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 xp1024.com
《背德者》


正文 第一部 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召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 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 ,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 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 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 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 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 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 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 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 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 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 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 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了 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床头举行定婚仪式,自然 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 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 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 。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 把爱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了。她是天主教徒, 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 :这事万无一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 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 诺①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 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像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 像不到它给我们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 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扶养;他既 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 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致他 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 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 ,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 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 率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 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 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 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 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 方式,这种念头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①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 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 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之感。我对这类俗事很不 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惟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财产,直 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 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 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 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 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昏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 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 ,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 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 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 一次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 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 们刚一离开马赛,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①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 更蓝,树荫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 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离去。

①西班牙的两个地方。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 。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对她的如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 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 意她穿得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的殷勤态度很勉强 ,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 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 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 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 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脚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 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 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 ,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倒是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致 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 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 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 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 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 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 ,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 ,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 半胸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 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 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 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 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 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 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①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 ?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 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 里至少可以避风。

①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 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 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 许是疲惫的缘故,我特别感到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 我废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 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 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 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 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 来。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 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 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 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 ,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 ,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 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 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 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叶的血呢?——浑身 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象流了鼻血……好主意 ;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 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 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 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 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 ;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 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 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 ,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 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 ,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 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 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 ,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 ,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 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 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 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 ,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 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 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 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 笑,忧伤地说:“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 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 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 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 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 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 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 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 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正文 第二章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 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 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 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 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 ,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 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 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 。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 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 花园,并且覆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 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 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 !……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 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 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 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 看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 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 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恨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 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 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

“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 要做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 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 我会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 苏的地方只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 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 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 宁。我终于憋不住了:“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

“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 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

“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 。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

“至少想法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 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 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 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 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 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 ,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 地看着我,“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

“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 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 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 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 ,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 。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 怕从何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返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 ,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 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 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 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 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门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 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 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 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 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 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 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 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 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击,它的心中受了重创。众多之敌在我 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 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象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进入了敌对状态。

天色渐晚,我制订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惟一目的,就是要 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 不利于治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作出了 决定。

我们是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 吃饭,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 丝琳管订菜,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 我也不怎么在意。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 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 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 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 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 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 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 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 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气喝光 。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 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亮天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 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 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 。”

“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寻求保护。”

“你拒绝大主的保佑?”

“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

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话的重要性。

“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叹道。

“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 你帮助我呀。”

正文 第三章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 了精神方面。在这个叙述中,这种疏忽是有意的: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 有足够气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病好转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 这样,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 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 条理地吸气,呼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 时间,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 病上加病,整个神经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 核病状是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 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 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 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 感我保留下来,至今依然,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泰。我认为任何强 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 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时,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 着夜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 开着不可,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月光人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 理,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 台阶气喘,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 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二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 我很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作金合欢 的高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座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我是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 几乎笔直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 呈现土色,颜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粘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 中徜徉,他们一离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 不过,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 个阿拉伯人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 几个孩子就过来了。她向我一一介绍名字,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 小游戏。我觉得有点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 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 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 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想跟孩子说话,当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这 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

“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 来,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园里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 ;我缓步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 又忠实又灵活。一直走到妇女来水渠洗衣服的地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 面趴着一个小姑娘,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 。她赤着脚,浸在水中,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 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

“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 那儿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 音悦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

“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 的女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 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 。她一看见巴齐尔,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 凶极了。最后,巴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快快 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 来。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 岁的高个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 ;若不是独眼,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 过公园,又冲进绿洲,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 得巴齐尔如何可爱,现在我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有一天, 我心里决定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气儿,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 ,怕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 ,我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心虚地对我说:“这个小可怜病 了。”

“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

“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 了可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茶。”

接着,她见我呆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地补充说:“我认识他很长时间 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许怕惹你讨厌。”

“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 想本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 和和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 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 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 觉得完全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 日丽,不过,我还是拿了披nJ,仿佛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 ,公园和我们的平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 怡。满天通亮。金合欢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 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人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 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 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活动而稀薄,并不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 ——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 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 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复生了吗?

忘记交待了,当时我独白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 天,我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仿佛”,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 感觉。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 ,整整一段历程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 过存在,甚至在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显现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 ,从马赛启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 里,觉得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呆在那 里,身心微微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

正文 第四章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 喜欢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 她一直不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 受的乐趣而伤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 。我也心向往之,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 间,好像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 是九曲十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 。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 种土,是一种发红或浅灰的粘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 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 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 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 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处 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 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 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 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 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 ;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 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感到烈日透 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 只摇动高处的棕榈叶……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 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浴四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 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 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 ,以利浇灌;有一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控制水,把水引 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 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打去顶枝的棕榈树 ,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 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 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 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 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 歇歇,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 孩子们为伍。不久,我就认识了许多;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 也教他们别的游戏,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走(我每天都增 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 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钢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 口;有时他们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 候,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 总是特意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动来了。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 绿洲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 下起雨来;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 恶劣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 出虚汗,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 才来;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 们;然而,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很羸弱, 老实得过分;我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开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 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 保护的孩子中间,惟独他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 上,好像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清出于什 么好奇心,一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 脚地走到一张桌子跟前,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 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再明智的推理也无济于事,我没 有产生一点反感。这还不算!我也无法确信我完全是别种情绪,而不是开心和快乐 。等我给莫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我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 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而我认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没有戳穿 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并不是怕使她尴尬。从这天起,莫克 蒂尔成为我的宠儿。

正文 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天 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 。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 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我们想出去 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 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 苏醒了,灌醉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 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 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 ,无需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向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 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 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 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 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 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 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 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 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 ,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 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 整齐的棕榈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 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 静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 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 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 。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 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 没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 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 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 忘却:现在你想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不过,将来老了 ,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正文 第六章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 ,遇到冷风还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 。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 的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 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 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 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 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 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 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 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 、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 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 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 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 起我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丘兹,我又读 了忒奥克里托斯①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 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首创者。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 、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 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 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 草地,还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①普洛塞尔皮娜,罗马神话中的冥后,也是丰产女神,同希腊神话中的佩耳塞 福涅。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论;我当刊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 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 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我作为人,能 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 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 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这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 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 。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于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 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 层。

我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 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 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 止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进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 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 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 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 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白省,仅仅受一 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 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 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丘兹 ,我跑在塔奥尔米纳①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他 :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村镇。

当时我惟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喝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 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 不肯去参观亚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 来看看波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

我怎么说惟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 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像,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 我的体魄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维洛。那里 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态,幽靓回绝,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 我感到身体轻快,流连忘返。

拉维洛与波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 天。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堡,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 ;我们去时,恐怕是惟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 坐落在岩山崖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 围墙,惟见大海;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维洛和海岸连接起 来的,主要不是小径,而是梯田。拉维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 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角斗树,以及树荫下的 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 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偷儿一样溜进去。在这绿 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 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 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 分疲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 贾。最后到达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赏;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 顺畅地涌人我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致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 致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致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 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 和疗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 我伤脑筋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 过敏归咎于神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祖胸露臂在田 间劳作,看到他们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 。一天早上,我脱光了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 ,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 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 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 但阳光灼热。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过身子,感到身下坚硬 的地面;野草轻轻地拂我。尽管在避风处,我每次喘气还是打寒战。然而不大工夫 ,全身就暖融融的,整个肌体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我们在拉维洛逗留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阳。我还是捂 着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觉得碍事和多余的了;我的皮肤增加了弹性,不再总出 汗,能够自动调节温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步骤。在我 所说的重峦叠峰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 在下面却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池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边,心里 充满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真是纤尘不染,草芥末人,惟有阳光透射 ,波光粼粼,绚丽多彩。第四天去的时候,我已下了决心,一直走近无比清澈的泉 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凉,从水里出来, 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里长着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叶子,再往我的 湿漉漉而滚烫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详,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没有丝毫的羞 愧。我的身体显得匀称,有性感,而且中看,虽说不够强健,但是以后会健壮起来 的。

正文 第七章

由此可见,我的全部行为、全部工作,就是锻炼身体;这固然蕴涵着我那变化 了的观念,但是在我眼里也仅仅成了一种训练、一种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

还有一次行动,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不过我要重新提起,因为它可以表 明,我处心积虑地要在仪表上宣示我内中的衍变、迫切心理达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 程度:在阿马尔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头发理得很短,从未想到自己无妨换一种发型 。我头一次在岩石上脱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碍事,仿佛它是我无法脱掉的 最后一件衣裳。须知我的胡子不是锥型,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齐整;我觉得它像假 的,样子既可笑,又非常讨厌。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镜子,还是讨厌,那是我一贯 的模样:文献学院的毕业生,吃罢午饭,立刻去阿马尔菲,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市 镇很小,在广场上仅有一家大众理发店,我也只好将就了。这是赶集的日子,理发 店里挤满了人,不得不没完没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惧的剃刀、发黄的 肥皂刷、店里的气味,还是理发匠的猥辞,什么也不能使我退却。感到剪刀下去, 胡须纷纷飘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重新露面的时候,我极力克制的紧张情绪不 是欢快,而是后怕,这又有何妨!我只是认定,并不责怪这种感觉。我看自己的样 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人家洞烛了我的思想,而是陡然觉得这 种思想极为骇人。

胡子剃掉,头发倒留了起来。

这就是我新的形体,暂时还无所事事,但以后会有所作为的。相信这形体为我 自己会有惊人之举,不过还要宽以时日,我心想要看日后,待它更加成熟之时。这 样一来,玛丝琳就会误解。的确,我的眼神的变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 样,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过,她已经非常爱我,不会仔细打量我;再说,我 也尽量使她放心。关键是不让她打扰我的再生,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伪装起来。

显而易见,玛丝琳嫁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是我的“新形体”。这一点我常常在 心中叨念,以便时刻惕厉,着意掩饰,只给她一个表象;而这表象为了显得始终一 贯,忠贞不渝,变得日益虚假了。

我同玛丝琳的关系暂时维持原状,尽管我们的杭席之欢越来越浓烈。我的掩饰 本身(如果可以这样说我要防止她判断我的思想的行为),我的掩饰也使情欲倍增 。我是说这种情欢使我经常照顾玛丝琳。被迫作假,开头我也许有点为难。然而, 我很快就明白,公认的最卑劣之事(此处只举说谎一件)难于下手,只是对从未干 过的人而言;一旦干了出来,哪一件都会很快变得既容易又有趣,给人以再干的甜 头,不久好像就顺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战胜了最初的厌恶心理那样,我最 终也尝到了隐瞒的甜头,于是乐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认识的能力。我在更 加丰富充实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正文 第八章

从拉维洛到索伦托,一路风光旖旎;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 的景色了。岩石灼热,空气充畅,野草芳菲,天空澄净,这一切使我饱尝生活的美 好情趣,给我极大的满足,以致我觉得百感俱隐,惟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萦绕心头。 缅怀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来与过去,统统缄默了,我只感受到现时送来带走的 生活。——“身体的快感啊!”我高声发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铿锵节奏!健康啊 !”

玛丝琳过分文静的快乐会冲淡我的快乐,正如她的脚步会拖慢我的脚步一样, 因此,我一大早就动身,比她先走一步。她准备乘车赶上我,我们预计在波西塔诺 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诺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怪声怪调地唱歌,伴随着车轮的隆隆低 音,立刻回头望去,起初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大路到这里绕峭壁拐了个弯。继而 ,赫然出现一辆马车,狂驶过来,正是玛丝琳乘坐的那辆。车夫立在座位上,一边 扯着嗓子唱歌,一边手舞足蹈,拼命鞭打惊马。这个畜生!他经过我面前,听见我 吆喝也不停车;我险些挨压,纵身闪到路旁……我冲上去,无奈车跑得太快。我担 心得要命,既怕玛丝琳摔下来,又怕她呆在上面出事儿;马一惊跳,就可能把她抛 到海里去。马陡然失蹄跌倒。玛丝琳跳下车要跑开,但我已经赶到她面前。车夫一 看见我,迎头便破口大骂。我火冒三丈,听这家伙刚一出口不逊,就扑上去,猛地 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团,但没有失去优势。他似乎摔懵了,我 见他想咬我,照他面门就是一顿拳头,打得他更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 膝盖抵住他的胸脯,极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着这张丑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头砸 得更加难看了。哼!这个恶棍,他吐沫四溅,涎水满脸,鼻子流血,还不住口地骂 !真的!把他掐死也应该;也许我真会干得出来……至少我觉得有这个能力,想必 是顾忌警察,才算罢手。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疯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样把他扔到车里。

嘿!事后,玛丝琳和我交换怎样的眼神啊!当时危险并不大,但是我必须显示 自己的力量,而且是为了保护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愉快地全 部献给她……马站了起来。我们把醉鬼丢在车厢里不管,两人登上车夫座位,驾车 好歹到了波西塔诺,接着又赶到索伦托。

正是这天夜里我完全占有了玛丝琳。

我在交欢上仿佛焕然一新,这一点你们理解了吗?还要我重复吗?也许由爱情 有了新意,我们的真正婚礼之夜才无限缠绵。因为今天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一夜 是绝无仅有的:炽热的欲火。交欢时的惊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 以宣示最伟大的爱情,而这一夜是多么铭心刻骨,以致我惟独时时念起它。这是我 们心灵交融的片刻的欢笑。但是我认为这欢笑是爱情的句点,也是惟一的句点,此 后,唉!心灵再也难于跨越;而心灵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奋力中消损;阻止幸福 的,莫过于对幸福的回忆。唉!我始终记得那一夜。

我们下榻的旅店位于城外,四周是花园果园;我们客房外面伸出一个宽大的阳 台,树枝拂得到。晨曦从敞着的窗户射进来。我轻轻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玛丝 琳。她依然睡着,仿佛在睡梦中微笑,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而她更加柔弱,她的 娇媚易于摧折。我的脑海思绪翻腾,思忖她不说谎,心中暗道我一切都为了她,随 即又讲:“我为她的快乐究竟做了什么呢?我几乎终日把她丢在一旁;她期待从我 这儿得到一切,而我却把她弃置不管!唉!可怜的,可怜的玛丝琳!”转念至此, 我热泪盈眶。我想以从前身体衰弱为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枉然;现在我还只顾自 己,一味养身,又是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吗?

