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2) - xp1024.com
《背德者》


第一部 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呼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你们对我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便餐。然后,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就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成了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床头举行订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情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的。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这事万无一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象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象不到它给我们的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抚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语,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甚至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擘都以同人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至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晕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是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荫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远去。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如花般的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虽然算不上热情,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只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角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我倒是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至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提姆加德、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胸部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土堡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起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感到特别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颓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不大工夫,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着。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吐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装作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这怎么得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我微微一笑,忧伤地问道:“我能治好吗?”

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至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堡……她扶持,救疗,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到比斯克拉我的病就会治愈,对此,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第一部 第二章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一道生命之光重现,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上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盖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延展,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向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

“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见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偎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的。

“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出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时,显得灵巧逗人。真的,我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我终于憋不住了:

“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

“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

“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

“至少想办法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地看着我。

“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

“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而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反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业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击,它的心中受了重创,似乎众多敌人在我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像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进入了备战状态。

天色渐晚,我制定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不利于治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做出了决定。

我们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吃饭,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丝琳管订菜,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我也不怎么在意。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

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光。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天亮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

“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

“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寻求保护。”

“你拒绝天主的保佑?”

“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这话的重要性。

“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的。”她叹道。

“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有你帮助我呀。”

第一部 第三章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这种疏忽是有意的,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足够气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的病好转后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那样,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条理地吸气,呼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病上加病,整个神经系统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核病症状是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感我保留了下来,至今依然,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坦。我认为任何强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时,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地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夜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开着不可,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和月光入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理,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台阶气喘,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三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作金合欢的高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座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我是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几乎笔直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颜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黏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中徜徉。他们一离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不过,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个阿拉伯人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几个孩子就过来了。她向我——介绍,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游戏。我觉得有点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想跟孩子说话,当着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都来,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公园里的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我缓步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又忠实又灵活。一直走到妇女洗衣服的水渠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她赤着脚,浸在水中,脚面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

“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儿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悦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

“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便狠狠地叱呵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凶极了。最后,巴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怏怏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来。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若不是独眼,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过公园,又冲进绿洲,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得巴齐尔如何可爱,可是现在我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我决定有一天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回,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怕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我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心虚地对我说:

“这个小可怜病了。”

“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

“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了可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茶。”

接着,她见我待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的补充说:

“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许怕惹你讨厌。”

“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想本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和和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觉得完全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日丽,不过,我还是拿了披巾,仿佛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公园和我们的平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怡。金合欢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入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有点稀薄而且是活动着的,但并不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复活了吗?

忘记交代了,当时我独自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仿佛”,是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整整一段历程使我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过存在,甚至在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过着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从马赛起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里,觉得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待在那里,身心微微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

第一部 第四章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喜欢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她一直不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受的乐趣而伤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向往之,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间,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种土,是一种发红或浅灰的黏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豁口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被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

“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感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能摇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洛西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便浇灌。那里有一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用它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被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歇歇,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孩子们为伍。不久,我就认识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也教他们别的游戏,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处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铜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口;有时他们也会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候,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总是特意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动来了。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绿洲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下起雨来,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恶劣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出虚汗,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来。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们。然而,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很羸弱,老实得过分。我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走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保护的孩子中间,唯独他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上,好像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清出于什么好奇心,一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张桌子跟前,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于我来说,并没有产生一点儿反感。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一种快乐的感觉包围了。等我给莫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剪刀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而我认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没有戳穿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并不是怕她生气。从这天起,莫克蒂尔成为我的宠儿。

第一部 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个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了,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到。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灌足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须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给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起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树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儿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感到恐怖。陡然,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至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命,但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反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第一部 第六章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到冷风就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的时候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的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在我身上引发的激情。在锡拉库萨,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像它为珀尔塞福涅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以为豪的满腹经纶。我当初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作为人,我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自己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人,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于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的原文。这原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恪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只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迸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流。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着色。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自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一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而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库萨,我跑在陶尔米纳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它: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当时我唯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呵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观阿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帕埃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

我怎么说唯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象,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我的体魄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韦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态,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我感到身体轻快,流连忘返。

拉韦洛与帕埃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天。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堡,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我们去时,恐怕是唯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坐落在山崖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围墙,唯见大海。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韦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的,主要不是小径,而是梯田。拉韦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长角豆树,以及树荫下的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小偷一样溜进去。在这绿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贾。最后达到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赏。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顺畅地涌入我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至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至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至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的疗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我伤脑筋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过敏归咎于神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袒胸露臂在田间劳作,看到他们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一天早上,我脱光了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但阳光灼热。我的全身暴露在阳光中。我坐下,又躺倒,翻过身子,感觉到身下坚硬的地面。野草轻轻地拂我。尽管在避风处,我每次喘气还是打寒战。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个肌体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我们在拉韦洛逗留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阳。我还是捂着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觉得碍事而多余了。我的皮肤增加了弹性,不再总出汗,能够自动调节温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步骤。在我所说的重峦叠嶂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在下面却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泓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边,心里充满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真是纤尘不染,草芥未入,唯有阳光透射,波光粼粼,绚丽多彩。第四天去的时候,我已下了决心,一直走近无比清澈的泉水,不假思索,一下子跳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凉,从水里出来后,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里长着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叶子,再往我的湿漉漉而滚烫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详,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没有丝毫的羞愧。我的身体显得匀称,性感,而且中看,虽说不够强健,但是以后会健壮起来的。

第一部 第七章

由此可见,我的全部行为、全部工作,就是锻炼身体。这固然蕴含着我那变化了的观念,但是在我眼里也仅仅成了一种训练、一种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还有一次行动,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不过我要重新提起,因为它可以表明,我处心积虑地要在仪表上宣示我内心的衍变,迫切心理达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阿马尔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头发理得很短,从未想到自己无妨换一种发型。我头一次在岩石上脱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碍事,仿佛它是我无法脱掉的最后一件衣裳。须知我的胡子不是锥形,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齐整。我觉得它像假的,样子既可笑,又非常讨厌。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镜子,还是讨厌,那是我一贯的模样:文献学院的毕业生。吃罢午饭,立刻去阿马尔菲,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市镇很小,在广场上仅有一家大众理发店,我也只好将就了。这是赶集的日子,理发店里挤满了人,不得不没完没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惧的剃刀、发黄的肥皂刷、店里的气味,还是理发匠的猥辞,什么也不能使我退却。感到剪刀下去,胡须纷纷飘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重新露面的时候,我极力克制的紧张情绪不是欢快,而是后怕,但这又有何妨!我只是认定,并不责怪这种感觉。我看自己的样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人家洞察了我的思想,又陡然觉得这种思想极为骇人。

胡子剃掉,头发倒留了起来。

这就是我新的形体,暂时还无所事事,但以后会有所作为的。我相信这形体认为我自己会有惊人之举,不过还要宽以时日。我心想要看日后,待它更加成熟之时。这样一来,玛丝琳就会误解。的确,我的眼神的变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样,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过,她已经非常爱我,不会仔细打量我,再说,我也尽量使她放心。关键是不让她打扰我的新生,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伪装起来。

显而易见,玛丝琳嫁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是我的“新形体”。这一点我常常在心中叨念,以便时刻惕厉,着意掩饰,只给她一种表象。而这表象为了显得始终一贯,忠贞不渝,变得日益虚假了。

我同玛丝琳的关系暂时维持原状,尽管我们的枕席之欢越来越浓烈。我的掩饰本身(如果可以这样描述我要防止她判断我的思想的行为)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说这种情欲使我对玛丝琳倍加关心。被迫作假,开头我也许有点为难。然而,我很快就明白,公认的最卑劣之事(此处只举说谎一件)难以下手,只是对从未干过的人而言,一旦干了出来,哪一件都会很快变得既容易又有趣,给人以再干的甜头,不久好像就合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战胜了最初的厌恶心理那样,我最终也尝到了隐瞒的甜头,于是乐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认识的能力。我在更加丰富充实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第一部 第八章

从拉韦洛到索伦托,一路风光旖旎。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色了。岩石灼热,空气充畅,野草芳菲,天空澄净,这一切使我饱尝生活的美好情趣,给我极大的满足,以至我觉得百感俱隐,唯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萦绕心头。缅怀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来与过去,统统缄默了,我只感受到现时送来和带走的生活。——“身体的快感啊!”我高声发出感慨,“我的肌肉的铿锵节奏!健康啊!”

