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御人间 - xp1024.com
《笔御人间》


第一章 山村、噩梦

“大山哟……山中豺狼多又多,阿哥走路把心悬。打完干柴卖酒钱,放到阿爹房门边……”

清脆的山歌时隐时无的回荡山腰升腾的云海。

山势逶迤,延绵数十里,如佛陀横卧,苍翠林野摇曳,划过天空的飞鸟,在西垂的阳光里,落去独峰上一颗老松,梳理羽毛,听到歌声由远而近,眨着鸟眸望去下方。

蜿蜒山道,隐约有脚步声过来,片刻,一个少年人的身影穿过了翻涌的云雾。

“豺狼哟…阿哥打柴换酒钱,孝顺阿爹求笔墨。不要窜出害我命,二天买肉孝敬你……”

走来的少年,轮廓变得清晰,后背系着的是两捆干柴,腰间还有一只吊着的山兔在挣扎,少年唱着山歌,眼睛不时朝四周张望,看到那边迎客老松,慢吞吞的过去,恭谨的朝老树拜了拜,才继续前行。

“村里人说这颗老松有灵,上山之人,必要拜它的……也不知道真假。”

少年人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不过脸颊有着风吹出的薄茧,粗布衣裳,下身是堪堪只到小腿的裤子,补丁倒是有好几处,背了两捆干柴,都快比他还高,有些吃力的往山下的路过去。

走过某一段时,他路线陡然一转,走去附近挂有红线的树木,一路延伸,这样挂着红线的树还有很多,直到了一处山壁附近,少年才停下来。

将腰间那只挣扎的兔子取下,摸了摸兔毛:“你那么可爱,就好好替我陪仙长,他酒足饭饱了,说不定一下高兴,就收我为徒了呢。”

说着,将手中的山兔放到前方山壁前一块大青岩下面,恭恭敬敬的朝石头拜了一拜,这才离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到之前的道路间,在一处岔开拐弯,遮蔽的视野在前方展开,那是一处村落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一条从山下流淌而下的溪水横过村前,像一条白色的腰带,少年脚下的泥泞小路笔直延伸过去,两侧是田野、菜地,跨过木桥的尽头,村落周围有着栏栅围起来,防备山中的豺狼虎豹。

“良生啊,最近这么勤快,你爹答应给你买笔了?”

“…你想考状元啊。”

远远的,还没进村口,坐在那边石头上的老人,抽着旱烟朝刚从山里出来的少年打招呼,老人也姓陆,这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个姓,沾亲带故的,按辈分,名叫陆良生的少年要管老人叫一声:“太公。”

说到买笔的事,良生心里一直都盼着,自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写字、画画,这个年头,笔墨那是读书人的东西,穷苦人家就算买来,那墨汁也消耗不起,更何况大字不识几个,还不如让去城里,托人写字来得实际一些。

少年的家就在村里中间,篱笆的院墙,只到人的腰际这么高,走进院子,那边晾着几件衣服的妇人,转过头看了眼,朝正在喂一只母鸡的小姑娘,叫了声:“阿妹,快去帮你哥。”

“好勒。”

屋檐下,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拍着手站起身跑了过去,笑嘻嘻道:“哥,娘说你这是在攒娶媳妇的钱,是不是?”

女孩十岁左右,叫陆小纤,山里人没有那么娇气,帮忙将两捆柴放到地上,手臂黝黑的皮肤都刮出两三道血痕,也浑不在意。

“嘿嘿,哥这是攒买笔的钱…还差几枚就够了。”

陆良生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将地上的干柴拖去房子一角的凉棚下堆积起来,帮忙的女孩鼓了鼓双颊,晃着两支小辫子,跑去那边晾衣服的妇人身边。

“娘,哥他不想找媳妇,我们家要断苗了。”

“姑娘家,哪有这么说话的。”李金花拿着木棍打了打展开的衣裳,语气严厉的同时,眼神却是狠狠瞪了那边的陆良生:“你爹知道了,非打断你腿,还惦记着买笔的事。”

良生不反驳,只是看着妇人嘿嘿笑着,没过多久,外面劳作的陆老石扛着锄头回来,看到儿子也是瞪了一眼,想必还没进家门就远远听到了妻子的话。

他是一个温吞的人,凶狠不起来,走去屋里,将锄头放好:“良生啊,咱们就是苦哈哈,你想买笔,那也得先识字啊。”

“我识得啊。”

“你识得个屁!”那边的妇人声音大了起来:“多攒点钱,备好彩礼,寻个媒人,把你亲事弄落下,这才是要紧的事!”

看着哥哥被吼了一顿,陆小纤在旁边捂着嘴偷笑,随后过去拍了拍哥哥的手臂,有种“老哥,你完成不了心愿。”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场面,基本每天都会有,陆良生几乎已经习惯,对于自己的追求,从未放弃过,更何况,前几天上山打柴,远远看到一团紫气从天空降入山间。

听隔壁家二狗子的表兄的老爹说过,“这世上啊,是有高人的,所做的事,比官家还要大。”他是村里唯一进过河谷郡这种大城的人。

虽然不知真假,但陆良生当时就追寻着紫气降下的方向,寻到了今日放下兔子的那块巨石,石头位置明显有过挪动的痕迹,说不定真有高人在这里。

“高人应该会读书识字吧?要是能收我为徒,学了写字,将来去城里也能摆个摊,也算有糊口的本事了。”

有着这样的心思之后,陆良生上山打柴,有时捕到猎物就拿来,放到那里,没有的话,就将自己的饭食节省下来,无一例外,放到那里充作拜师礼的食物都消失了,四周也没有任何野兽留下的足迹。

这更加坚定了里面有洞府,拜师的想法。

吃过晚饭后,天已经黑尽,清冷的月光照下来,陆良生折了一根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妹妹就在一旁,撑着下巴望着月亮发呆,偶尔看去哥哥写的东西。

“哥,你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照着村外的废庙,那个断了的门匾上的字写的,读庙,还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但是很好看啊,就和门匾上的字一模一样呢。”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认识。”

地上划出的字,其实是一个‘神’字,陆良生拿脚蹭了几下,将它扫平,又在原来的位置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额头王字威武,大大眼睛却是带着憨态,惹得一旁的妹妹兴奋的拍手。

“哥哥好厉害,再画一个,再画一个,好不好嘛……”

“好,再给你画一只飞鸟,看着啊!”

兄妹俩并坐在檐下,籍着月光在地上写写画画,门口坐在凳上的李金花编织箩筐,屋里,劳作一天的陆老石已经发出鼾声,与兄妹嬉闹说笑的声音融为黑夜之中的温馨。

夜随着时间深邃下去,村里偶尔传出几声犬吠,风起时,天空游荡的黑云渐渐遮蔽了半轮清月。

阴影笼罩下来,虫鸣都在一刻变得静悄悄。

单独一屋的陆良生在床榻上发出梦呓,辗转的身体在清月遮蔽的瞬间,陡然颤抖一下,知觉渐渐消失,密布冷汗的额头,梦出现了。

犹如幻觉般,隐隐约约,一只干瘦的手掌,横空伸出,朝他抓来,耳边犹如幻听般,有男、有女、老人、小孩的声音重重叠叠的响起。

“陆……

良……

生……”

黑暗之中,陆良生“啊——”的叫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满脸都是汗渍,他转过脸,窗棂是敞开的,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母亲已经早早起床,正在灶间忙碌,传来的动静,让他感到心安。

“怎么回事…我记得窗户是关着的啊。”

下床,穿上那双露出脚指的鞋子,推开房门出去,检查了下窗户内外,并没有发现什么。

“可能是娘起床的时候,帮我开的吧…”

陆良生看了一眼,灶间飘出的炊烟,正想着,他转开的视线扫过地上的一瞬,身子陡然僵硬在原地,那地上,昨天给妹妹画过画的地方,是人的脚印,准确的说是男人的脚印,因为女人的脚印不会这么大。

有人来过…

…面朝的方向,还是我的房间……我的窗户还打开着…

…也就是说,有人在夜里盯着我??

…那昨晚的梦。

串联想起来,陆良生背脊就像有蚂蚁爬过,泌出了一层冷汗,强忍下不安,上前再辨认一下脚印时,陡然发现,脚印下方位置不远,泥土勾勒出一幅图——大石堆砌山壁,一只山兔摆放在那里。

“是那块巨石……”

他轻声呢喃。

第二章 入梦

鸡鸣响亮。

金色的晨光照出云的隙间,推开了青冥的颜色,将山村、远方的山麓包裹进去,炊烟在一栋栋村屋飘起。

春耕时节已经过去,就算农闲时也要到地里照看,驱赶鸟雀、拔出败穗。

吃过早饭,良生跟着父亲陆老石扛着锄头下地,家中几分薄田距离村子稍远一点,周围也都是村里相熟沾亲的人,互相打过招呼,各去各家的田里。

“把沟挖深一点,可以多放点水。”

陆老石嘱咐一旁的儿子,父子俩便是在这上午,将几丈外的溪水引来,经过别人家的田,放到自家田里,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就看这条小溪了。

忙碌一上午,陆良生小腿全是泥垢,坐在田埂看着引来的溪水夹着泥泞,浑浊的缓缓流淌。

那边,拄着锄头看着儿子的神色,以为还在想着买笔的事,心里多少也有些叹气,可人太温吞老实,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

走过去在儿子旁边坐下来:“良生啊,你真想买笔?”

“想。”

低着头顶少年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挤出笑容:“家里还是先买驴吧,钱还是不能乱花,这个我知道。”

“家里省吃俭用,要是买了驴,再做一架驴车,爹就可以帮人拉点货,农闲时还能多挣点钱。”

陆老石看着懂事的儿子,在他头顶摸摸:“你也要到娶妻的年纪了,咱家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

父子俩说话间,远远的,一声“爹!”“哥!”的呼喊,一道小身影,甩着两条麻花辫一摇一晃的跑来。

跨过那条勾出的小沟壑,陆小纤提着篮子、缺口的陶壶在一老一少中间蹲下来,小手从篮子拿出两块粗粟磨的馍馍。

“爹、哥,吃饭了。”

又在陶壶里倒了一碗凉水,递给陆良生:“给,馍馍很糙,别噎着。”

“那我呢?”陆老石摊开手,旁边的小姑娘鼓着眼睛,指着哥哥:“等哥哥先喝嘛,爹爹是大人,经得住渴。”

小女儿天真的表情和话语逗得陆老石大笑起来,旁边满怀心事的良生也跟着轻笑出声。

今日早晨的事,其实还在他心里堵着,夜晚古怪的梦、地上突然出现的画,令他心中有些不安的同时,也有着迷惑。

午间休息了一阵,陆小纤就在田埂上看着兄长和父亲又忙活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回去,这个时候,家里还有事情要忙,但陆良生心中想要解开的疑惑越发急迫,趁着将母亲吩咐的事做完,洗了洗脚,套上那双破了口的鞋子,飞快的朝山上跑去,沿着熟悉的路径,上了山道。

沙沙的是脚步声。

扒开拦路、垂下的树枝,陆良生寻到了来过几次,矗有巨石的山壁,青苔攀爬,飞鸟落在枝头啄食叶子缓缓爬动的青虫。

“要不要喊上一两声?”少年站在巨石对面,手指捏紧有些紧张。

夜风拂过林野,交织的树枝之间,叶子哗哗作响。

犹豫了许久,陆良生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大喊一声:“高…高人…我我来了!”

微微颤抖的声音在空旷里回荡,陡然间,鸟鸣、虫鸣仿佛在一刻都消失了,除了树叶抚动的哗哗响动,周围出奇的安静。

少年的视线阴了阴,抬头望去,天空变得有些阴沉,一朵游云将刚才还明媚的太阳遮掩下去。

“这天变得这么快,莫不是要下雨了?”陆良生想了一下,后退两步,转身:“干脆还是先回去,要是下大雨,就下不了山……”

转身走出两步,后方忽听一声:“小娃娃,不多等等?”

刚转身离开的背影停了停,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准备,眼下还是被吓了一跳,陆良生转过头来,看去那块巨石前方,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灰扑扑袍子的老人。

皱纹横生的脸上有着微笑,背脊有些微驼,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把利刃刺人眼眸,不敢直视,腰间系着一只葫芦,上面黑色的花纹,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这后生才来一会儿就要走了?承蒙多日款待,老朽也该回敬一二,你可有什么愿望?”

陆良生怔怔站在那里,听到这番话,想起昨夜的事,朝老人作揖:“我……我想拜师。”

“拜师?”

那老人走过来,腰间悬挂的葫芦轻摇,目光盯着少年的脸,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良生,就住在山下的村里。”良生不敢抬起头,想着听村头老一辈们讲的一些故事,将头垂的更低了一些:“老先生,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老人看他一眼,脚步转开,负着手走去一旁,看着环绕的山壁,嘴角露出笑意:“那是老夫托梦于你的。半月间,每日供奉,可见你心诚,方才叫你过来,既然想拜我为师,你想学什么?”

“我…我想学识字。”

那边,原本昂首望去山野的老人,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甚至有点荒唐的表情看去少年:“识字?拜我为师就是为了识字?”

“啊…难道先生还要教其他的吗?”陆良生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你…”

老人不知说什么才好,看了对方片刻,袍袖一拂,旁边一颗石磨般大的石头,轰的一下飞了起来,砸在不远一颗树上,咔嚓脆响,树枝乱颤中,整颗树拦腰断裂倒下。

弹飞的碎片,落在少年脚步滚了滚。

惊得陆良生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好半天反应不过来,随后才颤颤兢兢的抬起脸,看向老人。

似乎很满意少年人的表情,老人翻了翻袍袖又负到身后,“可愿意学?”

说罢,也不管少年同不同意,像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两本破旧的书册,飞到陆良生怀里,后者连忙抱住,看着带有书香的册本,怔那里不知所措。

“为师有伤在身,不能与你多说话,且先回去,今晚睡觉时,记得在窗口点一柱香,便在梦中传授你学识,包括识字。”

天空阴云变黑,卷起了大风。

老人挥了挥袍袖:“要下雨了,快些回家,今日之事,莫对任何人说起。”

“是…的先…师父。”

一连串的惊骇,打破了陆良生一直以来的认知,抱着那两本书册,还是颇有礼貌的向面前的老人躬了躬身,稀里糊涂的朝山下走去。

轰——

雷声大作,从天际窜了过来,青白的电光之中,站在空旷中的老人,脸色明明灭灭,须白轻抚。

双唇微张,嚅动。

“好根骨…少年郎啊…”

一条长长的舌头垂到胸前,待到电光过去,那一抹猩红唰的缩回口中。

********

轰隆隆

雷声滚过山岭上方。

少年抱着两本书刚刚下山不久,大雨哗哗的落了下来,连忙将怀中的书藏在衣服下,冒着连接天地的雨幕,脚步飞快,回到家中。

陆良生呆呆的坐在床边,外间,母亲已经灶间做着晚饭,妹妹烧火,偶尔与父亲说笑的嘈杂传来,感到了真实感。

之前的经历,彷如做梦一般。

天色渐渐暗下,直到妹妹小纤趴在门口喊他吃饭,才回过神来。

“马上就来。”

打发走了妹妹,陆良生又找出藏好的两本书,才相信之前发生的事不是做梦,重新放好后,换了身衣裳,才去灶间。

一家人围着灶头坐下来,只有两碟小菜,都是院子里自种的菜,饭是粟,这个年月,官府不收重税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若要是碰到灾害年,这点清汤寡水的饭食都是奢侈的。

晚饭过后,陆良生帮忙收拾了碗筷,回到房间。

外面雨声哗哗落下,顺着房檐的茅草,织起珠帘。

黑暗里,少年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窗口,回到床上,枕着木枕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顶,焚香的气味钻入鼻中,隐隐约约能听到父母在灶房说话。

“良生这孩子,心里有事,饭都没吃几口。”

“还不是想买笔,他懂事的,今天在田间就跟他说了。”

“…说了有什么用?跟你一个德行,嘴上同意,心里不知想成什么样了,要是出了个读书人,你们老陆家祖坟都要冒青烟,”

外面天色基本黑尽,只有灶头还有点没燃尽的柴火,映着沉默的陆老石,掰断一根干枝丢进火里。

“咱们家供不起读书人。”

对面,刷锅的妇人停下手,湿漉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渍,目光丈夫:“那就买一头老驴,剩下的钱,给良生买一杆笔,买本册子。”

“妇人之见,他又不识字。”

“写着写着,就会了嘛,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跟大伙一起去富水县的时候,把良生也带上。”

摇曳的火光里,陆老石起身离开,檐下的雨水溅到裤腿,走到偏间的门口,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儿子,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坐到灶房门口,将妻子白天编剩下的箩筐,拿在手中继续编下去,大抵赶在赶集的时候,多弄一些出来。

风吹雨点飘进窗棂,徐徐飘着的焚香摇了摇,吹向陷入梦乡的身影。

紧闭的眼皮下,眼眸陡然转动起来,消瘦白皙的脸颊像是被风吹出一个小酒窝,慢慢的游移。

“陆良生”

老人的声音响起,那天的梦又来了。

第三章 诡技

“陆良生——”

视线触及的尽头,都是漆黑的颜色无限延伸,老人的声音响起时,隐约间还伴随一阵蛙鸣。

“师…师父……”

有些惊慌的语气出口,陆良生环顾左右,延伸开去的黑暗,渐渐有了院落的轮廓,黯淡深黄的灯火亮在附近庭院的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人影幢幢,人影交头接耳剪在纸窗,有的趴在上面似乎想要破开纸窗朝外院窥探。

气氛凝出诡异。

“师父!”陆良生再次喊了一句,忽然下意识的躲开,迈出一步的侧面,土壤冒出豆点的青绿,然后,破土而出,肉眼可见的飞快拔升,变得粗壮高大,眨眼间,成了一颗参天古树,夜风吹来,枝繁叶茂,轻轻的摇动。

空气流淌,石桌石凳浮现,陆良生揉了揉眼睛,睁开时,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那里,穿着白天那件灰扑扑的袍子。

“师父…这是梦里吧?”陆良生小心问道。

老人细细端详于他,片刻,点了点头:“这是梦,也可以为实,只看个人道行了。”取过腰间的那有着黑色花纹的葫芦,倾倒去石桌,酒杯凭空出现,将直流而下的酒水接住。

“良生,你来尝尝。”说着端起那酒杯举了过去。

陆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从老人手中接过,杯中酒水摇晃,晶莹剔透,有着浓郁的香味。

酒他曾经也是喝过一点,村里有人娶妻,摆宴席请全村人吃饭,酒水也会有那么一点,但眼下的酒水却是格外的醇美。

入口有点刺喉外,剩下的全是回味的香甜,四肢百骸都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爬过。

“它能洗净凡人污垢。”

陆良生捏着酒杯,抬起视线:“啊?”

“不用懂那么多,一切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老人面无表情,宽袖滑去两侧,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伸手抚在他头顶。

“为师一生修行,与人为善,怎料被人偷袭重伤,原以为孤寂老林,想不到临头还与你结缘,便送你一场造化,能走多远,全看你自己。”

“那识字…”

老人收回手,仍旧面无表情:“你已经会了。”

“会了?”

陆良生摸了摸额头,根本没有什么感觉,半信半疑时,那边的老人转过身,背对他,抬起头望去夜空。

“现在为师传你一套吐纳的口诀,若是夜晚有皓月当空,你便面朝它,照着口诀吐纳,要是遇到不懂的,可到栖霞山石窟寻我。”

栖霞山便是陆良生经常打柴的那座山。

寥寥数十言,有些枯涩难懂,就算良生对文字、画画本就有天赋,也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将其记住。

“好了,诸事已毕,那两本送于你的书,乃是为师从他手中所得,都是一些小术法,捡一些练练,切记好,不可与旁人说起。”

言罢,老人袍袖一拂。

昏黄的灯光摇曳,周围一切慢慢消失了,黑暗犹如潮水般涌来,陆良生感觉被黑色拥在了怀里。

雨滴滑过茅尖,落到檐边的泥土,难以听到的声音,‘啪’的轻响,铺有茅草的木床上,少年在梦里大喊:“师父——”

睁开眼睛,唰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视野间,阳光穿过厚厚的雨云照下来,窗口焚香早已燃尽,香灰沾着水渍洒落一地,清新的晨风夹杂水汽吹进窗棂,微凉的冷意让陆良生清醒过来。

外面,李金花吆喝两只母鸡,妹妹抱着柴禾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小曲跑过去,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

床榻上的身影连忙下地,穿上鞋子从床底将那两本书翻出,看着上面的字迹,下意识的呢喃出口。

“《南水拾遗》……《青怀补梦》……”

轻微的声音陡然停住,陆良生瞪圆了眼睛,掐了一下脸颊,随手捏着那两本书,愕然的站在原地:“我…真的会识字了啊……”

“良生!吃饭了。”

李金花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屋里,将书重新藏好的少年连忙出门,如同往日般,吃完了早饭随父亲下地做活,下午的时候,方才有自己的时间,将书找出悄悄翻上几页,眼下看得懂后,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列,反复在口中咀嚼。

“……南水有人会拙术,乡邻遗一物,村中懒汉抢夺,拾之不起……未申二刻,堆土方三寸,朝西南咏决,名曰山石之术。”

陆良生皱了皱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不正是未时么?”

将书收起来,悄然出门,跑到村外西南,此时还有农人在地里忙活,看到少年笑眯眯打了声招呼,弯下腰继续忙碌。

良生找了稍隐蔽的位置,刨了一堆土,照着书上的方法,盘腿坐在对面,掐起手指,默念口诀,这些都是那两本书册上记载的旁门小技,常人练不出任何效果,道行高深之人,不屑使用。

但对于连入门都不算的少年来说,可谓新奇。

两天里,都颇为勤奋,到了夜里,若是出了月亮,照着师父所言那般,半夜跑到外面,对着皓月膜拜,念着口诀,只感倾洒而下的森白,照在全身,微凉的冷意仿佛流水般在身体里缓缓流淌。

有时上山,也会跑去那块巨石前,将自己的疑惑诉说,睡觉时,便会得到老人的指点,接连四日,身子变得轻盈不说,脑中思维也转变飞快,与之前尚有些懵懂状态相比较,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看那两本书,也不觉得枯燥。

第五天,天一亮,陆良生就被陆老石叫起来,原本以为是下地干活,却是见村里男人们都聚集一起,有些家里有驴车的,装了不少东西,陆良生自己家的粟、黍谷物,几张野兽毛皮,二十多个箩筐,还有几大摞的柴禾也在其中一辆驴车车斗里。

“赶紧吃,跟我们一起进城。”陆老石将妻子摊的几块馍馍,塞了一个给儿子,“要走远路,吃饱点。”

不多时,陆小纤和李金花从家里出来相送,叮嘱没出过远门的良生,一路上别给大伙添麻烦,别到处乱跑之类的云云。

“你爹答应给你买笔了,记住,到了城里千万别碰人家的东西,城里人的东西都金贵,弄坏了,咱家赔不起。”

一番叮嘱后,时间也差不多了,带头的几个男人呼喊,陆良生便跟着父亲走在驴车后面,朝村外通往最近的一座城镇出发。

在这年月里,还是一群人结伴相对安全,若是遇上歹人好歹还能有一个照应,山里人也大多凶狠,驴车的板子下面藏有镰刀、柴刀,真遇到拦路抢劫,也敢搏命。

一行十几人速度不算慢,中午还在山间休息,到的下午时分已经到了,便是距离富水县不过五里的路程了。

快到黄昏时,城外赶集的地方,已经汇聚了其他村的人,不少好东西都摆在了路边,收货的商贩来来往往其中。

一个晚上,陆良生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完,第二天一早,陆老石便是带他进城,寻卖笔墨的商铺。

第四章 妖气

前一天下过场雨,路面泥泞,挑着担的货郎,插着纸风车匆匆而过,抱着刀剑的绿林侠客蹲在路边,叼着麦穗,狞笑,或沉默看着入城的人,巡逻的兵卒过来,才稍有收敛。

入城之后,一片繁华,茶厮人声喧哗,提着茶壶的伙计大声揽客,得闲稍停的人进去小坐,两侧的街边小摊蒸笼解开,热气腾腾的肉饼散发诱人的香气,穿着锦缎的胖小子拉着管家的手,眼馋的站在那里,嚷着要买。

偶尔,街头爆发凄厉的惨叫,远远望去一堆人挤在那里,像是一拨江湖豪客发生争执,打了起来,刀兵呯呯呯的乱响,引起骚乱,就近的摊位都被掀翻,汤水、锅碗一片狼藉。

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

一群人作鸟兽散离去。

陆良生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了一阵,随后被陆老石扯走,“不要看,也别去学,要命的。”

不久,父子俩走进挂着纸扇的店铺,墨香扑鼻而来,陆良生踏进门槛,深深吸了一口,对面的柜台,听到脚步声的掌柜,放下账本抬起头来,“两位随便看。”

店内两侧,柚木做的书架,白麻纸和黄麻纸分批叠放,码的整齐,也有印成了空白书册,堆放那里,供人挑选。

“掌柜的,我们想挑一支笔。”陆老石看了一遍,温温吞吞的开口:“便宜的那种,小点也无所谓,你给推荐推荐。”

那掌柜端详了两人衣着,倒也没有拿出狗眼看人低的那种态度,蝇头小利也是利嘛。

朝父子儿子点点头,身后是笔架,挂满了还未染墨的各类毛笔:“老哥放心,买卖人讲的是诚信,就算便宜的笔,咱也不卖劣货给您。”

上面悬挂的毛笔各种尺寸,植笔到小楷、长锋到短锋由大到小,也或笔头用料不同而排列。

“猪毛最便宜,稍用久,就易分叉……兔毫、羊毫、狼毫最佳,当中兔毫是三者最便宜的,老哥,就要这款如何?”

“这价是多少?”

“十文。”掌柜的取下那支兔毫笔,比了一个手势。

放到台上,让陆良生看,笔管为竹制,看上去颇有青葱碧玉的感觉,陆老石盘算兜里的钱,与儿子对视一眼,一咬牙准备买下。

“哎!有东西看了!”

外面有人喧哗,脚步声骤然响了起来,紧跟着吹吹打打的唢呐、铜锣传来,掩盖了陆老石的话语,父子俩好奇走到门边,长街上行人分开,站到街沿,看着街尽头,舞龙舞狮的队伍朝这边过来,踩着高跷的几人穿着滑稽的服饰,挥舞长袖,一摇一拽唱着曲儿,在锵锵锵锵的声音里过去。

街上气氛分外热闹,陆老石也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问街边卖菜的老人:“老丈,这城里有什么喜事?”

“外面来的吧?这是富水县陈员外大寿,请的戏班子来表演。”

谢过了那老丈,舞龙舞狮的队伍也已经过去,再回到店里,买下那支笔时,掌柜的却是摆摆手:“两位,抱歉,突然我想到之前进价的时候,忘算了一笔账,要添点进去才能卖给你们。”

说着,比了比手势。

“要十五文!”

“你…”陆老石捏紧了拳头,憋红了脸,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讲信用,说好十文的,怎么能变卦,不讲信用。”

“可确实是这个价啊。”那掌柜摊摊手,指着桌上的毛笔:“总不能让我亏本卖给你,对吧?”

“欺负人,不买了。”

陆老石憋不出什么道理来,一扭头走去门边,然而,陆良生还站在柜台前,没有离开的意思,看着台上摆着的毛笔一会儿,忽然笑眯眯的看去掌柜。

“价钱已经谈好,那它就是我的,不是你的。”垂在腿侧的手,掐出指决。

掌柜抚了抚头上的鸡冠帽,嘿笑了一声:“没卖给你,那就不算,它还在我这儿,那就是我的。”

笑着,一抖宽袖,去拿笔,然而脸色陡然一变,手上用劲,那杆笔却是纹丝不动的那里。

“怎么回事…”

那掌柜抬头又看了看陆良生,两只手一起用上,使劲的拉扯,整个人都向外倾斜了出去,脸都憋的通红。

转头大喊:“来个人。”

店中伙计闻声从后堂出来,见掌柜的模样,上前帮忙,两个成年人少说能搬动两百来斤重物,眼下,却是涨红了脸,也没将这支笔挪动一丝。

“你…你会妖法?”

陆良生没有回答,只是掏出十枚铜子放到柜台上,“它是我的。”

伸手将那笔轻易的拿了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又去书架拿取了一本空白的册子,还有墨块。

“这两个多少钱?”

掌柜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吞咽一口唾沫,摆手:“送小兄弟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那谢谢掌柜慷慨,不过我也不占你便宜。”

陆良生将自己攒的最后几文钱一起放到柜台,道谢一番后,这才出了这家店铺,父亲陆老石坐在街边生刚才的气。

“城里人也太欺负人了……”

见到儿子出来,看到他手中的笔墨书册,连忙起身,“他卖给你了?”

“我说了一些道理,那掌柜的也算心好,就卖了。”

“那还算他识相。”

边走边说了一句,离开这条街,走去城门时,路过一个摊口,忽然有声音叫住父子二人,回头,一杆黑边里白的小幡立着,下面坐着山羊胡的老头,捏着须尖,双眸浑浊,盯着陆老石。

“这位老哥,不买张符纸辟辟邪吗?”

“你这算命的,怎么说话…”陆老石不干了,拉着儿子就要走,“好端端的谁买你这坑人的东西,良生,我们走。”

算命的老头讪讪笑了一下,把命盘放下,有时突兀一张嘴,吓唬过往的人,瞎猫碰上死耗子,总会有心里有鬼的人上当,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对方衣着,若是从村来的,大多迷信这方面,外面赶集,各乡镇来的人不少,今天也开张了几单买卖。

转头时,忽然与那庄稼汉身边的少年对视,猛地颤了一下,迅速将头低了下去,不敢抬起。

“好重的妖气…”

直到人走远,老头才敢抬起脸,离去的背影,也有些疑惑。

“怪哉,明明是个人啊。”

第五章 一身鸡毛

“爹,给我买了笔墨,那咱家的驴怎么办?”

“你娘说买头老驴…凑合了吧。”

城外,陆良生跟着父亲在牲口互市穿行,陆老石回了儿子,上前去摸探出栅栏的毛驴嘴,查看口齿,这里是富水县郊外的骡马市集,不过大多贩卖的是驽马、驴骡这种家畜,牛是基本见不到的,官府有明文规定,耕牛不得私人买卖。

那边,刚好与人讨价还价完的商贩,转过身来,笑吟吟的看着陆老石:“这位老哥你摸的这头驴,年岁有点大了,拉磨还行,拉车走不了二十里,干脆看看这边的,都是两岁大的。”

陆老石看去商贩指去的栏栅,那边都是口齿轻的,四肢有力,皮肉彪壮,一看就是下地、拉车的好牲口。

颇有些眼馋,随后摇摇头:“还是买老驴,这头怎么卖?”

“五十文,你拿走,给不了,晚上我要把它宰了卖肉。”

“五十文啊…”

陆老石有点犹豫,摸了摸缝在衣内的布兜,看去伸出栏栅的牲口,老驴皮毛松散无光,背脊右肋还有几处鞭打的疤痕,一副骨瘦粼粼,随时要倒的模样,两眼浑浊的看着面前跟商人讨教还价的陆老石,伸出舌头去舔他袖口。

“那就…那就它了。”

陆老石终究有些不忍,一咬牙数出五十文,付给那商贩,摸了摸驴头,将它牵出来,看着陆良生,苦笑:“咱家彻底空了,回去,千万别跟你娘说,花五十文买了头太老的驴。”

“嗯,我晓得。”

少年头了头,偏头看去跟在父亲身后踢踏蹄子的老驴,微皱了下细眉:“青怀补梦里,好像有一篇,还春术,不知道对畜生有没有用,等回去翻翻。”

想着,父子俩回到赶集的那边,集市已经散了,遍地狼藉,加上前天下过雨,道路泥泞并不好走,同村的人此时也大多卖完了东西,采购了家里所需的柴米油盐,聚集在一起,等到陆老石父子俩回来,便是上路返村。

这两天的见闻,陆良生感受到了外面世界很大的不同和新鲜,对于一个从未接触外界的少年来讲,冲击也是有的,同样反给少年身上的,是见过一定世面的阅历。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没有去看看那陈员外请的戏班子,途中听父亲还有几个同村的人在那讲戏曲如何如何好听,唱戏的花旦如何漂亮之类。

“…出城的时候,我打听了,那给陈员外唱戏的,那可是河谷郡那边有名的花旦,李家班的台柱,听说才十六岁,那嗓音,能把人的魂儿都勾没了……这次好像唱的还是新戏,专门给陈员外准备的,叫…叫什么问寿来着。”

“哎,先不说那唱戏的,今天我到城里给家里婆娘扯布的时候,听说西北面不太平,莫不是要打仗了?”

“关我们这些人屁事,官府不给咱们加税,已经老天爷开恩了。”

车轴带着吱吱呀呀的声响,返村的众人一路吹嘘在城中听到的见闻,回家后,又能给婆娘孩子面前说一通,显摆一下见识。

夕阳西下,西云烧的通红,山麓披上了一层霞衣。

陆良生一路听着这帮大老爷们胡天胡地说着话,他坐在驴车上,远远的,望见村子的轮廓,寥寥炊烟升起。

进村后,东西分了出来,陆老石牵着老驴,良生则拿着笔墨,还未走到自家篱笆院门外,就听到李金花与人吵嚷的声音。

“偷我们家的鸡,还想偷最后一只,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拿棍子打死你!”

“我就是在你家门口站了会儿,凭什么说我偷的,你敢打,我就敢躺,懒死你们!”

“欺负我家男人出门了是吧?好,老娘看看你躺不躺——”

“你敢蛮横,我让全村都听见,你诬赖人,敢打我,就告官!”

站在篱笆院门朝里面,与李金花争吵的人,父子俩都认识,陆二赖,大名已经没人记得了,同村同姓,说起来也是沾亲的,不过却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游手好闲惯了,经常在别家外面转悠,时不时调戏女人,前些年还有婆娘,后来受不了他,跟人跑了,这下变得更加懒散,有时单独遇见女人有点乱来,为此被人打过不少次。

陆老石再温吞的人,脸上也呈出怒容,那边院子口的陆二赖注意到身后有人,急忙闪到一旁,陆老石直接走了进去,从妻子手中拿过棍棒,吓得那二赖缩了一下。

“陆老石!你想干什么?!我可没偷你家的鸡,是你婆娘见你出门,心里寂寞到外面偷汉子,我跟你还是堂亲,帮你守着……”

陆老石将棍子举起来对着他:“给我滚!”

旁边的李金花也是泼辣,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那二赖躲开,向后退:“哈哈…你们就这能耐,肯定是你们自己把自己家的鸡吃了,赖在我头上,想白得一只……”

正说着,感觉有人冲过来,他侧脸看去,陆良生已经抬起了脚,蹬出。

呯的一下,懒汉侧胯顿时一痛,脚下踉跄,朝旁边倒了下去。

“再不滚,打死你!”陆老石也冲了过来。

那二赖吓得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的指了指院口的父子俩,放了两句狠话,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事情暂时落下了,可平白丢了一只鸡,让李金花坐到檐下哽咽催泪,陆老石过去跟着坐下,轻轻抚她后背顺气:“没了就没了,下次再买一只回来,你看我们家的驴也回来了……”

陆良生看着父母一阵,与妹妹打过招呼,让她也过去帮忙安慰下,便转身出门,那陆二赖的家就在村的北边,两间茅草房,泥巴敷的墙都破了几个洞,都能看见里面,房门也松了,斜塌在一边。

陆二赖估计没回来,屋中没有人,陆良生走去,里面没什么东西,一个灶头,一张木床,还一张缺了腿的木桌。

“嗯?”

巡视周围,走到灶头时,良生忽然疑惑的轻咦,蹲下来,灶口的柴灰上,拿起几片羽毛,还有两根骨头。

“还说没偷…”

捏着那几片鸡毛,起身离开,走出不远,远远看到陆二赖在田间小路哼着曲儿,摇摇拽拽回来,朝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妇人吹了一声口哨,惹的有人朝他大骂。

“哼。”陆良生看了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鸡毛,一路回到家里,母亲此时已经平复了情绪,眼眶还有微红,跟陆老石正将堆柴的地方清理出来搭一个棚子,小纤在侧旁打下手,小脸上全是汗水,抬起头时,见到兄长径直回到房间,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

房间里。

《南水拾遗》、《青怀补梦》被拿出来摆在床上,陆良生一页一页的翻,纸张翻动的轻响片刻后停下,一段有些模糊的字迹倒映在少年眸底。

“……淮江有人烤鸟雀数只,翌日,全身长毛,奇痒难当,拔之又长,一连数日方退…名曰拔毛术,亥时对月,朝南……”

“南水拾遗多有古怪、惩治之类的小术,当中也有恶毒致人死地的方法,那二赖虽可恶,但不至于把人弄死…就这个吧。”

拿定主意,将上面方法记下,吃过晚饭,父母妹妹都睡下后,陆良生看了看月亮,便是拿着那鸡毛推门走出。

深夜的冷风拂过贫瘠的山村,某家院落响起几声犬吠,人的咳嗽,劳作一天的人大多已经睡去,漆黑里走过的身影,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来到之前来过的草屋外面。

结了蛛网的窗框里,能清晰听到陆二赖的呼噜声。

窗外,黑影靠近,对着皎月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将鸡毛放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鸡毛摇晃,漂浮而起,乘着微风钻进窗户。

紧挨窗户的木床上,熟睡的懒汉蹭了蹭腿,一片鸡毛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脸上,或许有些痒,抓挠几下,梦呓着翻了翻身,睡的香甜。

窗外,陆良生看了片刻,也转身离去,回到屋里,感觉有些头昏,也没多想,蒙头昏睡了过去。

翌日。

陆良生刚刚醒来,像是得了风寒,浑身无力,脑袋有些昏沉,起来洗漱时,忽然掀起哄闹。

小纤从外面飞快的跑回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哥…你快去看看,昨天和我们家闹过的那个陆二赖…嘻嘻…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倒是先笑了起来,灶房忙活的李金花出来:“笑什么,赶紧说啊。”

“他…他…”

小姑娘使劲憋着笑意,平复了一下:“他全身长了好多鸡毛!”

“该!”李金花骂了一声,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连忙跟着闺女出去,她必须是要看看那个家伙倒霉的样子。

“还真的管用。”

陆良生擦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不少,“师父教的东西,还真不错…我该回他点什么呢?”

出了小院,跟在母亲和妹妹后面,来到村中间,人声变得喧闹、嘈杂,以及哄笑。

“啊啊啊啊——”

围拢的人群中间,陆二赖惊恐的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淡黄色的鸡毛从他皮肤里长出来,全身都是,奇痒难耐的用手去抓扯,硬生生拔下几簇,连点皮都扯破,鲜血淋漓一片。

但很快,扯下的鸡毛,又重新长出来。

“救救我你们谁救救我好痒好痒啊”

使劲的拔扯,跪在地上不停朝周围看戏的村民求救,但没人理他。

第六章 恶面

“救我……”

“求求你们,帮我找个大夫…受不了,痒死我了啊……”

撕开的衣襟,全是茂盛的淡黄颜色,陆二赖撕心裂肺在地上打滚,仍旧不停的抓扯,鸡毛纷纷扬扬飘在半空,村子里的人赶紧向后挪步,生怕自己也变成他那副模样。

“这赖子,该!”

“……老天爷看不过去,施展法术惩治他。”

“说不定是高人,前些天,我好像看到一个游方道士经过。”

“这家伙成天游荡,偷看我家闺女…没打死他,算他命大!”

“你家闺女,脸跟麻饼一样,二十了都还没嫁出去,谁眼瞎才会看上……”

“总有眼瞎的…嘿,你找打!”



交头接耳的谈论声里,站在人群后面的陆良生看着满地打滚的身影凄嚎,刚想上前说两句,忽然捂着额头,有些头晕目眩,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听到周围传来的人声,都有些模糊。

“哥,你没事吧?”身边的陆小纤发现他异状,抬起小脸问了一句。

陆良生摇摇头:“没事,血淋淋的有些不舒服,我到处走走。”

有些虚弱的从妹妹疑惑的视线里,朝家过去,到了院门停下,靠着篱笆,看去的地面都在轻微的旋转。

“不会真染风寒了吧?”

晃了晃头,强忍着不适,转道朝村外走去,那边聚集的人声、陆二赖的惨叫隐约的在身后响起,蹒跚的脚步里,陆良生看着脚下蜿蜒延伸去栖霞山的路,脑子里想着一些事。

…昨天还好好的……

难道是因为用了两个小方术?对了…师父说过,修为不深,乱用法术会对身体造成一些损伤,不会就是这种事吧?

胡思乱想之中,不知不觉已经上了山路,扶着路旁树躯,穿行一段距离,拐过隐蔽的岔口,来到半山腰的山壁前,坚持不住,一下扑在了那巨石前面。

“师父…”

虚弱的喊了一句时,感到地面震了一下,匍匐地上的视线前方,巨石沉重的挪移,泥土被挤去一侧,划出一道沟壑。

洞口露出半边,隐隐约约的,有人的轮廓好像从里面出来,朝自己走来。

待到一双步履贴近视线,陆良生只感身体一轻,整个人陷入黑暗里,精神疲惫有些紊乱,模糊的感到,被师父带进了石窟,巨石轰隆隆的移回原来的位置。

“师父…”

“别说话,你才修行几天,就乱用术法,幸亏及时过来,否则你小命难保。”

短暂简单的对话停下,虚弱的意识黯淡下去,再醒来时,一股微苦的气味弥漫,良生睁开双眼,洞窟灯火暖黄,两层的小书架摆放在他躺着的石床上,朝里靠着墙壁,老人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正看着他,旁边的小鼎有噗噗噗沸腾的声响。

见到陆良生醒来,老人一言不发拿出精致的瓷碗,从鼎里舀了汤水出来。

“把它喝了。”

“是…”陆良生撑起身子,脑袋隐隐还有些作痛,但已经不那么昏沉了,接过递来的瓷碗,汤水漆黑粘稠,带着余温冒出的气泡破开,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看了看那边的老人,犹豫了片刻,屏住呼吸,一口气将那碗汤药喝了下去,苦涩腥辣带着温度顺着喉咙一直窜到下腹,差点让他呕吐出来。

“良生啊,你性格质朴、心性也够,之前为师没有对你讲清楚,不是修了术法就是修道中人,修行和做人都一样,也要分三五九等,你现在连入门都算不上。”

陆良生坐那里,捏着瓷碗,嘴里苦的说不出来,只得静静的听着师父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天资、根骨很不错,几天内已经到了练气下层开丹,刚刚为师给你的汤药除了平复你伤势,也可帮你冲破门槛到达开丹,那就算一只脚跨入修道之门了。”

“练气?”

老人起身从少年手中拿过瓷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微笑:“练气有二,下曰开丹、中曰聚田,上才是练气,后面更有筑基、结丹、元婴……每一个境界,都有两个小境界,漫漫修道之路,常人难及,门内的人也难求呐。”

放下瓷碗,老人坐回去,袍袖一拂,外面那巨石缓缓打开。

“时候也不早了,早些回去,莫要让你父母担忧,待伤势好转后,你再过来,为师助你冲破开丹小境。”

“哦。”

对于师父说的寥寥几句,陆良生一时间也难以揣摩,向老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慢慢退出去这里。

轰隆隆……

巨石再次阖上,一点一点遮掩的石窟内,坐在那边老人嘴角陡然咧开,一抹猩红唰的弹出,又收回去。

宽袖之上,手腕有着黑色的疙瘩,瞬间被老人遮住。

“好啊…该采些山精、灵根进补之药了…加在一起…”

巨石轰的合拢。

“…该是能修补老夫伤势了。”

嘶哑低沉的呢喃回荡。

*******

看到巨石合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看不见里面师父之后,又恭谨的行了一礼,朝山下走去。

天色快近中午,想来昏迷不过三四个时辰,家里父母应该不会到处找他,不过一想到师父,“他老人家有伤在身,还能救我…”

想到这里时,心里未必没有暖意,此时精神已进好了很多,回头看看后方已经树丛遮掩的方向,笑的阳光。

不一会儿转出山路,上了回村的那条泥路,发现田间的农人很少,到了村口,只有陆太公依旧坐在那里晒着太阳。

“太公,今天怎么没人出来做活?”

陆太公微微睁开眼睛,少了几颗的牙的嘴笑出来:“他们啊,都去破庙那里了,看陆二赖的丑相。”

“破庙?”陆良生眉头微皱,有些疑惑的望去村东的方向。

“人哪有长鸡毛的,肯定是神仙显灵惩罚的,有人给陆二赖出主意,让他去破庙拜拜神,说不定这一求饶啊,就没事了,其他人就跟着去看热闹。”

村东道路朝富水县半里路的山腰上,越过几颗遮掩的大树,一处破庙矗立那里,荒废了很多年,写有‘山神庙’的牌匾爬满了枯藤,靠在倒塌的半截土墙上,四周杂草丛生,庙内的山神雕塑断了脖子,泥胎头颅歪斜地上。

换做平日,村民很少会来这边,加上树林偶尔传出某种鸟雀的怪叫,颇有阴森的感觉。

眼下杂草被踏的整齐,陆良生过来时,四十多个村民围在庙外,朝里面看,有的直接翻上土墙骑到上面。

庙里。

全身长满鸡毛的陆二赖,此刻浑身是血,颤抖的在地上,朝山神磕头。

呯!

呯!

额头渗出血来。

第七章 师父

咚!

咚!



跪伏的陆二赖,脑袋抬起,又重重磕下去,额头片刻间通红一片。

“求山神爷爷饶恕……求山神爷爷饶恕…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与头昏目眩相比,浑身奇痒难忍,扯下鸡毛的剧痛才是最为恐怖的,数个时辰,几欲让他感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之前给陆二赖出主意的那人,赶紧说道:“向山神承认罪过,说不定就好了。”

额头触地的二赖也此时脑子都是一片混乱。

“山神爷爷,二赖错了…以后不敢偷鸡摸狗,调戏别家妇人…求你开恩,让过我这一回啊。”

“承认了啊,山神爷爷,再罚他两天!!”外面看热闹的人中,有声音大喊起来。

当中也有上了年龄的老人,须发皆张,举着拐杖挥动两下:“你这无赖汉终于承认了,我家地里好好的庄稼,就是被你这赖汉给糟蹋了!!”

老人家中的儿女已经冲了进去,按着陆二赖就是几拳几脚,随后被庙里出主意的那人给拉开,外面,平日里没少被陆二赖占便宜的村民趋之若鹜,想要进来。

陆二赖被打鼻血直流,右脸都肿了起来,“啊!”的哭喊着,咚咚的朝他们磕头,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无赖性子,这是自然是又慌又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停的磕着头赔罪。

“别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随即,身子一翻,躺倒地上,又是疯狂的挠抓脖子、胸口,撕出大片的鸡毛,血肉模糊的令让人心悸。

陆良生站在人群里,正看着地方翻滚哀嚎的身影,先前还觉得拔毛之术,不过是奇痒难当的一种惩罚,眼下才觉得,真正的惩罚,是痒到无法控制,硬生生拔去身上的鸡毛,那种剧烈的疼痛。

“一个小小的旁门术法,都这般,那师父那种层次,只怕更加可怕…”

思虑的片刻,那边翻滚的陆二赖忽然不动了,有人大声喊道:“快看,二赖身上的鸡毛开始没了!”

陆良生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目光之中,地上的陆二赖模糊的呻吟,脖子、胸口、手臂上的鸡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了回去。

“不是说几天才会恢复…”良生目光越过人群,望去庙里正后方那神台上的没脖子山神塑像。

“…山神?”

随即,摇摇头:“该是不会,或许是我修为太低,无法维持这小术法两三天,应该是这样。”

视线落到离人群不远一块断开的长匾上,抹开上面积厚的灰尘,露出几块大字。

煌…煌…霞光栖千载…

“这是庙里的题词…还有半截呢?”

那边,全身鸡毛退了下去,陆二赖也被心善的同村人搀扶起来,送回家里,周围也有人打圆场:“今天的事,就算完了,都是一个村的,他知道错就好了,总不能真把人给打死。”

也有喊道:“打死他,官府还能把咱们全部抓紧去不成?”

“就是,早知道,我第一个冲进去,给这赖汉一拳。”

“算了算了,山神爷爷都放过他了,咱们也散了吧,大家都还是亲戚,真打死了,让别个村笑话。”

“谁笑话,一起打!”

凶戾的话是这么说,但众人的脚步还是朝外面挪了出去,山里人虽然凶狠,但真打死了人,沾上人命官司,终究是觉得倒霉,说不定还要吃断头饭,不久之后,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跟着看热闹的陆老石、李金花还有陆小纤跟良生说了句:“回家。”边走边兴奋谈着今天这事。

破破烂烂的山神庙渐渐重新安静了下来,飞走的鸟雀又回来,立在树枝上,看着还有没走的孤影。

陆良生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荒废的破庙前。

在周围转了一圈,终于找到另一外半截长匾,上面是剩下的题词:…神威浩荡震乾坤。

之前想到用什么回敬师父,可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刚好看到庙里一段题词不错,加上自己书写出的字也颇为好看…唔……至少陆小纤是这么说的。

将题词记下后,陆良生沿着来时的路,追上已经走出老远的父母和妹妹,一起返回到家中,一如既往的照着师父教的口诀修炼。

两三日里,那个陆二赖也没在村里晃悠了,就算偶尔碰到,也远远的躲开,李金花牵着老驴到村里转悠,到处显摆,陆老石寻齐了木料坐在檐下想着车架怎么弄。

屋里,陆小纤好奇的跟着兄长身后,“哥,你要写字吗?”

“嗯。”

陆良生把石墨敲了一点下来,放到小碟中掺了点水,轻轻磨了一阵,将准备好的那杆兔毫毛笔发了点水揉捏,这是开笔的过程,以前在乡集的时候,见过给人写字的老头就是这么做的。

小纤见机帮忙,将兄长从那空白的书册,裁下一片纸张,生怕将洁白的纸面弄脏,用袖口将它铺平整。

陆良生握起毛笔,沾了沾墨汁,精力集中,然后下笔。

一笔一画写出连贯的题词: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搁下毛笔,拿起写有字迹的纸张吹了吹,“小纤,哥这字怎么样?”

“好好看的…哥,给小纤画一条小鱼好不好?”

小纤不识字,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就觉得兄长很厉害,之前下笔如游龙书写开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隐约间,好像看到笔上有微微的光芒绽放。

差不多晾干的字迹收起来,叠的整齐,陆良生捏了一下妹妹的脸蛋:“现在不行,等哥回来给你画,好好在家待着。”

“哦。”

小姑娘晃着牛角辫,送兄长出了房门,闷闷不乐坐到檐下的矮凳,撑着下巴去看另一侧的陆老石乒乒乓乓的敲着木料。

村外,快步走在田间泥道的少年,摸着怀里的题词,意气风发,这是他第一次写出好字,颇有意义的,而且也是送给师父的礼物。

来到山崖下的巨石,还未开口,那块大石头已经缓缓打开,露出后方的石窟,陆良生走进去,火焰燃烧,上面立着一口有两人合抱的大鼎,温热的水面漂浮什么东西,传出淡淡的香味。

背对的老人朝后面挥了挥宽袖。

“良生,你把衣裤鞋袜都脱了,坐进大鼎里。”

陆良生愣了愣:“坐进去?”

“对啊,坐进去,为师三天前,不是说了吗,助你冲破开丹”背对的身影面向山壁,近前的石台上,是奇怪的植物、根茎、还有一些血糊糊的肉块。

“火候、食灵药都准备好了,快点进去吧。”

背对火光的阴影之中,看不见老人任何表情。

第八章 味道不错

申时二刻。

下午阳光倾泻,照过树隙,山间的微风拂过,光斑在地面轻轻晃动,有着哗哗的枝叶轻响。

石窟内,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衣裤叠好以及一张纸张放到了上面。

“师父,上面那张纸写的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哗…的水声溅起,陆良生跨进那口大鼎,水温并不烫人,泛着热气的水面堪堪没过他胸口,坐在水里看去那边背对的老人,一面去捞飘在水面的东西,像是山里常见的一种菌类。

水汽蒸腾,朦朦胧胧里,灰扑扑的袍子转过来,老人脸上多了笑容,手里也多了一些东西。

“良生有心了。”

慢吞吞的走过来,将几片六角的叶子丢了进鼎里,接着又是不知名的根茎,小片水花溅在少年胸口时,陆良生小声问道:“师父,这些是什么?”

“当然好东西了,为师专门为今天准备的…这是山精…修复伤势,增强修为所用,遇水则化,平添滋味呐。”

老人挽了挽袖口,比平日多了几分激动的语气,拿着手中跟人参差不多形状的植物根茎晃了晃,然后丢进水中。

“这是雨母……能让肉…体质变的有韧性。”

说着,又拿出快血糊糊的东西,“别看这个血淋淋的像是肉,其实啊,它就是肉,山里葵精之物,这东西很难找到,侥幸让为师碰上了。”

一个接一个的东西放入鼎里。

陆良生微微皱了皱眉,又舒展开,笑道:“师父,你这怎么看都像是要煮骨董羹(古代火锅的一种叫法)”

“嘿嘿…”

火光之中,老人的脸色忽明忽暗看他一阵,嘴角咧开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良生呐,实不相瞒…”

伸手去拿衣裤上面的白纸,大抵是想看看这位弟子送了什么礼物:“…为师被人偷袭,有伤在身,需要进补滋养,而收你为徒,只为……”

纸张在老人手中展开,‘只为’二字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眶陡然瞪大,盯着那书写两列的字迹的瞬间,上面字迹并列,隐隐有金光射出,他张嘴挤出一声:“彼其娘之……”

那边,还在等到师父说完的陆良生,转头:“师父,只是为了什么?”下一刻,白光骤然而起,将原本站那边的老人笼罩了进去,随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充斥视野。

稍缓,白光渐渐褪去,少年连忙从鼎里翻出,光脚站到地上,顷刻,一团淡紫色的雾气轰的一下陡然爆开,整个洞窟都是紫气弥漫、翻涌。

“咳…”

陆良生捂着鼻子,周围全是刺鼻的气味,另只手挥散紫烟,小心走出两步,大声喊道:“师父!”

声音在洞里回荡,没人回应。

湿漉漉的踩在地面,陆良生手在四周摸索,裸露的身子也跟着挪动,猜到地上的灰色袍子,心里没来由的慌了一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父——”再次大喊了一声。

“别叫了!”

陆良生喊出这句,老人的话语也同时回荡在石窟内,语气似乎蕴着怒意。

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朝前走了半步,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

“在你下面!”

“啊?”

紫雾散去,露出矮桌上摇曳的油灯,黯淡暖黄的光线里,陆良生连忙低下头,眉角跳了一下。

“好大一坨。”

“那是你的,我在你后面!”

少年连忙回头,扫了一圈:“师父,没看到你啊。”

“把你脑袋低下来!”

陆良生垂下视线,一只硕大的蛤蟆,瞪着油油带有红点的大眼,背上全是一个一个疙瘩盘出七星,透着漆黑的光泽,两条蛤蟆腿绷直,将一坨的身形都拉的笔直,站在那里,还没少年膝盖高。

一人一蛤蟆就那么互相瞪了许久。

片刻后,陆良生嘴角抽了抽,迟疑的开口:“师…父?”

“正是为师!”

那蛤蟆大眼转了转,负着前肢,挺起圆鼓鼓的肚皮,两只蛙蹼啪嗒啪嗒踩在地上,语气严肃:“你这是什么表情,为师之前说了吗?遭人暗算,身中对方法术,如今伤势严重,无法抵抗,才被那法术变成这般模样……呱。”

“师父…你…哈哈!”陆良生看着它这般动作、语气忽然哈哈笑了出来。

“为师很认真的与你说话!”

少年连忙停下笑容,使劲咬着嘴唇:“对不起师父,实在有些忍不住。”

“算了,算了,如今为师大半修为被废,待在此处也不安全,随你一道下山,沾些人间烟火,说不得还能再起。”

蛤蟆负着前肢一摇一晃走到石床前,抬起蛙脸仰视如同山崖的床沿,叹了口气:“但为师不会拖累于你。”

说完,蛤蟆腿一蹬,弹射而起,攀在了床沿,前肢死死抓住草席,两蹼在外面悬空飞快的踢腾……就是上不去。

猛蹬的小短腿被伸来的手推了一下,蛤蟆这才翻到草席上,坐起来鼓着大眼瞪着陆良生,吼道:“为师能自己上来!!呱!”

一翻身,迈着蛙蹼摇晃的过去矮书桌,将上面摆放的黑纹葫芦抱下来,背在身后:“此乃为师随身法宝,能收天地万物!只不过现在不能用了,这书架上还有几本为师得来术法,你都一并拿去。”

那边,陆良生飞快的穿上衣裤,套上破洞的鞋子跳上石床,将架上的几本古朴的书册取过怀里。

背负葫芦的蛤蟆,嘭的跳下石床,“乖徒,随为师出去!”便朝那边巨石念决,随即手蹼一挥。

对面,巨石纹丝不动矗立那里。

陆良生:“…”

蛤蟆:“…”

旋即,叹口气,低了低头:“看来为师法力只能维持说话了,连这块巨石都推不了。”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裤腿:“巨石需法诀移开,你还有点修为,该是能办到。”

口诀只有短短几个字,陆良生默念时,照着那巨石一挥手,只听轰隆隆沉重挪移声,洞口缓缓打开,一缕残红从外面照了进来,落在一人、一蟾脸上。

“师父走了!”

陆良生将蛤蟆抱起来,放到肩上,“这个时辰了,得快些回去,师父你抓稳了。”

还没等肩上的蛤蟆回答,少年飞快的跑了起来,山路崎岖,但对于常走这里的陆良生来说,并不算难事,更何况,自从修炼以来,身体比从前更加结实敏捷。

“良生…你慢点…”

奔跑的身影起伏,肩头的蛤蟆死死趴在上面,颠簸的上窜下落,急的大喊:“为师没手啊…劣徒…彼其…娘之…呱呱…”

下山之后,蛤蟆感觉去了大半条命,要死不活的耷拉着眼睑,进村之前,陆良生小声对它道:“师父,可别让其他人看出来,你会说话啊…”

蛤蟆有气无力的抬了抬眼睑,看少年一眼。

“为师知晓,呱。”

进了村,遇上做活回来的村民,大家都比较熟,远远就看到少年肩上的蛤蟆:“良生啊,抓了这么大只蛤蟆…”

“怕是要成精了吧,还背着一个葫芦。”也有人打趣。

“葫芦我山上摘的,不是怕它跑了嘛,给它系上。”陆良生虽然没多少阅历,但头脑聪慧,反应极快的回了周围与他说笑的大人们。

回到家里,陆小纤盯着哥哥从肩上放下来的东西,吓得远远的避开,自幼就害怕这种长满疙瘩的蛤蟆。

但这么大的,终究没见过,找来一个根手臂长的小棍子,还跑来捅了几下,就连陆老石和李金花围上来看了一阵。

“除了个头大外,并没有什么稀奇,良生啊,把它丢到菜园里,帮忙捉虫。”

父母、妹妹离开后,陆良生将那只蛤蟆小心的放到菜圃篱笆边上,小声道:“师父…委屈你,晚上要是冷,就到房里来。”

“去吧去吧…”

匍匐地上一坨的大蛤蟆鼓囊一句,目光望去有昏黄光亮的灶头,徒弟一家围坐灶台吃起晚饭。

“想我堂堂化形之妖修…尽然落到这般田地…老夫恨啊。”

嗡嗡…蚊虫扇着翅膀飞来。

眨眼,一条猩红长舌将它卷住,迅速拉入口中,蛤蟆舔了舔嘴。

“味道还不错…呱。”

第九章 仰望星空的蛤蟆道人

渲染成灰色的云朵轻轻的飘着,露出半轮明月,漫天的星辰闪烁,繁密点缀在夜空上,夜晚的山麓安静下来,偶尔响起孤狼的长嚎。

静悄悄的山村,这个院子里的人已经睡下,负着手蹼的矮小身影站在窗棂上,望去银灰相间的星空,那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它没有名字,也从来没有取过名字,很多很多年前,只不过是某个大山下小水洼里的一只小蛤蟆,如果没有像今晚这般的月亮和偶遇的一个小姑娘,或许更其他同类一样,过完几月,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不知道从哪天起,渐渐有了本我的意识,也喜欢上了那个经常来水洼独自说话的姑娘,后来对方慢慢来的少了。

它只能一边勤勤恳恳的水洼边上修炼,一边等着对方的出现。

随着身体变得越发大,超过了同类许多,慢慢隐藏到了水洼底部继续修炼,继续等待。

过了很久,或许一会儿,它不会算时辰,只记得春去冬来的反复,多年来第一次冒出水洼,是感受到了那个姑娘的气味从外面的道路过去。

可惜,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庞大了,高大的树木都会被它连根撞倒,只能远远的躲在山里,看着道路上,吹吹打打的长龙,抬着轿子过去。

那天,女孩很漂亮。

可惜与它无缘。

不久之后,藏匿的地方,终于还是被人类发现,来了几个年轻的修道之人,技艺上或许不精,被它打退,还杀了其中一个。

没过三天,更多人的修道者来了,它知道打不过,留下来就只能被对方杀死,便离开了水洼,成了流浪的蛤蟆。

其实,妖修之间也会互相吞噬吸收,或者只是满足食物的需求,几番厮杀拼命,明白了这天地间的真理,为了不被杀死或吃掉,唯有将自己提升到更加恐怖的层次,吸收了几颗从别的妖修身上得来的妖丹,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渐渐可以化为了人形。

化为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曾经待过的水洼,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清澈的水潭,盖了凉亭,一座奢华的庙观立在了不远,曾经驱赶追杀的那帮人成为了这里被供奉的人。

一天夜里,蛤蟆喷吐紫色毒烟,将整个庙观里的人统统杀死在梦中,一把火将整座庙观烧为白地。

恶名开始远播,被人称为紫烟妖道,不过它喜欢自己称为紫星道人,它想做人。

因为,他想去看看曾经那个姑娘过的怎么样了,只不过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不是最好的时候了。

姑娘变成了妇人,生了两个孩子,被丈夫毒打,见到她时,已经被人沉河了,听说是在外面偷汉子。

然而女人一死,那男人第二天就托人说媒准备重新娶妻。

世间的真理,从没有变过。

蛤蟆捞起女人的尸体,从竹笼里捞起来,给她穿上那天在山林远远看见时的那身大红衣裳,在山里拜了堂,成了亲。

然后,给女人修了一座墓,刻上爱妻二字。

有人说唢呐是个了不起的乐器,它是唯一能从喜事一直吹到丧事。

不久,他来到女人前夫居住的镇上,就对方续弦大喜的这天,整座镇子都被紫色的烟海笼罩,无数人在毒烟里嘶吼惨叫,化为一滩一滩的浓水,漫过他的脚背。

自那后,闻讯赶来的修道之士开始追杀,一拨一拨的来,一拨一拨的杀,从西边的重重大山,一直到东面涛涛江河,失去心中依托之后,开始吃修道士、吃妖修,只要敢来的,他都不会放过,修为也越来越强,如果再给他十年,或许能直逼妖王期的大妖。

然而几年之后,靠吞噬获得修为开始反噬,虚弱期间也遇到恐怖的敌人,一个老和尚,也不知道那天是巧遇,还是对方知道他的方位寻来。

那一战中,只有老和尚一人,干瘦的身形、苍白的须髯,却是如同佛法中的怒目金刚,一手大降魔尊印法门,一件金光四射的紫金钵,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就在这种颓势的战斗,受了对方一记紫金钵,逃了出来。

驾着毒烟窜到了这方天地,躲到一座没有妖气、修道之人的偏僻山林,休养伤势。

后来,遇见一个天资根骨不错,却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少年,如果给予对方种上妖修的修为,再配以自己随身携带的灵药,将是大补之物,虽然不能痊愈,至少能让自己恢复一部分,这种结果是最好不过的。

那个名叫陆良生的少年,也确实没让他失望,短短数天就能聚出妖力,可惜人是不能那样练的,好在出现反噬时,他能赶过来,自己也能将他救下。

一切都做完,该是享用自己成果的时候了。

再然后,事情有些超出了预料,原本完美的计划,毁在少年不知哪儿抄来的一副题词上,上面有着香火的加持,直接让他伤上加伤,人的形状没了,直接显出原形,受伤后极力维持的法力也都十去八九。

好在这段时间,布下的谎言能圆回来,骗过单纯的少年人,没被识破而殒命,当然,他也不担心一个小小的少年能要了他的命。

“毕竟老夫可是直逼妖王的啊…呱。”

紫星道人背负双手,抬着头看着夜空繁密的星辰铺砌出的一条银带,这样想着。

也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事。

打不赢那个老和尚,是自己无能,但落到这般田地,却是……

房间里,轻微的鼾声在响,站在窗框的蛤蟆微微侧过脸来,大眼里,猩红的一点慢慢扩散,变得凶戾。

然后,跳了下来,蛙蹼啪叽啪叽踩过地面,朝木床上熟睡的身影一步步过去。

“你这无知小辈,老夫被害的不轻,岂能就这般与你甘休…”

攀爬上木床,看着侧卧的背影,背后密集的疙瘩微微摇晃,像是要破开一般,点点暗紫色的在他使劲催动下,冒出了丁点。

然而,半息之间。

凶狠的蛙眸里,那侧躺的背影梦呓半句,翻动了一下身子,与他一般高的后背在视线放大,紫星道人瞳孔都缩紧起来,转身就跑。

嘭!

沉重的后背翻压而下,巨大的压迫力,将蛤蟆嘴都挤的大开,舌头唰的弹射而出,耷拉在床上。

“彼其娘之…呱”

床上,陆良生磨了磨嘴,梦呓一声:“师父别闹。”

继续酣睡。

第十章 立志杀死徒弟的师父

凌晨的鸡鸣,驱散了夜里的宁静,天光放亮,陆良生早早的起来,吃了饭食跟着陆老石去了田地,洗了师父那一鼎古古怪怪的汤水,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香味,不是那种腻人的浓郁,而是淡淡清香。

挥起锄头来,也不似从前那般费力,一个人沿着田边,挖出的沟壑,几乎都快赶上陆老石。

“良生啊,你也歇一歇…”

陆老石坐到田埂,锄头放在旁边,看着稍远还在挥舞农具的儿子喊了一声,那边,陆良生停了停,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渍,跟着过来坐下,倒了一碗凉水,直接灌了下去。

“这两天,你怎么越干越起劲了?”

“…我也不知。”良生擦去下巴滑过的水滴,另一头的陆老石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大抵是认为儿子正当年少,长身体的时候,力气越来越大也属正常。

疑惑多少还有一点的,比如趴在不远缩着一团的大蛤蟆。

“良生呐,这蛤蟆你带出来做什么?”

扛起锄头走出几步的少年回头,笑道:“放在家里不放心,要是阿猫阿狗把它叼了去,怎么办?也不是什么蛤蟆能长这么大的,丢了可惜。”

“由得你。”

儿子这般说辞,陆老石也不好反驳,歇了会儿,也去了田另一边翻土,放着陶壶的不远,四肢匍匐地上的紫星道人慢慢睁开眼睑,瞥了一眼那边做活的少年,蛙蹼缩了一下,将小块泥巴捏碎。

想起昨晚,背脊的骨头现在都还隐隐作痛,若非那家伙突然翻身,说不得已经死在他本命毒烟之下。

“此仇岂能不报…”

匍匐的四肢攒动,刨开一点泥土,盯着那少年后背,缓缓迈开了蛙蹼,加快了速度,四肢飞洒,然后人立而起,发足狂奔!

晨光照下来,后背密密麻麻的的黑疙瘩,泛起了斑斑点点的淡紫。

“老夫就当着你爹的面,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奔跑的矮小身形陡然一蹲,蛤蟆腿猛地一蹬地面,跃了起来——

“良生!”那边,响起陆老石的声音,他低着头,揉着眼睛:“泥沙进了眼睛,过来帮爹吹吹。”

“来了。”

陆良生放下锄头,朝父亲跑了过去,身后的半空,一道黑影扑了下来,然而少年已经离开,落去的下方地面,视野放大,是斜斜靠在田埂的一柄锄头,微翘的一端朝上。

紫星道人:“…这。”

蟾身落下去,砸在锄头,柄杆唰的回仰,呯的一声,撞在他额头,跌跌撞撞后腿数步,嘭的躺倒地上,望着的天空都在旋转,四肢时有时无的微微抽搐。

远处,那父子俩的对话隐约的传来。

“爹,眼睛怎么了?”

“进沙了,有点难受,弄不出来,帮我吹吹。”

……

紫星道人眨了眨蛙眼,艰难的翻过身:“老夫不会放弃的。”目光随后望去田埂摆放的陶壶,微微张开,呵的轻笑出来,肚子压着泥土,朝那边攀爬过去。

“老夫毒死你们父子俩!”

朝陶壶过去时,另一侧的田边,陆老石揉了揉眼睛,已经好了许多,眨巴几下,看去四周,忽然拔腿跑了出去。

“爹?!”

“良生,你那蛤蟆偷水喝——”陆老石大吼。

刚刚顶开壶盖的紫星道人听到声音,偏头,眸底一只穿着草鞋的脚在视野里放大,呯的一下,蛙嘴歪斜,长舌喷吐而出,硕大的蛙身直接飞了出去,落到地上翻滚两圈才停下。

陆老石插着腰,看着地上的陶壶,松了一口气。

“幸亏发现的及时,要是让你这蛤蟆喝过这水,陶壶怕是都不能要了。”

陆良生蹲到大喇喇趴在地上的蛤蟆旁边:“师父,你要是口渴,你吱个声就是…”

“为…为师不渴…就是有累,再让我趴会儿。”

“那师父你休息,我再跟爹做点活,走的时候叫你。”

少年返回去,拉上还骂骂咧咧的陆老石继续在田间劳作,快到晌午,才收拾回到村里,却是发现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人聚集了不少,围拢一堆义愤填膺,高声叫骂。

“说我们断了河水,不给下面村里的活路,欺人太甚,居然跑到衙门里告状!”

“…北边村的人都是一些***,不晓得自个儿上栖霞山看看。”

“就是……今年山上流下来的水,本就这么浅…乡正竟也信了他们的话。”

栖霞山下,只有两座村子,一南一北,陆良生所在的山村就在南边,山上的水汇聚下来,正好从这边流过,然后再去北边,农人靠地吃饭,为水源的事,经常闹腾,这一次却是跑到县衙那边去告了。

陆老石留下来,跟大伙商议对策,陆良生拿着两把锄头先回到家里,母亲也在灶房里骂着北村的人,院子里都能听到,两村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他也没办法,除非将一条河变成两条……

想到这里,陆良生自个儿都差点笑出来,以他的修为,别说分河为二,就是一条小溪引到田中都费事,还不如锄头来的快。

“小纤,等会儿吃饭叫我。”良生将锄头放好朝檐下发呆的妹妹叮嘱了一声,回到屋里,拿起笔墨练起字来,写的内容也是《南水拾遗》里面的,一来练字认字,二来也可加强对书里术法的记忆。

若是遇到急事,总不能还翻书吧。

午饭的时候,陆老石气咻咻的回来,闷头坐到灶边,端着碗就是不下筷子,想到生气处,啪的一下,将碗重重放下。

“…要是让北村的那帮泼皮告官成功了,到时候判下来,咱们村里家家户户都要遭殃…补他们今年的收成,我们吃什么?!”

“恶人先告状,县衙那边的大人物也不亲自下来看看!能气死个人!”

李金花伸手到丈夫后背:“顺口气,气坏身子怎么办?他们就是欺负我们没人识字,你们一帮大老爷们上山打猎还成,站到县衙,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嘿,你这是安慰人,还是……”

“我哥就会识字。”

陆老石那句:“还是臊咱脸面”的话还没说完,陡然停下,就连准备和丈夫杠到底的李金花也转过头,两人看向说话的陆小纤。

小姑娘抬起手,指着旁边,正想着《南水拾遗》上术法的陆良生抬起脸,看着三人,“看我干嘛?”

“刚刚小纤说你识字?”

“小孩子说谎的…”陆良生不想那么快让人知道他已经会看会写字体了,毕竟才多久啊,要是让人知道,害怕有人说他是妖怪。

陆老石、李金花二人目光又转去陆小纤,小姑娘站起来,昂着小脸:“我哥写了庙里的字,还读过给我听。”

那边陆老石陡然呯的拍响灶头,也不问儿子什么时候会的,高兴的搓了搓大手:“这下好了,我们还说没人去公堂跟那帮泼皮说理,良生啊,明个儿咱们就去富水县!”

不等陆良生回应,一拍手就这么决定了,便是起身就朝外跑,通知其他人。

菜圃边上,匍匐的大蛤蟆眨了眨眼睑。

微张蛙口,似乎是在笑。

“出门好啊,出去就别想回来了,老夫这仇是一定要报的…”

咕咕咕咕…

一道花白的身影过来,紫星道人一偏头,豆大的眼睛,便是与对方对上。

“你也都敢欺负到老夫头上,小心炖了你!”

那只母鸡偏偏头,咕咕叫了两声,张开翅膀扑了上去。

院内,一鸡一蟾打的昏天黑地,难分胜负……

第十一章 荒山野岭

这个村子十几代人靠山吃山,种地养人是本分,也难出一两个认字写字的人。

陆良生会识字写字的消息被传开,陆老石那股气消后就有些后悔,毕竟儿子是自己的,也没问清楚,万一上了公堂,半天说不出一个理了,不仅丢人,还要挨板子的。

急急忙忙回家时,陆良生房间里,蛤蟆道人负着双蹼坐在床沿,看着那边写写画画的少年。

“为师也知你心里彷徨,但你要想明白,村里的人大多都是你家亲戚,外面常说一句话:帮理不帮亲,更何况,这边既是亲又占理,你不站出来帮着大伙,就说不过去了,为善者,当秉持正义而立于天地,不惜此身。”

那边,陆良生搁下毛笔,抬起头,看向师父,薄薄的风茧推挤,露出苦笑:“师父说的,弟子又怎么不想,可我从未上过公堂啊,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乡正,还是远远的看到过一回。”

“去了,你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了。”

紫星道人坐在床沿,悬空踢着蛤蟆腿,前肢薄薄的蛙蹼扭动,努力伸出指头,指着自己:“想想为师修道数十载,当初若非踏出一步,岂会有今天这般修为高深?你无非是胆怯,可做人啊,哪有一辈子躲在后面的。”

“修为高深…”陆良生上下打量他。

蛤蟆收回手,撇到身后:“为师指的是以前。”

话语顿了顿,被徒弟呛的差点忘了后面的话,重新组织言语,站起来,在床沿上走动,继续说道:“反正这一趟,你必须要去,修道修道,就是修的人道,修的是心正,若此事不去做,有违良心,往后修行再难向前。”

彼其娘之……老夫连这些话都搬出来,你还不去?

紫星道人说完,直直的看着那边按着桌面,双唇紧抿的少年,过得良久,陆良生紧抿的嘴唇这才松开。

朝师父点了点头:“师父说的,良生记下了!”

紫星道人也长长出了一口气,跳上破旧的桌子,张开蛙蹼在少年手臂拍了拍:“如此想通便好,此去对簿公堂,为师隐隐算出,你还有段奇缘,放心去就是。”

看着面前被说动的少年人,一双透着红点的蟾眸绽放凶戾:老夫又加了一段吸引你的话,不信你不想去。

那边,陆良生也落下肯定的话语。

“是!师父。”

这时屋外,陆老石也赶了回来,听到声音,紫星道人连忙四肢趴伏,房门就被推开。

“爹,什么事?”少年有些诧异的看着走进来的父亲。

走进房间的陆老石看着儿子,颇有些内疚的搓下满是老茧的掌心,温吞的性子又上来了:“良生呐…去衙门那事…”

话还没说完,那边儿子的话已经抢先说道:“没事的爹,我会去的。”

“你…真去啊?”

对于儿子的回答,陆老石也有些错愕,转念一想,良生这些年越发变得懂事,该是明白村里如果遭受不公,怕是许多人要挨饿的。

就这么说定之后,村老召集了八个汉子,给陆良生讲了事情的始末原委,又商议去公堂的一些说辞才在深夜散去。

第二天一早,各家各户凑了点路上的干粮和一些盘缠,陆良生也骑上家中那头老驴,带上干粮和零零碎碎的铜子,与同村的八条大汉,一起踏上之前走过富水县城的那条路。

老驴啊哇啊哇的啼鸣声里,蹄子慢腾腾的迈开,少年斜挎后背的包裹中,紫星道人卷缩一坨,一摇一晃里,与铜钱磕磕碰碰。

闭着眼,口中却是轻哼哼。

“按这个速度,到了那县城怕也是第二天了……”

队伍走的很慢,一来通外山外的道路崎岖并不好走,二来,这次出门不像人多的时候,那般随意,小心谨行,提防劫匪触摸。

到的天色暗下来,距离富水仍有十五里左右,虽然后面的路程相对好走,可行了一天,人始终会感到疲惫、瞌睡。

那八人便与陆良生商议在外面将就对付一晚,山里人没有那么娇贵,只要不下雨,就算睡荒草堆也能阖的上眼,不过情况并没那么糟,这条道村里人也走过很多次,前面丘陵半腰,有几间茅草屋。

以前是有人住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搬走了,或死了,就一直空了下来,田地也没人打理,有时候不想赶夜路,或遇到大雨,也会到那边借住一晚再走。

陆良生抬起头,目力所及的丘陵,都被黑色的树林笼罩,夜空云朵游走,露出半轮清月。

嗷呜——

狼声响起远方,树林里,沙沙的脚步踩过落叶,籍着透过树隙照到地面的月光,八人走在前面,朝他们口中说的破旧茅屋过去。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在后面,不断的观察四周,远方的山势在黑暗中的轮廓如同蹲伏洪荒巨兽,树隙间洒下的月光,伴随偶尔传出的狼嚎,令人毛孔悚然。

“前面就到了。”

前方传来声音,让陆良生稍稍感到心安,手中牵引的老驴却是有些躁动,喷着粗气不愿跟上,但还是被少年拖拽跟上前面八人。

走上一截缓坡,清冷的夜色里,坡上是倒塌了半堵土墙的小茅屋,很久没人打理了,墙到后,房顶也陷了下来,推开歪斜的门扇,吱嘎的低吟声里,灰尘簌簌的落在肩头。

陆良生被呛的咳嗽几下,屋里霉味很重,不过地上那堆烧过的木料,证明偶尔确实会有借住的人来过这里。

不久,火堆再次点燃,有人拿出陶罐架在上面,将大伙手中的干粮掰成数块煮上,加上水,煮开的干粮便是能节省不少。

跟良生一路的八个大汉都是自告奋勇一起出来的,村里没有多少农活,自然想出来见见世面,若是幸运谋到一份好差事,那就不用回去了,最少也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凑合对付了一顿,八人便围着篝火沉沉睡了过去。

陆良生此时还没多少瞌睡,捧着另外一本《青怀补梦》的书翻看,篝火噼啪两声弹起火星,夜虫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安静之中,放在墙边的包裹鼓胀几下松散开来,匍匐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爬出。

紫星道人扫过看书的背影,飞快的朝墙角一块缺口钻了出去,站在月光下,看着这片荒山野岭,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迈开四条腿飞奔起来,蛙蹼啪嗒啪嗒踩过厚厚一层落叶,张开的嘴里,长舌都随跑动拖拉到外面向后飘荡。

沿着一条小溪往山上去,跃过一根横卧的朽木,站到一块大青石前,那对蟾眼兴奋的盯小溪流出的山壁,几块布满青苔岩石之间,缝隙深幽,里面似乎还有更大的空间。

“出来…”

蛤蟆人立而起,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微微抬起了脸:“老夫有事吩咐你这小妖!”

声音在山林间回荡,静谧的林叶忽然胡乱摇摆,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堆积交叠的岩石夹缝,深幽的夹缝深处,有着沙沙沙的声响,下一刻,一对猩红的颜色亮了起来。

“哼…一个通灵期的小妖。”

紫星道人负着前肢,指去来时的方向。

“老夫让你去杀人,吃了也无妨,算是送于你这后辈的一份小礼。”

岩石缝隙,两支长长的黑影探了出来,还未是树枝竹竿一类,待划到月光照射的范围,乃是一对淡红色的虫须,在空气里晃来晃去。

片刻,嘶哑尖锐的声音伴随虫的啼鸣从缝隙里传出:“你也是妖,为什么不去?”

紫星道人蹙眉,这家伙竟然还会反问。

然而不等他开口,那边尖锐的声音化作低沉的笑声:“一个小蛤蟆,也敢在我的山头指手画脚…嘿嘿…你的小礼,我会收下…不过,你看起来也很好吃。”

紫星道人心脏顿时一抽。

“……这通灵期的妖物怎么这般聪明?”思绪闪过脑袋的一瞬,扭过蛤蟆身,转身就跳下大青石,撒开那双蛙蹼狂奔起来。

身后,轰的巨响,山石崩裂飞溅,掉进溪水溅起水花的瞬间,那深幽之处,猩红的眸子飞速的游移而出,碎裂的石块上,那是密密麻麻的虫足蔓延过去,钳子般的口器‘咔咔’碰响,发出一声长嘶。

奔跑的蛤蟆回头看了一眼,小短腿疯狂的迈开。

“老夫怎么就那么倒霉”

后方,那是一条巨大的蜈蚣,蜿蜒游动而来。

第十二章 好大的蜈蚣

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远方的黑暗偶尔响起夜狐哀鸣。

破旧塌陷半边的茅屋,有火光燃烧,偶尔噼啪两声弹起火星,升腾半空,茅屋内鼾声起伏响亮,离歇脚的八人几步远,籍着火光的少年安静的翻看手中那本《青怀补梦》。

哗的轻响。

书页在指间翻了过去,昏黄的火光照在陆良生脸上,微微皱眉。

“这书里却是与《南水拾遗》记载的术法,截然相反,多是驱虫逐兽、枯树生根之法,师父,若是将此术用到咱村里,也算造福了吧?”

他偏过头,看向靠在墙边的包裹,见没有回应,又轻唤了声。

“师父?”

风从外面的林子吹过,带起哗哗的响动,酣睡地上的八人微微动了动,有人从火边站起来,乃是这次出门领头的,村里的猎户,对于山里风吹草动颇为敏感。

“盼叔,怎么了?”陆良生捏着书卷跟着起来。

陆盼走到窗口,沾灰的蛛网挂着上面摇晃,目光有些凝实,从这里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的星月被阴云遮掩了下去。

随即,皱起浓眉:“感觉外面有东西,好像是山上下来……”

林子哗哗轻响,风从外面吹来,鼓动火焰左右摇晃,其余七人也跟着醒过来,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凝固,翻出猎刀或柴刀捏在手中。

其中一个高瘦的村汉低声开口:“会不会是大虫?”

“咱们人多,大虫还能应付,遇上一群狼就麻烦了。”

陆盼如此一番话总会引起人的紧张,大家都是山里人,心里清楚不管遇上大虫还是狼,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林静谧,外面偶尔响起不知名的野兽沙沙的走过,厚厚的落叶,将气氛渲染的更加诡秘紧张。

陆盼捏紧刀柄,转身朝歪斜的房门走去,带出吱嘎轻响推开。

“我们出去看看,良生留在屋里,听到什么都不要随意出屋。”

另外七人对视一眼,叮嘱了陆良生几句。

“良生,夜里毒虫野兽多,你别出去…”“等我们回来,叔给你剥一张狼皮。”“好好看顾行囊,咱们吃的别丢了。”

“快走,快走,回来还能多睡会儿。”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七人跟着陆盼消失在夜色中,陆良生关上房门,走回去将墙边的包裹打开,里面哪有蛤蟆的身影。

坐回到火边,拿起地上的书卷,看着摇曳的火焰。

“师父呢,莫不是不放心盼叔他们,跟着出去了?”

皱眉间,穿堂风挤出窗口,飘向山林,黑色的轮廓里,隐隐有树木一根接着一根的摇晃,一道矮小的蛤蟆身形跨过小溪,迈着短小的双腿疯狂跑进林子。

“气煞老夫,一介小妖竟也欺到我头上。”

背后密集的疙瘩泛起淡紫,越过一颗大树时,陡然转身,朝身后追来的庞大黑影喷了一口,淡紫的烟箭矢般钉过去,下一刻,‘嘶’的尖锐长嘶响了起来,几颗树被硬生生拱翻,带着茂密的枝叶哗的倾倒。

紫星道人也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的在地上翻滚,爬起时,蜿蜒攀爬而来的黑影,脑袋中间的硬壳,腐出了一道疤痕。

虫声嘶鸣中,长须暴怒的横扫,蛤蟆转身就跑,刚停下的地上,一颗树硬生生打的断裂,木屑飞溅。

蛤蟆道人已经跑出老远的距离。

“待老夫修为恢复,再来找你算账——”

……

山下,黑暗中的林间,出门查看的一行人正朝有动静的方向摸去。

影影绰绰间,低声交谈。

“…这么没有动静了?”

“刚刚肯定有野兽从这里经过…”

“小心为上。”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八人脚下唰的窜了过去,瘦高个下意识的躲开,靠在同伴身上。

“刚刚有东西过去。”

陆盼回头:“可能是狐狸……”

就在他说话的下一刻,上方的山林哗啦啦的狂响,树躯左右歪斜开去,林野之中,无数鸟雀惊慌飞出,黑压压的盘旋林子上方。

“什么东西?!”有人惊慌大喊。

“朝这边来了!”

两息之间,陆盼捏着猎刀,手上全是冷汗,紧盯的方向,草木狂摇,密密麻麻的虫足踩踏,暗红色的环节硬壳蜿蜒扭动,冲入一行人的视线。

“蜈蚣——”

“妖怪啊!”

惊慌的叫喊响起的刹那,有人扑出去躲避,陆盼几乎是本能的挥出猎刀,不知砍在什么位置,呯的清脆声响,如同打铁般弹起火星,反震的力道,手腕都差点握不住刀柄,跌跌撞撞后退两步,一连串的长足几乎贴着鼻尖的距离,从他眼前划了过去。

“我的娘咧……”

陆盼这才看清那东西有多大,吓得直接叫了出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然而过去巨大身躯并未理会他们这拨人,一阵腥风呼啸,眨眼消失在林间,只剩下周围树枝还在摇晃。

几片叶子飘落下来。

惊惶未定的陆盼,摇晃的从地上起身,带着颤音开口:“你们怎么样?受伤了吗?!”

四周,陆陆续续有同伴的声音回答,大抵是没受什么伤,就是有些瘫软,多少受了惊吓,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没事就好…”

陆盼平复了一下呼吸,忽然猛地转过脸。

“坏了!!良生还在茅屋里。”

其余人俱都反应过来,齐齐看向陆盼又望去茅屋的方向。

“陆头儿,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回去?”

陆盼两腮鼓胀,眸子复杂的神色闪烁,犹豫了片刻:“咱们怎么说也是良生的长辈,跑了,会被人戳脊梁骨,走!回去——”

山下、缓坡、半边塌陷的茅屋。

投出火光的窗棂里,握着书卷端坐的少年,影子剪在墙壁,传出轻微的读书声,偶尔闭上眼,将读过的内容记在心里。

燃尽的枯木蹦出点点火星,睁开眼时,眼里有着一丝担忧。

“怎么还没回来…”

片刻,外面的风声里,有着吧嗒吧嗒的声响,破开的墙角窟窿,一道乌漆嘛黑的矮小身影钻了进来。

“师父?”

紫星道人一声不吭,两腿一蹬,唰的钻进墙边放着的包裹,伸出一只蛙蹼将口子盖上。

那边,陆良生眨了眨眼睛,刚起身,窗棂的蛛网吹的横了起来,灰尘弥漫扑在他脸上。

“咳咳…”

少年拿着书扇了扇灰尘,便是闻到一股腥味,咔咔咔…一种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敲击声一连串的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陆良生从包裹收回视线,回头望去外面。

窗框外,一对红红的灯笼正看进来,与少年对视。

这一刻,墙角的虫鸣瞬间静止。

第十三章 意外

灯…灯笼?

荒山野岭哪里会有两盏灯笼半空降下,陆良生脸色有些发白,捏着《青怀补梦》向后挪了半步,余光里,钻进包裹的师父,似乎并没有要出来帮忙的意思。

后退的脚步,踩上一根枯枝,‘啪’的断裂脆响,下一刻,外面两盏灯笼逼近,就听轰的巨响,土墙朝里凸裂,泥屑连带窗框一起倒飞,歪斜的房顶,茅草倾泻落下。

烟尘弥漫,陆良生根本就没害怕的时间,从一片狼藉扫开身上的一簇簇茅草,外面尖锐嘶哑的声音传来。

“蛤蟆…快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猩红的眼睛在灰尘中游动,两支须尖探在房内摇摇晃晃,见到屋中孤零零站着的少年,长长的身躯滑动,口器夹阖碰撞。

“唔…一个奇怪的少年人,不过吃完蛤蟆,就吃你,别乱跑,夜里黑,山路不好走的。”

灰尘沉降,撞破土墙探进来的,是一颗硕大的红头蜈蚣,淡淡的黑气在它周围时隐时现,触角如同士兵手中的长矛挥舞开,划过另一堵土墙,撕出一条深壑,气浪翻滚,墙角的包裹掀的翻滚,散开的袋口,卷缩一坨的蛤蟆被摔了出来。

“师父——”

陆良生心里慌乱,若是豺狼虎豹心里还有点准备,可老一辈人口中的故事里才有妖怪,就活生生的在面前,以他的年龄没吓尿裤子,已经算是镇定的了。

墙边,紫星道人翻坐起身,视线在在那蜈蚣小妖和少年身上来回转了转,然后爬起来。

“良生,你拖住它。”

“怎…怎么拖?”

“用你的笔,写那天的字——”

那蜈蚣望过来,猛地窜出,半个身子都进来一半,还未完全倾倒的土墙硬生生被撞的坍塌下去,房梁都被震的落下一头。

陆良生连忙从腰后掏出笔杆,就望在书本的背面写去,侧后方,紫星道人蛙嘴裂开,兴奋的站了起来。

……让那小妖吃你,我杀小妖,算给你报仇,美哉!

顷刻间,蛤蟆奔跑,高高跃了起来,疙瘩发紫,口中聚起了烟雾。

“师父!”

忽然,陆良生声音响起,少年回头:“没墨啊——”

一瞬间。

垂落一头的房梁落下,正中跃起半空的蛤蟆后背,“呱…”的惨叫一声,口中酝的紫烟被打的散去,顺着梁木落下的力道,打的飞去前面。

越过少年的头顶,与迎面咬来的红头蜈蚣轰的撞在一起,大喇喇贴在蜈蚣额头上。

紫星道人抬了抬脸,艰难挤出声音。

“彼其娘之…”

轰隆!

木梁落下,整个房顶拖拉在一起,在夜色里轰然倾倒。

稍远,回赶陆盼八人冲出林间,看到倒塌的茅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良生别出事啊…”

下一刻,坍塌的废墟轰的一下推开豁口,干草、断木掀上夜空,下身在外的长影直直翘起了上半截身躯。

“小蛤蟆,你辱我!!”

尖哑的怒吼爆发,贴在它头上的蛤蟆,四脚伸直被抛了起来,然后回落,呯的一下落在半截土墙,肠子都差点喷出来。

嘶~~

嘶嘶~~

匍匐的长影扭动,密密麻麻的的长足缓缓迈过地面,竖起长身,嘶鸣着朝躺在上面的蛤蟆,舞动长须。

“老夫今日栽你这种小妖手中也算倒霉。”紫星道人撑了撑身体,却是动弹不得,刚刚摔的那一下有些重。

长影晃动,左右游移,两只大红的眼睛仔细打量。

“微末妖力,却能言…你这蛤蟆怎么也有古怪……”

说话之间,坍塌的废墟之下,点点火星灼烧茅草,燃起了火苗,夜风拂过,轰的一下窜起,照亮四周景象。

一条暗红长身的红头大蜈蚣,一环一环的甲壳蜿蜒扭动,长须、虫足在火光里张牙舞爪。

另一边,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八人看清了全貌,浑身都在哆嗦,手中的武器啪的掉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火焰蔓延,照耀的长身缓缓爬动,凝视下方的蛤蟆一阵,口器张开。

“若非我快要蜕皮,谅你这蛤蟆也想”

后面的话还未响起,燃烧的茅屋,交错遮掩的横木、茅草滑落推开,一道身影站了起来,手中毛笔隐有光芒,在空气一笔一画书写。

煌字显了显,一闪而逝,正欲咬去蛤蟆的红头蜈蚣一转头,竖起的长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微微晃了晃。

那边,陆良生手中握笔不停,在煌字一过,就是霞光栖千载,直到最后几个‘神威震乾坤’大字都是一气呵成。

火光里,大蜈蚣头缩了一下,本能的偏头,还是有响声在触须传出,小段东西分离出来。

“这是…香火…愿力。”

红头蜈蚣并未受到多少伤害,却是原地不动,看着从触角断下的一小节,猩红的双眸盯着少年一阵。

隐隐类似笑声回荡,长身舞动翻转。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为何长困通灵,难得寸进,原来如此…愿力、香火……呵呵。”

笑声回荡,红头蜈蚣看向那边的陆良生,竟缓缓点动脑袋。

“你无意点拨,让我得此机缘,也算有恩,这只蛤蟆与你,今日便放过,早早离去!”

陆良生脚下,探出鞋子的拇指都抠在泥里,僵硬的笑了一下,持笔还礼,尽量自己语气平缓。

“明日一早既走。”

红头蜈蚣似乎急着要做一些事,并不多言,青烟渐起,携裹着长身飞速窜入山林。

“刚刚你们看见了吗?”

陆盼张合的嘴难以闭上,周围七个大汉目瞪口呆的点了点头,那瘦高个难以置信的挤出一声。

“那个大蜈蚣,好像给良生磕头…”

吹拂的夜风忽大忽小,燃烧的茅屋旁,蛤蟆艰难的翻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走来的少年。

“你连道行都没多少,为什么救老夫?”

陆良生脸色有些发白,汗珠密布,挤出一点笑容。

“你说要我拖住它……再说你还是我师父嘛,不能不管。”

说出这句,一道温热流出鼻孔,陆良生摸了摸,指尖上一抹殷红,眼睛一翻,嘭的倒了下去。

“良生——”

紫星道人本要过去看看,结果一连串的脚步声朝这边跑来,陆盼看到火光有身影倒下,知道那是陆良生,速度比另外七人加快了不少,将地上的少年抱起来,回头朝追上的同伴说道:“这里待不得了,赶紧看看还能有什么东西,收起来,咱们连夜去县城。”

原本就胆战心惊的七人听到这番话,巴不得立刻就走,连忙扑了火势,在废墟里翻找行囊,又在地上巡视一圈,看看有什么遗漏的,有人找着一根像锥子的东西,还有掉落地上的《青怀补梦》有七八页被烧没了。

顾不了心疼,都被陆盼一股脑的塞进陆良生的包裹里,将少年放到老驴背上,牵着就往下方的道路过去。

到了平地,八人心里方才安稳下来,回头看那朦胧的山势,又转回来,大抵是往后不再来了。

此时下半夜,十五里路走过一半,天色渐渐发亮,道路来往的行人、商贩也多了起来。

第十四章 异闻

铜铃叮叮当当…

身子轻飘飘的,起起伏伏的感觉传来。

听到人声话语,陆良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柔和的阳光进入视野,周围走动的模糊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也有话语传入。

“良生醒过来了。”

“还好没事。”

“…良生,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可看到那……”

细细碎碎的言语里,老驴‘哼啊’的嘶鸣,背上的少年摇晃的捂了捂额头,身体还有隐隐作痛,一时间也不知怎的回答他们的话。

思维过了好久才渐渐凝聚起来,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那头大蜈蚣走后,我晕倒了?

那边,背着猎刀的陆盼挥手让大伙停下七嘴八舌的问话,转头看向老驴背上的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问道:“良生,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昨晚…”

思绪被打断,陆良生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道路间,行人破多,压下声音。

“盼叔,昨晚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讲。”

话里的意思,就是遇到蜈蚣精的事,不要人多嘴杂的地方讲,可听进陆盼耳朵却是变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他连忙点头,靠近过去,小声道:“叔知道了,之前还觉得你突然会识字,有些奇怪,现在解释的通了,马上就让其他人都不要乱讲。”

然后补充了一句。

“良生啊…你是不是拜了什么高人为师?”

高人为师…

陡然的提醒,陆良生忙去摸后背的包裹,摸了一空,“盼叔,我的包裹呢?”

“哦,在你庆叔那里,帮你看管。”

见陆良生没有回答之前那个问题,陆盼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快近富水县城,路边有茶棚摆设,便是招呼大伙过去休整。

“既然良生醒了,大伙就先去前面茶棚歇歇脚,然后在进城找衙门。”

“呼…终于可以坐一坐。”

半宿加上一上午的赶路,众人脚底都磨出水泡,将背上、肩上的行囊、武器一股脑的丢到地上,就那么坐在距离茶棚不远的路边,陆盼又拿了两三文钱,让名叫陆庆的瘦高个儿去买了几碗凉茶与众人一起分。

茶棚、孤树,凉风阵阵吹来,摇曳的光斑下,陆良生靠着树坐下,趁着大伙分喝茶水的空当,连忙将取回来的包裹打开。

“师父?”

里面,卷缩一坨的蛤蟆道人,半睁一只蟾眼,蛙蹼伸出将袋口抓住一拉。

“为师睡觉,别来吵扰。”

袋口便是缩紧闭合起来。

“师父没事就好。”

陆良生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昏迷后,没人照看,其他人会把师父当做普通蛤蟆给丢了,眼下还在,心里算是踏实了。

回过头,正好一只陶碗递到面前,陆盼在对面蹲下来。

“良生,来喝口凉茶,解解渴,到县城还有几里地,不过也快到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盼叔,我还没准备好说辞……”

没见多少世面的少年人,真要站在公堂之上,哪里那么容易,那边陆盼也点点头,原本想伸手在少年肩上拍拍,伸出半途又收了回去。

“那…那没关系,到时候,到了县衙外,咱们再合计。好了,叔就不打搅你休息。”

说完,回到那边七人当中,都是粗野豪爽的汉子,一坐下吵吵嚷嚷的说起来话来,引得附近驻足休息的其余旅客多有皱眉,碍于对方脚边放着的猎刀、柴刀,不敢上前。

秋风徐徐,这条官道行人、商贩迎来送往,不时也有结伴的旅客走进茶棚歇脚解渴,围拢桌旁说起最近各地见闻趣事。

“你们刚回来,可知这富水县最近出了一件事?”

“什么事?”

“嘿…你们才从外面回来,不知道啊,咱们富水县有名的陈员外家里闹出事了,前些天还死了几个丫鬟、仆人。”

“富贵人家,哪年不死几个,有什么好稀罕的。”

“问题就在这儿,一连几天都接着死,就问你,你要是那陈员外府里,你怕不怕?”

“接连死人,那陈员外府里,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这骇人的事,还是陈员外办大寿之后才出现的。”

“呵呵,说不得是陈员外办大寿冲撞了太岁神……”

坐在不远树下的陆良生就当在村头听老人讲故事,当中人物却是前段时间来富水县听到的陈员外,这倒是让他感到新鲜。

休息一阵,时辰快接近晌午,众人这才重新启程,路上干粮就着凉水对付了一顿,匆匆进了城。

人群熙攘,推着独轮的农汉停下,看着走过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一文买了一串,像是给家中的孙子带回去,小心的包好藏进怀里,避免上方洒下的灰尘沾染;阁楼上,推开的窗户,妇人拿着木棍拍打晾晒的被褥,回头与房中人骂骂咧咧;不久,下方的房门推开,顽皮的孩童跑了出来,笑嘻嘻的看着街边摊位插放的泥人。

这一幕幕在进城的陆良生眼里,都是分外热闹新奇,一行九人走过街边吆喝的摊贩,少年在一处摊位停下,看着架上挂满了美人、骏马、山水等字画。

陆盼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良生,咱们钱不够。”

“只是看看。”陆良生笑笑,“我画的可比这卖的好看。”

那边,卖字画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听到这话,拿手挥了挥。

“快走,买不起,还瞎说话。”

“不买,说说还不行?”陆盼这边不干了,回头想找那人理论,一双拳头捏起,颇有要干对方的架势。

但被陆良生拉住,“盼叔,咱们过来是办正事的,再说,是我口无遮拦,搅别人买卖的。”

陆盼狠狠回瞪那商贩一眼。

“那又怎么样,打开门做买卖还不让人说了?”

最后还是跟着良生回到人群里,比比划划的将刚才的事说给他们听,惹得这帮大老爷们摩拳擦掌,大声叫骂起来。

不久,九人沿路打听,找到城中县衙,门口差役交叉水火棍不放他们进去。

“一事归一事,尔等想要诉状,需写一份状纸,呈交上去,待主簿差查验后,方可上堂……”

陆盼原以为来了县衙,就能见到县令将村里的冤枉平息,哪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东西,着急的挠了挠头发,看向陆良生。

“良生,这下咋办,你可会写那什么状纸吗?”

少年心里也有些彷徨,想了想,走去那边县衙门口的差役,礼貌的揖了一礼。

“劳烦这位大哥,我们都是村里出来的,从未写过状纸,请问衙门里,有没有代写,或给予我们一些已经废弃的,让我们回去抄抄?”

“代写有啊,十文一张,当然,还有茶水钱、润笔钱,总共二十文。自己写的话,也可以,五文。”

陆盼听到这些眼皮都在跳,他们出门才多少钱,要是代写的话,饭钱都没了。

商议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陆良生写一份,不过五文钱买一张废弃不用的范文,也都让他们感到肉疼。

“代写这般挣钱……”

陆良生看着手中那张五文买来的纸张,又看了看富水县衙几个字。

“干脆,摆个摊位,帮人代写,也能赚上几个铜子。”

不过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不久天色也暗了下来。

一行九人还没找到住宿的地方。

第十五章 怜花深幽,谁家一曲不归人

清月当空。

夜风吹过长街,地面泛起的水雾翻涌,亥时,街上行人已不算多了,夜摊的小贩收拾摊位匆匆离开,蒙蒙雾气弥漫,隐约一盏灯笼燃着火光,朝这边过来。

咚咚咚…

“小心火烛,紧闭门窗严防盗贼,隔壁王生……”

咚咚——

薄薄的雾气,打更人的身影自街尽头慢悠悠过来,插在后颈的灯笼轻轻摇晃,远方偶尔响起一阵犬吠,脚步停了停,举过灯笼,朝前面不远街沿探了一下。

火光在纸笼内忽地摇晃,显出八九道人的身体并排趟在那里,吓得人都在原地哆嗦几下,就见那躺着的人中,其中身形较为矮小一些的身影抬了抬脸,朝他看了眼,又继续埋下头。

窸窸窣窣写字的轻微响动,以及打鼾声。

那打更的当即松了一口气,边走边回头看。

“我的娘咧…能吓死个人,大半夜还在街上,当心富乐坊那边的恶鬼收了你们。”

骂骂咧咧的话语,随着打更人消失在雾气当中。

咚咚……空灵的梆子声在远方隐约的响起,陆良生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枯涩的眼睛,将地上铺开的状纸拿起来,吹了吹上面还未干透的墨汁。

籍着月色,加上目力极好,终于仿照那篇范文,将村子与北村的矛盾写清楚,好在之前也看过《南水拾遗》和《青怀补梦》,上面除了术法外,多是一些讲述术法来历的短小故事。

依照上面的记述来仿写,也是能讲清楚事情原委,这已是陆良生最大的努力了。

收叠好那份状纸,揣入怀里,这才想起包裹里的蛤蟆道人,陆盼等人的呼噜声里,陆良生轻轻将袋口打开。

“师父…”他小声唤了句,又偷瞧下那边睡着的八条汉子。

过了会儿也没见蛤蟆有反应,大抵是认为睡着了,就在关上袋口,口中轻咦了一声,伸手在包裹里抓了什么东西出来。

陆良生凑到街边外,借着月光,摊开的掌心,是一寸有余的尖锐硬物,青色偏黑,用指尖轻抚过,能感觉到上面有细细密密的颗粒,而另一头较为宽大,有明显的断口。

“我什么时候有这东西了……”

“是昨晚那小妖头上之物,被那山神题词给斩了下来,若换做为师完好之时,岂容这等妖怪胡作非为…呱。”

陆良生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回头,蛤蟆道人背负着双蹼站在那里,缓缓走出包裹,看着少年手中的那异物。

又偏过头,望去天上的冷月。

“这等小妖身上之物,甚是鸡肋,不过予你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这妖物怎么用?”

