很有知识、权威的模样,你怎么脸上表情笑嘻嘻的,好像和朋友喝咖啡聊天似的。还有,其他医生在咨询时,都像法庭里的书记官,带着记录本,你怎么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不拿。所以我说你不像一个心理医生。不会是冒牌货吧?”那女子最后一句话有些故意在刻薄人。

“冒牌?我还没有那个胆子,”丛昌岷一点也不在意,他就像一个太极高手,把对方发过来的劲力,轻轻地就化解了似的,他微笑着问那女子:“你说我不像心理医生,那我象什么呢?”

那女子自觉失言,白晰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一时居然也说不出话来。

丛昌岷见她红着脸不言语,就又说道:“你刚才的话,其实是在赞美我。因为我做心理医生的风格是,不想让人一眼看穿我的职业特征,因为那会妨碍我跟各种各样人的打交道。”

“你真的是跟其他医生不一样啊。”田乙女不由自主地向他嫣然一笑,这是情绪轻松,意识控制不出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那么,现在能否跟我谈谈关于你的梦呢?”丛昌岷适时把咨询的主题给拉回来。

“梦?我来这儿咨询,已经讲述过好多次了,难道其他医生没有向你转述过吗?”

“每个心理医生对他所咨询的案例资料,都有守秘的义务。再说,我新来这儿不久,对你的案例还完全陌生啊。”丛昌岷坦诚地回答道。

“哦,是这样的啊。”丛昌岷的真诚所打动,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想为难他一下,她说:“不好意思,我此刻对那些梦已经记不清楚了,你有什么方法可以使我回想起来,让我把它们讲述出来吗?”

“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丛昌岷不慌不忙地说道,他用手指指屋里的那张棕色的躺椅说:“我可以先替你做一个浅度的催眠,然后你就会比较轻松地叙述了。”

“啊,真新鲜,可是会不会有危险啊?”她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刚才不是说我像个朋友,你在这儿就像和朋友喝咖啡聊天一样吗?你带着这种感觉,就不会有危险的。”丛昌岷劝她道。

田乙女心潮翻滚,脸上又飞起一层红晕。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她清楚地意识到丛昌岷对她的真诚,绝非是例行的矫揉造作的治疗行为。她顺从地,又很腼腆地躺到那张躺椅上。

丛昌岷悄悄地拉上窗帘,室内的空气静谧而又安宁起来。催眠术就开始了。据丛昌岷博士后来的案例报告,大致经过如下。

催眠技术运用的是“心理排演法”和“时间压缩法”,丛昌岷博士是这样实施的:

“你准备好了吗?全身放松!放松,从头到脚,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的,很舒服地躺着。好,做几次深呼吸。腰部放松!你,现在想象是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头脑中有印象了,就请你稍微抬起右手,给我一个信号表示。好,很好!汽车静静地行驶着,你的身体有些摇晃。但是你毫不在乎,感觉平常。感觉平常的话,就请抬起右手给我一个信号表示。汽车现在驶向一段崎岖艰难的山路,你的身体很厉害地摇晃起来。但是你毫不在乎,感觉平常。脑中各种各样的形象浮起,它们也许是你做过的梦……”

田乙女的身子在躺椅上晃动起来,柔软的胸膊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像一条刚离开水的金鱼。她举起的右手小臂上有一个鲜明明的胎记或疤痕,很惹人触目。

丛昌岷让她进了催眠的恍惚状态,持续了一会,他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催眠过程。

“现在,你,坐在摇晃行驶的公共汽车中。心情不错,很舒服。现在数1,你已经乘了1小时汽车了;数2,你就乘了2小时的汽车了。汽车停下休息了,情绪不错。你乘了2小时汽车感觉很平常。好,你现在回想起什么了,你想说什么……”

“它又来了!”她梦呓般地低低地说了一声。

“它是什么呀?”丛昌岷问。

“我的梦……”田乙女嘟哝道。断断续续地说了两个梦的内容。

第一个梦——“陌生的城市”。

“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走着、街道很狭窄,奇怪的是街道的右侧不是高楼,而是耸立的悬崖峭壁,左侧是深不见底的谷底。沿着街道有一些遮荫的凉棚和洞穴,是给孤独的行路人挡风遮雨的地方。在一个洞穴里,我看见一个天使坐在那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在天使的背后,走在这窄长的街道上。天使的形象不清楚,象一团云雾似的体形。我走过去,摸摸他,却不是天使而是一座石像,冰凉的,象守护墓园前的石像。可是那石像突然沿着窄长的街道移动起来,一路上把街上的灯柱、椅上、垃圾箱都碰倒了。我大吃一惊,睁眼细看,却又变成一只白色的狐狸,在我眼前跑得没有踪影了……”

丛昌岷在她进入催眠状态,才悄悄掏出卡片一样大小的纸片在这上面做一些记录。这个案例结束后,我曾向他求见过这些记录卡片。它们就象抽象画似的,写上一些梦分析的象征性元素和词汇,或者是他个人脑中闪现的一些意识流,读起来让人费解。

第一个梦的卡片上的文字分析如下:

窄长的街道,孤独的行路人——人生旅途的象征;悬崖峭壁、谷底——生活的压力或危胁?挡风遮雨——受风雨侵袭,或外界的压力和威胁,在紧张情绪之背后,寻求保护的意识。洞穴——人类破岩挖石,征服自然的成果。意识的集中力,达到限界,穿破什么,进入某种空间?或者,它象征大地母亲的胸怀?天使——权威,渴求拯救者。情感的欲求?石像——有威胁的人物?冰凉的印象,或者拒绝的经验和反应了白色的狐狸——??不明。

第二个梦——“凶猛的大鸟”。

“我坐在一个有很高斜坡的公园草地上,斜坡下还有十多个人在散步。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大家都在说话、散步、游玩。这时有一只很大的鸟飞近来,鸟在斜坡下的人们头上盘旋,我坐在坡上,所以能看得很清楚。这鸟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冷酷、很残忍的目光,我吃了一惊,那鸟就朝我飞来,好像要袭击我了。我马上站起来,捡了几声小石子,朝那凶猛的鸟投掷过去。但那鸟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依旧飞翔着。这时我看见草丛中又有一只白色的狐狸钻出来,在直愣愣地瞧着我。我嚇了一大跳,便从斜坡上滚下去,斜坡变得很高很徙,人就象从高楼上附落一样,我大声地惊呼起来……”

第二个梦的卡片上的文字分析如下:

公园、草地——情感的渴求?希望像草皮一样被抚摸,接触?阳光温暖,好天气——恋爱和结婚生活的暗示。大鸟——爱或情感的威胁。有恐惧感的对象。冷酷、残忍——该鸟属猛禽类,捕食其他动物为生。要注意当事人最近生活中有关系的人物,重要的情感线索。掷石——抵抗?寻求自我保护?从斜坡上附落——压力的解脱。白色的狐狸——??反复出现。当事人自我人格的另一面?

记录完成后,丛昌岷便实施解催眠的觉醒过程。

“现在,你要准备醒了。我从1数到10,而且会轻轻地拍一下你的肩,这时你就心情舒畅地睁开眼睛。觉醒时,感觉良好。好,我开始数数了。1……,2……,3……,4……,5……,慢慢地清醒过来。6……,7……,8……,可以睁开眼睛了,睁开眼时,感觉良好。9……,10……,好了,完全醒过来了!感觉良好吧?!”

田乙女平时苍白的面容,这时变得有些鲜艳,她和丛昌岷的眼睛凝视时,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羞赦,脸上热起来,而且蔓延到耳后的颈间。而丛昌岷一点也没在意,他觉得他只是在完成一次普通的催眠过程。他看了一下表,全部的催眠过程只花了35分钟的时间。

“我的梦怎么样啊?”田乙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声问道。

“嗯,是一些意味很深的梦,也是我生平没有听到过的。”丛昌岷很诚恳地对她说:“我想它们和你的人生关系很密切。我还没有完全渗透它们的含义,不过,我会努力设法去了解它的。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们订个治疗契约吧,你能每周来这儿一次,讲述你的梦给我听吗?然后我会尽我的能力所知,帮助你的。”

丛昌岷的这一番话,很打动田乙女的心。她觉得他确实是与其他医生不同。其他心理医生和她讲述了梦之后,总是立即滔滔不绝给她分析讲述了一大堆让她费解的东西,使她感到不耐烦,因此常常是一二次见面后,双方就中止了咨询关系。而眼前这个心理医生,不仅非常认真地听她倾诉她那些奇怪地梦,而且还并不急于做分析和解释。而从她的内心来说,也许她希望有一个人来帮她解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人来听她倾诉心灵的声音,更能使她感到满足。特别是丛昌岷那一脸真诚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孩子要听她说故事似的,使她产生一种征服什么感觉,而且也使她情绪很好。

田乙女初看丛昌岷是一个隽秀英俊,或者是个知识丰富,藏有好多经历的心理医生,尽管人有点自负和傲气。不过,她并不觉得他骄矜,令人生厌,相反觉得他是一个令人思念的好人,很想能经常来他这儿咨询。

于是他们很快就达成了治疗契约,田乙女每周一次来医院的诊所接受梦的心理分析和咨询。

乙女的梦分析 4、弃儿

这里不得不先说一说有关田乙女的身世了。不过这是在这个案例治疗结束以后,才从一些知情人的口中打听到的,其中有些细节是靠推想或猜测才得到的。这个案例以后曾受到各方面重要人物的关注,奇怪的是一直不允许新闻媒体采访报道。

这田乙女说来也可怜,是个弃儿。当年捡到她,后来成为她养父的人是个忠厚正直的汉子,名叫田大农,在公安系统里当一名民警。那年由于要了结一个案子,他千里迢迢到J省的一个小县城里出差,那小县城许多年后成为一个南来北往的经济和商贸很发达的中型城市。

他办完公事已是黄昏时分,正值初冬季节,天色黑得奇快,街上的灯光本来就黯淡、稀少,此刻所有房屋和道路都溶成灰色的一片。田大农在青石铺成的路面上,似乎踢到一团柔软的东西。他睁眼细看,是一个用包袱裹成的蜡烛包,昏暗中包袱里似乎还有东西在蠕动。

他吃了一惊,打开包袱看时,里面睡着一个女婴,约有三、四个月大,不哭也不闹,非常可爱,但小脸已被冻得红朴朴的。他四周一看,见路面寥无一人,知道这个女婴是被丢弃在这里的。但凭他做公安多年的经验知道,这不是父母存心故意要遗弃这个女孩,而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缘故而不得不这么做。

田大农为何如此判断呢?因为这女婴脖子上用红线系了一个翠绿色的佩玉,形状如同葫芦或长命锁似的。有成人指甲那么大小,此外,这女婴贴身裹着的一块淡白色的麻布,上面有用锦丝精心绣制的两朵梅花,花旁还绣了一个“静”字。如果是故意遗弃,是不会留下任何可以寻找的线索和痕迹的。这明显是想,日后有朝一日再相认时,留下信物为证。而且这女孩的右手小臂上还有一个鲜明的疤痕。

田大农还判断这个女婴的父母把她放在这一带的用意。这条街上虽然冷清,却是政府和公检法机构的所在地,不远处又是政府人员的家属居住区。这女孩的父母一定是希望有个好心人,但却是有些权力或有些文化知识的人能收养她。

这也是巧合和老天有眼,这田大农与其他男人不同,打从结婚的那天起,就一心盼望能生个女孩,他是喜欢女儿的汉子。可他的媳妇偏偏不争气,给他生了个儿子。田大农心里总觉得欠着什么,感觉不太美满。现在看到这个女婴,感到是老天眷顾到了他的心思,让他空手白白捡到一个女孩儿。他不由和喜出望外。

田大农抱起女婴,千里迢迢又赶回了老家。凭着他民警的身份和关系,很快就办好了这女孩的入户手续,正式成为她的养父。由于他已有一个儿子,约二岁大,叫田甲男,他就给这个女孩取名叫田乙女。这个名字是他一个在法院做事,很有学问的朋友推荐的,说“乙”字不仅是排行第二,而且还有美好漂亮的含义。

这田大农视这女孩为掌上明珠,那份宠爱甚至超过了己出的儿子。有好吃的东西先给乙女,有新衣服先给乙女买。那田乙女从一懂事就很乖巧,无比的聪明伶俐,和田大农最为亲热,开口一个“爸爸”,闭口一个“爸爸”。养父下班回家疲倦时,她就给他唱儿歌,给他捶背。把田大农乐得给心里美滋 滋的。这份亲情就引起老婆的不满,儿子的嫉妒。做哥哥的就故意捣乱,老是从中捉弄人,欺负妹妹,弄得妹妹眼泪汪汪的。为了这个,哥哥甲男没有少挨过父亲的揍。总之,只要兄妹俩人一起争执,不管乙女有没有错,田大农就一味偏袒女儿,训斥儿子。周围的左邻右舍都知道这女孩是他的命根子。不过,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很融洽的。

可是好景不长,到田乙女十二岁那年,养父田大农生了一场急病,居然一撒手就溘别了人世。乙女哭得像个泪人儿,她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她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等待自己的不知是什么命运。

哥哥甲男自从父亲去世后,突然性格和脾气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人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好多,开始疼爱起妹妹来。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就让给妹妹。放假日子,就带妹妹上树摘果子,下河摸鱼去,走得路远了,甲男心疼妹妹累了,就会背她走回家。在夕阳下的河边,树丛和街道上,常常可以看到这一对兄妹的倩影。乙女实际上已成长为一个少女了,但在哥哥的眼中还是当年哭鼻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

有一年,一群野孩子欺负乙女,哥哥甲男知道后,把其中为首的一个揍得头破血流,引起学校师生很大的恐慌,甲男受到严重的校规处分,他却毫不在意。母亲抹着眼泪对学校的老师说,这孩子“中邪”了。

到了乙女十六岁那年,母亲不再守寡又改嫁了一个男人。继父原先是个走南闯北跑生意、搞推销的人,赚了一些钱以后,就定居下来开了一个机动车零部件销售的小商场,雇了几个帮手,便做起老板来了。继父与田大农性格正好相反,是个颇有心计,脑子灵活,举止轻浮的人。

当时十六岁的少女田乙女已是天生丽质,成为附近一带最漂亮的姑娘。继父就对她不怀好意,常常挑唆引诱她,有时还偷看她的洗澡。田乙女又羞又急,但不敢说出去,她怕母亲的脸面上挂不住,又怕哥哥的火爆脾气发作起来,那时家里必定火星撞地球要出大事的,就暗暗忍气吞声。直到有一天她在午睡,而家里又没有其他人时,继父便把她强暴了。胆小怕事的田乙女伤心透了,一时万念俱灰,竟然痛不欲生,就像被天狗叼走似的。

哥哥见妹妹这个情形就询问原委,乙女不敢再隐瞒下去,就一五一十告诉哥哥。甲男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时气愤不过,就去找继父扭打起来。但他毕竟尚未成年,在体力上略逊一筹,被继父打得鼻青眼肿。母亲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并非己出的养女,把她视作是外来人,只是碍于田大农的面子,又不敢拂了丈夫的喜爱之情,所以才忍了这么多年。因此她不但不心疼乙女的遭遇,反而站在继父的一边,指责乙女的不是。骂她是个“勾引人的小狐狸精”,“吃里扒外的东西”,威胁要把她“赶出家门”。

乙女只能以泪洗面。甲男就对她说:“妹,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你赶快逃吧!”乙女说:“哥,能逃到哪里呢?”甲男说:“不管是哪里,逃得越远越好。然后哥会找你的。”

甲男就撬开家里的箱柜,把钱财取出来,打了个包袱交给妹妹。然后把乙女领到埋葬父亲骨灰的墓园里拜别。

正是三月末清明时节,沾湿人精神的细雨停停歇歇地下着。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墓茔边的草叶尖锐的绿刺,从渗透了水分的泥土中,冲开死去了的、去年的茎根,挣扎着在大地上探出头来,闪着生命的绿光。几只饥饿的鸟雀发出勾人心魄的啼叫声,从墓茔上空一掠而过。

乙女给田大农的灵位上了三柱香,磕了几个响头。她回想起父亲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和疼爱之情,不由得抱住冰凉的墓碑放声大哭起来,使本来就沉郁凄清的墓园显得更加黯然失色。

甲男然后把妹妹带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塞在她手里。

乙女哀伤地问:“哥,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呀?”

甲男红着眼睛说:“每个月的十五,就是哥来见你的日子。”

乙女问:“哥,在哪儿见?”

甲男说:“你如果逃到的是一个乡村,咱们就在村里最高最大的一棵树下见面;你如果逃到城里,咱们就在城里最高的那幢楼下见。”

乙女又说:“哥,你要记得,一定要来找我的呀!”

甲男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哥都不会忘记的!”

这时汽车驶来,乙女抱着甲男哭了说:“哥,我不要走!我要跟哥哥呆在一起!”甲男急了,他虎起脸说:“走吧,你一定要走!你不走,哥再也不要见你了!”

汽车到站了,乙女拖着哥哥的袖口,哭哭啼啼不肯松手。甲男一边使出猛劲把她抱着,推到车里,嘴里一边喊道:“走啊,走得远远的!”

车门关上,汽车启动了。乙女在车里敲打着车窗,喊着:“哥,记得要来找我嗬!”

甲男就跟着汽车后面跑,边跑边挥手说:“走啊,不要再回来了!要走得远远的!”

田乙女在车里哭得象个泪人。甲男在车外不放心,心里又想着,和妹妹这一别,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再见面?不由得伤心起来,便跟着车尾猛跑起来。凭着一身的蛮勇和体力,居然一口气跑出四、五里地,把一双鞋也跑破了。他脱下鞋,裸着脚踝再追赶时,车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流下两行伤心的热泪……

甲男回到家里,见母亲和继父正在床上睡觉,就取出一把关照子,掀开被子,朝继父身上没头没脑地扎下去。

继父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幸好没扎到要害部位,总算保住了一命。甲男被关押起来,等待判决。由于他当年犯案时未满十八岁,又加上他父亲田大农的老战友、老上司等念在他亡父旧日的情分上,都在心疼和惋惜这个孩子,便暗中帮忙,以后甲男只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三年。

乙女的梦分析 5、烟雨风尘

乙女乘着长途汽车一直到省城的火车站,想起哥哥要她逃得远远的话,就胡乱买了一张向东走到S市去的火车票。

一路上又饥又渴,说不尽的颠波和辛苦。到了目的地下站以后,一看繁华都市,高楼林立,觉得两眼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不由得悲从中来,就坐在道旁抹眼泪。抹完眼泪后想上路了,抬起头一看,嚇得魂飞魄散,身旁的包袱和财物不翼而飞,不知何时让人给顺手牵羊偷走了。想到自己如此命苦,田乙女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身旁走来一个面慈目善的老人,问她为何如此悲伤?乙女抽泣地诉说自己的遭遇。老人非常同情,给了她一点零钱,嘱咐她从车站走几条街,去找一个新开设的小型人才市场,那里专门给外来的打工妹介绍做保姆的工作。乙女左思右想,惟有这一条路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

乙女忍着饥渴,就跑到那儿去试一试。也是天可怜她,居然马上就有人雇用她。第二天就被领到那户人家,主人是一个在高校里做后勤工作的管理人员,心地极其善良老实,他并不把田乙女当一个小保姆看,而是当作一个来打工的学生或亲戚来关照。有空闲的时候还教她读一些书,鼓励她有朝一日回到学校里去念书,掌握一门专业技术。而这户人家的主母却是胸襟狭窄,猜疑心和妒忌心极强的女人。

田乙女的工作就是洗衣煮饭、清扫房间,空闲时就去接送一下主人家正在读小学的儿子,日子过得也较稳定。一直到她十八岁,乙女出落得越发标致,就像花儿一般,当苞儿开放,花瓣舒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看了神往。而主母的猜忌心也越来越重,终于借口说家里少了几件贵重的东西,硬是大吵大闹,逼着丈夫把乙女给辞退了。

乙女正在走投无路惶惶然时,看见路上贴着广告,有一家“健康城”招聘足浴的服务小姐,文化素质在初中以上就可,但必须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说是一旦聘用,待遇也比较高,月薪在1000元以上,管吃管住,还有可观的小费。上岗之前,要有半年的培训期间,主要学习中医按摩技术。乙女颇为心动,想起当保姆时,主人劝她的那些话,就当即来到“健康城”应聘。

老板见乙女天生丽质,顿时眼睛一亮,很痛快地说:“在这里好好干,我决不会亏待你的。”

乙女跟其他应聘来的姑娘,主要学习中药泡脚、洗脚和足底按摩的手艺,说是有半年的培训期间,其实连二个月都不到就上岗了。晚上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各个工作小间灯光迷蒙,有些男客是怀着寻找色情勾当来的,对服务小姐动手动脚却是家常便饭。乙女干了不到两周,就心生退意。但老板淡淡地对她说:“在外面混饭吃,是这个样子的。全在于你自己把握,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于是在其他小姐的传授下,乙女很快就学到了一手自我保护的方法,从没给不怀好意的男客沾到过半点便宜。这样又干了一年多,乙女积赚了一些钱,就不断向家乡打听哥哥的消息。家乡的朋友告诉她,甲男劳教期满就要释放,并且也有音信来打听妹妹的状况。乙女感到很高兴。

又过了二个月,正临近旧历的八月十五,家乡人打电话给乙女说,她哥哥跟她约定八月十五的中秋夜晚,在S市最高的电视塔楼下相见,让她提前做好准备。乙女心潮翻滚,别提有多兴奋。到了这一天提前就向老板请假,老板说今儿只让她做一个客人的生意就可,这个客人是老板最好的哥们,马虎不得。

那老板的哥们一进城,见到乙女就忍不住有些色迷迷起来,暗地里不知和老板说了什么,老板就招呼乙女进小单间为他服务。那哥们一进屋就与乙女纠缠,都被她拒绝躲开了。老板和那哥们虽然有点不高兴,但仍是不露声色,不大一阵子,服务生又送来了两杯饮料。老板就请乙女陪客人一起喝,在“健康城”中,客人们请小姐喝饮料是常事,乙女不想得罪老板砸了饭碗,就慢慢喝干了饮料。哪知没过了一会儿,她就浑身燥热起来,脑袋晕乎乎的,身不由己地瘫软在地。那老板和哥们就这样串通起来迷奸了乙女。

等她清醒过来,已是深夜二点多了,乙女哭着要去警署报案。老板冷笑一声说:“这种事,算得了什么?你如果报案,我们这里肯定没有人为你作证,司法机构中有我们的朋友在,你前脚去,后脚就把你掷出来……再说,你已经不是处女了,何必认真?”说完,递上一叠钱放在她跟前。

乙女是个刚烈的姑娘,所有的屈辱和愤恨一起涌上心头,她一把将钱甩向老板的脸上,大声地说:“我如果告不倒你们,我就枉在这人世上了!”

她心里还想着跟哥哥见面,跑到了约定的地点,已是深夜三点多了,哪里还有哥哥的踪影,就孤伶伶地一个人坐在那儿哭到天明。

回到家里,她心里在流血。想起小时父亲田大农带她看的古戏,脑中竟然有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惊人之举。她剪了一块白布,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上面醮着血,写了一个大大的“告”字,就直奔警署而来。

也巧,那天警署中恰好有市里重要人物视察,听到这一报案也为之震惊。他大怒,一拍桌子说:“这还了得,简直是无法无天!这案子不管有什么样后台,一定要彻查到底!”

这样,“健康城”的老板和他的哥们就被抓起来,最终遭到法办。这案子当时成为一件轰动的新闻。

田乙女告倒老板,“健康城”也就关门歇业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职业,后来经人介绍到一家歌舞厅去工作。乙女吸取在“健康城”的教训,不做服务小姐,而是只做一个打扫厕所楼道的清洁女工。她每天故意弄得蓬头垢面、衣衫敝陋的,只要有客人经过,就立即躲过微暗的屋里,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工作和生活,然后每个月的15日就去等哥哥见面。

不过,她的事情还是引起他人的注意,有人就来向她说媒,说是某局有个正处级的干部离婚以后想再娶,问她愿意不愿意去见面?那人虽说比她大上二十来岁,可是知书达礼、长相仍然年轻,而且仕途正旺,若是嫁给他,此后一生也就有了个依靠。起初乙女的答复是不愿意。可她是个老实的姑娘,心想自己年龄大上去了终究要嫁人的,又想到哥哥是为了她才被送去劳教,连高中都没念完,跟她一样没有知识、没有文凭,今后的生计还不知怎样呢?自己如果能嫁给个大人物,哥哥今后也许能跟着沾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娶上一名好媳妇也说不定。于是执拗不过他人的劝说,终于为了哥哥,答应去见这门亲事。

其实对方那位早就暗中注意到田乙女了。有一次,他偶然随朋友来歌舞厅,就发现她躲躲藏藏的,穿着敝陋不堪,但是体秀态窈窕,眉宇间难掩秀丽之气,引起他极大的好奇之心。他本来素不喜欢来歌舞厅这种风月场所,只是这“灰姑娘”引起了他兴趣,才一次又一次涉足而来。后来,他派人打听了乙女的身世,才托人去询问的。

见面的那天,天气特别晴暖,夕阳如同美酒把城市染得金黄一片。事先已定好一家酒店的单间包房,西下的霞光从西窗照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粉红和淡黄色的线条,落在桌上就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乙女按照家乡的规矩,认为这是一个郑重的日子,就例外地穿戴整齐,化了一个淡妆,才被介绍人领来。对方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正在想入非非。他初见乙女,就觉得这是个好姑娘。尽管穿着寒酸,但不知今天见面,她又会如何打扮?