玛丝琳过分文静的快乐会冲淡我的快乐,正如她的脚步会拖慢我的脚步一样,因此,我一大早就动身,比她先走一步。她准备乘车赶上我,我们预计在波西塔诺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诺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怪声怪调地唱歌,伴随着车轮的隆隆低音。我立刻回头望去,起初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大路到这里绕峭壁拐了个弯。继而,赫然出现一辆马车,狂驶过来,正是玛丝琳乘坐的那辆。车夫立在座位上,一边扯着嗓子唱歌,一边手舞足蹈,拼命鞭打惊马。这个畜生!他经过我面前,听见我吆喝也不停车。我险些挨压,纵身闪到路旁……我冲上去,无奈车跑得太快。我担心得要命,既怕玛丝琳摔下来,又怕她待在上面出事儿,马一惊跳,就可能把她抛到海里去。马陡然失蹄跌倒。玛丝琳跳下车要跑开,但我已经赶到她面前。车夫一看见我,迎头便破口大骂。我火冒三丈,这家伙刚一出口不逊,我就扑上去,猛地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团,但我没有失去优势。他似乎摔蒙了,我见他想咬我,照他面门就是一顿拳头,打得他更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脯,极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着这张丑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头砸得更加难看了。哼!这个恶棍,他唾沫四溅,口水满脸,鼻子流血,还不住口地骂!真的!把他掐死也应该。也许我真会干得出来……至少我觉得有这个能力,想必是顾忌警察,才算罢手。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疯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样把他扔到车里。

嘿!事后,玛丝琳和我交换怎样的眼神啊!当时危险并不大,但是我必须显示自己的力量,而且是为了保护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愉快地全部献给她……马站了起来。我们把醉鬼丢在车厢里不管,两人登上车夫座位,驾车好歹到了波西塔诺,接着又赶到索伦托。

正是这天夜里我完全占有了玛丝琳。

我在交欢上仿佛焕然一新,这一点你们理解吗?还要我重复吗?也许由于爱情有了新意,我们的真正婚礼之夜才无限缠绵。今天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一夜是绝无仅有的:炽热的欲火、交欢时的惊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伟大的爱情,而这一夜是多么铭心刻骨,以至我唯独时时念起它。这是我们心灵交融的片刻的欢笑。但是我认为这欢笑是爱情的句点,也是唯一的句点。此后,唉!心灵再也难于跨越,而心灵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奋力中消损。阻止幸福的,莫过于对幸福的回忆。唉!我始终记得那一夜。

我们下榻的旅店位于城外,四周是花园和果园,客房外面伸出一个宽大的阳台,树枝拂得到。晨曦从敞着的窗户射进来。我轻轻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玛丝琳。她依然睡着,仿佛在睡梦中微笑,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娇媚易于摧折。我的脑海思绪翻腾,心想说我是她的一切,她并未说谎,随即又想道:“我为她的快乐究竟做了什么呢?我几乎终日把她丢在一旁。她期待从我这儿得到一切,而我却把她弃置不管!唉!可怜的,可怜的玛丝琳!”转念至此,我热泪盈眶。我想以从前身体衰弱为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枉然。现在我还只顾自己,一味养身,又是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吗?

她面颊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尽管染红每件物品,却使我猝然发现她那苍白的忧容。也许由于清晨来临,我的心绪才怅然若失:“玛丝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护理你吗?也要我为你提心吊胆吗?”我在内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于是,我满怀爱情、怜悯和温存,在她闭着的双目中间亲了一下,那是最温柔、最深情、最诚笃的一吻。

第一部 第九章

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几天很惬意,也非常平静。我领略过这种恬适、这种幸福吗?此后还会尝到同样的恬适和幸福吗?……我厮守在玛丝琳的身边,考虑自己少了,照顾她多了,觉得跟她交谈很有兴味,而前些日子我却乐于缄默。

我认为我们的游荡生活能够令我心满意足,但我觉察出她尽管也优哉游哉,却把这种生活看作临时状况。起初我不免惊异,然而不久就看到这种生活过于闲逸。它持续一段时间犹可,因为我的身体终于在舒闲中康复,但是赋闲之余,我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愿望。我认真谈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悦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这种念头了。

然而,我重新开始思考的历史上的几个课题,却没有引起我早先那种兴趣。我对你们说过,自从患病之后,我觉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无用处。诚然,我以前从事语史学研究,譬如,力图说明哥特语对拉丁语变异所起的作用,忽视并且不了解提奥多里克、卡西奥多鲁斯和阿玛拉松莎等形象,及其令人赞叹的激情,只是钻研他们生活的符号和渣滓。可现在,还是这些符号,还是全部语史学,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种门径,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面前显现的蛮族的伟大与高尚。我决定进一步研究那个时期,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考查哥特帝国的末年,并且趁我们旅行之机,下一程到它灭亡的舞台——拉文纳去看看。

不过,老实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少年国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怂恿,起来同他母后阿玛拉松莎分庭抗礼,如同马摆脱鞍辔的束缚一般抛弃文化,反对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视过于明智的老卡西奥多鲁斯的社会,偏爱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会,趁着锦瑟年华,性情粗犷,过了几年放荡不羁的生活,慢慢完全腐化堕落,十八岁便夭折了。我在这种追求更加野蛮古朴状况的可悲冲动中,发现了玛丝琳含笑称为“我的危机”的东西。既然身体不存在问题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种满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一事中,我极力想引出一条教训。

我们没有去威尼斯和维罗纳,匆匆游览了罗马和佛罗伦萨,在拉文纳停留了半个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结束旅行。我同玛丝琳谈论未来的安排,感到一种崭新的乐趣。如何度过夏季,仍然犹豫未决。我们二人都旅行够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静静地从事研究,于是,我们想到一处庄园去。那座庄园在诺曼底草木最丰美的地区,位于利雪与主教桥之间,它从前属于我母亲,我童年时有几次随她去那里消夏,自从她仙逝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父亲把它交给一个护院经管。那个护院现已年迈,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并按时把余下部分寄给我们。在几股活水横贯的花园里,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妙的印象。那座庄园叫作莫里尼埃尔,我认为到那里居住比较适宜。

我还谈到,这年冬季去过罗马,但是这次是作为研究者去的,而不是去当游客。不过,最后这项计划很快给打消了,因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个久已到达的重要邮件,突然得知法兰西公学院空出一个讲席,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虽说是代课,将来却正因此而能有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还指出,我若是愿意接受,只需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他力主我接受下来。我先是迟疑,特别怕受人役使;继而又想,在课堂上阐述我对卡西奥多鲁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这也会使玛丝琳高兴,于是我决定下来。一旦决定,我就只考虑有利方面了。

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学术界,有我父亲不少熟人,我同他们也建立了通信关系。如果我要到拉文纳和别的地方考察研究,他们可以提供各种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玛丝琳也百般体贴,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结尾阶段,我们的幸福十分平稳宁静,没有什么好叙述的。人们最动人心弦的作品,总是痛苦的产物。幸福有什么可讲的呢?除了引起以及后来又毁掉幸福的情况,的确不值得一讲。——而我刚才对你们讲的,正是引起幸福的全部情况。

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只用来购置物品和拜访几个人,于六月上旬到达莫里尼埃尔庄园。

前面讲过,莫里尼埃尔庄园位于利雪和主教桥之间,在我所见过的绿荫最浓最潮湿的地方。许多狭长而和缓的冈峦,止于不远的非常宽阔的欧日山谷;欧日山谷则平展至海边。天际闭塞,唯见充满神秘感的矮树林、几块田地,尤其是大片草地、缓坡上的牧场。牧场上牛群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水草丰茂,一年收割两次。还有不少苹果树,太阳西沉的时候,树影相连。每条沟壑都有水,或成池沼,或成水塘,或成溪流,淙淙水声不绝于耳。

啊!这座房子我完全认得!那蓝色房顶,那砖石墙壁,那水沟,那水中的倒影……这座古老的房子可以住十二个人。现在玛丝琳、三个仆人,有时我也帮把手,我们也只能使房子的一部分整齐起来。我们的老护院叫博加日,他已经尽了力,准备出几个房间。沉睡二十年之久的老家具醒来了。一切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护壁板还没有损坏,房间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博加日把找到的花瓶都插上了鲜花,表示欢迎我们。经他的安排,大院子和花园里最近几条林荫路也已经除掉杂草,平整好了。我们到达的时候,房子正接受最后一抹夕阳的洗礼。从房子对面的山谷中,已然升起静止不动的雾霭,只见溪流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我人还未到,就蓦地辨出那芳草的清香。我重又听见绕着房子飞旋的燕子的尖厉叫声。整个过去陡然跃起,就仿佛它在等候我,认出了我,待我走近前便重新合抱似的。

几天之后,房子就整理得相当舒适了。本来我可以开始工作了,但我仍旧拖延,仍旧谛听我的过去细细向我追述。不久,一件意外喜事又打断了这种追述——我们到达一周之后,玛丝琳悄悄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当即感到应当多多照顾她,多多怜爱她,至少在她告诉我这个秘密之后的那些日子,我几乎终日守在她的身边。我们来到树林附近,坐在我同母亲从前坐过的椅子上,在那里,光阴来临都更加赏心悦目,时光流逝也更加悄然无声。如果说从我那个时期的生活中,没有突现任何清晰的记忆,那也绝不是因为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够鲜明,而是因为一切糅合,一切交融,化为一体的安逸,在安逸中晨昏交织,日月相连。

我慢慢地恢复了学术研究。我觉得心神恬静,精力充沛,胸有成竹,看待未来既有信心,又不狂热,意愿仿佛平缓了,仿佛听从了这块温和土地的劝告。

我心想,毫无疑问,这块万物丰衍、果实累累的土地堪称楷模,对我有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在水草丰美的牧场上,这健壮的耕牛,这成群的奶牛,预示着安居乐业的年景,令我啧啧称赞。顺坡就势栽植的整齐的苹果树,夏季丰收在望,我畅想不久果压枝垂的喜人景象。这井然有序的富饶、快乐的驯从、微笑的作物,呈现一种承旨而非随意的和谐,呈现一种节奏、一种谐趣天成的美。大自然灿烂的丰赡,以及人调节自然的巧妙功夫,已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了,再难说应当赞赏哪一方面。我不禁想,如若没有这种受制的野生蛮长之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呢?反之,如若没有阻遏它并笑着把它引向繁茂的机智的人工,这种野生蛮长之力又会怎样呢?——我的神思飞向一片大地,那里一切力量都十分协调,任何耗散都得到补偿,所有交换都分毫不差,因而容不得一点儿失信。继而,我又把这种玄想用于生活,建立一种伦理学,使之成为明智地利用自己的科学。

我先前的冲动,隐匿到何处了?我如此平静,仿佛就根本没有那阵阵冲动似的。爱情如潮,已将那冲动全部覆盖了。

老博加日却围着我们转,大献殷勤。他里里外外张罗,事事督察,点子也多,让人感到他为了表现自己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做得未免过分。我必须核实他的账目,听他没完没了地解释,以免扫他的兴。可是他仍不知足,还要我陪他去看田地。他那为人师表的自负、那滔滔不绝的高论、那溢于言表的得意、那炫耀诚实的做法,不久便把我惹火了。他越来越缠人,而我却觉得,只要夺回我的安逸生活,什么灵法儿都是可取的——恰巧在这种时候,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我同他的关系。一天晚上,博加日对我说,他儿子夏尔第二天要到这里。

我只是“哦”了一声,几乎没有反应,直到那时,我并不关心博加日有几个孩子。接着,我看出他期待我有感兴趣和惊奇的表示,而我的漠然态度使他难受,于是问道:

“现在他在哪儿呢?”