蛤蟆抬起蛙蹼,指了指陆良生放在地上的毛笔:“当做笔杆用,也能发挥些许。”

坐在街边的少年看着手中这支从蜈蚣头须上斩下的一角,若有所思。

“师父,这就是那天你所说的奇缘吧?”

“看透不说透…呱!”蛤蟆又背上双蹼,摇了摇头,心里却是骂道:老夫要是知道有这奇缘,也就不去叫那蜈蚣小妖,弄的灰头土脸。

随即,紫星道人摆了摆蟾脸。

“这些话就此打住。”

话锋一转:“待你进入筑基,为师教你炼器…”

“…雨点落檐阵阵寒…风凛凛…奴遥望阿爹哭断肠……万般恩情从此绝……”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等他下文的陆良生正要开口,眉头微皱,看去长街尽头,“刚刚好像有人唱戏曲……”

雾气弥漫,夜风里,隐隐约约飘来幽幽戏腔,夹杂镲锣鼓声,在空旷街头回荡,此时原本还亮有灯光人家户极快熄灭了光亮。

“…宝钗玉珠头上插…披上花彩衣,开那嗓儿,博一曲万宾高朋……哪知…哪知啊啊…”

‘啊’的唱腔哀怨长拖,听的陆良生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师父…这大半夜唱这么哀怨,不会哪个女子心里有什么苦说不出来吧?”

旁边,蛤蟆道人却只是哼了声,似乎对唱戏曲来源并不感兴趣,正要说回之前的话时,那幽幽的戏腔陡然一变。

“…哪知陈郎正正派派一书生……半尺红菱葬奴身,泥下蛆虫汲奴血,泥上碑文有谁知…”

声调冰冷,一阵阴风拂来。

陆良生站起身,那股阴冷又消失了,倒是那边睡着的八个壮汉在梦里,下意识的抱住胳膊搓动几下,想是感到冷意。

紫星道人看看他们,望去某个方向。

“哼…想为师纵横这天地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这种魑魅魍魉之辈,也配与老夫对……”

说到这里的同时,陆盼的声音却是响起:“良生啊,你怎么还不睡?”

正背负双蹼的蛤蟆话还未说完,猛地被陆良生按了下去,四肢大喇喇的岔开贴在地上。

少年回头,笑道:“就睡,刚写完。”

“那你快休息,要是冷就挤到中间来。”陆盼搂了搂盖在身上的短褂,缩拢起双臂,翻了一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陆良生松开手,蛤蟆跳了起来,气的瞪大那双蟾眼。

“你再按一下为师试…”

那边墙下,又有响动,有人坐了起来,陆良生连忙伸手按下,蛤蟆的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贴在地面。

紫星道人脸贴着地面,脸都压的变形。

“孽徒…”

起来的陆庆迷迷糊糊走到街边,解开裤子的系带,就听一阵哗哗的水声,哆嗦两下抖抖身子,才重新躺回去。

长街安静下来,之前那深幽阴森的戏腔也消失了,远远的,传来犬吠和打更的声音。

少年抬起手掌,下方压着的蛤蟆一动不动,陆良生拿手触碰,被趴着的紫星道人打开。

“别来烦我!”

爬起来,蕴着怒气朝包裹大步走了过去。

“老夫说就没说完过,不是被那打断,就是被这打断,还被你这孽徒按在地上摩擦,老夫不玩了!”

跨进包裹,将袋口一遮:“别来打扰我,为师睡觉了。”

陆良生还不知道哪里得罪师父了,不过也没去打扰,坐到包裹旁,靠着墙壁想着一些事情,包括刚刚听到的戏曲,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亮,一行九人就被巡街的差役叫醒,甚至训斥了一顿,面对官衙的人,陆盼等人也耍不起横来,连连点头后,拉着陆良生离开,去附近街巷寻一口井水准备洗漱一番,而水井边上却是围满了人。

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脸色也躲躲闪闪。

“昨晚听到了吧?”

“听到了,怪渗人的…之前我家那口子说了,我还不信,还真有那声音,太吓人了。”

“…我蒙着头睡了一晚,都不敢伸出丁点。”

……

“他们在说什么?昨晚有什么声音?”站在不远等候打水的陆盼等人互相望了望,都是一脸发懵。

就这时,巷口一个人影跑了进来,朝人群挥舞。

“刚刚听到的消息,陈员外家又死人了,衙门的人都去了。”

这下原本谈话的百姓轰的炸开了锅,连水都不打了,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这边,九人却是有要事要办,不关自己的事,听听就好了,打上井水,简单的在旁边搓洗两下,漱漱口,便是走去衙门。

到达后,陆盼从少年怀里接过状纸,他是看不懂,反正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甚是好看,而且良生又是侄子辈,同一村的,自然信得过。

将那份诉状递交给看门的差役,对方接过看了眼,点点头:“字不错,不过你们这状纸上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喧不了你们上堂……”

差役身后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守门的两人连忙退到两侧,挺起胸膛,站的笔直。

着皂青色的贴身袍子的身影拖着一袭披风走出衙门,外罩褐色皮甲,腰间一柄黑鲨皮的细长之刀,黑底白纹的布靴迈开,一步步走下石阶,看也不看站到旁边的陆良生等人,跨上差役牵来的马匹,直接翻身而上,背后,还有两柄威风凛凛的长柄断口刀,刀身映着晨光,森寒雪白。

那人一勒缰绳,带着十多名捕快纵马拐去了街头。

“刚刚你们也看到了吧,那是本县的左捕头,马上就要升任郡城那边的贼曹,眼下都要亲自出马……本地陈员外家出了大事,其他事只能先搁着,稍后再办。”

第十六章 憋不住了

富乐坊乃富水县城豪绅住宅区,有名的当属陈员外,漆红铜扣院门,外面两头石狮蹲坐,上方门边,金字灿灿书写‘陈府’二字。

相隔的街道对面,是坊间的牌匾,下面聚集附近百姓,抱着数个小圈子,偷偷朝那边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今早老远就听到陈员外家传来尖叫,你们猜怎么着?这回直接死了三人,其中还有一个陈员外的小妾。”

“怎么厉害,莫不是厉鬼作祟?”

“…听敲锣街的王半瞎说,那是冲撞了太岁神,招了祸事临头。”

“不知道里面人怎么活……哎,左捕头开了!”

杂七杂八的私语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向后望去,然后让开一条道来,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那人背插两口森白长柄刀,高鼻阔嘴,下颔小撮短须,一脸威严肃穆。

穿过牌坊,‘吁’的一声,在陈府外勒马停下,扫了一眼那边围观的百姓,招来几名捕快。

“把人都驱散,不要靠近这里。”

那四名捕快领命,飞奔过去,把着刀柄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斥,将警戒线推出了门牌范围。

左捕头转身带着副手和十名捕快上了台阶,敲了几下门,不久,漆红大门吱嘎一声微微打开缝隙。

露出半张老脸,是陈府的门房,看到外面一群公人打扮,急忙将大门全部打开。

“你家陈员外在哪里?”左捕头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副手,走了进去。

那门房老头紧跟两步到屋檐下。

“回左捕头,员外受了惊吓,正在卧室休息。”

左捕头嗯了声,继续前行,两侧是苍松迎客的盆栽,一路延伸下去,越过绘有山水林野的风水壁,便是到了前院。

前厅此时聚集了府中不少人,大多都是依附的旁亲,左捕头带人过来时,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有小孩门外石阶玩耍,稍一走远,就被家中大人抱住,带回厅里。

一名胆大的男孩坐在石阶上,玩着石头,听到脚步声,抬起脸,叫了声:“叔叔们好。”

左捕头在他头上抚了抚,大步走入厅***起手。

“诸位,在下富水县衙捕头,左正阳。”

家里摊上这么一个事,厅中诸人脸上大多不太好看,妇孺更是表情紧张、惶恐,见到衙门来人,心里想说抓住了盼头,蜂拥的靠了过去。

“左捕头,你可要找出府中的怪事啊,我就不信乎是鬼祟作孽。”

“…左捕头,要不,你帮忙找个法师来,先帮大伙定定心。”

争先开口的人没什么议事的权利,被人喝斥开后,一名管事的老仆上来见礼。

“左捕头,这边请,员外已经起来了,在侧院等你。”

“请!”

左正阳点点头,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那名管事去往侧院,这是三进三出的院落,长廊水榭,假山花圃,不过眼下看来,却是有些阴森的感觉。

快近侧院牙门,远远的,一个穿着金丝铜钱袍服的老人,被两名丫鬟搀扶站在那里,身边还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书生袍,捏着纸扇,儒雅俊秀,像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陈员外!”左正阳过去见礼的同时,也让副手带人先进去查验尸体。

那老人有些激动,颔下白须都在微抖。

“听说左捕头即将升任,这次还能过来,老朽这薄面有光啊,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见陈员外连连两声道谢,左正阳也不多客套了,边朝里走边说道:“左某只能尽快查明原因,给陈员外、给死者一个交代。”

“左捕头。”陈员外忽然小声问道:“坊间都在说,我这办寿惹了太岁……或鬼祟一类,你觉得……”

左正阳摆手,越过了老人。

“左某不信神鬼”

走上前去,那边侧院里,是盖上白布的三具尸体,查看过的副手迎上来。

“头儿,这些尸体,身上均无伤痕,面色发青,嘴唇发白,也非中毒,倒像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左正阳过去将白布揭开,是那陈员外的小妾,年轻貌美,可惜此时面容扭曲,双眼圆瞪,眼角周围能见鼓起的血管。

“手指抓握,手肘有高抬的动作,想来是想挡住脸,不想看见什么东西,但是没来得及…”

轻触了一下死者的手臂、以及其他部位,又查看了另外两具尸体,分别是府中的巡夜,和守卫。

“跟先前几具尸体,都是相同的。”

左捕头重新将白布盖上,让属下先将尸体带回衙门让仵作再进一步验尸,之后,回到陈员外那边。

“那唱戏曲的,每次一出现,就会有人死?”

陈员外看看身旁的儿子,摊摊手:“确实如此,我们就算搬到郊外的庄子,也会跟过来。”

“几时会出现?”

“这老朽如何知道,有时隔天就来,有时三五天不现。”

那边,左捕头脸色沉了下来,看着被抬走的三具尸首,似乎思虑什么,片刻,拱起手:“这些天左某都会在衙门,若是府中那戏曲出现,立即派人来寻我。”

“左捕头!左捕头!”

陈员外连声挽留,左正阳只是摆了摆手,便往外走,大抵是要将这件事先做一个总结,报给县令,先将外面流传的言辞压上一压。

嘈杂的大院渐渐安静下来,大门重新阖上,老人身边的那名青年,负着手来回走动,不时望去侧院,又走回来,停在老人面前。

“爹,这样下去可不行,衙门的人等的,我们却等不得啊。”

说到这,斯文俊秀的脸上,有着细密的冷汗,某一刻,纸扇也不要了,拉住陈员外的手,嘭的一下,跪了下去。

“若是儿子命不久矣,你老人家百年之后,谁给你披麻戴孝、端灵位哭嚎送终啊,爹!你想想办法,往后陈家就断根了,你这偌大家业也没人给啊。”

“你!!”陈员外气的浑身发抖,挣开丫鬟的手,使劲在那青年脑袋上锤了两下,“还不是你这狗东西干的好事。”

那青年跪在地上蹭出两步,拉着打下来的手。

“爹,你怎么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咱们还是快想办法吧,要不到外面张榜,请一些法力高强的法师?”

丫鬟手不停的给老人顺气,片刻后,陈员外方才缓过来,叹口了气,手无力的抬起来,挥了挥。

“张榜吧…”

与此同时,陈府门外,左正阳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

副手牵来马匹,凑到他近前:“头儿,咱们就怎么走了啊?”

“不走,难道坐在那里等?”

转过身,左正阳取过缰绳,“那陈家父子俩,怕是有什么隐瞒的,不愿告诉我们,既然如此,那就等他俩再受些苦头。”

说罢,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暴喝:“驾!”带着麾下径直离开了富乐坊,十名捕快排成一列紧跟在后。

喧嚣的长街上,檐下一行九人坐在那里还想着怎么解决村里的事

远远的,马蹄声、脚步声穿行而过,陆良生站在檐下看着背插双柄兵器的身影骑马过去,眼里颇有些羡慕。

包裹里,陡然响起蛤蟆道人的声音。

“你直接入道,他却走了很长一圈,才隐隐有了入道倾向,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良生回头,只见包裹的缝隙,露出半张哈蛤蟆脸,连忙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注意到,才低声开口。

“练武的也能入道?”

蛤蟆眯了眯蟾眼,视线穿过包裹的缝隙、长街狭长的天空,白云如絮,飞鸟划过眸底时,才轻声回应徒弟的话。

“为何不可?你看那只鸟,可能飞着飞着哪天就有了灵识,也能入那修行之门,这天下山精鬼怪繁多,何况人?雕琢的石匠,长年累月,若有所悟,会得道;盘坐佛前咏经的和尚会、写书之人,说不得哪天也写出浩然之气,寄情山水的酒客也可能是隐士高人,以武入道,算不得稀奇。”

话语停下,蛤蟆道人转头忽然开口说另外的事。

“良生,为师教你对着月亮修炼的口诀,就不要再练了,我这里另一本适合你的法诀。”

陆良生倒是没听出那‘适合’二字咬的有些重,倒是开玩笑的说了句。

“那弟子岂不是又要重头再来?”

蛤蟆望着天,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重头来又何妨,修道之路,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重头再来。”

说到这里,目光转去长街,有人奔跑起来,接着又有人跟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有好戏看了,陈员外张榜求贤,谁能除去府中鬼祟,赏银五百两——”

一时间,富水县沸腾起来。

第十七章 栖霞山陆家庄八大金刚

陈员外张榜求贤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已经传开,整个富水县都被轰动起来,也直接坐实了坊间流传的陈府邪门事。

之前也是道听途说,坐在富乐坊附近几条街道的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对于坐在城中其他地方的人来讲,那也只不过是传闻,毕竟这年头山猪下山找圈里的母猪都有可能被人讹传成野猪成精。

眼下消息坐实,吃瓜看热闹的大有人在,一时间蜂拥而至,跑去的地方自然是张榜的菜市口,里三成外三成的围着,垫着脚伸长了脖子朝榜单望,也有识字的人在旁,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富水县重乡亲视听,陈某向来为人乐善好施,上助县衙,下济百姓,修桥铺路、乐善好施,近日家中却突遭不幸,仆人侍女接连罹难,似有鬼怪作祟,扰我家中清宁,今日张榜求贤,若有人帮忙除去家中祸害,当酬谢白银五百两。”

那人声音落下,周围全是一片哗然。

五百两对于普通人来将,那不是一般的数目,常人家中一年开销,不过三四两,足足够普通人家用上十年有余。

“让开让开——”

陆盼挤开人群,从前方听完布告回来,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渍:“啧啧…五百两啊,够咱们村三十多户过好几个好年了。”

那高庆点头附和。

“是啊,要是有这五百两,还跟北村的人打什么官司,直接将地里的庄稼送给他们都行。”

另外五人当中,也有人顾虑,小心道:“可听说,都死了好几个,之前衙门的人也去了,咱们都看到了,看样子还不是灰溜溜的回去,要是真是厉鬼索命,我们这不是平白给鬼送几百斤肉嘛。”

“可是这赏钱,不拿真有点可惜啊…”

五百两的赏银,谁能不心动?

就连陆良生也颇为心动,他又不是圣人,自然也希望有这笔钱财,改善家里,能让父母妹妹穿好吃好。

少年看了眼包裹,蛤蟆道人却是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这回只能他自己拿主意了。

嗯…也不知道那陈员外家的鬼怪到底凶不凶,我这点修为就算除不了,应该还是能逃出来…可要是有了这五百两,村里对不对簿公堂都无所谓,就算拿不到那五百两,可帮过那陈员外,到时候站在那县衙里头,对方说不定也会卖我一个情面,伸手帮衬一二,也就不怕北村有里正撑腰。

那边八人还在叹气。

陡然就听陆良生一砸掌心,转过头来:“我们去陈员外家看看。”

“哎,良生呐,真要去啊…”

陆庆之前兴奋头过去,被说起厉鬼来,多少还有些害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盼扯了一下,低声道:“你忘了,那天蜈蚣精的事了?”

这么一提醒,不光陆庆愣了一下,就连另外六名陆姓汉子都愣了愣,想起那晚火光里,隐隐约约看到那妖怪可是给他们的大侄子行礼,要说看错了,可那妖怪又为何不吃了大侄子以及他们?

一联想到这里,八人心里猛地一跳:大侄子刚刚那神态、说话的语气,说不定这事还真能成!!!

八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兴奋的膀子上的肉都在抖动,连忙从背后翻出武器,跟在陆良生身后一字排开,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吓得原本挤过来看榜文的百姓,躲到两侧。

“良生!”

途中,少年斜挎肩膀的包裹忽然传出蛤蟆道人的声音。

陆良生微微侧脸,眼睛看去周围,跟着压低了嗓音:“师父,什么事?这里人多,等会儿再说。”

包裹动了动,露出缝隙,紫星道人探出一张嘴来。

“你的样子…这般年岁,别人岂会放你进去,说不得刚一开口,就被人轰出去了。”

“对啊…”

陆良生被这一提醒,陡然停下脚步,身后一排跟着的壮汉也紧跟驻足,陆盼上来:“良生,怎么不走了啊?”

少年皱着细眉想了一阵,凑近壮汉,指了指自己这身到处补丁的衣服,还有稚气未脱的脸。

“盼叔,能不能找块大布来,我想将全身罩起来。”

大抵是以为大侄子之后要施展本领不让人轻易瞧见,那陆盼便是点点头,留下两人,带着其他跑去街巷。

富水县只不过偏僻小县,城中不过三四万人,算去做工、开店、看今日热闹的,其余街巷行人少了许多,留在家中的妇人推开阁楼的窗户,伸出一支晾衣杆,原本挂在绳子上在半空晾晒的灰色床单,只剩下几件衣裳还摇摇晃晃的挂在那里。

气的探出半个身子,朝巷子尽头,抱着床单正飞奔的几道身影叫骂。

“偷床单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上来偷老娘啊——”

急吼吼的几人,抱着床单回到人群里,引得许多目光看过来,见到这帮赤膀大汉又急忙转开。

陆良生闻了闻,一股皂角的气味,罩在身上却是有些大,而且颇引人注目。

“算了,就这样吧,盼叔,我们现在就过去。”

沿着东门菜市口往西过两条长街,去往北门方向,那富乐坊很出名,路上随便一问,都有人知晓。

“这么多人……”

陆良生过来这边,站在牌坊下面,一条人形站列的长龙直直的延伸到了前方,漆红大门、两头石狮的石阶前,足有四十人,各种打扮,光头的、扎着胡须、披着黄橙橙的袈裟,甚至破破烂烂的乞丐也在混杂在里面,随后被人给扔了出去。

“快滚快滚,成天在咱们府门外要饭的,也想混进来。”

两名陈府的家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回大门两侧站定,双臂环抱目光审视上来的一个个为榜单而来的‘奇人异士’。

而下方的长龙里,也有不少人碰见相熟的面孔。

“王半瞎,你不是算命的嘛,你怎么也来了?”

“老夫算命那是吃饭的本事,降妖除魔,乃是职责所在,何况老夫只是半瞎就如此了得,要是全瞎了,那还得了?!咦…你不是那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吗?你怎么也来了?”

“…我走街串巷,那是…那是体会那人间冷暖,你看张屠夫的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絮絮叨叨的两人望去身后,一道身形彪肥像堵肉山似的矗立队伍中间,系着围裙,腰间还插着一柄屠刀,那对细眼瞪了瞪。

“看什么看,老子平日杀猪宰羊,杀气重,什么鬼怪近的身?混不到那五百两,五两总有吧?饶是如此,饭菜酒水也能备足……”

陆良生算是看不明白了,五百两的悬赏,来的基本都是平日里的人,装模作样一番,想来都是过来混的。

快到他时,回头对陆盼八人说道:“盼叔,你们还是在外面等吧,要真有个什么事,咱们也不能全折在里头。”

还没等陆盼回话,那边看守大门的陈府家丁已经叫陆良生进去了。

一身灰扑扑的床单裹着,看不见全貌,只露出点下巴,倒像是披着斗篷的怪人,把守门的两人今日怪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打量一番就挥挥手让他进去。

“反正除不了鬼祟,那就你们自个儿来找死,巴不得你多来点,把那鬼喂饱了,也不用来害我们这些苦哈哈。”

外面,见陆良生已经进去,陆盼捏着拳头砸了砸掌心。

“良生一个人进去,我有些不放心…”

七人点了点头。

陆盼走动几步,望去大门,又道:“他是咱们大侄子,虽然有些本事,但势单力薄,要是出了事,回去怎么跟老石交代?”

七人蹲在地上又是一阵点头。

脚步随后停下,陆盼咬了咬牙,回头看向他们:“咱们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份力,万一良生弄不服,咱们说不定还能捡上便宜,那五百两不能白白给别人。”

七人若有所悟。

就听那边呯的一拳砸响。

“而且…这么多人,必定有饭食提供,好些天没吃一顿好的了。”

七人站了起来,齐齐点头,便是跟着陆盼径直走上石阶,那边两个家丁拦过来:“你们干什么的,一群庄稼汉也来?”

“庄稼汉?”

陆盼抬手向后一抓,拔出背后系着的猎刀,森寒的刀锋抡开,吓得对面两人仓惶后退,呯的一声,刀尖钉在地上。

“没眼力劲儿的两个憨货……”

刀身插在地上还在摇晃,而众人视线之中,陆盼双手抓住短褂,他身后七人也跟着抓住了衣襟,猛地左右拉扯。

嘶啦——

“好好看看,庄稼汉,可有我八人强壮!”

一件件短褂扯开飞洒半空,飘落下来拂过铜黄或黝黑的皮肤,阳光下,微微渗出的汗水密布粗壮的双臂散发出光泽,陆盼双臂下压,青筋鼓胀,双手握成拳头。

也接上之前的话语,声音凶戾!

“…我八人上山能擒虎,下河能杀蛟,现在有资格进去了吗?”

紧握的拳头,传出‘咔咔’的骨骼轻响。

他身后,七人爆出‘哈’的一声,肌肉虬结,泛着汗渍的胸膛,如同两块坚硬的铁板,高高隆起。

然后,朝着门口两个家丁,一阵一阵的抖动。

“有…有有…八位,里面请!!”

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家丁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让开道时,陆盼捡起地上的衣裳,随意搭在肩头,拔起地上的猎刀。

“我等八人,阳刚之前足以灭杀鬼类,若是女鬼,岂不正好?!”

话语声豪迈,自大门传开。

看到这么多人都在问老书的事,春风这里做个解答。

毕竟人太多就不一一回复了,关于兵器大师,已经跟新编辑沟通了,让我再检查一遍就可以放出来,到时继续写。

至于厂公,其实主要涉及文风太过压抑,还有一些太过黑暗的东西,只能等环境好点了,春风再去争取一下。

春风有强迫症,不能容忍少任何一本书,毕竟都是心血。

这本新书也需要大家挺起来,因为后面的故事很精彩,不必厂公差。

前期进度有点慢就是在埋几个伏笔,和人设。

感谢所有读者兄弟姐妹一直的支持,春风不会放弃任何一本。

还是那句话:我写,你们看。

另外,帮忙宣传一波新书。

谢谢!

第十八章 假酒害蛙

云团在西边透出昏色,昏黄的富水县在喧嚣的热闹里,渐渐暗沉下来,陆陆续续应布告而来的奇人异士进入陈府,很快被管事的老仆热情的邀请进去。

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小道,延伸尽头的,是一栋两层木楼,大大的灯笼开始点亮,升上屋檐,十余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灯光,前方的大厅,喧哗嘈杂,人的嘶喊、笑骂变得清晰,不时还有“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之类的招呼。

正厅内,摆了七桌,每桌基本坐六到七人,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之中,剃了光头的男人,披着脏黄的袈裟挽起袖口,拉着旁边的人划拳喝酒,或沉默坐在靠里的位置,视线在周围瞟来瞟去。

二楼之上,两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爹,一张布告,竟来这么多人,那妖物怕是不敢来了吧。”

端着酒杯的青年,看着下方服饰怪异的人群,另只手紧紧握住栏栅,脸上带有兴奋,“爹,这些人里,你说有多少大本事的?”

陈员外也在看着下方场面,随后,偏头看去儿子。

“滥竽充数之辈也是有的,为父在这富水县活了那么多年,这些人当中总有些熟面孔……没能力降服妖物,替你这死也是好的,这么多人,咱家还是养得起。”

说着,朝儿子招了招手。

“跟为父下去,招呼这些人。”

走下二楼木阶,许多人正在劝酒、大口吃肉,见到陈员外父子出来,连忙站起来,有些喝高了的,站在原地都摇摇晃晃,也有清醒的人走上前去,拱起手:“员外慷慨,好就好肉招待我等,甚是感激不尽。”

“王先生客气了,你在敲锣街的名声,陈某也是如雷贯耳。”陈员外笑呵呵的还礼,又朝四周的奇人异士拱了拱手:“老夫家中突遭祸事,全靠诸位高人鼎力相助,若是酒水肉食不够,尽管吩咐管事的端上来。”

众人轰然叫好。

“员外豪迈!”

“如此为富仁心之人,自当鼎力相助——”

“陈员外,你今晚就好生睡一觉就是。”



陈员外笑得合不拢嘴,便是带着儿子过去应酬几番,而那叫王半瞎的老头子陪走了两桌,喝的也有些高了,意气风发的说起斩妖除魔的事来,就像自己真的是那山中修行中人一般,拿着筷子比划几下,赢得满堂喝彩。

此时大厅中座位早就乱了,王半瞎摇晃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之前的位置,便是随意寻了桌坐下,醉眼朦胧,看去的对面,乃是身形高大精壮的八条大汉,拿着整只鸡、鸭、猪肘子…大口大口的咬下咀嚼,嗝儿的一声吞下肚子。

“好精壮的大汉…”王半瞎笑呵呵的说了声,转头,这次发现身边还有一道身影,全身过着灰扑扑的斗篷,只能出下巴,慢条斯理的夹菜吃。

“这位兄…”

他话才出口,笑容忽然僵了下来,伸去拍对方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起来,然后,慢慢转身,双腿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有妖气……娘的…真来妖怪了……”

去拉从旁边过去的人,颤颤兢兢的指去斗篷人那桌,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有妖怪…”

“屁的妖怪,人家有手有脚,还在吃菜,又没吃人,哪里来的妖怪,去去!”那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端着酒碗去了下一桌拉人划拳。

王半瞎又找其他人,无一被赶快,回头看了眼那桌的怪人,吞了吞口水,转身就朝外走。

“…还是走为上策,保命要紧。”

大厅内,陆盼夹过一片羊肉吃进嘴里,满脸红光的朝斗篷阴影下的少年说道:“良生,多吃点,这有钱人家的饭食,平时可没机会吃到的。”

偏头又对另外七人下巴一挑:“如何?跟进来,可比吃干粮馍馍来的过瘾吧!”

桌子一圈的陆庆等七人擦了擦油腻的嘴,哈哈大笑起来,这顿饭食确实让他们过瘾,平日里大多都是清茶淡饭,偶尔山上捕到猎物,也用来换钱米,只有一点下水过趟油荤。

众人当中,只有陆良生吃相斯文许多,但也吃了不少肉食、米饭,他微微抬起脸,笑道:“那盼叔就多吃点,我已经差不多了。”

手中筷子夹着的一块熟肉轻轻摇晃,微隙的斗篷下,一条猩红的长舌唰的弹出,不着痕迹的将那块肉卷了进去。

片刻,只有少年能听到的话语在说:“良生,再夹一块,为师要那块红烧的肥肉。”

直到蛤蟆道人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口中,慢慢碾磨,颇为享受的躺在徒弟大腿上,一边回味,一边说道:“此处阴气森然,必有厉鬼,等会儿午夜出没,咱们还是赶紧离开,你那点道行,不够看。”

“是…可惜那五百两了。”陆良生自然会听师父的,之前在外面还察觉不出来,但进到院内,隐隐感觉得出,这木楼不远的侧院,凶煞的阴气森然,已经开始朝整座陈府蔓延。

悄声说话间,过道有人过来,脚步沉重,微微侧脸看去,身形彪肥的屠夫,敞着胸膛,腰间还插着那把屠刀,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端着大碗过来。

走到陆良生旁边,细眼扫了扫八人。

“你们这桌怎的没人喝酒?”

陆盼等人也不示弱,举起酒碗,高声说了句:“谁说没人喝了?”便是仰头一口喝光,将碗底朝那屠夫亮了亮。

“痛快!”

那屠夫大笑起来,都是粗野莽汉,就喜欢这种豪迈直接的方式,当即也跟自己倒了一碗,将酒坛放到地上,绕着桌边走去陆盼那里。

“好汉,来我敬你一碗!”

过去的途中,嘭的撞了一下陆良生,那家伙身子彪肥,少年整个人都在凳子上摇了摇,腿上平躺惬意的蛤蟆,原本还在说:“这帮人都是过来混吃混喝的,没一个……”身子陡然倾斜,手舞足蹈的抓住床单。

接触的瞬间,布料直接从他蹼上滑了过去,蛤蟆瞪着眼睛:“谁家洗的,这么滑!”刹那,咚的一声,栽进坛子里,溅起几朵水渍。

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师父!”

陆良生也吓了一跳,伸进坛子里,从酒水里将蛤蟆给摸了出来,放到腿上,紫星道人翻着肚子,四肢瘫软,嘴里还不停冒出酒水。

半阖着眼,抬了抬头,看着陆良生,颤抖的抬起蛙蹼。

“这酒掺水了…呱!”

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第十九章 阴气腾腾,往生不去

“快些走,此间是留不得了。”

喧嚣吵杂在身后远去,穿过花圃小道的王半瞎,提着袍摆一路小跑,来到前院大门,门房已经不在,把守的护院将门栓插上,还加了一把铜锁上去。

自从发生恶鬼作祟的事情,每到夜里,府中仆人护院都会早早避开,躲进房中睡觉。

王半瞎看着那比他拳头还大的锁,急的跺了跺脚。

“这可如何是好。”

门房那边的老头也不在,只得下了出了房檐,来回走动,一想到那灰袍子的人身上,弥漫的妖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随即,一咬牙,转身就往回走。

“找陈员外,让他遣人送我出去……唔……就说家中有急事。”

又穿过前院长廊,返回花圃间的小道,叨叨扰扰的细碎话语声里,忽然停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去四周,远方廊檐,灯笼轻摇,

摇晃的灯火照来,花圃假山之间,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

“咣……”

雾气翻涌,隐约间有锣响,王半瞎心头猛跳,呼吸都变得极重,吞咽口水,那雾气之中,仿佛有人影扭动。

接着一声“咿咿咿……”戏腔长音回荡。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这里把它给遇上了…”

王半瞎小心朝还有人声远远传来的木楼挪动,就在转动时,距离不远一颗树后,一道细长黑影趴在后面,然后,慢慢探出半张脸,直勾勾的盯着他。

“娘咧!!”

再也憋不住了,王半瞎扯开嗓子嚎了一声,转身撒开腿就跑,远远近近,那方木楼的嘈杂的人声变得清晰,心里顿时稍安了些许。

猛地推开厅门,大喊:“那厉鬼出来了——”

然而,他声音被一群喝高的人吵闹声掩盖了下去,门旁有人听到他的话,提着酒壶醉醺醺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王先生,什么来了,干脆和我再喝两杯……”

坐在中间首位,与人说笑的陈员外见他脸色发白,浑身抖的跟筛子似的,心里也有股不好的预感。

老人让儿子将他扶起来。

“王先生,刚刚你去了何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门口,王半瞎看着嬉闹的众人没有在意的意思,一跺脚,用上他这辈子可能最大的嗓门吼了出来。

“那厉鬼来了,就在外面——”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嘈杂的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原本朝王半瞎走去的陈员外父子俩都停了下来,笑容僵住。

四十多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另一边,陆良生跟着起身,捏了捏意识不清的蛤蟆,见他没反应,只得让对面的陆盼等人准备离开。

“盼叔,我们人都齐了吗?”

陆盼拍打下脸,消除下酒劲儿,偏头看了眼旁边,“陆庆跟那屠夫喝酒去了,马上我就去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厅里安静的都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他那句:“马上就去叫他。”刚一说完,陡然感觉室内的空气都在骤降。

“……好冷啊……”

“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好了啊,来喝酒啊…”

“嘘,别吵,外面好像有些不对!”

锵…

一声轻锣回荡。

“…戚戚枉枉……叹芳躯不遇良心郎……”

幽幽戏声在外面响起来,像是绕着这栋木楼在唱,风拂过树枝,映过灯笼的光芒,投在纸窗摇摇晃晃,黑影幢幢,如同鬼魅。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酒都吓醒过来,大气都不敢出,那阴恻恻的女声如同在耳边回荡。

“…陈郎…你在哪里…”

两侧一排排纸窗,密密麻麻的黑影如人一般趴在上面,像是朝里面窥探,陈员外两股战战,看着左右。

“诸位,那…那个…鬼祟就在外面,还请诸位高人…”

话语未说完,便是啪的一声。

一扇纸窗唰的打开。

下一刻,其余窗户齐齐朝外拉开,风声呜咽的吹了进来,楼柱摆放的灯盏,火焰明明灭灭的闪烁,然后,呼的熄灭。

整个正厅瞬间黑了下来。

“啊啊——”

丫鬟发出尖叫,大厅内所有人混乱起来,惊恐的推搡,有人被踩到脚发出痛呼,门口的王半瞎第一时间就冲出了木楼,后面更多人尾随在后,争先恐后的挤出厅门。

此时外面,蒙蒙的雾气遮蔽了视野,看不清周围的建筑。

“那边有灯光,去那边!”

屠夫指去的方向,朦胧雾气背后隐约能见一丝光亮,陈员外夹在人群中间,被儿子搀着小跑。

“尧客,那边是好像不对啊……”

名叫陈尧客的书生猛地停住脚步,拉着父亲就朝另一个方向跑:“那边是那日搭戏台子的地方。”

部分人见状,连忙跟上这对父子,毕竟是此宅主人,总会安全一些,然而跑了一阵,脚下依旧是花圃的草皮,有人发现刚刚离开的木楼又出现在视野里。

此时戚戚的女声,化作嘶哑黯淡的老生,戏锣鼓响。

细长的黑影一步一顿。

“雾月阴风盛盛…君猜那坟墓,可有憎哭声…”

跟随陈员外父子的二十来人,早就被吓得不行,原本以为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来骗吃骗喝,说不定还能骗些银子,结果真碰上这倒霉事儿了。

“货郎不见了…他刚刚还在我旁边。”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那一步一顿的黑影旁边,多了一个人影,看上去似乎就是忽然消失的货郎。

“跑啊——”

人群彻底混乱,陆良生夹杂当中,被推挤几下,便找不到陆盼等人,对于那雾气中的鬼影,也确如师父所说,阴气极重,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够看的。

眼下,他抱着蛤蟆不时回头张望,想先将盼叔他们寻到,再做计较,不远一颗景观用的大岩石,一咬牙便是爬了上去。

此时,返回跑的人群又碰上另一拨朝灯光过去的那一拨人,披着袈裟,肥头大耳的男人吓得哭嚎起来。

“别过去啊,那边还有更厉害的…”

阴风阵阵,呜咽的风声如同女人的哭泣,从有光亮的方向徐徐飘来,蒙蒙雾气里,似有个女人的身影飘忽。

“陈郎…你过来啊,奴在一直都在找你…”

听到这句,陈员外身边的青年,直接吓得瘫软坐到了地上,裤裆渐渐被水渍浸湿一大片。

不远,大岩石上。

陆良生搜索人群里的陆盼八人,没注意手中捧着的蛤蟆道人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爬上了衣襟,又攀爬脖子。

感受当微凉,陆良生余光看向蛤蟆,这个时候心里也有些慌了。

“师父,你做什么?”

爬动的蛤蟆,却是不答。

………

阴风阵阵。

雾气滚动,隐隐约约有张戏台出现,白衣长袖,戴着宝钗花冠的女子,迈着莲步轻摇漫走。

“…往生不来,奴也不去,烧那黄纸,灰烟飞,孤零坟头,无亲人哭,泥下湿冷,蛆虫向恶,陈郎啊……你害我命矣。”

长袖翻落,纤细优美的腰段停下,侧过脸来的,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

陈员外脸色唰的苍白发青,他身边瘫坐的儿子更是发抖的厉害,周围装作除魔卫道的城中百姓挤做一团,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

一道阴恻、苍劲的声音陡然在后方响了起来。

“小小一只恶鬼,也敢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

众人连忙回头,就连人群里的陆盼等八人也寻着声音望去,一颗大岩上,全身笼罩灰色斗篷的人影站在那里。

光芒昏暗,看不清那是谁,可陆盼等人却是知道。

“良生…”

阴风吹拂,雾气、远方的灯火之间,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的身影,灰色斗篷轻柔抚动,呈出诡秘的气息。

“老夫纵横重重山岳,也见过金光四射雄伟宝殿,今日却见一只恶鬼,竟也在老夫面前放肆——”

下方众人只感一股无形的东西涌上来,汗毛都在瞬间倒竖,整个人都被压的动弹不得,王半瞎却是知道,那是妖气。

……前有厉鬼挡路,后有妖怪显形…王半瞎两眼一翻,吓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其他人双腿发软,吓得抱在一起发抖。

然而。

斗篷之下,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蛤蟆道人背负双蹼,站在陆良生头顶,又顶着床单,目光通红的盯着前方那张戏台,如同回到了曾经巅峰之时。

不过,这是他酒劲上头了。

“师父你别乱说酒话啊。”

陆良生心里也苦。

第二十章 怜花生在贫寒家

屏气凝神,花圃间一片死寂。

一个一个抱成团的身影,脖子僵硬的扭转,颤颤兢兢的看着高岩上的身影。

“他好像是救我们…”

“…但这人,好像比那边的鬼还可怕。”

“怎么办?要不…咱们装死?”



窃窃私语的小声交谈里,不过依然还是朝陆良生那边靠了靠。

弥漫雾气里,镲、锣、戏曲的声腔渐小,空荡荡的戏台,窈窕身影一挽长袖拂过血肉模糊的脸颊,只露一对染着血垢的眸子。

“先生为何要帮助这些人。”

幽幽的话语里,并没有问‘你是什么人’一类的蠢话,对面那人群之后的身影,隐隐散发妖气,自然不可能是人,颇让女鬼感到忌惮。

颤颤兢兢缩成团的一群人,也想知道这个问题,默默的又转过头望去岩上的斗篷人。

“呵呵呵…”

那斗篷遮住的阴影下,猩红一对眸子抬起,嘶哑暗沉的笑出声:“老夫想救谁就谁,想杀谁就杀谁,用得着你一个小鬼来过问?”

这番话令下面一群人毛都吓得立了起来,大有一言不合的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众人心扑通扑通狂跳时,那边的戏台上,却是沉默了下来,莲步踏出裙摆,又像是在飘着晃动。

这次不再是幽幽的女声,变得有些尖锐。

“…真以为怜花不敢?”

陆良生手心的都捏出了冷汗,等着师父怎么开口回应,只要别真的要打起来才好,众人也等了片刻,却是不见那人回答。

“师父?”良生小声唤了一声。

呼…

呼呼…

头顶传来的是轻微鼾声,陆良生心都凉了半截。

坑徒弟也不至于这样坑的啊。

……这下怎么办?我这点修为,一走了之倒是没什么问题,可盼叔他们这么办?还有这么多条人命……

没办法了啊…

到了这里,陆良生一咬牙,硬着头皮学着师父的语气开口。

“姑娘要杀人自然是敢的,可有句话常说冤有头债有主,这里四十多人,难道每一个都曾害过你?”

话语一出口,下方的人心头松了一口气,随后,却是愣了一下,怎么不是之前那种暗沉邪气的嗓音。

就连戏台上的女鬼,眸底也露出狐疑,可对方身上邪气依旧没有消失,她从未见识过妖怪,也不想与对方厮斗,万一敌不过怎办?

“先生,说得虽然有理,可这些人都是来对付我的,难道还放任他们离开?”

人群之中,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跟着转头看去陆良生如何回答。

少年开口后,心里也稍安定了些许,那女鬼至少没有直接杀过来,看得出还以周旋一下。

“姑娘,他们虽不好,也不过是平日里市集间走街串巷的泼皮无赖,混进来也只为骗吃骗吃,若真丢了性命,姑娘又和那害你之人有何区别?我非鬼类,但也听闻做鬼害人太多,再无来生,姑娘,你要想清楚。”

众人连连附和的点头。

“是啊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进来骗这陈家父子的!”

“你们……”陈员外看着他们,气的差点一头昏过去。

那翻腾的薄雾里,女鬼凄然笑了一声:“来生?”

身影在戏台飘忽不定,幽幽的话语悠长、凄婉。

“…我还有来生吗……”

好歹稳下了女鬼的情绪,陆良生正要继续劝阻,趴在头顶的蛤蟆悠悠的醒过来,听到这番话,抢先开了口。

“屁的来生,一个小小鬼类,岂会落在老夫眼里!!”

陆良生当场气的差点想欺师灭祖,提醒头上的蛤蟆,小声说道:“师父,我已经劝她心情快要平复……”

“此等小鬼,多费什么口舌,随便打杀了便是——”

那边戏台上的女鬼怔住,随即“啊!”的尖叫起来,阴风大作,平缓的雾气疯狂翻涌、鼓动。

“我杀了你们——”

蛤蟆蟾眼红光大盛,威严暴喝:“你来啊!!”

陡然,打了一个酒嗝儿,趴了下来,呼呼大睡。

陆良生看着周围阴气翻涌,头皮都发麻起来,脑海里极快的闪过一道道接下来该做出的举动,下一刻,连忙拿出之前那根蜈蚣精的触须,捏着手中,修为灌注进去。

夜空轰的打响一声惊雷。

弥漫的雾气忽然翻卷,一股妖风袭来,与对面鬼气森然对冲,夹杂中间的一拨人脸颊两边都被吹出酒窝来,却是骇然的看着那边的陆良生,一闪而过的电光,投出灰袍背后,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影子,落在木楼的墙壁上。

白裙女鬼不敢造次,收敛了阴气,忌惮的盯着对方。

中间的人也都忐忑的等待两边。

过了好一阵,那戏台上终于了丁点声音响起,那是轻轻的笑声。

薄雾渐小了下去。

戏台上,遮掩的长袖垂落下来,露出白皙的颈项,面门的血肉模糊,在蒙蒙的薄雾里,化作一张肤白的脸颊,可惜,众人看不太清楚,依稀是好看的美人。

“呵……哈哈哈……”

轻柔的笑声,变成了凄美的笑,那女鬼像是哭了起来,缓缓跪在了戏台上,盯着地面,薄唇抖了几下。

“奴生在贫寒家,卖于戏班……孤苦无依…”

刹那间,那翻涌升腾的雾气里,陆良生、以及下方众人,恍然间,远远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又近在咫尺。

“哇哇……”

寒气挤进了破旧的房屋,被新生命响亮的哭声冲淡了不少,稳婆抱着襁褓出来,邀功似的看着焦急等待门外的男人,和旁边脏兮兮的小女孩。

“恭喜恭喜,是个男娃。”

男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孩也跟着高兴起来,拍着手跳起来要去看稳婆怀中的弟弟。

不久之后,天下起雪来。

她却是要离开家了,被父亲带着一起,出一趟远门,临走时,卧床的母亲,拉着她,流下眼泪。

摸着女孩的头哭着。

“我们家穷,你要在外面听话,要懂事。”

那天风雪很大,能冻住人的眼泪。

第二十一章 谁的孽障

翻涌的薄雾,仿佛看到了女鬼的过往。

寒风拂开积厚的雪花,飘在红扑扑的脸颊上,跟着前方父亲的背影,走过白茫茫的一片,回头时,家夹杂在鹅毛大雪里,变得模糊。

那年她才不过七岁。

很多事情,小姑娘懂,也有些不懂,跟着父亲来到镇子上,进了一个暖暖的亮堂,让她坐在外面,跟一个老头说着什么,周围还有很多好看的衣裳、头冠、锣鼓,另一侧黑漆漆的房屋门口,有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正望过来。

不久,父亲提着一个哗哗响的袋子出来,蹲在她面前。

“别怪爹…也别怪你娘,你好生在这里,听伯伯的话,会有口吃的,比家里挨饿强,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眼睛红红的,没有哭出来,怯生生的跟着父亲到门口,搅着手指头,站在风雪里。

还是忍不住哭喊出来:“爹!你什么时候来接允儿啊。”

父亲一言不发的走掉了,过来的是屋里的老伯,将她拉了进去,老人并不慈祥,拿着细长的鞭子抽打、调教,越哭越打,一直打到不敢哭才会停下。

后来她渐渐明白,离开时娘说的话:“在外面要听话、要懂事,才不会挨饿。”的含义,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渐渐的少了,有的不适合这行,卖去了青楼,过了两年,她也被转手卖给河谷郡一个戏班。

原来的名字也变成红怜,开嗓、唱曲、练曾经在小院练过的基本功,稍有偷懒就是一顿打骂,又过了三年,十二岁的时候,登上戏台跟着搭戏,唱些小角儿,也终于分到一些细细碎碎的赏钱。

看着不大的木盒里,积攒着一枚枚铜子,是她最开心的一年,后来,因为嗓音优美柔婉,被班主看重,到十六岁时,成了李家班有名的花旦,或许要不了多久,就真的成为正旦。

多年攒下来的钱财,换成银两,专门挑了一个好日子,乘着租来的马车,回到曾经童年记忆里的房屋,想看看爹娘,看看弟弟。

然而接待她的,是家旁边的邻人,原来她家房屋已经多年不修,坍了下来,也从邻人口中知道娘在弟弟一岁时死了,不到半年,弟弟又生了病,爹崇信庙观里的高人,捐香火化灾,弟弟病也未治好,拖的时间长了,送去镇上医馆,已经无力回天。

弟弟死后,父亲这才醒悟过来,拿着家里的柴刀往那庙观杀去,却被观里的打头是血,被村人抬回来,不到半日就死了。

庙观里的人反而说他先持刃闯进来,被当作盗匪来打,官府也就不追究了。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红怜抱着那只木盒一面听着邻人的讲述,一面压抑的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木盒上,离开时,她将木盒留给了邻人,又去了父母弟弟的坟前跪了好久,快到天黑的时候,才乘着马车离开,渐渐远去的那座小村,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戏班,她也仿佛长大了,开开心心的唱戏,名声也越来越响亮,来给她捧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崭新的木盒里,攒起来的金银玉钗越来越贵重,但少了从前那种期待,不过至少,她活的比父母好……老天爷给了她漂亮的脸蛋和动人的嗓音,是赏给她饭吃,班主李云秀就说过,老天爷都赏饭了,连碗都端不稳,那就别活了。

不仅她要吃饭,整个戏班的也要吃饭,接到富水县陈员外大寿的邀请,整个戏班都忙碌起来,还精心编了《南君问寿》做为压台的大戏。

听到戏台下热烈的欢呼,她知道这场戏曲是成功的,要不多久,或许富水县都会知道她的名气。

成名的花旦有独立的小间卸妆换衣,哼着小曲,窗外有人影晃过,然后推门进来,是一个醉醺醺的书生,说喜欢她。

红怜认识他,是陈员外的独子,可哪有见面就说喜欢的,双手将书生推开:“陈公子,你先出去…”

那书生不肯,看着四下无人,带着醉意的脸上露出笑容,冲过去她抱起来,扔去桌上,急不可耐的伸手去解她裤子。

红怜拿手打他,双脚奋力的蹬过去:“公子,红怜只是来唱戏的,不是青楼的妓子…求你放过我…你出去啊……”

哀求着,蹬出的脚踢在书生下体,疼的对方后退半步,红怜飞快跳下来,朝房门跑,半道又被抓住,拖行在地上。

被打痛的书生暴怒,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在脸上,脸颊都红肿起来。

“你是戏子跟青楼的妓子有什么区别?!本公子看得起你,那是你爹娘修来的福!”

“爹…娘…”或许脸颊的疼痛,或许被藏在记忆深处的称呼,红怜忽然发疯似的拿头去撞面前的书生。

“啊——”

被撞破鼻子的书生大叫一声,当即扯着红怜的头发拖去床边,抱起来扔了上去,抓过堆放戏服桌上一张红菱,想要将女子捆缚起来。

红怜挣扎哭喊,一个劲儿的拿手抓他。

“放开我…来人啊,救救我…爹…娘……你们在哪里啊,救救允儿…”

害怕被人听到,书生拿着那红菱捂住她口鼻,暴喝:“别叫!”另只手飞快的去脱女子衣裳,刚将外面的衣裳脱下,发现挣扎的身体已经不动了。

书生连忙将手和红菱拿开。

女子瞪着眼睛,没有了声息…

书生惊慌的跑了出去,找到满脸通红的父亲,以及陪席的李班主,说了实情,被盛怒的老人打了一顿,而李家班主也在数十锭元宝面前,没有报官。

直接在郊外,挖了泥坑,一张草席卷了红怜的尸体,丢进去,然后埋上。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

雾气翻涌,拥挤的众人陷入一片安静,足足持续了许久,陆良生也被触动,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就那么看着远方的戏台。

“这女鬼倒是有些可怜,可惜啊…”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陆良生抬了抬眼,看去头顶坐着的蛤蟆:“师父,她是很可怜,但你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呀…化为厉鬼索了数条人命,若再杀一人,就要成罗刹鬼了,到时就真的永世不得投胎,连畜生都没得做。”

少年视线看去戏台上孤零零的女鬼,沉默下来。

“老天爷对她不公…还遇到这样的事,最后连投胎机会都没有了……”

手中捏紧的蜈蚣精触须松开,又拽紧。

想了片刻,陆良生吸了口气,声音中正认真,冲那边戏台开口。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我在这里,就不许你杀任何一人,还请速速离去,若要自取灭亡,大可过来!”

女鬼身影飘忽,没有看中间的那拨人,盯着斗篷内的陆良生,过得一阵,微微躬身。

“奴不敢冒犯先生,今日岂放过他,可先生也永远不会停留这小小府邸,你一走,奴还会再来!”

“那也是往后之事!”

女鬼抬起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书生,哼出几声冷笑:“今日先生在此,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先生走后,奴再来私会陈郎。”

便是朝陆良生遥遥一拜,身影慢慢消失在雾气里,连带那张戏台也跟着消失,周围翻涌的薄雾,吹拂的阴风逐渐停歇。

坐在花圃草皮的众人重重出了一口气,汗水像是开闸后的水,这才不停的流出来。

“我的娘咧,以后再不来这里了,差点把命送了。”

有人失口叫出声,也有人站起来,忽然朝那边的陈家父子呸了一口:“禽兽不如。”

“对对,这父子俩简直丧尽天良!!”

“干脆报官吧!”

然而那边的陈员外不理会这拨人声讨,连忙跑去那般岩石上的陆良生面前,嘭的跪下,陈尧客不停的往地上磕头。

“先生高人,还请救救我性命,这事儿实是我酒后做的糊涂事,往后再也不敢了…”

此时雾气已散,周围能听到丫鬟仆人的声音,陈员外急忙叫人过来,端了五百两银子,恭恭敬敬的行礼。

“先生,还请收下这银子。”

白花花的一片银锭排列整齐摆在面前,陆良生本来就是为它而来,何况自己也确实帮了这父子俩,不收白不收。

当即点头:“老夫只是游荡至此,听闻有厉鬼作祟,才来一观……可惜不能久留,这样吧。”

说着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

“此乃老夫随身携带之物,让你儿子佩在身上,可防那厉鬼再来,往后也要再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那陈尧客连忙将它抢在手里,飞快的系在腰间,不停朝陆良生作揖。

“谢谢先生教诲!”“谢谢先生赠送此物辟邪!”

“小生往后定当多做好事!”

那斗篷阴影下,陆良生冰冷的看着他,伸手端过那盘银子,在蜈蚣精触须上灌注法力,激起妖风,吹拂过来,眯的众人睁不开眼时,端着就银子就跑去了远处。

在一簇草木间,将那灰扑扑的床单扔去一边,五百两银子藏好后方才出来。

混入还在吵嚷的人群叫来陆盼等人,悄悄过去将银子分成九份藏在各人身上,回来这边时,前院传来喧闹,那边院落的仆人跑来,说是衙门的左捕头带人来了。

天色青冥,此时厉鬼退去,众人心中惊恐缓和了不少,对于衙门过来人,反倒是更加心安,纷纷迎接过去。

“左捕头,你来的正好,此间真的闹鬼啊!”

“是啊是啊,那鬼还真是厉害,要不是我们人多,说不得陈家父子已经遭了祸害。”

言辞之间却是没人提及那鬼祟的来历,毕竟这些人还要继续在这里讨生活,陈尧客被抓捕,陈员外岂会放过自己?

左正阳皱起眉头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说话,便是让麾下捕快将他们拉到一边做详细的笔录问话。

然后,站在门口盯着每张面孔,从面前出陈府。

他是武艺高超,这天夜里在衙门思虑陈府案子时,感觉心惊肉跳,便带了人赶过来,看着这些人出门的神色,想来也确实发生过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诡事。

待人都走完,他找到陈员外想要继续问话,可被身子疲惫为由拒绝,只得带着人重新回去县衙。

与他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道,一行九人寻了家客栈,开了宽敞的房间,看着堆放到桌上的五百两银子,又亲又笑。

陆良生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籍着油灯,静静的翻看。

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变得更加深邃。

原本沉寂下来的陈府,渐渐有了风声,挑着灯笼的巡夜,走过廊檐,陡然听到风里传来幽幽的轻笑。

“那鬼…刚走不久,又杀来了?”

“快去通知员外!”

有人飞快的跑开,提着灯笼的那人远远看到青冥的夜空里,有东西飘飞去陈尧客所住的院落。

吓得大叫:“快来人啊——”

整个大院被吵了起来,丫鬟仆人敲锣打鼓的赶过来,陈员外简单的披着一件外套,被人搀扶着来到儿子所在的房间,两名壮扑连忙将房门撞开。

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举着灯笼的丫鬟朝里探了探,“啊!”的一声尖叫,灯笼掉到地上。

摇曳的火光照去的范围,床榻上,一道身影歪斜的倒在床与地之间,衣裳撕开,敞出的胸膛、肚子裂开一条大口。

内脏血糊糊的拉扯在一边,不远,还有柄染血的小刀。

“我儿啊…”

陈员外嚎了一句,身子猛地抖了几下,两眼翻白,倒在了丫鬟怀里。

片刻,整个府邸混乱了起来。

夜风从廊檐跑过。

无人注意到的树梢,一袭白裙的人影坐在上面,青丝抚动,看着这一幕,起身又飘远了。

……

混乱吵杂的陈府外面,街道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亮有灯火的纸窗内,抱着银子的八条大汉躺在地上酣睡,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

窝在枕头上的蛤蟆,睁开一只眼睑,瞄去书桌。

“真是一个傻子。”

打了打哈欠,继续睡过去。

油灯黯淡,瞌睡的少年趴在桌上,已经睡着,旁边写有《南水拾遗》的书籍,在窗户缝隙挤进的微风里,翻过一页内容。

“黄川有邪术,甚恶毒,凭随身一物可害人,不慎者,肠穿肚烂……”

第二十二章 喧闹、嘈杂与公堂

叽…叽……

灰色羽翼的飞鸟落下房檐,笔直的街道,扛着糖葫芦,挑着货担的货郎走街串巷,街边摆设的摊位揭开蒸笼,热气腾腾,老汉推着的独轮车吱嘎吱嘎的轻响,也传来店家伙计的吆喝。

“刚出锅的烙饼,松软的花糕…”

“卷口的陶罐,装不东西,也可当夜壶,那边那位俊朗的公子,不来看一看吗?”

“梳妆、铜镜,上好的桃木,挑不上眼,还有好看的画像。”

……

喧嚣而热闹的街道上方,飘着的常客来三字的客栈二楼房间,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响。

“吃多点,这城里店家卖的饭食,味道极好。”

“多吃什么,给良生留点,陆二蛋,你把蹄子放下!”

陆盼、陆庆等人吵杂的话语里,陆良生睁开眼睛,坐起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上。

蛤蟆道人缩成一坨,在书桌上晒着晨光,八个陆家村的大汉围着圆桌叫了许多肉食,见陆良生醒了过来,坐最近的一人,撕下一支鸡腿递了过去。

“良生,给,大清早多吃点好的。”

压着床沿,放下脚将鞋子穿上,陆良生接过鸡腿放到书桌:“等会儿再吃,昨晚吃的多,现在也没感觉有多饿。”

说了句后,穿上衣袍就去墙角洗了把脸,擦着水渍回头。

“盼叔,今天我们去县衙看看吧,早点处理了村里的事,早些回去。”

捏着半只鸡的陆盼点点头,想了想,将手里的鸡放下,转向大侄子,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良生啊,早上,下楼吩咐伙计上饭食的时候,听来店里吃饭的食客说陈员外的儿子死了。”

旁边,陆庆抬了抬,呸了一口。

“死了就死了呗,这种人不死,老天爷就瞎了眼。”

那边墙角,陆良生挂上毛巾,坐到饭桌边,有人赶忙递来筷子和一碗稀粥,少年笑道:“跟我们可没关系,我们走的时候,他可活蹦乱跳的,说不定那女鬼太聪明了,我们一走,反过来将他杀了报仇。”

“……唔。”陆盼想了想,大胡子舒张开,重新拿起那半只鸡,狠狠要了一口。

“也对,该是这个理。”

说着偏头,朝其他七人压低了嗓音,补充一句:“往后陈员外家的事,咱们谁也不能提,就算提了,也别把良生带进去!”

吃完有些油腻的早饭,也将房退了,此时外面对于陈员外家发生的事,一早就传开了,甚至亲身参与其中的那四十几人,更是将昨晚陈府遇厉鬼的事添油加醋的讲出来,现在陈尧客一死,陈员外气的卧病在床,便没了什么顾忌。

“你们是不晓得厉害,那天要不是有个高人在场,恐怕那陈尧客当场就得殒命。”

小孩子追逐打闹,家中大人喝斥几句,转过身继续与人附近邻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自己听来的消息。

“哎哟,那是你们不知道,那女鬼就是上回来富水县给陈员外唱曲的,当时我就在场,那声音好听的很,唱的人骨头都酥了。”

一个年纪颇大点的书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还不是陈员外的儿子害得,这人就没读过多少书,打扮却是读书人的样子,到处调戏良家妇人,败坏我等读书人的名誉,活该死了!”

“也不知道这回县令怎么处理这事。”

“……难道还抓鬼坐牢啊?”

大街小巷,或茶室、酒楼,多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圈子,毕竟厉鬼杀人的事情,也是不多见的,期初还有些觉得,陈家父子倒霉,眼下知道了一点实情,一个个开始拍手称快,有些性子烈的,跑到陈府门口,朝门上吐口水。

陆良生跟着八人去往县衙的途中,听了一些后,就不再继续听下去,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寻到县衙,陈家的那个管事老仆正从里面出来,老眼微红,看了一眼陆良生九人一眼,匆匆乘了马车离开。

陆盼看着远去的马车也跟着朝地上的呸了一口。

“想必家中死了重要的人,才来县衙报官,那红怜女鬼,怎么不见他们来?还为富仁心,乐善好施,我呸——”

“盼叔暂时先不说这些。”陆良生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事情已经落下,就没必要在后面议论,免得节外生枝,出门两趟,第一趟跟父亲陆老石来到这县城到没有什么感触,就觉得外面的世界繁华,令人眼花缭乱。

这第二趟,却是让他成长不少,见过放他一行人性命的精怪,也见到了比精怪更加恶心数倍的人心。

至于那女鬼,红怜。

陆良生叹了口气,他能帮忙的都已经帮了。

想着,人走上了衙门台阶,朝两边的差役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

“两位大哥,我们是栖霞山陆家村的,两天前来过一回,状纸也递上去了,是关于两个村因为灌溉农田发生争执的事。”

那差役看了眼面前的说话平缓,没有胆怯的少年,点了点头:“是你们呐,正好听昨天当差的老赵说起过。”

“说起过?”陆良生有点疑惑。

“字写的很漂亮!”

那差役笑了笑,指去衙门檐下一侧:“你们暂且在那里等候,我进去通报主簿。”

原来是因为之前写的状纸,陆良生也不知是否该笑,学着对方拱了拱手。

“那劳烦这位大哥了。”

差役提着水火棍跨进了县衙大门,并未去正面的公堂,那里是平日审案开堂之地,县令主簿处理日常公务的地方则在侧院,那里有数间偏房,分别县令、县丞、县尉各据一间,主簿、典吏又是一间。

那差役过来时,小吏、捕快来去忙碌,之前还因为闹鬼的事让县令和主簿伤透脑筋,眼下人忽然死了,外面流传的是厉鬼害命,只能暂且搁到一边,让典吏着人去查,找不到凶手,正好当做无头公案来处理。

“若是正如坊间流传那般,这陈尧客之死,本县不仅不管,还想豪饮一瓢!”

“县尊这是嫉恶如仇的性子难改啊,要是将来被召回南陈,怕是要改一改的,省得又要得罪人,被贬出来。”

侧院左边的一间房内,两桌相对,对门主位上,身穿官袍的县令,约四十左右正愤愤而谈,拍响桌面,但其面容端方,颔下长须看上去反而颇有气度。

话语过去的对面,则是年龄较长与他的一位老人,乃是富水县主簿,因县城并不大,公务也不多,就没设置县丞、县尉,便是搬来与县令同一间屋子,也好说话谈公务,用不着来回召见,显得那般繁琐。

那县令喝了一口茶水,拿起笔批改公务。

“贬就贬吧,京官还没现在这般逍遥快活,就是这地方上,闹的这神神鬼鬼的,倒是让人想破头皮……”

那边老人笑道:“地方上多是这般,既然陈尧客已死,那就让下面的人去查,查不到也就算了,这种古古怪怪的事,难以说清的,县尊与我,有那闲心,不如先将这两日挤压的公务处理完。”

说着,他拿开面前已经批过的公务,伸手拿起另一边还未处理的诉状,看着上面的内容,忽然笑了一声。

那县令抬了抬头:“那上面可有问题?”

老人放下诉状,摇摇头。

“这状纸,内容朴实无华,就如初入学堂写的故事,可这字,却是让人看的舒服,好字啊唔,落笔乃陆良生,倒是不错的名字。”

“哦?能让老先生赞叹的,本县倒也想看看。”

县令过来,接过那张状纸,上下看了一遍,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写的一手好字,一笔一画丝毫不拖泥带水,工整而有力,可惜又太过工整,就像临摹一般,死气沉沉。”

说话间,房门敲响,县令偏过头:“何事?”

“启禀县令、主簿,栖霞山陆家村的陆良生来县衙诉两村的纠纷。”

县令放下手,看去老人,笑了起来。

“呵刚说到他,就来了,我倒是想看看写这字的人,长何模样。”

后者,也笑起来,随后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赠书

“良生,你说等会儿升堂,县令过问咱们村的事,会不会打板子?”

衙门外的屋檐,陆盼等人牛高马大,可站到这公堂外面,多少有些紧张,民见官,气势上就矮三分。

他小心朝那边门口张望:“也不知道北村的人会不会来,他们可是有里正带头。”

“盼叔,里正向着他们,那就更没什么害怕的。”

陆良生整理衣袍,虽然破旧了一些,但多少穿在他身上显得精神,随后摸了一下包裹里的银两。

“大不了争不过,咱们就让一步,拿地里的庄稼补偿给他们。”

陆庆环抱双臂,大声嚷了一句。

“那也要先争一争啊,辛苦种出来的,平白给人,心里不痛啊!”

“就是,那也要先跟他们说清楚,免得还以为真是咱们村儿断的水!!”其他人也吩咐说到,话语声刚一停下,其中陆二蛋的汉子,转去脸,低下声音:“快看,北村的人来了。”

从街上过来两个汉子,一个瘦弱,唇上一字髭须,另一个身形也算高大,着了白短褂,过来时,也看见了檐下的陆良生九人。

也不说话,站到另一边的檐下。

不久,公堂内响起一声:“升堂!”

十多根木棍齐齐击地的响声,噼噼啪啪的传出,一名差役从出来,朝陆良生等人,以及那边的里正和北村的人招了招手。

“诸位进来吧。”

陆良生朝陆盼他们点点头,便一起走进公堂,在两侧差役中间站定,随后,里正带着北村的人也进来。

两边谁也没说话,不多时,后堂转出两道身影,其中着官袍的走上首位坐下,另一人年约五十左右,侧下方小桌落座,拿起了笔墨,却是笑吟吟的看着堂中的陆良生。

少年看向这位老人,大抵能猜出对方身份,礼貌的拱手。

“陆家村,陆良生见过主簿。”

那小桌后的老人,笑眯眯的点头还礼,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好一个少年郎。”

堂中,里正和北村那汉子见状,莫名有些慌,若是陆家村跟主簿、县令拉上关系,那就输定了。。

老人像是知道他们的,笑了笑,朝他二人摆手。

“县尊审案决断,向来秉公处理,若此少年所在村子真有不端行为,也绝不包庇,且放宽心。”

首位上,县令目光带着审视,轻抚须髯。

“自是如此。”

其实所谓的对簿公堂,不过是县令陪王主簿过来看看眼前的少年罢了,两个村子因为河水这种纠纷,每日都有,若是都拿到公堂上来,那他基本什么也不用干了。

何况此件事,谁占上风谁占下风向来难说,河水又是山中流出,真要解决,遣一差役拉上里正和两村的人,去山里便能一探究竟,拿到公堂上,就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

县令刚说完话,那堂中的里正上前躬身拱手:“启禀县尊,两村一上一下,栖霞山只有那么一条河水,要先经陆家村过,再回到下游,往年两村都因灌溉农田的水,争斗多次,这一次,想必怀恨在心,将上游的水断了一些,才使得下游水位较少,难以蓄水。”

北村汉子也跟着点头,附和道:“是啊县尊,今年我们村田地里的作物,生长不好,收成自然也少了许多,村中妇孺怕是要在冬天挨饿了。”

县令抬手让二人站直,目光转到陆良生这边。

“你有何反驳?”

陆盼八人在后面捏紧手心,小声催促:“良生,县尊在问你话,快些说啊,别让他们占了好处。”

前面,少年也在组织语言,片刻,拱起手行礼。

“回禀县尊,绕两村而走的河水,本是山中流出,若说陆家村断了水,他们大可过来查看,却为何来都不来,就直接跑到县尊这里?”

话语刚落,里正连忙大喝出来:“那是你们村的人向来蛮横,我们怕被打!如今就在县尊面前,还敢狡辩!”

陆良生抿了抿唇,紧捏的指头松开,他笑了起来。

“凶不凶蛮,看没看过,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啊,若是陆家村的人打了你们,再到县衙诉状,那我们根本无言狡辩,是不是这个理?那今天这事就不用上公堂找县尊理论,直接将判决发下来便可。”

那里正被反问的哑口无言。

……这少年字写的不错,这张嘴也是厉害。

县令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和定向,这种事,原本就不用太为难,手伸去惊堂木。

“本县决……”

“县尊!”

就在落下一锤定音的话语同时,陆良生忽然插口进来,上前半步,朝县令、主簿拱手。

“启禀县尊、主簿,此事上,良生想要息事宁人。”

“哦?”这倒让县令和那边的老人有些意外,就连里正、北村的汉子都为之一愣。

片刻,就听陆良生的声音继续说道。

“北村今年收成不好,虽然不赖我陆家村,可两村毕竟相邻,村中妇孺若因为收成而挨饿,甚至死人,心多有不忍,要是两村共同分担,虽说吃不饱,但也不用死人,而且…”

陆良生抬了抬头,看向北村的男子。

“…而且,两村多年积怨,多少也能变得和睦一些。”

陆盼、陆庆八人脸上也多有惊色:“良生…你这……”

而另一侧的北村汉子微微张着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双唇微微张合几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听堂上呯的一声响。

惊堂木落下,那县令坐在那里,看着少年,小桌后的老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善!”

稍许,县令目光转向里正和北村的汉子:“你二人可有话说?”

“没、没了……”

原本就是为补偿而来,对方既然应允了,自然就没什么好争下去的,只是那少年那番话,却是让那汉子心里颇为复杂。

不久,判令下来,公堂之事也就敲定落下,待人都走后,那县令笑了起来,走到老人身旁。

“这陆良生心性不错。”

那老人起身拱了拱手,随即招来一名差役吩咐:“你去将那少年留下等我。”随后才接县令的话:“是快璞玉,一手好字,而心性更难得呐。”

“叔骅公,这是想收学生了?”

“之前没有,现在倒是有了,哈哈!”

两人相视片刻,笑了起来。

******

县衙外面,陆盼八人有些愤愤跟在少年后面。

“良生啊,咱们都占上风了,干嘛还将东西往外推,叔实在有些想不通。”

“对啊,咱们庄稼地,那也是一滴水一滴汗养出来的,平白给人了,着实让心里憋屈。”

“…要不,重新回去,跟县尊说刚才的话不算数?良生,你觉得如何?!”

回到衙门院口,听到身后这些叔叔伯伯叨唠的话,陆良生笑了起来,拉着他们到一旁。

“盼叔、庆叔,诸位叔叔,我们有五百两,这两年都能过些好日子,虽说将今年的收成分了一些出去,可你们没看县尊和主簿的脸上的喜气?两村若纠纷不断,其中一村难过这个冬天,县衙必定要破费施救,眼下良生给堂上两位大人剪去一忧,那是情面了啊。”

陆盼等人皱起眉,想了会儿……好像是这么一个理。

不等他们开口,陆良生再次开口。

“…良生以前赶集的时候,听镇上一个给人写字的老先生,说过‘无德而取厚利,必有奇祸;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再说,他们领了咱们陆家村的粮,往后再有纷争,他们有那脸面争执吗?”

果然,衙门口出来的那北村汉子,远远朝陆良生乃至陆盼等人抱拳,显然是感激。

陆盼摸了摸胡子,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嘿,对咱们这般客气,倒是有有些不习惯。”

就在准备离开,陆良生被出来的差役叫住,听到主簿要见他,也不敢托大,连忙跟着对方去了侧院。

“就是这里,你自行进去。”那差役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叮嘱了少年一句,便离开了。

陆良生路上也问过是何事,但对方也不清楚,眼下吸了吸气,敲响了房门。

只听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之前堂上见过的老人笑呵呵的迎他进来。

“别客气,随意找个地方坐。”

县令虽然不在,可面前的老人就是最大的官,而且又是长辈,自然不会坐到对面去,就站在书案侧面。

“主簿找良生有何事?”

“不用那么紧张,找你来非公事。”老人将面前的公务账册挪开,拿过一张状纸,摆在面前,看向少年。

“这是你写的吧?”

上面的字迹、内容确实是陆良生那夜写的,他收回视线,点头:“确实是我写的,主簿…这上面可有不对的地方?”

老人摆摆手,只是笑着,拿过三本书册。

“这三本《孟语》、《策对》、《礼乐》拿回去看看。”

陆良生一头雾水的捧过这三本书,看着老人。

“老先生,你这是…”

“当然是给你的。”老人看着茫然的少年,手指轻轻在书上敲了敲,给他解释道:“多看书,多学点东西是好的,堂上时,看你有急智、有仁心,若是荒废了,那就是老天爷赐给你的天赋,既然会写字认字,那就好好学,来年考个生员。”

见他还不懂,老人说的更直接一些。

“若有了生员资格,就可参加童试,一年一次,三年都中,便可考乡试中举了,将来也能当官。”

“可我没想过要……做官?”

老人微笑点了点头:“做官,往后你父母亲人,也能以你为荣。”

“为官”

陆良生抱着三本书,稀里糊涂的走了出来,回头望去衙门。

“这老先生岂不是让我叫他老师了?”

与外面等候的陆盼等人汇合,七嘴八舌的问他怎么回事时,远远的,一队捕快过来,当先骑马的正是左捕头,经过这陆良生身边,不由多看了眼他们。

随后,下马进了县衙,将陈府的发现禀报给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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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风格可能会和其他仙侠不同,故事是慢慢展开的,要相信春风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会让你们看到很爽的剧情,只不过先等签约

第二十四章 聂红怜

“左捕头,这么快回来了?!”

“左捕头,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厉鬼?”

左正阳马不停蹄回到县衙,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上前打探,都被他婉拒,问了县令在哪后,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门朝西开,一身官袍的闵常文抚须看着手中一页纸张,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脚步声进来时,他转头脸看看,笑着放下那篇文章。

“正阳回来了啊。”

跨进门槛身影,双手一拱:“左正阳见过县尊。”

“坐下说话。”闵常文伸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招来后堂的仆人,再了一盏茶,寒暄了几句,随后说起正事。

“陈府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左正阳卸下背后两柄长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有一些!”说着,门外等候的捕快,将一把染血的小刀,以及折叠好的床单呈到堂中。

他起身,指去托盘中的利器。

“县尊请看,此物就是将陈尧客开膛破肚的凶器,而之前死去的数人,均是肝胆破裂,血肉枯萎,两者死法大相径庭。”

闵常文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却也仔细打量起那柄小刀。

“左捕头的意思,陈尧客,不是女鬼所杀,而是被人用这利器划破了肚皮?”

“正是如此!”

左正阳点了点头,又指去另一盘内叠放的灰色床单。

“那日闹鬼,众人中有一个灰色斗篷怪人与鬼对峙,而这件床单正是左某在陈府角落搜寻找到,地面不止一人的脚印,而杀死陈尧客的小刀也经陈员外证实,乃是那怪人所赠辟邪之物!”

闵常文紧抿双唇,捻着须尖走动几步,思虑片刻,在门槛停下,回头看向左捕头。

“…可若是那厉鬼恼恨那怪人护佑陈尧客,反用其所赠之物来杀死护佑之人呢?”

“县尊所言,也不无道理。”左捕头垂下脸,拱起手道:“此案,左某还会继续追查下去,但眼下,我敢断言,陈尧客之死绝对非鬼类所为。”

“可本县,却是想尽快结案。”

“县尊,人命关天?!”

“非也,若该死之人,就关不了天!”

……

而此时,与这件事里若隐若现的一行人,奔波与富水县城各处商铺,购来的两辆驴车,装的满满,粮食、布匹,甚至还买了几头猪仔、羊羔,牵在车架后面。

陆良生换了一身行头,湛清色的衣袍、鞋履,头发梳的整齐,用纶巾缠住,又购了狼毫笔、墨砚,几本空白书册,乍一看去,还真有了少年读书郎的气质。

不过,几番下来,几两银子就出去了,吓得陆盼等人连忙收住手,不敢在买下去,毕竟这五百两可是陆良生挣来的。

穿行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出城的时候,取了寄放的老驴,天色已经快黑了下来。

以免夜长梦多,被人看出端倪,牵着猪羊、赶着驴车连夜踏上返程的道路,厉鬼、精怪都见过了,陆盼八人觉得走夜路反而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身边还有大侄子这样的高人徒弟,就连衙门里的主…什么来着都欣赏。

不久,亮着灯火的县城远远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消失在山路的弯道尽头,直到下半夜,众人才过了白得五百两银子的兴奋劲儿,陆良生也感到疲倦。

“盼叔,咱们就在附近休息吧。”

“好!”

陆盼递过去一袋水,招呼其他人将驴车靠拢,猪羊牵过来,众人巴不得休息,快手快脚的做完一切,升起篝火,煮起饭食。

陶罐沸腾,陆庆舀一了碗干粮煮散的稀粥,看着大侄子端在了手里,嘿嘿的笑起来。

“良生啊,趁热看紧吃,里面加了肉的,可香,可带劲儿了。”

“庆叔也赶紧吃了,休息吧。”

少年送走陆庆,一边将县衙里的那位老人送的书,籍着火光翻阅,一边喝着肉粥,他虽然识的字,可里面的内容,却是枯涩难懂,看得头大。

等到那边八条大汉吃完,围在火堆边上睡过去时,陆良生悄悄将包裹取过来,打开缝隙。

“师父?”

紫星道人扒拉开袋口,钻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才知道为师还在?差点憋死过去。”

出了口气,负着双蹼摇摇晃晃的走去地上放着陶碗,朝里看了一眼。

“还有肉啊…”

“专门给师父留的。”

陆良生过去在旁边坐下来,将手里的《礼乐》扬了扬。

“师父,你能不能这书里的东西,都传给我?”

抱着陶碗坐在石头上的蛤蟆偏过头看了一眼书名,又转回去,努力将那几片肥肉嚼烂。

“老夫要是会,还搁你这儿吃残羹剩饭……好好的道不修,当什么官。”

周围安静下来,杂草间虫鸣一阵一阵的嘶鸣,篝火的光芒里,陆良生放下书,看着那边酣睡的八条大汉,话语很轻的开口。

“师父,你说那夜我做的对不对?”

蛤蟆道人像是吃饱了,推开陶碗,枕着一颗小石子躺下来,蛙蹼架在另一条曲起来的短腿上。

“烂好人。”

旁边,少年枕着脑袋也躺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夜空半轮清月。

“……父母弟弟都死了,她一个人还活得那么坚强,却遭受这样的罪,我看不下去…总觉得老天爷不该那样对她。”

蛤蟆道人没有说话,依稀的记忆里,好像有那么一个姑娘,活的坚强,可最后还是被沉在了河里,这么多年过去,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思绪飘了一下,晃晃脑袋,又重复刚才那句。

“烂好人!”

陆良生看着月亮笑了起来,忽然爬起来,跑去驴车那边,翻找了一卷空白的画轴,蛤蟆坐起身,看着他在火堆边将画架给支了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画……”

画轴在上面铺开,陆良生将之前用过的墨汁又磨了磨,拿起毛笔,看着那空白的画卷,脑海中忆起那夜薄雾里,那一抹白色衣裙的女子。

笔尖轻轻点在了上面……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就那么看着少年人目光专注,嘴角时而带着微笑的挥动笔墨,摇了摇头,重新躺下。

远方的山麓响起哀鸣的狼嚎。

火焰渐渐小了下来,那边挥墨作画的身影过了好一阵才停下,微弱的火光之中,那空白的画卷,多了薄纱飞舞的美人,栩栩如生。

最后,在左下角落下红怜二字。

陆良生方才收笔,对这幅画还算满意,看了会儿,疲意来袭,躺回到蛤蟆道人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夜空半月渐渐被云朵遮掩。

风拂过林野,传出哗的轻响,燃尽的枯枝的火苗,泛着淡蓝的颜色,呼的倒伏一下,周围渐起了薄雾。

一道人影自雾气中飘来。

熟睡的八人之中,有人被冷醒,陆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飘忽的人影吓得脸色唰的惨白,猛地又躺了回去,拿手捅旁边的陆盼。

“老盼,那厉鬼寻来了!”

陆盼被他挠的转醒过来,撑起半边身子,眯着眼睛看去他指着的方向。

“什么鬼来了…哎哟!”

话语陡然一转,连忙闭上,呯的硬摔回去,闭上眼睛:“别看,快睡觉。”

“哪里睡得着啊,她会不会吸咱们阳气?”

“鬼知道!”

陆盼感觉到有东西从头顶飘过,吓得眼睛紧闭,拿手一把捏住陆庆的脸,用力朝外面掰去。

“老盼,你个王八蛋。”陆庆也甘示弱,拿去掰他。

然而,隐隐一股倦意袭来,两人直接昏睡了过去。

相隔不远停下,倩影缓缓落地,没有任何声息朝着那边熟睡的身影,盈盈下拜。

“……妾身聂红怜,谢先生相助之恩。”

第二十五章 初露书香

“先生…”

“先生…”

幽幽空灵的女声像一阵冷风拂过陆良生耳边,嘴唇嚅了嚅,少年未醒过来,身侧躺着的蛤蟆却是先睁开一只眼睛。

“好胆的女鬼,敢追老夫到这里来!”

遥遥一拜的倩影,听到这声抬起头来,说了句:“先生赎罪,妾身只不过…”便是停下,秀眉之下,眼睛眨了眨,看着站起身的短小身影。

“蛤蟆也能说话?”

意识到说错话,自称聂红怜的女鬼指了指那边熟睡的少年,“妾身谢的是他……”

蛤蟆道人:“…”

……这就叫老夫难堪了,呸呸…一个女鬼而已,怎的落了下风。

想着,双蹼负到身后,咳嗽两下,神色严肃:“少年不过老夫弟子,你找他与我自然有干系。”

“妾身大仇得报,特来感谢。”女鬼红怜秀眉如黛,诉说之下,声音委婉动听,说着,又朝少年拜了下去。

那边,困乏许久的陆良生,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翻了一个身,传来啪叽声响,“孽徒…”的低吟,戛然而止。

少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别吵…天亮再叫我。”

红怜看了眼没醒的少年,和他身下被压的吐出舌头的蛤蟆,掩嘴轻笑了一下,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可走了几步,低声叹了一口气。

世上又没了亲人…妾身该去何方…

女鬼飘过那画架时,忽然停了停,看到上面长袖挥舞的画像,左下方那‘红怜’二字,朝熟睡的陆良生看了许久,嘴角勾勒一抹浅笑。

长袖翻转洒开,转身钻入画中。

原本朦朦胧胧的画像,淡淡水墨笔迹,凝实了几分,活灵活现,风吹过来,摇曳的火苗熄灭。

袅袅青烟飘起,天色发亮,陆良生从地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奇怪,昨晚感觉好像有人在叫我……”

扭了扭脖子,抓起地上还在昏睡的蛤蟆道人,塞进包裹里,围着熄灭的篝火而睡的八人陆续醒过来,安静的空地,吵吵嚷嚷起来。

其中有人看到那边的画轴,叫来其他人:“这是良生画的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说,画的好看,跟真人一样。”

陆盼、陆庆走过去,脸色陡然变白,想起昨晚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大侄子,可看到摆在那里的画像,仿佛见鬼般。

顾盼的美眸就像是在死死盯着他两人,吓得将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改口道:“那个…天也亮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陆良生倒了水袋里的水洗了把脸,过来将画轴收起,系好后,负在背后。

“我正想说大家赶紧赶路呢。”

至于早饭吃不吃也无所谓,修行的这段时间,体质上比常人要强一些,自然也耐饿,而陆盼八条大汉,到时候在路上啃点干粮,喝点凉水也能对付过去。

返程这么长一个白天,足够一行人回到陆家村,途中经过来时露宿的山林,远远还能见到那半山腰上坍塌的茅屋,到的现在回想起那只大蜈蚣,还心有余悸。

一路不带停歇的赶着猪仔、羔羊,驱着驴车匆匆离开这片山林。

陆家村外田地间,忙着秋收的农人、村妇将半年来的辛苦,堆放起来,看着饱满的黍粟,脸上却是有着担忧。

“也不知道陆盼他们把事解决没有。”

“…唉,要是没解决,它们就要分给北村的人,想想心里怄的慌。”

另亩田里的村汉也过来,拄着锄头,踢走一块石头:“不分又怎么样,官府还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这些日子村里谈论的事情多是关于与北村官司的事,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愤愤不平中,田埂上的三人隐约听到车轱辘吱嘎吱嘎转动的声响。

回头望去,泥道尽头,三辆辕车堆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正过来,名叫陆庆的高个儿在前面跑的飞快,朝两侧的田间的人挥手大喊。

“别做了,回村领东西——”

一声呐喊将安静的山村炸的热闹起来,三十多户人蜂拥到村口,就连家中行动不便的老人,也拄着拐杖赶来凑热闹。

最有威望的陆太公站到村里的石磨上面,小心翼翼挥着陆良生送他的梨花木仗,让各家各户派个人出来,依次过去领布匹、米粮。

也将县衙做的决断告诉了众人,一开始大伙还是不情愿,闹了一场,待良生上来,将事情始末讲清楚,才平息了怒火。

“这五百两买着写东西,用去了一些,剩下的,待过年前,才去县城采买一些衣裳、粮食肉食,明年,再给各家各户弄几头猪、羊来养,不是更好吗?何必计较一点粮食的得失……”

大抵这样的言语里,大伙才不情不愿的秋收的粮食分一部分出来,凑在一起,等到北村的人过来时,一并交给对方。

当然,陆家村采买许多好东西的事,是保密的,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至于那银钱怎么来的,其实根本不重要,山里人的观念就是,只要能弄到钱,那就是了不起的。

分了东西的这几天,陆家村就跟过年一样,大媳妇小媳妇儿坐在自家门口,裁剪布匹给家人做衣裳,偶尔某些家中还飘出稻米、熟肉的香味,馋的路过的村人直流口水。

当然,有些家里舍不得吃,做成风吹干肉,挂在灶头的木梁上,实在馋的紧了,就割点下来。

就连一向不受村里人待见的陆二赖,也都被风了点肉食,还有一两银子,原本李金花是不肯的,可架不住陆良生的劝说。

“他不招人喜欢,但终是一个村的,又不是仇人,若是不给他一点东西,到时候跑到外面说起来,惹了眼红的人,打起歪脑筋,那就不好了。”

李金花插着腰朝院外呸了一口。

“算他陆二赖命好。”

回到院里,看到陆良生正将文房四宝一件件的取出来,眼都直了。

“这得花多少钱?尽买这些吃不饱肚子的东西,真是跟你爹一个德行,败家!”

檐下编织箩筐的陆老石抬起头来,看去老妻,嘿笑了一声:“你提到我做什么,我又不败家。”

“还不败?!良生回来时,那三头驴,平白送人了!”

“那是良生让我送的。”

妇人目光一横,瞪向那边的房门口,陆良生转过脸来,也跟着父亲笑起来。

“娘,咱家不是还有一头老驴嘛。”

‘啊哼啊哼!!’凉棚下,那头卷毛老驴裂开唇口,喷着粗气嘶鸣声,像是提醒李金花。

“老娘早晚要被你们爷俩给气死!”妇人拿着扫帚顿了一下,用力在地上扫开,趴在地上的一团蛤蟆,被扫的飞起来,吓得那边陆小纤哇哇大叫,花母鸡扭过脖子,张开翅膀咕咕的就冲来。

“老夫……没招谁没惹谁啊……”

一蟾一鸡再次斗在一起,接上之前的未完之战。

……

陆良生的房间里,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在书桌,手中的画轴在墙壁缓缓下放,露出女子的画像。

书本堆砌,毛笔压着墨砚,美人画卷挂在墙上,终于了一种书香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山村,农家小院篱笆菜园里,葵花向阳转动,露珠顺着叶尖滴落,匍匐的蛤蟆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凉凉的水滴落入口中,然后吞咽进肚里。

花白的母鸡刨着地面,陆小纤抱着一堆干草走进凉棚,不久,灶房传来李金花喝斥,陆老石规规矩矩的坐到门口,编起箩筐。

不远的房门打开,陆良生走出房门,在桶里打了一盆清水洗漱,外边虽好,可总觉得还是自家里过着舒服,这段时间,经历许多事,见识认知上,要比从前有了许多主见,尤其是红怜女鬼的事,让他明白世道人心的险恶。

要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选择帮助对方。

吃过早饭,陆良生回到屋里,将那本《青怀补梦》带着,又拿了笔墨和纸,向往常一样走去篱笆菜圃,把师父给带上,放到肩头,便是出门去往河边。

有了一些主见后,陆良生暂且找到一些要做的事,村里人困苦,那就多帮衬一些,《南水拾遗》是害人、惩治人的法术,另一本《青怀补梦》则记载了符箓有关的东西,当中有关助人的,就有数十种之多。

至于自己的修为提升,目前还停留在练气开丹的小境界,主要还是因为蛤蟆道人让他不要继续练下去的关系。

否则这个时候,应该能到练气了吧?

从村里穿行而过,村里早起做农活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自从富水县回来,陆盼八人,可是把经历厉鬼、蜈蚣精的事讲了出来,引起不小轰动。

“你们那是不晓得,那蜈蚣立起来,比咱们房子还高!”

“…那百足,尖的呀,能把人捅个血窟窿。”

“还有还有,陈员外家闹的厉鬼,那是大有来头,不过要说起来,那女鬼也太惨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差点哭出来……那个陈员外的儿子是真的该死!”

回来的当晚,八人就在村口烤着火,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出来,听的一帮村汉村妇一愣一愣的,嘴都合不拢,尤其是知道县衙里的主簿,还送了三本书给陆良生,那就不得了了,这些日子看少年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

神仙鬼怪听听就好,村里出了一个读书人,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外人要是不信,村里人昂起下巴,神气道:“不信?有时牵着一头老驴,肩上趴着一只蛤蟆的少年人,就是咱村的陆郎,经常河边、田间转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准给你回答上来。”

“既然是读书人,在外面干什么?”

“不知道,那是读书人的事,不过老见良生往水里丢石头,也不知道干什么。”

“……”

村外的河边。

陆良生蹲在河提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面,手指掐出指诀向上一挑,岸上一块石子呯的飞进水面,溅起一朵水花来。

“修为还是太低了啊……”

摇了摇头,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册,“师父,要是这个法阵让河水有了灵气,会不会让河里的鱼虾螃蟹都成精?”

“成精?哪里那么容易。”蛤蟆张开口,吞吐晨间清新的空气,像是在修炼吐纳法门,也随口说道:“那书里的法诀都是些小术,能让水质变得更好,鱼虾个头儿大上许多,肉质也好。”

陆良生停下翻动的手指,将上面一则内容记下来,偏头看去蛤蟆。

“那灌溉庄稼呢?”

“自然也是好的。”蛤蟆翻翻白眼,长长的红舌将旁边飞过的蚊虫吞进肚里,舔了舔嘴:“对了,上次为师跟你说,还有一个修炼法诀。”

“嗯?”

“应该是颇为稀罕…《乾坤正道》”

“师父,你懂的还真多。”

“呵呵,那是。”

蛤蟆道人翻了翻眼,蟾脸撇去别处……那法诀的原主人,被老夫一口给吞了,什么东西都变成老夫的了,知道的能不多吗。

“你附耳过来,将那法诀好生记下,往后就照着上面练,也颇为适合你的性子。”

口诀有些长,与之前蛤蟆所教的很大不同,枯涩难懂,好在陆良生记性不差,一边背咏,一边记在纸上。

“每日正午修炼…嗯,我记下了。”

往水里摆下最后一颗石子,时辰也快到中午,拍了拍灰尘,便带着师父往回走,走过的河段,每二十丈,河底便有一处石子堆砌的法阵,便是陆良生这段半月来忙活的事,再下去,就要到北村那边。

下午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去一趟。

回到村口,远远就听到有人吵闹叫骂。

“陆二赖,你真是死性不改,又开始偷东西了!”

“…这王八蛋,把自己那份使完了打起我家的主意,这家伙就该打。”

“上回的帐还没算呢,这家伙手脚又开始不老实……”

聚拢的村人推搡着那边干瘦的村汉,收拾一通后,见到陆良生回来,有人将事情说出,大抵是陆二赖好吃懒做,将银子花了,又开始偷鸡摸狗。

抱着脑袋的陆二赖见人都散开,放下手来,瞧着陆良生嬉皮笑脸的凑过去。

“良生啊,我这老毛病,大手大脚惯了,一个不小心,上次你给我的一两银子都花光了…这都怪我,良生啊,你看…要不再接济一点,反正你还有剩那么多银子…”

周围人顿时炸毛,再次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你当银子天上掉下来的?!”

“凭啥你能再要一份……”

陆良生分开众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朝二赖笑道:“你想再要一份可以,只要今天下午,你把你家那几分田给开垦好,那我再给一部分也无妨。”

这番话自然是出于好意,若能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一个人改正倒也是一件功德,毕竟听说师父修道,也在于修德。

其他人见正主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好继续唠叨,那边,陆二赖眉开眼笑搓着手,点头:“良生,这是你说的啊,别反悔,我这就回去挖地去。”

“自然说话算话。”

陆良生说完这句,挤过人群,回去家里,陆二赖挥手让大伙都走开,兴奋的回跑,挖几分地,就能得一两银子,那可是等于白送他了。

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头顶上的烈日,扛着泛着锈迹的锄头,就来到田间,自家那几分田,长满了荒草,一锄头挖下去,连根带土翻起来,非常吃力。

“娘的…还以为轻松呢。”

才挥了几锄头,陆二赖就双手乏力,浑身冒汗,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盯着东一处,西一处的坑洞。

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起来。

“凭啥陆良生能有几百两银子……有那么多,给我几两又怎样?”

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起身扛起锄头准备不干了,忽然,连忙又朝地里挥下去,笑着朝一个方向,点头:“良生啊,你这是去哪儿?”

“有事出门一趟。”

陆良生吃过午饭,按之前的计划,去一趟北村,将那条河下游,也布上蕴灵气的小法阵,这样一来,就算水位小,也能让庄稼有个好收成。

望着离开的背影,陆二赖眼珠子兜转了一下,等到人走远了,连忙拿起锄头就往家里跑,将锄头放到墙边靠着,就朝陆良生家摸过去。

“…应该是放在家里了。”

躲藏角落,看到陆老石不在檐下,李金花跑去屋后面荒草间捡鸡蛋去了,陆二赖脸都要笑开花,飞快窜入院门,吓得啄地的花母鸡‘咯咯’的乱跑。

吱……

轻手轻脚来到檐下,中间一屋的房门半掩着,床榻上陆小纤正在睡午觉,盯着白皙的脚掌,陆二赖舔了舔嘴唇。

“要是时间够,说不得还能白得一个媳妇儿。”

想了想,转身去往隔壁,房门没锁,轻轻一推,轻易走了里面,一股淡淡的书、墨香味钻入鼻中。

床头木枕旁边,还有一只大蛤蟆趴在那里。

“一定是招财金蟾……陆良生毛都没长齐的,怎么可能平白得几百两,等会儿一起拿走!”

目光又在屋里扫过一圈,墨砚、书本、还有墙壁上的画,嘴都笑的裂开:“能值一些钱吧,到了我屋里,那就是我的…”

陆二赖目光定格在那画卷上的美人,手指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

“啧啧…真美,美人儿,等会儿你就要到我屋里去了。”

说完,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将那几百两银子翻找出来,床头上,硕大的蛤蟆睁开眼睛,盯着勤快的背影,随后又闭上。

陆二赖打了一个寒颤,停下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凉飕飕的?”

墙壁,画上的美人,眸子陡然动了一下,缓缓探出指甲猩红,向摸脖子的陆二赖后背伸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幻术

篱笆小院,花白的母鸡展开翅膀惊恐的飞奔出院,李金花捏着两枚鸡蛋回来,踢了它一脚。

“吃了那么多,才下两枚蛋,改天把你拔毛炖了!”

骂骂咧咧走到院中,陡然停下,看到陆良生那间屋子的门扇打开,一道身鬼鬼祟祟的侧影埋头翻找。

急的大吼:“陆二赖,你干什么?!”

屋内,画中伸出的皙白手臂唰的收了回去,陆二赖也被这声吓得够呛,冲出屋子连连摆手,“我…我没干什么,就看良生屋子里的摆设,读书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李金花把鸡蛋往地上一放,拿过墙边的扫帚就往赖子身上打。

“鬼才信你!”

扯开嗓子朝四邻大喊:“快来人,陆二赖偷我家东西!!”

“我没偷…没偷啊,哎,别打!哎哟……”陆二赖护着脸狼狈的后退,连连求饶,屋里熟睡的陆小纤被惊醒过来,跟着母亲大喊起来。

山村左邻右舍本就挨得近,一听到李金花的声音,留在家中的人呼啦啦跑了出来,手里的棍子、扫帚直接往赖子身上招呼。

“二赖,你缺德哦。”

“来不着钱,就来偷,死性不改!”

“…往死里打!”

几根棍子、扫帚噼里啪啦打下来,陆二赖求饶几句,见没管用,抱着脑袋,撞开一人,冲出去,又摔在地上,连滚带爬起来,脸上、脑袋上都有血渍。

他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恶狠狠的盯着站在篱笆院外的一群人:“你们给我等着。”

眼见有人又冲过来,这才转身屁股尿流的跑掉了。

众人见他逃走,上去安慰李金花。

“这陆二赖就是一个不记人好的。”“……还叫我们等着,他认识个球的人。”“干脆去他家里堵他,就不信他不回来!”

一拨人离开,提着手里的家伙就朝陆二赖的破茅屋过去,留下的人问起家中陆老石和良生怎的不在家里。

李金花把扫帚放下来,“老石到外面放驴去了,良生…他说有事要出去。”

众人围在一起又说了一通,不久,便各回各家,而去陆二赖家中的一拨人,等了半天,也没见那赖子回来,陆续的也散了。

远远的杂草丛间,一对视线看着人离开,出了口气,坐回到地上,低头看着草叶尖攀爬的虫子。

“陆良生有钱了,一个个跟条狗一样…嘶…”

扯到伤口,疼的陆二赖歪嘴呲牙,挣扎站起来,看着那边的屋子,想必是不敢回去了、

“要是陆老石和陆良生回来,岂不是还要来找我算账?干脆出去躲躲,几百两啊……”

提及这笔大财,陆二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老子也去叫人。”

捂着头上的伤口,飞快的朝村外跑去。

此时晌午过去不久,天色渐渐阴了。

顺着陆家村外的河流往下,紧挨河边的北村,有人陪着陆良生在田间、河边走动,正是那日在县衙的那个汉子,旁边还有里正跟着。

远远的,北村一些妇人、姑娘端着木盆在河边洗衣服,不时瞄去那一身青衫的少年人,低声说着什么,掩嘴偷笑。

“他就是陆家村的陆郎……长的挺好看的。”

“……听说衙门里的主簿很欣赏他,还送了书,要让他拜师。”

“那往后岂不是要当官了?”

有胆子大的姑娘,直勾勾的盯着那张俊秀的脸,勾起嘴唇:“回去我找爹娘请媒人去说媒……”

然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走在对岸的陆良生全然未看她们,看了一段清水河,回头对那里正和名叫陈泰的汉子说道:“我就在这里看看河,你们不用跟着,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没事…”那里正嘿笑了一声,依旧跟在后面,“反正在家里呆待也是待着,正好陪读书郎到处看看。”

轰——

天空响起雷声,片刻间,绵绵细雨,一点一滴的溅在人脸上,原本还跟着的两人不得不往回跑。

回头劝陆良生到他们村里去避避雨。

“不了,我等会儿就回去。”陆良生拱手谢过他们好意,继续走在河岸,待到人走后,袍袖下,手指捏了一个指决。

《青怀补梦》第五篇中的一个避雨的小法术。

天空的雨点落下来,在良生头顶两寸之外偏斜了方向,滑落到地面。

绕着北村走了一圈,在河底摆下了几个小法阵,原本是按照《青怀补梦》的做法,每一个法阵都需要激活,但蛤蟆道人却是提议不如先将小阵摆下,在陆家村设一个阵眼,只需激活阵眼就行,也不用担心引旁人注意。

陆良生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几个村中的女子,还有里正不放心少年一个人在外面淋雨,急匆匆拿了家里的纸伞出来,看着从不远走过去的少年书生,愣在了原地。

“里正,你看陆良生身上好像还是干的……”

“…会不会他先去躲雨了。”

“躲雨也不会一点都不打湿吧。”

几名村中女子和里正好奇的看着走远的身影,回去后说起,其他人也啧啧称奇,甚至猜测这陆良生会不会是天上星宿下凡投胎的。

对于背后的议论,陆良生自然不会知道,回到陆家村后,却是听到陆二赖来过家里偷东西,他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怒火。

检查了屋里,还有藏起来的银两没少,便是与父亲陆老石找去陆二赖的破房子,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回来。

“今天暂时放过他,明日爹再来,叫这赖子好好受一顿打。”

陆良生看了眼破茅屋,哼了声,便是与父亲一道回去,家里此时也有一件怪事,李金花满脸疑惑的站在灶房门口。

“奇怪了…”

看见陆小纤一蹦一跳从外面回来,问她:“闺女,你把饭煮上的?”

小姑娘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摇着脑袋。

“没有啊,我才回来呢。”

这回李金花有点犯怵了,听到父子俩回来的说话声,“难道是我煮上的,给忘了?”

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灶房。

……

吃完饭,夜已经深了下去,陆良生反复背咏蛤蟆道人教的口诀,顺着里面第一句,慢慢理解,之后,又抽空抄写主簿送他的书,写上两篇。

“那日对付蜈蚣精的山神题词,是受过香火的,如果再去其他庙观,记下一些题词来,应该也是有用的吧。”

他看了一眼靠着木枕睡着的蛤蟆。

“师父说这世间任何人都会走出自己的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那用笔墨也能走出一个道来?书生能写出浩然正气、画师也能…”

画……

字…

笔……

等等…

陆良生忽然站了起来,拿出一篇空白的纸页,狼嚎笔尖沾了些许墨水,想起《青怀补梦》中有一种术法。

连忙翻了翻,看去上面的内容。

脸上露出笑容,笔尖便是在纸页游走,导引修为灌注,隐隐间,手中毛笔绽放微光。

青墨勾勒,水波粼粼,荷叶沾着露珠,盛放花瓣,粼粼水下,笔尖画出一条鲤鱼,远方凉亭,有才子佳人。

笔尖游走,勾出一缕清风,一片叶子飘零。

“好了!”

陆良生放下毛笔,按《青怀补梦》法术,喝了一口凉水,喷洒上去。

下一秒。

飘零叶子动了起来,落在水面荡起一圈涟漪,静止的水波开始流淌,那条鲤鱼摆动起了鱼尾,来回游动,盛开的荷花上,一滴露珠滑落荷叶。

远方的凉亭,才子佳人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耳鬓厮磨。

不大的纸上,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这是幻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比障眼法要高明一些。”

床头的蛤蟆道人醒过来,这种法术对于他这种大妖来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不过随后又补充道:“待你修为上去,一心扑在此道上,就算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所以这就是之前师父说的‘道’?”

陆良生心性淳朴,见识也别从前多了许多,稍有一点提示,就能做到举一反三。

片刻,画纸上的法力耗尽,活生生的画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陆良生乐此不疲的又试了几次,甚至其中一次,画了一只大黑狗,瞬间从画纸里跳了出来,冲着他狂吠,引得已经睡下的李金花和陆老石开门出来,到处查看,还以为邻居的狗跑到家里来了。

“要是画一个美……”

陆良生看去画卷上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不可控之事,还是不要做。”

研究了法术一阵,趁着还有点时间,将《孟说》拿出翻看,会不会去参加考试,无所谓,能读出一些学识也是不错的,加上他读书开智,对修炼也有一定帮助,至少理解能力上,更有效率一些。

毕竟需要吃透各种法诀包含的意思。

看了许久,陆良生不知不觉捧着书,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夜色朦胧,皎月隐去云层之后,暖黄的灯光映着读书的人影剪在窗棂,院内的青树在风里沙沙沙的摇摆枝叶。

暖黄的房间里,一对绣花的鞋子走过地面,悄无声息的过来,将一件单衣劈在少年身上,指甲拨了拨灯芯。

火焰又窜了起来,照亮房间。

聂红怜飘到到书桌上,坐了下来,踢着双脚,安静的看着熟睡的脸庞。

第二十八章 倒霉的媒人

破旧的窗棂映着趴伏的人影,轻呓了什么,换了一个方向。

聂红怜唇角勾勒,拂过少年郎的发髻。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一个戏子,戏台上唱曲博得再响的名声,心里其实也有少女该有的憧憬。

“我不过一个戏子。”

她经常这样告诫自己,将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看中,过门当一房小妾,若生一个孩子,下半生就靠着孩子活。

爹娘当初卖她进戏班,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有了,杀死陈府中的丫鬟、仆人,让她化为厉鬼,但能感觉到,再杀下去,可能永远只能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

眼前的少年郎却先一步将陈尧客杀死,她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是感激的,或许投胎之前,留在他身边,帮忙做一些事情,成为了红怜心里的想法。

渐渐的…

也有点喜欢看他骑在驴背上脑袋一点一啄、看着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看着他坐在书桌前,籍着油灯光芒读书的样子……

篱笆院落里,泛起了薄薄的水雾,有木门吱呀的声音,李金花起夜去茅房,迷糊之中看到儿子窗棂还亮着灯光。

“…有点钱财,也不能这么浪费。”

妇人嘟囔一句,走下院坝,窗棂投出暖黄光芒的范围,她陡然停了下来,以为眼花,使劲搓了搓眼睛,然后……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颤抖起来。

视线前方,窗棂半边,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坐书桌上,正低头看着良生,似乎察觉到妇人的目光,微微转过好看的侧脸,笼罩起幽绿,吓得李金花连忙跑回卧室里,钻进被褥下,紧紧抱着丈夫,不停的发抖,有忍不住揭开一点被角,望去窗口。

外面,风吹过树枝哗哗的摇摆,一道人影出现在窗棂外面,缓缓飘过。

李金花脸色发白,本能的咬住被子,伸手去推丈夫:“老石,快起来,有鬼……”

窗外,聂红怜停了下来,既然被发现,她想找妇人谈谈,就要推窗飘进去时,青冥的天色,村子里响起了鸡鸣。

皙白的手掌放下来,叹口气,转身飘去灶房,不久又飘了出来。

房间里,陆老石已经被推醒过来,看去窗户,又躺了回去。

“哪里什么鬼,让我再睡会儿。”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渐渐有了人声,小院里的风也停了,李金花这时才敢起来,利索的穿好衣裤,探头探脑的朝外面看了几眼,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我老眼昏花了?”