正想着,走廊里响起了二三个人的脚步声,酒店服务员和介绍人就把乙女领进屋了。乙女站在介绍人背后,略有些羞涩和胆怯。原先想像乙女是一张肮脏而又可爱的圆脸,现在不知怎的变成了一张细长的鹅蛋脸,细巧而挺秀的鼻子,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和浓密的睫毛,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一般的,而体态也比以前苗条轻盈。这“灰姑娘”可真是个绝色的女子。

他坐在那儿,竟然看得呆了,连名片也忘了掏出来,心想要比歌舞厅里那些浓汝艳抹,艳丽妖娆的小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他感到非常心满意足,觉得有这样一个姿色迷人的女子陪伴终身,此生亦足矣。

乙女接过他的名片看,才知他叫韦华,在官场上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她原先印象中,对方是个脑满肠肥,盛气凌人,需要小心伺候的大人物。她想这次见面相亲,是为了解救哥哥摆脱困境的,只要对方还过得去,她是不会太计较的。及至见到这个男人,脸色白净,五官端正清瘦,举止谈吐文雅,不落俗套,颇有文化和教养,觉得今后可以托付终身了,就像捡回了生命似的,刹时感到内心十分欣慰。

等到介绍人退出去,剩下他们俩个在房里,乙女就羞得飞红了脸。她站起身来,含着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对方倒了一杯茶,韦华心里泛起一丝丝从未有过的淡淡的甜意,无意识中感到梦幻似的浮现出两个幸福的影子。

吃了一顿饭,见了几次面,事情很快就淡妥了。韦华说他受上一回婚姻的刺激和心理创伤,暂时不想马上结婚,但希望能和乙女先同居一段时期再说,两个人生活上整合得好,再谈婚论嫁也不迟。至于住居和乙女的生活费用一切开支,全由他一人负担,也不让乙女再去歌舞厅那种地方打工了,希望她今后能过一种安宁的、隐居的生活。

遗憾的是,受过人生心理创伤的乙女,把他这种用心良苦的做法,理解为是一种男人婚姻受挫后的慎重做法,这也可使自己不会受到过多的束缚而失去了自由,这也许是他对她极大的好意。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是,想把哥哥接到城里来,并且设法通过韦华的关系,给哥哥找到一份合适的职业。

乙女的梦分析 6、兄妹情

妹妹乙女在“健康城”出事的那天,哥哥甲男是按约定的地点和时间去赴会的,等到深夜也不见乙女出现,心想是传信的人搞错了地方,或者口信没有按时传达给妹妹也说不定,就想过几天再打听和寻找乙女。

第二天,他看见有一批外来的民工在街角里聚赌,心里有些好奇,就上前去看热闹,不料却给街上的巡查人员把他作为聚赌人员一起被抓了进去。洗清了罪名后,又被当作盲流人员,收容遣返回乡,没曾想妹妹每个月的十五日还在痴痴地等候他。

母亲知道他遣返回乡的消息,心想这是一只从山上下来的老虎,怕他回家后又来惹事生衅。就翻出丈夫田大农生前留下的遗物,那块绣着梅花和“静”字的淡白色麻布,把当年田大农如何拾到乙女,乙女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身世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让甲男死了这份心,从此断绝和乙女的来往。

甲男听后不吵也不闹,就离开母亲和继父,一个人搬出去住。他由于没有文化和学校证书,找不到一个象样的职业,只能时而到建筑工地去做临时小工,时而帮商场搬运货物。空闲的时候就去参加赌钱活动,只要一赢到钱,他就存起来,省吃俭用,舍不得花一个子儿。他除了赌钱以外,其他的如烟、酒、嫖、毒品、斗殴等恶习一概不沾。有人问他你积攒那么多钱又不用,做啥?甲男说这钱都是给妹妹的,好让妹妹日后重新上学读书,嫁个好人,过得幸福。别人又问,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妹妹的话,怎么办?他说:那就守候一辈子的找。

这甲男长得像他父亲生前,浓眉大眼,精悍俊壮,很有男人的气概,为人又纯朴温厚,寡言少语的,很受一些姑娘的喜爱。就有不少人来为他说媒介绍,都被他一一拒绝。大家知道他心里就只装了一个妹妹,也不好多劝他什么。

再说乙女和韦华住到一起,就把歌舞厅的工作给辞了。韦华非常中意乙女那种温柔委婉,小鸟依人的表情。他早时在官场上对人威风八面,颐指气使的,可是对乙女却是百般温顺,小心翼翼的,很讨乙女的欢心。

奇怪的是韦华并不连宿打夜,他几乎每天都来,但深夜之前就离开了。他怕乙女寂寞,就找了个小保姆,有时就来帮乙女做做事,打扫打扫房间,两个人就能做个伴说说话。而乙女已经把韦华看作是自己事实上的丈夫,尽管还没有名正言顺,她一到晚上就盼望丈夫早归,也不和周围的邻舍有交往,所以这种安定的生活,反而使她开始品味到了什么叫孤独和寂寞。

深夜,韦华离去时,她又觉得失魂落魄似的。她想起了哥哥,心里望眼欲穿地盼望哥哥能来看她。她想起年幼和少女时代与哥哥一起渡过的快乐日子,思念的心绪就像野火烧心似的,深深地压抑在内心深处。韦华尽管对她温顺体贴,客气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可是那和哥哥在一起是大不一样的。她和哥哥从小厮混在一起,哪怕是吵得不可开交,或一言不发,彼此的心却是脉脉相通的。不论遇到什么事,到最后哥哥还是护着她的。

这时,乙女托人去打听哥哥消息的事也有了回音,她知道了哥哥的生活遭遇,心里很不安,就想回家乡探望一次。但韦华几乎每天都来,她又担心会不会让他扑空,会不会使他不高兴?就这样一天天在思念中渡过,她始终也没有能成行。

那天晚上,韦华来了,乙女坐在他的对面却心不在焉,思绪纷至沓来,最后又回到最初的念头上,绵绵浮想,头脑都变得混混沌沌了。

韦华看她的眼睛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风景,倘若有人错走进去了,就会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来了。她就像一只养在笼中的画眉,纯洁可爱!灯火映照它发亮的身躯,跳动嬉戏时,几片白净的小羽毛就飘落下来,它啾鸣的歌声清越婉围,常常还会飞到主人的手边,寻找几颗带着爱情汗味用手搓碎的面包屑。对韦华来说,与这样的人儿相对而坐,竟是如此之美,犹如劳顿了一日的身心,泡进了温暖的浴池里一样。

不过,他看出她今天有沉重的心事,就询问她原因。乙女起先郁闷得不想说,后来见拗不过他的催促,就把哥哥的事说出来了。

韦华“卟哧”一笑,用责怪的口吻说:“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干嘛不早告诉我呢?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有约,只要打听你哥哥的消息,他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吗?”

乙女给他倒上一杯茶,羞羞答答地说:“我怕你嫌烦,忙不过来,想来想去,所以就……”

“别闹了!就这丁点事,再忙也耽误不到那儿去,有什么好多想呢?”他柔声柔气地说着,轻轻地抱住她,又道:“你快去写信给你哥,把他接过来,我明儿就托人给他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乙女涨红了脸,低下头,只轻轻地应了一声,但眼睛里却大放光彩,她微笑着,抬起眼来朝韦华瞥了一下,那两只眼睛,如秋水,似宝珠,充满了感激之情。两个人就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

这样又过了三、四天,两人都在为甲男的事奔忙,韦华也有两天忙得没来乙女这儿。这时却发生了一桩事,让满心喜悦的乙女伤透了心。原来乙女心想,如果把哥哥接来了,住在自己这儿是很不方便的,再说哥哥的年龄也大上去了,将来还要娶妻成家,所以必须单独给他找一个居住的地方。她去打听了出租房子的不动产物业公司,觉得如要买房,手头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而租房的话,根据她目前的状况,对方要求能提供一个担保人。乙女就差小保姆帮忙到韦华的单位去送一个口信,让丈夫给个主意。

可是小保姆回来却气得脸色发青,嘴唇也刷白了。乙女问她是何缘故,她拉长了脸,断断续续地把经过叙述了一篇。

原来小保姆跑到韦华的机关里,就被门卫拦住了,然后转到办公室外的事务小姐处,那事务员问她:“你这丫头不常见啊,是谁叫你来的?”小保姆就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希望她能通报一声。那事务员就没好气地说:“你回去吧,处长今天有会议,不接待任何人。”小保姆就一个劲地缠着她,恳求她通融一下,那事务小姐就光火了,说:“不就是个二奶吗?狐狸精,凭什么在这儿摆威风?”小保姆气不过,上前与她争执,被一个好心肠的工作人员拉开。她向那工作人员打听,那人告诉她韦华有老婆和孩子,并没有离婚。小保姆很是吃惊,只好忍气吞声跑了回来。

乙女听着听着,脸上血色全无,气息微弱,像个半死的人儿一样。一种深深的绝望的情感笼罩在她脸上,脸上每个特征都说明她是浸润在蚀骨的哀愁之中,那悲伤的前额,低垂湿润的睫毛和面颊上干涸的泪痕,一直延伸到苍白的下颚上,她想到自己的命运是如此凄凉,嘴唇可怜地颤动了一下,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小保姆直勾勾地盯着乙女的脸,不由得吓坏了,心想可不要出事啊!可是什么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刚才的气愤之情现在完全变着担心和同情。乙女感到思绪烦乱,心里千头万绪,此刻也理不出什么来,就觉得身子发软无力。于是把小保姆先打发走了。

小保姆走后,乙女还呆坐着不动。刚才强压制下去的感情稍微缓和下去,现在又化着一股复杂的情愁涌了上来。她心里在呼喊着,可叹可悲,可怜可恨!可她并不是为委身于这样一个男人而悲伤,而是为自己这一生的红颜薄命,坎柯遭遇而感到悲戚。她从幼年起就渴求亲情,渴求幸福,可是倒头来还是落得如此命运!

以前,乙女从不怨天尤人,埋怨自己的命运。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想自己从没做过坏事,为何会屡屡上当受骗,落到这种受人摆布的境遇?难道她真的应该“认命”吗?她越思忖就越是昏昏然。

晚上,韦华来了。他高兴地告诉乙女,她哥哥的事都办妥了。乙女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也不把自己的视线和韦华的视线碰在一起。

韦华就温和地问她:“怎么啦,不舒服吗?”

乙女强忍感情,应了一声说:“不,没什么。”

以韦华的敏锐而老练的目光,隐约觉察出乙女的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事儿,她的这双眼睛中眼神和表情,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他揣测:是不是乙女知道了一些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是什么事,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乙女不肯说,他不敢逼她说出来,怕伤了两个人的感情,只好等以后,找个日子,等她情绪好了,再把她的话盘问出来。

而乙女思绪纷纷,浮想联翩。她不时窥视了一下韦华,心想: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坏。其他的男人有钱有势之后,就神气活现,或者花天酒地,霸道得很。而眼前这个男人斯文有礼,举止从不粗鲁,为人谦和谨慎,从不出入风月场所和纸醉金迷的地方。对她也很关怀体贴,可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而且和介绍人串通在一起?

她想把小保姆今天遇到的事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但又怕惹他不高兴,扫了他的心。又想到自己哥哥的事还捏在他手里,全依仗他的力量在办理。为了哥哥的幸福,就权当是牺牲自己,那也非常值得了。再说,小保姆的所听到的话,又不能拿上桌面来跟他摊牌。所以她话到嘴边,就又收了回去。

韦华总觉得乙女的回答和举止,有些蹊跷,又不敢多问,只是柔情地望着她。

乙女强忍内心对他的疑惑之情,欲言又止。她决心将此事暂时埋藏在心中,日后再设法调查清楚。

很快,到了九月的仲秋季节,哥哥甲男就从家乡赶来见乙女了。这回是直接到火车站来迎接的,车站的广场又喧哗,又耀眼,就像一只巨蟹一样,在秋阳的日光下闪着银色的光亮。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永远是水泄不通,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妇女,硬是束紧了腰身,使得肠子里的东西难解难分,形成阻塞一般。

当乙女看到哥哥高高的个子,俊壮的身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时,站在远远的她早就流下了眼泪。想到兄妹俩这一别,竟相隔了六年之后再相见,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得心酸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甲男说:“不是已见面了吗?还哭个啥呀?”

乙女说:“是风吹的。”

甲男就劝慰地说:“那就不哭,把眼泪擦了吧。”

乙女低下头说:“人家忍不住,就是想哭嘛。”

甲男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焦急地想对她说些什么,见妹妹一个劲地在哭,就一声不吭心疼地望着她的脸。在他以前的记忆中,妹妹乙女的风姿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纯玉,可是现在却有一层沧桑和忧郁的阴影反映在她妩媚秀丽的脸庞上,像是病美人一样,心里知道她也受了不少苦,一时百感交集。

“听说你有家了,丈夫对你怎么样?”哥哥忽然想起来就地问道。

乙女心理有些顾忌,又不好照实说,沉思良久才说:“嗯,挺好的。哥不必操心。”

“但是你的样子好像并不太满意啊。”甲男一针见血地说,“他人品怎样?”

乙女心想今天这日子决不能让哥哥忍受新的痛苦,更何况他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如果让他得知隐情,则又不知要惹出什么大祸来。再说,他今后在这儿要站稳脚跟,还得要靠韦华的帮扶。就强颜欢笑说:“人倒不坏,知书达礼,说话和举止都很斯文,对我也很体贴关照。”

“那就好啦!”甲男笑起来,欣慰地说。他原先在火车上想好,和妹妹见了面,要把那块绣着字和梅花的麻布交给他,告诉她的身世真情,但见了妹妹表情,好像备受情感折磨,害怕会给她带来新的心灵创伤,就决心把秘密埋藏在心田,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他从包里掏出一叠封得好好的钱币,对乙女说:“这是哥这几年替你积攒的钱,你去找一所学校或夜校什么的,读一点书,拿个证书吧。”

乙女推开他的手,说:“哥,我不要,我有钱。我还替哥哥你存了不少钱。这些钱,是给哥哥今后成家娶媳妇用的。”

甲男笑起来说:“哥哥这辈子不看到你过上好日子和幸福,是不会成家的。”

“那就等到我找所好的学校之后,再来哥哥你这儿取钱吧。”

乙女不想给刚来的哥哥增添不必要的苦恼。她抹干眼泪,在谈话中尽量向哥哥显示自己的坚强和独立。她过去像小鸟依人一样,依赖父亲田大农和哥哥。现在她很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和翅膀去冲破樊篱,去冲破命运的枷锁。

甲男又对她说:“妹妹这几年你受了好多辛苦,也遭了好多委屈,心里一定很难受。哥听说大城市这几年流行找心理医生,看心病。价格虽说高了一些,可健康比什么都贵重,千金难买啊。妹妹最好也去找一个心理医生看看,把这几年积下的苦水,能倒了就全倒掉。也好让哥哥我,看着放心。”

乙女听了哥哥这番话,是在情在理。这些日子,她确实郁闷在心,就差点要闷坏了身子。而且奇怪的是,晚上又是恶梦连连,经常惊得冷汗一身。听了哥哥的话,她就真的去找心理医生咨询了。

这样,约过了半年,就在这个时候,乙女遇到了丛昌岷医生。

乙女的梦分析 7、梦分析

此后,按照约定的日期,每周一次,丛昌岷对乙女进行了长达四个多月的梦分析和治疗。从当年的初冬季节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早春三月,从没有中断过一次。

每次来心理诊所以后,乙女的脸容渐渐变得有生气了,尽管眼角和嘴唇处仍布满了一圈阴影,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眼光,闪着凄凉哀婉的光,但是她的青春和风韵是一望而知的,并没有完全消逝。

这里为了便于读者能更深入了解这个案例,有必要把乙女一系列梦的主要内容和丛昌岷博士的分析过程,简要叙述如下。

第二次心理咨询面接中叙述的梦“站在荒凉海边的姑娘”。

“仿佛仍是那只白色狐狸的引导,我来到海边。波浪并不很大,也没有涛声,见有一个年青的姑娘孤独地站在沙滩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几棵枯树。海水很安静,像是在沉睡。在这个景色中,唯一移动迅速的是天上的云。那年青的姑娘好像绝望而又忧伤。而我又不能忍受天上的云彩如此迅速的移动,就想把它停止住。我走到海边,水慢慢地淹到我的膝盖,我一点也不怕。可是海水渐渐涨高淹到我的头上,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淹死。这时有一条大鲨鱼朝我游来,我差点被吓疯了,拼命地在水中游走,逃跑,然后就睁眼醒了。”

“海边的风景,也许就是你自己目前生活状况的写照。”丛昌岷这样分析道。

“为什么?”乙女有些感到奇异地反问道:“而那个年青的姑娘呢?”

“那个年青的姑娘就是你自身。一个人可以在梦中看到她自己的形象,就象个人出现社会公共场合时,具有双重人格一样。一个人在梦中犹如灵魂出窍一样,可以审视她自己的生活过程。”

丛昌岷博士意味深长地进一步解释说:“所谓荒凉,孤独等景色,是说明你目前生活的寂寞,或者内心中深藏的一种绝望的悲哀的情绪。你对那个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的年青姑娘感到生气,因为她碌碌无为地看着像云彩一样流逝的生活就这么过去了,这可是她的世界和岁月啊!但是你又想,能够使这一切停止的,改变的,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别人。然而你受到了像鲨鱼袭击般的巨大威胁和恐惧,所以你在梦中感到一种绝望而又忧伤的情绪。这正是我所要处理的问题。”

田乙女对他的分析心中暗暗感到称奇,也就是从这次梦的分析后,两人之间的咨询关系才进一步巩固起来了。

第三次面接分析中的梦——“奇怪的避孕套”

“我在一个俱乐部或歌舞厅一样的地方工作。正是轮到每月发工资或奖金的日子,一个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她象是这个地方的领班或经理一样的人物走来,给每个服务小姐发了一个避孕套,而且尺寸和号码特大,说是圣诞礼物,上厕所时用。我想,我们到这儿来工作又不是操皮肉生意,也不是男人,上厕所根本不用这东西,这不是浪费吗?奇怪的是那老妇人自己也拿了一个,说要把它戴上使用,我更感到不可思议了。我想她就更无需使用这个东西了。后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挤进一个厕所……结果全部的避孕套都装上了小便,弄污染了。我在梦中很心疼我的工资就这样全部被浪费了。”

丛昌岷在他的梦的记录本上,标上两个字“性梦”,然后就问乙女:“你做这个梦之前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乙女说:“没有啊。几天之前,只出去看了一次电影。”

“是什么电影呢?”丛昌岷追问道。

“名叫《大红灯笼高高挂》。”

“你在梦中除了感到奇异、失望,还有什么感觉或想法?”

“在梦中,我的感觉像死了似的,感到浑身发冷,就想到什么地方去暖和一下。”

“你对梦中老妇人的印象如何?”

“很坏很坏,不是个温和亲切的人。”

“你内心中恨她吗?”丛昌岷毫不松懈,敏锐地追问下去。

“也许有点吧。”乙女若有所思的回答,“一个太奇怪的梦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能否明白地告诉我?”

丛昌岷沉思了一会,真诚地望着乙女的眼睛说:“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失礼和直率的话,我想坦白地告诉你的是,在你以前的生活经历中曾受过严重的性创伤,你有过抵抗、防御心,也产生过痛恨的情绪,所以就在梦中聚焦到这只特大,即变形了的避孕套上。这个梦只有等知道了你生活经历中的重大事件,才能解释得更详全。但是我们做心理医生,不会逼迫当事人说出她们隐藏起来,不愿意泄露出来的个人隐私。”

而田乙女听到这番分析,一言不发,沉默了好久。

第五次面接分析中的梦——“杀人案件的法庭审判”

“我坐在一个法庭里。法庭里正在审判一件杀人案子,被告是一个流浪汉,他的举动很粗野,声音低沉而像是在咆哮。有罪的判决宣布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个男人在法庭里进进出出,居然没有人拦住他。那男人是这个杀人案子的真正凶犯,那流浪汉被冤枉的,被人诬陷成罪名的。但是那个男人却一脸悲哀和真诚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能识破他的真面目。可是我很快就识破了他,没想到他就走到我跟前,扼住我的脖子说要用魔法把我变成一只虫子。我恐怖极了,但是我知道了真实,就不能不告诉法庭上的法官,可是我透不过气来,像就要窒息死去似的,以后就醒了。”

丛昌岷在他的梦的记录本上,标上的符号是“不安梦。”

“梦见法庭,一般是心中有某种重大的秘密,是否要把它公之于众,因而产生的困惑或不安。”丛昌岷对田乙女这样分析道。

“那么,那个流浪汉呢?”她好奇地问道。

“是个你所同情的人吧。也许你们曾经认识,也许他是你某个亲人在梦中的变形。他被人诬陷了杀人的罪名。”

“可是,我为什么在梦中能一眼看出他是无罪的,而那个进进出出的男人是真正的凶犯呢?”乙女又问道。

“那说明,这个秘密一定与你或你的生活经历也有密切关系。”

“可是那个梦真的让我好恐怖呀!”

“因为秘密的暴露,意味着会有某种重大的后果发生,或者是你自身感觉到有一种内心崩溃的危机。所以它一直潜藏在你的心里,而现在通过这个梦表现出来了。”丛昌岷博士明白无误地将它指了出来。

第六次面接分析中的梦——“电梯里的恶梦”

“我走进一幢高层建筑大楼的电梯中,还有谁一起同乘,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身边站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我们是一同走进电梯的。可是当电梯的门慢慢关上时,我突然发现小女孩不见了。我吓了一大跳,这之前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这时听见有微弱的声响,夹着悲戚的抽泣声,不间断地从什么地方传来。仔细察看,发现电梯两扇门缝中夹着一缕白衣服。我想:不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的,小女孩一定还没有乘上电梯!可是,从白衣服上滴下血来,我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小女孩一定被夹在电梯内侧和外侧的两扇门之间。我赶紧按电梯中的报警电钮,可是脑中还是不断浮现被压扁、压碎的孩子形象。电梯修理工赶到了,打开电梯门看时,却是一只被压扁的白狐,不由得大吃一惊,也就醒来了。”

丛昌岷说:“这个梦,我倒要仔细思考一下,才能做出分析。我想问问有关这个梦的一些细节和你的一些联想。”

乙女说:“我能想得起的东西,都可以告诉你。”

丛昌岷于是这样对她说道:“你在电梯中听到小女孩的哭叫声,也看到小女孩的衣服被夹在电梯门缝中,可是你却要加以否认,对自己说不会发生这种事,小女孩一定还在电梯外!对已经直面的、发生的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回避呢?你这不是会进一步害了小女孩吗?”

这时乙女就反驳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发生。再说,这不过是个梦,也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丛昌岷冷静地对她说:“你说这不是个梦,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但如果它真的在现实 中发生了,你又会采取什么样的行为和态度呢?而且,我们还可以说这梦的产生,就是来源于你现实生活中的材料,你的梦不过是再现了你生活中的危机问题。由于你的回避和否认,就把小女孩推上了绝路。”

这时,田乙女生气地站起来说:“你不会是说我很残酷,故意见死不救吧?”

“这小女孩其实就是你自己,白狐不过是她的化身或灵魂。”

丛昌岷面不改色,毫不动容地分析下去,说:“问题的焦点就在于面临被压扁的这个危机当口,你内心中也渴求援助和拯救,而把‘电梯门打开’象征着小女孩获救的唯一道路。你难道不想寻找这条通道吗?”

田乙女又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我真的没有想要把小女孩往绝路上推的意思。”

她忽然有些伤心和难过。之后,这天的梦分析就此中断了。

第八次面接分析中的梦——“两只沾满泥巴的鸽子”

“梦的场景是零零碎碎的。第一场景是有两只鸽子出现,可是突然之间不见了。也许是飞得迷失了方向。几天以后,两只鸽子分别从窗子里一只一只地飞回来了,身上沾满了泥巴,把羽毛搞得很肮脏,它们的样子又饿又困。它们能飞回来,我感到很意外。鸽子飞回来的瞬间,一只样子很模糊,而另一只很鲜明,就像一个人幸福地回到家里,朝我靠近来。鸽子像人似的举动,让我感到很奇妙。”

“第二个场景的出现,直到现在印象还留在脑中,我记得我和一位男性在一起,这位男性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所认识的人,我曾和他约定要约会的,结果却没有实现。”

“第三个场景是,我一个人去旅行,在路上走得很快很远,可是完全是孤独一人,而且没有确定的目的地。”

丛昌岷博士就问她“请告诉我,你在梦中的心情是怎样的?”

乙女回答说:“第一个场景,我心里在感到很温暖。我对鸽子能飞回家里感到很惊叹。不过,我知道鸽子在鸟类中,本来就有这个本领。对第二、第三个场景,心里感到有些寂寞。”

“与其说是寂寞,倒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欲求不满的情感吧?!”丛昌岷又明确地替她指出来说。

“可是,整个梦之间究竟是什么含义,我不清楚。”

“你对鸽子,还有什么联想吗?”

“有一只鸽子从窗子里飞进来时,朝着我“咕咕”地叫,一幅温情的样儿。我在梦中,对它的飞回感到很安心。”

“它靠近你,你感到很温情,对此你又有什么联想?”丛昌岷再追问道。

“鸽子能飞回家,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现在,我想问一问:在你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与这梦境相似的生活事件发生过?”

“前天和哥哥见了一面。哥哥鼓励我去夜校读书,还说两个人要抽空回家乡探望一回,可是我目前正苦于无法分身。我们就像两只迷路的鸽子,不知今后该怎么飞?”

丛昌岷点点头说:“你梦中的第二、第三场景,暗示你对目前这种状况的内心不满,但又想刻意逃避这一切。”

“我也许是故意装着不知的样子,是不想让自己更添烦恼。我为什么会有这种逃避的情绪呢?”

于是,丛昌岷博士就作了如下透彻的分析。

“这个梦的所有场景中,最吸引我的是你对鸽子的情感。鸽子希望你能给它一种人世间的温情。尽管它浑身沾上泥巴,饥饿难忍,可它还是来寻找你,靠近你。它并不希望你给它的仅是食物,或者说是物质的、经济方面的帮助,而是渴求你能给它一种人世间的温情。但是你却刻意的回避了,去和别的男性约会来作为问题的解决。然而,你心中仍存在着强烈的不满,于是又从和这个男性的关系中逃出来,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很快很远,但是却没有目的地,只是想逃避而已。”

乙女低下头,说:“我没有什么话好回答你。”

“你的意思是说,对这样一种人世间的温情,你无法回答?”

“不是。我有温情的感觉。在梦中我只是感到安心和惊叹,那鸽子又飞回家来了。我对它的归来感到很高兴。”

“你在梦中,还答应过鸽子什么吗?”丛昌岷又问道。

“安慰它,抚摸它。鸽子用渴求的眼光望着我。我于是真的抚摸了它,这是我从没有做过的事,换句话说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表示过的温情。我现在心里就有这种感觉在不断涌现,以前我不过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罢了。可是我做错了好多事情,而且也无法追悔了。我现在唯一想要的是,您对我的心理咨询和分析能持续下去,不要让它中断。”田乙女把这番话说完,眼眶有些湿润了。

丛昌岷注意地倾听着,也没有再分析下去。(未完)

异国情恋三部曲 哀恋

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傍晚,心理诊所的人员都已经下班了,我也正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要求心理咨询的预约电话打了进来。听声音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非常的急切和不安,似乎还挂着泪痕或曾经哽咽过,语气凝重。

“我想为我儿子预约一位心理医生,拜托您了。”

“您儿子多大了,为什么他自己不来预约呢?”我不由得关注地问道。

“我的儿子快三十了,他的情况很不好,所以只能由我代他来预约,真是对不起。”老妇人的语气变得伤心起来。

“您别着急,慢慢地说,您儿子怎么啦?”我劝慰她说。

“他情绪消沉、抑郁,有自杀的念头。”老妇人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他割过腕,吃过安眠药,幸亏都发现得早,没有闹出大事来。”

“我明白了,那您想要一位什么样的心理医生呢?”我问她道。

“要有经验的专家,并且最好是了解日本,或者去过日本,并且会一点日语就更好。”她这样要求道。

我想能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心理医生合适人选,只有丛昌岷博士了。这时,老妇人又提出要求说:“能不能请心理医生上门咨询?”

我告诉她说:“这我就很为难了。因为我们心理诊所的业务规定没有这一条。同时为了以防意外,心理医生一般是不去当事人家里进行治疗或服务的,请您务必谅解。第一次心理门诊一定要让您儿子亲自来一次好吗?我们会尽快安排咨询,而且一定会保护你们的隐私。”

那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的,希望能越快越好。”

我把这个案例列入“紧急度高”的备诊记录本中,然后电话通知丛昌岷博士。

初次咨询是在2月的下旬,旧历的一月十五俗称“元宵节”。冬季已经快完了,但风刮起来,还是很冷竦竦的。那位哀伤的老妇人把儿子带到心理诊所,就悄然一人先行离去,从背影看似乎是费了好大的精力,而显得心神交瘁。

当事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归国留学生,目前尚无职业。他的身材并不强壮,但十分匀称,面容由于长期沉浸在沉思之中,因此显得灰白而无人色,大约又因长期的内心痛苦而引起的愁容,更给他的脸抹上一层忧郁的侧影。他全身一时缓慢、一时又猝然而断续的动作,加上那颓丧的语气,一切都表示着一种极端的疲乏,以及默然承受的沮丧。只是他那对眼睛还闪烁着生气,象天际的流星,在悲伤和沉静的瞳孔里,有一些不能描绘的东西存在,好象深潭似的那样沉邃难测。

丛昌岷博士坐在他的对面,仅用三、四十秒的时间,就把这个人的形象特征给把握住了。在咨询诊疗卡上写着这个年青人的名字叫“吴英”,一年多前中止在日本的留学,中途退学回国,原因不明。

“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内心受到过巨大的伤痛。我不知道我给你的帮助能到什么程度?”丛昌岷的开场白,居然如此出其不意和坦诚布公。

那年青人坐着,一动也不动,面色黯然,并不答理。

“我跟你有同样的经历,也是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在我们的咨询过程中,如果你有难言的或暧昧而复杂的表现之处,也可用日语来叙述,这样也许对你情绪会好一些。”

但当事人仍然一言不发,沉默地坐着。

丛昌岷博士用眼神与他的眼光交流了半晌,突然打破僵局,单刀直入地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内心中受得是爱情伤痛的煎熬,它使你痛不欲生,而且我想这伤痛又是来自于异国他乡的一段经历。”

那年青人眉毛这才一扬,大吃一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果真厉害,怪不得有许多人跟我说你是个怪人。”

丛昌岷博士微微一笑说:“这不过是多年来,在职业中磨炼出来的敏锐性罢了,跟侦探差不多。没什么。”

那年青人说:“我今天来这儿,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说了也白说,就想把这段时间在沉默中消磨完。也算是对我母亲有个交代吧。不过被你这样一激,似乎心口给你敲去了一把锁,话匣子一旦打开也就关不住了。”

“我很愿意倾听您讲述你的经历,我想是应该轮到我沉默的时候了。”丛昌岷博士鼓励他说。

“每想到这件事,我的心潮总是不能平静,我内心的伤痛也会加剧。尽管最初这事发生在二年多前,但它却令我难以忘怀,犹如刚发生在昨天似的,在感情上仿佛又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当时的心境,眼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我并非不想忘掉它,但事实上忘却不了,它深深刻印在我的脑际中,也许唯有死亡才能抹去它……”

他悲哀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并且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未完)

异国情恋三部曲 耳恋

“盛明医生,你知道什么是变态性欲吗?”