“在一个模范农场,离阿朗松不远。”博加日答道。

“他年龄大概有……”我又说道。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个儿子,现在却要估计年龄,不过我说得很慢,好容他打断我的话。

“过了十七了,”博加日接上说,“令堂去世那时候,他也就四岁。嘿!如今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比他爸爸高了。”博加日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管我的厌烦神情有多明显。

次日,我早已把这事儿置于脑后了。到了傍晚,夏尔刚到,就来向我和玛丝琳请安。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体那么健壮,那么灵活,那么匀称,即便为见我们而穿上了蹩脚的衣服,也不显得十分可笑。他的脸色自然红润,看不大出来羞赧。他眸子仍然保持童稚的颜色,好像只有十五岁;他口齿相当清楚,不忸忸怩怩,跟他父亲相反,不讲废话。我忘记了初次见面的晚上,我们谈了什么话。我只顾端详他,无话可讲,让玛丝琳同他交谈。翌日,我第一次没有等老博加日来接我,自己跑到山坡上的农场,我知道那里开始了一项工程。

一个水塘要修补。这个水塘像池沼一样大,现在总跑水,漏洞业已找到,必须用水泥堵塞,因而先得抽干水,这是十五年来没有的事了。水塘里的鲤鱼和冬穴鱼多极了,都潜伏在水底。我很想跳进水塘,抓一些鱼给工人,而且,这次农场异常热闹,又是抓鱼,又是干活。附近来了几个孩子,也帮助工人忙乎。过一会儿,玛丝琳也会来的。

我到的时候,水位早已降下去了。时而塘水动荡,水面骤起波纹,露出惶恐不安的鱼群的褐色脊背。孩子在水坑边蹚着泥水,捉住一条亮晶晶的小鱼,便扔进装满清水的木桶里。鱼到处游窜,把塘水搅得越来越混浊,变成了土灰色。想不到鱼这么多,农场四个工人把手伸进水里随便一抓,就能抓到。可惜玛丝琳迟迟不来,我正要跑去找她,忽听有人尖叫,说是发现了鳗鱼。但是,鳗鱼从手指间滑跑,一时还捉不住。夏尔一直站在岸上陪着他父亲,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脱掉鞋和袜子,又脱掉外衣和背心,再高高地挽起裤腿和衬衣袖子,毅然下到水塘里。我也立刻跟着下去。

“喂!夏尔!”我喊道,“您昨天回来赶上了吧?”

他没有答言,只是冲着我笑,心思已经放到抓鱼上。我又马上叫他帮我堵住一条大鳗鱼,我们两双手围拢才把它抓住,接着又逮住一条。泥水溅到我们脸上,有时我们突然陷下去,水没到大腿根,全身很快就湿透了。我们玩得非常起劲,仅仅欢叫几声,但没有交谈几句话。可是到了傍晚,我已经对夏尔称呼“你”了,却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在这次联合行动中相互了解的事情,比进行一次长谈还要多。玛丝琳还没有到,恐怕不会来了。不过,我对此已不感到遗憾了,心想她在场,反而会妨碍我们的快乐情绪。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农场,找到了夏尔。我们二人朝树林走去。我很不熟悉自己的土地,也不大想进一步了解,然而,不管是土地还是租金,夏尔都了如指掌,真令我十分惊奇。他告诉我,我有六个佃户,本来可以收取一万八千法郎的租金,可是我只能勉强拿到半数,耗损的部分主要是各种修理费和经纪人的酬金,这些情况我确实不甚了了。他察看庄稼时发出的微笑很快使我怀疑到,我的土地的经营,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好,也不像博加日对我说的那样好。我向夏尔盘根问底。这种实践的真知,由博加日表现出来就叫我气恼,由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来却令我开心。我们一连转了几天,土地很广阔,各个角落都探察遍了之后,我们更加有条理地从头开始。夏尔看到一些田地耕种得很糟,一些场地堆满了染料木、蓟草和散发酸味的饲草,丝毫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气愤。他使我跟他一起痛恨这种随意撂荒土地的做法,跟他一起向往更加合理的耕作。

“不过,”开头我对他说,“经营不好,谁吃亏呢?不是佃户自己吗?农场的收成可好可坏,但是并不改变租金呀。”

夏尔有点急了:“您一窍不通。”他无所顾忌地答道,说得我微微一笑。“您呀,只考虑收入,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瞧瞧资产逐渐毁坏。您的土地耕种得不好,就会慢慢失掉价值。”

“如果能耕种得好些,收获大些,我看佃户未必不肯卖力干。我知道他们很重利,当然是多多益善。”

“您这种算法,没有计入增加的劳动力。”夏尔继续说,“这种田离农舍往往很远,种了也不会有什么收益,但起码不至于荒芜了。”

谈话继续。有时候,我们在田地里信步走一个钟头,仿佛一再思考同样的事情。不过,我听得多了,就渐渐明白了。

“归根结底,这是你父亲的事儿。”有一天,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夏尔面颊微微一红。

“我父亲上年纪了。”他说道,“监视履行租契,维修房子,收取租金,这些就够他费心的了。他在这里的使命不是改革。”

“你呢,有什么建议呀?”我又问道。然而,他却闪烁其词,推说自己不懂行。我一再催促,才逼他讲出自己的看法。

“把闲置的土地从佃户手里拿回来。”他终于提出建议,“佃户让一部分土地休耕,就表明他们收获太多,不愁向您交租。他们若是想保留土地,那就提高租金。——这地方的人都懒。”他又补充一句。

在六个属于我的农场中,我最愿意去的是瓦尔特里农场。它坐落在俯视莫里尼埃尔的山丘上,佃农那人并不讨厌,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离莫里尼埃尔再近一点儿的农场叫古堡农场,是以半分成制租出去的。而由于主人不在,一部分牲口就归博加日了。现在我有了戒心,便开始怀疑博加日本人的诚实,他即使没有欺骗我,至少听任好几个人欺骗我。他固然给我保留了马匹和奶牛,但我不久就发现这纯属子虚乌有,无非是要用我的燕麦和饲草喂佃户的牛马。以往,博加日时常向我讲些漏洞百出的情况,诸如牲口死亡、畸形、患病等,我以宽容的态度听着,全都认可了。佃户的一头奶牛只要病倒,就算在我的名下;我的一头奶牛只要膘肥体壮,就归佃户所有了。原先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然而,夏尔不慎提了几句,讲了几点个人看法,我就开始明白了。思想一旦警觉起来,就特别敏锐了。

经我提醒,玛丝琳仔细审核了全部账目,但是没有挑出一点儿毛病,这是博加日的诚实的避风港。——“怎么办?”——“听之任之。”——不过,我心里憋气,至少可以注意点牲口,只是不要做得太明显。

我有四匹马、十头奶牛,这就够我伤脑筋的。其中有一匹尽管三岁多了,仍叫“马驹子”,现在正在驯它。我开始产生了兴趣,不料有一天,驯马人来对我说,它根本驯不好,干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准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让马撞坏一辆小车的前身,马腿撞得鲜血淋淋。

这天,我竭力保持冷静,只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尴尬,才忍住了,心想归根结底,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险恶。全是仆人的过错,他们根本不检束自己。

我到院子里去看马驹子。仆人正打它,一听见我走近,就赶紧抚摩它,我也佯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不怎么识马,但觉得马驹子好看。这是一匹半纯种马,红棕色,腰身修长,眼睛有神,鬃毛与尾巴几乎是金黄色。我检查了马没有动着筋骨,便吩咐仆人把它的伤口包扎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当天傍晚,我又见到夏尔,立刻问他觉得马驹子怎么样。

“我认为它很温驯,”他对我说,“可是,他们不懂得门道,非得把马弄得狂躁了不可。”

“换了你,该怎么办呢?”

“先生愿意把它交给我一周吗?我敢打包票。”

“你怎么驯它?”

