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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雨幽兰》


1-2

第一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 ……

一辆双马马车正不急不缓的行进在黄尘漫漫的古道之中。今日的车中之人自然没有当年王维被排挤出京时的抑郁与激愤。看那赶车人一脸的严肃与沉稳,像是受过严格训练。而车中人已坐了几个时辰,仍是毫无声息。若不是车帘时时被从里掀开,恐怕要让人误以为车中原本是空无一人呢。

“城主,前面就要到了。”赶车人恭恭敬敬地向车中禀报着。

车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嗯”的一声,算作回答。声音很轻,很低,几乎分不清是男是女。

又走了一段路,小车停在一片废墟一般的古城前。

在残阳的斜照下,断壁颓垣被黄沙侵袭多年的残破景象十分凄凉。唯有城门高耸,似乎还在诉说着它曾拥有过的辉煌与繁华。

“城主,已经到了。”赶车人下了车,谦恭地站在车边等候车中人的反应。

然后,一只纤细柔美的玉手轻轻拨开车帘,从车中走下一个紫衣少女。乌发如缎,明眸如水,绝代丽色固然令人惊喜,但那近乎神圣的尊贵之气则更令人敬仰。肤如白雪,似乎是因平日少见阳光使然。

少女站在空城前,仰望着眼前这片景象,慨叹般的微颦双眉。而后对那赶车人道:“你先留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赶车人连忙称“是”,退到了一边。少女便独自一人信步走进古城之中。

这里本应是浩浩敦煌的一点,古城始建于晋代,外表看似城,其实是一座祭拜神人佛祖的大石窟,只是由于战乱、更朝换代等等的世事变迁而渐渐被废弃,再加上这里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区,所以会来这里一游之人近年来已经是寥寥无几了。

少女走进城中,才发现这里原来大得超过她的想象。从东面走起,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却还没有走到头,城中的墙壁及洞窟中到处都刻画着栩栩如生的神像佛画。遥想当年,这里也必然有过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只可惜都早已是过眼云烟了。

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比较深的洞窟,少女好奇地走进去。里面很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画满了壁画。但令少女惊讶的是,在洞之深处,竟还有一个人。

那人手持一盏烛台,正在细细地观看洞中的壁画,少女进来时他就似乎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什么都不说,看得正入神儿。

少女更好奇了,就走了过去,站到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

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少女隐约看到墙上画的是一男一女二人正坐在一株树下弹琴。内容简单,但笔法细腻,线条流畅,情趣盎然。那人看得如此出神,大概也是为这幅画的画技高超所折服吧?

忽然间,那人退后一步,对着画朗声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少女万没料到那人竟会突然念起诗来,有些错愕,那人却似在对她说话一般问道:“你看这画如何?”但他又不听她的回答,而是以一种很兴奋的口吻道:“若不是我坚持要来,恐怕就要被你害得遗恨终生了!”

原来他是认错人了。少女忍不住低低一笑,那人听出声音不对,这才回过头来,两人乍一碰面,都惊怔住了。

男子的惊怔主要是因为他没想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竟会是一名绝色女子。在如此昏暗的洞窟中,几乎要怀疑自己眼前的事物是否虚实。

而少女的惊怔则是因为他的脸——他的脸,俊美卓绝,眸光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清澈明亮。但这并不是使她惊怔的真正原因,而是因为他的相貌实在是像极了一个她所熟悉的人。

男子先开口道歉:“抱歉抱歉,我以为是一位和我同行而来的朋友。错认了。”

“没什么。你朋友也在这周围?”少女微笑着问道。

“是啊,”那人笑得也很友善,“但他不喜欢看这些东西,所以一个人四处闲逛去了。”

两人很有默契的同看了一眼刚才都在观看的壁画,又同时笑笑,少女看着他手中的烛台,道:“看来你此行倒是准备充分。”

男子笑道:“我一路都要准备着,怕错过什么没看到而要抱恨终生。”

这话他刚才就已对那个他假想的朋友说过。少女不禁又好奇地问道:“你喜欢看画?”

“喜欢看,也喜欢画。博采众家之长才能变为一己之用嘛。”男子说的很随意,但少女看他的架式,似乎他所做的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难得会有人喜欢看这里的壁画,少女问道:“不知你可曾去过文殊山的千佛洞?”

“当然去过!”男子的眼睛仿佛更亮了,露出兴奋的神情,“何止千佛洞,还有万佛洞,简直让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那年去看的时候,我真想住在洞中再也不出来了。后来还与一帮朋友在文殊山上醉酒三天,几乎一醉不起。”讲到激动处,忽念起岑参曾写过的一首诗:“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琵琶长笛曲相合,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驮,交和美酒金叵罗……哈哈哈……”他居然大笑起来:“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那些佛像简直是一种罪过。”

真是个情中人,君碧幽暗暗评价着眼前之人。禁不住接话道:“其实做人本就应是随而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终不过是人做的,若被这些死物束缚住了手脚,活得岂不无趣?”

男子听完她的话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能从一个女子的嘴里听到这番言论。惊讶的表情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深合我心”般的赞许。

此时从外面又走进一名年轻的男子,看到洞中竟还有一名女子,不禁十分讶异,道:“雨兄,怎么……”

这位被称作“雨兄”的人哈哈一笑道:“我刚刚还把这位姑娘当作是你了。”

几人一同走出洞窟,回到阳光之下,少女这才又重新审视起那位“雨兄”:看他一身的白衣,与自己心中的那个人更加相象,只是他的外衣特别宽大,尤其是袖口肥硕,颇有晋人之风,眉角飞扬,神采奕奕,腰间并未悬挂任何的兵器,而是一管晶莹通透的碧玉长箫,气质很是洒脱,飘飘然恍若世外之人。

这副打扮她似乎曾经听人说起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而他身旁的那个男子,看上去似乎要更加年轻一些,虽然外貌俊俏却极英武,一身着简朴的深蓝色便衣,但颇有军人之慨。手中长剑乍看上去并不起眼,可光亮的剑柄则预示着剑的主人一定是经常使用起它,更令人不敢小觊。

白衣男子对同伴道:“你可知敦煌最初的来历?”

蓝衣男子似乎正为什么事心烦,没兴趣听他说,但还是敷衍的答道:“不知道。”

白衣男子兴致昂然地讲述道:“当年中原的一位皇帝因匈奴对其疆土的虎视眈眈而不得已将一个女儿许嫁到匈奴,以求两国能保太平。公主临行前向父亲索要一件宝物,皇帝答应了她,没成想公主要的却是花园中一颗皇帝最爱的绿宝石。奈何皇帝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出尔反尔,只好答允。但他又实在是不情愿,便派两位武士一路上以跟踪保护为名,实际上是行半道强夺之实。公主知道此事后很是伤心,但还是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在临近匈奴边界之时,她将那颗绿宝石悄悄塞进她母后送与她的一只仙鹤嘴里。次日,那仙鹤死去,公主当众宣布要调查仙鹤的死因,并追查宝石的下落。那两个武士因任务未能完成又丢失了宝石而吓得仓皇逃走。后来公主嫁给匈奴王,在她的感召之下,匈奴王最终放弃了对中原的进攻侵犯。而那只仙鹤所葬之地后来就变成了一片绿洲,匈奴人也因此走向富庶之路。而那片绿洲便渐渐衍生成现在的敦煌。”

他讲完后问身边人:“如何?”

蓝衣男子不屑一顾的撇撇嘴:“纯属胡编。”

白衣男子笑道:“本就是个传说,不过是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谁也没让你当真哪。”

蓝衣男子道:“我是说那故事的结尾。说什么在公主的感召之下,匈奴王停止了对中原的进攻侵犯。全是胡扯。自汉以来,中原与匈奴,甚至是周边邻族邻国联姻过多少朝?多少代?有哪一次真正管用了?匈奴人和那些辽人都是生残暴,嗜血好战,野难驯,指望一个女子就能扭转战火兵戈本就是妄想,痴人说梦。”

白衣男子摇摇头,指道:“你呀,做什么事都太较真儿,老是和自己找别扭,难怪总是一副苦瓜脸,乐不起来。”

少女在一旁静静地听,脸上一直保持着一个沉静优雅的微笑。白衣男子在整个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也在暗中打量着她:这女子的装束虽不能称之为华丽,但已不是一般人所有。典雅的风韵中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浑然天成。艳丽的容貌与娇柔的身材都不能掩饰住她那坚毅的眼神。好似轻枝弱柳却有着一副刚强内敛的魄般动人,是他生平未见的一个奇女子。不由得令他好奇起她的身世。

少女似乎感觉到他关注的眼神,也将目光移向他,并未有任何的羞涩,很直接地袒露自己的观点:“我倒不认为匈奴人是‘生残暴,嗜血好战’。在塞外边关多和猛兽激战,才养成他们骠悍的体格和勇猛的情。匈奴人与辽人不若中土之人自幼读书,修身养,所以行事看起来可能颇为鲁莽,但若只以种族地域来区分情实在有些草率。几年前我曾去过辽人的群居地,他们待人之真诚热情,恐怕是很多中原之人都无法比拟的。”

两个男子都为她的话所惊诧。白衣男子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而蓝衣男子的脸色却开始发青,他硬生生道:“你只凭几日的接触就确定他们是真诚热情?这难道不是草率?我家与他们交手十余年,怎么他们从未对我们‘真诚热情’过一番?我朝自开国以来,死在辽人手中的百姓士兵不计其数,他们又从辽人那里得到什么了?”

交手?这个词从蓝衣男子口中一出,少女的眉心立刻蹙起,他究竟是什么人?看他在说到匈奴辽人时那番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与之有着什么难解的深仇大恨一般。

白衣男子解围道:“算了算了,初次见面,何必搞得如此尴尬?”他又对少女问道:“听姑娘的口气,似乎不是中原人?”

少女笑道:“别误会,我为辽人说话并不代表我就是辽人。我祖上原居江北一带,后来为了避世才迁到这边。”

白衣男子恍然道:“难怪姑娘的见识如此独特,原来和出身经历有关。”

蓝衣男子青着脸色低声催促道:“你若再不快点动身,怕是按期赶不回去了。”

“明白明白,你真不愧是我爹的干儿子,管我管得比他还紧。”白衣男子戏谑了一句,也看不出他的神色是不满还是无奈,继而他对少女拱手道:“萍水相逢,巧在我们都是爱画之人。今日有事在身不能详谈,先行告辞了。倘若有缘……”

“自会相见。”少女神态自若地接了下去。

白衣男子朗声笑道:“正是这话!”

双方最后微微向对方互敬一礼,白衣男子率先与同伴离去。

少女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眉心微颦,轻声自问:“为何他们会长得这么像?”然后又自嘲般骂了自己一句:“何必还想着他呢?真是无趣。”说完便也走出这座古城。

马车行进在大道之上,远远的似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少女掀开车帘看去,夕阳之下,正有一名黑衣女子骑马从车外经过。车中人一瞬间有些恍惚,几乎要以为那名女子是……但当那黑衣少女回眸而视时她才发现是自己错了。

心中的那个女子冷若冰霜,气若轻烟,眼神中没有任何的人和事……不,有一个人例外,是的,也只有那个人才能走进她的世界,她的心中。

车中人轻叹一声,也许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遇到他(她)的真命天子,但为何那人便这般幸运,却为何她的真命天子会是他?

再抬头看那女孩,正在远处马上冲她微笑。虽然她和心中的那个人同样都穿黑色劲装,但艳若玫瑰,明眸善睐,有着春天般的气息,眉宇之间又有着少女少见的英武,很是英姿飒爽,一瞬间让她顿生好感。

那女孩在马上冲她招招手,她也报之以微笑,双方都没有停下来说话,很快,那女孩的身影也消失了。

车中人感慨地低声自语道:“外面的世界的确与城中不一样啊,看来我是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了。”

小车又行了十数日,最后到达天下闻名的慕容山庄。

慕容山庄显然正在筹备喜事,庄门前车水马龙,来往宾客不计其数,火红的喜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抢眼。

紫衣少女缓缓走出马车,庄门前的众人响起一片惊艳的吸气声。管家忙不迭的跑来接待,毕恭毕敬地问道:“请教姑娘是何门之人?”

少女清清朗朗地答道:“幽罗城,君碧幽。”

君碧幽是被慕容雪引领着到后院时才见到慕容如风与冷若烟的。

一见他们,她先笑道:“我远道而来专为向二位道喜,二位却不肯出门迎一迎我,实在有违待客之道吧?”

慕容如风淡笑道:“城主不是外人,未曾远迎而是将城主请于内院方显我二人的诚意啊。”

君碧幽将目光移向冷若烟,惊讶地发现她与几个月前相比已有很大改变,虽然依旧是黑衣劲装,依旧是剑不离身,依旧是少言寡语,但那永远是冰山一般的眸子中却不知从何时起已有了柔情,看身边的其他人不再是敌意与戒备的神色,反倒是安详平和了很多。谁能让她有如此巨大的改变?这一点毫无疑问,只有慕容如风才能做到。

不能不羡慕啊,也不能不嫉妒。如此的神仙眷侣是天下多少人的期待与梦想。君碧幽尽量克制住自己复杂的心绪,不让自己的表情流露出任何心事。

“看外面的样子,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吧?”君碧幽问道。

慕容如风答道:“就在明天,本来我们还以为你会明天到的。”

“如果我再多贪恋一些路上的景色,兴许明天都赶不过来了。”君碧幽半开玩笑道。

“哦?是吗?城主也是个好玩之人?等哪天有空,我们可以一同出去郊游啊。”慕容如风热情地邀请。

“不用了,”君碧幽客气地推辞道,“还是自己一个人走更有意思,随想随看,随停随歇。我生在幽罗城,长在幽罗城,外面的世界接触的太少,又实在有太多东西要看,中原如此之大,估计就是走个三年五载也是走不完,看不尽的。”

慕容如风笑道:“你这话倒和我七哥说得有些像。他就说中原地大物博,疆土辽阔,天下的美景就是穷极一生也看不完,更何况还有中原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样子?他常说恨自己至多能活百岁,还不如个王八活得长,见得多呢。”

君碧幽为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几乎想问他:你这个七哥说话怎么这么俗?但毕竟不好张口,最终也只是笑笑而已。

君碧幽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冷若烟,道:“匆忙之中也没什么贺礼可备,想想与你们相识乃是因为我城中的优昙花而起,便拿了这个来。别嫌我寒酸。”

冷若烟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朵由金玉和造而成的优昙花,做工细,栩栩如生。她将盒子又递给慕容如风看,而后对君碧幽道:“多谢你的盛情。”

突见她言词客气,眼中似有笑意,君碧幽的吃惊不亚于今日初见她时的感受,没想到爱的力量可以如此大,能将一个情寡绝如水、坚冷如冰的人改变这么多。只刚与他们分开不到三个月,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君姑娘。”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透着惊喜。

君碧幽回头去看,来的是两位男子。她认得,是慕容家的老六慕容玄及老八慕容南。

起身优雅地施礼,反倒是两位大男人都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君碧幽并不太留意,对慕容如风道:“我车马劳顿了一路,有点累了,不知道哪里可以休息一下?”

慕容雪接话道:“客房已经备好,我陪君姑娘先去安顿下来吧。”

“有劳了。”君碧幽含笑致谢。

慕容南却跳起来抢着说道:“还是我陪君姑娘去看吧,六妹也忙了一天了,该歇歇了。”

慕容雪为他突然而来的热情与积极先是搞得有点莫名其妙,继而看到他看君碧幽的眼神,又一下子明白了。抿嘴一笑,并不说破。

慕容玄也不甘人后,急道:“还是我来吧,你一向毛毛躁躁的,办事让人不放心。”

“不过是带个路,又不会把人带到河里去,老六你瞎个什么心?”慕容南更急了。

眼看两个男人要为一件小事呛呛上,还是君碧幽出来打了个圆场:“姑娘的闺房自然还是由姑娘引领比较好。”她淡笑着对慕容雪道:“慕容姑娘,麻烦你了。”

“君姑娘这边请。”慕容雪走过两位兄长的身边时,冲他们含蓄地一笑,什么都没说,就将君碧幽带至厢房去了。

慕容南见她们走远,便急着问慕容玄:“刚才你和我争个什么劲儿?不过是带个路嘛。”

慕容玄挑挑眉毛,“带路事虽小,但毕竟是能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否则你刚才又要争个什么?”

慕容南道:“你可是说好了,各凭本事,但不许耍什么花招。”

“那是当然,要博佳人芳心自然也是要光明磊落,否则岂不成了小人?”慕容玄扬着下巴回答。

慕容如风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惬意样,道:“那我就等二位哥哥的好消息了。”

慕容如风与冷若烟的婚礼规模甚大,显然宾客都是冲着慕容世家的名号而来。原定有三百人到场,结果竟来了八百人,即使山庄宏大,一时间也变成了人的海洋。到处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士,到处响着“恭喜”的贺声,到处是成箱成箱的贺礼。红绸彩裙,环佩丁冬,一时间几乎要让人错以为这里是在开什么江湖大会了。

君碧幽虽然在江湖上名头甚响,但因她不出世,所以无人认识她。众人只是奇怪,此女子无论风度相貌,都是堪称一等一的人物,却为何无人能叫出其姓名来?有人好奇,去问慕容山庄之人,终于得知她的身份。惊讶之余,又不敢上前搭话,毕竟幽罗城在江湖中的地位实在诡秘,令他们不敢擅自造次。君碧幽也因此落了单。

独自一人站在旁边,看着不远处那对璧人一般穿著喜服的男女,说不出此刻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眼见着他们走过那么多的风雨,最后终于能走到一起,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但为什么自己现在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呢?还在嫉妒冷若烟吗?君碧幽自问,明知道慕容如风的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如此简单的情感线络却为何自己偏偏老是傻傻地转不出来呢?

忽然看到慕容家的二夫人,也就是慕容如风的生母,正面带焦虑之色的在与慕容如风说着什么,细细听去,似在说着什么人:

“这孩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在外面疯了几个月,才回来就又躲在画室中不出来。今天这么大的场面,他至少也应该帮着迎迎客吧?这样成何体统?”

慕容如风则在劝慰母亲:“娘,七哥的脾气秉您还不清楚吗?他素来豪放惯了,礼数在他眼中不过是些最繁琐无用的教条而已,他本就不屑于遵从。但他昨天已答应过我,今天会来喝我的喜酒,我相信他是不会失信爽约的。”

七哥?君碧幽脑海中灵光一现:就是那位认为自己不比王八的慕容家的七公子?早听说他人怪,从昨天到慕容家起,慕容家数得上的人物差不过都见过了,唯独这位至今还没有露过面。听慕容夫人的话,他必是去画画了。如此的特立独行,实在令君碧幽对他充满了好奇。

恰巧正在这时,远处的人群有些骚动,然后就不停的听到有人在问候:“七公子好。”

真是说曹曹到。君碧幽抬眼看去,见从人群中飘然走来一位白衣男子,不由得她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

看来人,仪容俊美,丰姿卓约,腰中一管碧玉长箫,神情潇洒,甚是出众,但万没料到此人竟是君碧幽前日在敦煌古城中碰到的那位男子。

白衣男子来到慕容如风的面前,说道:“如风,我来迟了。”表情却没有一丝的抱歉之意。

“没什么,时间不在乎先后,只要七哥来了就好。”慕容如风早料到他会迟来,只问道:“七哥是去给小弟准备贺礼了吧?”

“还是你聪明。”白衣男子笑道,然后打开握在手中的一幅长卷,迎风一展,是一幅《大江东去图》。画中江河滚滚,波涛澎湃宛如真实。唯令人奇怪的是,大喜之日,他为何竟送这么一幅画?但还不等众人细问,他自己先自解释道:“你知道我不喜画得巧,什么并蒂莲花、鸳鸯戏水,都是女孩子的随嫁之物,脂粉气太浓,我画不来,唯有画这么一幅《大江东去图》,望你二人之情如长江浩瀚永不停息,奔腾来去日日常新。”

原来如此!人群中响起一片赞誉之声,赞此画的立意之新,构思之巧,画风之雄健,当属世间第一人。

君碧幽则静静地注视着那白衣男子,脑海中所有有关他的事情一瞬间全都闪现出来。他既在慕容家的众儿子中排行第七,那天在古城,那个蓝衣人又称他作“雨兄”,那么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他一定就是被世人称作“画神”的慕容雨了。

慕容雨,尽管君碧幽足不出城,但这个名字她还是很熟悉的。

慕容雨,人称“画神”,最擅画山水人物,他的画万金难求一幅。画随心,往往是信笔而成。有传言甚至说他的画有了灵气,已臻化境。画人人走,画水水流,画风风动,画鸟鸟飞。若是画景,则画中景色可因四季的不同而变换出不同来。

传言多半夸大,但皇大内珍藏着不少他的画却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而且慕容雨不仅画好,还善诗文,许多文豪诗人都是他的朋友。当今的文阁大学士栗清之就曾经赠诗褒赞慕容雨是:笔动惊风雨,诗成鬼神愁。人似山间月,风来化清流。

传闻他擅箫,一曲《泛沧浪》曾吹得少林主持几乎落了泪;传闻他爱酒,天下的美酒他差不多都喝遍了,就连皇大内的珍藏的“一笑倾国”也曾喝过,而且还是皇上亲赐的;传闻他不好功名,更不喜欢世俗教条,生放浪但极具亲和力;传闻他容貌俊美,尤其受女子的钟爱,但又眼高于顶,至今没有佳偶相随;传闻……唉,围绕在他周围的都是传闻,永远新鲜,永远令人好奇。君碧幽一直以为这些传闻中十之**是在夸大,但今天当她亲眼见到慕容雨时,她已经开始逐渐相信某些传闻确是事实了。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难怪自己当时会诧异他为何会与慕容如风长得如此相象?原来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年龄又相差无己,岂能不象呢?