有一次,在心理诊所中午喝咖啡休憩的时候,丛昌岷博士这样问我道。

“我接触这方面的案例很少,而且要给变态性欲下个定义也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他有话要跟我说,所以就故意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诱使他来发表高见,“我想,要说明这个问题,也许先要知道什么是常态性欲。”

“性变态的临床诊断标准有三条:当事人在性器、性交或性感带以外,得到性满足;对性欲对象只是通过间接的行为或想像,就获得了性满足;对不成为性欲对象的事物,而进行的性满足活动。而且从临床心理学和生理学解剖上看,变态性欲主要可以分类为二十四种形态……”丛昌岷博士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概念。

“你真是满腹经纶,”我中断他的话题说,“从我们医院的心理咨询临床案例来看,我更加注重的是恋物癖现象。”

一说到“恋物癖”,丛昌岷博士似乎谈兴更浓了,宛如完全坠入到他的研究世界中去的一样,他说:“谈到恋物癖那是一个更古老、更宽泛的领域了,患者大多狂热崇拜的或热恋的是一些奇妙的东西。如鞋袜、手绢、短裤、腰带、妇女生理用品,包括恋爱对象的脚、足趾、腰、毛发等肢体的一部分,甚至还有恋爱对象的排泄物。我看过国外的一些案例报告,有人把已死去的恋人的头盖骨装饰在自己的书桌上,当作活生生的对象予以热恋;也有人把已病逝恋人的书籍、衣服、纸屑铺洒在床上,每天作为自己就寝生活的一部分。”

我兴趣盎然地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一年前我就接到一个案例,是个手绢恋物癖的青年。他说他主要的症状是在街上遇到有漂亮的女性走过,就心驰神往,忍不住要去偷她的手绢,但他从来不触碰女性的身体。半年里他偷来的或收集到的女性手绢有九十多块。但他心里很苦闷,不时的还有遗精现象,担心不知哪一天会被警察抓住,因此记忆力和神经功能都开始衰弱,陷入严重的人格障碍之中。我对他的病理机制至今还不太清楚。”

丛昌岷博士一边转动他的咖啡杯子,一边眼睛闪闪发光地倾听我叙述的案例,然后做以下的分析和点评。

“英语中恋物癖的词义原来是护身符、咒语、宠物、魅惑物或者有魔性的东西,来自于拉丁语和葡萄牙语。在日语中叫性的崇物症、淫物症、性的心醉、断片淫乱症等,即其所追求的性爱对象,与其说是整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是其中一部分(断片)的变态心理状况。不仅如此,在他的无意识中还把这种‘断片’与性的联想结合在一起。比如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恋物癖的人会把它和女性的性器官联想在一起,再如鞋子是女性的阴门,而手绢是女性的肌肤等,这种联想和无意识是恋物癖患者的病理机制产生的来源。”

“这世界难道竟有这么奇怪念头的人吗?”我象是听到天方夜谭似的摇摇头说,“你的分析在精神分析学上是成立的,但从具体的案例上看,仍有难以理解的地方。”

丛昌岷博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我亲自处理和经历过的具体案例吧。”

我在日本N城攻读心理医生学位时,每到要修理自己头发时,常常去光顾一家名叫“桃井”的理发店。那店在大学的三条街后,隔着一条河,河上夹岸种着妩媚的樱树。一到四月天,满街满岸的樱花雪白雪白的,一阵风过,无数的花瓣轻飘飘地旋转起来,拂过我的脸颊,宛如在倾听异国女性的浅吟低唱,那心情就像刚出炉的烧饼,松快、温柔、酥软,充满了浓浓的乡愁。

那店还有一样好处,收费是同业中最低廉的,你每次满脸风尘地进去,又清清爽爽地出来,不过消费一千二百日元,这对于囊中羞涩的留学生来说不啻是接受赏赐了。

这是家夫妻老婆店,老板给男人剪发修面,做事勤快、麻利,却老实巴巴的,少言寡语。老板娘给女性顾客烫发,也兼做店内储热水、烫毛巾、打扫之类的清洁活儿。但这店是阳盛阴衰,进来的大多是男性顾客,十分红火,可大多数是冲着老板娘来的。

老板娘,未满四十岁的中年女性,长得并不标致,却是细皮嫩肉的,挽起两只袖子,那赤裸裸的手臂就像厨房里剥出的两根白葱,水嫩光亮,那白净滋润的皮肤像水做的珠泡似的,仿佛一碰就破。这老板娘尽管上了年纪,却仍是风情万种,打情骂俏,娇嗔做作,浑然是天下无双。引得一帮男性顾客像没头的苍蝇,隔三差五地到这店里来“打坐”。这时,小小的理发店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各种性感、肉麻、庸俗、调戏、幽默、荒诞、离奇的谈笑都有,肆无忌惮,这时店内宛如一个乱烘烘的戏院子。

我初次去那理发店,老板娘管我叫“学生君”;第二次去,便亲亲热热地唤我为“小哥”,我在那儿知道了不少日语掌故,例如把情妇称作“小指头”,把勾引女色叫做“钓鱼”,把得到钱财倒贴的情夫称之为“绳子”,把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的婚外恋叫做“浮气”等。

我有一次去“桃井”理发店时,老板娘穿了一条长裙,看见我便故意高兴得怪声怪气地嚷起来,说是腰酸背痛,要我用中国的推拿术替她按摩捏拿一会。说着说着她就转过身来,一只手挽起长裙,一只手按住椅背,踮起脚尖,两条穿着黑丝袜的腿像完整的肉长藕,就显眼地亮在眼前。店里所有的男客的眼睛像巡航导弹似的“刷”的一下全聚到肉藕上,又“刷”的一下聚到老板身上。见老板一点也不吭声,一个劲儿地替顾客剪发,大家便又以最快的速度扫了回来。

老板娘见我红着脸站在那儿,便一个劲地催我:“没事,别怕。姐今个心情好,也图个舒服。”她身弯如弓,如同鸵鸟似的,撅着丰腴的屁股,那一条短裙变得极小极窄,像大葱的包皮一样裹紧了那鸵鸟似的臀部。我站着不敢动,店里所有的男客都放肆地哄堂大笑起来。

一位男客发话说:“老板娘,你这开的是理发店,还是熟肉铺?”另一个说:“这不是明摆着性骚扰吗?”

老板娘按着椅背,纹丝不动说:“我骚扰你们所有的人,去报个信息给警察局,最好把我给抓了走。”店堂里又是一阵哄笑,空气显得更加活跃。

一个五十多岁、两腿短短的男客,嘴角里流着涎水,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好歹也让我代劳,替你按摩一下吧,我在你这儿是多年的主顾了,也没见你宠我疼我的。”说着就伸手,老板娘忽地收回身子,使劲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正色道:“馋猴,这也轮得到你吗?红眼的蛤蟆。”店堂里又爆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

又有人发话说:“女人穿什么裙子,瞧,这不明摆着是一块遮羞布吗?”老板娘回道:“我最讨厌你这话,如果是遮羞布,那穿着汗衫满街跑的男人不成了色情狂、强奸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在众人肆无忌惮的笑声里,感到最尴尬最不自在的人是店里新雇的帮工伙计阿强。

原来日本的理发行业,在有些地方也像中国的剃头行当一样,分“文”、“武”两帮。文帮的活即仅是剪剃、修面、吹洗头发等,而武帮则增加推拿、按摩、捶打、揉捏,还掏耳,治脱臼、落枕等疾症。过去这类武帮行当者,须得经过专业培训才能从业。

阿福也许是和我有着同样血统的中国人,但来历不甚明了。据其他来理发的留学生告诉我,他可能是从福建偷渡到日本的打工仔,也可能是日本的神户、横滨旅日华侨的后裔,只身来到N城寻找生计的。

阿福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年纪约二十六七岁,憨厚中透着几分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几分神经质。他的日语不好,对于众人的说笑,不能全部知晓内涵,只知是在说些不正经的事儿,又怕别人嫌他呆,不通日语,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众人的哄笑一起,可怜兮兮地傻笑,那模样儿就好像在吃日本一种绿色的带苦味的‘抹茶’,满嘴的苦涩,脸上的表情却要装着吃得有滋有味。阿福生气时的口头禅是:“这狗日的。”

阿福见了我毕恭毕敬、规规矩矩的,他读的书不多,没有受过较好的教育,但很敬重读书人。在这店里,只有他称呼我为“博士”或“先生”,就如同古时候见了举人和秀才一样。在日本社会里能称呼为“先生”的只有三种人:一是医生,二是教师,三是政治家。这使我心里很受用,而我也从不问他的经历,尤其是在大群的日本人中间,这是讳莫如深的私人秘密。

老板娘给伙计阿福所派的活是理发完毕,替客人揉捏、推拿、捶打等,但阿福最拿手的绝活是掏耳,以及给耳朵按摩。这掏耳的活,也说不尽中华五千年历史文化的悠久深远。医学上说,人的全身气血聚于头部,而头部的全身气血又聚于耳,耳内的穴位最多,部位又最敏感,一旦掏净按摩后,神清气爽,最宜健康美容,延年益寿。据说经这行当中的高手掏过耳以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舒畅,大有举重若轻、飘飘欲仙的感觉。而阿福的绝技是掏耳结束时,用一根小棒在掏耳的金属器上轻轻一敲,那深邃的、美妙的、悠扬的回声,顺着耳内的管道一直曲径通幽,舒畅到你的心房里。

在人的五种感觉器官之中,特别是当生命降生到这世上之前,就已经在活动的是人的耳朵。诗人柯托这样描写他诞生前的状况:

“我的耳朵如贝壳,

在其中交响的是,

大海的亲切呼唤。”

诗人柯托耳边响起的是大海的亲切呼唤,也许是他在母亲胎内听到的一种羊水弛缓的流动声或母亲的心脏跳动声。而当人濒临死亡之时,他所听到世界坠落的风声或轰雷声,都只能是靠耳朵。耳朵是人的五种感官中最先活动,也是最后停止活动的感觉器官。我相信耳朵是上天给我们的又一个能与神秘世界通讯的雷达,是上天给我们的灵感触觉。人的第六感大约是从耳传到大脑、心中和体内的信号。

还有女人的脸上或颈部可能会化妆、整形,可是只有耳朵才是人化妆整形最少,最原始最暴露的部分。从前的人还相信如果给耳朵涂上什么,或整形以后,会损害耳朵的功能。此外与耳朵组成的汉字,也确实体现耳朵的功能和性格。如“耻”,即羞耻的事一般先是传到人的耳朵里,“闻”,即敲门而聆听求教;“聪”,对所有的事物都能知晓,才能有智慧和经验;此外如“耿”、“耽”、“聊”、“聒”、“联”、“聚”等,都体现了耳朵是人的性格和活动的寄宿之处。

所以,我从来没有要阿福掏过耳朵。这是因为我觉得,把自己的耳朵给人打扫、掏挖,需要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其中信赖、爱护和温情等,缺一不可。一般说来,除了母亲、妻子和情人之外,耳朵是一种非常隐私的器官,不能随便给人摆弄。比如做学生的给老师用戒尺打了手心,是可以忘记的,但如果给老师揪了耳朵,他会记恨一辈子的。

但话说回来,就像麻将属于国技一样,掏耳也是一门技术,少受用则有益身心,多则上瘾,上瘾后难以自拔,反而戕害身心。阿福的悲剧也就在这里。有一次当他知道我是心理医生后,便神秘兮兮地跑到我大学的心理咨询室来,说是心里闷得慌,怕是心理有病,要求心理门诊。很快他就成为我精神分析、治疗的对象。

这案例的问题主诉还是发生在桃井理发店里,那天店里来了个女客,大约就住在附近的几条街上,人家称她“惠子夫人”。这女客每次美容洗发完毕,就由阿福给她推拿、揉捏,之后便是掏耳。那女客的耳朵红润,柔韧,小巧玲珑,耳上的骨肉均匀,亭亭玉立,从外耳道朝内耳道看,洞穴逐渐开阔,白色的耳毛藏掖在隐蔽之处,幽深蕴藉;形神兼备,令人神思遐想。阿福从没见过这样美的耳朵,他差不多要一声长叹了!

那天,头一次掏完一只耳朵,那女客又舒服又高兴,嗓子带点哭音,竟说:“我恨你”又掏完另一只耳朵,那女客翻身爬起来,浑身颤抖地问阿福:“我恨这个时候才遇见你,从前你在哪儿?”

阿福心慌起来,推说去洗手间,一进洗手间就将门反锁上,那男根已竖起来,却没有尿,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气,用手使劲地揉捏,等到满手湿漉漉地沾满了异物,才清醒了些。嘴里长叹了一声:“这狗日的。”

此后,这女客便隔三差五地朝阿福那儿跑,而阿福见了那女人的耳朵,就顿时怦怦地心跳,像喝醉酒似的。事完之后,总是往洗手间里跑,身子软得如同剔了骨头,平白无故消耗了不少身心。

阿福为了抵抗这种状况,曾经跑到红灯区去看“脱衣舞”,想转移神经兴奋的刺激点,可是扫兴的是,他在那儿老是无精打采的,像斗败的公鸡。老板带他去风俗酒店的“个室”(日本的色情场所),叫了个东南亚来的女人,两人刚脱衣服,阿福害怕起来,如同老鼠挨打似的,一溜烟地逃了出来。阿福告诉我,在那些场合,他一点也没有性兴奋,只是感到恐惧。可是只要一见到惠子夫人的耳朵,他就忍不住要手淫。

不过对女性耳朵的爱恋,不仅是阿福才有的现象,其实许多诗人和文学家对女性的耳朵都有特别的关心。例如日本的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他的作品《路上》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辰子娇羞地靠在僅君的肩上,回首望到窗外。她那小巧玲珑的耳朵被斜射过来的日光一照,粉红透明。俊助见了觉得比什么都美妙,比什么都令人销魂。”读过这样的文章,再去注意女性的耳朵,特别是当日光逆照在女性的耳轮上时,发现的确如芥川龙之介所描写的是薄红透明的,充满了一种单纯朴素的美。

耳朵是女人的一个性感带,女人在做爱的时候可以非常平静,可是当耳朵受到强烈爱抚时,她们却会变得不安静起来。这说明耳朵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场所。诗人柯托说:“耳朵是生命的细语和情欲的喧哗之殿堂”就是这个道理。不少电影中描写男女相爱的镜头,总是先从男性吻女性的耳朵开始。哲学家华尔托说:“男人喜欢用眼光去表示对女人的爱,但女人更喜欢从耳朵中接受爱意。”

但阿福的案例却不那么简单了,他是患上了性变态,用专业术语说是“性心理障碍”。但实际上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他们症状却有着深层次的原因。阿福到我的心理咨询室里来诉说的心理苦闷,一方面是对掏耳技术的醉心,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的“精液会不会无端损耗”的担心,而这两重人格处于一种强烈的矛盾心理状态之中。

阿福对自己的手淫行为非常的神经质,他常常觉得腹部有一种异样的空虚感,对遗精的担心使阿福产生强烈的恐惧感,他常不自觉地用手握住男根。“精液的遗失会导致生命的丧失”,这种心悸和头晕的感觉使阿福常常处于失神的恍惚状态中。阿福还担心自己的泌尿系统出现了毛病,我让他在N大学附属医院泌尿科去做检查,结果报告表明:泌尿系统没有异常症状。从临床心理门诊的检查来看,阿福是患了强迫性的“性嗜好异常症”。

为了深入研究这种奇特的变态症状,我光顾桃井理发店的次数也增多了。那年大约是初秋,正是日本列岛上台风频频登陆的时分,我见到了惠子夫人。约三十多岁的妇人,披着齐肩的秀发,瞧不见耳廓,身材匀称,嘴唇涂得血红,脸上擦过粉,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晰。阿福正在给另一位顾客推拿、揉捏,她进来后并不与男性顾客搭讪,也不加入他们的插科打诨、肆无忌惮的谈笑中去,静静地一个人坐候在角落里。

她似乎蔑视周围的一切,而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媚人的眼睛特别能让男人动心,那神情姿态像是刚拿出冰箱的奶油冰淇淋,美妙可口,又冒着寒气,即古人所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类的神情。

那女人端坐在椅上,一会儿像是受了虫咬蚊叮,皱起眉头,并不理睬那些男性顾客巡航导弹似的目光,朝角落里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撩起长袖,露出两截白白的手臂,拿了一瓶像是“蚊不叮”之类的药水,冲着白白的肌肉上劈劈啪啪地擦药水。那声音不大,却很轻脆,和着拍击声,让店里的男人销魂,屏息吞声。

老板娘看着她有气,低着声腔,酸溜溜地对一位男客说:“唷,可够媚的,我们算学了个新鲜的。”

空气又变得活跃起来了,有人压低声音对老板娘说:“我倒是羡慕起你这店里的蚊子来了。”另一个说:“可不是吗,我也喜欢得不得了,这叮过美人手臂的蚊子,什么时候也来叮叮我们,叫我们也媚一媚。”另一个又说:“我呢,恨不得变了一只蚊子,一巴掌下去,血糊糊的贴在上面才好。”店堂里又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嗤嗤笑声。

阿福给惠子夫人的推拿、按摩和掏耳是在店堂的内间,隔着一层彩珠编成的门帘之内,“奶油冰淇淋”似的惠子夫人坐上椅子就开始“化了”。不过,这天对阿福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日子,因为惠子夫人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次光顾这家理发店了。在她居住附近的一家理发店里,也来了一位中国按摩师,据说按摩和掏耳的技术更是出神入化,惠子夫人认为去那儿烫发、按摩更方便。

阿福听了这话,额上冒冷汗,鼻子里出长气,脸上不滋润起来,往常掏耳结束后觉得下面一股东西憋得难受,总是要去一去洗手间,今儿个也忘了。本来那刺激兴奋的心情就如同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光彩耀眼,上去不到多高,便爆裂归为鸟有,只留下哀哀的无名惆怅。

我觉得,这对阿福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他可以从此脱离苦海。可阿福却执迷不悟,他实在是太钟情于惠子夫人的耳朵了。在心理门诊中,他胀红了脸问我:“你觉得,那耳朵,像不像……像不像……”他停住口,试探地瞧着我。

“象什么呢?”我追问他,他欲说又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搔腮,还是没有说出口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换个说法,你觉得,用一根掏耳的棒,在那耳道里进进出出,嗯……什么感觉呢?……”他停住口,有点痴迷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我的反应。

“什么感觉呢?”我还是故意追问道。阿福胀红了脸,话憋在喉咙口,又吐不出,仿佛跟油锅上行走的蚂蚁一样难受,他急得抓耳搔腮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惠子夫人果然是好久不再来了,阿福憋得慌,心中充满了失落感。他有时会失神地望着店堂的窗户外,有时说要到街上去买包烟,谁也不知道他到街上去张望什么,等到从街上透完气回来,阿福心中的惆怅和失落感越发浓烈。

老板娘说:“身子是回来了,可魂儿早给那女人带走了。”

阿福夜里做恶梦。在精神分析室里不断地要我替他解梦。他梦见一名赤身裸体的丑陋女人压倒在地,整个脸面被夹在两个腿部之中。他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耳朵,又像是花蕊的管壁形状,从管道里爬出一些小精灵在向他招手。他有点胆怯地伸出手去,却一骨碌被拉入管道,跌入深邃的幽暗之中。他隐约听见管道壁口的关闭声,他挣扎着,开始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似乎马上就要死了。突然又惊醒了,下部隐隐作痛,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跳、眼发黑。挑灯一看,还是那东西。

阿福的梦属于性梦,这个梦的象征意义十分奇特,但又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吻合。从精神分析学上说,有把女人的耳朵比喻作“两脚之间的性器官”。而耳朵确实是人的容颜和头部之间的两个悬挂着的性器官,也有比喻为“爱情的酒杯”的说法。阿福的恋物癖倾向越来越显露无遗了。他需要做深入的精神分析,但他总是推脱说没有钱,刚一接触到心理疗法的正题时,就马上缩了回去。就象一个发现了伤口,又紧紧地捂着不敢显露的病人。

此后,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大约是在深秋时分,惠子夫人又来到阿福工作的店里。换了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衣裙,挽了发髻,如同明治时代的女性,显得越发媚人。手里提了一盒精致的日本点心,说是路过特意送给阿福的,谢谢他以前的“关照”。阿福胀红了那张黑瘦黑瘦的脸,连说不要,还是老板娘代他收下的,赶紧让阿福替她捶肩、敲背、按捏的。

正巧,当天在稍晚的时候,我大学里的一位同事,也是同一心理咨询专业的,去那店里理发。阿福和惠子夫人在里间,店堂的外间里一群男客和老板娘不断地拿阿福取笑,闹得挺厉害的。我那位同事因为认识阿福,没有心思听众人在说些什么,却非常注意里间阿福的情绪。他隐约听见阿福在苦苦哀求惠子夫人一些什么,而惠子夫人却是咯咯地笑,偶尔说几句话,那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冷冷的味儿。

我那位同事由于精神有些疲倦,为了解闷,取了一本赛马的杂志在读,身心一放松,就有些朦胧起来。隐约还听见里间阿福在苦苦地诉求着什么,而惠子夫人似乎有些生气起来。

他这样朦胧了好大一会,突然听见里间女人一声杀猪似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喧闹的店堂里一下寂静起来,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跳,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

惠子夫人嚎哭起来,捂着左边的脸,尖叫着跳了出来,那用手指捂着的白晰的脸上,渗出的全是鲜红的血。我那位朋友、店老板和一些客人冲进里间,见阿福的身子沿着墙根,软软地瘫下来,他额上全是冷汗,眼睛透着无望的光,那神经质的手指中捏着一把剃刀,正无力地垂下来,刀上滴着血。

朝地上望去,在冒着热气的血迹中,一只鲜红的耳朵还微微蠕动着,那一只漂亮、玲珑的耳朵……

老板娘打电话叫来警察,勘查现场,取证拍照后,阿福被刑警带走了。此后,理发店也被迫停业。我试图打听阿福的消息,却没有一点头绪。

第二年开春,桃井理发店搬迁了,而阿福仍然没有下落。四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原来桃井理发店的旧址,已建成一家卡拉OK酒吧间,生意十分红火,老板娘也更有魅力,而来酒吧的客人闹得更凶了。

我向这酒吧间的老板娘和熟悉的客人打听消息,却仍然得不到要领。仿佛桃井理发店和阿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年,阿福还是没有下落。我想,我从此再也见不着阿福了。这一年正是日本关西神户大震灾,街上的樱树,一反往年雪白的颜色,开得绯红、绯红的,如同滋润过血一般似的。

樱花开放了,

樱花飘落了,

樱花包涵了对人生的感伤、喜悦和希望,深于一切的情欲,一切的追求和幻灭。

咖啡喝完了,丛昌岷博士的案例也叙述到这里结束了,桌上剩下两只空荡荡的杯子,在灯光的反射下,发出幽幽的深蓝之光……

异国情恋三部曲 畸恋

《生活周刊》的记者来我们心理诊所,拜访丛昌岷博士,想采写一些有关婚姻生活的心理问题。

丛昌岷博士有点语出惊人地对记者说:“我自己没有结过婚,所以在结婚心理这个话题前,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专家。然而对于每个人来说,讲述有关结婚的话题,就像说有关死亡的话题一样。”

“这话怎么说?”记者吃了一惊问道。

“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同样,结婚以后是怎样的一个生活世界,也没有任何正确的信息提供给两个当事人。周围人只能祝他们‘白头偕老’,就像人都相信自己死后会去天堂一样。如果死后的世界有天堂和地狱之分,那末结婚生活也有幸福和不幸之分。但是另一方面,幸福的人并不知道不幸的婚姻是怎样的,不幸的人又无法想像幸福的婚姻是怎样的。因此结婚和独身,哪一个更幸福或更不幸,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记者兴趣盎然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有趣的论点。你能不能再展开一点说说。”

“人们常把那种能把恋爱对象追到手,一起走上结婚红地毯的人,称之为‘恋爱的胜利者’,把另一个没有追求到对象的人,称之为‘恋爱的失败者’。但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结婚,是在这个世上相遇的男女,同意将来生活在一起,并且不过是刚通过的一个出发点而已。或者也可称之为戏剧的第一幕。为了维持幸福的婚姻生活,须努力去演好第二幕、第三、四幕戏,但谁能知道此后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谁也不能下这样的保证:恋爱 的胜利者就不会是结婚的失败者。”

“那您的结论是什么呢?”记者追问道。

“我们因恋爱而结婚,因结婚而了解,因了解而误解。日本有一个著名的艺人说过:结婚是缺乏判断力,离婚是缺乏忍耐力,再婚是缺乏记忆力。我想,他还是说出了一定的哲理性。”

记者走了之后,我走出来对丛昌岷博士说:“你不该如此吓唬记者。她可是很认真地来采访你的,你这不是在散布‘结婚恐惧症’吗?”

“想不到被你一眼就看穿,但现在又轮到你来吓唬我了。”丛昌岷博士像个刚做完恶作剧的孩子似的笑着说,“我对新闻媒体的采访,一向不感兴趣,他们想来抓一些新闻素材,我不妨也跟他们说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

“可是媒体有面向大众、引导大众的作用啊。”我正色说。

“这我知道。可我说的不也一定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话。好吧,我跟你说一个我在日本做咨询的有关案例,从中你可以了解什么是畸形的婚恋。”

丛昌岷博士的案例故事如下。

姜原和平石美子是一对异国情侣,他们俩的爱情关系引起周围人的侧目。姜原25岁,从中国东北来到日本留学,平石美子是姜原所在学校的日语教师,比姜原大四岁。

两人也许真的是一见钟情,或许是老话所说的前世有缘份吧,不久就住在一块儿了。姜原把在中国苦苦地等着他、恋着他的女友给抛弃了,于是中国方面的亲友骂他是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并说是日语学校那个女教师勾引了他;而美子方面也与她的男友分了手,这引起美子父母和家庭成员的激烈反对,他们跑到学校里控告姜原诱拐日本女性。

这一闹更激起两人的逆反心理和爱情火花,使这一对师生迅速成为热恋中的情侣。

我认识他俩是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美子曾找过一位年轻心理医生咨询她的问题;这位年轻的咨询师是我相交甚好的同事,非常可惜,案例的咨询很不成功。

美子是那种具有强迫性格类型的女性,在心理咨询中她的问题主诉是:“看见中意的男性,就忍不住想要接近。但问题是一旦接近,关系密切后,又会失去兴趣。”此外,她还诉说在幼年时期受到过性虐待。在少女时期已经与男性发生过关系。

美子似乎是个典型的两重性格的女性,她在诉说自己与男性的关系及幼年期心理问题时,神情满不在乎,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第一次和第二次心理咨询面接时,她叉开腿坐在咨询师的对面,而穿的却是套装短裙。第三次咨询中,中途突然中止,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伸入腋下,整理自己的胸内衣,一面对治疗者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我算是看透了。您怎么看?”

“嗯,嗯……”治疗者狼狈地回答着,“你是为此而感到不满?”