她面颊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尽管染红每件物品,却使我猝然发现她那苍白的 忧容。也许由于清晨来临,我的心绪才怅然若失:“玛丝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 护理你吗?也要我为你提心吊胆吗?”我在内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于是,我满 怀爱情、怜悯和温存,在她闭着的双目中间亲了一下:那是最温柔、最深情、最诚 笃的一吻。

正文 第九章

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几天很惬意,也非常平静。我领略过这种恬适、这种幸福 吗?此后还会尝到同样的恬适和幸福吗?……我厮守在玛丝琳的身边,考虑自己少 了,照顾她多了,觉得跟她交谈很有兴味,而前些日子我却乐于缄默。

我认为我们的游荡生活能够令我心满意足,但我觉察出她尽管也悠哉游哉,却 把这种生活看作临时状况,起初我不免惊异,然而不久就看到这种生活的闲逸。它 持续一段时间犹可,因为我的身体终于在舒闲中康复,但是闲赋之余,我又第一次 萌生了工作的愿望。我认真谈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悦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这种 念头了。

然而,我重新开始思考的历史上的几个课题,却没有引起我早先那种兴趣。我 对你们说过:自从患病之后,我觉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无用处;诚然,我以 前从事语史学研究,譬如,力图说明哥特语对拉丁语变异的作用,忽视并且不了解 泰奥多里克①、卡西奥多鲁斯②和阿玛拉丝温特③等形象,及其令人赞叹的激情, 只是钻研他们生活的符号和渣滓;可现在,还是这些符号,还是全部语史学,在我 看来却不过是一种门径,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面前显现的蛮族的伟大与高尚。我决定 进一步研究那个时期,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考查哥特帝国的末年,并且趁我们旅行 之机,下一程到它灭亡的舞台——拉文纳④去看看。

①指奥斯特罗哥特国王,称泰奥多里克大王,于公元474至526年在位。

②卡西奥多鲁斯(约公元480—575),拉丁语作家。

③阿玛拉丝温特(?—535),泰奥多里克大王之女,继父位称女王;她在儿 子阿塔拉里克成年之前一直摄政,后被丈夫泰奥达特谋杀。

④拉文纳,意大利城市。

不过,老实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少年国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像中 ,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怂恿,起来同他母后阿玛拉丝温特分庭抗礼, 如同马摆脱鞍辔的束缚一般抛弃文化,反对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视过于明 智的老卡西奥多鲁斯的社会,偏爱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会,趁着锦瑟年华,性情粗 犷,过了几年放荡不羁的生活,完全腐化堕落,十八岁便夭折了。我在这种追求更 加野蛮古朴状况的可悲冲动中,发现了玛丝琳含笑称为“我的危机”的东西。既然 身体不存在问题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种满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 一事中,我极力想引出一条教训。

我们没有去威尼斯和维罗纳,匆匆游览了罗马和佛罗伦萨,在拉文纳停留了半 个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结束旅行。我同玛丝琳谈论未来的安排,感到一种崭新的 乐趣。如何度过夏季,仍然犹豫未决。我们二人都旅行够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 安安静静地从事研究;于是,我们想到一处庄园。那座庄园在诺曼底草木最丰美的 地区,位于利西厄与主教桥之间;它从前属于我母亲,我童年时有儿次随她去那里 消夏,自从她仙逝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父亲把它交给一个护院经管。那个护 院现已年迈,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并按时把余下部分寄给我们。在几股活水横 贯的花园里,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妙的印象。那座庄园叫 作莫里尼埃尔;我认为到那里居住比较适宜。

我还谈到,这年冬季到罗马去过,但是这次作为研究者,而不是去当游客。不 过,最后这项计划很快给打消了,因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个久已到达的重要邮件 ,突然得知法兰西学院空出一个讲席,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虽说是代课,将来却 正因此而能有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还指出,我若是愿意接受,只需进行 一些简单的活动;他力主我接受下来。我先是迟疑,特别怕受人役使;继而又想, 在课堂上阐述我对卡西奥多鲁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这也会使玛丝 琳高兴,于是我决定下来。一旦决定,我就只考虑有利方面了。

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学术界,有我父亲不少熟人,我同他们也建立了通讯关系 。如果我要到拉文纳和别的地方考查研究,他们可以提供各种方便。我一心想工作 。玛丝琳也百般体贴,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结尾阶段,我们的幸福十分平稳宁静,没有什么好叙述的。人们最动人 心弦的作品,总是痛苦的产物。幸福有什么可讲的呢?除了经营以及后来又毁掉幸 福的情况,的确不值得一讲。——而我刚才对你们讲的,正是经营幸福的全部情况 。

正文 第二部第一章

我们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只用来购置物品和拜访几个人,于六月上旬到达 莫里尼埃尔庄园。

前面讲过,莫里尼埃尔庄园位于利西厄和主教桥之间,在我所见过的绿荫最浓 最潮湿的地方。许多狭长而和缓的冈峦,止于不远的非常宽阔的欧日山谷;欧日山 谷则平展至海边。天际闭塞,惟见充满神秘感的矮树林、几块田地,尤其是大片草 地,缓坡上的牧场。牧场上牛群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水草丰茂,一年收割两次; 还有不少苹果树,太阳西沉的时候,树影相连;每条沟壑都有水,或成池沼,或成 水塘,或成溪流;淙淙水声不绝于耳。

啊!这座房子我完全认得!那蓝色房顶、那砖石墙壁、那水沟、那静水中的倒 影……这座古老的房子可以住十二个人;现在玛丝琳、三个仆人,有时我也帮把手 ,我们也只能使一部分活跃起来。我们的老护院叫博加日,他已经尽了力,准备出 几个房间。沉睡二十年之久的老家具醒来了;一切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护壁板 还没有损坏,房间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博加日把找到的花瓶都插上了鲜花,表示 欢迎我们。经他的安排,大院子和花园里最近几条林荫路也已经锄掉杂草,平整好 了。我们到达的时候,房子接受最后一抹夕阳;从房子对面的山谷中,已然升起静 止不动的雾雹,只见溪流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我人还未到,就墓地辨出那芳草的清 香;我重又听见绕着房子飞旋的燕子的尖利叫声,整个过去陡然跃起,就仿佛它在 等候我,认出了我,待我走近前便重新合抱似的。

几天之后,房子就整理得相当舒适了。本来我可以开始工作了,但我仍旧拖延 ,仍旧谛听我的过去细细向我追述;不久,一个意外喜事又打断了这种追述:我们 到达一周之后,玛丝琳悄悄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当即感到应当多多照顾她,多多怜爱她。至少在她告诉我这个秘密之后的那 些日子,我几乎终日守在她的身边。我们来到树林附近,坐在我同母亲从前坐过的 椅子上;在那里,寸阴来临都更加赏心说目,时光流逝也更加悄然无声。如果说从 我那个时期的生活中,没有突现任何清晰的记忆,那也绝不是因为它给我留下的印 象不够鲜明,而是因为一切探合,一切交融,化为一体的安逸,在安逸中晨昏交织 ,日日相连。

我慢慢地恢复了学术研究;我觉得心神恬静,精力充沛,胸有成竹,看待未来 既有信心,又不狂热,意愿仿佛平缓了,仿佛听从了这块温和土地的劝告。

我心想,毫无疑问,这块万物丰衍、果实累累的土地堪为楷模,对我有种潜移 默化的作用。在水草丰美的牧场上,这健壮的耕牛、这成群的奶牛,预示着安居乐 业的年景,令我啧啧称赞。顺坡就势栽植的整齐的苹果树,夏季丰收在望;我畅想 不久果压枝垂的喜人景象。这井然有序的富饶、快乐的驯从、微笑的作物,呈现一 种承旨而非随意的和谐,呈现一种节奏、一种人工天成的美;大自然灿烂的丰赡, 以及人调解自然的巧妙功夫,已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了,再难说应当赞赏哪一方 面。我不禁想,如若没有这种受统制的野生蛮长之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呢?反之 ,如若没有阻遏它并笑着把它引向繁茂的机智的人工,这种野生蛮长之力又会怎样 呢?——我的神思飞向一片大地:那里一切力量都十分协调,任何耗散都得到补偿 ,所有交换都分毫不差,因而容不得一点失信。继而,我又把这种玄想用于生活, 建立一种伦理学,使之成为明智地利用自己的科学。

我先前的冲动沉伏到哪里,隐匿到何处了?我如此平静,仿佛就根本没有那阵 阵冲动似的。爱情如潮,已将那冲动全部覆盖了。

老博加日却围着我们转,大献殷勤。他里里外外张罗,事事督察,点子也多, 让人感到他为了表现自己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做得未免过分。必须核实他的账目, 听他没完没了地解释,以免扫他的兴。可是他仍不知足,还要我陪他去看田地。他 那为人师表的廉洁、那滔滔不绝的高论、那溢于言表的得意、那炫耀诚实的做法, 不久便把我惹火了;他越来越缠人,而我却觉得,只要夺回我的安逸生活,什么灵 法儿都是可取的,——恰巧在这种时候,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我同他的关系。一天 晚上,博加日对我说,他儿子夏尔第二天要到这里。

我只得“哦”了一声,几乎没有反应;直到那时,我并不关心博加日有几个孩 子;接着,我看出他期待我有感兴趣和惊奇的表示,而我的漠然态度使他难受,于 是问道:“现在他在哪儿呢?”

“在一个模范农场,离阿朗松不远。”博加日答道。

“他年龄大概有……”我又说道;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儿子,现在却要估 计年龄,不过我说得很慢,好容他打断我的话。

“过了十七了,”博加日接上说。“令堂去世那时候,他也就有四岁来的。嘿 !如今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比他爸爸高了。”博加日一打开话匣 子,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管我的厌烦神情有多明显。

次日,我早已把这事儿置于脑后了;到了傍晚,夏尔刚到,就来向我和玛丝琳 请安。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体那么健壮,那么灵活,那么匀称,即便为见我们 而穿上了蹩脚的衣服,也不显得十分可笑;他的脸色自然红润,看不大出来羞赧。 他眸子仍然保持童稚的颜色,好像只有十五岁;他口齿相当清楚,不忸忸怩怩,跟 他父亲相反,不讲废话。我忘记了初次见面的晚上,我们谈了什么话;我只顾端详 他,无话可讲,让玛丝琳同他交谈。翌日,我第一次没有等老博加日来接我,自己 就跑到山坡上的农场,我知道那里开始了一项工程。

一个水塘要修补。这个水塘像他沼一样大,现在总跑水,漏洞业已找到,必须 用水泥堵塞,因而先得抽干水,这是十五年来没有的事了。水塘里的鲤鱼和冬穴鱼 多极了,都潜伏到水底。我很想跳进水塘,抓一些鱼给工人,而且,这次农场异常 热闹,又是抓鱼,又是干活。附近来了几个孩子,也帮助工人忙乎。过一会儿,玛 丝琳也会来的。

我到的时候,水位早已降下去了。时而塘水动荡,水面骤起波纹,露出惶惶不 安的鱼群的褐色脊背。孩子在水坑边膛着泥水,捉住一条亮晶晶的小鱼,便扔进装 满清水的木桶里。鱼到处游窜,把塘水搅得越来越浑浊、变成了土灰色。想不到鱼 这么多,农场四个工人把手伸进水里随便一抓,就能抓到。可惜玛丝琳迟迟不来, 我正要跑去找她,忽听有人尖叫,说是发现了鳗鱼。但是,鲤鱼从手指间滑跑,一 时还捉不住。夏尔一直站在岸上陪着他父亲,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脱掉鞋和袜 子,又脱掉外衣和背心,再高高地挽起裤腿和衬衣袖子,毅然下到水塘里。我也立 刻跟着下去。

“喂!夏尔!”我喊道,“您昨天回来赶上了吧?”