君碧幽并未凑上前去与之结识,而是转身离开众人,返回她在慕容山庄中临时的住所。

该看的都已经看了,该见的人都已经见到了,该表的心意也都表过了,还有什么可使自己驻足留连的呢?也许今夜过后应该向慕容家辞行,踏上返城之路,或者是一偿云游天下的心愿吧。

次日,君碧幽向慕容如风及冷若烟辞行,但慕容如风却很真诚地出言挽留:“城主难得出门,何必急着离开?中原美景甚多,可以先从慕容山庄看起,本庄虽比不得皇家行别院,但自信别具一格,庄内景色尚可入眼。况且我与若烟受城主之恩颇多,一直无以为报,还望城主能够成全我们略尽地主之心宜。”

君碧幽迟疑着不知如何答复,冷若烟却也在此时开口:“君姑娘,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若你能多停留几日,或许我们会相交更深。”

难得听到冷若烟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还字字真情,君碧幽实在是不便推辞,只好答应道:“那好吧,我就再多叨扰几日了。”

君碧幽的停留最先为之感到兴奋的自然慕容玄与慕容南。他们自告奋勇充当君碧幽的向导,不辞辛苦地带着她四处寻看慕容山庄中的众多美景。

君碧幽对他们的这份热情表现得既冷静又不失风度,任由他们安排行程,从不表示出一分一毫的不快与厌倦,让人更猜不透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有时她也会和冷若烟及慕容家的其他女眷坐在一起谈天,于是大家渐渐发现,原来君碧幽虽然外表平易近人,但骨子里却与冷若烟有着某些相同:都是情较淡,不问世事,甚至有时还会让人感觉孤傲。大概这和她在幽罗城独处太久,习惯做自己高高在上的城主有关。

不过尽管已在慕容山庄住了好几天,君碧幽却再没有碰到慕容雨,想来那位志趣奇特的七公子大概又躲到哪里画他的画去了吧?君碧幽并没有特意去问,自觉也没有问的必要。就这样一晃又过了好几天。

第二章

这日,恰巧慕容玄及慕容南同时有事外出,君碧幽难得清闲,便徒步去找慕容雪谈天。慕容雪温和有礼的格很投君碧幽的脾气,尽管只相识几天,但两人已成为不错的朋友,颇谈得来。

慕容雪居住的地方种满了雏菊,好像慕容雪的人一样,有着柔弱的外表,又有着坚强的格。而慕容山庄为每位子孙都建造了一个符合他们格脾气的居所,并且每处居所的名字都暗含了它们主人的名字。譬如慕容雪这里就叫“归雪庐”,而慕容如风当年的住所就叫“听风轩”,慕容玄住的地方叫“玄天楼”,慕容南住的地方叫“南剑阁”,慕容明住的地方叫“明心居”,慕容情住的地方则叫“忘情筑”等等。虽然是一个大家族,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方式、生活场所,互不干涉又彼此之间相亲相爱,君碧幽常常会觉得整个慕容世家的存在就是一个传奇,而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则更是值得称道。这应该就是他们立足于江湖数百年却始终屹立不倒的本原因。

此刻,君碧幽虽然坐在慕容雪的一侧,但眼神一直在看向归雪庐的对面——归雪庐的外面是一座小湖,再过去就是慕容雨住的地方:待雨斋。从这边远远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湖的对岸站着一个人,看穿着是一身的雪白,估计应该是慕容雨,只是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

君碧幽一直看着那里,慕容雨则也一直站在那里。慕容雪开始只是低头边刺绣边与君碧幽搭话,后来感觉有点不对,便抬起头来看,这才发现原来君碧幽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顺着君碧幽的眼神看过去,她笑了:“七哥又在出神儿呢。”

“他常这样?”君碧幽问。

慕容雪答道:“以前他在家住的时候偶尔会这样。每回他在湖边出神儿,就说明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后来他开始出门四处游荡,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几趟家,这景象也就很少见了。”

君碧幽默默地听着,依旧看着站在那边的慕容雨,忽然见他拿出那管玉箫,而后就听到箫声悠悠袅袅地从湖的对岸飘来。

一听到箫音,慕容雪露出诧异的神情,喃喃自语般道:“他怎么吹上了这一首?”

君碧幽也略懂音律,听出来这是那首为他带来盛名的《泛沧浪》,只是不知这首曲子与慕容雨有着怎样的关系,于是问道:“这首怎么了?”

慕容雪皱眉道:“通常他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吹这一首,而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他吹了。”

是么?那又会是什么事让慕容雨这样一个洒脱人也心烦起来呢?慕容雪都猜不透,君碧幽则就干脆不去想了。

在慕容雪那里坐了一下午,箫声也响了一下午。最后当君碧幽起身向慕容雪告辞的同时,箫声也随之停了。

真是个怪人。君碧幽暗自为慕容雨奇怪的举动感到疑惑。听了一下午的箫声,听得心都有些乱,总觉得那箫声里蕴含着某些很奇怪的东西,如同有魔咒在召唤着她一样。

离开了归雪庐后,君碧幽信步绕着湖边在慕容山庄中四处溜达。走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停驻,原来她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待雨斋的门前。

在门前驻足了片刻,君碧幽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刚刚还在湖畔边吹箫的慕容雨此刻都不知了去向。

因为慕容雨擅画的缘故,差不多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成了画室,从外面就可以看到画室的四周墙壁上到处都挂满了画作,想来应该都是慕容雨的大作。

君碧幽随意走进一间画室,先从左边看起,最左边的是一幅狂草,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而后是一幅泼墨笔法的山水写意,接下来是一张山水画又一张山水画,酣畅淋漓的画风笔法可以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慕容雨的为人格。“画如其人”这四个字在这里可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君碧幽专注地看着,思绪全都被墙上的画所吸引,猛一回头,面对着最右方一幅落地长卷,竟蓦地被惊住了!

这是一幅足有一人多高的画品,画风一改刚才的雄健洒脱,反而是细的工笔,记得那天慕容雨曾说自己不喜画巧之物,于是就误以为他必是画不好这类的风格,却没想到原来所谓的“不喜”并不代表“不行”。如此一幅大作,每个细微之处他都画得极为细腻,包括画中人物的神态、衣着,甚至是头上的珠钗,以及风吹衣动的感觉,都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但真正使得君碧幽吃惊的并不是他的画技,而是他画的内容——那画中人竟是她!

那一瞬间,君碧幽有些迷惑,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但当她真正触到了画纸,闻到了墨香,才确定这真的只是一幅画。仰起脸从最上方看起,那里抄录着几行字,分别来自《诗经》和曹子建的《洛神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扬兮若流风之回雪。

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

叹良会之永绝兮,哀一别而异乡。

最后一句则是将原文中的“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略做了改动,因而就更符合眼前之景。

君碧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今生还从没有如此觉得难为情。

上次与慕容雨在古城中一别后,坦白说她并没有经常想起过他,尽管他的气质作派很让她欣赏,但她当时的大部分心思依旧徘徊在慕容如风的身上。慕容玄与慕容南对她的追求在她眼中并不以为意,心知自己与他们并不合适,只是不愿说破徒然惹得大家尴尬。可现在当她亲眼看到慕容雨在画中如此赤裸裸地袒露对自己的感情,令一向沉静的她也开始迷乱起来。说不出心中更多的是震撼还是感动?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君碧幽本能地回头去看,进来的正是慕容雨。他的表情本来是若有所思,但当他突然发现君碧幽站在屋中,而且是站在那幅画前时,白净的脸上倏然泛起一层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激动。

两人就这么无言的面对面站着,谁也不知如何打开这尴尬局面。

君碧幽低头看着地,沉默了好一阵,才忽然抬头一笑道:“画儿画得很好,不负画神之名。”

听她这话,慕容雨的神色也立刻放松下来,自嘲道:“信笔涂鸦,让城主见笑了。”

“原来七公子认得我?”君碧幽很吃惊,不曾有人向他当面介绍过自己,在这里逗留的日子里也不曾与他当面说过话,他缘何会知道自己的?

慕容雨解释道:“那天在九弟的婚宴上我曾见过城主,只是城主当时走得太匆忙,来不及说话。后来听六哥、八弟讲起,才知道原来君姑娘就是声名远播的幽罗城城主。那日在古城……真是唐突了。”

原来是这样。君碧幽笑道:“谈不上唐突,身份也不过是个给外人看的幌子,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如果也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身份摆在最前,也许我们那日还不会聊得那般无拘无束。”她想起那个蓝衣男子,于是又问道:“那天和你同行的是……”

“哦,他叫明枫,是靖北将军明翰岳的儿子。”

君碧幽又吃了一惊:“是那个在皇家校场力举千斤鼎,枪挑数营人,被皇上御封为‘玉面金甲小将军’的明枫?”

这回换慕容雨叹服了,“城主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真是了不起。”

“七公子谬赞了。”君碧幽谦虚了一句。想起靖北将军一家乃是与辽人在边关作战多年,据闻明家数代有多人死于战场之上,这也难怪那天明枫提起辽人时会露出那般恨之入骨的神情来。

她想得出神,却听慕容雨又再问道:“城主此番来中原,是专程来参加九弟婚礼的吗?”

“原本是的,但现在我觉得与其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回幽罗城。不如先在中原四处走走,多见识见识中原的风土人情,也算不枉此生。”君碧幽由衷地说道。

慕容雨的眼中立刻焕发出神采:“城主想见识中原的美景,不知是否需要一个向导?”

君碧幽一愣,“七公子的意思是……”

慕容雨笑道:“在下愿意毛遂自荐,做城主中原之行的向导。”

君碧幽又沉默了,如果换作慕容玄或慕容南此刻说这话,她必会毫不犹豫地婉拒,可面对着慕容雨笑吟吟的眸子,她实在说不出口。尽管只认识不久,但凭着她对慕容雨的感觉她可以断定,慕容雨为人开朗潇洒,若与之结伴同行则必会是个很好的玩伴。可是在得知他对自己所有的那番情意之后,她还能潇洒自若处理两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吗?

慕容雨好似看出她的心思,说道:“若城主是因这幅画而心存芥蒂,雨可以保证,与城主只是朋友,不会过多骚扰的。”

看他说得如此坦诚,君碧幽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呢。盈盈一笑,顿生风情万种,柔声道:“那就多承七公子的盛情,碧幽在此先谢过了。”

为她的笑容所动,慕容雨也情不自禁的展颜而笑。眸光流动,两人都不禁为对方的眼眸所惑,不知自己已开始陷进一个天下男女都难以逃脱的情感游戏中了。

君碧幽默默地注视着站在湖畔为她浅吹低吟玉箫的慕容雨。忍不住暗自在心中将他与慕容如风做着一番比较。虽然两人都惯穿白色,都容貌俊美,都有种出世独立的味道,但他与慕容如风一如江之风,一如天之云。乍看或许有几分相似,其实格却是南辕北辙。

慕容如风温文尔雅,外柔乃刚,有着水一般的情,火一般的心。而慕容雨呢?与他虽相交不深,但看得出他放浪的外表下自有一套坚决的做人准则,那种傲视天下,欲将山河一袖卷的气势是慕容如风所不具备的。他们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啊,为什么自己会在第一次见到慕容雨时误把他看成了慕容如风?多么可笑的错误。

沉思间蓦然发现慕容雨已放下玉箫注视着她,为自己的走神感到几分抱歉,她随口问了一句:“你这玉箫可有名字?”

本是随口问的,没想到有了下文:“有,名唤莫愁。”

“莫愁?”她讶异的品味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女孩子的名字,有什么来由吗?”

“没有。”慕容雨的回答又让君碧幽颇感意外。

知她疑惑,索给她个答案:“只是因为它的前任主人为它取名为‘断肠’,我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就换了一个。做人如果只是断肠那还有什么意思?要学着无愁无怨才会轻松自在。”

“断肠?莫愁?改得好。”君碧幽赞道,“果然是物随人走,换了主人,东西的情都跟着变了。”君碧幽接过那只玉箫,仔细把玩。

见她的表情甚是喜欢,慕容雨又道:“其实这箫还有个同胞手足,只是多年不用,被我一直挂在书房之中。”

“哦?箫也有手足?这岂不如同干将莫邪一般?”和慕容雨在一起,总能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论调。

慕容雨却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妥,反而是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话:“世上万物,有左必有右,有上必有下,有天必有地,有必有阳,有黑必有白,有晴必有缺,干将亦可有莫邪相伴,为何我的‘莫愁’便要行只影单?”

“说得有理,”君碧幽拊掌笑道:“那就有请‘莫愁’的这位‘同胞手足’出来一见啊。”

“城主稍候。”慕容雨一笑,走进另一间画室中。不一会儿,人又走出,手里还捧着一管赤红如血,光滑似玉的长箫来。

君碧幽放下那管“莫愁”,将这管红箫接过,更是惊奇,“我从未见过箫身有这种颜色的。”她抬头促狭地一笑道:“这箫又叫什么?难不成叫‘忘忧’?”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答道:“这箫名叫相思。”

“相思?”慕容雨起的名字都很出人意表。但不待君碧幽去问,慕容雨自己解释道:“我是觉得这箫通身赤红又富有光泽,好像情人之泪,有感而发便起了这个名字。”说着,他又低吟了一句诗:“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君碧幽细细抚弄着那箫身,童年的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低声道:“我父生前也爱吹箫,只可惜我娘去世得早,在他身边不是下人就是我这个孩童,无人能听懂他箫中含义,令他郁郁寡欢。所以他最常吟颂的一句诗就是‘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她看着慕容雨,想象道:“倘若你早生个二三十年,或许能与他成为至交。”

“我可不想早生这二三十年。”慕容雨又是出语惊人。

“为什么?”君碧幽诧异地问。

慕容雨眸光含蓄的注视着她:“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就未必会有机会和你攀谈人生,共览江山了。”

君碧幽的脸一红,为他的直白不知所措。虽然她也是一城之主,但在面对感情问题上依旧还是生涩,毫无经验可谈。

“七哥好兴致啊,难得今天不画画儿了。”门完传来慕容如风的声音,而后只见他与冷若烟一同从外面走进来。

慕容雨看见他两人,也笑道:“你俩兴致不是更好?新婚燕尔的不在房中多说点儿悄悄话,还四处溜达?”

冷若烟不会斗嘴,只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和君碧幽两人。

君碧幽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被人逮到似地。

慕容如风别有深意的看着两人,一边对冷若烟道:“若烟,你知道吗?我这个七哥脾气最怪,平时只知道画画,就是家里人一年也难得和他说上十句话。”

他转头往屋里看,道:“近来又画了什么好画了?我失明这么久,你又一直不在家,这待雨斋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进来过了。”

慕容雨打趣道:“不能怪我一直没在家,是你的心思一直不在这边。这几年为了冷姑娘你眼中还有谁?现在又装出关心的样子给谁看?”

慕容如风又是一笑,过来拉着他往屋里走:“先别说这个,陪小弟下盘棋,如风还有正经事请你相帮。”

慕容雨道:“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拿下棋来糊弄我,谁不知道咱家除了老五就数你下棋最厉害,和你下我铁定必输无疑。”

“七哥先别太谦,我失明太久,久已不习棋艺,未必就是你的对手。”他回头对冷若烟道:“若烟,你先陪城主说说话,等我一会儿。”然后就拉着慕容雨进了画室。

冷若烟与君碧幽站在湖畔边,风儿吹着两位女子的衣衫,轻柔的宛若情人之手。

君碧幽先道:“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在嫉妒你。”

“也包括你吗?”冷若烟曼声问了一句。

君碧幽一愣,随即笑道:“陈年旧事你还记得?那不过是我的玩笑之语,早就不会挂怀了。”

“你不用搪塞我,其实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冷若烟道。她的眼睛只看着平静的湖面,眼中有种若有若无的惆怅,“你曾与之我俩的恩情,我无法报答。”

君碧幽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友好地笑道:“你不必将我曾做过的事都惦记一辈子,只要你们过得幸福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再说……”她的神色略暗,“他的心中从没有过一星半点别人的位置,这件事早在两年前初见你们时我就明白了。”她挥挥袖,爽朗的笑道:“所以我也早就认命了。对了,你们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打算?”

冷若烟道:“如风要和我去趟江南。”

君碧幽眼睛一亮:“江南?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听说美得不得了。”

“君姑娘不妨同行啊?”冷若烟真诚地邀请。

君碧幽眨眨眼,“不了,上回我不是说过吗?众人行不如一人行。再说我城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办,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的。”

冷若烟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勉强。

屋中,慕容如风正啧啧赞叹那幅君碧幽的肖像画,对慕容雨道:“七哥似乎已经很久没画人物了吧?看这幅画技法纯熟,画中传情,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恭喜七哥的画技又上一层啊。”

慕容雨毫无忸怩之态,笑道:“鬼灵,想说什么?”

慕容如风坐下来,看着他道:“六哥八哥在那边为讨君姑娘一笑而费尽脑筋,谁想七哥你轻轻松松地就‘暗渡陈仓’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慕容雨也笑道:“他们不是也有君子协定吗?各凭本事。我又没刻意做什么,今天还是君姑娘到咱们家后我头一回和她说话。”

“听你这话,似乎以前曾和她见过?”慕容如风敏感地问道,

慕容雨道:“是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如风兴致盎然,“哦?那就更有趣了。上回曾听你说起过什么‘我又不是没有佳人可求’,莫非就是在指她?”

慕容雨这回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算是默认。

慕容如风抬袖抱腕道:“那就要先恭喜七哥你了,君姑娘乃是天下少见的奇女子,与你若能匹配,堪称佳偶。”

“八字尚没一撇,你这恭喜的话倒说得早。”话虽说得谦虚,但看慕容雨的表情倒更像是已成竹在。

慕容如风也看出来了,笑道:“七哥出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小弟相信你的能力。”

慕容雨故作不悦道:“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我是要骗人家什么似地。”

慕容如风慧黠地一笑:“你只要能骗到她的一颗心就好。”

“借你吉言了。”

此时正值春季,春风妖娆,百花初绽。君碧幽心情甚好,很快便向慕容家辞行,要去游览天下。

在慕容雄的“聚雄厅”中,恰巧慕容家的大部分人都在,得知君碧幽要走,大家都很客气的再三挽留,尤其是慕容玄与慕容南,一再打听君碧幽接下来的去向,想以护送之名同行。君碧幽只很有礼貌地说会随便逛逛,然后就返回幽罗城,路上不用任何人护送。

慕容家人知她秉清高,手下有城中死士众多,自然不必任何外人的护送,便也不再勉强。

临行前,慕容家的众人都来相送,慕容雄抬眼一扫,却看不到慕容雨的身影,便回身问慕容雪:“老七又去哪里了?”

慕容雪答道:“昨天曾听七哥说要去济南一趟,也许已经走了吧。”

想到慕容雨一惯的行事作风,慕容雄也不再追问了。代表慕容家对君碧幽多道了几句“珍重”。在慕容玄及慕容南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君碧幽乘上马车驶离慕容山庄。

走了没多久,前面就是一个岔路口,路口处有一骑马之人正遥遥相望。当看到君碧幽的马车到达近前后,马上之人笑道:“我还以为老六和老八会一起跟来呢。”

君碧幽掀起车帘,冲那人微笑道:“我若不是拦得紧,他们肯定是要跟来的。不过你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回头让他们发现乃是与我在一起,却不怕落人话柄?”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样走是为了省掉许多被他们盘问的麻烦,倘若有一天真被发现了我也没辙,只好照实招了。”

阳光照在那人身上,见他一身白衣如玉树临风,俊美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腰间那管玉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此的豪迈洒脱,除了爱出人意表的慕容七公子还能是谁?

因为君碧幽和慕容雨都对敦煌古城附近的诸多艺术珍品兴趣最盛,所以两人达成了共识,决定先去敦煌一游,况且那里距君碧幽的幽罗城较近,君碧幽可以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决定好了方向,两人就出发了。

车马行进数日,到达一座大城市,慕容雨直接将君碧幽领到一所大府第的门前,君碧幽抬眼一看,门上书:明府。就知这里必是明枫的家,看在古城他二人那般熟络,慕容雨还曾说明枫是他爹的干儿子,想来两家一定交情不浅。

果然,只是刚到大门前,就有家人亲热地上前和慕容雨打招呼,同时大声向里面通报:“七公子来了!七公子来了!”

慕容雨也不客气,不待有人来迎,就径直往里走。从府里首先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明枫,而是一个娇俏秀丽的女孩子。看身量模样大概有十六、七岁,一见到慕容雨就兴奋地大叫:“雨哥哥!你怎么才来啊?”然后就一头扑进慕容雨的怀里,摆出少女天真可爱的样子。

慕容雨用手抚着她的头,笑道:“月儿好像又长高了。”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君碧幽的反应。但君碧幽好像并不介意,仍是那样从容地笑着,没有半点不悦。

慕容雨介绍道:“这是明枫的妹妹,叫明月。明月,这位是君碧幽君姑娘,你就叫她君姐姐吧。”

明月这才注意到站在慕容雨身后的君碧幽,眼睛在一瞬间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但并未太过表露,只是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君姐姐。”

君碧幽恍惚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欠身一礼,回了一句:“月妹妹。”随即冲着慕容雨别有深意的一笑,吟了一句诗:“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慕容雨只一怔,眉梢一扬,立刻也回了一句:“绝代佳人今何在?幽居空谷叹独香。”

君碧幽脸一红,不再逗他了。

明月却是什么都没听懂,只听到君碧幽的诗里念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好话还是坏话,想问又怕人笑话,正傻傻地立在那里,恰巧明枫来了,与慕容雨打着招呼道:“雨兄,怎么会来我这里?”同时他突然看到君碧幽,很是惊奇,道:“这位姑娘不是咱们在古城中遇到的那位吗?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慕容雨道:“那日人家不是就说过‘有缘自会相见’,这不正说明我们的确是有缘吗?”

君碧幽看出明枫对她还有不悦,毕竟是和慕容雨同来,还是要卖他三分面子,便道:“那日不知是明公子,多有得罪了。”

明枫的脸色一下子霁和了很多,施礼道:“姑娘客气,那日明枫也多有冒犯,望姑娘见谅。”他转而问道:“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君,君碧幽。”君碧幽答道。

明枫眉头一耸,去问慕容雨:“是幽罗城城主?”

慕容雨道:“你既知道还来问我?不是被人家的来头吓倒了吧?好了,还是别傻站在这里为那些繁文缛节罗嗦个没完。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也口渴了,上回我曾喝过的那个云南百花茶味道不错,叫人泡一壶来。”

明枫扮作无奈苦笑道:“你的记倒不差,光拣那最贵的茶点。”话虽如此,但还是对下人吩咐道:“去泡一壶百花茶来。”手一摆,对君碧幽道:“君姑娘里面请。”

明府中并没有君碧幽想象的那般华贵,从府第的设计到装潢摆设都十分简单,可见明家并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而是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边关的戍守上,像明家的的老爷子明翰岳就终年长驻边关大营,很少回家。如今留守明家的主家人就是弱冠之年的明枫了。

几人落座后,慕容雨问道:“如风成亲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去捧场?害得我被大哥他们问长问短,以为得罪了你。”

明枫叹道:“本来也是要去的,但父帅突然派人送来一封信,要我赶制新的战略图,所以未得分身。”

慕容雨疑问道:“最近边关战事有什么变化吗?”

明枫皱眉道:“还不是老样子?偶尔有些小冲突,倒是还无大碍。前一阵子有传言说辽国有大举进犯我国之意,但是一直得不到证实。而且昨天又有传闻说辽国很有可能会于近日派使节来这边谈判,商量如何停止这种敌对状态。但不管下一步情形究竟如何,我方练军是不会有任何的懈怠,以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你来得也巧,我刚回家几天,明天还要动身回军营。”

“那恐怕咱们无法同路了,”慕容雨有几分遗憾,“本来还想约你一道出游的。”

明枫道:“军中事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了。”

明月见哥哥一直在说军中的事,略有不悦,打断道:“雨哥哥,你要去哪儿啊?能带我一起去吗?”

慕容雨道:“我要和君姑娘去趟敦煌,这回就不能带你了。下会有机会再说吧。”

明月脸色骤沉,冷冷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君碧幽,眸中流露出一股敌意。

君碧幽恍做未见,心里却十分明白她为何会用此种眼光看自己,想起针对慕容雨的那些传言,唉,又有一项被证实了。

第二天君碧幽、慕容雨及明枫同时上路,只不过君碧幽他们往西,明枫往东。互道珍重之后,他们分手了。

路上,慕容雨向君碧幽讲起自己与明枫的交情:“大约十年前,我偶尔同几位兄长出门办事,路上正巧碰到一个卖艺的在当街卖弄自己的臂力,把一块做成石锁样的假石头举上举下骗取围观者的钱。二哥脾气火爆,最见不得那些习武之人弄虚作假,正要上前拆穿他的把戏,没想到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声不响地走出来,一拳就将那块假石头砸成两半,又把那个卖艺的一下子举过头顶,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走了。我们觉得那少年有趣,就一起过去结识,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明翰岳大将军的儿子明枫。你别看他外表瘦弱,其实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是一员猛将,敌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要退避三舍呢。”

君碧幽饶有兴味地听他讲述,虽然也曾听到一些有关明枫的事,但想象他少年之时的那份英武,还是无法和他人的外表结合起来。

慕容家产业极大,到处都有钱庄和宅院。当晚,慕容雨找到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作为两人临时的休息处所。

将近子时,君碧幽却仍无睡意。透过窗棂,见外面月色正浓,风儿轻轻,不觉心中一动走了出去。

淡淡的月光,天籁湛蓝,花影扶疏,今夜的风格外的清冷雅致,传递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院中的石桌旁正坐着一人,手持酒杯仰望天边那一轮明月。君碧幽有几分诧异,没想到慕容雨也没睡。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想到此,不禁笑道:“我若是也懂作画,一定要将此时这般的景色画下来。”

慕容雨已看到她,本也有些惊异她的未眠,但听到她谈起画,便顺势答道:“说句略狂的话,今生若还有什么是我画不出来的,就是这夜色中的情景交融了。”

“这话怎讲?”君碧幽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慕容雨道:“幼时学画画,有一度曾以为自己画得已经很了不起了,便不把任何人、任何画放在眼中,直到有一天读诗,突然看到了这三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明清浅’,顿时便傻住了,问自己如何才能画出这么一幅景象?想了很多日仍是想不出来。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学无止境’的含义,也就放弃自大的念头,从头学起。告诫自己世事无绝对,艺海大无边,不可过分骄傲。懂得谦虚才能更进一步。”

君碧幽心中称赞,嘴上仍问道:“如今你可是‘画神’了,这些话还记得如此清楚?”