“到时候瞧吧。”

次日,夏尔把马驹子牵到草场一隅,上面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遮阴,旁边溪水流淌。我带玛丝琳去看了,留下了极为鲜明的印象。夏尔用几米长的缰绳把马驹子拴在一根牢固的木桩上。马驹子非常暴躁,刚才似乎狂蹦乱跳了一阵,这会儿疲惫了,也老实了,只是转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稳,轻快得令人惊奇,那姿势十分好看,像舞蹈一样迷人。夏尔站在圈子中心,马每跑一圈,他就腾地一跃,躲过缰绳。他吆喝着,时而叫马快跑,时而叫马减速。他手中举着一根长鞭,但是我没有见他使用。他年轻快活,无论神态和举止,都给这件活儿增添了热烈的气氛。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却猝然跨到马上。马慢下来,最后停住。他轻轻地抚摩马,继而,我突然看见他在马上笑着,显得那么自信,只是抓住一点儿鬃毛,俯下身去抚摩。马驹子仅仅尥了两个蹶子,重又平稳地跑起来,真是英姿飒爽。我非常羨慕夏尔,并且把这想法告诉了他。

“再驯几天,马对鞍具就习惯了。过半个月,它会变得像羊羔一样温驯,就连夫人也敢骑上。”

他的话不假,几天之后,马驹子就毫无疑虑地让人抚摩、备鞍,让人遛了。玛丝琳的身体若是顶得住,也可以骑上了。

“先生应当骑上试试。”夏尔对我说。

若是一个人,说什么我也不干,但是,夏尔还提出他骑农场的另外一匹马。于是,我来了兴致,要陪他骑马。

我真感激我母亲!在我童年时,她就带我上过骑马场。初学骑马的久远记忆还有助于我。我骑上马,并不感到特别吃惊。不大工夫,我就全然不怕,姿势也放松了。夏尔骑的那匹马不是良种,要笨重一些,但是并不难看。我们每天骑马出去遛遛,渐渐成了习惯。我们喜欢一大早出发,骑马在朝露晶莹的草地上飞奔,一直跑到树林边缘。榛子湿滴滴的,骑马经过时摇晃起来,将我们打湿。视野豁然开朗,已经到了宽阔的欧日山谷。极目远眺,大海微茫,只见旭日染红并驱散晨雾。我们身不离鞍,停留片刻,便掉转马头,奔驰而归,到古堡农场又流连多时。工人刚刚开始干活,我们抢在前头并俯视他们,心里感到自豪。然后,我们突然离开。我回到莫里尼埃尔,正赶上玛丝琳起床。

我吸饱了新鲜空气,跑马回来,四肢有点疲顿僵麻,心情醉醺醺的,头脑晕乎乎的,但觉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望工作。玛丝琳赞同并鼓励我这种偶发的兴致。我回来衣服未换就去看她,带去一身潮湿的草木叶子的气味。她因等我而迟迟未起床,她说她很喜欢这种气味。于是,我向她讲述我们策马飞驰、大地睡醒、劳作重新开始的种种情景。她体会我的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的生活一样,感到由衷的高兴。不久我就错误地估计了这种快活心情。我们跑马的时间渐渐延长,我常常将近中午才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我尽量用来备课。工作进展顺利,我挺满意,觉得对日后集讲义成书会有所帮助。可是,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面我的生活渐渐有了条理,有了节奏,我也乐于把身边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另一方面,我对哥特人古朴的伦理却越来越感兴趣。一方面我在讲课过程中,极力宣扬赞美这种缺乏文化的愚昧状态,那大胆的立论后来招致物议;而另一方面,我对周围乃至内心可能唤起这种状态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却也千方百计地控制。我这种明智,或者说这种悖谬,不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吗?

有两个佃户的租契到圣诞节就期满了,希望续订,要来找我办理。按照习惯,只要签署一份所谓的“土地租约”就行了。由于天天跟夏尔交谈,我心里有了底,态度坚决地等佃户上门;而佃户呢,也仗着换一个佃户并非易事,开头要求降低租金,不料听了我念的租约,惊得目瞪口呆。在我写好的租约里,我不仅拒绝降低租金,而且还要把我看见他们没有耕种的几块地收回来。开头他们装作打哈哈,说我开玩笑,几块地我留在手里干什么呢?这些地一钱不值,他们没有利用起来,就是因为根本派不了用场……接着,他们见我挺认真,便执意不肯,而我也同样坚持。他们以离开相威胁,以为会把我吓倒。哪知我就等他们这句话。“哦!要走就走吧!我并没有拦着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抓起租约,嚓的一声撕为两半。

这样一来,一百多公顷的土地就要窝在我的手里了。有一段时间,我已经计划由博加日全权经营,心想这就是间接地交给夏尔管理。我还打算自己保留相当一部分,况且这用不着怎么考虑:经营要冒风险,仅此一点就使我跃跃欲试。佃户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让夏尔要有思想准备,见他喜形于色,我立刻感到不快。他还不能掩饰喜悦的心情,这使我意识到他过分年轻。时间已相当紧迫,这正是第一茬庄稼收割完毕,土地空出来初耕的季节。按照老规矩,新老佃户的活计交错进行,租约期满的佃户收完一块地,就交出一块地。我担心被辞退的佃户蓄意报复,采取敌对态度,而情况却相反,他们宁愿对我装出一副笑脸(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样做有利可图)。我趁机从早到晚都出门,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来的土地。时已孟秋,必须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种。我们已经购买了钉齿耙、镇压器、犁铧。我骑马巡视、监督并指挥人们干活,过起发号施令的瘾。

在此期间,佃户正在毗邻草场的地方收苹果。苹果这年空前大丰收,纷纷滚落到厚厚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够,从邻村来了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尔手发痒,常常帮他们干。有的人用长棍敲打树枝,打落晚熟的苹果;熟透的自落果单放,它们掉在高高的草丛中,不少摔伤碰裂。到处是苹果,一迈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气味,同翻耕的泥土气味混杂起来。

秋意渐浓。最后几个晴天的早晨最凉爽,也最明净。有时,潮湿的大气使天际变蓝,退得更远。散步就像旅行一般,方圆仿佛扩大了。有时则相反,大气异常透明,天际显得近在咫尺,似乎一鼓翅就到了。我说不清这两种天气哪一种更令人情意缠绵。我基本备完课了,至少我是这样讲的,以便更理直气壮地撂下。我不去农场的时候,就守在玛丝琳身边。我们一同到花园里,缓步走走,她则沉重而倦慵地倚在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张椅子上,俯视被晚霞照得通明的小山谷。她偎依在我肩头上的姿势十分温柔,我们就这样不动也不讲话,一直待到黄昏,体味着一天的时光融入我们身体里的感觉。

犹如一阵微风时而吹皱极为平静的水面,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也能在额头上显示出来。她神秘地谛听着体内一个新生命在颤动。我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水,无论往水下看多深,也只能见到爱情。唉!倘若追求的还是幸福,相信我即刻就要拢住,就像用双手徒劳地捧流水一样。然而,我已经感到幸福的旁边,还有不同于幸福的东西,它把我的爱情点染得色彩斑斓,就像点染秋天那样。

秋意渐浓。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湿,长在树木背阴处的再也干不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变成白色。水塘里的野凫乱鼓翅膀,发狂般躁动,有时成群飞起来,嘎嘎喧嚣,在莫里尼埃尔上空盘旋一周。一天早上,它们不见了,因为已经被博加日关起来了。夏尔告诉我,每年秋天迁徙的时节,就会把它们关起来。几天之后,天气骤变。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那是大海的气息,集中而猛烈,送来北风和雨,吹走候鸟。玛丝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备课的考虑,都催促我们回城。坏天气的季节来得太早,将我们赶走了。

后来到十一月份,我因为农场的活儿倒是回去过一次。我听了博加日对冬季的安排很不高兴。他向我表示要打发夏尔回模范农场,那里还有很多东西可学。我同他谈了好久,找出种种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没有说动他。顶多他答应让夏尔缩短一点儿学习时间,稍微早些回来。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想法:经营这两个农场相当费力,不过,他已经看中两个非常可靠的农民,打算雇来当帮手。他们就算作付租金佃户,算作分成制佃农,算作仆人。这种情况当地从未有过,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他又说,是我要这样干的。——这场谈话是在十月底进行的。十一月初我们就回巴黎了。

第二部 第二章

我们的家安在帕西附近的S街。房子是玛丝琳的一位哥哥给我的,我们上次路过巴黎时看过,比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套房间大多了。玛丝琳有些担心,不单房租高,各种花销也要随之增加。我假装极为厌恶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种种顾虑,我自己也极力相信并有意夸大这种厌恶情绪。新安家要花不少钱,这年会入不敷出。不过,我们的收入已很可观,今后还会更可观。我把讲课费、出书稿酬都打进来,而且还把我的农场将来的收入打进来,因此,多少费用我也不怕,每次心里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羁縻,从而一笔勾销我所有感到的,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游荡癖。

最初几天,我们从早到晚出去采购物品。尽管玛丝琳的哥哥热心帮忙,后来代我们采购过几次,可是不久,玛丝琳还是感到疲惫不堪。本来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刚刚安置好,紧接着她又不得不连续接待客人——由于我们一直出游在外,这次安了家来人特别多。玛丝琳久不与人交往,既不善于缩短客访时间,又不敢杜门谢客。一到晚上,我就发现她精疲力竭。我即使不用担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码也要想法使她少受点累,便经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时也替她回访。我觉得接待没意思,回访更乏味。

我向来不善言谈,向来不喜欢沙龙里的侈谈与风趣,然而从前,我却经常出入一些沙龙,但是那段时间已很遥远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跟别人在一起感到无聊、烦闷又气恼,不仅自己拘束,也使别人拘束。那时我就把你们看作我唯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们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时还回不来。当时就是对你们,我会谈得好些吗?也许你们理解我比我自己还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的,如今我对你们讲的这一切,当时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来,前途十分牢稳,我从来没有像那样掌握未来。