他没有答言,只是冲着我笑,心思已经放到抓鱼上。我又马上叫他帮我堵住一 条大鳗鱼;我们两双手围拢才把它抓住,接着又逮住一条;泥水溅到我们脸上,有 时突然陷下去,水没到大腿根,全身很快就湿透了。我们玩得非常起劲,仅仅欢叫 几声,没有交谈几句话;可是到了傍晚,我已经对夏尔称呼你了,却记不清是从什 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在这次联合行动中相互了解的事情,比进行一次长谈还要多。 玛丝琳还没有到,恐怕不会来了;不过,我对此已不感到遗憾了,心想她在场,反 而会妨碍我们的快乐情绪。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农场,找到了夏尔。我们二人朝树林走去。

我很不熟悉自己的土地,也不大想进一步了解;然而,不管是土地还是租金, 夏尔都了如指掌,真令我十分惊奇。他告诉我,我有六个侧户,本来可以收取一万 八千法郎的租金,可是我只能勉强拿到半数,耗损的部分主要是各种修理费和经纪 人的酬金;这些情况我确实不甚了了。他察看庄稼时发出的微笑很快使我怀疑到, 我的土地的经营,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好,也不像博加日对我说的那样好;我向 夏尔盘根问底。这种实践的真知,由博加日表现出来就叫我气恼,由这个年轻人表 现出来却令我开心。我们一连转了几天;土地很广阔,各个角落都探察遍了之后, 我们更加有条理地从头开始。夏尔看到一些困地耕种得很糟,一些场地堆满了染料 木、蓟草和散发酸味的饲草,丝毫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气愤。他使我跟他一起痛恨这 种随意撂荒土地的做法,跟他一起向往更加合理的耕作。

“不过,”开头我对他说,“经营不好,谁吃亏呢?不是佃户自己吗?农场的 收成可好可坏,但是并不改变租金哪。”

夏尔有点急了:“您一窍不通,”他无所顾忌地答道,说得我微微一笑。“您 呀,只考虑收入,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瞧瞧资产逐渐毁坏。您的土地耕种得不好,就 会慢慢失掉价值。”

“如果能耕种得好些,收获大些,我看们户未必不肯卖力干;我知道他们很重 利,当然是多多益善。”

“您这种算法,没有计人增加的劳动力,”夏尔继续说,“这种田离农舍往往 很远,种了也不会有什么收益,但起码不至于荒芜了。”

谈话继续。有时候,我们在田地里信步走一个钟头,仿佛一再思考同样的事情 ;不过,我听得多了,就渐渐明白了。

“归根结底,这是你父亲的事儿。”有一天,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夏尔面颊微 微一红。

“我父亲上年纪了,”他说道,“监视履行租契,维修房子,收取租金,这些 就够他费心的了。他在这里的使命不是改革。”

“你呢,有什么建议呀?”我又问道。然而,他却闪烁其辞,推说自己不懂行 ;我一再催促,才逼他讲出自己的看法。

“把休闲的土地从侧户手里拿回来,”他终于提出建议。“佃户让一部分土地 休耕,就表明他们收获大多,不愁向您交租;他们若是想保留土地,那就提高租金 。——这地方的人都懒。”他又补充一句。

在六个属于我的农场中,我最愿意去的是瓦尔特里农场;它坐落在俯视莫里尼 埃尔的山丘上,伯农那人并不讨厌;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离莫里尼埃尔再近一点的 农场叫“古堡农场”,是以半分成制租出去了。而由于主人不在,一部分牲口就归 博加日了。现在我有了戒心,便开始怀疑博加日本人的诚实:他即使没有欺骗我, 至少听任好几个人欺骗我。固然给我保留了马匹和奶牛,但我不久就发现这纯属子 虚,无非是要用我的燕麦和饲草喂佃户的牛马。以往,博加日时常向我讲些漏洞百 出的情况,诸如牲口死亡,畸型,患病等等,我以宽容的态度听着,全都认可了。 伯户的一头奶牛只要病倒,就算在我的名下;我的一头奶牛只要膘肥体壮,就归佃 户所有了;原先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然而,夏尔不慎提了几句,讲了几点个人 看法,我就开始明白了;思想一旦警觉起来,就特别敏锐了。

经我提醒,玛丝琳仔细审核了全部账目,但是没有挑出一点毛病,这是博加日 的诚实的避风港。——“怎么办?”——“听之任之。”——不过,我心里憋气, 至少可以注意点牲口,只是不要做得太明显。

我有四匹马、十头奶牛,这就够我伤脑筋的。其中有一匹尽管三岁多了,仍叫 “马驹子”。现在正驯它;我开始发生了兴趣,不料有一天,驯马人来对我说,它 根本驯不好,干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准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让马撞坏一辆小车 的前身,马腿撞得鲜血淋淋。

这天,我竭力保持冷静,只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尴尬,才忍住了,心想归根结底 ,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险恶;全是仆人的过错,他们根本不检束自己。

我到院子里去看马驹。仆人正打它,一听见我走近,就赶紧抚摩它;我也佯装 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不怎么识马,但觉得马驹好看。这是一匹半纯血种,毛色鲜红 ,腰身修长,眼睛有神,鬃尾几乎是金黄色。我检查了马没有动着筋骨,便吩咐仆 人把它的伤口包扎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当天傍晚,我又见到夏尔,立刻问他觉得马驹怎么样。

“我认为它很温驯,”他对我说,“可是,他们不懂得门道,非得把马弄得狂 躁了不可。”

“换了你,该怎么办呢?”

“先生愿意把它交给我一周吗?我敢打保票。”

“你怎么驯它?”

“到时候瞧吧。”

次日,夏尔把马驹牵到草场一隅,上面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遮荫,旁边溪水流淌 。我带着玛丝琳去看了,留下了极为鲜明的印象。夏尔用几米长的缰绳把马驹栓在 一根牢固的木桩上。马驹非常暴躁,刚才似乎狂蹦乱跳了一阵,这会儿疲惫了,也 老实了,只是转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稳,轻快得令人惊奇,那姿态十分好看,像舞 蹈一样迷人。夏尔站在圈子中心,马每跑一圈,他就腾地一跃,躲过缰绳;他吆喝 着,时而叫马快跑,时而叫马减速;他手中举着一根长鞭,但是我没有见他使用。 他年轻快活,无论神态和举止,都给这件活增添了热烈的气氛。我还没看清怎么回 事,他却猝然跨到马上。马慢下来,最后停住。他轻轻地抚摩马,继而,我突然看 见他在马上笑着,显得那么自信,只是抓住一点儿鬃毛,俯下身去往远处抚摩。马 驹仅仅尥了两个蹶子,重又平稳地跑起来,真是英姿飒爽。我非常羡慕夏尔,并且 把这想法告诉他。

“再驯几天,马对鞍具就习惯了;过半个月,它会变得像羊羔一样温驯,就连 夫人也敢骑上。”

他的话不假,几天之后,马驹就毫无疑虑地让人抚摩,备鞍,让人遛了;玛丝 琳的身体若是顶得住,也可以骑上了。

“先生应当骑上试试。”夏尔对我说。

若是一个人,说什么我也不干;但是,夏尔还提出他骑农场的另外一匹马;于 是,我来了兴致,要陪他骑马。

我真感激我母亲!在我童年时,她就带我上过骑马场。初学骑马的久远记忆还 有助于我。我骑上马,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工夫不大,我全然不怕,姿势也放松了 。夏尔骑的那匹马不是良种,要笨重一些,但是并不难看。我们每天骑马出去遛遛 ,渐渐成了习惯。我们喜欢一大早出发,骑马在朝露晶莹的草地上飞奔,一直跑到 树林边缘。榛子湿漉漉的,经过时摇晃起来,将我们打湿。视野豁然开朗,已经到 了宽阔的欧日山谷;极目远眺,大海微茫,只见旭日染红并驱散晨雾。我们身不离 鞍,停留片刻,便掉转马头,奔驰而归,到古堡农场又流连多时。工人刚刚开始干 活;我们抢在前头并俯视他们,心里感到一种自豪的喜悦;然后,我们突然离开。 我回到莫里尼埃尔,正赶上玛丝琳起床。

我吸饱了新鲜空气,跑马回来,四肢有点疲顿僵麻,心情醉醺醺的,头脑晕乎 乎的,但觉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望工作。玛丝琳赞同并鼓励我这种偶发的兴 致。我回来服装未换就去看她,带去一身潮湿的草木叶子的气味;她因等我而迟迟 未起床,说她很喜欢这种气味。于是,我向她讲述我们策马飞驰、大地睡醒、劳作 重新开始的种种情景。她体会我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生活一样,感到由衷的高兴; 不久我就错误地估计这种快活心情。我们跑马的时间渐渐延长,我常常将近中午才 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我尽量用来备课。工作进展顺利,我挺满意,觉得 日后集讲义成书,恐怕未必徒劳无益。可是,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面我的生 活渐渐有了条理,有了节奏,我也乐于把身边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另一面 ,我对哥特人古朴的伦理却越来越感兴趣;一方面我在讲课过程中,极力宣扬赞美 这种缺乏文化的愚昧状态,那大胆的立论后来招致物议,而另一方面,我对周围乃 至内心可能唤起这种状态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却也千方百计地控制。我这 种明智,或者说这种悖谬,不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吗?

有两个佃户的租契到圣诞节就期满了,希望续订,要来找我办理;按照习惯, 只要签署一份所谓的“土地租约”就行了。由于天天跟夏尔交谈,我心里有了底, 态度坚决地等佃户上门;而佃户呢,也仗着换一个侧户并非易事,开头要求降低租 金,不料听了我念的租约,惊得目瞪口呆。在我写好的租约里,我不仅拒绝降低租 金,而且还要把我看见他们没有耕种的几块地收回来。开头他们装作打哈哈,说我 开玩笑;几块地我留在手里干什么呢?这些地一钱不值;他们没有利用起来,就是 因为根本派不了用场……接着,他们见我挺认真,便执意不肯,而我也同样坚持。 他们以离开相威胁,以为会把我吓倒。哪知我就等他们这句话:“哦!要走就走吧 !我并没有拦着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抓起租约,嚓的撕为两半。

这样一来,一百多公顷的土地就要窝在我的手里了。有一段时间,我已经计划 由博加日全权经营,心想这就是间接地交给夏尔管理;我还打算自己保留相当一部 分,况且这用不着怎么考虑:经营要冒风险,仅此一点就使我跃跃欲试。偶户要到 圣诞节的时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让夏尔要有思想准备 ;见他喜形于色,我立刻感到不快。他还不能掩饰喜悦的心情,这更加使我意识到 他过分年轻。时间已相当紧迫,这正是第一茬庄稼收割完毕,土地空出来初耕的季 节。按照老规矩,新老伯户的活计交错进行;租约期满的佃户收完一块地,就交出 一块地。我担心被辞退的佃户蓄意报复,采取敌对态度;而情况却相反,他们宁愿 对我装出一副笑脸(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样有利可图)。我趁机从早到晚出门, 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来的土地。时已孟秋,必须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种。我们已经 购买了钉齿耙、镇压器、犁铧。我骑马巡视,监督并指挥人们干活,过起发号施令 的瘾。

在此期间,伯户正在毗邻草场收苹果。苹果这年空前大丰收,纷纷滚落到厚厚 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够,从邻村来了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尔手发痒,常常帮 他们干。有的人用长竿敲打树枝,震落晚熟的苹果;熟透的自落果单放,它们掉在 高草丛中,不少摔伤碰裂。到处是苹果,一迈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气 味,同翻耕的泥土气味混杂起来。

秋意渐浓。最后几个晴天的早晨最凉爽,也最明净。有时,潮湿是大气使天际 变蓝,迟得更远;散步就像旅行一般,方圆仿佛扩大了。有时则相反,大气异常透 明,天际显得近在咫尺,一鼓翅就到了。我说不清这两种天气哪一种更令人情意缠 绵。我基本备完课了,至少我是这样讲的,以便更理直气壮地撂下。我不去农场的 时候,就守在玛丝琳身边。我们一同到花园里,缓步走走,她则沉重而倦慵地倚在 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张椅子上,俯视被晚霞照得通明的小山谷。她偎依在 我肩头上的姿势十分温柔;我们就这样不动也不讲话,一直呆到黄昏,体味着一天 时光融入我们的身体里。

犹如一阵微风时而吹皱极为平静的水面;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也能在额头上显 示出来;她神秘地谛听着体内一个新生命在颤动;我身体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 水;无论往水下看多深,也只能见到爱情。唉!倘若追求的还是幸福,相信我即刻 就要拢住,就像用双手徒劳地捧流水一样;然而,我已经感到幸福的旁边,还有不 同于幸福的东西,它把我的爱情点染得色彩斑斓,但是像点染秋天那样。

秋意渐浓。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湿,长在树木背阴处的再也不干了,在熹 微的晨光中变成白色。水塘里的野凫乱鼓翅膀,发狂般躁动,有时成群飞起来,呷 呷喧嚣,在莫里尼埃尔上空盘旋一周。一天早上,它们不见了,已经被博加日关起 来。夏尔告诉我,每年秋天迁徙的时节,就把它们关起来。几天之后,天气骤变。 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那是大海的气息,集中而猛烈,送来北方和雨,吹走候 鸟。玛丝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备课的考虑,都催促我们回城。坏天气季节来得 早,将我们赶走了。

后来到十一月份,我因为农场的活倒是回去一次。我听了博加日对冬季的安排 很不高兴。他向我表示要打发夏尔回模范农场,那里还有的可学。我同他谈了好久 ,找出种种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没有说动他。顶多他答应让夏尔缩短一点学习时 间,稍微早些回来。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想法:经营这两个农场要相当费力; 不过,他已经看中两个非常可靠的农民,打算雇来当帮手;他们就算作付租金们户 ,算作分成制佃农,算作仆人;这种情况当地从未有过,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他 又说,是我要这样干的。——这场谈话是在十月底进行的。十一月初我们就回巴黎 了。

正文 第二章

我们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街。房子是玛丝琳的一位哥哥给我的,我们上次路 过巴黎时看过,比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套房间大多了。玛丝琳有些担心:不惟房租 高,各种花销也要随之增加。我假装极为厌恶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种种顾虑;我 自己也极力相信并有意夸大这种厌恶情绪。新安家要花不少钱,这年会人不敷出。 不过,我们的收入已很可观,今后还会更可观。我把讲课费、出书稿酬都打进来, 而且还把我的农场将来的收入打进来,简直热昏了头!因此,多大费用我也不怕, 每次心里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羁縻,从而一笔勾销我有所感觉,或者害怕在自身感 到的游荡癖。

最初几天,我们从早到晚出去采购物品;尽管玛丝琳的哥哥热心帮忙,后来代 我们采购几次,可是不久,玛丝琳还是感到疲惫不堪;本来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刚 刚安置好,紧接着她又不得不连续接待客人;由于我们一直出游在外,这次安了家 来人特别多。玛丝琳久不与人交往,既不善于缩短客访时间,又不敢杜门谢客。一 到晚上,我就发现她精疲力竭;我即或不用担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码也要 想法使她少受点累,因而经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时也替她回访;我觉得接待客人没 意思,回访更乏味。

我向来不善言谈,向来不喜欢沙龙里的侈论与风趣;然而从前,我却经常出入 一些沙龙,但是那段时间已很遥远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跟别人在一起 感到无聊、烦闷和气恼,不仅自己拘束,也使别人拘束。那时我就把你们看作我惟 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们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时还回不来。当时就是对 你们,我会谈得好些吗?也许你们理解我比我自己还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 的,如今我对你们讲的这一切,当时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来,前途十分牢稳, 我从来没有像那样掌握未来。

当时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于贝尔、迪迪埃和莫里斯身上,在许许多多别的 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么高招对付我自己呢!对这些人,你们了解,看法也跟我一 样。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们谈话如同对牛弹琴。我刚刚同他们交谈几次,就感 到他们的无形压力,不得不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不得不装成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 的样子,否则就会显得矫揉造作;为了相处方便,我就假装具有他们硬派给我的思 想与情趣。一个人不可能既坦率,又显得坦率。