慕容雨毫不介意地笑道:“什么‘画神’,人就是人,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旁人爱在我身上安什么头衔就让他们安去,我也管不了。只要心里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就好了。”

难得能有谁在成名后还如此清醒理智,君碧幽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一层。

慕容雨从腰间摘下那管名为“莫愁”的玉箫,对她道:“早听说城主武功湛,趁着今夜你我心情皆好,我有一套步法正好请城主指点。”

君碧幽好奇道:“可是那套‘幻影神行’?”早就听闻慕容家有一套独门武功身法,名为“幻影神行”,一旦步法展开,纵使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上将首级也易如反掌。当年慕容如风曾在幽罗城中使过那套步法,但由于当时城中一片漆黑,她并未曾真正亲眼见识过那套步法的神奇所在,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听慕容雨提起,便瞬间联想起旧时之事。

没想到慕容雨却道:“‘幻影神行’虽令我慕容家扬名天下,但若抱着这套武功死守一辈子早晚也会为人所破。固步自封乃是武功修为的大忌,只有不断创新才能江山永固。我这套步法来自曹子建的《洛神赋》,故取名为‘洛神云游’,共有九九八十一步,城主请看仔细了!”

说毕,他身形一晃,人已站在院中,长箫横扫,人若秋风,借着月光在庭院间随箫舞动起来。

月夜之下,只见一团白影凌空而转,似如风雷之凌厉,又有流风之飘逸,那白影越转越快,到最后几乎已看不见身形,却还能从隐约飘忽的白影中听到呜咽一般的箫鸣,悠然绵长,无终无绝。

君碧幽不禁再度惊诧,何等的惊世奇才才能创出这样一套惊世武功来?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扬兮若流风之回雪”。想当初慕容雨曾把这两句诗题于为她而作的画上,现在看着眼前光景,实在是要汗颜。此时此刻,除了这十八个字,还能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慕容雨与他的这套“洛神云游”?

九九八十一步走完,慕容雨旋身站住,一扬剑眉,问道:“城主觉得如何?”语气中满是自负,显然他早已将自己独创的这套步法看得甚高。

君碧幽并未急着夸赞,而是低头想了很久,才站起身对慕容雨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借玉箫一用?”

慕容雨将箫递给她。且看君碧幽持箫而立,淡笑道:“公子这前四十九步已是登峰造极,无需再改,只是这后面几十步虽然霸气十足,却忽略了防守。不知这样改一下可好?”她一边说着,人已如一团紫云般按照慕容雨刚才所演示的步法重新走了一遍,并修改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慕容雨最初给君碧幽演示这套步法的本意其时是自显的成分居多,但当他看到君碧幽重新修改过的步法后,禁不住也要击掌叫好。江湖上虽然对幽罗城的武功知之甚少,但他曾问过冷若烟及慕容如风,对君碧幽的武功修为有一定的了解,只是没想到她如此的冰雪聪明,不但只看一遍便将整套步法默记于,而且还修改了其中的不当之处,使其真正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此女的确是人间的奇人!

君碧幽转完最后一步后,面向慕容雨,意有所指道:“如此一套绝世武功只有你我二人自赏是不是太孤单了?”

慕容雨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话,苦笑一下道:“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原本不准备理她的。”他抬手从身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折下一枝,反手如箭般向墙头。只听一个女孩儿“哎哟”一声,然后从墙头上跌落下来。君碧幽抬袖一托,那女孩在即将着地之时顿感似被人托了一下,如掉进棉花堆里般轻飘飘地站在地上。

女孩儿垂着头,如犯了什么大错,低低的声音中满是哀求:“雨哥哥,月儿知道错了。”这女孩儿正是明枫的妹妹明月。

慕容雨皱眉道:“你若诚心悔过现在还不迟,这里距离你家只有一天的路程。你马上动身回明府,别让我再费事送你回去。”

明月焦急地抬头求道:“不要啊,雨哥哥,月儿这次出来就是想和雨哥哥一起走,别送我回家。”

慕容雨此刻一扫刚才的潇洒,眉头紧蹙,对明月的哀求置之不理。

君碧幽在旁边道:“今天天色已经晚了,说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先留月妹妹住下,明天早上再说。”

慕容雨看着君碧幽,对她的建议也只能暂时听取了。

3-4

第三章

一大早,慕容雨与君碧幽去院外的大街上吃早点,明月也一脸可怜兮兮地跟随。

进入一家店,三人上了楼,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慕容雨招呼伙计点了几道小菜。

慕容雨板着脸对明月说道:“一会儿你就立刻收拾行装回家,听见了吗?”

明月低着头,好似犯了天大错误,却又执拗着不肯答允。

君碧幽难得见慕容雨这么严肃,心中暗笑原来他也有不一样的表情,与自己最初所理解的“慕容雨”又有所不同。

看向明月,惊讶地发现她故作柔顺的表情下,那一双眸子如秋水般冰冷的从眼角出两道寒光,直勾勾的瞪着自己。这般深的恨意令君碧幽十分吃惊。

慕容雨所坐的位置看不到明月的表情,而且他也本没去看明月,只是对君碧幽问道:“上一回城主提到千佛洞,却没有来得及问起城主所见后的印象如何?”

“啊?”君碧幽本来还在留意明月的眼神,本没听清他的问话,直到他问完,才恍然回过神儿来,答道:“其实我并没有去过千佛洞,只是听人说起那里的奇异之处十分向往。所以那日才会问起公子。”

“城主久居敦煌地界,居然没去过千佛洞?”慕容雨几乎不敢相信。

君碧幽的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像还带着某种孤独,“我从小习惯在幽罗城中独处,尽管有着不少门人死士,但城规甚严,彼此之间很少说话,更不曾出过什么门。从小时起,我就习惯了坐在幽罗城里看外面,屈指算来,加上这一次,我平生也只出过三四次门。”

慕容雨微微皱眉,道:“如此幽城独处,难道不会寂寞吗?”

君碧幽故作洒脱地一笑道:“从小如此,早就习惯了。”其实说得十分言不由衷。

小时候,她常常问父亲:“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父亲永远只给她一个答案:“外面很美,但不适合我们。你若出去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和危险。”

君碧幽不懂,为什么很美的东西也会带来灾难和危险?但是每当看到父亲那忧郁的表情,听到他那悲凉的箫声后,她相信父亲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

认识慕容如风和冷若烟是她真正接触外面的人和世界的开始,但她还是不太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话,如果父亲所指的那种灾难是指她第一次的芳心可可就遭受到打击的话,危险又所指为何呢?

与城中一贯的幽冷及下人们的谦卑相比,她更羡慕外面那些自由歌唱的小鸟,醉心于那股沁入心脾的清新空气,欣赏那些谈笑风生的人们,喜欢他们为人处事的作派,甚至是那无羁无缚的风吹过面颊的感觉。她喜欢外面的世界,最起码,现在的感觉是这样的。

慕容雨发现她在沉思,如泓潭一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一霎间,他的心似乎也猛跳了一下,几乎要被她那双泓潭吸去心神。

君碧幽一抬眼,蓦地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却没有了开始时的羞涩,只情不自禁地回复了他一个微笑。

明月旁观两人如此亲昵的眼神,心中的妒火膨胀,恨不得立刻抓起君碧幽,将她远远地甩出去。

此刻店小二开始上菜,三人的心神才都恢复过来。

端起碗筷,慕容雨忽然压低声音对君碧幽道:“注意看那边的那个人。”

君碧幽一愣,悄悄侧目看去。早上店中的人很少,二楼除了他们,只有一张桌子旁有人。而看那个客人的装扮似乎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吃饭时显得行色匆匆,还不时的从眼底偷瞟着四周,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君碧幽也压低声音问。

“那人不是中原人。”慕容雨答。再进一步道:“而且来历可疑。”

“也许只是经商之人,怕被歹人劫夺财物吧?”君碧幽实在看不出那人有何不妥。这条路上经常有各国的商人来往,碰上非中原人士并不奇怪。

慕容雨摇头,“我敢肯定他身上一定藏有什么秘密。看他的衣服质地十分考究,但靴子底儿却已磨平,想来必是一路匆匆赶来,而且时间紧迫,连换双鞋的工夫都没有。你瞧他腰中佩着一把短刀,身边并无长物,可见并非什么普通商人。再加上他吃饭时还神情紧张,似有戒备,时不时还要用手口,好像那里藏着什么重大机密怕被人发现。而且他那把刀……”慕容雨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被他这么一提点,君碧幽也想起了一些事,接话道:“那好像是西夏死士惯用的腰刀。”

“不错,正是那种刀!”慕容雨神情亢奋,但仍旧低声道:“边界上辽国形势不明,此刻又有个西夏死士诡秘而来,不知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你意欲何为?”君碧幽对他的目力及江湖阅历十分佩服。很好奇在他猜出对方的身份后会采取什么行动?是跟踪,还是……

慕容雨忽然一笑,道:“与其这么坐着胡猜瞎想,不如上前问个明白?”

“你?”君碧幽惊异的还没回过神儿来,却见慕容雨真的就站起身大步向那人走去。

那人本来就戒心极强,忽见有人走近更是紧张的将手向刀柄,瞪着走来的慕容雨。

慕容雨来到他面前,哈哈一笑道:“朋友,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说句话的。”

那人听他说只是要说句话,略放松了一点,以为他是来问路的,就用自己生硬的汉文答道:“这边的路,我不熟。”

慕容雨优雅地一笑道:“没关系,这路我熟,可以为你这位远道而来的西夏朋友带路。”

那人大惊,一下子蹦起,抽刀出鞘,惊恐万分的紧盯着慕容雨。他的这种表情更令慕容雨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此人身上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斜眯著眼,看着那人道:“朋友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可以借来一看?”

那人此刻惊得几乎丢了魂魄,“唰”的就向慕容雨劈出一刀。慕容雨早有准备,如闲庭散步般斜跨一步,正是他“洛神云游”第一步:巫山云梦。

那人一刀没劈中,反转手腕欲再劈第二刀,慕容雨只抬手一拧他的手臂,立时便卸掉他的一只膀子,而后如闪电般点中他身上六处大,使他无法动弹,探手一伸,便从他怀中扯出一封信来,也不管可以不可以,将信拆开便看。

君碧幽走过来道:“你也真是胆大,就这么随随便便拆了人家的机密信函,万一惹恼了西夏,岂不要连累整个中原?”见他一直皱着眉,便问道:“怎样?信中说什么?”

慕容雨摇头道:“这信中全是西夏文字,实在是看不懂。”

君碧幽一笑:“看不懂还拆。”她玉手一伸:“拿来吧。”

慕容雨将信递给她,君碧幽久居西域及中原边界处,对于周边各国的文字都有涉猎,读这么一封信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她从信上细细看去,不由得秀眉也越皱越紧,神色严峻。慕容雨急问道:“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君碧幽答道:“西夏皇帝说,前次辽主派人过来商议的事情他已经同意,这一次希望辽主能做一个确切的方案好认真参详,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慕容雨还是没听出重点。

君碧幽将信合上,眼中全是忧虑的神色,“他们在商议联合出兵,共同攻打中原之事。而且进攻点便是明老将军镇守的清州。”

“啪!”是明月摔了茶杯,就见她神色惊惶,面孔苍白,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慕容雨听到这个消息反倒镇静下来,他低着头沉思了很久,又问道:“信上有没有说具体的进攻时间?”

君碧幽道:“没有,不过听西夏皇帝的口气,似乎就在这两三个月里了。”

慕容雨一抬脚,踢开那个西夏死士的一处道,问道:“你们西夏皇帝在你来时说什么了?”

那个西夏死士却毫无动静,慕容与伸手一探他的鼻息,面无表情道:“他死了。”

君碧幽的脸上闪过一丝恻隐之色,低声道:“或许是我们做的太不留余地了。”

慕容雨道:“各为其主而已,我们若不这样做,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要从身边溜过。况且他只要任务不能完成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样死得还算壮烈。无需为他惋惜,我们现在只来想想,下一步应当如何做?”

明月在他身后道:“雨哥哥,让我去找我爹吧,我去把这封信交给爹,看他如何处置?”

慕容雨眉头未展,到:“你一个女孩子,这样孤身上路,又是携带一封如此重要的密函,恐有不便。”

明月眼睛一亮,道:“雨哥哥,那就是说,你肯陪我去了。”

慕容雨未回答,反对君碧幽道:“城主说呢?”

君碧幽释然的笑道:“自然是国家大事在先,个人情长在后。暂不去敦煌也无所谓,只要三国不交兵,哪一天都可以游山玩水。”

慕容雨终于展颜笑道:“城主堪称雨之知音耳。”他将信小心收好,扬眉道:“那我们就改道去清州。”他大声对楼下喊道:“小二,楼上这位客人似乎病倒了,麻烦上来看一下。”

就在慕容雨及君碧幽做出去清州的决定同时,明枫依旧在赶往清州大营的路上,全然不知周遭即将发生什么事。

本来父亲是要他回家多休息几天的,没想到他刚到家却被一封急书又召了回去。父亲虽没在信中写明具体原因,但看得出似乎有什么大事。明家时代守卫清州,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倘若真是边关出了事,明枫当然是要义不容辞冲锋在先。

明枫今天到达的地方是距离清州不远的上阳镇,走在镇上,他无心留意四周,只是催马赶路。不成想从远处忽然疾驰而来一匹快马,马上无人,后面还有不少人在追赶,喊着:“快躲开,快躲开!马惊了!”两边有不少路人纷纷闪开,饶是如此,仍有不少动作的慢的老弱妇孺因闪躲不慎而被马儿撞倒。

明枫见情势紧迫,人一下从自己的马上跳下,当街而立,凝神注视着越逼越近的疯马。旁边有人大喊:“小伙子,快闪开,你不要命了?”明枫恍若未听见般,仍直立路中,眼看马蹄已到,明枫侧身让过马头,猛地抓住马背上的缰绳,奋力向回一拉,飞马愣是生生让他拽住,只在原地不停地蹬踏马蹄,却无法再前进一步。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天神下凡?

不过明枫也不轻松,人马相抗,虽然看似是他占了上风,但他却深知若这么继续相持下去,很有可能他的体力会被马拖垮,但又不能松手,一旦松手,马又跑掉,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额上此刻全是汗,手掌已被马缰勒出血印。忽然,路的对面奔来一个黑衣少女,来到他与马的跟前,“啪”的一拍马脊,翻身上马,一手托住马的脖子,一手抚着马背,几哩咕噜的贴着马耳朵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就见那马奇迹般的慢慢安静下来,明枫拉着马缰的手也慢慢放开,马主立刻跑了上来,接过马缰,连声向二位道谢。

明枫奇怪的看向那少女,问道:“你懂得驯马?”

那少女一展笑颜,道:“我家有很多马,从小看那些马师驯马,也学会一点。”她话刚说完,突然露出万分惊喜的神情,指着明枫叫道:“你……你可是叫明枫?”

明枫一惊,反问道:“姑娘认得我?”

少女羞涩的一笑:“多年前咱们曾经见过,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她偷偷将明枫仔细打量一番,轻声道:“你和以前没什么改变。”

明枫皱起了眉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不过周围的路人听到那少女的惊呼也纷纷叫道:“原来他就是明公子,难怪神力惊人。”

明枫怕被太多人关注,便上回自己的马,对少女道:“姑娘,在下有事先走,以后……”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少女也上了自己的马,对他笑道:“我同你一道走。”

明枫讶异道:“姑娘要去哪里?”

少女顽皮地笑道:“就是去你要去的地方啊。快走吧。赶路要紧。”

明枫简直是哭笑不得,见她半真半假,也不知该说什么。少女却一扬马鞭,打中了他的马臀,明枫这下想不走都不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明枫有些措手不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忽然与他同路而行,是飞来的艳福?还是祸事?他一点也拿不准。

那少女倒是毫不见外,好像与他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明枫被她吵得实在心烦,问道:“姑娘,你究竟是谁啊?”

少女道:“哦,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就叫我银萝吧,不过爹娘都爱叫我‘银儿’,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明枫皱眉道:“你姓什么?”

少女这才沉默了一下,道:“我的姓不好听,我不想提。你只要叫我银儿就行了。”

明枫忍耐道:“好吧,银萝姑娘,麻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我?”

少女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只是微微一抿嘴,道“那大概是**年前的事了,什么地方……我也快记不清了。”

明枫对她的回答很是怀疑,眼看她在见到自己的第一面时就能准确的叫出自己的名字,可现在又说对当年的事记不清了,这种回答怎么能让人信服?但问她她又不肯说,似有难言的苦衷。她究竟是敌还是友?

快到晚间时分,两人都累了,找了一家小店欲稍试歇息。

少女银萝并不急着点菜,而是先对小二吩咐道:“拿一坛子烧刀子,再切些牛来。”

明枫瞧着奇怪,有哪个女孩子会点这些东西?于是问道:“你要酒干嘛?”

银萝笑声如铃:“自然是要吃啊,难道还要穿吗?”见酒上来了,她先给明枫斟了一大碗,又给自己也满满斟了一碗,举起碗道:“今天能遇到你,是我平生最高兴的一件事。这碗我敬你!干!”

明枫瞧着那一大碗酒,皱着眉头道:“女孩子喝这么多的酒会醉的。”

银萝哈哈笑道:“放心吧,我的酒量可比你想象得要好的多呢。”说完便一仰头将碗中的酒一口气全都喝下,然后又斟了一碗。

明枫很是吃惊,这辈子还没见哪个女孩子如此豪爽过,看到她,竟令他想起慕容雨,可慕容雨毕竟是男人,再豪爽一些也不算过分,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了。看她的酒量似乎的确如她自己所说的一般,出乎他意料的好,喝的很快,一碗接一碗,一会儿工夫已经喝下三碗,仍是面不改色。再看她的穿着打扮很是平常,甚至连腰中的长剑都无甚特别之处,但就是这份平常带给他不好的感觉。似乎遇到这个女孩子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明枫举着手中尚未喝的酒,依旧皱着眉问道:“你这么个喝酒法,你爹娘难道从不管你吗?”

银萝笑道:“我娘的酒量并不逊色于我,我爹更是说女孩子要想有胆识,做大事,就要能喝酒。他们自然乐得见我喝酒,喝得越多他们才越高兴呢。”

明枫的眉宇皱得更深了,什么家庭会有这样放任自己子女的父母?这种管教子女的方法是他生平所未见。

银萝喝下第四碗酒后,忽然问道:“哎,你那杆长枪怎么不带在身边?”

明枫又是一奇,外人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使枪,那只是他在冲锋杀敌时在马上惯用的武器,平时他只佩剑。所以这回出营便将长枪放在了兵营中。这个银萝张口就问他的枪,似乎对它的印象很深?她又是在哪里见过他使枪的呢?

明枫心里想的很多,但嘴上还是接道:“我平时不带枪,那东西太累赘,带在身边不方便。”

银萝点点头道:“说的也是,看我问得多傻,平时有谁会带枪在身边的?”她再伸手去倒酒时,明枫将手一横,挡在酒坛面前道:“行了,别再喝了。”银萝斜着头看他,笑眯眯道:“你是不是怕我喝醉走不动道了?放心吧。我说过了,我的酒量很好的。”

“好也不能这样喝,这个喝法只能把身体搞坏。”明枫干脆将坛子夺过来,放到自己身下,不让她拿到。银萝嘟着嘴,低声道:“在战场上生龙活虎的,怎么到了下面像个小姑娘一样没点男人的豪爽气?”

明枫再皱眉,刚要张口问她话,却见她神色一变,有些惊惶地低下头,悄声对他道:“糟了,有人来抓我了。”

“谁?”明枫回头去看。

银萝忙压低声音道:“别看,让他们发现就完了。”

“你到底是谁?”明枫问得自己都觉得烦了。“你要是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千万别!你要是走了,我可应付不了他们这么多人。”银萝从眼帘缝下偷看着外面的情势,焦急地打着商量:“好吧,我答应你,等他们走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正说着,明枫就感觉到有很多人在靠近他们这张桌子。知道无法躲避,明枫干脆就回身直视来人。

来的人真不少,足有十几个之多,个个体格魁伟,外形犷,看上去一副凶样,令明枫很没好感。而那些人的注意力显然也都没放在明枫身上,而是全都直直的注视着明枫对面的银萝,说是“注视”,但给人的感觉却又是很恭敬。其中一个人走出来道:“小姐,老爷叫您回去。”说的是汉语,但是很生硬,咬字发音怪怪的。明枫心中一动,本来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银萝见他们真的直接找自己说话,反倒不紧张了,而是仰着脸,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对那些人正色道:“你们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呢。”

领头人很为难的回身去与身后的人商量,银萝拼命给明枫使眼色,想趁机溜走,明枫却全当没看见。

那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领头的又道:“小姐,老爷说了,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回去,小姐若是不肯,就恕我们得罪了。”说完,呼啦一声,十几个人将明枫所坐的那张桌子团团围住。

银萝立眉叫道:“你们敢?!”身子已经站了起来,还往后退了一步,那个领头人真的伸手上来抓她,银萝一踢脚下的长凳,跳出饭桌。其他的人也围了过来,很快便缠斗在一起。

眼看银萝一人斗十几个很是吃力,明枫就是干坐着,只看不动手。

银萝越打越急,冲着明枫喊道:“明枫!明枫!你若是再不来帮我,我可就撑不住了。”

正好此时有一人被银萝打飞到明枫脚前,明枫用脚尖一踢那人,大声说了一句辽语,那人很自然地也回了一句,明枫英眉一竖,喝道:“你们果然是辽人!”然后拍案而起,飞身入战。所到之处,无一不被他打伤,震飞到几尺开外。而明枫打他们时的样子就如同在战场上和敌人交战一样,一脸的深恶痛绝。

当他揍倒最后一个辽人时,也不看银萝一眼,只在桌子上放下一锭银子就扬长而去。

明枫骑着马一下子出了上阳镇,听到身后始终有疾驰的马蹄声紧紧相随。跑进一片树林里后,明枫忽然勒住马缰,拨马回头,对身后追来那人冷冷问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月光下,只见银萝的脸色有些白,她哑哑的问道:“你都看出来了?”

明枫哼道:“我在边关那么多年,见过多少辽人,一听他们说话我就听出来了。怎么可能瞒得住我?难怪你喝酒像喝水那样简单,我竟忘了这原是辽人的本色。你也别痴心妄想要跟着我,我不会和你同路走的。你、是、辽、人!”

听到他最后那四个有力的吐字,银萝的眼中盈盈有了泪光,委屈地对着他叫道:“是辽人怎么了?辽人就不能和你做朋友吗?干嘛那么看不起人?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和你一起走的,并不是因为你是汉人还是辽人。”

明枫被她的直白一下子说愣了,呆望着她满是红晕的面颊和那双含愁带怨的眸子,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跟着我,到底想怎么样?”

银萝用手背抹去泪痕,轻声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随便去哪里都行。”

明枫疑惑地问道:“你家是干什么的?养了那么多的家奴?你这个大小姐跟着我,不怕受委屈吗?”