当时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于贝尔、迪迪埃和莫里斯身上,在许许多多别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么高招对付我自己呢!对这些人,你们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样。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们谈话如同对牛弹琴。我刚刚同他们交谈几次,就感到他们给我造成的无形压力,我不得不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不得不装成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的样子,否则就会显得矫揉造作。为了相处方便,我就假装具有他们硬派给我的思想与情趣。一个人不可能既坦率,又显得坦率。

我倒愿意重新见见考古学家、语文学家这一圈子人。不过跟他们一交谈,也兴味索然,无异于翻阅好的历史字典。起初,我对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有希望,认为他们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们即便了解,也必须承认他们不大表现出来。他们多数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只摆出活在世上的姿态,差一点点就觉得生活妨碍写作,令人恼火了。不过,我也不能谴责他们,我难于断定不是自己错了……再说,我所谓的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正是我盼望别人给我指点迷津的。——大家都谈论生活中的事件,但绝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于几个哲学家,训迪我本来是他们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教诲。数学家也好,新批评主义者也罢,都尽量远远避开动荡不安的现实。他们无视现实,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测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样。

我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拜访给我造成的烦恼。

“他们都一模一样,”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扮演双重角色。我跟他们之中一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在跟许多人讲话。”

“可是,我的朋友,”玛丝琳答道,“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继而,我更加怅然地又说:

“谁也不知道自己有病。他们生活,徒有生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在生活。况且,我也一样,自从和他们来往后,我不再生活了。日复一日,今天我干什么了呢?恐怕九点钟前就离开了您,走之前,我只有片刻时间看看书,这是一天里唯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证人那里等我,告别公证人,他没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级木器商店里,我感到他碍手碍脚,但是到了加斯东那里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利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过午饭,又去找在咖啡馆等候我的路易,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的讲课。出门时,我还恭维泰奥多尔一通,为了谢绝他星期天的邀请,只好陪他去亚瑟家。于是,又跟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再到阿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来一看,您跟我一样累,接待了阿德莉娜、玛尔特、雅娜和索菲娅。现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顾一天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天光阴蹉跎过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来,再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度过,心里愁苦得几欲落泪。”

然而,我却说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说不出我喜欢天地宽些、空气新鲜的生活,喜欢少受别人限制、少为别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单单在于我的拘束之感。我觉得这一秘密奇妙难解,心想好比死而复活之人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成了陌生人,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回来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然而不久,又产生一种崭新的意识。老实说,在我的受到广泛称誉的研究成果发表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得意的感觉。现在看来,那恐怕是骄傲心理吧?也许是吧,不过至少没有掺杂一丝的虚荣心。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把我同世人分开、区别开的东西,至关重要;除我之外,任何人没有讲也讲不出来的东西,正是我要讲的。

不久我就登台授课了。我受讲题的激发,在第一课中倾注了全部簇新的热情。我谈起发展到绝顶的拉丁文明,描述那无愧于人民的文化艺术,说这种文化宛如分泌过程,开头显示了多血质和过分旺盛的精力,继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自然任何珠联璧合的接触,以表面的持久的生机掩盖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个套子,思想禁锢在里面就要松弛,很快萎缩,以至衰竭。最后,我彻底阐明自己的观点,断言这种文化来于生活,又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推断概括失之仓促,还有的人讥弹我的方法;而那些赞扬我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讲完课出来,头一次同梅纳尔克重新见面的。我同他向来交往不多,在我结婚前不久,他又出门了,他去进行这类考察研究,往往要和我们暌隔一年多。从前我不大喜欢他,他好像挺傲气,对我的生活也不感兴趣。这次见他来听我的第一讲,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态,我乍一见敬而远之,但是挺喜欢。他冲我微笑的样子,让人感到善气迎人,十分难得。当时有一场荒唐而可耻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乘机大肆诋毁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傲物、目无下尘的态度刺伤了的人,也都纷纷借机报复。而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好像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然而,“上流社会”却义愤填膺,那些所谓“互相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蔑视回敬;他们把他视作同路人。这又是一层原因:我似乎受到一种秘密力量的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拥抱。

看到我在同什么人说话,最后几个不知趣的人也走了,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刚才受到情绪激烈的批评和无关痛痒的恭维,现在只听他对我的讲课评论几句,我的心情就宁帖了。

“您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说道,“这很好。只是您这一步走晚了点儿,不过,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领。您这人真令我惊讶。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谈谈。今天晚上赏光,同我一起吃饭吧。”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记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说道,“看到您敢于上前跟我搭话,态度那么热情坦率,我还以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自己显得软弱,便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到巴黎总是暂时客居,在旅馆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让人整理出好几个房间,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规模。他有几个仆人侍候,单独吃饭,单独生活。他嫌墙壁和家具俗气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几块布挂上去,他说等布挂脏了好赠送给哪家博物馆。我过分急于见他,进门时见他还在吃饭,便连声叨扰。

“不过,我还不想就此结束,想必您会容我把饭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我就会请您喝希拉兹酒,这是哈菲兹歌颂过的佳酿。可现在太迟了,这种酒宜空腹喝。您至少喝点别的酒吧?”我同意了,心想他准会陪我喝一杯,却见他只拿一只杯子,不免奇怪。

“请原谅,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他说道。

“您怕喝醉了吗?”

“嗳!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酩酊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却给别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总不能要求人人具备我的品德。在他们身上发现我的邪癖,就已经不错了。”

“起码您还吸烟吧?”

“烟也不大吸。这是一种缺乏个性的消极的醉意,极容易达到。我在沉醉中寻求的是生活的激发,而不是生活的缩减。不谈这个了。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比斯克拉。我听说您不久前到过那里,就想去寻觅您的踪迹。这个盲目的学者,这个书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干什么去啦?我有一种习惯,只有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听完后,不再探究,而对我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老实说,我的好奇心没有止境。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寻觅、搜索、调查过了。我的冒失行为还真有用,正是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再同您晤面的愿望,而且我知道现在要见的,不是我从前所见的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夫子,而是……是什么,这要由您来向我说明。”

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

“您了解到我什么情况了,梅纳尔克?”

“您想知道吗?不过,您不必担心呀!您了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谈论您。您也瞧见了您讲的课是否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烦地说,“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对您可以深谈。好了!您究竟打听到我什么情况了?”

“首先,听说您得了一场病。”

“哦,这情况毫无……”

“嗳!这情况就已经很重要了。还听说您好独自一人出去,不带书(从这儿我开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独自一人出去的时候,更愿意让孩子而不是让尊夫人陪同。不要脸红呀,否则我就不讲下去了。”

“您讲吧,不要看我。”

“有一个孩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叫莫克蒂尔,长得没有那么俊,又好偷,又好骗。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况,便把他笼络住,收买他的信任,您知道这并不容易,因为,我认为他一边说不再撒谎,一边还在撒谎。他对我讲的有关您的事,您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这时,梅纳尔克已经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把它打开。

“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问道,同时递给我一样锈迹斑斑的、又尖又弯的、形状很怪的东西。然而,我没有怎么费劲就认出正是莫克蒂尔从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对,是我的,这正是我妻子原来的剪刀。”

“他说是趁您回过头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天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过,有趣的还不在这儿。他说他把剪刀藏进斗篷的当儿,就明白了您在镜子里监视他,而且瞥见了您映在镜子里的窥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东西,却绝口不提!对您这种缄默,莫克蒂尔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样。”

“听了您讲的,我也深感意外——他居然知道我瞧见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谁狡猾,在这方面,那些孩子总能把我们耍了。您以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却逮住了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请向我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保持沉默。”

“我还希望别人给我解释呢。”

我们静默了半晌。梅纳尔克在屋里踱来踱去,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扔掉。

“事情在于‘一种意识’。”他又说道,“正如别人所说的‘意识’,而您好像缺乏,亲爱的米歇尔。”

“‘道德意识’,也许是吧。”我勉强一笑,说道。

“嗳!不过是所有权的意识。”

“我看您自己这种意识也不强。”

“可以说微乎其微,您瞧,这里什么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罢,就连我睡觉的这张床也不属于我。我憎恶安逸,有了财物,就滋长这种思想,就会高枕无忧。我相当喜爱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刺激,至少激发我的生活。我不能说我好冒险,但是我喜欢充满风险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时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气、全部幸福和整个健康的体魄。”

“既然如此,您责怪我什么呢?”我打断他的话。

“嗳!您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亲爱的米歇尔。我试图表明自己的信念,这下又干了蠢事!……我不太理会别人赞同还是反对,所以也不愿以评判者自居。对我来说,这些词没有多大意义。刚才我谈自己太多了,越是急于被人理解越是适得其反……我只想对您讲,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很富有,这就严重了。”

“我富有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既然您持这种口吻……不过,您不是开课了吗?您在诺曼底不是拥有土地吗?您不是来帕西安家,并且把家布置得相当豪华吗?您结了婚,不是盼个孩子吗?”

“就算是吧!”我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这仅仅证明我有意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拿您的话说——比您的生活更‘危险’。”

“是啊,仅仅。”梅纳尔克讥诮地重复道,接着猛然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我:

“好了,再见吧。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改日见吧。”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又忙于应付新的事务、新的思虑。一位意大利学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资料公之于世,我为讲课用了很长时间研究了那些资料。感到头一讲没有被人正确领会,就更激起我的愿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阐明以下几讲。因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说提出的观点,现在就要敷衍成学说。多少论证者的力量,就在于别人不理解他们用含蓄的话阐述的问题。至于我,老实说,我还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论证中,又有多少固执的成分。我要讲述的新东西越难讲,尤其越难讲明白,就越急于讲出来。

然而,跟行为一对照,话语变得多么苍白无力啊!生活、梅纳尔克的一举一动,不是比我讲的话雄辩千倍吗?我恍然大悟,古代贤哲近乎纯粹道德的教诲,总是言行并重,甚而行重于言!