“您这样说等于是什么也没说。”她咄咄逼人地进击着,“我是想听听您的评价或反应,我是为这个才到这儿来咨询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评价和反应?”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美子执拗地追问着,用眼角斜瞄了一下治疗者。

可怜,年轻的心理咨询师经验浅,而且刚出道不久,担任案例的咨询费也相当便宜。和这样的女性遭遇,使他感到性的诱惑、兴奋和不安,以及掺杂着屈辱、愤怒的情感。他被这种情感所压倒,于是开始了反击。

“你真的想要我的评价和反应吗?”年轻的咨询师终于按捺不住了,“我想问问,你觉得你坐的姿势如何?”

“什么意思?”美子有些感到吃惊。

“你穿着短裙,这样叉开腿坐着,我实在无法入目。”

美子突然弯下腰,惊慌失措地盘起腿,神经质地将短裙往膝盖部分扯,绯红着脸说:“对不起,没有注意到。我以前一直喜欢用这样的姿势坐着……”

“可刚才不久,你还若无其事地整理自己的内衣。”

“您想暗示我什么呢?”美子也开始出现怒气了。

“我希望你能尊重心理医生,而不是诱惑……”

“你是不是推测错了。”美子有些狼狈起来,但她决定中止咨询。

一周之后,年轻的心理医生有些后悔,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她,祝她身心健康:“如果你的想法有所改变,我任何时候都愿意恭候你来咨询。”

但美子方面拒绝了,她挂断电话。不过,她考虑让姜原来接受心理治疗,而负责这个案例的主治心理医生的人选,心理咨询室就考虑由我来担当。

姜原是个英俊的青年,具有运动员的健壮体格,但性格却很内向,表情有些腼腆,像个女孩子。幼年期受到父母的严格管教,并且具有严重的强迫症状。自己决定的顺序或规则,成人如果在无意识之中给予“破坏”,他会相当地被激怒。玩具放置的场所稍有不同就不能忍受。在上学校之前,如果洗脸、吃饭和整理书包的顺序稍有不同,他便会从起床开始将所有的动作重做一次。

乘公共汽车或读报之后,他的“洁癖”行为常常会爆发。他觉得手上似乎沾满了细菌,不断地要洗手。一小时、两小时地进行,直至手掌洗得发白、皮肤洗破为止。

到日本留学后,他的强迫症状有所减轻。在这里他认识了自己的日语教师平石美子。美子教他许多在日本生活的经验和知识,给他好多贴心的帮助。

姜原对美子的感谢之情,很快转化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感。姜原来自管教严厉的家庭,从幼年到少年时代的姜原一直感到一种强烈的母爱饥饿感。而美子在家庭中是长女,从小就取得对弟妹的支配主导权。姜原对美子的爱,从潜意识中看,与其说是对女性的渴求,不如说是对姐姐或对母爱的渴求所促成的。

姜原决定与美子结婚,到区役所登记时改从妻子的姓氏。

两个人初夜时,美子就取得了主导权。在性关系上保持着童贞的姜原以拙劣的动作,想取得属于自己的女人的身体。

“不对,不是这儿……”美子痛得皱起眉头,喃喃地诉说着,“真笨,真笨。”

美子已经有过与好几个男人的秘密关系,而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稚嫩拙劣的动作。但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没有责怪,因为这正说明了姜原的童贞、纯真的一面,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最终,还是美子用自己的手帮助,姜原才顺利过关。

在以后的生活中,美子基本上取得对姜原的支配权。例如在电视频道的选择上,在音乐的选曲上和在家庭的料理选择上,大权落到美子手中。

姜原喜欢看一些轻松的、日本小市民休闲的电视节目,但却被美子斥为“低级趣味”。姜原希望生一个孩子,美子却根本不愿生育。

美子神经质地采取多重的避孕手段,体温测试与“安全期”计算,避孕套与服用药剂等重重防范。有一次在“安全期”中,姜原没有使用避孕套交接之后,美子跑进浴室,反复冲洗淋浴,时间持续了好久。

姜原听着这冲洗的声音,心里在不禁诧异地想:与自己交接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妓女?

最近姜原的强迫症状又严重起来。只要美子与他出门,询问起家里的煤气、电器等是否关上,姜原就会变色,血涌上头顶。他的强迫观念猛烈地被诱发出来,一定要返回家中反复检查。甚至出远门也不能阻拦住他,而在往返的路程上,姜原常常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当天夜晚,美子的兴致特别高,不断地挑逗丈夫,但姜原因疲劳困乏毫无反应,受到美子的嘲笑。于是姜原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而美子又不知何事过于兴奋,在行房中采取和以往不同的体位姿势。可怜姜原像霜打的叶子,未战先败,萎了下来。

美子用尽一切功夫和手段,都不能使姜原回到原先的状态。她忍不住轻蔑地说了一句:“你这男人,真没用!”

对于女人来说,这是欲求不满的表现;但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心理打击和暗示,也是房事中的禁言。美子的这句话使得姜原如同接受判决一样,一败涂地。

从此,姜原陷入性交不能的阳萎状态。这也是他来心理咨询的一个原因。

姜原对自己的状态很痛苦。他想和美子分居一段时期,或者回中国休养一个时期。但美子不同意,她说:“分居就是变相的离婚。你目前的不能是暂时的,别着急,慢慢会恢复过来的。”

美子不想和姜原分居的一个原因是,她正准备辞去日语学校的教师一职,报考t大学医学院的精神分析学专业,而姜原将是她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对象之一。美子能从姜原的身上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

但姜原不甘心,他想:“不和这女人分开一段时期,我这病没法治。”为此,他甚至不惜和美子离婚。

姜原去进行法律咨询。律师怜悯地朝他摇了摇头说:“性生活问题能否成为离婚的重大原因,常常值得慎重考虑。法律上说,如有男性遗传上的性无能,女性的膣欠陷症等性器障碍的情况,以及一方的性变态、性异常等病理状况才可以进入考虑的范围内。但这必须出示有力的医学证据。其中性交不能的场合,属于后天的,暂时性的或心理原因的,即医学治疗可能的范围,离婚的要求很难被认可。”

姜原明白,只要美子不同意离婚或分手,也没有任何不贞的举动,自己一方执意要提出离婚,是很难得到日本法律支持的。

这天,美子带姜原到t市的文化馆去听一个讲座,是关于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中贵族与武士的生活世界之知识。美子认为这是丈夫姜原生活在日本不可缺少的文化教养之一。可姜原对日本的传统戏剧毫无兴趣,他认为自己没有这种“教养”也可以活得很好。

美子就数落他说:“你,真没出息,一个没教养的男人,只能是低级趣味的……”结局,美子在家庭中是占主导支配地位的,妻子的意见是左右一切的,姜原只能乖乖地服从。

到文化馆来听讲座的人数很多,把一个演播厅挤得满满的。姜原随妻子挤在中间,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对歌舞会伎中舞台装置的“花道”,音乐伴奏中的“三味弦”等知识一窍不通,只想打瞌睡。但因碍于妻子坐在身旁监督,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勉勉强强地听着。

在演讲过程中,听众的情绪很热烈,目光也很专注。而姜原渐渐地支撑不住了,他的强迫症开始发作。他似乎觉得这周围听众的目光都是刺向他的,他感到有些灼热和窒息,突然间头痛欲裂。

“哇……”他痛得叫出声来。

美子大吃一惊,赶紧抓住他,小声地恳求着说:“你怎么啦?求求你,安静一点……拜托了……”

“放我出去……”姜原喘息着,颤抖着身子叫道。

姜原被紧急送入医院,经精神科医生诊断,属“歇斯底里神经症”,但否认是“精神分裂症”的发作。此后姜原的心理咨询停止,转为定期的接受精神医学的治疗。

此后几个晚上,姜原开始变得憔悴,没有食欲,浑身提不起劲,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脱感。

他的头痛症状越来越严重,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因此,美子只得陪他深夜去医院急诊。脑部的仪器透视和摄影的结果,在他的前脑发现不明的可疑部位,是否是病灶并不能确定,医生建议到专门的脑科医院做一次精密的脑组织检查,目前没有明确的诊断结论。

带着死人似的神情,姜原回到家里。他开始考虑这脑中不明的病灶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癌症。”姜原想起自己的亲属中,有人在前几年是死于癌症的。

“癌症是不会遗传的。”美子半安慰、半生气地说,“别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蠢话了。”

“可,这有些像癌症的痛。”

“你知道癌症是怎么痛的?”美子反问道。

“听老人说的……”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美子劝说道,“我有个女友的哥哥,在一家大医院是著名的脑科大夫,明天去诊断一下不就全明白了吗?”

美子所介绍的医院是当地一所著名的国立大学附属医院,脑科大夫吉田非常年轻,瘦高俊秀,与美子的关系很密切,似乎是多年的熟友。在门诊中,吉田大夫用非常谨慎叮咛的语言询问病情。姜原的担心和不安在胸中翻滚起来,他想如果病情不严重,医生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语气来问诊。

姜原仿佛看见了地狱的通道似的,两眼一阵阵发黑。这时能在身边陪着他的,是既没有了信赖,也消失了爱情的妻子——除了美子再也没有旁人了。

作了脑组织的精密检查之后,过了一周诊断结果出来了。姜原带着已被宣告癌症死刑的神色,被美子又带到医院中。

“脑组织没有发现癌细胞病变的迹象,”吉田微笑地朝着姜原说,“初步诊断是脑部三叉神经痛症状,需要接受神经内科的治疗。”

“不是脑癌?”姜原眼神放出光芒来,语气却仍然是不信。

“但并不等于说可以忽视治疗和休养。对于暴饮暴食,生活规律的紊乱,以及精神的紧张和感情的激动等,要尽量避免。请按医嘱定时服药。”

对于吉田大夫的后半段话姜原已经一点都没有听入耳中了,他的身子一下子轻松得要飘起来,心里是一阵猛烈的狂喜。他宛如一个已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又突然被无罪赦免一样,走出了医院的门诊室。

当天晚上,从癌症恐怖中解放出来的姜原,头脑的疼痛也消失了,突然从性无能状态中恢复过来,向美子的身体逼近。

“啊,你怎么啦?”美子又惊又喜,经受了长时间的性饥饿状态后,以开放的姿势任凭姜原的蹂躏。

从这一夜起,姜原和美子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爱情似乎又复活了,而且两人的夫妇关系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原先一直对姜原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占据着统治支配地位的美子,突然变得温顺卑下起来。

比如在电视频道的选择上,在广播音乐的选曲上,只要是美原喜欢的节目,美子就会事先调整到一定频率等候,然后提醒姜原收视或收听。

在家庭的食品和料理上,美子也极力迎合姜原的口味。原先被她视为“低级趣味”的事,现在也跟着津津乐道地谈论。姜原感到很诧异。而美子却说:

“你喜欢的,也应该是我所喜欢的。”

现在当美子一说到日本传统的戏剧“文乐”、“歌舞伎”或者音乐舞蹈剧“能”等文化时,姜原说“不过是些陈年玩意儿,老古董的东西”,美子就立刻收口。

美子说日本的超级大百货店在卖什么“精品”货物时,姜原就说“这种奢侈的念头也该改一改了”;美子说起日本上流社会的礼仪教养时,姜原就顶撞着说是“虚伪的一套”,而态度柔顺又惶恐的美子只得噤若寒蝉。

丛昌岷博士叙述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话题问道:“姜原的心理异常和强迫症状非常明显,可是平石美子的心理异常,我就不太清楚,对她的变化,我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可思议。”

丛昌岷分析道:“美子的人格中有一种受虐的变态倾向。精神分析学上叫着‘被虐兴趣’(masochism),即因受到他人的精神或身体上的虐待或痛苦,反而感到满足的一种性倒错。被虐兴趣分两种,一种是外向的,即对他人施虐,实施攻击或破坏的行为,叫‘施虐倾向’;另一种是内向的,朝着自我自身的,即对外来的攻击、施虐以满足、喜悦的心态来迎接的,叫‘受虐倾向’。从美子的人格来分析,这两种倾向是混杂在一起的。”

“这么说来,美子的爱情是一种变态的、畸形的爱?”我问道。

“可以这么说。这种施虐或受虐的心态,属于性变态领域中‘色情倒错’症状,从历史上看,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在性生活中的鞭鞑,紧缚、爱咬、精神施虐等行为表现,到生理变化的异常,甚至发展到杀害所爱对象的怪事,都是这种变态心理的变种。”

我有点恍然大悟地说道:“经你这么一分析,我这才理解以前在一本国外教科书上看到的解说:施虐或受虐的性倒错会从最令人害怕的奇怪行为,到最单纯的滑稽行为,呈现出千奇百怪的症状。我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

“有个犯罪心理学家对这种变态现象是这样判断的,这是在恋爱或性爱生活中,将快感和痛苦不可思议的畸形结合,是一种矛盾或正反并存的爱情扩大、或激化的变态行为,从其本质上说,按性爱——攻击——矛盾——牺牲——退化——自虐——恍惚——精神自淫的复杂心理过程发展的。”

然后,他又继续叙述起这个案例来。

对于美子的退让、柔顺和逆来顺受,起先姜原还为此沾沾自喜,但后来不由得疑虑丛生。

一天,姜原对美子说:“我看我长期住在日本也不适应,我想回国住一段时期。”

“我不反对。”美子说,“这样做也许对你有好处。”

“你那日语学校的教师也不要做,可以辞了。也好随时跟我回中国。”姜原进一步提出要求说。

“嗯,同意。”

姜原诧异地问:“以前,我做什么事,你不老是反对的吗?”

“以前?如果有,我现在收回好吗?”

“真的?”姜原的疑惑之念越来越重。

“千真万确。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我的病,真的是三叉神经症?实际上还是脑癌吧?”

“你在说什么呢?”

“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在伺候一个临终的病人。也许我的寿命已经有限了,所以医生吩咐你顺从病人的意思,做他喜欢做的事,不是吗?”

“多疑得过头了。”美子叫道。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了。护士给我配药时,医生把你叫进诊疗室,那时他们已把病情的真相告诉你了。”

“你的想像力真是第一流的。”

“告诉我真实的病情,”姜原发狂地抓住美子的双肩,绝望地哀求道,“美子,拜托了,告诉我真实的病情。”

“真实的病情是,你不过患的是三叉神经痛症。此外再也没什么了。你不信,可以找其他医院和脑科大夫再诊断。”

“如果是癌症,任何医院任何医生都不会将真实情况告诉患者的,这是常识。”姜原不禁哀叹说,“看来,我患的的确是脑癌啊。”

当晚,美原的头痛症又发作了,他想像癌细胞从脑部向全身转移。并且,他再度陷入性无能的状态之中。

姜原的症状越来越有恶化的迹象,早晨起床时食欲完全消失,晚上阵发性的头痛使得他彻夜不眠。

他自己去书店买来有关脑神经和癌症的书籍,认真地对照自己的情况进行阅读。其中有些症状相符合,也有些不相符的。但是带给他的精神冲击和不安却是巨大的。

而强迫行为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朝对他进行过诊断的脑科医院跑,但在医院门口他又犹豫了,内心认定医生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病情。因此在那儿反反复复地徘徊、犹豫、踱步达好几个小时。

他有时看到年轻的吉田大夫从医院出来,他就有一种冲动,想询问,但又觉得无聊。于是远远地跟在后面,宛如侦探似的。

有一次他居然跟踪到了吉田大夫的住宅前,不过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看见美子走进吉田大夫的家。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才神色匆匆地走出来。

“她去那儿干吗?”姜原不由得疑虑丛生。

回到家里,姜原不露声色地询问妻子,今天去过哪儿。美子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去一个文化中心参加“茶道”会。

“撒谎”,姜原心里一阵狂怒,“明显地在撒谎!但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这之中难道有不寻常的关系吗?如果她要瞒着我找医生了解病情,完全可以在医院里,何必跑到家里去?去过医生家里后她又否认,这只能说明她心虚,想掩饰她和那个医生的不寻常关系。”

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姜原又跟踪美子,看见她进入吉田大夫的家。他带着死一样的神色,疲倦地先行回到家中,买了一瓶烈性的西洋酒,闷着头一口一口地喝。

约傍晚时分,美子回到家;一头钻进浴室,猛烈地冲洗起来。姜原的歇斯底里症状终于爆发了,他砸碎酒瓶,打开浴室的门,把裸体的美子拖将出来。

“你,一直是在骗我吧?”姜原的目光像燃烧着的火似的血红血红。

“我骗你什么了?”

“你和那个医生,都希望我早死吧。”

“没有根底的胡思乱想。”

“但是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姜原神经质地“嘿嘿”地冷笑着。

美子本能地感到危险,她的身子在往后退。姜原抓住凡是身边的东西,如花瓶、灯具、电话机狠命地朝地上砸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干什么呀?你疯了。”美子哀叫着,上来抢夺姜原手上的东西。

在争夺之中,姜原恍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是桎梏在这个女人的双手中,他有一种被束缚、被窒息的感觉,突然他从背后,把美子的喉咙给扼住。

美子没有防备姜原会有这一突然的攻击,完全没有抵抗的余裕,哀叫声过了一会也中途消失了。

姜原以不可思议的腕力,猛烈地绞杀美子的喉管,似乎可以听见喉咙的软骨“咯咯”的破碎声。拼死抵抗的美子双手无法从背后触摸到姜原,涨红了的脸色由紫变成青黑。嘴里冒出血红的唾沫。如果姜原能从正面看见美子这一可怕的凄惨形象,说不定会松手的。

美子一阵痉挛抽动之后,身子软了下来,从生命的桎梏中逸脱出来。姜原用手摸了摸她的鼻息,没有丝毫的气息。

姜原以“杀妻”的罪名向附近的警署投案自首。警车呼啸着向美子送命的场所急驰而去,准备勘查现场取证。

在警署被拘留中,姜原的精神仍处于狂乱的状态之中,身体也越来越憔悴,而且头痛难忍。警方没有办法,只得送他到附近的医院中紧急治疗,等他的身心状态稍微稳定后,再押回警署进行刑事调查。

三天之后,姜原出院被押回警署。不过等待他的却是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子没有死,被赶到现场的警察救往医院,经过抢救,终于救回一命。

美子提出要求,在她稍微康复以后,要赶往警署与丈夫见上一面。

对此,姜原断然拒绝。美子再三要求,还是遭到拒绝。

刑事调查和鉴定开始了。美子委托律师向检察官提出以下三个方面的申诉:

“第一,姜原在杀妻时,是处于一种精神狂乱的精神病状态之中,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识别能力;

第二,为此,应该送精神病院彻底治疗;

第三,在治疗结束前,女方不会提出任何离婚协议。”

检察方面的刑事调查,集中了精神医学、人格心理学和司法精神鉴定方面的专家进行判定。判定的焦点在于:姜原在杀妻时是否处于精神异常之中,并由此来判定其刑事责任的大小。

与此同时,姜原也向检察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申诉书,内容简述如下:

尊敬的检察官先生:

这次杀妻事件,我不是出于精神异常。尽管我有过心理治疗的经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自我和犯罪行为的判断能力,即我杀人时我的神智是清醒的。

因此我想说的第一点是我这次是故意杀人。

第二点,既然我是故意杀人,应该受到刑事的追究和量刑,因此应该被送往监狱,而不是精神病院。

自从我怀疑自己得了脑癌,由妻子带往脑科医院吉田大夫处诊断以来,妻子的态度有了转变。这使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和疑惑。

我一直在想,她是希望我患上癌症还是不希望。或者是利用我的强迫性格,使我产生病的绝望想像?但绝望是绝望,疑惑是疑惑,我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有一天,趁妻子不在家,我偷看了她的日记。才发现我不过是她的一个“同居者”,也一直是她精神上的被支配者、被分析者,她在日记中明确地记载了我患有重病。这使我对吉田大夫的诊断有了怀疑。但如果去其他医生那儿复诊核查,即使患了癌症,大夫也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于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去其他医院诊断时乔装打扮,戴上假发和胡须。在了解诊断结果时,再恢复本来的姿态,我是以家族中的兄弟身份去打听。这样做尽管让人感到有些害怕,但居然让我办成了。

而其他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与吉田大夫相同,我患的不是脑癌,而是神经性的头痛症。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妻子频繁出入于吉田大夫的家中。

她去那儿干什么?既然我患的不是什么重大的病症,有必要那么频繁地出入一个医生的家里吗?而且她为什么又要在日记中记载我患有重病呢?

最后我发现妻子与那个医生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即吉田大夫不过是以前和美子有过肉体关系男人中的一个。

因此,我申诉的第三点是如果可能,我要尽快与妻子解除婚姻关系,当然离婚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妻子的不贞……”

但是检察官和警署刑事方面组成的专家组认为,姜原的精神状态并不属于正常范围。而且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犯罪杀人的前后,由于精神的重压曾一度陷入强迫性的歇斯底里症和精神发狂的状态之中。

另一方面,据美子和律师向检察方面的辩诉,根本不存在什么“日记”之事,如有必要可以刑事搜查;至于和吉田大夫之间的不正常关系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是姜原的一种“被害妄想”。而且美子声称现在仍然爱着自己的丈夫,不愿意离婚。

而检察方面对此事的调查,也毫无证据可觅。经过详细分析,警方认为姜原的这封书面申诉,思维奇特,逻辑混乱,缺乏可信性。因此当事人“被害妄想”的可能性很高。

司法鉴定结论是:“当事人具有精神分裂性性格。在杀人时心智丧失,情感障碍,对自己的行为缺乏识别能力。而现在呈现出强迫行为、被害妄想和精神分裂性的混合症状,即当事人具有明显的精神病倾向。在对其实施强制入院精神治疗之期间,应免予刑事起诉。”

姜原,这个经历了畸形爱情关系的年轻人,就这样,将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他的另一段人生时光……

被禁止的爱 1、《临床日记》

每当心理诊所业务空闲的时候,丛昌岷就会赶紧从他的案例档案袋中拿出心理咨询的资料,开始记他的临床日记。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太过于空闲,他会显出疲乏,厌烦的样子;要不然就一下子变得故意讨人喜欢,富于幽默和有魅力的样子。只是在他记日记的时候,才会显示出少有的安静模样。

这天下午,当我兴致勃勃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埋头专注在桌上的资料中,甚至没有觉察有人进屋。

“怎么,又在记你的临床日记吗?”我轻声笑着问他。

丛昌岷抬起头来,目光神采奕奕,很有兴致地说:“不,是在看国外精神分析学家的《临床日记》。作者是一个很有趣很重要的人物,名叫沙托尔·弗莱恩斯。知道吗?”

“哦,只知道一点点。”我说,“是匈牙利人吧,在家中十二个兄弟姐妹中属老八,父母都是生于波兰的犹太人。在维也纳大学学过医学。1908年由于荣格的介绍,而认识了弗洛伊德,才走上精神分析的道路。以后与弗洛伊德关系很好,1909年弗洛伊德和荣格去美国访问讲学,他是同行中的一个。他的代表著作好像是《性理论的尝试》。我就知道这些了。”

丛昌岷矜持的一笑,点上一支烟,慢慢地说道:“这个人物曾在1913年当时的匈牙利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精神分析学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还担任过国际精神分析学会的会长。1919年匈牙利共产主义政权建立时,他还做过世界上最早的精神分析学专业的大学教授。不过,当时这个共产主义政权非常短命,弗莱恩斯在大学的使命也就很快终结。”

“说他是精神分析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我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要说他又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呢?”我问道。

“他在上个世纪20年代以后,专门从事疑难杂症的案例治疗和分析。他甚至把心理患者带到旅途上去进行精神分析,这在当时是违反治疗原则的。”丛昌岷博士变得来劲了,他侃侃而谈起来,“在个人私生活上,他与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已婚妇女发生恋爱关系,那个妇女后来与自己的丈夫离婚后,便与他结为夫妻。那女人有个女儿叫埃尔玛,她把女儿交给弗莱恩斯进行心理治疗,结果埃尔玛爱上了她的养父。于是弗莱恩斯与这母女俩陷入了复杂的三角关系中去。此外,他晚年时,因为心理实验的治疗问题,受到弗洛伊德严厉批判,之后师徒两人关系变坏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你的精神分析学史知识真令人惊讶!”我感到由衷的钦佩。

“这没什么。”丛昌岷说,但看得出来,他为我对他的惊讶而感到得意,“其实,弗莱恩斯的代表 性著作并不是《性理论的尝试》,而是《临床日记》。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一生临床心理治疗的心血和成果。”

“这就是你刚才专心致志在读的那本书吗?”

“嗯,这本书对我的启发很大,特别是对我以前临床日记中所记载的那个案例分析很有裨益之处。盛明医生,那个中学女教师的案例你也是知道的,我原先还有几个疑难点不能分析,真想拿出来和你研讨一番。这下可迎刃而解了。”

我记得那个女教师的咨询是个比较困难复杂的案例,几年前是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委托我指名要丛昌岷心理医生进行咨询的。

丛昌岷见我不吭声,笑了笑继续说道:“弗莱恩斯的《临床日记》主题非常广泛,但概括起来不过有三个:一是个人的心理外伤和自我防御机制;二是心理医生与受伤的心理患者的相互分析;三是对弗洛伊德的批判。你如果对这本书感兴趣,可以借过去看一看。”

我回答说:“我倒是对你临床日记中记载的那个女教师的案例更感兴趣。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分析治疗这个案例的。”

丛昌岷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犹豫了半晌,他说道:“好吧,这,在心理诊所里是不公开研讨的案例,因为牵涉到一些敏感和禁忌的话题。希望你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保密。”

“好吧,真有意思。”我搓着手,从他那里接过记载着这个案例的临床日记时,觉得似乎有几份神秘感。

被禁止的爱 2、性骚扰

虞梅琳长着一双看上去很漂亮的,具有摄人魔力而又毫不掩饰的眼睛。此刻她垂下眼睛,乌黑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细长而修整的眉毛,微妙地扭曲起来。

今天早晨的巴士特别地拥护,车厢里人挨人,挤得密不透风。她觉得一条有力的腿插在她臀部下的两膝中,由于众多乘客往前拥挤的压力,使她无法转过身来,但她能敏锐地感知这是一条男人的腿。

虞,二十八岁,h中学的卫生室教师,这学期新兼任高中年级的心理辅导课教师。今天上午是她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堂课,所以她早早起来,和人潮蜂涌的上班族去挤那一辆辆超载的公共汽车。

巴士似乎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地行驶着。背后的男人借着车子的晃荡力量,用腿在虞梅琳的内膝两侧抚擦着。虞梅琳下意识地用腰闪了一下,她在大学时代,腰部因网球和游泳运动锻炼得非常有力量。但由于汽车的惯性力量,她的闪腰动作毫无作用,而背后的男子似乎贴得更紧了。

“性骚扰!”她的内心发出尖吼,但嘴唇却紧闭着。她曾在高中和大学时代里,在拥挤的巴士上和流氓有过交锋的社会经验,她已不是一个纯情、羞涩的少女了,如果背后那个男人大胆地敢用手掌来侵犯她的话,她知道该如何反应和对处。但在这辆拥挤的巴士车厢中,瞬间的脚和膝的接触行为,对此只能徒叹奈何。

虞梅琳的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线条,这种线条只有成熟的年青女性才会具有的。她穿着一件淡白色的衬衫,胸膊非常地丰满,在学生时代就成为女生中羡慕的话题,它们像是瓜棚上吊着的一对大葫芦,恍如艺术家在画中描绘的永远象征。

虞梅琳对那些停留在她胸膊上的男人色迷迷的目光,本能地感到厌恶。她知道当一个居心不良的男人,在车上偷偷窥视她衬衣领中的乳沟时,她会警觉地提前闪避,以防进一步的骚扰。

车厢的空气中,传来一股扑鼻的汗臭味,在这残夏的季节中,显得异常鲜明刺鼻。

“这一定是个中年男子。”虞梅琳暗暗猜想道,“说不定还秃着头顶,有烟臭味。也许昨天夜里喝了过多的酒,留在胃里没有消化,正在发酵呢。”

车子摇晃着,震荡着,背后的男人的腿部好几次在她的套装裙底下,擦过她的内腿两侧又离开,擦过又离开,但对方又让人以为似乎他并不是故意这么做,而是由于车子的惯性所使然。

虞梅琳乘着停车的空隙,好几回偷偷扭过头来,想窥视一下背后这个男人的榜样。但那男子并不转过脸来,以一种不知不晓的神态和视线,注视着巴士车厢板上的广告画。

就在此时,她感有一只手悄悄划过她的裙边,移向她的臀部,没有微尘般得擦过的快感,也没有搔痒的预感,她是感到腰部以下的脂肪和肌肉在愤怒地膨胀起来。该扭住对方的手腕,给他一点警告了!