听出他的话里有转机,银萝急急回答:“我不怕受什么委屈,真的,让我跟你一起走吧。”她低了一下头,又立刻说道:“我家……只是经商的,在辽国不算什么,我爹想给我说一门亲,要把我许给一个年纪很大的人,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刚才他们是想抓我回去。不过我可以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明枫“哼”了一声,道:“你刚才就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明枫的脸色已经不若刚才那般冷峻,又道:“我话说在前面,你若再给我惹事,或是有什么故意隐瞒的,我立刻就和你断交。”

见他不再敌视自己,银萝甚是高兴,虽然也被他有些冷冰冰的语气震得颤了一下,但还是很开心地笑着应道:“遵命!”

真是不巧,君碧幽和慕容雨刚刚动身去清州,老天就开始下雨。没办法,慕容雨只好又找了一驾更大的马车,与君碧幽、明月一起同乘车内,风尘仆仆地赶往清州。

君碧幽在车中掀开车帘,凝眸注视着车外的雨帘,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原来下雨就是这个样子。”

记得幼时读诗书,十句中经常有八句与“雨”有关,什么“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什么“夜阑无寐,听尽阶前雨”,什么“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什么“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引起她多少遐思与向往,但却从不曾亲眼见识过雨景的美妙。这一刻终于见到,心中最多的竟是感动,好像一件多年未竟的心愿终于得偿,亦或是一位思念多年的老友终于见面了。

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还握着一只杯子,伸出窗外接了满满的一杯雨水。君碧幽讶异的回头看去,见慕容雨正把那杯茶水倒进车中滚沸的茶炉里,问道:“这又是为何?”

只见慕容雨漫不经心地将茶炉盖从新盖上再度从茶壶中倒出一杯茶,递给君碧幽,道:“曾听人说过,世上万物都有俗气,若想让自己能在混沌的尘世中保存那一丝的灵气,便是多采撷天地所赋予的自然之物。雨水又号称天水,从天而落,若能在它尚未落于地上之前截获,多少也可以采得一星半点的灵气吧。”

君碧幽含笑接过那杯茶,反问道:“一壶茶中能有雨水几何?你这样旧壶装新水,怕不会近墨者黑,连天水都变得俗起来吧?”

慕容雨眉尾略扬,自己则端起另一杯茶,也不正面回答她,微举着茶杯,淡笑着吟出几句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旦使清气涤尘色,莫让尘心染清河。劝君且饮清清水,从此凡尘无浊色。”

君碧幽了然的回笑,将那杯中水一饮而尽,道:“难得形势如此紧迫,你却还有这般心思。”

慕容雨道:“有人是对事不对人,有人是对人不对事。我则是人事两不顾。大敌当前才要放开心,否则自己阵脚自乱岂不要反主为客了?”他握着手中的杯子,细细观看,问道:“你这杯子似乎很有来头。”

君碧幽淡笑道:“你又有何高见?”

“若我没看错,这应是李后主的旧物。传闻他当年就是边持此物便做词,最终写成一阙《玉楼春》,‘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后来他还将此杯命名为‘玉楼春’。但这原是个酒杯的,怎么会被做茶杯用了?”

君碧幽笑道:“这是我父亲传下的东西,他常说酒能乱。茶为水中君子,可作一生的挚友,他又偏偏爱极了这个杯子,索将它改为茶杯了。”

慕容雨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肃然起敬般的知音之情,问道:“老城主为何会选择避世于幽罗城内?”

君碧幽答道:“个中原因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并不是我幽罗城的第一位城主,也有承袭祖上基业之意。而且听说他因我娘英年早逝而过度伤心,三十岁时便头发全白,从此不愿再见任何人了。便是城中之人,非是亲信也难见他一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慕容雨的口气里不知更多的是赞叹还是感慨。

又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君碧幽倚在窗前,凝望着皎洁的月光,禁不住浮想联翩,清风透过窗棂飞进屋中,吹乱了一头秀发,又似吹乱了平静的心湖。

忽然从身后传来敲门声,君碧幽问了一句:“谁?”但没等回答就过去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慕容雨,而是身着睡袍的明月。君碧幽略有几分诧异,表情仍是平和的微笑:“明月姑娘,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我有事要和你谈。”明月的声音死板得近乎冷,完全没有对待慕容雨时的那份娇柔,君碧幽对她的来意也能猜出个**分,但并不说破,只淡笑着将她让与房间之内,斟上一杯茶,然后就坐在了她对面。

“你喜欢他吗?”明月直率的问道。

君碧幽一眨眼,“你是指慕容雨?”

“当然。”明月昂起了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君碧幽侧头一笑:“现在……也许谈不上喜欢吧,但我欣赏他,欣赏他为人处事的作风和对待事物的看法。”

“可我喜欢他。”明月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从我初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发誓今生非他不嫁。”

“哦?是吗?”君碧幽的唇角挑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问道:“他说过他也喜欢你或是非你不娶吗?”

明月一下子被噎住了,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不用你管。”

“是啊,不用我管,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在君碧幽优雅娴静的微笑面前,明月被打败得一塌糊涂,但她不愿就此认输,一眼看到放在屋中一角柜上的那个名为“玉楼春”的杯子。她起身走过去拿起那个杯子,背对着君碧幽,泛起一丝恶毒的笑。

君碧幽不知道她拿那个杯子干什么,倒怕她一气之下摔坏了父亲的遗物,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拿回,一拂长袖道:“明月姑娘如果累了,请回房休息吧。”

明月仰着头瞪视了她一眼,然后大步走出她的房间。

君碧幽略感无奈,又有几分可笑,轻轻对自己摇摇头,也不知在慨叹什么,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杯子,然后又走回桌边从壶中倒出一杯茶,浅浅地啜着,低柔地轻道一句:“情之一事当真如此令人费解啊。”

第四章

君碧幽和慕容雨都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追上了明枫。事实上是因为通往清州的的一条主要河流原江上的大桥突然坍塌,而且河流湍急,没有船只敢摆渡,明枫也因而耽误了行程。

这天,明枫正和银萝在距离原江河岸最近的一家小客栈中吃早点,望着外面都在焦急等待修复大桥的过往商客行人,明枫心中的焦虑胜于别人十倍百倍。不知道清州那边现在的军情如何,父帅命令自己尽快赶回去,万一有所耽搁,即使是因为桥断受阻这样的正当理由都是无法向他交差的。

一位店小二看出他的心思,悄悄走过来问道:“这位公子,是不是急着过河?”

“是啊,可是这桥似乎三两天还修不好。”明枫问道:“这附近还有什么其他的路可以走吗?”

店小二答道:“据小人所知,这里的确只有这么一条河通往清州了,下座桥距离这里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您要是不嫌麻烦,沿着河往北一直走下去,马快的话,大概明天这个时候能到。”

“往北?那岂不是要到辽国了?”明枫道。

店小二道:“是啊,这边的商客大都担心辽人会劫夺他们的财产,所以宁死也不肯绕道,只得冒着噬本的危险在这里等桥修好。我看公子也不是个生意人,年纪轻轻又像是个练家子,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顾虑,这才好心为您指个道。说句老实话,您若真是等这桥修好再走,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水这么急,都是拉家带口的,谁敢来修啊?”

银萝在旁道:“明大哥,我看小二说的有理,不然我们就改道吧。”

明枫瞥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然后独自沉思起来。其实他也知道北边是有那么一座桥,但因为它的位置几乎是在辽国境内,所以一直未曾将它考虑进日程中。明家与辽国有世仇,两国在边境厮杀多年,辽人的将领中有不少都认识他,若是不小心被辽人发现他出现在辽国地界,则势必会有番恶斗,万一他不幸被捕,便会成为辽国用来要挟父亲的一枚重要的棋子,这么大的危险,他自然要考虑周全了。

他还在迟疑,忽觉眼前似被什么人遮住了光亮,抬眼一看,竟对视上一双笑吟吟的眸子,真是再熟悉不过,不由得他惊喜非常,叫到:“雨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慕容雨笑着摆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明枫万般疑虑只好暂且放在心中,叫上银萝一起随慕容雨走出客栈。

三人走了没多远,又走进另外一家客栈,慕容雨引领着他们一起走上楼上的一间厢房,房内等候的正是君碧幽和明月。看到妹妹竟也在这里,明枫更是惊异,此刻再无顾虑,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明月,不是说好留在家里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明月对她大哥一向敬畏,低着头听他训话却不回答。

慕容雨解围道:“先不说其他的,我们这次是专程来追你的。你先看看这个。”他从怀中掏出那张从西夏武士处得来的密函,交给明枫。

因为西夏也算是邻国,所以明枫自小也习得了一些西夏的文字,他看着那信,面色越来越凝重,整封信看完,脸色已然发青,低问慕容雨:“此信从何而来?”

慕容雨道:“从一个西夏武士身上抢来的。你认为信中内容是否可信?”

明枫攥紧了信纸,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并不愿意相信信中的话,虽然信里也没有两国的国玺,但那信中的措词以及信的规格、来历,还有那曾经密封的信口,一切都预示着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玩笑。

银萝在旁见他们的表情十分古怪,好奇地凑过头来看,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明枫警觉地猛将信纸和上,对慕容雨一递眼色,道:“咱们出去说。”慕容雨虽不知银萝的身份,但看得出明枫明显是在躲避她,暂不多问,随他去了另一间房。

银萝不知明枫为何要躲他,朝他的背影办了个鬼脸,却回头时发现一脸笑意的君碧幽,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指着她道:“哦!我见过你的!”

君碧幽略有几分诧异,稍一思索,立刻也想起来了,“在敦煌的古城外。”

银萝兴奋地跳过去道:“是啊,那时候你坐在马车里,只露了半张脸,我却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君碧幽一笑:“承蒙夸奖。”不由得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其实自己初见她时,对她也有着几乎同样的观感。

银萝率先自我介绍:“我叫银萝。二位怎么称呼?”

君碧幽答道:“我姓君,君碧幽,这一位是明公子的妹妹,明月。”说话的同时,她暗暗观察着银萝的反应,见她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全无感觉,于是又有几分诧异。君碧幽并不是想炫耀什么,但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的人应该是听说过“君碧幽”及“幽罗城”的名字的。银萝的年纪固然很小,也不见得有多少江湖阅历,但似乎她对江湖上的事所知甚少,纯洁的有如一张白纸,君碧幽因而对她的身份有了一些怀疑。单凭“银萝”这么个无名无姓的称呼就足以令她起疑了,更何况从第一面见到她时,君碧幽就觉得银萝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这种怀疑直到今天再见她时仍很强烈,但她并不急着问,她深信时间会昭示出最终的答案。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三个女子本能地都探头去看。

只见路中有不少人在急匆匆地奔走相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河对岸就是不肯派人来修桥,咱们这边找遍了工人也没人肯来修,看来这桥真是修不成了。”

有人在抱怨:“这些干活的,放着这么一个赚钱的机会不赶紧大捞一笔,真是傻得要命!”

有人在着急:“我这一车的货还要赶着月底前送过去呢。这下可完了!交不了货,赚不着钱,一家大小还吃什么啊。”

也有人在趁火打劫:“算了,既然你卖不到那边去,不如在这边贱价卖了,我也做个好人,便宜一点,我全买下了。”

银萝在楼上观望着,有些慨叹:“没想到一座桥的倒塌能牵扯这么多的人和事。”

君碧幽也静静注视着楼下各色的人们,表情却已似有成竹,对于如何渡河一事,她早有想法,也不急于说出,只等慕容雨和明枫谈妥再行讲出。

等了许久,才见明枫一脸沉重的和慕容雨从屋内走出,慕容雨还在宽慰他:“此事也急不得,既然桥断了,我们只好想别的办法去清州,目前看来,也只有改道一条路可行了。”

“这也未必。”君碧幽立于屋中,那种尊贵之气此刻却不知为何更加迫人。

明枫眼睛一亮,问道:“君姑娘的意思是……”

君碧幽笑道:“莫忘了我的出身是什么地方。幽罗城或许没有豪气干云的将士,也没有才华横溢的侠士,但若要找出一些肯出生入死的死士倒也不是件难事。死尚无惧,何况一座小桥。”

慕容雨的神情也兴奋起来,问道:“这里距幽罗城已有数百里之遥,城主的手下何时能赶到?”

君碧幽答道:“当初我决定与你一同赶往清州时就已经发密令给城中之人。估计他们此刻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只要我发声召唤,一夜之内应可以重造一座新桥。”

明枫神色大振,走上前对着君碧幽深深一揖:“多谢城主相助!”

不知道是君碧幽会施魔法,还是幽罗城中的死士果然对主人无比效忠,第二天天亮之时,许多人都惊讶的发现,在距离坍塌的那座老桥不远的地方,一夜之间又多出一座新桥。或许它尚不够坚实稳固,也没有原来老桥的宏伟气派,但在上面过普通的车马还是没问题的。

不少人因此跪拜于地,感谢上苍天赐神桥于世。只有慕容雨等人才知道这桥的真正来历。

过了桥,距离清州就越来越近了,明枫本就是急于返回军营,突然收到辽国与西夏将联合出兵的紧急军情更是忧心如焚。眼看明天就将赶回军营了,明枫忽然从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好像前面即将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大事。

傍晚,一行人又落脚于慕容家的一所独院中。

明枫因心绪烦乱无法入睡,便邀慕容遇到院中散心。

“不知这场恶战能否避免,清州的百姓又免不了要受战争之苦了。”明枫眉头深锁,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他的本色。

“该来的自然躲不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慕容雨的悠然一句惹得明枫斜眼看他,“这话可不象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记得你从来是不信命的。”他暗瞥了一眼里院,戏谑道:“是不是和女孩子相处久了连脾气都变得柔弱起来了?”

慕容雨仰天长笑道:“你看我会是那种人吗?若是谁能左右我,早头二十年我就变了,还用等到今天?”他笑了一阵,也故作郑重的问道:“那个叫银萝的女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可还一直未和我说起呢。没想到你除了专心军事,对女孩子也很有一套嘛。”

“别瞎说!她和我之间可没什么。”明枫急于解释,脸都涨红了。

慕容雨端起面前的酒杯,低笑道:“是吗?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啊。”

明枫不禁想起当日在林中银萝哭着对他说的一句话:“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和你一起走的。”沉默片刻,终于说出银萝的身份:“她是个辽人。”

“哦?”慕容雨面露讶异之色,却并非鄙夷,反倒是更加感兴趣的往前凑了凑,“这倒有趣,说来听听,你们是怎么碰到的?”

明枫知道这个朋友对民族之事看得很淡,只关心为人本身的格,遂便把自己与银萝相遇之事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但却刻意回避了银萝那句重要的表白。即使是这样,慕容雨仍很敏感地觉察到在两人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正在形成。

“这女孩的出身当真这么简单吗?”慕容雨的疑问正是明枫心中的疑问。总觉得银萝并没有完全和自己说实话,似乎她内心还隐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只是现在若问她,她必定不肯说出来,这让明枫颇为为难。

慕容雨却看得很开,一笑道:“无论她究竟是什么人,看得出她的眼神一直是放在你身上。虽然军情紧迫,但此刻有佳人为伴,想来你这个冷面俏郎君的形象可以变一变了吧。”

“你少拿我打哈哈。”明枫不悦的皱眉,反驳道:“你倒说说,你和那个君碧幽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嘛……”慕容雨仰起脸看着天上的月亮,“现在就好像镜花水月,近在咫尺又有些遥不可及。不过我不着急,一切随缘吧。”

“你当真喜欢她?”明枫凑趣儿的逼问一句。

慕容雨毫不掩饰:“是,而且情定今生。”

谁也没料到清州此刻的局势已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尚距清州还有二十里地时明枫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往常在路边虽无量的过往商贩,但寻常百姓还是能遇到不少,为什么这一回连走了数里却见不到一个人影?难道是清州出事了?

翻过一个小山岗,山下便是清州城了。明枫踏在山岗的最高处向下望去,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得魂魄几乎出壳。

在清州城外,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布满了辽军的军营,远远看去,不知道有多少万?从何时起清州已成为一座围城?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他身后惊呼出声的是银萝。明枫狠狠瞪了她一眼:“这都是你们辽人干的好事!”

明月急叫道:“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为什么没派人送信出来?”

“本就送不出来。”慕容雨一指辽军兵营四角立起的高台,道:“那里不只是瞭望台,还负责杀从城中飞出的任何禽鸟,辽人术湛是出了名的,纵使有一千只信鸽飞出报信,相信他们也能全部杀。”

君碧幽注视着山下的布局,沉思道:“那座桥说不定就是辽人弄塌的,好让清州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很有可能。”慕容雨问明枫:“有何打算?”

明枫咬牙道:“就是拼出命不要,我也要赶回清州城,不能让父帅孤军作战。”

“有你这句话就行。”慕容雨点点头,“那我们就半夜行动,相信这区区一些兵卒还拦不住你我。”

君碧幽却反对道:“不行,你们若冒然行动很有可能会战死营中。”

慕容雨高挑英眉:“你怕合我们几人之力斗不过这数万辽军吗?”

君碧幽道:“明姑娘和银萝姑娘的功夫如何我不知道,但你和明公子都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也易如反掌之人,来往敌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我所虑者是这敌营的布局。”

“布局?”明枫与慕容雨这才留神观察辽营的布局,似乎是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异在哪儿。

“这是按天罡地煞七十二星宿的位置摆成的,初看也许没什么,但若有敌人来袭,无论是内是外都可以立刻变换阵型将敌人困于阵中,万万不可儿戏。”

“辽人这么大费周章的布下这个阵型似乎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围困清州啊。”慕容雨意有所动。

君碧幽已明白他所指,点头道:“这很有可能是他们为了进攻整个中原而演练的第一步棋。”

明枫回头对银萝道:“你回家去吧。我已经到了我要到的地方,你无需再跟着我了。此场大战一触即发,你一个孤身女孩子不适合呆在这里,相信你的家人也一定正急着找你,回到他们身边去才安全。”

银萝苍白着脸,明眸注视着明枫,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决,“不!我跟你一起闯营!我一定要劝服辽军罢手。”

明月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辽主吗?还是辽后?你凭什么劝服?辽人毕竟是辽人,头脑简单。”

银萝急怒道:“辽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别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似的优越感,你们中原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明枫了解她的脾气,知她不愿意听别人说辽人的坏话,便转而再劝道:“两军开战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何况我们是要只身闯营,稍有失手会有命之忧的,到时候即使你也是辽人恐怕也没那么好活着离开。”

“我不怕死。”银萝简单的一句回答令明枫无语。

君碧幽忽然道:“不如就让银萝姑娘和我们一起走,或许她会有什么克敌的良方呢。”

慕容雨看向君碧幽,觉得她看银萝的眼神有几分莫测高深,似乎知道了什么。

潜进辽营的计划是君碧幽和慕容雨、明枫共同制定的,因为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幽罗城死士的介入,以吸引敌人注意力,牵制住敌人的行动。

幽罗城的死士在外人眼中如幽罗城一般是团谜,没人见过他们行动,据闻他们如东瀛的忍者一般,每个人都有着高深的武功,妙的绝技,以及对主人无比的忠诚。

在没见到他们之前,慕容雨很好奇像君碧幽这样和蔼可亲的女孩子究竟能训练出什么样的手下?是否真如传说中般厉害?而君碧幽似乎也并不愿意别人介入幽罗城的事情,所以连调派人手都是独自进行很隐蔽,这就更加引起慕容雨的好奇。

子夜时分,君碧幽与慕容雨等人同在山岗之上等候时机,慕容雨突然感觉到君碧幽在身侧似在观察者自己,于是侧脸问了一句:“看什么?”

君碧幽看着他的衣服,说道:“你穿得是不是太扎眼了?”

的确,几人中银萝是黑衣,明枫是蓝衣,明月的衣服是深绿色,君碧幽是紫色,在黑夜中都不太明显,唯有慕容雨的白袍在月夜下犹如一面光洁的镜子,亮得刺眼,虽然自有这一番玉树临风的气韵,但在这个时候讲的是安全而不是潇洒,慕容雨的服色的确有待商榷。

慕容雨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放心,不会拖累你们的。”

这般地自信,若是在平日也就罢了,可此时他们面对的毕竟是数万辽兵,而不是几个小喽罗,他的自信就难免令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君碧幽有些失神,依旧看着他,轻声道:“看到你总能令我想起一个人。”

“哦?是吗?是城主的朋友?”慕容雨眸光一闪。

君碧幽点点头,脑海中的那袭白衣似乎已和眼前的幻化在了一起。

慕容雨再问道:“是男子?”

“嗯。”犹记得他温文尔雅的笑,总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感觉。

“看来此人在城主心中位置极高。”慕容雨幽幽的瞳仁中似乎有着一小簇火焰,试探着问道:“能让女子刻骨铭心的男人应是她深爱之人。”

君碧幽一怔,复又一叹:“曾经爱过。”

“曾经?”慕容雨习惯地挑眉。

君碧幽无奈地一笑,“那只不过是一个很美的梦而已,只可惜并不属于我,若困于梦中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及早梦醒来得轻松释然。”

“也许城主尚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美梦吧?”慕容雨的眼中似乎总在隐喻着什么,君碧幽刚刚与之接触却又避了过去,令他一阵失望。

正在此时,山下辽营突然起火,就见辽营一阵大乱,有很多士兵纷纷赶往起火的地方,人声嘈杂。

趁此大好时机,明枫飞身而起,掠下山岗,直奔辽军大营,慕容雨、君碧幽等人也紧随其后而去。

很明显,这场火是幽罗城的死士搞出来的,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潜进辽营悄无声息地放出这把大火又全身而退的?慕容雨暗暗惊奇,更加为幽罗城的神秘与其所蕴含的力量所叹服。

就在他楞神的工夫,君碧幽已从他身旁掠过,追上奔在最前面的明枫,低声道:“沿着有顶旗的营帐走,不可耽搁。”

趁着辽营正乱,按照君碧幽的引领,几人迅速穿过数道防守。眼看已经过了一半,落在最后的明月突然“哎呦”叫了一声,这一声虽轻,却已惊动了附近巡逻的辽兵,立时便有人大叫:“这边有动静!”然后有数人奔了过来。

明枫心下着急,刚要回头去搭救,却听君碧幽喝了一声:“你走你的,我去救她!走得一人是一人!”然后就见君碧幽飞身而回,没有往暗处走,反倒是迎着辽兵而去。有辽兵已发现了她,更是大叫:“有刺客!快来人啊!”君碧幽仍旧毫无躲避之意,如紫云一般飞掠上一座帐营,从坏中掏出一个东西,猛地往地上一摔,“轰”的一声火光四,将她身边三丈之内都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之下,只见君碧幽裙带飘飘似天仙下凡,神情冷峻,尊贵如一座神祗令人不敢逼视。随火光而来的辽兵瞬间都被她的丽色惊怔住,忘记了寻找刺客之事,明枫趁机奔回拉起因扭了脚而落下的明月,又飞掠过一道防守。

火光消失之际,君碧幽趁夜色掠下帐篷另觅出路,而渐渐回过味儿辽兵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君碧幽逼于无奈,从袖中掏出救命之物:夺魂金铃。迎风一摇,声传数里,如魔音一般摄人心魄,接近她的辽兵在此铃音之下无不被震伤倒地,君碧幽随即欲腾身而走。突然之间,她原本顺畅的内息一岔,一种无形的痛楚由肺底而升,紧接着,她所有的内力都无声无息的飞速消失,她大惊之下身形不稳,原本持着金铃的手也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向后倒去。

正此际,身后有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后腰,然后是慕容雨低沉的声音:“别慌,我带着你走。”然后君碧幽的身子腾空,如疾风般横穿辽营。

由于他们这一番折腾,整个辽营都已被惊动,只见四处都点了火把,然后到处是攒动而来的人影。

慕容雨虽心有旁骛,但心神未乱,眼见前面有数个辽兵飞扑过来,情势凶险,他一旋步,避过一人,侧身时已取下腰畔玉箫,箫作剑状,疾点数人道,出手之快、之准,当世几乎不做第二人想。与此同时,他脚不停步,继续拉着君碧幽向前奔去。

前面明枫的情形更糟,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奔在最前便是箭靶一般,一方面又要顾着扭伤脚的明月,一方面又要对付迎面而来的众多辽兵简直不胜负荷。而辽兵见他出招勇猛,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也放弃了和他单独做战,一个领头之人大声下令:“弓箭手准备!”然后就见上百位身背弓箭的辽兵将他们围在当中,有下手快之人已发箭而。明枫此时也已抽剑在手,见有暗箭来袭忙用手中之剑拨开,心下更急,片刻后百箭齐发,箭如密雨,他们如何能逃过此劫?也就在这走神的工夫,一只飞箭到,明枫稍一大意,箭已到身前,他未来得及避开,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扑”的一声,那箭就进他身前人的身上。他盯睛一看,为他挡住飞箭的是银萝。

此时他心中之焦急更胜于明月受伤,一把扶住她叫道:“银萝!你怎么样?”