抱了一捆柴,走去灶房,手中的柴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灶头热气腾腾,灶口火光燃烧,已经有人帮她把早饭煮上了。

“娘,这么早就把饭煮上了?”陆小纤打着哈欠走出房门,迷糊的站在那里。

李金花也不知道说什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去洗漱,然后叫你哥起床了。”

“哦!”

小姑娘来到井边,从桶里舀了一瓢水,转头朝对面的屋子大喊:“哥,起来了!”

屋里,趴在书桌上的身影动了动,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背上的单衣滑落到地上。

陆良生将它捡起来,偏头看去蛤蟆。

“师父给我披的?”

偏头想了想,先将油灯吹灭,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自己竟在书桌上趴了一宿,不过眼下,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推开房门,从陆小纤手里抢过木盆,不理会气的想挠他的小姑娘,往脸上浇了水搓动几下,指尖有少许的油渍。

想来等修为高深后,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哟,良生这是早起了啊。”

院外忽然有人说话,陆良生正准备用避水术清理脸上的水渍,听到这声,掐起的指决松开,看去篱笆院墙,一个老妪提着油纸包,站在那里。

也不等院中的少年请她进来,自来熟一般,笑吟吟的便是走到檐下,正好看到李金花出灶房,颇为热情的过去,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到对方手中。

“他婶啊,我是北村的,今天不请自来,是有件事。”那老妪瞥一眼院中的少年,啧啧几声。

李金花也是过来人,看着面前提着礼物就上门的人,心里也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家里小,没地方招待你,不嫌弃咱们就在这儿说吧。”

“好的,好的,不嫌弃。”

老妇人笑吟吟的跟着李金花坐下来,看着过去的陆小纤,说了几句漂亮话,之后才提起正事。

“今天我来啊,是有件大喜事…”

声音传去前方侧面的房间,挂在墙壁的画卷,在听到‘喜事’时,有身影飘了下来,躲在墙壁阴影间,安静的倾听。

“…昨日,令郎去了一趟北村,有家姑娘啊,就看上眼了,心里害了喜,又不敢说,她父母天都没亮,就找了我,来你家说媒……”

那‘说媒’二字让墙后的身影娥眉微蹙,原本挺值得高兴的事,聂红怜听在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气恼,看那媒人也有些不顺眼起来,忽然红唇微翘,想到了什么,眸子看了眼床上的蛤蟆道人。

竖起手指在唇间‘嘘’了一下,身形变淡,穿过了土墙来到隔壁。

那边屋檐下,媒人还在兴致的说起:“那姑娘家也满不错的。”“相貌也是好看,你们良生绝对是良配。”“再说了,成家立业,自然要先成家嘛。”

院子里的陆良生哼哼的干笑两声,对于谈婚论嫁这种事,没多少兴致,取过家里的锄头,对李金花说了声:“娘,我去田里一趟。”

自然不是去挖地,乃是去找布置阵眼的地方。

“少年人害羞了,他婶啊,你说句……”媒人目送背影出去,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正要接上后面的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愣愣的盯着前面的窗户。

李金花之前早就有给良生说门亲事,有媒人登门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将凌晨见鬼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正等媒人下文时,却见对方脸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正要问出“怎么了?”的一瞬,那媒人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指着妇人身后的窗户,说不出半句话,身下的凳子不知怎的,忽然一歪,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狼狈的爬起来,飞快的就往外面跑去,一眨眼就看不到影儿了。

李金花站起来,转身朝后看了看,窗户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莫不是真有鬼?

想到这里,连忙双手合十,朝周围拜。

房间里,从隔壁穿回来的聂红怜心情舒爽了许多,看着那媒婆屁滚尿流跑出的样子,脸上全是得意洋洋的神色,“庸脂俗粉怎么能配上陆郎,哼!”

这才舒服的重新回到画上。

只留下蛤蟆道人坐在床边,歪着脑袋在想发生了什么事。

阳光上升云间,村人大多已下了田间,通往外面唯一的泥道上,大老远响起了马蹄声,穿着皂袍的衙役,飞奔过来,朝田里做活的农人拱手。

“请问,陆家村的陆良生可在前方?”

第二十九章 作怪

陆家村不大,占地的田亩也就不多,一身书生袍的少年就在紧挨河边的荒地,摆下石头阵。

七十二块石头表面,用笔墨写下符箓的字迹。

他修为低浅,过了一夜,恢复的也算快,灌注法力激活每一块大小相同的石头后,累的也不轻。

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吃力的站起身来,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几声,收拾了笔墨,便是回去,这种小法阵激活后,会顺着埋在何地的其他法阵串联运转,给这条河的水添几分灵气,滋养生灵。

离开这边,回到村里,村口的陆盼远远看到陆良生回来,急忙迎上去,走在他旁边。

“良生,你怎么才回来。”

少年将狼毫笔上的墨汁甩了甩,包上油布,偏头看他:“出什么事了?”

“这倒没有,不过衙门里来一个人,正在你家等你呢。”

陆良生将毛笔收进宽袖的内袋,蹙起眉头,衙门里来人找我?想了想,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篱笆院子外,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个年代什么都稀罕,衙门突然来个人,免不了凑上去看热闹。

有人见到良生回来,忍不住喊了一声,那院中正端着碗的衙役,连忙起来,见到挤过人群的少年,倒是不敢怠慢。

“在下富水县衙的公人,主簿请你过去……”

篱笆墙外,乡邻交头接耳起来、

“哎,是县衙里的主簿……”

“良生,这次攀上高枝了啊。”

“往后说不得能当官,今天早上就有媒人来说清,不过好像被赶跑了。”

“那肯定的,咱们良生怎的和北村的女子结亲。”

……

细细碎碎的言语中,李金花也端来一碗稀粥给陆良生,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将今天一早发生的事说出来。

后者呼噜噜喝了几口时,差役想到来时只有一匹马,放下碗。

“我骑马来了,你…”

陆良生将草棚里的老驴牵了出来,拍拍畜生的脑袋:“我骑它就可以了,放心能跟在你后面。”

哼啊哼啊。老驴咧嘴嘶鸣,兴奋的刨着蹄子。

从陆家村到富水县,快马加鞭倒是能半天跑一个来回,可骑着慢吞吞的老驴,那差役才担心一天能不能回到县衙,可面前的少年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好拒绝。

两人出了村口,差役骑上大马,陆良生也跨上驴背,将蛤蟆道人放在上面,小声道:“师父,你坐稳了。”

蛤蟆道人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少年随后朝那衙役拱起手。

“这位大哥,我们走吧,你只管在前带路便可。”

差役点点头,虽然一抖缰绳,促马慢慢跑动起来,老驴哼唧叫了一声,不屑的喷了喷粗气,抖了两下,慢悠悠的迈开蹄子,它背上的蛤蟆滑落下去,一人一驴没察觉的跟着前方马匹小跑起来。

蛤蟆啪的落在地上,怒骂一句:“这驴留来做甚!”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目瞪口呆的看见陆良生骑着驴子一蹦一跳已经过去数丈,连忙迈着两只蛙蹼奔跑,喊叫。

“老夫还没上驴呢!!”

道路前方,骑马的衙役考虑身后少年骑的是老驴,跑的也不算快,回头看时,却是发现那老驴稳稳跟在后面十丈的距离,不由心里惊奇。

陆良生优哉游哉的骑在驴背,一张灌注法力的符箓,贴在老驴鬃毛下面。

《青怀补梦》有术曰衔尾,缩地成寸中一种小术,灵气与前方行人牵引,其人行百里,己亦同百里而不疲。

“师父,这种小术用起来,挺管用的,还省力……师父?”

陆良生低下头,忽然发现趴在驴背上的蛤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吁’了一声,停下,回头望去。

一个蛤蟆人立着,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奔跑。

陆良生连忙下驴将蛤蟆道人捡起来,放到驴背,一抖缰绳继续跟着前面的差役继续前行。

“师父,你打熬身体吗?”

“别说话,为师……休息一阵。”

过了正午不久,一马一驴上的两人,到达富水县,还是如之前来过那般人来人往,穿行长街,陆良生还是隐约感觉到有些萧瑟。

“城里和上次过来时,有些不一样?”

同行那名衙役看了看周围过往的人群、摊位,叹了声气:“还不是前阵子,陈员外家闹厉鬼所致,左捕头觉得乃是修道之士所为,清查了附近庙观,盘查过往的出家人,很多不敢过来这边,香客也不敢随意出城。”

陆良生点头:“原来如此。”心里却是警惕,那个左捕头肯定是察觉到了陈尧客非厉鬼所杀。

不久,他在外面寻了摊位吃点饭食,找个地儿对着微斜的日头练那《乾坤正道》法诀,半刻之后,主簿这才有了空闲,着人过来邀他,不过不是去衙门,而是城中置下的小院。

主要是为了考校学问。

……

下午的阳光倾斜,照去富水县西南五十多里的山麓。

光斑投在地上积厚的落叶,沙沙的脚步声穿行一颗颗树木间,循着熟悉的路径,朝着半山腰的石阶上去。

陆二赖坐下来歇了一阵。

“你们都给我等着…”

大抵说了一句,又起身朝上面走去,拐过前方的道路,在分叉口选择了一条隐蔽的小道,匆匆跑进能过两三人的山缝,又走了一段,过了一线天,前方宽阔的地形在视野中展开。

那是一排木栏围成山寨,远远还能看见有人在里面走动。

还没过去,就被附近埋藏的暗哨给劫了下来,若非是相熟的人,说不定已经一刀结果了。

陆二赖陪着笑脸,作揖道:“这位大兄弟,麻烦放我过去,二赖这是给二爷送钱财来了。”

那暗哨看他两下,粗布麻衣下,也难藏什么利器,便是退开让他过去,冷道:“进去后,别乱看。”

“知道!知道!”

陪笑了几声,绕开对方白森森的刀口,进了山寨的辕门,这伙山贼人数并不多,三十多人左右,为首的刘二龙,也叫二爷,城里还有家耍钱的场子,偶尔也会带人下山劫个道,虽然此处紧挨富水县,却是实实在在归另一边的铜陵县管辖。

留着络腮大胡子的刘二龙,金刀大马的坐在狼皮大椅上,盯着从门口进来的陆二赖,大口咀嚼着嘴里的肥肉。

“听下面的人说,你给我送钱来了,还以为你这些天准备跑了呢。”

陆二赖搓着手,谄媚的笑两下:“二爷说哪里话,欠您的钱,肯定要还上的……这不,小的就给你送来了。”

侧面有人走过来,伸出手掌,示意他拿出来。

二赖看着伸来的手,颇有尴尬,先作了一个揖,“二爷,这钱太多了,我一个人也揣不了……”

首位上,刘二龙擦了擦嘴上的油腻,在狼上蹭了蹭,不耐烦的挥手:“拖出去,把他舌头割了。”

“二爷,是真的!”

陆二赖被两人架起了起来,在半空瞪着腿,喊道:“那可是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我知道在哪!!”

堂中安静下来,刘二龙盯着他好一阵,端起桌上的酒灌了一口,呯的扔去一边,沾着酒渍的胡须舒张,厚唇里,裂开大黄牙。

“让他带路。”

片刻之后,三十多人加上陆二赖,趁着天还没黑,下山了。

第三十章 夜风微寒

夕阳西下,染出红霞。

飞鸟过去的下方地面,衰草随灰尘飞溅,渐露的秋日萧瑟之中,一道道身影奔跑、或骑马沉默前行。

风吹过田野间的景象,有人远远看见了这拨过去的人影,连忙蹲下藏起,看着对方迅速的从村落西面过去,丢下锄头,往村里跑。

进村就在大喊:“山匪下来了——”

各家各户纷纷出来,归家的农人听到这句也都赶来,脸色全都唰的变得惨白。

“大伙先别慌!”其中名叫陈泰男人走过来,放下锄头,声音也有些颤抖。

“冲我们北村来的?”

那人气喘吁吁的摇了摇头,指去南面的村口:“北面鸦嘴岭的山匪下来了,我看见他们直接去了陆家村。”

北村的众人一个个松了口气,但随后喧闹起来。

“陆家村的人这下要遭殃了。”

“…今天还让媒婆过去帮忙说媒,被撵了回来,这下有好戏看。”

“那是你家闺女长的就不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说话里,陈泰把锄头陡然砸响,“别说了!!!”

周围人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汉子。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那陈泰捏紧锄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孔,压低了声音:“在这里幸灾乐祸,要是下一个轮咱们村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等那些山匪抢够了,自然就上山了。”

“尽说些吓人的话,不安好心!”

陈泰想的却比他们多,也有些紧张,说出自己的想法,都有些发抖。

“上山了是不假,万一明年怎么办?再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前些日子,陆家村的人还将自家口粮匀一半给我们过冬,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北村的人虽然刁蛮,不识字,但道理还是都懂的,随即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有人担心:“就算过去,咱们也没武器……”

“锄头、扁担不也一样,咱们村里人多,再加上陆家村的人,怎么也能吓唬住他们。”

随后那里正也过来,大伙只得看着他拿主意,片刻后,里正点头:“老陈说的有道理,陆良生跟主簿有师生情谊,帮衬也是应该的。”

“既然里正都这么说了,大伙儿回去拿上家伙!”

“……样子做凶点,好歹把这伙山贼唬住!”

“走啊!”

事情定下来,村里四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将近百人,三五成群的从自家拿着锄头、扁担、柴刀出来,在村口集结后,叫嚣着,汹涌过去。

距离北村人过去的五六里路,是三十多人的山匪队伍,刘二龙骑在他的马匹上,看着河对岸,浸在霞光中的山村。

俯下身抚了抚马鬃,偏头看向陆二赖:“就是这里?”

他低声的话语里,那边的二赖连忙点头,谄媚的凑上去牵缰绳,指着村子的方向。

“回禀二爷,就是这里,那几百两银子都在陆良生家里,其他人家中也有一两。”

刘二龙挥了挥鞭子,将这赖子的手从缰绳上打开,咧开络腮大胡子,笑的狰狞。

“陆家村有你这么一号人,真是祖宗八辈儿都倒霉。”他抬起手臂,拔出腰间的钢刀,声音陡然一厉。

刀尖指去山村。

“收刮全村,粮食、值钱都拿走,不给!就杀——”

三十多名山匪飞快跳过河,带着杀气汹涌过去,摆在前方的一堆石头,被蔓延而去的身影,踩在脚下,松散开。

肉眼无法见到的法力陡然断开……

远方的县城里,坐落城边的别致小院,有人眼皮跳了一下,望向南面。

“…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庭院樟树下,朴素青袍的老人单手握着书卷,嗓音苍劲有力,晚风拂来,吹落的叶子飘在书页上,打断了他的声音。

老人抬起目光,看去对面石凳上的少年,拿书在对方头顶轻敲了一下,陆良生转回头,连忙起身拱手。

“恩师…”

对面,王叔骅神色严肃,负过手。

“听圣贤教导之言,不可二心,今日天色已晚,就留在这小院一夜,明日再一早回去。”

陆良生绕出石凳,后退一步:“恩师,良生家中有事,等会儿就要赶回去,就不在恩师这里叨扰。”

“这般晚了……”老人本就是严肃端正,看了看天色,点点头:“也罢,既然你归心似箭,趁天色还未黑尽,赶紧出城吧,不过回去之后,多读书,若有不解的地方,随时来城中寻我,明年童试,为师就给你报名了。”

“是。”

陆良生恭谨的拱了拱手,拿上书本这才离开小院,一出院门脸上的神色变得冷漠,骑上老驴,将驴背侧的布袋里的蛤蟆翻出来。

“师父,刚刚我感觉到陆家村那边的法阵忽然断了。”

熟睡中的蛤蟆道人被他拿在手中翻醒过来,挥了挥蛙蹼,“可能是小孩子玩耍……先回去看看就知晓了。”

陆良生心中不安,但眼下相隔太远,也只能这般了,一出城门,找了偏僻的地方,画了符箓,贴在老驴下腹,掐起指决,御使了缩地成寸的方术。

城门口的兵卒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前方骑驴的身影,眨眼间,已经去了十多丈之外,顷刻就消失在彤红的晚霞尽头。

“这是……高人啊……”

“不对,县衙的左捕头好像就在搜寻会法术的道人,赶紧去通报!!”

西面远山的霞光渐渐沉入山峦,黑夜袭来,栖霞山下的陆家村,亦如往常升起了炊烟,鸡鸣犬吠里,陆小纤吆喝着母鸡回笼,李金花没有煮饭,悄悄的暗中观察灶房,见没有动静,一咬牙,跑去儿子的房间。

毕竟那晚,幽绿的脸就是在陆良生的房里看到的,妇人鬼鬼祟祟的推开房门进去,里面陈设并没有任何不同,唯独有些清冷,大抵是屋里没人的缘故。

“没什么不同啊,就算我眼花,那媒人不至于无缘无故吓成那样……”

呢喃里,李金花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身子一停,颤颤兢兢的转过脸,眸子慢慢斜视墙壁,那挂着的画轴,长袖挥舞的美人的面容,和那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陡然的发现,吓得李金花牙齿都在哒哒的碰响,然后…那画像上的美人,唇角翘了一下,露出微笑。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

第三十一章 墨鳞画中游

“鬼…鬼…”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磕碰的牙齿紧咬起来,就在她发出“啊!”的尖叫同时,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先一步在村里响了起来。

“啊——”

“你们是什么人!”

“强盗来了!”

凄厉的惨叫响起过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吼、喊叫在村中传开,片刻间,不远的一栋茅草房轰的燃起大火,照亮了夜空。

挨家挨户的人冲出,被持刀冲来的山匪堵在门口,威胁蹲去墙角,将家中肉食、米粮,藏起来的银两、铜钱一齐收刮干净,敢有反抗的,便是一刀劈过去。

村子里混乱起来,几栋房屋都被点燃,陆太公捏着拐杖出来,跟他们讲理,被一脚蹬倒,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陆盼领着村里的汉子,拿着锄头、镰刀各种农具跟几个山匪打斗,有人被劈了一刀,捂着肩膀惨叫,他同村的汉子趁机一锄头砸在劈出刀口的山匪脑袋上,鲜血喷涌出来。

另一头,陆二赖带着几名山匪冲到陆良生家,陆小纤眼里露出惊恐,转身就朝屋里跑。

“娘,爹!”

李金花回过神来,冲出房间,看着已经跑到院中里的几人,自然也认得带头的陆二赖。

拿起墙壁的木棍将女儿护在背后:“你们敢过来,老娘和你们拼了——”

陆老石也跟着房中冲出,他原本在休息,听到动静后,拿过门后的锄头,照着那边一名山匪就打过去。

噹的一声,被对方刀口架住,肚子被那人直接一脚蹬的后退,撞在墙上。

二赖在院里又蹦又跳:“那几百两就在那间屋里,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都一并拿了。”

陆二赖指着母女身后敞开的房门,那四名山匪看也不看倒地的庄稼汉,推开打来的李金花和小姑娘直接冲了进去。

翻箱倒柜的到处搜寻值钱的东西,当中一人看去画轴,伸手去取时,瞳孔忽然收紧,画中人眸子转动,他吓得开口喊:“有……”

一支素白的手臂唰的从画里伸出,五指张开,猩红的指甲捏住那山匪的脸,阴气蔓延。

其余三个山匪搂着银子回头,只见面对画卷的同伴,站在那里摇晃几下,嘭的倒了下来,脸色发青,嘴唇紫乌,七窍丝丝鲜血流出。

就在瞬间,书桌上的油灯陡然点燃,亮起幽绿的光芒。

画上的美人画像泛起了雾气…

就这时。

“不许拿我哥的东西!!”

陆小纤急的从倒地的母亲身旁冲去房里,跑到门口就被陆二赖一把抓住,抱在了怀里。

“哈哈…跟着老子一起去山里当婆娘。”

“放开……爹、娘救我!!!”

画中泛起的雾气,陡然一转,扑去了外面,隐约间,李金花、陆小纤、陆老石、山匪,甚至倒飞出去的陆二赖,视野里,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面容阴森可怖。

“快走!”那三个山匪吓得脸色发青,拿了东西,飞快的跑出了院子。

村子还在混乱,映红的夜空下,留在外面放哨的刘二龙还有两名山匪小头目,远远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影影绰绰的朝这边冲来。

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谁,不敢大意,急忙让身边的手下吹响了哨子,一勒缰绳,促马奔跑起来,听到哨音的山匪提着鸡鸭、布匹,收获颇丰的跟着头领跑进了夜色。

北村的人过来,看到的是满地呻吟的村民,回头喊道:“大伙帮忙救人灭火!!”

远远的泥道上。

铜铃轻摇,叮叮当当的从黑暗的颜色尽头过来,转眼就进入了火光的范围,陆良生看着燃烧的房屋,周围来来往往打水扑火的村民。

松开老驴的绳子,跑了进去,就见到陆太公被人平放到地上,气息微弱,梨木的拐杖还捏在手里,陆盼手臂露出很深的一道口子,坐在石磨上包扎,粗糙的大脸,眼眶湿红。

陆良生走过一片狼藉,这段时间的经历成长不少,用法术杀过人,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还能撑住。

“村里怎么回事?”

“一伙山匪来了村里……”

陆盼捏着手中劈出缺口的猎刀,砸在石磨:“是陆二赖引来的,良生你快回家看看。”

“陆太公快不行…”

前方传来一声呼喊,陆良生和陆盼连忙挤过去,看着地上的老人,气息微弱,双目微微睁开,平淡的看着围在边上的人。

那些都是他的后辈。

“…山贼不讲理……你们别去,也别报官……剿不干净,还会来祸害…损失点东西没什么…只要命还在,你们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的话断断续续的,浑浊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陆良生,冲他笑了笑,然后点了一下头。

“良生啊…你将来要有出息……一定要有出息…”

周围不少人哭了出来。

陆良生站在那里,闭了闭眼,包裹里的蛤蟆道人轻声提醒:“为师知道你想什么,别乱来。”

“师父…修行是为了什么?”

少年看着地上眼神迷离的老人,咬紧了嘴唇,“我觉得……再高的修为,若是不用来救该救之人,那守着钱财的守财奴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陆盼,还有其他人都听到了这番轻声的话语,愣了愣,就见陆良生已经走了过去,有人喊:“良生,你做什么?!”“别碰!”

陆良生全然未看他们,蹲下来,握住老人微凉的手掌,捏紧。

修为一点点的灌输过去,活络老人受伤的胸口。

手法有些粗糙,但眼下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尽量一试。

围在周围的村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而片刻,有人发现原本呼吸微弱的老人,肚子的起伏趋于正常了。

不由叫喊起来,陆盼等人纷纷凑上前去,惊的叫出了声音。

“老太公重新活过来了……”

“良生……这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我告诉你们,良生他可是高人之徒…那天夜遇蜈蚣精……”

议论的声音里,陆良生放下老人的手,满脸汗水,摇摇晃晃的起来,沉默的挤开人群,回到家里。

母亲正抱着陆小纤坐在檐下哭泣,陆老石捂着肚子也坐在那里,倒也没受什么伤。

见到陆良生回来,连忙迎上去:“良生,你有没有遇到那股山匪?有没有受伤?”

“没有…”

听到平淡的回答,李金花放下心来,朝着院外破口骂道:“还不是那陆二赖,他差点还抢走你小纤,要不是…要不是…你屋里画中的女鬼……”

说到这里,妇人这才想起被女鬼扑倒的陆二赖。

“那个女鬼和陆二赖呢?”

然而,身边的陆良生只是低声说了句:“小纤,帮我磨墨。”便沉默的走进了房间,捡起地上的遗落的墨块,交给眼眶湿红的小姑娘。

又找了空白的画卷,在书桌铺开,拿出狼毫笔,拔掉了笔杆,将笔头塞进蜈蚣精那根触须。

盯着画卷好一阵:“小纤,他们有多少人?”

磨着墨的小姑娘还未从惊恐里脱离出来,声音都还带着颤音。

“不知道…不知道…进来的只有四个,还死了一个,被爹拖去外面了。”

“那就是很多了。”

陆良生擦去额头的汗渍,拿起笔尖在墨砚沾了沾,在洁白的纸面上落笔,一横拉开,仅剩不多的法力灌注,那笔杆泛起青绿的颜色。

他手臂、整个身子随着笔尖游走,画出一条蜿蜒长形开始发抖起来,鼻口红色的液体一点点的流出。

“哥…你流血了……”

陆良生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画着,脑袋的意识都变得模糊,桌上,蛤蟆道人忽然跳了上来,叹口气,伸出一只蛙蹼按在了面前这个徒弟的手背。

“老夫这段时间积攒出的法力,又白费了。”

法力流转,传去少年身上。

挥动手臂的加快起来,笔尖下的墨迹勾勒出陡峭山峰,怪树孤立,蜿蜒长影盘旋而上,竖瞳冰冷对去一轮皓月。

笔尖墨汁加快。

墨鳞密密麻麻,勾勒在长身上。

看到上面栩栩如生的东西,吓得捂住嘴退开,只见陆良生放下毛笔,将画轴一卷,捏着手中,径直走出了房门。

“爹娘,你们早些睡。”

便是拉着那头老驴,出了村子,捏起指决,循着回荡院里的阴气,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十二章 青蛇吐雾

荒山野岭,夜风挤进一线天的缝隙,吹去的方向,山寨灯火通明。

篝火斑斑点点燃烧,摇曳的照出一众山贼的身影,面容狰狞、粗野的端着酒水对饮吃肉,哄闹笑骂。

架在火上的,是掠来的鸡鸭,在粗糙的大手里翻转,烤出诱人的颜色,香气扑鼻的油脂滴进通红的柴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有人切了半只鸭盛到盘里,端去前面的寨楼,小心放到首位的长桌上,刘二龙直接扯下鸭腿,咀嚼着看向侧面的几个小头目。

“小小一个陆家村,想不到竟有几百两银子,真是拿得轻松,要是再有这么好的差事,今晚倒是愿意再跑一趟,哈哈哈!”

那三个头目也俱都哄笑起来。

不仅仅是银子,鸡鸭猪羊也有不少,足够寨子里三十多号人吃个两三天。

有人抹了抹嘴上的油脂,笑道:“就是那个陆二赖,好像没跟咱们一起回来。”

旁边,有声音哈哈大笑,拍响桌面。

“那还用说,肯定是被抓到了,不过老子也不担心他把咱们这地方给交代出来,他没那个胆!”

刘二龙吸了一下手指上的肉沫,咧开唇角,露出一口大黄牙,带起冷笑。

“供出来,也不怕,那些村民没那个胆量,而最近的富水县左捕头,也不会贸然插手,咱们可是属铜陵县管辖…那帮村民要告也只能去铜陵县,还要经过咱们这座山。”

“哈哈…”

“所以,这才好地方啊,两不管!”

“改天再做一票,老子都想在这山里养老了。”

火焰摇曳的大厅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说笑,刘二龙抚摸座下大椅上的狼毛,面带微笑的听着,对于自己手下这帮人还是颇为满意。

那边三个头目当中,一人忽然转过头来。

“二爷,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山下抓的一个道士还关着,你看要不要把他放了,一个游方道人,身上什么钱没有。”

刘二龙也差点将这个人给忘了,富水县忽然四处搜拿盘问方士、道人,逼得一些人打山里过,结果那天正好一个道人落到他手中,一关就是好几天,刚才没人说起,还差点真给忘了。

想着,他笑了一下,端起酒碗敬去下方的兄弟。

“那明天放了吧…一个臭道士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来来,继续吃肉喝酒!”

三人一番大笑。

纷纷端起酒碗,回敬过去,喧闹的声音远去寨外,守着辕门的山贼打起了哈欠,视野之中,有了白茫茫的颜色翻腾。

“怎么起雾了?”

山寨外面,渐渐有了水雾弥漫,山崖顶上的林野,叶子哗哗作响

隐隐约约,有声音过来。

守着寨口的几名山贼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让同伴拿过火把,“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众人点头的同时,他举着火把朝前走了几步,摇曳的火光照去一线天的出口。

薄薄雾气之中,一道身影正摇摇晃晃走来。

脏兮兮的双脚,只穿着一只草鞋,一步一摇的走过谷口,脑袋低垂着,些许胡渣的双唇不停的嚅动,像是在呢喃什么话语,又像是咿咿呀呀的哼着什么曲儿。

给那边举着火把的山贼一种诡异的感觉。

哇——哇——

老鸦陡然在某颗树梢啼鸣,扑着翅膀飞了起来,摇晃而来的身影步入火光范围,露出脸时,那山贼松了一口气。

“陆二赖…你他娘的想吓死我啊。”

对面,摇晃的身形停下,微垂的脸慢慢抬起,正过来的那名山贼露出惊恐,手中的火把呯的一下落在地面,他踉跄的后退半步,“呜哇!”的大喊大叫,转身屁滚尿流的跑回辕门。

那缓缓抬起来的脸孔,面容惨白发青,嘴歪斜大张,双眸上翻看不见瞳仁,眼眶周围全是漆黑的颜色。

很明显,陆二赖已经死去多时。

“娘也……鬼啊——”

那几人连连后退,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间泛起幽蓝的颜色,最先跑开的那名山贼陡然扑在地上,四肢抽搐,面容狰狞扭曲,丝丝鲜血硬生生从七窍里涌出。

一股阴气从张开的嘴里钻出,朝那奔跑的几名山贼追了上去,朝四周迅速蔓延,坐在篝火边上的十多名山匪听到惨叫,纷纷转过头望去,奔跑而来的几名同伴一一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而他们浑身感到一股寒意,视野前方,犹如一层薄薄的白纱覆盖下来。

下一刻,燃烧的篝火呼的一下熄灭。

就连寨楼檐下一对大红灯笼都在瞬间熄灭,整个营地陷入一片黑暗,坐在大厅中的刘二龙和三名小头目站起身,望着外面漆黑一片。

一股诡异的死寂就像蚂蚁般,在他们后背攀爬,刘二龙抓过大椅边上的钢刀,盯着外面的漆黑,吞了吞口水。

“外面怎…怎么回事?”

“不会是有鬼吧……之前回来的时候,有兄弟跟我说,他们碰到了一个女鬼。”

“…别乱说。”

……锵锵锵锵……

前方漆黑里诡异阴森的响起一段镲声,幽幽的女声伴随镲鼓,若有若无的在门外回荡。

“…坟头有鸦,嘶黯鸣,一张贡桌……焚香袅袅…烧那纸衣男女……予…你……”

声音沉寂下来。

厅内几人面面相觑,前面的三个头目连忙挥手让附近的手下挡在前面,小心翼翼的朝后退开。

沉寂中,陡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外面响起。

吓得后退的一个头目将火盆踢翻,火星、燃木翻滚,李二龙大吼:“怕什么?!”

“二爷,万一真是鬼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捉鬼的道士啊……道道…”说话的那头目,猛地朝两个山贼喊道:“快去把地牢下面的那个道士带上来!快啊!!”

两人匆匆跑进后堂,这边厅内的人飞快的冲到门边,将大门关上,拿东西顶住,只听一连串急促而诡异的敲门声疯狂的乱响。

片刻,后堂里的那两个山贼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尖嘴猴腮的年轻道士,破破旧旧的道袍,还烂了数个大洞,嘴里也在嚷嚷。

“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师父不让跟普通人动手,你们这帮山贼,想抓我?想都别想……那鬼在哪里?”

话语刚落,厅门轰的向内破开,顶门的几人被撞翻滑出半丈远,雾气、阴气翻涌,直接冲了进来。

那道人瞪大眼睛,一边翻着拿回来的布兜,一边骂着那边的山贼。

“这阴气…罗刹鬼…我曰尔等之母,你们怎么招惹这么一个厉害角色。”

李二龙心里也早就骂了起来,提着刀跑到小道士后面,“老子怎么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找来了。”

“小道爷,你还在干什么,快啊!”眼见引起入屋,他又喊了声。

那边,道士从布兜里抽出几张黄符,一肘将李二龙给顶开:“别说话,碍手碍脚!”手中却是不慢,指尖夹着的符纸,在他念念有词下轰的燃起火焰。

“去——”

五张燃烧的符纸从道士指尖射出,排着一排,撞在翻涌过来的阴气上,接连几声‘嗤’的声响,黑烟升了起来。

那阴气回旋,退出到门外,尖锐的女声“啊啊啊……”的尖叫,变得刺耳,翻涌的雾气犹如女人的长发,化作千丝万缕重新进来,一排排纸窗上,全是扭动的丝线,一些顺着缝隙渗入里面,在大厅蔓延。

“好在这厉鬼才成罗刹不久,还有办法!”

那道士将布兜挂在肩头,抽出一面铜镜,食指咬破,往上一抹,“好在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没被你们给糟蹋了。”

铜镜在他手中一翻。

“敕令,八方神灵,无所不辟!”

一抹杏黄光柱,从铜镜直射而出,投向门口的阴气,直接穿透而过,刹那间阴风狂啸,吹的窗棂嘭嘭嘭直响。

那升腾翻涌放到薄雾里,显出了鬼影,被那杏黄的光芒顶在了半空,手脚挣扎,面容扭曲的朝厅内李二龙等人凄厉尖叫。

“还不老实!”

道人一手固定铜镜,一手反去布兜,拿出黄绸布罩,捏起一个指决,朝外面的女鬼扔了过去。

将挣扎的鬼影瞬间盖住包裹起来,道人撤去铜镜的一瞬,飞奔过去将布罩一勒,不顾里面左突右突女鬼,裹成了一团。

“这下好了,收拾妥当,本道人可就要下山了!”

李二龙等人也重重吐了一口气,跟着走出厅门,外面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一地面容发白的尸体。

“这厉鬼竟害死我如此多兄弟,道长,不如就在这里将那女鬼消灭,让我等出口气。”

道人抛了抛手中裹成一团的布绸:“想到没呢,本道人之前被你们绑上山的事还没算……”

他说话间,跟在李二龙身旁的一个头目忽然开口,指去前方。

“雾…怎么又回来了?”

“嗯?”

不光李二龙,就连那道人也都愣一下,原本消失的雾气就在他俩说话间又重新弥漫起来,更加浓郁许多。

“不对…没有阴气…”

尖嘴上的八字胡抖动,道人连忙看去一线天的方向,有丁零当啷的铜铃声清晰的摇晃。

一头老驴慢慢悠悠的出现在寨口,上面横坐一人,书生袍,捏着一杆笔,在一张画轴上专注的画着。

俊秀的脸孔微微侧过来,看着那边寨楼下的道士和李二龙等人。

咳嗽两下,缓缓轻声道:“把你手里的黄绸打开,把里面的女鬼放了。”

“哈哈,这可是本道人抓的,你要放,那就…”

道人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山壁哗啦啦的石头滚落下来,雾气涌动之中,一抹巨大的青色,在雾里滑了过去。

“什么东西……”

一晃而逝的颜色,让李二龙还有那几个头目、山贼吓得又跨回到门后。

站在檐下的道人,心里也狂跳起来,手中的铜镜再次一照,穿透了雾气,照去山崖上,看到是一节长身,以及上面人头大小的青幽鳞片,伴随滑动密密麻麻的起伏展开。

杏黄的光柱里,下一刻,有房屋木梁粗细的蛇信闪过,一只竖瞳完全挡下了光柱,甚至肉眼可见的巨大瞳孔还在光线里收缩了一下。

令道人乃至门口的几人头皮都在瞬间收紧,前者更是大叫起来。

“我曰尔等老母……你们当地招惹了什么!!!”

第三十三章 博弈

陆良生横坐驴背,浑身微微的颤抖,一滴一滴鲜血顺着笔尖落在挥动的袍袖,染出殷红的花朵。

还不能停……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这帮山匪……差点要了太公的命…

……抢我们的东西……

游走的笔尖一点点将画卷上未完成的画,勾勒出薄薄的雾气,那一抹青芒变得更加真实,薄雾里,围着这处山谷的悬崖上方缓缓游动。

下方的山寨木楼檐下,那道士表情不太自然,捏着铜镜,手有些紧张的发抖,不停朝四周张望,刘二龙一众人纵然是悍匪不假,可外面那绕着山谷一圈的东西,怎么都不是常物。

听着周围大大小小山岩落下的声响,颤颤兢兢的朝前面的道士问道:“小道爷…刚刚那是啥东西?”

“长…长…虫……”

“长虫?!!这么大……一条……”刘二龙吓得叫了出来。

道士也不敢肯定,吞吞吐吐的回答一声,“也可能…不是……”

他目光还是落在辕门那边薄雾里的一人一驴,有些头皮发麻,要是有将师父传的观气之术学会,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眼下那方的人影也不知修为多高,要是万一那山上的庞然大物,是他灵宠……也对也对,一个罗刹鬼都是这人的……

喉结滚动,道士吞了一口唾沫,看着那边骑驴的人影。

“…在下孙迎仙,刚才有些唐突了…不知高人就近眼前。”

“高人……”

刘二龙小心的看了看道士,又看去薄雾里横坐驴背的人影,咽下口水,小声道:“小道爷,那真是高人呐?”

见到道人点点头,他急忙转去视线,看着旁边的三个头目,“他娘的…你们怎么得罪他的?”

三人齐齐摇头时,薄雾晃动,吹来的风里,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高人不敢当,你只需放了那厉鬼就走吧。”

“先生高人,驾驭厉鬼为己用,只是,修行之人,难道不该斩妖除魔?岂能与鬼类为伍……”孙迎仙压着狂跳的心脏,小声的探询:“…当然,先生不回答也可以。”

探我虚实?

恩师曾言《策对》:以势而论,厉色如刀,杀威在前……

陆良生想着,袍袖轻抚过画卷,手中那杆毛笔猛地在画上一挥,山谷之间雾气翻滚,他声音也自口中陡然拔高,“放还是不放!”

语气中正,回荡山间的同时,那巨大的青影冲破雾气,一颗堪比木楼的脑袋冲破雾气,悬在木楼数丈远,张开蛇吻。

——嘶!!

腥风滚滚,青鳞獠牙。

熄灭的灯笼在厅门两侧吱吱呀呀的摇曳,刘二龙和几名山匪只能堪堪把着门框才没倒下,发髻却是被吹的凌乱倒飞。

望着那张开的蛇口,跟人差不多大的毒牙,吓得闭上眼睛,抱着门框哇哇乱叫。

“孙道长,你快想办法!”“咬来了,快咬过来了……”“救命啊。”

前面的孙迎仙也不好受,挥着袍袖遮住脸面,脚下八字顿开稳住身形,袖口放下,他看着那边的人影,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划过脸颊。

没等他开口,陆良生停下笔,伸手抚了抚老驴的颈脖,语调不高。

“道长之前所言,修行之人不该与鬼类为伍,该斩妖除魔,那我且问你,一生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陆良生反问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威逼,也有对于修行的一些疑问,对方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修道之人,说上一说,也是无妨的。

那道人看着他:“自然是修行证道……难道先生不认同?”

陆良生咳嗽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迹:“看来道长所证之道,就是杀光妖魔鬼怪了。”

道人愣了愣,他自幼被师父教养,专研之道有多是道术一类,年岁不大,刚出山就被抓了,此时被问到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些难了。

只得顺着对方话语,接下去。

“妖魔鬼怪作恶,自然要除去。”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陆良生笑起来:“作恶自然除去,可若人作恶谁除去?”

“当然是官府。”

“若官府包庇,或清查不明呢?”

“这……”

陆良生摇摇头,手中毛笔一挥,悬在寨楼前面的舌头慢慢退去雾里,见对方已经被带进沟里去了。

继续说道:“你我为人身,从人间来。所言修行,不就修的人道、德业吗?人字一撇一捺,立的就是堂堂正正,若是我等修行之人不能仗义行事,只是游戏人间,冰冷的看待人间惨剧,那修来的,不过一尊石心石躯。”

“作恶之妖魔鬼怪要除,作恶之人也要除,这才是你我本该有的修行,往后我辈修道者才不会断绝,也就是所谓的卫道。”

那边,孙迎仙思维彻底转不动了,长长一大堆言论,若是放到普通人身上说给他,只会一句“酸儒”打发了,然而眼下那人修为不知,头上还有一条巨蛇环绕,此时听下来,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他看了眼手中被黄绸包裹的女鬼,还是问道:“先生所言高深,让迎仙茅塞顿开,只不过这女鬼害了三十多人命……”

陆良生缓了缓画轴上法力的灌注,那纸张也渐渐有了破口的痕迹,不由语速加快,打断道人的话。

“敢问道长,这些山匪又害了多少人命?正如我之前所说,官府管不了之事,我等秉持本心,正那人间之事,有何不可?!”

眼下,他将女鬼来历,为何杀这批山贼简单的讲于那道人听,当听到陈尧客被陆良生用小术除去,跟着叫了声:“好!”

但随后跟着沉默下来,叹了口气,缓缓说了一声:“这人心有时确实比恶鬼还恶……”

这次看向黄绸的眼神变了许多,当然也对那边的陆良生肃然起敬,将铜镜收起,拱手便是一揖。

“迎仙谢过先生教诲,这就离去。”

后面的刘二龙一众山匪不干了,冲上来:“小道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滚!”

道人直接一脚蹬过去,将刘二龙踹倒,指尖隔空虚点黄绸,收了回来,身形陡然向地一矮,便是遁走了。

“哎哟,道长!”“回来啊——”

这边几名山匪还在大喊,一阵阴风忽然扑面而来,将他们卷翻在地,刘二龙坐在地上,蹬着脚向后退,惊恐的喊叫:“别过来,别过来……”

视野之中,阴森诡异的人影飘在半空,双眸透着殷红。

“现在看谁还救得你们!”

阴气铺天盖地席卷过去,山贼诸人直接被拉进了寨楼当中,厅门呯的一声碰上,传出一长串骨骼扭曲折断的声音。

“啊!”

“啊——”

凄厉的惨叫传来,陆良生也撤去幻术,口鼻间鲜血喷了出来,洒在毛驴背脊,摇摇晃晃的从驴背上栽下来。

某一刻,风声刮过,微斜的目光里,一道人影飘来,将他半空抱住。

“陆郎,妾身带你回去。”

是红怜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悲屈的道人

迷迷糊糊中,脑袋深处隐隐感觉被抽空的疼痛。

陆良生自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是趴在驴背,夜风呜咽的在耳边拂过,偏斜的目光里,侧面还有漂浮的身影。

“聂红怜?”

昏暗的林间,那人影肤如轻烟,渐渐凝出婀娜,侧过脸来,看着醒过来的陆良生,颊边微现梨涡,轻福一礼。

“正是奴家。”

陆良生动了动,双手无力,差点坠下驴背,只得重新缩回去,靠着驴脖重重的喘息。

“…你怎么到我家来的……”

“那日你替我报仇后……奴家无处可去,心想跟着陆郎,或许报些恩情。”

“别叫陆郎,听着有些别扭。”

聂红怜挥袖捂嘴轻笑,飘的近一些:“那叫你公子吧,想不到你年纪才这般大,之前还一直叫你先生…”

“我比你小一岁…随你吧。”

老驴下了山道,终于平稳了一下,阴云浮走,露出清冷的月牙,杂草丛生、乱世埋土的地面犹如扑上了银霜。

陆良生试着调动法力,传来的是如同力竭般经络拉扯的疼痛,感受不到体内法力的存在,就像整个空下来的陶瓮。

放弃催动老驴身上贴的缩地成寸符箓,妥协的继续趴着,大抵还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陆家村了。

月光映照周围,陆良生趴在老驴上,盯着看护他的女鬼侧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之前听我师父说,你…再杀生下去,就会变成罗刹鬼…现在你……真的会永不超生?”

聂红怜垂下脸,沉默了片刻,低低的说了声:“没事……”

又抬起脸来,像是吸了吸鼻子,笑出好看的笑容。

“…说不定老天爷觉得奴家做得对呢?”

“我只是觉得…若不能转世重新为人,老天爷对你真的不公……”陆良生硬撑着,摇晃的支起身子,意识又变得黯淡,趴回到驴背,看着红怜:“……我看不下去……”

聂红怜飘过来,素白的手臂伸去,在他后背轻抚。

“看不下去…那就让奴家留下来,附在画上,也很不错…要是你再在上面添一些鸟啊、树啊,那就更好了。”

陆良生笑起来,点头:“好,回去就给你画。”

“呐,你答应了啊。”红怜身形降了一点,与少年平齐,小拇指翘了起来:“拉钩,以后怎么样,都不许赶我走!”

那边,陆良生伸出手,小拇指与她勾上,是冰冰凉凉的柔软。

“一言为定。”

这时,聂红怜收回手,望去前方,开口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

陆良生转过头,视线前方,远远的,黑暗之中有十多道火把光芒零零落落的朝这边赶,人声在里间说话。

“有我父亲的声音……还有盼叔他们……”

果然,两边挨近时,那边跑来的一众身影有二十多人,还有北村的人在里面,见到了老驴和驴背上的陆良生时,也看到漂浮的女鬼,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靠近过去,陆老石放下锄头,小声唤道:“良生?”

“爹…还有诸位,不用怕,这是红怜,盼叔应该是见过的…”

人群中,包扎一条手臂的陆盼一个劲儿的点头,他可不仅见过一次,就算眼前再见,鬼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讲,都是太过骇人的,更何况其他村民。

少年大概明白,他们一帮人赶来,估计是听说他去了山贼那里,不放心,所以才拿着锄头、柴刀寻过来。

想了想,陆良生挣扎直起身,想要下来,但终究身体虚弱,一个不稳栽了下去,几步远的陆老石哪里还管面前的女鬼吓不吓人,一把儿子抱住。

“到爹背上来,爹带你回去。”

陆良生靠着宽厚的后背,让陆老石别慌离开,他看去陆盼等人,虚弱的开口:“盼叔…山贼那边已经空了,我们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带人去拿…回来…应该还有其他的…都拿回来…”

“哎!”陆盼点下头,巴不得快点离开,走了几步,又跌回来:“那个……良生呐,盼叔没去过…不认识路。”

“我带你们去。”

漂浮的聂红怜见少年已经安全,有人背回去,自然也放心,偏头对了陆盼等人说了一句,长袖一拂,转身朝来时的路呼啸而去。

在父亲背上的陆良生交代完回去,意识一松,渐渐沉了下去,陆盼、陆庆等人对视一眼,与陆老石作别,跺了一下脚,咬牙跟上。

昏暗的林间,偶尔传来野狐悲鸣,十来人的脚步声沙沙沙的走在山道,对林间阴森的气氛倒是不觉得怕,毕竟头上还有一只真鬼,而且还给他们带路,这怕是说出去,够吹嘘一辈子了。

不久,沿着山道的岔路,拐进了一线天,进入到了那山谷当中,看到一地的尸体,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贼的死状没有那么血腥,几乎都是被抽光了阳气,面目扭曲,四肢怪异,可看上去依旧让陆盼等人浑身发凉。

这女鬼好生厉害…幸亏良生压得住啊。

可进了寨楼,那地上刘二龙等几个山贼头目的死状,那才叫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具尸体都被挂在房梁上,折的像麻花,摇摇晃晃的荡着。

“别看了,进去搜!”

陆盼忍着不适,招呼同来的村人还有北村的陈泰一拨人,后者反应过来,颤颤兢兢的跑进后堂或楼上翻箱倒柜的搜索。

之后,惧怕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一个一个满脸红光的抱着收刮的东西出来,除去之前被抢走的财物和粮食,山寨中存放的值钱东西都被众人抬到了大厅里。

陆盼撬开三口大木箱,火把的光芒倒映出一片片雪白,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两口大箱内整齐的叠满了三层银元宝,当中还有几块金色,另外一口木箱,俱都是一些上好的绸缎、皮毛,以及一些珠宝首饰。

“这…这他娘的发达了!”

飘在厅中的聂红怜目光盯过来,众人这才压住狂喜的情绪,纷纷跑了出去,寻了寨子里的推车,将三口大箱子合力放上去,北村的人甚至还将那些死去的山贼衣物也俱都扒了,零零碎碎铜钱、银两也都没入自己的口袋。

陆盼拿着刘二龙那把钢刀挥舞两下,有些可惜的看去扭成麻花的尸体,对方身上的大氅和皮甲是穿不了了。

“这本书什么时候的?”陆盼走出寨楼,脚下踩到了一本黄线钉裝的书籍,拍了拍上面的脚印,走到队伍里,随手丢去推车上,与其他财物堆在一起。

随后,他大手一挥:“回去!”

一群人看护这批财物兴冲冲的下山去。

火光遮掩林野之间,再次陷入死寂的寨楼,忽然响起簌簌的声响,漆黑的颜色里,地面凸起一团,朝这边飞速过来,在寨楼前钻出一个人来。

正是离开的小道士孙迎仙,拍了拍头上的灰尘,快步踏入大厅。

“走的急促,忘了清点这些山贼还我的东西…师父给的那本道术在哪儿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四处翻找,到了楼上这才发现,这里已经被人翻过了,值钱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我曰尔等老母的……这下惨了,不会是被刚才那人一起拿走了吧?”

搜了一圈,匆匆下楼,寨门外陡然响起一连串的马蹄声,孙迎仙脚步停了停,侧脸看去,就听‘吁’的一声。

马背上,背插双刀的身影正好也看过来,与道人视线对上,然后…是一地的尸首。

“好你个妖道!!”

暴喝声音响起一瞬,有‘锵’的刀身出鞘,马背那身影直接跃下马背,在孙迎仙视野里拉出一道冷芒。

“不是我杀的!”

道人急忙躲避,檐下的木柱嘭的切开,木屑飞溅,整个檐梁瞬间坍塌下来,后方还有更多十余道骑马的身影陆续冲来,举着火把,纷纷拔刀下马。

孙迎仙不断躲避极快的刀锋,连连摆手:“真的不是我啊!!!”

眼见被围上,只得祭出遁术,一头钻进土里,朝远方飞速逃离,围来的一众身影,火光林立,照亮四周,映出胸口的衙衣上大大一个‘捕’字。

这些人正是从富水县马不停蹄赶来的捕快,之前城中守门士兵通报发现有施展术法的人,左正阳便是领了人请示过县令后开始沿路追赶盘查,无果后正要回城,却是碰到急急忙忙去往县城的里正,说是有贼匪袭击了陆家村。

左正阳作为捕头,自然知晓这一带山贼的底细,便是直接杀了过来,正好撞见刚才那一幕。

看着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的道人,左正阳咬牙插回兵器,翻身上马。

“倒是要看他用遁术跑的快,还是我马跑得快!”

一勒缰绳,回头看向一众上马的捕快,挥手暴喝:“跟我继续追!”

纵马当先冲了出去。

“驾!!”

十余名捕快一抖缰绳,紧跟在后。

第三十五章 人居

秋夜的风刮过山麓,远山在天边只有阴森的轮廓,昏暗的林野间,沙沙沙的落叶抚动的轻响。

一图凸起的小包盯着一地厚厚的落叶飞快的向前绵延,后方马蹄声疾驰,越过两颗树木间隙,上方的身影一跃而起,飞向前方,半空拔刀,步履蹬出,附近一颗大树都被震的摇晃。

“妖道,看你往哪里走!”

暴喝响起在林间的同时,去往前方的身影落下,手中一柄细刀呯的没入地面,左正阳手腕一扭,锋口变向,朝着凸起的地面向上拉出一刀,泥沙细石左右飞溅。

切开的地面,裂纹飞速延伸。

嘭!

前方,土包炸开,一道身影破土而出,直接跃去上方的树枝,孙迎仙灰头土脸的吊在下面,看着那捕头。

“穷追不舍了啊本道人真没有杀过任何人。”

左正阳手中细刀一摆,微垂地面,话语凌厉:“既然没杀过,那你下来束手就擒,随我会衙门。”

“我曰你呸!”道人双手掉着树枝,还摇晃两下:“本道爷没杀过人,为何要跟你去衙门,去了,岂不是真变成杀人凶手了?!”

摇晃的树枝飘下一片渐黄的枯叶,落在地上的瞬间,左正阳的也在响起。

“杀没杀人,自有县尊定夺!”

顷刻,步履迈开,几步之间,整个身影化作一道残影,脚步飞踏,与那树枝下的道人冲撞在一起,孙迎仙松手,身形下坠,一掌陡然推出。

刀锋劈裂树枝,冷芒撕破空气,无数树叶犹如蝴蝶纷飞四溅,但随后道人的一掌推出,那是轰的巨响。

空气中无形的气劲震开,左正阳身上的衣袍都荡出波纹。

然而,道人的掌力印在树躯,直接将自己身躯反推出去,躲开劈下来的刀锋,半空折身回旋两圈,方才落地,回头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

“本道人要是凶手,你现在已经死了。”

左正阳后脚落下地面,细长的刀身划过空气,颤出一阵轻吟,“你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的空气里,传出嘶啦一声,那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孙迎仙低头看了眼胸襟,眼皮都跳了跳,胸前是一道半尺长的刀口,若是对方下死手,估计他这会儿也凉了。

连忙抬手摆了一下:“那就当咱两打了一个平手!”

然后一拱:“告辞!”

再次施展遁术钻入地下,拱起泥土和落叶一眨眼消失在林间,去往了远方。

看着对方离开,左正阳却是没有继续追下去,回头看一眼那颗被劈断树梢的大树,道人打出的那掌,五指清晰的印在上面。

“真不是这人……”他微皱浓眉,将刀归鞘,找到马匹翻身上去,看着追上来的麾下一众捕快。

“跟我再去一趟山寨。”

带着人重新踏上原路,此时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深秋的第一缕晨光投下云隙,远方的村落响起了鸡鸣,以及嘈杂沸腾的人声

金色的晨光照在眼皮,是红红的颜色,从昏睡中慢慢醒过来,陆良生闻到一股药味。

身体传来撕裂的疼痛,让他无法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坐门外的檐下,看顾着炉火,陆小纤在旁边拿着蒲扇轻摇,揭开小罐的盖子,里面传出沸腾的煎药声,偏头见到床上同样偏头看来的兄长,惊喜的叫了声:“娘,哥醒了。”

妇人连忙起身,走进屋里。

陆良生还是挣扎起来一点,被母亲搀着靠在床头上,他身上的书生袍已经被换过了。

“别动。”

李金花叮嘱一句,回过头朝门口的小姑娘唤道:“小纤,快给哥倒碗温水来。”

门外的小姑娘点头,飞快的跑去灶房,倒了温水过来时,妇人也将药倒进碗里,端着在手中轻轻摇动,让它凉的更快些。

沉默的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陆良生看着母亲,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娘,其实我……”

“娘知道。”李金花吹了吹汤药升起的热气,“你是我生的,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从没见你学过字,怎么就突然会了?还有那陆二赖,白天偷咱们家的鸡,第二天就长出鸡毛,要是神灵那么灵,这天下就没有受苦的人了。”

陆良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原来娘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我藏的很好。”

“好个屁。”

李金花拿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也就你老实交巴的爹,才会相信。”

“嘿嘿。”

“还笑,你这模样,怎么笑的出来,听你盼叔他们回来讲,那山贼都死光了?你杀的,还是……”

妇人眸子瞟去墙壁上的画卷,陆良生也跟着望去,那画上美人图,竟朝这边眨了眨眼睛,勾起唇角微笑起来。

李金花再是泼辣、聪明,对于这种事还是颇有忌讳的。

“娘把药给你放这了。”

说完,连忙起身离开房间,但不久,又忽然过来,拿了破旧的香炉,插了三炷香,摆在画卷面前。

看到床上的陆良生不解的目光,李金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再是鬼,那也要吃饭嘛。”

门口的陆小纤虽然也有些怯生生,但还是进来,朝画上的聂红怜作了一揖。

随后看去陆良生,哼了声,转身朝外走,学着母亲的语气也说道:“鬼姐姐救过我,拜一下,又不少块肉。”

陆良生看着母亲和妹妹离开,笑着拿过床头放着的书,反正下不了地,翻来看看也能打发点时间。

刚翻过一页,门扇无风阖上。

少年放下书时,聂红怜端着药碗坐在了旁边,脸上还带笑意,大抵是刚才母女两做的事,让她很高兴。

“其实留下来,也有因为你娘和你妹妹,看着她们,感觉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还活着,不然,我跟谁在说话?”

陆良生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的皱起眉,“这药是谁开的?我好心没受伤…只是法力使用过度。”

看到少年苦成那副表情,聂红怜笑的更灿烂,她本就只有十六岁,还有少女的天性,使劲朝碗里吹了吹。

“凉了,快一口气喝完。”

“我才不傻。”

陆良生将碗放去一边,偏头在屋里扫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红怜,那个经常在屋里的蛤蟆,你看到过吗?”

“你叫自己的师父是蛤蟆?”聂红怜捂嘴轻笑出声:“我早就知道了,那天你们赶夜路回来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师父。”

说到这里,聂红怜抬了抬脸,葱白的指尖点在下巴,轻吟了一阵:“你被你爹背回来的时候,你师父悄悄检查过你的伤势,然后背着一只葫芦,一声不响的走了。”

“走了?”

陆良生有些不信,皱起望去窗外,嘈杂的人声还在传来,金色的晨光倾泻窗棂。

远去西面的栖霞山上,被提及的蛤蟆道人,正背着葫芦,腰间还有个特制的小包,沿着山脚一寸一寸的搜索,蛙嘴里轻声嘀咕。

“老夫怎么就变得跟那傻徒弟一样……变成烂好人了。”

蛙蹼拨开比他还高的杂草,石头缝里,有一株结有红色小果的植物,连根拔出来,坐到石头上,将后背的葫芦翻到前面,正要将那株不知名的植物塞进葫芦口。

前方如同地鼠拱地的土包飞速而来,呯的一下,撞在他身下的岩石,“哎呀。”的人声在泥土下闷响,下一刻,钻出满脸是泥的脑袋。

石头上,蛤蟆道人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

“嘶…疼死我了。”

孙迎仙捂着脑袋,抹去脸上的泥屑,看到的是一只蛤蟆单脚站立,一手搂着葫芦,一手抬起展开,站在石头上。

一人一蟾诡异的对视起来。

第三十六章 炼丹葫芦

人眼、蟾眼四目相对。

“蛤蟆?”

“道人?”

一人一蟾同时开口问去对方一句,下一刻,蛤蟆道人手脚放下,唰的窜了出去,双蹼啪嗒啪嗒踩在地上,飞奔起来。

孙迎仙撑起身子,拍去泥尘,看着迈着短腿跑远的蛤蟆,还没反应过来。

“嘶……这只蛤蟆用两条腿跑,还能说话。”

等等!

双目陡然瞪圆,提了提袍摆,孙迎仙翻出布兜里的铜镜,双脚飞奔追上,大喊:“别跑!妖怪——”

出师以来,终于让他碰上一个真妖怪了。

“敕令,神行!”

手中瞬间多了两张符纸,打在双腿,迈开的布鞋落下地面瞬间,烟尘向四周激了出去,整个人脱弦的利箭,身后卷起一道长长的尘埃。

前方,跑出一段距离的蛤蟆道人,回头看了眼,那人双臂狂摆,卷着烟尘朝他冲了过来,原本想跑入林野的想法顿时一转,跳过一簇草丛,拐了个方向。

“真当老夫是没智慧的蛤蟆?”

感觉到身后狂奔的身影越来越近,蛤蟆道人冲进村子时,忽然往地上一趴,四肢快速的迈着向前爬动。

前方,人声沸腾,不少村民聚在宽敞的坝子里,守着推车,或家里派出一人去村老那里画押,除了领回被抢走的东西,还能拿到额外分配的钱财。

兴奋的吵杂喧闹里,人群外围玩耍的几个孩童,注意到西面村口缓缓攀爬进来的一只蛤蟆,好奇的跑了过去。

“好像是良生哥哥家里的。”

“…快看它背上还有大葫芦,嘻嘻,里面会不会装有好吃的。”

两个稍大一点的孩童上前,在慢爬的蛤蟆前面蹲下,歪着脑袋看着它要爬到什么时,村口几步距离,孙迎仙的身形已经冲了过来。

“好胆的妖怪,竟敢还想拉无辜村民…哎哎…停停……”

蛤蟆道人的突然减速慢爬,让道人来不及缓下速度,眼看要撞到前面两个孩童,急忙撤去神行术法,脚下一顿,还是滑出了半丈,鞋边都堆出厚厚一层泥土,几乎快抵到孩童面前才停下来。

蹲在地上的两个孩童看着距离不到半只手的身影,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吓得哭出来。

那边围着的村民回头一看,顿时炸开了锅。

“哪里来的野道士!”也妇人在喊:“他欺负我家孩子——”

一帮人冲过来,有人将孩子抱走,其他的则将孙迎仙围了起来,上下打量他。

陆盼吊着受伤的手臂上前,拦在还想挤出去的道士前面:“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出家人,怎么就欺负孩子了。”

“我没欺负!!”

之前被一众捕头冤枉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又被说成欺负孩子,气得大吼一声,孙迎仙指着自己:“还有,本道人才十七,是来抓妖怪的!”

“十七?”旁边一个村中女子上下看他尖嘴猴腮,上唇一对八字胡,捂嘴笑出声:“那你可长的有点着急。”

陆盼挥手让她别说,皱着眉头。

“抓妖怪?你说说那妖怪长什么样?在哪里?”

孙迎仙在人群里推搡几下,眼睛到处搜索,指着从人脚下爬走的一坨黑影,连忙叫道:“那不是吗?!”

村民纷纷退开一些,看见地上那坨黑影,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睑,“呱”的叫了一声,继续爬行。

众人笑起来,一旁被吓哭的孩子指着那道人。

“就是他欺负我们!”

陆盼指着那地上的蛤蟆,“你这小道士,竟说瞎话,那蛤蟆在村里可是有不少时间了,也不见谁家少了鸡鸭,谁家短命的,怎么就妖怪了,欺负孩子就是欺负孩子!”

说完,回头朝村里孔武有力的几个汉子喊道:“把他绑了送官!”

“对,说不定还想在村里偷东西!”

“先绑了再说!”

一时间众人涌上去,孙迎仙被挤在中间,已经看不到那蛤蟆妖怪的身影了,他将伸来的手打开,急的脸都红了起来。

“你们……你们……要不是师父临终让我不得对普通人动手,本道爷真想教训你们!”

“还敢逞凶!”

众人之中,陆盼在内八人,猛地一字排开,爆出“哈”的怒喝,双臂下压,手掌捏出拳头,敞开的衣襟内,虬结的胸肌鼓胀,朝着那道人一阵一阵的抖动。

“敢在我们栖霞山,陆家村八人岂会惧怕你!”

孙迎仙看着八人胸肌跳动,人都呆原地,晃了晃脑袋,红着脸咬紧牙齿。

“真当本道不敢……”

道人话语还未说完,后方陡然传来呼啸,孙迎仙下意识的回头,一根棍棒呯的敲在他额头上。

视线前方,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妇。

“大婶……你…好臂力。”

孙迎仙摇晃两下,呯的倒了下去,那妇人放下擀面杖,朝陆盼八人呸了一口:“一棒子的事,用得着那么费劲?”

山野村妇下地干活,上山打柴,自然有的是臂力,众人探了探道人的鼻息,好在没事,便是先绑了起来,继续去分东西。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了走,先把他关起来,分完东西再说。”

“哎,那只蛤蟆呢?”

“…可能回良生那边去了,这蛤蟆倒是有灵性的,都已经会认门了。”

回去推车那边交谈的声音里,蛤蟆道人确实回到了篱笆小院,瞧了一眼李金花母女没在外面,连忙站起来,飞奔进屋。

“渴死我了…给为父端水来。”

陆良生正跟红怜说笑,听到话语,连忙伸手将旁边小桌上的那碗水端过去。

“师父,你这是去哪里了?”

跳到床上的蛤蟆道人,盘腿坐下,将身后的葫芦解下扔去一边,就着递来的碗,咕噜咕噜牛饮几口,这才舒服的亮出白花花的肚皮躺下来,说起出门的原因。

“还不是给你找药去了,可累死老夫了。”

聂红怜轻笑了一下,飘去床前,轻轻的替蛤蟆揉捏细小的四肢。

靠在床头的少年,坐直起来,四下看了看:“师父,可你的药呢?”

“哼…”蛤蟆道人睁开一只蟾眼,扫开女鬼的两根手指头,站起来,负着双蹼走到葫芦旁边。

“看清楚了,东西都在这里面,之前为师跟你提过,此物乃为师法宝,可吞天下万物,可它还有一个作用,能将装进之物,练出好东西来。”

蛤蟆拔出塞子,一抖,一株药草掉了出来,甚至比葫芦口还要大的东西也都能掉出。

“怎么样?厉害吧。”蛤蟆道人像是炫耀的拍了拍葫芦,又将这些草药塞回去,“只要念起法诀,这宝葫芦就能将里面的东西炼化成丹药。”

随后,又补充道:“先别来打搅为师。”

拖着葫芦跳下床,去了床底下,以免被人打扰。

屋里再次安静下去,之前与聂红怜说笑的氛围打破,眼下反而有些不好再说,陆良生正要重新开口,外面陆老石回来,身后还跟着陆盼。

“良生呐,我们来跟你说个事儿。”

声音远远的过来,聂红怜不好待下去,转身钻入画卷里,片刻,陆老石和陆盼也跟着推门进来。

第三十七章 被打到自闭的道人

床榻吱嘎响了一声,陆良生撑着坐起来一点。

“爹,盼叔,什么事?”

将床边的被褥往里理了理,屋里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能凑合在床边让陆老石和陆盼坐下。

除了陆老石外,陆盼倒是没有要坐的意思,余光瞄着四周,像是在找那女鬼在哪里藏着,有些敬畏的杵在床边,听到问来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

“良生,那山寨上的东西都拿完了,两口大箱子,满满的银锭,我们也点不清具体多少,估摸着没有七千两,也有五千两。”

七千……

饶是心智逐渐成熟的陆良生,脸上神色微愣,对这巨大的数目多少有些震撼,他之前的想法,反正山贼已经死了,而且都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寨,竟有这么多。

那边,心里盘算财物的陆盼,没注意到少年脸上的表情。

“……其中箱子里还有四锭金元宝,这不,我先给你拿来。”说着,在腰间的缠布里翻出来,两只手都捧不下。

咚咚几声,全放到小桌上面,看得陆老石眼睛都挪不开。

“这元宝换成铜钱,得有多少啊……”

“肯定不少钱。”

陆盼随口说了一句,忽然一拍脑门,又忙从衣襟内,拿出一册书本,“这是山贼那里拿的,你看看写了一些什么?”

“书?”

陆良生接过黄线装订的书册,封面有些脏,破旧的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不过翻过一页,指尖猛地弹来针刺的痛感,一缩回,那封面自动阖上。

看到陆老石和陆盼愣了在原地,喉结滚动,挤出一丁点声音。

“良生,那书怎么回事?咋就自己关上了呢。”

那边,少年看着重新合上的书册皱起了眉头。

这书上面有法力…

……不让其他人碰?

此时听到陆盼的话,陆良生将书放到一边,“这书上放置的法术,外人不能碰。”

两人知道面前的少年拜了高人为师,还有女鬼相伴,只是真正听到亲近的说出这番话,令得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陆老石激动的抓住床单,毕竟老实交巴一辈子,没曾想家里竟还出了一个能人。

放到外面,那可是会法术的高人啊……

心里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由‘啊!’的发出一声长叹,缓缓起身,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刚才陆盼他们抓到的道人。

“道人?”

陆良生倒是见过一个,还是在山贼寨楼前,后来对方被他惊走……莫不是发现我虚实,又折转回来寻麻烦,可怎么就被抓了?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爹、盼叔,银两怎么分你们来做主就行,太不能给每家每户太多,钱财给多了,人就会变得…变得好吃懒做可不行。”

“这句话我爱听,村老之前也说了,要是因为钱财败坏了风气可就不好了。”

至于怎么处理,陆良生建议专门挖一个地窖用来存银,钥匙由陆老石保管,大抵商议了一阵细节,陆盼两人便是离开。

“一个道人……”

陆良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那本书上,“要是同一个人,这本书会不会是他的?”

想着时,床底下陡然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蛤蟆道人拖着葫芦走了出来,像是猜出了少年的想法,蹦到床上坐下来。

“那道人会些法术,刚才错认为师乃是妖怪,还追杀了好一阵。”

蛤蟆叹口气:“若非为师修为尽失,岂容一个小道士追的狼狈。”

说着,扯开葫芦口的塞子,一粒红色的丹丸落到蛙蹼。

“拿去,吃了它,能修补一些伤势。”

“师父,我不是法力耗尽所致?”

“法力耗尽?要是法力耗尽算小事了,还不至于让为师冒那甘霜煎熬跑去外面给你摘药。”蛤蟆道人摇摇头,将那粒丹丸放到他手中。

看着陆良生将药吃下去,随意一躺,滚到床里面,向着墙壁,挥了挥蛙蹼。

“为师现在也深陷泥潭,帮你的也不多,吃下去,调养几月便可,到时你要勤加修炼才行,好友且末贪念女色。”

墙壁上的画卷若有若无传来一声“呸!”

陆良生毕竟是少年人,又没经历女人,自然也是面红耳赤,连忙拿起桌上的《孟说》遮住脸,翻看起来。

不到半柱香,下腹陡然传来一股温热,应该是丹药的效果化开,片刻间,温热变成灼痛。

嘶——

陆良生皱起眉头,触电般坐了起来,就要去揭被子,靠墙侧睡的蛤蟆传来一声:“忍住。”

“嗯…”

少年死死捏住被角,咬紧牙关,身子几乎弓的像只虾,整个人都缩在了被窝里,皮肤渐渐泛起的通红,这是一种极难忍受的痛苦,浑身骨头都感觉一寸寸的断裂,肚脐那方,更是感觉有人拿着铁锤猛砸。

震的浑身都在剧烈发抖。

画上的聂红怜察觉不对,飘了下来,长袖一挥,阴风将被褥掀开,如同蒸笼般,白气升腾,瞬间弥漫整间屋子,飘出了窗棂。

“公子!”她喊了一声。

白气散去,陆良生抱着肚子卷曲侧躺,神智还算清醒,牙缝里挤出一声:“没事。”

痉挛几下,浑身瘫软的躺下。

大汗淋漓的看着床前站立的红怜,笑了出来:“过去了…感觉还有点舒坦……”

这边,聂红怜心里也松了口气,听到还在说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取过桌上的布巾,给陆良生擦去头上的汗水。

“就知道吓人,下会可不出来了。”

“我可没吓你,刚才是真的疼,不过没事了。”

陆良生确实没事了,身体疼痛过后,传回的舒缓,让他整个人软绵绵的,感觉飘在水上面,与红怜说了几句,渐渐沉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下午时分,阳光在西面山巅挂起了红霞,陆良生醒过来,感觉全身又有劲了,甚至隐隐比从前还要有力。

下到地上,也没有什么不适,看了眼还在瞌睡的蛤蟆道人,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师父的丹药果然厉害。”

向着夕阳练了一通乾坤正道法诀,法力也恢复了一些,忽然发现爹娘还有陆小纤都还没回来,洗了一把脸,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将那本道书揣进怀里,这才去往坝子。

山上搜刮来的财物基本已经分完,妇孺回到家中,不时还拍响兜里的钱袋子,听着里面哗啦啦的一片响声,喜滋滋的把一块肉下到锅里,烧起火来,孩子馋嘴的咬着指头,就在旁边围着锅边转。

男人则聚在一起,已经将村里空闲的一块地给挖出了大洞,懂一些工匠活的,下去里面。

陆良生过来时,正将一篓篓的泥石传递出来,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外面接替的村汉见到少年走来这边,一个个站的笔直,从去过山寨的人口中知道,三十多个山贼,都死的奇惨无比,那横行铜陵的刘二龙更是被扭成了麻花。

虽说是女鬼杀的,可那女鬼对他们这大侄子却是毕恭毕敬。

一个个村汉收敛往日粗野,但也有些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良生啊……你咋就下地了,多躺会儿。”

“就是就是,上午你说的挖地窖,现在洞都挖差不多,过几日,就能用了。”

“…这里没要帮忙的,良生再回去歇会儿。”

殷勤一堆话过来,倒是让陆良生有些招架不住,连忙转开话头。

“我听说你们抓了一个道士,我想见见。”

一名村汉拍了拍糙手上的泥垢,说了句:“我带你去!”便是干脆的走在前面带路,惹得那边干活的一群汉子嚷他偷懒。

关押那道人的柴房并不远,就在前面冒起炊烟的一座小院侧面,外面淘米的妇人,见到陆良生过来,脸上立刻泛起笑容,指去柴房。

“那贼道人之前醒过一回,怕他趁机对我这妇道人家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守着他清醒,又给了一棒子…”

陆良生愣了一下,就连带路的村汉也吓了一跳。

“别把他给打死了。”

那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走去柴房,把门给打开。

“死不了,没成婚之前,我可是跟着俺爹打过几次傻狍子,只敲晕,不打死,熟练的很。”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陆良生担心那道人忽然暴起伤人,先让那妇人和那汉子出去,袖里捏着毛笔,另只手掐起指决,慢慢靠近。

柴堆上,道人被麻绳捆的严严实实,还被堵住了嘴,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脸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映着一道阴影走了进来。

“呜呜呜…”以为又是妇人进来了,飞快的摆动脑袋求饶。

这人生的尖嘴猴腮,身形倒是像那天在寨楼前看到的道人有些相似,陆良生蹲下来,道人额头上被砸的破了皮,一只眼睛都被揍的淤青。

伸手将对方口中那团抹布取出。

“在下陆良生,听村里人说,你欺负村里的孩子?”

“放屁,我哪里像是欺负孩童的人,分明是那帮村民被妖怪迷惑,若非我师父交代不许仗着法术欺负普通人,你以为本道人会被捆在这里……”

重新能说话的孙迎仙,一口气将委屈都倒了出来,还未说完,忽然他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在山寨那里……”

陆良生没有接话,从怀里取出那本书册,“你认识它吗?”

“我的!!”道人挣扎坐起来,嘴里默念法诀,捆在身上麻绳忽然一松,掉到地上,伸手:“快还给我。”

书册飞了过来,孙迎仙连忙接住,却是愣愣的看着对面的陆良生,原本还以为对方还提什么条件,没成想,竟然真的就还了。

“你不提条件?”

陆良生走到门口,看着他笑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我又不是强盗。”

“你”

道人沉默一阵,双手拱了起来:“迎仙拜谢!”

第三十八章 和谐的相处

拿回那本道书的孙迎仙并没有急着离开,捂着脑袋喋喋不休的追问。

“喂喂…你真的不提条件,就这么把书还给我啊?”

“你知不知道你村里有只妖怪,蛤蟆,能说话的那种!”

“……你还是提个条件吧……不说话,我心里慌。”

走过快要散去的工地,准备回家吃饭的村汉们看着那道人跟在一身青衣的少年后面,朝着篱笆小院回去。

又走了一段,周围没什么人了,陆良生回过头来。

“你说的那蛤蟆,是我师父。”

孙迎仙微微张合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抬起手指这那边的篱笆墙。

“那妖怪是你师父?”

前面,陆良生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我师父不是妖怪,只是被人所伤,被法术变成那般模样。”

转过篱笆院墙,进了门,道人还想追问,见到那边李金花和陆老石,还是颇有礼貌的稽礼。

檐下的妇人做好了晚饭,也请了道人一起,反正现在家中宽裕了,多添双筷子不是啥犯难的事。

陆良生没意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起吃饭吧。”

“本就该请我吃饭。”孙迎仙指着脑门脑后的伤,“现在都还疼……那我就不客气了。”

灶房本就不大,多了一个道人,更加拥挤,饭食比平日多了一碟熟肉,刚摆上桌,眨眼间几双筷子唰唰的几道起落。

“要不要这么快……”道人捧着碗,筷子还没落下,碟子里就剩几粒肉渣了,张了张嘴,连忙将肉渣赶进碗里,刨了几口饭。

这才说道:“对了,本道人会降妖伏魔,若你们家中那女鬼……”

啪!

筷头打在他脑门上,李金花瞥过来一眼:“吃饭。”

“哦。”

孙迎仙连忙埋下头,夹着青菜大口大口咀嚼,周围,陆良生、陆小纤看他吃瘪的模样,跟着笑出声音。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尽,让孙迎仙留宿一晚,回到房间里,第一眼就看到床上呼呼大睡的蛤蟆。

虽然知道是陆良生的师父,还是忍不住将铜镜拿捏在手里。

“真是你师父?”

陆良生不理他,过去整理被褥,孙迎仙又将视线转去其他地方,落在墙壁的画上。

“那罗刹鬼在这吧……啧啧,你这房里人、妖、鬼都齐活了。”

画卷轻抚,聂红怜探出脑袋,狠狠盯着正打量她的道人:“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哼,本道人不屑。”

孙迎仙偏过脸,大摇大摆转去房间其他地方看看,书桌上文房四宝,几本书册忍不住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内容,头皮发麻的放去一边。

“想不到你还看这种考学问的书……”

那边,陆良生将被褥铺好,叫醒了昏睡的蛤蟆道人,也不看背后的道人,轻声回答。

“读书开智。”

然而,孙迎仙没有接话,正与蛤蟆道人对视起来,过得半响,后者憋出一句。

“若非老夫修为尽失,岂容得你这道人。”

“呸,我师说斩妖除魔是我等……”道人捏起拳头,看了看一旁的陆良生,撇撇嘴,话语停下,拳头也松开。

“本道人尊老爱幼,不和你一般见识。”

蛤蟆半睁眼睑,淡淡的说了一句:“彼其娘之。”

“你敢骂我!”

“彼其娘之,呱。”

“啊啊……我曰尔老母!”

“老夫父母是谁都不知,你去吧,彼其娘之!”

“我曰尔老母!!!”

……

一个挨着陆良生面子不好动手,一个被早上追着跑还有怨气,却没能力动手,一人一蟾就那么在床前对喷,就连聂红怜都好奇的飘下来,坐在旁边看了许久。

过得一阵,蛤蟆口干舌燥的跑去喝水,道人面红耳赤气冲冲的跑到外面,跃上房顶,不愿与蛤蟆同屋。

陆良生躺回到床榻,听的无聊,翻起书来看,随后,疲倦感袭来,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身上的伤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窗外,鸟儿立树梢鸣啭。

院子里,孙迎仙不知道什么起来的,在那里打拳,破破旧旧的道袍在晨光里翻卷飞扬,半空腾挪落地,一掌推开,隐隐带起风声,不远的树梢都在轻轻摇晃。

回转,单腿一曲,手掌化拳击出,沉重有力,除开长相,倒是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陆良生站在水缸那一边洗漱,一边安静的看着。

……这道人会符箓之术,竟也会拳脚功夫。

……若那天被他看出虚实,真不是对手……看样子修为比我高出许多。

想着时,孙迎仙收功回气,目光望过来,挑了挑下巴。

“该你了,让本道也开开眼。”

陆良生笑起来,喝了一口温水,“我可不会拳脚,会的只有这个!”他拿出狼毫笔,不过笔杆那一环一环的节支,散发的妖气让道人赶紧跑过来。

“这是蜈蚣的触角…这么大个儿……怕是修炼成精了。”

孙迎仙再次看去少年,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那蜈蚣精被你斩除了?”

“这倒没有,还是对方放了我等离开。”

说起那晚的事情,陆良生倒是不隐瞒,坦荡的说出来,晨光里,拿出一页纸张铺开,画了一只鸟雀。

“……你不是想看,这就是我的道。”

笔尖一勾,那画上的水墨鸟儿,陡然眨了眨鸟眸,羽毛泛出颜色,一下飞了出来,立水缸边啼鸣。

引来树梢几只鸟落下,叽叽喳喳的围绕它打转。

这一幕虽然惊奇,但孙迎仙也是跨入修行的人,自然看出眉目,然后…大叫起来。

“那晚,你用的是幻术?”

陆良生收回画上的法力,水缸立着的那只鸟雀渐渐变淡消失,他放下毛笔。

“…因为不会其他的。”

“啊啊啊……本道人居然栽在这种低末之术上。”孙迎仙使劲揉捏发髻,来回走了两步,冷静下来后,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皱起眉头:“幻术,我师父还在时,也会的,只不过都是一些障眼法罢了,可你的…为什么那般栩栩如生?”

“你师父不会画画。”

道人看着少年手中的毛笔,还有那幅鸟雀,揉了下脸:“还真是如此,干脆本道人再教你一些江湖人的拳脚,就当还书之恩。”

陆良生点点头:“我只有法诀,却不懂任何招式,看来这几天,我收获还不小。”

“你师父没教你?也对,一个蛤蟆怎么教你。”

孙迎仙大概也不想欠人情,便在陆家村逗留下来,拿出一套乾阳掌的徒手功夫教导,说是他师父教给他的,算是正派道统的功夫,期间也指点陆良生那套乾坤正道,偶尔也比划一番,大多都是赢的层面大。

毕竟陆良生才算是刚入门,而那幻术,却是让道人吃了不少的亏,基本做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熟络以后,孙迎仙也会说起常提到的师父。

“…我师父可是玄学通达,一手降妖除魔的手段,我只学了点皮毛,可惜有一日,他说要出去与同道中人除去一只吃人无数的大妖,不到半月,又回来,却身染紫毒,全身上下乌紫溃烂,不到两日就死了。”

蛤蟆道人睁了睁眼,哼了一声,继续匍匐晒着太阳,背上的疙瘩在阳光里,映出乌紫。

这样一连两月。

上午给陆良生喂招,下午两人结伴出村,将延河的法阵重新聚拢,这方面孙迎仙也略懂一二,互相探讨,倒是给弄出了,虽然简陋,却是摆出了一个将北村和陆家村包围在内的法阵。

两村的人不知不觉间,发现河里的鱼虾变得丰富,个头也比其他地方的要大上许多。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传开之前,天气转寒,下起了大雪。

第三十九章 端倪

富水县,积雪的城墙延伸,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片白雪皑皑。

大雪已经停下,偶尔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落街头,年关将近,忙碌一年的人们终于在这个时节点上,有了空闲的时间,陪着亲人购买年货。

扰扰攘攘的长街,一处摊位被围的水泄不通,看着满载鲤鱼的箩筐指指点点。

“…果然,这卖的鲤鱼比寻常的鱼大这么多。”

“这脑袋都快赶上我两个拳头了。”

“喂,你们这鱼吃的什么,长这么大,都从哪儿弄来的?”

“…给我来两条,这鱼肉鲜美,就是刺太多了,昨日买了一尾,今儿又想了。”

“我也要!”

……

“…你们听说没有,鸦嘴岭发生的事?”

白气自人口中升腾,飘去长街上方,寒风挤进窗棂,酒肆二楼人声喧哗,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三山五路的旅人、商贾在此歇脚,喝酒取暖,说起一些途中见闻。

一个裹着裘衣的商贾,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友人。

“三月前,我在铜陵县做买卖,回来的时候,就见那边县衙的差役、捕头都出动了,拉了好几车尸首……我找衙门里相熟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足有三十四具,你们猜这些人什么身份?”

他口中起了一个头,顿时引起附近酒客的兴趣,便是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也有人忍不住问道。

“你倒是快说啊,都是什么身份?”

商人转过头,周围人都朝这边望,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捏着酒杯,压低嗓音。

“山贼!”

这二楼上一些是城中文人墨客,也有部分多地来往的商贾,或绿林侠客,对剪径之贼多是痛恨。

有人喝彩拍掌:“死几个山贼有什么稀罕的,这种人巴不得多死点才好。”

一个背刀的绿林汉子伸手烤了烤火炭。

“还以为什么大事,结果是死了几个山匪,多半,是被那些仗义行侠的江湖侠客所杀。”

那商贾却是连连摆手,站起来,朝周围人低声道:“诸位可知道那些山贼可是身无片缕,死状更是狰狞恐怖,连一个伤口都没有,那山贼的头领,刘二龙被人抬下车的时候,啧啧…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脑袋都转到后背去了,就像活生生将人扭成那样的。”

嘶——

二楼全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响。

有人低声问道:“那山上还有活口吗?”

“肯定没了啊,如果你杀人,会留活口吗?”那商人摊摊手,想了到什么,又说道:“那和我相熟的衙役说,当时还是咱们这县衙的左捕头发现的,还有奇怪的地方,那伙山贼死之前,还做了笔买卖,下山劫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你们知道是哪儿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愣了一下,靠另外一边窗户的两名酒客站起来。

“兄台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倒是想起,这城里最近多了卖鱼虾的,好像就是从那陆家村贩出来的。”

这下话匣子打开,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鱼虾个儿都很大,肉质细嫩可口,老夫还让我那儿媳多买了几条放在水缸里,准备年关的时候,款待贵客。”

“对对…我还想起一件事,听说县衙的王主簿收了一名学生,好像也还是陆家村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地方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楼外相隔的两条长街。

一辆马车驶过喧嚣的街道,积雪的路面碾出两道轨迹,不久,听在富水县衙门口,闵常文一身便服,打发了老妻,去往侧面的办公院落,吱嘎一声推开房门。

寒风挤进来,长案上灯火被吹的摇曳。

后方的老人放下毛笔,看着进来的县令,笑呵呵的起身:“县尊不待在后堂与妻女相伴,怎的来这方陪我这孤零零的老头子。”

“闲来无事,也过来看看叔骅公。”

闵常文进来,抖了抖袍子上的寒气,坐到老人对面,双手伸去炉子暖暖:“对了,先生最近可有出门,听城中一些见闻?”

老人倒了酒水过来,放到县令面前:“这倒没有,外面又有何新鲜事?”

“昨日我家吃的那条鲤鱼如何?”

王叔骅端起酒杯敬过去,点点头:“入口既化,汤汁鲜美。”

县令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放到桌面。

“那可是陆家村河里捞出,拿来城里卖的,却是好啊……”他这句带有长叹的声调,随后顿了顿,话锋一转:“叔骅公可记得,那日左捕头从鸦嘴岭回来,说起的事?”

“自然记得。”

老人皱眉回想了片刻:“那日左捕头言那三十四个山贼下山劫掠……尸身无外伤,与陈员外家的人死状相符……”

说到这里王叔骅停下话语,眉头更皱了,之前陈员外家发生鬼祟一事,乔装高人的四十名闲汉、市井无赖都有登记,其中有九人来自陆家村。

闵常文见老人不再说话,跟着叹了一声,拍拍老人的手背。

“本县嫉恶如仇,行侠而为之,当可睁只眼闭只眼,他是先生的学生,当走正途,旁门左道,只会毁了他天资。”

“左捕头可知晓?”老人收回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不知具体之人。”

“你我也只是猜测。”

“先生,你也该知我当年为京官时,常与那些奸宦打交道……算了,这些就不提了,但还有一事,陆家村大多猎户、农人,家无存银,那陆良生如何识字?”

闵常文起身哈了口白气,搓搓手,将老人面前的公文都挪开。

“先生这几日也繁忙的辛苦,不如去陆家村那边看看山上的雪景,吟诗作赋,舒缓心情,顺便也看看你那学生。”

老人点点头,跟着笑起来。

“也好,老夫这几日确实坐的太久了,该走动走动,顺手拿几条鱼回来,给县尊补补身子。”

“哈哈,叔骅公高见啊,我也馋那鱼。”

不久,闵常文将自己那架唯一的马车借给老人,又遣了几名差役跟随,拉上准备过完年就离开前往河谷郡的左捕头,翌日一早就出发向西。

出了城门,进入郊野道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在远山铺砌开来。

第四十章 所见、所闻、练气

白茫茫的一片里,有着不同颜色行驶过去。

一辆马车,数名随从前后跟随。

积雪覆盖的泥路难行,摇摇晃晃的车厢,有人揭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几名猎户打扮的身影,匆匆从旁边过去,将他们叫停。

“敢问乡亲,此地距离陆家村还有多远?”

那边几人见马车周围随行的是捕快,大抵也猜到车内之人是什么身份,不敢怠慢,指去一个方向。

“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遇到岔口向走西南那条,不到两里就见到了。”

“谢谢老乡告知!”

车中人拱手谢过一番,这才让外面的捕快继续前行,随后放下帘子,朝小案后面的老人说道:“还有两里。”

队伍缓行,起起伏伏的摇晃里,主簿王叔骅点点头,不时也看去被风掀起的帘角,隙外的远山,风景宜人,他已是很多年没见过了。想不到迁居偏僻之处,还能有幸见到这种景色。

“老夫记得还住在南陈的时候,冬天干冷,十余年没下过雪了,今日出门观雪,把你叫上,不会心里埋怨我吧?”

听到老人的话语,侧面跪坐的左正阳微微低了低头。

“主簿说笑了,我已交卸差事完毕,年关之前都颇为悠闲,能与老先生一起观赏乡野雪景,左某求之不得。”

来年他就要升任河谷郡总捕,论官职的实权,比一个县城的主簿要大上许多,眼下能让左正阳垂首的,还有另外的原因。

“左捕头升任河谷郡总捕靠的可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的能力。”王叔骅说了一句,看着目光正望过来的左正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随后,给对方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埋怨就埋怨吧,这人啊,在世上走一遭,一土一山,风声、雨声、人声都要看,都要听,不然老夫又怎的陪县尊来此处?”

“主簿来此处,正好养望,县尊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离,回到京师。”左正阳与老人碰了碰酒杯,低声道。

“哈哈…这是你们想当然的话,要回去哪里会那么容易。”老人抬起宽袖,遮掩一下,将酒水饮尽,“不过也好,左捕头,你看这地方,景色当真美不胜收,其实这天下啊,也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左正阳愕然,放下酒杯,缓驶的车辕停了下来,一个捕快来到帘外。

“启禀主簿、捕头,陆家村到了。”

“竟不知不觉到了……”王叔骅抖了抖宽袖,起身下车,一旁的左正阳搀扶他,跟着一起下去。

寒风扑面,映入眼帘的是延绵的白色山峦,田地间反倒是积雪很少,还能见到农人正在忙活。

老人领了领衣领,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正阳一起随老夫去看看,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人在田间忙碌。”

“是。”左正阳拱手,随后一摊,“叔骅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田埂,那边勾泥壑的农人也见到两人,以及路边的马车、捕快,放下锄头有些拘谨的站在那里。

“老乡不必害怕,我二人过来就是好奇。”王叔骅停下,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没有往日堂中的威严,“此间时节,怎的还在外面忙碌?不都是春耕才种地吗?”

对面,那农人看了看周围其他的田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老先生……春耕是春耕,不过今年有些特殊,我这是早点先把勾挖出来,等明年蓄水的池子修好,田里能多点栖霞山流下的水灌溉。”

“蓄水?”

老人点点头,“好想法。”

说着拱手告辞,踩着不平的田埂继续前行,远处靠近河边的几亩田地之间,十多名汉子穿着短褂不停挥着膀子,砸下锄头。

寒冬天气,浑身是汗渍都未觉得冷,不时拿起搭在肩颈的毛巾抹去汗珠,兴奋的与同伴说笑。

“…挖好了,这来年说不得就是一个好收成。”

“还别说,良生想的这个办法真绝了,池子一边蓄水,一边还能养鱼虾,家里再养些畜生,这往后的日子…说不出的美啊。”

“可不是,读过书的人,真就这么聪明,将来也让家里的娃让良生教教。”

“…嘿嘿,我们北村可就跟着沾光不少…”

村里的汉子嗓门大,还没走近就能听出个大概,老人抿唇听了片刻,脸上多有笑意,也不过去探个究竟,带着左捕头一干捕快差役,又去了河边。

日头照下来,水光潋滟,河岸边,还残有薄薄的碎冰,翻滚的水浪上,水汽升腾。

老人走近河岸,让捕快下去舀了一瓢水上来,轻啄一口。

“甘凉入口,回味是甜呐……”

轻叹了一声,周围还能见到两个村子的人忙碌,便是收拾了一下心情,前往不远的陆家村。

这段时日里,陆家村变化还不起眼,但每家每户手里有了余钱,开始想着怎么将自家房子修缮一二,王叔骅、左正阳进来时,村里老老少少多在讨论谁家先修,谁家出人。

坐落一角的篱笆小院,光秃秃的柏树下,多了石桌石凳,陆良生支起画架,笔尖飞速游走,余光之中,正是小院里的冬日景色。

孙迎仙也在这景色里,保持打拳的动作站在那方,一动不动,眸子眨啊眨的。

“好了没有……本道快坚持不住了。”

陆良生头也没抬,继续画着:“堂堂练气期的修道者,连一两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听到‘一两个时辰’那边保持不动的道人,就气得不行。

“是一两个时辰吗?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你数数多久了?!”

窗内的倩影捂嘴偷笑,她倒是不惧寒冷,而趴在窗棂的蛤蟆道人却是穿着一件合身的小棉袄,样子颇为滑稽,那是陆小纤给缝的,期初蛤蟆是死活不愿穿上,可最后也架不住天气越发寒冷。

“不愿意,你就走啊。”蛤蟆道人哼了一声。

孙迎仙偏过脸,忽然笑起来。

“呵……你这激将法可不管用,这么大的雪,出去又饿又冷,傻子才会走,要走也是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说。”

脚下的积雪陡然冒出青芽,正在他说话间,头顶发髻也伸出花骨朵,粉色的花瓣轻绽盛开。

“哈哈哈——”

一向不喜言笑的蛤蟆道人,站起来捂着肚皮大笑出声

孙迎仙“啊!”的伸手在头上胡乱抓扯,那花怎么也弄不下来,隐隐的,还有花香钻进口鼻。

猛地停下手,看着画架后的少年。

“你到练气了?”

“难道不该吗?”陆良生笔尖又是一勾,雪地冒出的青芽迅速拔高,转眼间超过了道人,变得枝繁叶茂,树枝间嫩绿抽出、展开,开出无数淡淡的白色小花,片刻,花瓣飘落,结出果实。

孙迎仙好奇伸手去抓,果实断开,落到他手中,仿佛被刀切开,顺势化作两半。

“幻术配上你这一手绘画的绝活,真的可以……哎,说不出怎么形容,要是你修为再高一点,以虚化实也有可能。”

伸手去触碰,那果实没有任何实感,直接穿了过去。

窗后的聂红怜也是满心欢喜,这三个月以来,她是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过来的,与那道人、蛤蟆师父探讨修道之路,每日勤加修炼,到了夜晚还攻读书籍学识,换做常人就算有这样的毅力,身子也拖垮了。

陆良生还想在画上添些景物,正要下笔,忽然将画上的法力撤去。

院中的春色消散,孙迎仙还想问怎么回事,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画架后面的陆良生微笑着将毛笔放下。

“有贵客临门了。”

果然,父亲陆老石的说话声夹杂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朝这边过来。

陆良生起身到院中,朝走进院门的老人拱手施礼。

“良生,见过恩师。”

第四十一章 叔骅公

家里来了县衙的大官儿,陆老石高兴的忙前忙后,又叫了还在外面的李金花回来做饭,赶忙搬了几根凳子放到檐下。

“那…那个…王主簿,你快坐。”

回头又望去儿子,催促:“良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请主簿落座。”

“不用这么劳烦。”

老人摆摆手,看着行礼的学生,嘴角微微笑了笑:“今日出门就是看看人杰地灵的栖霞山景色,顺道也过来看看良生。”

“那怎么行,你是我家良生的恩师,都来家里了,怎么能不吃饭。”李金花已经打了水淘米,山村的妇人向来没有那种男人说话,女人不能插嘴的规矩。

陆良生也点头:“恩师,留下吃饭吧。”

那边,老人也非迂腐,对于妇人插口进来,并不在意,他笑起来:“若吃了晚饭,怕是今晚都回不了县城,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理,良生,随我到村外走走。”

“是。”良生也不再劝,跟在老人身后走出院门。

窗棂趴着的蛤蟆哼了哼。

“往日也没见对老夫这般有礼数。”

嘀咕一句时,一只大手伸来,将蛤蟆道人举起,放到肩膀上,孙迎仙嘿笑道:“我知你想去,本道人好心带你一路。”

“要你好心!”蛤蟆瞪他一眼,将脸偏去一边。

相处三月,孙迎仙倒也知道这蛤蟆脾气,甚是不在意,走到院口,那边还有一人盯过来,道人愣了愣,随即堆起笑容。

“哟,这不是捕头嘛……”

左正阳盯他一眼肩头,视线这才落到道人脸上,目光如电:“你怎的在此处?”

“本…道人为何不能在此处?”

初一见面,孙迎仙倒是对这捕头的刀法还心有余悸,稳下心神后,嘴皮子变得利落:“陆家村人善良好客,见我一个落魄道人,接济十天半月的,也正常嘛。”

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细长刀鞘,手一拱。

“告辞,先走一步!”

便是追了出去,左正阳也不放心这道人,脚步飞快,跟在后面。

村外,一片雪白倒映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走在乡间道路的一老一少,看着周围一亩亩良田,好半响,王叔骅才缓缓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途中所见,村人勤劳,良田开垦,很好很好。不过,良生呐,你觉得造福一地百姓好,还是一国百姓好?”

走在后面的陆良生愣了愣,看着前面停下的背影,微微蹙眉。

“…自然是一国之百姓,一国也包括了一地。”

“敷衍之词。”

老人不生气,负着手走了两步,侧过身望去不远流淌的小河。

“那陈尧客是你杀的吧?”

陡然的话语,虽然语气言辞温和,却是让陆良生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杀人这种事被说出来,不管是谁心里都有些许紧张。

“恩师……”

不等少年解释,王叔骅侧过脸来,点头:“杀的好!”

田间小道的远处,孙迎仙、左正阳站驻足望过来。

这边,陆良生看着老人,脸上表情愣住,一时间猜不出眼前这位老师到底要说什么,但那件事,他心里也从未有过后悔。

便是微躬拱手:“恩师,那陈尧客是学生所杀。”

“杀的好!”

老人重复了一句,看向陆良生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今日过来,其实也是受县尊之令,他也猜出陈员外家、鸦嘴岭之事乃你所为,却是不打算追究,只是想托为师之口,告诉你,旁门之术,不过是小道。”

“恩师,良生修炼的是…”

“杀人之法就是小道,也是为师的心里话,良生,你看……”

老人语气平静,抬起手扫去四周的田园雪景,以及延绵的远山,“……这些景色亘古不变,再过百年、千年,或许有些地方会变,但也不会差太多,可人就只能匆匆几十年,修道之人或许能活很长,追求长生久视,说到底,不过自私自利。”

他年事已高,头上花白参半,所说之话,亦有自己过往的阅历在里面。

“其实说自私自利有些过了,人嘛,都有私欲,修道之人追求长生、道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良生啊……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有那般造化,还有很多如这村里的人,如你父母亲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一辈子过的清苦。”

“良生知晓。”

陆良生叹口气,拱手一躬:“不过学生不能完全赞同。”

“哦?”老人想必也料到他会这么说,笑起来:“那为师洗耳恭听。”

“恩师,学生虽修为浅薄,但也心知让此地乡亲过得好一些,在这里这条河里布下聚灵的小法阵,滋养鱼虾、土壤,以期将来温饱有余外,还能多赚些银钱。

良生也常听闻,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也多有精怪害人,世间也有修道者秉正义而行侠除害,并未恩师所言那般自私自利,就算追寻长生之道,也不过是人欲、心中期望的目标,与做官逆水行舟,并没有不同。”

少年话语平静,说出的这番话已经超出他这个年龄的阅历,对面的老人微皱眉头,眼中却是闪过赞许的神色。

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良生这番话,分析的很好,足见你在学业上用功了。但还是有些死板,就如你所言,修道之人行侠仗义,除去那些害人的魑魅魍魉,可能帮到多少人?何况,不是每个修道者都如你这般,良生啊…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也终究不过一隅之地。”

王叔骅负着手目光沉稳,望着前方田间忙碌的农人、挖水池的汉子。

“将来你若学业精进,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能做的事情,会福泽多少这样的乡村田野?就算不能入朝为官,当一县之尊,也能照拂数万百姓,在这样大德大业之下,再厉害的仙道法术,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良生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未变,田间的寒风阵阵,吹动一老一少的衣袂

良久后,少年才拱手说了句:“学生知晓。”

前方缓行的老人不打算继续前行了,回过头来,见他不说话,笑起来,拿手虚点。

“你呀…为师又不是让你放弃修行,只是想告诉你孰轻孰重,不过老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多少修道者,刚才所言,不过都是劝导罢了,你天资聪颖,不可荒废,明年春闱童试,且末让为师失望。”

看似平和的语,王叔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修行之人,但这一辈子都未曾见过,杀人于无形、纵横山野高歌狂饮,也是他这种文人骨子里向往的事。

可心终究已经老了,比身子还老。

寒风越烈,陆良生以免老人受了风寒,掐了一个指决,宽袖轻拂,无形的东西将风挡在了外面,这让王叔骅惊讶不已。

甚至颇为好奇的伸手触摸,却又什么都摸不到。

连连称奇里,师生两人沿着田间的小路边走边聊,又过得半个时辰,左正阳过来说天色已不早了,这才准备离开。

老人上了车撵,撩开帘子依旧叮嘱:“要记得之前说的话。”

“谨遵恩师教诲。”

陆良生拱手一拜,目送马车远去,直到消失道路尽头,方才转身走回去。

田间的小路上,蛤蟆道人看着远去的马车,气得站起来。

“…这老家伙,假惺惺的,瞧不起修道之人,老夫要气死了,你别拦——”

两条小短腿一蹬,唰的跳去地面,孙迎仙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去,整个短小的身形,在半空被一抓,从棉袄内滑了出来,偏了方向。

啪!

那是拍击水面的声响。

远远的。

陆良生正走回村里,心里还想着刚才与恩师那番对话,片刻间,就听远处的道人在呐喊。

“陆良生,你蛤蟆师父掉水池里了!”