虞梅琳反手伸到背后,然后用高约6公分的皮鞋跟去踩对方的脚尖。她猛地一转身,见背后是一个穿着绀色高中校服的少年。他正疼得瞪大眼睛望着虞梅琳,眼泪差点从眼眶里掉下来,澄彻的眼神中闪耀着不知所措的潮湿气息。个子和她差不多高,青草似的头发漂散着少年人特有的汗臭味。

这汗臭唤醒了虞梅琳的记忆。这和她在高中时候,经过游泳池旁的男子更衣室时那儿散发出的气味相似,就是这种味道弥散在夏季的空气中。她对这种味道并不反感,因为与中年男人的体臭是一种不同品质的东西。

在学校卫生室和少男少女相处已久的虞梅琳,顿时心中的怒气和厌恶感全都消去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表示歉意的微笑。

她开始观察这个少年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可是脸庞和眼睛很俊美,如果头发再长些,你会怀疑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但是他的肌肉非常结实,有力,像是春天野地里一颗暴长的竹笋,正使劲地往上窜个。

虞梅琳在学校里见过好多这样可爱的少男少女,他们刚入学的时候还像一个个顽皮天真的大儿童,眨眼间几年过去,他们突然变成一个大人了。嘴唇边有了淡淡的髭须,喉结突出,眼神变得羞涩起来,说话声音也低沉了。他们比预想中的发育速度长得更快,使教师感到惊喜。但另一方面也令人难过,因为虞梅琳更喜欢映到她的眼帘中的是学生无瑕的脸颊和纯真的童贞。

她正出神地回想中时,突然巴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少年没有站稳,居然倒在虞梅琳的怀中,他的手触到她的小腹上,而肩膀却埋进她高耸的两乳中去,这一瞬间从她撇开扭歪的衬衣领口,少年窥视到年青女性洁白的胸脯,他吃了一惊,长长的黑睫毛不由自主地低垂下来,脸颊像是抹上夕阳的霞光变得绯红起来。

可是虞梅琳并不很在意,她从少年澄彻的双眼中看到他困惑和吃惊时微妙神态,她回想起与她相恋的男友,握他的手在公园里散步,他也会感到羞涩和不自在。有一回,在游泳时,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乳房,他那绯红的脸颊和微妙的表情,与眼前这个少年脸上神态是相似的。

她好奇地观察着他。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以及伸展突出的筋骨来看,少年的身体还并未发育成熟,不是那种健状丰满的青年男子体格。

那少年想从虞梅琳的怀中站稳了,但并没有想要避开的样子。他动摇着,身体反而变得硬直起来。他用脚上的使劲支撑着,一只手滑下自己的小腹部。

虞梅琳感到自己的大腿根部有一种异样的温热感,她向下瞄去,看见少年的下腹和两胯之间勃起一个东西。

那少年身体硬直,脸颊绯红,一直染到颈脖的青筋处。他额头上渗出汗珠,翕动的鼻腔里喘着粗气,手抚着小腹,似乎在努力忍耐。

虞梅琳吃了一惊,又有一点耻辱感。她不安地猜测着想:“他不会在车上手淫吧?”

就在这时,车子“咣噹”一声停了,到站了。那少年炮弹似的钻过人群,飞也似的跳下车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被禁止的爱 3、裙底春光

从高二年级教室的窗外望去,可以看见永远变换着浓绿色调的校园。墙角边的常绿植物散发芬芳馥郁的草叶气息,几乎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些微的黄色点缀在残夏九月的色泽之间,来告诉你秋季的来临,这反而使人觉得一种甜美的倦意。

虞梅琳走进高二(3)班的教室时,尽力想装得威严和可怕一些,使得那些调皮的学生不敢轻视她,也便于今后开展班级的管理工作。但是她的身体却带来一种青春的光彩和美丽的白色,所有的学生反而都鸦雀无声、一齐瞪大眼睛望着她。这使她有些诧异起来,内心微微掠过一丝不安的念头。很快,她又恢复自信和微笑说:“同学们好!”

她清了一下嗓子,见全体学生都在注意地听她说话。于是就收起威严的形象,说:“学校决定我来临时担任你们班一学期的班主任,同时兼上你们的心理辅导课。我以前给你们班上过卫生课,我们有过接触。我希望这个学期我们能相处融洽,你们能遵守校规和班纪,学习有所长进……”

“那我们原先的班主任吴老师,她去哪儿了呢?”下面一个学生突然打断她的话发问。

虞梅琳没有生气,她的微笑变得更柔和了。

“哦,你们的吴老师做妈妈了,在这个暑假中,她有了个小宝宝,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们记得要恭喜她啊。”

教室里一下炸开锅,兴奋起来,学生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要点一下名。”虞梅琳翻开学生名册,教室里又刹时安静下来,“请问班长是哪一位同学?”

“老师,是我。”站起来一个身材壮实,胖敦敦的,圆脸上架着一付圆圆眼睛的少年,样子像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我叫华小富。”

“哦,你长得很可爱。我喜欢长得可爱的男孩子当班长。”虞梅琳用逗笑的口气轻松地说道,见班级里一些女生坐在下面“咯咯”地偷笑,她继续幽默地说道:“我叫你,是让你在我点名的时候看着点,别让人冒名顶替了。”

“是,老师,我知道了。”班长恭敬地回答道,他心里不知怎的,非常喜欢这位新来的班主任。

“好,我开始点名。点到的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好吗?”虞梅琳宣布道,“李晓琳……张刚……黄敏敏……黎萱……吴逸如……陈风……赵阳……孙涛……马建伦,马建伦没有到吗?”

“老师,他这学期转学了。”班长华小富报告说,“他去英国读书了。”

“谢谢,我知道了。”虞梅琳在名簿上做了记号,又继续念道:“谢锦平……宋琼……叶林……申蕙茹……裴小龙……”

座位上没有人站起来。

虞梅琳又报了一遍名字,见还是没有人站起来,她笑着说:“也是到外国去念书了吗?怎么没有声音?”

这时在教室靠窗的墙根处,慢慢站起一个男学生,他低垂着眼皮,脸颊在窗外的阳光映照下,晕了一层薄红。他的动作非常的犹豫和不自然。

“裴小龙,把头抬起来!”虞梅琳命令道。

那男学生倔强地很不情愿地慢慢抬起脸。这一刻。虞梅琳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这个长得挺俊的学生,就是早晨在巴士上相遇的那个少年!

“我好像以前在这个学校中没见到过你?!”虞梅琳诧异地问道。

“老师,他是这个学期新转学来的同学。”班长华小富又插嘴报告说。

“哦,我说呢。”虞梅琳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她很快把这种感觉给压到潜意识中去,继续有条不紊地点名。

但是裴小龙的心被搅乱了,从虞梅琳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了。

开始上课了,第一课的心理辅导课内容叫着“生命的制高点”,但是他收不住奔弛起来的联想,也无法逃避新来的班主任关心和探询的眼光。

这时,他听见从身后“簌簌”传来的递纸条的声响,他不由得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

喂,小帅哥,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从纸上娟秀的安体来看,似乎是一个女生的笔迹。他想回信给她说自己没有手机,请她不要再打扰他。坐在他同桌旁的那个男生,悄悄地告诉裴小龙说:“别理她,她很花心,有好几个班的男生在追她。”

裴小龙朝后桌望去,见一个长得略大的黑眼睛的女同学在朝他眨眼,在浓密而细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着,象两颗星星一样。

“死丫头,鬼精灵。”裴小龙扭过头去,并不理她。

“同学们,我们的生命中有九个制高点。”虞梅琳上课很专注,她边侃侃而述,边在黑板上迅疾地书写着,“如果说生命的目的是成长,生命的本质是改变,那么生命的历险是学习,生命的挑战是征服,而生命的要素是关爱……”

这时从背后又递来一张纸条,这次似乎是一个男生粗犷的笔迹:

有奖征答:

性科学:一个男人在他性制高点时候,排出的精子数量是多少?(三选一)

A、二亿个以上;B、一亿五千万左右;C、五千万以下。

裴小龙看了以后偷偷地想笑,不过他还是戒备地看了看正在讲课的虞梅琳,不声不响地把纸条揉起来,扔了。

不久,又有一张纸条传到他身后,他来不及打开过来看。因为他发现老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如果说生命的机会是服务,生命的秘密是勇敢,那么生命的‘调料’是什么,生命的美丽又是什么呢?裴小龙,你站起来,到黑板前写出你的答案……”虞梅琳突然点名道姓让裴小龙站到众人面前。

裴小龙吓了一大跳,他站起来发现满教室都是眼睛,正闪烁着冲着他使眼色,它们长在许多小巧椭圆形的鼻梁上,连成一气,宛如是流动而深邃的溪流。当他再瞥的时候,却又骤然一闪,变成满教室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连忙收回眼光,不敢再看,顾自走到黑板前。“生命的调料”是什么呢?无法回答,可是他仿佛觉得“生命的美丽”应该是“给予”。他拿起粉笔,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刚写了几笔,粉笔又断;再写,又断。粉笔头断裂和落地的声响,在寂无声响的教室里显得非常清晰。

“哦,你太紧张了。”虞梅琳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就如同逮住一个猎物一样,“放松点,请先把地上的粉笔头捡起来,我不希望它们残骸以后被你们踩得一踏糊涂。”

裴小龙听话地俯下身子,慢慢地搜寻掉在地上的粉笔头,有一颗滚落到班主任的脚边。他过去捡的时候,突然发现班主任那精致整洁的裙底下一双漂亮的小腿,看了令人目眩神迷。这使他有些惊呆了!他觉得那是两条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透着柔圆珠泽的女性的腿。他想起母亲的腿和它们一样漂亮,只是母亲的腿比它们更丰满,更有力——他有些痴痴地发怔了,他忍不住,又瞥了一下那裙底春光,似乎那腿上的毛孔全都渗发出动人心魄的激情。

突然,那两条腿移动了一下,他赶紧站起来,到黑板前写下答案。不过,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不错,答案正确。我们要想使自己的生命变得更美丽,就应该更多的付出或给予,”虞梅琳赞许地点点头,“而生命的‘调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应该是滋润我们情感的友善,或者是一种纯真的友情。裴小龙,你回到座位上去吧。”

裴小龙长出了一口气,一溜烟跑回到座位上。不过,他现在已是什么课的内容都听不进去了,眼前晃动的只是那双秀美白晰的小腿,一直到下课铃响。

同学们都走出教室时,他还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这时听到虞梅琳走过来对他说:“裴小龙,你随我到心理辅导室去。”

心理辅导室在学校卫生室的旁侧,室内似乎也带着一股消毒的气味。门口有一个屏风遮挡,使人看不到室内的具体布置,给人一种神秘的气氛。但进去以后,发现布置很简洁,一如医院的心理咨询室。直角方向摆设着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盆紫罗兰,颜色并不艳丽,温柔地垂在紫色的花托上,象一个追忆往事的女子,给人一种出奇的、令人伤感的魅力。

“坐下吧,别直直地站在那里。”虞梅琳吩咐说。

不过,裴小龙的样子仍有些紧张,他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问:“老师,我没犯错,为什么要叫我来辅导室?”

“心理辅导室不是犯错辅导室,”虞梅琳笑了起来,轻松地示意裴小龙坐下,“而是健康辅导室,或者心灵放松室吧。”

“你说我不健康吗?”裴小龙倔强地顶撞说。

虞梅琳没有接嘴,她岔开话题,缓和一下空气说:“小龙,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老师,您呢?能否也告诉我,你的年龄?”裴小龙桀傲不驯地反问道。

“二十八。”虞梅琳毫不思索,率直地回答。

虞梅琳的率直使裴小龙戒心开始消去。他揶揄地说:“嗯,做我姐姐太大,做我妈妈又太小,所以只能做我老师。”

“你妈妈多大年龄?”

“老师比我大十二岁,我妈妈又比你大十二岁。嗯,她是医生,老是忙得很。”

虞梅琳见房间里的空气缓和下来了,就说:“好吧,把那张纸条交出来吧。”

“什么纸条?”裴小龙惊异地问。

“别以为我上课时,就看不到你们的小动作。不过,我可以暂时让你们保留那份绝技,但你们传阅的纸条,能否拿出来也让我见识见识吗?”

“老师,我没有传阅纸条给其他同学。再说,纸条现在也不在我这儿。”裴小龙大为慌乱地说。

“在你屁股后面的兜里。”虞梅琳从容不迫地说。

裴小龙伸手朝屁股后面的兜里掏去,果然那儿塞有一张纸条,他只好尴尬地掏出来。

“念。”虞梅琳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靠着,吩咐道,“请念给我听,我在洗耳恭听呢。”

裴小龙红着脸,他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念不出来……”

“咦,都高二年级了,怎么变得连纸条都不会念了?!”

“但是,老师,真的,”裴小龙更加脸红了,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我实在念不出。”

虞梅琳接过纸条,见上面写着:

有奖征答:

在正常性交中,避孕套一般能使用几次?

“真是了不起的知识,看来要办一个专门的辅导班了。”虞梅琳故作轻松地微笑着说,但脸上不由得也感觉到燥热,而眼球似乎被烫了一下似的,“好吧,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等我调查一下。”

虞梅琳这样的处理,并不是一种惯例的权宜之计,而是她知道对这种事情,反应过于激烈和敏感,对于这些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她想,与其“堵”倒不如“疏”。

“快上课了,你先回教室吧。”虞梅琳温和地对裴小龙说,然后她又吩咐道:“不过,你得接受一下个人心理辅导。时间,我会另外通知你。”

小龙低下眼睛,走到门口,他的眼光又溜回来,瞄了一下虞梅琳裙底下的那漂亮的小腿。他觉得自己中邪了,心里不仅暗暗的责骂自己“混”,“不可这样”。

被禁止的爱 4、恋母情结

当裴小龙独自一人扛着书包走出校园时,正是暮色时分。秋天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晚霞象火焰般的燃烧,遮掩了半个城市的天空,像是在演奏最后的色彩绚烂的乐章似的,不过它不停地在减色、黯淡,让人唤起一种对于这个城市以外的遥远的渴望。

这时冷不防,从街道斜刺里冲出一个姑娘来,她兴奋地挥舞着书包,似乎要砸到他头上。他嚇了一大跳。

“喂,笨蛋,叫人家等了你好久!”

裴小龙睁眼一看,是今天上课向他传纸条,眨眼睛的那个女生,叫黄敏敏 ,鬼精灵的大眼睛满含着媚、泼、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目光。

“奇怪!我又没有跟你约好,叫你等我。”裴小龙冷冷地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姑娘忿忿地说。

“不要说我没那玩意儿,就是有,又干吗要告诉你?!”

裴小龙顾自往前走,那女生在背后丢下一句:“土巴子!”见裴小龙仍然是不理不睬,就急了,三步两步赶上前去,站成一个“十”字拦住他说:“喂,新来的,你好有个性啊,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咱高攀不起!”裴小龙闷着头说,然后快步向巴士车站赶去。

那姑娘真急了,就在背后追赶,还说:“喂,别跑嘛,新来的,从来就没有一个男生会拒绝我的……”

巴士站头老是拥护不堪,一大堆人乱哄哄的。正是下班时分,好不容易逮住一辆车,众人就拼命往车门里挤,象罐装的沙丁鱼一样。小龙往车门上挤的时候,那姑娘提着书包也正好赶到,她机灵地一使劲,从人缝中却钻到裴小龙的前面。小龙乘势扛住她的腰背往车门里推,那姑娘兴奋地指挥他道:“使劲,使劲!”

眼见两人要挤进去了,车门要关的当儿,裴小龙突然顺势向下一滑,溜回到站上。车门“咣”的一声关上起动了,急得那姑娘拼命地敲着车窗的门。

裴小龙在愈来愈暗淡的暮色中朝她挥挥手,露出一个调皮而诡异的笑脸。

裴小龙回到家门口,按了下门铃。是母亲开的门,她似乎等得有些焦急了。小龙起了一阵冲动,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了!……

他想象自己是一个成年男人,把母亲像一个孩子似的抱起来,但他的脚步却踉踉跄跄的,惹得她“咯咯”直笑,不过她很为儿子而感到自豪。

“怎么样,小龙,今天在学校还好吗?”

“嗯。”他含糊地应答了一句,想了想又说:“新来了一个代理班主任。”

“印象如何?”她瞧着他的头发,慢慢用指头抚摸着,“我说她对你,或者你对她的印象?”

小龙没有吭声。这样年龄的孩子已经不喜欢和父母谈论学校的事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她也就不追问,只是悄悄地对他说:“你爸爸亲自下厨,为你做菜呢。”

刚刚这时,他听到脚步声,稍稍扭转头来,一看是父亲油烟气的从厨房里走出来,就不由地动作了一下,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走进自己的书房里。

“不一起去吃饭吗?”父亲叫住他。

“不了。我还有好多功课要要做。把饭菜送到我的房里就行。”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妻子说:“这就是现今的孩子。一点也不错,独生子女综合征!看你宠出来的儿子。”

“你不也是惯着他?!”母亲反驳说,“现在哪家的孩子不是这么怪兮兮的?慢慢地点化他吧。”

吃完饭,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重了。父亲也回到自己房里,他想休息一下自己的身心,于是用CD播放一段自己喜欢古典乐曲。悠扬的旋律在屋里飘荡,然后又透过窗去,飘到浓重的夜色中去。

这时,裴小龙走进房里,顺手把音乐给关了。父亲愣了愣,把音乐又打开了,只是把音量调节到很轻很轻。小龙不罢休,又把它给关了。父亲这时恼了!嘴里喊了声:“好!你反天了!小子,你骨头作痒了。”

他一把扭住儿子,一个巴掌抡到半空。裴小龙倔强地昂起头,瞧着半空中这只巴掌。父亲咬咬牙,在半空中试了试,但落不下去。这时母亲奔进房来,叫道:“看你们爷儿俩,真干上仗了。还不快住手!”

父亲可真气坏了,他只能冲着妻子吼:“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逆子!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就这么对付他老爸的!”

妻子说:“吼什么吼?不害臊,让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小龙他要做功课,你就不能忍着点,不听那东西?!”

然后对着儿子说:“小龙,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爸爸,太不懂规矩。还不快向你老爸认错?!”

“我错了!”裴小龙硬生生掷下一句,就又回到自己房里。

夫妻俩怔了怔,相对而视。

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有病,你应该尽快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母亲说:“兴许,今天在学校里受了什么气呢。确实有点中邪啊!”

“怎么越大,会变得越逆反?”父亲闷了半晌,突然抬起头问道:“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出生秘密了吧?”

妻子赶紧用食指按住他的嘴皮,压低声音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别乱猜!”

一直到夜深时分,母亲才走进儿子的房间。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搂着儿子的头。而裴小龙正极力地把对她的感情抑制住。他也差不多没看见,有一颗眼泪,慢慢地从母亲的脸上流下来——一颗很大的泪珠,把它流过的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仿佛它以前是在一个秘密的深井中,现在才涌现出来,她的内心掠过一丝尖锐的隐痛,就是流泪也无法使它减轻。

小龙似乎觉察到母亲的情绪变化,他不由得内疚地安慰母亲:“妈,我错了。我真不该对爸这样。我只是觉得内心好烦啊。”

“妈知道。”母亲脸上露出一个凄楚的微笑,但她还是感到片刻的欣慰,犹如心灵中吹过的一股爽风,她叮嘱儿子说:“妈妈不久又要出差了,这次是出国,随一个医疗队到中东。我担心的是你的学习。小龙,你的英语语不好,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有困难。我想请个老师替你补习一下。”

裴小龙不吭声。母亲又继续说:“听说你们学校里有一位老师,也是在妈妈以前念过书的那所大学里毕业的,妈妈在那所大学的同学和教授,正在替我打听。如果能打听着,看能不能找一个替你补习的合适老师。”

儿子静静地听着,并不置可否。不过,他突然抑起头问母亲:“妈,我以后真的不能再睡在你身边了吗?”

母亲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着说:“你是个男孩子,已经大了,该独立生活了。再说,你想让你老爸吃醋吗?”

“那……”小龙想了想又问道:“妈,能不能让我再抱抱呢?”

母亲知道他的“怪癖”又来了。别人家孩子从小喜欢抓住母亲的头发,或者搂住母亲的颈脖等身上的什么部位才能入睡;而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抱着母亲的小腿睡觉,甚至有时还把母亲的脚趾当着奶瓶的头来舔或啃。不过,现在儿子长大了,她觉得有些羞涩。她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裴小龙俯下身子,把母亲的裙摆裸到膝盖处,露出一段丰满匀称的小腿,它们隆起很明显的优美的线条,非常的光洁和雪白,那青青的筋络和血管,犹如地图上的河流,交错分布。肌肉上散发出他儿时就熟悉的气味,令他感到安心和神往。他怔怔地想:这就是母亲的腿啊……

虞梅琳和她的男友在剧院里看电影。

精致的剧场和昂贵的票价,使得剧场里观看电影的观众老是那么疏疏落落的,永远没有满座的日子。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院里那种人头挤挤,人声鼎沸的辉煌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虞梅琳觉得冷清的影院反而使她更感惬意。当影片中的音乐悠扬疾缓地响起时,在暗淡温柔的光线中,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还有一种希望被人搂住亲吻的欲求。

男友程亦奋是她大学里的同学,两人恋爱多年,但亲密的机会很少。男友又在一家港资公司任职,经常往返于沪、港、粤之间,这是他们之间的恋情不能迅速升温的一个原因。

虞梅琳紧挨着男友,她希望男友能低下头来偷偷地给她一个吻,因为在暗淡的光线中,这么做没有什么不自然和羞涩的,而且比起在公园里,在大街上,这里更具有隐私性,更富有诗意和刺激性,一如人们在深渊旁观赏似的。

虞梅琳就是这样给他暗示的,她在他手心上写字,用脚踢他,用手拧他的胳膊,搔他的胳肢窝,而男友总是羞怯地望望四周,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更好的机会。

机会终于没有来临,电影散场了。机会一直到失去,才会知道它的可贵性和稍纵即逝性。虞梅琳感到欲求不满,她关照男友:“你跟我分开一段距离走,不要来碰我的手。”

男友知道她生气了,就劝慰说:“琳,我们可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电影院,这么多人,我好不习惯……”

“我就喜欢在电影院嘛。”虞梅琳撒娇说。

“可我真的不习惯。我从小就没被这么教过。”男友不好意思地分辩说。

虞梅琳一听这话,可来气了。她揶揄地说:“是啊,你是正派人家的子弟,妈妈的乖儿子。你妈妈说过,不可以随便碰女孩子的手,没有结婚前不可以亲女孩子的嘴。总之,不可以,一千个、一万个不可以。恋母情结!”

男友尴尬地搔搔头,无言以对。

虞梅琳又说:“我真奇怪,我怎么会找你这样的男孩子做恋人?”

“怎么,后悔了吗?”男友感到手足无措。

虞梅琳见他这样,反而“卟哧”一声笑了。她觉得他“弱点”的地方,也许就是他“安全”和可爱的地方。

亦奋见她笑了,也就大着胆子说:“琳,下周末去见我爹妈吧。这样,我们就能尽快地订婚。”

虞梅琳呕气说:“我早说过了,我不去。在我还没成为你家的媳妇前,不想提前接受未来公公婆婆审视的眼光。”

亦奋不想使已经缓和下来的空气重新僵化,就岔开话题说:“我想起一件事,你上次跟我说过的,从事心理咨询需要督导(supervision)。我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很出色的心理医生,叫丛昌岷,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心理学博士,听说很有成就。朋友说可以介绍你跟他见面,让他来担任你的心理督导。你觉得如何?”

虞梅琳娇嗔地说:“你不会是以为我有病,设下个套子,变着法子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吧?”

“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冤案了,我怎么敢呢?还不是你先托过来的。再说,我的心病今后还得你来看呢。”男友分辩说。然后他想起一件又说:“对了,今晚还有一个‘白领心理沙龙’,丛昌岷先生也会在那儿,我们去看看好吗?”

虞梅琳原先想跟男友单独把这个晚上无所事事地消遣掉,不过她对“心理沙龙”感到很好奇,就想去见识见识。

沙龙在一幢旧式的别墅中。有几个装饰雅丽的别致客厅,而一楼的大客厅不到晚上八点就已经客满了。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漂亮的壁毯,壁毯上点缀各种亮丽的图案,显得有一种异国情调。虞梅琳他们一进去的时候,闻到一种幽幽的花精熏香,据说这以前客厅里进行过一场“香熏疗法”。

客厅的沙龙聚会中,有人在念一首新诗,名叫“矛盾”,观念前卫,很引人注目:“我们拥有怎样的矛盾生活?

高层里居住的隔绝态度,高速公路上的狭隘观念;房子越来越大,家庭越来越小;生活舒适便利,时间却紧张缺乏;通讯越来越快,沟通越来越少。

我们忙着净化空气,却看不见污染的心灵,大人物越来越多,而人格却越来越小;我们说得太多,做得太少,恨得太多,爱得太少,计划了很多,却完成得很少;我们只知加速前进,却不会停下来等待……

“我们拥有怎样的矛盾生活?

到处都在出售爱情,我们却找不到自己该爱的人;衣橱里已经挂得满满,却总觉得,好像还少那么几件;我们拼命挑选房子,进去后又立刻后悔仍嫌太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家庭,却突然发现不见了爱情;我们终于能买车、开车了,却发现没有通畅的路;我们永远抱怨耳边不够清静,可是一离开手机就丢失了自我;我们的心里,永远响着两种声音;要更多更好的明天,却又怀念一无所有的从前……”

虞梅琳觉得这首诗歌的观点很尖锐,很犀利,但她认为有点愤世嫉俗了,而且也缺乏诗的味道和意境,她不是很喜欢。乘着男友在找丛昌岷的时候,她又换了一个聚会的客厅。

那儿气氛就比较轻松,一群人正在做一个名之为“爱情心理”的小测试,凡是新进来的人都要做。出题的人用“房子”,“老虎”,“兔子”还有“我自己”,要虞梅琳凭着直觉编一个小故事。虞梅琳见推辞不得,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

她想了想说:“我见到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可是有一只老虎在猛追我,我吓得赶紧把兔子丢给老虎,然后跑到自己的房子里躲起来……”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主持人赶紧对她说:“哇噻,想不到你是个这么胆小的人啊!告诉你吧,老虎代表的是你的丈夫或妻子,兔子代表的是你的情人,而房子则代表了你的家庭。看来你今后是个‘夫管严’的家庭型女人。而且以后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外遇。”

虞梅琳听了觉得还可以接受,这时男友亦奋进来告诉她,丛昌岷博士今儿没来,但已通过手机约好,后天见面。虞梅琳心想:正好,让男友也做做,顺便也能考验一下他。

男友也不推辞,他的故事竟然是:“在深山里,我看见一只老虎在追赶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我赶紧打开房门,让兔子跑进去躲起来,然后就把老虎赶走了……”

虞梅琳听了男友的故事,心里不仅很失望,而且也很难过,便暗暗地骂他“没良心”,“负心人”。她拿眼色狠狠地瞪了他,弄得男友莫名其妙。但是她见众人都在笑,又不好当场发作,于是想等出了这地方再“收拾”他。

这时又有一个衣饰光鲜,气宇轩昂的人闯了进来,众人一看是近来在报刊媒体频频“曝光”,非常受人瞩目的年轻企业家,据说他事业有成,身价已逼近上亿元。于是众人又嚷着让他编那个故事。他略作思索,出言非常豪迈:“我在森林里,看到一只凶恶的母老虎,就学《水浒》中的英雄,三下五除二把它打死了。等我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一看,哇!一屋子都是兔子!”