“没事!”银萝苍白着脸咬牙回答,一伸手,楞是生生将箭拔出,然后大声对对方的领兵之人叫道:“二太子在哪儿?我要见他!”

那个头领听她说的是辽语,便是一愣,下令停止放箭,但黑暗之中他看不清银萝的脸,便问道:“你是谁?妄想见我们二太子?”

“混帐!”银萝忽然大声骂了一句:“你敢这么和我说话?等我回头告诉二太子,叫他砍了你的头!”

这句话不只惊住了辽军一方,更是惊住了明枫等人,明枫惊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银萝也不回答,喘着气悄悄对他道:“我用话安抚住他们,你们趁机就跑,千万别管我,我就算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死的。”

世事转瞬即变,辽军的罢手却为幽罗城中尚未撤退的死士们创造了最佳时机。他们原本是要在放完火后就撤离战场的,但因坚守着一份守护城主的职责而又追了过来,恰逢城主受伤,诸人受困,立刻过来救险。他们人人都是黑衣劲装,黑布蒙面,又都是一身的好轻功,接近之时悄无声息,待到辽兵身后,人人剑锋一闪,便有数十个辽兵之首落地。

慕容雨也正巧赶到重围之中,见这大好时机便拉着君碧幽先行掠过众人,明枫欲抱起银萝往外冲,明月又无法行走,为难之际,银萝拼着力气猛将他推开,大声道:“别管我,你走你的!”紧接着有辽兵围上,将二人隔开,明枫欲再返身救她已是难于登天,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只盼她真的不会出事,唯有顿足一叹,架起明月也蹿过敌营。

奇怪的是,在他们的后面似乎传来慌乱的人声,好像有什么重要人物到了,而辽兵并未再全力追赶他们,竟渐渐回撤,聚集回刚刚银萝遇险的地方。

明枫回首看去,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虽然天黑,但清州守城的将士还是认出了明枫,立即为他们打开了城门,待他们进城之后城门又立刻紧闭起来。

明枫一刻也不耽搁,直奔清州城内的将军府,明翰岳对他的平安返回也甚是惊异,但他向来沉稳持重惯了,见到儿子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回来了?”

明枫率先问道:“城外的辽兵是怎么回事?”

明翰岳浓眉紧蹙,“我带兵多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怪事。辽军此行甚是周密,围城之前我居然未收到一点线索,一夜之间清州就变成了人家的囊中物。不过他们对我还是很忌惮,至今未曾攻过城。”

明枫再疑问道:“咱们城里的信鸽难道就没有试着往外放出去吗?”对于在城外慕容雨的解释他只能赞同一半,就算辽人当真功箭之术惊人,可信鸽毕竟是久经训练的珍禽,若是白天忌惮辽兵不敢放出,难道夜间就不能飞出城去报信吗?

明翰岳听他提起信鸽,沉稳的面容竟也有了一丝微微的变化,恨声道:“辽人最可恶就在这点,他们在攻城之前就已经派细作悄悄混进我们的军营之中,放药毒死了所有的信鸽。”

明枫听后甚是愕然,与辽军作战十数年,从未见他们如此巧心策划过一件事。看来果真是慕容雨所料的,辽军此行并非只是图谋清州这一小小的弹丸之地,而是有着更大的企图啊。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老将军板着脸问女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过不许你到军前来吗?”

明月素来最怕父亲,此刻更是不敢多言,只呐呐的垂手肃立。明枫其实也未搞懂妹妹的来意,但在父亲面前还是要为妹妹说两句好话,便道:“她本来是和慕容雨一起去玩的,后来收到一封西夏的密函,不放心这边就赶了过来。”

“什么密函?”明翰岳问话的同时明枫已将信递了过去,明老将军看完信后面无表情,并未发表任何的意见,反问道:“你刚刚提到慕容雨?他人呢?”

“他的一位朋友在和我们闯辽营的时候受了伤,慕容雨进府后便先带她去医治了。”

老将军点点头,道:“要好好照顾他和他的朋友,慕容家与我明家有恩,不能让慕容家的人有半点损失。”

“这个孩儿知道,一会儿就过去探望。现在只想与父帅研究退敌之计,估计慕容雨那边应该没什么大碍。”

“没事最好,你随我到后堂去,刚才众位将军正在那里与我研究敌情。”

明枫领命随父亲一起走进后堂,但他却估错一点,君碧幽所受的伤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慕容雨刚一进城就发现君碧幽呼吸微弱,脸色一反常态的铁青,便知道她不是受了什么外伤,而是内疾。于是也顾不得和明枫解释,便在进入将军府后匆匆与之分手,将君碧幽安置在一间屋内,欲转身去找军医。

君碧幽虽气若游丝,但神志极为清醒,强挣扎着拦阻道:“别费力去找别人了,我自己能治。”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一粒药丸服下,然后盘膝运功,自行调养。

慕容遇见她运功的样子更是惊诧,问道:“你中毒了?”

君碧幽点点头,无力答话。

慕容雨大惊,知她现在无法开口,便以掌抵住她的后心,将一股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至她的体内。在他的催动下,毒气很快被从君碧幽的体内逼出,待看到她吐出一口毒血后慕容雨才略感宽心。

君碧幽终于调养完毕之后,她的唇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清幽幽道:“这个下毒人的心还不够狠,下的分量很轻,否则我早就没命了。”

“是谁干的?”慕容雨的脸色一点不比君碧幽中毒时的颜色好。

君碧幽只浅然一笑,似乎并不想追究,道:“都过去了,反正我也没死,相信他(她)也只是一时冲动,以后未必敢了。”

慕容雨瞪视了她半天,然后一语不发,袍袖一甩,甩门而去。

君碧幽在屋中苦笑着摇摇头。

明月刚刚准备在府中人为她安排的房内休息,慕容雨就走了进来,她有几分惊喜,却见慕容雨铁青着脸,神情甚是吓人,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但还是强挤出笑容道:“雨哥哥,你来看我吗?我的脚已经好多了,多谢你惦记。”

然而慕容雨却并没有问候之意,只扫了一眼她的脚,道:“随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接着就转身而去。明月虽想拒绝又迫于他强硬的语调不敢违背,只好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慕容雨曾来过这里一趟,对府中的格局尚还记得,便领着明月走到一处偏僻的小花园内站定下来。

明月低头揉着衣裙的一角,嗫嚅着问道:“雨哥哥,你,想说什么?”

慕容雨现在的神色已比刚才略缓了一些,听到明月的问话,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柔和的问道:“明月,我认识你有多久了?”

明月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怔怔的回答:“有九年了。”

“九年了吗?我认识你有这么久了?我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慕容雨慨叹着转过身,留给明月一个背影,仰天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朋友之间贵乎‘知心‘,我自问自己对朋友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也料定我慕容雨所交之人必都是坦坦荡荡,心如明镜的君子,怎奈我原来是自恃过高,交错了朋友还蒙在鼓里,可悲可笑之极。”

明月听他话音沉重,心里更是不安,不知如何接下句。

慕容雨又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宁愿飘荡五湖四海也不肯成家吗?”

“雨哥哥大概还在找能与你匹配的大嫂吧。”明月回答的有些违心,她真不愿承认这个答案。

“倘若有一天我真找到这么一位红颜知己,明月,你将如何待她?”慕容雨霍然转身,眸光炯炯盯着明月。

明月避过他凌厉的眼神,再度违心地回答:“我,我必定敬她爱她,如对雨哥哥一样?”

“是吗?那为何你要害她?!”慕容雨的声音陡然提高,冷硬的口吻如无形的压力狠狠地砸向明月。

明月慌得忙抬头分辩道:“我没有!毒不是我下的,你不要听别人挑唆!”说完才自知失言,再想掩口已来不及了。

慕容雨冷笑一声:“哼,什么叫不打自招,你今日就是典范!”但亲耳听明月承认后他更加痛心疾首:“明月,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乖巧懂事的妹妹,什么时候竟练就了一副这么歹毒的心肠?是我慕容雨瞎了眼认错了人?还是你天如此却善于掩藏?”

明月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不知道更多的是悔还是怕,只一个劲儿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雨哥哥,你千万不要厌弃我,我真的知错了。”

慕容雨忧郁地看着她,此刻天籁幽静,皓月当空,令他一下子想起自己以前常去明家找明枫,儿时的明月便撒着娇偎在自己怀里学认字、学画画,往事历历恍若昨天。一时心软,也不忍再说下去,但事关君碧幽的安全又不能不说。于是冷着脸再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痴念头,总以为我和你家好,以后就有可能和你天长地久。但我若对你早有那份心,早一两年就去你家提亲了,还用等到今天?我对君碧幽是什么感情,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很明白,否则你也不至于下毒害她。你毒下的轻,想来原本也没有要她命的意思,只是想略施惩戒,显显你的威风,挫挫她的锐气。但你下毒已是大错,更何况如今情势瞬息万变,万一出了差池你如何担代?这回幸好我在她附近,否则她若因救你而反被你害死辽营,试问你将来的日子可会过得心安理得?若引起幽罗城的激愤,你可知又将给你父兄引来多大的麻烦?这一切后果暂且掠过不说,就是我,也必会恨你一辈子!”

听到这里,明月睁大了眼睛问道:“她在你心中当真这么重要?”

慕容雨道:“你既然问了,我也给你一句话,你可要听清了:我今生最珍视的一个人就是她,我不在乎她如何待我,但我决不会允许别人伤她一分一毫,倘若你再有这样的举动,别怪我不念及旧情!”

语毕,他甩袖而去,留下徒然站立原地的明月,而两行清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从明月的眼眶中流出,碎落风中。

君碧幽看到慕容雨回来时的表情就知他见过明月了,反倒先宽慰他:“事情已过,不必放在心上,现在首要做的是如何退敌,而不是内哄。”

慕容雨道:“她那样对你,你难道不忌恨她?”

君碧幽笑道:“她还是个孩子,自己也未必知道做这种事情的后果,我到底也被她叫了几声姐姐,念在他父兄为国牺牲的神,念在他们明家与你们慕容家的交情,我也就不追究了,只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不会再有下次了。”慕容雨郑重其事地保证。

君碧幽却是一笑,“那也未必,七公子为人潇洒多情,即使我身处幽罗城亦得闻名,只怕将来会有更多的红粉佳人误会你我的关系要取我的命呢。”

“弄假成真岂不更好?”慕容雨含蓄的表白震动了君碧幽的心,但她善于隐藏心事,只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带过:“不知我门下死士可曾全身而退?”

慕容雨暗叹一声,答道:“辽营中未见挂出什么首级,估计他们都已避走了。”

“那是最好的。”君碧幽长舒一口气,半躺在榻上,闭目休息了。

5-6

第五章

清州城内绝大多数的将士们主张开城一战而不是坐以待毙,同时再派遣功夫好的人出去送信,联络其他城的守军过来帮助。但明枫担心这样只会白白损失自己这方的兵力,万一真的把别处的守军叫来而辽军又趁机攻占了别的城市就得不偿失了。不过目前如何打击敌军的士气的确是首要的任务。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是最令众多将士头疼的问题,这天一大早明枫就来找慕容雨商量。

其实从明枫一进来的时候君碧幽就看出来他的本意不是找慕容雨而是找自己。所以便很直接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辽军以数倍兵力优于我方,自然不能力拼。况且昨晚一夜你我也看到辽军守卫之森严,调度之严密实非等闲所能做到。依我之见,从外攻不如从里破,引得辽兵阵脚自乱才能最好的保存我方实力。”她又道:“在山上我们观测辽营的时候我便觉得他现在的营盘布局过于严密规整,反倒是他的一大弊端。”

“怎么讲?”明枫略感讶异,慕容雨却在旁笑道:“可还记得昔年曹孟德是如何兵败赤壁的?”

明枫眼睛一亮,一拍掌道:“我怎么竟没想到?不错,辽营之间排列紧密本是为了布阵所必须,却没想过时下天气干燥,又常是风天,火攻远比搏要省事的多了。”

君碧幽赞许地看了一眼慕容雨,再道:“昨夜我们曾放了一场火,相信辽人已经有所防范,再行此计便没那么容易。可惜清州与之大营尚有一段距离,无法从城上放火箭,我们就势必要派人潜进辽营以身犯险。人不可多,十人上下足够,但功夫必须,能全身而退不至于被困辽营……”

“我去!”明枫斩钉截铁地答道:“守卫清州本就是我的职责,若能尽速退敌,哪怕是死于营中我也心甘情愿。”

“别说的那么丧气,”慕容雨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明枫阻拦道:“父帅一再叮嘱我要将你们奉为上宾,哪能让你涉险?”

“你还和我客气?我知道你们清州的将士大都于马术不擅轻功,难道进辽营放火之时你们要骑着马去吗?再说你现在是明家长子,你的安全自然也很重要,你只顾遵从你父亲的命令,万一你有个闪失我岂不是无法向我爹交代了?”

“可是……”明枫还要说话,慕容雨又一句话给顶了回去:“现在是兵临城下,国难当头,数十万清州百姓的安危系于你我之身。倘若我现在躲在城中自保安全,日后被人知道我还有脸见人吗?”慕容雨当然不是个怕丢名声的人,不过这时候只有抬出这种杀手锏才能堵住明枫的嘴。

明枫果然被问住了,呐呐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反驳了。

君碧幽在旁笑道:“真不愧是好兄弟,一副患难与共的样子,可惜我功力未复,不方便与你们同行,不过我可以借十名门下死士助你们一臂之力。”

明枫急忙道:“这,这怎么成?让其他将士知道了,更会于心不安的。”

君碧幽却道:“为国效力并不急于一时一事,就算我们真能放火成功,最终要想真正打退辽兵却还是靠清州的众位将士们。仗有的是打,功劳也有的是争,不会让他们丢面子的。”

明翰岳将军最初听到君碧幽的这个建议时也是不同意的,但慕容雨和君碧幽二人又亲自为他做了一番劝解,明老将军才勉强答应。行动的当晚,他一再叮嘱明枫以保护慕容雨的安全为己任,明枫自然唯唯称是。

从议事厅回来的路上,慕容雨对明枫笑道:“明老将军最近可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了,好像我是纸扎的,水做的,一碰就要倒了。行动的时候你若真的只顾着我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明枫满腹的心事却没他那么轻松,道:“现在这里没旁人,你说句实话,今夜之事你有多大把握?”

慕容雨偏头想想,道:“若是对外人,我会毫不犹豫的说有十成,以稳定军心。不过换做你我也交个底儿:最多五成。”

明枫对他的回答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本以为依他向来的禀必会洒脱至极,充满信心,谁想到他也会有惴惴不安的时候。

慕容雨看出他的心事,道:“我也是俗人一个,岂能真的不怕死?想当初我独闯大内为七妹之事与天子理论的时候也不曾皱过眉。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城外数十万辽兵也非当日数百的大内侍卫。若真不幸被抓可不是皇上一句‘惊驾’就可以摆平的。不过国难当先,我也没工夫计较那么多了。你也不必露出一脸感恩戴德的姿态,我这么做往大了说是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为自己挣一份虚名罢了。”

明枫也笑了,道:“或许你是想在君姑娘面前露一露脸吧?这你有胆子承认吗?”

慕容雨笑道:“你若非这么想也未尝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开篇第一文就是这么讲的,圣人都说‘食色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夜间的行动一共只有十五人参与,除慕容雨及明枫之外,明枫自带了两名校尉,其余十人都是君碧幽遣派的幽罗城死士。为了大局的成败安全,慕容雨甚至换下了他自己那具有标志的一袭白衣,改成了黑色劲装。

临行前君碧幽仔细为他们讲述了辽阵的布局以及枢纽、弱点所在,防止他们受困营阵之中。为了避免人多被辽兵察觉,他们在潜进辽营之后都将是单独做战,因此也就更多了一份凶险。

子夜时分,在夜色的掩护下,十几条人影从清州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悄悄接近了清州城外的辽营。

明枫的行动方向是西北方,据行动前从城上的观察,那里很有可能有一个粮仓,如果能放火烧掉无疑将给辽军以沉重的打击,所以明枫自动请缨要求去那里,别人自然也不会和他争。

在众多的朝廷军将中,明枫是轻功最好的一个。正如慕容雨所讲的,大多数军将只是马上功夫了得,但若论轻功暗器这一类江湖上的看家本事,他们甚至还远不及一个三流的毛贼。明枫最初练的也不过是明家的祖传枪法,后来在与慕容家结成挚交后才慢慢从他们家学到轻功之技,好在他天聪敏,功夫底子又好,两三年后就已是学有所成,连慕容家年轻一辈轻功最好的慕容南也对他的学艺赞不绝口。

此刻,明枫如一只黑色的狸猫一般轻巧巧地从一个守营的辽兵右侧穿越,那个辽兵只觉得脸旁似有一阵风刚刚吹过,回头看去,什么都没看到。

那个被怀疑是粮仓的所在点在辽营的最深处,但明枫越接近它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觉得那里的真实情况恐怕并不是他们最初预料的那么简单。

越往前走,守卫就越加森严,好几次明枫几乎要与突然出现的辽兵碰个正着,好在他明枫心思灵巧又经验丰富,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一一躲过了。

前面突然出现一座大帐,远远看去,帐内灯火辉煌,明枫忽然心头一喜,凭一贯的经验和直觉,他断定那里必定是辽军的一个中心所在,说不定很有可能就是辽军某高等将领的议事营。身为清州的守将,明枫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过去打探一下,或许还能偷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正巧有两轮拨侍卫换岗,瞅个缝隙,明枫“嗖”的一下蹿过,凭着艺高人胆大,竟一下子掠上了营帐的顶端,用手抓着从大营正中穿出来的一条木桩子,把身子紧贴着帐布,透过顶缝向下窥视。

不出明枫所料,在帐中的正是辽军此次行动的最高统帅,当今辽主膝下的二太子:耶律木合。传闻耶律木合是最有可能继承辽主之位的人选。虽然他此时尚不到三十岁,但坐在那里看上去十分的端正肃穆,颇有大家风范,而身上那袭军装戎袍也为他凭添了几成威严感。

坐在帐中都是此次辽军中十分重要的将领,而他们所商讨的正是明后日针对清州所要采取的行动。

坐在离耶律木合最近的一个刀疤脸先道:“太子,既然辽主要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清州,我看明天一早我们就架梯子爬城,咱营里还备着十几门火,到时候一起用上,我就不信三两个时辰后他们敢不开门举白旗?”

耶律木合颇不赞同的甩了他一眼,道;“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辽主何需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的把清州围起来?难道你把中原人都当成酒囊饭袋了吗?”

一个看上去有些许文人气的辽人随即道:“二太子说的是,我们进兵中原,最忌讳的无非是明家父子,若能顺利把他们拿下,则其他守将必定望风而逃,我军士气高涨,仗打起来也就容易多了。”他停了一下,再道:“前些天不是从国内来消息说,西夏王会派使者过来吗?怎么这么多天也不见动静?”

耶律木合沉吟道:“是很奇怪,按说他这两日就该到了。”

那文人气的辽人再问道:“不会是我们弄塌了架桥,反倒把他困在对岸过不来了吧?”

耶律木合道:“那人不会那么蠢,只认一座桥,这座走不通,难道不会绕道吗?就是绕道,明天晚上之前也应该到了。”他扬声对刚才与他说话的辽人吩咐道:“巴不托,你记住,如果明晚西夏的使者还不来,你就速派人送信回京,问父王的意思。”他一咬牙,骂道:“该死的李世(西夏王名),本来就是个三心二意的家伙,按我的意思,就本不必通知他们。我们这边拼命打天下,凭什么叫西夏人来分食儿?”

明枫听得心惊,那个西夏使者明明已被慕容雨杀掉灭口,当然不会再来。不过若是让辽国与西夏知道他们的秘密已经败露,不知道是会按兵不动继续维持现状,还是一怒之下大举进攻中原?

忽然见远处似有一盏灯笼摇曳而来,随着暗红的灯光有几个人影走来。而守卫的辽兵并未阻拦,反倒是一一行礼,说的什么,明枫也听不清。

等那几人到了帐前时,就听守卫人员大声向里面通报道:“三公主到!”

明枫颇感讶异,没想到辽军此次举兵居然是公主太子一起上阵?都说辽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回可算是见识了。

然而帐内的耶律木合似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道:“她来干什么?告诉她,回去休息,我这里军务繁忙没空见她!”

然而他还是说晚了,只见帐帘一挑,一个少女的身影已经进来,因为那少女穿的是辽服,明枫从上面看去,只看到她高高的帽子却看不清脸。那少女先发话道:“二哥,你就是躲我也没用,我今天见你见定了!”

明枫心头一震,只觉得这话音实在熟悉,一个惊人的想法从头脑中闪过又不敢相信,于是再度附身细看。

耶律木合不悦道:“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没看到我现在正忙着军务吗?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少女毫不退缩,道:“父王既然命我与你一起来,便是可以一起议事,为何你既不见我也不肯让我来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许我听?”

耶律木合的脸色泛着青色,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和那些汉人厮混了那么久,我还没问你都做了什么好事,你倒反盘问起我来了。”

少女一挺腰,大声道:“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祖先的事!你不用歪曲我。”

“没做?”耶律木合“嘿嘿”一笑,突然“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指着那少女道:“你私自带汉人进营,还把他们放走,你这就叫对得起祖先吗?”

明枫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响,耶律木合后面都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到,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站在耶律木合身前纤细的身形,好像老天掉了个儿一般晕眩。他这么一走神,身子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了几下,却引得下面的耶律木合听到了声音,大声喊道:“什么人在上面?”

守卫的辽军听到立刻围了过来,明枫也不逃走,双手一撕帐顶,竟一下子从上面跳到了帐内的正中。

耶律木合也被他的胆量吓得吃了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森森地笑道:“我说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是明小将军。久违了。”

明枫本不理睬他,只死瞪着站在身前的那个被称作“三公主”的少女,那原来竟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多日了的银萝。

银萝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满心的惊喜立刻被羞愧与焦虑冲得一干二净。

明枫哑哑地开口:“你骗我骗得好苦啊。”

银萝张着嘴想解释几句,却说不出声音,惟有眼泪从眼中滚滚而落。

耶律木合冷眼旁观,也十分惊异,怪笑道:“原来明小将军与我王妹还是旧相识,这就更好办了。来人!给明小将军看座!倒酒!我得好好宴请一下我们的这位贵客!”

“不必了!”明枫一甩头,倔傲地不再去看银萝,虽然身处险境但并不显惊惶,他冷笑道:“多谢二太子的好意,可惜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领酒,叨扰了。”

耶律木合道:“你不会是想走吧?”