蓄水的池子,蛤蟆道人大喇喇的沉了下去。

“咕噜咕噜”

只剩几道气泡冒出水面。

第四十二章 心结

寒风呜咽跑过房檐,挤进门隙,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

“跟你们讲啊,今天下午那捕头,前段时间硬是追着本道跑了一个山头,要不是我师父一再叮嘱,不许对普通人动手,那天我一掌,就能把他打的找不着北……”

灶房昏黄,映着五人的影子围在小桌吃饭,不时孙迎仙一句信口开河的话,引得三人哄笑,不大的屋子里充满了暖意。

李金花给丈夫夹了一筷菜,看到儿子端着碗沉默的夹着饭粒。

“良生,你在想什么?再不吃,饭就凉了。”

陆良生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往嘴里扒了两口,朝母亲笑道:“没想什么。”

说完,放下碗筷。

“娘、爹,我吃好了。”

随即,起身走去灶头,拿了空碗在柴锅里舀了一勺热汤,窗外寒风呜咽,陆良生转身时,宽袖向那边一挥,微开的窗户‘啪’的一声合紧。

走去灶房门,门扇发出吱嘎的声响,自行打开,少年迎着寒风走出,身后的门扇又关上,留下端着碗筷忘记吃饭的老两口,以及目瞪口呆的陆小纤。

只有孙迎仙撇了撇嘴。

“哼……我要有女鬼,本道也能装……”

话语陡然停下,趁着对面一家三口还没回过神来,筷子飞快的伸去盘子,往碗里夹,端起碗,只露出两只眼睛,唰唰的朝嘴里扒。

他与陆老石、李金花看到的是不同画面,除了关窗是陆良生挥使法力,开门关门,全是女鬼在帮衬,自然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陆小纤回过神来,拿筷子打了一下道人,跟着抢起来,李金花看着关上的门扇,放下碗,并没在意道人和女儿抢东西的举动。

“良生,这心里装上事了。”

陆老石点点头:“从外面回来就这样,会不会和那个王主簿……”

妇人只是叹了口气。

外面,陆良生端着汤走过屋檐,阴风拂过,将门扇推开,走进屋里少年,挥了挥袍袖,油灯燃起豆大的火焰。

暖黄的光芒照亮房间,床榻上的被褥间,蛤蟆道人在被单下哆哆嗦嗦,感受到光亮,睁开蟾眼,陆良生坐到了床沿,端着的碗里,热气腾腾。

“师父,喝点热汤,暖和身子,里面放了姜葱,味道还不错。”

蛤蟆道人将脸转开,哼了声:“不喝。”

聂红怜挥着长袖,遮掩娇容,飘到少年旁边,双眼弯成了月牙:“蛤蟆师父这是闹脾气了,以前常听说,这年龄越大,有时候越像个小孩子…”

“老夫才没闹!”蛤蟆裹着被子转了一个方向。

少年露出一丝笑,又坐到另一头。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被子鼓动几下,蛤蟆道人平伸两支小短腿坐起来,双蹼环抱:“你那个学业上的师父,怎的看不起修行的人?要是为师法力还在,说不得拉他讲讲理,老夫岁数都能当他爷爷了!”

红怜飘坐到床边,轻笑。

“和孙道长一样的说辞。”

“别提那臭道士!”蛤蟆道人怒火中烧的跳起来:“说起来就有气,要不是他抓为师棉袄,我岂会栽进那池子里!!”

陆良生笑着点头:“对,回头我骂他。”随后,舀了一勺温汤递过去:“气也气了,还是先把汤喝了,才有力气和孙迎仙叫骂。”

“你当为师是泼妇?!”

蛤蟆道人大抵也是说过后,气顺了不少,喝了一口汤水,一股暖意在肚子里回转,看着面前的弟子,忽然也觉得自己不比那老书生待遇差。

咂咂嘴:“味道有点淡,下次叫你娘多放点盐,吃食方面,老夫是行家…”

张开嘴,喝第二口时,屋外的院子人声传来,紧跟着李金花、陆老石的话语也响起来。

“阿爷,你怎的来了,也不叫个人扶。”

话语声传入房中,床榻一旁,聂红怜将碗取过来,“公子,你去外面看看吧。”

“嗯。”

陆良生点点头,宽慰蛤蟆道人两句,起身打开房门,陆太公拄着他那根梨木杖,被李金花、陆老石搀扶着,慢吞吞的走到檐下。

“躺了三个月……身子骨还好…还好……”

老人坐在那边,目光浑浊而慈和,看着陆良生过来,缺牙的嘴笑出声,堆起皱纹。

“我…过来,就是想当面感谢良生…要是没他,我怕已经埋进土里了。”

“哟,阿爷就别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陆老石不是太会说话的人,一句过后就忘了后面该怎么说。

陆良生接过话:“我爹说的对,一家人没必要说感谢。”他过去,蹲在陆太公面前,指尖触到老人手腕,探查脉象。

医书其实他是没看过的,但如何用法力去观察人的身体状况,《青怀补梦》里倒是有一篇讲到过。

“太公,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段时间还是不要经常出门,以免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老人年事已高,但到底没经历过太大的阵仗,基本一辈子都在山里过活,此刻听到陆良生平缓的话语,让他心里觉得安宁。

他抓住少年的手,过得一阵,才说道:“良生……难为你了……太公也怕死,还想多看村里的孩子们,日子一天天过得红火,我也听说了,村里现在家家户户都过的不错,太公也没什么可谢你的。”

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朝下一拜。

“只有……”

“太公!”

陆良生连忙伸手将老人搀住,“太公,这是良生该做的…该做的…”

该做的…

喃喃回味这三个字,之前与恩师田间的心结,终于有了明悟。

“修行助人也好,做官福泽天下人也好……勿以小善而不为。”

将老人按回凳上坐好,陆良生脸上忽然有了笑容。

屋内。

汤碗已经空了下来,蛤蟆道人摸着鼓胀的肚皮,靠在被窝里惬意的眯起眼睛与女鬼讲起是如何收下陆良生为徒,说到夜遇蜈蚣精那晚,话语停了一下。

“……那样的关头,他竟还上来。”

女鬼趴在被褥上,曲起小腿轻摇,撑着下巴,俏脸上写满了好奇:“为什么?公子不怕吗?”

“怕?他…就是一个烂好人。”

蛤蟆道人看去摇曳的油灯,笑了一下。

“你猜他最后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你是师父啊……”

蛤蟆道人坐起来,有些过往,不便说出来,想了一阵,只是笑了笑:“老夫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弟子。”

豆大的灯火摇晃,照亮屋内屋外,远去大山轮廓下的山村,万家灯火的城池里,某个安静的院落,人影剪在微隙的纸窗。

偶尔传来的犬吠声里,左正阳看着书桌上铺开的纸稿,像是一幅临时画出的简陋关系图。

不久,沾有墨汁的笔尖,将‘陆家村’三个字圈了起来。

火光映在脸上,浓眉皱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喜欢的生活(第一卷结束)

“陆家村……”

油灯摇晃,映照男人的脸庞,浓眉下一对威目在纸张上写有的‘鸦嘴岭’三字上扫过去,随后又落到陈尧客三字,

“十月…刘二龙一伙山贼洗劫陆家村…当夜就被杀的一干二净……”

“八月初五,陈尧客在家中被一把小刀开膛破肚,窗户门锁没又被人动过的痕迹……”

庭院夜色从漆黑渐变青冥,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左正阳猛地睁大眼睛,连忙去另一屋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原本封存交给下任捕头的文册。

纸页哗哗在他手中翻动。

某一刻,停了下来。

视线留在一条内容上,左正阳脸色陡然变化,那上面正是登记四十名闲汉姓名地址,其中九人来自同一个地方——陆家村。

做为捕头,这点蛛丝马迹原本是不该忽略的,然而一直在意妖法害人这个点上,以至于变得盲目。

“把人都叫齐!”左正阳捏着那本文册,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久,馆舍里的捕快整着袍服、提着兵器慌慌张张的跑出,在庭院集合小声议论。

“也不知道快要升迁的捕头发了什么疯,这个时候把大伙都叫起来。”

“可能发生新案子了……”

“会不会是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有了进展?”

……

议论纷纷的话语渐小,堂屋的两扇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左正阳穿着捕头役袍,背后插着两柄长兵,腰悬一把细长的刀锋,大步走了出来。

“人都齐了吗?!”

“齐了——”众人大吼。

左正阳捏紧刀鞘,冲众捕快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线索,很快就能找出幕后的那个人。

陈尧客虽然死状与仆人、山中盗匪不同,可终是有关联的。

“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将你揪出来……”

晨阳已经升了起来,他站在那儿,正要招呼众人出门,陡然间,张开的嘴又闭上,目光直直的看着麾下捕快。

昨日下午,马车内,老人的一番话语涌了出来,幻觉般的徘徊耳边。

“…一山一土、风声、雨声都要看,都要听……”

一山一土,听……

陆?!

联系到最近的传闻,以及陪同主簿去陆家村,那少年如沐春风的微笑,左正阳握紧的刀柄不知不觉松开,冬日晨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此时渐渐变得冰凉起来。

“是陆良生……”

……县尊、主簿其实早就知道了,唯独我这个捕头却是最后一个知晓。

阳光里,左正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直到有人叫他:“捕头,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这边,左正阳连说了几声,望去金色的光芒,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朝手下挥了挥:“都…散了吧,没事了。”

奔波数月,从调查到盘查各方路过的旅客,终于在山贼上面重新转回目光,看到了缉拿要犯的线索,到的现在,这一切都变的无用。

阳光照在脸上,显得苍白。

左正阳缓缓转过身,返回了屋里,一众捕快看着他背影愣在原地,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捕头这是干什么?”

“或许要走了…再过把瘾。”

“散了散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真他娘的倒霉,天没亮就被叫起来,就那么傻站着……”

一众捕快三三两两的离开庭院,不时还回头看一眼那边的堂屋,忍不住嘀咕的埋怨几句。

然而这日下午,他们接到左捕头即将离开富水县前往河谷郡。

冬日大雪过去,积雪化开,道路变得泥泞,两柄长刀挂在马侧,左正阳挂着行囊,牵着马匹望去四周热闹的街景,缓缓走出了北门。

城外的长亭,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亭中还有两人备了酒水等候,正是县令闵常文,和王叔骅,共事两年有余,总是要过来送行的。

县令托起宽袖,与身旁的老人一起端起酒杯,开口道。

“正阳为何走的这般急?还有几日就是年关,不妨过了年,开春后再走也不迟。”

他脸上多有不舍。

对面,左正阳双手托举酒杯,笑道:“早晚也要走的,反正左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早过去报道,也挺好,年关嘛,哪里过都一样。”

“嗯,正阳如此兢兢业业,往后说不定还会高升啊。”

“主簿高抬了。”

三人说谈了一阵,便是告辞,左正阳翻身上马,朝上了车撵的两人拱了拱手,一抖缰绳,飞驰起来,走出一段,又‘吁’的一声,勒停缰绳,转头望向后方。

远远的城墙轮廓立在红霞里,以及渐渐远去的马车。

“……陆良生。”他轻声呢喃这个名字。

左正阳半眯着眼,片刻,一夹马腹,暴喝:“驾!”纵马飞奔起来,消失在这片霞光之中。

……

霞光蔓延,烧红了天际。

栖霞山下,山里呈出了喧嚣,拄着梨木杖的陆太公坐在石头上晒着夕阳,笑吟吟的看着前方破旧的房屋翻新,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梁送上房顶,将青瓦翻挪。

杂乱的庭院间,大锅里的肉汤翻滚。

也有劳累的人,擦着汗水从陆小纤手里接过熬好的猪骨汤,大口灌进肚里,那是酣畅淋漓的感觉。

陆老石骑在房顶,满脸红光,兴奋的指挥工匠,某一刻,脚下踩空,摔了下来,身子却在半空停下,缓缓降到地面。

渐落的红霞里,隐约能见到一个姑娘的影子一闪而逝。

不久后,夜色笼罩天地,暖黄的灶房,新打的圆桌上多一双碗筷,孙迎仙想去拿,被妇人敲了一筷子,李金花望去门外漆黑的夜色,露出笑容,她已不再惧怕,甚至心里感激。

时间流逝,新建的房屋留下了风雨的痕迹,冬雪化去,不再寒冷,陆小纤穿着新买的鞋子,追赶田间一只野兔。

飞窜的兔子冲破一簇草丛,迎上的一张七窍流血,狰狞可怖的脸孔,吓得两腿一蹬,身子僵住,嘭的倒在了地上。

陆小纤跑来,将两只长耳抓住提起来,笑眯眯的看着前面那张鬼脸竖起拇指。

草丛后面,聂红怜收起鬼脸,脸颊笑出梨涡,跟着竖起大拇指摇了摇,身形犹如一阵清风拂过田野。

她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喜欢周围的一切。

回到院落,篱笆墙上爬满了盛开的牵牛花,牛鼻子小道士拿着毛笔画着符箓,脸上全是墨汁。

陆老石坐在驴棚里还在琢磨着车架,然后被妻子扯过耳朵拉走了。

蛤蟆道人依旧懒洋洋的,不过多了一个小柜子,装满了新衣裳,偶尔,坐起来,却是在翻看食谱……

鸟儿轻鸣,收拢羽翅落在水缸边,对面敞开的窗棂,是又长了一岁的少年,翻阅典籍,背咏上面的内容。

陆良生抬起头,看着朝他微笑的女子,也笑起来,有时也会拿起笔墨,在画卷上,给红怜添上花鸟,添上两颗青松,画上秋千。

莺飞草长,又是一个春天。

夜深人静,灯火轻摇,一道风吹来,抚动了书页,红怜迈着莲步靠近,轻轻拨弄一下灯芯,灯光更亮了一些,照出写字的人影投在窗棂。

未干的墨痕,透着墨香、书香,陆良生看着一幅写好的字,不久,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吹灭了灯火,回到床榻,越来越有书生的样子了。

屋外的柏树抽出嫩叶、又变得枯黄,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便是三年的童试。

(第一卷完)

第四十四章 栖霞山陆郎

新嫩的柳枝拂过河面,富水县衙围满了一道道观望的身影,见到大门打开,有人出来,拥堵的人群骚乱起来。

“放榜了!”

“……都让开,让出一条道。”

县衙出来的人捧着布告,被衙役护送着张贴上榜单,张贴的人一走,两名衙役赶紧交叉水火棍护起布告栏。

对面,人潮唰的涌过来,以至于摩肩接踵的程度,将街头堵的水泄不通,后面的人只能垫起脚朝前张望。

“哎哟…我中了!中了!”

“快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让一下,我好像是第三名……”

聚拢的人群中,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童试的考生,每年春闱都有这样的一幕,对于连续三年都中才有生员资格,依旧有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人群后面,两名体格壮硕的大汉挤到布告栏前方,压着面前的水火棍,看到榜首的名字,咧嘴笑出声。

“哈哈,陆郎又中了,还是头筹!”

“赶紧回去报喜!”

“走走!”

二人返回挤出,惹得周围书生敢怒不敢言,有人看着那两个大汉的背影离开,不屑的擦了擦被挤过的袍子。

“有什么神气的…中了头筹,后面也未必中。”

“刚那两人好像说了陆郎?”

“陆郎没听过,你们谁知道?”

“嘿,刚出书房,来参加童试的?”

“那陆郎很出名?”

“岂止出名哟…‘事有急,陆郎助’的名声可是富水县远近闻名……而且这可是第三年连中头筹……”

“没错,就是这个陆郎,我在家中就听过一些,刚才那个说没听过的人呢?人呢?!”

“好像吓跑了……”

各种声音混杂一片,那不知‘陆郎’何人的书生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令得附近的百姓、考生一阵笑骂对方胆小如鼠之类的云云。

三年间连中头筹的不是没有,但一介贫寒农家子弟能有这样成就,就显得稀少,在富水这种小县,那算得上人物。

就连茶厮平日里也常有关于陆郎的评书。

“要说那陆家村当初何等贫苦,村里十几辈人不是在田间刨土,就是在山上打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显灵,让陆家村出了这么一个聪慧识字的青年才俊……传闻,那位陆郎一出生就满院清香、半岁就能开口说话……两岁就能出口成章……还得高人传授,那可是习得一身天经地纬之才,不然陆家村怎的三年间变得如此富庶……”

每每这样的评书从说书人口中讲出,必定添油加醋一番,令下方听客话语起伏。

“真神童啊……”

“难怪主簿叔骅公要做他先生,原来早就知晓。”

“…虽是陆家村出了个陆郎,未尝也不是富水县出了一个天资绝顶之才,将来说不得还能成为朝中大员。”

“哈哈,那不知陆郎可有婚约,老夫家中小女正好待字闺中……”

……

喧嚣的茶肆外,长街上,两道骑马的身影已经过了街口,出了县城门后,啪的抽响鞭子,“驾!”的暴喝声,沿着官道朝西南方向加速起来。

沿途乡镇渐渐落去了后方,山势延绵苍翠,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侧面的山壁老林里不断传来。

拐过前方的弯口,展开在两名大汉视线里的,是大片大片绿盈的田野,几条白色碎石小路将官道连接,其中一条,还将附近另一个村子连通起来,中间还修建了不少建筑,那些大多都是谷仓、鱼塘的储物仓楼,以及三年间多了成家的村人在此修建了住房。

走近了看,两座村子,就像连成了一起。

三年的时间,籍着改良后的聚灵法阵,田亩收成颇丰,谷物颗粒饱满,水池中的鱼虾更是成了抢手货,来往这里收购鱼虾的商贩络绎不绝,甚至还卖去了外面的其他乡县,陆家村的人、北村的人自然在这里面得了实惠,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不少,不敢说顿顿有肉,三天两头吃上一顿荤菜那已经让从前过惯苦日子的人想都不敢想。

外村的人来这边说亲的更是踏破了每家每户的门槛,甚至家中半大的小子就早早定下了亲事。

当然,还有一桩奇事,前一年寒冬,闹了狼灾,栖霞山另一边的铜陵县靠山的几个村子相继遭难,听说还死了十多人,而这边组起巡夜的村汉们,发现狼群逼近这边两村,距离十多丈就不敢靠近,灰溜溜的又跑回了山里。

这也就成了附近的奇谈。

村里人都知道,这得来不易的生活都来自谁,不过最近,村里又修了私塾,那可是在县衙里报备了的,十里八乡,也就陆家村有这待遇,不少人托人走关系,都想家里的娃送来私塾,让那位‘陆郎’教导。

这下,更是让村人走到哪里腰板都是直直的,毕竟他们自家里的娃可是能优先入学,别人则要等到后年去了。

……

下午的阳光照过山村,整洁的路面,陆太公换了晒太阳的地方,坐在太师椅上,拐杖放在一边,听着身后的墙壁内隐约传出的读书声,跟着轻轻摇头晃脑。

过往的村人偶尔也停下来,悄悄在半隙的窗户看看自家孩子认真的表情,这才满意的扛着锄头回家,准备让婆娘多煮点肉,给娃补补脑。

不久,读书声停下,一群孩子欢呼雀跃的冲出房门,挎着装书的布兜,飞跑回家。

轻晃的门扇随后拉开,一袭青纱长袍的青年走出,腰间双鱼含珠玉佩轻摆,迈着脚步来到太师椅前,俯下身子。

“太公,该回家了。”

迷迷糊糊的老人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张着没几颗牙的嘴,拄着梨木拐杖,慢吞吞的朝家回去。

柔和的霞光照过俊朗脸侧,陆良生勾了勾嘴唇,朝佝偻的背影拂过袍袖,一缕微风缠在陆太公双腿,慢吞吞的速度明显加快。

“呵呵…老夫宝刀未老,这双腿还是那么利索。”

老人拄着拐杖沐着残阳笑呵呵的朝周围后辈们说道,精神奕奕的回去家中。

陆良生笑着转过身,拿着书本,朝家中走去,途中遇到的村人无不挥手打招呼,一些还未到年龄入学的孩童更是在大人手里被按下头,恭谨的喊一声:“先生。”

“明年就可入学了,到时再喊也不迟。”

陆良生看着有些委屈,眼睛发红的孩童,露出一丝笑,在他头顶抚了抚,孩子只感温热从头上窜进心里,原本被自家爹娘强压的委屈,好过不少。

仰起小脸,愣愣的看着青年书生。

“先生,你不打手心吗……听说先生都会打手心……”

远方,隐约有马蹄声震动地面,陆良生笑着说了句:“不打。”目光从孩童、孩童父母身上挪开,看去村外。

碎石铺砌的道路间,骑着马匹的两道身影,飞驰而来,陆盼在马背上挥手大喊。

“良生,你又中了,头筹——”

三年连拔头筹,生员资格已拿到,该是要出远门了……善小要做,大善也要行。

霞光落在清秀的脸上,陆良生看去远方的想着。

袍摆在风里轻摇。

第四十五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山村的平静打破,有关陆郎第三次中头筹的消息传开,村里老老少少蜂拥而来,挤在篱笆小院外面,或村口的道路间。

三年童试全部考中,下一步就是去郡城考举人了,不少人心里多少是不舍的,被陆太公拿起拐杖教训了一番。

“良生要是能中举,那是我陆家村所有人祖上有荣的事,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

其实老人眼眶也是红红的。

槐树在风里摇曳,哗哗的响,村里道路间的人分开,陆良生牵着老驴,驮着书架慢慢悠悠走出,身后还跟着抹眼泪的李金花、抽泣的陆小纤。

陆老石为人温吞,也说不出什么来,粗糙的大手很快擦过眼眶,不想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遇到不顺啊,就回来,咱两村的人都站在你这边,谁要敢惹你,我们帮你打回去!”

说到后面,声音也哽咽起来。周围,如陆盼等要好的八人也过来,拍响胸膛:“良生,你爹说的对,要是遇上什么事儿,就算是京城,咱八个都给你撑着。”

“就是去河谷郡,又不是不回来。”

陆良生安慰过父亲,才朝他们八人笑起来:“村里我不在,安危还要靠八位叔叔伯伯,之前教给你们的练身之法,好生修习,也督促村里老少都没事就练练。”

“良生放心,我们会好好督促的。”

见陆盼做了保证,陆良生看了看妹妹湿红的眼睛,陆小纤不舍的拉着兄长的袍袖,泪渍滑了下来:“哥……就不可以不走吗?”

有些事,她这个年纪还是懵懵懂懂的,但不妨碍对兄长的崇拜,生活的环境,也大多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生活在一起,有女鬼姐姐、有贪睡的蛤蟆、有打闹却和谐的爹娘……

陆良生轻轻刮过她眼角的水渍,笑道:“早去才能早回,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

小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出村口,母亲李金花还有一帮乡亲都在路边等他,牵着老驴过去,接过母亲递来的包袱,又走了一段,陆良生才让一路送行的妇人还有乡亲们都回去。

“诸位乡亲,良生家中父母就拜托大伙帮忙看顾,若是村里有什么难处……”

人群里有声音好奇的喊道:“有难处,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我尽量赶回来。”陆良生笑起来。

他这番话,令得众人跟着哄笑出声,就连含泪的妇人都破涕笑出来,拿手打儿子一下。

“都要出远门了,还没个正行,到了外面可不许在家里那样了。”

陆良生忽然将母亲抱住,手在她瘦弱的背脊拍了拍,低声道。

“娘…儿子走了。”

骑上驴背,驴脖铜铃轻响,行上了官道,回头望去,远方的栖霞山绿野充盈,山下的村子依旧,一群站在那里的人,挥手送别。

或许有些感受涌上心头。

书生停了老驴,下来面朝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托起宽袖,拱手拜了下去,好一阵,才收拾心情,重新上路。

时间近午时,匆忙的官道间,一人一驴的身影缓缓走入富水县,有认识这道身影的商贩、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冲对方打过招呼。

陆良生也都微笑回应,一路走过长街,来到城中角落的偏僻小院,推开院门,恭谨的唤了声:“恩师。”

古樟老树,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在捧书的身影上。

“来了啊,过来坐。”叔骅公垂下书,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三年间,老人家更加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已尽全白,将近六十的年纪,精神依旧矍铄,给陆良生到了一杯茶,跟着坐下来。

“良生这就要准备去河谷郡,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不妨再等三年。”

虽然收得这么一个佳徒,让老人面上有光,可三年童试下来,也有爱护其羽翼之心,若是乡试没中,挫了陆良生的心气劲,才开口劝道。

那边,陆良生抿了一口茶水,放下笑道:“恩师不用担心,良生先去河谷郡安顿下来,秋闱之事,顺手而为便是,也不会有求之不得的心态,能考则考,考不中,再等三年就是。”

“嗯,你能有这样想法是最好的,到了河谷郡,为师也没有能帮上忙的。”王叔骅点点头,说完这句,起身走去屋里,片刻又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函。

“河谷郡那边,我有一故交,乃饱学之士。”

老人将信函交给书生,慈和的看着他:“…到了那边,学业上有什么不懂的,可请教于他,秋闱乡试三年一次,今年刚好轮到,你能考则考,不能考就当去适应一番,不可勉强。”

“良生知晓。”

收起那封书封,陆良生与老人在小院里聊了一会儿,县令闵常文也过来了,一路往北门过去,琐琐碎碎的聊起三年间的过往,也有未来可能出现的画面。

“若是良生能中举,说不得你我三人还能同殿为臣,到时还需你这青年才俊多多照拂啊!”

“呵…县尊抬爱了,良生听恩师说起过县尊曾经可是尚书仆射,一生嫉恶如仇才得罪小心被贬到这里,若真有那一天,该是县尊照拂良生才是。”

“哈哈哈。”

笑声漫过长亭,不久之后,阳光倾斜,彤红的霞光照过来,陆良生跨上老驴,朝王叔骅、闵常文拱手拜别离去。

看着慢慢悠悠骑驴的背影,王叔骅轻抚白须,叹了口气,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也是这般踏上求仕途的旅程。

一旁,闵常文笑容收敛,从远去的背影收回视线。

“叔骅公,你我看来也要远行了。”

“嗯?”

闵常文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目光又看去霞光里远去的那抹身影。

“朝中旧友着人送来的,有个旁门左道之辈迷惑君上。”

老人侧过脸来,看一眼他手中的书信。

“朝中能人那般多,怎的用得上你?看来是得罪人的差事。”

听到这番话,闵常文抚须大笑起来,将书信揣回袖中,邀请老人上马车,“得罪人又何妨,朝堂不静,就关乎天下万万百姓,闵某倒是想会会是哪路妖人,叔骅公可愿同行否?”

“哈哈,老夫随你到这穷乡僻壤,你岂能一走了之,自然要一路同行。”

王叔骅伸手:“请!”

“请!”

第四十六章 秉烛一瞬柳暗花明

将至初夏,彤红的霞光之中,青草摇曳,爬上草尖的虫子,忽然连同青草一起被磨动驴嘴卷入口中。

一片彤红,甩着尾巴的老驴一边啃食路边青草,一边驮着陆良生悠闲的走过乡间的道路。

此去河谷郡,有数百里之遥,若是快马加鞭,两三日也是能赶到的,若是用上缩地成寸的法术,大抵晚上就能到达。

不过时间尚早,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就算这般悠闲的过去,也是能赶上的。

辞别恩师,一路向北已经走出数里,往日北面还未来过,周围的山势、村落乡集都是让陆良生感到新鲜。

安放驴臀两侧的书架,摇晃中,架子下面的小门打开,一摞书籍旁边,蛤蟆道人伸开两条小短腿,靠着黑纹葫芦坐那儿,理了理小短褂,打了一口哈欠。

“这边的风景还算不错。”

另一边的架框,放着几卷画轴,其中一卷响起银铃轻笑。

“蛤蟆师父,你没见识的样子好好笑啊。”

隔着老驴、书架,蛤蟆道人换了一个侧卧的姿势,一只蛙蹼撑着脑袋,哼了声。

“放肆…老夫看过的山川大河,且是你这小小女鬼能比……”

驴背上方,陆良生听到蛤蟆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师父醒了啊?”

起起伏伏摇晃间,不经意拉了一下缰绳,老驴迈开的蹄子踩了一块石头,驴身陡然歪斜。

敞开的书架小门,侧卧的蛤蟆老神在在的说了句:“且是你这小小女鬼能比的了。”话音刚出口,直接被抖了出去,圆滚滚的身形,又被迈开的蹄子嘭的踢个正着,皮球般飞去前面,在地上弹跳几圈才停下。

蛤蟆狼狈的爬起,脑袋上还沾着草屑,微风拂来,还轻轻摇晃几下。

“孽徒…想欺师灭祖啊……呱……”

陆良生连忙下驴将蛤蟆道人捡起,挥手拍了一下驴头:“叫你不好好走!”那老驴瞪着大眼眨了眨,鼻孔喷出粗气。

“哼哧哼哧!”

嘶叫两声里,陆良生将师父放到肩上,干脆牵着老驴前行,左侧的山峦在霞光里延伸,另一边的村落渐渐落去的了后方,随着越发昏黄的天色,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有时和斜靠他脑袋的蛤蟆聊起一个人来。

“也不知道孙迎仙这两年过的怎么样……那家伙应该过得比我痛快一些,说不定,现在他已经冲破练气,到达筑基了。”

背靠着书生耳朵的蛤蟆,扯去脑袋上的草屑,丢去外面。

“筑基算得什么,放到为师巅峰时,还不够我打一个哈欠,就说那紫金黑纹葫芦,丢出去也能砸到一片修道者…”

陆良生掏了掏耳朵,无奈的叹口气,师父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起来了,这三年里,每次问起他老人家的伤势何时能痊愈,一直都只是说快了快。

“…总感觉,师父他还想继续蹭吃蹭喝……”

想着时,前方昏黄的夕阳光芒间,忽然有身影闪出,陆良生停下脚步,肩上的还在说话的蛤蟆道人唰的一下翻滚,还好及时双蹼抓紧了袍领,两只短腿悬在外面,腾挪蹬了几下,才重新爬上去。

“还来,幸好为师早有准备……”

随即,他也看到了前方,一瘦一胖两个身影,蟾脸都愣了一下,“劫道?”

“还真是劫道的。”陆良生也有些发愣。

那两人穿着单衣,敞开胸脯,露出浓黑的胸毛,拿着家伙歪鼻斜嘴的拦在去路。

“那书生,今日你算倒霉了,咱哥俩也不要你性命,把钱财留下便……”

“那你们拿去就是。”

话还未说完,那边几锭银子已经滚到他俩脚边,当中那瘦子愣愣的看了一眼,又抬起脸来,与同伴面面相觑。

“这般爽快……莫非有诈?”

那胖匪赶忙将银锭捡起来,摸了摸偏头小声道:“真的。”

“发财了,遇到一个傻子。”瘦匪将银锭抢了过来,揣进怀里,指着对面的陆良生腰间:“还有你那玉佩也一起丢过来。”

陆良生点点头:“好。”顺手解下玉佩,丢给对方,瘦子赶忙接住,朝上面双鱼哈了口气,捏着袖子擦了擦,脸都笑开了花,然后拉着同伴退开。

“见你这么老实,你那老驴就不要了,赶紧走吧。”

“多谢二位!”

陆良生拱了拱手,骑上老驴慢腾腾从两人面前过去时,忽然侧过脸来,唇角勾出一丝笑。

“二位可知万物都有灵性,钱财也知道谁是主人,往后二位还希望本分做事,不要再干这行勾当。”

“快走快走,读书读傻了。”那瘦匪挥手让这书生赶紧滚蛋,举着那枚玉佩笑道:“干什么有这行当来钱快?**。”

说话间,也不知是他眼花还是怎的,那青翠色的玉佩陡然扭动了几下,上面两条鱼忽然转动眼睛,鱼尾摆动起来。

吓得瘦匪手一松,结结巴巴喊道:“鱼…鱼…”

同伴扭过脖子,还没开口,就见抛起来的玉佩,化作两条鲤鱼在空气里摆动尾巴,朝着那边离去的书生游了过去。

“快追!”

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人齐齐迈开脚步,却是呯的一下,一起摔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揣进兜里的那几锭银子,陡然滚了出来,就在两人贴在地上的视野之中,排起队伍竟还隐约有‘嘿咻!嘿咻’的声音,朝书生翻滚过去。

银子自己跑了,还他娘的喊出口号?!玉佩也变成鱼在空气游动……

两人脸上比见鬼还要惊惧,片刻,身形一松,飞快从地上爬起,远方的霞光,照映的骑驴背影,挥了挥袍袖,路上翻滚的银锭、空气中游动的双鱼一一飞入对方袖口。

“娘也!!”

两人的一声大呼,吓得白毛汗都跑了出来,这才明白,刚刚自己两人拦的是一方高人,当即跪在后面又是磕头,又是叨叨扰扰的一番求饶话语,然后,拖着“啊——”的尖叫,在夕阳下,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远方,蛤蟆站在肩头,一蹼扶着徒弟脑侧,看着后方跑远的两名剪径路贼。

“这种不长眼的人,就该杀了。”

陆良生伸手在驴鬃抚了抚,随后将袖口内的玉佩重新挂上腰带:“他二人手里的家伙也都是棍棒、柴刀,开口也只是求财,信守承诺放我们过去,算不上大恶之人,杀了未免有些过了,小惩一番,让他们感到害怕,往后再想做这种事,心里多少都会顾虑。”

“烂好人。”蛤蟆道人环抱双蹼,坐回肩头。

书生笑了笑,没有说话,本来他就非那种嗜杀之人,一身乾坤正道的修为,已过练气,不能给自己平添戾气,省得将来进入筑基境界,变得艰难。

天色渐暗沉下来。

星月挂上夜空,看惯了村中、城中灯火,黑漆漆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山势如同雌伏阴影中的凶兽,阴森而恐怖。

陆良生牵着老驴看了看林间分叉的路口,最后还是选择了右侧的道路,那边,有处破旧建筑矗立。

“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

走进灰尘布满的庙内,宽袖一拂,冷风将地面干草、泥尘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不久,升起篝火,将书架摆放在一侧,取出书籍翻看起来。

月光清冷从头顶的破洞照下来,周围的林野风里沙沙轻响,朦胧月光透过树隙照去陆良生没选择的那条路,远远的,几名背着书架的身影提着灯笼穿过薄薄的水雾。

呵呵呵……

夜风拂过树林,树叶摇晃间,雾气翻涌,一声银铃的轻笑隐约传来。

第四十七章 山神庙

呜~~

狼嚎从远方林野响起,月光穿过树隙,几盏灯笼照过薄雾,摇摇晃晃的过来。

“这里距河谷郡还远着呢,叫你们不要赶夜路,现在可好,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能怪我们,还不是岔路太多,一时间迷路了,也不知朝哪个方向走的。”

“…别说话,刚刚好像有女人的声音。”

“你是想女人了吧…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女人声。”

“要是这次中举就好了…什么女人都有。”

……

轻声的话语里,偶尔还有狼嚎从远方传来,令人心悸,提着灯笼赶夜路的四道身影,俱都是一身书生袍,些许陈旧,有些的地方洗的泛白,后背是书架,一看便知是这次秋闱赶考的生员。

拐过前方一片竹林,忽然有人停下脚步。

“好像是有女人的声音。”

旋即,挑起灯笼,朝前方照了照,昏黄的光芒范围挪移过去,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侧躺地上。

“真有一个人在那儿…”

另有人上前,探出灯笼,十多步之遥,暖黄的光芒推开黑暗,映入四个书生眼帘的,是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微弓的脚背延伸上去,是薄纱的长裙,隐约能见肌肤如脂,纱裙衬起窈窕的身姿之上,青丝如瀑垂洒肩头。

那女子感觉到火光,微侧过脸,眼波流转,瞄去那边四人,“哎哟…”低吟,轻柔脚脖,声音柔软哀怨。

“奴家孤身一人投靠亲戚,夜路难走,扭伤了脚,以为会被喂了饿狼,幸好遇到四位郎君,行行好,过来搀扶奴家一把…”

说着伸出手臂,翘指待扶。

四个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小声道:“干脆过去帮忙,一个姑娘,也非什么豺狼虎豹……”

另外三个凑过来嘀嘀咕咕跟着说起。

“咱们有四个人,谁去?”“要不一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觉得这荒山野岭的,哪里会有什么人家户,这女子穿的一身,不像好人,干脆走吧。”

“对对对…那些怪诞异志上不是说嘛,深山老林夜遇貌美女子,不是精怪,就是劫匪。”

“…那赶紧走。”

几人嘀嘀咕咕一阵,之前想去帮扶的书生连忙朝地上的女子拱了拱手:“不是不想帮,姑娘,我等四人实在穷困,扶不起,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挑着灯笼,赶忙朝另一条路快步离开。

悬着手臂的女子:“……”

悬在半空的手指,指甲咔咔轻响,变得尖锐伸了出来,与此同时,她周围竹林哗啦啦一片作响。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

“…四个蠢货还想走!!”

阴风大作,卷起竹叶、灰尘弥漫,那跑远的四个书生回头看去,一道黑纱裸脚的女子半空落下来,站在地上女子身边,隐约能见那二女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舞动。

四个书生吓得原地蹦了起来。

“果然是精怪!”“怎么办怎么办?!!”

其中一人大喊:“跑啊!”

四人书架也不要了,当即一转身,提着灯笼哪里顾得上斯文了,双腿快的都快迈出残影来。

呼呼…

呼呼呼……

阴风呜呜咽咽,林中树、竹枝叶胡乱狂摇,四个书生后方,一颗树躯爆开木屑,尖锐的利爪攀在上面,清冷的月光照在趴伏的身影,之前美貌的人脸长出了浅红的容貌,嘴部前凸,呲出獠牙,诡异的歪了歪脖子,身后还有一条尾巴摇晃。

另一道浅白的身影迅速从它下面窜过去,直追那前面狂奔的四人,随后,攀附树躯的黑影也跟在后。

那边四人气喘吁吁,本就是读书人,体力哪有那般好,跑了一段,呼吸急促都快喘不过气来。

“追来了,赶紧跑!”“别停下啊——”

“前面有亮光!”

月光洒下树隙的朦胧里,岔开另一侧的道路尽头,有火光燃烧着。

破旧的山神庙内,老驴咀嚼地上的干草,火光那边,偶尔有书页翻动的轻响,篝火中的枯枝烧的断裂跳起火星。

风从外面的林子吹进来,鼓动火焰。

陆良生停下翻书的手指,微微抬起脸,外面传来夜狐哀鸣,笑了一下,继续翻看书页。

“这处破庙看来还有客人要来,师父,等会儿别说话,以免吓着旁人。”

断裂的神像手臂旁边,蛤蟆道人坐在上面,盯着火焰上一锅米粥。

“为师只关心,什么时候吃饭。”

……

破庙外,风声更大了,荒废的泥道上,几人飞奔过来,手中灯笼狂摆,看到火光从庙门照出,连滚带爬的冲了进去。

里面,就见一个青纱长袍,和他们一样的书生,正拿着一本书册看的津津有味。

“快吧,门堵上!”

四人顾不上那边先来这里的书生,急忙找了附近的破烂木板,还把瘸腿的香案合力搬过去,将门给堵住。

“应该进不来了吧……”

“那边有位同窗,要不要和他说?”

一人点点头,正要朝那边看书入迷的书生开口,庙外的风声陡然停下,狐狸的啼鸣逼近,轻柔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

四人咽下口水,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

“完了完了。”

“那两个妖…”

“就说非礼勿视嘛…这下如何是好。”

火堆摇曳,照亮就近的书生,眼眸微抬,“妖?”

趴成一坨的蛤蟆道人眼睑半睁,哼了声:“两只小妖。”

庙内,陡然一阵阴风吹起,放在火堆边的书架,一卷画轴有影子飘了出来,原本紧张躲在杂物后面的四个书生感觉后颈冰冷,哆哆嗦嗦的回过头。

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歪着脖子升了起来。

吓得四人脸无血色,“哇啊!”的尖叫一声,从门口跑开,躲去墙角。

“这里庙里怎么还有……鬼啊…”

庙外,窈窕的身影走在破旧的檐下,月光倒映地上的,是拖着长尾的狐形,柔媚而又尖细的声音轻轻的在唤。

“四位郎君,出来啊……”

另一道身影,尖锐的指尖划过墙壁,刮出一道道粉末,阴沉的低笑。

“再不出来,奴家可就要进来了。”

走到破有小洞的墙壁前,毛茸茸的脸颊凑了过去,裂开长吻:“奴家可看到你们……”

洞口狭窄的视线进去。

那四个书生抱成一团缩在墙角,目光却是恐惧的看着火光燃烧的一边。

“嗯?”

那细长的黑影正要偏移了一下视线,下一秒,一张阴森恐怖鬼脸正从小洞另一边瞬间凑近。

血红的眼珠正与它对视。

“呜哇啊啊”

也不知是尖叫,还是怒吼,那趴伏小洞的黑影向后猛地挪出了数步。

第四十八章 不要跑

气氛凝固。

走在檐下另一只白狐妖扫动长尾,狭长的眼眶瞟去退出檐下的同类。

“大姐,这破庙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吓一跳……”

还未说完,感觉到破庙内一股阴冷的气息蔓延,这只狐妖愣了一愣,没等她开口,那边退出檐下的红狐压低了嗓音,狐眼紧紧盯着封堵的庙门。

“里面有一只阴鬼。”

鬼?

白狐妖嗤笑出声,摇曳腰肢过去,“一只鬼,姐姐怎的也害怕了。”

“是罗刹鬼。”

听到这声,那白狐陡然停下,狭长的双目瞪圆,眸底闪过凝重,罗刹鬼姐妹俩还是听过一些,与怨气、阴气凝聚的厉鬼不同,乃是死后杀了许多人,汲取生气而化。

这两狐妖心里也是知道,自身也属阴邪,真对上怕也是半斤八两,讨不到好处。

“那屋里四人,是我姐妹先看上的,大家也好井水不犯河水。”

红狐不甘心退走,声音低沉挤出长吻传去里面。

吱…

门口堆积的杂物动摇,紧接着‘嘭’的巨响,一堆东西向内四散倒飞,阴风如刀呼啸着吹了出来,那狐妖姐妹身上、脸上毛发都在抚动。

林野草木摇摆,夜鸟扇动翅膀成群冲出。

庙门口,一道人影悄无声息飘出,面容阴霾紧锁,绿莹莹的一片死气,冰冷的看着对面两个狐妖。

“我家公子在此间休息,不得打扰。”

公子?是人是鬼?

两狐妖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让一个罗刹鬼当侍女仆人,那修为必定高深,两妖相互对视一眼,有种骑虎难下的感受。

沉默间,庙内篝火映照的书生站了起来,手中书册合上,在掌心轻砸了两下,偏头看去墙角,那逃进庙里的四人,早就从墙壁洞口爬走了。

“这些都什么人呀……”

火光映着人影,拿起了青色环节的毛笔,朝庙门过去。

庙外,沉默持续了一阵,白狐妖焦急来回走动,一咬牙,压低声音:“大姐,别和这罗刹鬼多说废话,我进去捉那四人,你缠住她。”

“好,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虚张声势。”

红狐咧嘴应了一声,后肢如人双腿而立,向前迈出一步,盯着对面罗刹女鬼:“既然你家公子在里面,奴家正好有些修行中的困惑想要请教……”

“…有何事请教我?”

沉稳、年轻的话语陡然从庙内传出,红、白狐妖下意识的收住脚步,隐约能感受到一股煌煌正道之气正溢出来。

二妖视野对面。

昏黄的庙门,一道青纱长袍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一手握着笔杆,另只手单负身后,正微笑看过来。

“在下陆良生,路经此地天色已晚,便是在这山神庙里暂宿一夜,不知可有冲撞二位?”

笑容里,笔尖抬了起来。

“不过二位回答之前,在下也想问,人好吃吗?”

宽袖一拂,毛笔在空气中拉出了一条直线。

……

与此同时,山神庙外,几名书生摸着黑仓惶奔逃去远方。

“咱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点不仁?”

“…是啊,那书生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万一被妖怪吃了怎么办?”

“他被吃,好过我们被吃,没见庙里还有女鬼吗…走个夜路,妖怪、鬼祟都出来了……”

慌慌张张的言语在说时,前面陡然有人哎哟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将后面三人撞在一起。

一道陌生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

“看路啊——”

四个书生吓得面无血色,当中胆小的尖叫起来:“这里还有鬼!!”

“鬼你老母!!”

四道惊恐的视线里,一个人蹲在草丛边,朝他们骂骂咧咧:“本道哪里像鬼了,屎才拉了半截,又被你们四个王八蛋给吓缩回去了!!”

呼呼…

剧烈的呼吸声里,那四个书生听到这番话,心踏实了许多,也有人不敢大意,捏着鼻子凑近看了一眼。

那人尖嘴猴腮,上唇八字胡,下颔一撮短须,正搂着灰扑扑的道袍蹲在地上。

凑近上前的书生看他一声打扮,忍不住激动起来。

“哎哟是个道士…我们有救了!”

其余三人顾不上臭,连忙靠近,围在那道士周围,哆哆嗦嗦指去山神庙方向。

“这位道爷,那边有妖怪,还想引诱我等四人。”

“是啊是啊,幸好,我们四个心里只装圣贤书…不然已遭了毒手。”

“…不对,庙里还有一只鬼,那脸绿莹莹的甚是恐怖。”

“还有个书生本困在里面,道爷你快去救他。”

话语七嘴八舌的绕着蹲地上的道人,后者心里那火蹭蹭的往上窜,不过听到妖怪、女鬼、引诱……唰的站了起来,提上裤子,神色严肃。

“带本道过去!”

那四人想了想,赶紧点头,带着那道人返回山神庙,边跑边说:“那两个妖怪好像是狐妖,那个漂亮呐……眼神儿真是勾人魂魄,道长千万要小心啊。”

“对对,道长,一定要坚定本心,我们四个就这样才没被迷惑。”

“道长敢去,自然是不怕的,都别说了。”

言语声里,四人加上那道人赶到庙后,沿着墙壁绕去前方。

庙门。

笔尖划过空气,如涂上墨汁,那道墨线眨眼间游动起来,唰的直窜出去,缠上二妖脚脖。

陆良生也是抱着尝试法术的心态,另只手掐出指决,往上一挑。

——乾坤正道束!

墨线唰的收紧,将红、白狐妖左右脚脖捆在一起,两妖身形也跟着相互撞上,双爪刨在地面想要逃离,但终究一只脚与同伴捆在一起,根本没办法逃走。

情急之下,张开嘴,隐约有圆圆的珠子转动,朝庙门的那个书生吐出一道阴气,那罗刹女鬼移形换位般挡在了前面,同样一股阴煞迎上。

呼——

呼呼——

两股阴煞对冲,破庙的房檐侵蚀腐烂,呯的断裂,陆良生挥开袍袖将落下的砖瓦扫飞,正要用上《南水拾遗》中的阴毒术法。

侧方道路,一连串的脚步声跑来,隐约听到一句:“道长,那两个妖物就在那边!”

双脚被捆缚的二妖似乎也听到了,看去的方向,为首一人,身着道袍,提剑跑来。

“不好,要是被两边夹击,我们必死。”

红毛狐妖情急之下,连忙朝门口的书生跪下磕头。

“这位郎君,还请放过我们姐妹二人,那道人过来,铁定会斩妖除魔,我二人不想死,还请郎君搭救,愿做牛做马报答。”

陆良生放下手臂,“可吃过人?”

“没有,我姐妹二人才刚结出妖丹,就会一点障眼法、掀妖风……”

那边,脚步声逼近,陆良生转过视线看去时,陡然维系的法力崩碎,连忙转回目光,捆缚的两只妖狐挣脱了墨线,跃上了半空,化作两个妖艳的女子,拖着薄纱长裙飘了出去。

陆良生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狐狸,真够狡猾的。”

“妖孽,不要跑啊!!”

道路间,一道熟悉的话语响彻,陆良生眉角挑了挑,跑来的道人正是两年未见的孙迎仙,正想开口喊他。

道人理也不理门口的书生,提着桃木剑气势汹汹的追在红、白两道身影后面大喊。

“你们来勾引我啊!本道意志薄弱,很容易被女色勾引的,喂!别害怕啊——”

片刻,消失在林间的薄雾里。

陆良生“……”

聂红怜“……”

蛤蟆道人:“……”

四个书生目瞪口呆看着前方又跳又喊的道人,吞咽了口水连忙将身上袍子拎紧一些。

“干脆,咱们先把书架灯笼找回来,然后就走吧……”

不久,孙迎仙一个人回来,脸上还残有遗憾的神色。

第四十九章 一夜

林间微风吹动薄雾。

拖着桃木剑回来的道人,此刻才注意到站在庙门的书生、聂红怜、蛤蟆道人,脸上愣了一下,连忙走上前。

“嘿,你们怎么在这儿?”

见到旧人,陆良生心里也很高兴,就是有些纳闷,怎么会在这里遇上。

“这话倒是我该问你,不是降妖除魔天地间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说着邀他进庙里。

那边,孙迎仙走来几步,脸色陡然一变,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连摆手,说了句:“你们先进去,本道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忘记了。”

在陆良生三人视线里,转身跑进对面的林子里,窸窸窣窣一阵,方才出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说道:“刚刚来的匆忙,忘记擦了…”

聂红怜瞪去道人:“恶心!”

看他动作,和那句:“忘记擦了……”

陆良生不难想到是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回到篝火旁,从书架下方的小隔间里,拿出碗筷。

“刚好开饭,坐下来一起吃。”

系好裤带的道人也不客气,盘腿坐下,闻了闻锅里的米粥。

“怎的没有一点荤腥,还好下午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在田里抓了些。”

说着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几只剥了皮的东西,白花花的,只有巴掌大小,撕成数块就那么丢进锅中。

一股肉香从锅里升起。

陆良生掰了一根枯枝丢进火里,看着孙迎仙舀了一勺粥汤到碗里,重新问出庙门的那番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道人喝了一口,挨近坐过去:“本道游历两年路过河谷郡,想起陆家村了,就寻过来看看故人,半道肚子疼,就去拉屎,结果那四个王八蛋慌慌张张跑来撞个正着,还说这边有妖怪,这不,本道秉持降妖除魔卫道之心,裤子一提就来了。”

聂红怜远远的朝他呸了一口。

“除魔卫道……你刚才急色的样子,你猜我们会不会信。”

那边,孙迎仙也只得嘿嘿干笑两声,不管是女鬼还是女子口中说出,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接这话。

陆良生舀过一碗肉粥,递给蛤蟆师父,一边问道:“对了,这两年你去了哪儿?”

“西北。”

道人埋着头,筷子叮叮当当的刨着碗底,很快吃完,抹了抹嘴,又去盛了一碗。

“……先走了其他地方,后面一年才去的西北,吃了一年的沙子,不过……”

说到这里,孙迎仙端着碗蹲在火堆旁,笑的颇为得意:“…不过本道可是进步神速,已经冲到筑基境界。”

筑基有两个小境界,一曰阚虚,一曰促实,陆良生这三年也仅仅冲到阚虚小境,急着出来,参加秋闱,也有出来提升修为的想法。

想着时,蛤蟆道人忽然开口,口中咀嚼粥里捞起的肉,一边问道:“这肉不错,是什么肉?老夫还从未吃过……”

“这种肉都没吃过?”孙迎仙从怀里夹起一块,朝蛤蟆扬了扬:“田鸡。”

听到这句,陆良生愣了一下,看去师父。

“田鸡是何物?”蛤蟆拿出口中咀嚼的肉,仔细一看,还有蛙蹼连着,短小的身形顿时定在原地,脑门青筋一鼓一胀。

下一刻,操起地上小树枝,跳了起来,疯狂挥舞朝道人头上挥打!

“竟叫老夫吃同类,不安好心。”

虽然不疼,孙迎仙还是抱着脑袋躲闪,叫道:“本道尊老爱幼,从不对……对了,你又不是田鸡,打我作甚?!”

蛤蟆道人愣了愣,余光瞄了眼徒弟,干咳两声,丢了细枝,负蹼往回走。

“老夫这是告诉你,不要乱杀生。”

摇头叹口气,朝陆良生笑道:“为师当了三年多的蛤蟆,都快把自己当成真的了……”说着,将碗里的残肉丢回锅里。

陆良生看了看碗里粥上飘着的蛙肉,“那待会儿,再给师父煮一锅。”

“不用。”

蛤蟆道人坐下来,蛙蹼猛地一拍:“就是觉得有点淡,再加点盐。”

道人捂着脑袋,坐回篝火旁,擦了擦脸上打出的痕迹。

“我就白被打一顿啊……”

这句话引得蛤蟆道人拿蟾眼瞪过去,令聂红怜和陆良生一旁偷笑,过得片刻,陆良生才和孙迎仙继续说起话来。

“对了,西北那边是什么情况?你又怎么跑回来了?”

“那边有点乱,前两月,一滴雨水都没下,修道中人过去几个,施法求雨也没用……现在那边春播没种上,后半年颗粒无收的话,大概要有大乱了。”

陆良生皱了皱眉,看着摇曳的火焰。

“朝廷呢?”

“没见着。”

孙迎仙放下碗,就着地面铺砌的干草躺下来,双手枕在后脑,有着复杂难言的语气。

“…反正本道回来的时候,路上就没见过,西北那边,今年难熬了。”

庙外树叶哗哗的作响,庙内相对的安静,蛤蟆道人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吃了东西,翻了身睡了过去。

陆良生沉默的盯着火光,忽然又笑道:“朝廷中能人多的是,我们两个山野闲人操什么心。”

篝火另一边的道人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随即话语一转。

“…对了,你们怎么在这破庙里?”

“去参加今年的秋闱,考举人。”书生摊了摊手:“不然咱们又怎么会碰上。”

一听到陆良生说起学业上的东西,孙迎仙连忙捂住耳朵,侧过身去。

“别说了,你那些东西,本道一听就头皮发麻……还说,到了陆家村,吃你母亲煮的饭食,又没机会了。”

陆良生笑起来,取过一本书籍着火光翻看。

“不如随我一道去河谷郡,等考完乡试,一起回陆家村。”

“再说再说……”

孙迎仙这一路回来,想必也是疲惫不堪,说了几句,便是沉沉睡过去,鼾声之中,还有纸页翻动的轻响。

一旁,聂红怜趴在神台安静的看着书生聚精会神的侧脸,嘴唇勾起,轻笑出一对梨涡。

“…真好看。”

不久之后,远方的东面,泛起了金光,刺破云层洒下来,将笼罩天地的黑色边沿,一寸寸的推散开。

老驴兴奋的嘶鸣,庙内的一行人已经打点好了行装,穿过这片山野,去往北面的郡城,一路上有说有笑,热闹的紧。

第五十章 周府怪事

河谷郡位于南陈偏东南,算不上繁荣,东面有稽郁山脉,西南是栖霞山,所辖五座县城,整体算不上富庶,也就比富水县大上几圈,宽整的街道,石砖铺路,也有低檐小巷,石板土路,夏天的雨水泡着淤泥积攒,到处都是人、鸡犬的脚印。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进城门,途中再没遇上什么意外。

街市之间,行人熙熙攘攘,有序而嘈杂。

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恩师王叔骅给的那封信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考取生员后,陆良生已经算是半只脚跨入仕途、读书人的圈子,第一时间是要拜会的。

“周瑱……”

孙迎仙凑过来看一眼,耸耸肩膀又转开身:“你们读书人的事,本道就搅合进去了,四处去逛逛了。”

“嗯,你去逛逛周围也好,不过先去客栈落脚。”陆良生收起书信,与道人一起穿过这条长街,寻了客栈比较集中的街市。

找了几家,发现都已经客满,一打听,才知晓今年开秋闱,路程稍远的生员,提前就来了城中,预定了房间。

之后,又走了两家,才找到名为福瑞的客栈,将老驴寄存在客栈后院,开了两间客房,陆良生沐浴换了离家时新买的衣裳,一边系着纶巾,一边对踏上盘着的蛤蟆开口。

“师父,离开富水县时,恩师让我到这边后拜访他一位旧友,等会儿我就去看看,不管在不在,礼貌还是要做到的。”

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在被褥上,这一路上关在狭小的书架小格子里,四肢都曲的恼火,听到徒弟的话语,抬起蛙蹼无力的挥了挥。

“你自去就是,为师有女鬼陪着,出门的时候,记得让店家送点饭食上来,放到门口。”

“好,但千万别吓着别人。”陆良生笑笑,“晚上可能会在那边留下吃饭,若有好吃的,就悄悄捎回来一些,给师父尝鲜。”

言罢,也不打扰蛤蟆道人休息,悄然退出了房间,外面孙迎仙早就等候了多时,见到陆良生出来,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将手伸了过去。

“拿点银两给我。”

“你没钱啊?”

道人将腰间唯一的黄绸袋子打开,“除了黄符,和降妖镜,你看本道全身上下哪里还有放钱的地方?”

“那你省着点,出门我也没带多少。”陆良生数了几颗碎银子给他,两人出了客栈便分道扬镳。

秋闱将在三个月开始,此时河谷郡各条街道都颇为热闹,显得拥挤,陆良生也对这座大城有些新奇,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门幡的酒肆、茶肆喧嚣,文人雅客高谈阔论关于秋闱的试题,偶尔也能见一两个武人背着兵器穿过街道,走进不远的青楼,没有点上烛火的灯笼下,穿着花绸的妓子依着木栏,微笑的看着过往的行人,也有哼着歌曲,憧憬往后。

陆良生走过繁华的长街,喧嚣渐渐退去,按着地址找到周家的位置,长长的青砖院墙透着古朴,几颗苍松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到街上,前方高高的府邸大门,挂着两盏红灯笼,门口两尊石狮子几座爬上了苔藓。

大院老树,显得安静、温润。

陆良生看了眼门匾上写着的‘周府’二字与之前富水县见过的陈员外家院门相比,多出一份简朴和大气。

敲响院门后,老迈的门房出来,接过信函后,又看了面前的书生两眼,像是在打量,领到门房那里稍待,便是进去通报,不久,一名管事接待陆良生,迎进客厅。

一路上,陆良生不免朝四处看,周围多花圃盆栽,远处还有凉亭阁楼,算不得奢华,却相对雅致许多,不过总给人几分阴森的感觉。

府邸中丫鬟仆人似乎有些少,偶尔碰上,这些人大多沉默,神色古怪,有种匆匆忙忙的感觉。

陆良生看着一名侍女放下茶盏,匆匆离开,但初来乍到,他也不好多问,不多时,离去的管事又回来,他前面半步多了一位老者,须发斑白,梳理的整齐,身上袍子朴素。

这边,书生放下茶盏,起身施礼,通报了姓名,过来的老者便是周瑱,语气和蔼,招呼陆良生坐下。

“我与叔骅公相识十余年,想不到竟在富水县而不知,这几年,他可过得好,身体还行吧?”

老人说着这番话,也在端详对面书生。

陆良生坐下来,拱手:“恩师身体精神很好,出门时,还走到城门送行。”

“那我就放心了。”

周瑱点了点头,大概之前已经先看过了书信里的内容,知道王叔骅的嘱托,便是与陆良生说起秋闱的事,顺便考验一下他的学业。

“唔…你恩师信里说你天资不错,可惜学业日短,根基不牢,你跟我来。”

老人说话诚恳,找良生招了招手,让他跟着在后面,转去后院的书房,里面仅有三个书架,一张紫檀书桌,笔架悬着大小不同的毛笔,还残有墨汁,想来之前才动过笔。

“往后,你来这边,这里的书,你可随意翻看,对了,良生,你喜好什么书?”

陆良生伸手拂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随后笑着回道。

“这倒是不讲究,除了学业要用到的,平时也会看一些志怪、野史之类的小文打发时间。”

老人接下来倒也没有说些什么,比如指责不务正业,偏离正道之类的话语,反而笑呵呵的从架上,取过几本书。

“能看书就是好事,志怪野史这类文章,往往也会有生活中浅显易懂的道理。”抽出其中一本,递过去。

“这本山海图志,既讲了各地风情,也有荒诞的野兽,甚是有趣。”

陆良生接过那书,翻了几页,都是简单的几句话,概述了荒诞的地形,或奇怪或凶恶的野兽,旁边还配上了插图,都是从未见过的形象。

……那些写书的人,怎么能想到这些怪模怪样的怪兽。

要是我用幻术重新画出来给红怜他们看看……应该有点意思,说不定还能吓到不少人。

想到外人见到这些图画上的怪兽活灵活现的样子,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之后请教了老人关于学业上的问题,毕竟学问一途,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不觉时间已至黄昏,书房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外面低声说道。

“老爷,小姐又犯病了。”

陆良生放下书册,微皱起眉头,看向对面的老人,周瑱脸色不是很好看,说了句:“良生稍待。”

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里,陆良生也不想偷听,可修行以来,耳目变得比常人灵敏,想不听都难。

“…何时犯病的?”

“就在刚才,吃药也没用。”

“可去找去了郎中?”

“已经遣人去了不过老爷,我怀疑小姐是中邪了。”

“不得胡言乱语什么中邪,只是头疾罢了。”

“可老爷,那每晚在府里出现的老妪”

病?

老妪?

陆良生眉头更紧,听声音应该是之前的管事。

第五十一章 老妪

陆良生只是略看过几部医书,但并不精通,此时有心,也不敢贸然去帮别人医治。

待外面说话暂落,他才起身拿着那几本书走出,朝檐下出声的老人告辞。

周瑱点点头,与这晚辈一起走去前院,送他出门,大抵也有散心的心思。

“……原本还想和良生多谈,可家中出点小事,不过,我已让厨房那边备了晚宴,饭点时,我派人过去寻你,不知良生下榻何处?”

老人家还是不错的…

陆良生心里感叹,至少他遇见的人当中是这样,当然除了那个已死的陆二赖,为富不仁的陈家父子。

想起之前在书房听到的那番对话,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刚刚…我听到周老和管事说话,说来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府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家中之事,老人似乎并不想被人知晓,可眼下被说破,两腮鼓胀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叹了一口气。

“家中确实出了一件事,老夫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也在城中与一户人家定了亲事……”

老人的言语里,慢慢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

大概三个月前,老人的女儿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每到夜晚熟睡,就像有无数人在她耳边说话,有男有女、甚至还有马嘶、车辕之声,恍如身处闹市。

起先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做了奇怪的梦,然而第三天后,开始头疼欲裂,整个人倒在床上再难爬起,精气神退去大半。

听到这里,陆良生忍不住想起之前恩师对他用过的入梦之术。

难道有人对周家小姐用了吸人阳气的邪术?

走出廊檐,他随口问道:“那管事还说起过一个老妪……这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老妪’二字,周瑱紧抿双唇,似乎陷入回想里,好半天才继续说下去。

“那个老妪…府里上下,都不认识,就像凭空出来的,只要小女犯病,必然会出现,绕着房舍转来转去,府中丫鬟仆人见过数次,口鼻还不停喷出水来。”

“周老可见过?”

“老夫却是一次都没见着,只是觉得事情太过诡异,才让一些丫鬟仆人看错了。”

一老一少言谈间已走到庭院,后方有仆人追上来,气喘吁吁喊道:“老爷,小姐这次病的厉害,人像是发疯了一样,乱砸东西。”

“良生且自去,眼下不能多陪了。”

周瑱心里也有些慌乱,招来一个护院,让他送书生出府,然后转身就跟着那仆人返回。

天色渐渐沉下,刮起了风,陆良生看着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书册,不等旁边的护院开口,快步跟在老人后面。

还未到侧院,远远的,能听到有女人的嘶喊,乒乒乓乓摔砸东西的动静,院内数名丫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其中一人脑袋、脸上还有血迹,想必是被周家小姐给误伤的。

见到周瑱过来,一个个慌乱的站到两边,恭谨的垂下头。

“老爷。”

这时,后院的周夫人也闻讯赶来,与丈夫一起冲跑进女儿的闺房,陆良生远远站在房门口,女子家的闺房,自然不便进去的。

只见呯的一声,有东西丢了出来,一面铜镜叮铃咣当摔在地上,周瑱护着妻子也退到门口,还在朝房里的女儿劝说。

攒动的间隙之中,依稀能见到周家小姐,头发蓬松散乱,一身亵衣、亵裤捂着脑袋发狂嘶喊,原本端庄的面容,扭曲狰狞,脚边一片狼藉,全是被扫落下来的书籍、装饰之物。

“啊啊啊……”

指间扯下一缕缕头发,鲜血淌在脸侧,娇容扭曲的哭喊。

“爹…娘…蓉儿好痛…好痛……啊啊啊——”

一下扑在地上,泪水、鼻涕沾着灰尘糊了一脸,像条蛆虫般扭动起来,令得外面的周瑱夫妻、丫鬟脸色发白。

“女儿啊……我的蓉儿啊,老不死的,你快想办法啊!!”

“老夫又非郎中,怎的有办法!?”

“怎么办…小姐变成这样,怎么办啊…”

……

慌乱言语声里,陆良生仔细端详扭动的身影,垂散的发丝间,大睁的眼眶内,眼白多过黑色,瞳孔失焦。

“……可能真是中邪了,先让她安静会儿。”

宽袖下,掐出指决,隔空指去屋内,一股暖意传遍地上扭动的女子,挣扎嘶喊几声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蓉儿!”

周夫人大喊一声,冲进去时,陆良生撤了法术,转身悄然离开,一路出了周府,回到福瑞客栈。

一楼大厅众人吃饭的嘈杂声里,上了三楼推开房门,就见孙迎仙坐桌前,蛤蟆道人站在桌上,伸出蛙蹼,两人正在划拳,旁边还摆了一坛酒。

“你们……”

孙逸仙拍掉坛口的泥封,倒了两碗酒水,嘿嘿直笑。

“两个人实在有些无聊,本道教蛤蟆师父喝酒划拳,才刚开始,你要不要来?”

窗边,看着外面夜晚街道的聂红怜飘过来,将门扇阖上。

“公子不是说要在那边吃完饭才回来吗?怎的这般早?”

陆良生放下那几本书册,走去铜盆洗了手,回头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粒花生。

“……那边出了点事,周老的女儿,好像中邪了,自然就没晚饭吃。”

说着,他看向道人:“这可是你拿手的,跟我过去帮忙吧?”

“不去,这种千金大小姐,碰又碰不得,还要隔两三丈施术,看不起人!”孙迎仙对此好像有些不爽,想来之前遇到过这种事。

眼下还是拉着蛤蟆道人喝酒划拳,对于陆良生的提议,压根不放在心上,但还是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你和那家人关系不错,出手也顺理成章嘛,说不得还能成就一段姻缘…哎哟!”

呯!

摆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忽然飞来,砸在孙迎仙头上,后者抱着脑袋,从座位上跳起来,目光扫来扫去。

聂红怜神情专注的看着指甲,翻来翻去的看。

“有些人,说话小心点……说不得下次飞来的就是一把刀。”

“你!”道人气的说不出话来,哼了声,重新坐下,以防万一这次是面向女鬼的方向,方便盯着对方。

陆良生没好气的看着他们,原本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视线只得投向师父,蛤蟆道人直接摆了摆手。

“这等小事,也配让为师出马?”

喝了一点酒,蛤蟆道人兴致变得高涨,催促孙迎仙再来划拳。

屋里吵吵嚷嚷的响着一人一蛤蟆的高喝,女鬼站在窗前挥舞长袖哼着戏曲儿,偶尔还把脑袋探过墙壁,引来隔壁一阵惊声尖叫。

陆良生躺在床上,想着之前周府发生的事,还有周瑱讲的老妪……过得一阵,忽然响起敲门声。

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下,孙迎仙满脸通红,带着酒气将门打开,一个青衣老汉站在门外,朝里看了看,拱起手。

“请问陆良生,陆郎可在这里?”

孙迎仙转身,朝床榻上喊道:“找你的。”

随后,又回到桌前,书生已经走到门口,朝那青衣老者拱手:“在下就是陆良生。”

“老汉是周府中的仆人,家中老爷已经备好了宴席,请陆郎过府用饭。”

“嗯,这就去!”

陆良生让那老者先行,回到屋里拿了随身那杆毛笔,又叮嘱了道人:“别让我师父喝太多酒,不然会有麻烦的。”

道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且去就是,本道知晓。”

待人走后,站起来,一脚踏在凳上,挽起袖子:“老蛤蟆,来!今日不灌翻你,本道就不姓孙……”

“哈哈…老夫还未输过!”

……

夜风拂过长街,伸出院墙的老松哗哗的摇曳。

陆良生敲过院门,很快被管事请了进去,前院大厅渐有人声传出,传菜的女婢走过檐下灯笼光芒。

大厅的圆桌,摆下丰厚的菜肴。

“良生过来了啊…下午时,被家中一些缠住,来来,快落座。”厅中的老人,些许因为女儿的病情平复下来,心情舒缓了许多。

两人一落座,就有侍女过来斟酒。

陆良生先一步端起酒杯:“周老说这些就有些见外了,往后我在河谷郡,还有学业上,有许多地方需要请教的。”

敬了敬,与老人轻碰杯边,一口饮尽。

“好好……身边有你这青年才俊探讨学问,也是一桩美事。”周瑱笑着放下酒杯,让旁边侍女斟满,继续道:“当年,老夫也是和你恩师这般喝酒畅谈,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他和我也都这般老了……”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又将满上的酒杯一口气喝尽,想来陆良生来之前,他一个人就喝过不少了。

“曾经还笑话他,可到头来,反倒是羡慕叔骅公,无儿无女的,没有牵挂……唯一心疼的女儿,又遭了这般难,老夫真的不知到底惹了老天爷什么。”

对面,陆良生挥去侍女,取过酒壶,亲手给老人斟上。

“周老羡慕我恩师,我恩师也未必不羡慕周老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不过周小姐之事,说不定不久就有转机了。”

“哈哈,那老夫就借良生吉言了。”

老人又是一杯下去,说了会儿心里话后,谈性渐浓,一老一少围着圆桌谈起秋闱、学问上的事情。

不久,府邸里的狗陡然传来几声狂吠。

厅内,火光在灯罩内摇晃,飞虫嘭嘭的在上面撞,陆良生侧了侧脸望去墙壁,以及墙壁之后无法看见的方向。

放下酒杯,带着醉意朝老人笑道:“周老,晚辈暂且先退下,等会儿过来。”

对面,老人也有了醉意,以为年轻人是去如厕放水,招来一个仆人给书生带路。

走到外面,夜风微凉,扑在脸上,陆良生神色沉了下来,哪里还有醉意。

“陆公子,这边请。”

那仆人见他不动,连忙跑到侧前方,贴着墙壁做了请的手势。

陆良生点点头,跟着他走去大厅后面。

……

庭院树枝在风里哗哗摇晃,燃着暖黄灯光窗棂内,周蓉在睡梦中,低吟出声,脑袋拖着青丝慢慢摇摆起来。

“别来找我”

“不要过来”

“救命救命”

守在床前的周夫人,被吵醒,轻唤一声:“蓉儿。”起身去看女儿时,忽然感觉到外面轻微异响,片刻,院里的狗狂吠。

转过头看去。

外面垂下的树枝倒映纸窗,影子犹如妖魔狂摇。

沙沙沙

沙沙

漆黑之中,人的脚步声靠近窗棂,一道臃肿的身影拄着拐杖,慢腾腾走来,每一步,都有噗噗噗噗喷水声。

阴影下无法看见的面容,一滴滴水渍落到地面,打湿地砖,随着脚步迈来,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

第五十二章 老妇人也是水做的

栓在侧院的一条大黑狗,挣着绳子朝窗棂映出的光芒内,一抹老态龙钟的身影的吼叫。

噗噗…

噗噗噗…

喷水声还在不停响起,暖黄的房间里,周夫人捏着绢帕小心翼翼靠近门边,小声唤起隔壁的丫鬟。

“小环…快起来,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隔壁浅睡候命的丫鬟此刻早就醒了,往日里她也听过这种声响,哪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到夫人吩咐,小脸煞白。

哆哆嗦嗦的挪步到房门,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朝外面瞄了一眼。

然后…呯的一下,将门关上。

脸无血色的敲向里屋,声音带起了哭腔:“夫人…外面那个老婆子又出现了…就在外面。”

周夫人也吓得不轻,连忙将门打开,放那丫鬟进来,也好过自己一人。

“这如何办才好啊。”

两人在屋里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床榻上女儿周蓉也仿佛陷入梦魇,不停的低吟,满脸都是汗水。

“你可看清那老妇人是何长相?以前可曾来过府中?”

那丫鬟连连摇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周夫人见她这模样,只得自己走近窗棂,伸出手指捅破纸窗一个小眼出来,朝外看去。

檐下灯笼摇晃,灯火摇摇摆摆间,只见一个短身驼背,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得急慢,却眨眼去了房角一边,不到几个呼吸,又从另一边的房角走出。

边走,口鼻里不停的喷出水,就像怎么也喷不完,所过的地方,洒出明显的湿痕。

周夫人也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哆哆嗦嗦,正要说:“得想办法通知老爷,或其他院里的下人……”

外面的老妇人陡然停下脚步,远处拴着的黑狗也在此时更加疯狂的吼叫。

汪汪汪……

夜深人静,犬吠之声远远传来前院,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仆人朝那边张望了一下,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书生,退到一侧,躬身道:“陆公子,就是这里了,小的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那人又望去狗吠的方向,嘴唇嘀嘀咕咕。

“…又开始叫了。”

“府中的狗平日里都会叫的这般凶?”

听到书生的问话,仆人提着灯笼转回来,“这狗不是府中养大的,前一个月才买回来,放在小姐的偏……”

话到了这里突然停下,灯笼暖黄的光芒范围,那陆公子并没有进茅房如厕,而是站在水缸边从宽袖里掏出一杆毛笔。

仆人嘴角抽了抽,读书人上个厕所也要诗情画意一番?

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陆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嘘!”

水缸边上,陆良生食指竖在唇中间,随后从另只宽袖里,掏出小块墨,伸手一招,旁边水缸面上,荡起一圈涟漪,就在那仆人疑惑的目光里,牵出一条水线,卷在墨块上,迅速形成墨汁。

“看到的,可不要告诉其他人。”

待墨汁匀称,笔尖放到掌心沾了沾,陆良生就着墙壁如同往日信手施画,随意拉出一条横线。

仆人提着灯笼有些发抖,看到之前那一幕,没被吓跑已经是他胆量大了,眼下对面那书生还是老爷的贵客,忍不住结结巴巴开口。

“陆……陆……陆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良生停下笔,望着画出的墨线。

“当然是救人,难道还要在茅厕边上画一幅良辰美景图?”

下一刻。

墙壁那条墨线,就在仆人惊骇的目光之中,扭动起来,就像活了一般。

夜风拂过庭院。

陆良生袍袖一拂,侧身抬臂指去犬吠的方向。

“去!”

飘出墙壁的墨线,唰的一下从仆人脑侧飞了出去,发丝都被带起的风掀动、摇摆,片刻之间,消失在庭院的黑暗里。

……

侧院,犬吠声变得焦急。

一点水渍忽然溅上纸窗,周夫人吓得往后一缩,纸窗化开,清晰的看到外面那老妪,慢慢转过脸来,一头鹤发下,面容如水肿,面无表情的盯着房间里的妇人。

某一刻,那边黑狗不敢吼叫,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缩回窝里。

噗噗噗…

噗…

周夫人惊恐的后退两步时,外面的老妪口鼻又喷出水来,拄着拐杖迈出两步,眨眼间突然蹿到窗前。

闺房里的主仆两人白眼一翻,直接吓昏死过去。

阴风鼓动灯火,窗棂呼的被倒拉开,两支水肿的手攀上窗框,老妪的上半身一点一点探了进去,朝着床榻上的女子张开嘴。

清水滴滴答答顺着嘴角、下巴流到地上。

下一秒。

臃肿老态的身体还要进去,稍远的树梢哗的抚动,一条墨线冲来,携裹法力,直接飞到檐下,将老妪身体缠住,就连攀在窗棂上的双手也在瞬间被拉了回去,倒拖到了院中。

“这么多水,你是淹死的?”

墨线的另一头,飞落一道走来的身影手中,清湛的话语徐徐传来时,人也走进了灯笼光芒范围。

“纵有冤屈,大可申诉,何苦出来害人,也让自己难以投胎。”

那边,被捆缚的老妪却是没看书生一眼,被墨线捆着依旧朝周小姐的闺房过去。

这只鬼,没有灵识?

陆良生蹙眉,手中缠在中指的墨线陡然一收,走到檐下的老妪身上,墨线明显再次缩紧,灰扑扑的袍服勒出深痕,全身就像海绵般,被挤出了大量的清水流了出来。

“这么多水……”

不止一地的水渍,隐隐还有股腥臭的气味弥漫,陆良生驱使法诀,将那老妪拉的更近一些,墨线也在跟着缩紧,那老妪整个人被勒出一圈圈的圆环,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不到片刻,就在陆良生面前,骨肉皆烂,软成一坨,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一滩清水,只剩下衣服袍子还在地上。

“就这样?”

陆良生撤去墨线,观察了一阵,快步走进房间,床榻上周蓉安静的沉睡,检查了地上的周夫人和那个丫鬟,见没有大碍后,便先离开,回到前院。

客厅内,周瑱见他回来,又让侍女斟了酒水。

“良生去的这般久,当罚一杯。”

“是该罚一杯。”陆良生过来看了看周围,那名见他施法的仆人也在不远,不敢抬起脸,笑着,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拱手说道:“周老,此时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

大抵是有些喝醉了,老人搂着书生,让他坐下来,挥袍让仆人去厨房吩咐再上几道菜。

“既然天色已晚,那就在家中留宿便是,何必跑来跑去。”

陆良生摆手,阻止仆人去厨房,起身退到门口再次拱手。

“周老好意,良生谢过,只是突然留宿,周老家中还有待嫁女儿,被外人知晓多是不好的。”

这番话让老人清醒了些许,点点头:“也罢,老夫也有些醉酒上头了,我遣人送你回客栈。”

“这倒不用,客栈离此也不远,我走回去就好。”

告辞之后,周瑱还是将书生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客厅,又吃了一阵,忽然有几个仆人从后院惊慌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老人醉意瞬间清醒,提着袍摆跟在护院和仆人身后,快步小跑来到女儿的侧院,这里已有几个侍女等候,有人举着灯笼照着地上一滩清水和衣物。

“老爷,夫人和小姐都无事,只是地上的衣物,还有这滩水…曾经看见过老妪的人说,这衣服和她身上的很……”

“老爷,老爷,夫人醒了!”

周瑱暂时搁下地上的衣物和水渍,进了女儿闺房,老妻已经清醒过来,半躺在一个侍女怀里,状态还有些游离。

见到进门的夫君,多少清醒了一些。

“老爷…是有一个老妪,围着蓉儿的房间喷水……”

“为夫没见着什么老妪,只是地上多了衣物和许多水渍。”

周瑱安抚了一阵妻子,对于侧院发生了什么事,不由皱起眉头,也起了疑心,当即招来府中不多的下人、护院。

“尔等可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如实回答!”

老人成名日久,话语间自有一股威严,一众仆人丫鬟低下头,不敢应声,也算不知道的一种回答。

众仆当中,一人畏畏缩缩尤为眼下,周瑱看向他,点名出来。

“你说!”

那仆人正是领陆良生去如厕的小厮,不情不愿的站出来,愁眉苦脸的看着老人。

“老爷……我不敢说…”

“说!”

老人猛地一喝,惊的小厮哆嗦一下,连忙开口:“是那个陆公子……”

“我看见‘咻’的一下,将水缸里的水吸到掌中!”

“……那笔沾了墨,在墙上画了一横,那线就活了,还飞了出来!小的吓得腿一软都坐到地上……”

“然后,那线就飞到小姐这边…陆公子就跟着过来,剩下的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院中一众仆人丫鬟鸦雀无声,檐下的周瑱脸上也多有震撼的神色,视线看去地上的一滩清水、衣物。

“这些话当真?”

那仆人连连点头。

“当真!”

周瑱压低嗓音:“今夜发生的事,不可说出去。”

第五十三章 二刷周府

远去周府,陆良生独自走过长街,此时路上来往的行人稀少,隐约还能听见青楼妓子唱的曲儿。

到的偏僻处,驱法将体内的酒水逼出来。

偶尔街边、幽暗的小巷,有掮客过来,引诱他去附近青楼玩耍。

对于这方面陆良生还是颇为青涩,自然是不会去的,好言婉拒后,回到福瑞客栈租住的房间。

推开门,浓郁的酒气弥漫,孙迎仙趴在桌上,酒杯倒在一边,酒渍一滴滴的流下桌脚。

“再来…本道还没输……”

迷糊的呢喃声里,转了转脸,面向书生这边,陆良生这才见到他左眼眶黑了一圈,脸颊两边更是叠了数只蛙蹼的红印,视线望去窗棂。

“师父…你们这是打架了?”

蛤蟆道人站在窗前的书桌上,负着双蹼,敞开的衣裳在风里抚动,望着夜云后露出一点的冷月。

“为师岂会和他一般见识。”

一旁,女鬼幽幽的飘到陆良生耳边:“蛤蟆师父酒喝多了,撒酒疯,把孙道长按着打了一顿……现在刚清醒了一点……”

陆良生:“…”

看去鼻青脸肿的道人,叹了口气。

不是叫你别让我师父喝酒的吗?!上次陈员外府上,可是吃了不小苦头,这次怎么就变成殴打了。

想着,目光看去窗台,“师父…你法力恢复了?”

“法力是恢复了一些。”蛤蟆道人收回视线,微微侧过脸来:“不过伤势是伤势,法力是法力,那是两回事。”

聂红怜见他模样,小声嘀咕:“看来,还没醒。”

那边,蛤蟆道人转身,跳到书桌上,两只蛙蹼啪啪的踩响,凑近徒弟闻了闻:“你也喝酒了,那周府饭菜如何?可有给为师带点回来?”

“这…倒是忘了。”

陆良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师父,倒不是我忘记,而是周府发生的事,今天晚上倒是让我给遇上了。”

之后,原原本本将发生的事告诉蛤蟆道人,说了一阵,蛤蟆环抱双臂,半睁眼睑,却是半天没动静。

“师父?”陆良生唤他一句。

呼…

呼呼…

蛤蟆抱着双臂,响起轻微的鼾声,坐在那儿脑袋一点一啄,听到唤他,半睁的眼睑猛地瞪圆:“你刚才说的,为师……嗯……你再说一遍。”

呃…

陆良生差点忍不住伸出手掐过去,平复一下心绪,重新将说过的内容说给蛤蟆听,后者这回倒是没睡过去,蛙蹼摩挲着下巴,琢磨了半响,方才开口。

“以为师曾经的修为,这等东西,看都不屑看一眼,不过此物非鬼类…也不好吃。”

想了想,蛤蟆道人站起来,背负双蹼,在书桌上来回走动。

“…此物非鬼类、非生灵,更非地煞、阴秽之气,你之前的所言,那老妪更像一种术法,为师记得《南水拾遗》里,好像有过记载。”

“记载过?”

陆良生皱起眉,那本书里的内容,三年的时间,基本都背了下来,按着蛤蟆道人说的这般,坐下来,指头敲着床沿,仔细回想书里出现过的各类术法。

“岐水以西,二十里,一方士会奇术,以物塑人,有形有体,惟妙惟肖……”

这和幻术倒是有些类似。

找到相关的术法,那也不一定证明就是人为,蛤蟆道人却不同意这点。

“害人而不杀人,那周府里,肯定有对方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又有顾忌,才用的逼迫方法,若是地煞阴气所凝之精怪,早就将那一家子杀的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蛤蟆像是来了兴致,跑到他那小箱子里,翻了一张小黑布出来,系在脸上。

“走吧,为师随你去一趟周府,看看那地上到底有何稀奇的东西。”

“师父,可你这黑巾…”

“当然是蒙面的,你一个书生平日带一只蛤蟆就够显眼了,若是让别人瞧见,蛤蟆还能直立奔行,那还得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黑巾,你上回来拿当过兜布……”

蛤蟆道人:“……”

房间里,聂红怜捂着肚子在半空笑的打滚,缓过来,飘到师徒两人旁:“公子,也让奴家跟去吧?”

“不,你留在房内照看行礼…顺便照顾下老孙。”

陆良生憋住笑意,将事情安排好,便是带着蛤蟆道人出了客栈,此时已至深夜,打更人,敲着梆子、铜锣走过雾蒙蒙的街道。

噹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有尿撒尿,别在床上画圈圈……”

雾气晃动,一抹身影唰的从他前方几丈远闪过去,揉了揉眼睛,周围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连忙加快脚步,梆子声敲的焦急。

“老天保佑…保佑……别遇上鬼怪。”

过去的一段院墙上,遮掩面容的陆良生,肩上趴着蛤蟆道人,踩着墙头飞快奔行,趴伏侧院的黑狗抖了抖耳朵,裂开嘴,龇牙低吼,视野前方,身影降下院墙。

陆良生大步过来,袍袖一拂,黑狗呜咽一声,缩回窝里。

路过侧院的厅门,两名粗壮的妇人守在这里,不过两人都在打瞌睡,陆良生捏着法诀,径直穿过闭合的门扇的瞬间,蛤蟆道人呯的撞在门扇,摔在地上,揉着脑袋爬起来。

“孽徒……你要用穿墙之术,要早点说!”

陆良生在里面将房门打开,身后有妇人的声音呢喃,书生侧过身,挥袖拂过被吵醒的壮硕妇人,后者眼皮睁开又阖上,头一歪,沉沉睡过去。

骂骂咧咧进来的蛤蟆道人,声音渐小,跟着陆良生走进周家小姐的闺房,站在原地好一阵。

“此处是有些不同。”

陆良生看了眼帷帐内沉睡的身影,低下声音:“师父看出什么了?”

“还不清楚…”蛤蟆只能感觉出一点东西,但真要说出具体还是什么,以他目前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看出眉目。

四处查看一阵,又蹦上床榻,钻进周家小姐的帷帐内,忽然开口。

“良生,你过来,把这女子侧身。”

走近床榻,隐约能见女子姿容,陆良生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师父,男女有别。”

“迂腐!别人还巴不得!”

蛤蟆道人直接过去,将女子身上被褥掀开,见周蓉隐隐有醒转的迹象,呢喃低吟半声,还未睁开眼,脸上啪的轻响,白皙的脸侧,印出红红的蹼印。

头顿时一偏,昏了过去。

“师父你……”

“老夫这是让她睡的更安稳下。”蛤蟆道人拉开帷帐,催促:“还不帮忙!”

不得已,陆良生叹口气,走近床榻,将上面的周蓉侧过身,回头看向师父。

“接下来怎么做?”

蛤蟆道人走过来,站到枕头边,绕着女子脑袋看了一阵,蛙蹼做了一个上下抖动的手势。

“将你法力灌注,然后使劲摇,她脑子里有东西。”

陆良生皱着眉头,还是照着师父吩咐的做,法力进入女子头颅时,两只手用力上下抖动起来。

脑中有东西…之前周老说她头痛欲裂,难道还被人下了虫子?

“吱吱…吱吱…”

陡然一阵声音在晃动的手间响了起来,细如蚊声,陆良生视线下移时,只见周蓉下方的耳朵,一对细小的人腿,悬在外面蹬来蹬去,一股还想爬回去的架势。

“果然为师猜测的没错。”

蛤蟆道人伸出蛙蹼,将暴露在外的两条小腿抓住,轻轻一扯,将里面的东西一起拖出,摊在掌心,比豌豆还小一点。

双臂、俊脸、长衣、布鞋,还有发髻,与人一模一样,连衣着都跟人一样。

陆良生从未见过这种小人,看着它在蛤蟆蹼间叉着腰,唧唧喳喳,像是数落这师徒两人。

“好像还有智慧。”

拿指尖触了一下,那小人像是被战车撞了一下,直接飞出蛤蟆道人蛙蹼,陆良生想将他抓住,免得摔死摔伤。

刹那,一条猩红长舌唰的将飞出的小人卷住,然后…拖进嘴里。

师徒俩对视。

嗝的一声打破平静。

帷帐抚动,灯火照来这边,蛤蟆道人揉着白花花的肚皮。

“…说起来有些对不住,可这真是为师本能反应。”

“师父你猜我信不信…唉,算了”

陆良生捂着额头,这次算是白忙活了。

第五十四章 人芝

籍着夜深人静,陆良生和蛤蟆道人没在周府过多逗留,一路沿着来时的院墙回去,匆匆行过街道,远远一队骑马的身影举着火把从尽头的路口消失,为首那人隐约背负数柄长刀,颇有些眼熟。

“刚刚过去的,好像是左捕头…”

看了一眼,陆良生带着蛤蟆还是悄然回到客栈三楼,打开窗户跳进去,道人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女鬼翘着兰花指嘤嘤唱着曲儿,见到书生回来,飘到近前。

“公子,此去可有收获?”

那边,窗户关上,陆良生扯下面罩,指了指坐在书桌喝水的蛤蟆。

“…是一个钻进人耳朵里的小人儿,不过被师父给当夜宵了。”

蛤蟆道人翻了翻白眼,大喇喇躺下:“这可不能怪为师,我现在是蛤蟆,那东西被你弹飞,自然会被为师下意识的卷入口中,不过…那小人儿的味道不错。”

女鬼一脸嫌弃的飘远,不过仍旧有些好奇。

“那小人儿长的和我们一样吗?”

陆良生嗯了一声,回想《南水拾遗》的内容,随口答道:“我估计周家小姐的头疼跟那小人儿有关。”

整件事,其实他也渐渐有了一些头绪,那喷水的老妇人按蛤蟆道人所言是另有人施法作祟,想要取周府内的什么东西,而小人儿又引起周蓉头疼,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可惜他在修道一途上的见识,还是有些浅薄,不知道小人儿的来历,《南水拾遗》也只讲关于术法类的小故事。

“良生,不用那般苦想,其实那小人儿来历,为师已经知晓。”躺在一本书上的蛤蟆睁开眼,看着床边苦思的徒弟,坐了起来。

“师父知晓?”

蛤蟆站起身,整了整衣领,背负双蹼,望着灯烛,淡淡道:“为师曾经何等修为,天下之物,又有什么不知晓的,期初为师见之也还有奇怪,不过入口之后,方才知它是何物了。”

‘啪啪…’蛙蹼踩着光森的桌面走出几步,继续开口。

“那周府小姐房下之地,灵气聚集,孕出了这些小人,为师估计,那老妪背后之人,应该是为它们而来,喷水圈地,将那些小人儿困住,被围困的灵人,变得烦躁,所以也迁怒到了那周家小姐身上。”

床边的书生跟着师父的话语思索片刻,附和的点点头。

“如师父所言,那就说得通了。”

按照蛤蟆道人说法,不管是小人儿的来历,驱使喷水老妪的背后之人目的,就都有了清晰的脉络可循。

如此过得一阵,蛤蟆道人跳到床边,拍拍弟子的手背。

“无须多想,那老妪之术被破,幕后施术的无知小辈肯定还会再来,明日白天咱们再去一趟,若是能长久住到周府,倒是能将事情了解。”

“师父其实是想试试周府饭食吧……”

蛤蟆道人负手转开,眼睑半眯,看去别处:“哼,为师且是那种人。”

大抵聊了一阵,睡意袭来,师徒两人就着被子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还没清醒就听屋内“啊——”的一声尖叫。

陆良生、蛤蟆道人被惊醒过来,见孙迎仙看着铜镜里倒映的面容,脸上青一处紫一处,眼眶肿的很高,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老蛤蟆,你昨晚来真的?!”

“老夫从不来假的!”

“本道要不是看在陆良生面上,今日我就不尊老了!”

蛤蟆背负一蹼,另一只抬起勾了勾:“来啊!”

“曰尔之母!!”

一大清早两人就开始斗嘴,陆良生直接绕过他俩,去铜盆那边洗漱,聂红怜早早就将水准备好,待书生洗完,还将毛巾递了过去。

外面的长街喧嚣热闹起来,对面楼上,同样起床的书生伸了一个懒腰,打开窗棂,然后愣了愣,对面敞开的窗户,一条毛巾凭空飞去一个书生手中,吓得连忙将窗户呯的关上,面无血色,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哆哆嗦嗦的合起十指。

“子曰:大半天见鬼,今日必定不能出门。”

下方热闹的街道,此时一行数人走进福瑞客栈,招来店中伙计:“请问陆良生住在哪间房?”

随后,按着伙计提供的房号,径直上了三楼。

此时,客房内,陆良生洗漱完,回到床边拿着那本《山海图志》翻看,等那边一人一蟾吵完了,再准备下去吃早饭。

手中的书原本是打发时间的,没想里面各异的怪兽、地域风情让陆良生渐渐入迷,自识字习文以来,对于书中的东西,都颇为饥渴。

“梼杌…这模样要是活生生的出现,能吓坏不少人。”

陆良生看着上面那怪兽的画像,心血来潮准备拿过一卷空白画轴,还没在书桌上铺开,身后响起房门敲响的声音。

“请问,陆公子住这里吗?”

那边斗嘴的一人一蟾停下来,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跳到床榻,蹬着短腿翻上去,盘成一坨。

孙迎仙捂着青肿的脸,过去把门打开,朝外面几个青衣小厮挥了挥手。

“在里面。”

那几人中,为首的管事告罪一声,连忙进到门口拱手作揖。

“小的是周府中的仆人,我家老爷让我等过来,帮陆公子搬一些行李。”

搬行李?

陆良生微愣,自己好像没打算搬离客栈,也没落实在城中的住处,暂放下毛笔,微笑看着进屋的几个周府仆人。

“在下就是陆良生,不知周老是怎么说的让你们过来搬东西?”

四个仆人互相看看,显然也有些迷茫,为首那人开口:“老爷只让我们过来,说公子故人学生,刚来郡城不熟悉,一个人在外住,有些不妥,学业上也不方便。”

这是先斩后奏的套路啊…

陆良生失笑看着他们,若是拒绝了倒是显得自己这个后生晚辈太过迂腐,也驳了老人面子。

忽然与床榻上的蛤蟆对视一眼,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抬手:“那你们搬吧,东西也不多,都放进那两个书架里,客栈后院还有一头老驴,也一起带进府里吧。”

叮嘱一句时,陆良生另只手伸到背后,与蛤蟆道人默契的互击一掌。

待东西都收拾起,陆良生看向孙迎仙:“你跟我一起去吧?暂住几天,若不习惯,再出来就是。”

“不去不去!”孙迎仙连连摇了摇头,靠着墙壁将昨晚喝剩的酒提在手中,“本道有自己的自在,与你的不同,那书香宅院,本道进去就头疼,还是算了。”

说着,从怀中逃出几张黄纸拍在桌上,灌了一口酒,走出房门,声音也传过来。

“有事烧纸啊。”

第五十五章 举国之兵

陆良生收起桌上了那几张黄纸,看去门口笑了一下,其实就算不用这种黄纸,他也能用灵鹤寻踪,或焚香寻路的术法找到道人,前提是不能超出数十里才行。

事情安排妥当,退了房,便是牵着老驴跟着挑着书架的周府仆人穿过长街,来到周府,远远的,前方客厅檐下,周瑱已出来迎接。

“用这种方法,让良生过来,不会怪罪老夫吧?呵呵!”

“周老相邀,后生晚辈不敢不来。”

“还没吃饭吧,厅中已备了饭食。”

一老一少相互客套几句,回到大厅边聊边吃起早饭,看到书生从袖里掏出一只大蛤蟆放在桌上,令老人脸色微怔。

这么大的蛤蟆难见不说,那半睁的蟾眼隐隐透着寒光,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就像在它面前自己像盘中食物。

见老人神态,陆良生解释道:“周老,这只蛤蟆乃是晚辈随身之物,就如有人喜爱兔子、猎犬,何况这蛤蟆体格颇大,外面少见,故此心中喜爱,一直带在身边,已三年有余,恩师叔骅公也是见过的,只是有些不喜。”

“王叔骅也见过啊……”周瑱抚须片刻,从蛤蟆身上收回目光,笑道:“这大蛤蟆确实少有,蟾自古就有祥瑞之说,放在家里也有镇宅招财的深意,老夫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

说着,夹了一块酥饼在蛤蟆道人上方引诱的晃了晃,笑出声来。

“哈哈……良生啊,其实当初老夫在京城之时,听过传闻,数十年前皇宫内,也有大蟾,不过却是一尊望月金蟾雕塑,可惜被人盗走,说的有鼻子有眼,见到你手中活物,故此才想起这件事,有些失态。”

老人这是讲一些旁话将刚才的失态掩饰一番,陆良生心里当然明白,也不揭破,只是微笑顺着话应和下去,顺道问候一下周蓉的病情。

不过说到周家小姐的病,老人停了一下筷子,看向对面的青年书生。

“小女病情已经缓和不少,今日一早也能下地走动,只是昨夜……小女闺房外,无缘无故多了许多水渍,还有一件老妇人的衣裳,那晚良生去如厕,又为何晚归?”

厅中不知何时已没了其他人,陆良生也没直接接过这句话,面色如常轻喝一口粥,语气温和。

“救人。”

周瑱抿唇目光紧紧盯着书生。

“可真有妖物作祟?”

“没有,是后面有人作怪。”

“为何?”

“令嫒闺房下方有异物。”

两人像是打着哑谜一言一句来往,盘在书生旁边的蛤蟆趁老人不注意,唰的伸出长舌,将一块肥腻的鹅肉卷入口中,老神在在的眯起眼,缓缓的咀嚼。

吃完早饭,周瑱记住了陆良生之前说的每一句,连忙招来老管事。

“将小姐的闺房迁到夫人那里暂住几日,没有老夫吩咐,府中上下不得随意出入侧院,任何异象都不得好奇。”

一连串吩咐听的那管事一愣一愣的,当然,活了那么大把岁数,也知道规矩,应下老爷的话,立即离开将事情传达给下面的仆人。

老人沉稳持重,对鬼祟精怪之事不以为然,反而知晓后面有旁门左道之人施展邪术害他家人,既怒又是担忧,毕竟人心有时候比鬼怪更加恶毒。

出了客厅,追上前去侧院的书生,走在一起,脸上隐隐有些担忧。

“那人今夜还会不会施展法术过来?”

陆良生这方面不敢保证,他看着庭院一片苍翠,不时有零星树叶飘过阳光照下树隙的斑驳,微皱眉头。

“喷水老妇之术被破,对方肯定已经知晓。”

说到这里,周瑱停下脚步,看着书生的背影,沉了沉气:“良生,你真会法术?”

问出话语时,原本安静的庭院更加安静,只有垂下的繁枝发出哗哗的轻响,一片叶子飘下,划过老人的视线之间。

前方走动的书生,仿佛模糊起来,若是不事先一直看着陆良生,就好像那边根本不存人一般。

“这就是法术……”

老人站在原地发呆,好似还未回过神来,而那边的青年已经走过了庭院小道,走进侧院,这边丫鬟侍女已经将自家小姐闺房的一切用物搬走,又重新铺上新的被褥床单。

见到进来的书生,一个个小心翼翼的问候,然后抱着东西飞似的离开,心呯呯狂跳,出了侧院的月牙门,才长出一口气,才和同出来的几个姐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说起来。

“刚刚那个就是老爷请的陆郎…昨晚小狗子说的高人就是他。”

“…好年轻,感觉就比我们大一两岁,真的那么邪乎?”

“怎么能用邪乎说他,不是这位高人,昨晚夫人和小环估计要……”

“别说了别说了,那喷水的老妪想到就让人害怕……”

“那书生说不得真是位奇人呢?听说还是满腹才学的读书郎”

几人断断续续的话语持续,身后远去的侧院,陆良生将书架里的书籍、画卷取出,一一摆了出来,聂红怜站在阴影处,也在帮忙收拾,毛笔、墨砚放到了书桌,吹了吹书封不存在的灰尘,亲手放到架上,垫着脚尖转上一圈望去四周,定格书生的背影,是满心的欣喜。

蛤蟆道人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

“离晚上还早,先打个盹儿。”

缓缓站起来,跳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的斑驳,趴下来晒着背上的疙瘩,显出一片乌紫。

房间角落,一幅春日孤舟的屏风后,一粒豆大的身影骑着了匹相称的小马慢慢走出,衣甲具装,抬了抬头,望去巨大窗棂前走动的袍摆、双腿,以及往上延伸的人。

一勒头发丝粗细的缰绳,抬起手。

那宛如连接天地的屏风后方,数乘战车御马而出,在小人儿身后一字排开,旌旗猎猎,往后延伸开去的,还有成百上千的豆大身形,密集布阵,挺枪压戈,齐齐跨步而行。

呈出一片肃杀。

马匹嘶鸣扬蹄之中,一袭白裙的女巨人飘过去,带起的风吹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马惊长嘶。

第五十六章 阳光、清茶、书生

裙纱掀起阴风,人仰马翻间,咿咿嘤嘤之语在豆蔻小人中响起,迅速整队,那小马背上的身影拔出兵器。

紧盯书桌前走动的步履。

手臂一抬,剑尖指去:“嘤嘤嘤……”

宛如蚊声一片片的响彻,小马迈开蹄子奔驰起来,后方的数乘战车一抖缰绳紧跟在后面,成百上千的豆大的小人士兵举着兵器、旗帜发足狂奔。

越过了屏风,穿过床榻,犹如洒落一地的豌豆,滚过光洁的地面,

……嘤嘤!

嘤嘤…

“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书桌前,陆良生放下书册,看了看周围,转身走去书架,冲来的小人儿抬头,落下步履,犹如山岳覆顶,遮蔽了视野。

只来得及“嘤…”最后一声,巨大的鞋底落下来。

传出微不可察的‘啪叽’轻响。

片刻,鞋底抬起,走去不远的书架,一群冲锋而来的豆蔻小人儿,看着地上一滩烂肉,神魂俱丧,一转方向,呼喊同伴撤离。

后退的方向,阳光投在地板的斑驳之中,盘成一坨的乌紫身影闭着眼睛,享受这片闲暇的时间。

老夫真是越来越懒散了…遥望当年,是何等威风啊……

不过此处的人芝提升修为,难怪有人看上这里。

可惜老夫妖丹还未修复,没有多大用处,味道倒是不错…

偶尔的睡梦里,多多少少能有曾经的梦境回来,站在如同云端的山巅,驰骋睥睨,看着那些修道之士不敢上前的表情,忍不住嘴角抽了抽,笑起来。

然后,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

嘤嘤嘤嘤…

一群群豌豆大小的身影蔓延过地面,仓惶后退之中,一股腥风吹来,众小人儿回头,那是陡然出现的漆黑大口阖了下来,千余小人就像被啃去了一个缺口。

光斑中的蛤蟆睁开蟾眼,咂了咂嘴。

“老夫好像吃了什么东西…嗯?!”

眼珠溜转,前方一群正小人惊慌乱跑,就像找不到洞的老鼠,四处碰壁,蛤蟆道人嘴角裂开,露出笑容,“哈哈…此处竟还有这么多。”

当即,伸出长舌,将挂在床尾的葫芦卷过来抱在怀里,大笑着,迈开小短腿啪啪的在地上飞奔,不停卷出舌头,将小人儿卷过蹼中,塞进葫芦。

拿过一块墨准备磨碎的陆良生,回头看一眼,只见蛤蟆道人抱着大葫芦,兴奋的张着嘴,长舌拖在嘴角外面向后荡着,一眨眼钻到了床底下。

“师父要到哪里去,这么高兴?”

陆良生放下墨块,有些好奇的走去床边,弯下身正要看,院中忽然有声音恭恭敬敬的喊道:“陆公子,该到用饭了,老爷在前院等你。”

“公子,你去吃饭吧,房间妾身收拾就行。”那边聂红怜也将几件书生袍子折叠放进衣柜,回头,陆良生点上三支香,插在她的画卷前,笑道:“同吃。”

红怜抿嘴笑了一下,向他福礼,站在阴影处目送送书生出屋。

站在院中的那仆人正是昨晚给陆良生带路的小厮,明明大热天的,这侧院里总是一股冷飕飕的凉意,时不时刮过的风都有些阴冷,想起所站的脚下,正是喷水老妇化为一滩清水地方,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高人就是高人…这种地方都能随意住下。”

嘀咕两句,石阶上的房门打开,见到脸熟的书生出来,连忙上前点头哈腰的跟在后面。

“陆公子,午饭已经准备妥当,夫人也过来了。”

陆良生轻挥袍袖,走在前面,脸上挂有微笑,大抵明白是什么意思。

“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那么麻烦。”

“怎么能是举手之劳,昨晚公子随手一画,那墨线就飞起来,要不是我见多识广,还有些胆量,说不得都吓得瘫软…”

伸手不打笑脸人,逢迎之话总是让人舒服,那小厮的话自然也是讨喜,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路过去前院客厅,果然置备了一桌丰盛菜肴,老人身旁还有一妇人陪衬,原本妇道人家是不便抛头露面,但眼下也是经过丈夫首肯,出来道谢一番。

救命之恩不谈,仅仅驱除女儿房外那喷水老妇已是她大恩了,陆良生自然不会真让妇人叩首拜谢,双手虚托,说了些安慰的话,周夫人方才离开。

剩下一老一少其实所谈并不多,一来年龄多少是代沟,二则陆良生身怀法术之事,老人说话与之前多少有些顾虑,最后只得将话题引到女儿周蓉的病情上。

“周老,令嫒所受折磨,其实是被迫急的一种钻耳朵的精怪所为,日夜不停的在令嫒头中说话…”

“小人儿?”

周瑱垂下筷子,忽然想到之前送给陆良生的那本书:“这种精怪,昨日送于良生的《山海图志》倒是有说起过,老夫还以为,不过是一些闲的无事做的读书人写的古灵精怪……没想到真有其物。”

那本书有记载?