众人听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虞梅琳却越想越来气,她不想再呆在沙龙里了,就使个眼色,让男友跟她退了出来。她准备好好地揍他一顿呢。

被禁止的爱 5、不期而遇

这些日子,秋天来得很快,街上的树荫变得稀疏清朗,但是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街道上可以闻到潮呼呼的露水气味,使早晨的空气显得非常新鲜幽丽。

裴小龙扛着书包走出家门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街上的空气,觉得头脑清爽,身上也变得有力起来。

这时听见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喂,书呆子,你出门晚了,到学校可要迟到的!”

裴小龙扭回头一看,从墙的转角处跳出来的还是那个鬼精灵的姑娘——他班上的同学黄敏敏。小龙很诧异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住址?”

“不会打听吗?”她闪着黑玉似的眼光,一张开嘴笑,就显示出一种野性的、清新单纯的美。

裴小龙一看手表,见果然时间不多了,撒腿就准备往车站跑。敏敏急忙做手势、向他喊道:“车站人挤,路上又堵车。不如用这个,穿小路走!”

她用手拍拍墙根边的一辆自行车,向他眨眼示意。小龙来不及细想,立马赶过来,跑上那辆车。敏敏叫道:“带上我!”

“跳上来,坐稳了!”他吩咐道,一低头使劲蹬车,从僻静的街巷中猛骑起来。

路上的鸟儿惊飞起来,一个漆着红色的交通栏杆被撞倒,一会儿又有一个垃圾桶叮叮噹噹地滚翻在一边。黄敏敏坐在车后,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

他穿过好几条大街,眼看就要近校门口了。黄敏敏在后座说不能直接进校门口,今天有值勤的老师和学生在“查岗”。让裴小龙从校园后墙翻进去。在常绿植物掩映的校园后墙边,有一扇生锈的铁栅门常年锁着。敏敏让裴小龙下车后,从铁栅门上悄悄爬进学校。

小龙心想:今天索性豁出去了。两个人像野猫子似的爬过铁栅门,内心里却不由得咚咚得一阵狂跳,仿佛是在搞出国偷渡一样。进了校园后,敏敏突然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撒起娇来,说:“我头发乱了,你要替我整理好。”

小龙一看,她一条浓密的辫子,一部分向上翘着,另外一部分有巴掌那么长的一段,散开来,那细长而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直垂到胸前。小龙急了,把她头发沾着的草根和碎叶给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筋圈给她,拉起她手就往高二(3)班的教室跑。

不过,他们还是迟到了,因为学校上课的铃声早就已经响过。他们想开了教室的门,悄悄地溜到座位上坐下。但不料还是给班主任虞梅琳逮个正着,今天的早自修时间改为班级晨会课,而她正在上课中。

“喂,你们两个,站到讲台前面来。”她中止上课,把他们给叫住,她还从没见到有如此大胆的学生,竟然想当着她的面蒙混过去,“说说你们迟到的理由吧。”

这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裴小龙的脸刷地红了,他感到很不自在。

“咦,怎么一下又变得不会说话了?!” 虞梅琳催促说。

“我们……”裴小龙想开口分辩。

“我们坐的巴士在路上堵车,抛锚了。”黄敏敏怕露馅,抢过话头就说。

“这么巧,两个人堵在一辆车里了?”虞梅琳追问道。

班级里的学生在下面开始窃窃私笑了。

黄敏敏丝毫不惧,她强词夺理说:“本来就这么巧嘛,这世界上的巧事不要太多噢!”

虞梅琳又追问道:“你们迟到,在校门口值勤的老师应该会通知班主任的,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下课以后,你们去校门口把登记迟到的记录本拿来给我看。”

“我们……”裴小龙低下头说,“没有登记什么记录本。”这时黄敏敏赶紧扯小龙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没有登记?这是什么意思?”虞梅琳诧异地问,“你们不会告诉我,是用遁形术进校的吧?”

“我……我是翻墙进入学校的。”裴小龙见再撒谎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把事情搞糟,就老老实实交代说。

“那她呢?”虞梅琳指着黄敏敏问。

“她,也是我教她这么做的!”裴小龙一股脑儿全揽到自己身上。

这时下课铃响,虞梅琳不得不板起脸来说:“今天的事情,你们两把检查写好。裴小龙,你违反校规,还带着其他同学这样做,性质十分严重。今天放学,罚你一个人打扫教室,然后到心理辅导室来!”

说完,她有些生气地走出教室。班级里立即像开了锅似的哄起来,有的说这是金庸武侠小说的翻版,有的说这是“英雄救美”,更有人索性哼唱起“结婚进行曲”来,闹得个不亦乐乎!但是黄敏敏嘴角上却浮现出满不在乎和深深得意的微笑,她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情绪骚动,内心好像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而她相信这也许就是人们所叫的“初恋”。

虞梅琳正在整理心理辅导室的书架,书架高高的,有一些工具书很沉重,她想把它们移到最上面的一层去,但高度够不着。她找了个小凳子站在上面,然后把一叠沉重的辞书抱起来。<kbd>w</kbd>

这时,裴小龙悄然无声地走进辅导室,默默地站在她身边,虞梅琳没有想到会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由得吃了一惊,在凳子上没站稳,人开始倾倒,手上的书都砸在裴小龙身上。裴小龙急忙去扶她,但两人还是一起摔倒在地。小龙被她重重地压在身下。

这一刹那,裴小龙看见她敝开的衣领中,露出的柔润丰满的胸膊,带有一点神秘的意味,而每根线条又都是微妙悦目。他感到脸红,不由得慢慢闭上眼睛。

“摔疼你没有?”虞梅琳问。

小龙睁开眼,摇摇头。虞梅琳见他奋不顾身地护着她,因害怕她摔伤而把自己垫在底下的举动,心里非常感动。实际上,从一开始见面,她就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这个男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两人翻身抓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相视而望,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来干嘛?”虞梅琳问他。

裴小龙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交给虞梅琳。

虞梅琳匆匆地浏览了一下,她坐在地上微笑起来,然后,当着小龙的面把检查书一缕缕地撕了。

“不要有心理负担,就这么一笔勾销吧。不过,要记得,以后一定要遵守校规。”

裴小龙低下头,默默地整理着散乱在地上的书。他拾起其中一本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虞梅琳裙摆下露出的脚踝上,他内心怦地跳动了一下,又有些出神。

虞梅琳从他手上接过书,四只手碰在一起时,小龙的心又跳起来。他赶紧去捡地上另一本书,并且这回有意要用书的边角再去触碰老师的脚踝,但从隔壁卫生室来了一个老师,呼唤虞梅琳去接电话。

只留下裴小龙一个人在心理辅导室,他呆站了一会,见四处无人,突然走到小凳子前,用手轻轻抚摸起来,似乎凳面上还留有虞梅琳的体温。然后他俯下身去,用脸颊像亲吻似的慢慢贴到凳面上……

这时,黄敏敏拿着检查书闯进辅导室来,她惊异地问裴小龙:“你在干嘛?”

“没什么。”裴小龙红着脸,慌乱地站起身。

黄敏敏狐疑地望望辅导室里的样子,对这里立刻产生出一种反感,而在这种反感的潜意识中,也许是对班主任一种敏感的敌意了。

星吧咖啡馆在这个大都市里是一个高雅的休闲之处,它座落在一个很大的绿树成荫的庭院里,据说原先是犹太商人的私人住宅。庭院里的树叶都处闪耀着一种奇异的蓝色光彩,花朵开得像燃烧的火焰,地上铺的是细洁的土砖,使人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海中,头上和脚下流动的是一片蓝白相映的云水。

虞梅琳走进咖啡厅时,父亲正在向她招手。他是一个重点大学中有名望的教授,但是无情的岁月流逝,使他最近一段时期苍老的很快,两鬓的白发已开始悄悄地向前额爬去,这也许是长年累月的研究生活太辛苦的缘故造成的吧。虞梅琳有些心疼地思忖着。

父亲老是显得神态极其安静,颇有哲学家的派头,不过他今天却变得非常快活和轻松。坐在父亲身边还有两位客人。一位是她读大学时熟识的教师,名叫秦峰,是父亲带出的博士生,毕业后由父亲推荐留校,目前在大学中是青年教授群里的新锐,学术知名度渐渐要超过父亲。

坐在父亲的旁边和秦峰的对面,是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中年女士。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外罩一件淡粉色的毛衣,两只光洁的手臂优雅地垂在腰间,一对清澄的眼睛在一个略微突出的雪白的额下,带着一种静静的,温柔的表情,还有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留在她的唇边。

“来,还是我来给你们介绍吧。”父亲用一种非常亲密的口吻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女虞梅琳。秦教授嘛,大家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这位女士叫庄颖。庄女士在读大学本科时,与秦峰是同学,她也选修过我的课,所以当然也就是我的学生喽。”

“哇,虞教授的女儿好漂亮啊!”庄颖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发出一声赞叹,“怪不得我们读书的时候,都说您太有魅力了。原来有魅力的教授才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父亲自得地咯咯笑起来。虞梅琳对于这种赞美内心尽管很好受,但见父亲和他俩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好像还很喜欢那个从前的女学生。从父亲和她的言谈举动来看,他们之间似乎非常亲密,这就使她内心略略产生一丝醋意和戒备之意。只是秦峰今天不知怎的,略显得局促不安,这么一个英俊而有才华,又受到众多学生倾慕的青年教授,变得似乎有点不善言谈了。虞梅琳感到有些不解。

“老师,您还好吗?”虞梅琳关切地问秦峰教授。

秦峰抬起眼睛,也许是在恩师虞教授的面前,才表现得如此拘谨吧,他轻轻地点点头说:“和从前一样。只是琐事缠身啊。”

“他明天有个签名售书会,忙得很,是我硬把他给拖过来的。”父亲对虞梅琳说道,“言归正传吧,在电话中你也知道了,庄颖的儿子裴小龙在你的班里读书。而她马上要随医疗队出国工作了。她想把儿子托给你个别辅导。我说,我们家是民主共和制的,就像我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大事,我是作不了主的一样,这种事情,当然也是要看我女儿的意思的。梅琳,你的意下如何?”

梅琳也不示弱,调侃地说道:“我们家表面上是民主共和制,实质上还是君主立宪制。爸爸,您不这就是下命令要我接受吗?不过既然是父亲关照的事儿,我尽心尽力去做就是了,更何况又是我老师秦教授同学的孩子呢。”

“小龙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小龙的母亲向虞梅琳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很深的欠意和不安说道。

“噢,你儿子很聪明,很可爱的。”她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这么安慰庄颖说。

虞梅琳从小龙母亲的身上隐隐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一种有个性的香水气味。她一直认为,香味对人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很纯粹的私人的感受。当一个女人爱上某个人,或者想离开某个人的时候,就会想闻到香水。但如果一个女人已经爱过一个人了,便会设法记住他的气息,这是无法被时间替代的,虞梅琳这样想道。不知为什么,在她的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中,是对小龙母亲的戒备心,这也许是一个漂亮女人和另一个漂亮女人之间不由自主的竞争意识吧。

“小龙这孩子,英语成绩不太理想。他爸爸说他还有点心理问题。我们做父母的没尽到责任,非常希望能拜托给虞老师您了。”小龙母亲又一次向她表示歉意说。

“我一定会努力的。”虞梅琳极力安慰她说。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仿佛兼有教师和母亲的双重负担了。

被禁止的爱 6、绽放的花朵

虞梅琳给裴小龙的辅导和补习,一般放在心理辅导室空闲的时候。周六上午,学校对高二年级学生有半天的“加课”和“小灶”。这之后,小龙再到辅导室来补习一、二个小时。

他今天有些走神 。他发现虞梅琳左边的颈脖下有一个奇异的胎记,仿佛与她光洁的肌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呈现出较深的紫红色,在周围的雪白之中,这印记犹如一朵紫罗兰或者紫花苜蓿,实际上这是一颗很好看的痣。

他低下头去,身上稍微往前探一点,好像要去触碰那颗胎记似的。突然间有个羞涩的念头毫无来由地涌上心来,他朝靠椅里退缩了一下,微微红着脸,慢慢垂下眼皮,好像受了催眠一样。

虞梅琳觉得有目光射到她的脖子上,便觉得下颌之下有些发热,她有时偶然自己摸摸脖子,尤其是耳朵后,但是非常得镇静和自然。她对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进行驱逐,眼神并没有离开桌上的教材和参考书。

裴小龙恍惚听见辅导室墙上挂钟急促的滴答声,和自己的血脉的奔突声。他感到奇怪,这两种急速奔驰的节奏,与自己瞬息万变的思想相比,几乎缓慢得如同蜗牛似的。

虞梅琳见他分神了,就问他道:“小龙,你理想中是考哪所大学?”

裴小龙仍然低着眼睛,不敢看她说:“还没有最后决定。我想报考中央美院,我妈却要让我报考医科大学。”

“哦,那你的绘画很有才能是吗?”虞梅琳很感兴趣地问。

裴小龙眼睛里立刻放光了,像是灿烂的阳光,宛如从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上回来似的。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画册,这里面收集的全是他的习作。有水粉画,也有水墨画,以风景画、静物画和人物肖像画最多。他变得神采奕奕,说话也滔滔不绝起来,他告诉她哪幅画是全市青少年美术比赛时获奖作品,哪幅画是送到全国中学生艺术汇展中的参赛作品。

“哇,你的画好漂亮啊。”虞梅琳从内心发出惊喜的赞叹声,她非常喜欢这个学生的艺术才华,说道:“原来你有如此妙花神笔,怪不得正是因为有这个才能,才会被推荐转学到我们学校里来读书的。”

“可是,妈妈说绘画太花费时间,要影响我的学习功课和成绩。”裴小龙为自己辩解道。

虞梅琳在画册中发现一张名叫“秋之歌”的作品,非常特别,她赞叹道:“这张画真美。”

裴小龙告诉她,这幅画准备放大尺寸后,参加全市的青少年画展比赛的作品,这不过是画样的底稿。

虞梅琳细看那画:原野上是一片秋色灿烂的枫林,沉寂而又神秘莫测,在阳光 的照耀下如同漫山遍野燃烧的火焰。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了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秋天,这绚丽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原野上最后剩余的鲜明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草丛中,与几片飞舞的鲜红枫叶低吟着一首秋之歌。

“象是在梦境中一样啊。”虞梅琳满心欢喜,不由得用手轻轻地抚摸画面,“我真想自己也有一幅画才好呢!”

“老师,这幅画就送给你吧!”裴小龙见她这么喜欢,就突然下决心说。

虞梅琳有点吃惊,她笑着说:“这怎么可以呢?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再说,这是你的参赛作品。我想要说的是,等你有时间了,给我画一幅肖像画。不过,可要记住,只许画得更美,不许画丑了啊!”

虞梅琳真心实意地说,她的个性骨子里是充满了对艺术的爱好。裴小龙高兴地允诺下来。虞梅琳又说:“今天补习的时间不宜过长。听说你妈妈今天下午要出国,你现在赶快回家,去机场送送她吧。”

小龙说:“妈妈关照不让送,吩咐我补习功课要紧,她说从现在起要珍惜每一分钟的时间。”

“这怎么可以呢?”虞梅琳认真地说,“连我爸爸和秦教授他们昨天还打电话给你妈妈道别呢。其实她走之前最牵记的人还是你,她不过是怕耽误了你的学习而已。有一句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真的不去送她,她反而会感到心里难受的。”

裴小龙见老师分析得句句入理,尽管他很留恋这一刻的时光,但对母亲的依恋,又使他不得不提前告辞。

这时,虞梅琳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裴小龙说:“下周中起,有师范大学的新老师到心理辅导室来实习,这段时期的学习辅导就暂时移到我家里来进行。”

“那,我就还可以给您画肖像啦!”小龙高兴极了。

中午时分,下了一场急雨,然后又变成一种便无从辨别点滴的极细的秋雨,沾湿了人的精神和衣服。裴小龙因为急着要赶回家去送母亲,躲过这场急雨后,就奔入这对人飘来的纤小点滴的烟雨之中。

他刚奔出校门,见班里有几个女生撑着伞,嘻嘻哈哈地把他拦住,交给他一张纸条。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被绑架了,在“鬼屋”,快来救我!

黄敏敏

裴小龙看了这纸条,觉得没头没脑。他想这机灵过人的鬼丫头大白天会给人“绑架”,打死他也不相信!“鬼屋”是指学校的生物标本室,那儿陈列着好多动物肢体做成的标本,还有仿制人体骨骼等,由于高年级学生在那里做实验时,故意讲些恐怖故事来吓唬女生,所以女生们就给它起了个代号叫“鬼屋”。

黄敏敏跑到“鬼屋”里去干吗?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裴小龙心想还是去瞧个究竟吧。他返身又折回学校,跑到生物室前一看,门上着锁,房间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息。他敲了敲门,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正在狐疑之中,见窗台上留着一张纸条,打开来看:

我在学校后园的铁栅门边,快来!

黄敏敏

他赶紧又跑到学校的后园处,见黄敏敏突然从树从中转出来,拍着手哈哈大笑说:“好玩,好玩,你果然来了!”

“你有病啊?吃错药了!有什么好玩的,无聊透顶!”裴小龙见自己被耍了,一股怒气从胆边生起。

“别生气嘛!”黄敏敏边求饶,边娇嗔地说:“人家不过是想跟你闹着玩吗。”

“你这是玩‘狼来了’的游戏,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裴小龙说完,转身就走。

黄敏敏忙哀求他说:“别走,别走嘛!有要事和你商量呢。”

“不想听!”小龙还是顾自朝前走。

黄敏敏冲到他前面,伸手拦住他说:“确实有要事。我组织了班里几个爱好写生的同学郊游踏秋去,你不是很喜欢画画吗?一起去,怎么样?”

“不去!”裴小龙生气地说。

“哇噻,别这么孤家寡人,一副绝情绝义的样子好吗?你这才是有病呢?对了,叫自闭症。”黄敏敏尖嘴利舌地说。

“对,算你说对了!我有病,所以我就——不去!”

“难道虞美人叫你,你就去吗?”黄敏敏冷冷地说道。

裴小龙见她用“虞美人”的绰号来叫老师虞梅琳,便从她的话音中隐隐感到一股暗含的敌意,这使他好生奇怪和吃惊!他觉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想过于纠缠在这些事上。

“谁叫,我都不去!”他用手指点着黄敏敏,咬咬牙,威胁地向她扬起一个拳头挥舞了一下,说:“别再跟着我!我有事,小心我揍你!”

说完,他撒腿就跑。黄敏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转身又向学校大楼的心理辅导室窗口望了望,有些敌意地说:“等着吧,我就不信……”

裴小龙匆匆赶回家里,母亲已经去机场了。她给他留下一个录音电话,让他别来送她,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母亲慈爱和温情的目光又闪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曾经是他的空气,是他的养料,而他竟浑然不知。他心里升起一个怪念头,也许他会隔了很久或者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被自己这个恐惧的念头给吓了一跳,那种儿时对母亲的依恋,一下子像闪电似的迅速从他心头掠过。他看了看时间,突然掷下书包、奔出家门。

在街上,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机场赶。他觉得时间飞逝得太快,还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细细地咀嚼……会不会太晚?能赶上吗……他的各种念头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子里回旋。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已奔驰得飞快了,但小龙觉得还是太慢太慢!他不断催促司机,恳求他再加快,加快!

机场的建筑在蔚蓝的天空下,仿佛象海洋上的一艘巨轮,它的楼顶宛如蓝色海面上的饱满的风帆,在秋雨过后的阳光中闪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机场的出发客厅相当拥护,到处放着行李,旅客鱼贯而过。裴小龙在客厅中一时找不到方向感。

他开始查看每个办理签票的登记台,没有,没有!他又跑向登机进口处,旅客相当多,也很拥护,他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

这时,他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有点迷信而荒唐的游戏,叫着“施魔咒”,你心里想着哪一个人,嘴里只要把“魔咒”念上几遍祈求,那个人就会出现。

裴小龙早就不信这种游戏了,但他今天仿佛又退回到幼稚童贞的儿时,不由得全身心贯注到这种“魔法”上来。

他闭上眼睛,合起手来,念祷着:“妈妈,出现、出现、让我见你一面!”

小龙睁开眼,也许是奇迹或者是偶然的巧合,他看见在进口处的手提行李检查口,妈妈的身影晃了一下,她微笑着向他挥手,好像在叮嘱他什么,不过大厅里人声太嘈杂,他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他想奔入进口处,被一个警备员威严地拦住。

再看时,母亲的身影已消失。这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搂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身一看,是父亲深情地站在他身旁。

感到孤单和懊恼的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父亲肩膀,在眼里暗暗滚动的是一颗大大的令人不易察觉的晶莹泪珠……

裴小龙去虞梅琳家补习功课的途上,忽然想起今天是农历的中秋佳节,他想给老师送点礼物之类的东西。

他看见一家花店,便走了进去。都是暖房里培育出来的花卉。菖蒲花的枝条有二尺来高,其间淡红色的花朵如胭脂吐艳,在密裹的枝叶中纵横而出,他虽然喜欢,但感到不便携带。

而玫瑰自然是花卉中的花王和花后,它们发出浓郁的香气,大朵的粉红,金黄或者猩红的花儿,在暗绿的梗上吐蕊怒放,几乎是惊人地生气勃发。小龙觉得它们象是披头散发的艳妇,并不喜欢。郁金香价钱太贵,蝴蝶兰太小巧、娇嫩,好像一群鸡雏,它们扑动着,随时会从枝上掉下来……各种颜色的菊花,紧紧到偎依在一起,像是一群手持长矛的军队,色彩明得如火,不屈而且高傲,似乎有一种撩拨人心的力量。

小龙最后还是选 了几支百合花,它们还没有完全盛开,几片纤巧的花瓣羞怯地卷曲在它湿润的芳心周围,花瓣上有几滴晶莹的小水珠在闪闪发亮。都说它们的花是白的,不知它们又有多少深浅不同的颜色呢——而且这么滋润,宛如珍珠般的……

小龙来到虞梅琳家门前,他希望老师见到他的礼物会感到惊喜。他敲了敲门,门并没有上锁,他径直走进去,虞梅琳在书房里正忙着备课、写教案,听到裴小龙进屋的声音,顾不上抬头,吩咐地说:“是小龙吗?你一个人先在客厅里复习功课,我待会完成手上的事儿,再来替你辅导。”

小龙见她正忙着,就不吭声,悄悄地跑到厨房里,想找个花瓶把花放在水中。他找遍四周,并不见有什么盛水的花瓶器皿,最后他看见还是在客厅的窗台上有一个白瓷瓶,里面原先有一些插花,不过花瓣已经干瘪枯萎了,象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他把里面的花给扔了,正要把百合花插进去。这时,听见又有敲门声和开门声。

他扭头一看,进来一个捧着花束的男子,这正是虞梅琳的男友程亦奋。他手上捧着的一束花朵密集的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仿佛是一个光彩四射,高傲艳丽的贵妇人。

小龙赶紧把自己的百合花藏到身背后,站在窗台的角落边一动也不动,心里十分紧张。

程亦奋先是感到诧异,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说:“你大概就是那个来补课的学生,叫裴小龙吧?梅琳对我说起过。”

小龙点点头,他仍然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男友又问:“补什么科目?英语、数学?”

“英语。”小龙低低地应了一句。

“哦,你不必紧张得那么神经兮兮的。”男友朝书房那边看了看,说道:“她在备课?”

小龙点点头,两只手在背后护住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在墙角边移动。程亦奋这时正好看到窗台上空出的白瓷瓶,于是就把玫瑰放到瓶里,说:“知道我要来,事先准备好的吧?”

然后,他又做了个鬼脸,拍拍小龙的肩,轻声地说:“做错了什么事,在这儿罚站的?她是个很可怕的老师,对吗?”

小龙尴尬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过这个笑容是凝结住的,毫无光彩的。男友朝书房走去,嘟嚷着说:“在玩命啊!今天是中秋节,又是你的生日,自己玩命也不让别人喘一口气吗?正是比全国优秀教师还优秀……”

虞梅琳在里屋,听见他发牢骚,就叫道:“你也太性急了!谁叫你来得这么早?这样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小龙一起吃晚饭吧。”

就在这当口,小龙眼疾手快将手中的花朵插进瓶中,它们被玫瑰衬托在上面,在窗台边显得纯洁、端庄、恬静,就象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漂亮妇人之间,也许这些花朵会以各自的美丽来斗个你死我活的……

被禁止的爱 7、少女心事

裴小龙的画作“秋之歌”,在市青少年画展比赛中获得一等奖,这使他成为全班同学注目的中心人物。

“你除了画风景画以外,还喜欢画什么呀?”

“画不画模特儿?或者裸体的?”

“如果给你画女性的人体画,你会不会心猿意马?”

班里同学围着裴小龙七嘴八舌地议论道,裴小龙则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以前画过的人体像不过是石膏像,或者是真人的肖像,至于裸体模特儿,那是一种带有神秘氛围的异性躯体,他觉得有些高深莫测。

“其实对画家来说,世界万物不外是色彩和造型,就像音乐家看人生都是由旋律与节奏组成的一样。”班长华小富发表高见说,“光线、透视、色彩和解剖,也可以在女性人体画中体现出来。这样的艺术是无可非议,我记得有一个艺术家这么说过的。”

“你又在大掉书袋了。”一个女同学反驳他说:“你的意思是艺术是没有色情的。”

华小富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一推,以一种不屑而高傲的口气说:“美和生活,色情和艺术是一枚银币的两面,它们被铸在了一起。艺术可以超越色情,使其上升为美……”

裴小龙站起身来,他不想参加同学生们的议论。他看见黄敏敏一个人倚靠在教室的窗台前,看映在阳光中的校园里的飞鸟。她的视线是郁郁寡欢的,姿势是慵懒的。她敝开校服的衣领。胸前的脖颈温馨地外露着,一缕狂野的阳光正好停在上面,使她的身体和头部看起来像一颗向日葵,浸润着生命的灵气,在教室的墙壁上划出清纯的倒影。

“在想什么呢?”裴小龙轻轻地走到她身边问。

黄敏敏仍然注视着校园,她看到铁栅门,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闪光,那不是一个少女天真单纯的目光,而是一种奥秘莫测的深窟,稍一张开,又立即关闭。

如果有一个少女有这样望人的一天,谁碰上了,就该谁苦恼了!

她说:“都在议论你呢,你好‘刺’啊,像个大人物似的。”

小龙说:“你最近的情绪好像很低沉。”

敏敏转过脸来,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那是一种在期待中偶然流露的伤心的真情。这种真情也许半是现在的天真,半是未来的情爱,有一种勾人的危险魅力。她幽幽地说:“你将来会越来越有名的。我们的距离也会越来越大。”

“那怎么会呢?”小龙笑了笑,指着窗外校园后的铁栅门说,“我们是最要好的同学,不是一起抓过那道门吗?真想再爬一次啊。”

敏敏有些高兴起来,她斜过眼瞄了一下裴小龙说:“那你能陪我去看一个展览会吗?我有两张票。”

小龙非常干脆地应诺说:“没问题!”