明枫傲气十足道:“就是想走,你能拦得住我吗?”

耶律木合道:“笑话,如果你今日就这么从我大营走出,我将来怎么向全军全国交代?”

明枫诡秘地一笑:“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留下我了?”他说话的时候已偷偷从身上拿出一颗弹丸,这是临行钱君碧幽赠与他的,为的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眼看有不少辽兵要拥上来抓他,明枫将那颗弹丸猛地往地上一摔,“砰”地一声,火光四,正如那日君碧幽以身吸引辽军注意力,帮助明月逃走时的情形一样。这也是幽罗城中的一个法宝,用以混淆视听,迷惑敌人的。

当一团团浓烟在帐中弥散,众多的辽军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明枫已从原路——帐顶一蹿而出,消失于群营之中。帐内的耶律木合气得大叫:“快去给我把人抓回来,抓不回来就砍你们的脑袋!”

明枫逃出去后并没有急着往外跑,他深知如果一跑就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打倒了一个巡逻兵,换上他的衣服混于众多忙于追赶他的辽兵之间,跟着人群一起跑。等到了某处营盘附近,明枫暗自离队,寻一僻静之所打着火石,点燃了一处帏帐。夜间风大,大多数辽军又忙于捉拿刺客,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于是辽营真的乱成一锅粥,捉人捉不成,又要忙于救火,偏偏清州城外附近几里都没有河,无法取水,辽营很快就被吞裹在火光之中。而此刻其他的地方也被火势围困,夜色中,就见清州城外如有一条火龙在盘旋舞动。

正在清州城头上观望的明翰岳老将军十分兴奋,连连称赞君碧幽此计甚妙。君碧幽只静静地观望着下面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从本心上说,自然是要捍卫中原的生灵安危,但因此而教数十万辽人葬身火窑也并非她心之所盼。此刻她不禁要责备自己献计过于草率,若能再沉稳斟酌一下,或许此事的解决能平和许多。也不至于让许多的辽人白白送了命。

为了庆祝成功烧毁辽营,清州城内连夜召开庆功大会,数百位军中将士聚集帅府大堂,明晃晃的灯烛几乎把整个厅堂照成白昼。席间将士们谈笑风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满场都是酒酣耳热,唯独坐在上方的主角之一明枫却是沉着脸一语不发。

坐在他对面的慕容雨早已看出他心中有事,便瞅空儿到他身边低身一语:“到外面来,有话问你。”然后先一步出了大堂。明枫心情抑郁,本也不想多呆,就随他而出。

到了外面,寻一僻静之所,慕容雨站定问道:“什么事搞得你愁眉苦脸的?”

明枫叹了一声:“我见到她了。”

“谁?”慕容雨心思一动,立刻明白,“银萝?”见他点头,又问道:“她可好啊?看你这表情,就像她已经死了似的。”虽然是玩笑话,但慕容雨对银萝陷于辽营之事也十分关切。孰料明枫咬牙切齿的恨声道:“她可好着呢。若死了倒更好了!”

没想到他出言如此绝情,倒令慕容雨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这么咒她?我还怕你心里想她想出病来呢。”

明枫哼声道:“想她?她也配!我但愿今生从不认识她!若让我再遇到她,一剑刺过去,大家都干净!”

从未见明枫这样子过,慕容雨更加疑惑,于是也收起笑容,连话都不问,只沉默着等他自己解释。

暮色下,不远处将士们的高谈阔论之声遥遥飘过,明枫恍若未闻,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堵高墙,声音有如从炼狱里飘出:“她说她是什么商人之女,我竟然就那么傻瓜似的信了,谁知她其实是满口瞎话,若非我今晚冒险偷听辽二太子的机密议会,无意中见到她,至今我都要被她蒙在鼓里。你可知她究竟是什么人?她居然会是辽国的三公主!怪不得她不怕被辽人抓呢,原来是和那群狼子野心的辽人打一个狼窝里出来的!”

“明公子这话未免太刻薄了吧?”不知何时起君碧幽已站在他们身后,她轻悠悠的一句话勾得明枫立刻火冒三丈,跳起来瞪着她道:“我刻薄?我哪里刻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君碧幽并未被他吓到,冷静地回答:“她骗你在先是有不对,但恐怕也是被情势所逼,自有她的难处,你若就这么冒然把她形容成狼子野心也有失公允。”

明枫怒道:“她能有什么难处?我本就没让她跟着我,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与我同行,怎知她不是没安善心?”

“她有什么地方伤到你了吗?”慕容雨忽然发问。“除了隐瞒身份让你心痛之外,她在辽营中以身挡箭,不顾命地去救你,难道也是有什么诡计不成?”

明枫被问住,怔在原地好久,蓦地一跺脚道:“你们不懂,我懒得和你说。”然后竟拂袖而去。

慕容雨唇角微动,对君碧幽笑道:“看来明枫已身陷情网。只不知是福是祸。”

“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倚,相辅相成,难下其断。”君碧幽语意模糊。

慕容雨再笑道:“之前你是不是就对银萝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当时不说还可说是因为尚无把握,现在是不是可以讲出来了?”

“都已是事实了,我还讲它做什么?”君碧幽一叹,“我原本希望自己所料有误,谁想到底还是成真了。这就是命。”

她的眉宇间忽然出现少见的忧郁,这种神情以前慕容雨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却不知所为何故?

慕容雨正在愣神儿,君碧幽忽然问道:“清州之难暂时算是解决了,下一步有何打算?”

慕容雨道:“咱们先可以在清州城里转转,这里民风纯朴,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不妨再多呆两天,看看后面的局势再走。”

君碧幽点点头。

清州一役,清州未费一兵一卒就将辽军杀得大败,不仅烧毁了辽军的粮食物资,大部分的营房也付之一炬。最为损失惨重的是有不少辽兵在大火中丧生。辽二太子耶律木合无奈之下只有下令撤军二百里,其实就等于是败退回辽国境内了。

明老将军高兴之余连夜写好表章命人飞马上报朝廷。

这一切慕容雨就不那么关心了。清晨他刚准备去找君碧幽游城,明枫先找到他。

“你来的正好!陪我到城里逛逛。”慕容雨拉着他往外走。

明枫摆脱他道:“我可没你那么有时间,辽军虽然败退,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布置下去。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明月坚持要回家,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去了。“

慕容雨眸光一闪,笑道:“那好啊,你不是老早就想让她回家了吗?正好遂了你的愿。”

明枫道:“你少给我打哈哈,她来找我时眼睛又红又肿,是不是你给她气受了?”

慕容雨嘴角微挑,道:“我能给她什么气受?她不要把我气死就行。”

“怎么说?”明枫甚是糊涂。

“正着说。”慕容雨开了句玩笑,把明月下毒之事悄悄掩过,他也不想令明枫伤心为难。也不等他接话,立刻道:“你既然有事就去忙你的吧,我和君姑娘出去走走。”然后先自快步而去。

君碧幽走在清州城中,周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有趣,听着那些来往商贩的叫卖声,过往行人之间的聊天搭讪,虽然比不上琴箫之音悠扬悦耳,但自有一种令她心动的感觉。她问身边的慕容雨:“这附近什么地方最有名?”

慕容雨思索着回答道:“前面有个观音庙,你若感兴趣咱们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庙门前,君碧幽又问道:“这里是求什么的?”

“求姻缘。”慕容雨的回答似乎有意又似乎无心。

君碧幽看着里面香火鼎盛,来往乡民不断,甚为好奇,于是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面对佛像磕头祷告,十分的虔诚。君碧幽正对着那尊观音像,仰首与之直视。

慕容雨在后面道:“传闻到这里来的人,只要心诚,就可以求得一门好姻缘。”

“你求过吗?”君碧幽秋波一转,眼中盈盈都是笑意。

慕容雨也笑道:“求佛不如求己,我一向不信这些。”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力也未可知。”君碧幽喃喃自语着踱到大殿的一角,那里正有个等着帮人看签儿的老和尚。君碧幽问道:“大师,你这里的菩萨灵吗?”

那老和尚原本微闭的双眼此时睁开,开着她微笑道:“何为灵?何为不灵?其实如果姑娘心中有所求,并不见得在乎这一叩首、一低头能求得多少庇佑。信不信只在一念之间,神佛也不过是你心中的向导而已。”

“这老和尚有意思。”慕容雨走上前问道:“大师身为出家人,既已斩断红尘,六清净,为何还要在这里替人妄论生前身后,莫非大师以为自己就是佛吗?”

“贫僧出家不过是为了替众生还愿解难,超度亡灵,渡化世人,至多不过是佛祖脚前一个持佛尘的弟子而已,岂敢妄自称佛?”老和尚说到这里眼中清亮的神采一闪,道:“就像居士被人称之为‘神’,难道就真以为自己是神吗?”

慕容雨先一惊,复又一笑:“果然有些门道,我就抽支签,请大师批注一下。”说着,他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交给老和尚。

君碧幽凑过去看,见上面是四句诗:昨日我为山中客,不羡鸳鸯不羡仙。今朝散发乘舟去,桂棹独桨访青莲。看完不觉一笑,道:“我看也不用批了,这诗倒真像是为你写的。”

老和尚还是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只签,道:“这签虽然写得洒脱,但从中可知居士一生颇为辛劳,四处奔走很难有固定之所。而且生与世人有所不和,若在朝为官难免为小人所妒,若寻姻缘也必有一番波折。”

前几句慕容雨自然不放在心上,但最后一句他最为关切,也正色道:“从何得知我的姻缘有波折?”

“且看这最后一句:桂棹独桨访青莲。就这一个‘独’字就足以昭示了。”

慕容雨听后先是沉默,而后笑道:“有些波折又有何所惧?我就不信我一片诚心采不到青莲?”他说这话时似有似无的看着君碧幽,君碧幽脸颊一红,又避了过去。

几天后,朝廷的嘉奖表就从京城发了下来,明枫接到表章后立刻来找慕容雨。

“什么事?”慕容雨见明枫虽然神情严肃,但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之色,就知道朝廷一定是将他们大大褒奖了一番。

明枫将一封信递给慕容雨,道:“这是皇上给你的密函。”

慕容雨一愣,道:“他耳朵还挺长的。”然后将信拆开,边看边皱眉,最后“哼”了一声,自语道:“就会扫我的兴。”

君碧幽也在旁坐着,她以前曾听说慕容雨与当今皇上的私交甚好,但从未见他提起,今天见他看皇上的信时居然敢用如此不敬的口气,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情果然不同一般。于是问道:“皇上有事找你?”

慕容雨点点头,表情很是无奈,“他让我现在立刻动身去京城见他,又不说是什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

君碧幽道:“既然皇上有请,自然不能驳他的面子。”

“那我们岂不是又去不成千佛洞了?”慕容雨为难地看着手中的信。

君碧幽略一沉吟,展颜笑道:“无妨,我有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住在京城一带,我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那就只有这样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起程。”

从清州到京城,用快马只需两天的时间,但由于君碧幽坐的是马车,所以稍微耽搁了一下。原本预计是白天到的,结果到的时候已经要关城门了。

慕容家产业无数,京城中自然也不会少,慕容雨先找了一处落脚地后,便决定连夜入面圣。

“用的着这么着急吗?”君碧幽觉得有点好笑。半夜三更入,就算皇上肯见,也难免惊动大内侍卫,回头传出去,又不知会被那些好事的说书人编派成什么样了。

慕容雨笑道:“你不知皇上的脾气,就喜欢玩点不一样的。听惯了里的奏对格子,总要换换口味。皇上也是常人做,心气儿再高也有想做会儿平凡人的时候。你就和我同去,他见到你,没准儿更开心。”

“我又不认识他,他又没说要召见我,我去做什么?”君碧幽挥手道:“你去忙你的,我也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慕容雨也不强迫她,一笑离去。

第六章

皇,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一旦入主这里,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尊严便集于一身。这里同时也是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是全天下人民仰望的圣地。

已是深夜,当今万岁还在大殿内批阅奏折,连在旁持扇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打盹儿,而年轻的皇上看去仍是力充沛,丝毫不见疲倦。

他本来正在奏折上奋笔疾书,忽然扬声说话道:“在外面的是慕容雨吗?既已到了为什么还不进来?”

“我在等着皇上召见啊。”殿门一开,慕容雨面带笑容的走进来,边走边道:“就猜到你这时还睡不了,所以我就直接奔这儿来了。”

“一路上没奴才拦你吧?”皇帝将手中的笔放下,含笑站了起来,颀长的身材下自有一种帝王的威严。

“有了你的圣谕可以不用宣召、不解兵刃随时进,谁还敢拦我?”慕容雨戏谑道:“你如今是手越伸越长了,里外全天下的人被你调派还不够,大老远的非要把我找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怎么?知道我来也不把‘一笑倾城’准备出来?”

皇上笑道:“你这是和朕说话?越纵容你就越没规矩了。”

慕容雨道:“你既有事找我,便也该有所表示吧?岂不闻拿人钱财方才与人消灾呢。”

皇上大笑着回头对早已听傻了的小太监道:“没听到慕容少侠的吩咐吗?还不去把酒拿出来?!”

小太监慌忙应着跑到后面去拿酒了。

两人相对坐下,慕容雨这才收敛笑容,正色道:“在这里说话方便么?”

皇上道:“没有我的口谕,就是御前侍卫也要在殿外候着,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偷听。”他用词一转,已把“朕”改成了“我”。

“究竟有什么紧急的事一定要叫我来?”

皇上从袖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慕容雨。慕容雨接过来一看,是一枚用黑玉打造的短剑,明显是做暗器用的。

“从哪里来的?”慕容雨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深知这短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十天前,在我的寝门上,早上太监换班的时候发现的。”皇上咬着牙,冷笑道:“仗着有点功夫,吓唬起我来了,不过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皇上和黑鹰门结过仇吗?”慕容雨问道,这枚短箭是黑鹰门的标志,所到之处必有重大事情发生。看这样子,黑鹰门是盯上皇帝了,虽然能将短剑钉在寝门上,但还是有所忌惮,所以没有真的动手。这一举动可能只是个最初的警告,真正的行动还在后面。慕容雨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皇帝深夜还在批阅奏折,并不仅仅是因为勤政,可能也是在防备黑鹰门的人前来加害。

“你知道我不怎么认识江湖上的人,只要他们做得不太出格,我也不会手。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黑鹰门有了牵连。”

慕容雨的眉毛也拧到了一起。在江湖上除了八大帮、四大派之外,还有三个神秘组织最引人瞩目,号称“两城一门”,分别是:幽罗城、白鹤城及黑鹰门。这三个组织一般不掺入到江湖的事情里,但只要手,必是言出令行,有种王者无敌的气势。不过,相比较而言,幽罗城独自在西域边陲,已有多年未曾涉足江湖纷争。而独孤鹤除了几年前与伤心林主方静心有过一次雪峰之约外,也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了。唯有这个黑鹰门,崛起的速度很快,近来活动尤其频繁,而且他们组织的最高首脑的身份长相至今仍是个谜,据说见到者都已成了地下冤魂。此次他们居然针对皇上做出飞剑示警,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着实令人猜不透。

皇帝见他沉思,又道:“我总觉得他们的本意并非是要夺我命,否则不会到了我门口都不敢进来。这种与江湖人有关的事里没人能办,倘若真的去办了,碍着他们的身份也没人肯透露实情,我想来想去,只有麻烦你跑一趟了。”

“我记得黑鹰门的总坛似乎离这里不远?”慕容雨不动声色的将短剑收起,这表示他已把此事担起干系了。

见他肯帮忙,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我命人查过,只知道他们的门主姓,大概有二三十岁,随身的兵器是一串钢锻造的铁链。”

“知道了。”慕容雨站起来,道:“大内的密探能得到这些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其余的我去查吧。你这里既然不安全,不如经常换着睡,反正你这皇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的是。”

皇上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小看我这个皇帝了,难道皇就趁几间房子吗?我像是那么胆小怕事的人吗?更何况我若躲来躲去,反倒容易疏于防范,给他们有机可乘,不如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慕容雨听罢与之相视而笑。

见慕容雨要走,皇帝忽然叫住道:“难得你进一趟,不去见见小倩吗?”

慕容雨道:“你这个妹妹脾气大,向来和我意见不和,既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

皇帝挤眼道:“你也有怕见的人吗?我原本还想把她指给你呢。”

慕容雨大笑道:“你别乱点鸳鸯谱了,你家小倩心里中意的是我家的老八,这你都没看出来?”

他笑着往外走,忽然又站住了,转过脸来,已是一副沉重的神色,“小雪……似乎还忘不了他,你有没有想过办法?”

皇上一怔,竟无言以对了。

慕容雨回到住处后并没有将皇帝召见他的原因告诉君碧幽,反倒是若无其事地邀请她明天出城赏花。

君碧幽不是个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女子,虽然对他的缄默也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尊重他的做法,未再多问一句。

春天是京城踏春的最好季节,慕容雨显然很懂得这一点。所以领着君碧幽一路来到京城临近郊区的地方。一下马车,君碧幽就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

自小生长在幽罗城中的她,从未在眼前见过这么一副如此生机昂然的景色,远远望去,上有白云悠悠,碧空如洗,下有群花烂漫,绿野如织。纵使是仙人下界,怕也要不忍重返天庭了。

君碧幽一时兴起,迎着春风舞动起紫色的长裙,以地为台,风为乐,声如银铃,唱出一曲歌来:

“汀芷绿,巫江碧。

莺嘤探花语,且问花期。

轻柔丝丝点香泥。

皓腕霜雪,紫钿墨笛。

春染缕,蝶恋衣。

小舟江上去,白浪似羽。

烟花云蔻皆芳息。

红豆一串,相思无计。”

头一次见君碧幽如此忘情,连慕容雨都十分意外,但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惊喜,于是忍不住持起身上的玉箫,随歌相和起来。

在这蓝天白云,红花绿野间,有着一个穿紫衣的美丽少女和一个着白衣的俊逸青年,与天地同舞,与山水同歌,这是怎样一副难描难绘的景色?可惜景中人自己并不知道,但他们心中的欣喜与热烈并不会亚于观景之人。

歌罢舞罢,君碧幽轻轻用手理了理有点零乱的鬓角,回眸笑道:“没想到这里的景色如此美不胜收,难怪你会带我来这里。”

慕容雨放下玉箫,道:“三年前我路过杨州时,曾见过东坡居士题在一处的好词,现在回想起来,竟与今日之情景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

“哦?是什么?”君碧幽好奇地问。

慕容雨嘴角噙笑,朗朗吟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筹。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杨州。”

君碧幽听后瞬时觉得羞窘,嗔道:“原来你是在变着法儿的编派我,还吹是好词。不过是你们男人闲来无事做的一些词艳曲罢了。”

慕容雨却笑道:“这你就曲解苏老夫子了,他从来不屑于写那些花间柳下的无聊曲词,这词的的确确是好话,否则我岂不是连神女都骂了?”

君碧幽还待说,忽然听到什么,停了下来向远处望去。

慕容雨也听到了,于是也住了口看去。

远处,有数骑飞马连袂而来,马上之人全是黑衣黑骑很威武。来到他们近前时原本并不想停下来,但当他们与君碧幽、慕容雨擦身而过没多远后,当先之人忽然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高问一声:“是碧幽妹妹吗?”

慕容雨一惊,回头时却见君碧幽也是一脸惊诧之色,但惊诧很快转变为惊喜,回应道:“是瑾哥?”

马上之人不待马停稳,便一下子从马上飞身而下,跳到君碧幽的面前,抓住她的双手,很是激动地问道:“你几时出的城?你几时来的京城?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君碧幽并未挣脱那人的手,微笑着回答:“我是同朋友来的,原本准备这两天就去叨扰你的,但还未来得及动身,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巧遇!”

“朋友?”那人这时候才回头去看站在一边的慕容雨,眼眸里那冰冷傲然的神情再难看到刚才他初见君碧幽时的激动。这般的冷意,慕容雨只有在冷若烟身上感受过,所不同的是,冷若烟的冷来自对世人的逃避,而这个人的冷却似乎更多的来自某种仇恨。以致他在看人的时候,眼中似乎总有很深的憎恶。

他是谁?竟可以与君碧幽如此亲昵?即使慕容雨再如何洒脱,心中仍是微微泛起一阵酸意。但面上的功夫仍是做的滴水不漏,面对着对方充满敌意的双眸,笑道:“在下慕容雨,还没请教?”

“瑾。”那人冷冰冰的回答,并未有丝毫的友善。但慕容雨却心下一动:这么巧,他竟姓?暗自里一瞥不远处他的那些随从:个个都是黑衣劲装,身佩利刃,面如僵石。恰巧有风吹过,将他们的衣襟微微掀起,露出在衣内似画似绣的一只黑鹰!慕容雨的心中虽转了千百的想法,但表情仍是平如湖水,笑问君碧幽:“看来君姑娘与兄是旧相识?”

君碧幽道:“瑾曾是我爹的入室弟子,我爹去世的前一年命他出城闯天下去了。算来,我们应是有五六年未见了吧?”她后一句是对瑾说的。瑾的注意力本来放在她身上,听她问话立刻答道:“六年七个月零十八天。”

“你记得这么清楚?”君碧幽很是惊异又很是感动。

慕容雨听到他的回答后眸光更加闪烁不定。

瑾仍是定定地看着君碧幽,轻轻赞叹道:“你和小时候比变得更美了,若不是你爱穿紫衣,刚才我几乎不敢认你。”

君碧幽红着脸道:“今天是怎么了,你们大男人说话都这么酸酸的。”

两个男人立刻互视了一眼。

瑾道:“既然你来京城了,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怎么说也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君碧幽回望了一眼慕容雨,含笑婉拒道:“不必了,我已有了住处,搬来搬去很麻烦。到时候我照样可以去找你。”

瑾冷着脸,看得出有些不高兴,但毕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强求。我就住在京西的惊风山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好,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日后一定会登门拜访。”

君碧幽长袖一拢,欠身与之道别。瑾立刻上马,带人又再度飞驰而去。

慕容雨眯着眼遥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这位兄似乎来历不凡啊。”

君碧幽道:“他便是现在黑鹰门的门主。”

慕容雨微微点头。这世上的事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慕容雨后来并未随君碧幽去见瑾,君碧幽是独自去的惊风山庄。事实上,自从慕容雨面圣之后,他的行动与去向就极少告诉过君碧幽,每天都显得匆匆忙忙,似乎在做着什么要紧的事。君碧幽也不烦他,自己一个人四处闲逛,兴致好时还会和街边的平民百姓聊聊天,吃一点街头小吃,感受一下平民之乐。几天后,她终于驱车到了惊风山庄。而瑾显然已在此等候她多时了。

坐在惊风山庄宽敞的庭院中,瑾亲自为君碧幽泡了一壶茶,道:“我记得你最爱喝‘女儿香’,这些年我一直命人四处找来最上等的‘女儿香’,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再和你同席共饮。”

君碧幽静静地看着那雾气缭绕的茶杯,笑道:“是啊,相距这么远,我每每想起你亲手制的茶香,都会觉得是一种奢望。”她抬起眼,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些年都不曾去看过我?”

瑾漠然地答道:“因为现在的我还不配见你。”

君碧幽哑然一笑道:“你还在为爹当年的话耿耿于怀吗?他人都已过世这么久了,那些话也不必总放在心上。如今你是黑鹰门的门主,也是一方霸主,有什么不配见我的?即使你是平凡百姓,难道我就会不理睬你吗?”