我倒愿意重新见见考古学家、语文学家这一圈子人;不过跟他们一交谈,也兴 味索然,无异于翻阅好的历史字典。起初,我对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有希望,认 为他们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们即便了解,也必须承认他们不大表现出来 ;他们多数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只做个活在世上的姿态,差一点点就觉得生 活妨碍写作,令人恼火了。不过,我也不能谴责他们,我难于断定不是自己错了… …再说,我所谓的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正是我盼望别人给我指破迷津的。— —大家都谈论生活中的事件,但绝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于几个哲学家,训迪我本来是他们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从他们那里得 到什么教诲;数学家也好,新批评主义者也罢,都尽量远远避开动荡不安的现实, 他们无视现实,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测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样。

我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拜访给我造成的烦恼。

“他们都一模一样,”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扮演双重角色。我跟他们之中一 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跟许多人讲话。”

“可是,我的朋友,”玛丝琳答道,“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 同。”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继而,我更加怅然地又说:“谁也不知道有病。他们生活,徒有生活的样子, 却不知道自己在生活。况且,我也一样,自从和他们来往,我不再生活了。日复一 日,今天我干什么了呢?恐怕九点钟前就离开了您;走之前,我只有片刻时间看看 书,这是一天里惟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证人那里等我;告别公证人,他没有放手 ,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级木器商店里,我感到他碍手碍脚,但是到了加斯东那 里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过午饭,又去找在咖啡馆等候我的路 易,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的讲课;出门时,我还恭维泰奥多尔一通,为了 谢绝他星期天的邀请,只好陪他去亚瑟家;于是,又跟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再到阿 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来一看,您跟我一样累,接待了 阿德莉娜、玛尔特、雅娜和索菲姬。现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顾一天的所作所为,感 到一天光阴蹉跎过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来,再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度过, 心里愁苦得几欲落泪。”

然而,我却说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说不出我喜欢天地宽些、空气新鲜 的生活,喜欢少受别人限制、少为别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单单在于我的拘 束之感;我觉得这一秘密奇妙难解,心想好比死而复活之人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 人中间成了陌生人,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回来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 然而不久,又产生一种崭新的意识。老实说,在我的受到广泛称誉的研究成果发表 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得意的感觉。现在看来,那恐怕是骄傲心理吧?也许是吧,不 过至少没有搀杂一丝的虚荣心。那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把我同世人分开、 区别开的东西,至关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没有讲也讲不出来的东西,正是我要 讲的。

不久我就登台授课了。我受讲题的激发,在第一课中倾注了全部簇新的热情。 我谈起发展到绝顶的拉丁文明,描述那无愧于人民的文化艺术,说这种文化宛如分 泌过程,开头显示了多血质和过分旺盛的精力,继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 自然的任何珠联壁合的接触,以表面的持久的生机掩盖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个套 子,思想禁锢在里面就要松弛,很快萎缩,以致衰竭了。最后,我彻底阐明自己的 观点,断言这种文化产生于生活,又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推断概括失之仓促,还有的人讥弹我的方法;而那些赞扬我 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讲完课出来,同梅纳尔克头一次重新见面的。我同他向来交往不多;在我 结婚前不久,他又出门了;他去进行这类考查研究,往往要和我们睽隔一年多。从 前我不大喜欢他;他好像挺傲气,对我的生活也不感兴趣。这次见他来听我的第一 讲,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态,我乍一见敬而远之,但是挺喜欢;他 冲我微笑的样子,我也感得善气迎人、十分难得。当时有一场荒唐而可耻的官司闹 得满城风雨,报纸乘便大肆低毁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做物、目无下尘的态度刺伤了 的人,也都纷纷借机报复;而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好像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 。”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然而,“上流社会”却义愤填膺,那些所谓“互相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蔑视 回敬,把他视同路人。这又是一层原因:我受到一种秘密力量的吸引,在众目睽睽 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拥抱。

看到我在同什么人说话,最后几个不知趣的人也退走了,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

刚才受到情绪激烈的批评和无关痛痒的恭维,现在只听他对我的讲课评论几句 ,我的心情就宁帖了。

“您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说道,“这很好。只是您这一步走晚了 点儿,不过,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领;您这人真令 我惊讶。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谈谈。今天晚上赏光,同我一起吃饭吧。 “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记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说道,“看到您敢于上前跟我搭话,态度那么热情坦率, 我还以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自己显得软弱,便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到巴黎总是暂时客居,在旅馆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让人整理出好几 个房间,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规模。他有几个仆人侍候,单独吃饭,单独生活。他嫌 墙壁和家具俗气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几块布挂上去;他说等布挂脏了好 赠送给哪家博物馆。我过分急于见他,进门时见他还在吃饭,便连声叨扰。

“不过,我还不想就此结束,想必您会容我把饭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 我就会请您喝希拉兹酒,这是哈菲兹①歌颂过的佳酿;可是现在太迟了,这种酒宜 于空腹喝。您至少喝点别的酒吧?”

①哈菲兹(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我同意了,心想他准会陪我喝一杯,却见他只拿一只杯子,不免奇怪。

“请原谅,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他说道。

“您怕喝醉了吗?”

“嗳!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 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却给别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总不能要求人人具备我的品德。在他们身上发现我的邪僻,就已经个错了 。”

“起码您还吸烟吧?”

“烟也不大吸。这是一种缺乏个性的消极的醉意,极容易达到;我在沉醉中寻 求的生活的激发,而不是生活的缩减。不谈这个了。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从 比斯克拉。我听说您不久前到过那里,就想去寻觅您的踪迹。这个盲目的学者,这 个书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干什么去啦?我有一种习惯,只有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 听完为止,不再探究,而对我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老实说,我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 的。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寻觅,搜索,调查过了。我的冒失行为还真有 了用,正是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再同您晤面的愿望,而且我知道现在要见的,不是 我从前所见的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夫子,而是……是什么,这要由您来向我说明。”

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

“您了解到我什么情况了,梅纳尔克?”

“您想知道吗?不过,您不必担心呀!您了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 可能对任何人谈论您。您也瞧见了您讲的课是否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烦地说,“还没有任何迹像表明我对您可以深谈。好了 !您究竟打听到我什么情况了?”

“首先,听说您得了一场病。”

“哦,这情况毫无……”

“嗳!这情况就已经很重要了。还听说您好独自一人出去,不带书(从这儿我 开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独自一人出去的时候,更愿意让孩子而不是让尊夫 人陪同。不要脸红呀,否则我就不讲下去了。”

“您讲吧,不要看我。”

“有一个孩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叫莫克蒂尔,长得没有那么俊的,又 好偷,又好骗;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况,便把他笼络住,收买他的信任,您知道 这并不容易,因为,我认为他一边说不再撒谎,一边还在撒谎。他对我讲的有关您 的事,您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这时,梅纳尔克已经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把它打开。

“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问道,同时递给我一样锈迹斑斑的、又尖又弯的形 状很怪的东西;然而,我没有怎么费劲就认出正是莫克蒂尔从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对,是我的,这正是我妻子原来的剪刀。”

“他说是趁您回过头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大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过,有 趣的还不在这儿;他说他把剪刀藏进斗篷的当儿,就明白了您在镜子里监视他,而 且瞥见了您映在镜子里的窥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东西,却绝口不提!对您这种 缄默,莫克蒂尔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样。”

“听了您讲的,我也深感意外:怎么!他居然知道我瞧见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谁狡滑;在这方面,那些孩子总能把我们耍 了。您以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却逮住了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请向我解释一 下,您为什么保持沉默。”

“我还希望别人给我解释呢。”

我们静默了半晌。梅纳尔克在屋里踱来踱去,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随即又 扔掉。

“事情在于‘一种意识’。”他又说道,“正如别人所说的‘意识’,而您好 像缺乏,亲爱的米歇尔。”

“‘道德意识’,也许是吧。”我勉强一笑,说道。

“嗳!不过是所有权的意识。”

“我看您自己这种意识也不强。”

“可以说微乎其微,您瞧,这里什么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罢,就连我睡觉的这 张床也不属于我。我憎恶安逸;有了财物,就滋长这种思想,要高枕无忧。我相当 喜爱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刺激,至少激发我的生活 。我不能说我好弄险,但是我喜欢充满风险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时刻要我付出全 部勇气、全部幸福和整个健康的体魄。”

“既然如此,您责怪我什么呢?”我打断他的话。

“嗳!您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亲爱的米歇尔。我试图表明自己的信念,这下 又干了蠢事!……如果说我不大理会别人赞同还是反对,这总不是自己要出面表示 赞同或反对;对我来说,这些词没有多大意义。刚才我谈自己太多了;自以为被人 理解,话就煞不住闸……我只想对您讲,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 很富有;这就严重了。”

“我富有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既然您持这种口吻……不过,您不是开课了吗7您在诺曼底不 是拥有土地吗?您不是到帕希来安家,布置得相当豪华吗?您结了婚,不是盼个孩 子吗?”

“就算是吧!”我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这仅仅证明我有意为自己安排的生 活,拿您的话说,比您的生活更‘危险’。”

“是啊,仅仅。”梅纳尔克讥诮地重复道,接着猛然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我: “好了,再见吧;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改日见吧 。”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又忙于应付新的事务、新的思虑。一位意大利学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资料 公诸于世,我为讲课用了很长时间研究了那些资料。感到头一讲没有被人正确领会 ,就更激起我的愿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阐明以下几讲。出此,我原先以巧 妙的假说提出的观点,现在就要敷演成学说。多少论证者的力量,就在于别人不理 解他们用含蓄的话阐述的问题。至于我,老实说,我还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论证 中,又有多少固执的成分。我要讲述的新东西越难讲,尤其越难讲明白,就越急于 讲出来。

然而,跟行为一对照,话语变得多么苍白无力啊!生活、梅纳尔克的一举一动 ,不是比我讲的话雄辩千倍吗?我恍然大悟,古代贤哲近乎纯粹道德的教诲,总是 言行并重,甚而行重于言!

上次晤面之后将近三周,我又在家里见到了梅纳尔克。他到的时候,正值一次 人数众多的聚会的尾声。为了避免天天来人打扰,我和玛丝琳干脆每星期四晚上敞 门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门谢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称是我们朋友的人便纷纷 登门。我们的客厅非常宽敞,能接待很多人,聚会延至深夜。如今想来,吸引他们 的主要是玛丝琳的丽雅,以及他们之间交谈的乐趣;至于我,从第二次晚会开始, 我就觉得听无可听,说无可说,难以掩饰烦闷的情绪。我遛来遛去,从吸烟室到客 厅,又从前厅到书房,东听一句话,西瞥一眼,无心观察他们干什么。

安托万、艾蒂安和戈德弗鲁瓦仰卧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发椅上,在争论议会 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乱弄乱摸我父亲收藏的出色的铜版面片。在吸烟室 里,马蒂亚斯把点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专心地听列奥纳尔高谈阔论。一 杯柑香洒洒在地毯上。阿贝尔的一双泥脚肆无忌惮地搭在沙发床上,弄脏了罩布。 人们呼吸着物品严重磨损的粉尘……我心头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个个全推出去 。家具、罩布、铜版画,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来就完全丧失价值;物品垢污,物 品患疾,犹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独自占有,把这一切都封存起来。我不免思忖,梅 纳尔克一无所有,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其实,这一 切对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灯光稍暗、由一面没有镀锡的镜子隔开的小客厅里,玛丝琳只接待几个密友 ;她半卧在靠垫上,脸色惨白,不胜劬劳;我见了陡然惊慌起来,心下决定这是最 后一次接待客人了。时间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里的莫克蒂尔 那把小剪刀。

“这小家伙,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坏,就毁掉,那他为什么要偷呢?”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来是梅纳尔克。

恐怕只有他一人穿着礼服。他刚刚到。他请我把他引见给我妻子;他不提出来 ,我绝不会主动引见。梅纳尔克仪表堂堂,相貌有几分英俊;已经灰白的浓髭胡垂 向两侧,将那张海盗式的面孔截开;冷峻的眼神显出他刚勇果决有余,仁慈宽厚不 足。他刚同玛丝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玛丝琳不喜欢他。等他俩寒暄几句之后,我便 拉他去吸烟室。

当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长交给他一项新的使命。不少报纸发消息的同时, 又回顾了他那充满艰险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颂扬,仿佛忘记了不久前还肆 意毁谤他。报纸争相渲染他前几次勘察中的有益发现对国家,对全人类所做的贡献 ,就好像他只为人道主义的目的效力;还称颂他吃苦耐劳,忠于职守,胆识过人, 大有他专门追求这类赞誉的劲头。

我一上来也向他道贺,可是刚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

“怎么!您也如此,亲爱的米歇尔,然而当初您可没有骂我呀,”他说道,“ 还是让报纸讲这些蠢话去吧。一个品行遭到非议的人,居然有几点长处,现今看来 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个整体,无法区分他们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只求自然, 不想装什么样子,每次行动所感到的乐趣,就是我应当从事的标志。”

“这样很可能有建树。”我对他说。

“我有这种信念,”梅纳尔克又说道,“唉!我们周围的人若是都相信这一点 就好了。可是,大多数人却认为对他们自己只有强制,否则不会有任何出息;他们 醉心于模仿。人人都要尽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个楷模来仿效;甚至并不选择,而 是接受现成的楷模。然而我认为,人的身上还另有可观之处。他们却不敢,不敢翻 过页面。模仿法则,我称作畏惧法则。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恶 这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怖症: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总是独自进行发明创造的。 不过,这里谁又立志发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点,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 具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人们却要千方百计地取消;就这样还口口声声地说热爱生 活。”

我由着梅纳尔克讲下去。他所说的,正是上个月我对玛丝琳讲过的话;我本来 应当同意。然而,出于何等懦弱心理,我却打断他的话头,一字不差地重复玛丝琳 打断我时说的那句话:“然而,亲爱的梅纳尔克,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 有人不同。”