上次晤面之后将近三周,我又在家里见到了梅纳尔克。他到的时候,正值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的尾声。为了避免天天有人打扰,我和玛丝琳干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门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门谢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称是我们朋友的人便纷纷登门。我们的客厅非常宽敞,能接待很多人,聚会延至深夜。如今想来,吸引他们的主要是玛丝琳的优雅,以及他们之间交谈的乐趣。至于我,从第二次晚会开始,就觉得听无可听,说无可说,难以掩饰烦闷的情绪。我遛来遛去,从吸烟室到客厅,又从前厅到书房,东听一句,西瞥一眼,无心观察他们干什么。

安托万、艾蒂安和戈德弗鲁瓦仰卧在我妻子的精巧的沙发椅上,在争论议会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乱弄乱摸我父亲收藏的出色的铜版画。在吸烟室里,马蒂亚斯把点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专心地听列奥纳尔高谈阔论。一杯柑香酒洒在地毯上。阿尔贝的一双泥脚肆无忌惮地搭在沙发床上,弄脏了罩布。人们呼吸着物品严重磨损带来的粉尘……我心头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个个全推出去。家具、罩布、铜版画,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来就完全丧失价值。物品垢污,物品患疾,犹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独自占有,把这一切都封存起来。我不免思忖,梅纳尔克一无所有,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其实,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灯光稍暗、由一面没有镀锡的镜子隔开的小客厅里,玛丝琳只接待几个密友。她半卧在靠垫上,脸色惨白,不胜劬劳。我见了陡然惊慌起来,心下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接待客人了。时间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摸到放在我背心兜里的莫克蒂尔那把小剪刀。

“这小家伙,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坏,就毁掉,那他为什么要偷呢?”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来是梅纳尔克。

恐怕只有他一人穿着礼服。他刚刚到。他请我把他引见给我妻子,他不提出来,我绝不会主动引见。梅纳尔克仪表堂堂,相貌有几分英俊;已经灰白的浓髭胡垂向两侧,将那张海盗式的面孔截开;冷峻的眼神显出他刚毅果决有余,仁慈宽厚不足。他刚同玛丝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玛丝琳不喜欢他。等他俩寒暄几句之后,我便拉他去吸烟室。

当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长交给他一项新的使命。不少报纸发消息的同时,又回顾了他那充满艰险的生涯,溢美之言唯恐不足以颂扬,仿佛忘记了不久前还肆意毁谤他。报纸争相渲染他前几次勘察中的发现,对国家、对全人类所做的贡献,就好像他只为人道主义的目的效力,还称颂他吃苦耐劳,忠于职守,胆识过人,大有他专门追求这类赞誉的劲头。

我一上来也向他道贺,可是刚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

“怎么!您也如此,亲爱的米歇尔,然而当初您可没有骂我呀。”他说道,“还是让报纸讲这些蠢话去吧。一个品行遭到非议的人,居然有几点长处,现今看来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个整体,无法区分他们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只求自然,不想装什么样子,每次行动所感到的乐趣,就是我应当从事的标志。”

“这样很可能有建树。”我对他说。

“我有这种信念。”梅纳尔克又说道,“唉!我们周围的人若是都相信这一点就好了。可是,大多数人却认为对他们自己只有强制,否则不会有任何出息。他们醉心于模仿。人人都要尽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个楷模来仿效,甚至并不选择,而是接受现成的楷模。然而我认为,人的身上还另有可观之处。他们却不敢,不敢翻过页面。模仿法则,我称作畏惧法则。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恶这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惧症,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总是独自进行发明创造的。不过,这里谁又立志发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处,恰恰是稀罕的,使其具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人们却要千方百计地压抑,他们相互模仿,就这样还口口声声地说热爱生活。”

我由着梅纳尔克讲下去。他所说的,正是上个月我对玛丝琳讲过的话,我本来应当同意。然而,出于何等懦弱心理,我却打断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玛丝琳打断我时说的那句话:

“然而,亲爱的梅纳尔克,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梅纳尔克戛然住声,样子奇怪地凝视我,接着,正巧欧塞贝跨上一步告辞,他就毫不客气地转身去同埃克托尔交谈了。

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纳尔克听了这话可能会认为,我感到被他的话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纷纷离去。等客厅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梅纳尔克又朝我走来,对我说道: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您。无疑我误解了您的话,至少让我存这种希望吧。”

“哪里,”我答道,“您并没有误解。我那话毫无意义,实在愚蠢,刚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话打入您刚刚谴责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像您一样讨厌那类人,我憎恶所有循规蹈矩的人。”

“他们是人间最可鄙的东西,”梅纳尔克又笑道,“跟他们打交道,就别指望有丝毫的坦率,因为他们唯道德准则是从,否则就认为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稍微一觉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气味相投,就感到话语冻结在嘴唇上了。我当即产生的忧伤向我揭示,我对您的感情多么深笃。我就愿意是自己失误了,当然不是指我对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对您的判断。”

“的确,您判断错了。”

“哦!是这么回事吗?”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说道,“告诉您,不久我就要起程了,但是我还想跟您见见面。我这次远行,比前几次时间更长,风险更大,归期难以预料。再过半个月就动身,这里还无人知晓我的行期这么近,我只是私下告诉您。天一破晓就起行。不过,每次动身之前那一夜,我总是惶恐不安。向我证明您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后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吗?”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嘛。”我颇感意外地说道。

“不会见面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了,甚至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六天之后,还要到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友人,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同他们话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盼我去呢。”

“一言为定,我跟您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好,我们可以饮希拉兹酒了。”梅纳尔克说道。

这次晚会过后几天,玛丝琳的身体开始不适。前面说过,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着不哀怨,而我却以为这种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缘故,也就没有在意。起初请来一个老大夫,他不是糊涂,就是不谙病情,叫我们一百个放心。然而,看到玛丝琳总是心绪不宁,身体又发热,我就决定另请特××大夫,他是公认的医道最高明的专家。大夫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些就医,并做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说患者前一阵就应当遵循了。玛丝琳太好强,不知将息,结果疲劳过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须终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从极为难耐的医嘱,无疑是她颇为担心,身体比她承认的还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着,现在一种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致几天当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护理,并且拿特××的话极力安慰她,说大夫认为她身体没有任何严重的病状。然而,她那样忐忑不安,最后也使我惊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来毫无把握!当初我完全埋在故纸堆里,忽然一日,现实却令我心醉,哪知未来禳解了现实的魅力,甚于现实禳解往昔的魅力。自从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就已经投射在前景上了。

话说到了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的夜晚。整整一个冬夜要丢下玛丝琳,我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和我的诺言非同儿戏,绝不能爽约失信。这天晚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位女护士代替我守护她。然而一来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内心进行搏击,要驱除这种情绪,同时也恨自己无计摆脱。我的神经渐渐高度紧张,进入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悬念既不同又相近,不过更接近于幸福感。时间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纷纷降落。我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迎斗严寒,迎斗风雪与黑夜,终于感到十分畅快。我在品味自己的勇力。

梅纳尔克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迎到楼道。他颇为焦急地等候我,只见他脸色苍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帮我脱下大衣,又逼我脱掉湿了的皮靴,换上软绵绵的波斯拖鞋。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摆着各种糖果。室内点着两盏灯,但还没有炉火明亮。梅纳尔克首先询问玛丝琳的身体状况。我回答说她身体很好,一语带过。

“你们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还有两个月。”

梅纳尔克朝炉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来,久久不语,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走了几步,继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仿佛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

“必须抉择。关键是弄清自己的心愿。”

“唔!您不是要动身吗?”我问道,心里摸不准他的话的意思。“也许吧。”

“难道您还犹豫吗?”

“何必问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种形式,每人只能经历一种。艳羨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会享那个福。现成的幸福要不得,应当逐步获取。明天我就要起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裁制这种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这种平静的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裁制幸福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个子又长高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箍住我,有时候,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儿!”