老人对面的书生有些兴奋,他在这方面的阅历尚浅,出来赶考,多看书籍也是有积累的意思,面上还是保持沉稳,与老人攀谈,实则坐不住了。

“看来良生还未看那本书。”

尽管好奇书生的异术,但对方终究还是十八岁的青年,阅历太浅,就算面上没有情绪展露出来,眸底的神色是避不开老人的观察。

看了会儿书生,周瑱还是开口:“良生,法术一途虽好,但学业还是不要放下,待这件事毕,就要多用功了。”

对面,陆良生也不避讳,坦然点头。

“好,今夜那幕后之人该是要来的,处理完这事,良生自当勤奋读书。”

饭间又聊了会儿,吃完饭后,陆良生一口气走过庭院斑驳光芒的树荫,回到侧院,将那本山海图志找到,笑着在手中拍了拍,走到屋外檐下。

侧身朝屋内,挥了挥宽袖,一张椅子、矮几飞出,刚好落在阳光照到的地方,端了茶水走出。

知知



凉风吹来,垂过院墙的枝叶轻摇,夏蝉趴在摇晃的树梢一阵接着一阵的嘶鸣,远处狗棚,大黑狗趴在地上,眯着眼,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

书生一袭青袍,捧着书卷,细细品味上面那些离奇景物、精怪凶兽,不久,支起了画轴,碾磨墨汁,籍着书中描述,落下笔尖,偶尔伸出手,拿过旁边泡好的茶水,喝上一口。

犹如一幅画卷。

第五十七章 不似人间兽

知了的嘶鸣,随风里轻摇的树梢回荡。

窗棂后的红怜飘近,望去外面,看着画架后那张全神贯注的侧脸有些出神。

笔墨挥洒,空白的画卷缀上青墨,勾勒出一道巨大的轮廓。

“…那人也不知修为是否高深。”

笔尖游走间,陆良生也有着另外的思考,若是对方修为高深,是个厉害角色,孤身犯险是最蠢的行为,算上自己也是第一次与有道行的人较量,不敢大意。

“嗯,把孙迎仙叫来。”

想到这里,陆良生停下毛笔,拿出袖袋内一张黄符,半空一抖,黄纸轰的燃起火苗。

飘在半空,落地的一瞬。

院墙那方的苍松哗的一阵轻响,树梢胡乱摆动,一道身影带着片片叶子坠下,拍着身上灰尘。

陆良生看着嘴角抽了一下,看着脑袋还缠了一圈树枝的道人。

“……你在附近?”

“本道……在上面打个盹儿。”孙迎浑不在意的指了指院墙后面的那颗苍松。

朝屋里看了两眼,布兜里掏出一块饼子,就着旁边的清茶,坐下来大口冲下肚子。

“老蛤蟆没出来晒太阳?”

陆良生那笔头敲了一下他脑袋:“当着他徒弟面,这么叫合适吗?”

笔锋一转,在墨砚沾了沾,继续画起来,背对着道人,一边落笔尖游走,一边开口。

“师父他抱着葫芦不知跑哪儿去了……对了,叫你过来,是为了今日晚上,我想你拖住那幕后之人,我直接过去找他。”

“你让我和他斗法?”孙迎仙眼睛亮了亮,舔了舔上手上的饼渣,“这方法也不错。”

“让本道想想,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朱砂、符纸也不知够不够…嗯,还有黑狗血,若是对方再用剪影之术,倒是派的上用场…哪儿找黑狗血…”

道人摩挲下颔那撮短须,偏过脑袋,正看到吐着舌头的大黑狗。

那黑狗好像感受到什么,睁开眼睛,看到人的影子盖了过来,视野对面一个尖嘴猴腮的人类,露出了可怕的笑容。

呜的叫了一声。

瞬间夹住尾巴,瑟瑟发抖。

*******

天光倾泻城池,光芒划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城池的另一边,某座大宅院内,一间厢房焚香缭绕,飘出窗棂。

有两道身影走过廊檐过来时,这边一扇房门吱嘎轻响打开,一个侍女轻脚走出,理了理裙摆,两颊还带有红晕,见到过来的两人,连忙朝其中一位身形有些发福的老者躬身福礼。

“老爷。”

低唤的一声里,侍女低垂的视线里,金线步履踢着蓝色长摆走近,微微抬起脸,是着方孔纹络长袍的老人。

来人看了看丫鬟,目光投去那边紧闭的房门。

“可将真人服侍舒服了?”

侍女红着脸,点了点头:“是的。”

老人挥了挥袍袖,让她退下,便是举步走去门口,抬手轻敲了两声。

第二下还没敲去,房门无声自开,里面熏烟弥漫,朦胧间,一个着阴阳道袍,发髻高梳插发簪的道士盘腿坐在横榻上,掐着指决念念有词。

似乎已经知道来人,停下嚅动的嘴唇,睁开眼睛:“张福主。”

老人一改门外的神色,连忙上前拱手。

“张洞明,见过真人。”

对面,那道人放开双脚落地,拿过一旁的浮尘一扫,房门自行关上,一旁的老人不管看几遍,心里每次都会感到惊叹。

不过眼下,心里有些急躁,不等道人先说,便是开了口。

“真人,那灵药到底还需多久才能到手,我儿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再拖下去怕会等不了了。”

那道人脸颊消瘦,却是一脸络腮胡,手指捏过须尖看去老人。

“令郎不过被狐媚伤了元气,阴盛而阳不足,还能撑上个把月,张福主不急,昨日贫道术法被破,料那周府里也请了高人,待夜色降下,贫道再与对方斗上一斗。”

张洞明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他与那周府说起来也算儿女亲家,河谷郡有名的学士之女便是与他儿子有着婚约,可三月前,家中独子不知怎的,经常夜里读书,路过他房外的仆人回禀,常能听到屋内有女子声。

起先还以为儿子做些沾花惹草的事,不过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后来,却是发现儿子面色一日不如一日,身形暴瘦,两颊深陷不说,双眼还毫无神采,找了郎中来看,说是气虚体弱,精气萎靡。

然而吃了药也没见好转,反而突然病倒,一日老妻想起仆人间的传闻,半夜不放心起来去看,隔着窗棂,能听到男欢女爱的声音,戳破窗户纸,看去里面,却是发现一个靓丽女子依偎儿子身旁,那背后的墙壁赫然一条尾巴的影子在摇动。

便是连夜请了城外一处道观的法师过来,而那法师查探一番,说是阳元亏损严重,需一方灵药才能痊愈,否则就算治好,将来怕也不会子嗣。

张洞明就这么一个独苗,要是没有子嗣,那他老张家就彻底断根了。

几日之后,这位名叫明阳的道人复返,说是已找到灵药所在,才知是儿女亲家的家中,出了这档子事,他自然不敢将儿子沉迷狐狸精的事讲出,传出去都还事小,怕惹怒颇有名望的周瑱退婚,只得咬牙,先让道人暗中施法,便是有了眼下的始末。

老人叹口气,拱手:“那就有劳真人了。”

“张福主不必客气。”

那道人一甩浮尘,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吩咐门外的府中管事让人将法坛置好,如鹰隼般的眼睛看去天色,咧嘴笑了一下。

“……破我计划,哼,且让你晓得我厉害,那人芝我是要定了。”

步去后院中庭,天色渐沉,庭中老树摇摆。

阳明走到法坛时,上面的香烛自燃,照亮瘦长的脸,宽袖拂去:“去会会那边的道友!”

一道白色的纸片飞出,卷起阴风。

……

天光倾斜,逐渐暗下,周府侧院内,包扎了四肢的黑狗呜咽的卷缩在窝里发抖,孙迎仙端着半碗黑狗血,擦去脸上的汗水。

那边画架的身影还在奋笔疾书,忍不住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

青墨自笔尖留在纸页,勾勒出一只蹲伏的巨大凶兽,虎身人面,阔鼻血口,獠牙如钉耙上下密布,浑身鬃毛奇长,如钢针向后倒竖,一幅狰狞可怖择人而噬的模样。

“模样倒是吓人…”孙迎仙评了一句。

陆良生合上《山海图志》,看着上面画出的凶兽,却是另一番感受,那画上旁人无法看见的一股青气飘出,钻进他胸膛之中。

乾坤正道自行运转起来,仿佛与那青气产生交融。

心有灵犀一般,陆良生停下毛笔,不顾道人反对,直接从他布兜里翻出一点朱砂,丢进茶盏化开,笔尖沾了沾。

“喂喂,这朱砂可不是一般的,别这浪费啊!”孙迎仙宝贝的将茶盏端起来,赶紧掏出黄纸、画笔。

他还未下笔画符,愣愣的看着已经抬起手的书生,红红的笔尖绽放光芒。

“你想干什么?”道人忍不住问道。

陆良生并未回答,绽放光芒的笔尖仿佛沉重,在他手里捏的有些微抖,然后,缓缓点在了那凶兽的双眼正中,缀出一对猩红的眼瞳。

开睛!

下一秒。

隐约有低吼从画上传来,那是一种如猛虎低嘶、又如猪吟从喉间挤出的吼叫。

那一瞬间,院墙外的老松惊起一片飞鸟,盘旋昏暗的天空不敢落下,屋内,聂红怜感到空气都变得压抑,就连床底下捣鼓什么的短小身影也放下葫芦,爬出来一点朝房里东张西望。

屋外。

孙迎仙头皮发麻站在原地,端碗的手都不自觉抖了起来,那画上的东西,根本不似人间兽。

“这…这…东西,叫什么?”

那边的书生,手指翻过书页,在画上一角,落笔:‘梼杌’二字的瞬间,远方的天空,一股阴风吹来。

侧院周围花草狂摇,院中两人回头,后方的院墙上,一个青面獠牙大鬼飘下。

陆良生将画轴一收,偏头朝屋里叫了一声。

“红怜,出来一下。”

第五十八章 斗法

画卷收起的一刹那,那方门窗呼的吹开。

一股更为猛烈的阴风冲出,席卷院落,原本盘旋老松上方的惊鸟,扑着翅膀朝更远的方向飞去。

其他院落,丫鬟仆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惊恐的看着庭院周围林木花草胡乱狂摆,脸色苍白仓惶躲进房里不敢出来。

周瑱站在檐下,须发抚动,看着侧院的方向,实则心里也有些慌,顷刻,就被担忧的妻子拉进房中,朝他大吼一句:“不要命了啊!”

呯的一下,将门窗紧闭。

侧院。

松叶纷纷扬扬洒落庭中,那越院墙落下的青面獠牙大鬼,削腮长舌,刚一落地,瞬间向后蹬蹬蹬的退出数步撞在墙壁,墙砖呯的向外凸出去一些。

还未等它缓过来,一道残影爬过墙壁上方,大鬼仰起的视线之中,苍白手臂从上方伸来,猩红的指甲瞬间插进一头乱发中,刺破青皮。

噗~~~

漏气般的声响,一道白烟从那大鬼头顶冲出,青肤巨身摇摇晃晃迈出几步,白烟里发出凄厉嘶喊响彻庭院,紧接着,如同纸张撕裂的声音,嘶啦一声,那青面獠牙的头颅被趴伏身后的倩影硬生生掰的分裂。

刹那,大鬼连带被扯下的头颅一起化作了浓烟。

阴风冲散白烟,也扫净地上一层落叶,盘踞而起,站在了手拿画卷的书生面前,化出窈窕的身影,微微福礼。

“公子。”

道人端着那碗朱砂茶水过来,水渍都摇到了外面,看去散去的浓烟,地上是一地纸屑碎片,隐约能见纸片人的轮廓。

孙迎仙咂了咂嘴。

“真够凶残的。”

剪影之术,凭借死物如水、纸片施法化为兽、鬼等可被施法者驱使的役丁,实力虽然不强,可也不至于像这般硬生生给撕了。

就算孙迎仙上去,也要费些手脚才成,再看去那边的聂红怜,心里多少有些担忧。

……罗刹鬼,往后若是跟着陆良生修行,化作夜叉、修罗,要是哪天……

……那就真没人治得了了。

想着时,画卷陡然敲在他头上,那边的书生偏过头来,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找出那人在什么位置。”

“要你说!”

孙迎仙挥开脑袋上的画轴,将朱砂水猛地喝了一口,布兜里翻出一缕红线绞在中指,捡起那边大鬼消失化成的纸屑。

噗!

朱砂水喷出口,淋在红线和纸屑上,掐起指决,双唇飞速抖动。

“敕令,天地八荒,游荡鬼神,速听吾令,睹其形!”

那‘令’字落下,掐起的指尖点在红线上,丝线顺着指头划过变得笔直,向前延伸,孙迎仙起身向后一跨,系着红绳的中指以某种节奏飞快颤动。

陆良生安静的站在那边看了一阵,曾经听道人说起过他师父的事,好像是什么大宗门的,后来出师,就在两崖山落脚修行,一身道门正宗,对于斩妖除魔一套,那是其他修道人少有能比的。

“找到了!”

过得一阵,孙迎仙陡然侧过脸来,朱砂红还在嘴边挂着,道人咧嘴笑的得意:“那家伙就在这城里,你顺着我法力牵引的红线寻过去,揍他一顿!!”

“找到就好。”

陆良生回头,看向旁边的倩影,红怜点点头,不用书生说话,也是知晓的,长袖翻转,直接卷起一股阴风。

“维持红线!”陆良生又叮嘱一声,脚下踏踏踏…开始加速,身形唰的跃上了墙壁,有修为在身,双眼自然能看见旁人无法触及的法力流转,踩着院墙几个腾挪,落去街巷,身影连踏,又冲上某栋房屋上方。

从夜空俯瞰而下,万家灯火间,那一抹黑影踩着房顶、瓦片左突右突,朝着城池的另一边飞速过去,偶尔踩裂瓦片,引起一阵犬吠。

汪汪汪…汪汪……

长街上一排排灯笼在夜风里摇曳,一队手持火把的马队中,为首一人听着不在正常的犬吠声,陡然收紧缰绳勒停马匹,本能地抬头望去街道前方一处房顶,一道黑影常人肉眼难见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是他…”

马蹄兜转,那人背后四把长柄刀,腰间盘着皮鞭以及一口细长刀鞘,正是当初富水县的左捕头,他武功这三年当中几步极大,目力自然寻常人难及,那跃过数栋房屋的身影,一眼就看出了熟悉的轮廓。

“总捕?”麾下捕快促马从后面过来。

左正阳侧脸回一句:“没事。”浓眉皱了皱,随后吩咐:“暂时不回府衙,再随本捕走一趟。”

“是!”

一众捕快连忙握刀拱手,一夹马腹,跟着前方的总捕跑动起来。

与此同时。

城西方向,某座大院之中,张洞明带着妻妾站在屋檐下,紧张的看着庭院中的法坛,烛火忽明忽暗之间,那阳明真人正在施法。

“老爷,你说这次诚儿能不能得到灵药啊…”

老人拍拍妻子的手背:“阳明真人法术高强,应该会的。”

话音落下时,法坛那边嘭的一声溅起火光,施法的阳明道人陡然后仰,朝后踩出半步才停下来。

张洞明心里一紧,忍不住开口。

“真人…”

那边,道人抬手让他别说话,咧嘴露出牙齿,吐了一口唾沫。

“有点道行,张福主不必着急,贫道一时大意而已。”

似乎察觉到什么,冷笑一声:“还敢用法力窥视我?”手一翻,掌心拂过坛上一碗血水,手背上顿时凝出阴阳鱼的图案。

“…神君听吾之言,杳杳冥冥小人作祟,封他之眼”

脚下猛地一跺,手掌推向火烛,轰的一串火焰翻涌。

……

“哎呀……”

另一个方向,孙迎仙眼眶赤红,像是被烟熏过一般,咬牙切齿。

“曰尔老母,敢来这招!”

一只手维持红线,另只手抓去布兜,随便拿了几张黄符叼在嘴边,指决变幻。

“我也插你!”

敕字黄符无风飘起,挂在了红线上。

……

“哎——”

阳明道人发出惨叫,眼眶一圈都乌黑,像是被人一左一右打了两拳。

气急败坏施展法力与那窥视这方的红线连成一起,法力携裹话语传去:“贫道念你同道之人,不欲加害,你若冥顽不明,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本道不惧,有什么本事放马过来!”那边也响起孙迎仙的吼声。

院侧的檐下,张洞明夫妻紧张的看着院中像是跟人说话的阳明法师,两夫妻自然是听不到这番对话的。

“这真人应该是在请神灵相助吧?”

“可能是吧…真人法力高深,那边应该招架不了。”

视野前方的庭院,阳明道人断去了与对方说话,脸色阴沉的可怕,一甩浮尘,盘腿在蒲团坐下来,嘴唇飞快嚅动,咪咪哄哄的念念有词。

烛火摇曳,照在脸上忽明忽灭。

下一秒。

道人猛地睁开眼睛,脸色陡然变得炭烧般的火红,周身上下渐渐溢出一丝丝火气,照亮了整个庭院,然后,起身,浮尘一扫,暴喝:“着!”

火气沿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法力丝线,飞速掠了过去。

嗤…

嗤嗤……

另一方位大院内的孙迎仙满脸都是汗水,不要命的往下淌,维持红线不断的状态下,也在咏着法诀,然而道袍宽袖还是亮起了斑斑点点的火星,烧出无数小洞朝着他身上蔓延起来。

“嘶…好烫好烫……这家伙修的还是厌火之术……”“陆良生,你真是鹿娘生的,倒是快点啊。”

顷刻,裤腿、袍袖轰的燃起火来,孙迎仙咬牙断去法力,扑倒在地,疯狂的打滚扑打身上的火势!

“疼疼…本道与你这妖道势不两立,给我等着…哎疼疼……”

此刻,坐落城西的大宅院里,似乎已经知晓胜负的阳明道人拍拍袍摆的灰尘,望去夜空,与他作对的那人方向。

狞笑出声:“呵呵…待我拿了灵药,再与你计较!”

走到法坛前,一甩浮尘,拿起几张纸,弹了弹:“尔等速去将灵药拿……”

沙沙…

呼呼呼呼……

就在他敕出法令时,院内树木疯狂抚动,一股刺骨的阴风从东面的院墙外吹了进来。

廊檐下的一排排灯笼疯狂摇晃,呜呜咽咽的风声令那夫妻俩直感毛孔悚然。

“怎么回事?”

“真人,这么突然刮起这么大的风啊……”

那边,阳明真人袍袖挥洒,急忙置下法界,回转一步,看去阴气淤积的方向。

“哼,想不到那人也会遣使阴灵之物。”

掌心阴阳鱼猛地朝阴风里一推,轰的巨响,一团火光爆燃,昏暗里,一道女子的身影飘然落下,绿莹莹的面容犹如只有一颗脑袋,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吓得张洞明与妻子脸无血色,靠着廊柱挤成一团。

就在这时,两人以及庭院里的道人似乎感觉到还有人在,下意识的偏过头。

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院墙降下,一身青衫长袍,腰间悬着双鱼含珠佩,手里却是拿了一卷画轴。

走近时,朝道人微笑。

“在下陆良生,请问周府的怪事,是你做的吧。”

书生身后,黑暗仿佛在扭曲波动,一头庞大的轮廓在那方黑色轮廓里若隐若现,无比低沉的虎嘶,犹如浪潮般重压过来。

阳明道人脸上露出凝重,再到失色,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至下颔。

“这…是什么东西……要不要这么大”

第五十九章 吃了没文化的亏

巨大的虚影隐匿黑暗,光那高度眼看与城墙一样了,这架势放在哪里都让人胆战心惊。

“咕…”

那是咽下口水的声响,廊檐下的老夫妻几乎瘫软坐了下来,活了一辈子,先是觉得请的法师道法神奇开了眼界,可后面又来了女鬼不说,对于漆黑里蹲伏的巨兽轮廓,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它怎么进的城里……

庭院,阳明道人目光死死盯着那巨兽前面站着的书生,余光也在警惕那恐怖的轮廓,缓缓抬起手臂,以左包右拱起。

“贫道阳明,与道友好像从未见过,何故寻衅。”

遇到这种场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陆良生经验算是丰富,袍袖左右洒开,微笑拱手还礼。

“在下只是读书人,当不得道友称呼,不过道长后面那句说的有些差了,坏事也好,善事也罢,该做就要敢认,还是说道长心亏,不敢说出口?”

好一张伶牙利嘴…

阳明道人眼角忍不住抽动,对方一开口,他就直接站到下风了,那书生见面又是微笑,又是拱手,直接让他不好动手不说,后面还有一个大家伙站着。

不明对方底细就打过去,除非头铁。

“…先等等看。”阳明道人捏紧浮尘,喉结滚动。

而院子一侧的廊檐下,张洞明吓得不行,他是商贾豪绅,有眼力劲的,见道人隐隐有落下风的趋势,又看看那边周围阴气环绕身侧的书生。

“这位高……高人……”

老人颤颤兢兢站起来,拱手:“那周府之事,确实是我等做下,可当中也有难言。”

陆良生嘴角勾出一丝笑,心里却是乐起来,抬手朝老人拱了拱,说了句:“良生谢过老丈心胸坦荡!”

旋即。

看向对面的道人,听到这话,阳明道人脸色变得难看,余光瞥了檐下一眼,心里已怒骂起来。

“这个傻*!!”

浮尘一摆,迈出一步朝那书生暴喝:“既已知晓,那也没什么好谈……”

就在他那句:“没什么好谈。”落下。

书生后方的黑暗扭动,一颗硕大的脑袋缓缓探出,进入庭院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就连远方旁院的丫鬟、仆人也都能清晰看见,全是一片惊慌的尖叫,四处乱跑。

满面鬃毛的人脸,红目凶光,猛地抬起巨掌拍在地面,轰的巨响,附近一颗老树噼啪狂摇。

那巨脸向前一伸,稍稍低俯,上下密集的獠牙张开,粘稠的液体顺着牙尖滴落的一瞬。

“吼——”

腥风剧烈,虎啸般的嘶吼震响庭院。

哗啦啦!

就近两排房舍都在轻晃,瓦片簌簌的滑下,碎片堆了一地。

恐怖的兽吼传开,远方的街道,挨家挨户的窗棂亮起灯光,有人探头出来查看,长街上,赶往这边的一支马队,齐齐勒停马匹。

唏律律!

马鸣长嘶,一匹匹坐骑不安的踩踏蹄子,在原地兜转,一众捕快连忙安抚时,为首的左正阳兜回马匹,抚了抚马鬃。

“刚那声是什么东西叫的。”

他眼里也多有惊骇,山中野兽嘶吼都没这般响亮怪异,震的体内气血都在翻滚。

“会不会是陆良生弄出来的?”

一想到三年前,那陈尧客蹊跷而死,左正阳不敢大意,回头朝众捕快吩咐。

“去几人到附近民居买一只黑狗取血,剩下的人先跟我来!”

一拨马头,疾驰出去,街道上,马蹄声大作。

……

“阳明道长,还要动手吗?”

张府庭院,陆良生伸手在旁边浓密青色鬃毛的巨大人脸摸了摸。

周围鸦雀无声,都看着刚刚想要动手的道人。

不会真打吧?

阳明道人身上道袍都被汗水侵湿,刚才那一下直面血盆大口,把他吓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擦了擦脸上密布的汗渍。

他娘的…是我要打吗?明明是你过来的啊!!

这种对峙,道人面上还不敢露出怯意,礼节性的拱了拱手:“此间张福主既然已说了,那贫道自然认下,那周府之事确实乃我所为,毕竟救人在先,顾不了那么多。”

“事有先急。”

陆良生点点头,他态度一向谦和,见对方承认,也不恼,语气平淡,像是平日探讨学问。

“不过,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却不顾常人性命而乱来,道长,这是否有些做过头了?”

阳明道人看了看檐下那边,思维飞转想着回答这个问题,那日他收了张洞明银两,救治其子,其实也看中那周府地下溢出的灵气,但碍于两家关系,不好直接硬来,只得一点点的逼迫,将灵气吸进傀儡带回。

对周家小姐确实有不小的影响,但那又如何……只是眼下被人找上门来,又不敢轻易试探对方底细,自己这点修为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对付那人总有些顾忌,何况一旁还有罗刹鬼,一头凶兽也绝非寻常。

眼前被问及,很明显那书生是让他给一个交代。

“怎么办……怎么办……平日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说辞…眼下怎的说?”

阳明道人绞尽脑汁,想了片刻,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说辞,随便一句,万一对方不满意怎么办?

心乱如麻,对那张洞明未打先招,心里又一阵乱骂时,陆良生的声音陡然拔高。

“请道长,回答我!”

风里,书生袍袂鼓动,缓缓迈开脚步走来,身后高耸的凶兽从蹲坐站起,四肢虎掌交错落地跟在过来。

“……你我修道,就为了高常人一等?”

“收人钱财替人做事,这是该的,可救人又害一人,道长,你的道在哪里?”

“在下修道也习文,深知心中有道,便是良知血性,对就是对,错便是错,道长你觉得对还是错?”

阳明道人脚步蹭蹭的往后退出两步,胸口发闷,书生一连几个问题过来,只感头皮发麻,耳中嗡嗡直响,难以集中精神。

“这书生的嘴好生厉害……”

等等…我为什么要回答他的话?

道人突然清醒,看着走来的书生,目光下沉、手中浮尘一甩,唇间咬紧牙关,身上渐渐有法力运转。

陆良生停脚步,看对方神色,难道被逼急了?

毛笔落出宽袖,滑到手中时,另一只手画轴哗的展开垂到地上,那身后的凶兽梼杌身形更加凝实,朝那方的道人低吼咆哮,陡然挥爪。

吼——

腥风卷起的一刻,道人身上法力涌动爆发出来,巨爪也同一时间挥下,然后,阳明道人身形忽地在众人视线中消失,地上踩出轻响,动如脱兔般,朝月牙门跑去。

只留一片撕下的残布,缓缓飘落地上。

陆良生微微张开嘴:“……”

然而就在这时,月牙门后,有人端着木盆飞跑而来,往前扑了出去,暗红的血帘唰的淋在空气里,显出一道人形。

“天罗地网!”左正阳暴喝一声。

十几个捕快从房顶降下的同时,一张铁丝细网跟着落下。

第六十章 故人、叙旧

“抓到一个人——”

捕快扯开嗓子大吼,牵网的那十余人手中猛地一收,那张细网缩紧的一瞬,浑身黑狗血的道人被硬生生缠倒在地,扯着铁网挣扎。

一个捕快刀柄敲下,呯的砸在他脑袋。

“老实点!”

随后,回头,看去走来的总捕,持刀拱手:“总捕,这人被抓住了。”

左正阳让人拿了一张抹布过来,按着头昏脑涨的道人,将他脸上血渍擦去,露出面容时,哼了声,将染血的布一丢。

“不是陆良生……”

赶来这边,他已经设下了埋伏,不光这里一处,外面街道也有麾下守候,一旦有人从这里出来,不管是谁都能顺理成章的拿下,只是见到网中的人,有些遗憾。

“左捕头,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上。”

陡然一声从月牙门响起,周围捕快‘锵’的一声拔出兵器,左正阳站起来,看去那边。

一袭青衫长袍的书生走过月牙门,从地上捡起一对铜铃,正是捕快们设下预警。

叮叮当当摇了两下,陆良生将它还给旁边一个捕快,过去拱手。

“陆良生见过总捕。”

态度温和,表情、言语诚恳,倒是让周围捕快第一印象对这读书人多了好感,左正阳也适时挥了挥手:“收刀!”

“是!”众人这才插刀归鞘。

看着面前的书生,左正阳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拱手还对方一礼。

“能在河谷郡见到富水县故人有些感慨良多,不过倒不是意外碰上。”

言外之意,陆良生心里有些明白,估计过来时,被对方看到了身形,追过来的。

“深夜寒风刺骨,也有恶人趁夜作祟。”

陆良生籍着说出的这句话,坦然的道出实情,也感谢左捕头以及一众捕快将这恶道抓获。

周围,捕快听到这番赞赏,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顺道踹了一脚那被网兜住的道人。

“呸,周瑱乃我郡大文豪,你竟在他家中作祟害人,打死你都是轻的!!”

“再来一盆黑狗血,老子要把这道人泡在里面……”

“…外面兄弟那里或许还有,等会儿,我去拿!”

“回来,我就说说。”



左正阳脸上神色也有缓和,吩咐麾下人将这恶道捆缚时,一旁副手忽然凑近开口。

“总捕,这道人隔这般远都能祸害周瑱府上,这让卑职记起三年前,富水县那陈员外家的案子……会不会也是这道人所为?毕竟有一就有二。”

“带回衙门,好生审问!”左正阳瞥了一眼旁边的书生,朝外挥了挥手。

幽幽转醒的阳明道人隐约听到这话,双目瞪大,心头也慌起来。

“放屁,贫道从未去过……呜!

染血的抹布塞进他口里,捕快啪的一巴掌扇在额头:“闭嘴!”

“呜呜呜……”

道人含着布巾,连连摆头,憋屈的看着那方的书生和总捕,越拖越远了。

呜咽憋屈的声音远去,府中的张洞明也被带来这边,途中也从捕快口中知晓,周府中的事情,颤颤兢兢的看去陆良生,又看了看威严肃穆的左正阳,连忙作揖。

“高人…左捕头,老朽真的冤枉,那阳明真人说能替我儿治病,可从未想到他会害周蓉,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儿未过门的妻子啊。”

“你知不知晓,本捕自会查明,不过念你年事已高,暂且待家中不可外出,官府传唤,随叫随到!”

左正阳看他一把年纪,抓进监牢待审,有些过了,何况事情原委,还需要去一番周府。

事情暂时处置妥当,便是遣一部分捕快将那道人带回去,自己则与书生一起走出宅院。

两人算是旧识,边走边聊几句,身后还有几名捕快跟着。

走在深夜的街头,偶尔有犬吠在远处响起,陆良生对于刚才张洞明说的原委心里也有复杂。

旁边,负刀而行的总捕,见他神色,笑起来。

“身在衙门,处理这些案子,遇到这种事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了,对了,你来这边是为了秋闱吧?”

陆良生点点头。

身后,几名捕快远远跟着,左正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既然来考试,就不要再用你的术法,陈员外那桩案子我知是你做的,叔骅公、闵大人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二人肯保你,已经说明你为人,可律法就律法,破一不可破二。”

走动的步履停下,两人一起站在街道中间,陆良生也不回避这位总捕的视线,双眸坦然、清澈。

“左捕头以为我做的,对还是错?”

“对,但也是错。”

左正阳目光威严,说出这句后,又摇头:“你我立场不同,将来你考取功名,做官以后,或许就能明白左某所言。”

“其实现在,我也明白。”

陆良生举步继续前行,侧脸望去附近楼居还有的灯火。

“只是修道一途,遇人遇事都会有疑惑,有人保持本心、有人迷失自我、有人失察疏忽……就如周府、张府之间的事,张洞明为儿子,狠下心做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两家原本该是亲家…却因为救子心切,让一个道人私欲,毁了下一辈的姻缘,也让两家将来肯定有很深矛盾,这世间因果,真的难以让人猜透。”

说着,失笑一下,朝左正阳拱手:“一时感慨,让左捕头见笑了。”

“不碍事。”

左正阳摆手,跟着笑了笑:“左某听说修道之人,都是清心寡欲,今日却是见了一个贪心不足,一个多愁善感,哈哈,好了,这里我就该转道回衙门了,这件事明日我会到周府询问,就此别过!”

“告辞!”

陆良生拱了拱手,转身走去了一边的街口。

这边岔口的捕头并未立即离开,牵着缰绳,看着远去的背影,有人疑惑靠近。

“总捕,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左正阳朝那捕快笑了笑,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回去,连夜审讯那道人!”

随即,暴喝一声:“驾!”促马在街道飞奔起来。

******

陆良生回到周府时,早已夜深人静,悄然从院墙降下,红怜早早就先回来,在堂屋门口迎接,见她长袖遮面,双眸弯成月牙。

好奇问道:“怎么了?”

红怜忍着笑意,伸出玉指,指去屋内,里面,蛤蟆道人站在床头,挥着蛙蹼。

“老夫叫你别动,再动抽死你!”

床上,孙迎仙身体裹了一圈绷带,直挺挺躺在那里,只露一对眼睛在外面。

“唔唔…老…蛤蟆…你再打下试试!”

地上一堆烧毁的道袍,想来是斗法是被那恶道伤到了。

蛤蟆一圈一圈给他缠上,蛙蹼不时啪啪扇在道人乱动的脑门上:“老夫打了又怎么样?学艺不精,丢你师父的脸!”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陆良生进来,将剩下的绷带丢过去。

“给他缠……为师还有要事没做好。”

“那个……师父,这房下的灵……”

‘药’字还没说完,跳下床的蛤蟆,撅着屁股又钻进床底,朝外挥动蛙蹼:“没了。”

呃……

陆良生叹口气,拿着绷带坐到床边,孙迎仙唔唔隔着绷带说道:“快把鼻孔那的松开,本道快喘不过气来了。”

“公子!”聂红怜飘来,从桌上端起一只碗朝里看了看,转过脸来,笑道:“蛤蟆师父好像没给孙道长涂药……”

“啊!!这个老蛤蟆,他肯定是故意的。”

不理会道人的嘶喊,陆良生心里才是叫苦,将他按回去躺下,让红怜过来帮忙,重新将绷带解开,上药、再缠上,忙完下来,孙迎仙早已经呼呼大睡,响起鼾声。

书生也累的不轻,疲倦感就真如排山倒海而来,推倒了一切。

“唉……”

红怜过去,取过一件单衣给他披上,飘去窗棂,轻轻吹灭了烛火。

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男子旁边,踢着绣花鞋。

给他哼一首好听的曲儿。

窗外,正是月色朦胧。

第六十一章 背后的背后

夜空的游云露出弦月,街道泛起微微的白雾,挂有两盏灯笼的府衙牢狱之中,小小的窗口,有月光倾泻进来。

啪啪啪……

皮鞭飞在半空,狠狠抽下,行刑的牢头抹去脸上的血渍,去旁边水桶洗了洗,犯人是上半夜送来的,要求他们连夜审讯,不过一般先送进来,先拷打一番杀威。

片刻。

牢门被人打开,腰悬细刀的身影领着几名捕快进来,挥了挥手。

“把他弄醒!”

“是!”

那牢头连忙让麾下人将桶里的水扑到囚犯身上,道袍褴褛染出斑斑点点的血迹,阳明道人喷吐着浊气,缓缓醒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唇只是不停的呢喃:“…不敢了……不敢了……”

黑狗血破了他的法术,一路来到府衙监牢,经验丰富的捕快根本不给他施展法力的机会,直接将他嘴用布勒开,手指一并捆住,整个身体也被架上了刑架,跟着就是一番严厉的拷打。

到底此时,就算找机会用法力逃脱,身体几乎被弄残,也支撑不了出城。

左正阳解下兵器交给副手,看去刑架上的道人,迈步上前。

“本捕从未见识过法术,这位道长可否施展一二给我瞧瞧?”

刑架上,发髻散乱,滴着水渍的道人微微抬了抬脸,随后轻晃脑袋,又垂下去。

“…本道…我…我不敢了,求总捕大人饶我一命……”

“饶你?!”左正阳负手看着他,眯起眼睛:“绕你岂不是将来给周府、张府,以及本捕带来性命之忧?”

阳明道人连连摇头,嘴角含着血,艰难的发出声音:“不会…若能留一条命,往后绝不在河谷郡逗留……求总捕开恩…开恩呐。”

“真丢修道人的脸面。”

总捕的话语回荡这间刑房,缓了缓,左正阳看着他再次开口:“这件事好在没出人命,说大也大,往小里说也算小事,你想出去,需本捕问什么,你答什么,道长觉得呢?”

阳明道人怔怔地看着他,张开血嘴笑起来,连连头。

“大人问什么,我说就是。”

“好,既然道长爽快,本捕也决不食言。”

左正阳挥手让人拿了口供薄站在旁边,他方才开口。

“你收张洞明多少银两,为其办事?”

“一百七十两。”

“所办何事?”

“回大人……为张福主的儿子张廉诚治病,求灵药。”

“灵药在何处?为何又迫害周府周瑱之女?他两家本有婚约,何故相残?”

“那灵药就在周蓉闺房之下,乃一丝地灵之气孕育出人芝,张福主清楚两家关系,儿子又是因狐媚一事弄伤身体,无颜上门,只得让本道做法,他并不知,周蓉被我所伤。”

左正阳点点头。

“算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为何要做出伤人举动?以你修道之人法力,完全可以轻易取出才是。”

话语顿了顿,还未等架上的道人回答,左正阳陡然开口,声音如雷霆暴喝:“分明是你还想对周蓉做龌龊之事!!!”

阳明道人愣了一下,原本就被拷问过,浑身是伤,创口撕裂的疼痛让他精神无法集中,陡然被这一声暴喝打乱了思绪,下意识的摇头争辩。

“大人,本道没行龌龊之事,我只不过看上那灵药,想将张廉诚拖死……”

话语到了这里,监牢中所有人看着那道人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哦!”的长音。

阳明道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瘫软的垂在刑架上,不敢看对面的捕头。

左正阳伸手抬起他下巴,盯着道人胸口上一个五火围绕的图案。

“窃宝害人啊……看来道长隐瞒的事情还不少,那么本捕再问你,富水县陈员外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架上的道人眼下不敢乱开口,害怕又被套话,连连摇头。

“不…我没有…不”

“看来道长还需要帮忙好好回想一下。”左正阳后退半步,自有牢中审讯的人过来,沾了沾盐水,就要用刑。

左正阳擦了擦指尖上的血渍,取过兵器,转身离开牢房,挥手:“本捕不食言,把他放了,不过挑断手脚筋,割掉舌头,以免再害人。”

就在副手拱手时,牢房里陡然响起阳明道人凄厉的惨叫,那边握鞭子的牢头愣了愣。

“老子还没开打呢,你叫什么?!”

外面,还没走远的左正阳也停下脚步,从外面看去里面,刑架上,那道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左右死命挣扎,双目瞪大,看着牢房的穹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啊……大人救我。”

左正阳连忙冲进牢房,暴喝:“把他放下来!”

然而,道人的声音夹杂他这声暴喝里,刹那间,骨骼脆响,就听嘭的一声巨响。

血雾在牢房里炸开。

左正阳挥手散开弥漫的血雾,过得片刻,视线才能堪堪看清,对面的刑架上,只剩下那道人一对手臂还吊在那里。

他目光扫过周围,地上、栏栅木柱上全是碎裂的血肉、道袍残骸。

沉默了一阵。

“把这里打扫干净,如实禀报上去。”

走去外头,亮色已经蒙蒙发亮,吸了口气,回想之前发生的,皱起了眉头。

“好像碰到了不得的事情……被灭口了啊。”

街上的白雾渐渐散去,鱼肚白放亮起来,升上云端,沉寂一夜的城池,渐渐喧闹起来,张府附近的居民早起买菜、打水,聚拢在井边唠起家常。

“哎哟,昨晚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东西在夜里叫。”

“你们也听到了?”

“…可不听到了吗?像打雷一样,当时我还睡在床上,硬被吓得摔到地上。”

“好像是张府里传来的。”

“他家里,儿子前几个月好像得病了,听传出来的说法,是被狐狸精给迷了,还请了高人做法。”

“…等等,我家挨得近,昨晚我好像看见一队捕快进了张府,好像抓了一个道士……”

“不对,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捕快走在一起?”

“那书生长的什么模样?”

“太黑看不清……”

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城池另一边,阳光照过写有‘周府’二字的门匾,晨光扫去了一夜的阴霾,有仆人听到书房内,老爷与名叫陆良生的书生交谈,不时发出的笑声,大抵是明白的怪事已经除去,连忙撒开腿,飞快的将这条消息告诉了府里上下。

侧院,全身裹着绷带的道人听着院落仆人丫鬟的笑谈,悠闲的晒着太阳。

阳光从窗棂倾泻,光尘飞舞,照过墙壁美人画像洒去整间房。

“哼哼……”

床底下,蛤蟆道人拖着比他还高的葫芦,慢慢爬出,咧开蟾嘴哼哼几下,人立而起,一蹼扶着葫芦,一手叉着腰,哼声变成了笑声、

“哈哈哈…呵呵呵啊哈哈……”

蟾眼看去葫芦。

“…上千人芝练出的丹药……呵呵哈哈哈……不仅能恢复老夫法力,变化人身……再修复妖丹伤势……”

蛙蹼弯曲捏紧,蛤蟆仰望高高的窗棂,看着阳光里的光尘。

“……老夫…很快就重回巅峰,天下无敌!”

******

与此同时。

府邸外相邻的长街,左正阳正骑马来的路上。

第六十二章 无心栽柳,柳成荫

“…呵呵…这么说张洞明并不知情?”

阳光穿过树隙,摇曳的枝头飞鸟跳来跳去,下方房舍敞开的窗棂,一老一少对坐书案,清茶、糕点,书页翻过墨香。

陆良生笑着放下茶盏,天刚亮就被老人请了过来,问了昨晚发生的始末。

“他脸上神色不会作伪,应该是不知晓的。”

“哼,商贾之人,老夫念蓉儿与他儿子两情相悦,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结果如何?”

周瑱呯的拍响桌面,震的茶水摇了出些许,纵然知道事情已经落下结束,但说起女儿遭受的罪,恨不得不要脸面跑到张府上狠狠吐一口口水。

“…受不住狐狸精的诱惑,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明日我就着人退了这门婚事。”

说完,却是朝对面的书生拱起手称谢。

门外廊檐的仆人、管事恭恭敬敬候着,不敢多看。

屋里,陆良生也受了这一礼,毕竟并非他自己一人出力,就当是替孙迎仙受下了。

随后,起身拱手。

“周老,侧院中还有伤员需要照料,晚辈就先回去。”

“也好,但也要多温习功课。”

周瑱也不再挽留,该知道的也都基本都知道了,便是送他到书房门口。

“五更天时,我就命人煲了参汤,想想也差不多了,等会儿着人给良生和那小道长送过去。”

“良生代孙迎仙谢过周老。”

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陆良生拱手离开廊檐,快步回了侧院,如今事已解决,至于周府和张府之间其余事,就与他无关了。

一身轻松的回到侧院,孙迎仙懒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旁边还一副拐杖供他行动。

陆良生将画架支起,那本《山海图志》翻了几页,寻了一幅凶兽画像,放到一旁,端了墨砚坐到凳上磨墨,偏头望去檐下。

“对了,我师父呢?”

道人睁了睁眼,懒洋洋的侧了一下身。

“不知道,早上就没见他出来过,谁知道搞鼓什么。”微开的眼,瞄了一眼那边的书生,呻吟出声:“哎哟…我手啊…哎哟…我脚也疼,好心帮忙……也不说看看我……”

青墨涂抹,陆良生徐徐勾勒笔尖画纸,听檐下道人的呻吟,勾勒一抹笑,继续画着。

“你药是我上的,绷带也是我缠的,改日还要上街给你重新量身衣裳,怎么就不关心你了?”

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过来,看着画架后的书生:“本道不是没什么亲人了嘛,多感受感受温暖。”

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那道人的事。

“对了,那家伙就这么交给衙门了?”

“说什么傻话。”陆良生微微侧过脸,笑道:“那左捕头早就埋伏好了,要是不交人,难道还让我袭击官府?考试不仅砸了,还得连累陆家村、闵县令还有我恩师……不过那左正阳也算好说话的人,以前那桩……”

说话间,侧院门口,两名丫鬟端着托盘进来。

“陆公子,孙道长,这是老爷嘱咐厨房那边煲的参汤,给二位补补身子。”

孙迎仙不等丫鬟将汤碗放下,拄着拐杖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蹦过去接住,喝了一口,眯起眼睛享受汤汁的回味。

“这有钱人家啧啧……一个字:爽!”

边说,还边朝那丫鬟挤眉弄眼,令得两丫鬟慌忙收了托盘匆匆朝书生告罪一声,飞逝的逃离开。

“没眼力劲…跟那两个狐妖一般,庸脂俗粉!”

陆良生笑着在纸上青墨勾出一条长身,点缀出远方的青岩、花草,“你这般唐突,别人能不跑吗?”

道人撇撇嘴,端着参汤回走。

“……我师父跟我讲过,这讨女人啊,就是要直接,你不懂。”

走到一半,猛地加快脚步,沿着屋檐朝尽头跑去,陆良生转过目光看去一瘸一拐的背影。

“干什么去?”

“撒尿!”那边孙迎仙干吼了一声。

陆良生摇摇头,转回来继续作画,微风吹来,阳光透过枝隙落下斑驳,映在书生袍上轻轻摇晃。

屋内,短小的身影正哈哈大笑,蟾眼之中,葫芦口吐出的青色丹丸,抓在蹼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散发出来。

“呵呵……老夫终于不用处处受委屈了…”

丢开葫芦,双蹼捧着那枚丹药,缓缓走到了外面,看去院中作画的书生。

蛤蟆道人眼中闪着纠结的神色,紧紧捏着那枚青丹。

良生…

要是给他的话,一举就能冲到筑基……

……不行,不行,老夫修为要紧。

纠结的想法一闪而过,他捧着丹药准备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专心吸收,这样的过程是不能被人或事打断的…

便是悄悄提起脚蹼跨过门槛溜出去。

……

屋檐另一头,才走出十多步的道人,拄着拐杖又转回来。

“娘的,端着参汤进茅房干什么。老陆,帮个忙,帮本道把腰带解一下!”

一瘸一块中,拐杖扬去前面,一条小短腿正跨出门槛,捧着丹药的蛤蟆道人转过脑袋,蟾眼顿时瞪大,忍不住裂开嘴骂了一句:“彼其娘之——”

甩来的杖尾由下而上,呯的打在他双蹼、下巴,手中一轻,有东西脱离,抛飞了出去。

不……

蛤蟆道人向后撞在门槛,目光之中,看着那一抹青色冲出屋檐,远远抛出一道弧线,落去院中。

咕咚…

放在矮几上的参汤发出轻微声响,溅出几点汤汁,下一秒,一只手伸来,端起了碗,放到嘴边喝下仅剩不多的参汤。

“嗯…味道怎么怪怪的…”

陆良生咂咂嘴,看了看碗底,余光里,看到那边瘫坐地上的蛤蟆,连忙放下碗起身,恭谨唤了一声。

“师父。”

檐下,蛤蟆道人目光呆滞,双唇不停的抖动,耳边还有孙迎仙的声音:“老蛤蟆,你徒弟叫你呢。”都置若罔闻。

缓缓爬起来,一摇一晃的朝外面走去。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连忙开口喊道:“师父,你怎么了?”

“老夫……没事…”

失魂落魄的矮小背影,抬起蛙蹼摇了摇,“就是想出去走走……走走…”

晨阳变得灿烂明媚,蝉声渐渐变得恼人,来往庭院的仆人没有注意到花圃假山之间,一只蛤蟆正扯着花草发起脾气,两只蟾眼间,尽是森然之气。

“气煞老夫,怎的有这种事…”

咬牙切齿的低语了一声,又看去侧院的方向,一把将手中的草茎扔在地上,踏了两蹼。

“岂有此理……不行…再这样下去,老夫何时能恢复修为,必须要跟我那徒弟分开才行…”

目光又转去前院,葫芦暂时也不想要了,转身捡着人少的地方飞奔起来,气喘吁吁拐角偷溜出了院门。

回首看了一眼高耸的周府院门。

“待老夫恢复人身,再回来!!”

然而转回的一瞬,视线里一对马蹄落下,唰的贴着蛤蟆道人口鼻呯的立在地上,目光上仰,一个穿着捕快衙袍的男子正好垂下视线。

与他对视。

下一秒。

蛤蟆道人连忙趴下,盘成一坨,鼓起两腮。

“呱……”

嗯?

左正阳下马,顺手将这蛤蟆提了起来。

“好像是良生的,怎的跑了出来,进去交还给他”

第六十三章 来访

上午巳时,左正阳让人看好马匹,提了地上捡起的蛤蟆,走上石阶。

“门匾不张扬,家里主人应该不难相处。”

从府邸院门看出家中主人性格,对于一个常年缉拿问事的捕快而言也就一眼的事,这次过来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那个书生。

敲了敲原本就打开的院门,并不擅自进去,片刻,门房过来,看他一身捕快服。

“这位捕头,来周府有何贵干?”

“一件案子与府中主人有些关系,过来询问。”左正阳提着蛤蟆虚拱了下手。

“那捕头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门房瞥了一眼左正阳手中一只倒提的蛤蟆,微偻的背影朝里走,一边摇头嘀咕:“这送礼,都开始兴送蛤蟆了?”

做为武人,左正阳怎的听不见那门房老人说的话,失笑看了眼手里的蛤蟆,今日过来是例行公事,若是登门拜访,那又是另一回事。

手中那蛤蟆两腮都鼓的老高,像是很生气一般,瞪着蟾眼也正望过来。

“长这么大,还通人性了?难怪陆书生要养它。”

想到陆良生是修行中人,养一些奇特的动物也算合情合理,谁知道会拿来做什么,万一有什么药效呢?

过得一阵,门房同回的,还有府中一名管事,请了他进去,客厅里,周瑱早从书房那边过来,两人刚好碰上,互相拱了拱手,不过左正阳先开口。

“河谷郡总捕左正阳,见过周学士!”

做为衙门中人,对城中达官贵人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就如眼前的周瑱,曾是京师登龙阁撰文大学士,得罪朝中官员,才被罢了职,心灰意冷下回到老家河谷郡,不过其两子一文一武,均在军中、吏部任职。

放到偏远小郡,老人的身份那就是了不得。

“原来是左总捕,请坐!”

老人让侍女上了茶水、点心,伸手邀了对方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的茶叶。

“捕头此时过来,想必是询问老夫与张府之间的事吧?”

左正阳点点头。

“昨日府衙已将妖道抓获,但无证言,故此来这里询问周学士,另外此人还和当年富水县一起妖法杀人案有关联,毕竟学士也知道,这繁华人间,修道之士不少,心怀歪念的也有不少。”

周瑱嗯的低吟,点头:“总捕说的不错。”

老人对于公人问案子,还是颇为配合,说到气处,也难免发一些脾气,左正阳只是神色肃穆的听完周瑱知道的,对方知晓的,他基本也都知道,只不过核对一下罢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该谈的也都谈完,周瑱看着对方手中的蛤蟆,抚须站起来。

“总捕想来还要去找陆良生吧?你们是熟识?”

左正阳跟着起身,将蛤蟆晃了晃:“过来时,在门口瞧见的,本捕和陆良生也算同乡。”

“嗯,里面请,他就在侧院,不过那里,有些阴冷,捕头过去不要见怪。”

左正阳不以为意,没见过术法,但堂堂武人血气旺盛,自然是不惧,不过仍有些好奇。

“此时节,正值夏日炎炎,学士家中侧院为何会阴冷?”

“哼!还不是总捕抓获的妖道所为,那里原是老夫小女所住偏厢,被那妖道连续三月施展妖法……”

周瑱拂了拂袍袖哼了一声:“……归根结底,还是张洞明那厮害得,好在那边有良生住下,以不至于荒废。”

说完,也就不再多话了,旋即,命了一个仆人在前面带路,左正阳跟在后面,对那侧院颇有些好奇。

中庭并不大,花草树木繁多,大抵是老人的喜好,如今府邸阴霾散去,阳光穿过间隙照下来,蝴蝶、蜜蜂在花草间飞舞,有人过来时,四散飞去,不久又回来。

将府内点缀出许多生气,就连周围往来的仆人丫鬟,脸上多有微笑。

“大人,前面就是侧院了。”引路的仆人指着拐去的一条小道尽头:“老爷之前有过吩咐,没有事是不能靠近陆公子住的地方,小的就只能到这。”

既然是府中的规矩,左正阳也不好多问,提着蛤蟆大步朝那边的月牙门走去,拐过一条石子铺的小道,一阵凉意袭来,扑在了脸上,倒是没有老人所说的那般阴森。

“外面炎热,这里却是凉爽,这陆良生好享受。”

视野前方,一张矮几清茶飘着热气,支起的画架后面,陆良生握着毛笔坐在那儿,勾勒点缀,檐下是架着拐杖全身绷带的孙迎仙,

画架后的书生,此时放下毛笔,阖上旁边的《山海图志》站了起来。

“左捕头。”

檐下的道人扭过脖子看了一眼,哼了哼,侧过身继续晒太阳。

那边走来的捕头看了眼道人,笑道:“看来有人还记着三年前一场误会。”

误会?!

孙迎仙绷带外的眼睛瞪过去:“那是误会吗?你骑着马追了本道一个山头又不觉得累,我在地下钻,又累又渴,到处都是石头、树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埋土里了!!”

“原来如此。”

左正阳忽然朝他拱起手:“那本捕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一动作,令得孙迎仙撇撇嘴不好说下,片刻,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就当那天我出门没看黄历……”

左正阳笑着垂下手,这时将手里的蛤蟆放到旁边的矮几。

“来的时候,路上见到的,一眼就知道是你养的蛤蟆,顺道给你送来。”

蛤蟆道人一挨到桌面,舌头歪斜在嘴边,吁出一口气,被人提在手里,悬了半天,现在终于感到踏实了。

…老夫没事跑什么。

想着,上方响起徒弟的话语,陆良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捕头请坐,恐怕过来还我蛤蟆外,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嗯。”

左正阳坐下来,看去画卷上青墨勾勒出的一条蛇身人头,也没在意是什么,沉吟片刻,神色变得严肃,低声开口。

“那个阳明道人今日凌晨死了。”

凉风徐徐,拂过人身上,院中陡然安静。

只剩下松枝沙沙的轻响。

第六十四章 怪事一箩筐

“死了?”

陆良生收回蛤蟆道人的视线,转去对面,坐在那边的左正阳,神色也不像是拿他寻开心。

片刻,书生笑容收敛,皱起了眉头。

“左捕头,你杀的?”

就连檐下的孙迎仙也望过来,紧紧盯着画架旁的左正阳。

后者摇摇头,声音低沉:“不是我……本捕持法办案,就算用私刑,也不会乱杀人。”

树梢,零星松叶飘下,随着凉风安静过对视的两人中间,落在地上时,陆良生笑了起来,坐到左正阳对面,重新拿起毛笔。

“总捕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你有前…算了,旧事不提。”

左正阳摇摇手,赶忙压着膝盖,他身材高大,坐在矮凳上有些不协调的扭了扭,方才稳住身形,又继续道:

“其实倒不是怀疑你,而是阳明道人死的有些蹊跷。”

画架前,陆良生精神渗去上面,感受画道带来的修为,目不转睛的手腕飞快抖动,青墨勾勒,细点画上长身的鳞片,也在轻声回应。

“那个道人是怎么死的?”

毕竟昨夜两人也算交过手,若非提前用自己的长处,以‘人’多优势吓住对方,真要打起来,陆良生觉得应该不是这种老江湖的对手,至少眼下如此。

左正阳思虑回想当时的画面,饶是他这种见惯生死的人,多少也有点惊悸。

“就在刑架上,当时并无外人触碰,那道人痛苦嘶喊片刻,全身皮肉、筋骨爆裂而亡。”

画卷上,陆良生停下游走的笔尖,看着成型的蛇身,皱起眉头。

无外人触碰,全身爆裂?

……倒是跟我杀陈尧客时,有点相似。

握笔的手垂下,陆良生侧过脸,看向左正阳

“那他身上可有其他奇怪的东西?”

檐下晒太阳的孙迎仙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支起上本身,嘿笑了两声。

“这种阴毒法术并不多,但也不少,左捕头最好还是好生想想。”

高大的身形压着膝盖陷入沉默。

另一侧的矮几上,盘着的蛤蟆道人,蟾眼瞄了瞄四周,随后看到面前的汤碗,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支起身子,爬上去朝里看了一眼。

只残留一点汤渣。

“这么浪费……”

蛤蟆道人咂了咂嘴,微微将脑袋撇去一边。

“不行,老夫何等身份,岂能……”

嘭!

陡然一声震响传来,惊的蛤蟆蛙蹼踩滑,一嘴怼在了碗底残渣上面,蟾眼瞪大盯着碗底,唇间艰难挤出一声。

“岂有此理……羞煞老夫……”

残汤漫过嘴唇…然后,忍不住舔了一下。

那边。

左正阳拍响大腿,忆起了什么,至于视野对面,矮几上那只大半个脑袋埋进碗里的蛤蟆,也全然没有注意,开口道。

“这么一想,倒是想起来了,那道人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收刮放了起来,唯一古怪的地方,只有他胸口一处奇怪的图案。”

“什么样的图案?”一提到图之类的字眼,陆良生来了兴趣。

左正阳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但还是摇摇头。

“说不清楚,不过倒是记得是什么样,笔借与我用用。”

说着,从书生手里接过那支古怪笔杆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陆良生站到侧面,看他一点一点勾勒出图案。

“五个灯笼?”

“是五个火球!!”左正阳将笔放下,紧盯自己画的东西:“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不知我说对不对?”

陆良生大抵是明白,这位总捕大人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

含笑摇头道:“我怕是帮不上忙了,这种图案,我也是第一次见,之前一直都在待在富水县。”

两人目光随后看去檐下,孙迎仙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别看,本道也不知晓。”

线索断了。

左正阳看了看两人,大概也知道陆良生之前从未出过富水县,应该不知情的。

也罢,就当无头公案好了。

“对了。”捕头准备告辞时,想起面前这位书生后面,还有一个师父,连忙追问:“…良生你师父,他在哪里?会不会知晓这图案?”

院中气氛变得微妙,檐下的道人心都提了起来,那边陆良生反应也快,一边送这大汉出门,一边说道:

“我师父远在栖霞山里,常年修行不问世事,左捕头不会又怀疑到家师身上吧?”

“这…自然不会。”

陆良生很随意的走过画架,双袖一拂,负在身后,望去伸过院墙的松枝,间隙投下的光斑,光尘飞舞。

“其实左捕头怀疑也没什么,不过我那师父虽然博学通达,可性子冷傲,犹如云海山巅之孤岩,俯瞰众山之起伏……”

徐徐平缓的话语之中

矮几的汤碗,两腿蹬在外面的蛤蟆,抬头出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继续埋下去,抓紧时间狂舔。

前走的身影,话语还在持续。

“…而且深居简出,就算到了山里,也不一定见着面,说不定还惹他生气,被赶下山来。”

左正阳听这文绉绉的说辞,只感头皮发麻,只叹道:“世外高人,理当这样的性子。”

说完,便向书生,还有檐下的道人拱手告辞。

“就送到这里吧,对了还有一事,城外最近出了几桩命案,死者都是来赶考的书生,乡野之间传闻是狐狸精所为,若是要出城当小心些,告辞!”

陆良生看着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疑惑。

“张洞明的儿子被狐妖所迷,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有关联?难怪那日夜探周府出来,看见他带队奔行街头,原来是去城外查案。”

联想起来河谷郡途中,借宿山神庙遇到那四个被狐妖追的书生。

赶考而已,什么奇怪事都碰上了。

不过此行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陆良生笑了笑,转身回到院里,这时才注意到汤碗边趴着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这是…”

碗底,疯狂甩动的长舌一收,蛤蟆缓缓直起身来,负起双蹼。

“良生啊,咱们做人要忆苦思甜,不能忘本,想当初为师还未修道之前,家境贫寒,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不能浪费粮食啊。”

跳下矮几,舔舔嘴,啪嗒啪嗒踩着地砖往檐下走去,话语威严肃穆。

“要记住,修道先修人!”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拱手躬身。

“是……良生受教。”

就在直起身,陡然感觉下腹一片火辣,脸上瞬间布满汗珠,陆良生只觉视线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晃晃跨出两步,一手扶住画架。

“怎么回事”

檐下的道人正想叫一声:“老蛤蟆。”,见到那边一幕,话语陡然一转,冲口而出。

“你怎么了?!”

屋内的画卷,红怜也探出弄到,目光透过窗棂。

“公子”

外面,陆良生撑着的画架,噼啪乱响,瞬间在书生手里炸开,木屑、画卷残骸四溅飞去。

支撑的身形顿时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开个单章,跟大家摆摆龙门阵

开个单章,跟读者老爷们交流一下这本书的一些设定。

可能有读者觉得,怎么不是穿越文,怎么没有金手指?怎么不跟以前的一样,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没有了?

倒不是说春风退步了,而是想要写一个少年人一步步走来的成长,可能有些读者觉得这本书前期主角很傻,很天真…

但是人设年龄就是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早熟,大脑发育、见识,都不会给他成人那种成熟果敢。

到了第二卷,一晃三年,从行文故事里,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成长,这还不够,春风还要给更多的经历,让他变得成熟,往后的故事线,人物也随着时间慢慢长大、成熟,也或者变老。

同时,人物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就算装起逼来,也会毫无违和感,很简单,因为你们是看着主角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很多东西就变得理当如此的感觉。

当然,这不是纯粹的仙侠文,因为还有很多元素进去,现在主角给蛤蟆当徒弟,往后说不得他也会当师父,这就是藏在书里的师徒流。

读书当官是目前的主线,但也有可能得罪权贵,或者心中不满归隐山林,最后又出山,又变成故事里的权臣流。

第一卷初步打造陆家村,也隐隐有种田流的元素,往后还有很多,比如聊斋的故事,也会无缝连接起来。

这本书的内容很大,所以春风将时间线设计的很长,主角才从少年人开始,至于热血的元素,会放在后面……

大概就说到这么多。

码字去了。

顺便求点票,求点打赏。

第六十五章 好奇一试

疲倦无时或减,意识回转回来,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周围触碰到的是被褥的柔软,有些模糊的视线之中,红怜侧坐在床沿的倩影,手指弹了弹,知觉、意识逐渐清醒,丹田一股温热,传遍四肢百骸,有种舒服酥麻感。

以及一种自身修为变得踏实牢固的感受。

“公子,公子?!”

床侧,女子幽幽的声音轻唤,伸手触过来,凉凉的。

陆良生清醒过来,试了试坐起,身上没有不适,感觉比昏倒前状态还要来的好。

“红怜别担心,我没事,不信你看。”

便是跃下床,原地轻跳了两下,摊开双手:“你看是不是?”

坐在床沿的女鬼飘起来,看书生模样,想笑又有些恼他,取了衣柜的衣袍,过来给他穿上,矮下身系上腰带时,语气轻柔也带有埋怨。

“突然就倒下了,还以为怎么了,把妾身吓了一跳。”

话语顿了顿,连忙又补上一句:“…把蛤蟆师父也吓的不轻。”

“你这女鬼关心就关心,带上老夫做什么?!”

冷不丁一声从不远书桌传来,蛤蟆道人盘着窗棂前阖着眼睛晒太阳,陆良生看着红怜,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去窗外,阳光正媚。

“没昏多长时辰嘛,现在醒来,我感觉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蛤蟆道人微微睁开眼,书生身上隐隐溢出的气息,确实非比往日,轻哼了一下,四蹼慢挪,将身子转了一个方向。

“哼,原本那该是属于老夫的……辛苦两日,却只捞些残羹剩饭……孽徒。”

房里一人一鬼不知道老蛤蟆心里的嘀咕,红怜整了整书生的衣领,见他神色很好,两颊浅笑。

“公子,你已经睡了两天,府里的主人都来看你两回,还好孙道长在,不然这会儿都把你送去城里看郎中了。”

这么久了?

陆良生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昏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醒来唯一的感觉,就是修为提升了一大截。

怪哉…

原本想问师父,可蛤蟆道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师父,那我先出去招呼周老。”

陆良生朝桌上的蛤蟆拱了拱手,又对站在房内阴影的红怜做了放心的眼神,便是出了门。

侧院不大,一出来,还缠着一些绷带的道人,一只脚踩在矮凳,目光盯着矮几上的棋盘,与对面的老人下棋。

待书生走出房檐,孙迎仙啪的一声落下白子。

“老头儿,该你了嘿,别想着耍赖,本道棋势已成,落子定输赢!”

对面,周瑱笑呵呵拈过黑子,轻落棋盘。

“大势已定。”

“哎哎…可否让本道悔上一步…”孙迎仙绕着棋盘一圈,黑白满目,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糊里糊涂怎么就输了。

老人看到走出房檐的书生,对道人笑道:

“弈棋如观人,孙道长性急了,若稳扎稳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随后,起身走向陆良生。

“良生,身体可还有不适?”

“谢过周老,已经无碍了。”

陆良生拱手道谢一番,老人平时较为严厉,但到底体会得出对方的关心,相邀一起坐下,说起突然昏倒一事,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不知怎的就倒下了,刚才苏醒,却是发现修为又提升许多。”

那边研究棋子的道人,停下研究棋路,转过身来,看着说笑的书生。

“筑基?”

陆良生点点头:“不知道,如果没差的话,应该是到了这个境界。”

道人急忙过来,在他身上又是搭脉,又是观气,好一阵,瞪大着眼睛退去一旁。

“我的娘咧,睡个两日,就赶上我了。”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周瑱一身才学,博览群书,也是学识通达,此时坐在边上,瞧着小道长说的热闹,心里勾起好奇。

老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良生,修道一途到底是怎样的?那法术又是怎般模样?”

“周老,那天我不是施展过给你看吗?”

吱吱…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在老松上嘶鸣,穿过树隙的阳光落在三人身上,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压着膝盖,忽地笑了一下。

“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知修道一途是怎样的,我那师父也没讲过太多,只是让我跟着修行,从旁指点,感觉…其实和普通读书人埋头苦读没多大区别,说起来好笑,觉得还是我恩师叔骅公曾经说的那句:这天下啊,不过几座山头罢了。更有意思。”

孙迎仙眼皮跳了跳,将头转去一边。

“又开始读书人那一套了。”

周瑱笑呵呵的点头,“确实像他说的。”

叔骅公乃是他旧友,这句狂言也就只能从那老东西嘴里说的出,不过老人心中好奇终究没有得到解答,仍旧不死心的接着问道:

“那妖魔鬼怪又什么模样?说起来,府中许多人,包括老夫妻子都见过那喷水老妪,可我连一眼都没瞧上,眼下细细想来,还是有些好奇。”

老人闲赋许久,平日里做做学问,与往日京城的好友写上一封书信,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书房看一些山野怪志打发时间。

那日府里阴风大作,侧院的书生、小道士与人斗法,已让老人对修道产生了些许兴趣,故此才接连询问。

“嗯……”

陆良生不好再拒绝,沉吟片刻,去屋里找了一张白纸,笔尖沾了沾墨汁,看向老人。

“周老,一会儿且末害怕,都是我施展的幻术。”

老人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就见陆良生站在檐下,落下笔墨的刹那,侧院嘶鸣的蝉声突然安静,伸过院墙的树枝也在此刻停住。

视野渐渐阴了下来,周瑱连忙抬起脸,不知何时一股阴云将日头遮了进去。

呼……

呼呼呼……

静谧的松枝,随着忽然刮起的一阵冷风摇摆起来,老人胡须、袍摆也都被吹的抚动,连忙抬手遮了遮。

“小道长,怎的突然起了大风。”

周瑱在袍袖后面喊了一声,发现没人回应,视线偏转,之前一直坐在不远的小道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整个侧院除了风声,变得静悄悄的,就像只有他一人。

第六十六章 华盖起庭院,书写镇宅言

“呵呵…”

“呵呵呵”

银铃的笑声回荡。

就在这时,侧院堂屋之中,陡然亮起了灯火,暖黄的光芒在里间明明灭灭,有女子的轻笑传出。

“什么人?!”周瑱唰的从凳上站起,朝紧闭的房门厉声大吼。

嘭!

堂屋门扇向内敞开,正中一个女子的背影跪坐蒲团,朝着墙壁挂着的神龛祈福。

老人小心上前半步,眯起眼睛望去,远远的,那背影动了一下,缓缓侧过的半张脸,进入火烛照亮的范围,露出妩媚的笑容。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不对…”

老人连忙后退一步,后背忽地撞上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肩头沉了沉,就像有人从后面拿手拍住他肩头,耳朵、侧脸有毛茸茸的感觉,凉意瞬间在后背蔓延。

微微侧过脸看去,毛茸茸长脸伸长了脖子,也正歪折过来。

四面相对。

“狐狸——”

老人大叫一声,视野突然明亮起来,阳光明媚,蝉虫又在耳边烦躁的嘶鸣,不远的书生拿着毛笔站在檐下笑吟吟的看来。

“周老,可见着精怪?”

“见了见了。”

周瑱连连点头,哪里还有之前泰然自若的样子,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渍,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这处院子都给他从未有过的踏实感,甚至觉得看腻的府邸,是那般美好。

檐下,陆良生很满意刚才自己那番幻术,修为提升上来,挥墨刻画间,没有丝毫吃力,有的只是行云流水的畅快。

再试试。

到底想看看自己的极限,便是在道人和周瑱的目光里,走到月牙门外看去中庭的花圃,笔尖落在另一张白纸上。

孙迎仙、周瑱好奇凑上前,就见花圃之中冒起一颗青绿,在书生挥墨划动下,迅速拔高粗壮,绿萼垂枝,繁密的树枝绿野眨眼盛开无数粉色的花朵。

“凭空长出一颗桃树,真神奇矣!”

老人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过往的仆人丫鬟驻足停下来,捂着了口鼻惊讶的看着还在不断生长的桃树,缀满枝头的花朵犹如一顶巨大的华盖,许多鸟雀从远方飞来,绕着大树叽叽喳喳啼鸣。

后院体质虚弱的周蓉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房门,黯淡的眸底映出久违的神采,令她心广神怡。

隐约还有淡淡的花香。

顷刻,巨大的华盖无数花瓣脱落,随风漫天飞舞,洒满天空。

“好漂亮。”女子轻声道。

远方,飘零花瓣的桃树渐渐结出一颗颗桃子,由青变红,挂满了枝头,相比老人的激动,孙迎仙摸了摸随身的符纸,嘀咕一声。

“好看有什么用……”

陆良生收笔,看向道人:“去摘一颗尝尝。”

“能尝?”

孙迎仙狐疑的望去树枝上的桃子,脚下一蹬,使出轻身的功夫,飞纵上去,在树躯连踩几下,才堪堪勾到最矮的树枝。

啪!

扯下一颗桃子,带起些许叶子跟着他一同落到地上。

下意识的擦了擦,道人一口咬了下去,眼眶瞪大,猛地转头看向月牙门前的书生。

“有实感……”

快速咀嚼两下,是满嘴的香甜。

“老夫也尝尝。”

周瑱也过去,伸手夺来咬了一口,确实有果实的实感,就是桃味比较淡,他看向陆良生,这怕是神仙之术了。

回过神来,花圃间的桃树,手中的果实一俱消失,就连口中的香甜好像也从未有过一般。

“喂喂,再让本道尝两口啊!”孙迎仙跑回来,忽然想到一个想法,指去天上,小声道:“要是画一条龙……你那不得起飞咯?”

周瑱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

那边,陆良生看了眼老人,擦去额角的汗渍,连忙摆摆手。

“使不得,就这桃树,我都只能维持一会儿,画条龙飞上天,没法力了怎么办?何况,那种大家伙,需用的法力且是我现在能有的?”

还好不能驭龙……

一旁,老人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沉默了会儿,道法修为,眼下他已经见识了,心脏实在有些受不了,便朝这两年轻人告辞,同时也叮嘱了一番。

“闹归闹,但不可犯忌,良生呐,身怀法术前途不可限量,但也需多读圣贤书,一则立身,二则立心,不可走歪门邪道。”

陆良生神色严肃,拱手:“是。”

见老人要走,忽然又将对方叫住,让道人帮忙去屋里取了一幅空白的画轴出来。

“周老,良生这里有一幅题词,可挂在家中,魑魅魍魉之辈,便不敢随意踏入,骚扰清宁。”

说着时,道人折返回来,就那么举过头顶,让书生好落笔。

老人凑近过去,看到陆良生一个‘煌’字开头,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声:“好字!”

笔尖游走如龙,顺着画轴写出曾经那段山神题词,每一笔划过的墨痕,隐有光亮渗进去,最后停笔,习惯的落下名讳——陆良生。

拿过手中,书生吹了吹,墨渍瞬间干透。

“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老人念叨两遍,颇为欣赏的,是上面的字迹而非题词,像这般的题词,他想要写,随手也能写许多,但这样的字出自一个年轻人手里,是不多见的。

“良生有心了,老夫这就让人裱上挂起来。”

便是心满意足的离开这边。

而陆良生对于这次修为,和施展幻术也颇为满意。

心情愉悦啊…

回到侧院,拿了书本,跟孙迎仙一起坐到树荫下,泡上一壶好茶,听着恼人的蝉鸣,悠闲的翻阅功课。

毕竟,书有圣贤言。

………

微风摇摆树野,吹去河谷郡南面。

距离城池不足二十里,林野间,是沙沙沙的野兽快速奔跑的声响。

一抹残影穿过灌木、越过一颗颗树躯,浅红色的小身影回头看了一眼,鸟群惊慌炸起,仓惶的在林间乱飞。

两道一白一红的身影追击在后,地上、树躯都是爪痕。

“小妹,别跑啊,难道还想去城里私会你那情郎吗?”

另一道妩媚的声音跟着响起。

“呵呵…去之前,可要把那些书生的阳元……”

然后,柔媚变成尖锐刺耳的低吼。

“——还给我们!!”

第六十七章 人狐之恋

夜色沉静如水,城门已关,与官道相邻的田野,谷物陡然摇晃起来,如同波浪由远而近,一簇簇的左右分开。

沙沙沙……

那是野兽爪垫跑过地面的声音,一道浅红色的影子,飞快穿行田间,身后另有两道推行的波浪逼近而来。

一红一白两道狐影嘶声尖锐。

“贱人!把阳元给我们!”

那浅红色黑影不作声也不回头,四肢飞奔,视野前方,是延绵高耸的城墙,不时有火把光芒巡视而过。

长吻紧咬,四肢猛地一蹬地,射向半空,一阵阴风刮起,身形变得黯淡,刷的一下冲向城墙。

呼呼!

巡逻的士卒手中火把陡然摇曳,一阵大风吹来,迷的众人偏了偏脸,摇晃的光芒范围,好像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好大的风……”

前一阵风刚过去,有人才说了一句,又是一阵风刮过来,将几人吹的东倒西歪。

“哎,这风不停了是吧!!”

“我好像看见,风里有影子……”

“…别乱说,肯定是你眼花了。”

越过城墙,吹去的大风刮过某栋屋顶,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化作毛茸茸的人形,绿莹莹的眸子扫去四周,在她二妖眼中,是无数房屋鳞次栉比的展开,黑夜里,偶尔响起人的咳嗽声,引来一阵犬吠。

这处房顶上,随后有‘吱吱’的狐鸣持续。

“…小妹还真会躲。”白色的狐影轻笑一声。

而另一侧的狐影哼了声,捏紧利爪。

“肯定藏到她那小情郎那里,寻着气味找,她跑不掉的。”

……

夜色深邃,早早歇息的人家房屋上面,瓦片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有人以为来了贼匪,连忙爬起来,然而,响声已经远去,清冷的月光下,浅红的影子飞跃一栋民房,朝着前方一座大宅院降下墙壁。

迈开的四肢走近檐下的一刻,被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走过拐角,已是人的模样。

裙摆下,绣鞋迈着莲步来到一处门前,似乎知道里面只有一人,伸出葱白玉指在门上敲了敲。

幽幽的轻唤。

“廉诚。”

黑漆漆的屋里,不久,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有灯光亮起,过得一阵,房门吱嘎一声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着开门的男子,亵衣外罩一件单薄的蓝裳,身形消瘦,两颊深陷。

原本无神的双眸,看到门外美艳的女子时,绽出光彩,干涸蜕皮的嘴唇顿时笑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抱在怀里。

“胭脂…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妾身怎么会不来……廉诚快进屋,我把东西带来了。”

名叫胭脂的女子将对方推进里面,转身朝门外看了看,小心的将房门关上,就在油灯下,张开嘴,吐出一团白色的烟状。

“……这是我从大姐、二姐窃来的,你快将它服下。”

张廉诚看着女子手中捧着的东西,虚弱的抬起目光:“胭脂,这是什么?”

“灵药…反正你别管就是。”

胭脂不时看向窗棂,眼眶湿红,递了过去,哽咽的催促他:“廉诚,你快吸,吸下去,你就好了,往后我们才能长相厮守,求求你快点啊。”

看了女子片刻,张廉诚虚弱的点头:“好。”便是接过,捧在手心也不在犹豫,脸探到那团白气上面,使劲一吸。

两道烟气顺着他鼻孔钻入。

胭脂焦急的看着男子,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廉诚,你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感到一股热气?”

坐在床沿的男子点点头。

“是有一股热气,感觉在体内游……呃……”微笑的脸陡然僵住,手一下挣脱胭脂,死死抓住被单,脸上、脖子青筋都鼓胀起来,整个人一下侧倒了下去,浑身不停的抽搐。

“廉诚!”

胭脂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咬牙从口中吐出一枚青色的小珠,在男子额头揉动,感觉到那股气并没有消散被张廉诚吸收,反而疯狂的乱窜。

此时,她眼角,有水渍掉了下来,哭出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妾身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事…”

张廉诚虚弱的抬起手,在女子脸颊摩挲,消瘦的脸上挤出笑容。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

他吸了一口气,话语断断续续,努力挤出声音。

“……你救我,我知道你的好……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眼睛闭了闭,虚弱的来回呼吸几次,挤出笑容:“胭脂…我从未后悔过……只是这两天…有些事…也想的清楚…

死就死了吧……但周蓉……我想见她一面…告诉她……不能和她成婚……”

胭脂擦去眼泪,松开他的手:“你别说话,我去找她过来。”

床榻上,原本虚弱的张廉诚,忽然抓住就要起身离开的女子手臂,使劲的摇头。

“别去…别去…周府里有高人,我父亲请的道士都被对方打跑了……你别过去啊……就在这里被我…说话……”

“嗯,妾身不离开,就在这里陪你。”

胭脂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却是微张双唇,悄然吹出一口气,床榻上的男子眼帘抖了抖,慢慢阖上。

女子挽了一下秀发,吸着鼻子转身打开房门,看着缓缓阖上的门缝里,躺在床上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方才离开。

高人……

或许对方会有办法。她想。

越过院墙,落去街道,她是知道周府在城中的位置,曾经远远见过一回。

片刻,胭脂跃上附近的房顶,身形犹如一阵风飞纵一段距离,才过了两条街,嗅到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身形陡然一偏,脚下一处房顶哗的一下掀出一个大洞,瓦片碎裂四溅,飞去半空。

里面,有人搂着被子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家屋顶呢!!”

点点血迹渗了出来,胭脂回头看去一眼,一红一白两道狐影落在不远,勾起了冷笑。

“小妹,还怎么跑到什么时候,元阳呢?交出来吧。”

胭脂没有答话,只是慢慢后退两步,一转身,再次驭起阴风,窜去更远的方向。

红狐冷哼,“还想跑!”脚下也是不慢,身旁的二妹一起再次追了过去。

“这次抓到她,我要把了她的皮!!”

一前一后三道身影在各处房顶来回奔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座大院出现在胭脂视线里。

就是这里。

也不犹豫,飞过中间的街道,直接跃过了院墙,在一颗树上趴了一下,冲进了院子。

后方。

一红一白,也紧跟在后,降下院落。

第六十八章 有本事冲我来!

窗棂映着暖黄,偏间床榻上道人辗转梦呓,轻微鼾声之中,隔间的主屋,有读书声清朗而平和回荡。

“修身在正其心,身有所忿懥(zhi四声),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蛤蟆道人趴在窗棂一侧,微阖蟾眼安静听着徒弟的读书声,对于书中的内容,嗤之以鼻,老夫杀人,又被人追杀,早就不得正了,不过从这傻徒弟口中读出来,怎的觉得还颇为舒坦?

“……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书本放下,陆良生拿起墨砚上的毛笔,又在一张白纸上抄录,这是以往养成的习惯,每读一些文章,若有感悟,便是拿笔记下。

后颈微微有凉风吹拂,陆良生停了停笔尖,侧过脸笑道:

“红怜,早些回画里吧,不用等我。”

侧后倩影飘来,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灯芯,让火光更亮一些。

“公子忘了,妾身是鬼了吗?又不用休息的,再说听公子读书,感觉能听进去,好像自己也渐渐有些懂书里讲的道理了。”

听到这句话,陆良生轻笑出声,一边盯着笔尖写出的一个个字迹,一边开口道: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神怪小说里,佛主讲经,精怪偷听的故事。”

窗棂前,蛤蟆眼皮跳了跳,挪着小蹼缓缓转开。

“小精小怪也能和老夫比?说错了……老夫岂是那种偷听的人。”

桌前写字的书生,此刻也没有丁点倦意,进入筑基后,精力与从前相比,就像高台筑垒,坚固而敦实。

而他的修为,就是从书、画中汲取而来。

“记得师父曾经说过,道有很多,石匠长年累月能从雕琢中参悟,也有人能书中读出浩然气,我不喜打打杀杀,走这样的道再适合不过。”

大抵这样的想法,陆良生也一直坚持着,三年来从不懈怠,其他书生往往数个时辰或许就疲倦下来,然而他有修为在身,可以从早一直专研书画至深夜无人时分,这也是接连三年童试头筹的原因。

笔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领悟,又从成型的字迹里,反哺回来,与乾坤正道的法门契为一体。

虽然反哺非常微弱,但积木成林的道理,陆良生是明白的。

“不用打打杀杀,或枯坐修炼,还能从书画里得出秒趣,用孙迎仙的说法,就是一个字:爽!”

想到这里,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为他掌灯,红怜看着男子微笑的侧脸,又往纸上看了看。

“没什么好笑的啊,公子,你看出什么了?”

“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没事。”

外面清月渐渐被游云遮蔽,伸来院中的松枝沙沙的抚动。

狗棚内那条裹着绷带的黑狗抖了抖耳朵,鼻尖收缩两下,像是闻到了什么,拖着绳子出来,看去主院的方向。

拖着长尾的黑影跃下前院的木楼,笔直降下,木栏都在轻抖,落下花圃盆景之间,飞速朝前方一排院落的主体建筑窜去,追在身后的另外两道一红一白,看了看周围,也不惧怕惊扰这户人家,跟着冲了过去。

逃在前面的胭脂眼看就要被追上,奔行间又化作人形,朝前面的房屋呼喊。

“高人!先生,救命——”

檐下灯笼摇曳,还有护院靠着木柱打着呼噜,吸溜一声嘴角的口水吸进去,像是听到了一声女子呼喊,咧嘴笑起来。

“呼呼…嘿嘿…”

“女人…好听好听…再叫啊…叫破喉咙都没人来的……”

陡然闻到一阵香味,迷迷糊糊之中,耳旁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的声音,那护院猛地惊醒,抱着长棍有些发愣,只见一个女子冲进了堂屋,紧跟着又有两道身影冲进檐下,便是挥出长棍去打。

同时,他暴喝一句:“你们是谁?!”的吼声里,冲进堂屋的胭脂,只感皮肤刺痛,下意识的抬头,那堂屋墙壁一侧,悬挂的一幅字绽出光芒。

“大姐,二姐,别进来!!”她回头大喊。

红白二影已经冲了进来,一瞬,就在那护院的目光之中,三道身影齐齐倒飞出来,红狐硬生生拦腰撞在檐柱上,白狐直接飞出檐下,落去院中,划出半丈距离。

胭脂被二妖阻了阻,只是翻出门槛,撞在长檐的木栏下,身上皮肤嗤嗤的灼响,飘荡淡淡的烟气。

……

侧院,书写心得的书生,停下笔,微笑渐渐收敛。

一旁,正与他说话的红怜见状,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呵……”

陆良生放下笔,看去主院的方向,重新露出笑容。

“有不速之客。”

……

夜风吹动檐下的灯笼,微红的光芒摇曳范围内。

那护院呆呆看着手,以及手中长棍。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变得这般厉害了?”

转头再看去,倒飞出来的三个人,其中两个站了起来,满面绒毛,长吻尖牙,一对眸子在灯笼光芒里显出绿莹。

胭脂捂着之前的伤口,忍着浑身的灼痛,朝那护院低声喊道:

“还看什么,你快跑啊!”

说完,她也不敢停留,转身朝一侧飞奔跑开。

二妖看了一眼护院,也没做理会,转身朝胭脂追去,那护院反应过来,撕心裂肺的狂奔起来,大喊:“有妖怪啊——”“老爷,大伙快起来,府里来了妖怪了!!!”

前方,一侧巡视的护院、仆人提着灯笼闻讯过来,与一个冲来的女子撞在一起,后者脚步不停,像没事人一般,直接就过去了。

“刚刚是谁?”

反应过来一人刚捡起灯笼,两道非人的身影唰的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吓得尖叫起来。

“狐狸精啊!!”

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闻讯而来的护院、仆人,敲响铜锣,咣咣咣……提着手里的家伙四处奔走呼喊,一时间,整个府邸乱做一团。

“有贼人!”

“不是,是妖怪——”

“是三个女的,我看见了,朝小姐那边跑去了。”

后院,周瑱披着衣裳已经带着人过来,朝跑去的仆人喊道:“速去报官!”

待人都走远了,跟着在后的周夫人,打了他一下,朝其他人大喊。

“快快去请陆公子!!!”

远远近近,铜锣声、人的嘶喊声传来侧院。

陆良生负着两袖站到了檐下,身后,道人跟着出来,揉着迷糊的眼眶,打了一口哈欠。

“怎么回事,着火了?”

“周府来了妖物,白天写给周老的镇宅言,被惊动了。”

陆良生捏紧笔杆,侧身另只手隔空一抓,书架上放着的一卷画轴飞来,落入手中。

“过去看看。”

……

中庭靠后的林木,嘭的震响,树叶纷飞落下。

胭脂蜷缩树根下,嘴角还挂着血渍,微斜的目光里,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左右包抄走来。

“大姐,二姐,求求你们放过我,这府里有高人,刚刚那字画应该是他的,此时想必惊动对方了,你们也受伤,快走吧……”

走来的窈窕身形,罗裙下是狐掌在走,狐白摊开手:“哼,走?把元阳给我们。”

另一边,红狐掩嘴轻笑。

“妹妹啊……好像你伤的才重吧?要是高人要来,你岂能不跑?不过在走之前,二姐还是想告诉你,这做狐做人都一样,要知好歹,偷东西是要剁手的,大家都是姐妹,剁手太残忍了,不如把你妖丹当做赔偿吧。”

‘赔偿’二字一落,身形化作残影逼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胭脂抓住脖子提了起来,顶在树上,树躯嘭的摇晃,树叶簌簌的震落。

胭脂被掐着脖子,断断续续的挤出话语。

“……二姐,真的有高人在这里,妹妹是来求他救廉诚的……求求你放开我,廉诚快没时间了……”

她眼泪也跟着滑落,掉在红狐毛绒的手背上。

这时,府中火把、灯笼光芒已经朝这边围来,一见那边三人,不敢轻易上前,籍着众人手中的光亮照过去,眼尖的人发现三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顿时面无血色,哆哆嗦嗦的说道。

“快看影子…”“真是妖啊…”“过不过去?”

全都骇的一动不敢动。

白狐瞥过周围一眼,回过头来,看去胭脂,眼里有着轻蔑。

“你说的高人在哪里?”

便是全然不看府中的人类,走过去,伸出利爪抓向胭脂,掰开对方嘴。

“把元阳给我吐出来!”

她厉声发出狐鸣的同时,另一道人的话语在不远响起,陆良生缓缓走出昏暗,看着灯火边缘的狐妖,目光一凝,袍袖陡然挥洒,将画轴抛了出去。

感受到妖气,乾坤正道在他体内翻涌,携着书生的声音,怒吼冲出。

“妖孽,胆敢擅闯周府!”

话语犹如雷霆过境,震的周围人耳膜嗡嗡直响,夜空之上,一卷画轴展开,陆良生身后,一头巨大的轮廓显形,按下双掌,地面一震,低俯身段,张开了血口。

吼——

腥风翻滚如大浪扑来,吹的人、狐妖都在瞬间抬臂遮挡,向后退出两步。

踏踏踏……

凶戾的巨吼里,一双脚步飞踏,翻出兜里铜镜,大吼。

“放开那女的,有本事冲我来——”

第六十九章 狐之夭夭

腥风挟怒吼呼啸,震砌宅院夜空。

长廊瓦片哗啦啦的翻卷摔落下来,砸在周围仆人、护院脚边碎裂飞溅,众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只是大部分被惊的捂住耳朵,哆嗦两下,有的直接被声浪掀起的风吹的东倒西歪,撞在同伴身上,抱在一起滚在地面。

树枝狂摇摆动,叶子纷飞落下之中,那边一红一白两只狐妖也被震的后退,惊骇的看去书生,以及书生身后,那头高过房顶的巨影沉浸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但那吼叫却是让她二妖感到莫名的心惊胆战。

不远,还有一个穿着青裳,挽一头道髻的道人,拿着一面铜镜正望来,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兴奋。

红狐松开胭脂,靠近白狐,绿莹的眸子紧紧盯着二人。

“大姐…那书生和道士,好眼熟。”

白狐裂开长吻,嗓音极低:“山神庙。”提醒她的同时,随后又补充道:

“那道士不怎么正经,妹妹小心一些。”

孙迎仙听了狐语一阵,见二妖眼神的警惕,心知是没多少道行的小妖,若是当年师父去除的那种大妖的话,根本不会在这里墨迹,别说这宅子,估计这座城都没了。

道人舔了舔嘴唇,回头朝书生喊道:“你别插手,这两妖是本道的了!”

周围,仆人、护院此时也被陆良生身后的巨影吓坏,两股战战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中,凄厉大喊。

“陆公子身后还有大妖怪啊!”“快跑!!”“保护老爷——”

惊恐之下,也有人护着老人朝长廊涌进去,而那边的红白二妖余光瞄了一眼,就在人群混乱的瞬间,同时挥开双臂,地上掀起落叶、灰尘吹拂而起,趁着烟尘弥漫,转身朝另一栋屋顶跃上去。

孙迎仙袍摆连挥,打散尘埃冲了出来,看着红白二妖半空的背影,大喝。

“别跑。”

手中不满,几张黄符挥出,掐起指决,嘭的燃起火焰。

“敕令!风雷疾火,去——”

嘭!

屋顶一角震动,踏上房沿的红白二狐回头,张开狐嘴,齐齐喷出一道青烟,与四张符纸撞在一起。

便是轰的巨响。

火光耀眼,照亮四周,躲在长廊后方的府中众人,包括人群里的周瑱与妻子看的目瞪口呆,对修道之人和妖怪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双方施展出的法术,绝非普通人能承受得住。

火焰一闪而逝。

重归黑暗时,红白二妖银铃轻笑。

“原来小道长就这点道行啊,吓得我姐妹二人,心肝噗通噗通乱跳。”

下方,道人宽袖连连挥了几下,扫开飘零的符纸灰烬,仰脸朝房顶跺脚。

“下来让本道摸摸,看是否乱跳!”

起身跃了一下,忽然又降下来,那二妖也不管他怎么回事,先离开再说,刚一转过身,映入视野的,是巨大的凶兽,横挥而来的虎爪。

二妖双臂下意识的一架。

嘭——

两道身形犹如炮弹般倒飞出房顶,狠狠砸下方过道,翻滚出数丈,地砖哗啦啦沿着滚动的二妖身体一寸寸的松散碎开。

皮毛破损渗出鲜血,长吻缝隙间也有血渍淌出,流到地上,奄奄一息的躺在那儿。

长廊远方的众人伸长了脖子,垫起脚尖看着一动不动的两道身影,窃窃私语。

“不动了。”

“应该是死了…”

“原来那巨兽是陆公子做法唤出的?平时文绉绉的,真看不出还是书里说的得道高人啊……”

周瑱忙整了整领子,咳嗽几声将周围小声议论压下去。

“今夜之事不可外传,若我在外面听见,罚尔等月钱。”

老人威目扫视一圈,抖了抖袖口,对于妖物是愈发好奇,眼下见没甚危险,便是迈开步履朝那边过去。

此刻,孙迎仙也快步走去那二妖,却是看去不远的书生。

“喂喂…说好的不插手呢?!”

花圃道路尽头,陆良生拿着落下的画轴,也朝这边走来,听到道人的质问,唇角勾起笑容,看去地上两只妖类。

“我知你厉害,但百密,总有一疏,这二妖兽性未减,适才出手拦下。”

花花轿子人人抬,孙迎仙得到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将手中法器铜镜翻来翻去。

“那可不…得亏这两妖怪是雌的,要换做公的,不得被本道一手黄符,一手伏妖镜,按在地上脸都给锤烂!”

那方,侧躺地面的两道身影就在道人那‘烂’字出口,猛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

“好机会!”

红白二狐地上一翻,四肢绷紧蹬地,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见到这幕的老人‘哎哟’一声惊呼,才过长廊一半又转身跑回去。

两道残影从人视线极快窜起,道人手中伏妖镜一翻,照过去的瞬间,窜出的二妖轨迹偏转,拐出了一道弧形,朝着对面的书生直扑上去。

糟了!这俩狐妖这么狡猾?

“小心。”孙迎仙大喊。

一左一右两道身影欺近,利爪猩红暴涨,仿佛撕破夜色,那书生还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爪尖刺入衣袍、身体,传来的是,没有血肉的实感。

红狐瞳孔猛地缩紧,书生就在她视线之中化为尘粒四散崩落,就连赶来的道人都愣了愣。

“假的……”口中当即一喝:“大姐,快走!”

刹那。

一张绿莹鬼脸凸显,携着阴风呜咽扑来,与红狐相撞而过,妖气交织对冲,聂红怜一手指甲尖几缕狐毛缓缓飘飞,落到地上。

“受伤了,还能跑。”

殷红的眸子回转,那两狐妖已经跃上了前院木楼,冲向院门房顶。

长街清冷,有人大喊。

“大人,就那边!”

唏律律——

月光如霜,青冥颜色里,一声马嘶陡然响起,上方一道背负四刀的身形一踏皮鞍,跃上半空,腰间兵器借着月光拉出寒芒。

“妖孽,胆敢在城中放肆!”

飞到长街半空的二妖偏头,一柄细刀唰的穿过月色飞来。

噹——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白狐挥臂一扫,硬如镔铁的狐爪将飞来的刀锋砸偏,呯的插去附近墙壁,刀柄余力未息,摇摇摆摆几下。

下一秒,半空借马跃起的身影,反手向后一拔。

“喝啊!!”

长柄刀身凌空怒斩而下。

一瞬间,三道身影仿佛滞空一般,白狐陡然一推身旁的姐妹,落下的刀锋斩出冷芒。

噗!

血光四溅!

一道狐鸣凄厉响彻。

“啊啊啊——”

有东西拖着血线坠在了地面。

左正阳持刀呯的降下,捡起地上血淋淋的狐尾,抬起视线,青烟缭绕,一红一白的妖怪窜出很远,当即将那截狐狸尾巴丢给报讯的周府仆人,转身拔出墙上的细刀。

“回去告诉陆良生,本捕追狐妖去了。”

说着,翻上马匹,抽响鞭子,“驾!!”的暴喝里,追赶出去。

第七十章 胭脂

庭院安静的没有声音,一只破烂的灯笼被烛火点燃照亮四周,片刻,孙迎仙看着从月牙门走出的另一个书生,眼里闪过好奇。

“…刚刚跟本道一起出来的,是你施展的幻术?那梼杌也是你在屋里放出的?”

陆良生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遗落的画轴,眼睛却是看前方那棵树下横躺的女子,轻声开口。

“呵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打打杀杀还是你去好了。”

“说的那么好听,其实就是怂……喂,本道跟你说话,看什么呢?”

道人将铜镜收起来,目光随着书生的视线望去树下,“嘿,还有一个,我去!”

画轴伸来,敲了敲他肩膀,陆良生摇摇头。

“之前那两狐妖应该是追她而来,与周府安危应该没有关系,你我不可滥杀,沾上太多戾气,影响修行。”

“随你随你,罗里吧嗦的。”

孙迎仙捂上耳朵,退到后面和聂红怜一起,跟着陆良生朝树下靠近,此时长廊远处,挤成一堆的府中仆人、护院小心的看过去,被围在中间的老人挤出,整了整衣袍。

“那两只妖孽走了?”

周围众人看着那边石道间燃烧的点点火光,齐齐点头回应。

“走了走了,陆公子忽然四面八方的散开,把那两只妖怪给惊走了。”

“……就是就是,想不到陆公子看上去文文弱弱,真厉害啊,好在有他,不然妖怪入府,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

“哼哼,我还和陆公子说过话呢,很好相处的。”

“陆公子旁边的那女子是谁,长的真俊呐。”

“那边的道长也厉害的紧,那几道符纸一看就不是凡品。”

“你识得?”

“识不得。”

“快看快看,陆公子和那道长过去了,哎,那里还有一个。”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的看着陆良生和孙迎仙走到树前,那树下,胭脂擦去嘴角血迹,一手扶着树躯,艰难起身,面前的二人,修为还要在大姐和二姐之上,应该就是廉诚口中说的高人了。

微微垂了垂脸,低下视线。

“胭脂见过公子和这位道长。”

那方,周瑱带着一众人小心靠近,此刻那两大闹府里的妖物已走,又有良生和小道长在,心里多少有底气的,但也不好随意开口,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看剩下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过庭院,些许烟火气飘散过来。

陆良生朝后挥了一下,宽袖将吹来的烟火气扫去一边,随后,手臂收回朝女子拱起。

“这位姑娘,说话前,可否真容相视,撤去障眼法。”

胭脂明显震了一下,她虽说结丹,可并未化形,也就学了一点障眼法,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变得好看一些。

犹豫了一阵,光洁如玉的肌肤渐渐有了浅红绒毛,俏丽美艳的面容抬起时,已是一张狐脸,身后,一条狐狸尾巴探出罗裙。

聂红怜哼了一声,双眸的猩红才收敛起来,身周阴风也跟着停下。

而附近的老人,及周围的护院、仆人看的大呼小叫。

“哎哟,这样子好吓人。”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就知道当时那两妖物追她,这女的也不是凡物,好在当时我一棍子就扫了过去……”

“陆公子会不会杀了她?”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周瑱走上前,小心盯着那露出原形的妖物,目光偏去书生。

“良生,不可与妖物多谈,小心被迷惑,那张洞明的儿子就是例子!”

老人的声音传过来时,就在所有人视线里,那自称胭脂的狐妖,身子突然一矮。

嘭的轻响,双膝直直跪在了地上。

陆良生眉头微皱,就在对方磕下头,伸手虚抬,用法力将对方托住。

“我与你无恩,不会平白收下一跪。”

月光照着庭院,说话的人声见到这一幕,渐渐安静下来。

胭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仰起脸,眼角挂起了泪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说话的书生,语气不自觉的哽咽。

“妾身胭脂……还请公子和道长帮忙救救廉诚……妾身修炼不久,与他结缘,可不知道会害了他…从大姐和二姐手中偷来元阳,原以为能治好廉诚,可没想到…加重了他病情……”

人、狐恋?

陆良生在志怪书本倒是看到过,却是并不怎么相信,一个狐狸…化形了还好,这没化形,倒是让他一阵感到怪异。

看着面前的狐妖,他有些犯难。

“救人,自然应允,可……”

这件事其实还关系到周瑱这位老人,目光便是朝老人看了过去。

“公子!”

这时,胭脂陡然喊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头呯的磕下。

“求公子救救廉诚,救救廉诚,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胭脂求求你,只要能让他好起来,胭脂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嘭!

嘭!

嘭!

她哭声凄然,脑袋不停磕在坚硬的地砖上,额头的毛皮都破开一处,鲜血直流。

又是一记磕下时,脑袋悬在半途无法落下,毛茸茸的狐脸抬起时,陆良生走过来,亲手将她搀扶起身。

一旁,红怜终究也是女子,心里的柔软被触动。

“公子,帮她吧。”

那边的老人也叹口气,走过来。

“想不到妖也有善类啊……老夫虽气那张洞明,可也恩怨分明,这狐……这女子实在有情有义,让人动容,你去帮她,蓉儿那边,老夫自会说明一切。”

孙迎仙擦了擦眼角,转去一边,拿手肘捅了捅书生。

“都这么说了,咱过去看看?”

这边陆良生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前这个叫胭脂的狐妖,却是让他感到暖意,原本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看看那张廉诚,可碍于周老这层关系,又不好过去。

人情世故啊……

胭脂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朝老人、红怜、还有陆良生、孙迎仙躬身道谢,便不再停留,先到前面带路。

陆良生朝老人拱拱手,又朝府中的众人点头。

“还望大家守口如瓶,千万别将今晚之事说出去,我还想考举呢。”

众人明白他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在管事的催促下帮忙收拾这里。

不久,陆良生和孙迎仙出了周府,跟着胭脂走过深夜的长街,忽然停下来,想起师父还在屋里。

算了,算了,这次就我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再回来请教。

他想。

……

周府,相对喧闹嘈杂的中庭。

侧院。

黑狗还未进窝,站在院中看去另一个方向,某一刻,咧嘴陡然狂吠起来。

汪汪汪……

汪汪!

亮有灯火的窗棂内,书桌上阖目的蛤蟆,听到这狂吠,缓缓睁开蟾眼,然后站了起来,白花花的肚子里咕噜噜的响了一阵。

那是人芝残渣化为了法力的动静。

片刻,跳下书桌,长舌唰的出口,将床头的葫芦卷来,提在了手中,走出房门朝犬吠的方向慢慢走去。

月光照着他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

“两只小妖倒是很机灵,嘿嘿……可惜碰上老夫了。”

第七十一章 乐极生悲

汪汪……

大黑狗绷着粗绳冲墙边一个短小的身影过去的方向,暴躁的狂吠。

汪汪汪……

月光拖在地上的长影停了停,蛤蟆道人微微侧过身,竖起指头。

“嘘!别惊着她们。”

结果,大黑狗呜咽两声,夹紧尾巴,跑回狗窝,抬起头委屈的看着拐过屋角的蛤蟆,想叫又不敢叫。

沙沙沙沙……

树枝摇曳,繁密的枝叶扫过屋檐,蛤蟆道人一蹼轻抚墙砖,望去摇晃的枝隙后的月光,缓缓而行。

“老夫,未化形时,喜欢上一个人类的女子,善良而美丽,比较之下,其他人又恶心丑陋……”

沙哑的话语伴随隐约的蛙鸣在响,走过墙角,来到屋后的驴棚。

“…化形之后,发现对吃食颇有兴趣,妖怪也好、人也好,烹煮起来,味道鲜美可口。”

“遭劫难之后,老夫心境有所感悟……”

蛤蟆道人停在棚口,自言自语般的将身后负着的葫芦取下,放到地上。

“……或许,人乃万物之灵,生而聪慧,久吃成瘾,就会戾气缠身…老夫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哼哈哼哈嘶鸣的老驴,甩着秃尾扭过脖子,浑浊的眼底,倒映出那边的蛤蟆浑身漫起了一层紫气。

背后的空气之中,凝聚出一只巨大的荒莽紫蛤。

蛤蟆道人眸子聚起红色,看去驴棚旁一堆干草,砸了砸嘴,口水啧啧有声,漫过嘴角,牵着丝滑下。

“……但吃妖,不再此列,三年零七个月没开荤了,真有点想念啊。”

吸溜。

又吸回去,蛤蟆道人挥开甩动的老驴尾巴,走到草垛,负起双蹼。

“你们两只小妖,在老夫面前藏头露尾简直可笑。”

蛙蹼大张,伸去一挥。

“给我出来!”

草垛一簇簇地向一侧飞了过去,草堆深处露出一红一白卷缩的两只狐狸,红色那只尾端血淋淋一片,抬起长脸,看到满身妖气的蛤蟆,瑟瑟发抖。

白狐身上也有伤势,抬起脸来:“前辈……”

“哼。”

蛤蟆道人走过去,蛙嘴慢慢咧开,露出细小而密集的锐齿,唾液牵着丝不停的滑落,吸回去,咽了咽口水。

“妖之间,没有前辈晚辈,只有吃与被吃……让老夫想想,狐狸肉该怎么个吃法,一只清蒸,一只剁碎红煮,放点去骚腥味的,二位觉得老夫这般安排可满意?”

吞口水的声响格外清晰,那二狐抖的更凶,红狐被断了尾巴,法力几乎难以维持,只剩下白狐妖还能开口。

“……前辈…我姐妹……姐妹…可否换的一命?”