黄敏敏所说的“展览会”是一个名叫《人体的奥秘》的科普展览,设在一个大宾馆的上下两层会议厅里,环境非常幽雅、干净。但由于进场券的标价较高,看客并不是很多;或者是由于一些展览的内容比较具有“刺激性”,有一部分人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不敢进来。

在这儿你可以仔细地观察人体的骨骼、肌肉、大脑、内脏等生理构造与发育状况,有较多的涉及人体生殖器官的图片,也有不少裸体雕塑。也许最能引起非议的展示资料,是人体的性活动和性生理的解剖的图片。不过主办方把放映的电影纪录片中的一些“涉嫌”的镜头,已事先全部剪去了。

裴小龙和黄敏敏走在这些展示的图片资料之间,感到既新奇又神秘,这是他们在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这些知识也许是学校不想教,也不敢教的东西。

他们俩看得有些耳热心跳,有些图片的文字介绍,非常的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仿佛把“遮羞布”全部给撕开了,使他们宛如穿越在性的迷宫中一样。

关于“乳房”的描述是:“女性在婚后孕育及产后泌乳期中,乳房将增大一倍左右。乳房的顶峰是乳头,乳头下周围有一圈乳晕。乳晕在少女和未婚女子为蔷微色,孕妇和产妇为褐色。乳晕表面有多个散在的小结节,为乳晕腺,它和皮脂腺一起能分泌脂肪样的物质,起到保护乳房皮肤的作用……”

关于“射精”的文字是:“男子的性功能非常活跃,每秒钟可以制造三千个精子……精子浸润在前列腺和精囊库分泌的精液中。这些液体包含着可滋养精子的特殊的蛋白质、酵素、脂肪和醣,以及精子赖以浸润其间的碱性液体。”

裴小龙再往下读,觉得更为新奇:“平均每次射出的精液总量为三.五毫升,约一茶匙容量。不过长久未射精的健康年轻的男性,射出的精液可达此数量之四倍。射精时有好几次痉挛,通常是三或四次,每隔O.八秒一次,可将精液射出很远。根据《世界纪录百科全书》记载;射精最远可达一米,一般距离是二十厘米……”

小龙正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匪夷所思时,敏敏过来拉了他一把说:“我们得快走了!在这儿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会给人发现的。”

小龙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敏敏低声说:“听说学校和老师们反对同学们来看这个展览……”

裴小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见确实没有其他中学生模样的人来看这个展览会,心里也不觉有些发虚起来。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画画好吗?”敏敏挑逗他说。

“上哪儿画呢?”]

“上我家吧。”

敏敏的家属于高级公寓住宅,在戳破天空似的高层建筑的周围有很大的花园和水池,草坪亮得象绿地毯,四周围绕着一丛丛火红的和深蓝色的树木,葱郁沉沉。草坪中央,有一座喷水泉,用白大理石筑成,上面缕着精致的雕刻,水花喷射到半空,水珠从高处落下,就象雨点般的打着水晶似的池子。那水声使敏敏和小龙走进电梯时还能清晰可闻。

敏敏家的房间是上下两层复式结构的,客厅十分宽敞和气派,宛如一个豪华的舞厅。然而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清寂和冷寞。

小龙问她:“你父母呢?”

敏敏低下眼帘,很烦闷地说:“昨天又吵了一架。爸爸一气之下,收拾行李就离家走了。妈妈说去找他,但一个晚上都没回来。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是不是这样,老是吵了好,好了又吵,然后就是离家出走,再回家和好。你说烦不烦人呀?!”

小龙很同情她。他们两个感到不懂的是:为什么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优越,而大人们的心思却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小龙忍不住说:“其实,大人们比我们更应该接受心理辅导。”

“就是嘛。”敏敏赞同极了,她不满地说道:“老是只会指责我们不努力学习,可是破坏我们学习心情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敏敏把小龙引到自己的书房里,里面挂设尽管精致、漂亮,但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屋子,还是凌乱了一些。只是那些事先摆好的画板和画具在房间和中央很显眼。

小龙说:“敏敏,你不会是叫我来画你这乱七八糟的屋子吧?”

敏敏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几下,深深地吞下一口气,很羞涩地对小龙一笑,又镇静下来。两手迅速地扯下小辫上的扎带,那被扎得弯弯曲曲的美丽头发,象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样披在她肩上。

“你先把眼睛闭上,闭上!两分钟。”敏敏吩咐他道。

小龙顺从地闭上眼,不知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耳边只听见一阵“簌簌”的低微声响,等到吩咐他睁开眼时,小龙不由得吃了一惊,见敏敏已全裸侧身坐在靠窗台右边的一张藤椅上。地上是散乱的衬裙,胸罩和袜子等。

少女的胴体在窗台边柔和的光线烘托下,发出青春的闪亮光泽,使四周潜伏着的美立即显露出来。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基于发育成熟,胸脯紧张而富有弹性,半球型的乳房象一对倒悬的钟铃,大小绝非完全相等,但两边基本对称,显示她的内分泌腺和全身营养状况良好。而柔和的光线在那一刹那间似乎已经变成有知觉的生物,使得这秋天也忽然具有了一定的形象,在这女孩的胴体周围浅唱低吟。

“我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模特儿?”她害羞地但轻盈地微笑着,用手指着画具说:“你可以画啦。”

“我不想那么做。”裴小龙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一冲击,使得他脸上毫无表情,“对不起……”

她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心脏跳动似乎暂时停止了一下,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象是被一阵猛烈的强光晕眩了似的。她沉默、挣扎和自制了大约三十秒钟,然后睁开眼睛,裴小龙把地上的一件衬衣抛到她身上。

她像遭受了极大的屈辱,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是一个被纵容惯了的孩子,平时有求必得,而今天破题儿头一遭尝到被拒绝的滋味,禁不住歇斯底里发作起来。

“你走!快走,从这儿赶快离开,我不想再见你!”她哭嚎着,象窒息似的痉挛着,眼泪如决堤般的涌出。

小龙一步步向后退,到门口时,伸手从背后打开门,然后将门重重地关上。

被禁止的爱 8、秋之歌

虞梅琳给裴小龙辅导功课时,接到男友亦奋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在香港的公司总部有重要的会议,然后公司让他转道新加坡,去洽谈一笔业务,大约要一个月之后才能返回上海。

虞梅琳听后有点闷闷不乐,她想这种情况就像现代版的“牛郎织女”,她的孤独和寂寞,男友也许并不理解。她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子,而是能尽量陪伴在她身边,关心体贴她的男人。

她坐下来,静静地整理了一下思索,突然把桌上的书和资料整理好,对裴小龙说:“小龙,我们今天放松一下,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去哪儿?”小龙的眼睛都发亮了。

“去郊游,去踏秋,去写生。只要能使精神放松和得到休息,去哪儿都行!”她兴奋地说,“你赶快准备一下吧。”

秋深了,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了,只有那枫叶染上了火红的颜色,准备向未来的寒冷挑战。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苍白的花瓣,雏菊开始用金色的眼睛来戳破草丛,象一个温柔、郁悒的女子在追忆往事。

虞梅琳和小龙乘车一直来到郊外很远的江边,附近有一片很大的野生植物园。而这里附近的农家景色,有点象古人诗中所描写的,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霞故人稀,秋菊丽,远山细,水寒荷破人怜仃的景象。这也许是一秋之中最好的时候了。

他们向江边走去。这时他们看见一只翅膀很大的蝴蝶,在路边一束野生的石竹上采取它的养价,它用一双迅速翻动的翅膀从这朵石竹上飞到另一朵石竹上,等到它停在花蕊上的时候,翅膀仍旧从容不迫地扑动着。

“它也许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后代呢。”虞梅琳这样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裴小龙眼疾手快,已把把它捉在手指间了。他们把它举到阳光下看,它那薄薄的翅翼,居然是透明的,颜色金黄和浅蓝相间,上面有芝麻似的星星点点的斑点,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

小龙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说:“把它抓回去,做成标签吧。”

虞梅琳说:“它好可怜啊!也许它的朋友在等它回去相聚呢。”

小龙把蝴蝶放到虞梅琳两只白晰的手掌中,它似乎受到很大惊吓和冲击,在虞梅琳的手心中摇摇欲坠,站立不稳。虞梅琳欣喜地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着它,朝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像得了仙气似的,蝴蝶一振翅飞向空中,转眼消失在草丛之中了。虞梅琳和小龙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们走到江边,一阵潮湿的水腥味扑面而来,江心非常开阔,白茫茫的,闪闪发光。遥远的水面处似乎还有朦胧雾网,被秋风一吹,宛如破碎的镜片涟漪波动。

“真想到江水里走走。”虞梅琳神往地说,“可是江水也许很深,很凉的。”

他们在江边的浅滩处发现有一条小船,船上无人,闲置在水中。虞梅琳问小龙:“你会划船吗?”

“会,那不算什么。”小龙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们连跳带爬地走上那条船,发现没有浆,只有一枝折断了破竹篙。小龙让虞梅琳在船尾上坐好了,自己就站在船头上用那破竹篙撑着船在江中走。可是船刚离开江边,就开始打转不动了。

虞梅琳问他:“你不是说你会划船的吗?”

小龙说:“不好意思,骗你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划船。”

虞梅琳气坏了,就用手在江中舀水甩他的脸。裴小龙毫不示弱就用竹篙溅拨出水花反击她。船在江水中原地打旋。这时虞梅琳叫道:“哎呀,糟了!不好啦,这条船漏水了!”

原来这是一条废弃不用的破船。虞梅琳和小龙一开始并没有发觉。等他们发现,江水已浸淹到船底了。

虞梅琳担心起来,说:“这样的话,我们会淹死在江里的。快想办法往回划!”

小龙一看不好,就使劲把船往江边撑,可是离江边两三公尺远就再也动弹不得了。小龙说:“老师,我们跳下去,走到岸上吧!”

两人象田径运动员似的,从船头上拼命地往岸上跳,落在水中,溅起一身的水花,幸好水并不深,只浸没了膝盖。虞梅琳和裴小龙相视一下,哈哈大笑。他们湿淋淋地跑到江岸上的一棵大树旁坐下。

虞梅琳吩咐小龙说:“咱们把湿了的鞋袜脱了,让脚晒晒太阳吧。”

小龙觉得这主意好。于是两人把四只赤裸的脚踝一起伸到秋天和煦的阳光之下,他们感到一阵透心的舒服和自由。

裴小龙偷眼瞥见虞梅琳的脚踝白晰秀窄、宛如雕刻出来似的秀美,想偷偷地把自己的脚踝放到她的脚背上。这一刹那,忽听见老师在问他话,赶紧又把脚缩回原地。

“小龙,你在跟人亲近时,最想跟人谈论的是谁呢?”

“妈妈,谈我的妈妈。”小龙说道,“老师,你呢?”

“奇怪!我呢,喜欢谈我爸爸,他是个大学的教授。”

“我妈妈是个医生。”

“我知道,我们见过面。”虞梅琳恬静、舒适地倚靠着树背,躺下身子说,“也许从心理学上说,你有恋母情结,我呢,则有恋父情结。”

“那你为什么要和你的男友谈恋爱?”小龙问她。

“他?”虞梅琳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说,“因为他‘傻’啊。”

“女人都喜欢傻的男人?”小龙又不解地问道。

“这个嘛,要等你长大以后才会明白。”虞梅琳岔开话题。她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一片枫树林,红叶尽染,就对小龙说:“我们去看枫叶吧。”

两个人赤裸着脚,提着鞋袜,向枫树林走去。

走近一看,根本称不上“林”,而是在一条拖拉机道的两旁种植着十几棵枫树,只是在这秋日的村庄和那如画的野趣里,才显出美妙的风姿。交错的枝梢,象着了火的赤焰似的汹涌,在秋风中飞舞。在阳光的反射下,从树干到根梢都沐浴着同样的火红色,闪耀着,震颤着,瑟瑟地絮语着,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希望摆脱束缚而飞到远处去似的——只有这种时候,它们才是在合唱一首秋日的生命之歌。

“哇哈,这不就是你得奖作品‘秋之歌’的写生场景吧?”虞梅琳赞叹道。

“可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小龙也感叹起来,“太美了!老师,我给你放个烟花吧!”

说完,他像个猴子似的灵巧地爬到一棵树上,从树上摘了大把大把的枫叶,一齐向虞梅琳的头上洒落下来。鲜红的枫叶象烟火礼花似的纷纷扬扬地飘落到她头上,身上,虞梅琳伸开双手,在地上旋转着,迎接这美丽的落叶,就像节日庆典或婚礼的盛宴一样,使她感到心醉神迷。

她的童心被唤醒,被萌发了,她向树上的开端分叉处爬去,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看着落下的红叶。小龙伸出手来拉她,就在手指接触到一刹那间,她从树上滑落下来。虞梅琳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痛,仔细查看,才发现脚脖子扭了。

裴小龙赶紧下树替她按揉,脚脖子反而有些肿上来了,他象闯祸的孩子,难过地说:“都怪我,是我不好!”

“是我自己不好,哪能怪你呢?”虞梅琳安慰地说,“坐一会儿,休息一下会好起来的。”

他们在树下坐着,心脏似乎还兴奋地在怦怦跳动,长时间默默不语。

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拿出一张纸给虞梅琳说:“老师,给你看一样东西,解解闷好吗?”

“没有!这东西很‘养眼’的。”小龙分辩说。

虞梅琳打开纸条看,象是一首散文诗或歌词一样的东西,题目叫着“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她觉得 很新奇,就边坐着休息边读:

“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

有着心灵的区别;

喜欢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很开心;

爱一个人,在一起时会有莫名的失落。

“喜欢一个人,你不会想你们的将来;

爱一个人,你们常常一起憧憬明天。

喜欢一个人,在一起时永远是欢乐的;

爱一个人,你会常常烦恼流泪。

喜欢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突然想起她(他);

爱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天天想着她(他)……

“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

有着心情的区别,

喜欢一个人,当你想起她(他)

你会微微一笑;

爱一个人,当你想起她(他),

你会对着天空发呆。

喜欢一个人,你会想她(他)有了孩子,”

你一定会很欢喜。

爱一个人,你会很好奇地想,

将来我们的孩子会是怎样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大家都开心;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他)更开心。

喜欢一个人,你要的只是今天或一瞬;

爱一个人,你期望的是永远……”

虞梅琳问:“很有趣,写得不错,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从网络上摘下来的。不过,略作了修改。”小龙有点羞涩地回答道。

“看来,你应该去考大学的艺术系。”她站起来,试了试脚脖子,仍旧不能用力和使劲,就吩咐裴小龙说:“我们该回去啦,你扶着我走吧。”

“老师,我背你走吧。”小龙劝她说,他突然蹲在虞梅琳前面,指指自己的肩背说。

虞梅琳想了一想,也就不推辞了。小龙背着她,沿着江边往回走,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江水中,如同美酒中的杯影。

“我很重吧。”虞梅琳有些担心地问。

“一点也不!”小龙咬紧牙,倔强地说,但他的额上已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虞梅琳掏出手绢,替他在额上把汗吸去。她对他说:“我可以下来走走了,我不想再这么背着走啦!”

小龙正焦急中,忽然发现路边的农舍旁有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心里就有了主意,他说:“老师,我们可以骑那辆自行车走。”

虞梅琳说:“那不好吧。这有偷窃的嫌疑。”

小龙不以为然,说:“我们这是借用!我把你送到汽车站,就骑回来,仍放在这儿。我的脚快,可以跑到车站。”

虞梅琳像偷吃禁果一样,有些心跳,她关照小龙说:“好吧,但你可要小心,别让人给逮住了!”

自行车在夕阳余晖反射的泥路上,跌跌撞撞地行驶着。虞梅琳闭上眼睛,柔和的微风拂过她的耳际,好像是在浅唱低吟着一首动人的歌谣。她不由得伸开双手,想拥抱这周围大自然的一切,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浸入一种完美的舒适之中……

夜色很浓的时分,他们才回到住处。裴小龙把跛着脚的虞梅琳一直送到她家门口,他正想转身离去。突然,虞梅琳唤住他,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情地把他搂到怀里,然后才挥挥手让他离去。

这时,有一个黑影从墙角里转出来,也许是盯梢或等候得太久了,有些不太耐烦,暗中可以听见照相机快门的急促按动声音。

被禁止的爱 9、乱气流

学校进入期中考试了,裴小龙在拼命复习,他想考个好成绩,然后给妈妈去一封信,好让她安心。他挤出好多个夜晚的睡眠时间,人开始感到困乏和精力不济;有时复习着复习着就在冰凉的桌上打起盹来,然后做各式各样奇怪的梦。

他的梦境起先是模糊的,各种幻想和印象的断片接踵而来,支离恍惚,不相连贯,但都隐含着激情和冲动的意味。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感。然后他就梦见自己爬上高楼,眺望天空和大地,他很想纵身飞翔出去,但结果就是坠落,这是他所熟悉的一个有点后怕的旧梦,长久以来一直对他形成威胁。不过,梦里许多场景都是他以前经历过的记忆。

这天,他梦见自己站在虞梅琳家的窗下,天上下着雪,他在飞飞扬扬的雪花中已经站了好久,他赤裸着脚,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冷。这时,她打开窗,从上面扔下一张纸条,他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白蝴蝶。在冬天里,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白蝴蝶是一个奇迹。看着窗户里的灯光明亮,他感到非常温暖和甜蜜。这时,他抓起地上的雪花朝窗子抛去,雪花从半空中旋转飞舞着坠落下来,却变成鲜红或金黄的枫叶。

他朝地上看去,老师虞梅琳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连衣裙衫,被埋在树叶里。她身下也许是一个坑,人正在往下沉,小龙就赶紧抓住她。有些枫叶象烧红滚烫的铁片似的飞旋到虞梅琳的衣服里去,痛得她直叫唤。要小龙赶快把它们取出来。小龙又兴奋又胆怯,用手哆哆嗦嗦地去解她衣衫上的钮扣,可怎么也解不开。正在焦急时,虞梅琳的身后似乎有深渊裂开一样,人又开始往下沉。他赶紧抱住她。但嘴唇却贴到了她的嘴唇上……感觉非常的冰凉寒冷,他睁眼看,在他们之间有一块玻璃般透明的大冰。他吃了一惊,发觉自己已经醒了,而头正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小龙起身,用冷水洗了一个脸,喝了点水,打开电视机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在中亚某个地区有一个空难事故,飞机是遇上了乱气流,或者发生了某种意外故障,总之机上乘客无一生还,报道说,遇难者名单中也有中国旅客等云云。裴小龙觉得这种新闻很破坏心情的,特别令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又随手把电视给关了。

考试哪天,断断续续地下着阴郁的秋雨,空气中的寒意已经很深了,秋天的童话似乎快要消逝了。

英语科目考试时,监考是班主任虞梅琳。她认真地在教室前后来回走动着,巡视穿梭在课桌之间。教室里的空气紧张而又安静,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裴小龙有些走神,他偶尔会抬起头,与虞梅琳的目光注视在一起,又有些心跳地赶紧低下头,埋首在试卷中。当虞梅琳巡视到他背后时,他又会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对着她的背影,匆匆扫视了一下她的脚踝,好象要胡认一下有无异常……

不过,他的神态和举动,都没有逃过另一双敏锐的目光,那就是少女黄敏敏的眼睛。

又到学校一年一度的中学生体格和发育指标检查周,这天黄敏敏故意拖延到最后一个进卫生室。

“按照学号,你应当在前面接受检查。”虞梅琳关切地问她道,“是身体不舒服,来晚了吗?”

“嗯,刚才是有点头痛,现在好多了。”黄敏敏含糊地回答道,心里却在思考别的事。

虞梅琳替她测量身高、座高和胸围等,然后笑着告诉她:“敏敏,你是个相当匀称,漂亮的姑娘啊!皮肤、体格发育都很良好。”

黄敏敏用揶揄的口气说:“可是,再匀称、再漂亮,也没有老师您的魅力大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虞梅琳诧异地问她。

“老师,您还不知道吧,我们班有好多男生崇拜您呢。象我们班的裴小龙就是一个。”黄敏敏用故作神秘的口气回答道。

“有这样的事吗?”

“有啊,班里同学还说您和裴小龙是师生恋。”

“无稽之谈!”虞梅琳的口气显得很平静,但内心却有些惊疑。

“可是,老师,有证据啊。”敏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证据?什么证据?!”她真的大吃一惊了。

黄敏敏站起身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虞梅琳面前 说:“老师,您请看好了。”

虞梅琳接过照片细看,不由得怔住了:照片上显示得是那天她和小龙去郊游,看完枫叶回家分手时的情景,她搂抱了一下裴小龙,尽管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两人的身形和音容笑貌仍可清晰辨认。她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眼中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她指着照片厉声问:“这种事,是谁这么干的?!”

“我呀!”黄敏敏毫不掩饰,突然以一种非常挑战和攻击的口吻说。

虞梅琳没有想到,眼前这么一个可爱、漂亮的少女。居然是如此的尖刻、可怕,如此的不择手段和工于心计,她差不多要气疯了!她正想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学生,但她是教师,必须克制自己的愤怒情绪。她也站了起来,把照片重重地甩到敏敏的脸上,变了颜色说:“你,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简直是卑鄙无耻,龌龊至极!你还懂不懂得尊重人的隐私?!”

黄敏敏毫不示弱,把额上的头发朝脑后一甩,桀傲不驯地说:“我,我只知道尊重师德!”

虞梅琳突然流下很难过、很难过的眼泪,心里似乎裂开一个口子,在往外绞出一滴一滴的血,再变成一丝丝的愤怒。这时电话铃响起,是通知她父亲病了,住进医院……

这时,敏敏突然也难过得哭了,她想拼命忍住,可是一眶的眼泪还是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抓起书包,从卫生室里拔腿跑了出来。

期中考试的成绩和排名的结果出来了,裴小龙的状态不错,他的总成绩进入班级前十名行列,他回到家想写封信告诉妈妈。这几天,他在家里的后阳台还栽了一盆野百合,想等它开花时,作为礼物送给老师虞梅琳。野百合一般开在初秋和深秋季节,它有着高耸倔强的根茎和相当大的花瓣,散发出强烈诱人的香气。初看像荒地里的野草,但实际它在野花众草中是最颇具王者风范的。它在地下的鳞茎还可以食用,小龙曾听老人们说过,在以前饥饿的年代,百合根成为很重要的食粮。现在它们仍作为观赏和食用的花类被广泛栽培,当野百合沐浴在秋阳中花芯怒放时,非常的清纯脱俗。这是裴小龙对百合花情有独钟的原因。

小龙正在料理百合花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按门铃声,他不知怎的,没有来由地感到心脏有点乱跳。开门看时,见是电信局派人送来了紧急电报。

“家里有大人吗?”电信局的人问他,站外的摩托车油门声音震耳欲聋地响着。

“没有。”小龙有些心惊肉跳地说,“我代签吧!”

电报是妈妈在北京的总部单位发来的,装在一个黑白相间的大信函里,显得非常肃穆。他关上房门,平静了片刻,想看看电报的内容。但是他内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打开来看。他神不守舍地把电报拿进自己的屋里,呆呆地朝它发愣了半晌,觉得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向他侵袭过来……不安、刚淡忘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并且更有力地在揪他的心脏。

他就这样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地惊疑惶恐,最后还是熬不过内心的煎熬,将电报拆开来看,他的脸色一刹时变成了灰色。母亲在国外乘着的那架飞机失事了!她被确认在机上,机上所有的人一无生还……他想起几天前看到的电视新闻报道,一切不祥的预感都被证实了。

裴小龙的眼睛如同火似的红了起来,身子有些发颤。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睛在极力忍着什么,但那泪水还是沿着他灰白色面颊流下来。他想站起来,跑到街上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

这时,他听见父亲回家的声音。他匆匆拭去眼泪,赶紧把电报藏到自己背后的兜里。尽管他对父亲一向抱有敌意,但他内心知道父亲比他更加深爱母亲,他暂时不想让他伤心。

父亲似乎工作很辛苦、很疲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人看上去很精神。他一见小龙,就关心地问:“小龙,考试结果出来了吗?成绩怎么样?”

小龙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还可以吧,在班里排在前十名。”

“你这小子,真不赖,有进步!”父亲象是同辈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到有些欣慰。他注视了一下儿子说:“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呀,是不是这段时间考试累着啦?”

小龙眼睛一红,在眼泪快要流下的当儿,他还硬是忍住说:“没什么。爸,今天你休息吧,我想学着做一顿饭试试。”

父亲狐疑地看着他。他知道儿子的脾气倔,不能跟他逆着劲,他妈妈关照过,在小事上要依着他的意思做。更何况儿子今天好像非常懂事理。

从幼年起,在小龙的内心里,父亲便是他的敌人。他看到爱他的母亲被父亲随意差使,就觉得对他产生了更大的敌意。记得幼小时他曾对母亲说过:“如果你杀了爸爸,我会帮你的。”没想到母亲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亲吻了他一下,就去忙她的事去了,让他感到大惑不解,只觉得母亲彻底成为了父亲可怜的俘虏,而要靠自己的力量杀死父亲,又是那么的孤单和无助。

当母亲和父亲亲热地交谈,以及轻快的笑声象午夜的梦呓一样传来,这使他除了更加嫉恨父亲以外,觉得母亲是在软弱地出卖了他。他心头涌起的是说不尽的委屈和孤独。

父亲喜欢音乐,他从古董店什么地方买来一架旧式唱机。听到那悠扬的乐曲声,小龙心中所想到的却是一个可怕的复仇计划,就是要悄悄割破电线,让父亲触电。有一天,他真的这么实行了,可是,不小心却割破了他自己的手,血流得很多。母亲脸色刷白,她惊叫着让父亲赶来。最后,是父亲裹好他的伤口,把他背往医院打预防针。

那时,他躺在父亲的背上,觉得父亲的肩膀是如此的宽阔和坚实有力,如此的温暖和慈爱,便沉沉地睡着了。以后父亲便把那架闯祸的唱机给掷了……

现在,他看着父亲疲倦的背影,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让人难过。他真想再看看那架老式的唱机,而眼泪竟悄悄地又流下来。小龙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厨房里,抹了一下眼睛。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打开电视。电视中正在播送新闻节目,小龙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跑进客厅把电视机给关了。父亲惊异地瞧着他,不声不响把电视又打开了,只是把音量调节到很轻很轻。可小龙又把它给关上。这一刹那父子之间又形成了新的对峙,刚才屋里那种融洽的空气已荡然无存。

小龙正等着父亲的激怒,他的呵责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的脸变得像石膏假面一样的僵硬,只有嘴唇还微微颤栗着,终于挤出一个惊疑的声音:“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龙摇摇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手却下意识放到背后,护住兜里的电报。

“是电报吧?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的口气变得很沉重,他的眼圈都红了。

小龙见再也瞒不过去了,只得说出:“我,不想让您伤心!”