梅纳尔克戛然住声,样子奇怪地凝视我,接着,他完全像欧塞贝①那样跨上一 步告辞,毫不客气地转身去同埃克托尔交谈了。

①欧塞贝(265—340),希腊基督教徒作家。

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纳尔克听了这话可能会认为, 我感到被他的话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纷纷离去。等客厅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梅纳 尔克又朝我走来,对我说道:“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您。无疑我误解了您的话,至少 让我存这种希望吧。”

“哪里,”我答道,“您并没有误解。我那话毫无意义,实在愚蠢,刚一出口 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话打入您刚刚谴责的那些人之列 ,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像您一样讨厌那类人,我憎恶所有循规蹈矩的人。”

“他们是人间最可鄙的东西,”梅纳尔克又笑道,“跟他们打交道,就别指望 有丝毫的坦率;因为他们惟道德准则是从,否则就认为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稍微 一觉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气味相投,就感到话语冻结在嘴唇上了。我当即产生的忧伤 向我揭示,我对您的感情多么深笃。我就愿意是自己失误了,当然不是指我对您的 感情,而是指我对您的判断。”

“的确,您判断错了。”

“哦!是这么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说道。“告诉您,不久我就要启 程了,但是我还想跟您见见面。我这次远行,比前几次时间更长,风险更大,归期 难以预料。再过半个月就动身;这里还无人知晓我的行期这么近,我只是私下告诉 您。天一破晓就起行。不过,我每次动身之前那一夜,总是惶惶不安。向我证明您 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后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吗?”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嘛。”我颇感意外地说道。

“不会见面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 斯,六天之后,还要到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友人,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同他 们话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盼我去呢。”

“一言为定,我跟您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好,我们可以饮希拉兹酒了。”梅纳尔克说道。

这次晚会过后几天,玛丝琳的身体开始不适。前面说过,她常常感到疲倦,但 她忍着不哀怨。而我却以为这种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缘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没有 在意。起初请来一个老大夫,他不是胡涂,就是不请病情,叫我们一百个放心。然 而,看到玛丝琳总是心绪不宁,身体又发热,我就决定另请特××大夫,他是公认 的医道最高明的专家。大夫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些就医,并作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 说患者前一阵就应当遵循了。玛丝琳太好强,不知将息,结果疲劳过度。在一月末 分娩之前,她必须终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从极为难耐的医嘱,无疑是她颇为 担心,身体比她承认的还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着,现在一种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 她的意志,以致几天当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护理,并且拿特××的话极力安慰她,说大夫认为她身体没有任何 严重的病状。然而,她那样忐忑不安,最后也使我惊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 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来毫无把握!当初我完全埋在故纸堆里,忽然一日,现 实却令我心醉,哪知未来攘解了现时的魅力,甚于现时攘解往昔的魅力。自从我们 在索伦托度过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就已经投射在前景上了。

说话到了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的夜晚。整整一个冬夜要丢下玛丝琳,我虽然放 心不下,但还是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和我的诺言非同儿戏,绝不能爽约失信。这 天晚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位女护士代替我守护她。然而一 来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进行搏击,要驱除这种情绪,同时也恨自己无计摆 脱。我的神经渐渐高度紧张,进入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悬 念既不同又相近,不过更接近于幸福感。时间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纷纷降落 。我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迎斗严寒,迎斗风雪与黑夜,终于感到十分畅快;我在体 品自己的勇力。

梅纳尔克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迎到楼道上。他颇为焦急地等候我,只见他脸色 苍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帮我脱下大衣,又逼我脱掉湿了的皮靴,换上软绵绵的波 斯拖鞋。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摆着各种糖果。室内点着两盏灯,但还没有炉 火明亮。梅纳尔克首先问讯玛丝琳的身体状况。我回答说她身体很好,一语带过。

“你们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还有两个月。”

梅纳尔克朝炉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来,久久不语,以 致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走了几步,继而走到他跟前,把 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仿佛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必须抉择。 关键是弄清自己的心愿。”

“唔!您不是要动身吗?”我问道,心里摸不准他的话的意思。

“也许吧。”

“难道您还犹豫吗?”

“何必问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种形式,每人只能经历一 种。艳羡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会享那个福。现成的幸福要不 得,应当逐步获取。明天我启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这种幸福。 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静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个子又长高 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箍住我,有时候,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

“哦!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道。接着,他立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 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晒,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 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 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 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艺术家 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 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 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 ;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 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 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 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 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 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 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 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 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 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 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 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 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 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 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 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 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 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 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 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 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 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 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 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 ,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 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 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 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 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 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 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 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 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 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 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 ,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 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 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 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我的生命,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 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惟一快慰 。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 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那是玛丝琳栓塞突发之后不 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 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向我国示 一个匣子,求我打开,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 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 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 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 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 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为你祈祷过多少回啊。”她答道,声音哀哀而轻柔。我见她眼睛流露出一 种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单上的无力的手中, 赢得了她那充满爱的泪眼的一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会儿,颇不自在 ,有点手足无措,终于忍耐不住了,对她说道:“我出去一下。”

说着我离开怀有敌意的房间,仿佛被人赶出来似的。

那期间,栓塞引起了严重的紊乱;心脏掷出的血块使肺堵塞,负担加重,呼吸 困难,发生噬噬的喘息声。病魔已经进驻玛丝琳的体内,症状日渐明显。病人膏盲 了。

正文 第三章

季节渐渐宜人。课程一结束,我就带玛丝琳去莫里尼埃尔,因为大夫说危险期 已过,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我本人也特别需要休息。我几 乎每天都坚持守夜,始终提心吊胆,尤其是玛丝琳栓塞发作期间,我对她产生一种 血肉相连的怜悯,自身感到她的心脏的狂跳,结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 了一场。

我很想带玛丝琳去山区;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诺曼底,称说那里的气候对 她最适宜,还提醒我应该去瞧瞧那两座农场,谁让我有点轻率地包揽下来了。她极 力劝说,我既然承担了责任,就必须搞好。我们刚刚到达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视察 土地……我说不清在她那热情的执意态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为人的成分;她 是怕我若不如此,就会以为被拖在她身边照顾她,从而产生本身不够自由之感…… 玛丝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转,面颊开始红润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觉得 无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这样,我回到农场。当时正割第一茬饲草。空气中飘着花粉与清香,犹如醇 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尘埃;现 在畅吸甜丝丝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视莫里尼埃尔 ,望见它的蓝色房顶、池塘的如镜水面;周围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还青草萋 萋;再远处是树林,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声传入我的耳畔已 有一阵工夫,现在又越来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饲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 个个都认出来了;实在扫兴,他们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连忘返 的游客。我迎上去,冲他们微笑,跟他们交谈,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当天上午 ,博加日就向我汇报了庄稼的长势;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定期写信,不断让我了解 农场发生的各种细事。看来经营得不错,比他当初向我估计的好得多。然而,有几 件重要事情还等我拍板;几天来,我尽心管理一切事务,虽无兴致,但总可以装出 忙碌的样子,以打发我的无聊日子。

一俟玛丝琳的身体好起来,几位朋友便来作客了。这一圈子人既亲密又不喧闹 ,深得玛丝琳的欢心,也使我出门更加方便了。我还是喜欢农场的人,觉得与他们 为伍会有所收益,这倒不在于总是向他们打听;我在他们身边所感到的快乐难以言 传:仿佛我是通过他们来感受的。仅仅看到这些穷光蛋,我就产生一种持久的新奇 感,然而,不待我们的朋友开口,我就已经熟悉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如果说起初他们回答我的询问时,态度比我还要傲慢,那么时过不久,他们跟 我就熟了些。我总是尽量同他们多接触,不仅跟他们到田间地头,还去游艺场所看 他们。我对他们的迟钝思想不大感兴趣,主要是看他们吃饭,听他们说笑,满怀深 情地监视他们的欢乐。说起类似某种感应,就像玛丝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觉 ,即对他人的每一感觉都立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强烈 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见他们疲劳,自己也疲劳;看见他们喝苹果 酒,自己也觉得解渴,觉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们磨刀时,一个人拇指深深割了一 道口子,而我却有痛彻骨髓之感。

我观察景物似乎不单单依靠视觉,还依靠某种接触来感受,而这种接触也因奇 异的感应而无限扩大了。

博加日一来,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实在乏味。当然,我 该指挥还是指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挥雇工;我不再骑马了,怕在他们面前显 得高高在上。为了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不再介意,不再拘谨,我尽管小心翼翼,还 是像以往那样,总想探听人家的阴私。我总觉得他们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测的, 有一部分隐蔽起来。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别的消 遣,推定他们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个究竟不可。我到处转悠,跟踪盯梢,尤 其爱缠着性情最粗鲁的人。仿佛期待他们的昏昧能放出光来启迪我。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我。他长得不错,高高个头,一点不蠢,但是就好随心所欲 ,行事唐突,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农场雇用;卖劲干两天活, 第三天就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仓房看他,只见他醉卧在草堆里, 睡得死死的。我凝视他多久啊!……真是来去无踪,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 道他的去向;当天晚上听说是博加日把他辞退的,我十分恼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 来。

“好像是您把皮埃尔辞退了,”我劈头说道,“请问为什么?”

我竭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但他听了还是愣了一下:“先生总不会留用一个醉鬼 吧,他是害群之马,把最好的雇工都给带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个流浪汉啊!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人到此地来不会有好事 。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仓房烧掉,也许先生就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事情,农场总归还是我的吧;我乐意怎么经营,就怎 么经营。今后,您要开走什么人,请事先告诉我缘故。”

前面说过,博加日看着我长大的,非常喜爱我,不管我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 他也不会大动肝火,甚至不怎么当真。诺曼底农民就是这种秉性,对于不了解动机 的事情,即对于同切身利益无关的事情,他们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责言看 作一时的怪念头。

然而,我申饬了一通,不能就此结束谈话,觉得自己言辞未免太激烈,便想找 点别的话头。

“您儿子夏尔大概快回来了吧?”我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还以为您早把他忘记了呢。”博加日还有 点负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记,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啊!农场的 事务,在很大程度上我还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过一星期,夏尔就回来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兴。”我这才让他退下了。

博加日说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没有把夏尔置于脑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了。原先跟他那么亲热,现在对他却兴味索然,这该如何解释呢?看来,我的心思 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实说,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已不如对雇工的兴趣那么浓 了。我要同他们交往,夏尔不离左右就会碍手碍脚。因此,尽管一想起他来,往日 的激动情怀又在我心中苏醒,但是看到他的归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啊!我担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纳尔克否认一切记忆义多有见地!我 看见进来的不是原先的夏尔,而是一位头戴礼帽、样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 !他的变化多大啊!我颇为拘束,发窘,但是见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悦,我对他也 不能太冷淡;不过,他的喜悦也令我讨厌,样子显得笨拙而无诚意。我是在客厅里 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灯来,我发现他蓄起了颊髯, 不觉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谈话相当无聊;我知道他要呆在农场,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将近一 周的时间里,我埋头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间。后来我重新出门时,马上又有了新的 营生。

树林里来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卖一部分木材。树林等分十二块,每年都能提 供几棵不再生长的大树,以及长了十二年可作烧柴的矮树。

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卖契条款,伐木工必须在开春之前把伐倒的树木全部 运走。然而,指挥砍伐的木材商厄尔特旺老头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树 木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而在枯枝中间又长出了细嫩的新苗;伐木工再来清理的时 候,就要毁掉不少新苗。

今年,买主厄尔特旺老头马虎到了令我们担心的地步。由于没有买主竞争,我 只好低价出手。他这样便宜买下了树木,无论怎样都保险有赚头,因而迟迟不开工 ,一周一周拖下来;一次推托没有工人,还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来不是说马病 了,有劳务,就是说忙别的活……花样多得很,谁说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 ,一棵树还没有运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发雷霆了,而今年我却相当平静;对于厄尔特旺给我造 成的损失,我并不佯装不见;然而,树林这样破败芜杂却别有一番风光,我常常兴 致勃勃地去散步,窥视猎物,惊走蝗蛇,有时久久坐在一根横卧的树干上;树干仿 佛仍然活着,从截面发出几根绿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称说十天完工。采伐 的地段几乎与瓦尔特里农场相接;我同意从农场给伐木工送饭,以免他们误工。送 饭的人叫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烂透了被军队开出来的——我指的是头脑, 因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欢与之交谈的一个雇工,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 同他见面。其时,我恰巧重新出来游荡;一连几天,我总是在树林里勾留,用餐时 才回莫里尼埃尔,还经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我装作监视劳动,而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尔特旺的两个儿子时而来帮这六个人干活,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五岁,他们 身体挺拔,一脸横肉,脸型像外国人。后来我还真听说他们母亲是西班牙人。起初 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会来此地生活。不过,厄尔特旺年轻时到处流荡,四海为家 ,很可能在西班牙结了婚。由于这种缘故,本地人都藐视他。还记得我初次遇见厄 尔特旺家老二时正下着雨。他独自一人,仰卧在柴垛码得高高的大车上,埋在树枝 中间高唱着,或者说以嚎代唱;歌曲特别怪,我在当地闻所未闻。拉车的马识途, 不用人赶,径自往前走。这歌声使我产生的感觉难以描摹,因为我只在非洲听到过 类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兴奋,仿佛喝醉了;在我从车旁走过时,他一眼也没有看 我。次日我听说他是厄尔特旺家的孩子。我在采伐林中流连不返,就是想再见到他 ,至少也是为了等候他。伐倒的树很快就要运光了。厄尔特旺家的两个小伙子仅仅 来了三次。他们的样子很傲气,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一句话。

相反,布特倒好讲。我设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讲话可以随便;于是, 他不再拘束,把当地的秘密全揭出来。我贪婪地听着。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 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难道这就是暗中流播震荡的事情吗?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新的 伪装吧?无所谓!我盘问布特,如同我从前撰写哥特人残缺不全的编年史那样。从 他叙述的深渊起了一团迷雾,升至我的脑际,我不安地吮吸着。他首先告诉我,厄 尔特旺同他女儿睡觉。我怕稍微流露出一点谴责的神情会使他噤声,便微微一笑, 受好奇心的驱使问道:“那母亲呢?什么话也不讲吗?”