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大嘴都弯了起来。

“老夫可不馋你俩身子……不过。”

听到最后两字,红白二妖心里全是忐忑,毛茸茸的耳朵竖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对面的蛤蟆,她俩可不会因为对方身子短小而举得对方弱,道行这东西,不是体貌决定的。

“不过什么……”白狐有些急躁,忍不住小声问道。

蛤蟆道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缓缓伸出一蹼。

“交出妖丹,可免一死。”

同时,一团紫烟如毯铺开,沾到散碎的干草,嗤的蚀成灰烬。

唧…

红狐恐惧的发出嘶鸣,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一旁,尚有法力的白狐陡然张开长吻,一口在妹妹背上。

凄厉的狐鸣叫出的一瞬,红狐挣扎朝那边的蛤蟆翻滚过去,白狐趁机驭起阴风窜去了院墙,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跃去了长街。

这一连串的变动,蛤蟆道人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嘶……呜…”

红狐沾着草屑痛苦翻滚,像是知道姐妹丢下她已逃,学着人的模样曲起前肢向蛤蟆作揖。

“你看,妖之间,根本不存在感情,你的姐妹就这样丢下你跑了,心里痛恨吗?”

蛤蟆道人在狐狸头上拍了两下,轻说:“妖丹给老夫。”

妖丹对妖来说,几乎与命相等,失去妖丹,也就只能算有灵智的精怪,寿命衰减不说,还容易被凶猛的野兽捕食。

但眼下,红狐也没有办法脱身,发抖之中,张开口,一个圆圆的珠子飘了出来。

刚一出口,就被蛤蟆道人一蹼抓过,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妖力,阖上蟾眼,满足的发出“啊…”一声叹息。

随后,挥了挥蹼。

“你走吧。”

红狐恋恋不舍的看着妖丹,长耳耷拉下来,一瘸一拐的拖着半截尾巴不时回头看,渐渐消失在府邸花草树木间。

妖气散去,蛤蟆道人小心的舒了一口气,口中哪里还有那种狰狞的锐齿。

“老夫幻气可不比傻徒弟差的,这两没见识的小妖,居然也信。”

撒开蛙蹼,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捧着妖丹飞跑,一路回到屋里,翻箱倒柜的想将妖丹藏起来。

蛤蟆道人背靠着藏好妖丹的书架隔间小门,白花花的肚皮上下起伏,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那天院子里的一幕。

“不行……趁良生他们没回来,赶紧离开。”

转身又将妖丹取出,背上葫芦,从属于他的那个小衣柜里翻了两件好看的小衣裳打包好,马不停蹄的趁着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护院不注意,冲去院门。

……

夜色深邃,街道马蹄声踏踏的朝这边传来。

敞开的院门,有仆人抬着破碎的花坛、木栏出入,听到马蹄声,望去街尽头,骑马的身影已经过来。

正是追击妖物的左正阳。

他看着几名周府仆人将一些损坏的东西放到街边,转身回去,连忙下马踏上石阶。

伸手去阻就要关上的院门。

……

“离开这是非之地,待老夫吸了这颗妖丹,修复伤势再回来,好尽一番为人师表的模样。”

几名仆人脚步匆匆间,一侧墙根下,蛤蟆道人捏着妖丹负着葫芦,挎着包裹小心的摸过去,进来的仆人也在说话。

“东西都都丢出去了吧?”

“那关门,可以回去休息了,今晚真是闹的够呛,明日还要早起……”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关门。”

院门吱嘎扭动,缓缓关上时,蛤蟆道人心咯噔一下,连忙跳上石阶冲去,闪过仆人的双腿,看着渐渐阖上的缝隙。

糟了……

抬了抬脸,若是门关上,老夫如何能出去……唉,迫不得已了。

蛤蟆叹了口气,举起蹼中的妖丹,准备催动上面的妖力,将那几人弄昏时,陡然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且慢!”

左正阳大步过来,一手推在阖上的门扇上,嘭的一响,非常人难及的力道哪里是几名仆人能挡下的,蛤蟆道人急忙收了法力,向墙一靠,门扇猛地向内一开,巨大的门扇在他眸底瞬间放大。

“……彼其…”

呯!

院门与墙壁碰了碰停下来,那边门口的仆人并注意到,只是看着门外面站着的身影,有人认识对方,连忙行礼。

“小的见过大人”

“嗯。”左正阳点点头,他大抵猜到府里搬一些破烂东西是为什么,便是开口问道:“陆良生现在可在府里?”

三名仆人对视一眼,摇头。

“回禀总捕,陆公子和孙道长去了张府家,我家老爷尚在家中,大人可要进来?”

左正阳沉吟了片刻,也不跟这些小厮多说,摆手。

“那本捕就不进去了,告辞!”

说完,转身走下石阶,翻身上马,背后四把长刀摇晃间,直奔张府。

“好了,这下没什么事了,关门睡觉!”

看着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之中,门内的三人连打了几个哈欠,飞快将门关上,生怕又有人过来似的,门栓一插,又扣上一道铜锁,这才放心的离去。

却是没注意到,门扇对应的墙壁,一只蛤蟆坐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只蛙蹼捂着圆鼓鼓的肚子。

蟾眼呆滞的看着,另只空荡荡的蛙蹼,嘴角抽了抽。

“彼其娘之……妖丹吞进去了……”

咕~~

下一刻,肚子闹腾起来,起身就朝花草间狂奔而去。

******

与此同时,张府内丫鬟、仆人俱都起来,站在长廊、屋檐下,紧张的望去一个院落,小声的交头接耳。

“刚刚……那是狐妖吧……还领了一个书生和道士进来。”

“不知道,我没见着,倒是老爷和夫人跟过去了。”

“你们知道个屁……我听管事的说,那是周府上的两个高人,而那女的……女的我就不知道了,管事的也不知晓。”

“哼,那女的美艳的紧,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众人谈论的那处院子,厢房灯火照出数道人影走过窗棂。

张洞明握紧老妻的手,紧张的看着儿子床榻前的书生和道士,焦急的几次想要开口,都忍了下来。

身旁的老妻,却是盯着床尾站着的女子,眼中有着疑惑。

“狐狸精真有这般美貌?”

下意识的去看对方罗裙后面时,响起了陆良生声音。

“他体内乱走的,就是阳元?”

道人放下张廉诚的手,收回目光,看向床尾的狐妖,语气低沉。

“这么多阳元,要害多少男人性命?”

张洞明夫妇不知道什么意思,赶紧靠近,拱起手看着二人:“两位,我儿怎么样了?那阳元又是怎的回事?”

“是啊,我老两口什么都不懂,到底”

不等张夫人说完,就在老两口的视线里,胭脂再次跪了下来。

“胭脂从未害过其他人,还请道长和公子明察,这阳元都是妾身从大姐和二姐手里窃取来的,也不知道她们害了多少人只知道乃人之精气,妾身就想廉诚他病成这般模样,给他的话,说不定能好起来”

那边,张洞明总算听明白一点了,若非不是被老妻扯住,已经冲了过去。

“你没害过其他人,合着就逮我儿子一个人祸害啊!!”

他也是气头上了,都忘记面前的女子是狐妖。

第七十二章 这人间总有美好事

“老爷,别说了,那女子是那个啊…”

张洞明被夫人一提醒顿时冷静下来,连忙偏过目光,拉着妻子的手朝陆良生旁边挤了挤。

“……陆公子,我儿子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好好起来?”

话语声里,陆良生已经在想办法了,这种事他是第一次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实在也有些慌。

那团阳元犹如乱窜的老鼠,好几次直接冲去心脏位置,还好反应及时,用法力护住张廉诚的心脉,又封住阳元窜动的几条轨迹。

好一阵手忙脚乱。

……陆良生也有些急,这个时候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将阳元从张廉诚口鼻中排出来。

“老孙,现在先别管那两个狐妖的事,想办法把阳元弄出来。”

张洞明急的满脸是汗,一旁探过脑袋:“是啊,是啊,道长你想想办法吧。”

“闪一边去,我有屁的办法!!”

道人抬起袖口擦了擦汗渍,一把将这老头扫到边上。

“弄出来,说得轻巧,怎么弄?难道用嘴吸啊?!”

嗯?

陆良生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道人,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孙迎仙嘴角抽了抽:“喂喂,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

道人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你怎么不……”

“你修行日久,会导引之术,我不会啊,救人要紧,我用法力压住,你赶快的!!”

“你!!”

孙迎仙喘息粗重,看着面容发青,嘴唇干裂的张廉诚。

“我曰尔老母的……本道第一次就献给一个男的。”

咬咬牙,撅起嘴唇慢慢俯了下去,张洞明夫妇偏过头赶紧抬起宽袖遮住脸,床尾狐精止住抽泣,眨巴眼睛,看着两唇对接。

道人脸瞪着眼睛一吸,两颊都向里陷了进去。

“别松开,它过去了!”

陆良生低声叮嘱一句,双手指尖戳着张廉诚身上一点点的朝口鼻推移,这片刻间的活儿,脸上都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指尖触碰的身体,骨瘦粼粼,膈应的慌。

“人与妖做那种事……还不知节制。”

书生目光直直的顺着指尖挪动,不敢有一丝大意,否则很有可能会要了这张廉诚的命,催使着法力慢慢将那阳元推到喉间。

另一边,孙迎仙嘟着嘴用法力引导慢慢抬高起来,张廉诚口鼻此时一缕缕白气溢出在半空凝聚成团,形成袅绕的球状。

汗水滚过脸颊时,陆良生急忙收手,抓过道人肩上的黄绸兜,将漂浮的阳元罩了进去,一勒红绳系紧。

呼……

这才长出一口气,将鼓囊囊的布兜抛给那边的道人。

“接着!”

黄绸布兜抛来。

呸呸……

接连吐了几下口水的道人伸手接过,掏出一张黄符念念有词晃了晃,贴在上面。

见事情毕,跪在床尾的胭脂陡然叩头拜谢。

“妾身感谢公子、道长施救之恩。”

陆良生摇头:“事情还没完,他身体亏损严重,想要痊愈很难。”

嘭的接连两声,后面的张洞明与妻子忽然跪了下来。

“孙道长、陆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儿,我张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去了,往后就剩我跟他母亲孤零零的,这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

陆良生忙将他俩扶起,又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张廉诚,非亲非故,真要像当初损失修为救陆太公那般,心里终究还是犹豫的,可看到老夫妻的模样,难免也有恻隐之心。

叹了口气。

“我尽量而为吧。”

“老陆,你要想清楚。”孙迎仙连忙伸手抓住书生手腕,开口劝说:“你刚到筑基,境界还不稳,要是那样做的话,很大可能修行反噬,重回练气。说不得…再难有所作为。”

老两口担忧的望过来。

陆良生看着昏迷的身影,忽然笑了笑。

“你我修行,难道只为一个人孤零零的更好活着?”

床尾,胭脂看着书生,手指绞着袍袖一角,表情略显挣扎纠结,就在陆良生伸手抚去张廉诚额头时,她忽然开口。

“陆公子,等等。”

胭脂从地上起来,忽然张开嘴,一枚绽放青芒的圆珠飞出,同时,她身上的障眼法也失去依托,眨眼间消散,露出人形狐狸的容貌,吓得那边老两口哎哎几声,躲到道人身后。

“显形了显形了,陆公子!”

陆良生全然未理会,只是看着缓缓飘到床榻上方的妖丹,大抵是明白这个狐妖要做什么了。

片刻,胭脂朝书生和道人微微躬身,狐眼透着温柔。

“陆公子与廉诚无亲无故,都能做到这样,胭脂羞愧,剩下的事,就由妾身来吧。”

说着,抬起手臂,张开口吻,悬浮的妖丹就在四人面前旋转起来,一丝丝青色从上面剥离出来,牵引着,钻进张廉诚鼻孔,有光芒一闪而过,消瘦的脸颊,气色渐渐有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

随后,妖丹飞回,重新进入狐妖体内,胭脂忽然摇晃两下,一股难以说出的痛楚在心房泛起。

噗——

一口殷红陡然喷了出来,血雾弥漫,胭脂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陆良生反应极快,宽袖倾洒,探手一抓一吸,将倒下的身影拉过来,二指并合,急忙点在对方额头,稳住对方伤势。

那两夫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连串的的变化,两人也看得出这妖怪是在救自己儿子,眼下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道长,这狐妖……怎么了?”

唉的叹气声里,孙迎仙尖嘴猴腮的脸上也有动容的表情。

“狐妖多情,亦有专情,她这是用修为,将自己的寿命分了一半出去,填补张廉诚亏损的身体…唉,这也是本道对狐妖处处手下留情的地方。”

陆良生将胭脂与张廉诚放到一起,宽袖在她身上一拂,妖容顷刻变回美丽的女子,便是与道人一起朝老两口告辞。

“就让她好好休息一晚,往后是赶是留,还是你们自己的家事,告辞!”

道人也朝老人拱起手,跟着书生走出房门,又回头挑了挑下巴。

“这狐妖,本道往后也不会收,除非她作恶。”

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张洞明夫妻两人,灯火暖黄照亮房间,张洞明看着榻上的儿子和妖狐。

使劲拍响大腿,苦着脸长叹。

“唉,冤孽哟”

第七十三章 劝言

大红灯笼在夜风里轻摇,摇晃的光芒内,陆良生与道人一起出了张府的院门,并肩走在深夜街道。

梆梆……

汪汪汪……

安静的街巷,远远的打更的声响、犬吠传来,陆良生看着星月已没入云层,想起刚刚张府的一幕,叹口气。

“那狐妖就算分一半寿命给张廉诚填补身体,他也没有修行的体质,狐妖修为往后一散……怕也只能多活几年而已。”

孙迎仙干笑两声,说道:“那是他咎由自取。”便安静下来。

道人目光直直的看着前面街道,过得一阵才重新开口。

“若是刚刚那叫胭脂的狐妖不站出来,你会不会真折损自己修为?”

“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陆良生笑了笑,也望着前面,负着双手,走的很轻:“…其实我也不清楚会不会那样做,一开始是想激那狐妖的,既然她敢冒风险来周府求救,应是有情有义的……”

风吹过街道,两鬓垂在肩上的长发被吹的轻摇。

书生话语平缓,摇了摇头。

“……可如果不站出来,或许我也会救那张廉诚的,若是不知道这事还好,可人就摆在面前,而无动于衷,良心上有些过不去。”

一旁,孙迎仙使劲搓了搓脸,偏头看他。

“果然,你师父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烂好人,不过……”

道人伸手勾住书生肩膀,嘿嘿笑出声:“不过倒是值得深交。”

两人勾肩搭背,边走边聊,不时爆发出大笑,很快走过了张府外的长街,犬吠声没停过,依旧在城池的远方狂吠。

踏…

踏踏踏……

陆良生皱了皱眉,停下说话的声音,看去前面的街道,马蹄声伴随一道骑马的身影冲过道间薄薄的雾气。

“看样子左捕头是,追击那两只狐妖回来了,不知有没有斩获。”

“没有妖气,看来没弄死那两只狐狸。”

话语里,孙迎仙拿出一张符纸丢去半空,轰的燃起火焰,照亮了来人。

果然,骑马过来的正是左正阳,一勒缰绳驻马停下,他看着面前两人,拱手:“左某看来错过除妖的好戏。”

四把长刀摇晃间,左捕头翻身下来,牵着马匹与陆良生两人一起并肩而行,将手里的那条狐狸尾巴摇了摇。

“只来得及斩下一条尾巴,那两只狐妖倒是跑得快,普通马匹根本追不上。”

靠街边的道人朝地上呸了一口。

“废话,你以为是本道那么好追,让你骑马追一个山头?”

还记着那件事…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走过一个岔口,远远近近还有人声,深夜小摊还在另一条街上摆着,蒸汽腾腾,香味传来。

“左捕头,不如一起吃宵夜吧。”

左正阳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来到其中一家面摊,此间吃宵夜的大有人在,几张矮凳小桌坐的差不多了,三人捡了角落坐下。

摆摊的是个老头,忙着捞锅里的面条,偏脸看过去。

“三位,老汉这里只有面食…哎哟,这不是总捕大人吗?还是老样子?”

左正阳点头回应,“也好!”

转回来,看到旁边的书生和道士目光,笑道:“有时办案至深夜,多少都会出来吃点东西,否则难以入眠,这家来过几次,自然就熟悉,对了,这家面条加葱油饼,吃起来味道不错,推荐你俩试试。”

“行,那就跟你一样!”孙迎仙倒是不客气,便是朝那老汉招了招手。

陆良生没有什么挑剔的,就要了一碗素面,不过却是多煮了两碗,准备临走时带走。

大庭广众之下,三人也不会大声聊起狐妖之事,不过说到陆良生差点损失修为救那张廉诚,左正阳也觉得不妥。

“生死有命,何况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又何必揽在身上,再则,这天下多少人,你救得完吗?”

那边,老汉端了面过来,放到桌上。

“三位慢用。”

待老汉走远,陆良生拿起筷子,挑一簇面吹了吹热气。

“所以我才想考举,救人嘛,一个是救,万个也是救。”

呼噜噜将面条吸进嘴里,左正阳哈了一口气,对着书生摇了摇脑袋。

“你怕是想当圣人…圣贤书别看太多,脑子会坏掉的!”

孙迎仙也抬起脸来,附和的点头。

“这次我站左捕头这边,你那恩师是有学问,一肚子的大道理,要是人人都如他那般,没恶人也没好人,这世间岂不是变一张白纸?”

“恩师所教不过一些做人道理,谈不上你说的那般夸张。”

陆良生并不生气,他也知晓自己的性格,这些年里读书熏陶,越发温和,不过也并不是坏事,至少他是满意的。

至于考举做官,也是希望将来治理一方,能让人更多的穷苦人家能像陆家村那样,一年比一年富足,不用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不久,吃完宵夜,结账时,那老汉死活不收他三人面钱,左正阳也不让陆良生付。

“争什么,等会儿我结账,拿上打包的两碗面赶紧回去,不然路上面都凉了。”

“那行。”

陆良生也不再争了,提上用油布包好的两碗面,虚拱了下手,与道人转去周府的街道。

两人前脚刚走,左正阳掏出钱袋子,里面零零碎碎的也不多。

“陈老汉,五碗面,多少?”

“算了,算了,上次总捕还帮过老汉,这次就不用……”

那老汉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飞快从汤锅边拿起一块碎银,摩挲了下,看去对面的捕头。

“一两啊,总捕,会不会你两朋友…”

他看去刚刚离开的两人,连忙小跑出摊位,视野前方,街道上两个鬼影都看不到。

“…这这这…”

陈老汉捏着碎银哆哆嗦嗦的转过头来,一连接几声都说不出话来,指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花白的胡须抖动的厉害。

“总捕…你那两朋友……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左正阳翻身上马,朝陈老汉挑挑下巴:“既然给钱了,你就收好,最好别用,说不定,还能避邪驱鬼。”

等老汉回过神来,还想问,左正阳已经促马离开。

还能驱邪?

哎哟…那两位就是高人了。

陈老汉,连忙朝空荡荡的长街,双手合着银子躬身揖了一礼。

********

周府灯火依旧。

陆良生用缩地成寸的法术回来时,府内安静的难以听到人声,虫鸣时有时无的在草丛间传来。

侧院的灯光还亮着,红怜坐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公子,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孙迎仙他说他翻墙快一些,怎么,他还比我慢?”书生将手里的面食放到书桌上,扯开上面的油布纸。

“给,尝尝鲜,味道还不错。”

聂红怜压着下腹,俯身过去,朝着升起的热气的汤面,轻轻吸了一口,面食的颜色渐渐褪了去,微张的红唇,勾出笑容,看向书生。

“比香烛,香好多。”

“那往后,我吃什么,都给你留一份。”陆良生也笑起来,将另一碗的油布纸撕开,目光扫过周围。

“我师父呢?”

这时,床底下,蛤蟆道人探了探脸,神色肃穆:“寻为师何事?”

“我给师父带了一碗面…”

不等陆良生说完,蛤蟆道人肚子咕噜噜又是一阵响,连滚带爬的从床底钻出,冲去外面,好一阵才回来。

与此同时。

屋外,有人从院墙降下来,然后…传来一声孙迎仙的怒骂。

“谁他娘拉的屎…”

坐在碗边咀嚼面条的蛤蟆道人,一脸云淡风轻。

一旁,聂红怜捂着嘴轻笑,凑近书生,小声道:

“蛤蟆师父,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闹肚子。”

道人又蹦又跳的过来檐下,骂骂咧咧的在坐在地上擦鞋,然后进去,与蛤蟆大声理论,陆良生赶紧上前笑劝。

灯火暖黄,映着人的、短小的影子落在窗棂,投去院中。

不大的侧院,是热闹而温馨。

第七十四章 月下起舞

夜深人静,已至后半夜,侧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道人漱了几遍口,回到屋里蒙头大睡,陆良生看了会儿书,心里却是静不下来。

走出房门,直接一跃,踩在对面的院墙,反身投去房顶,拂袖一扫,将瓦片上的落叶吹飞,安静的坐下。

又走出夜云的明月,清辉照在他脸上,目光有些出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也有一点想陆家村了。

“公子。”

柔婉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陆良生不用回头也知是谁,一袭红裳长袖的聂红怜飘来,落在旁边,跟着坐下。

顺着书生的眼睛,看去天上那轮皓月。

“之前听孙道长说,公子差点折损自己的修为,为那个张廉诚续命?”

“不是没做嘛,怎么都来说一说。”

陆良生嘴角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他知道那般做,会让身边的人担忧,但书中立言、立心、立身之学,对他影响很大,想从书画悟出的修行之道,总要想去试……

“我也知道张廉诚与我无关,可见不得他父母那样跪下来求人,我也是有爹娘的。”

说起双亲,聂红怜坐在那里曲膝环抱,看去书生的侧脸,随后,抬头望去清月,抿嘴跟着笑起来。

“说起父母,妾身都快忘记他们了……现在,家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说了一句,忽然笑出声。

“呵…说这些做什么,公子你看,今晚夜色真美,妾身给你跳一支舞吧。”

一旁,陆良生微愣,一支红袖拂来,在他脸上抚过,失笑了一下,只见旁边的倩影已经飘了出去。

月光之下,一袭红裳长裙的身姿婀娜,红袖飞舞,这时腰肢一晃,绣鞋踢开裙摆,红怜微微倾斜,红袖薄纱滑过淡雅的双唇,双眸顾盼,望向屋顶上坐着的书生,有着淡淡的迷离、妩媚。

陆良生看着半空上女子舞动的神态。

“想不到红怜不止戏曲了得…这舞蹈怕也是下了功夫。”

舞蹈起始的片刻,下方,蛤蟆道人艰难的爬上檐柱,又抓住房檐,双脚悬空蹬了几下,鼓着两腮,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爬上去。

气喘吁吁上来房顶时,陆良生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袖垂在两侧,轻轻的在风里抚动,望着这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月下之舞,

“良生。”

蛤蟆道人的声音在书生背后响起,陆良生回头,蛤蟆一脸淡然的走来,站一侧,负着双蹼望去半空的女鬼,以及那轮清月。

“为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月亮了,无论什么时候看,她都这么好看。”

“师父…”

陆良生刚开口,就被蛤蟆道人挥蹼打断,笑起来:

“…为师记得,第一次看月亮的时候,还很小,一晃眼,上百年就过去了,恩怨情仇,杀来杀去,也或醉心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呀,都离不开智慧。

不是你捧在书本上的智慧,而是如何活着,良生,你要记住,最后活下来的,才是最有智慧的人,为师说不来你那学业恩师的大道理,但比他活得久,肯定是最有用的,世间险恶,你还需要比别人更成熟、更要有‘活着’的智慧。”

看着站在月下负手的侧影,陆良生拱了拱手。

“师父说的,良生知道。”

书生深吸了口气,清辉照在他脸上,有着微笑。

“…其实,刚才也跟红怜说过,张廉诚之事,也是因为见不得老人下跪,师父说的要活着的智慧,良生也明白。”

低下头,看去正望来的蛤蟆道人。

“师父有过被人感激的感受吗?我记得三年前,太公夜里来我家里,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当着我爹娘面,就要跪下来……那天起,我就觉得只行大善,而不行小善,那还不如不行善事。”

他望去夜空,红怜的身形优美,两手洒开的长袖正缓缓转动着,整个肢体都在旋转。

柔和的月色下,衣裙犹如水面荡起的涟漪,连续不断的翻飞扩散,发丝狂舞间,偶尔闪过那一抹妩媚而精致。

……

周府后院,为了女儿而无法安睡的周瑱,坐了起来,披上一件单衣,点燃了灯烛,安静的看着妻子。

偏厢的周蓉,睡的安稳,偶尔梦见漫天飞舞的桃花,嘴角不自觉的抿出一点笑容。

月色沉寂如水,偶尔荡起涟漪。

城池远方的另一栋宅院,暖黄的灯光里,苏醒过来的张廉诚虚弱的牵着心爱的女子,两人一起跪在父母面前。

张母抽泣将手拉手的两人扶起,固执的老人唾骂一阵,终究还是勉强点下了头。

……

“有时我也想自私一些,尽力而为,但往往发现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在修道者面前,真的太过艰难,不将敌人当人看,我能做到,可不将需要帮助之人当人看…心里总有一个坎过不去,脚也挪不开。”

“这世间本就不太平,天地有时也会不仁,夹杂中间的修道之人再不做点事,真的枉受人间烟火,他们身上穿的、肚中的食物,甚至身体灵魂,不都来自这人世间吗?”

陆良生大抵也讲不出太深奥的道理来,总的概况起来,就是简单的一句话。

“不平之事,遇上了,我要管,官府不能碰之事,遇上了,也要管!!”

“你太年轻了,别将希望太过寄托在做官上面,黑着呢。”

蛤蟆道人叹口气:“为师说不过你,总要吃了亏,你才会醒悟。”

说完这句,便是负手转身朝下方院落走去。

“师父,不坐一会儿?”陆良生回头喊他。

那边,蛤蟆道人抬起蹼,挥了挥手,“为师要休息了,你好生思量清楚。”

走过几步,陡然止住,望去下方黑漆漆的地面,嘴角顿时抽了抽。

“这么高,老夫怎么上来的?”

屋顶,陆良生看着最后一舞落下,伸掌拍响时,不知何时,蛤蟆道人过来与他排排坐一起。

“师父,你不是走了吗?”

蛤蟆道人神色认真的看着清月:“为师忽然觉得时辰尚早,再坐会儿,看看月亮。”

“师父之前所说,良生谨记在心。”

陆良生见到聂红怜飘下来,与对方对视着,又朝蛤蟆说了一声。

“那师父看,我和红怜先下去了。”

坐在房顶的蛤蟆还在那句‘……谨记在心’颔首点头,陡然听到后面那句,眼睛猛地一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起身回头,一男一女已降下了院落,有说有笑的进了屋子。

“等等…回…来……”

蛤蟆道人坐在房顶上,嘴角微微抽搐,呆滞的张大嘴。

这就不管为师了?老夫他娘的怎么下去啊啊啊啊——

第七十五章 一叶知秋

日头在东方放亮,金色自云隙照下来。

老驴在圈里嚼着草料哼哧嘶鸣,大黑狗早早在院子里摇摆尾巴,看着不远打拳的道人。

陆良生走出房门眯起眼望着这片晨光,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发现师父大喇喇的趴在檐下的石阶上。

“师父?”

书生小声唤了一声,那边,蛤蟆动弹两下,两支小短腿下意识的抽搐,梦呓般的呢喃。

“…慢点…要到了,要到了……”

陆良生有些迷惑的来到院中,也翻起袍袖,打起乾阳掌,偶尔停顿,偏头小声问去旁边的道人。

“我师父他怎么了?”

“谁知道。”

孙迎仙摆了一个白鹤亮翅,之后,擦了擦鼻下那对八字胡。

“大清早就见他趴那儿了,想必半夜拉脱力,搁那儿睡着了。”

拉脱力了?

陆良生也是满脑子疑惑,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还独自赏月来着。

“要是真拉肚子,就是不知道,城里的阆中,给不给一只蛤蟆看病…”

想着,过去师父拾起来,带回屋里,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方才回到院里,如同往日在陆家村时,随道人打了一会儿拳脚,洗漱一番后,哪怕昨日忙碌一夜,眼下还是精神抖擞的很。

吃过府中丫鬟送来的早点,携了一本书去往前院找周瑱大学士。

晨风带着清新的空气吹来,大宅院中的花木沙沙的轻响。

如今一切事都已经放下来,所谓无事一身轻,走路都比平日轻快的多,当然,用法术另当别论。

来往的府中仆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的问好,陆良生都会微笑回应,偶尔也有一两个侍女丫鬟遇上,福礼间,不时偷偷瞧他,两颊粉红带起羞涩。

可惜,脚步轻快的书生哪里明白这些含义,夹着书本笔墨,飞快走过廊檐,衣袍飘飘,令得刚走出几步的侍女频频回头。

来到前院。

远远的过道间几个外面等候的仆人窃窃私语,自修行以来,尤其进入筑基,目力、听力极好,还没过去,话语已是断断续续的进入耳中。

“那个不知廉耻的张廉诚就在厅里,我都看见了。”

“…老爷没有生气?”

“生气?怎么不生气,将茶盏都摔了一个,张洞明也在那,大气都不敢出。”

“呸…谁叫他儿子做出那样的事。”

“别说了,陆公子朝这边过来了。”

有眼尖的小厮见到正慢慢走来的书生,连忙夹着托盘躬身笑起来。

“陆公子这是找我家老爷?”

陆良生隐约听到客厅后面的房门内,有熟悉的说话声,片刻,看向那小厮,笑道:

“既然周老在会客,我等会儿见他。”

“别别,陆公子别急着走。”

一个仆人连忙追上两步,开口挽留:“老爷会见的哪是什么客人,分明就是仇人。”他飘去房门哼了一声。

“就是周家父子,来给老爷赔罪的,我家小姐也在里面,估计这会儿都气哭了。”

原来是家务事。

……那我更不能进去了。

陆良生想了想,刚准备离开,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一袭素白缀点花萼衣裙的周蓉带着一个贴身丫鬟红着眼圈先走了出来。

见到外面的书生,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渍,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朝陆良生微微福了一礼,便是垂下脸,迈着莲步飞快去了檐下尽头。

“看来你家小姐,也算能看得开的人。”陆良生笑着说道,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气,颇有好闻。

身边的那小厮点头:“可不是嘛,换做其他府上的大小姐,还不得寻死觅活。”

敞开的门扇,里面的周瑱也见到与仆人说话的书生,连将他招了进去。

客厅里,那张家父子俩确实来赔罪的,光是礼物就堆了半人高,见到进来的书生,张洞明拉着儿子就上前。

“廉诚,快给恩公道谢。”

张廉诚身子瘦弱,就算经过狐妖续命,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大抵从父亲口中知道经过。面对比他还小一些的书生,礼仪还是周全的。

“恩公在上,请受廉诚一拜。”

陆良生以为只是作揖一类,刚伸手,张廉诚陡然嘭的一声,跪了下去,看的他都愣在原地。

还有完没完啊……这家人怎么都那么喜欢跪人……

“快起来,不必这么客气…”一时间,陆良生被惊的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扶起张廉诚后,陪着周瑱与这父子俩。

之前婚事的事,或许已经说开,父子俩又是跪,又是笑脸相迎,就算周瑱脾气火爆,发泄一通后,还是让他们坐下说话。

过得一阵,将张家父子送走,陆良生这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被人跪,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的时间里,便是正式放下琐事,向周瑱讨教乡试的题目,范围也不算广,毕竟明年春闱,还有礼部的一场。

这段时间,足够陆良生将书本吃透,接连两个多月,也没人来打扰,偶尔左正阳会来坐坐,通常也不会太长、

师父蛤蟆道人也最近变得懒散,不是和孙迎仙吵架斗嘴,就是躺在订做的小躺椅上晒太阳。

令陆良生头疼的还有一桩事。

自那次廊檐与周蓉见过一面后,这位周府小姐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会儿说想这处侧院了,一会儿问良生,可否给她画一幅画像。

那‘画像’二字刚一出口,侧院的天都变了,阴沉沉的,刮起阴冷的风。

不久,听说后院闹起鬼来……

当然,也有一些令书生心情舒服的事,几日前家里寄来了信,纸页上是歪歪扭扭的字,乃是妹妹陆小纤在私塾里学的,陆良生来这边后,村里又请了一个先生来教,想想现在陆家村和北村的境遇,人人口袋里没个几十两银子揣着都不好意思见人,请一个先生的钱肯定是出的起。

家书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话,大多都是问他在这边过的可好,身上的银两可否够用,现在有商队将陆家村种的粮食和鱼蟹贩到这边,要是缺钱了就找他们云云。

最后落款,可能是陆小纤自己想说的话。

“哥……我想鬼姐姐了,也想你,还有那只大蛤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被人念在心里的感觉,就连蛤蟆道人也颇为感慨,而旁边探头看了书信的聂红怜更是哭啼啼的想着回去……

“等考完就回去。”

陆良生安慰她,目光穿过窗棂,院中的老树,一片叶子枯黄飘下。

再过两日,便是秋闱了。

第七十六章 回家

渐黄的叶子脱去树枝,坠下河面荡起一圈涟漪。

河谷郡内外,明显感受到了秋日的萧瑟,城中府衙外的大街,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人满为患。

站在街边的书童、某家里的妻女、仆人翘首以盼望着远方紧闭的书院,手持兵器的衙役、城中士卒将周围守的严密。

偶尔院门打开,有书生模样的人被叉了出来,丢到外面,引来一阵哄笑。

“考场作弊……”

“没关已经侥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作弊的书生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灰尘顾不上拍,在四周指指点点的声音里,埋着头飞快的挤开人群,逃离了这边。

乡试是为国取士的第二道门槛,对各州各郡都是头等盛事,有了生员身份的考生早在入夏时节,早早在城中聚集起来,就算陆良生也是提早到来,以免耽误时间。

此时算来,距离考试已经进行了第三场,每场一天,附近酒楼也常常宾客爆满,一些文人雅客或讨论今年试题难不难,或打赌今年桂榜,谁会是解元。

“要我说啊,肯定是南乡四秀,那四人贫寒出身,可却是一身好学问。”

“……那可不一定,那四人我也远远见过一回,呆头呆脑,读死书罢了,听说来的路上,还差点被狐妖给吃了。”

“假的,官府都说了,哪里有什么狐妖,都是一群假扮妖怪的匪类。”

“……哎,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周大学士府上也有住了一个考生,听说是富水县来了的。”

“住在周学士府上?哎哟,那今年第一名肯定没跑了。”

“听说姓陆……还是十年前,名满京师的叔骅公学生。”

“叔骅公是谁?”

吵吵嚷嚷的讨论声里,传递菜式的小二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挤过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身边,后者闻着周围饭菜香味,咂了咂嘴,目光锁到其中靠河边的一桌。

那桌是两个中年文人对坐,一边看着河边风景,一边笑谈风声,轻啄慢嚼,余光之中,陡然有灰扑扑的身影靠近,偏头看去,却是一个尖嘴猴腮的道士,肩上还挎着一个黄绸布兜。

出家人化缘也是常有之事,赶对方走的话,又显得自己二人气量太小,有失文雅,便是装作不知,继续说笑吃饭。

然而,又是一杯酒饮尽,那道人还站在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道长,你站在此处,可谓化缘?”

道人捻着下颔稀稀疏疏的几根须尖,目光从那桌上几盘菜肴扫过,露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本道可不是为化缘来的,而是观两位神态雍容,谈吐举止非常人,故此想为二位变一个戏法。”

这桌两人对视一眼,抚掌笑起来。

“哈哈,好好,吃顿饭还有戏法可看,就是不知道长要变什么戏法?”

那道人眼珠贼溜溜在桌上菜肴转了转,又左右看去二人。

“这戏法嘛,叫住移形换影,二位请看好。”

说着,伸手按住左侧那人刚刚喝完的酒杯,另只手按在右侧半满的酒杯。

道人尖嘴勾起一丝笑:“两位看好了。”

这话也令得临近几桌客人忍不住好奇望过来,只见道人两只手同时收回,原本左侧文人面前的空酒杯,变成半满,而之前半满的酒杯则空空如也。

“哎哟,这道士厉害了!”

“…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中年文士此时也发愣的看着面前的酒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酒水在右边,转眼就跑到那边去了。

“这道士怕是有道法的吧……”

其中一人想着时,忽然他对面的好友左右张望:“那道士人呢?”

二楼上,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还在那儿的道士,眨眼间好像就不见了,就在大伙儿惊讶不已,到处张望,刚刚道士站过的那桌,陡然响喊声。

“我的梨花酿呢……蜜酱清蒸鸡呢?怎的不见了?!!”

声音飘去护栏外,河岸垂柳轻扬,这家酒楼最上方,失踪的道士横卧屋顶正脊向街的鸱吻上。

沐着秋日,悬着的酒壶,酒水映着阳光划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弧线倒入口中,抓过一盘甜腻的鸡肉大口咀嚼,吞下,发出“啊。”的一声满足感。

旁边,一只穿着印有通宝钱孔长褂的蛤蟆,看了看天色,蹼中一片肥美的肉脯塞进嘴里。

“考这般久,这会儿也该出来了。”

“应该快了。”这道人正是孙迎仙,乡试三场都带着蛤蟆道人一起过来等,午饭便是就地解决,以他厚着脸皮的话来说,反正那些人点那么多菜,最后也吃不完,不如帮他们分担一点……

“老蛤蟆,有下次的话你去,这两日都是本道去骗…呸,去拿的。”

蛤蟆道人微斜眼睛,看去懒洋洋躺那儿的道人。

“你好好再想想,确定让老夫去?”

道人仰着脸,朝天吐出一块鸡骨头,斜眼看了看片刻,又转过头,望去书院。

“还是算了,说不定再见的时候,你已经蒸笼里了……”

“彼其娘之……老夫说的是不怕整座酒楼的人都死……”

蛤蟆道人今日似乎不想和他斗嘴,双蹼插进袖子里,盘着短腿转去一边,不多时,下方人群有声音喊道:“出来了。”

远方乡试的那间书院,门扇打开,一众生员鱼贯而出,人群间,陆良生悠哉的走出,提着装有笔墨的小包,使劲闻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脚下速度加快,身形在别人眼中好像不存在一般,模模糊糊的挤了出去,远远就感觉到道人和师父的位置。

纵身一跃,踩过附近一家店铺的房檐,身影唰的投到那家酒楼楼顶,就书本一丢,坐在了上面。

“终于完了。”

陆良生靠着屋脊,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接过道人递来的一只鸡腿。

“终于考完了,等放榜,咱们回陆家村一趟。”

“不是去西北看看吗?”孙迎仙诧异的偏过头来。

那边,书生笑了笑,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叹了口气,将那壶梨花酿举在手中,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去啊,不过先回去看看双亲,从未离家过,这一走将近三月,心里挂念的慌。”

孙迎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没爹没娘的,说起这些干什么。

“那行,本道随你回去一趟。”

将手中酒肉吃了一点,陆良生指尖搓搓,油渍自行退散,拍了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周府,等两日放榜了就跟周老告辞。”

蛤蟆道人皱起眉头,“良生。”

准备离开的书生,停下来看着师父的表情,有些迟疑。

“师父,你觉得哪里不妥?”

蛤蟆指去那只啃了一半的鸡。

“还没吃完,一起带走。”

陆良生有些哭笑不得,将那半只鸡拾起来包好,这段时间,他发现师父越来越喜欢吃鸡,要不是模样还是蛤蟆,还以为是狐狸变的。

……

找了偏僻的角落降下街道,一路穿过闹市回到周府,老人周瑱搬了一把大椅子坐在前院正中的屋檐下,见到陆良生回来,脸上这才有了表情。

“今日《策对》考的如何?”

他教习面前的书生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半个学业恩师,这般问,并不算唐突。

陆良生施礼。

“还能应付。”

老人知道这是谦虚之话,哈哈笑出声,有举人从他门下出来,放到哪里都是面上有光之事,何况这年轻人,不论相貌、品行都非常合他意。

妻子更是没少在他耳边吹风。

“蓉儿婚事已退,她就难过了几日,妾身看她时不时跑去侧院,看陆公子,莫非对他有意?反正那位陆公子人品、相貌都上上之选,虽然家中贫寒,但为人端正斯文有礼,又有才学,不如与蓉儿配成一对……”

有了这层意思,周瑱也越发看陆良生顺眼,学业上也尽他所能的教导,只是那身玄奇之术,让他感到棘手,毕竟修行中人的心思,甚是难猜。

万一,要是不喜男女之爱,那问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陆良生对此自然察觉到了,所以才对孙迎仙说,放榜之后,就赶紧告辞离开,他对周府这位大小姐,说不上讨厌,可对方每日过来的勤快,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刚辞别老人,回到侧院,月牙门前,一身青绿衣裙的周蓉亭亭玉立,见到书生过来,连忙从丫鬟手中取过一碗参汤迎了过去。

“陆公子,今日最后一场可算顺利?”

陆良生接过参汤,笑道:“还算顺利。”

尴尬说了一句,忽然瞧了瞧她脸色,连忙问道:“对了,你最近可是睡眠不好?”

听到这话话,周蓉摸了摸脸颊,微微垂下脸。

“让公子看出来了……最近也不知怎的,经常噩梦连连,多次梦见一个红衣长袖的女子唱曲,很是诡异,陆公子,我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红衣长袖,还唱曲?

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了。

陆良生眼睛下意识的瞄了瞄院内,开口笑了起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没有,只是这侧院阴冷不散,加上你体质虚弱,常来这边有些影响。”

大致胡扯了一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良生赶紧告辞,匆匆走进月牙门,气的女子跺了跺脚。

“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多与我说说话。”

跟在后面的孙迎仙回过头来,看向偏头思考的周家小姐。

“哎…姑娘,不如考虑考虑本道?”

周蓉看他一眼,哼了声:“出家人里也有登徒子。”

“嘿嘿,既然不考虑,那本道还是劝周小姐别想陆良生,当心噩梦成真。”

“什么噩梦成真?喂,你倒是说清楚啊!”

周蓉朝已经离开的道人喊道,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她,径直回了屋里,朝将蛤蟆放到书桌上的书生耸耸肩膀。

“我帮你把她打发了。”

“怎么说的?”陆良生点了一支香,插在画像前。

孙迎仙跳上书桌坐到蛤蟆旁边,嘿笑起来。

“我跟她说,你有龙阳之好……”

陆良生:“…你!”

呯!

插在香炉上的那支香直接飞了过来,好在道人反应快,麻利的跳下桌子,闪身躲开。

就见红怜探出头,恶狠狠挖他一眼。

“恶心,不许拿这种玩笑说我家公子。”

“哎哟,什么你家的呀?”

“讨打!”

屋内顿时笑闹成一团。

不久之后的两日,府衙报喜的衙役敲锣打鼓的来到周府,周瑱一见这阵仗也知道什么事,拿了喜钱分发给他们,周蓉也一脸喜气的跟着父亲来到侧院,可一到里面,早已不见了人影,就连后院那头老驴也俱都不见。

桌上只留一张书信。

周瑱恩师在上:

见到这封信时,学生已在回家路上,两月有余求学,挂念家中双亲甚紧,只得先不辞而别,待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再来府上赔罪……云云。

唉…

周瑱收起这份信,又看了看女儿,颇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

那边,也见了信上内容的周蓉,手指绞紧绢帕,沉默的低下脸,做为大家闺秀,私奔去寻对方,肯定是不能的,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看上去称心的男子,对方却是对自己没有意思。

走出月牙门。

她望着曾经出现过桃树的地方,恍如一场梦一样。

“可惜再也没机会看那满院桃花了。”

……

天光远去南面,一头老驴撒欢的疯跑。

道人扒在书生后背,耳边全是呜呜咽咽的风声,他话语都在风里变得模糊。

“咱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厚…厚…道…道…啊…啊…啊”

陆良生侧过脸来,也在大喊。

“周老看样子想要双喜临门,不走难道等那周家小姐横尸床榻?”

听到这番话,孙迎仙连带布兜里翘着腿仰卧的蛤蟆道人一起大笑起来。

老驴哼哧哼哧的嘶鸣,像是跟着大笑。

官道上,一头老驴驮着两人,挂着两个书架,一骑绝尘而去。

第七十七章 相邀京城再会

河谷郡向南至富水县,公文通常由衙役骑快马传达,有时一人独行,有时也会两人双马,护送相对重要的公函。

此时,两个府衙公人沿着官道去往富水县城,道路两侧山势微黄,收割庄稼的农人躬身田间,偶尔直起腰来喝斥田边玩耍的孩子,目光之中,看着两个身着役服的衙役骑马奔行过去。

这样的一幕,也是常能看到,大抵并不在意,就要弯腰继续割断谷物,远远的,道路尽头,烟尘长卷,飞驰而来。

忍不住摘下头上的帽子望去:“什么东西?”

此时,官道间奔驰的马匹上方,两名衙役背负公函正抽响鞭子。

“驾!”

“还说下午就能到达富水县,眼下照这个速度,估计要晚上去了。”

“老哥,咱们还算好的了,这两匹马,可是府衙里最快的,换做一头驴,你试试?!”

另一人笑出声:“说的对,要是乡间驴子,怕是要天亮了。”

踏踏踏…

笑声里,忽然后方传来蹄子飞踏的响动,笑出声的那名公人下意识的侧脸,眼睛瞥去后方。

一道烟尘漫卷直直追在他们后面。

“什么鬼东西……哎哎…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偏头,一匹秃毛老驴撒开蹄子,哼哧哼哧跑的欢畅,与他俩视线平齐,驴背上挂着两个书架吱嘎吱嘎的乱响。

靠田边的公人瞪大眼睛。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一头驴把咱俩给超了…”

另一人猛地勒停马匹,脸色发白的喘着粗气,眨眼间,烟尘弥漫视野,咳嗽几声,偏头看去缓下速度停下的同伴。

“……看…看到了,那驴上面还…还驮两个人,。”

随后,两人齐齐低下头,下意识的看去坐下的马匹。

烟尘渐渐消散,两人再次望去时,前方道路连根驴毛都没看到,沿着官道过去,飞驰的老驴背上,陆良生心情畅快,延绵的栖霞山、田野都在向后过去。

坐在后面的道人,捂着道鬓,另只手不时拿出黄符贴在驴屁股上,换下法力殆尽的丢去后方,在风里大喊:

“下次,换匹马吧,两个大男人挤上面会被人误会!!”

陆良生侧过脸哈哈大笑:“出门的时候,忘了,不过老驴也不错啊,有感情的!”

道人没什么行李,陆良生随身衣物也都放在书架里,蛤蟆师父又不占地儿,一头老驴足够容下了,加上有缩地成寸和道人的神行术,老驴的速度也不慢,自然犯不着花钱再买一匹马。

一路风驰电掣般的前行,越过当初歇脚的山神庙,一条路线笔直下去,就是富水县,旁人一两天的路程,两人几乎半日就跑完了。

远远看到城墙轮廓,便是撤去了法术加持,老驴嘶鸣的摆动鬃毛,还在奋力的迈着蹄子,却是载着书生和道人,慢悠悠的走近城门。

一时间,它眨着大眼有些不明白怎么就慢下来了。

两人下了老驴,陆良生牵着缰绳与道人走过熟悉的街道,此时衙门已经到了歇班的时辰,便是直接去了恩师所在小院。

陆良生敲了几下门,也没人回应,过得不久,从路过的旁邻口中得知,王叔骅随县令闵常文调任了。

期初还以为是对方玩笑话,来到衙门打听,才知晓闵常文调回京师官府原职,而恩师叔骅公做为幕僚一起去了。

临走时,还专门留了一封书信在县衙,等陆良生回来。

出城的途中,书生将书信打开,上面字迹苍劲有力。

“良生亲启:

为师先祝良生乡试一举夺魁,可惜不能亲自给你道贺,留书一封算是告辞,你赶考之时,县尊已接到京城调令,为师与他患难与共多年,不想见他回京独自面对惊风骇浪。

而今你也学业有成,为师能教的也是不多,往后的路如何走,还需你自己斟酌,为师也相信,乡试一关对你而言并不难,便在京师备了接风洗尘宴席,以盼良生,师生小聚何其痛快哉。”

恩师……

不管是蛤蟆师父也好,还是教授学业的王叔骅,都是陆良生两条不同道路上的贵人。

“上面说了什么?”道人见他惆怅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奇的探来脑袋。

随后被陆良生伸手按在脸上推开。

“我恩师跟县尊闵常文去了京城,邀我过去相聚。”

“看来你事挺多的,那赶紧回去,跑了一路,本道饿得慌。”

谈话间,两人一驴沿着去往陆家村的道路优哉游哉的慢行,天光西斜,黄昏照过山头映去远方的一片片农田,此时,还有许多忙着收割庄稼的农人。

有人看到路边走来的两人一驴,揉了揉眼睛,扯开大嗓门儿,兴奋的朝四周大喊:

“都别忙了,快看,谁回来了?!”

声音在田间回荡,忙活的一众村民直起腰,随后,丢了手中的麦秆、农具,一窝蜂的涌去路边。

“良生——”

“良生回来了!!”

“…大伙都过来。”

跑上道路的人会黑压压一片,围着书生兴奋的问起大城里生活的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之类的话。

“那边还好,也有地方住,大伙别担心,你们先忙,等忙完了,回村里了,在一起聊。”

陆良生不可能一一回应,拱着手统一的说了句,也有人看见了道人,相熟的过去拍他肩膀,热情的打招呼。

快至村口,陆盼、陆庆等八人也跑了出来,八人身子骨比两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改善的伙食,加上勤练陆良生教给他们的锻身之法,就连相对瘦弱的陆庆,胸肌都变得厚实,时不时一左一右的跳动两下。

“都让开让开,让良生先回去见父母!”

陆盼将人挤开,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太公拄着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一听老辈发话,聚在村口的人这才让出一条道来。

走过众人,陆良生松开缰绳,过去搀扶陆太公一起回到村里,远远近近,还有放了学的孩子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齐齐躬身。

“先生!”

“都别行礼,赶紧回家吃饭。”

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陆良生非常熟悉,都是他教过的,那边学堂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书生,宽袖袍衫打了几个补丁,见到陆良生望过来,他颇为礼貌的拱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辞别了一众乡亲,回到篱笆小院,牵牛花的季节已经过了,篱笆院墙上一片萧瑟的枯黄。

院门口,李金花、陆老石,还有已经十四岁的陆小纤早早等在那里。

“哥!”

陆小纤直接扑了上去,抱住归家的兄长,陆良生摸摸她的头,笑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急急燥燥的。”

“我才不管,你可是我哥。”

小姑娘在兄长怀里哼了哼,松开时,道人连忙跑上来,伸开双臂。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陆小纤斜了他一眼,负起手,脚尖一旋,转身走了回去:“别人我才不抱!”

“喂喂,这就没意思了啊,好歹我也算半个哥!”

孙迎仙在后面嚷了一句,头顶陡然被什么敲了一下。

回头,书生已经放下手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注意分寸啊,那可是我妹。”

院门口,一家人说笑几句,一起回到院中,陆良生推开两月没住的房间,依旧一尘不染,将红怜的画像挂上,往床上一倒,蛤蟆道人从布兜里跑出,伸了一个懒腰。

偏头看看周围,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熟悉的味道。

不久,太阳落山,不大的灶间挤的满满当当,聂红怜飘在半空帮忙添饭递碗,李金花忙着烧最后一道菜,叫对面灶口烧火的道人,再来丢点柴。

孙迎仙掏出一张黄符丢进去,掐起指决,轰的火焰冲出,舔到了锅边,惹得李金花拿着铲子追着他跑。

蛤蟆道人盘着油灯下,桌下花色的老母鸡拿两眼瞪他。

屋檐下陆老石编织村里要用的箩筐,笑呵呵的看去另一边屋檐下,陆小纤拿着毛笔歪着头,瞧着架上自个儿画出的画像,颇为苦恼的撕下来揉成一团。

陆良生看着满院的一幕。

“还是家里舒服啊。”

第七十八章 短暂相聚,再度启程

喔喔…喔——

晨光推开黑暗的轮廓,公鸡啼鸣打破了早晨的安静,山村渐渐喧嚣起来,秋日农忙的事还未做完,扛着农具拖家带口的去了田间。

篱笆小院,三间房的木门吱嘎一声先后打开,陆良生、陆小纤、孙迎仙走出来,齐齐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水缸边,端起一碗水,拿着细枝叶沾了沾,包在唇间左左右右刷了二三十下,喝了一口水,包在嘴里。

“咕噜噜…”

三张脸朝下,齐齐呸的一声吐出口。

灶房内,李金花已煮好了早饭,三人连带刚刚起来的陆老石端碗坐在檐下,呼噜噜的喝起肉粥。

偶尔,李金花的声音从灶间传出。

“那什么试也考完了,良生啊,你看什么时候娶妻?”

陆良生一口粥差点喷了出来,一旁的道人几乎本能的望去房间,又看了看院中的柏树,好在没有刮起阴风。

“好险,好险,应该没听到。”他捏着筷子拍了拍胸口。

咽下米粥的陆良生赶忙又喝了几口,将空碗塞到李金花手里。

“还早着呢,二月二龙抬头,还有一场春闱要考。”

说完,拉起还在吃饭的孙迎仙就朝外走,后者赶紧多刨了两口,鼓着两腮咀嚼,回头朝妇人挥手。

李金花不死心,追出檐下,朝已经去了篱笆墙外的儿子大喊:

“那先纳一房妾也行啊,我和你爹等着抱孙子!”

陆良生不敢回应,和道人在村里四处走走,见到拄着拐杖正去私塾后面晒太阳的陆太公,上前见礼后,顺道搭脉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身体。

“太公,身体稳健。”

老人咧开缺牙的嘴,躺在躺椅上呵呵笑了几声,慢吞吞的点头。

“……看不出我还宝刀未来嘛,良生呐…考试怎么样了?”

书生将他手放回到膝盖,梨木杖靠到老人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一边伸手在太公在小腿上搓了搓,用法力驱除一些寒气,一边笑着回应。

“还行吧…应该不会给村里丢人,太公,你坐会儿,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陆太公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有出息的后生,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去吧,正好娃娃们也该来上学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

瞧着陆太公说着说着,脑袋就开始一点一啄了,陆良生也知道,人的年岁大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打瞌睡,有时候跟人正说话,下一秒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

“哈!”

“哈!”

走去村里其他地方,远远就有陆盼等人的呼嗬声传来,那里紧挨地窖,里面藏了村里的富贵,八人被授了锻身的法子,几乎每日都没有断过修习,天天聚在一起打熬,甚至大冬天都光着膀子不觉得冷。

陆盼是八人中力气最大,身手最敏捷的,就那么在陆良生视线里,单手将百来斤的石锁提起来,扔出两三丈远。

令得陆良生以及那边七人拍手叫好。

“本道随便都能扔。”孙迎仙抠了抠鼻子。

“那不一样,他们又没学过法术,跟没有练过武功,有这身力气,已是不容易。”

不久,两人又朝村后的栖霞山走去,三年前系在树上的红绳还在,一直往上,见到那颗老松时,陆良生上前虔诚的拜了拜。

道人在陆家村住过一年,也见过这颗树,期初还觉得颇有神异,时间一长,也没瞧出什么来。

他倒是喜欢站在老松附近一颗岩石上,看着周围山间翻涌的云雾。

风吹来,松叶随着树枝沙沙作响。

陆良生走到道人旁边,望着那片云海,盘腿坐了下来,金色的晨光照在上面,云雾翻涌好似真的海浪席卷。

“每次坐到这颗老松下,再观望那方云起云涌,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修炼,比平常流畅许多?”

道人捡起一颗石子朝远方丢了出去。

“早知道了,修行中人讲究洞天福地,虽然本道也没见过,但这里也不差。”

“嗯,往后要是做不了官,干脆到时候,我就在这里搭个茅屋。”

陆良生忽然笑起来,手探出袖子,一支毛笔就着岩石画了下去,另只手朝里面一抓,就在道人面前摆下一壶佳酿、两只酒杯。

满上一杯,递给对方。

“观日出而升,云海翻涌,岂能无酒?”

道人端起有着实感的酒杯,抿了一口,口鼻间化出淡淡的酒香。

阳光升上云间,照过来,金色划过树枝微摇的老松,光斑落在大岩石上,一青一灰两人对坐畅饮,看着这片秋日的山间。

“再来盘棋就好了。”

“别想,棋子太多,我怎么画?”

“那下次带一盘过来。”

陆良生笑着点头,望去一侧高耸的老松,茂密的树叶间隙,透下的,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次回乡,解决了第一次出远门的他思亲之苦,但回来后也有令陆良生哭笑不得的事。

母亲一连几日都在催促早日成婚,就算不先娶妻,至少纳一房妾室,给老陆家开枝散叶。

然而,陆良生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想法,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懵懵懂懂,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爱吃醋的女鬼……为了别个姑娘着想,还是婉言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原本高高兴兴回来,眼下怕是待不下去了……”

陆良生又听到母亲在外面唠叨这件事,放下书本,坐到床边,看去穿着小短褂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是过来人,你有什么建议?”

蛤蟆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蛙蹼挠着肚皮,翻了一个白眼。

“为师修道中人,哪里知道这些。”

目光转去那边的抱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蹲角落的道人,察觉到视线落在后背,孙迎仙连忙回头,将书飞快合上,揣进怀里。

“看我做什么,本道连说媒的都没有见过……”

这时,墙壁上的画像里,幽幽传出一句:“那不如赶紧走啊。”

“大概也就只能这般了。”

眼下,陆良生也没有其他办法,另一个原因,他说过要去西北看看,还有路过一趟京城见见恩师,春闱又在明年二月初二,时间上来算,还是比较急迫的。

定下主意后,这八月底,等来了县里报喜的差役,与全村的人庆祝了一番,便是当夜跟父母提出了去京师的想法。

“怎么的这般急啊?”李金花方桌也不收拾了,就在儿子旁边坐下,“要不,再等等,过了年再走。”

‘咳…’

陆老石在门口咳了一声,陆良生连忙朝母亲摆手:“距离春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京城我也只知道方向,怎么走都还不清楚,到时候还要一路上慢慢问过去……到了京城还要见恩师和闵大人,一来二去,真的不够……”

那边李金花也没了儿子第一次出远门那般担忧,只是叹口气,去他房里帮忙收拾行囊。

妇人前脚刚走,陆老石连忙进来。

“走的时候,记着把老驴也一起带走……”

见陆良生露出疑惑,男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心,瞄了一眼屋外,低下嗓音。

“带走了,我好换一匹牙口轻点的。”

呃…

书生看着父亲不好意思的表情,只得无语的点了点头。

九月初一。

天高云淡,打点好行装,陆良生辞别了双亲,牵着老驴走出村口,转身朝送行的众人再次挥手作别。

路边,孙迎仙咬着草叶等候,驴背后面悬挂的两个书架,小阁门打开,一身小袄子的蛤蟆道人架着腿,跟着另一边画轴哼出的戏曲,摇晃着脑袋。

老驴跟在书生后面,轻快的迈着蹄子,兴奋的亢鸣。

哼哈哼哈……

在山间、田间回响。

第七十九章 “仙”人指路

叮铃啷当,铜铃声响起在官道上。

由河谷郡向西,过往的商旅、行人间,一身干净的青袍书生,牵着一头老驴悠闲的走过。

后面驴背两侧,书架轻摇轻晃,里面插着几卷画轴,大抵行李都在书架下面的阁间里。

陆良生整个看上去简约而朴素,没什么值钱东西的穷书生,唯一有点价值的恐怕也就是他腰间的双鱼含珠玉佩。

路边,还有一个道人与他同行,时不时跑去路外的田埂,在泥巴缝里掏什么东西,又拿到旁边的小沟清洗,随后塞进脏兮兮的皮袋,跑回来继续同行。

行人稀少的路段,蛤蟆道人也会溜出来,盘腿坐在老驴脑袋,老神在在的环抱双臂,欣赏周围田园风景。

“……人间烟火气很不错啊。”

陆良生回头看他。

“以前师父高来高去,看到的景色也是不同的嘛。”

老驴晃了晃鬃毛,上方的蛤蟆道人神色肃穆,颔首望去远方山的轮廓。

“等你将来到了为师当初的境界,自然也会看到的,万千大山河流,犹如一幅山水画,匍匐在脚下,看久了,其实还不如现在这样。”

“又在那吹牛。”孙迎仙从另一边的田里跑回来,腰间的皮袋沉甸甸的,看来收获颇丰,蛤蟆道人盯他袋子一眼,哼了声,起身走过驴背,扒拉着书架滑进小隔间。

“少抓点田鸡,造孽。”

呯的一下,将隔间小门关上。

道人也懒得理蛤蟆,一路出了河谷郡,他比谁都吃的最欢,叫嚷着多放调料。

嘀咕两句,孙迎仙脚步轻快,走到书生旁边。

“我说,当了举人老爷有什么感受?”

“没有。”

陆良生这句倒是实话,中了解元,他并没有去挂花骑马游街,也没接受府衙的庆贺,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在家那段时间,各乡集的豪绅都有过来拜访,多是嫁女挂靠田亩之类的事。

这也是李金花不断催促他赶紧成亲的原因之一。

“眼下,还是早点去往京城,跟我恩师见上一面,随后去西北游历一番,若能做一些事就再好不过了。”

“西北那边啊,乱的很,要做的事,恐怕也做不完的。”

两人说话间,身后的道路踏踏踏的马蹄、以及哐哐的车辕磕碰声由远而近,陆良生牵着老驴朝边站去,一辆有些陈旧的马车从他俩面前驶过,旁边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衣着各异,但腰间却是系着刀剑。

孙迎仙挥起袖子,将卷起的烟尘拍散。

“跑这么急,赶着投胎啊!”

此时,接近晌午,秋日阳光还有些炎热,被灰尘一卷,没了赶路的心思,又走了一段,两人一驴,加上推开书架的蛤蟆道人。

就在路边一颗大树下,升起火,架上小锅煮起饭食。

道人从他那袋子里,掏出几条泥鳅,在蛤蟆面前晃了晃。

“今天换换口味。”

三下两下,用树枝将泥鳅串了起来,插在火边烤,陆良生趁着时间,铺开南陈官道绘图,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用笔墨点了点。

“还要穿过一个州,七个郡县,按正常脚程,没有两三月,怕是到不了,吃完路,还是先用法术赶一截,再沿途慢行。”

“你说什么如何就如何,为师只管吃饭。”

蛤蟆道人双蹼捏着树枝,翻转上面串着的泥鳅,偏头看向道人:“快,抹一点油,洒点盐,要焦了。”

从火边举过来,仰着蟾脸鼓着两腮飞快的吹了两下,颇为惬意的坐到徒弟旁边,靠着书生大腿,咬了烤熟的泥鳅一口,脸上写满了舒服二字。

凑合吃完这顿午饭,陆良生挥袍引来泥土,将篝火覆灭,收拾锅碗翻上老驴,让道人也跟着上来,慢慢悠悠的走动间,一眨眼,老驴已去了六七丈远。

天光倾斜,过了一座县城后,道路两侧越发荒凉,渐渐连田野也都见不上,官道又不止一条,陆良生来回掂量自己过来的路线。

然后,他俩好像迷路了。

“老孙……你从西北回来,难道不认识路?”

孙迎仙渺茫的眨眨眼睛,指去地上:“本道知道个屁,我用遁术直接在下面按着一个方向钻的,比你这驴子快了不知多少。”

“行了,怪我。”陆良生收起官道的图纸,好在现在天还没黑,下了驴背,寻了一颗石子丢去地面。

石子翻滚两下,陡然一偏,像是指去了一个方向。

书生拍了拍手上灰尘,拉着缰绳就朝那边过去,道人跟在后面,走了一段,隐约看到几栋房子的轮廓。

走近时,篱笆院墙外,一个老人正站在那里,也不知干什么,呆呆的看着夕阳。

“过去问问路。”

陆良生松开缰绳,快步过去,拱起手:“这位老丈,请问伏麟州怎么走?”

那老人好似没听到一样,陆良生又开口重复问了一句,对方这才恍然回过头来,微微张着嘴。

“阿八……”

抬手指去脚下这条小路延伸的山峦。

原来他不会说话。

陆良生不多看老人,以免引起误会,感谢一番后,便是拉着老驴与孙迎仙一起离开,沿着脚下的泥路走过一截,书生忍不住回头看,那老人还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看什么?”

道人也回头看了眼,“那老家伙感觉古古怪怪的。”

陆良生摇头,继续前行。

“没有妖气、也没阴气……可能老人家性格古怪吧。”

此时两人身后,紧挨路边的那栋房子一对夫妻走了出来,看见站在道间的老人,连忙上前搀扶回去,互相埋怨。

“爹有些痴呆,你也不看顾好,怎么就让他跑出来了,万一丢了咋办?!”

“一转身就不见了,我咋知晓,你就光顾着睡。”

……

夕阳犹如潮汐席卷过西云,山峦染出一片彤红。

哇——哇哇——

老鸦立在枝头啼鸣,眨动的眸子里,看去下方走动两人一驴。

“啊啊,本道要回去找那个老家伙算账!!”

孙迎仙的嘶喊惊起枯黄的荒草间一片鸟雀,黑压压的飞上天空,四周都是枯树老林,一片荒凉,一条少有人走的崎岖小路都长满了荒草。

“干脆回去找他,骗了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起来蹭一顿饭!”

一旁,陆良生倒是没想那么多,看了看天色,索性放了缰绳,仍由老驴去啃草。

“天快黑了,将就在外面睡一晚算了。”

那方,正好有块大岩石,下方空洞,容得下四五个人,便是将书架上的锅碗取下提了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搭锅煮饭。”

道人叹口气,纵身跃去林子里,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片刻,抱了一堆枯枝回来,升起篝火。

煮上饭食,淡淡的米香飘起,不久,两人一蛤蟆吃完,陆良生怕他俩无聊,将之前路过河谷郡买的一副棋拿出。

籍着火光,在与道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蛤蟆负着手在旁观看。

*******

天色沉入黑暗,离此数里的道路间,响起金铁交击的声音。

呯呯呯……

四个骑马的身影与十多道冲来黑影兜转厮杀,护着的马车前面,马匹受惊,唏律律一声嘶鸣,拉着车厢狂奔,偏离了道路冲向荒野。

“保护车内的人!”

那四名护卫中有人大喊,余下三人当即脱离战团,朝发疯了马车追去。

第八十章 夜遇书生,非常人

薄薄的雾气萦绕荒野,远方的黑夜,有马嘶人喊之声、

哐——

哐哐——

车辕碾过崎岖地面,疯狂转动,一匹快马握刀冲向马车,朝驭车的同伴大喊。

“停下!”

“马受惊了——”车撵上,抓着缰绳驾驭马匹的大汉偏头也露出焦急。

踏踏踏…

马车后方,追赶的马蹄声,越发接近,旁边骑马的汉子,一咬牙:“保护好他们!”猛地挥刀探出,斩在马脖上,

唏律律——

马声哀鸣,奔涌的马匹前肢一跪,轰然前翻扬起蹄子,巨大的惯性下,车厢飞驰过去与马匹撞在一起。

轰的巨响,车轴断裂,车辕脱离飞了出去,撞在旁边一颗树上,车厢半空倾倒解体的瞬间,侧面木壁嘭的一下撞开,之前驾车的车夫,夹着一个孩童,拖着一个女子撞了出来,摔在地上翻出数圈。

“仨儿他们留下断后了,我们走林子里,快!”

马上的大汉连忙下来,抱起地上的孩童的同时,拽起摔的七荤八素的女人就往林子里跑,驾车的车夫捡起一把刀跟在后面,不时回头望去后方。

刀兵碰撞的声音还能听到。

火把光芒摇曳,人声陡然惨叫,一道身影横飞,撞在一颗树上,树躯嘭的一震,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一袭开衫青袍,内置细鳞软件的修长身影收回手。

咔咔…

那只手上,是如同鳞片般密集的铁手套,指头还有尖锐的利爪,握了一下,这人走过树下的尸体,青白的脸颊,眸子冰冷的斜视不远地上唯一的活口。

正是护送马车,留下断后的三人之一。

“哼。”

那人走近伤员,收回视线,步履抬起,便是一脚跺了下去,在男人脖子上一拧。

咔嚓。

颈骨硬生生被踩的断裂,死的不能再死。

片刻,这边十余人继续追下去,见到的是洒落一地的马车残骸。

有人持刀拱起手:“统…”

“嗯?”

火光闪烁,修长的身影微微侧过脸,那人连忙埋下头:“头领,周围没有尸体,对方可能逃走了。”

“逃?”

隐隐为首的青白脸,薄唇勾勒,摊开铁手,后面有人递来一个小笼子。

“哼,幸好早早料到此事不顺。”

打开笼门,放出一只鸟雀,就比拇指稍大一些,跳到他掌心,叽叽喳喳一阵,展开翅膀,朝林中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此鸟乃万贵之物,挤善寻踪觅迹,跟上!”

铁手一挥,十余人便是奔跑起来,循着飞鸟后面。

………

咕隆隆…

岩石之下,执白子正要落子的道人陡然捂住肚子,放下棋子,唰地站了起来,就朝外面跑。

“等本道一会儿!”

埋头思索棋路的陆良生,抬起头来,望着跑出去的背影。

“干什么去?”

绕过岩石,跑去后面荒草间的道人远远干嚎了一声。

“拉屎!!”

陆良生笑了笑,看着棋盘,继续思索,蛤蟆道人跳上石头,负起双蹼,看了一阵,颔首。

“来,为师接他这盘烂棋,接着下。”

“那师父要当心了……”

书生捻起黑子,才说了一句,外面的风声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野兽?

细眉微皱,目光越过师父的头顶,望去的远方,林木间,两男一女带着一个孩童跌跌撞撞奔跑。

跟着的女人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发髻披散摇动。

“走不动了……实在不行了。”

“夫人,再走一段,咬咬牙,再走一段吧。”

抱着孩童的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看去前面提刀的大汉。

“我们跑的也算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让夫人和公子休息一阵吧。”

大汉咬紧牙关,他对面的女人面色嘴唇发白,脸上全是冷汗,气喘吁吁瘫坐地上,怀里的孩童也迷迷糊糊,精神萎靡,再走下去,说不定不用对方追上,也必定要出事。

腮帮鼓胀,大汉点头:“行,但是先走出这片林子再休息。”

言罢,劝说了地上的女人,后者被车夫搀扶起来,跌跌撞撞的跟着走了一截,前方领路的汉子,劈砍挡路的树枝,目光之中,仅仅数十步之遥,一块大岩石下,燃着火光。

车夫在旁边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专门在这里设伏等我们的?”

“设伏岂会这般光明正大?”

汉子毕竟有武功在身,耳目敏锐,不远还有一头老驴伏草间打了一记喷嚏,火光照耀的范围内,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两个书架。

观察了打扮、对方的物件,大汉也放下心来。

“是一个书生。”

追逃一白天,几人确实也累的不轻,既然有人,又有火堆,取暖歇脚最好不过,当先的汉子走近,这才发现那书生竟然独自一人在下棋,旁边还有一只穿着短褂的大蛤蟆趴着,一时间,有些后悔进来。

“这人有些怪异,你们别说话。”

大汉叮嘱了女人和车夫一句,让两人稍稍靠近火堆,又将怀里的孩童放到女人怀里,捏着刀柄,朝那边书生抱拳。

“我等路过此处,这位公子还请行个方便,若有打搅,歇会儿我们就离开。”

之前,汉子小声叮嘱的话,陆良生早就听到了,余光里也打量了对方一行人,女子衣着朴素,可露出的颈脖、手掌白皙细嫩,不像是穿这种粗布衣服的女子,另一个男子粗手粗脚,却是小心翼翼的呵护左右,明显是下人一类。

至于拱手的大汉,不用猜也是护卫。

不过荒山野岭夜里赶路,遇上什么人,报以警惕也是应该,陆良生倒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便是抬手微笑回礼。

“不碍事,这处大岩又非我独有,壮士和诸位随意就是。”

“感激不尽!”

说完,两边也没有再交谈,靠在女人怀里的孩童,好奇的抬起小半张脸,看着火堆对面身影,小声问道:“娘,那个人他好像在和一只蛤蟆下棋……”

女人发髻散乱,转头间闪过惊鸿一瞥的美丽容貌,听到孩子的话语,连忙捂住儿子的嘴。

“靖儿,别乱说话。”

一旁的车夫贴着洞壁,他视线担忧的看着侧容俊朗的书生捏着棋子,神色专注的研究棋盘。

压低嗓音。

“大人,我觉得我们还是走吧……那书生我看着瘆得慌,常听人说,半夜路遇俊俏书生,绝非常人。”

“嗯……我也觉得有点古怪。”

汉子同意他说的,做为武人,感觉更加明锐,也不知是不是被追杀的太过敏感,那边的书生给他感受是越发不安。

“现在就走。”

抓起脚边的长刀,就要从女人怀里揽过孩童,嗡嗡嗡…声响忽然在外面响起。

蜜蜂?

陆良生抬起头,一只极小的青色鸟儿,快速闪动翅膀,悬在洞口。

正准备离开的大汉看到这鸟,脸色狂变,脱口而出。

“是觅鸟,他们发现我们了,走!!”

就在洞内回响‘走’的一声暴喝,陡然一条猩红的黑影闪电般划过众人视线,一把卷住徘徊的小鸟。

唰的一下,鸟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根羽毛缓缓飘落到地上。

“鸟…鸟呢?”

大汉,乃至背后的车夫和女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地上羽毛,目光慢慢转去火堆那边。

嗝儿!

盘在棋盘上的大蛤蟆鼓了鼓肚子,嘴角还挂着一根羽毛。

“呱”

第八十一章 乾坤铜钱阵

岩洞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倒是女人怀里的孩童,颇为兴奋,挣出小手指过去。

“那只小鸟,好像被那书生的蛤蟆给吃了……”

女人连忙将他手臂压下,余光瞥着那边的书生,下意识的朝大汉后面靠了靠,小声道:“靖儿,刚才为娘怎么说的。”

“本来就是嘛。”孩童委屈的缩回到女人肩膀。

站在女人前面的那名提刀大汉,却是捏紧了刀柄,脸色难看,他非常清楚刚刚那只鸟的来历。

……宫里的御卫司饲养的飞禽,极善追踪。

眼下,自己这边四人肯定被发现了。

还有那书生……绝非常人。

想到这里,很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节外生枝……”

大汉沉下气,朝那边的书生再次拱手。

“我四人歇息的差不多了,就不打扰公子在这里休息,告辞。”

两男一女警惕的目光之中,火光照着书生的影子在洞壁上摇曳,好似妖魔一样,会突然朝他们扑来。

火堆噼啪弹起火星。

蛤蟆道人吹开嘴角挂着的那根羽毛时,捏着黑子的陆良生,心里哭笑不得的看着师父,轻轻放下棋子。

脸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倒不是为了装,陌生人面前,自然不好表露太多情绪,便是淡淡的点头,也不起身,拱手回礼。

“四位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是这黑夜道路难行,荒山野岭,当心猛兽出没,大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也要为怀中孩子安危考虑。”

听到这番简单的话语,那边四人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车夫捏紧了裤腿,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握刀的大汉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

这书生是如何知晓的?

果然有问题。

“谢过公子善言相劝,但还是要先行离开。”

大汉哪里顾得上细想那书生到底是谁,侧过脸压低嗓音,轻喝了一声。

“我们赶紧走!”

车夫和女人点头,带着孩童快步跟上大汉,刚跨出岩洞,不远,草木乱摇,一道道身影持刀冲出。

黑暗里,一道清冷的声音暴喝。

“你们哪里也走不了。”

岩洞外,跨出的脚步陡然止住,提刀的大汉伸手护住身后的女人和怀里的孩童,脸色唰的狂变。

“糟了…”

追击而来的贼人脚步迅速而有序,顷刻间呈弧形将他们合围,中间有两人举着火把左右退开,穿开衫青袍,内置软甲的身影负手走了出来。

消瘦的脸上青白难明,只是勾着笑容。

“只要有觅鸟在,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你们揪出。”

目光里,自然也看到了洞内一个书生,依然笑着。

“不相干的人,立即滚开!”

这时他身后,过来一人打开鸟笼,吹了声古怪的口哨。

半天却是不见鸟的踪影飞回来。

那人脸色微变,低声在头领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笑容渐消,看去对面的两男一女。

“我的鸟呢?”

大汉、车夫,以及女人下意识的望去洞内的书生。

洞内,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老夫去收…”

不等蛤蟆说完,陆良生叹了口气,两袖拂了拂,将师父不着痕迹的按趴回去,脸上泛起微笑,起身走到洞口,拱手施礼。

“说起来,有些对不住,阁下的鸟……可能不会再…有了。”

周围持刀的黑衣众人露出怒容,就要冲上去,中间的头陡然抬臂让他们暂且不要妄动,眯起眼睛,仔细看去洞口的书生。

一身普普通通的书生袍,两个书架,不远还有头老驴,从头到尾怎么看都像一个酸儒。

“书生倒是好胆量,见到刀兵还不躲,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相干的滚,既然不走,那等会儿别哭。”

听到对方威胁的话,洞口的大汉、女子心里一紧,然而视线之中,那书生脸上笑容温和,拱手回应。

“人走世间,当坦坦荡荡,我为何要躲?不过,我这蛤蟆吃你的鸟有错在先,赔你们就是。”

说完,陆良生陡然抬臂一挥,袖口倾洒。

哗啦啦一通乱响,密密麻麻的东西飞在了空中。

其中一枚唰的飞去人群正中。

那青白脸猛地抬手,铁手套间,两指稳稳夹住一枚圆形方孔的东西。

“铜钱?”

“头领,你看前面地上。”

籍着火光照去,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脚前两步,整齐排了一排铜钱,站在外面的一群人重重吸了一口气。

就连站在书生侧旁不远的大汉,心道了一声:“果然车夫说的不错,夜遇俊俏书生,非常人……”

若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一手暗器手法显得粗糙难看,可能同时将这么多铜钱,整齐的排出一条直线,那就不是手法高不高明的问题了。

诡异的一幕,让那边的青白脸也有些忌惮。

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书生,眼下怕是看差了,他目光看去对面女人怀里孩童,将指间的那枚铜钱扔掉,低声吩咐。

“过去一人。”

“我去!”

一名黑衣人应声冲出,一步并做两步,直接跨过了下方的铜钱,第三步刚一落下。

草间一枚铜钱唰的倒飞过去,贴在那人脚底,嘶啦一声,破开了鞋底,挤破脚掌皮肉钻了进去。

“啊——”

奔走的身影顿时扑倒在地,伸手去抱那只脚时,布料下,皮肉鼓起一个小团,沿着脚颈、小腿、大腿,飞速冲进了肚子里。

“痛煞我也!!!”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夜空,黑衣人撕开上衣,在地上翻滚起来,双目都充起了血丝。

不停的惨叫嘶吼,吓得洞口的女人连忙伸手捂着孩童的眼睛,将孩子压到肩膀不让他看。

下一秒。

地上的贼人瞪大眼眶,发出最为凄厉的一声惨叫,声音便戛然而止。

噗!

皮肉破开一个小洞,铜钱拖着些许残屑冲上半空,像是失去了活力,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一颗石子上,又弹跳了两下,才彻底静止下来。

而那人瞪着眼睛,大口大口躺在地上喘气。

众人交织的视线中,陆良生放下手来。

这正是《南水拾遗》中的阴邪之术。

——开肠破肚。

只不过,这次法术半途终止,以他性格,终究不至于一见面就要人性命。

铜钱外的一拨贼人的牙缝间,都硬吸了口气进去,双脚本能的向后退出两步,就连那边的青白脸也忍不住挪了挪脚,仍不死心。

“书生,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从未见过你,何苦为难我等。”

眼下,他语气都变了。

洞口,陆良生心里也松了口气,会说话就好,好好休息一晚,可不想满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目光看去对方,点了点头。

“确实无冤无仇,一群人追杀三个大人,江湖恩怨我可以不管,但那孩子我要保,可否?”

这句‘可否’二字出口,那青白脸倒是没有变化,周围的黑衣人脚下却是脚步浮躁,上又不敢上的架势。

仅仅试探一句,看来,这群人果然冲那孩童。

陆良生偏过脸,看去女人怀里,小男孩正趴在肩头眼睛清澈,正好奇看过来。

思虑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转去洞外,再次重复。

“可否?”

那青白脸身后负着的铁手套捏的咔咔直响,眼前的书生应该是会法术之类的,还会如此阴毒术法,绝非良人。

……怎么办?

此事,办不好的话,法丈那边……

说实话,他也是奉命行事,真要豁出性命把事办下来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丢了性命也办不了,那就不同了,无意义的牺牲,是最为愚蠢的。

青白脸忍不住急躁的搓动铁手套,就在他犹豫间,一阵大风忽然吹来,四周荒野、林木间涌起了雾气。

叮叮叮叮……的轻响由远而近。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

隐隐约约,一段语速极快的佛音响起,犹如人耳边回荡。

青白脸悄悄松了一口气。

“法丈的人来了……”

第八十二章 说起来都是缘

佛音缥缈而快速,薄雾弥漫从林间涌出,两双尖头布鞋提出青色裙摆,无声踩过了泥土。

宽大的黄袖拂过灌木草叶之间,两道人影一人晃动手臂,转经轮嗡嗡作响,另一人长直黑角帽,藏青花格袈裟,面容是一女子,手持一柄长杖,上部蜿蜒扭曲直指天空,下方圆盘有阴阳两火相冲之状。

走出林间一瞬,杖柄呯的拄在地面,持杖女子嗓音轻柔温婉。

“慈悲普渡世间苦海,如见护国法丈亲临。”

岩洞外,青白脸一群人连忙对着女子手中那柄长杖跪下。

青白脸额头触地,眼睛直直盯着近前的一根杂草。

“启禀法丈大人,我等追击贼人,眼看就要成功,不想被一个书生拦下……”

护国法丈?

陆良生也有些发懵,不是一群贼人追杀这边两男一女加一个孩子吗?怎么还跑出一个法丈来?

看样子,对面那拨人反而是朝廷的?

他挪了挪脚步,微微侧了侧脸,问向棋盘上的师父。

“师父…护国法丈是多大的官儿?”

蛤蟆道人阖着眼说了句:“不知道,现在为师是一只蛤蟆……”

随后,微睁一条缝隙,还是说道:“不过,你小心一些,对面那两个女子,身上的妖气很重,来头不小,哼……若是为师巅峰时,不过挥挥手的事……”

一旁,陆良生当然知道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不是因为师父将对方鸟儿吞进肚里,以及那边的孩子,要是提前知道,对方是朝廷的人,他鬼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站出来。

热血冲头,果然非好事啊…

“不过,这些妖物怎么会和朝廷的人混在一起?”

陆良生运起法力汇聚双眼,《青怀补梦》中有一法,此时倒是能用上,目中渐起微蓝,那方被跪拜的二女,浑身上下妖气浓郁,肤上涂有浓粉,隐隐能见苍白肤色,却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妖物所化。

“罢了,既然麻烦事揽了过来,终是要解决的。”

侧身抬手一抓,悬在书架上的毛笔唰的脱离,飞到他手中,陆良生重拾了一下情绪,走到洞外。

虽然知晓对方是朝廷的人,还有两个修为不知多少的妖物,但面上还是能做到镇定,过去拱起手。

“听二位所表身份,该是护国法丈手下人……”

话语间,陆良生法力也在鼓动,制造声势,周围风声、树野都在夜里摇晃,举在那边黑衣人手中的火把也都明明灭灭。

“…既是护国法丈,该是代表朝廷颜面,还请教你们为何追杀此间妇孺?”

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洞口那方的大汉、车夫,还有抱着孩童的女人,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湿,看着那边的书生,心里只求眼前这位高人,千万别撇下他们不管。

“善哉,善哉!”

那边被跪拜二人当中,手持法杖的女子手挽兰花走出。

“护国法丈以慈悲度世人,乃是救助……”

这时,她话音停下,目光陡然停留在书生手中的那杆青色环节的笔杆,原本面无表情,却是有了一点变化。

与一旁的同伴对视一眼,微微躬身。

“原来是法丈有缘人,失礼了。”

说完,齐齐转身,没有一丝停顿的离开这边,步入翻涌的薄雾当中,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跪在那边的青白脸,以及一众黑衣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到法丈麾下二使,说那书生是法丈有缘人……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青白脸心脏突突突的狂跳,周围的部下也吓得不敢出声,急急忙忙起来,将之前被铜钱伤着的同伴拉过来,纷纷朝书生拱手作揖。

“我等不知先生,乃大德高人,刚才冒失触犯,还望宽恕。”

“是啊,我等不知情…”“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有这般事了。”

见书生没反应,不少人心头慌乱,有的甚至跪在了地上磕头。

“先生,你说句话啊。”

“我等也是奉皇…奉法丈之命行事。”

站在洞口的大汉三人紧张的看着书生,后者轻描淡写的一挥,地上的排开的铜钱哗啦啦的飞回,钻入袖口。

“尔等走吧。”

青白脸连忙又拜了拜,不敢停留,带着一众手下飞似的的逃离。

待人一走,那边大汉三人眼中,望向一脸淡然的书生,一言不发的回到洞内,在棋盘前坐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所措。

棋盘前,陆良生捻过一枚棋子,心里却没有面上那般淡然。

我是那法丈有缘人?

这如何说起,认识的人当中,除了师父说他曾经修为巅绝,就剩下一个跟自己一样修为的孙迎仙。

正想问师父,陆良生侧脸,目光之中,一直站在洞口犹豫的大汉三人抱着孩童忽然又匆匆进来,在火堆旁坐下。

大汉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外面天黑,路不好走,万一有猛兽出没,对孩子不好……”

陆良生还想着那句‘有缘人’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三位请自便。”

两边随后都没有再继续交谈,过得一阵,洞外忽地响起脚步声,看着火光发愣的大汉,下意识的抓起刀柄,还没起身,一道身影就火急火燎的进来,却是一个道人。

“凭什么你吃泥鳅就不拉肚子,本道才吃了几条,就拉的差点脱水!!”

进来的孙迎仙自然也看到了火堆那边的人,坐到陆良生对面,低声问道。

“咦,怎么多了三人,还带一个小孩?”

“我只吃一条。”

陆良生指尖翻转棋子,心不在焉盯着棋盘,硬挤出一点笑容:“……跟我们一样,路过歇脚的。”

“哦。”

道人见书生想事情,也是耐不住,转身跑去火堆那边烤火,跟对方不咸不淡的攀谈几句,时不时还偷看靠洞壁的女人,又急急燥燥的回来。

“那女的姿色不错,你觉得本道有没有希……”

“那个女人怀里的孩童是她孩子。”陆良生抬了抬头,放下一子。

原本还有兴奋的道人,兴致大减,重新抓起棋子:“那本道就没兴趣了,还不如狐妖。”

一茬没一茬的跟着陆良生重开棋局,不过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第八十三章 同行

“那边的书生应该是位高人……”

“这么说,要杀靖儿……我们的,是那位法丈?”

“嘘,别说出来。”

听着车夫和大汉窃窃私语,抱着孩童的女人忍不住看去另一边,与道人对坐弈棋的书生,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往身上揽紧。

“娘…什么时候能见到爹…”

靠着母亲肩膀的孩童昏昏欲睡,呢喃声里,口水牵着丝线滑落嘴角,女人温柔的轻拍孩子瘦弱的后背,侧脸贴过去,轻轻摩挲。

“很快了,我们很快就到京城,靖儿也很快见到爹爹。”

不久,洞内变得安静,能听到外面呜咽吹拂过的风声,树林间哗哗的轻响,火光摇曳间,守夜的大汉猛地转过脸,就见对面那个书生走了过来。

看去搂着孩子睡着的女人,陆良生将他那张毯子递给了那汉子。

“我就不过去了,你给孩子和女人盖上。”

大汉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那边的妇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毯子,见到书生转身离开,忙起身拱手。

“曹守仁,谢过先生。”

“又被人叫住先生,我看上去很老吗?”陆良生朝他挥袖:“赶紧给她母子俩盖上,你也去睡吧,夜里不会再有东西过来了。”

大抵以为外面已经被面前这位高人布下了法术,曹守仁追上两步再拜。

“守仁感谢先生今夜援手之恩,将来若有差遣,定当报答。”

那边,孙迎仙抖了抖他那张毯子,将自己给裹了起来,躺下时嘿笑道:

“报答?就说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被追杀也不说,还谈什么报答,没诚意。”

之前与三人聊天的时候,也已经明白事情始末,还抱怨陆良生有这种好玩的事居然不叫他。

曹守仁垂下手,撇过脸看着燃烧的火焰,叹了一口气,莫名碰上传说中会仙法道术的高人,就像做梦一般玄奇,。

“先生,还有那位道长,我真不能说出实情,先生和道长只需知道,我等并非恶人,朝中之人并非全是好人。”

人有善恶,朝堂那种大染缸,陆良生曾经听恩师说起过,否则闵常文也不会被戏虐般的下贬到一个县官的位置。

曹守仁咬紧牙,沉了沉气。

“先生,其实这事起……”

不等他开口,陆良生收起了棋盘,朝大汉摆了摆手。

“睡吧,不愿多谈,就好生保密。”

大汉:“……”

有些事别人不愿谈,确实不宜追究下去,言罢,袍袖拂开地上一块空处,随意的合衣侧躺,蛤蟆道人慢慢爬过来。

“真是烂好人,把毯子送给别人,为师睡哪里?”

陆良生车手臂伸去。

“师父就凑合吧,我用袖子给你当被子。”

“算你这徒弟还行。”

微不可察的师徒笑闹话语渐渐消弭,洞内变得安静,片刻之后,道人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火光暖黄,照着两边无意相遇的人。

黑夜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山雾在晨阳中散开,岩洞内篝火早已熄灭,飘着袅袅余烟,陆良生早早起来,重新升了篝火煮起饭食,道人帮忙将书架搬上老驴背上。

动静下,也将那边两男一女惊醒,女人怀中的孩子闻着米粥的香味舔了舔嘴唇。

“娘……靖儿饿。”

陆良生舀了一碗稀粥,已经递了过去,孩童也是饿了许久,急忙伸出小手将碗捧住,一旁的女人连忙道谢,也跟着喝了几口,温热的粥水流过口中、胃里,浑身都暖洋洋的感受,原本双脚的酸痛都跟着消散不少。

这是陆良生特意在粥里加了一些之前在城里的买的药物,施加了一点法术,让药效达到最大。

当然也给那边的曹守仁和车夫盛了一碗。

“相聚就是缘分,不过之后,你我就要分开了。”

曹守仁从唇边放下粥碗,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先生,前往何处?”

“京城。”

听到这话,两男一女对视一眼,眸底闪过一抹惊喜,却也没作声,等待那边书生和道士收拾妥当,牵着老驴离开。

三人抱着孩子这才急急忙忙跟出来。

……

鸟儿欢愉的飞过林间,梳理羽毛。

枝头下方的小路上,两人牵着一头驴慢慢悠悠的走了过去,一侧叼着枯草根的道人不时回头。

“那三人还跟着呢。”

前面,一手牵着老驴,一手捧着书本边走边读的书生,脚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轻易的避开崎岖的路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字行间。

“想借一些庇佑罢了,昨夜没离开,说明已经有此心了,不用驱赶他们,能帮就帮吧,好过看他们送命。”

“这江湖上啊,恶人比好人多,你救得过来嘛。”

孙迎仙觉得这书生哪里都好,唯有这颗心太过仁慈,也是他最为不爽的地方。

“早晚你要吃亏,才会长记性。”

书生阖上书,没理他,从书架里找过地图翻看,前方应该是沐远县,穿过去后,便可继续顺着官道走了。

就在拐过一条岔路,后面远远传来曹守仁的声音。

“先生,道长,你们走错路了,去京城的方向要走右侧那条。”

走错了?

陆良生虽说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使用地图,方向感确实有些差了,要是用法术直接疯跑一气,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出了南陈国界都有可能。

失笑了一下,将图纸收起,后面曹守仁抱着孩童,带着车夫和女人已经追上,气喘吁吁的说道:

“先生,不如我们给二位带路吧,我们四人也正好顺路。”

看着不时紧张望去四周的两男一女,生怕昨夜追杀他们的人还在周围徘徊。

顺路?

道人抱着手臂哼了哼,开口正要说:“怕是想让我俩送你们还差不……”

微风吹来,女人发丝飘动,露出精致的侧脸,像是察觉到有目光看来,连忙又将乱糟糟的头发按回脸上,侧身转去一边。

道人的声音也在此时陡然一转,看去一旁的陆良生。

“我看行,有人带路也不错啊,哈哈,是吧?”

“也好。”

陆良生见对方这幅模样,那曹姓大汉,昨晚也算有过交流,面相、举止谈吐,面对被追杀,还能想着护着妇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要是死了有些可惜。

而且道人又开口提议,也不犹豫。

“那么三位,就一起走吧。”

那边三人明显重重吐出了一口气,紧紧跟在老驴后面,车夫还跑上前去,帮忙拿一些东西,说是以免把先生的驴给压坏了,曹守仁也不甘落后,抢过缰绳,一面带路,一面帮忙牵驴。

令得陆良生无事可做,只得将那孩子抱过来,放到驴背。

而道人跟在女人身侧,不时从兜里掏出各种东西,黄符、伏妖镜、田鸡……给对方看。

一行人向北而去。

路上也算有说有笑,一片和谐。

第八十四章 抵京

九月底,南陈京师,天治,秋日的气息越发浓了。

秋叶打着旋儿飘去街道,积厚的落叶,行人脚步匆匆忙忙从上面踩过离开,数十万人口的城池,显得萧瑟。

远远,有铜锣、金呐、木鱼的轻奏,佛音似有似无随这支长长的队伍过来,法杖高举蔓延在队伍之中,两侧行走的侍女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洒着甘叶、花瓣。

街道边、商铺内全都是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商贩,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长龙似的仪仗队伍拐过街口,陡然停下,整条街都呈出窒息的难受,有人脸脖都泌出一层冷汗,低垂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从远处城门的方向过来。

似慢实快,片刻到了队伍前面,朝队伍中间一顶长帷鹤头法轿,捏出兰花微微低头。

“启禀,法丈事情有些差错。”

朦胧的帷帐之内,隐约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盘膝而坐,似女子的声音中正威严。

“当今之世,太多人是非不分,帮助逆乱之贼,看来本法丈要亲自度化他们,善哉!善哉!”

那两名使者不紧不慢回道:

“法丈,事出有因,那阻拦之人,是法丈的有缘人。”

长帷之内,人影单掌竖着无畏印,沉默了许久,队伍片刻间又继续朝前行进,那两名使者也没再言语,步入仪仗队列当中,跟随出城。

这时死寂的空气变得舒缓,街道上跪下的人,这才起来继续一天的营生,附近一家酒楼上,有两人站在护栏后,看着出城的队伍,狠狠在木栏砸了一记。

“这就是那妖僧?”

率先开口的老人,须发全白,说话间却是自有股威严正气,他回到京师也有许多时日,对于时常回荡耳边的那人法丈倒是头一回见。

“好大的排场,行撵过处,人人跪拜,怕是要不了几年,这京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一旁,站立的同伴也是须发怒张,年岁上要比老人小上许多,但发髻间也掺了不少了白迹,听着老人愤慨之言,也是点了点头。

“我在宫中时,也见过几面,此人面善,寡言少语,却每每出口必有玄机之言,又会一些法术,君上对他信任不疑,对我劝谏听之不进,唉……”

说到这里,又是一掌拍在护栏上,重重叹了口气。

“……如之奈何啊。”

两人正是王叔骅和闵常文,回京之后,先是了解事情原委后,便分开行动,老人联络京城里有言语之力的故交,联名上书,而闵常文则与朝中各个大臣熟络关系,劝解金銮殿上的皇帝。

然而,眼下事情还未落到实处,那护国法丈的权势却是越来越大。

“……现在,老夫忽然觉得我那学生还是不要来的好。”

老人望着酒楼一旁的大树叹息。

“叔骅公何须这般颓靡,事情还未完,怎能轻易放弃!!”

闵常文握紧袖内的手,给自己振了振气势,威目偏转,大步走去楼梯,老人又叹了口气,跟着他下了楼,乘上各自的马车,继续做未完之事。

与此同时。

老人口中提及的学生,此时已经走过伏麟州,牵着老驴带着一群人悠哉的还在大道上行进、

从坦途的伏麟州过去,还需两三百里路,就能到达南城京师,眼下对于所有人都有了轻松的感觉。

一路过来,之前那拨人没再出现,有关‘有缘人’则让陆良生费透了脑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会和朝廷有关联的妖物有关系。

而被追杀的两男一女,尤其是那个孩童又是什么身份,对方也愿透露,唯一能说的就是姓名。

除了曹守仁,女子名叫何静秋,普普通通的名字。

此时官道秋色宜人,山村风光农人渐少,女子抱起驴背上顽皮孩童,放到地上。

“靖儿,该下来了。”

陈靖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与陆良生、孙迎仙熟悉之后,猴般的性子展露出来,一路上不是绕着老驴捉弄车夫,就是跑到小沟玩水,令得曹守仁和女人追在后面。

此刻,听到母亲的话语,陈靖倒是不慌不忙应了一声,一下到地,唰的溜远了,掏出路上买的半块馒头,跑到书架前,将小隔间的门打开,看着里面一只盘着的大蛤蟆,嘿嘿笑起来。

掰了一小块馒头,在蛤蟆面前晃来晃去。

“想不想吃?”

隔间里,蛤蟆的脸青筋都鼓了起来。

何静秋吓得脸色发白,冲上去将孩子抱开:“靖儿,别给先生添麻烦!”

跑过来的曹守仁也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那边的书生,那晚的事情,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觅鸟的速度很快,就算如他这般的武功,也不一定能抓到,却是被那只大蛤蟆给一舌头给卷没了。

何况,一般高人养的东西,又岂会简单?

前面,与道人说话的陆良生回过头来,看着伸手在孩童头顶抚了抚。

“没事,不用那么紧张。”

另只手,袍袖不着痕迹的将隔间小门给关上,这半月的慢行,最苦的应该就是蛤蟆道人和画卷里的聂红怜,每每只有到对方四人都睡着后,才会出来,伸展筋骨透透气。

“看吧,娘,陆先生很好的,对不对?”

陈靖拉着女人衣袖,探出脸笑的很开心,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又有些弱弱的书生很有好感,途中还给自己买了几块糕点,自己吃了两个,一个给了娘,还有一块就是被那蛤蟆给抢了去。

刚才拿馒头逗它,就是有种气气对方的快感。

这段时间的相处,是陈靖最开心的日子,看着前面笑容温和的书生,心里有时候想,父亲要是像他这样就好了。

天色沉下又升起,时间到达金秋十月,初五这天,陆良生一行人已经到天治范围,官道沿途多了来往的行人商旅,开设的摊位也越发密集。

“看一看,瞧一瞧咯,上好的绸缎,送给媳妇、情人最好的礼物!!”

“…过往的客观,本店茶水全免,还有刚宰杀的羊羔肉,鲜的很!”

“这边,这边,城中客栈一文一位,某家就带他下榻,不会出现客满订不到房。”

……

距离城门不过半里之地,官道两侧吵吵嚷嚷,行人穿梭犹如菜市一般。

“好大……”

道人也是第一次来京师,高耸的城墙没有尽头般延绵至远方,惊叹一句时,陆良生看着城门上雕琢的‘天治’二字,回过身,看去两男一女,还有驴背上不舍得下来的陈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诸位,往后若是有缘再见。”

大半月的同行,几人心里多是有不舍的。

第八十五章闻旧闻

城门外的市集嘈杂而有序。

一路自南面同行过来,到的此时,终是要分别,孩童有些不舍,拽着陆良生衣袖轻摇。

“陆先生,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过往的行人好奇的望来,没听到前句的,还以为父子分别。

“会的,有缘,咱们还会碰上。”

抛开身份成谜,陆良生也颇喜欢这个孩子,忽然伸手将腰间的那枚双鱼含珠佩解下,放到陈靖手里,伸手在孩子头上抚了抚。

“这是送你的礼物,好好拿着。”

陈靖捧着玉佩,温热的气息从上面传达手心,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看的光泽,在玉里一闪而过,惊讶的抬起小脸,就见陆良生竖指放在唇间‘嘘’了一下。

“别告诉其他人,以后遇到危险,就按下那玉珠。”

孩童重重点了下头:“嗯!”

飞快将玉佩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两下。

这枚玉佩乃是陆良生找玉匠定做的,又施加了法力上去,每日随身携带作画、读书沾了不少灵气。

送给这孩子,算是两人一大一小的缘分,也可帮他抵挡一些灾厄。

这时,曹守仁带着车夫,和那何静秋也过来道别,拱起手。

“陆先生高义,不然我等已被加害,救命之恩大于天,请受曹某一拜。”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拜下去。

后面车夫、何静秋也跟着行礼,后者此刻脸上多有笑容,可能是因为抵达京师的关系,话语也多了许多,揽过孩子,露出笑容。

“陆先生,不妨将下榻的客栈告诉我们,救命之恩我们母子不敢忘记,待安顿下来后,好寻到先生,以报恩情。”

她态度诚恳殷切,不似那种作伪,令得陆良生有些不好拒绝,不过,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虽是救命之恩,但对我来讲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也不必挂在心上,天高路远能荒野碰上,也算一段缘分,何况,我也初来天治,住在哪里也都没个定数,就这样吧,你们赶紧进城。”

“等等!!”

孙迎仙的声音忽地从不远路边传来,他手里拿着几匹绸缎,笑吟吟的塞到那边女人手里,一旁的曹守仁看了看,欲言又止。

不过女人倒是还是坦然的收下,嘴角勾起微笑朝道人福了一礼。

“谢过道长的绸缎,正好也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

何静秋微微福身,举止之中蕴着的不是一般女子该有的高贵,聘婷婀娜又大方得体,随后身旁的曹守仁过来低声几句,便是牵着陈靖走去了城门,那边有七八个男人接应这对母子,交谈几句后,目光机警沉的打量陆良生和道士,然后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陆良生拱起手笑着给予回礼。

那边,上了马车的陈靖掀开帘子探出小脸,看着渐渐变远的书生身影,眼眶湿红,朝城门外大喊:

“陆先生——”

“陆先生,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稚嫩的声音远去城池的街道,消失在交织的行人后面,陆良生心里也感慨万千,牵过老驴随后打了一个响指。

“走,进城。”

孙迎仙双手放在后脑走在旁边,眼睛又望了望已经马车消失的方向。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不过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要是因为孩子,那女的也喜欢你……喂,老陆,你可不要跟本道争啊,你打不过我的!”

陆良生拨了一下路边摊上挂着的面具,偏头看他一眼,笑道:“那可不一定的,不过你呀,肯定没希望了。”

“哎哎…你啥意思啊?”孙迎仙停下脚步。

“你没听到何静秋刚说的那句话吗?”

陆良生牵着老驴,另一只手揽过道人的肩膀拍了拍,继续往前走。

“她说‘正好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这是给你梯子下,委婉的拒绝,二则,也告诉你,她是有夫家的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

道人一拍大腿:“可本道不嫌弃啊?!”

“人家嫌弃!算了算了……”陆良生懒得跟他解释,怎么平日那般聪明的,到了女人身上就跟色鬼投胎似的。

两人还是一边走一边交谈,越往里走,发现街道渐渐冷清,遍地落叶无人打理,偶尔有过往的人,也行色匆匆。

寻了一家客栈下榻,将老驴牵去后院寄养,开了两间房后,两人一蛤蟆像是瘫了一样,齐齐倒在床榻上。

蛤蟆道人闻着被褥上的清香,四肢舒展开来,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来了,这半个月差点憋死老夫。”

陆良生坐了起来,忙将画轴挂上墙壁,画上两颗松树枝叶轻摇,晃荡的秋千上,聂红怜在画里笑眯眯的看过来。

“还是妾身舒服,公子,公子,再给画上添点什么好玩的?”

“哪有时间啊,等会儿先出去吃饭,回来再给你想。”

陆良生一说到吃饭,床上的一人一蛤蟆猛地弹坐起来,然后跳下床,整了整衣领。

“半月风餐露宿,今天必须吃顿好的。”

这边,陆良生掏出银两看了看,差不多够他们在京城生活几个月的,跟红怜知会一声,便是带着道人,托着师父下了楼,来到大厅。

一楼吃饭的地方,人也不多,稍比外面萧瑟的景象好上许多,但也只是几桌人吃喝。

“两位客官这边请,快坐快坐。”

店家伙计勤快的招呼下楼的两人,飞快的拿肩上的抹布将桌子擦了擦。

“二位准备上些什么菜?咱们这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客官想,基本都有。”

其他几桌,饭菜香味让道人吞了吞口水,一拍桌子:“那好,先给本道来一条龙。”

“好…好好……啊?”