瑾凝视着她的眼,火辣辣的感情毫不避讳道:“你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见面而已。”

君碧幽一怔,浅笑道:“瑾哥,你为何总是在恋旧?连儿时的玩笑都不肯忘。”

瑾变了脸色,道:“我从不把它当作玩笑。若非有它作动力鞭策我,我也非今日之我了。”

“可我只把它看作玩笑而已。”君碧幽悠悠然道。“天下红颜无数,大哥何必太认死理?碧幽……今生是不准备嫁人的。”

“为什么?”瑾握著茶杯的手越收越紧。

“为什么……”君碧幽低低地念着这三个字,唇边隐隐有种忧郁,“我早已习惯独处城中的日子了,外面虽然美好,但我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去的。我不相信世上有谁能真的与我共享那份寂寞。”

“若我能呢?”瑾直问。

君碧幽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想要任何人陪我作伴,更何况你有大好的前程,大可不必和我一起终老城中。那样我会于心不安的。”

“若那个人肯呢?”瑾再问。

“哪个人?”君碧幽反问。

瑾哼哼一声,“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就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慕容雨。”

君碧幽低头想想,仍旧摇了摇头,“他的脾气秉并不合适,他是闲不住的,若住在城中不见天日难免会让他发疯。”

“你的意思是说,若非他有这种格,你就会与他终老城中了?”瑾揪住这一句不放。

君碧幽再笑道:“你总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难道六年不见,你就没有别的和我谈吗?”

“别说我不提醒你,那个慕容雨是出了名的风流种。”瑾仍不肯放弃刚才的话题,继续道:“听说喜欢他的女孩子多得数不胜数,就连里的迎倩公主都对他情有独钟。”

君碧幽眼波流动,只淡笑道:“谁对他有情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我怕你上当受骗!到时候伤心肠断就来不及了!”

君碧幽端起茶杯,眼睛藏在杯子后面,有点茫然地喃喃自语:“我的心早就伤过了,还在乎再来一次吗?”

君碧幽回到住处的时候,难得见到慕容雨居然也在。他的手里虽然来回摆弄着玉箫,但看得出是有心事。

君碧幽走了过去,“你今天看来很闲。”

慕容雨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今天似乎很忙。”

君碧幽一笑道:“难得来到京城,总要会会老朋友。”

慕容雨修长的手指有些百无聊赖地玩转着手中的玉箫,忽然又问道:“我听说幽罗城门规森严,一般不收弟子,瑾怎么会成为你爹的徒弟?”

君碧幽回忆道:“瑾原本是父亲一位朋友的儿子,听说父亲的这位朋友因为遇到什么变故,就把还在襁褓中的瑾托付给了父亲。所以说起来瑾入城的时间还在我出生之前。”她低垂眼帘,轻叹道:“父亲对他向来要求很严,他又对自己有着很高的期望,整天除了练功就不大注意别的人和事了。小时候我也很少能与他说上话,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如此沉默寡言,难以亲近。”

“他为何要离开幽罗城?”

君碧幽的眼中轻恻起一丝不忍,“这是爹的意思,他说男儿有志应在四方,而不是守在幽罗城不见天日。他希望瑾能自己闯出一番天下,不负他父母对他的期望。”

慕容雨听得很认真,却并不加评论,只再问道:“瑾的父母是什么人?”

君碧幽轻摇着头,“我也不太清楚,这点爹从未和我提起。瑾似乎知道但他从不愿说。”

慕容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切主题:“瑾对你似乎并非只有兄妹之情。”

君碧幽的唇边绽出一抹微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儿时也曾经开过玩笑,说我会做他们家的儿媳。但毕竟只是玩笑,我当时还小,从未将此事当真。他那时已近成人,可能心中因此便存了什么希冀也不一定。他走那年,父亲曾叫他发过誓,如果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便不配回幽罗城。他将此当作人生的信念与目标,这么多年都不曾和我联系过。”说到这里,她不认同地再摇摇头,慨叹道:“其实他太认真了,所以才会将自己逼得很苦。”

“也许他真的是在等待做大事的时机呢。”慕容雨语带双关,似是嘲讽,似是意有所指。

君碧幽心生困惑,但还是没有问出来。对于别人不想说的事,她也不会勉强。

“今天会有两个人来,一定是你想见的。”慕容雨转移了话题。

“是谁?”君碧幽有点意外。

不用慕容雨回答,门外已传来车马之声。接着,有一对男女携手而来。一黑一白的装束如此的抢眼,而那男子俊美温雅与女子的冷艳孤傲都已到了人间的极致。

“怎么会是你们?”君碧幽十分讶异,原本记得他们是要去江南的,不想竟会在京城碰到。

一如常情,还是那男子先微笑着开口解释道:“本来我是准备和若烟去游西湖的,但七妹托我带封信给京城的一位朋友,所以我们决定先绕道这边来了。”他站到两人面前,清亮的双眸略带顽皮地朝两人笑着眨眨眼,道:“失踪了多日的七哥居然和君姑娘在一起,若让家里人知道也算是一件大事吧?”

君碧幽并未理会他的戏谑,只是诧异自己再见他时居然还会为他的笑容所惑,他那纯真优雅的气质也一如往昔,如磁石般吸引着周围的人,让她心中久已消失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转脸看着他身边的女伴,还是那样的绝美淡漠,只有在与所爱之人双眸互视时,那种温暖才会洋溢在眼底唇边。

佳偶天成。这是君碧幽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但每当看到他们的双双俪影时,她的心头总会浮过一片怅惘。

“要在这里呆多久?”她还是很端庄有礼地问话,她相信没人能看出她此时复杂的心绪。

“没准吧,也许三两天,也许十数日,看若烟的意思了。若她不喜欢这里,我们立刻就走。”慕容如风眷恋的眼神只痴缠在冷若烟的身上。冷若烟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握住他的手。

慕容如风低柔地问道:“累了吗?我带你去休息。”然后就歉意地向慕容雨和君碧幽微微一笑,径自与冷若烟去了后面的屋子。

君碧幽有片刻的时间只是呆立在原地,待她回头看去,只对上慕容雨深邃的双眸,正若有判究地注视着她。她忽然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惶乱,好像被人看穿了什么心事,急忙说了一句:“我也有点累了,先走一步。”然后匆匆回到她自己的住屋去了。

深夜,随着打更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渐渐飘荡,渐渐消散,整个京城都已安静下来。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也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平凡到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月亮依旧高挂中天,偶尔会看到几颗明星闪现,路上甚至难见一个行人。这份宁静从城郊到城内,一直到整个京都的最中心:皇城大内。

门早已下匙,忙碌了一天的太监女也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除了值班守夜的都已回去休息。即使有几队侍卫来往穿梭,也不过是在执行必要的巡查而已。现在是太平盛世,没有什么奸邪当道,即使是再有警惕的护卫,也难免会被这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工作而磨掉所有的耐心。

但是,一旦疏忽大意就可能会铸成大错。譬如现在,自花间柳林中突然闪过几条人影,极快,快到你只会以为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但那的的确确是人。

人影悄无声息,渐渐欺近当今皇上的寝,有的侍卫本来还在巡逻,只感到背后冷风一阵,立刻便被人击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当几条人影同时立在寝的正门前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为首之人那俊邪的面庞和冷的表情。他一摆手,示意后面的人都站住不动,然后停顿了一下,忽地推开了寝的大门。

内没有什么女太监,这是皇上的习惯,未到三更不许人接近他,以免打扰他休息。今夜也没有嫔妃侍寝,这也是当今皇上与众不同的一点,听说他已有很久不与人同床共枕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没人知道,但是对于现在正步步逼近他的这个人来说,他的这些习惯真是再好不过了。

龙榻前一道纱帘垂下,隐约能看到里面侧卧的一个身形。榻前人的眸光越来越冷,充满了憎恶,还似有一些得意。这是他盼望了很久的情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想要多欣赏一下,以不负这些年自己的努力与苦难。不过,他最终还是亮出了藏在袖中的一柄短剑,短剑泛着微蓝的光泽,它早已沾上了穿肠腐骨的剧毒,任何人的皮挨上它,片刻间就会丧命。榻前人的嘴角微挑,露出丝丝笑意,若不是怕惊动四方,他真想在此刻大笑出声,一泄心头久已积压的沉重。

他高高举起短剑,左手掀开纱帘,右手便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扎之下他忽然感到不对,这绝非是扎到人的感觉,他定睛细看,竟愕然发现自己刺的原来不过是床高耸的棉被。

“上当了”的念头刚在心头闪电般划过,门外便极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吹得那样抑扬顿挫,委婉动人,若是在平时,或许他还有心思听一下,但现在听来却令他心惊跳。但他并不害怕,倏然间飞身窜出寝,惊讶地发现月光下他的手下已毫无踪影,只有一个手持玉箫的白衣男子正意态潇洒地自吹自乐。

“是你?!”他枭的眼眸露出危险的光芒。一只手已悄悄拽下原本缠在腰间的铁链。

白衣男子放下玉箫,朝他微微一笑,谦逊有礼的问好,如同一位老友:“门主原来也有月下听箫的雅兴?”

瑾,死死盯着慕容雨,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慕容雨用箫一指寝之门:“这里面住的是我的好友,多日未见特来探望。”

瑾的眼中露出嘲弄,“是他叫你来的?”

慕容雨笑容可掬,“是我自愿帮他。”

瑾浓密的黑眉慢慢紧簇在一起,声如寒剑冰刀:“你可知黑鹰门的规矩?挡我者死!”

慕容雨漫不经心地淡然道:“那是你门中的规矩,不是我的。”

瑾再度讥讽:“做皇帝的走狗可不像你一贯的本色。我听说画神最不屑于朝廷之事。”

慕容雨也冷冷道:“你以为我仅仅是在帮他吗?我也是在帮你。我不想你成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瑾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全然不顾是否会惊动四方。手中的铁链也在笑声中同时击出,柔软的铁链在内力的凝聚下竟有如一条笔直坚硬的的长枪,直刺慕容雨的心脏。

慕容雨并未左右躲闪,他只一笑,身形似一只飞雁,直飞冲天,轻易便躲过这致命一击。

瑾的笑声忽敛,长链一甩,纵起身形也平地掠起,再度攻向慕容雨。

慕容雨似是有意留情,故意不与他做正面冲突,却也不远跑,只在寝附近兜着圈子。天很黑,中树木繁多,瑾又对地形不是很熟,一时间却也追不上。慕容雨只恰到好处的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让他心焦如火,几乎气炸了肺。

再度兜回到寝门前时,突然间有个低沉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慕容雨,别转了,让朕见见他!”

同一刻,四周不知从几何时来了这么多人,无数的火把灯笼将寝附近照个通透,人影攒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大内侍卫。而立在寝门前的男子,皇袍加身,容颜俊朗,虽然年轻,但眉宇间不怒自威,有股慑人的威力,正是当今的天子。

乍然见到他,瑾反倒平静下来了,冲他冷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原来凭的不过是个人多势众罢了。”

皇帝义正词严道:“朕凭的是浩然之风,正义之气,而并非尔等这种魍魉诡计。”

瑾再冷笑道:“魍魉诡计又如何?只要能达成心愿,我从不在乎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铁链一动,已瞄准了皇帝的面门刺去。

旁边忽然漫卷而来一道白绫,将他的铁链紧紧缠住,他大骇,今生还从未有谁能令他的铁链失去作用。诧异间,眼前已站定一个俊美的男子,微笑着望着他,那温柔的目光纯净清澈得毫无半点杂念,一身出尘绝俗的气质和清雅的风采已震倒全场。

“你又是谁?”连瑾都不觉被他的风采所惑。

“慕容如风。”他不疾不徐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纯真的微笑里没有一丝的敌意。

“你们慕容家究竟来了多少人?”瑾的心渐渐开始警觉,难道整个慕容世家都出动了吗?

“放心,”在旁观望的慕容雨开口道:“对付你,还用不了我们全家动手。只要我们几个就够了。”

瑾狞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袖间忽然出十数道寒光,如电光横空飞向慕容如风。慕容如风撤回白绫在身前一卷,已将所有暗器打落。瑾欲趁此时再度袭击,一道清冷的剑锋却横于眼前。一个绝美如尘,冰冷似月的女子正冷冷注视着他。他看了一眼长剑,也不觉动容:“绝情剑?!”

慕容雨叫道:“弟妹,别伤了他,他是君姑娘的朋友。”

冷若烟不置可否,漠然道:“我的剑只会杀人。”

瑾再度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抓我一个小小的黑鹰门主居然要劳动江湖上这么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马?”他浓眉一竖,问慕容雨道:“碧幽呢?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慕容雨深不见底的黑眸泛着寒光,“让她来看什么?看你如何弑君?看你如何将自己至于死地?你就不怕她看了之后会伤心欲绝?你就不怕毁掉你在她心中留下的美好形象?你就不怕你苦心经营多年的情谊就此毁之一旦?”

蓦地被剜心头伤,瑾神情一变,狠毒的神色变得有几分颓废,但也只是一瞬,他举链一指,对皇帝道:“有本事你不叫别人帮,自己过来和我较量。”

慕容雨生怕皇帝被他激将成功,截阻道:“皇帝是万金之体,岂可与你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动手?你也别妄想今日逃脱,倘若你能在我手中走过五十招,我就做主放你一条生路。”

瑾怒喝道:“好狂妄的口气!”语毕真的冲着慕容雨挥链而去。慕容如风在旁观战,冷若烟守卫在他身边,都未加入战团。

由于在世人眼里慕容雨是个出色的画者,再加上他平时很少与人动手,所以他在武功方面的能力大都被人忽视。瑾也并不太清楚慕容雨的实力深浅,只是从刚才他的轻功身法上感觉他内力不弱,但此刻真正交上手,才诧异的发现原来他的功夫并不限于轻功一处。

慕容雨的身形一旦展开,有如凌云之雁,飞天之龙,快如疾风,迅若闪电,白衣玉箫在各种光照下煞是醒目,令人眼花缭乱。慕容雨的武功有一部分是自己独创,所以运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也给对手的破解带来更大的难度。慕容家的招式讲究地是气韵天成,轻灵优雅,而慕容雨在秉承这种风格的同时,更在其中柔和了诗词书画的妙。譬如他现在施展的身法的“洛神云游”本是来自曹子建的《洛神赋》,而手中的掌式却是来自李白的《梁甫吟》:“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慕容雨本来就是个豪迈大气的格,此套掌法在他手中挥出更是有种慨当以慷,笑傲天下之意。潇洒时如行云流水,豪放处似飞浪滔天,层层叠叠,翻卷而来,几乎压得瑾喘不过气来。

眼见瑾步步后退,慕容如风忽然悄悄拿出一包药粉,无声无息地转到他身后附近,抬手一挥,瑾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着了道。接着,一张金丝大网满天盖下,将他牢牢困于其中。

瑾被俘后犹自挣扎,口中骂道:“慕容雨,你们慕容世家做事原来也如此卑鄙,竟然用下三滥的迷药。”

慕容雨笑着看他做困兽犹斗,道:“不过是些软骨粉,要不了你的命,若不这样,你怎肯好好听我们说话?”

皇帝对慕容雨朗声道:“雨,带他进来,朕有话和他说。”

7-8

第七章

安静地寝中此刻除了瑾、皇帝与慕容雨外,再没有了第四个人,连慕容如风和冷若烟都只是站在门外等候。

瑾倔傲地表情中仍旧是那股强烈的仇恨,皇帝虽然高高在上,但看上去反倒有些忧郁,缓缓道:“朕不让他们外人进来,是因为今日之事其实本是朕的家事,朕不怕被人传闲话,只是怕辱及先人的清誉,玷污了先皇及你母亲的名声。”

提到母亲,瑾原本仇恨的眼神燃烧地更炽烈,咧开嘴嘿嘿一笑道:“你认得我母亲吗?少在这里惺惺做态装好人了。”

皇帝不理睬他的嘲笑,微耸着眉看他,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其实若从宗室的排行论起来,你应该算是朕的王兄了。”

瑾浑身一震,瞪着他,也不说话了。

皇帝再道:“朕已请慕容雨查过,你母亲就是当年从中负气出走的梅妃,先帝曾经多次派人寻找过你们母子,但都没有找到。后来得知你母亲已自刎身亡,先帝悲痛欲绝,以为你也不在人世,这才停止了追查。却没想到你母亲会将你先托付给了幽罗城主抚养,更没想到你会成为黑鹰门的门主,但先帝最没料到的,就是你今夜会持刀进,意图行刺朕!兄弟阋墙,同室戈本来是各朝王室都最不愿谈及的丑闻,孰料今日竟也会发生在你我之身上,若是父王在天有灵,怕不是要痛心疾首?”

瑾冷酷地笑着:“他是你的父王,可不是我的。”他一昂头,阻住皇帝后面的话:“我从出生起就未曾见过他,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让我母亲伤心断肠的负心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寄人篱下二十载?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压力到现在?你是好啊,生来就是皇子,而后是太子,高高在上,万人仰慕,老的一死你就登基做皇帝,这天下,这江山,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我呢?我有什么?我连母亲都不曾见过,连一声爹娘都未曾喊过。你生长在锦衣玉食之中,舒舒服服地做你的太子、你的皇帝,而我现在所掌控的一切是靠我自己的血汗、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打拼下来的,我的辛苦谁能体会?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就可以在万人之上,而我就偏只能做个一方霸主?我就是不信,若我做皇帝就能比你差?!”

“你恨朕,恨咱们的父亲,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到这里来就事评理,而不应该使用暗杀这种最为人不齿的手段!”皇帝也动容了,“朕知道你自小孤苦零丁在外漂流有你的委屈,所以一直也想补偿。朕已决定下诏追封你母亲为太后,倘若你愿意,朕还可以下旨封你为王……”

“你算了吧!”瑾再冷笑,“我才不稀罕你那个什么破王爷的头衔呢。我也不要你的任何封赏,否则将来一想到我手边的东西都是你‘赏’给我的,我就忍不住要把它们摔个稀烂!所有的东西,只要一沾了你们皇族的手,都会有股子腐臭的味道!”

皇帝压抑着怒火,问道:“那你究竟想怎样?就是想要朕的命吗?”

瑾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一无所有!”

“欺人太甚!”皇帝霍地起身,浑身微微发抖,怒道:“瑾,不要以为朕心中有愧于你就会处处迁就你。更不要以为朕顾念手足之情就不敢动你!”

“请便。”瑾双眼一闭,一副无所畏惧,悉听尊便的傲样。

眼看两兄弟已势如水火,慕容雨忽然道:“皇上,不如暂把他压监待审,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听出他话里有话,皇帝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再看看下面那个兄弟,这么多年流离在外,今日终于重逢却搞成这种局面,心里一阵难过,无奈地挥挥手,道:“罢了,你看着办吧。”

“臣遵旨。”慕容雨微微拱手,看到瑾倔傲依旧,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中发生的一切君碧幽还一无所知。第二天她起床后才发现慕容雨和慕容如风等人都不在屋中,心里不禁十分奇怪。倒不是因为他们的集体失踪,而是奇怪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好像有意在避开自己。正自疑惑,却见他们一起回来了。

一见君碧幽,慕容如风先低声对慕容雨道:“你自己和她说吧。我和若烟先回去了。”

“什么事?”看到慕容如风与冷若烟明显是故意将慕容雨单独留下,她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慕容雨斟酌了一下,还是直言相告:“昨晚瑾在大内被抓了。”

“为什么?”君碧幽大吃一惊。

“因为他意图行刺皇上。”慕容雨的回答让君碧幽几乎没站住,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石桌才重新站稳,只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慕容雨也不再对她掩饰,便把瑾的出身及他与皇帝,他母亲与先帝的恩怨纠葛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君碧幽听后仍是如堕梦中,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冷香殿。当然比天牢好多了,是皇帝命人单独给他准备的一间屋子。并未给他用刑,只是防备他再度有所图谋所以上了一副脚链,我临走前点了他几处道,封住了他的内力,估计他是跑不出来的。”

君碧幽深深望着他:“这些天你在外到处奔波,就是在忙这件事?”

慕容雨点头道:“是。”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君碧幽忽然从心底升出一股怒意,有点恨他一边在抓自己的朋友,一边又对自己有所隐瞒。

慕容雨也不避闪她近乎凌厉的目光,坦言道:“因为他与你家交情匪浅,我不得不有所顾忌。倘若告诉你实情,就算你肯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也难保你不会去质问他。万一打草惊蛇,就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口中所谓的大事是什么?就是抓到他?”君碧幽再问,语气明显有些不善。

慕容雨道:“不完全对,是在他做案时抓到他。”

君碧幽冷冷道:“你既明知他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拦他?让他一错再错?”

慕容雨道:“我是他什么人?我说话他就听了?他心中的仇恨并非一天一朝积成,我只不过是个外人,没资格让他听从我的劝告。”

他说得的确是实情,君碧幽一时语塞,呆呆地回想起小时候和瑾一起生活的片段,一阵心痛袭来,于是低声问道:“他,会被怎样量刑?”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这是他的家事,也是国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按律法来说,他若弑君,就是违背天理人情,大逆不道,罪在不赦,按这个罪名让他死十次都够了。”

君碧幽有些诧异地瞪着慕容雨,从他冰冷得近乎无情的语气中头一次觉得他并非自己心里最初所认定的那么简单,那么超脱于尘世之外,那么的——无所挂怀。那种坚决的神情,仅仅是因为瑾行刺的是皇帝,还是因为皇帝是他的朋友?头一次,她感觉自己对慕容雨还很陌生。他远没有慕容如风那么纯真清澈,如一池湖水般一目了然。慕容雨更像一片海:蔚蓝的湖面,起伏的波涛都在强烈吸引着你欲投身其中。但若真的跳下去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是溺身于浩瀚的海洋中如鱼得水?还是会迷失于其中,不辨方向?

“带我去看看他。”她静静地说,“我希望我能说服他改变想法。”

慕容雨无言的点点头。这的确是他把瑾现状告诉君碧幽的最终目的。

在大内的深处,有一座被遗弃很久的内殿,屋子很小,本来是作为囚禁被贬嫔妃用的冷,但此刻被禁锢在里面的却是一个男子:瑾。

此时本来是春天,外面都是春暖花开,却不知为何君碧幽一踏到这里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几乎比在幽罗城中给人的感觉还要寂寞凄清。殿外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只有杂草丛生,连墙皮都已脱落,到处都在显示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君碧幽独自走进去,终于见到枯坐在窗边正发着呆的瑾。她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一声:“瑾哥!”

瑾回过头来,看到她的那一刹他的眼中发出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苦笑着:“他们到底还是把你叫来了。”

君碧幽几步走过去,附下身子握住那双脚链,忧郁地问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瑾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淡淡道:“做都做了。何必要问为什么。”他晃了晃那副脚链,嘲讽着:“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得到皇上赏赐的东西。”

君碧幽的眼眶微微发酸,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放弃吧,瑾哥,为什么偏要与皇帝为敌?先不谈你们的血缘之亲难以分离,就是单论实力你也不可能是他的敌手。不要给自己一条这么艰难的路走。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值得你去做。”

瑾冷冷道:“我决定了前面的路怎么走,就不会再回头看。我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怯懦害怕。我认为是对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

“可现在你是错了!”君碧幽大声说道。“你错了,并不是错在你与皇帝为敌,而是与一个不该与你为敌的人为敌。这会让你活得很痛苦,你知道吗?”

瑾恨声道:“你也帮他说话?你认识他吗?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你我认识又有多少年了?你现在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背叛我?”