“哦!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道。接着,他站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哂,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这是波斯人的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所以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重新打造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说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翅飞翔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了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我惶恐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床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呢?”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蒙了,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唯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因此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血管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儿我的生命,我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唯一快慰。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

那是玛丝琳血管栓塞突发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用目光暗示我打开一个匣子,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急躁。——“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为你祈祷过多少回啊。”她答道,声音哀伤而轻柔。我见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单上的无力的手中,赢得了她那充满爱的泪眼的一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待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有点手足无措,终于忍耐不住了,对她说道:

“我出去一下。”

说着我离开怀有敌意的房间,仿佛被人赶出来似的。

那期间,血管栓塞引起了严重的紊乱,心脏掷出的血块使肺堵塞,负担加重,呼吸困难,她发出咝咝的喘息声。病魔已经进驻玛丝琳的体内,症状日渐明显。她病入膏肓了。

第二部 第第三章

季节渐渐宜人。课程一结束,我就带玛丝琳去莫里尼埃尔,因为大夫说危险期已过,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我本人也特别需要休息。我几乎每天都坚持守夜,始终提心吊胆,尤其是玛丝琳栓塞发作期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悯,对她的心脏的狂跳感同身受,结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场。

我很想带玛丝琳去山区,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诺曼底,称说那里的气候对她最适宜,还提醒我应该去瞧瞧那两座农场,谁让我有点轻率地包揽下来了。她极力劝说,我既然承担了责任,就必须搞好。我们刚刚到达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视察土地……我说不清在她那热情的执意态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会以为自己被拖在她身边照顾她,从而产生不够自由之感……玛丝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转,面颊开始红润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觉得无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这样,我回到农场。当时正割第一茬饲草。空气中飘着花粉与清香,犹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尘埃,现在畅吸着甜丝丝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视莫里尼埃尔,望见它的蓝色房顶、池塘的如镜水面;周围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还青草萋萋;再远处是树林,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声传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阵工夫,现在又越来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或耙子的饲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个个都认出来了。实在扫兴,他们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连忘返的游客。我迎上去,冲他们微笑,跟他们交谈,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当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汇报了庄稼的长势,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定期写信,不断让我了解农场发生的各种细事。看来经营得不错,比他当初向我估计的好得多。然而,有几件重要事情还等我拍板。几天来,我尽心管理一切事务,虽无兴致,但总可以装出忙碌的样子,以打发我的无聊日子。

一俟玛丝琳的身体好起来,几位朋友便来做客了。这一圈子人既亲密又不喧闹,深得玛丝琳的欢心,也使我出门更加方便了。我还是喜欢农场的人,觉得与他们为伍会有所收益,这倒不在于总是向他们打听,我在他们身边所感到的快乐难以言传,仿佛我是通过他们来感受的。仅仅看到这些穷光蛋,我就产生一种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们的朋友开口,我就已经熟悉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如果说起初他们回答我的询问时,态度比我还要傲慢,那么时过不久,他们跟我就熟了些。我总是尽量同他们多接触,不仅跟他们到田间地头,还去游艺场所看他们。我对他们的迟钝思想不大感兴趣,主要是看他们吃饭,听他们说笑,满怀深情地观察他们的欢乐。说起类似某种感应,就像玛丝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觉,即对他人的每一种感觉都立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强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见他们疲劳,自己也疲劳;看见他们喝苹果酒,自己也觉得解渴,觉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们磨刀时,一个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却有痛彻骨髓之感。

我观察景物似乎不单单依靠视觉,还依靠某种接触来感受,而这种接触也因奇异的感应而无限扩大了。

博加日一来,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实在乏味。当然,我该指挥还是指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挥雇工。我不再骑马了,怕在他们面前显得高高在上。为了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不再介意,不再拘谨,我尽管小心翼翼,但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想探听人家的隐私。我总觉得他们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测的,有一部分被隐蔽起来。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别的消遣,推定他们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个究竟不可。我到处转悠,跟踪盯梢,尤其爱缠着性情最粗鲁的人,仿佛期待他们的昏昧能放出光来启迪我。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我。他长得不错,高高个头,一点儿不蠢,但是就好随心所欲,行事唐突,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农场雇用,卖劲干两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仓房看他,只见他醉卧在草堆里,睡得死死的。我凝视他多久啊!……真是来去无踪,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当天晚上听说是博加日把他辞退的,我十分恼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来。

“好像是您把皮埃尔辞退了。”我劈头说道,“请问为什么?”我竭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但他听了还是愣了一下:

“先生总不会留用一个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马,把最好的雇工都给带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个流浪汉啊!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人到此地来不会有好事,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仓房烧掉,也许先生就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事情,农场总归还是我的吧,我乐意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今后,您要开掉什么人,请事先告诉我缘故。”

前面说过,博加日是看着我长大的,非常喜爱我,不管我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他也不会大动肝火,甚至不怎么当真。诺曼底农民就是这种秉性,对于不了解动机的事情,即对于同切身利益无关的事情,他们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责言看作一时的怪念头。

然而,我申斥了一通,不能就此结束谈话,觉得自己言辞未免太激烈,便想找点别的话头。

“您儿子夏尔大概快回来了吧?”我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还以为您早把他忘记了呢。”博加日还有点负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记,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啊!农场的事务,在很大程度上我还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过一星期,夏尔就回来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兴。”我这才让他退下了。

博加日说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没有把夏尔置于脑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么亲热,现在对他却兴味索然,这该如何解释呢?看来,我的心思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实说,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已不如对雇工的兴趣那么浓了。我要同他们交往,夏尔不离左右就会碍手碍脚。因此,尽管一想起他来,往日的激动情怀又在我心中苏醒,但是看到他的归期渐近,我不禁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啊!我担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纳尔克否认一切记忆又多有见地!我看见进来的不是原先的夏尔,而是一位头戴礼帽、样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变化多大啊!我颇为拘束,发窘,但是见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悦,我对他也不能太冷淡。不过,他的喜悦也令我讨厌,样子显得笨拙而无诚意。我是在客厅里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灯来,我发现他蓄起了颊髯,不觉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谈话相当无聊。我知道他要待在农场,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埋头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间。后来我重新出门时,马上又有了新的营生。

树林里来了一批伐木工。这个树林每年都卖一部分木材。树林等分成十二块,每年都能提供几棵不再生长的大树,以及长了十二年可以用作烧柴的矮树。

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卖契条款,伐木工必须在开春之前把伐倒的树木全部运走。然而,指挥砍伐的木材商厄尔特旺老头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树木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而在枯枝中间又长出了细嫩的新苗;伐木工再来清理的时候,就要毁掉不少新苗。

今年,买主厄尔特旺老头马虎到了令我们担心的地步。由于没有买主竞争,我只好低价出手。他这样便宜买下了树木,无论怎样都保险有赚头,因而迟迟不开工,一周一周拖下来,一次推托没有工人,还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来不是说马病了,有劳务,就是说忙别的活……花样多得很,谁说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树还没有运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发雷霆了,而今年我却相当平静。对于厄尔特旺给我造成的损失,我并不佯装视而不见。然而,树林这样破败芜杂却别有一番风光,我常常兴致勃勃地去散步,窥视猎物,惊走蝰蛇,有时久久坐在一根横卧的树干上,树干仿佛仍然活着,从截面发出几根绿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称说十天完工。采伐的地段几乎与瓦尔特里农场相接,我同意从农场给伐木工送饭,以免他们误工。送饭的人叫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烂透了,被军队开出来的——我指的是头脑,因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欢与之交谈的一个雇工,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同他见面。其时,我恰巧重新出来游荡,一连几天,我总是在树林里逗留,用餐时才回莫里尼埃尔,还经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我装作监视劳动,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尔特旺的两个儿子时而来帮这六个人干活,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五岁,他们身体挺拔,一脸横肉,脸形像外国人,后来我还真听说他们母亲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会来此地生活,不过,厄尔特旺年轻时到处流荡,四海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结了婚。由于这种缘故,本地人都藐视他。还记得我初次遇见厄尔特旺家老二时正下着雨。他独自一人,仰卧在柴垛码得高高的大车上,埋在树枝中间高唱着,或者说以嚎代唱,歌曲特别怪,我在当地闻所未闻。拉车的马识途,不用人赶,径自往前走。这歌声使我产生的感觉难以描摹,因为我只在非洲听到过类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兴奋,仿佛喝醉了,我从车旁走过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次日我听说他是厄尔特旺家的孩子。我在树林中流连,就是想再见到他,至少也是为了等候他。伐倒的树很快就要运光了。厄尔特旺家的两个小伙子仅仅来了三次,他们的样子很傲气,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一句话。

相反,布特倒好讲话。我设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讲话可以随便,于是,他不再拘束,把当地的秘密全揭出来。我贪婪地听着。这些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难道这就是暗中流播震荡的事情吗?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吧?无所谓!我盘问布特,如同我从前撰写哥特人残缺不全的编年史那样。从他叙述的深渊升起了一团迷雾,直至我的脑际,我不安地吮吸着。他首先告诉我,厄尔特旺同他女儿睡觉。我怕稍微流露出一点儿谴责的神情会使他噤声,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驱使问道:

“那母亲呢?什么话也不讲吗?”

“母亲!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时,厄尔特旺总打她。”

“他们家几口人?”

“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见到过,还有一个小子,十六岁,身体不壮,想要当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亲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逐渐了解到厄尔特旺家的其他情况:那是一个是非之地,气味强烈,虽说我的想象力还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象成一只牛蝇——且说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图强奸一个年轻女仆,由于女仆挣扎,老子就上前帮儿子,用两只粗大的手按住她。当时,二儿子在楼上,该祈祷还祈祷,小儿子则在一边看热闹。说起强奸,我想那并不难,因为布特还说过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瘾,就开始勾引小教士了。

“没有得手吧?”我问道。

“他还顶着,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呀,见一个跟一个,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发了情,还要倒贴呢。只是不能在家里睡觉,老子会大打出手的。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家里,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别把外人扯进来。拿皮埃尔来说,就是您从农场开掉的那个小伙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从那家出来,脑袋上是带着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到庄园的树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励他,问道:

“你试过吗?”

他装装样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

“有过几次。”他随即又抬起眼睛:

“博加日老头的小儿子也一样。”

“博加日老头的哪个儿子?”