伙计刚醒大声高喝一通,听完道人的话,硬生生将声音给憋了回去,转回来捏着抹布在手里拧来拧去。

“客观,你这不是消遣我么,要是咱店里要有这玩意儿,别说卖了,估计脑袋早就搬家了。”

陆良生被道人的话给逗笑出来,开口打断。

“这道人疯疯癫癫的,你别理他,就上你们店里,客人常点的菜,再来一点米饭。”

伙计如蒙大赦,提着抹布飞似的逃到后厨报菜名去了。

两人加上放在长凳上的蛤蟆道人,这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好睡好,闻着邻桌饭菜的香气,第一次忍不住有了催促伙计的想法。

同时,酒楼茶肆通常都是一个陌生地方,信息最为汇聚的地方,陆良生把玩着筷子,想要倾听周围几桌的食客谈些什么,然而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不多时,那报菜名的伙计出来,陆良生将他叫到面前,压低了声音。

“问你一个事,我等初来京城,怎么越往里走,越显得萧瑟,周围过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你家店里也没怎么人说话?”

那伙计脸色一变,连忙闭上嘴,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过了许久,才出来,托盘上摞了数盘菜。

“二位客官,这是你们的醋酱排骨、灸火羊腿、酸辣白菜汤、大白馒头,还有米饭。”

报完菜,他看了看周围,忽然贴近陆良生。

“这位公子,到了这边,还是不要随意谈这些话,小心被关入大牢。”

留下这句话,搭着抹布回到门口,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却是没心思大声揽客进来吃饭。

陆良生皱着眉思索,难道和那些朝廷的妖物有关?

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回过头来,就见道人端着碗不停的落下筷子,风缠云卷的扫过桌面,筷头乒乒乓乓的磕碰饭碗,两腮都塞的鼓鼓囊囊,大口大口的咀嚼,满嘴油水。

蛤蟆道人急的那蛙蹼戳陆良生。

“还愣着干什么,菜都快被他给吃光了,快给为师夹一块肉来,记得要肥腻的……算了,为师自己来。”

蛤蟆从凳上一跳,趴到桌面趁周围没人注意,飞快的甩动长舌将一块肥嫩的肉片卷进口中。

鼓着腮帮,扭过头,看着面前的徒弟,嘟嘟囔囔道:

“唔…唔唔……你这光想有个屁用……”

又举起了汤勺,舀了一勺酸辣汤灌了下去。

顿!

顿!

顿!

汤水顺着蛤蟆嘴角流到桌面,半响这才过瘾的继续趴下,说道:“……那老学究不是让你找他嘛,等会儿你过去问个清楚不就完了?”

“差点忘记这茬了多谢师父提醒。”

陆良生捂了捂额头笑起来,拿起筷子加入抢菜的行列,距离五六步远的门口,伙计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桌。

“娘咧蛤蟆都开口说话了。”

第八十六章 想见未见之人

两人一蛤蟆酒足饭饱,回到客栈二楼房间,陆良生让掌柜着人烧了热水,红怜躲在阳光照射,将衣袍取出,放到屏风后面。

这家客栈也不大,也就两个伙计,提着水进进出出的总是其中一个,陆良生解开外罩的单衣,挂上架子,看着试着水温的小二问道:

“怎么就你一人,之前一楼那个呢?”

那伙计试好水温,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渍,提着水桶走过书生旁边。

“哎,那家伙刚才跟掌柜的结了工钱,准备走人了,说什么城里闹鬼,蛤蟆都会说话了,这人啊,好好的,就是脑袋有问题,之前来的时候,还说他家村子还闹鬼呢。”

陆良生笑了笑,余光看了眼床上的师父,大抵是猜到之前吃饭时候,说话被人瞧见了,从怀里掏出一文的小费,打发了伙计离开。

“师父,下次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说话了,你看,把人家饭碗给砸了。”

蛤蟆道人睁了睁,爬到太阳能晒到的枕头边,打了一口哈欠。

“关为师什么事。”

舒服的伸了一下四蹼,趴下去,懒洋洋的挥了下前蹼。

“赶紧洗完澡,去见那老学究。”

这边,陆良生早就脱的光溜溜,坐进大木桶里,脑袋靠在边上,想着进京以来发生的事,‘有缘人’‘护国法丈’‘朝廷里有妖物’……到眼下京城的萧瑟。

其中,好像也跟自己多多少少有关系。

想了一阵,陆良生摇头笑了笑,还是等问过了恩师再说吧。

片刻,忽然一股凉意触到肩膀上,书生侧脸看去,聂红怜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吓得他连忙将搓澡巾盖在水面上,不自然的向桶底沉了沉。

“那个……红怜,你进来不太好吧。”

聂红怜手指放在下唇抿嘴笑起来,靠近过去,指尖伸进水面浇起几片水花,双眸轻眨睫毛,妩媚的望去桶里的书生。

“还活着的时候,妾身最喜欢这样泡在温水里,感觉就像被拥着,可惜,现在连一点温热都感受不到了,公子,不妨让妾身帮……”

幽幽的话语还没听完,陆良生叹口气,已经先开了口。

“别丧气,总会有办法让你…让你重新为人。”

聂红怜鼓着两腮,翘起红唇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穿过了屏风,头也不回的离开。

泡在桶里的书生,疑惑的蹙眉,嘟囔的搓起手臂、腋下。

“我哪里说错话了?女人性格真是难以琢磨。”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洗漱完毕,换了一声崭新的行头出来,蛤蟆道人已经呼呼大睡,陆良生朝画里的红怜叮嘱:“要是孙迎仙过来寻我,就说我去找恩师了。”

画里像是还在生气,传来闷闷的一句。

“知道了……公子。”

便是没了下文。

陆良生唉了叹息,推门而出,下午时分,家家基本都是关门闭户,靠近内城的街道行人更少,好半天也找不到一个人问路。

当初王叔骅留书时,人还没离开富水县,地址自然也就没有,眼下在偌大的天治寻起人来,让书生犯难了。

“要是留一根头发也好啊……”

风吹过来,地上枯黄的叶子都漫过脚背朝远方飘去。

拐过一个街口,陆良生远远看见一间铺子正打烊关门,快步过去,还没开口,对方反应也是猛地向后一缩,拍着胸口看着面前的书生。

“好好一个人,走路怎么就没个声音,吓死我了。”

陆良生有求于人,陪个笑脸也不吃亏,拱手说一句赔罪的话,接下来方才问起尚书闵常文府邸方向。

“原来问路啊,真是吓死个人,从这里往前走,沿着内城墙向东,第一个街道再朝北走,到那里自个儿去寻吧。”

店家指了指方向,抬头看了眼天色,跨进铺子里呯呯几声将门飞快关上。

陆良生沿着内城墙走过一条街口,途中碰见的店家大多都选在这个时候歇铺,若放在其他郡县,哪怕城外的集市怕是还在打开门做买卖。

这城中的百姓看来是在掐时辰。

……和朝廷的妖物肯定关系。

思索间,书生按着店家所言的方向,来到内城北,好几条长街宽敞,应该属于皇帝、王公贵族出行的御街。

不远有一个街口拐进去,相比外面的街道,这里干净整齐,两侧多是高墙大院,大红灯笼高高挂,住这里的光富,恐怕连资格都没有。

“这么多宅院,一栋栋的找?”

陆良生发现在寻人上,没有对方一物,就算有法术也没用,总不至于跳到城墙,朝下方大喊恩师的名讳。

敲过几家院门,有门房探出来,大抵看了眼陆良生的打扮,对于询问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就将门给碰上,有些直接索要名帖,不是来找自家老爷的,连话都省了。

又走了几家,打听到与尚书闵常文的宅子所在,一路过去,发现闵府与周围的宅院有些诧异,围墙、房屋就连院门都显得颇有年月。

正了正衣袍,敲开院门,一个门房小心翼翼打开一点门隙,陆良生连忙报了姓名,递上之前恩师留下的信函,告知对方来意。

门房也识得几个字,从信函上抬起脸,打量了一下书生。

“这位公子,怕是有点不巧,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叔骅公也不在府里,去城外找故交去了。”

陆良生皱起眉头,想了想,拱手问道:

“那请问,我恩师何时回来?”

“这个不好说,叔骅公这几日回来,天都黑尽了,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

“这样啊,那劳烦我恩师回来告知他,陆良生来过,住在悦来客栈。”

门房点点头,将名字和地址记下,随后送书生到了屋檐外,看去天色。

“公子,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客栈,途中要是遇到一支僧侣仪仗,要么跪下低头,要么早早躲开,别傻站那里。”

听着老人的叮嘱,陆良生点点头,回身拱手拜谢。

“谢过老丈提醒,就是不知这队伍……”

这时,隐约有金镲、铜锣之声从远处传来,那门房连忙说道:“公子快早些回去,记住老汉说的话。”

腿脚利索的回到院门内,将房门阖上,门后隐隐还有插上门栓的动静。

对门房的举动,陆良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老人也只是门房,没有主家同意,岂敢私自放人进府。

“这队伍到底是何般模样…在天子脚下能把这里的人吓成这样,官府、陛下也不管吗?”

好奇人人都有。

陆良生自诩也见过不少阵仗,修为也到达筑基不少时日,就算有妖魔不敌,逃走也是没问题。

顷刻,几步一个腾挪,跃上了附近宅院壁,步履踩着墙头狂奔起来。

咵咵咵咵……

砖石松动,到了院墙尽头,书生衣袍猎猎作响,又是一跃,稳稳落去街道,目光之中,一支怪异的僧侣队伍蔓延而来。

长街两侧,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有胆大的人透过缝隙朝外望,也看到了路边站着的一个书生。

“娘子,快来看,那里有个胆大的书生,哎哟,居然就那么站着!”

“…那你让开,让老娘看啊。”

“太吓人了,要出人命的吧…”

街道两侧,也有来不及离开的行人,低垂视线看着地面,忍不住开口劝不远的陆良生。

“这位书生,你快跪下来。”“是啊,千万别意气用事。”

“冲撞法丈大人,会被关入大牢……”

陆良生站在那里没有动,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过来的队伍。

“果然…好重的妖气,里面怕是没有一个是人……”

视野前方。

无数白色花瓣抛洒天空,落过地面,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过来,面无表情的黑帽女僧高举法器、仗柄,忽然间,脚步、吟诵的经文、金镲、铜锣之声戛然而止。

队伍间,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般站在街中,呈出一片死寂。

边上,陆良生袖口下,手指捏出了法诀,气息沉了下去。

旁边跪伏的行人大气也不敢出,满脸都是汗水,哆哆嗦嗦的想要远离一点这傻书生,自己已经劝过他了,就是不听,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想法一闪而过时,街中的队伍,陡然一个青蓝花格袈裟的女子转过身来,看向陆良生,手起兰花,微微躬身。

“陆公子,法丈有请。”

这句话一出口,陆良生都愣了一下,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那是一顶红漆横木大轿,想必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对方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已经来了京城……

不过既然是请,说明不会有危险。

陆良生平复心情,朝那女子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街道两侧、或楼上窗户缝隙后面,心都是噗通噗通狂跳,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那书生竟然坐进法丈队伍里的轿子。

****

心有灵犀。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二楼,呼呼大睡的蛤蟆睁开了眼睛。

“好胆的小妖!!”

第八十七章 普渡慈航

心有灵犀。

二楼房间内,蛤蟆睁开眼睛说了句:“好胆的小妖!”时,对面墙壁的聂红怜钻出画轴,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宁。

“蛤蟆师父,出什么事了?我感觉公子他……”

啪。

双蹼站到地板上,蛤蟆道人啪塔啪塔跑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负在背后,神色严肃的朝女鬼挥了挥蛙蹼。

“有老夫在,定保这傻徒弟无恙,你去隔壁把那小道士叫醒!”

红怜点头,一个转身钻进画里,然后又飘出来,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

“有点着急,走错了…”

随后,穿过旁边一堵墙,直接越过了紧靠墙壁的帷帐,朝熟睡的道人吹了一口气。

“孙道长快起来,公子好像出事了。”

床榻微微摇动,孙迎仙抱着木枕,吹来的阴风反被他一袖子挥开,脸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静秋…吸溜……嘿嘿……”

聂红怜朝他呸了一口,飘进房里,绕开窗棂外照进来的阳光,将架子上一盆水驭了起来,转身朝床榻扑去。

哗——

道人猛地弹坐起来,大喊:“静秋,你好多水…水水…”像是醒了过来,抹去脸上的水渍。

“哎…哪里来的水?”

目光之中,陡然看到聂红怜,向床里面缩了一下,下意识的朝她喊道:“你进本道房间做什么?!”

红怜也没心思跟他耍宝。

“蛤蟆师父在隔壁等你,公子好像出事了。”

孙迎仙表情一愣,连忙将桌上的黄绸布兜拿起,打开门就跑去隔壁,见到蛤蟆道人站在圆桌上神色凝重,开口就问。

“陆良生遇到妖精了?是不是上次跑了的狐妖来找茬?”

“不知,只感觉他出事了。”

蛤蟆有一件事没说,当初给陆良生种的妖修其实还在的,也跟他有些联系,陡然与其他妖气重合,必然能感受到。

道人思虑片刻,掏出伏妖镜,咬破食指将血点上面,口中念念有词,只听他一声。

“开!”

一点殷红化开,镜面浮出一缕青气飘出了屋子,孙迎仙急忙跟上去。

桌上的蛤蟆道人,气的大喊:“回来,你把老夫忘记了!”

冲出房门的身影又折转,伸手一把捏过蛤蟆,挤的蟾眼都差点瞪出来,匆匆忙忙的跑下楼梯,径直冲去了街道,沿着那缕青气飘去的方向,发足狂奔。

天光倾斜,西云露出一片残红。

咏经的队伍蔓延彤红里,飘洒的花瓣落下轿顶,陆良生透过帘子观察,队伍此时已经出城了。

一路上对方也没有任何人过来说话,就那么咏经一直朝前行进,看似缓慢,一转眼却是到了郊外。

应该是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

陆良生面色镇定,其实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倒不是因为对方护国法丈,或妖怪的身份,而是之前那句‘有缘人’。

无论如何,这三个字一直在心里困惑,眼下终于快要解开了。

轿子轻摇,书生双手压着膝盖,呼吸沉稳,也不再继续想下去,总不能给对方一种文文弱弱的印象。

嗯,硬气点。

不久,队伍在一片林中停下,帘子外,能看到横帽黑纱女子毕恭毕敬的走近:

“陆公子,地方到了,法丈就在前面等你,请随我来。”

陆良生掀开帘子走出,也不看身后的长队,挽了挽袖口,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麻烦姑娘带路。”

想通事情后,书生倒也随遇而安,如同往日与人招呼,随性适心,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姿,跟在黑纱女子身后朝林中一侧走去。

林子寂静,难以听到一声鸟鸣,周围反倒全是陆良生脚下踩过落叶沙沙声,目光望去四周,林木之间,薄雾腾腾。

忍不住开口。

“法丈,在何处?”

那女子头也不回,直直往前走。

“法丈就在前面。”

又走百余步,随着女子来到林子边缘,视野变得开阔,前方景象在陆良生眼中展开,那一片荒野被辟了出来,大量的青壮劳力拖着岩石砖块,正在修建一栋有点类似法坛的圆形建筑。

只有门庭才稍稍建好,长长的白石阶梯笔直而上,中间有白岩砌的平整,雕刻的大字,刷上了红漆。

站在林子边的书生,轻念出上面的字迹。

“普渡慈航……”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善哉!善哉!”

一声女性的佛音陡然响起,林间哗啦啦一片惊鸟扑动翅膀冲向天际,飞去远方。

陆良生侧过脸,只见距离数丈之外,不知何时多了数名身披袈裟的女子,护着中间一顶莲花鹤头法轿出现在那里。

奇长的帷帐内,一道瘦小身影竖着无畏法印,朝书生点了点头。

“陆公子,你我又见面了。”

一旁,有人搬了椅子过来,放在了法轿对面。

陆良生朝女子点头,过去拱手施礼,反正礼多人不怪,对方能混到法丈,修为绝对比他高,小心一点没什么大错。

对面,帷帐内,人影不动。

“陆公子请坐。”

“谢法丈赐座。”

陆良生垂下手,就距离对方法轿七八步之遥,一掀袍摆坐下来,有淡淡的檀香味,钻进鼻中,曾听闻师父说过有些妖怪不得正封,也能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祭祀。

那这位法丈,怕是手段更加高明。

眼下,仔细打量的帷帐内身影,可惜看的不太清楚,隐隐约约有股祥和之气,与周围两侧的侍女身上的妖气格格不入。

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先打破了僵持,目光诚恳,拱手开口。

“法丈以轿相邀,请我过来,不知是为何事?再则,良生可否请教法丈名讳?”

“本法丈,没有名讳,之前那句佛语,不是已经告诉陆公子了吗?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

帷帐在风里轻轻抚动,那瘦弱身影礼佛一拜。

“世人沉沦苦海,遭受大劫,本法丈以身礼佛,普渡众生,以慈悲送苦海挣扎之人,去往彼岸极乐净土。”

“……故称:普渡慈航。”

话语停下。

林子摇曳,尽是沙沙声响。

第八十八章 有缘无缘,两不相欠

普渡慈航……

微风吹拂,浸在残阳的林野随风轻摆。

陆良生默念这个名字,微侧过脸,望去正在修建的那座法坛,石阶中间不正是这几个字?

“法丈好魄力啊。”

“陆公子才是好定力。”

书生一句恭维的话,至少能将话匣子打开,法轿中的普渡慈航,身影虽然一动不动,不过语气上颇有些高兴。

“法丈谬赞。”

陆良生收回远方的视线,专注看去法轿中人影,心里的疑惑终是要问的。

“敢问法丈,与我有缘到底出自何处?”

言语落下,忽然书生觉得袖口中,有东西颤动,看了眼那边的普渡慈航,伸入袖口,套着封笔布袋的笔杆,像是活物在他手中扭动。

这……

陆良生看去帷帐,脑中的画面彷如回到三年前第二次去富水县的那晚。

记忆如潮汐般涌上来。

长须在火光中舞动,硕长的虫身蜿蜒扭曲。

一对虫眼,犹如灯笼升上半空,望过来。

‘你无意点拨,让我得此机缘,也算有恩,这只蛤蟆与你,今日便放过,早早离去!’

……

“是你!”

陆良生握着笔杆的手,一根根手指收紧,皱起了眉头,眼前的护国法丈居然是那夜的大蜈蚣,如此算来,自己还真是他的有缘人。

霎时,守在帷帐两侧的侍女轻轻撩起帐帘一角。

一双黑色尖头步履踢开青色袍摆踏出,进入书生视线的,是身材瘦小,面容尖黄枯皱的老人,一袭杏黄僧袍、长耳僧帽看上去颇为怪异。

而更让陆良生感到不适的,还是对方明明老人之躯,却是发出女子清冷的嗓音。

“世人皆以皮囊相看,却不知心怀慈悲,方才是正果。”

陆良生点点头,拱起手,语气不轻不重:“法丈说的是,我着相了。不过,法丈邀我过来,仅仅只是为了叙旧?”

“为了还恩。”

普渡慈航言语间没有一丝表情,走过书生身侧,望去林外的夕阳。

“本法丈感谢陆公子当日一笔挥下才有今日。”

“法丈那日不杀之恩,不是已还了吗?”

“…呵呵呵……”普渡慈航微微侧脸,目光冰冷,竖无畏印微躬一下,“一报归一报,一恩赠一恩,本法丈就与陆公子两不相欠。”

顷刻,两个侍女托着长盘过来,上面掩有白绸,凸出一条长形,普渡慈航转身过来,将白绸揭开。

是一柄长剑。

“此剑,是本法丈从皇宫中所得,还是这陈朝开国君主所携兵器,可惜此物在凡间帝王手里,也只能平庸之物,放在御库内染尽尘埃,陆公子是修道中人,该是能看出此物不凡。”

托盘上,剑鞘灰扑,布有细纹,剑柄青铜制,正中一大两小三枚红玉,想来是后来点缀上去的。

陆良生取过长剑,锵的一声拔出,剑身古朴,宽一指,长约四尺一寸,森寒无光,细看之下,能见纹络延伸,犹如游云飘散,露出一轮冷月。

“法器……”

书生指尖触摸剑身,划过上面的游云、冷月纹络,传出一丝‘嗡’的轻吟,唯有修为的人方才能从上面感受到法力的流转。

“看来,陆公子对这剑还颇为满意。”

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转身回走,越过了书生,朝法轿直接过去,陆良生抬起脸,陡然开口。

“法丈,且慢!”

将那宝剑归鞘,追上两步。

“恕陆良生冒昧问一句,法丈派人追……”

前方,回走的背影停下,侧过半张老人脸,眼睛眯了起来。

陆良生的话到这里,顿时停下,想起对方已说了两不相欠,若是将追杀陈靖的话,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是给他杀自己的理由?

两人对视了几息,普渡慈航走上法轿,帘子左右放下,周围风声渐大,白雾翻涌四溢。

沙沙沙……

沙沙…

落叶轻响,一道身影潜过薄雾靠近,四道目光朝这边窥视过去。

“好重的妖气。”

林子安静,雾气蔓延,潜伏的身形肩头上,趴伏的蛤蟆眼珠来回转动,穿过白雾锁定一道身影轮廓。

“老夫看到良生了……别太大声,小心惊动对方。”

风从前方吹过来,隐隐约约带来那边两人的对话声音。

一手提剑的书生,重新拱起手,哪怕心里对面前这位法丈修为有些忐忑,还是坦然直视过去。

直接问怕是不行,那换一个问法。

“法丈身在朝廷,又是为何?”

“修行。”

风声渐小,简简单单回答的话语声里,法轿已被抬起转过了方向,队伍启程像是要打道回府,一道道侍女、僧侣越过书生四周,中间的法轿在他两步距离停了停。

帷帐内,瘦小的身形目视前方,却是对外面的书生再次开口。

“陆公子只看到京城百姓惶恐不安,可看到另有妖物作祟,害人性命?本法丈也算护佑一方了吧。

人到秋狩之节,搜山检海,将猎物剥皮取肉,为了生活,而春闱、秋闱之季,狐妖半途等候赶考书生,为了修行,不也与人狩猎一样吗?本法丈居皇宫,辅助皇帝,振兴国运,顺道修行罢了。”

这些话,陆良生自然不会信,但也拿对方没办法,以前听师父说过,这蜈蚣精也不过通灵期,眼下却是直接到了化形。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咏经的队伍走入薄雾。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看着从面前道路间过去的队伍,道人忍不住伸手去黄绸布兜。

“过来了,正好除了这妖……”

肩头,蛙蹼按在他手背,蛤蟆道人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你打不过它!”

孙迎仙收回目光,看向蛤蟆,后者压低嗓音,将脸撇去一边。

“看老夫作甚,我也打不过!”

就在这时,行进的队伍陡然在一人一蛤蟆蹲伏的草丛前停下,察觉到的瞬间,一声蛙鸣“呱!”的响起。

停下的队伍,继续咏经、敲着铜钟、木鱼、金镲前行,片刻之后,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呼!

蛤蟆道人趴在孙迎仙的肩上出了草丛,看着渐渐雾气,站了起来,背负双蹼,重重出了一口气。

“要是老夫巅峰之时,岂容得这种小妖耀武扬威!”

“别说大话了,老蛤蟆,你看出那是什么妖怪吗?”孙迎仙也是心有余悸,就在对方停下脚步时,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是蜈蚣。”

回答他的,是走来的陆良生,过来时,拿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那法丈身上虽然一片祥和,可真正恐怖的,就在于明明是妖怪所化,却哪里来的佛气?

他将之前与蜈蚣精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师父和孙迎仙。

“不止有佛气,还有帝王的龙气…它受你启发,找到了捷径之道。”

蛤蟆逃到徒弟肩上,抱着双蹼哼了哼。

“而且…此妖还未到化形,却是刻意压制,但修为怕是不得了了。”

陆良生将手中那柄宝剑丢给道人玩耍,侧脸看向肩头的师父,皱起细眉。

“修为也能压制?”

“为什么不能?”

蛤蟆道人随着徒弟走动,在肩头起伏,思绪翻涌,想着一个可能,摩挲下巴的蛙蹼陡然停住,瞪大蟾眼。

“……它想化龙!”

第八十九章 月胧剑

“化龙?”

不光陆良生,就在那边拔剑细看的道人也转过脸来。

龙之一字,意义很重,行云布雨,保一方风调雨顺,或纹上衣袍,坐拥朝堂,象征帝皇无上权威,掌无数人生死。

孙迎仙第一个不信。

“一条蜈蚣,怎么化龙?老蛤蟆,你不是看错了吧?”

陆良生对这话也有怀疑,沉默中看去师父,蛤蟆道人也收刮往昔的记忆,想要找出相似的例子,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不信也罢,此妖不想化为人形,而直奔天龙,有些智慧,想想……还有些老夫当年的魄力。”

“嗯?”

书生和道人齐齐看过去。

蛤蟆打了一个哈欠,咂咂嘴:“老夫说的是做事上。”

两人一蛤蟆慢慢出了树林,走在回城的官道上,此时城门已关,城楼上值守的士卒隐约看到人影过来,探出火把照了照,却是什么都没有。

陆良生就在守城士兵的眼皮底下,施展了穿墙术带着道人和蛤蟆偷溜进去,这次倒没有出现夜窥周府发生的滑稽事。

“不过,老陆,那蜈蚣精跟你断恩就断恩,你也不亏啊,反正也没什么交情。”

道人把玩那把宝剑,连着剑鞘舞了两下,像是触摸女人肌肤般,轻柔的摩挲过去。

“不如给本道算了,大不了回头,多给你点符纸烧着玩儿。”

“还来吧,黄纸你自己留着慢慢烧。”

陆良生夺过那柄长剑,提在手中,剑首皮缰轻摇中,三人回到客栈,聂红怜焦急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时不时刮起一阵阵阴风,见到推门进屋的书生,风声即消,脸颊泛起梨涡,欢喜的迎了上去。

“公子…”

刚一靠近,陡然向后退开,双袖唰的抬起遮掩脸颊,不敢望过去。

“公子,你手里的剑哪里来的……”

“一个妖怪的送的。”陆良生将这柄法剑拿远一点,挂到床头,这才让那边的女鬼好受一些。

红怜拍着胸脯站到画轴下面,不敢过去,远远的隔着圆桌说话。

“公子,这剑好生可怕,好像杀过很多人。”

道人坐在桌前倒了一碗清茶,灌入口中接话道:“你不也杀了很多人…哎。”话语迎来的,是一块木枕飞来砸在头上。

陆良生瞪他一眼,又将挂起的法剑取下,插进墙角的书架里。

“这剑听那蜈蚣精说,是皇宫里的,还是陈朝开国皇帝所佩兵器,杀的人,应该不少。”

那边,道人揉着额角,将茶水放下,盯着书架上插着的法剑猛看。

“这种凶煞之兵,送给你肯定不安好心,不如交给本道带回去研究一阵,超度剑上亡魂。”

书生走到桌边,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床沿,回头朝他笑道:

“想要兵器就直说。”

道人抬了抬眼。

“说了,你会给我?”

“肯定…不给。”

房间灯火暖黄照着人影投在墙壁、窗棂,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令得聂红怜捂嘴轻笑,就连床榻上大喇喇趴着的蛤蟆道人咧嘴笑出声。

“不说了,本道回去睡觉,太欺负人了。”

孙迎仙一推茶碗,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呯的将门关上。

待人走后,床榻上的蛤蟆道人才爬起来,坐到床沿,晃着两条小短腿,看着那边洗漱的徒弟。

“良生,那只蜈蚣精,你别去招惹,咱们几个绑在一起,都打不过。”

陆良生擦过脸,将毛巾递给一旁的红怜,走回来,坐在蛤蟆道人旁边,看着桌上的烛火。

“弟子知道。”

顿了顿,随后又开口。

“就是有些不明白,满朝文武,怎么会看着京城变成这个模样?皇帝也不管一管?”

“那你就要问皇帝了。”

蛤蟆道人不想在这上面多说,跳到书桌侧躺下来,亮着白花花的肚皮,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

“你把那柄剑拿过来。”

听到这话,红怜连忙闪身钻进画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好奇的看着陆良生取过宝剑,将剑身抽出。

锵……

金属的颤音在房里回荡,古朴的剑身没有一丝森寒,映过火光,却是能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剑纹。

蛤蟆道人撑着脑袋,又吩咐。

“两指按住剑身。”

陆良生照做。

“然后呢?”

“把你法力灌注上去。”

下一秒。

顺着书生指尖引导,注入法力的剑身上,纹络变得清晰,真如游云般散开,露出中间一轮清月,幽蓝色的光芒犹如朦胧的月光照拂。

剑柄下方,有着两个细小的字体。

“月胧。”

蛤蟆道人站起来,负着蛙蹼绕着剑身看了看,点头:

“不错,是一把难得法剑,不过太多年没有灵气蕴养,已经看不出到底有多厉害了,往后你没事就灌注法力,法器就跟平常人家中的器具都是一样,不用啊,也会‘锈’的。”

看着蛤蟆道人跳去床榻睡觉去了。

陆良生就像小时候得到父亲给他做的新玩具一样,兴奋的在屋里捏着这柄月胧剑舞来舞去。

然后,发现一个事实。

“呃……我好像不会剑招。”

算了,往后再说,陆良生也打了一声哈欠,将月胧剑插回鞘里,放到书桌,坐到床上双脚左右一蹬鞋子,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红怜飘出来。

“也不知道熄灯。”

叹口气,朝桌上的烛火吹了吹,房间瞬间黑了下来,床头一角,盘着的蛤蟆并未睡去,睁着蟾眼,盯着书架上的宝剑出神。

“有缘人……断缘……赠剑……化龙……”

蛤蟆眨了眨眼睑。

这事儿,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哪里见过。

夜色深邃,蛤蟆道人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是怎么一个熟悉感,时间随着夜色渐渐过去,天刚亮,外面楼道响起一阵脚步声。

然后,咚咚咚在这边房门被敲了几下,有人在外面道:

“陆公子,你醒了吗?”

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陆良生此时早起来,洗漱一番后,正坐在窗前读《策对》,听到门外的人声,应道:“来了。”

打开门,一个灰衣小仆,见到开门的书生,连忙躬身低头。

“小的见过举人老爷,是叔骅公让我过来的,让老爷你过去一趟。”

“稍待。”

陆良生回到屋里,换了身衣裳,将头发梳理整齐,告知了画里的红怜一声,方才跟着那小厮下楼,又在街上买了一些礼物。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闵常文的府邸,不过对方已经去了早朝。

反正也不是来见他的,将两份礼物分出一份给了府中管事,对方也客套几句收下,催促之前那名小厮赶紧领举人老爷去侧院,别让叔骅公等急了云云。

穿过庭院花圃小道,走进侧院。

一张石凳上,许久未见的老人碰着一卷书坐在晨光里翻看。

梧桐孤立,枯叶飘下,落在书面,正要拿开,旁边,一只手伸来将那片叶子取走。

老人抬起头,看着陆良生捏着枯叶站在面前,笑着点头。

“呵……良生来了啊,坐下说话。”

第九十章 离去

梧桐树叶沙沙摇摆,陆良生丢下手中枯叶,朝面前的老人,拱起手,深深鞠了一躬。

“良生见过恩师。”

“那般多礼做什么,快来坐下。”

王叔骅起来托住陆良生,上下打量了片刻,须发舒张,含笑点头,连说了几声

“好好好…”

陆良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将礼物放到桌上,在旁边一张石凳落座,面前的老人比几个月前精神差了一些。

石桌上放着一本《斐崔注解》,这本当初周瑱府上,陆良生也是看过一部分,原本是三本书,一则《广南游记》,二则《陵散》,第三本叫《路拾》都是先贤所著。

“恩师也在看这本书?”

一时间找不到话题,陆良生先拿桌上这本书籍开口起了一个头、

对面的老人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笑道:

“原本打算出城的,昨夜回来听李管事说你来京城了,出城的事就暂时放下,闲中等你,便翻出来看看。”

话语停了停,王叔骅放下紫砂壶,一抖袖口,拱手:“为师还没给良生祝贺。”

“恩师!”

陆良生连忙起身错开,摆手道:“这如何使得?!”

“坐下坐下,怎么又站起来了,你我虽是师生,可不要太过拘束。”老人挥手让书生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原以为,你要冬月才会到天治,想不到……”

说到这里,王叔骅眨了眨眼睛,忽然笑着看向书生:“良生,用法术赶路的吧?”

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

“学生确实用了法术,不过中途路见不平,救了两男一女,还有个孩子,就没再用法术,便是一路走来的。”

对于面前的授业恩师,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种事,又不是见不得人之事,那边的老人听完,摸着下颔白须大笑出声。

“哈哈哈!!”

随后,点头看向书生。

“善,我辈读书人,继圣人之学,也该有济世救人之心,你做的对。”

“那个孩童,姓陈,单名一个靖字,来了京城后,还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接应,恩师可知道是城中哪家?”

陆良生脸上笑容不减,给恩师斟了一点热茶,说起来他也想知道救的是谁。

“姓陈?”

老人皱眉思索了一番,含笑摇头:“为师不知,不过要杀一个孩子,想来也跟夺嫡、争位有关。”

笑容收敛,语气严肃起来:

“良生呐,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就不要乱掺和进去,为师现在都希望你迟些过来,或者现在就离开,这京城不太平,如我来之前,所料不同。”

“是因为护国法丈?”陆良生笑容跟着减了下去。

老人愣了一下:“你也知道了?”

“嗯。”

书生轻声应了一声,却是在犹豫是否将普渡慈航的真实身份告诉面前的老人,毕竟说与不说,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以恩师的性格,他若是当着所有人面揭露法丈妖怪的身份,恐怕不仅仅身死的下场……

……普渡慈航借助皇家龙气修炼,反而还有徐徐图之的时间。

小院内,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晨风吹拂梧桐,落叶纷纷洒满地面,遮掩了地上的青苔。

听着落叶的沙沙声,过得许久,老人先开了口,打破沉默,拍响膝盖,骂了起来。

“这妖僧蛊惑君上,令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京城内,百姓惶惶不安,大兴土木修建法坛,真是该死!!”

又骂了一句,从石凳上站起来。

“为师离京之时,天治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没想到一回来,看到的是这番模样!妖僧该死!!”

陆良生皱起眉头,起身走过去:“恩师与闵尚书这次回京,就是为了对付法丈?”

“也不全然。”老人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这些事,良生不用担心,你只需专心学业,好好考这次春闱,好了,回去打点行装,早些离开,明年一月再回来,反正你也有法术,应该是能赶上的。”

听到这里,陆良生心里隐隐泛起担忧。

“恩师,不如……随我一起走吧?正好,我也想去西北看看,那边大旱将近一年…”

不等他说完,王叔骅侧过脸来,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泛起笑容。

“为师不能和你走。”

陆良生也有些急了:“为何?”

老人摇头,负手走出两步,望去侧院月牙门外的庭院。

“为师这一生,以学识立名立身,又与闵尚书相识多年,志趣相投,他如今深陷这泥潭,我又怎么能抽身离开?此次妖僧作乱,为师若不站出来呼吁奔走,岂不是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良生呐……圣贤著述,不仅为己立言立身,也为他人做出表率,若事不可为就抽身而去逍遥快活,人人都学这般,那可有家国可言?可有亲朋信任可言?所以这次妖僧祸乱,为师是不能走的,良生也不用担心,历朝历代哪有不出几个祸国殃民之辈,早晚都会被收拾的。”

晨光透过树隙,落在老人一头银发,苍老的身躯回过身来,仍有着笑容。

“刚才你说起西北,那边确实需要人,你过去也好,离这边远远的,不用卷进来,也可在那边历练一番,等到明年春闱,过了礼部考试,算是真正踏入仕途了,到那时,你再有帮衬为师的想法。”

唉…

陆良生心里叹口气,面对学识、经历丰富的恩师,他无法动摇,犹豫了片刻,也只得叹口气,与老人在小院说了一些话,便起身告辞。

“原本信中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可惜不能了,待春闱过后,再给良生补上!”

“恩师说笑了。”

不久,陆良生从侧院离开,小院里静悄悄的,王叔骅回到树下,有人里屋出来,坐到他旁边,一起望着空荡荡的月牙门。

正是本该去早朝的闵常文。

“他有这么一个老师,真是福气啊。”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举过茶杯抿了一口。

……

出了尚书府,陆良生揉了揉脸颊,回头看一眼,快步离开。

穿过冷清的街道,回到客栈,店家伙计殷勤的过来招呼,被心情欠佳的书生婉拒,回到二楼房间,道人坐在圆桌前,抱着月胧剑又摸又看。

蛤蟆坐在小衣柜前挑挑选选,旁边堆了一摞小衣裳,不时让女鬼红怜帮忙看看哪一件合身。

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去,陆良生枕着后脑已经在床上躺了下来。

三人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开口问话,看着床顶的书生眨着眼睛,忽然坐起来,看着蛤蟆、孙迎仙、聂红怜。

“收拾行囊,我们去西北。”

第九十一章 山野趣事,路遇小村避险人

秋风扫过门前落叶,靠着门口的酒楼小二打了口哈欠,笼着袖口转身进去。

“掌柜的,这两天生意越来越差了,街上人都看不见。”

柜台拨弄算盘的掌柜从账簿上抬起视线,撇了一下上唇的胡须。

“灾年怪事多嘛……”

说完,朝伙计挪了挪嘴,示意他去二楼房间。

“去让里面的书生和道士出来吃点东西,尽量安排贵的。”

“还是掌柜的会想办法。”

小二一搭抹布,蹬蹬的跑上二楼,敲响房门:“公子,快到晌午了,不如和道长一起下来用饭吧?今日店里多了几道新鲜菜式,嫩羊羔腿、盐炙肥鹅,肥的流油,可好吃了……”

说了半天,里面没有回应。

小二皱了皱眉,伸手推了一下,吱嘎一声,房门向里敞开。

房内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放在墙角的书架都不见了,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圆桌上还放了六十文的房钱。

“走了?”

那伙计左右看了看,偷偷摸了几枚揣进袖口,捧着那堆铜钱跑下了楼。

“掌柜的,他们退房了,给,这是房钱。”

铜钱哗啦啦倒在柜台,店伙计看了眼,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走去一边,片刻,就听身后掌柜轻咦了一声。

“这书生会算账,分文不少呢。”

走开的伙计连忙去摸袖子里的袋子,扁扁瘪瘪,什么都没有。

……

此时,城外一片秋日枯黄,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城西,绕去西北面的路上,蛤蟆翘着腿,斜躺在书架小隔间里,听着隔壁画轴内的戏曲,跟着哼哼唧唧。

孙迎仙像是放开绳子的野狗到处翻跳,爬上附近的大树,找了一个鸟窝出来,却是从里面抓了一条蛇,飞快的钉死,麻利的剥下皮,塞进皮袋里。

“等会儿给你们弄顿好吃的!!”

闻到血腥味,蛤蟆撑起上身,探出隔间看了一眼:“又是田鸡?”

“都秋天了,哪里还有田鸡。”道人将皮袋揭开一点,露出蛇头,“这个时候,当然是要吃这种东西了,补的很。”

蛤蟆道人点头:“去看看还有没有鸟,来一个龙凤汤,记得放葱姜,压味!”

“得嘞,到时候你瞧好吧。”

道人拉上皮袋,兴奋的又跑远了,然后,停了停,歪头:“本道这么听老蛤蟆的话做什么?”

后面。

时而柔婉、时而幽怨的戏曲儿在书架里传出,陆良生知道这是红怜刻意唱出来的,缓解他心情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有事,但陆良生不说,蛤蟆、红怜也就不乱问,尽量不打扰的同时,帮书生缓解心情。

走了一段,一曲《红门访亲》停下,红怜在画里幽幽的问道:

“公子,好听吗?要不要继续?”

陆良生走在前面,也不用回头,看着前方昏沉的秋日,笑道:“不用,大白天唱曲儿,对你不好的。”

这时,蛤蟆道人插口进来。

“唱啊,老夫正在兴头上,当年修炼,就没体会过人间妙处,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太吃亏了。”

这话引得书生和女鬼都笑了起来,陆良生脑中的思绪暂且放下,笑着回头看向书架,手在驴头摸了摸。

老驴哼哈哼哈的叫声里,他说笑道:

“对了师父,你巅峰时候到底什么样的?”

“哼哼…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蛤蟆来了劲儿,一个打挺坐起身,双脚放到隔间外悬着,抱着双蹼望去过去的路边、田野,颔首眯起眼睛。

“当年为师何等威风,何等修为,山川河流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几大宗门精英尽出,围困为师,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日’字落下,忽然前方传来孙迎仙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躺着!!”

老驴本能的止步,惯力一推,抱着双蹼眯起眼睛的蛤蟆直接撞了出去,蛙蹼攀着隔间边缘差点掉下。

“幸好,老夫早有准备。”

“师父,你稍待,我去看看。”

就在这时,陆良生说完这句,松了缰绳,快步朝道人那边跑去,老驴没了约束撒欢的跑去路边,书架猛地一摇,悬着的短小身影甩飞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微微抽搐。

另一边。

陆良生走道人那边时,孙迎仙正拿着树枝蹲在地上,伸去前面,在一个倒地的身影上面捅来捅去。

“这家伙,好像是咱们住过的那家客栈的伙计。”

“还真是他。”

陆良生探了探鼻息,呼吸均匀,偏过这人脸,确定正是悦来客栈的另一个伙计,昨日下午洗澡的时候,打水的小二就抱怨过,好端端的突然辞工跑了,说‘蛤蟆开口讲话……’

道人拿树枝捅了捅,有些疑惑:“这家伙好像没得什么病,怎么在这里昏睡?”

“干脆把他送回客栈里吧。”

书生自然不放心将人留在荒郊野外,虽说是城郊官道,可也不一定安全,就在准备和道人将他抬起,触碰的一瞬,昏睡的身影忽然坐了起来。

“别碰别碰,你们要走快走,我可不回去。”

这人神色哪里有病的样子,手脚利索,飞快跑开,拉出一段距离,朝陆良生和道人嚷了一句。

“你俩快走开,不带我就算了,那我继续等下一拨人路……路…路路…怎么是你们?!”

啊哟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道人脚下一跨,伸手就抓住他肩膀扯了回来,瞪圆眼睛。

“耍猴呢,戏弄完本道就想溜?”

原本沉闷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让陆良生轻松不少,对这小二刚才装病躺在地上,有些好奇。

“你是悦来客栈的伙计,我认得,你是听到我身边的蛤蟆说话才突然跑的?”

事情戳破,那伙计战战兢兢的看了眼书生,视线望去道路,只见地上盘成一坨的黑影慢慢人立而起。

整个身子抖的更凶了,小心的朝面前的书生探询一声。

“……蛤蟆都说话了,我还不跑吗?两位,小的骨瘦粼粼,没几斤肉,放我离去可…可好?”

寻常人一辈子基本都不会碰上这种事,忽然间遇上了,吓成这样也是正常的。

“你说的是那只蛤蟆?”

陆良生循着他目光望去道路,师父像是在秋日阳光里伸展筋骨,微笑道:“别怕,他不会害你,我和这位道长也都是人。”

自己与蛤蟆的关系,自然是不会说给一个外人听,简单的又解释几句,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随后,也知道这店家伙计叫王田实,问起为何在这边装病,他在两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心的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

“装病的话,遇到好心人,说不定被带上一起赶路,有吃的有喝的,说不定还能谋个差事做做……两位,小的真没做过什么坏事,放了我吧……村里闹鬼,才出来另谋生路……”

回到道路上,有出城的商旅从三人旁边过去,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身白色书生袍在风里抚动,陆良生从地上捡起蛤蟆放到驴头,侧过脸看去局促不安的王田实。

“闹鬼?”

道人听到这话,也来了兴趣:“男鬼还女鬼?本道是道士,捉鬼可是拿手的事。”

“可可…”

不等对方回话,一把勾住王田实肩膀,就往前走。

“走走,别多说,本道不收费的,快告诉本道你村在哪里?”

“从这儿离开,往往西北一百多里…”

那店家伙计抬起手指去一个方向,欲哭无泪的在说:

“可…可小的不想回去啊……”

后面,陆良生看着前面俩人,笑了一下,牵过老驴,喊了声:“师父坐稳了。”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脸一沉,伸出蛙蹼。

“给为师找条绳子来,老夫要系在腰上。”

令得书架画卷里的红怜憋不住,笑出好听的声音。

第九十二章 艄公

时间过了晌午,流淌的小溪清洗了锅碗,放回老驴身后的架子挂着,水渍随驴蹄沿着地面滴答。

吃过孙迎仙弄的那锅‘龙凤大补汤’,一行人方才从京城西面官道拐去的小路继续前行,道路延伸,林野成片,但也不算偏僻,越过一片树林,便能见到成片的田野,远方还能看到不少零零落落的村子。

王田实所在的山村,距离这边还要远上许多,出发前,陆良生对比了地图上方向和道路,那闹鬼的村子也在西北方向,准备顺手帮王田实的家乡除掉恶鬼。

之后,再加快脚程,赶去西北贺凉州,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距离京城天治一百多里,附近的村寨生活并不算太过贫瘠,王家庄田亩连绵一起,绕着庄子延伸到北面的山脚下。

西面还有一条十丈宽的大河,陆良生等人从村外的泥路上了河岸过来,两岸芦苇丛生,又是秋日,一片灰黄的颜色在风里荡漾,映着下午的秋日,水面波光粼粼,让人心旷神怡。

“西有大河缠腰,近有山势为靠,南还有林野挡风,土地肥沃,风景也不错,怎么舍得跑去外面?”

书生牵着老驴目光顺着河面延伸而下,风吹来时,沐在黄昏里的衣袍、发丝都在风里轻抚。

“小的,也不想啊。”

一路过来,王田实也算开了眼界,几个时辰走了百多里路,回到村里都可以吹嘘一辈子了。

看着书生的背影,连忙晃了晃脑袋,甩开想法,又回道:

“……陆公子,这闹鬼谁不怕啊,小的就见过一回,哎哟,吓得几日卧病在床,就感觉身子浸泡水里一样难受,身子骨一弱,就做不了农活,只能出门找口饭吃。”

残阳照着书生,清秀的侧脸偏去后面。

“嗯,那恶鬼可有伤过人命?又在哪里出没?”

“好像没伤过人命…”

王田实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听说有人死过,他指去河岸更远的方向。

“就沿着这条河下去,有个渡口,上次我就在那里遇上,远远看了一眼,瘆得慌。”

“嗯,驱鬼是孙道长拿手的。”

陆良生琢磨着点了点头,看去后面,“老孙?”

后面老驴旁,哪里有孙迎仙的身影,书架隔间里的蛤蟆道人,坐在边上,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他指着河下面。

“抓鱼去了。”

书生望过去,只见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沿着河边跑了几步,寻了芦苇少的滩口,也不知在做什么,拿着一支毛笔在掌心涂涂画画,然后,往河中猛地一推。

就听,接连几声轰的巨响,河面炸开,几条水柱冲了起来,无数珠帘倾洒映着彤红的霞光闪闪发亮。

“老陆,帮忙!”孙迎仙大喊。

冲上天空又压下的水花之间,还有一条条河鱼落下,陆良生掐出指决探出袖口,望前拂开。

就在王田实瞪大的眼睛里,凌空落下的二十多条鱼,唰的一下半空折转方向,朝河岸这边飞来,齐齐落在书生脚边四周。

《南水拾遗》第十五篇。

“西陵有方士会一术,非五鬼运财,西陵县衙失窃,数百两纹银被盗,打更人有见银两半空漂浮,飞往远方。衙中捕快、城中士卒围剿,终将贼人缉拿,审问得知,此术曰:运转搬挪。”

……

王田实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闭上嘴,急忙脱了破旧的外衣,将地上拍着尾巴啪啪乱响的十几条鱼,一起兜在衣裳里。

“秋日鱼肥嫩,孙道长真是通晓山野美味。”

下方,孙迎仙一跨一纵,身子轻盈跃上来,顺手也捞起两条提在手中,在书生面前扬了扬。

却是被陆良生夺了过来,笑道:

“这天色也不早了,说不得还要在这庄里借宿,总不能空手过去吧?”

“喂喂,借花献佛,好歹这‘花’是本道弄上来的。”

道人跟在旁边比比划划叫嚷时,村外的泥道已站了许多村民,估计听到那几声巨响赶了过来,见到陆良生几人下了河岸,纷纷捏紧了手中农具。

“你们谁啊,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突然出现几个陌生人,又有巨响,不得不让他们感到提防,王田实兜着先跑了过去,扯着嗓子朝他们喊。

“我是田实,不认得我啦?!”

举着锄头、扁担的一群村民看着跑近的身影,都笑了起来。

“王石头,你不是去外面了,怎的回来了?”“才几个月就回来,挣着钱没有?”“对啊,李寡妇还等着你娶她呢!”

说笑的村民大多都这样,外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有点冷嘲热讽,熟悉这里的王田实不生气,当着众人的面挺高了胸膛。

“嘿,我这不是想着村里的事才会来的吗,城里好吃好住,每月还有月钱拿,我都存了不少。”

王田实伸了伸脚,脚尖盯着鞋头翘了翘。

“看见没,城里张家裁缝铺子做的,这做功,可比咱们村头的王师傅厉害吧?”

显摆了一番,弄的对面村人也不好说话了,这时,人群分开,一个老人挤了出来,杖尾在地上顿了顿。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村里闹鬼的事…事…”

王田实见到老人,人一下老实起来,忙站正身子,指去后面牵着老驴的书生和道人。

“爹…这是我给村里找来驱鬼的……”

“还说鬼,村里哪里来的鬼!”老人举起杖头敲了过去,王田实也不敢还手,硬受了几下,老人这才有些消气,才偏头看去那边的书生和道士,一头秃毛老驴,负着两个书架,书生白底浅杏纹的书生袍,面容清秀俊朗,正微笑朝他点头。

而一旁的道士,道袍倒是崭新,发髻却有些凌乱,八字胡,下颔短须,不怎么像好人。

“我们村里没有闹鬼,不过两位远来是客,加上天色也不早了,一起到我家里来吧。”

陆良生和道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王田实。

心里多少有些迷惑。

“先进村看看吧。”

书生低声说了一句,便是随那老汉走进村口,周围的村民也一一散去,思索间,来到老汉家,房子也不算大,进门还有一个小院,墙角栽了一颗桃树。

屋里,淡蓝色火苗慢慢在油灯上放亮。

老汉抖去火折子上的火星,放去一边,让王田实把鱼到外面的水缸里,然后,才转过身来,请了陆良生和道人坐下。

转身去拿陶壶,倒了两碗凉水过来。

“两位还没吃饭吧?老汉这就去烧一些,凑合吃点。”

“好,谢谢老人家。”

陆良生拱手说了一句,望去院里搅着水缸的王田实,转回头来,方才开口问道:

“老人家,这村里到底有没有鬼?”

灶头前,燃起的火光照着老人的面孔,沉默了一阵。

“有的…是一个艄公。”

他声音低沉沙哑。

第九十三章 不知身已死

噼啪几声柴禾掰断投进灶口,王老汉起身去搅了搅锅里渐热的水,盖上木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那艄公,不是我们村的人,大概有三十年前了吧,家里遭了水灾,流落到这边,做了上门女婿,过了十年,婆娘死了,也没一儿半女,守着两间草房,在村外那条河边摆渡,结果去年掉水里淹死了。”

陆良生放下碗,与道人对视一眼,开口:“艄公也会淹死?”

“艄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淹死?”王老汉倒了一碗凉水坐下,朝外叫了一声王田实打整两条鱼出来,听到院子里有倒水的声音和儿子的回应,老人将油灯移到桌中间。

“……二位远来也倦了吧,隔间还有一间房,等会儿我去打扫,晚上就别走了。”

“本道就没想过要……”

桌下,陆良生轻踢他一脚,见王老汉要离开,开口问道。

“村里为什么不请法师来驱鬼?还有村外时,为何又说没鬼?”

慢吞吞走到门口的老人停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抿了抿唇,叹了口气。

“那鬼其实与我算是好友,又不曾祸害村里,而且都是下午黄昏时分才出来,安安静静的坐在不远,所以才没请法师,也不想有人收了他,怪可怜的。”

陆良生看着去旁屋的背影,细眉微蹙,下午黄昏,鬼就能出来了?

外头,剖完鱼的王田实去灶间弄的乒乒乓乓直响,还有几声嘟嘟囔囔的埋怨。

“你不请法师,我也不回来了。”“…你见不得那艄公可怜,就见得我这个儿子被吓得半死?”

“到时候没人给你送终,你看谁可怜!”

陆良生和道人都是修行中人,五官敏锐,这些自然也都听在耳朵里,颇有些尴尬的坐在桌边。

灯火摇曳,陆良生压低了嗓音说道:

“黄昏时分,太阳都还没落下,那鬼就出来了,红怜好像都不能吧?”

道人点点头,指尖在碗边转了一圈,盯着水面荡起的涟漪。

“是有点门道,怕不是一般的鬼。”

旁屋,两张床铺的差不多,听到王田实的埋怨,父子俩顶了几句,说话间,想起还有两人在。

“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儿子自从他娘死后,就与我不怎么处得来……”

笑着走进堂屋,昏黄的油灯光芒之中,哪里还有书生和道士的身影,只留两个空碗还摆在桌上,‘哎哟’叫了一声,害怕的叫来儿子。

王田实赶紧放了手里的鱼跑来,老汉拉着他袖子,哆哆嗦嗦的指着空空如也的堂屋。

“你带回来的书生和道士,怕不是妖怪哟。”

院子里,就连那头老驴也都一起不见了。

夜色昏沉,小村已经安静下来,偶尔还有几声犬吠响起。

越过成片的田野,延着乡间的泥道过去河岸,河滩茂密的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

哗哗…

静谧流淌的水声,远远还有铜铃叮叮当当响起,迈着蹄子的老驴兴奋的裂开驴嘴,想要去咬过去的芦苇杆,脖铃晃荡摇响间,被书生牵着,沿着遍地细细碎碎的石子前行。

前方渡口,数条小船系在冒出水面的木桩上,挤在一起微微起伏,陆良生过来时,泊船的木桩不远,一簇芦苇下面有黑漆漆的阴影蹲坐那里。

“请问,晚上还能渡河吗?”

陆良生上前朝那黑影拱起手,走近了,看清楚对方,披着蓑衣,戴着一顶斗笠将脸遮去大半。

“能渡,客官先上船吧。”

“有劳了。”

陆良生谢过对方,牵着老驴朝河边走去,看去停泊的几条船。

“老人家,哪条船是你的?”

水花拍上石滩的响声里

书生脸颊微侧,余光之中,佝偻的艄公已经从旁边过去,裤腿挽到小腿位置,光着的脚掌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水渍。

“这条就是。”

艄公走上其中一条,点亮了纸皮灯笼,挂上船头。

“客官慢点,老朽给你照亮”

船身没有棚子,老驴上去还是能挤下,不过头一次坐船,老驴有些不安,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哼哧哼哧的几次想要跳下,令得隔间里的蛤蟆道人也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绳子,才放下心来。

陆良生跨进船里,脚在船底踏了踏,传来嘭嘭的实感,伸手在驴头抚了几下,一掀袍摆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看着艄公,薄唇轻启。

“老人家,开船吧。”

“好,客官坐稳!”

斗笠下的老人沉闷的应了一声,长杆一撑浅水的地方,船身轻飘飘的离开滩口,调了一个头,站在船尾继续撑着长杆,朝河对岸过去。

“这位客官,记着要坐稳,这水有时候也会颠簸,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小船安静驶过水面,推开波纹,挂在船头的灯笼摇曳,陆良生籍着微弱的光亮,瞧去对面的老人,斗笠下白须挂着水滴,容貌苍白浮肿,一对眼睛几乎都快凸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脚下站的船板淌了一滩积水。

果然,跟孙迎仙猜测的差不多,落水而死。

陆良生叹口气,“放任不管,也不行啊。”

拿出袖里的毛笔时,水声啵啵的响动,撑着长杆的艄公忽然开口,好像是在笑。

“这位客官,你是不是觉得很沉闷?那老朽给你讲一些故事打发无聊,咱们渡河的都知道,夜里一般是不渡人的,一来不安全,二来,若是晚上有鸭叫,千万别过去,就算好奇过去了,看见地上有布帛、手帕,也别捡,捡了基本丢半条命……”

“…说起来,老朽在这条河上,渡人有二十几年了,什么怪事都没见过,村里人常说的水鬼,哪也没见着…”

像是真的替渡河的书生解闷,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村里村外的话。

陆良生见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微抬的手又放下来,安静的听着。

“…好在,村长不时过来找我喝酒,可老是这样喝别人的,也不行,一天喝完,他走后,老朽寻思,该回他点礼,就撑船出来了……出来了…瞧瞧,我这记性,打没打到鱼给村长都忘记了,明明昨天的事嘛……”

按王田实的父亲说的,这艄公已经死了至少一年,记忆却只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天。

这么说起来,他根本没什么修为。

想着时,船也快靠岸,陆良生将笔放回袖子里,等到船头轻触河滩,牵过瑟瑟发抖的老驴走了下去。

早就飞渡过河的道人过来,忙翻过黄绸布袋就要掏符纸,被陆良生拦了下来。

“别动手,这艄公不会害人的。”

“啥?”道人放下布袋,偏头哈了一口气。

“本道就没听说过,有不害人的鬼,就算不害人,别人跟他接触,也会伤元气。”

陆良生摇摇头,否定了道人的说法,坐船过来的途中,明显感觉到这位渡船的老人,并不会吸纳人的阳气,王田实会病倒几天,纯粹是被吓的。

“这艄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也只记得死前一天的事。”

第九十四章 被阴差追着打是什么感受?

“那放任不管?”

道人提着布袋在河边走来走去,目光看去渐渐远去的小船,船尾,那艄公撑着长杆,向他们挥手,像是在道别。

一时间没个头绪,按理说,太阳还没落山就能出来,不是修行高深的厉鬼是什么,可他也感觉到对方弱的根本不需要用道法。

“唉……本道知道想干什么。”

跟了书生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孙迎仙取出几张黄符,在上面画了阴符。

陆良生看了一眼,上面的符文倒是听道人讲过用来干什么的。

“你准备找城隍?”

“隔了一百多里地,也不知道招不招的来。”

道人说完,过去用了另一张不同的符纸贴在红怜的画卷上,随后依次将刚画好的符纸在地上排列。

双手二指并合,举在鼻尖齐平的位置,口中默默念念有词,瞬间,符纸贴着地上飘动起来。

陆良生神色肃穆,毕竟等会儿会见到阴魂非同一般,便是紧盯道人一举一动,就连蛤蟆道人也推开小隔间眯起眼睛。

下一秒,就见道人猛地将并拢的四指向前一抬。

“敕令,你个大寒瓜……忘词了!!!”

陆良生一口气岔的咳出几声。

那边,孙迎仙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道书飞快翻了几页,随后又阖上揣进怀里,重新架起指决。

“谨请城隍听我言,王家村旁魂魄待伸冤,还请派遣阴差至河滩边——”

指尖再次向前一抬。

风声呼呼吹拂起来,鼓动两人衣袍,平静水面之上,泛起白茫茫的雾气,周围温度顿时骤降。

陆良生看着闭眼念咒的道人,目光本能的望去天治城的方向,一缕细长轮廓由远而近。

顺着河岸而去,昏沉夜色里,朦朦胧胧间,这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像是踩着高跷一摇一晃的过来,蒙面兜帽,袖口极长,垂在两侧,走动间,有叮呤咣啷的铁链声拖响。

“何人唤城隍阴差。”

阴气逼人,令得周围虫鸣静绝,那边的道人睁开一只眼看去书生,小声道:

“快说话,用你举人身份。”

陆良生抖了抖宽袖,拱起手。

“河谷郡举人陆良生见过夜巡游,我等途径王家村,夜遇摆渡水鬼,发现对方没有记忆,无害人之举,还请城隍收得,让他转世为人。”

“原来是世间举人。”

身材细瘦的巡游也冲书生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你且稍待。”

黑巾遮面之上,空洞洞的阴影里,泛起淡蓝,目光望去河对岸,片刻后,转过头来。

“确实有一孤魂,不过,我无法带他去城隍那里。”

陆良生微微皱眉:“为何?”

“那边孤魂乃大善大果之辈,早在城隍魂簿上记载了,此鬼生前二十六年间渡人分文不取,风雨无阻,积善成荫,死后又执意渡人,城隍念他执念善心,许了他可黄昏出没的法器。”

“那为何只有丁点记忆?”

“那日他死,是因好友喝酒有关,自己不愿记起罢了。”

“原来如此,感谢巡游告知。”

一切缘由已经揭晓,陆良生望向对岸,家乡因涝灾被毁,下半生就以船渡人,坚持一样东西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行善,叹了口气,拱手躬身深深拜了一礼。

“巡游,这位艄公将来可有善果?”

夜巡游点点头,简单的回了一句:

“有。二位疑惑已解,本巡游,该走了。”

铁链响动,抬起袖口来。

意思很明显了,道人连忙从腰间的皮袋掏了几只白花花的东西,放到符纸前摆上,嘿嘿直笑。

“那个……本道就只有这些供奉,夜巡游将就凑合一下。”

说完,去拉书生:“快走快走。”然后,转身就跑,老驴眨了眨眼睛,看去阴气腾腾的身影,歪嘴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追了上去。

阴气弥漫,夜巡游过来,低头一看符纸上。

“呃……”

几只拨了皮的田鸡摆在那里。

……

“拉着我跑什么?”

陆良生看着不停朝后看的道人,也跟着看了一眼,除了紧紧跟在后面的老驴,什么都没有。

“呼……”

见夜巡游没追上来,道人这才停下缓了口气,向后靠着驴背,喝了口水。

“你以为请阴差不要供奉啊?”

“你不是给了吗?”

“给的田鸡。”

陆良生:“……”

随即,苦笑的一手捂了捂额头,“你这是把对方给得罪了。”

书架隔间小门打开,蛤蟆道人爬上驴背,拍了拍道人肩膀。

“你不是说没田鸡了吗?”

那边,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打开蛤蟆的蛙蹼,炫耀似的将腰间皮袋举起,在书生和蛤蟆面前扬了扬。

“夏天时候多抓了几只,腌了的,放在本道这皮袋里,保管坏不了。”

说话间,风声呜呜咽咽吹来,陆良生看去周围,林野狂摇,画轴里的红怜对阴气最为敏感,探出脑袋,轻声道:

“公子,那个夜巡游好像追来了。”

风拂过林子,一股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雾状越过半空,翻涌而来。

“我曰尔老母,那几只田鸡也是本道辛苦攒的!!”

道人骂了一句,朝陆良生喊了一声:“跑啊!”

阴气翻腾,隐约能见里面一道细长的黑影,如同风筝般飘来,道人打上神行术就跑,陆良生牵过老驴,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夜巡游……”

他拱起手正要开口,飞在天空的夜巡游携裹阴风却是直接越过了陆良生头顶,朝着跑远的道人追了上去。

前方树林,惊鸟乱飞躲避,片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

“别……别过来……啊——”

蛤蟆道人坐在驴头上,伸着两条小短腿,吃着小鱼干,就连红怜也飘了出来,一起看着前方树林,时不时俯过头,在蛤蟆伸来的蛙蹼上,吸上了一口。

不到两息,又是一连串惨叫“啊啊啊啊……”的响彻不停,全是呯呯呯的声音,林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听的陆良生眼皮都在跳。

“老孙这次受苦了……”

过得一阵,动静才小了下去,阴风又起,那夜巡游这才出来,颇为舒爽的拍了拍那身官袍,朝陆良生拱手告辞,便驾着阴风飞远了。

“去看老孙!”

陆良生看着远去腾腾阴气,想起林子里的道人,慌忙跑了过去。

一进林子,远远就见道人挂在树枝上,倒掉着,衣衫褴褛,两眼乌青,消瘦的脸颊变得圆的发红,还在剧烈的喘气。

“老陆,快看看…本道脸还在不在……我咋感觉不到了……”

他呜咽的说道。

哈哈哈……

见他无事,蛤蟆、红怜笑出了声。

林外,天光逐渐大亮,陆良生给道人上了伤药,远离了这方,王家村在视野里渐渐远去,不久之后,跨过大山、穿过河流、平原,在气温越来越冷的时候,朝着饥荒、大旱的贺凉州过去。

离开湿润的南面,山势变得陡峭,林木越发稀少,道路上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也越发多了许多。

第九十五章 陆良生的善

一路向西北过去,游山玩水的悠哉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入冬的寒风卷起地上弥漫的尘埃,陆良生等人视野之间,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一道道身影从他和道人身边蹒跚走过。

“…本道离开时,都还没这么多人涌过来。”

一向嬉皮笑脸的孙迎仙此刻脸色也显得凝重,视线望去的周围,均是逃难的西北流民。

挤过几丈距离,陆良生牵着老驴停下,视野间,枯瘦的老人倒下,无人理会,抱着孩子的妇人跟在丈夫身后抽泣,怀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饿得狠了的男人见到地上一株野草,直接冲过去,使劲在地上刨,连土带茎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哭着。

这样的画面,是书生从未有过的感受。

“官府都在做什么……”

陆良生读过一些关于政事的书籍,春夏秋三季没有降雨,贺凉州能吃的东西,基本都被吃完了,此时入冬西北寒冷,灾民再坚持下去,就算有大户人家好心施粥,也不过杯水车薪,还是会有更多人的冻饿而死……所以才会有眼前的迁途。

人潮乌泱泱的仿佛没有尽头,拥挤涌过来,一部分撞在陆良生身上,不知多少双手去摸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口袋,都被无形的弹开,但仍旧趋之若鹜。

有人甚至盯上了老驴,结伴过来想要抢夺,被孙迎仙一脚蹬断了膝盖,躺在地上哀嚎,不久就被同伴拉走了。

“老陆,这个时候不适合讲大道理,他们已经饿疯了。”

道人也知道刚刚自己出脚狠了,但不那么做的话,会有更多的人上来,说不定两人身上连衣服都要被扒掉。

孙迎仙的话,陆良生怎么不清楚,否则一开始,他就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饼了,可一旦拿出,会有更多双手伸来,那么之后呢?

“走吧,我们去前方看看,你不是说也有修道者在这边吗?过去一起出力,做点事吧。”

护着老驴走过人群,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犹如一叶扁舟,在汪洋般的人潮里逆流而上,看在眼里的,基本都是饥饿、恐惧和死亡,一个老妇人走着走着,就没了呼吸,倒在了地上,没人理会;失去父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着身边麻木过去的一个个人,目光绝望,片刻,他被人抱走了。

陆良生在路边埋了老妇人的尸身,又在人堆里找到了那个孩子,不过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奄奄一息,失血过多,已经没法救回来了。

一连数天,他都在掩埋尸体的事,或救下几个孩童,送回父母身边。

就算有法术,面对这样的灾难,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就连一直袖手旁观的道人,看他模样,也忍不住一起帮忙。

快到贺凉州第一座城池时,陆良生又说了那天刚到边界时说的那句。

“官府到底在做什么……”

气温骤降,越发寒冷起来。

一天夜里,陆良生使出穿墙术,犹如鬼魅般,穿过城墙、穿过一栋栋民居,直接冲到章台县衙后院。

抱着妻子睡觉的县令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还未坐起,昏暗之中,挂有字画的那方墙壁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你是何人!”

喝斥刚一出口,帷帐吹抚鼓胀,整个人轰的一下前飞,硬生生砸在大圆桌上,精致的茶器哗的一声摔去地面,床榻上的妇人搂着被子惊叫。

下一秒,就被拂来的宽袖弄晕过去,陆良生转过头,看着按在桌面的县令,话语就像使劲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不开仓放粮?!”

“这……这位高人。”

县令手脚冰凉,看着面前面色憔悴,眼睛通红的面孔,一阵阵麻麻的凉意窜上全身。

对方从墙壁里出来,岂会是一般人?

“……下官也是没办法,官仓已经放粮了,可今年滴雨未降,收上来的粮秣也不多,还要上缴京城…现在粮仓内连老鼠都不来……这位先生,若是不信,下官带你去看。”

陆良生点头,运使法术,带着这个县令去了几处官仓,里面只剩下几桩发霉的陈粮。

“西北本就贫瘠,粮食从来都不够吃……遇到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旱,我们实在没办法。”

“朝廷呢?没有救济粮?”

“就来了一次,可分摊到各县,还剩多少啊?从春到冬,十几万张嘴,好似无底洞,哪里够吃……”

……

回到城外,陆良生耳边还回荡着那县令的话语,坐下来时,道人递来水袋,在旁边坐下。

“怎么样?”

旁边的蛤蟆道人,躺在石头上晒着月光,偏头哼了哼:“还需问?一看就知道了。”

“师父……我有些不明白。”

陆良生捏着水袋,望着山下一片片聚集的难民出神,不远的城墙上,持着火把的士卒来回巡视,严防灾民入城。

“……我有些不明白,朝廷为什么只来一批粮食,难道西北地贫,人就贱……活该饿死?”

抿了抿唇,忽然起身,从书架取过一张画轴,朝山下纵去,孙迎仙跟在后面喊他:“老陆,你又要干什么?!”

冲到城下的书生并不回应,快步走去粥棚,锅瓢自然是没有的,只有空荡荡的一张旧长桌摆在那里。

城墙的火把光映照着墙外,麻木的灾民聚在一起取暖,在黑夜里延绵无际。

缩在母亲怀里的一个女孩望过来,眨着饿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粥棚里站着的一道身影。

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娘,那边有人…”

视线的另一头,陆良生微微阖眼,手指一松,袍袖挥洒开来,那卷空白的画轴哗的一下展开,平铺在长桌上。

聂红怜从黑夜里飘来,像是明白书生要做什么,将带来的墨砚放去了旁边。

“红怜替公子磨墨。”

纤纤玉指轻柔的磨动墨块,化作一滩墨汁时,陆良生笔尖伸来沾了沾,然后,在洁白的纸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数笔勾勒,渐渐在红怜目光里成了一个盘子的形状。

青墨顺着笔尖留在了画卷上,一块一块馒头成形,堆积起来。

陆良生额头、脸颊全是汗水,他这是将全部法力灌注在了上面,停笔的一刻,拧开水袋喝了一口,噗的喷出水雾,洒在了上面。

“只要修为不损,法力过几天就能恢复,眼下,用到实处,应该能救一些人的命……”

声音里,飘舞的水雾缓缓降下画卷,青墨勾勒的馒头有了香味弥漫,一个大盘子盛着高高一摞馒头从画里浮到了桌上,热气腾腾,飘去远方。

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挣开了母亲的双手,虚弱的站到地上,一步步慢慢靠近过去。

陆良生擦去脸上的汗渍,露出一抹微笑,一个光着脚丫、头发乱糟糟的小身影小心的过来。

对面,还没长桌高的小女孩,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有些胆怯,看着桌上的馒头,期期艾艾的张开小嘴。

“…大哥哥……我娘病了……能拿一块馒头吗?”

或许害怕要多了,连忙又改口。

“…半……半块也成……”

陆良生拿了两块塞进小女孩手里,摸摸她的头:“快拿去给你娘吃,不够再过来拿。”

“嗯…谢谢大哥哥。”

脏兮兮的小脸绽出笑容,小姑娘拿着两块馒头跑了回去,递到脸色发青的妇人嘴边,或许闻到香味,妇人睁开眼睛,忍不住张嘴直接咬了一口,飞快的咀嚼吞下肚子里。

周围,闻到馒头香味的饥民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也没动手抢,纷纷盯着小姑娘手里仅剩的一个馒头吞咽口水。

“小钗,你馒头哪里来的?”

“那边,有一个好看的大哥哥给我的,还有好多呢。”

顺着脏脏的小指头指去的方向,那粥棚的长桌上,堆满了大白馒头,那书生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朝山上走去。

人们涌动,小姑娘也挤在中间,纷纷在长桌上抢了些馒头,盘子很快就见底了,但后面还有人挤过来,大喊“拿了馒头的人让出位置,让其他没吃的人也拿一些。”

多拿的人也有,嘴里含着,手里还捏了四五个,很快,整个大盘子空空如也,小姑娘挤到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便在桌边大哭。

“怎么回事?”“没了啊……你们这些王八蛋,就不能少拿一点吗?”“我家有人要饿死了,谁能分一块给我!!”

骚动之间,就听长桌边有人忽然大喊起来。

“哎哎,快看,又有馒头了!”

只见原本空了的大盘子,瞬间又摞出数十个馒头堆砌起来。

“这是仙术啊……”“刚刚我看到那个书生。”“我也看到了,是一个书生。”

有人嘴里还含着馒头,却是跪下哭了出来,这番话语传开,这边黑压压一片人朝陆良生走去的大山陡然跪下。

“神仙显灵了……”“大家不要乱拿,小心神仙他老人家不高兴。”

“对,人人有份,一个个的来。”

之前的混乱,渐渐平息,自发的排起了数道长龙,有序从长桌上取过馒头。

山上风声呜咽。

道人、蛤蟆道人依旧不解的看着虚弱的书生,山风拂动发髻,陆良生坐在石头上,感受着下方传来的善意,虚弱的开口,带着笑容。

“虽然不是实物,可总比他们吃土要好上许多,能多撑一些时日。”

第九十六章 哪儿都有戏

清晨,皮都被剥干净的孤树立在晨风里,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在袍摆抖了抖小腿,延伸而上的人的身躯,陆良生从昏睡中醒来,体内空荡荡的法力,又回来了些许。

晨光里的四周,依旧是贫瘠的土壤,一座一座的山光秃秃的,就像巨大的坟头,让他感到凄凉。

道人也从石头缝里钻出,伸了伸懒腰,循着书生的视线看去下方乌泱泱的难民。

“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良生没有说话,叫醒了冬日昏沉的师父,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搓了搓迷糊的眼眶,看着书生将东西都整理好,牵来了老驴。

“再往前走走。”

这里,陆良生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了,最终能解决西北难民的还是要靠朝廷,但这一连数天的所见,有些失望……

牵着老驴和道人走下山岗时,远方城外,有人见到山岗一袭白衣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抬起了脸,犹如浪潮起伏,齐齐站了起来,吓得城墙上的士卒捏紧了兵器,还以为灾民要冲击城池。

山岗上,牵着老驴的书生,停下脚步,望去那边。

“他们……”道人也忍不住开口呢喃一声,“……不会要冲过来吧?叫你不要乱发善心,现在怎……”

他话还没说完,那远方的人群前面,有身影嘭的跪了下来。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白衣神仙啊,救救我们吧。”“我不想死……”

“…不要走,求你让老天降一点雨。”

“我儿子快不行了,救救他吧,他还小,什么都没见过啊……”

“不要走啊,白衣神仙,不要走……”

……

无数细细碎碎的哀求如同片片雪花飞来,陆良生阖了阖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出。

“真希望,我是神仙……走吧。”

离开这处城,陆良生的心情并未平复,往北的道路上,逃难的队伍依旧还有很多,看到书生和道士一身干净,纷纷过来乞一些食物。

前行之中,经常也会看见劫掠和屠杀,灾荒的年头,山上的匪类也未能幸免,‘肥羊’都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路上杀人掠货、抢女人,然后,就往山里跑。

陆良生见到,能帮也都帮,但很多时候,找到的,都是被糟蹋过的尸体。

“本道连女人手都没牵过……这些人该杀!”

孙迎仙愤慨的大喊大叫,不久,又遇上一拨,他独自一人,冲了过去,用道法定住几个盗匪,然而,还没过去泄愤,那几个盗匪被周围灾民活生生剔成数块分走了。

由南向北,到处都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陆良生这一路走来,从前书中描写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将这天地间的一隅,活生生在他面前演绎了出来。

夕阳挂在光秃秃的山头,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偏离灾民拥挤的道路,深山的小道,陆良生牵着老驴暂时从这里经过,外面令人心碎的一幕,大抵是无法再看下去了,只得选这种偏僻小路前行,好在走这里过的灾民几乎很少。

昏黄的天光里,拐过前方的弯道,几所宅子立在枯树老林背后,连在一起像是一家客栈。

“这破地方也会有客栈?”

道人先过去打探,不久,转回来,摇摇头:“没人了,估计被路过的山匪杀了。”

“那今晚就里面歇脚吧。”

陆良生轻说了一句,牵着老驴朝那客栈过去,法力虽然回复,但一路上,心力交瘁,让他感到疲意。

被烧了一角的招牌在风里摇曳,‘吱嘎吱嘎’的声音里,陆良生走过倒塌的房门,里面陈设大多已被打烂,散落一地,柜台斑驳血垢,摆在上面的酒坛破开,歪斜在一边。

反正也已经没人,就在大厅将破碎的桌椅当做燃料,升起篝火,还有两张完好的长桌正好临时当做床。

蛤蟆道人跳出小隔间,伸出蛙蹼烤了烤火,催促道人赶紧掏出存货煮饭。

而红怜帮忙打扫了一下长桌,弄的到处都是灰尘弥漫,陆良生取过小锅过来时,门外陡然响起脚步声,两对男女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先来的书生和道士。

“进来吧,我们也是过来借宿歇脚的。”

陆良生邀他们进来,也在打量对方,不是什么宽裕人家,衣着陈旧,比较单薄,初冬寒时,站在门口冷的有些发抖,旁边的三个孩童好奇看去穿着小棉袄的蛤蟆。

“爹娘,你们看,那只蛤蟆……”

旁边的父母一下子扯了扯孩童,眼神严厉示意别乱说话,两家人想来是相熟的邻居,一起逃难的,此时领着孩童小心的冲陆良生和道人点点头,去往角落安顿,不管如何,有个遮风的地方总是好过跑到外面冻的叫唤要强的多。

学着那边的书生、道士,升起了一小团火,拿出冰冷的干粮在火边灼烤,这时厅中那边,架起的小锅煮沸了米粥,几人闻着香味肚子咕咕直响,尤其是孩子,忍不住偏头望过去,看到还有肉块丢进去,馋的直咽口水。

夕阳下沉,外面天色黑了下来。

铁锅里,稀粥沸腾,一节一节的蛇肉在粥上翻滚,陆良生舀了两碗拿去给那边的两家人。

“我们也多的,这两碗给孩子吃。”

两边的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去接,陆良生笑笑,也不生气,他知道这种环境,确实不能轻易信别人,将两碗肉粥放到地上,回到火堆边,与道人共用一只碗换着吃。

但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有声音在外面喊道:

“就是这里,我看到那两家人进了里面!”

客栈中,墙角吃着干粮的两男两女浑身明显的抖了一下,抱着碗喝粥的孩童害怕的缩到父母身边。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起身回头,原本立起来挡风的门扇呯的被人一脚踢开,有六人站在门外,皮袄长裤,提着刀斧,面容狰狞凶煞,为首那人背负一柄长刀,目光朝客栈里扫过一圈,看到了那两家人,同时也看到书生和道士,以及安置墙壁的老驴。

“还有两个……今晚看来能吃驴肉了。”

满脸横肉堆起笑容,话语之间,微微挥手,让手下人将门口堵住。

“那边的书生还有小道士,今天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把所有东西都留下,然后光着腚给老子滚。”

然后,他偏过头看向那边的男女,“至于你们,女人和孩子留下。”

墙角的两家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客栈内,变得安静,只有篝火噼啪跳起丁点火星,以及老驴嗯哈嗯哈喷着粗气,像是发出一连串的嘲笑。

那边,陆良生伸手按住想要冲过去的道人,从袖口里掏出几锭纹银。

“衣服给你们也不合身,在下身上也就这点值钱的东西,几位不妨都拿去吧。”

“呵呵哈哈哈你这书生倒是识相。”

那匪首走过来,看了对方手中银两,也不多疑,直接拿了过来,在手心里抛了抛:“分量不轻嘛。”

随后又丢给身后的手下收好。

书生身后的蛤蟆道人,看到这一幕,继续老神在在的喝着肉粥。

一旁,道人脸上露出冷笑,转身坐了回去。

那人皱起浓眉,反手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你笑什么?!”

“敢亲手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

第九十七章 胖和尚

“敢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的话刚落下。

那大汉就听身后手下‘哎哟’一声,便是传来,接连几声重物砸地的动静,反手握着刀柄,用余光望去门口。

拿了银两的几人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挥刀蹬脚的在地上挣扎。

“老大,有妖术啊……那书生会妖妖……法……”

墙角那两家人吓得将孩子手中的粥碗放到地上,连退好几步贴到墙壁。

厅中,为首的贼匪慌乱的转回脸,吞了一口唾沫,脚后跟谨慎的向后迈了一步,声音结结巴巴。

“别过来啊,老子手里的刀,可沾过几条命的……”

又吞了口口水,咬紧牙关的一瞬,大口张开,呈出怒容:“啊——”的大吼一声,转身就朝外跑了去。

陆良生侧身袍袖一挥,火堆里一根半截椅腿拖着火焰直接飞离篝火,朝门外飞了出去。

哗~

火焰向后低伏,翻转几下,呯的一声砸在逃跑的山匪头领膝盖窝,奔跑的身形顿时屈膝一跪扑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刀咣啷啷摔地上滑出半丈。

“既然你杀了很多人,说明很厉害。”

陆良生看也不看门口趴着起不来的几名山匪,走出去站在山匪头领身边,两指夹起地上的长刀,随手一挥。

呯——

刀锋钉去对面山壁,没入半寸的同时,书生的话还在持续。

“……那你们山寨,该是还有不少掠来的妇孺,带我过去。”

那山匪头领仰起脸,看着山壁上,刀柄还在摇晃,好端端碰上一个书生,哪里会知道这么厉害,知道今日比踢了铁板还要倒霉,大汉呼吸絮乱,紧张的点点头。

“这就带公子去山寨,只求放过我性命。”

见他应下,叫来了道人押着这山匪,回到厅里将老驴牵上,对那边墙角的两家人说道:

“山里风寒,你们还是在这里暂住一夜,我两人去那山匪驻地看看,这门口贼道有我法术禁锢,走脱不得,大可放心。”

两对男女搂着自家孩童嘴唇微微发抖的朝书生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男人胆子稍大一点,回道:

“公子且去就是,我们自会省得。”

待其他人反应过来,门口的书生已经到了外面,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已经在山道上远去。

叮叮叮……

山风彻骨,呜呜咽咽跑过山腰,薄雾之中,铜铃在驴脖摇晃,被捆负双手的山匪头领哆哆嗦嗦的走在前面。

道人时不时在后面踹他一脚。

“曰而老母的,就不能走快点,本道锅里的粥都快烧糊了!!”

“这位道爷,前面就到了就到了,求你别踹了。”

求饶声里,走过狭窄的一条山涧小道,林木间隐约有火光照出,那山匪头领脚步加快起来,几步一回头。

“公子、道爷,驻地就在前面……还有两个手下在里面看守,我去叫他们出来。”

陆良生不作声,松开缰绳,与道人一起走了过去,那山贼的驻地不算大,也没有护栏,中间燃起的篝火范围,还有几辆板车、帐篷,中间那顶皮毡帐篷最大,隐隐约约能见帐中有人影晃动。

“公子,你们稍待!”

山贼头领点头哈腰的说了句,脚下陡然加快速度,朝皮毡帐篷冲过去,口中却是在大喊。

“都给我出来,救我!!”

“好家伙,想玩阴的!!”

就在道人气的掏出符纸时,陆良生抬手将他拦下,目光望去大帐,压低嗓音。

“里面有问题。”

孙迎仙捏着黄符停下,“有问题?”

呼……

呼呼呼……

林子风声渐大,营地中间的篝火倒伏,火光明明灭灭。

跑去帐篷的山匪头领踏去帐口的一瞬,帐帘唰的一下掀了起来,一只比他脸还大的手掌推出。

轰!

咔…

轰的巨响声里,伴随骨骼折断的声音,冲去帐口的身形炮弹般倒飞回来,半空中直接喷出一口血雾,摔在地上滚成血葫芦。

“还真有人——”

道人袖口一招,手中两张符纸嘭的燃起火焰,手指一翻。

“风火雷电,疾!”

疾字落下,平地卷起大风,压着火焰贴到地上,前方的帐篷四角,绳索从木桩绷断,帐顶直接掀飞上天空。

“啊啊……”

几声稚嫩的童音尖叫的是,蹲伏地上五个孩童,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形,肩颈挂着一串佛珠,每颗足有拳头大小。

好像察觉还有人在外面,侧耳上一只铜环摆动,宽肥大脸微微侧过些许,细眼一瞪,下一秒,手中一口,大黄布袋猛地一翻,将孩子罩进去,另只手呈金刚法印向外一推。

空气扭动荡起一圈涟漪,隐有金光。

陆良生和道人拂袖挡了一下,脚下硬生生向后被推出几步,划出四道浅痕。

稍远,老驴嘶鸣踩踏蹄子,摇晃的书架隔间,蛤蟆道人睁开眼睛,推开了小门,跳到地面,蹼掌啪嗒啪嗒踩着地面飞奔。

咳咳……

道人咳嗽两声,飞舞袖口驱散烟尘,陆良生放下宽袖,那边肥头大耳的身形已经不见,只剩上方的树枝还要摇摇晃晃。

“佛家……”

陆良生自然看到了对方长相,是一个高大的胖和尚,只是一个出家人,抓那些孩子做什么?

“老孙,我们追过去!”

“好!”

道人祭出遁术,跳去土下时,身后陡然传来蛤蟆道人的声音。

“等等。”

穿着小棉袄的蛤蟆,负着双蹼走来,跳到地上山贼头领尸体上,低头看去凹陷的胸襟,豆大的蟾眼眯起。

“……金刚降魔法印。”

陆良生收起毛笔,走近蛤蟆,在一旁蹲下。

“师父,你知道这胖和尚?”

话音里,指尖将尸体浸血的衣襟挑开一点,上面皮肉完好无损,胸骨却是全部断裂,整副胸腔都陷了下去。

道人吸了口凉气。

“血是从毛孔挤出来的……这大和尚好生厉害。”

蛤蟆道人摇摇头,慢吞吞走下尸体,方才回答起书生的话。

“那胖和尚,为师不认识,不过这法印,为师倒是领教过,就是不知道是众生寺的,还是万佛寺了,要是后者,那胖和尚多半是那个老秃驴的徒弟……以前为师不是说过有个老对手吗?”

陆良生挑了挑眉角。

“嗯?师父,你以前好像没说过。”

蛤蟆道人愣了愣,负着蛙蹼哈哈大笑起来,蹼挥了挥,朝老驴边走边说。

“为师年纪大了,差点忘了……呵呵…不过你二人还是别去追那个胖和尚,他修为还在你们之上。”

第九十八章 怪闻

“师父,你觉得那胖和尚掳走那些孩子做什么?”

“……可能拿来吃吧。”

“嗯?”

“呵呵…为师说的玩笑话。”

“那…师父说他可能是老秃驴的徒弟,那个老秃驴是谁?”

夜风吹过山麓,山道上,一盏灯笼垂在驴头前方。

踏踏踏踏……

驴蹄迈着小碎步,籍着昏黄的火光,慢慢悠悠的朝前走,一摇一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盘腿坐在小隔间,撇过脸遮掩一下。

“老秃驴就是老秃驴,问那么多做什么?!”

“问问嘛,爱说不说。”陆良生笑着瞥了一眼小隔间。

环抱双蹼的蛤蟆歪歪嘴,又转回来,阖上蟾眼叹了一口气。

“唉,为师当年叱咤天地,无人能敌,但也竖敌很多,一日,被数个宗门的人围攻,将他们打退后,却不想与一个万佛寺的老和尚碰上,这老秃驴一手大明尊降魔印甚是了得,可若非为师……”

这时,心急肉粥的道人气咻咻的从客栈方向跑回来,将地上一块石头呯的踢飞,砸在路旁一颗树上。

陆良生看他神色,问道:“肉粥糊了?”

“糊什么,整口锅都不见了。”

书生愣了一下,前面离客栈不远,松开缰绳快步过去,红怜也跟着飘去,看看什么情况。

留在书架隔间的蛤蟆,看着跑去客栈的两人,嘴角微微抽搐。

……彼其娘之,你让为师说的,倒是听完再走啊喂!!

客栈那边,篝火的光芒还从门口照出来,不过之前被陆良生借银两用法术定在地上的几个山匪,却是被扒光了身子,身上鲜血淋漓,早已死去多时。

而墙角的那两家人早已不知所踪,但地上血迹印出的脚印,有大有小,看得出从门口走出去的。

那两家人杀了地上的山匪,收刮了所有东西逃走了……

“这场大旱,把人都逼成了恶鬼。”

这是陆良生最为直接的感受,一旁,聂红怜听他这句话撇嘴哼了一声,书生侧过脸去,挤出一点笑容。

“没说你是恶鬼。”

红怜表情这才松开,俏脸撇去一边,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哼了哼。

不久,陆良生和道人将这客栈里的尸体拖出去掩埋,清理了地面的血迹,便是拿了干粮,和孙迎仙皮袋里的存货烧烤一番,随便吃了几口,躺到长桌上睡去。

两人一蛤蟆,都有修为在身,吹拂的寒风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翌日,一大早就收拾了行囊,继续出发,换做往日,原本是要吃一顿早饭的,眼下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可惜了,那口锅。”

路上,道人念念不忘的叨念两句,自己这方去救人,回头东西反被救下的人给拿了,这种心情既憋闷又无处发泄,换做性格不好的人,怕是就已经追了出去将人拿住打杀。

陆良生也只能宽慰他两句,因为一场大旱,西北这方天地真的变成浑浑噩噩,黑白不明了。

下了山路,视野变得开阔,沿着官道前行,陆良生用上障眼法,尽量避开灾民集中的地方,循着长龙,寻到梨阳城。

依孙迎仙之前所言,早先求雨的那几个修道中人就在这里落脚,行云布雨一番,终究没有任何效果。

走近城池,远远近近都是人的身影,一部分不愿离开故土等待官府救济的灾民聚集城门外,陆良生和道人过去时,人声嘈杂,紧接着一阵骚动,城门微开,是官府的人出来施粥。

“梨阳是大城,看来要好上许多。”

人们挤过去,陆良生将一个被挤倒的孩子扶起来,对旁边的道人轻说了句,他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趁着施粥的片刻混乱,进到城里,就近寻了一家客栈,道人先去寻那一拨修道者,陆良生则在房间里洗漱,换了身行头,终于感觉轻松了不少。

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中饭食也少的可怜,能拿出的,就是一碟腌白菜,两碗稀粥。

包着绿头巾的店家小二脸上也带着菜色,将饭食放下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这位客官,只有这点东西了,你别嫌弃,其他客栈酒肆都是这般光景,城中所有客栈饭食菜肴基本被官府拿去救济灾民了。”

陆良生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两下,笑道:“不碍事,有口吃的就行,你且去忙吧。”

“哪里还有什么忙的。”

那伙计见书生好说话,就在旁边靠着护栏甩着肩头搭的抹布。

“现在就指望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雨,哪怕下雪也成,熬到明年开春,土地湿润,还可以种些粮食,给人一条活路。”

“老天爷总不会给绝路的,说不定行云布雨的龙已经在飞来的路上了。”

陆良生一边吃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心里提到龙字,突然想到盘踞皇城的那位普渡慈航,要是对方化龙,算是好龙,还是恶龙?

片刻,书生夹着腌白菜自顾自的轻笑,将这想法甩开,又与小二问起城中一些琐事。

“眼下城里还有多少人?”

“不知,反正去年就走了不少,不过也都是大户人家,害怕官府让他们出血,送了一批粮食后,就举家往南迁走了。”

陆良生点点头,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

“是啊,有家业的自然要离开,就是不知道一年的大旱死了多少人,还能剩下多少人,往后这西北地,到时候怕是人烟更加稀少了。”

店家小二或者实在太过无聊,听到书生的惆怅,言语突突突往外倒。

“还剩多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两年里,丢小孩、丢女人的事就多了。”

丢小孩?

陆良生目光从外面行人稀少的街道收回,看向伙计。

“经常丢?”

“肯定啊,诺,前不久这条街一家人的小儿子,无端端的就不见了。”小二左右看了看,靠近饭桌,侧身俯过去,小声道:

“公子,我跟你讲,你别对人说,有天夜里,我起来上茅房,就见到过几道鬼影,抱着小孩跑过街道,你也看见了,这里离城墙也近,小的跟出去想看看怎么回事,那几人就在士卒眼皮子底下,穿过城墙,就没影儿了,吓得我赶紧蒙头大睡。”

小二没注意到陆良生目光沉了下来,还在说:

“我听去过外面的人回来,说起过一件事,灾民里经常有人失踪,可灾荒年间,失踪也好,死也好,都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根本没人在意……”

说话间,客栈一楼响起掌柜的声音。

“来客了,几位楼上请!”

二楼的伙计这才停下话,朝陆良生笑了笑,将抹布搭回肩头。

“公子慢用,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他下去没多久,又踏踏的小跑上来,身后,孙迎仙领着四人走了过来。

第九十九章 五火

“五位客官楼上请。”

店家伙计小跑过来,忙将那边书生邻桌擦了擦,请了上楼的孙迎仙,还有身后的四人坐下。

“如今店里没什么吃的,几位客官就凑合吧。”

道人旁边,似乎是四人中为首的中年男人,微微挥了一下手,让小二下去,目光看向对面的书生,微笑拱起手。

“龙头山,朱子易。”

另外三人也跟着拱手报了姓名。

孙迎仙捏着一根筷子坐到陆良生对面,侧脸俯过去,余光瞥去那边他带来的四人。

“老陆,这四位都是同道中人!”

书生嗯了一声,目光打量那边四人的同时,袍袖拂开,起身拱手。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诸位前辈。”

几人点点头,似乎对于书生那‘前辈’二字颇为满意,为首的朱子易抚须笑起来,抬手虚按。

“既是同道中人,就不要太过讲究世俗那一套。”

道人哒哒筷头刨稀粥的声音里,陆良生与他们寒暄了一阵,这才问起求雨的事情。

中年修士手指卷曲在桌角敲了两下,叹出一口气。

“天道无眼,我等前前后后求雨三十多次,一滴未下,却是空费法力,眼睁睁看着万千生灵在眼前死去……唉,生灵涂炭啊……”

这四人修为都已过了筑基境,说出这番话,陆良生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一路过来,灾民迁途,饿殍遍野,良善的人变成了恶鬼。

沉默了一会儿,陆良生皱起眉头,指尖轻搓,想到一种可能,犹豫了一下,开口。

“若是,用法力驱雨可否?”

说到此处,名叫朱子易的修士表情微愣,随后笑起来,起身走到护栏,看去外面。

“这西北大旱实属天灾难避,我等也只能求雨,若是以法力强行驱使云雨而来,那就是逆天行径,到时天降雷劫,轻者修为尽失成为废人,重者魂飞魄散,身躯破碎四溅。”

话语停下,他转过头来看向书生,又笑着继续道:

“求雨之事,还会继续,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良生也站起来,朝四人拱手一圈。

“敢问是何事,若是用得上的地方,定当尽全力。”

此话一出,四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人起身过来,说道:“最近一段时间,灾民当中不时丢失人口……”

“丢的是小孩和女子?”陆良生陡然开口插进去,“可是一个大和尚?”

“正是!看来陆同道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

朱子易将视线从书生身上转去外面街景,负手在后。

“接连数月,城外灾民中孩童、女子常常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四人中有擅长招魂寻魄之术的道友,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失踪之人的魂魄……”

随着讲述,陆良生大抵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胖和尚独身一人,起先以为也是来西北求雨或拯救灾民,却不想接二连三的抢走灾民中的孩子,甚至是女子。

发现之后,众修士与对方斗了一场,才将和尚逼走,却是没有重创,后来胖和尚更加谨慎,只要这边有一点疏忽,就会有孩子丢失。

这边正说话间,朱子易忽然伸手往外一摊,天空一只纸鹤落在他掌心。

难道出事了?

陆良生和孙迎仙对视一眼,余光之中,邻桌另外三个修士脸色渐渐沉下去。

那边,朱子易毁去掌中的纸鹤,回过头来。

“走,去城外!”

旋即,身形在二楼一纵,冲去了对面房顶,其余三人朝书生拱了拱手,跟着窜了出去。

果然出事了。

陆良生留下几文饭钱,与道人一起追在后面,步履哗啦啦踏过房顶一片片青瓦,一面飞纵,一面问道:“四位前辈,到底出了何事?”

“那恶和尚又来了!”

前方的朱子易说了句,跃在半空的身形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城墙上方,瞬间来到城外,

到得此刻,陆良生也不再多问,纵跃轻身的功夫、障眼法一气呵成,跃下了城墙,跟着前面四人上了一座丘陵,远远的,灾民边沿呈出混乱,有人大声哭喊。

“造孽啊……还我孩子。”

“刚刚孩子我看到了,一晃眼就没了。”

“大家快帮忙找找!!”

……

人声嘶喊,混乱之中,两三道身影冲出人群,往这边山坡过来,几步之间,人已经到了近前,看到陆良生和道人时,愣了一下,准备拱起手,很快放下,低声开口。

“埋伏灾民里的同伴打伤了那和尚,不过还是让他掳了两个小孩逃走。”

“哼,他走不远!”

朱子易掌出袍袖,指尖在上面快速写画,向外一挥,一股淡红之气追寻而去。

“速去追他!”

“诸位且慢。”

陆良生忍不住开口,朝朱子易拱起手。

“我与同伴既然来了,不如也随你们过去,也好帮衬一二。”

那边,中年男人颔首看着书生,目光随后与那边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

“也好,多一人就多一份力,不知二位可会赶路之法?”

见陆良生点头,朱子易也不再阻拦,叮嘱了自己这方的人,之后,才对书生和道士说了一句。

“分成两路,截住那和尚,若是能擒活的,务必将他带回审问,废去修为后,交由官府处置。”

“正是这个理!”

书生拱手说道。

言罢,便是与对方这边三人组成一路,沿着梨阳东南顺着淡红之气翻山越岭,轻身武功加上缩地成寸,不比道人的神行术差,一片片林野山麓模糊在视线里向后消失。

踏踏踏…

脚步飞奔掀起一片片落叶,穿过前方林子时,脚下一横陡然止住身形,陆良生侧耳倾听,犹如铜钟的猛喝撕破黄昏。

道人与朱子易派来的三个修士从侧面赶来。

“你听到了?”

“在那边!”陆良生压低嗓音。

目光看去的山坳,风声烈吼,犹如晴天旱雷的轰然巨响一个接着一个延绵炸开。

一时间,尘土飞扬四卷。

轰!

轰轰轰!

几道人影如鬼魅般穿过弥漫飞溅的黄土泥沙,手掌有着虚无实感的火焰,凝聚成团,去前方。

烈风嘶吼,弥漫泥尘之间,穿着黄色僧袍的身影,身形高大肥胖,犹如弥勒,单竖无畏法印,松开了手中大黄布袋。

“唵!”

黄昏里,佛号仿若洪钟,滚滚散开。

刹那,肥胖的身躯泛起淡淡的金光,脚下的泥土迸裂,飞落的巨岩般,轰的撞在先来的一道人影身上,其余冲来的两人仅仅在侧旁被擦了一下。

身形瞬间倒飞出去,一人撞在树上,大树拦腰断裂倾倒,另一人砸在山壁,鲜血渗出,在山壁上留下一道人形的猩红,尸体缓缓滑落,软成一滩烂肉。

正面被撞的最后一人脖子被和尚掐住,身子被悬在半空,然后…猛地往地上一砸。

呯!

地面凹陷,呈出一个大坑,那人还活着,剧烈的喘息中,艰难吐出半句:

“祈火不会放…”

脚脖一紧,这人还未说完的话断去,身体再次被和尚抓住拖了起来,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去另一边,狠狠砸砸在地上。

土石飞溅,砸进坑陷的身形再次拖起,甩过半空,重重砸去之前的地方。

“滚!”

呯呯呯猛砸数次,和尚一脚将他踢飞,摔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停下,那修士衣裳破损,口吐鲜血,早就没了人的形状。

胖和尚捂着肩头一处被鲜血渗湿的伤口,吐了口唾沫转身回去,伸手抓住鼓胀扭动的布袋时,身后传来咔咔几声石子滚动的声响。

满脸横肉抖动几下,回头回身看去,一个书生一个道人还有两个修士过来,细眼内,眸子绽出凶戾。

“胖和尚……这么凶残?!”

道人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饶是平时一副什么事无所谓的表情,眼下也感到一阵心悸。

再看去手里的伏妖镜,只感到头大。

“老陆,我除妖擅长,打架就靠拳掌,那就胖和尚拳脚有点吓人,打不过啊,干脆溜了吧…老陆?”

就在那两个修士围去和尚时,道人转头去看书生,后者却是蹲了下来,将地上不成人形的尸体胸襟碎布挪开了一点。

陆良生目光一凝。

面前这具尸体,沾染血迹的胸口能看出如同花瓣形状的火焰围绕一圈。

忽然想起当初周府上,左正阳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

陆良生皱起眉头。

这些人,与河谷郡阳明道人是一起的。

……

“老陆?!”

“俊书生?!”

“陆大先生?”

“陆郎!!!”

一旁,孙迎仙不停叫他,见到的却是书生蹙着细眉站起来,望去那边两个修士。

“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现在咱俩该怎么……”

言语之间,陆良生并不理会道人,腰间悬着的月胧此刻轻轻抖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敌意。

“老孙,敌人不是那个和尚。”

道人愣了一下。

视野之中,剑光锵的一声出鞘,空气里带出轻鸣。

第一百章 缘之一字来自巧

“陆、孙两位道友,速将这和尚围上!”

霞光侵染出一片彤红。

光尘飞舞间,警惕那边胖和尚的两个修士,脚下前掌微着地,又飞快挪去下一步,暗合轻身腾挪的门道。

要是对付不了面前这个和尚,两人脚下只要轻轻一点,也是能轻易脱身,寻求援手,想到不远还有一个书生和道士是过来帮忙的,连忙又道:

“莫要让他逃走,下回再想抓,就难了!”

前方,一手拽着黄布口袋的胖和尚,一手竖印,面容凶恶,细眼里,眸子从那两个修士身上看了看,听到对方话语,又转去另一边的书生和道士,鼻口间短促哼了一声。

“你们来!”

书生、道士却半途没有动静,有些着急的两个修士偏头看去,只见陆良生垂着一柄长剑,正望过来,薄唇轻启。

“二位,可认得阳明道人?”

阳明?

这边二人面上一愣,对视一眼,陡然转身就跑,驭起法诀,瞬间跃上山坳消失在霞光里。

“喂喂,你打什么哑谜……什么阳明道…”

孙迎仙追在书生后面,叨叨扰扰的说到一半,眼眶睁大。

“阳明道人,河谷郡遇到的那个恶道士?”

“不是他,还会有谁?现在明白过来了,你认识的那位朱子易,他要借和尚的手,杀我俩。”

书生手腕一翻,袍袖翻转,长剑唰的插回鞘里,口中回应道人的同时,也向前边的胖和尚走过去,拱起手来。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这位大师!”

感受不到书生身上的敌意,反而坦然大方的书卷气息,胖和尚只是点点头,将手中的大口袋一甩,搭在后背,转身跨开大步,继续前行,一晃眼已过两三丈。

对于陆良生和道人来说要跟上不算难事,一个缩地成寸,一个神行术瞬间赶上那胖和尚,片刻时间,跨越了大半座山。

光秃秃的山头、枯萎的老林走马观花般的从陆良生视野里过去,也在紧盯着前方宽肥的背影。

之所以相信对方,也有自己的思量,河谷郡时,左正阳怀疑这种图案乃是修行中人的宗门派别标志,而阳明道人则在牢里无端自毁,眼下再见那具尸体上的图案,更像是被人灭口。

若是光明正大的宗门虽然也会有恶人掺杂其中,可绝不会给自己人用上这类阴毒术法,唯一的解释,怕将后面的人或宗门暴露出来,刚刚自己说出阳明道人时,那两人面色微变,转身就跑。

最简单的解释:

他们知道阳明道人犯了忌讳,被身后的宗门灭口了。

只是让陆良生自己都感到荒唐的是,原本以为恶的一方,陡然变成了好人。

想到这,前方奔行的背影停下,陆良生撤去缩地成寸的法术,脚下一沉,缓下速度,四周山势呈出斑斑点点的绿野,与来时的西北方向形成生机盈然与枯黄败絮的反差。

“这…”陆良生望着这种反差皱起细眉。

嘭。

前方的胖和尚,将黄布口袋放到地上,理也不理那边皱眉苦思的书生,将袋口松开,两个扎着鬏角的孩童爬了出来,模样也就五六岁大,一点也不怕面前凶恶的胖和尚。

反而伸出脏脏的小手从和尚手中接过饼子坐到地上,曲着腿,一边啃着一边看去从远处跑来的道人。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抬起小脸,忍不住‘哇…’的叫了一声。

“哥哥,快看,那个人跑的好快!”