“母亲!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时,厄尔特旺总打她。

“他们家几口人?”

“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见到过。还有一个小子,十六岁,身体不壮, 想要当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亲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逐渐了解厄尔特旺家的其他情况:那是一个是非之地,气味强烈,虽说我的 想像力还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只牛蝇:——且说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图强 奸一个年轻女仆,由于女仆挣扎,老子就上前帮儿子,用两只粗大的手按住她;当 时,二儿子在楼上,该祈祷还祈祷,小儿子则在一边看热闹。说起强奸,我想那并 不难,因为布特还说过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瘾,就开始勾引小教士了。

“没有得手吧?”我问道。

“他还顶着,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呀,有一个跟一个,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发了情,还要倒贴呢。只是不 能在家里睡觉,老子会大打出手的。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家里,谁愿意干什么就干 什么,可是别把外人扯进来。拿皮埃尔来说,就是您从农场开掉的那个小伙子,他 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从那家出来,脑袋上是带着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 到庄园的树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励他,问道:“你试过吗?”

他装装样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有过几次。”他随即又抬起眼睛:“博加 日老头的小儿子也一样。”

“傅加日老头的哪个儿子?”

“阿尔西德呗,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先生不认识他吗?”

听说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我呆若木雕。

“去年,他还在他叔叔那里,这倒是真的。”布特继续说道:“可是怪事,先 生竟然没有在树林里撞见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猎。”

布特说到最后时,声音放低了,同时注视着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紧一笑置之。 布特这才满意,继续说道:“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猎。嘿!林子这么大,也糟 踏不了什么。”

我没有不满的表示,布特胆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来,他也是高兴说点博加日 的坏话。于是,他领我看了阿尔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还告诉我在绿篱的哪点儿十 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个土坡上,围树林的绿篱有个小豁口,傍晚六点钟光景 ,阿尔西德常常从那里钻进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时来了兴头,便下了一个铜 丝套,而且极为隐蔽。布特怕受牵连,让我发誓不说出他来,然后离开了。我趴在 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个傍晚,开始以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听见极 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领略到偷猎者胆战心惊的快感。套子下 得真准,阿尔西德撞个正着。只见他猛然扑倒,腿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 倒了,像猎物一样挣扎。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他是个野小子,绿眼珠,亚麻色 头发,样子很狡猾。他用脚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着就冲我破口大 骂,那种脏话是我前所未闻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声, 怔怔地看着我,放低声音说:“您这粗鲁的家伙,却把我给弄残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脚腕,上面只有轻轻一道红印。——没事儿。—— 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我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您下套子。”

“见鬼!这个套子是你的。”

“这个套子,当然不是您下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这么好。让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给我吧。”

这天晚上,我迟迟不回去吃饭;玛丝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担心。不过,我 没有告诉她我下了六个套子,我非但没有斥责阿尔西德,还给了他十苏钱。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发现逮住两只兔子,我十分开心,自然把兔子让给他。打 猎季节还未到。猎物怎样脱手,才不至于牵连本人呢?这个天机,阿尔西德却不肯 泄露。最后还是布特告诉我,窝主是厄尔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尔西德之间跑腿 。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这个野蛮家庭的底细呢。我偷猎的劲头有多 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尔西德见面,我们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还逮住一只小山羊 :它还微有气息。回想起阿尔西德宰它时欣喜的样子,我总是不寒而栗。我们把小 山羊放在保险的地点,厄尔特旺家小儿子夜里就来取走。

采伐的树木运走了,树林的魅力锐减,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来工 作;须知上学期一结束,我就拒聘了;这工作既无聊,又毫无目的,而且费力不讨 好。现在,田野传来一点歌声、一点喧闹,我就倏忽走神儿。对我来说,一声声都 变成了呼唤。多少回我啪地放下书本,跃身到窗口,结果一无所见!多少回突然出 门……现在我惟一能够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现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儿,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我像盗贼潜入门户一样 溜出去。从前我还没有领略过夜色的姣美,现已练就一双夜鸟一般的眼睛,欣赏那 显得更高、更摇曳多姿的青草,欣赏那显得更粗壮的树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 淡化,修远了,地面变得疏阔,整个画面也变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径也似乎险象 环生,只觉得隐秘生活的万物到处醒来。

“现在你爹以为你在哪儿呢?”

“以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尔西德睡在那里,同鸽子和鸡群为邻;由于晚间门上锁,他就从屋顶 的洞口爬出来,衣服上还保留家禽的热乎乎的气味。

继而,他一收起猎物,不向我挥手告别,也不说声明天见,就倏地没入黑夜中 ,犹如翻进活门暗道里。农场里的狗见到他不会乱咬乱叫;不过我知道,他回去之 前,肯定要去找厄尔特旺家那小子,把猎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无论怎样探 听也是枉然;威吓也好,哄骗也罢,都无济于事。厄尔特旺那家人绝不让人靠近。 我也说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径如何才算大获全胜:是继续追踪越退越远的一件普通秘 密呢?还是因好奇心太强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尔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 什么呢?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仅仅让农场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 牵扯进去,一无所获,非但没有赢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 又气恼又伤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单,穿过田野和露重的草丛回返,浑身泥水和草木 叶子,仍旧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为中。远处莫里尼埃尔在酣睡;我的书房 或玛丝琳卧室的灯光,宛似平静的灯塔指弓哦。玛丝琳以为我关在书房里,而且我 也使她相信,我夜间不出去走走就难以成眠。此话不假:我讨厌自己的床铺,宁肯 呆在仓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纷至沓来。布特看到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晚 上也入伙了。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两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扫而光 。布特向我付一百苏再买钢丝的,铁丝套子根本不顶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称赞他的热忱。最叫 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许诺,每缴一副套子赏他十苏;因此,我不得 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的一百苏又买了铜丝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 。于是,再给布特一百苏,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博加日听我赞扬他,便说道:“该 夸奖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西德。”

“唔!”我还是忍住了;过分惊讶,我们就全坏事儿了。

“对呀,”博加日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上年纪了,农场的事就 够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灵,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 ,他比我清楚。”

“这不难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给的十苏,我让给他五苏。”

“他当然受之无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缴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猎 的人只好认了,他们准会消停。”

“嗳!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卖的价钱好,对他们来说,损失 几个钱……”

我被愚弄得好惨,几乎认为博加日是同谋。在这件事情上,令我气恼的不是阿 尔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骗我。再说,他和布特拿钱干什么呢?我不 得而知,也永远摸不透这种人。他们到什么时候都没准话,说骗就骗我。这天晚上 ,我给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苏,但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套于再被缴走,那 就活该了。

次日,我看见博加日来了,他显得很窘促,随即我比他还要窘促了。发生了什 么情况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农场;博加日刚说他 两句,他就破口大骂,然后又扑上来把他揍了。

“因此,”傅加日对我说,“我来请示,先生是否允许我(说到此处,他顿了 顿),是否允许我把他辞退了。”

“我考虑考虑吧,博加日。听说他对您无礼,我非常遗憾。这事我知道。让我 独自考虑一下吧,过两个小时您再来。”——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给博加日极大的难堪;赶走布特,又会促使他报复。算了,听 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过。于是,等博加日再一来,我就对他说:“您可 以告诉布特,这里不用他了。”

随后我等待着。博加日怎么办的呢?布特说什么呢?直到当天傍晚,这起风波 我才有所耳闻。布特讲了。我听见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声,当即就明白了;小阿尔 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来了;果然来了;我听见他那老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怦 怦跳得比捕到猎物时还厉害。难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将复归,我不得不 严肃对待。编造什么话来解释呢?我准装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 加日走进来。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实在荒谬:我只好让他重说一遍。最后,我听 清了这种意思:他认为罪过只在布特一人身上;放过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说我给了 布特十法郎,干什么呢?他是个十足的诺曼底人,绝不相信这种事。那十法郎,肯 定是布特偷的,偷了钱又撒谎,这种鬼话,还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偷窃行为;这怎么 能骗得了他博加日呢。再也别想偷猎了。至于博加日打了阿尔西德,那是因为小伙 子到外面过夜了。

好啦!我保住了;至少在博加日看来,一切正常。布特这家伙真是个大笨蛋! 这天晚上,我自然没有兴致去偷猎了。

我还以为完事大吉了,不料过了一小时,夏尔却来了;老远就望见他的脸色比 他爹还难看。真想不到去年……“喂!夏尔,好久没见到你了。”

“先生要想见我,到农场去就行了。看林子,守夜,又不是我的事儿。”

“哦!你爹跟你讲了……”

“我爹什么也没有跟我讲,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年纪了,何必了解 他的主人嘲弄他呢?”

“当心,夏尔!你太过分了……”

“哼!当然,你是主人嘛!可以随心所欲。”

“夏尔,你完全清楚,我没有嘲弄任何人,即使我干自己喜欢的事,那也是仅 仅损害我本人。”

他微微耸了耸肩。

“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让别人来维护呢?你不能既保护看林人,又保护 偷猎者。”

“为什么?”

“因为那样一来……哼!跟您说,先生,这里面弯道道太多,我弄不清,只是 不喜欢看到我的主人同被抓的人结成一伙,跟他们一起破坏别人为他干的事。”

夏尔说这番话时,声调越来越理直气壮,他那神态几乎是庄严。我注意到他刮 掉了颊髯。他说的话也的确有道理。由于我沉默不语(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他 继续说道:“一个人拥有财产,就有了责任,这一点,先生去年教导过我,现在仿 佛忘却了。应当认真履行职责,否则就没有资格拥有财产。”

静默片刻。

“这是你全部要讲的话吗?”

“是的,先生,今天晚上就讲这些;不过,如果先生把我逼急了,也许哪天晚 上我要来对先生说,我和我爹要离开莫里尼埃尔庄园。”

他深鞠一躬,便往外走。我几乎未假思索就说道:“夏尔!——他当然是对的 ……嘿!嘿!所谓拥有财产,如果就是这样!……夏尔。那我就追他去,连夜把他 追回来。”仿佛为了确认我的突然决定,我又极快地说:“你可以去告诉你爹,我 要出售莫里尼埃尔庄园。”

夏尔又严肃地鞠了一躬,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这一切真荒唐!真荒唐!

这天晚上,玛丝琳不能下楼来用餐,打发人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惴惴不安, 急忙上楼去她的卧室。她立刻让我放心。“不过是感冒了。”她期望地说。她着凉 了。

“你就不能多穿点儿吗?”

“然而,我刚打个冷战,就披上披肩了。”

“应当在打冷战之前,而不是在那之后披上。”

她凝视着我,强颜一笑。噢!也许这一天从起来就极不顺当,我容易忧心吧; 哪怕她高声对我说:“我是死是活,你就那么关心吗?”我也不会像这样洞悉她的 心思。毫无疑问,我周围的一切在瓦解;我的手抓住了多少东西,却一样也保不住 。我朝玛丝琳冲过去,连连吻她那苍白的面颊。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 头痛哭。

“哎!玛丝琳!玛丝琳!咱们离开这儿吧。到了别处,我会像在索伦托那样爱 你。你以为我变了,对不对?等到了别处,你就会看清楚,咱们的爱情一点没有变 。”

然而,我还没有完全排解她的忧郁,不过,她已经重又紧紧地抓住了希望!

暮秋末至,而天气却又冷又潮湿;玫瑰的末茬花蕾不待开放就烂掉了。客人早 已离去。玛丝琳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没有到杜门谢客的程度。五天之后,我们就启 程了。

正文 第第三部

我再次试图收心,牢牢抓住我的爱情。然而,我要平静的幸福何用呢?玛丝琳 给我的并由她体现的幸福,犹如向不累的人提供的休憩。不过,我感到她多么疲倦 ,多么需要我的爱,因而对她百般抚爱,情意缠绵,并佯装这是出自我的需要。我 受不了她的痛苦,是为了治愈她的苦痛才爱她的。

啊!亲亲热热的体贴、两情缱绻的良宵!正如有的人以过分的行为来强调他们 的信念那样,我也张大我的爱情。告诉你们,玛丝琳立即重新燃起希望。她身上还 充满青春活力,以为我也大有指望。我们逃离巴黎,仿佛又是新婚燕尔。可是,旅 行的头一天,她就开始感到身体很不好;一到纳沙泰尔,我们不得不停歇。

我多么喜爱这海绿色的湖畔!这里毫无阿尔卑斯山区的特色,湖水有如沼泽之 水,同土壤长期混合,在芦苇之间流动。我在一家很舒适的旅馆给玛丝琳要了一间 向湖的房间,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

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妙,次日我就让人从洛桑请来一位大夫。他非要打听我是否 知道我妻子家有无结核病史,实在没有必要。我回答说有,其实并不知道,却不愿 意吐露我本人因患结核病而险些丧命,而玛丝琳在护理我之前从未生过病。我把病 因全归咎于栓塞,可是大夫认为那只是偶然因素,他明确对我说病已潜伏很久。他 极力劝我们到阿尔卑斯高山上,说那里空气清新,玛丝琳就会痊愈;这正中下怀, 我就是渴望整个冬季在恩迦丁度过。一俟玛丝琳病体好些,禁得住旅途的颠簸,我 们就重新启程了。

旅途中的种种感受,如同重大事件一般记忆犹新。天气澄净而寒冷;我们穿上 了最保暖的皮袄。到了库瓦尔,旅馆里通宵喧闹,我们几乎未合眼。我倒无所谓, 一夜失眠也不会觉得困乏,可是玛丝琳……这种喧闹固然令我气恼,然而,玛丝琳 不能闹中求静,以便成眠,尤其令我气恼。她多么需要好好睡一党啊!次日拂晓前 ,我们就重新上路;我们预订了库瓦尔驿车的包厢座,各中途站若是安排得好,一 天工夫就能到达圣莫里茨。