“我早就接到消息了,妈妈单位有电话来。”父亲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隐痛在胸中抽搐了好久,现在终于潸然泪下,“我倒是一直想瞒着你,就怕影响了你考试时的情绪……”

就在这一刻,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下去了。父子俩抱在一起,放声恸哭起来,而胸中的敌意已经完全消融。

被禁止的爱 10、冲击

虞梅琳的内心很不平静,她没想到突然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意想不到事件。而黄敏敏那个丫头竟如此的厉害,她居然拿了那张照片又去找了校长,这姑娘生就一副反逆的性格,敢爱也敢恨,就像一团烈火。

学校方面有些为难,黄敏敏的做法实质上是一种“逼宫”和摊牌。对于这批马上就要进入高考预备军的高中学生,校长自然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学校方面最后采取对策:一是宣布虞梅琳将不再担任高二(3)班的代理班主任之职,而由产假期将满的原班主任老师提前来“接班”;二是让裴小龙转校,回到他以前的高中学校去,因为原先学校方面通过“关系”讲定让他来“试读”半年的。

这样的结果,虞梅琳觉得对自己来说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担心裴小龙的情绪是否能承受,最近一系列的事件对他的心理打击可能太重了,尤其是他妈妈的遇难。

但此刻她已无法考虑这些事了,她的心事全在父亲身上。当她得知父亲病情,几乎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自私,而没有留意一下父亲那白发斑斑,脸上重重的皱纹。她老是忙自己的事业,而留在父亲身边和他说话的时间却很少。现在她在去医院这条漫长的路上,心就像泡在酒精里一样的痛。

她渴望父亲脸上的微笑一直都陪伴着她。她现在只能以虔诚来感动上苍,祈求让父亲闯过这一难关。

父亲是个著名的教授,他住在市中心医院的高级单人病房里。父亲是在一个课题研究中倒下的,没有任何征兆的心脏病发作,幸好抢救及时,只是留下点小中风症状,口舌变得不灵。这几天,病情已经相当稳定了,所以开始有一些同事和学生来探访他了。

病房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门口有一个白色的屏风遮拦,使室内显得较为幽静。东西靠墙正中是父亲的病床,旁边靠窗的书桌上还放着父亲的书籍和研究资料,而它们已被同事和学生们送来的鲜花和水果挤逼到一个角落,似乎没有退路了。墙壁和病房里的所有摆设都是白色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均匀的、淡淡的消毒气味。

她刚走到房门口,听见有一个人在病床前跟父亲正在说着什么要紧的事儿,心想不要打扰他们,就蹑手蹑脚进去,悄然立在屏风的后面。她敏感察觉到房里的空气有些异样,似乎还有人在擦眼泪。她更不敢出声,只是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没想到小龙的妈妈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她以前曾是您最喜欢的学生……”

虞梅琳心里一紧,透过屏风的缝隙一瞧,原来是裴小龙的爸爸坐在那儿,他的眼睛血红血红,人似乎憔悴到极点。而她的父亲则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颗纵横流下的老泪……虞梅琳心想,这会使父亲的病情加重,正想走进去阻止他们的说话,就听见小龙的爸爸又开口了,而且让她更加心惊。

“我知道,我本不该打扰您,应该让您好好养病。可是这事像梦魇一样压在我心头,有时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忍了十七年。现在小龙的妈妈去了,我觉得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只想知道一个真相。我不会怨谁、恨谁,而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只有知道真相,我才会内心平静下来。而且我会将这件事保密的……”

虞梅琳内心好生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龙的爸爸想知道的“真相”是什么呢?她不由得凝神屏息倾听下去。

“您知道,小龙的妈妈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她这一走,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其他女人,也不会跟其他女人再有婚姻关系。我的爱,我心思,今后就只在小龙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我求求您,教授,告诉我小龙出生的秘密……”

虞梅琳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她想移动脚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听她使唤了。

“我知道,教授,您得好好养病,不能说话。我只问您一句,您只要点头、摇头就行。我想问的是:小龙真是您的亲生孩子吗……”

病房里的空气刹那间静寂得可怕,静寂到似乎要炸裂开来,所有流动的东西在这一刻都处于静止状态,似乎时间已不存在了。虞梅琳觉得宛如有一个重锤敲进耳膜里似的,那种冲击力震得她摇摇欲坠。

她不敢偷窥父亲的脸,那老泪纵横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是什么举动。病房里除了静寂,还是静寂。

“好吧,我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为我的失礼,为我对您的冒犯,再次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您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小龙的父亲站起来,要告辞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小龙对他的老师感情已经很深了,他们两个不能再见面了。绝对不能!我已和学校方面要求过,小龙要换一所学校……”

虞梅琳听到这儿,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神充满了哀伤。她意识开始在下沉,下沉,意识在加速度地下沉!她悄悄跑出病房,跑到空无一人的盥洗室里,对着墙上的镜子,默默地流下了灼热的眼泪……

裴小龙是她虞梅琳同父异母的弟弟?!这多么不可思议,造化是多么的作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父亲太对不起已去世的母亲了。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十七年来,她觉得自己就一直是生活在欺骗之中了!

此刻,她无法面对镜子中的自我,她抬不起眼睛,而内心中充满了尖锐的隐痛,就是眼泪也无法使它减轻。她耳边反复响起一个声音:“他们两个不能再见面了!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盥洗室里每一滴“滴嗒”的水声,都像是一把铅锤敲击在她心上。她想起了小龙的母亲,那个带着有个性香水味的漂亮中年女士,原先她还以为自己的戒备心,是一种漂亮女性之间不由自主的竞争,嫉妒意识,现在看来根本是早已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先天的敌意。

她觉得头脑里浮起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在一口一口地在咬去她的心,于是她的回忆,她的爱,她的灵魂就通过这种感觉遗弃了她,就像一个受伤的人觉得生命从流血的伤口里消失掉一样……

突然就没有了虞梅琳的身影,裴小龙感到奇怪。她不来班级上课,也不再担任班主任了。原先的班主任又悄然回来接任。在学校的卫生室和心理辅导室,也见不到她忙碌的身影。真的没有,就像咖啡上边的那层伴奶和砂糖,突然溶化在咖啡中,了无痕迹。

后天是母亲的葬礼追悼仪式,他现在除了内心的悲哀,还多了一层孤独无助和失落感。栽种的野百合已经在恬静的初冬季节中含苞待放了。裴小龙捧着它去虞梅琳家,敲了好久的门,没有回音。隔壁邻舍的一位老妇人,生气地跑出来问他要干什么,这间屋子里的人早已搬家走了。

就这么走了?象断了线的风筝,小龙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呢?此刻他明白了他对她的依恋之情。

他开始打她手机,每次的回应是:“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这样持续了一整天,小龙已经感到气馁了。虞梅琳的男友程亦奋给他回了一个电话,他的口气很温和但有些阴郁。他告诉裴小龙,叫他不要再找她了,她也不会再见他了。她快要调到一所新的学校工作了,而且希望他也能继续努力学习,好好生活。

他开始感到情绪的混乱。现在,努力要把她从他的记忆中抹去,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就像着了魔似的,抹去的结果,只会爆发出一个更痛苦的伤口来。

虞梅琳在学校心理辅导室整理她的教学资料和物品。她准备调到另一所中学去任教,这是她自己提出的。她知道如果让小龙再换一所学校就读,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重了。与其让小龙走,不如由她来承受一切,用她的离去来换取小龙内心的安宁。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总有一层对小龙才有的隐约的亲情。

她边整理着东西,边思索着,眼泪不知不觉又要流下来了。这时从卫生室那儿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位教师对她说:不好,出事啦!有一个学生爬上了学校教学大楼的六楼顶层上,好像有轻生的举动。

虞梅琳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心理辅导老师,在这种时刻总是最为敏感的。她随着那位同事一起跑到学校的操场上,见操场上已围了好多师生在朝教学大楼的顶层呼喊着,劝阻着。

教学大楼是去年新建成的,楼身是黄白相间,高高地耸立在四周是绿荫围绕的操场,非常的美丽和气派。而六楼的顶层出口处,为了防止调皮捣蛋的学生爬上去,原先有铁栏锁着。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爬上楼顶层的学生,却能把它弄开走出去的。

虞梅琳抬起头朝楼顶看,突然像遭了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她不敢相信在楼顶边缘站着的竟是裴小龙!这时,她觉得仿佛自己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她那双眼睛里。

沿学校六楼顶台四周一圈的是高一米、宽约一尺的防护壁。站在防护壁上如同站在平衡木上一样,必须集中注意力,保持平稳,还不能有太大的风速。大楼像刀削的悬崖峭壁一样一直延伸到下面的花岗岩砖铺成的走道上,如果失足掉下去,那高度足够让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然后躯体撞在地上,像一只熟透的西红柿那么裂开……虞梅琳简直不敢想像,也不敢看下去。

裴小龙在楼壁上缓缓走着,对于下面的呼声,他只是叫道:“别烦我,我不是想死!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抬起头,注视天空,凝视那上面无际的云彩,似乎那儿有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在呼唤他。

他沿着楼壁的边缘走了几步,深渊就在他的脚下。

每逢他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时,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情感就会汇成一种孤独的感觉,一种无可挽救的孤独,凡是平素养认为能接近和亲密的东西就变得无限的疏远,没有价值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说:“我为什么要生下来?我活着为了什么?我们的学习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我们自己吗……我们除了像一架学习的机器那样活着,就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吗?!”

有些救助的民警赶到,有人已经爬上楼顶,小龙威胁他道:“不要靠近我,我不是想自杀!你们如果靠近的话,我就真的就要跳下去了!”

他又走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楼下面的人发出惊呼的声音。民警开始在楼底下铺设充气阀准备救人。

小龙慢慢地朝前走,没有朝楼下望一眼。他好像在注视天边的什么东西,似乎那儿有一个幻象在吸引着他。

也许,他远远看见的是,他母亲的灵魂的反光。他高高举起双手,说了一句意义不清的话:“飞翔的自由……快乐……”小龙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楼下又是一片惊呼,爬上楼顶来救助他的人正想靠近,他发怒地吼道:“我真的要跳下去了!”

又是一刻紧张的对峙,空气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虞梅琳已闭起眼睛,暗暗的在心里祈祷起来。

小龙望着天空,那本身使人无从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莫不关心的天空和云彩,当人们跟它们面对面,又很想了解它们生存的意义时,它们却用沉默来压迫人的灵魂和情感。于是那种无助的孤独感,就来到人的心头。

小龙从背包里掏出他那本喜爱的画册,那是他的画作集。忽然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他把画一张张撕下来,再撕成两片,抛向天空,嘴里嘟哝着“飞翔……自由……”

撕碎的画纸如同大蝴蝶似的飞舞坠落到楼下。虞梅琳接住其中一张碎片,却正是那张名为“秋之歌”的画作。

校长在楼下,焦急地说:“他好像已经疯了,准备救人……”

就在这时,接顶上救助员猛地扑上去抱他。但是小龙身子一滑,像一只中弹的鸟儿掉下楼顶。

只听见一声闷响,裴小龙掉到铺设在楼下的气阀上。这一剧烈的落地撞击,使他一时失去了知觉。

虞梅琳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泪流满面,分开众人,冲上前去紧紧地搂抱着小龙,哭着,呼喊着他。但小龙仍然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知觉的模样。周围的学生见状,无不泪下。

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但虞梅琳抱着小龙不肯松手,她清楚地知道,这就如同诀别一样,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也许是他们姐弟俩最后一次相会,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聚,以这样方式分手。

救护人员好不容易把她俩分开。小龙被担架抬进了救护车,车门关上了。虞梅琳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沉重地关上了。她拍打着车门,泣不成声地喊道:“……小龙,你要……好好地活着……活着……”

救护车启动。虞梅琳跟着车跑,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但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爬起来,又去追赶。她哭着、喊着,只是想告诉他一句话那就是:“……要好好的活着,……活着……”

车内,小龙睁开眼睛,他听见了虞梅琳的呼喊。他想爬起来看她一眼,但是身子某个地方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感。

他没有爬起来。眼角边不由自主地流下一串灼热的泪珠……

被禁止的爱 11、真相

这个案例发展到这一步,是丛昌岷博士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在自己的“临床日记”中这样记载道:心理医生并不是万能的圣人,就象人类即使具有更强大的科学技术力量,也不能干预某些自然进程一样。理性的干预有时在人的情感进展面前,常常会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学校那件跳楼事件发生三个月之后,在我们医院的心理诊所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有着高高瘦瘦的身材,身穿一套镶着白线条灰色西服,打着有名牌标记的领带。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但像个文人似的微驼着背,仿佛略带几着几分歉意。他貌不惊人,但一双眼睛很有特征,非常锐利,好像箭头一样瞄着远方某个看不见的目标,而又能在刹那间转过来射击近处的东西。这种眼神很会使一部分女人为之着迷。

他掏出的名片是某著名高校的教授和研究所所长。而且他指名要见丛昌岷博士。

“您预约过了吗?先生。”心理诊所的值班小姐问他。

“没有,真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抱歉了!”他表示出深深歉意。略显不安地说,“我有急事,是临时想见。很想找他谈谈。”

“那么,您是想找他心理咨询呢,还是找他有要事商谈?”值班小姐又问道。

“两种情况都有吧。”他眼睛现出了抑郁的神色,饱满的前额上显示出好多深思的皱纹,而他的态度已经变得焦躁和不耐烦了,“麻烦您,小姐,能不能拿我的名片与丛昌岷医生商量一下?”

“我们诊所的规则是,一般不接受没有事先预约过的客人来访。”值班小姐为难地咂了一下嘴,不过她还是接过名片说:“我去替您问一下吧。”

不料,丛昌岷博士接到名片后,立即热情地出来迎接他说:“是秦峰教授吗?我心里正期盼您的来访,也许您的到来,会对我的工作有莫大帮助呢。”

他们走进咨询室后,秦峰说:“久仰大名,能与您这样优秀的心理医生交谈,是我的荣幸!”

丛昌岷也低头表示敬意说:“我也久慕大名,听我在大学里工作的朋友说,您很快就有望晋升为院士。这么年青,事业就如此有成就,我真的要衷心祝贺您。”

秦峰的脸上泛起了红潮,他觉僵硬了的肢体略微显得灵活了。他问道:“您是虞梅琳的心理主治医师,也是她的心理督导吧?”

“是啊。我也听她说过,您也做过她的老师。虞梅琳读大学时,您给她们上过课。”丛昌岷的谈锋开始变得犀利起来。

“她目前的状况如何?或者用心理学术语说,是什么心理症状?”秦锋又问道。

“精神创伤后的综合症。”

“能治愈吗?要多久?”

“这是一种心理创伤的后遗症,一般是由于外界某种强烈的刺激和应急性压力,使当事人内心受到猛烈的冲击和体验,并且残留在记忆中,给当事人的身心健康造成持续的影响,叫着精神创伤后的综合征。”丛昌岷解释道,“一般治愈的过程,最快也要数个月,也有持继好几年的。如果当事人的睡眠,梦境和记忆系统没有出现异常,治疗就比较容易得多。”

秦峰长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沉默之中去了。

丛昌岷耐心地等着,他不急于打破这种沉默。因为他知道这种沉默在心理咨询过程中的重要性,它们有时就像水墨画中的空白部分一样,是有着某种生命的灵动和信息一样,心理咨询过程中的沉默也是某种意愿的倾诉。

半晌,秦峰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是我种下的。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可是压抑在心里太久,您知道,从心理学观点来看,在潜意识中必然会扭曲成为病态。所以我下决心找您来倾吐一下,这也许能减轻我在今后人生道路上的负担。”

丛昌岷望着他,真诚地说:“我理解您的心情。而且,我想您所告诉我的事,也许对于虞梅琳的心理治疗来说,会有莫大的帮助!”

秦峰不住地点头,他似乎受着良心的重压,不断地在头脑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和回忆,然后慢慢倾诉起来。

十七年前,秦峰还在大学里读研究生。有一个女孩子曾经让他心动,但就在他要向她表白时,那个女孩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整天惶惶然,不知道哪一天能再次遇上她。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子名叫庄颖,也就是现在裴小龙已故的母亲。在医学院读书,脸蛋不能算最美,但身材挺好,是医学系专业里最让男生侧目的一个女生。他们是在图书馆初识的,为了借一本书而起了争执。

秦峰选好一本书放在书架旁的一个桌上,再去挑选另一本书的时候,庄颖过来也选了这本放在桌上的书。于是他们就起了争执。秦峰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健谈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完全土崩瓦解,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大脑短路,还是这个女孩子活泼豁达的举动吸引了他,他给了她自己的宿舍地址和电话号码,嘱咐让她先看这本书,看完了就来交给他,说他的硕士论文必须参考这本书。

一来一往,两人不知不觉中互相都有了好感。庄颖还破例告诉秦峰自己的乳名。两个人一起去图书馆借书,一起去书店买书,秦峰很快找到自己要买的书,就大呼庄颖的乳名“小云”。他的声音穿过书店嘈杂的人声,穿过街头的车辆声音……定格在庄颖的耳中,刹那间她感到一种来自最接近的人的亲密感。

他们有时去大学校园后的烧烤一条街,吃洒着孜然和胡椒的烤羊肉串和鱿鱼,风吹着木炭上的烟尘到他们的眼里,弄得庄颖一边吃一边擦被烟熏下的泪。秦峰说他好喜欢这样的感觉,生活就是一边品尝着人生的美味,一边为这美好的过程擦眼泪。

庄颖说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你的。她拿着一串烤好的羊肉说:“你怎样,是不是如此?你不说,我不给你吃。”秦峰说他不会轻易表白的。他招招手,对羊肉串的小贩说再给我烤一串。庄颖的眼里就有泪光在闪闪的。秦峰说:“你看你,委屈得像个孩子,我又没有否认有这种可能。”

此后,想到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庄颖会灵魂出窍似地心不在焉,而且会情不自禁傻笑出声,弄得她的同宿舍的学友都觉得奇怪。而在秦峰想来,其实自己始终不知道庄颖在想什么,要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什么。他们就这么毫无目的地相互吸引着,就像两个得了梦游症的孩子,沉溺在那种纯情的浪漫之中。

有一天,庄颖给他的宿舍门缝上夹了一张纸条:想你了,今晚见面。而秦峰第二天要去外省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推掉了当天所有的事情,想把这天晚上的时间与庄颖毫无目的地消耗掉。但是他有男人的矜持,他等待庄颖先给他打电话,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像个小男孩一样太认真了。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已经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庄颖的电话,他忍不住了,主动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找不到她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他坐上火车。他以为他自己根本不会在乎这段情,可是当他看到阳光晴朗、熙熙攘攘的车站,突然伤感起来。他手里捧着的那本书,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去书店买的。他去参加的学术会议是用不着这本书的,可是他很奇怪,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带在了身边。而昨晚,也许他已错过了她的约定。

火车到站后,他就去给她打电话。只要有她的片言只语,他就放下那连24小时都坚持不了的骄傲和矜持,放弃这个学术会议,赶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没有她的音信,真的没有。这个比他还骄傲、矜持的女孩子,也许永远也不会见他了。

这样,又过了好长一段日子,秦峰开始忙于写他的硕士论文了,他准备考当时学校里非常著名的教授,即虞梅琳父亲的博士研究生。

就在这时庄颖的电话来了,叫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突然想转专业,报考虞梅琳父亲的研究生,也就是说想和他成为正式的师兄妹。庄颖说她已见过虞教授,教授对她非常欣赏,很喜欢她能成为自己的学生。

不过让秦峰更措手不及的是,她为了能方便自己的考研复习计划,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套两室户的房子。庄颖提议跟他合租,可以省钱,还可以相互照顾。秦峰提议先去她那儿看看,等去了那儿,见庄颖扎起围裙下厨房时,俨然像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让秦峰不免有些怦然心跳。

他依旧忘不了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为了再次品尝这种滋味,提议先搬来住半年试试。而庄颖跟他约法三章:一不得私自带同学或女朋友来家里;而她可以除外,二不是两个自愿,不做逾越在感情和友谊之上的男女关系之事;三不得说有损于感情的话和做有损于感情的事。违者,罚做一个月家务,罚交一个月的房租,情节严重的可延期一个月。本规定自双方签字之日生效。

秦峰说:这可不是我的卖身契吗?庄颖说,我也不是一样在上面签字了吗?秦峰说,这可不一样,这是严重的男女不平等条约,让他丧失了最起码的男权和人格。庄颖笑道,丧权辱格吗?还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吧?我是为了咱俩个人好,再说男的本来就应该让着女的。如果你觉得不满意,那规定就不成立,咱们就吹了吧!秦峰马上连声附和说好吧,就这么先定了吧。

可是秦峰内心斗争了好久,过了一周之后才搬过来住,他是直到觉得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她为止。一进门,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桌上摆着烧好的饭菜,开了两瓶酒,他的房间铺好了新的床单,整理得干干净净。

庄颖说:你考虑好啦,终于想来了?秦峰说:我能不来吗?庄颖就捶打他的脊背,把他朝门外轰说:那你请回吧!秦峰挣扎着说:别!打死我,还有谁会像我这样知你,陪你?

吃饭喝酒的时候,秦峰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庄颖说,前一段日子你跑到哪儿,怎么总是不见你的影子?庄颖是个坦诚直率的姑娘,毫不掩饰说,有一个小男生恋了她好久,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她,她去处理这件事了。她又补充说,我心里念得还是你秦峰,我跟你才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秦峰就追问她那男生长得模样、脾气、性格特征什么的,还有他们交往的细节,庄颖都一一告诉他,没有半点隐瞒。

秦峰听着,听着,就喝起闷酒来。他喝光自己的那瓶酒,又把庄颖的那瓶酒也拿来喝,她就一次次地给他杯里加冰快。酒越来越淡,可秦峰的心却漂浮在疯狂的边缘上。桌上已有两个空荡荡的酒瓶,可他还嚷着要酒喝。庄颖说,不要喝了。他就想尝试一次放肆,跌倒在地上。

庄颖把他扶到床上,他伤感地稀里哗拉地流下了眼泪。她打来热水,用毛巾一点点擦拭他沾满酒气和眼泪的脸。秦峰就乘机搂住她的脖子,吻她。庄颖说:我不愿意,你要按规定办!秦峰说:去它的规定!我醉了,才不管这些呢。

庄颖又附在他耳边说:我的身体就像这酒一样,要醉人的,是苦涩的。秦峰说,就爱上你苦涩的身体!他去解她的衣扣,但他根本不懂怎么解女人的衣扣。也许正是他的笨拙,让她感动,她教他如何快速打开女人的身体……

三个月后,庄颖有身孕了。秦峰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去医院处理掉。庄颖哭了,说她想把孩子留下。这怎么可以呢?庄颖说孩子生下来她自己设法养活,这不是胡闹吗?秦峰刚接到学校通知,说他被推荐可以免试直升为虞教授的博士生,而且是将来留校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让校方知道他让一个女大学生未婚先孕,在那年年代里是要接校规严肃处理的,他无论如何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

秦峰就坚决不同意。庄颖就不理他了。任凭他苦口婆心晓之以利害,就差点给她下跪了,她就是不听。秦峰为了使她先冷静一下,就提起铺盖,还是搬回自己原先的宿舍去住。

过了几天,庄颖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不想抱憾终生的话,现在就立刻去她家。秦峰心头一惊,赶紧奔过去,打开房门一看,吓得魂飞胆散,庄颖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刀,另一只手腕上已经被划了一刀,鲜血汩汩地直往下流。她看见秦峰,惨淡地一笑说:“原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峰赶紧包扎好她的伤口,把她背到医院。不过,出了医院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家,也一直没有再回到他身边。没有回来,永远也不再回来了。她还放弃了报考虞教授的研究生志愿。

当时学校里还有一种风言风语流传说庄颖和虞教授的关系暧昧。而虞教授却具有一种旧时代知识分子的率真和耿直的脾气,这么多年来,因嫉妒他的成就和事业,朝他身上泼污水的不少,然而他信奉的原则有三条:一爱才如命。尽管他有些知道秦峰和庄颖的事,但他觉得秦峰才华过人,将来的事业和作为必然在他之上,并不想毁了他的前途,而宁可替他暂时背黑锅;二是抓紧做自己的学问,不要去打听他人的隐私;三是对他人向自己泼来的“污水”,以“辩者越辩越黑,不辩者则自清”为做人准则。

而秦峰果然也没有辜负他导师的期望,在学问上越来越有成就,终于成为一代著名的专家学者。

几年后,秦峰也打听到庄颖的消息了。当年怀孕的那个孩子,她还是生下来了,并且很快跟那个一直追着她、恋着她的男生结了婚。她开始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不久已是神经科专业的一名骨干医师了。

“如此说来,裴小龙应该是您的孩子,而和虞梅林并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啦?”丛昌岷再次确认道。

“确实是如此。”秦峰仍陷在痛苦的回忆之中,他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庄颖以后再也没有生育过。而她对裴小龙的出生秘密也一直守口如瓶。”

“但是,这个秘密对我当事人虞梅琳的心理打击,应该说是太沉重了。我想这是造成她精神创伤后综合征的一个重要因素。”丛昌岷向他分析这个案例说。

“我早已认识到,这个悲剧的前因后果,是我一手造成的。而我心中强烈的赎罪愿望,又来得太迟。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秦峰不由得茫然起来。

“根据我的临床治疗经验,”丛昌岷中肯地对他说,“目前还不能把这个出生秘密告诉给当事人,因为这会形成新的心理打击,造成更为痛苦的精神创伤。只有等当事人的身心健康度恢复到一定的程度,内心有了一定的承受力,才能在适当的时机透露。”

“那就恳请您务必费心,好好治疗,一切只能拜托您了。”秦峰向丛昌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本来是一个很自负、很有傲气,也不轻易向人低头的大学者,但此刻却感到了内心的无能为力。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丛昌岷博士安慰他说,“但是,有的时候,命运的力量比心理治疗的力量要更强大。”

“是的。命运是非常奇特的,它可以成就人在表面上的一切,也可以毁灭人在内心中的一切。”秦峰走出心理咨询室时,颇有同感地说道。

被禁止的爱 尾三声:三年后

上述这个案例,在丛昌岷博士的《临床日记》中的记录到此告一段落,他对我说,还想把此后的心理治疗过程都详细地记录下来。不过,等了好长的时期,他都没有把有关这个案例的进一步资料交给我看。按照同行的职业 规则,他如不愿拿出来给我看,我是不能随便向他索要的。

但是,我已经对这个案例发生了特殊的兴趣,这是我们心理诊所开业几年以来,最为少见和珍贵的案例。而这个案例中的几个当事人后来的命运发展,也引起我极大的关注。于是我不得不瞒着丛昌岷博士,自己单独托人调查打听,只获得一些大致的情况报告如下。

在英国的曼彻斯特城。

这是一个在从前大工业时代就已经著名的美丽城市。在白天,它有一种迷人的、吸引人的繁华都市的风貌特征。可是到了黑夜,它却像一个童话中的城市。顺着灯光熠耀的一排排各种建筑物及梦幻般的街道,可以一直走到靠近海边的港口,好像一个穿着时尚的老妇人去会见她旧日的秘密情人似的。

晚上又飘起雪来,前几天街上的宿雪还没有消融,现在又有新的雪花来压在它们身上。街灯在雪花中透过稀疏的光线,灯柱的影子孤寂地映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匆走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默默地消失了。

裴小龙独自在街上走着。左脚有点跛,走路不太灵便。医生说这是他受了风寒麻痹所造成的,也可能是几年前那桩跳楼事件中,身体某个部位的神经系统受到损伤,到如今落下的后遗症。此刻他正在赶回自己的住处。

他的住处是在一幢旧式的建筑物中,因为房租便宜,有好多留学生就在那儿租房寄宿,这楼房的唯一缺点就是老是要停电。裴小龙到英国留学,住宿换了好几个地方,直到最近才搬到这儿居住。

裴小龙走进大门,想打开走廊里的灯,但是灯光没有亮,今天又停电了。他正要上楼,听见黑暗里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他。

裴小龙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请问,是哪一位?”他询问道。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在熠熠闪光。

“您是找我的?”小龙又问道,“已经等了好久了吧?”

“是的……”对方终于低低地回答了一声。

裴小龙从声音听出,这是一位非常年青的女性声音,他觉得有些熟悉,就上前几步说:“有什么事吗?你是……”

对方又不说话了,黑暗中隐约听见她鼻水抽动了一下,还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你是……黄敏敏?”小龙又上前一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地一声,喷出一个亮堂堂的火苗。在火光的映照中,可以见到黄敏敏那俊俏的脸已被冻得发白,她眼眶里满是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也来英国了,是留学吗?”裴小龙惊奇地问。

黄敏敏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地说:“我到了英国后,就一直在找你,找了大半年……”

“很感谢你能来看我。”小龙感动地说,“我们改天找个机会再见面,好吗?”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黄敏敏突然把头一甩,倔强地说道。

裴小龙绕着她身边,走了几步,然后冷静地说:“你看,我已经跛了,行动不便了。”

“你需要找一根拐杖才对啊。”

“嗯,正在考虑找一根合适的。”

“让我做你的拐杖,好吗?”她抬起眼睛注视着裴小龙说:“永远,永远……”

裴小龙站在原地不动,他怔住了。两个人在黑暗中就这么站了好久。突然,小龙走上前去,把敏敏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他们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到了一起……

虞梅琳调到一所新的中学任卫生室教师,工作非常顺利。她的容貌又恢复了昔日的青春美丽。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和她的男友程亦奋结婚了。虞梅琳的父亲和男友方面的父母已催过好多次了,说她年龄已不小了,该到办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那天,虞梅琳正在整理卫生室时,有一个校工给她送来一封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打开信笺来看,里面裹着一张鲜红的枫叶和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瓣,它们像一对幸福的情侣一样依偎在一起。信上抄录着:

“喜欢一个人,在一起时永远是欢乐的;

爱一个人,你会常常烦恼流泪。

喜欢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突然想起他(她);

爱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天天想着她(他)

……”

信笺的下方仍然没有署名,却附着这样一段的话:

“每当我想微笑,你却让我哭泣;每当我想起你,我都会再次崩溃。无论等待多久,都无法再靠近你了。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对你的喜欢。”

虞梅琳读着,读着,就潸然泪下了。她眼泪流啊流的,却还是反复抚摸着枫叶和百合花瓣,坐在那儿一次又一次地读着。

她就这样哭了好久,然后从卫生室的玻璃橱中取出一个酒精灯,点燃后,把信放在火上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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