“嗯,但没和尚大师厉害…”

两个小家伙抱着饼子一口一个小月牙的啃着,胖和尚撕开肩头的僧衣露出臂膀,后胛皮肉裂出数道密集的伤口,鲜血淋漓一片。

和尚正将撕裂的布巾搭去肩上时,白色的书生袍已经走了过来,一对细眼抬了抬,对面的书生来到旁边伸手拿过布条,从他腋下穿过。

“我帮你吧。”

陆良生包扎好,系了一个结,轻声道:

“其实你是在救这些孩子。”

不远,陪着孩童玩耍道人抬起脸也望过来,寡言的胖和尚沉默了一阵,肥厚的双唇才张开,简单的回了一个字。

“是。”

陆良生松了口气,在旁边跟着坐下来,望着西面的残阳,想了一下,询问了一句。

“他们偷这些孩童和女子做什么?”

“不知。”

不知和尚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满脸横肉也难见其他表情,每次开口也都是简简单单两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话语,让一旁的道人急的上蹿下跳,恨不得将他嘴掰开,让他多说几句。

胖和尚看了看两人,又转回头,竖起法印闭上眼睛,两三字一顿的开口说道:

“贫僧,初来时,也以为,他们是,救苦之……人,不想,一日,无意得见……他们布……法阵……”

这和尚有些口吃,陆良生微笑着,伸手按住躁的不行的道人,说了句:“不急。”随后又开口问向和尚。

“大师,那是何种法阵,用来做什么的?”

“地煞殷火……”和尚闭着眼,肥大的脑袋摇了摇:“西北…之地大……旱,由此而来……”

说完这句,睁开眼睛,望去染红的西云。

“地火燃……烧,水汽蒸腾……而不下,生灵涂炭……”

“大师可知如何破阵?”

和尚摇头:“不知。”

这边,孙迎仙最烦这种性子,从地上起来,骚耳挠腮来回走动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一个大和尚还被人冤枉成偷小孩的,也不怕被丢你身后寺庙的脸!”

胖和尚继续摇头。

“不怕!”

彤红的霞光在被侵来的夜色压去山的另一边,林间燃起篝火,陆良生让那两个孩童坐在火边取暖,拿出随身的几块干粮分给道人和和尚,‘啪’的一声,掰断一根树枝丢进火里。

噼啪……

燃烧的枯木响起断裂的声音,几颗火花顺着热气升腾,陆良生气度温和朴素,道人急躁却是真性情,剩下的和尚沉默寡言,短短相处,熟识了许多。

“胖和尚,你是哪座寺庙的?”

“万佛寺…出家……师承镇海,不过……贫僧已…离庙修行。”

陆良生掰断一根枯枝投进火里,火光照在他脸上,目光投去对面的大和尚。

“大师,功德圆满?”

“……贫僧被……赶出来的……嗯…吃得太多……咏经不利索……”

呃…

陆良生、和道人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然后哈哈笑出声。

“贫僧不……与你们说了。”

和尚皱着浓眉,将僧衣穿好站起身,一旁的道人连忙停下笑声,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有些没忍住,你别走啊。”

“贫僧送走这两个孩子,深夜还有要…事要做。”

和尚让旁边两个孩童穿进布袋,抗在无伤的另一个肩头,回头看向书生和道士。

“二位施主中途反水,肯定惊……动对方…今夜必……会转移……收刮的…孩子和女…子,正好,半路劫他们。”

陆良生拍去手上的灰尘,跟着起身,月胧剑系回腰间,拱手道:

“愿助一臂之力。”

一旁的道人拍着手站起来,附和的点头:“就是就是,打不过,还可以在旁边给呐喊助威。”

和尚:“……”

哑口沉默了一下,胖和尚走了两步,转过身来。

“贫僧,法净。”

陆良生笑着洒开袍袖,再次拱手回礼。

“栖霞山,陆良生!”

道人也拱起手来:“无门无派,孙迎仙!”

和尚红光满面的点点头,这才施展轻身的功法,肥胖的身形,犹如飞燕投林,僧袖在风里猎猎作响几声,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陆良生收回手,又望了黑夜一阵,回头面向道人。

“我们也回去吧,师父差不多快要等急了。”

“等等。”孙迎仙解了水袋,拧开盖子,将水倒去了火上。

嗤…

嗤嗤……

清水熄灭火焰,飘起大片白烟,飘过书生视野间。

陆良生看着地上的篝火一点点熄灭,出神的一刻,手指忽然捏紧。

“或许……有办法了。”

他轻声呢喃。

第一百零一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夜风吹动旌旗鼓胀翻卷,巡逻城墙的士卒夹着兵器,哈出热气搓着手。

“真冷啊……”“看这月亮,明日又是大晴天了。”

“又是大旱,晚上能冻死个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都别说了,再巡一段,就可休息一阵。”

寒风陡然吹过城头,几人提着兵器冷的发抖,火把朝周围、城下探了探,什么也没有。

“走了,走了,无事发生。”

查探的士卒回身招呼身后的同袍,继续朝前巡逻。

风吹去城中,昏暗街巷内,两道身影一闪而过,脚下在房檐连踏,缓缓降下地面。

“那朱子易居然想借刀杀人……可本道上次来的时候,人还挺和善的。”

“那是你懒得管闲事,没破坏他们的事,所以没找你麻烦。”

“呐呐呐……这说明本道不会找死。”

“那一样吗?地煞殷火是他们……”

穿过前面巷口,就到客栈,两人快步走动中,陆良生话说到一半,另一条巷子里,黑暗里传来一声。

“这边…这边…”是蛤蟆道人的声音。

“公子…这里。”

陆良生拉住道人,转过头看去传来声音的巷子,老驴在暗巷里甩着尾巴正偏头看来,头顶上,蛤蟆道人坐在上面,朝他俩招手。

“公子。”

聂红怜从院墙上飘下,迎上书生,美眸朝外看了一眼,先开口说起来。

“客栈的房间闯来一伙修道者,好在蛤蟆师父察觉到了,先一步离开。”

“哼哼,知道为师厉害了吧?”

老驴头顶,蛤蟆道人背着黑纹葫芦,环抱双蹼:“为师当年,竖敌无数,全靠机敏二字,才得以脱身,区区几个修行小辈也敢老夫面前卖弄,要是老夫修为恢复,一个喷嚏,都能让这西北之地下起大雨。”

见老蛤蟆又开始吹嘘,道人赶紧躲到一边,翻出黄绸布兜,一张一张数着已经不多的黄符,来这边后,竟是忘记补充,眼下能用不过数十张。

“这下麻烦了……打会儿要是胖和尚和他们打起来,不够用啊。”

红怜和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睛:“和谁打?刚才那一拨人?”

不过,蛤蟆陡然反应过来,看向徒弟。

“小道士提到一个和尚,是上次遇到的那个?”

“是,他法号:法净,万佛寺的修行僧人,不过已经离寺修行……”

陆良生牵过老驴,先去安全地方隐匿起来,边走,边道出实情原委。

“……那和尚的师父,法号镇海,不知道是否师父说的那个老和尚?”

拐过一个巷角,在一处小院后门停下,趴在驴头的蛤蟆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摆了摆蛙蹼

“不是,别多想。”

一旁,陆良生也松了口气。

“那就好,对了,师父。”

说到这里,书生想起和尚提到的地煞殷火,毕竟蛤蟆师父成天吹牛,但见识肯定是有的。

“地煞殷火??”

蛤蟆道人从驴头站起来,蛙蹼摩挲着下巴,一对蟾眼上翘望去夜空。

“…为师有些印象,好像不过是一种小法术。”

“那师父可有破解之法?那和尚说,西北大旱就是此阵所为。”

见师父说的轻松,陆良生心里也有些期盼,他也想这西北之地能稳定下来,少死一些人。

那边,表情紧缩的蛤蟆,摇摇头。

“虽是小阵,可一旦布置成这种笼罩整个贺凉州的法阵,岂能是轻易破除的?不过施术之人,倒是厉害,能想到这种方法制造混乱,趁机掠人……”

彼其娘之……地煞殷火法阵,老夫记得只有我会啊…不对不对……

蛤蟆道人思索间,陆良生也陷入沉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书架上的画卷。

女鬼红怜无聊的看着他两,又看去蹲在角落,收拾东西的道人,飘到后门的石阶,搂着裙子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

寒风卷过枯草滚过干涸的地面,城池之中,有着木轮转动的吱嘎声。

几辆马车缓缓驶过城中街道,每辆车厢两侧有画着朱砂的符纸起起伏伏,片刻间就到了近前,城上、门口的士卒像是看不见这几辆马车一样,就在他们面前径直穿过了紧闭的城门。

出城的马车共六辆,车撵上都有人驾驭马匹,速度很慢,却一眨眼,就过了数丈。

远方,祈雨高台对面的山丘枯树间,一道肥胖的身形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细眼看去黑暗中屹立的求雨高台,礼佛一拜。

原本,救苦救难的建筑,却是变成了做恶事的幌子。

法净直起身,肩颈上那串佛珠慢慢滑动,然后,身形往地上一顿,一蹬,嘭的冲向下方道路。

车辕碾出轨迹,沉甸甸的车厢摇晃间,驭车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勒缰绳。

天空一道人影轰的坠下地面,溅起无数尘埃。

唏律律——

马声长嘶,惊的人立而起拉扯缰绳将上面的修士一起拽的摔下车撵,后面其余五辆马车齐齐停下。

嘶啦!

嘭——

车厢门帘撕开,或车顶直接破开,一道道人影冲了出来,降到地面,为首那人站在中间,一柄长剑绽放淡红光芒,‘嗡’的一声挥斜,剑尖悬垂地面。

“终于把你等来了。”

正是朱子易,他偏头看了看和尚两边。

“不知死活的书生和道士呢?没胆量来?”

他前方,形如弥勒的身影,僧袍在风里抚动,法净抬起脸,竖起无畏印微微躬身,然后踏出一步。

“我佛慈悲——”

佛号犹如潮水般传开。

远远近近,南侧城门外乌泱泱一片灾民听到这声佛号,纷纷从饥饿、昏睡、麻木中清醒过来,站在黑色里,四处张望。

“刚刚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突然感觉精神一振。”

“好像是和尚的佛号。”

“哪里来的和尚?不会是偷小孩的那个吧。”

城市的士卒也被惊动起来,挽弓的士卒警惕盯着灾民,就连府衙中的知府也被惊醒过来,连忙穿上衣服带着人跑上城头,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引起城外的民变。

街道响起人的、马的声音,混乱而有序的过去。

陆良生牵着老驴站在暗巷,看着这一拨城中衙役、兵马过去,迅速和道人穿过长街,刚才那声佛号,听得出是法净和尚的声音。

籍着法术穿过城墙,书生手中画卷一捏,法力灌注的瞬间,城上的士卒原本还在张望,陡然一道巨大的兽影冲天而起,与他们视线平齐。

一颗硕大的眼珠滑动一下,转过来与他们对视,吓得一众士卒地上跌倒,屁滚尿流的爬起来,惊恐的嘶喊。

吼——

腥风怒吼翻滚,城外围住和尚的十多名修士,转身回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狰狞凶兽缓缓走来,爪尖轻易陷入地面,带出爪痕。

吼!

又是一声巨吼。

模样变得清晰。

青色鬃毛犹如钢针,人面兽口獠牙密集,血口大张,留下粘稠的唾液,浸入泥里。

第一百零二章 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么?小心——”

“别怕!那是幻术,上古凶兽根本不存在!!”

有人嘶吼,也有在声音叫:

“什么东西,哇啊……”

马车的看守回头,犹如千年古木的利爪映入眼帘,拉近的一瞬,轰的巨响,最后面的两辆马车倾斜横飞,离地的刹那,朱子易口中大喊:“去几个人!”

视野间,车辕、轴木、车厢残骸四散之中,夹杂马匹的哀鸣,撞飞了后面看守车辆的两个修士,一起在天空抛洒,齐齐落下。

吼!!!

青鬃抖擞,梼杌兴奋嘶吼,不时砸响地面,原地腾挪蹦跶几下,甩着鞭尾,厚重的肉垫踩在地面,绕着车队信步而行,硕大的眼珠,红红的盯着冲来的几个修士,伸出的利爪偶尔翘弹两下,刮出几道沟壑。

巨大的吼声形成烈风,地上的泥尘、枯草都被吹的翻滚。

那几人捏着各自的兵器,驭使辟风法术,稳住身形,听到朱子易那句:“那是幻术!”

其中一人,手中红色杖头棍伸出袖口喊了一声:“啊——”颇为生猛的扑了上去,杖头红光渐热,带动空气。

刹那,躲在后方,城门侧前的陆良生嘴角勾出一抹笑,驱使画兽先声夺人,再用巨大的体魄压住对方气势,正是《策对》上的内容。

“学识也是力量之一……”

手指从驴背展开的梼杌画卷上一拉,法力挪移到凶兽身后的同时,那生猛扑出的修士就在同伴视线里,唰的一下,被一道黑影瞬间扫飞,只留一只鞋还在地上。

剩下三人立即止步,盯着那凶兽身侧舞动的鞭尾,几乎比他们身子都还粗,吞了吞口水,又齐齐后退开去。

车队前方,呯呯几声金铁碰撞停下,朱子易退回来,回头看去一眼。

“那是幻术,杀那书生……”

然而,那三人一转身,几枚符纸凭空飞来,孙迎仙顶着一头泥土从地下冲出,掌心各画了两道朱砂符箓。

“风火雷电,疾!”

飞来的符纸轰的爆开火焰,将那三个修士逼的后退。

朱子易咬牙跺脚,转回来看向那边金光、火光交织的胖和尚,冲麾下的修士吩咐。

“结阵,困住和尚!”

火焰在半空爆开,法净欺近一道游走的身形,抓住对方轰的掼了下去,地面裂开几道蛛纹蔓延。

直起身时,周围五个修士脚步极快,绕着走了两圈,逐渐漂转起来,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头短杖,一横,连着大圆。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

语速极快的咒语模模糊糊的在五人口中念叨,手中连成圆的短杖轰的窜起火焰,疯狂的在五人旋转中形成火圈。

“陆道友,快走!”

火焰中间的胖大和尚,单脚一侧猛踏,身形呈马步站桩,翻过肩颈的佛珠,在手臂间绷紧。

“般若波罗蜜……

般若波罗蜜……”

法净阖上双眼,口中也在默念佛门护身咒,周身上下泛起一层金色,稳稳将焚风抵挡下来。

佛音在风里回荡,飘去远方时,空气中剑锋破空急响。

一抹淡红劈的孙迎仙急忙躲避,劲风扑面而过,朱子易御空般直扑老驴身后的书生。

“雕虫小技,唬得住旁人,可吓不住我——”

双指一抹剑身,淡红光芒离剑而出。

“公子快躲!”

聂红怜冲出画卷,驾驭阴煞之气迎上冲来的一道红色‘剑’气,陆良生牵着老驴就往前方跑,回头手中毛笔一勾,不远的凶兽跨出两步,利爪直接拍了下去。

风压落过头顶,朱子易瞧也不瞧,火气凝聚的‘剑’气将女鬼击飞,身形直接化作残影,巨掌落下时,人已冲向奔跑的老驴,以及那书生背后。

阴魂动荡的红怜在地上撑了起来。

“公子小心!”

另一边的,道人手忙脚乱的从一个修士手中脱离,回头看见这一幕也在大喊:

“后面啊!!!”

淡红的剑锋仿佛刺破黑夜,朱子易手掌一推剑首,法剑长鸣,拉出一条直线,穿过了还在回头的书生后背。

然而,没有血光溅起。

朱子易微愣,就见那驴、以及驴背上的书生支离破碎,化作无数尘粒,而前方,还有驴子和书生的身影,嘴角抽了抽。

“这书生幻术好生了得。”

目光里,陆良生拉着老驴跑的正欢,不时回望过来。

怎么办…

书架咯吱咯吱的摇晃,书生回头看去小隔间里的蛤蟆,换做师父的话,他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城池南面爆发出混乱的动静。

“那边怎么回事”

陆良生转过视线,在灾民聚集的地方,火光腾的升了起来,影影绰绰无数人在奔走。

“偷孩子的和尚来了!”“大伙进城啊!”

“小心,城上的人要射箭。”“……他们要逼死我们啊……”

“朝廷的粮食肯定被这知府给贪墨了。”

“就是,看他一身肥肉!!!”

灾民之中从来没有完全的老实人,一声佛号、兽吼将原本死气沉沉的灾民激了起来,暗藏鬼胎的人,心也开始澎湃,有人点燃了搭建的草棚子,呼吁奔走,心怀怨气、愤恨的人随之而起,浩浩荡荡的鼓动人群靠近城墙,指着上头赶来的知府就是一阵痛骂。

“山匪都没有你做的这般过分,狗官!!”

“大伙看他模样,肥头大耳,不是大鱼大肉怎么会养成这样。”

“我们在外面挨饿受冻,他在里面吃好睡好,哪里是父母官——”

有人捡起一块石头,朝上面吐了口水,扔去城楼,啪的一声打在墙垛下面半丈。

“狗官,有胆的下来啊!”

知府甚胖,肥头肥脑,看着弹开的石子,眼皮狂跳,这下方人口中的狗官,捏紧了拳头,偏头吩咐了心腹几句,后者愣住,抱拳离开。

圆滚滚的身子转过来,朝墙外探出了一点。

“乡亲们啊……城里真的没有粮食了。”

他扒着墙头,话语都在颤音。

“你们千万别冲城门,否则万劫不复,变做乱民……”

大部分人还在吵闹,叫嚷着冲进城池,杀了这狗官,不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被士卒带上了城楼。

像是这狗官的妻子。

城墙下,吵闹的声音渐小下来,片刻之后,他们口中的狗官拔出了佩剑。

“本官……杀妻与诸位分食。”知府擦去眼泪,朝下方骚乱的人群如此说道。

发抖的双手握着剑柄,朝身旁伴随多年的老妻落下。

呯!

斩下的长剑断裂,划过阖眼的妇人颈脖,只有几缕头发飘了下来,断剑落地的叮当声里,一柄镶嵌红玉的宝剑钉在他二人身后,正是陆良生的月胧剑。

突发的一幕,有士卒反应过来,指着西南角的山丘。

“那边有人!”

无数的目光望去漆黑的山岗,青冥的颜色里一道身影牵着驴马一样的家畜正在飞奔,一眨眼,就过去好几丈的距离。

而身后,还有一道人影在追。

“师父……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

陆良生脚下不敢停,空荡荡的剑鞘还在腰间晃动,他目光从那边城头收回,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你替我挡住,后面那人……”

“好……”

小隔间里,蛤蟆道人睁开眼,轻声回了一声,背过葫芦翻身上了驴背,蟾眼盯着紧追不放的修士,轻轻点了下头。

“有什么办法,你且去试,为师定当将那人挡下,为你拖延时间!”

陆良生闻言,松开缰绳,伸手取过一张空白的画轴,说了句:“谢过师父!”便是冲向那边的求雨台。

老驴渐渐缓下速度,夜风里,蛤蟆道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朱子易,冷哼。

用着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

“老夫纵横天地,吃妖、人无数,就算半生修为还未复原……”

脚蹼一蹬驴臀,短小的身形唰的投向夜空。

“一个小小修士岂容得你猖狂!!吃老夫葫……”

话语逐渐响亮,那方追来的朱子易感受到泛起的妖气,猛地止步,剑身一横,戒备的瞬间。

那跃起的短小身形后面,还有一道黑影随着他拖在半空……然后,绷直、勒紧。

“!”

蛤蟆道人低头一看,腰间还系着一根绳子。

“彼其娘…”

冲去的力道一滞,说出最后一个。

“…之。”

呯的一声,四肢大喇喇摔趴在地上,嘴都挤开,长舌拖拉在地。

哼哈哼哈……

老驴眨了眨眼睛,看着前方跑去高塔的主人,惊慌的撒开蹄子就往前追,绳子一绷,拉着地上的蛤蟆一路狂奔起来。

“…老夫夫…要要把把…你这…老老老…驴驴……呱…呱呱……”

磕磕绊绊的声音,蛤蟆道人白花花的肚皮、下巴不停磕在崎岖的地面起起伏伏,被绳子拖行远去。

第一百零三章 我活人世间

踏踏…

踏踏踏…

袍摆起伏,陆良生迈着步履冲过一道道石阶,祈雨台上,还有一张贡台。

书生拿出墨块捏碎,拍在上面,倒了一点清水,拇指直接碾磨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下方,老驴哼哧的奔跑,像是拖着什么东西,追来的朱子易也快到了祈雨台下方,更远一点,城门人声混乱,为了平息民乱的知府更是差点杀了妻子与灾民共食……

“只要雨一下来,地煞殷火能不能破,我不知道……”

陆良生停下沾染墨汁的拇指,取过毛笔在上面沾了沾。

“……至少,有雨落下,他们就能看见希望……也就不会有民乱……”

石台下方,石壁呯的震了一下,朱子易踩在上面一蹬,持剑冲上高台,背对的书生呢喃声里,猛地侧身回转,宽袖挥洒。

“滚下去!!”

陆良生暴喝的声音里,笔尖拉出墨汁在半空甩出一条弧形,凝结成实,瞬间将冲来的朱子易拦下,后者做出躲避的动作时,那书生的暴喝,似有一股力量,将他滞了一下。

“儒……”

片刻。

墨线飞来接触对方的衣袍的刹那,变得柔软如绳,将他结结实实捆住,余力不息的落去高台。

嘭。

重重摔在地面。

不远的老驴在石阶口停下蹄子,摆着鬃毛,哼哼哈哈的喷着粗气,蛤蟆道人爬起来,狠狠踹了一下驴蹄,看去那边被捆缚的修士,方才吁出一口气,幸灾乐祸的咧开蟾嘴。

“被捆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

翻过背后的葫芦,脚蹼吧嗒吧嗒踩在地上,拖着甩出嘴边的长舌兴奋的飞奔过去,一跃而起跳到朱子易胸口,将葫芦口对准对方。

“老夫叫你一声,你可敢答应吗?!”

“蛤蟆妖?”

朱子易连忙闭上嘴,偏过头,法剑落在不远,根本手够不到,便是使劲扭动身子挣扎起来,就是不开口。

“彼其娘之!”

蛤蟆举着紫金黑纹葫芦翻了一个头,两腮都鼓起圆泡。

“蛤蟆妖也是你这小辈该叫的?!”

“蛤蟆,你想干什……”

朱子易连忙开口,葫芦圆滚滚的底部,呯的一下狠狠砸在他脸上。

呯!

呯!

“叫你不开口,呱!”

葫芦抬起又落下,血光飞溅。

……

下方传出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高台上的书生,画卷自手中展开,唰的铺开,落到贡台上。

青墨自笔尖在白纸上一点,法力灌注,延出墨渍,山野成型,草木拔地而升。

“我要惊风从北来,拂人心。”

“…也要卷云水汽漫。”

笔尖随轻微启口的话语声,勾勒烈风阵阵,长云漫卷。

远方城墙,混乱从后方持续,涌上安静的前方人群,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挤倒,孩童惊恐的着满头是血的母亲,哇哇大哭,拥挤中,有风吹来,尘埃卷上天空弥漫。

不少人抬起双臂遮挡口鼻,纷纷叫喊。

“好大的风……”“怎么回事?”“别挤了,踩到人了。”

“大家别信城上狗官的话啊……”

不同的声音纷杂,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在夜空炸开,原本吵闹、混乱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看下方的人呐……”

城头上,提着半截断剑的知府哭喊出来,官袍在风里猎猎抚动,须髯抚动,他抬起圆脸望去漆黑的天空,有青白的电光闪过眸底。

“这…这是……”

轰,又是一道雷声滚过天际,闪电唰的穿过云层,照亮大地,映出一张张惊愕的脸孔。“是雷…”

“打雷了。”

然后,有撕心裂肺的哭腔在人群里呐喊起来。

“打雷了!老天爷终于睁开眼了啊——”

求雨台上,笔尖还在游走,耳边是无数哭诉的话语传来,每下一处笔,夜空云层铺开翻涌,雷电劈了下来。

青白的光芒间,书生袍袂猎猎飞起,一点一点的殷红滑过口鼻,滴在画卷上。

接下来…

陆良生吸了一口气,双手陡然握住笔杆,就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他落下。

“…我不稀罕为仙……”

“也不稀罕为官……我活在人世间,只求…只求……”

笔尖一点点落下,雨云漫卷,电闪雷鸣,顺天空而落的雨水,滋润大地。

陆良生压着毛笔不停的落下点缀纸张,眼眶、耳朵丝丝鲜血都渗了出来。

某一刻。

画卷在他手中猛地向天空一展。

“只求,这方少死人……”

……

高台下方,骑在朱子易脸上的蛤蟆道人停下葫芦,有东西从天空坠下,落在地上‘嗤’的冒起一缕白烟。

“下雨了?”

蛤蟆道人想起之前徒弟的话语,这才意识到……想到这里,急忙跳下来,朝求雨台跑去。

“这烂好人……你要被雷劈了知不知道!”蛤蟆望着高台上的书生,大喊。

啪…

啪啪啪……

雨点零零落落从天空坠下,落在人身上,孙迎仙、法净二人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去天空,就连朱子易麾下修士也俱都停下手来。

有人摸去脸上的水渍,呢喃开口:“完了……”

他视野之间,久旱的大地嗤嗤冒起白烟,那是殷火被触动的征兆,不久,雨点与天地连成一片,暴雨落了下来。

哗啦啦…

城下无数灾民伸手捧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望去闪电照亮的那方高台上,举着画卷孤零零的身影,嚎啕大哭出来。

黑压压的身影一片一片的跪了下去。

城楼上。

知府咣当一声丢掉了断剑,抬起双手朝高台一拜。

“梨阳知府代贺凉州百姓,谢过高人活命之恩!”

大地间,水雾蒸腾,蛤蟆跨上一节节石阶,飞奔呐喊间,陆良生头顶上方的云层,旋起了漩涡,青白的电光化作荧黄在云里闪闪烁烁。

“良生!!”

蛤蟆大喊出声,还差数阶的距离,一跃而起,那边的书生摇摇晃晃回头,鼻口、眼耳全是血迹,还在笑。

“师父……我成功了。”

就在这时,天空轰的巨响,雷声鸣动,荧黄的闪电冲破漩涡云层打了下来。

跃起的短小身形手中,也有东西掷了出去——紫金黑纹葫芦。

天雷接触葫芦的一瞬。

彷如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这一刻静止了片刻,然后,耀眼的光芒犹如海浪以求雨台为中心朝四周推开,落下的雨水都在瞬间扭曲,停滞了一下。

整个高台一寸寸爆裂,砖石碎裂四溅。

强光里,书生的身影横飞出来,轰的砸在人群前方,硬生生推出一道沟壑,身子、衣袍焦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不远的碎砖之中,蛤蟆道人推开残骸爬出,看着人群面前的徒弟,嘴唇微微发抖。

“良生……”

“公子!!”

“老陆——”

聂红怜、孙迎仙哭喊着,朝这边飞奔赶来。

失去法力束缚的朱子易,满脸是血,哪里还有中年儒生的模样,捡过地上的法剑,哈哈笑出了声。

“逆天而行……区区筑基的小修士,也敢逆天而行,哈哈哈——”

身后,赶来的麾下人,连忙搀扶他。

朱子易一把将他们扫开,抬剑一指,面目狰狞:“把那书生杀了!”

几人对视一眼,冲下了山岗,就在接近地上一动不动的书生时,陡然一个小姑娘挡在中间,伸开纤瘦的胳膊,颤颤兢兢的看着他们,胆怯的张开小口。

“不许你们伤害大哥哥!”

“让开!”

“把她丢一边去。”

那几个修士伸手去抓,随后手半途停下,视野间,老人、青年、妇人挪着脚小心翼翼的站了过来,挡在小女孩前面,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隔在中间,形成一堵厚实的人墙。

“别管他们,杀了书生!”

朱子易还在大喊。

咻。

一支箭矢射来,无力的钉在数丈远。

“我看谁敢动手——”

城楼上,胖知府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剑,擎在手中。

“尔等修行中人不思体恤百姓安危,还敢行凶。”

长剑一挥,指去城下。

“士卒,出城,迎先生。”

第一百零四章 半妖陆良生,还是渡过劫的那种!

箭矢划破雨帘,钉在那几个修士不远。

一队队墙上士卒刀兵碰撞,带着‘咵咵’的声响,蔓延下了内城,集结的兵马在城门打开时,外面的黑压压的灾民护着地上焦黑的书生,组成人墙挡在那里,牙齿上下不停的磕响,倔强的不肯挪动一步。

“不许靠近先生!”

对面那五个修士捏着红头短杖,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的站在那里。

“你…你们……”

朱子易捂着脸,鲜血顺着指缝流满手背,狼狈的走来,看着这些既害怕又不离开的灾民,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复杂。

“迎先生——”

城门缓缓打开,胖知府带着士卒此时已经冲了出来,叫喊声里,远在城西南的法净和尚籍着暴雨挣脱了火圈,朝这边发足狂奔。

“陆道友!!!”

脸上肥肉抖动,细眼怒睁,犹如金刚在世。

朱子易咬紧牙看了那边一眼,心中思虑闪电般权衡再三,艰难的挤出一句。

“我们走。”

法剑一摆,领了退回来的手下修士,驭使轻身的法术,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后者十多人也有不甘的叹气,跟着离开,仓惶逃去。

不久。

灾民外面,一队队士卒开道分开人群,为首的胖知府拱手一圈。

“诸位乡亲,天下雨了,大旱已过,粮食也很快就会有的,前往不要再冲击城池。”

他身旁,还有压着刀柄的城中将领,小心的戒备四周。

灾民里,一个老人拄着木棍慢慢走出,拱起手朝前方的知府轻声说道:

“知府大人,城中有没有粮,暂且不说,你先将先生带回城中,请郎中看看吧。”

周围听到这句话,不少人点头,也有部分还带着哭腔。

“是啊,快将这位先生带去城中!”“对,不要再说场面话了。”

“先生被天雷击中,他是好人啊…知府大人,快带进城,找城中最好的大夫……”

胖知府抹去脸上的水渍,抿了抿厚唇,躬身朝四周灾民拜谢。

“我贺凉州的百姓,都是知恩之人呐。”

言罢,就让士卒去抬前方地上的身影,那边已经过来的孙迎仙不让士兵碰,手指飞快的在焦黑的身体上连点几个穴位,将陆良生背了起来,朝城门飞奔。

“快,前面开道!”

胖知府见状,连朝士卒挥手,撑起纸伞遮在那书生和道人头上,气喘吁吁的跟着跑在后面。

聂红怜牵上老驴,捡起地上昏昏沉沉的蛤蟆师父一起匆匆进了城里。

雨线连接天地。

胖和尚站在雨中,阖上眼睛,双手合十,望去进城的队伍,远远的礼佛一拜。

这西北,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

街道积水哗的溅开,一路奔行的孙迎仙被骑马的士卒领到府衙,进了后院,急忙将背上的书生放到床榻上,胖知府气喘吁吁的进来,被他赶了出去。

“大夫看不好,别进来添乱。”

“是是。”

胖知府见到房门关上,跑到窗户外,垫着脚尖嚷了一声。

“道长还请一定要治好先生。”

屋内,灯火暖黄,陆良生眼睛紧闭着,躺在床榻一动不动,身上衣物焦黑,一触便化为灰烬散落。

红怜坐在床头,捂着嘴小声的抽泣。

书生裸露的皮肤一片焦黑,右手好几根手指都糊在了一起,大半个身子的皮肉基本呈了炭状,整个人只剩下一丝气息还残留在胸腔,孙迎仙用道术点上七星灯续命灯,与书生连在一起。

“一定有救的,一定有救的……”

道人修为低,这样程度的伤势,根本不是他能帮忙修复的,拿出道书籍着烛光疯狂的翻动,不时转头看去摇摇曳曳的灯火。

“千万别灭啊……”

手中停下,他朝桌上盘着一坨的蛤蟆道人,大喊起来:“老蛤蟆,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想一个办法啊,你徒弟要死了。”

蛤蟆道人缓缓睁开眼睑。

“老夫……一直都在想。”

天雷是大劫,对妖修来说更是致命的,那道雷劫打下来,虽然目标不是他,但也受到一定的波及,到的此时,原本恢复了一些的妖力都还在动荡。

蛤蟆沉默了片刻,缓缓从桌上站起来,让女鬼将他带到床榻上,看着面目漆黑,双目紧闭的徒弟,叹了口气。

“早知道你性子这般,为师当初就不该给你灌那些什么人道、什么良心事的话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道人急的想拿手掐他。

蛤蟆道人挥了挥蹼,“老夫知晓,不用你催。”

说完,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忽然蟾嘴张开,蛙蹼伸进了去,将旁边的红怜和道人吓了一跳。

“老蛤蟆你干什么?!”

“蛤蟆师父,你……”

下一刻,蛤蟆道人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动静,几乎整只伸进嘴里的手臂慢慢退出,蛙蹼中,是一颗红彤彤的珠子,袅绕云气。

道人自然看得出那是什么。

“老蛤蟆,你哪里来的妖丹?”

蛤蟆道人捧着那颗妖丹爬上陆良生的腹部,蟾眼冷冰冰的瞥了道人一眼,仿佛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神色。

“闯入周府的两只狐狸中的一只体内的。”

目光转回来,看去气息极微的徒弟,缓缓抬起蛙蹼,将那颗妖丹升上半空。

“被劫雷打中,若是用正常的法子,根本救不了,用这妖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三五年也好,只是这身修为怕是已经废了。”

低沉的声音里,妖丹缓缓下降,来到陆良生腹部,蛤蟆道人在上面搓动蛙蹼,只见原本的珠子化成了几道烟气,进到了书生体内。

床头,原本忽明忽暗的七星续命灯,此刻有明亮了起来。

“好了,命是保住了……”

蛤蟆道人像是掉进了水缸里一般,浑身是汗渍,摇摇晃晃的下来,虚弱的走到枕边趴下,阖上眼帘。

“…只是希望这傻徒弟,能接受自己是半个妖的事实。”

道人看看陆良生,又看去蛤蟆,小声问道:

“有没有其他不好的事?”

“有,可能会有些影响到他原本的性格。”

蛤蟆道人答完这一句也不再说话了,趴在那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窗棂透着昏黄,气氛压抑,孙迎仙靠着床头坐在地上,聂红怜依旧坐在床头,守着书生,寸步不离,轻轻的唱着小曲儿,期望能缓解他的痛苦。

下一秒。

原本睡着的蛤蟆突然睁开眼睛,跳了起来。

“老夫差点忘了一件事!”

陡然一声说话,迷糊睡着的道人吓得呯的一头磕在床沿上,就见蛤蟆道人拍响脑门。

“老夫这傻徒弟,算不算渡过一次天劫?!”

孙迎仙微张嘴,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喉结滚动,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筑基境渡劫这他娘说出来谁信啊!!

第一百零五章 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

轰!

雷声滚过天际,青白的电光闪烁,雨幕里隐约能见建筑的轮廓,刻有‘义庄’二字的门匾在电光里一闪而过。

风带着雨点吹起地上片片落叶,飞去荒废的庭院。

“求求你们,放开我……”

“不要,别把我放进去。”

女子哀求的哭喊夹杂夜幕里,轰的一声雷声在义庄上方炸开,电光闪烁间,照出挣扎的身影被人擒着,拖到一口足有半人高的陶瓮前,将她按了进去。

立在墙角的长柱油灯微微摇晃。

提着红头短杖的修士盖上封口,杖头在上面梆梆敲了两下,泥封自动收紧,依稀还能听到里面还有女子的哭喊声。

“封!”

修士面无表情的祭出一张黄符贴去陶瓮,里面的凄惨哭喊戛然而止,电光、灯火明灭之中,密密麻麻的陶瓮在这间房里延绵开去。

越过前堂,去往后方祠堂,烛火照出暖黄。

祠堂贡桌上方神龛,一尊头戴火冠,手握火龙的四臂神像安放,下方,朱子易跪在那里,念念有词,此时,他服过了丹药,半张脸包扎,绷带还渗着血迹,衣袍破了数个大洞,模样看上去颇为凄惨狼狈。

“明火圣尊在上……

地煞殷火阵虽然被破,不过最后一批血肉灵坛已经安全运走,目前这里还剩下一点。”

“无用了……”

神龛内,神像静止,却有一道声音传来,也只有跪在蒲团上的朱子易能听见。

“……着手下一批灵物吧,五色观的千年花要开了,世间灵物、人、气、土、水、金、木,以备齐,只差妖了……”

“是。”

“那破坏地煞殷火法阵的人呢?”

“被天雷击中,此时应该活不了了。”

“以防万一,再去探明,斩草除根。”

朱子易抬了抬脸,小声道:“那和尚……”

“那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暂且不用理会他,抓紧时间,去办剩下的事。”

“是。”

过得一阵,祠堂内的对话安静下来,义庄灯火齐齐熄灭。

哗哗的雨声之中,外面山道人的脚步溅着淤水冲来,一脚踢开破旧的大门。

嘭!

院门拖着蛛网倾倒下来,灰尘被压的挤出,冲去四周。

门口,一道高大肥硕的和尚竖着掌印,大步走过庭院,大耳吊着的铜环嗡嗡的响动,却是一丁点动静都未听出。

正是从梨阳城一路追查的法净和尚。

踏入前堂,皱着的浓眉更皱了,扒开火折子,吹了吹,燃起火星,点燃了墙角的油灯,数十口陶瓮被人弃置在了这里。

“这些,是什么,东西?”

小心触碰了一下,扯去陶瓮的符纸,将泥封拍开,看到的是,一个昏睡的孩童,法净急忙又将旁边几个陶瓮打开,俱是丢失的女子和孩童。

胖和尚将人从里面抱出,手指探了一下脉搏,重重吐了一口气。

“还好,没来晚……”

虽然并未将失踪的事由查明,至少还是救下了不少人,法净到的此时,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着这些女子、孩童醒来的空当,和尚坐到石阶,望去堂外的夜空,天色渐渐青冥,耗尽法力的雨水渐小。

想起那夜高台上展开画卷的身影,法净揖了一礼。

“我佛慈悲。”

……

雨线落下云层,向东南延伸,变得零零落落。

梨阳城府衙后院,水滴挂在屋檐摇摇欲坠。

滴答…

酝酿许久的水滴,轻轻落去地面,微不可察的声音里,房间内,陆良生眼皮抖动,属于自我的意识渐渐回拢,感觉变得清晰。

……我好像被雷劈中了吧。

竟然没死…

呵呵。

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想要笑出来,却是扯了一下伤口,传来灼痛,让书生忍不住,咬紧牙‘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由于疲惫,醒来的时间也短,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耳边听到孙迎仙大呼小叫的声音,以及师父叫叫嚷嚷的呵斥。

“五魁首哇!”

“六六顺啊!”

“放屁,老蛤蟆你想独吞是不是,你能比出六吗!!”

“来来,把脑袋伸过来,老夫让你看看有没有。”

偶尔也能听到不一样的话语,微风拂来,有人轻轻坐在旁边,片刻,身上、手上传来凉凉的感觉。

“公子,你一定要好起来。”

这是红怜的声音。

陆良生想要开口回应,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只能微微的弹跳几下,试了几次想要举起手来,都难以完成,甚至感受不到体内的法力。

我不会废了吧……

有些颓丧的念头在脑中闪过时,忽然感觉到另一股力量。

嗯?

妖力……

陆良生压下脑中的想法,努力将感觉延伸过去,彷如看见一个小珠子带着云气在丹田附近缓缓转动,散发的云气不时伸入他的五脏六腑,供应生机。

这颗妖丹,多半是师父用来救我的……

书生轻慢的呼吸,正要将那延伸的感觉收回,忽然,注意到还有力量似有似无的在四肢百骸游窜,隐隐间,好似电光闪动。

那是一种熟悉的感受。

天雷?!

陆良生脑袋嗡的一下发懵,感受这股不属于他的力量,随着呼吸不断扩散周身上下,又不断弹跳,就像铁锤敲击血管、内脏、皮肉……反复锤打。

嘭!

嘭!

心脏突突突狂跳,陆良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每一次的锤击,浑身肌肉都在绷紧,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抖动。

忍…

陆良生下意识的去咬牙关,从外面看去,安静躺在床榻上的身子这时也在微微发抖。

一直守在旁边的红怜发现不对,急的喊了声:“公子!”随后,偏头朝圆桌那边划拳的一人一蛤蟆喊道:“蛤蟆师父快来,公子他突然发抖。”

那边,道人放下酒杯,跑过去时,蛤蟆慢吞吞的跳下桌子,一跃攀上床沿,两条小短腿腾腾蹬了几下,才站上去,打开道人的手。

“闪开,老夫有经验。”

蛤蟆手蹼接触了一下陆良生的手腕,收回来负着背后。

“不用慌,这是天劫过后的灵气,淬炼他的身体,老夫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师父的话,陆良生是能听到的,不过到了后面,全是‘嗡嗡嗡’的嘈杂,坚持了一阵,精神还是一松,再次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茫茫知雪客

梨阳城,大雨已停下。

褐黄的土地延伸,偶尔能见一两处青绿冒出土壤,显出了生机,城下的灾民每日依旧一顿稀粥,情绪却是稳定的。

破破烂烂的草棚接连一片,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追逐打闹,被坐在干草枯枝上的父母喝斥几句,脏脏的脸蛋回头看了看,转身继续追着小伙伴,欢快的笑声在人群间开传开。

也有升起篝火的地方,烤火取暖的人们口中哈出一阵阵白气,搓热手掌,说起会不会有粮食的话。

目光也常望去远处的城墙,想起那天夜里,白袍先生站立天雷里的震撼,久久说不出来。

“不知道那位先生能不能活过来。”

“是啊,还好有那位高人听说是逆老天的意,做法强行降的雨水,否则老天爷也不会震怒,打下天雷。”

“那是老天无眼,还有那十几个想要杀先生的人,听施粥的士卒说,咱们丢失的孩童和女子就是他们偷走的。”

“这帮没人性的!”

“唉…就是不知道那位先生多大年岁了。”

“人都焦成那样了,怎么看的出来。”

围拢火堆的人,看着不远玩笑打闹的孩子们,终于感觉这里有了生气。

“但愿那位先生没事……”

……

府衙后院,清雅怡然,青色衣裙长裤的侍女托着菜肴走过廊檐,在一处房门轻轻敲了两下、

吱嘎的轻响。

一个尖嘴猴腮的道人打开房门,接过托盘时,趁机在侍女手上摸了两把,不等对方恼羞,呯的将门碰上。

端着饭菜跑回房内,放到桌上,刚刚摸过侍女的手鼻下深深吸了一口。

“真香。”

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卯足了劲儿,小短腿腿飞快蹬了几下,方才爬上圆桌,看去道人,蟾眼翻了翻。

“女人有什么稀罕的,还不如一桌饭菜。”

说着,负起手蹼绕着几碟菜肴吧嗒吧嗒走了一圈,伸出圆头蹼沾了沾汤水,放到嘴里吮了吮。

“这般清淡……”

一旁,拧了毛巾的红怜朝一人一蛤蟆翻了翻白眼,飘去床前坐下,掀开被子一角,看到书生焦黑的手臂,垂下脸,叹了口气。

温湿的毛巾擦去,却是擦下厚厚一层焦黑,露出白皙的肤色。

聂红怜脸上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颊边显出梨涡,放下毛巾,伸手去看其他焦黑的地方。

垂在床上的焦黑手臂,突然抬起,焦黑的残渣簌簌掉落。

原本五指被烧的粘连一起的手掌猛地张开,一把将红怜的手握住时,手臂已变得光滑白皙。

“公子!”红怜轻唤了一声,令得圆桌的道人和蛤蟆望了过来。

木枕上,焦黑的半张脸,黑色渐渐剥落,紧闭的眼帘微抖,陆良生睁开眼睛,看着近前的女子,露出笑容。

“我醒了。”

说着,忽然坐起来,伸手将红怜抱住,在她后背轻拍。

“已经没事了。”

咳——

陡然一声干咳响起,陆良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松开时,怀里的女子却是反而将他搂的更紧,脸颊贴在书生胸口,轻轻的蹭了蹭,好一阵放开,眼睛弯成月牙,带着梨涡笑的很甜。

“该蛤蟆师父了。”

手蹼放在下唇的蛤蟆道人,背过蛙蹼哼了哼:“老夫才没兴趣。”

陆良生想要下床见礼,刚伸出一条腿,发现全身都没有一缕布片,连忙又缩被子里。

“那个…师父……我就不下来给你行礼了。”

“不用了!”

蛤蟆道人挥挥蛙蹼,跳下圆桌,一摇一晃走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

“既然醒过来了,就没事了,那为师还有事要忙。”

说完,背着葫芦钻进了床底。

大抵是要修复被天雷打过的葫芦,一阵捣鼓声里,孙迎仙帮他找了干净的衣袍,丢过去。

“这是胖知府年轻时候穿的,拿去。”

陆良生接过抛来的书生袍,在身上比了比,感觉还挺合身,想来那胖知府年轻时候,也是身材匀称的俊书生……

“红怜,要不你先回画里?”

陆良生捏着衣袍朝她示意了一下,聂红怜撇撇嘴,脚尖一旋,转去面向窗棂,手指搅着衣角,撅着小嘴嘀咕。

“又不是没看过。”

呃……

床榻上,陆良生看去道人,后者摊开手,坐回到桌后:“她嫌本道粗手粗脚的……只好让她来。”

窸窸窣窣一阵穿衣的声响。

陆良生下地套上鞋袜,忙活了一阵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疼痛感,走到盆架洗了一把脸,毛巾上全是灰垢。

阳光倾泻,照进窗棂,落在书生侧脸。

铜镜里,新长出的皮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嗯,陆良生也只能想到肌玉肤白这四个字来形容。

还好狐狸妖丹不能影响容貌……

呼。

陆良生放下木梳起身,轻吐出一口气。

哒哒哒,长筷飞快刨动的道人,从碗里抬起脸,抹去嘴角的米粒看去越过他的书生背影。

“喂,你干嘛去?”

“晒会儿太阳。”

两袖挥洒开,陆良生朝道人轻说了声,将房门拉开,金色的阳光正从舒卷的云隙照下,落在檐下的书生身上,是温热的暖意。

“舒服啊……”

院中的树,只有少许的叶子,沙沙的轻摆。

陆良生走出房檐,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全身上下的骨骼关节,传出一连串噼啪的轻响。

随后,衣袍长袖翻卷飞扬,便是向着朝阳轻轻吐纳,运起的法诀,引导温热的光芒进入体内,吸纳其中的灵气,筑成自身的修为、法力。

嗯?好像比以往快了不少。

陆良生感觉到经过那电光淬炼身体之后,修行上明显有了加快的趋势,周围阳光里,彷如肉眼可见的灵气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飞速朝他汇聚过来,进入体内,又扩散开去,就像春雨滋养万物般,蕴养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甚至就连体内的妖丹也得到滋养,运转的速度变得极快。

“乾坤正道的修为和妖力会不会冲突?”

书生阖上眼感受渗入体内的灵气,转化丝丝法力,妖丹还是安然自若的旋转,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没有一点冲突。

……那我岂不是可以用乾坤正道的法力,也能用妖丹的妖力?

不过如何使用妖力,陆良生倒是没有经验,试了几次,也没见有妖力挥使出来。

屋子里,孙迎仙端着碗站在窗前,探头探脑的看着庭院里,云纹长袍在晨光里随陆良生挥动猎猎作响,地上的枯叶跟着书生的动作被引导起来,飘在四周翻滚飞扬。

“要是羡慕,你可以去试试雷劫。”

蛤蟆被着葫芦不知什么时候站上圆桌,坐在那里背对着道人,一边吃着青菜,一边说道。

“当本道傻啊,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我才不去。”孙迎仙端着碗收回目光,摇摇头转身回到桌前。

“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

呯的将还没喝完的酒壶重重一放。

“来,老蛤蟆,咱们继续!”

透过窗棂,阳光暖兮,落叶纷纷扬扬间,陆良生身形一步一跨,手掌插入翻飞的落叶当中一竖,然后推出——

哗啦啦。

无数枯叶碰撞顺着书生一掌推出的方向,翻滚着犹如长龙飞了出去,撞到一颗树上,洒落一地,整颗树躯都在摇晃。

原本还想作画,可惜天雷下,除了那蜈蚣精的触须完好无损,笔头早就烧的连渣都不剩了。

眼下,陆良生还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的。

又在府衙中逗留了几日,法净和尚也来过一次,不过又匆匆离开,是要去贺凉州其他地方看看,帮助这方的百姓,顺便寻到残留的地煞殷火法阵。

什么地方都有心怀不正的人,眼前这位出家人却是让陆良生只有敬意。

不久之后,天气越发寒冷,下起了大雪。

陆良生悄悄去了城外一次,胖知府是一个能吏,灾民大多都能御寒,每日也都有温热的粥水食用,开春后的农具、种子也都准备了部分。

差不多该走了……他想。

一月初九这天,大雪纷飞,陆良生辞别了知府的挽留,牵着哈着白气的老驴,驮着书架与道人从西门悄然离开。

前方是白雪皑皑的天地。

城楼上,胖知府叹了口气,望着白茫茫一片,朝雪花纷飞里渐行渐远的铜铃声,躬身拱手。

“真高人矣…”

第一百零七章 风雪漫漫,小心为上

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白皑皑的一片。

枯草埋在积雪间露出一小撮,随后被伸来的驴舌,连带雪花卷入口中慢慢咀嚼。

被施了暖身咒的老驴惬意的甩着秃尾巴,啃食冒出雪地的草叶,不时哼哈哼哈的昂起脑袋踩着前方两人浅浅的脚印,小跑一阵,又继续寻找枯草。

出了梨阳城地界后,风雪渐大,扑在人脸上,能结起冰霜,陆良生给道人施了避水、避风的法术,这些都是《青怀补梦》里有的,正本书都被他啃完,可惜四年前夜遇普渡慈航被大火烧毁的几页,里面记载了什么法术,可惜没办法知晓了,到底是一个遗憾。

“老孙,你觉得那些人偷孩子和女子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风雪扑过来,还未触到书生的衣袍,顿时偏转绕开,飞去后方,陆良生望着前方茫茫飞雪,一路由东,然后往南,都在想着这个困惑。

“总不至于,这些修道者,还干牙人事吧?”

听到书生的话,一旁的道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搓手哈气哆哆嗦嗦回道:

“本道哪里知晓,反正这些旁门左道的修道士,干些离经叛道的事也不稀奇……哎哟,冻死我了……怎么选这种天气出来,留在那胖知府家里不是挺好嘛,至少等到冬天过去再走也不迟。”

陆良生转头看看他,宽袖一挥。

“这下不冷了吧?”

一股暖意从道人脚底升起,蔓延全身时,是说不出的舒坦。

“你这方术怎么不早拿出来!!”

孙迎仙彻底放开了双手,懒洋洋的放到脑后,轻松的迈着小步,吹了几声口哨。

“还是老蛤蟆舒坦,走到哪儿都能躺着。”

老驴轻摇慢晃,书架吱吱摩擦声里,蛤蟆道人自下雪后变得困乏,在小隔间里铺了小床,棉被、毯子一应俱全。

从栏栅缝隙里望去,蛤蟆盖着褥子,枕在软枕上,呼呼的大睡,偶尔抬起蛙蹼挠了挠脸,伸出被褥的脚感受凉意,唰的缩回去,翻了一个身,传出轻微的鼾声。

这片冰雪天,少有远行客,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大抵也是惊奇书生、道士、老驴能在这样的天气行走。

出了贺凉州地界,往南是玉庆府,不过两人并不过去,而是沿着两州地界向东,回到京城,下个月就是二月份,陆良生是要参加礼部的春闱。

往南后,大雪渐小,一路过来也多了许多村庄农田,再往前就有一条大河直流往南而下,这条河正是当初途径王家庄那条,不过此时距离这边怕是有数百里之遥。

寒冬大雪,河面早已结冰,岸边倒是有两家人忙忙碌碌。

“小初啊,再用点力,网快理好了。”

岸上,一个带着帽子的老人朝冰上的年轻人喊了声,大抵是他儿子,旁边的老妻吹了下通红的手,埋头继续整理渔网。

叮叮…叮叮当当……

好似听到铜铃声,老妇人连同另一家人循着声音望去,风雪交织,一个书生牵着老驴由远而近,从西面村道过来,旁边还有一个悬着酒壶的道士,乍一看,到不稀奇,可老人待对方近了,隐约间两人连带一头驴,身上好像一点雪花都没有。

老人还想再细看,视线一花,那边两人一驴已近,走在前面的书生朝他拱起手来。

“这位老丈,我二人途径此地,肚中饥渴,还望能在老丈家买些饭食充饥。”

陆良生语气谦和有礼,手中又拿了银钱,老人睁大眼睛使劲看去,站在那里的俊秀书生,鬓发干净整洁,一身袍子没有雪迹,活那么大岁数,怎么可能不知晓一些事情。

另一家人看书生手中有银钱,刚想开口,就被老人呵斥。

“家里有吃的,还来河边凿冰抓鱼!”

随后起身朝书生和道人拱手还礼。

“这位书生,还有那位道长,村里挨家挨户,都受了贺凉州那边大旱殃及,没啥吃的,二位不妨去下一个村看看。”

陆良生看去其他村人,微笑点点头。

“谢过老丈指点。”

说完,便牵着老驴转去另一个方向。

岸上那家人眼睁睁看着书生消失在风雪里,铜铃声渐远后,忍不住朝老人埋怨起来。

“别人都拿钱了,还拒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

那边老人吐了一口口水,帮着老妻继续理渔网。

“你们可看清那书生和道长?这么大的雪,身上没有雪,连泥点子都没有,不管是人是鬼,咱们呐,还是不沾未妙。”

“真……真那么悬乎?”

“哼哼,这人啊,活得久一点,就什么都拎得清。”

……

此刻,沿流金河往南而行的道人气的拿脚将一块石头踹飞,落去河里。

回头看去牵驴的书生。

“有钱都不好使?明明有人想开口,要不是拿老家伙作梗……”

陆良生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该笑还是该笑。

“其实应该是那老丈离得近,看出你我身上没有一片雪,起了疑心,不敢与我们接触,看来往后用术法赶路,问人前,先撤了法力,装作普通人才行。”

此刻走了很长一段路,沿途人烟稀少,孙迎仙正回了句:“行行,你说怎么做就怎么……”环顾四周的目光陡然闪过惊喜。

之前的话一转,指着稍远河边道路,房屋的轮廓夹杂在风雪间。

“老陆,看来有吃的了。”

距离五十多丈时,看清前方的建筑,一栋房屋,外搭一个凉棚,远远的,还能见棚里几张桌椅摆设。

“等等。”

陆良生忽然停下脚步,拉住心急的道人。

“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店?”

周围大河结冰,芦苇凋零覆满积雪,就算往日还是会有野鸡出来刨食,天雷劫后,陆良生对周围一切波动颇为敏感。

一旁,道人也皱起眉头望去那边。

“可能是黑店,不过吃饭要紧,过去看看?”

“嗯。”

一路过来,干粮早就用尽,何况贺凉州也没什么吃的,此时就算是黑店,陆良生两人也是没多少顾及,饿肚子可是大事。

“过去前,先等等,以防万一。”

道人视线里,就见陆良生抽出最后两张画卷,铺到驴背上,手中崭新的毛笔,是梨阳城知府知晓他也是读书人时送的,还有墨砚笔筒。

陆良生抿唇回想脑中一些画面,一抖宽袖,笔尖沾上墨汁,落下青墨。

勾勒出的是前方客栈食肆的轮廓……

第一百零八章 重复的法术,对我无用

荒野小道,人烟稀少,灶头间亮着火光,取了柴禾的店家伙计,递进灶口。

炊烟升起时,叮叮…铜铃声由远而来。

那伙计起身看去前方客栈内拨着算盘的掌柜,后者埋头噼里啪啦拨着算珠,像是没注意到伙计正望来,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声。

“有客人来了,傻愣着干什么。”

伙计一声不吭转去身子,看向那边泥道过来的两人一驴,忙拉下肩上的抹布,小跑到棚子边上,朝里面一伸手,邀着过来的两人。

“两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系了安安静静的老驴,陆良生与道人就着附近一张桌椅坐下,一边抖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道:

“店里都有什么菜?”

“两位客官别嫌弃,山野小店,也没什么好厨子,大多都是一些山野奇味。”

店伙计殷勤的将两人面前的小桌擦了一遍,报完了菜名后,陆良生随意点了几道菜,嘱咐让后厨上快点。

“我二人远途劳累,肚子饥渴难耐,还望能快些,这里就先谢过小兄弟。”

伙计见这书生客气,旁边的道人却是一声不响,捏着筷子耍弄,收回余光,笑着应和了一句,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小跑回到店里,路过柜台时,戴着压耳帽的掌柜抬起脸,与伙计对视一眼,又埋下去继续记账。

毛笔模模糊糊勾勒间,那店伙计已经从后厨端了菜肴跨出客栈门口,来到外面的棚子。

“两位客官,您们的菜齐了,这是清伴沙仁、红煮猪心、细粟热饭……”

就算四下无其他顾客,或行人,这小二还是高声卖力的吆喝菜名,将几盘菜肴、粟饭一一端上桌子。

又殷勤的递上筷子,也不走,就拿着托盘站在桌边,看着书生和道人夹了菜往嘴里去。

快递至嘴边,陆良生忽然停下,看去小二。

“小兄弟还有什么事吗?”

伙计嘴角勾起一丝笑,摇摇头。

“没事,小的也没事做,就这里站站。”随后又补充一句:“客官快吃,天气凉,饭菜冷的快。”

他背后,客栈纸窗内,影影绰绰,脚步极轻,那柜台后的掌柜此时也停下笔,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贴着窗户的一道道身影。

“法阵已布下,晾这两人也逃走不了……”

就在他准备挥手,让麾下人杀出去的一瞬,突然,远远的有佛音咏唱,伴随的还有金镲、唢呐、木鱼之声。

掌柜皱起眉头,轻轻放下手。

“先不慌,好像有不少人过来。”

外面吃饭的书生、道士,停下筷子望去梵音咏唱的方向,树林间的泥道,一支长长的队伍蔓延而来。

佛牌、法杖林立,藏青色花格袈裟的侍女走在前方两侧,挥洒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下,铺在道路间。

站在外间的伙计,面色古怪,下意识的看去客栈里,那掌柜皱起眉头。

“这伙古古怪怪的僧侣哪里来的……”

就在这时,蔓延的古怪队伍就在客栈外停下,当中鹤头高帷法轿传来一道女声,有两名侍女过去,将帘子左右揭开,黑色翘头步履率先踏了出来,踩在白色花瓣上。

“善哉!善哉!”

进入众人视野的,是一个着黄布袈裟、长耳僧帽的瘦小老僧,单竖无畏印,面无表情的望着客栈,对那边吃饭的书生、道人看也不看一眼。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掌柜走到门口,眼皮跳了跳,这老僧无人气、无妖气……什么都没有,太古怪了。

“不知大师从何而来,到此处有何贵干?”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然而回答掌柜的,是重复的上一句。

雪花纷飞,轻轻飘落下来,两边顿时陷入古怪的僵持。

……

稍远,泥道另一边,两颗岩石却是好似有视线望去客栈那边发生的一幕,手里却是捏着筷子,端着饭菜扒进口中咀嚼。

“老陆,你怎么发现那边不对的?”

“一开始没发现,只是想试探一下,幻术过去,明显感觉到那小二身上有法力的痕迹。”

那两颗立在路边的石头,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陆良生和道人,而客栈外面棚子里的,却是陆良生施展的幻术。

察觉到不对后,另一张以防万一的画卷也加入进来,便是有了眼下一幕。

“与我们有仇的修道之人,就只有那个朱子易……嗯…也应该只有他们。”

陆良生放下碗筷,将两幅画挂在旁边一颗树上,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没必要把自己和道人放进危险当中。

朝偷偷掉包桌上菜肴的道人挥了挥手。

“走了走了。”

牵过老驴,绕开前方的客栈,孙迎仙端着两盘菜赶紧多吃了两口,便是脚步飞快的跟在后面。

此时此刻。

同样施展障眼法化身掌柜的朱子易,看着面前的老僧一阵,僵持不下去了,撤去障眼法猛地伸手,后方窗户嘭的一声炸开,法剑飞来落入他手里。

一剑朝那边入定般的身影斩了下去,然后……那老僧,连带停在路边的长龙化作斑斑点点的星光四散开去。

“幻术,那书生……糟了!”

朱子易偏头,又是一剑斜斜砍去那边桌边的书生和道人。

果然,如他所料,淡红的‘剑’气接触二人的瞬间,俱都化作碎裂的星光,缓缓飘去地面,就连桌上的菜肴都不见了。

没了主人法力庇护的两卷画轴,暴露在朱子易面前,嘶啦一声,被撕扯下来,朱子易抬起手掌掐出指决,弹出一道青色。

“跑不远,追!”

之前在贺凉州法阵一事被那书生破坏,以为对方已死在雷劫下,探听了许多时日,直到对方出了城,才知晓不但没死,修为还有所精进,可若在贺凉州发难,那闻到动静的和尚,肯定还会过来,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地方。

而那个胖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撑腰,暂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可这书生就不一样了啊……”

朱子易身形飞纵之中,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速度明显再次加快,他迈近金丹期第一个小境界,自然是不惧区区筑基。

山林泥道之间,一颗颗大树摇晃,追击的十余道身影跃上枝头,一蹬,震的积雪簌簌落去地面时,已去了更远的方向。

而前方泥道间,积雪连带湿漉的泥土在老驴蹄下旋了起来,陆良生掐着指决驭使缩地成寸,道人倒坐后面,道鬓胡乱在风里摇摆,一手抓着吱吱晃荡的书架,另一只手不停给驴臀上面贴神行术的符箓。

“符纸快不够了!!!”

陆良生驱术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掏出地图看了一眼。

“再下去就快到京城天治地界,那朱子易有门追踪法术,不破除,我们到哪儿都能被他知道。”

踏踏踏踏……

驴蹄疯狂的迈开,卷起一道尘烟嗖的一下冲过了道路,一前一后的追击,顺着流金河一直狂奔向南。

到的此时法力也有用竭的时候,两人坐下的老驴累的吐出舌头,白沫溅到半空向后飘去。

虽然拉开了一段距离,陆良生知道只要不破除对方追踪法术,跑多远都无济于事。

“老孙,我有个办法。”

想着时,老驴速度慢了下来,陆良生摸到袖里一根硬物,抽了出来向后一抛。

正是蜈蚣精那根触须。

道人稳稳抓过手中,大喊:“怎么做?”

“把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上面去。”

说话间,缩地成寸的法术耗尽,老驴搭着舌头,舌尖都在滴落口水,四肢一跪,嘭的卧倒地上。

陆良生缓缓降下,蹲去检查驴子,只是力竭,放下心来,抚了抚老驴鬃毛,在一旁坐下抓紧时间休息,目光也投去前面的道人。

“还没找到?”

“娘的,你以为本道像你能把书都背下来?”

一旁,孙迎仙手指飞快翻着书页,这是他师父临终时给他的,里面道法繁多,多是符箓法阵一类,枯燥难懂。

过得一阵,八字胡翘了起来,笑道:

“找到一个,应该有用。”

道人照着上面在符纸画出一个箓形,折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

“现!”

听到这声暴喝,陆良生抬起脸,上方头顶显出一缕淡红飞速盘旋,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本道术书,里面想来都是老孙师父毕生所学。

“过来!”

道人牵引那道淡红,交叠的二指往地上摆放的触须一指时,陆良生还在心想道人的师父的事,余光之中,就见孙迎仙忽然火急火燎的撩起道袍,解开腰带,裤子往下一拉——

哗!

一条焦黄水柱划出一道弧形,淋在了触须上,无数水花溅起四周积雪上。

顷刻。

道人仰着脸打了个冷颤,裤子一提,叹了声:“爽!”

不远,陆良生靠着老驴,愣愣的看着一地水渍。

“你干什么?!”

“不是你的意思吗?以敌制敌啊。”

书生看着他,眨了眨眼,嘴角都抽了一下。

“我哪里说过,只是让你将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这触须上面,我们好摆脱他…”

说到这里,陆良生有些伤脑筋,想起普渡慈航的修为,一拍脑门:“赶紧走吧,那法丈可能转瞬即至……”

“……”

道人低头看去地上浸泡在一滩尿里的触须,‘咕’的吞了口口水。

*****

天治郊外,硕大的圆形法坛。

帷帐之中,竖印的身影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额角青筋鼓了起来,突然睁开眼睛。

不久,法轿起驾,花瓣漫天飞舞,队伍蔓延而出。

*****

“咕……”

喉结滚动,道人转头:“那个……不如赶紧走?”

两人对视一眼。

片刻,远远的,人的声音传来。

“他们就在前方!”

林野狂摇,积雪哗哗坠下地面,十多道身影各持法器一字排开,中间,朱子易提着法剑走出一步,目光盯着前面树下匍匐雪地,啃着枯草的老驴。

“呵……连驴都不要了。”

哼哈哼哈,老驴眨着眼睛,继续嚼的枯草,甩动尾巴。

朱子易亲自带人追杀,自有自己的威势,倒不至于拿一头凡间老驴来泄愤,话语顿了一下,收回追踪的法术,单负一只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有环节的东西,上面湿漉漉,沾有污泥。

……一个妖物。

“哼……聪明。”

大抵是明白对方想法,朱子易将那手中的东西拿起闻了闻,浓眉皱起。

……怎么一股骚……

锵。

咚咚…

南无阿弥…南无阿弥…南无阿弥……

陡然一阵金镲、木鱼传来,以及一段熟悉的佛音进入朱子易,以及麾下修士耳中,顿时目光齐齐看去积雪的荒野。

视线前方。

无数花瓣抛洒天空,落过蔓延而来的人的肩头,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积雪过来,长龙呈两列,面无表情的黑纱僧帽侍女高举法器、杖柄,朝着靠近时,忽然间咏唱的经文戛然而止。

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看着地面的十多个修士。

“善哉!善哉!”

鹤头法轿来到前面,安静放到地面,高帷之内,隐约间,能见一道竖法印的身影,掀帘而出。

似曾相识的一幕,朱子易牙齿磨了磨,腮帮鼓胀。

…还来这套。

下一刻,便是拖袍拂袖发下命令,两侧的麾下修士沉默的各自散开,驭起了法器。

“同样的法术,我岂会再上当!!!”

他看着那边的法轿前站着的枯瘦老僧发出暴喝。

第一百零九章 索命梵音

林野间,枝上积雪无声的滑落地面。

死寂般的法丈仪仗前,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面无表情看去对面十余人,尤其是为首那个修士手中捏着的一截东西,那原本属于他的。

微微颔首,礼佛一颂。

“善哉!善哉!世人沉沦苦海……”

“还来这套!”

普渡慈航咏出一声的同时,对面也响起朱子易暴怒大喝:“破了这幻术——”

周遭十多个修士随他这声吩咐,纷纷抬起手来,红头短杖闪起红芒,一条条火舌直窜去对面。

“…仙佛以慈悲做舟……”

那边普渡慈航的话语,原本还在持续,十多道火舌喷涌打来,声音顿时戛然而止,空气都在震荡,炸开的波纹荡出的涟漪将不远几颗树震的枝叶乱颤。。

簌簌……

积雪飞溅,空气里全是轰轰的震响。

“嗯?怎么幻术还在…”

朱子易垂下法剑,另一只手抬了抬,让左右麾下人停下来,十多道法术打过去,好似幼童挥拳打在百年大树上一般,没有之前星星点点的幻光破碎。

“难道…”这位中年修士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难道是真的?”

视野的对面。

溅起的雪花、尘埃回落,渐渐显出枯瘦老僧的身影站在原地,只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青筋鼓跳。

“善哉!善哉!”

普渡慈航道了声,目光看着那方十余人,女声清湛。

“当今太多人是非不分,诸位修行中人戾气太重,有损修为,方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远趴在雪地的老驴,两耳一抖,兽类的敏锐里,连忙从地上撑起来,动作间,书架从它背上滑落,呯的一声坠地上。

老驴撒开蹄子就跑。

同时,朱子易的声音响起,暴喝:

“男相女声……放肆!”

他正要举剑,陡然一股祥和之气在那老僧身上绽出,就见老僧眼帘微垂,双唇嚅动,一声声梵音出口。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佛音袅袅,彷如从四面八方传来,朱子易及麾下十余人尚不觉得什么,只是愣了愣,陡然有人神情变得恍惚,丢下法器,朝对面一步一摇走了过去,也有相熟的连忙冲去想要将同伴拉回来。

“这佛音迷惑神智,运起法力抵挡,你们回来!”

朱子易插下法剑,双脚左右一迈,半蹲的姿态,掐出指决横在胸前,驭使法力抵抗时,被迷惑的几人身上彷如成佛得道般洞开数道金光。

呯呯…

轰轰!

数声血肉爆开的声响过后,过去的几个修士,身子一僵,消失在空气当中。

剩下的修士满脸汗渍,憋红了颈脖,掐起法诀的手指、手臂都在发抖,在这一声声不断入耳的梵音里挣扎反抗。

普渡慈航目光平淡,双唇翻涌的更加快了些许。

“啊啊…啊……”

最后,剩下八个修士难以抵挡,身上洞开金光,凄厉吼叫几声,扭动身体,片刻间就在朱子易身后消失不见。

朱子易双目布满血丝,呈马步站桩的双腿不停的发抖,嘴角都溢出血迹,某一刻,裂开嘴角,猛地伸手从怀中逃出一枚,上有神像雕琢。

“明火圣尊救我!”

手中圆玉闪过一抹红芒,轰的窜出两道火焰,飞去他身后半空,形成一道半身人影,火焰手掌打了过去。

“哪里来的妖孽!”

普渡慈航停下梵音,眼皮微抬,竖起的无畏法印,也在同时击出。

嘭!

空气爆鸣,火焰尽碎,一寸寸的消散在半空,圆玉也在瞬间发出‘咔’的轻响裂开,断成几段。

下方,本就重伤的朱子易怒睁着眼眶,一动不动,风吹来,缓缓向后一仰,嘭的倒在地上,早已气绝。

天光微微倾斜,积雪映着阳光,荒野间灰青与雪白交织,一切变得安静下来。

地上歪斜的书架忽然吱的一声响。

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走出。

“什么事这么吵?”

然后,表情愣了下来,蟾眼抬起,那边,枯瘦的老僧目光也正看过来。

一蟾一僧对视片刻。

蛤蟆道人陡然一个转身,走回隔间,负着蛙蹼,淡淡的说了句:

“天气真冷!”

一进隔间,反手将两扇小门呯的阖上,传出鼾声。

普渡慈航像是对那蛤蟆小妖并不敢兴趣,转身走回鹤头莲花法轿,帘子放下时,缩了缩右掌,那是一道火焰烧伤的痕迹。

不久,木鱼、金镲、编钟之声再起,停在原地的队伍调转了方向,消失在白皑皑的荒野间。

……

距离这边二十多丈的林子里,两颗枯树忽然摇摇晃晃几下化作陆良生和道人。

两人互相从对方身上收回法力,撤去障眼法、隐身术,重重吐出一口气。

“还好隔得远,差点被勾了过去。”

陆良生抖去袍上雪花,吹了声口哨,林子里,老驴撒欢的小跑过来,跟在书生身后,一起朝刚才的地方过去。

“不知道师父有没有事。”

说话时,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你敢在那蜈蚣精的触须上撒尿,幸亏跑的早,不然咱俩基本完了。”

“你不说,本道怎么知道?!”

走出林间,陆良生先一步到了书架落的地方,敲了敲小隔间的门。

“师父?”

吱嘎一声,门扇打开,蛤蟆道人裹了裹小棉袄:“何事?”

“刚才你有没有……”

“没有。”

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转身回去里面,口中哼了哼。

“为师何等修为,见过的场面比这大多了,有什么好惊慌的,晾那蜈蚣精拿老夫也没辙,想当初……”

话语间,蛤蟆道人又忆起了往昔,望着冬日天云侃侃谈了起来,回过身,吸了一口气,脸上全是回味的表情,睁开眼,面前哪儿还有徒弟的身影。

“哎…良生?”

陆良生去查看了画卷,红怜在里头也报了一声平安。

“无事就好。”

之后,又整理了一下洒落的书籍,回头时,却是看到孙迎仙在尸体上摸索,拿着一本小册,一柄长剑笑嘻嘻的翻看,见书生过来,将手中的册子丢过去。

“这书给你!剑本道就自个儿用了。”

接过丢来的小册,陆良生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字迹潦草,但内容确实他所需的。

这是一本剑招——万法剑意。

这名字怎么看都像烂大街的货色……陆良生将册子阖上,眼下也不是研究的时候,将书架放回驴背,便是过去将朱子易的尸体脱去林间。

令得那边挥舞法剑的道人翻来白眼。

“人已死,恩怨就勾销了嘛。”

林间挖土的声音持续一阵,陆良生这才从里面出来,拍去手上的尘土,笑道:

“再说,暴尸荒野,万一有人路过,岂不是吓个半死。”

扬了扬手中的剑册:“就当帮他入土为安的报酬好了。”

说完,陆良生牵过老驴脖下缰绳,在小隔间敲了敲。

“师父,我们走了。”

里面传来蛤蟆道人闷闷的声音:“嗯……到了京城再叫为师。”

白茫茫的雪间,陆良生抬起袖口,朝道人打了一个响指。

“走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好剑!好剑!

田地、山峦、道路覆满冰雪,白茫茫的一片,官道上响起一连串铜铃摇晃的声音。

此时,距离京城天治已经不远,陆良生也没再使用法术赶路,道人时不时跑进路过的林子或结冰的沟渠翻找,松了缰绳的老驴慢慢悠悠的甩着尾巴,跟在后面。

挎着它臀背两侧的书架,吱吱呀呀的摇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顶着褥子盘腿坐在小隔间,随着书架左右轻摇。

蟾眼透过隔间一条条缝隙,望去外面向后过去的雪景,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两腮鼓了起来。

……老夫可是近逼妖王的大妖啊。

曾经过往,尸山血水中杀出来,能活到巅峰、近逼妖王期,讲的就是能打就打,能吃的就吃,能跑自然就跑的道理……可是——

简直就是耻辱!

羞煞老夫了。

老夫堂堂大妖,怎么也要把这面子给找回来。

蛤蟆微张开嘴,又叹了一口气。

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恢复修为……看来,得回一趟岐山。

“老夫当初幸好留了一手,毕生所藏都在那里,得想办法让良生带老夫过去一趟才行,灵丹妙药不说多,光是道法仙术也够将他支开……”

想到这里时,突然呱的啼鸣自他口中发出。

蛤蟆蟾眼睁了睁,地煞殷火之术,原本就是老夫当初吞了离火门一个长老学会的……术法也一起放在那边。

难道…被人偷了?!!!

蛤蟆道人有些坐不住了,裹着被褥躺在毯子上,翻来覆去的难以静下来。

“师父,刚刚你叫一声,是有事吗?”隔间外,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没事!”

书生听到师父的回应,笑了一下:“那师父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随后看去在田边不知干什么的道人,转回头,继续捧着那本名叫《万法剑意》的册子阅读上面的内容。

随身携带的书籍,早就去西北的路上看完,此时又新得了一本,自然要趁着这个时候翻看一二。

对于剑招,陆良生还是比较好奇的。

剑册上的字迹潦草,倒也难不住他,上面基本都是用口述的方式,将剑招一一拆解来讲,这更像是后来人从旁招录的。

全篇看下来,内容实用,重点的‘万法’二字,更是阐明了可容纳不同的法诀,从而有不同的效果。

陆良生拔出腰间的月胧剑,握住剑柄驱使法力的同时,按着剑册上的描述,挥出剑册上的起手式,淡蓝的光芒在剑身一闪而过,剑尖对着的地面,尘土、积雪呈圆圈向四周震开扩散。

果然,与那朱子易挥出的‘剑’气不同。

进入京城地界,路过一座镇子时,陆良生让道人在外面等等,进了镇里买了几卷空白的画轴和墨块,不过镇上人口本就不稠密,途中能听到的闲谈,基本也是左邻右舍的口舌。

陆良生又买了些吃的东西,没有过多的停留,便是回到镇外与孙迎仙汇合,后者有些不解。

“手痒了?画个画至于嘛……”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书生一改之前慢悠悠的步子,带着道人飞快去了少人的冰天雪地里,在一颗身躯挂上空白的画卷。

不久,陆良生磨好墨汁,照着剑册上的剑招,用自己理解的动作,一笔一画的在画卷上,落下青墨,笔尖飞速游走,勾勒出一道道不同的人影挥舞长剑。

“好了。”

书生将笔放到道人手里,从地上抓了一把积雪化作水渍,宽袖倾洒挥开,清澈的雪水洒在上面,水渍渗进纸张,化出斑斑点点。

林外的雪地上,六道白色衣袍的人形凭空出现,持着长剑以各自的剑招挥舞开来。

“这样也行?”

道人捧着墨砚呆滞的看着一道道剑光舞出森寒,彷如与雪地都连成了一片,煞是好看。

不过,在陆良生眸底却是不一样的。

驾驭法力驱动画卷生成幻术,是需要他亲手操控,同时,也会从中得到更多的领悟,这是途中忽然想到的一种尝试方法。

锵~,

陆良生两指并拢,向上一挥,月胧剑唰的出鞘,拉出一抹寒光飞上半空,下一秒,翻转的剑柄,被书生握住,飞纵的身形,脚下一蹬,冲去林外,树躯都在摇晃。

落去林外的雪地,宽袖翻卷时,月胧剑在陆良生手中划出一轮半月,脚下周围积雪随剑尖飞溅抛洒半空,再到落下,雪地上,书生衣袂飞扬,剑势如游龙在走,落下的积雪被剑锋迫停的一瞬,横拉出一条直线,激射出数丈才落下。

四周,舞动剑招的六道人影一个个消散,好似融入了陆良生的动作里,手中那柄月胧,渐渐泛起《乾坤正道》的法力,挥动间,周围带起了风,地上的积雪跟着风、抡出的剑影渐渐剥离升腾而起,弥漫陆良生身边飞舞。

雪地、白色的书生、舞空长剑,犹如一幅雪景,看得孙迎仙看去手中法剑,又抬头望去雪地的风景,然后将剑收了起来,挂去后背。

“算了,还是用符纸。”

弥漫飞舞的雪花之中,陆良生随手刺出近乎美感的一剑,飘零的雪花给人一种被刺的撕裂开的错觉。

道人靠着树躯扒开酒葫芦,灌了一口。

“好看有什么用。”

话语刚落,就见雪地之中的书生,忽然纵上天空,道人只感到一股堂堂浩然之气扑面而来,他后脑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就连蛤蟆也忍不住打开隔间小门,朝那边望过去。

夕阳倾斜在雪林当中。

由上落下的书生,目光清冷,衣袂、发丝都在空中舞动,月胧剑被残阳照亮的一瞬,剑身里,好似游云露出月轮,在陆良生手中穿过漫天飞扬的雪花,从天空降下。

剑气推开积雪,点在泥土的瞬间,周围雪地无声荡起一圈涟漪,朝四周林子扩散开去。

道人连忙舞袖挥动,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扫开,再看去时,风已停下。

霞光里,陆良生身姿挺立,袍服渐渐平静,脚下四周数丈积雪都被激扫一空。

他前面,月胧剑插在地上,在空气里隐隐传来轻吟。

“这剑招可以贴合各种法诀,算得上是万金油一类,一套下来,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那边,道人拍掌叫着:“好剑,好剑!”陆良生拔出月胧归鞘,心无旁骛的翻起剑册再看,良久,才从字迹上揣测出一丝端倪。

……这本剑册是抄来的,不是原本,而且,少了剑意。

陆良生除去修行的法诀外,武功一类也就接触过道人教的乾阳掌,用剑一道,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清楚,这种武功应该要体会出意境的,那就真的近乎剑道一途。

蛤蟆道人看着全神贯注的书生侧脸,缓缓回到隔间,将小门关上,揭开褥子缩了进去,环抱双蹼侧躺在里面。

唔……

看来就算过去,老夫那些所藏也经不起他这样学,当初怎么就不挑一个根骨稍差一些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良生在道人催促下,这才将剑册收起来,刚刚看的入迷,不知不觉差点错过了入城的时辰。

将月胧挂上书架,牵着缰绳,便是与道人继续前行。

快至关闭城门,两人才堪堪赶到,天治外围的街景繁荣,就算入夜,也能看到不少行人来往。

店铺、摊位,伙计高声吆喝,邀着过往的身影。

“收摊了啊,要买的赶紧买……”

“炊饼!炊饼,又香又实惠呐!”

“客官,不给家中小娘子买点胭脂水粉吗?保证让她小脸,变得吹弹可破……”

人声嘈杂而热闹。

置身闹市,陆良生牵着老驴,目光扫过周围。

忽然,一种彷如隔世的错觉。

“一地民不聊生,一地繁荣昌盛啊……”

*******

此刻,距离陈朝向北数百里之遥的过界之外,北周境内,某座山中暗堂,四臂神像前,一道盘坐的身形睁开眼睛,噗的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

“陆良生…身后竟还有如此厉害的僧人相助,看差了啊……不过得先去一趟五色庄,千年花开了许久,该是要结果了。”

与此同时,回到法坛的普渡慈航想起圆玉中冒出的火焰法相,微微睁开眼。

“善哉、善哉,此人戾气太重,折损本法丈修为,急需度化。”

世间之缘分,巧妙而难解,有时候因巧遇结成善缘,传出一段佳话,有时更是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仇家……

夜色渐浓,越过冷清的内城,是灯火辉煌的皇宫,燃烧的灯烛围绕出一片温暖的气息。

落下的棋子声有些重。

听得出坐在帷帐内的皇帝,心情似乎并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意莹然

夜风挟着春寒的冷意,拂过临光殿。

宦官、宫女垂首立在灯火外面,燃烧的烛火之间帷帐朦胧,皇帝重重落下一子,棋声颇重,心情似乎并不好。

“朕感觉把闵常文调回朝中是一件错事。”

对面,同样坐在帷帐内的轮廓,是一个女子,隐约间能见鬓发黑亮,容貌端丽,性情善解人意,玉指捏着一枚黑子紧跟皇帝落下,抿起嘴角,轻柔说道:

“陛下可从不会做错事,错的难道不该是臣子?”

“丽华…你不懂。”

皇帝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相貌端正,举手投足间文气多过帝王气势,此时叹口气,盯着棋盘,笑了一下。

“朕十七岁当太子,一直当到三十岁,不容易啊,起几个楼阁让大臣说:陛下不可骄奢;做几篇文章也被他们说:陛下多操持国事;请一个法丈在身边过问天下福祉,又说:陛下不可将一国之运,托给缥缈鬼神;

……朕觉得,身边除了你们几个,其他人都逆着朕来。”

咬牙切齿的话语里,对面的女子伸手在皇帝的手背摩挲,言语温柔。

“陛下其实还是操持政务的,他们看不到而已。”

哼!

皇帝像是心中有些委屈,另一只手捏着棋子拍响桌面时,感受柔弱掌心传来的温暖,语气缓和下来。

“爱妃说的对,朕关心贺凉州之事,他们可看见了?法丈说那贺凉州天灾不过短短时日罢了,几日前,不是已经传来讯息?那里已经下起大雨,又接连数天大雪。”

对面,端丽的女子抿唇轻笑,接过一句。

“瑞雪兆丰年,贺凉州,明年该是有盼头了。”

“所以说,那些个大臣劝谏,不如法丈料事如神。”

做为好不容易登基的皇帝,陈叔宝心里也有苦楚难言,手掌呯呯拍的直响。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谁在后面上蹿下跳,朕给他们那么高的位置,是让他们给朕添堵的?尤其是那个闵常文,朕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他给调回来……”

大抵是气恼至极,说出自己‘哪根筋不对’的话,周围侍候的宫女、宦官脸色发白,悄然退到殿外,这些话他们是不能随意听的。

殿内,女子起身坐到皇帝身边,伸去他后背:“顺口气,陛下是一国之君,这样的气话还是少说,你看把下面的人吓成什么样了。”

“他们要敢说去外面,乱棍杖毙。”皇帝愤愤的又说了一句。

陪他下棋的贵妃知情识趣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指尖拂过皇帝背脊,话锋转去其他。

“最近靖儿可是越来越明白事理了。”

“他是太子嘛。”

说起自己的儿子,陈叔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这孩子像极他小时候模样,性情诚恳温柔,更重要也与自己一样,喜欢诗词声乐。

去年随贵妃回家乡省亲后,变得懂事许多,学业上不像往日那般心不在焉,教导靖儿的东宫太子太师说这是明君之相,令得陈叔宝乐了好一阵子。

不过有一件事,便是他娘俩回京途中遭遇的刺杀,问起原因,说是法丈派的人,陈叔宝却是不信的。

他说:

“普渡慈航,乃大德高僧,精通佛法,以慈悲为怀度世人于厄难,又是护国法丈,怎么会加害靖儿,定是他人假冒,有离间之嫌。”

期间,皇帝还发现一件事,自贵妃回来后,忽然间对鬼神之说感兴趣,在她的结绮阁里摆上了神龛,偶尔也会祭拜,多是民间神祇一类。

或许是见朕崇法丈,故此才投朕所好……

大抵这样的想法,让皇帝除去疑心,也乐见其成。

咚!

咚咚!

此时,殿门外一名宦官推掩殿门进来:“启禀陛下、贵妃,太子殿下过来了。”

“靖儿不是睡了吗?”

女子轻说时,那宦官退去一旁,一个小身影衣着奢华,小跑进来,腰间一枚双鱼含珠玉佩跟着跑动摇摇晃晃。

“父亲、母亲。”

帷帐掀开,里面的女子也快步走了出来,头上盘起的鬓发间金钗宝玉齐摇,面容精致略施粉黛。

若是陆良生、孙迎仙在这里,定能认出她来,正是一同抵京的何静秋。

那边,张丽华拖着深红裙袍迎去,牵上跑来的小人儿,一起回到帷帐内。

“这般晚了,怎的还不睡觉?”

陈靖偎在母亲身旁,脸上还残有刚醒来的迷糊,揉了揉眼眶,打了一哈欠。

“靖儿睡不着,想来看看母亲和父亲。”

“行,那你先和你父皇享受一下天伦,母亲去换一身衣裳。”

张丽华面对儿子,收敛了往日媚态,温柔的说了一声,将陈靖送到皇帝身边,这才福了一礼。

“陛下,妾身先下去,等会儿端些暖身子的羹汤过来。”

“去吧。”

皇帝笑呵呵的挥了挥龙袖,伸手将太子拉到身边坐下,考校最近几日的学业后,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

“靖儿,这是谁送你的?”

“一位先生。”

“东宫里的?”

“不是,靖儿和母亲回来时,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很好的先生,诺,这玉佩好不好看?”

说到这里,陈靖睡意全无,献宝似的将双鱼含珠佩举到胸前,之前陆良生叮嘱他的话,忘的差不多了。

“…还有,那位先生还会法术,好厉害,人也很好。”

皇帝皱起眉:“会法术?”

“嗯!先生叫陆良生。”小人满脸红光,兴奋的点头:“母亲都说他很厉害的。”

想起贵妃回宫后,设神龛的举动,陈叔宝脸色沉了下来。

不过,片刻后,又浮起笑容,搂过太子。

“你是太子,佩戴鱼可不行,暂且放在父皇这边。”

“又是规矩吗?”

“是啊,皇宫有皇宫的规矩。”

不久之后,陈叔宝脸色如常与妻儿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便是独自一人回到起的临春阁。

看着手中那枚双鱼含珠佩,彻夜难眠,直到天蒙蒙发亮,才渐渐睡去。

晨光从东面云隙照来,推开了青冥的颜色,推过了皇宫,将整座城池包裹起来,不到片刻,天地间都浸在这片金色里。

冬日的积雪早已化去,湿漉漉的树梢抽出新嫩的芽苞,积攒一夜的水滴,无声落到地上。

“喔…噢哦……”

闵府内厨房饲养的公鸡伸长脖子,扯开嗓门高声啼鸣,府内上下跟着人声、脚步声起伏,变得热闹。

“……驱寒冬走置眼前,老树迎春抽新枝,梧桐之下石上仙。”

陆良生推开卧室的房门,映着晨光伸了一个懒腰,走到侧院角落的水缸边,喝了口清水,包在口中,咕噜噜几声,呸的吐到梧桐树根。

回到京师已有两天,距离二月初二的春闱,不到七八天,道人前一天就离开了,说是这里住不惯,不如去外面闲逛,等春闱过后再回来。

“也好,强留在这里反而不美。”

陆良生洗漱完,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水珠自动脱离落去地上,神清气爽的回到屋里,蛤蟆道人盖着小被子,还在瞌睡,被子不知何时被蹬去大半,感受到凉意,咂了咂嘴,手蹼抬起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挠了几下,翻个身继续睡下去。

书生伸手拉过被子将他盖好,找来一本书籍,优哉游哉走去院落,坐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沐着晨光,安静的一篇篇背咏。

天道酬勤,学识也是一步步积累的。

“陆公子!”侧院的月牙门外,一个侍女端着早点、稀粥进来,微福了一下,将碟子和粥碗摆上石桌,余光瞟去晨光映照的书生侧脸上。

陆良生拿着书,微笑起来,礼貌的回应。

侍女脸红红的垂下眼帘,柔婉道了一声:“陆公子请慢用。”迈着莲步踢着裙沿飞快的离开。

与此同时,寝房的门轻轻打开,蛤蟆道人朝壁上的画卷嘘了一声,小心的跨出短腿,注视着石凳上看书的徒弟,轻拿轻放的贴着墙壁,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慢慢挪动。

顷刻,蛤蟆道人跑进了王叔骅的书房,抱着毛笔、一张纸,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撒开蛙蹼飞跑回来。

陆良生放下稀粥,偏头看去房间,笑着摇了摇头,举起书本继续安静的翻阅。

院中梧桐轻摇,带起沙沙沙的轻响。

一片春意莹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闱

蛤蟆跑进王叔骅书房拿笔墨的动作,陆良生早就注意到了。

“师父拿这些做什么,总不至于闲着无聊画地图?”

陆良生放下书册,站在光斑里再次伸了一个懒腰,侧院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梧桐老树摇摆枝叶,沙沙的轻响。

恩师叔骅公一日前出门访友,还未回来,此时这处偏院就只有陆良生一人,抬头看去如华盖的大树,晨阳正照下来,微风抚动枝叶,斑驳闪闪烁烁。

光斑投在脸上,感受到春日的暖意。

过得一阵,方才将桌上的早点和半碗稀粥端上,陆良生推开房门,靠窗的书桌边沿,蛤蟆道人双蹼攀在上面,两腿悬在外面蹬了几下,也没上去,等到早点放到桌面上,书生伸手在蛤蟆身后推了一下,才堪堪爬到上面。

“师父一大早折腾什么?”陆良生笑着,将糕点递过去。

气喘吁吁的蛤蟆坐下来,背靠着碗边,抱着红豆酥咬了一小口,细吞慢咽,云淡风轻的看去徒弟。

“唔……为师喜欢爬山,找找感觉。”

呃…

明明看到你贴着墙跑来跑去。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挤出笑容,说道:“师父好兴致。”时,床头墙壁的画卷里,聂红怜轻飘飘的探出半颗脑袋,身影有些飘忽,是那日梨阳城外硬受了朱子易一记剑气,损了不少阴气。

她两颊还是显着梨涡,轻笑。

“蛤蟆师父拿了叔骅公的笔墨回来。”

蛤蟆瞪过去,抱着红豆酥转了一个方向。

“那叫拿吗?老夫管那叫…借,只是主家人不在。”

房间里说说闹闹,陆良生无奈的看着师父和红怜一言一语的争论,忽然眉头一展,走去房门。

“有人过来了。”

果然,月牙门那边两道脚步声走来,刚下了早朝的闵常文,和恩师从外面进来,两人低声交谈什么,老人见到书生站在檐下,笑道:

“哈哈,为师正与尚书说起你,正好一起过来坐坐。”

当朝尚书放到升斗小民,那是相当大的官,就算有功名在身的陆良生面前,也是需要瞻仰的存在,不过富水县时,两人就已经是熟识,眼下对方官复原职,也没有太大的架子。

三人坐到梧桐树下,通常都是恩师叔骅公和闵尚书在说,陆良生在一旁听,大多都是关于朝政的事,期间也提到护国法丈,这倒让陆良生刻意留意了一下。

“贺凉州一事,陛下听信那妖僧谗言,数月才发去一批粮食,差点就闹了民变!”

“嗯…妖僧蛊惑君上,说旱灾时日不多,整整一年才消停,多少灾民嗷嗷待哺,到头来,好不容易下雨了,功劳全在妖僧身上。”

“祸国殃民之辈,该死!!”

“不过那边流传说,那场大雨,是一位白衣白袍的修士强行施法,让老天下雨,为此还糟了雷劈。”

“是啊…那边也是去过不少修行中人,也不知是谁。”闵常文伸手在梧桐树上拍了两下,回头看向一旁安静的书生。

“良生,也算修行中人,那段时间正好也去了贺凉州,可知那人是谁?”

贺凉州大旱灾情,也是这位当朝尚书想用来攻讦护国法丈,警醒皇帝操持朝政,可惜根本无用,好友兼幕僚王叔骅也在四处奔走凑备粮食送到那方,后来听说整个事态,得知那是一位得道高人冒天劫风险,强行降雨,闵常文心里很难说出这种复杂的感觉。

可惜,那位高人应雷劫后,也不知生死,救治对方的梨阳城知府也不透露……只有等对方将来回京述职,再找机会问个清楚。

而被问及的书生,被恩师和闵常文的话,勾起了贺凉州的事,听到问来的话语,平复下心情。

……说还是不说?

可说了,应雷劫而不死,会不会太过骇人了?

想了片刻,陆良生恭敬的回道:

“这个倒是不认识。”

“修道之人何其多,良生不认识也是常理。”叔骅公看看他脸色,将话转回朝廷政事、各地民生上面。

偶尔也会提及数日后的春闱,老人与闵常文都是鼓励一番。

阳光熙和,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还有公务忙碌,送走他们之后,陆良生回到院中,搭起画架,看着眼前的梧桐老树,落下青墨的同时,身后的窗棂里,蛤蟆道人翻出拿来的笔墨,将纸张铺开。

回想起曾经俯瞰而下的山山水水,慢慢落下墨渍勾勒那片广阔的土地。

不久,直起身来,一蹼撑着笔杆,一蹼叉在腰间,看着纸张上面黑乎乎的一片,阖上蟾眼,放弃的将毛笔丢去一边,坐去桌沿。

“彼其娘之…老夫画的什么狗屁东西。”

窗外,信手而画的梧桐已然成形,青墨落下最后两笔,展出一幅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画轴。

微风里,梧桐挥动枝叶轻摇曼舞,多了许多生机。

“或许,我可以在金銮殿上,讲贺凉州的惨状讲给陛下听……希望能有用吧。”

陆良生心想。

******

轰隆……

春雷在天边隐隐滚来,阴云飘来时,绵绵细雨落在城中。

二月初二,龙抬头。

礼部春闱到了,陆良生整了整衣袍,只带了笔墨,还有证明,简单洗漱一下,跟蛤蟆道人还有红怜打了招呼之后,取了一把油纸伞走出侧院,也不让闵府的仆人送,撑开纸伞走上了街道。

啪啪…

雨点打在印有花色的油纸伞溅起水花,一身青袍长袖的陆良生,走过湿漉的街道,鞋袜滴水不沾,原本他倒是可以不用打伞,那样的话,怕是太过引人瞩目。

此时长街要比往日要热闹些许,多少能看到赴京赶考的举人被家人、仆人送到贡院,陆良生过来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平日难见到的百姓。

“这次不知状元、榜眼、探花会落到哪位举人老爷头上。”

“贡院的考题那可是陛下亲自出的,咱们陛下可是精通文道,怕是会有些难了。”

“…谁说得清呢,总会有一两位举人老爷会及第嘛。”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里,陆良生举着纸伞挤过人群,一边笑着,一边礼貌的朝围观的人轻说:“麻烦让我过去。”

周围百姓见书生模样,大抵看得出是考试的举人,自觉的吆喝身后的人,“挤什么挤,前面有个举人老爷,你要不要凑近看看?”

“大家拜托让一让……”

“哎哟,踩着我脚了。”

“哟…这位举子这般年轻,怕是还没过双十,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穿过屋檐垂下的水帘,陆良生收了油纸伞,抖了抖肩上的水渍,掏出考试的证明、身份引据递给守官,核查一番后才放行,让他进去。

与乡试的差不多,考试的房间多是小隔间,进去时,陆良生接过递来的蜡烛,随后就被监考的人锁在里面,一来防止被打扰,二则也严防有人偷偷传递答案。

陆良生挥了挥袍袖,将座榻的灰尘拂去,不远的便桶被他挥去角落,不久,考卷递了进来。

第一场考试《主圣,臣可贤》

看到这道题目,陆良生合了合眼,轻轻磨动墨汁。

“若主圣,贺凉州怕就没有那样的惨剧了。”

良久,他才有了一点思路,桌角立起蜡烛,指尖摸了摸,引出豆大的火焰,照亮了这处隔间。

笔尖沾过墨汁,砚边刮了刮,然后落去试卷。

“山野穷苦边村,亦知明主臣贤,乃盛世之兆,然国乃苍木……”

陆良生写到后面一个‘民’字时,笔尖停下,目光看着这个字,有些出神,彷如那片褐黄的土地、坟头般的山包又出现在了视线里。

凄惶的灾民衣衫褴褛,缓缓涌动,无依的老人坐在路边孤石上等死;失去父母的孩童站在人群中无助的大哭;带着妻儿的汉子焦急的催促,身后的妇人小声抽泣……

“民…”

陆良生轻念道,悬停的笔尖,接着往下写去。

“……民乃根茎,根茎虽弱,却有抓地之牢,根固木才长,亦如人君厚德,才可国安。”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烛火在隔间摇曳,照着纸面上,洋洋洒洒上百言。

“……主圣则据神器居广域以仁德法治待民,百官则戒奢以俭、竭诚待下而效之,方才主圣而臣贤……”

春闱会试,共三场,每场三日,陆良生竭尽这四年来所积累,以自己的见解写上,也有劝君上之意,毕竟他知道皇宫中,还有普渡慈航这种大妖。

若是个人私下对付,那是万难的,可要是皇帝开明而心正,自然能驱走对方。

会试过后,陆良生走出贡院,相比其余考生,依旧神采奕奕,唯一让他不足的地方,便是食物了。

“贡院的饭食味道…啧啧,回去吃顿好的。”

将笔墨往包裹里一丢,走去人少的角落,施上障眼法,飞快穿行而过。

……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延排的灯柱之上,龙案叠一摞摞会试答卷。

龙案后面,陈叔宝已经批阅了一部分,丢去旁边的篓筐。

嗯?

取出一套封卷,看到上面的名字时,皇帝皱起了眉头。

“陆良生……”

目光瞥去龙案一角,双鱼含珠佩浸着灯火间,陈叔宝拿起御笔看也不看里面的答案,直接封面画上一个圆。

然后,丢去另一侧的篓筐。

“朕倒要看看,贵妃、太子赞誉的人到底是什么般模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要会做人

春雨滴滴答答落下房檐,凌晨时,接连几天的春雨已停下。

晨光照进窗棂,聂红怜趴在床边,枕着下巴在书生耳边吹气,小声唤道:“公子,该起床了。”

阳光推延过来,她才起身飘进画里,片刻,又探出脑袋。

“公子!!”

突然尖叫一声,惊的陆良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面墙壁的女鬼这才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尖,心满意足的回到画里,坐在秋千上,慢慢悠悠的荡来荡去。

“啊……”

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与画上的红怜互瞪了一眼,方才穿上衣袍起床洗漱,刚套上鞋子走出两步,脚下‘吧唧’一声。

书生低头看去,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在地上,蟾眼凸出,舌头都挤的弹射出来,搭在地上。

呃……

连忙抬开脚,将师父捡起来,小声唤道“师父?”

趴在手掌上的蛤蟆眼珠动了动,唰的将舌头收回,四肢颤颤巍巍的撑了几下,坐起来,反蹼敲去后背。

“孽……”

蛤蟆叫骂的话还未吐出,陆良生轻咦了一声,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捏成团的纸,随手捡了一团废纸展开,上面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依稀能看出一点地形的轮廓。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红怜搅着脚,晃着秋千,在画上笑道:

“蛤蟆师父可是画了一整夜,在地上睡着了。”

咳——

蛤蟆干咳两声,蟾眼瞥去一边,眼珠子转了转,神色变得严肃。

“为师,与你们生活日久,沾了许多人间烟火、世俗情感,多少有些想念故土了,可惜为师法力不见,修为损耗,没办法回到当初的地方……只有画出记忆里的故乡,以解思乡之苦。”

屋内,陆良生将一团团废纸捡起,堆到书桌上,展开了许久,大抵看出了一些轮廓,回头看去师父。

“既然师父画不好,那就口述,我来画。”

说完,考虑到师父体型,方便随时翻看,陆良生从书架取过一张小轴,在桌上铺开,听着蛤蟆道人的声音,慢慢落下笔,勾勒出一座座山势的线条。

“从这陈朝向北,去往北周西二十里,有一坟山,再往东七里……”

蛤蟆道人的口述,山名、河名,就连几条主要的道路也俱都画了出来,陆良生放下笔,将这小画轴举起阳光里吹了吹上面墨渍。

“师父,从这画上看,怎么都像是天空俯瞰下去的景色,而且……”

陆良生偏过头看去坐在桌上的蛤蟆道人。

“…这是地图吧?”

“为师那时修为高深,经常腾云驾雾,看到的,自然都是这般景象!”

蛤蟆道人看着那张地图,说了句,绷紧小短腿来回跳了几下,手蹼距离画轴半寸,怎么也勾不到,只好放弃,重新坐回去,蛙蹼撑在下巴。

“好吧,这是地图,上面是为师当年藏了许多丹药、术法的地方,若非这般久没能恢复,为师也不想跑那么远一趟……尤其是被一只小小的蜈蚣精欺负!为师咽不下这口气!!”

“藏丹药、术法?”陆良生眉头挑了一下。

蛤蟆抬了抬眼皮,叹口气。

“不过估计也没了,为师感觉那个地方被人动过,像是被人闯入……”

关于地煞殷火法阵的猜测,蛤蟆道人没有说出,毕竟一个秘密被牵扯出来,就会有更多的秘密被暴露的道理,还是懂的。

可眼下,自己这徒弟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傻傻的山村少年了。

蛤蟆神色严肃的看着书生,心里却是突突的跳。

…千万别让他看出来。

千万别看出来。

别看出来……

“良生,起来了吗?!”

这时,外面响起王叔骅的声音,陆良生转过头的一瞬,猩红的长舌一下缠住他手中的画轴,扯飞出去。

蛤蟆道人抱起画轴跳下书桌,甩着舌头兴奋的跑进书架的小隔间,伸蹼一拉,呯的将门扇关上。

“……”

陆良生看着空空的手掌,无语的垂下来,师父看来真丢了不少好东西啊……想着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老人负着双手,正抬起头望去梧桐,月牙门那边,门内门外,也围了许多丫鬟仆人,目光一致的看着那颗老树。

院中,梧桐树几日间重新焕发新枝,着实让府里上下感到不可思议。

“这树我记得有好些年了,当初老爷刚任尚书,小姐都还很小呢。”

“我也在府里几年了,明明眼看这树快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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