蒂芬加斯坦?勒朱利、萨马丹……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一切我都记得,记得空 气的清新和寒峭,记得叮当的马铃声,记得我饥肠辘辘,中午在旅馆门前打尖,我 把生鸡蛋打在汤里,记得黑面包和冰凉的酸酒。这些粗糙的食品,玛丝琳难以下咽 ,仅仅吃了几块饼干;幸亏我带了些饼干以备旅途食用。眼前又浮现落日的景象: 阴影迅速爬上森林覆盖的山坡;继而又是一次暂歇。空气越来越凛冽而刚硬。驿车 到站时,已是夜半三更,寂静得通透;通透……用别的词不合适。在这奇异的透明 世界中,细微之声都能显示纯正的音质与完足的音响。又连夜上路了。玛丝琳咳嗽 ……难道她的咳声就止不住吗?我想起乘苏塞驿车的情景,觉得我那时咳嗽比她好 些,她太费劲了……她显得多么虚弱,变化多大啊!坐在昏暗的车中,我几乎认不 出她来了。她的神态多么倦怠啊!她那鼻孔的两个黑洞,叫人怎么忍心看呢?—— 她咳嗽得几乎上不来气。这是她护理我的一目了然的结果。我憎恶同情;所有传染 都隐匿在同情中;只应当跟健壮的人同气相求。——噢!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我们 不能很快到达吗?……她做什么呢?……她拿起手帕,捂到嘴唇上,扭过头去…… 真可怕!难道她也要咯血?——我猛地从她手中夺过手帕,借着半明半暗的车灯瞧 了瞧……什么也没有。然而,我的惶恐神情太明显了,玛丝琳勉强凄然一笑,低声 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终于到达了。赶紧,眼看她支撑不住了。我对给我们安排的房间不满意,先住 一夜,明天再换。多好的客房我也觉得不够好,多贵的客房我也不嫌贵。由于还没 到冬季,这座庞大的旅馆几乎空荡荡的,房间可以任我挑选。我要了两个宽敞明亮 而陈设又简单的房间,一间大客厅与之相连,外端镶着宽大的凸窗户,对面便是一 片蓝色的难看的湖水,以及我不知名的突兀的山峰;那些山坡不是林太密,就是岩 太秃。我们就在窗前用餐。客房价钱奇贵,但这又有何妨!我固然不授课了,可是 在拍卖莫里尼埃尔庄园。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我要钱干什么呢?我要这一切干 什么呢?现在我变得强壮了。我想财产状况的彻底变化,和身体状况的彻底变化会 有同样教益。玛丝琳倒需要优裕的生活,她很虚弱。啊!为了她,花多少钱我也不 吝惜,只要……而我对这种奢侈生活既厌恶又喜欢。我的情欲洗濯沐浴其中,但又 渴望漫游。

这期间,玛丝琳的病情好转,我日夜守护见了成效。由于她吃得很少,我就叫 美味可口的菜肴,以便引起她的食欲;我们喝最好的酒。我们每天品尝的那些外国 特产葡萄酒,我十分喜爱,相信玛丝琳也会喝上瘾:有莱茵的酸葡萄酒、香味沁我 心脾的托凯甜葡萄酒。记得还有一种特味酒,叫巴尔巴一格里斯卡,当时只剩下一 瓶,因而我无从知晓别的酒是否会有这种怪味。

我们每天出去游览,起初乘车,下雪之后便乘雪撬,但是身体捂得严严的。每 次回来,我的脸火辣辣的,食欲大振,睡眠也特别好。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放弃学 术研究,每天用一个多小时来思考我感觉应当讲的话。历史问题自然谈不上了。我 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早已是仅仅当作心理探索的一种方法。前面讲过,当我看到历 史有惊人相似之处的时候,我是如何重新迷上过去的;当时我居然要凌逼古人,从 他们的遗墨中得到某种对生活的秘密指示。现在,年轻的阿塔拉里克要同我交谈, 就可以从墓穴里站起来;我不再倾听陈迹了。古代的一种答案,怎么能解决我的新 问题呢!人还能够做什么?这正是我企盼了解的。迄今为止,人所讲的,难道是他 们所能讲的全部吗?难道人对自己就毫无迷惘之点吗?难道人只能重弹旧调吗?… …我模糊地意识到文化、礼仪和道德所遮盖、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财富,而这种模 糊的意识在我身上日益增强。

于是我觉得,我生来的使命就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发现;我分外热衷于这种探 幽索隐,并知道探索者为此必须从自身摈弃排除文化、礼仪和道德。

后来,我在别人身上竟然只赏识野性的表现,但又叹惋这种表现受到些微限制 便会窒息。在所谓的诚实中,我几乎只看到拘谨。世俗和果怯。如果能把诚实当成 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来珍视,我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我们的习俗却把它变成了一 种契约关系的平庸形式。在瑞士,它是安逸的组成部分。我明白玛丝琳有此需要, 但是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思想的新路子。在纳沙泰尔,听她赞扬这种诚实,说它从那 里的墙壁和人的面孔中渗出来,我就接上说道:“有我自己的诚实就足矣,我憎恶 那些诚实的人。即使对他们无需担心,从他们那儿也无可领教。况且,他们根本没 有东西可讲……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对他们毫无意义。没有罪恶,没有历史 ,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不过是一株既无花又无刺的粗壮的玫瑰。”

我讨厌这个诚实的国家,这是我早就料到的,可是两个月之后,讨厌的情绪进 而为深恶痛绝,我一心想离开了。

适值一月中旬。玛丝琳的身体好转,大有起色:慢慢折磨她的持续的低烧退了 ,脸色开始红润,不再像从前那样始终疲惫不堪,又喜欢出去走走了,尽管还走不 远。我对她说,高山空气的滋补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发挥出来,现在最好下山 去意大利,那里春光融融,有助于她的痊愈。我没有用多少唇音就说服了她,我本 人更不在话下,因为我对这些高山实在厌倦了。

然而,趁我此时闲赋,被憎恶的往事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这些记忆烦扰着我: 雪撬的疾驶、朔风痛快的抽打、食欲;雾中漫步、奇特的回声、突现的景物;在十 分保暖的客厅里看书、户外景色,冰雪景色;苦苦盼雪、外界的隐没、惬意的静思 ……啊,还有,同她单独在环绕落叶松的偏僻纯净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一道返 回……南下意大利,对我来说,犹如降落一般眩晕。天气晴朗。我们渐渐深入更加温 煦浓凝的大气中,高山上的苍郁的树木落叶松与冷杉,也逐步让位给秀美轻盈的繁 茂草木。我仿佛离开了抽象思维,回到生活;尽管是冬季,我却想像到处飘香。噢 !我们只冲影子笑的时间太久啦!清心寡欲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于渴,正如别 人醉于酒。我生命的节俭十分可观,一踏上这块宽容并给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 欲望一齐爆发。爱的巨大积蓄把我胀大,它从我肉体的深处冲上头脑,使我的思绪 也轻狂起来。

这种春天的幻象须臾即逝。由于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一时迷误了;可是, 我们一旦离开小住数日的贝拉乔、科莫的以山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淫雨。 恩迦丁地处高山,虽然寒冷,但是天气干躁清朗,我们还禁得住;不料现在来到潮 湿阴晦的地方,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玛丝琳又咳嗽起来。于是,为了逃避 湿冷,我们继续南下,从米兰到佛罗伦萨,从佛岁伦萨到岁马,冉从罗马到那不勒 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却是我见到的最凄惨的城市。无奈,我们又返回罗马, 寻觅不到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图个表面的舒适。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一套房间;房 间特别宽敞,位置又好。到佛罗伦萨时,我们看不上旅馆,就已经在科里大道租了 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为三个月。换个人,准会愿意在那里永久居住下去,而我们 仅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一站,我总是精心地安排好一切,就好像我们不 再离开了。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赶我。不仅如此,我们携带的箱子少说也有八只 ,其中有一只装的全是书;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我却一次也没有打开。

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 多久,这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再指望莫里尼埃尔庄园的款项了;那座庄园一点收 益也没有了,博加日来信说找不到买主。然而,我瞻念前景,干脆更加大手大脚地 花钱。哼!平生仅此一次,我要那么多钱何用?我这样想道,同时,我怀着惶惶不 安与期待的心情观察到,玛丝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财产消耗得还要快。

尽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劳神,可是几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顿;然而, 如今我完全敢于承认,更加使她疲顿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 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她又低沉地、凄然地补了一句:“不过,它要消灭 弱者。”

“理所当然。”我情不自禁地立即答道。

于是我觉得,这个脆弱的人听了这句狠话,恐惧得蜷缩起来发抖。哦!也许你 们以为我不爱玛丝琳。我敢发誓我热烈地爱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美,在我的眼里 尤其如此。她有一种柔弱酥软的病态美。我几乎不再离开她,百般体贴照顾她,日 夜守护她,一刻也不松懈。无论她的睡眠气息多么轻,我自己习练得比她的还要轻 :我看着她入睡,而且首先醒来。有时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独自走走,却不知怎的柔 情系恋,怕她烦闷,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边。有时我唤起自己的意志 ,抗御这种控制,心下暗道:“冒牌伟人,你的价值不过如此啊!”于是,我强制 自己在外面多逛一会儿,然而回去的时候就要带着满抱的鲜花:那是花园的早春花 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诉你们,我深情地爱着她。可是,如何描述这种感情呢 ?……随着我的自重之心减弱,我更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着多少敌对的激情和 思想,谁又说得清呢?

阴雨天气早已过去;季节向前推移,杏花突然开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晨我 去西班牙广场。农民已经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装进了卖花篮里。我一见喜 出望外,立即买了许多,由三个人给我拿着。我把整个春意带回来了。花枝划在门 上,花瓣下雪般纷纷落在地毯上。玛丝琳正好不在客厅;我到处摆放花瓶,插上一 束花,只见客厅一片雪白。我心里喜滋滋的,以为玛丝琳见了准高兴。听见她走来 ,到了。她打开房门。怎么啦?……她身子摇晃起来……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丝琳……”

我赶紧过去,温柔地抚慰她。于是,她像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说:“我闻到 花的香味难受。”

这是一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我气急了,眼睛血红,二话未讲,抓起这 些纯洁细嫩的花枝,通通折断,抱出去扔掉。——唉!就这么一点点春意,她就受 不了啦!……我时常回想她那次落泪,现在我认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为惋惜别的春 天而涕泣。我还认为,强者自有强烈的快乐,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乐,容易受强烈 快乐的伤害。玛丝琳呢,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她就要陶醉;欢乐再强烈一点, 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说的幸福,不过是我所称的安宁,而我恰恰不愿意,也不能 够安常处顺。

四天之后,我们又启程去索伦托。我真失望,那里的气候也不温暖。万物仿佛 都在抖瑟,冷风刮个不停,使玛丝琳感到十分劳顿。我们还要住到上次旅行下榻的 旅馆,甚至要了原先的客房。可是,望见在阴霾的天空下,整个景象丧失了魅力, 旅馆花园也死气沉沉,我们都很惊诧;想当初,我们的爱情在这座花园游憩的时候 ,觉得它多么迷人啊。

我们听人夸说巴勒莫的气候好,就决定取海路前往,要回到那不勒斯上船,不 过在那里又延宕了些时日。老实说,我在那不勒斯至少不烦闷。这是个生机勃勃的 城市,不背陈迹的包袱。

我几乎终日守在玛丝琳身边。她精神倦怠,晚间早早就寝。我看着她入睡,有 时我也躺下,继而,听她呼吸渐渐均匀,推想她进入了梦乡,我就蹑手蹑脚地重新 起来,摸黑穿好衣服,像窃贼一样溜出去。

户外!啊!我痛快得真想喊叫。我做什么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蔽日的乌云 已经消散,八、九分圆的月亮洒着清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既无情无欲,又无拘 无束。我以新的目光观察一切,侧耳谛听每一种声响,吮吸着夜间的潮气,用手抚 摩各种物体;我信步倘佯。

我们在那不勒斯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延长了这种靡荡的时间,回来发现玛 丝琳泪流满面。她对我说,刚才她突然醒来,发现我不在身边,就害怕了。我尽量 解释为什么出去了,并保证以后不再离开她,终于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然而,到 达巴勒莫的当天晚上,我按捺不住,又出去了。橘树的第一批花开放了;有点微风 就飘来花香。

我们在巴勒莫仅仅住了五天;接着绕了一大圈,又来到塔奥尔米纳;我们二人 都渴望重睹那个村子。我说过它坐落在很高的山腰上吗?车站在海边。马车把我们 拉到旅馆,又得立即把我拉回车站,以便取行李。我站在车上好跟车夫聊天。车夫 是从卡塔尼亚城来的西西里孩子,他像忒俄克里托的一行诗一样清秀,又像一个果 实一样绚丽、芬芳而甘美。

“太太长得多美呀①!”他望着远去的玛丝琳说,声音听来十分悦耳。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也很美啊,我的孩子。”我答道;由于我正朝他俯着身子,我很快忍耐不 住,便把他拉过来亲吻。他只是格格笑着,任我又亲又抱。

“法国人全是情人。①”他说道。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可不是个个都可爱。①”我也笑道。后来几天,我寻找他,但是不 见踪影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们离开塔奥尔米纳,去锡拉库萨。我们正一步一步拆毁我们的第一次行程, 返回到我们爱情的初始阶段。在我们第一次旅行的过程中,我的身体一周一周好起 来,然而这次我们渐渐南下,玛丝琳的病情却一周一周恶化了。

由于何等荒唐谬误,何等一意孤行,何等刚愎自用,我援引我在比斯克拉康复 的事例,不但自己确信,还极力劝她相信她需要更充足的阳光和温暖啊?……其实 ,巴勒莫海湾的气候已经转暖,相当宜人;玛丝琳挺喜欢那个地方,如果住下去, 她也许能……然而,我能自主选择我的意愿吗?能自主决定我的渴望吗?