“阿尔西德呗,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先生不认识他吗?”听说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我呆若木鸡。

“去年,他还在他叔叔那里,这倒是真的。”布特继续说道,“可是怪事,先生竟然没有在树林里撞见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猎。”布特说到最后,声音放低了,同时注视着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紧一笑置之。布特这才满意,继续说道:

“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猎。嘿!林子这么大,也糟蹋不了什么。”

我没有不满的表示,布特胆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来,他也是高兴说点博加日的坏话。于是,他领我看了阿尔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还告诉我在绿篱的哪个地方十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个土坡上,围树林的绿篱上有个小豁口,傍晚六点钟光景,阿尔西德常常从那里钻进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时来了兴头,便下了一个铜丝套,而且极为隐蔽。布特怕受牵连,让我发誓不说出他来,然后离开了。我趴在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个傍晚,开始以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听见极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领略到偷猎者胆战心惊的快感。套子下得真准,阿尔西德撞个正着。只见他猛然扑倒,脚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倒了,像猎物一样挣扎。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他是个野小子,绿眼珠,亚麻色头发,样子很狡猾。他用脚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着就冲我破口大骂,那种脏话是我前所未闻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声,怔怔地看着我,放低声音说:“您这粗鲁的家伙,却把我给弄残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脚腕,上面只有轻轻一道红印。——没事儿。——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

“我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您下套子。”

“见鬼!这个套子是你的。”

“这个套子,当然不是您下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这么好。让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给我吧。”

这天晚上,我迟迟不回去吃饭,玛丝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担心。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下了六个套子,我非但没有斥责阿尔西德,还给了他十苏钱。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发现逮住两只兔子,我十分开心,自然把兔子让给他。打猎季节还未到。猎物怎样脱手,才不至于牵连本人呢?这个天机,阿尔西德却不肯泄露。最后还是布特告诉我,窝主是厄尔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尔西德之间跑腿。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这个野蛮家庭的底细呢。我偷猎的劲头有多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尔西德见面,我们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还逮住一只小山羊,它还微有气息。回想起阿尔西德宰它时欣喜的样子,我总是不寒而栗。我们把小山羊放在保险的地点,厄尔特旺家的小儿子夜里就来取走。

采伐的树木被运走了,树林的魅力锐减,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来工作,须知上学期一结束,我就拒聘了,这工作既无聊,又毫无目的,而且费力不讨好。现在,田野传来一点儿歌声、一点儿喧闹,我就倏忽走神儿。对我来说,一声声都变成了呼唤。多少回我啪地放下书本,跃身到窗口,结果一无所见!多少回突然出门……现在我唯一能够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现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我像盗贼潜入门户一样溜出去。从前我还没有领略过夜色的姣美,现已练就一双夜鸟一般的眼睛,欣赏那显得更高、更摇曳多姿的青草,欣赏那显得更粗壮的树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淡化了,地面变得疏阔,整个画面也变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径也似乎险象环生,只觉得过着隐秘生活的万物到处醒来。

“现在你爹以为你在哪儿呢?”

“以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尔西德睡在那里,同鸽子和鸡群为邻。由于晚间门上锁,他就从屋顶的洞口爬出来,衣服上还保留着家禽的热乎乎的气味。

继而,他收起猎物,不向我挥手告别,也不说声明天见,就倏地没入黑夜中,犹如翻进活门暗道里。农场里的狗见到他不会乱咬乱叫。不过我知道,他回去之前,肯定要去找厄尔特旺家那小子,把猎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无论怎样探听也是枉然,威吓也好,哄骗也罢,都无济于事。厄尔特旺那家人绝不让人靠近。我也说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径如何才算大获全胜,是继续追踪越退越远的一件普通秘密呢?还是因好奇心太强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尔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了什么呢?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仅仅让农场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牵扯进去,一无所获,非但没有赢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又气恼又伤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单,穿过田野和露重的草丛回返,浑身泥水和草木叶子,但仍旧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为中。远处莫里尼埃尔在酣睡,我的书房或玛丝琳卧室的灯光,宛似平静的灯塔指引我。玛丝琳以为我关在书房里,而且我也使她相信,我夜间不出去走走就难以成眠。此话不假,我讨厌自己的床铺,宁肯待在仓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纷至沓来。布特看到一切顺利,过了三天也入伙了。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两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扫而光。布特向我讨一百苏再买铜丝套子,铁丝套子根本不顶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称赞他的热忱。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许诺,每缴一副套子赏他十苏,因此,我不得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的一百苏又买了铜丝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于是,再给布特一百苏,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博加日听我赞扬他,便说道:“该夸奖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西德。”

“唔!”我还是忍住了,过分惊讶,我们就全坏事儿了。

“对呀,”博加日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上年纪了,农场的事就够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灵,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他比我清楚。”

“这不难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给的十苏,我让给他五苏。”

“他当然受之无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缴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猎的人只好认了,他们准会消停。”

“嗳!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卖的价钱好,对他们来说,损失几个钱……”

我被愚弄得好惨,几乎认为博加日是同谋。在这件事情上,令我气恼的不是阿尔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骗我。再说,他和布特拿钱干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永远摸不透这种人。他们到什么时候都没准话,说骗我就骗我。这天晚上,我给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苏,但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套子再被缴走,那就活该了。

次日,我看见博加日来了,他显得很窘促,随即我比他还要窘促了。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农场,博加日刚说他两句,他就破口大骂,然后又扑上来把他揍了。

“因此,”博加日对我说,“我来请示,先生是否允许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是否允许我把他辞退了。”

“我考虑考虑吧,博加日。听说他对您无礼,我非常遗憾。这事我知道。让我独自考虑一下吧,过两个小时您再来。”——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给博加日极大的难堪;赶走布特,又会促使他报复。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过。于是,等博加日再一来,我就对他说:

“您可以告诉布特,这里不用他了。”

随后我等待着。博加日怎么办的呢?布特会说什么呢?直到当天傍晚,这起风波我才有所耳闻。布特讲了。我听见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声,当即就明白了,小阿尔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来了,果然来了,我听见他那老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怦怦跳得比捕到猎物时还厉害。难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将复归,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编造什么话来解释呢?我准装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进来。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实在荒谬,我只好让他重说一遍。最后,我听清了这种意思:他认为罪过只在布特一人身上;放过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说我给了布特十法郎,干什么呢?他是个十足的诺曼底人,绝不相信这种事。那十法郎,肯定是布特偷的,偷了钱又撒谎,这种鬼话,还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偷窃行为,但这怎么能骗得了他博加日呢。再也别想偷猎了。至于博加日打了阿尔西德,那是因为小伙子到外面过夜了。

好啦!我保住了。至少在博加日看来,一切正常。布特这家伙真是个大笨蛋!这天晚上,我自然没有兴致去偷猎了。

我还以为完事大吉了,不料过了一小时,夏尔却来了。老远就望见他的脸色比他爹还难看。真想不到去年……

“喂!夏尔,好久没见到你了。”

“先生要想见我,到农场去就行了。看林子,守夜,又不是我的事儿。”

“哦!你爹跟你讲了……”

“我爹什么也没有跟我讲,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年纪了,何必了解他的主人嘲弄他呢?”

“当心,夏尔!你太过分了……”

“哼!当然,您是主人嘛!可以随心所欲。”

“夏尔,你完全清楚,我没有嘲弄任何人,即使我干自己喜欢的事,那也是仅仅损害我本人。”

他微微耸了耸肩。

“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让别人来维护呢?您不能既保护看林人,又保护偷猎者。”

“为什么?”

“因为那样一来……哼!跟您说,先生,这里面弯道道太多,我弄不清,只是不喜欢看到我的主人同被抓的人结成一伙,跟他们一起破坏别人为他干的事。”

夏尔说这番话时,声调越来越理直气壮,他那神态几乎是庄严的。我注意到他刮掉了颊髯。他说的话也的确有道理。由于我沉默不语(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拥有财产,就有了责任,这一点,先生去年教导过我,现在仿佛忘却了。应当认真履行职责,否则就没有资格拥有财产。”

静默片刻。

“这是你全部要讲的话吗?”

“是的,先生,今天晚上就讲这些,不过,如果先生把我逼急了,也许哪天晚上我要来对先生说,我和我爹要离开莫里尼埃尔庄园。”

他深鞠一躬,便往外走。我几乎未假思索就说道:

“夏尔!”我喊道,心想他当然是对的……唔!唔!所谓拥有财产,如果就是这样!……“夏尔!”我追出去,在夜色中追上他。仿佛为了确认我的突然决定,我又极快地说:

“你可以去告诉你爹,我要出售莫里尼埃尔庄园。”

夏尔又严肃地鞠了一躬,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这一切真荒唐!真荒唐!

这天晚上,玛丝琳不能下楼来用餐,打发人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惴惴不安,急忙上楼去她的卧室。她立刻让我放心。“不过是感冒了。”她说。她以为她只是着凉了。

“你就不能多穿点儿吗?”

“然而,我刚打个冷战,就披上披肩了。”

“应当在打冷战之前,而不是在那之后披上。”

她凝视着我,强颜一笑。噢!也许这一天从起来就极不顺当,是我容易忧心吧,哪怕她高声对我说:“我是死是活,你就那么关心吗?”我也不会像这样洞悉她的心思。毫无疑问,我周围的一切在瓦解,我的手抓住了多少东西,却一样也保不住。我朝玛丝琳冲过去,连连吻她那苍白的面颊。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头痛哭。

“哎!玛丝琳!玛丝琳!咱们离开这儿吧。到了别处,我会像在索伦托那样爱你。你以为我变了,对不对?等到了别处,你就会看清楚,咱们的爱情一点儿没有变。”

然而,我还没有完全排解她的忧郁,不过,她已经重又紧紧地抓住了希望!

暮秋未至,而天气却又冷又潮湿;玫瑰的末茬花蕾不待开放就烂掉了。客人早已离去。玛丝琳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没有到杜门谢客的程度。五天之后,我们就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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