到了锡拉库萨,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航船不定时,我们被迫又等了一周。除了 守在玛丝琳的身边,其余时间我就到老码头那儿消遣。啊,锡拉库萨的小小码头! 酸酒的气味、泥泞的小巷、发臭的酒店,只见醉醺醺的装卸工、流浪汉和船员在里 边滚动。这帮贱民成为我的愉快伴侣。我何必懂得他们的话语,既然我的整个肉体 都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在我看来,这种纵情狂放还给人以健康强壮的虚假表象;心 想对他们的悲惨生活,我和他们不可能发生同样的兴趣,然而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啊!我真渴望同他们一起滚在餐桌下面,直到凄清的早晨才醒来。我在他们身边 ,就更加憎恶奢华、安逸和我受到的照顾,憎恶随着我强壮起来而变得多余的保护 ,憎恶人要避免身体同生活的意外接触而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我进一步想像他们 的生活,极想追随他们,挤进他们的醉乡……继而,我眼前突然出现玛丝琳的形象 。此刻她做什么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许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馆;旅 馆门上似乎挂着字牌:穷人禁止入内。

玛丝琳每次见我回去,态度总是一个劲儿,脸上尽量挂着笑容,不讲一句责备 的话,也没有一丝狐疑。我们单独用餐,我给她要了这家普通旅馆所能供应的最好 食品。我边吃边想: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根茵香就够他们吃了,其实也够我吃 了;也许在别处,也许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饿,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 的东西够他们饱食三日!我真想打通墙壁,放他们蜂拥进来吃饭;因为感到有人在 挨饿,我的心就惶恐不安。于是,我又去老码头,把装满衣兜的硬币随便散发出去 。

人穷就受奴役,要吃饭就得干活,毫无乐趣;我想,一切没有乐趣的劳动都是 可鄙的,于是出钱让好几个人休息。我说道:“别干了,你干得没意思。”我梦想 人人都应享有这种闲暇;否则,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勃兴。

玛丝琳并没有误解我的思想;每次我从老码头回去,也不向她隐瞒在那里遇见 的是多么可怜的人。人蕴藏着一切。玛丝琳也隐约看到我极力要发现什么;由于我 说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陆续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您呢,只有让他们暴露 出某种恶癖,您才心满意足。要知道,我们的目光注视人的一点,总好放大,夸张 ,使之变成我们认定的样子,这情况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但愿她这话不对,然而我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人的最恶劣的本能才 是最坦率的。再说,我所谓的坦率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锡拉库萨。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时时萦怀。在海上,玛丝琳感觉 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调。海面风平浪静,船行驶的波纹仿佛会持久存在。 我听见洒水扫水的声音,那是在冲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响。我 又见到一片雪白的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变化多大啊!

天气很热,碧空如洗,万物绚烂。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获在此升华成每 句话。无奈我的生活本无多大条理,现在要强使我的叙述更有条理也是枉然。好长 时间我就考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噢!把我的思想从这种令人难 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阳光充足,但不强烈。庇荫处也很明亮。空气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 中,人们也投进去游泳。这块给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满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 何满足都要激发欲望。

缺乏艺术品的土地。有些人只会欣赏已经描述并完全表现出来的美,我藐视这 种人。阿拉伯民族有一点就值得赞叹:他们看到自己的艺术,歌唱它,却又一天天 毁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来,不把它化为作品传之千秋万代。此地没有伟大的艺 术家,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终认为这样的人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大胆赋予极其 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权利,而且令同样见过那些事物的人叹道:“当时我怎么就没有 理解这也是美的呢?……”

我没有带玛丝琳,独自去了我尚未游览过的凯鲁万城。夜色极美,我正要返回 旅馆休息,忽然想起一帮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席子上,于是去同他们 挤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虱子回来。

海滨的气候又潮又热,大大地削弱了玛丝琳的身体;我说服她相信,我们必须 尽快前往比斯克拉。当时正值四月初。

这次旅途很长。头一天,我们一气赶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玛丝琳十分劳顿 ,我们只到达坎塔拉。向晚时分,我们寻觅并找到了一处阴凉地方,比夜晚的月光 还要姣好清爽。那阴凉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们面前。在我们闲坐的坡 上,望得见红通通的平原。当天夜里,玛丝琳难以成眠;周围寂静得出奇,一点细 微的响动也使她不安。我担心她有低烧,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次日,我发现她 脸色更加苍白。我们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这正是我的目的地。对,这是公园;长椅……我认出了我大病初愈 时坐过的长椅。当时我坐着看什么书了?荷马史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翻开过 。——这就是我抚摩过表皮的那棵树。那时候,我多么虚弱啊!……咦!那帮孩子 来了……不对;我一个也不认得了。玛丝琳的表情多严肃啊!她跟我一样变了。这 样好的天儿,为什么她还咳嗽呢?——旅馆到了。这是我们住过的客房;这是我们 呆过的平台。——玛丝琳想什么呢?她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她一进房间,就躺到 床上;她疲倦了,说是想睡一会儿。我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而他们却认出了我。他们得知我到达的消息,就全跑来了 。怎么会是他们呢?真令人失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们长得这么高了;仅仅两 年多点的工夫,——这不可能……这一张张脸,当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现在却变 得这么丑陋,这是何等疲劳、何等罪恶、何等懒惰造成的啊?是什么卑劣的营生早 早把这些俊秀的身体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业倒闭一般……我一个个询问。巴齐尔 在一家咖啡馆里洗餐具;阿舒尔砸路石,勉强挣几个钱;阿马塔尔瞎了一只眼。谁 会相信呢:萨代克也规矩了,帮他一个哥哥在市场上卖面包,看样子也变得愚蠢了 。阿吉布跟随他父亲当了屠夫,他胖了,丑了,也有钱了,不再愿意同他的地位低 下的伙伴说话……体面的差事把人变得多么蠢笨啊!我在我们中间所痛恨的,又要 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吗?——布巴凯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实在可笑 。——其实不然,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解释说,他的婚事纯粹是假的。我想他 是个该死的放荡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样儿……这就是保留下来的一切吗? 这就是生活的杰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看他们的,心中真抑制不住忧伤。 ——梅纳尔克说得对:回忆是自寻烦恼。

莫克蒂尔怎么样?——哦!他出了监狱,躲躲藏藏;别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 想见见他。当初他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吗?……有人找到了他, 给我带来。——还好!他并没有蜕化。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如此英俊。他 的矫健与英俊达到了完美程度。他认出我来,就眉开眼笑。

“你入狱之前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偷东西了吧?”

他摇头否认。

“你现在干什么?”

他又笑起来。

“哎!莫克蒂尔!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干,就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突 然心血来潮,想去图吉尔特。

玛丝琳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我回旅馆的时候, 她紧紧偎依着我,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讲。她的肥袖筒抬起来,露出了消瘦的胳臂。 我抚摩着她,像哄孩子睡觉似的摇了她好长时间。她浑身这样颤抖,是由于情爱, 由于惶恐,还是由于发烧呢?……哦!也许还来得及……难道我就不能停下来吗? ——我思索,并发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可是,我怎么开得了口 ,对玛丝琳说我们明天去图吉尔特呢?……现在,她在隔壁房间睡觉。月亮早已升起,此刻光华洒满平台,明亮得几乎令 人惊惊。人无处躲藏。我的房间是白石板地面,月色显得尤为粲然。流光从敞着的 窗户涌进来。我认出了它在我的房间的光华和房门的阴影。两年前,它照进来得还 要远……对,正是它现在延伸到的地方——当时我夜不成寐,便起床了。我的肩头 倚在这扇门扉上。还记得,棕榈也是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什么话了呢? ……哦!对,是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想去哪里 就去哪里吧……”我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上次到 那不勒斯的时候,一天又独自去了波斯图姆……噢!我真想面对那些石头痛哭一场 !古迹美显得质朴、完善、明快,却遭到遗弃。艺术离我而去,我已有所感觉。但 是让位给什么呢?代替的东西不再像往昔那样呈现明快的和谐。现在我也不知道我 为之效力的神秘上帝。新的上帝啊!还让我认识新的种类,意想之外的美的类型吧 。

次日拂晓,我们乘驿车启程了。莫克蒂尔跟随我们,他快活得像国王。

谢卡、凯菲尔多尔、姆莱耶……各站死气沉沉,走不完的路途更加死气沉沉。 老实说,我原以为这些绿洲要欢快得多,不料满目石头与黄沙;继而有几簇花儿奇 特的矮树丛;有时还望见暗泉滋润的几株试栽的棕榈……现在,我喜欢沙漠而不是 绿洲;沙漠是光彩炫目、荣名消泯的地方。人工在此显得丑陋而可怜。现在我讨厌 任何别的地方。

“您喜爱非人性。”玛丝琳说道。瞧她自我端详的样子!那目光多么贪婪!

次日有些变天,也就是说起风了,天际发暗。玛丝琳感到很难受:呼吸的黄沙 灼热的空气刺激她的喉咙,强烈的光线晃花她的眼睛,怀有敌意的景物在残害她。 然而,再返回去已为时太晚。过几个小时就到图古尔特了。

这次旅行的最后阶段虽然相隔很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淡薄。第二天旅途 的景色、我刚到图古尔特所做的事情,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 心情是多么急切和匆促。

上午非常冷。向晚时分,刮起了干热的西罗科风。玛丝琳由于旅途劳顿,一到 达就躺下了。我本指望找一家舒适一些的旅馆,想不到客房糟透了;黄沙、曛日和 苍蝇,使一切显得昏暗、肮脏而陈旧。从拂晓以来,我们几乎就没有进食,我立即 吩咐备饭。可是,玛丝琳觉得没有一样可口的,任我怎么劝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 随身带了茶点。这些琐事全由我承担了。晚餐将就吃几块饼干,喝杯茶;而当地水 污浊,煮的茶也不是味儿。

仁心已泯,最后还虚有其表,我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 己精疲力竭。灰烬的气味啊!慷懒啊!非凡努力的悲伤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 己的眼睛不是寻觅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的痛苦表情 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亲身触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咬得厉害,后来睡 着了,但时而惊抖。

夜晚可能变天,趁着还不太晚,我要打听一下找谁想想办法,于是出门去。旅 馆前面的图古尔特广场、街道,甚至气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觉得不是自己看到的 。过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玛丝琳睡得很安稳。刚才我多余惊慌;在这块奇异的土 地上,总以为处处有危险,这实在荒唐。我总算放下心来,便又出去了。

广场上奇异的夜间活动景色:车辆静静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游弋。被风撕破 的奇异的音乐残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莫克蒂尔。他说 他在等我,算定我还会出门。他格格笑了。他经常来图古尔特,非常熟悉,知道该 领我到哪儿去。我任凭他把我拉走。

我们走在夜色中,进入一家摩尔咖啡馆。刚才的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移动也能称作舞蹈的话。——其中一个 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尔的情妇;我跟随她走,莫克蒂尔也一同陪伴。我们 三人走进一间狭窄幽深的房间,里边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床很矮,我们坐到上 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吃莫克蒂尔的手心 ,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 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噢!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谈;然而,我的叙述若是不真实了, 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莫克蒂尔在那里过夜,我独自返回旅馆。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罗科焚风,这种 风卷着沙子,虽在夜间仍然酷热,迷人眼睛,抽打双腿。突然,我归心似箭,几乎 跑着回去。也许她已经醒来;也许她需要我吧?……没事儿;房间的窗户是黑的; 她还在睡觉。我等着风势暂缓好开门;我悄无声息溜进黑洞洞的房间。——这是什 么声响?……听不出来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吗?……我点上灯……玛丝琳半坐在床上,一只瘦骨伶什的胳膊紧紧抓住床头栏杆,支撑着半起的身 子;她的床单、双手、衬衣上全是血,面颊也弄脏了;眼睛圆睁,大得可怕;她的 无声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找一点地方,硬着头皮 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凉水毛巾给她擦了额头和面颊。床 头下有个硬东西硌着我的脚,我弯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时她要我递给她的小念珠, 刚才从她的手中滚落了;我放到她张开的手里,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让念珠滚落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来抢救……她的手却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难道她 以为我要离开她吗?她对我说:“噢!你总可以再等一等。”她见我要开口,立即 又补充一句:“什么也不要对我讲,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里,可是她再次让它滚下去——我说什么?实际上 她是撒手丢掉的。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长枕上,半倚在我的肩头,任凭我拉着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 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过了一小时,她又坐起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衬衣,把绣花 边的领子撕开了。她喘不上气儿。——将近凌晨时分,又吐血了……我这段经历向你们讲完了,还能补充什么呢?——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不堪 入目,一半已被黄沙吞没……我仅余的一点意志,全用来带她挣脱这凄凉的地方。 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欢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距今不过三个月,却恍若十年了 。

米歇尔久久沉默,我们也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意感。唉!我们 觉得米歇尔对我们讲了他的行为,就使它变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条斯理解释的过 程中,我们无从反驳,未置一词,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参与其谋。他一直叙述 完,声音也没有颤抖,语调动作无一表明他内心哀痛,想必他厚颜而骄矜,不肯在 我们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许他出于廉耻心,怕因自己流泪而引起我们的慨叹 ,还兴许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难以辨别骄傲、意志、冷酷与廉耻心,在他身上 各占几分。

过了一阵工夫,他又说道:“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 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 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 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 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 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 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 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 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瞧这些白石子,我把它们 放在阴凉地儿,然后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直到起镇静作用的凉意散尽。于是我再 换石子,把凉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凉。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 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 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我希望从头做起,希望摆 脱我余下的财产,瞧,这几面墙上还有盖几。我在这儿生活几乎一无所有。一个有 一半法国血统的旅店老板给我准备点食品。一个孩子早晚给我送来,好得到几苏赏 钱和一点亲昵;就是你们进来时吓跑的那个。他特别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却很温 顺,像狗一样忠诚。她姐姐是乌莱德——纳伊山区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过客 卖身。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来此地头几周,有时允许她陪我过夜。然而一天早 晨,她弟弟小阿里来这儿撞见了我们两个。那孩子极为恼火,一连五天没有露面。 按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从前他谈起来,语气中没 有表露一点难为情。这次难道他嫉妒了吗?——再说,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因为 我既有些厌烦,又怕失去阿里,自从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留宿。她也 不恼,但是每次遇见我,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喜爱那孩子胜过喜欢她,还说主要是 那孩子把我拴在这里。也许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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