“瑾哥!”君碧幽难过地低喊,“我并不是帮他说话,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是,他是比你命好,从小养尊处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很多你所失去的、你所梦想的。但那并不是他的罪啊,就像你被父母抛弃,在幽罗城中长大,也不是你的罪一样。或许是上天刻意这样安排,或许是因为你们各自所肩负的使命有所不同……”

“我恨老天!我恨世上的所有神佛!这些年无论我怎样祷告,都得不到他们一点的回音!什么黄天有眼,什么佛祖有灵,全是骗子!骗子!”瑾疯狂地喊着。

君碧幽无法,只得抓紧他在空中乱挥的双手,强行让他冷静,对视着他的眼,真诚地说道:“你恨天,恨世上的人,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报复,而不是选择这种最残忍的、最血腥的、最违背天理人伦、最冷酷无情的方法!他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同胞手足,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忍心对他下得去手?”见瑾还要喊,她情急之下掩住他的口,继续抢道:“这些天我和外面的老百姓在一起聊天,你知道现在最流行的歌谣是什么吗?”她清清楚楚地一字字念出来:“皇帝好,皇帝好,冬有炉,夏有稻。在世不求金银玉,一个馍馍就管饱。”见瑾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她拿开手,接着道:“倘若你今日真的行刺成功,难道你就能坐上帝位吗?你只是让天下失掉一位得人心、施仁政的好皇帝。万一换个昏君称帝,待到天下大乱,纷争四起,百姓连吃一个馍的心愿都会变成幻想和奢望。瑾哥,你真的忍心陷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瑾迷乱的眼神慢慢开始平复,原本高扬的头也缓缓垂下,显然他已听进去君碧幽的话了。

君碧幽依旧抓住他的手,眼中隐隐含泪,哽咽着声音柔柔地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我爹曾教过咱们的一首诗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生,相煎何太急?’。”

听完她念的这首诗,瑾的眼中也露出迷离的泪光,他终于长长发出一声叹息,也悠悠然念出四句诗:“茫茫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他反握住君碧幽的手,悲泣着说出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心声:“我真想娘啊,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慈祥还是严肃?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温柔?我真希望娘能抱我一下,亲口喊一声我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君碧幽再也忍不住女心中那脆弱的神经,靠在他怀里幽幽地啜泣起来。

瑾抚着她的秀发,泪水也从眼中滚滚而落。

正从外面走入的慕容雨看到殿中的一幕,不觉一下子呆住了。

感觉有人进来,君碧幽回头看到慕容雨,一拭泪痕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沉声道:“放了他,我保证他不会再危害皇上的安全。”

慕容雨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飘忽地几乎抓不住。“我要的是他的保证,而不是你的。你只是你自己,永远不能代替其他任何人做出任何的承诺。人心是会变的。即使他今天想通了,难保他明日不会变卦。”

“慕容雨,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他?”君碧幽蹙眉起了秀眉。

慕容雨看到她略带怒色的容颜,心里一阵隐隐揪紧做痛,想解释几句,可当他试着把手扶在她肩上时,君碧幽却一闪避开了。

“不必求他什么。”瑾冷笑着站起来。慕容如风下在他身上的软骨粉早已失效,他现在只是功力受制,脚戴链锁,如一个平常人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慕容雨,道:“我早闻画神大名,却没想到你也是个武林高手,败于你的手中我心服口服。不过若想因此便让我殿前称臣,自食誓言是绝不可能。你也无需为难碧幽,我不会让你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左手指尖一动,竟从袖中亮出一柄短匕,昨夜在与慕容雨的争斗过程中他一直未使出这个兵器,而被缚后慕容雨也未曾搜过他的身,所以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还藏着这么一个物件。但见匕首寒光一闪,君碧幽先惊叫着飞身过去。瑾虽然功力全无,但手下速度并不慢,刀锋斜砍,竟生生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砍断,飞溅出的血瞬间染红了君碧幽的衣裙。

慕容雨也未料到他会这样做,大惊之下欲拦已是不能。眼见瑾苍白着脸色仍旧保持挺立的身姿和冰冷的声音:“这下你满意了吧?”

君碧幽又惊又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体,回头急怒地喊道:“慕容雨!你还不放人?!”

慕容雨此刻的脸色并不比瑾好到哪儿去,他哑声道:“我去通知皇上。”然后匆匆而去。

君碧幽本已止住的泪水再度流了出来,滴在衣襟之上,将点点血滴化开,有如血花一般凄美。

瑾之事因为得到皇帝的特赦而就此了结。瑾是个极度孤傲的人,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独自返回黑鹰门,甚至不要君碧幽相陪。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君碧幽心中的怅惘与忧郁渐渐滋生,渐渐蔓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初不让她出城,忽然理解了父亲曾说过的那句话:“外面很美,但不适合我们。你若出去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和危险。”其实父亲只说对了一半,外面的世界真正为她引来的并不只是灾难和危险如此简单的答案而已。还有更多,更多……她开始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悟。

从城郊送完瑾回来,先看到在院中等他的慕容如风。他依旧浅浅的微笑,但笑容中却有着歉意:“君姑娘,没想到会为你和你的朋友带来这样的结果。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不会怪你的。”君碧幽只觉得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你在怪七哥吗?”慕容如风轻易洞察了她的心事,“可能你还不太了解七哥的为人,他为了朋友可以两肋刀,当今的皇帝和他是生死之交,听说朋友有难,他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我明白。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君碧幽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慕容如风低声道:“我知道七哥很倾慕你,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两个人的感情。”

君碧幽一回眸,对视上慕容如风那张俊雅致到了极点的面容,忽然有些失神。眼前之人,毕竟是第一个让她动情的男子,慕容雨与他在外形上又有着太多的相似,她不禁要自问,与慕容雨在一起这么久,自己对他真实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友谊?还是一味的迷恋他那张酷似慕容如风的脸?亦或许真的是有另一种感情存在?她茫然地不知所措,忽然失去了思考的方向。眼前的慕容如风好像又幻化成了慕容雨,交叠出现着,她开始头疼,皱紧双眉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睁眼时,慕容如风已经离去,在她对面的人真的变成了慕容雨。她一怔,强笑了一声:“你们两个换来换去,好像有魔法似的。我都分不清了。”

“瑾已经走了?”慕容雨问得小心翼翼。他仍还清楚地记得瑾断指之时君碧幽那悲绝的表情和哀怨的神情,令他心疼,令他惶乱。

见君碧幽沉默着点头,他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努力展开一个笑容,道:“刚才如风说他们马上要去江南游西湖,我想反正咱们也出来了,不如就随他们一起去,人多也热闹,敦煌什么时候看都可以,西湖却是春天最美,你若到了哪里,就怕会乐不思蜀,哪儿也不想去了。有个叫俞国宝的曾在西湖一家酒肆的屏风上题了一首好词曰: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真真把西湖的诸般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如画一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君碧幽却始终无动于衷。

待他终于说完,君碧幽淡淡地说道:“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为什么?”慕容雨一怔。

君碧幽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静幽幽道:“我准备明天启程,回幽罗城。”

慕容雨愣了片刻,低下身子问她:“还在为瑾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君碧幽摇摇头,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觉得有些倦了。出城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毕竟我是一城之主,不能置城中事务于不顾。”

这只是借口罢了。慕容雨明白,若非有瑾之事,君碧幽决不会在此时轻言离去。他应该出口挽留的,但在君碧幽那冷漠疏离的眸光前,他难以启齿。今生他头一次感到惶恐,今生他头一次害怕分离,今生他头一次担心会失去一个人,一个为他情之所牵,魂之所系的人。

六个月后。清州。

“怎么?辽人突然要与我们议和?”明枫握着手中的密函,百思不得其解。自从六个月前将辽人逼退回国内之后,虽然辽人不曾再有大的举动,但边界上小的冲突争端还是连续不断。却不知为何,今天突然收到京城里传来的消息,说辽国派使节面见了皇上,表达了休兵求和之意,近日将会派专人到清州正式商榷相关事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明枫实在难以相信他们的诚意究竟有多少。他将手中密函反复看了多次,最终问老将军明翰岳:“父帅,您觉得辽人此举有何深意?”

明翰岳一笑道:“你不要太大惊小怪,上个月你回了趟家,这边的情况可能还不知道。前几日我刚得到密报,辽主的兄长诘利莫王于上月初起兵谋反,很多小族长都在蠢蠢欲动,意图在战乱中分一杯羹。所以辽国现在自顾不暇,唯有及时休兵示好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明枫这才明白,恍然大悟道:“皇上既然要咱们作谈判特使,地点又定在清州,我们当以何种礼节迎接辽国来人?”

明翰岳答道:“听说辽国这回会派皇族人亲自来谈,我们这边自然要显得正式盛大方才不会有损我天朝威仪。我已想好了,驿馆太小,暂时把他们一行人安顿在知府府内,那里宽敞。而且离咱们这里也近,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好照应。”

明枫立刻应道:“是,孩儿这就去办。”父亲说的话他当时明白,辽人诡黠,不得不防。若是他们趁入城之机想搞个什么谋诡计,驿馆处在外城区不易察觉,更不易于他们行动。但若是在相隔不远的知府府内,他们随时可以派兵过去包围,进退随意,调动方便。不由得他不佩服父亲思虑周详。

几日后,辽国的使节便到了,虽然只是这么多年来两国无数次谈判的其中一次,但辽人这回仍是排场不小,浩浩荡荡来了一千多人随行。

明翰岳以两国谈判,不宜兵戎相见为由拒绝让辽军入城,辽方居然也不争执,只派了正使、副使和十几名亲兵进入清州,其他人都是城外待命。

辽人的车队行进在清州城内,引来无数的百姓围观。在护卫兵的中间,是一辆宽敞的四马马车,里面坐着的就是辽人此次派来的使节。不知是为了慎重还是为了故作神秘,辽方一直未曾向这边通知使节的姓名和身份。待一行马车来到将军府前时,终于停住了。

明枫和父亲就已在府内等候,之所以未曾亲自出迎,也是为了杀一杀对方的锐气。

只听外面有人通传:辽国使节到。他父子二人立刻走到迎宾堂前威武凝立,气氛肃穆庄严。

明枫正面迎视着门外的来人,禁不住眼中露出复杂的笑意,走在最前面的,竟是辽国二太子,当日被他杀得大败的耶律木合。原本就是死敌,现在又要变成谈判的对手,明枫只觉得十分好笑。辽国也太会选人了。但是,就是这一点点的笑容,也在看到耶律木合身后之人时冻结住了。看那娉婷婀娜的身影,俏丽中不失英武的面庞,正是这半年多来都缠绕在他梦中,时时出现,无法忘记的银萝!

银萝看到他时,本来还略有笑容的神情也同样凝滞,除了呆呆的看着明枫之外,似乎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耶律木合狂妄的眼神也同样在看明枫,站立于阶下,傲然道:“既见本王到来,为何还不曾相迎?中原人所谓的礼数就是这个样子吗?还不如我家一个三等奴才。”

见他出言不逊,明老将军冷脸道:“若王爷肯早些告知大驾我们也绝不会在此等候。自然会派合体又懂规矩的奴才迎接王爷。”

耶律木合浓眉一挑,还要说话,银萝急急的一拽他的衣袖,低声道:“二哥,别忘了父王的嘱托。”耶律木合瞪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于是双方一起走进厅堂。

将军府后的静园。

银萝与明枫同立于园中,眼见明枫似乎毫无理睬之意,银萝先怯怯地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好么?”

明枫哼了一声:“谢公主挂念,明枫好的不得了。”

银萝垂下头:“你还在怪我,是吗?当初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实情的,但我见你那么恨辽人,怕一说出来后,你就再也不肯和我做朋友了。”

“承蒙公主错爱,明枫受宠若惊。”明枫说得很冷,明显都是反话。

银萝幽幽叹气道:“我知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求你原谅,我这次来,只望能再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明枫听着她的轻声细语,似乎有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禁不住背对着她的肩膀也微微抖动。

见他狠着心肠不回头,银萝心里更加难过,但还是强作坚强道:“当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无以为报,只盼这次谈判能够成功,使两国真能从此停止干戈。”她以辽礼拜别:“实在是打搅了。”

明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巧见她本已离去的身形忽然晃了几晃,几乎立足不稳,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了过去从后面将她一把扶住。

没想到明枫会来扶自己,银萝惊喜交加,眼中的盈盈之泪立时流出。

一向只见过她春天般笑脸的明枫忽见她的泪容更是无限心痛,脱口问道:“你那晚受的箭伤……好了吗?”

听他关心地问及自己的伤势银萝欣喜不已,答道:“早已好了,只是太医说伤及血脉,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养,每到变天之时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明枫更加心疼,低声责怪道:“你当日太傻了,其实就是那箭到我,也未必真能要我的命。何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去挡?”

银萝眼中柔情无限,毫无悔意,“好多年前,你便救过我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我救过你?”明枫皱眉,“我怎么不记得?”

银萝笑着,脸上焕发出动人的神采:“我八岁那年,就在清州郊外,你家与我们辽国有过一次大战。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却已是先锋了。我父王也把我带至身边,让我从小学习习惯烽火和兵戈。后来我与队伍走散了,在战场中哭着跑来跑去,就在我快被流箭中时,是你一把把我抱上马背,将我带到了安全地带。直到父王派人来寻我,才把我接回去。”

“有这事吗?我已经不记得了。”明枫说的是实话,当时战场混乱,杀敌之时他或许也救过什么人,但事隔太久,难以记清了。

“你忘了,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那天穿的是白袍,骑着一匹白马,手里是一杆亮银枪,特别威武。”

明枫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你会对我的那杆枪印象深刻。”

银萝红着脸道:“后来我做梦经常会梦到那天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

也难怪银萝会对初见面的明枫钟情不已,那一次战场见面毕竟是她少女心中一个美丽的梦,明枫当日在战场上白袍白马,浴血杀敌的景象也成了她眼中最完美的少年英雄的形象。幼年的她并不太懂事,所以她甚至会忽略掉明枫的身份,忘记明枫杀的原本是她的同胞,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当她成年之后,尽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仍难以抑制想再他一面的渴望。几个月前偷溜出皇,一半是为了到中原玩,躲避家中的压抑与众多的烦恼,另一半便是想能重圆少女之梦。她确实得偿所愿了,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将是更沉重的代价与打击。

“我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原来是偷着和情郎幽会。”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极具嘲讽的声音,原来是耶律木合站在园门口,冷笑着看着他们。

明枫一震,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还扶着银萝的肩膀,甚觉尴尬,满腔的柔情忽然间荡然无存,以前对辽人所有的恶感全都浮上心头,也顾不得银萝的感觉,撇下她独自匆匆离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银萝前一刻幸福的表情霎时化成失望与幽怨,恨恨地对二哥道:“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耶律木合面如寒霜,危险地警告:“别忘了你是咱们辽国的公主!少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

银萝本来还有几分羞色的红晕忽然变成激动的神采:“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丢人现眼吗?那二哥你为何要追那个女人那么久都不肯放手?”

耶律木合如被雷击一般,眼神躁动不定,高抬起手欲打下去,却始终未曾真的下手。

银萝一甩头,跑出了静园。

京城。皇。熏风殿。

殿中有两个男子正对坐在一张龙桌旁,共同喝着一壶酒。酒香四溢,即使是站在殿外伺候的小太监也在偷偷地干咽口水。

那两个男子,一个身着龙袍,仪态雍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尊贵气质。而另一个是白衣宽袖,神情懒散潇洒,喝酒更像是在喝水。

皇帝见他喝酒的样子,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吗?我每次看你喝酒,都会想起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里关于李适之和崔宗之的话: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被说之人不为所动,意兴阑珊地答道:“我是李适之,却不知何人是李林甫?”

(注:李适之典故出自于《旧唐书·李适之传》,李适之,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天宝五载适之为李林甫排挤,被罢相位。)

“怎么?心情还这么糟?”皇帝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计较,持壶为他再斟了一杯酒。“没想到自诩是天下第一无情人的慕容七公子也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慕容雨挑挑眉,也不与辩驳,仍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干。

“既然想她,为何不去找她?将你的心意直接告诉她不就是了?”皇帝好心劝解。

慕容雨摇摇头:“我不会勉强她什么,若她认为我们现在这样保持距离更好一些,我尊重她的选择。”

“你不是要放弃吧?”皇帝对慕容雨太了解,不相信这会是他的本意。

慕容雨不语,之所以忍耐了这么久都不去见君碧幽而是为了将瑾之事慢慢沉淀下来,待她心境平和,可以重新审视两个人的感情之时,他自然会飞身而去。事实上,从当初见到君碧幽的第一眼起,慕容雨就坚信这将会是那个与他携手共渡红尘的人,无论前面有什么样的阻力,他都不会放弃的。情不轻许,心不轻抛,况且他深信君碧幽对他也非毫无感情,他愿意等下去。如风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等到了冷若烟,自己这才不过是个开始。两年吗?用不了那么久的。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手轻抚着腰间的玉箫,呐呐自语:“她会明白的。”

第八章

西域。幽罗城内。

“秋天到了——”一个低缓柔美的声音在枫林阁中如风铃回荡。这里是幽罗城唯一有生气的地方,高大的古墓里,奇迹般地生长着十几株枫树,这是年初从外面游历回来的城主特意命人栽种的。为了让枫树可以同外界一样茁壮地生长,城主甚至打破多少年的禁忌,命人在墓顶开了数个天窗,可让阳光普照,雨水滋润。由于修建得十分巧,这里就恍若是世外桃源,与幽罗城的气质格格不入,却是使他们尊贵的城主流连忘返的地方。

红枫遍地,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令枫叶红得更加璀璨耀眼,映衬着枫树间那个紫衣人影更加优美圣洁,清贵到不可言喻。只是那雪白如玉的脸上却被淡淡的轻愁笼罩。纤手拾起地上一片红叶,忽然在心中闪过一阕词:生似秋叶荷露,死若春花蝶舞。玉肌化冰雪,魂香犹醉晓雾。归路,归路,梦断藕花深处。

真能“死若春花蝶舞”吗?梦断藕花深处?何其美也,可惜这太难了。唇角轻扬,将那片红叶细心的收好,抚着身边结实的树干,不知为何,竟想起一只手臂,曾经揽着她,疾驰在数万军营之中,如飞一般。那是两人唯一有过的身体接触。还记得当时被他的手碰到腰背的感觉,并不惊慌,只是有几分羞涩不惯,但那只手,温暖有力,似乎可以依靠一生一世。可惜当那只手欲再度与她相牵时,她放弃了。这样毫无道理地逃避,更像是那个人的做法,那个爱穿黑衣、如冰一般的女子。以前也曾经不理解她的逃避,只认为如果有一天幸福来到手边,自己一定会把它抓得牢牢的,决不放开。但当它真的来到之时,却又开始迷惑,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力气抓紧它。毕竟享受幸福要付出代价,而非唾手可得。这方面她没有任何的经验,只有失去快乐的伤感,所以她甚至会有点惧怕再度动心后即将面临的后果。若再伤一次,她真能如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无所惧怕吗?

与之相知相随的日子里,从未听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事实上,她也从未给过他机会去说。为什么呢?她问自己。其实她是想听的,不是吗?

踩着一地的枫叶踱步回到枫林阁旁的茶室,那里有沏好的茶,和一张琴。

端起茶杯,这曾是他握过的,此刻已被沸水温热,就好像他的手掌刚刚触过,温暖而厚实。

随意拨动了一下琴弦,琴音寥寥,远不如他的箫声撼动人心,充满魔力。那只箫叫什么来着?莫愁。多好的名字,但人谁能无愁呢?那个吹箫的人现在是否在为其他人讲述着有关箫的故事?倾慕他的红颜无数,想来那白衣身后一定有无数双爱慕的眼睛追随,为他倾倒吧?

我这是怎么了?她忽然朝着杯中的自己一笑,几时也变得这样小肚**肠?像个善妒的怨妇。当他在自己身边时,就是有再多的红颜对他示好,她都会一笑置之,不予挂怀。所以也因此,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并没有那么地在意。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原来那时的潇洒是因为她深知那个人的眼眸永远只会眷恋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信心十足。如今与那人远隔千山万水,只想象着那些娇媚的身影缠绕在他的左右,温软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徘徊,她就会开始不安,开始心乱。

还能欺骗自己吗?她对着杯中的影子轻声道:“承认吧,你是在乎他的。”是的,她不再把他只当作一个知己,一个相谈甚欢的朋友,而是可以伴随她游走天下,相伴一生的依靠。

“若那个人肯呢?”忽然想起以前曾与瑾有过的一番谈话。她从未问过他是否会适应这样幽静的生活。他究竟肯不肯呢?她又颦眉不已。

“启禀城主,京城方面有消息传来。”一个穿着诡秘的死士如幽灵般出现。

“出了什么事?”她的神一振,令自己从万般遐思中解脱出来。

“传闻黑鹰门最近与红袖帮结了梁子,双方约定在下月初八于临城会面。江湖传言,如果双方无法谈判成功,很有可能会以武力解决。”

“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吗?”君碧幽忧虑地皱眉。

“听说是因为是因为争夺地盘。”

君碧幽的眉头蹙得更深,手指无意识的彼此轻敲,思考着办法。

“城主,有外客到访。”一个青衣女子也在此时出现,躬身禀报。

“是什么人?”除了几年前慕容如风与冷若烟曾来过幽罗城一次之外,近几十年内,幽罗城一直是遗世独立,被外界所忘却。慑于它的威名,没人敢来这里。

“是一个自称姓慕容的女子。”青衣女子如实禀报。

“慕容?”她更加意外,转念一想,也许是慕容家的三女儿,慕容燕,她夫家离这里不远,平时会有书信往来,互通友好,但也从未登门拜访过。

“请她进来,记得把机关关掉。”紫袖一抬,起身进入了前殿。

但更令她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慕容燕,而是在慕容山庄结识的慕容雪。

“没料到我会来吧?”慕容雪宁静的笑容有别于慕容如风的纯真和慕容雨的开朗,总有种难以形容的哀伤。君碧幽从未问过,但深信她一定有着不愿对别人倾吐的伤情。

“的确没想到。”君碧幽也回报以微笑。“来看你姐姐吗?”

“不,”慕容雪平静地回答:“来见你。”她举起手中一幅轴卷,“这是我带给你的。”

君碧幽接过那轴卷,并未急着打开,问道:“是他托你带给我的?”

慕容雪摇头:“他不知道我来这里。”

君碧幽沉默着走到一张桌边,将轴卷打开,那是一幅画,以水墨写意,画的是一朵莲花,青色的花梗,青色的荷叶,唯有花瓣之上有着一抹如娇羞般的红色。画风生动,观之似有轻风拂面,清气宜人。

“画得很好。”君碧幽由衷地赞赏。虽然没有落款,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慕容雨所做。

慕容雪走过来,指着那花瓣上的红色,淡淡道:“这是他以血画成。”

君碧幽悚然一惊,回眸去看题在画首的四句诗:

生来傲骨偏挺秀,

独立寒潭自嗟愁。

誓将热血拼着色,

不信青莲不带羞!

字迹苍劲有力,一改往日的潇洒不羁。

慕容雪低叹道:“他画这幅画时,我恰巧在他身旁。不知为什么,他画到一半儿忽然搁笔停下,一个人跑到湖边独自吹箫。听那箫声真能让人落泪。回来后他欲再度提笔画时,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把我吓坏了。他却笑笑,只说没事,还说上天嫌他的画儿画得没神韵,所以才特意帮他。接着就以血为墨,添色与花瓣之上,而后又提了这四句诗。”

君碧幽呆呆地看着画,听她柔声诉说,眼前似已看到慕容雨作画的景象。

“七哥说,他一生自负潇洒,从无任何事可以令他割舍不下,唯有为采一株青莲,几乎耗尽他全部心血。但他依然无怨无悔。他相信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会等到青莲盛开的一日。”

君碧幽叹问道:“你们慕容家的男人,都这样痴情吗?”

慕容雪一笑:“别人我是不知道,不过七哥和九哥的确都是痴人,如今我是领教了。”她再递上一张纸笺:“这是他在苏州大醉后而作。”

君碧幽再打开那张纸,上面是一笔狂放的草书,显然写诗时,持笔人已醉得不轻,但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仍是令人动容:

夜半细雨落梧桐,

觉来桂棹兰舟空。

昨宵春梦,

又付予、湖烟柳尘中。

我欲入云深处,

仗剑问天公:

为何人生长恨水长东?

水向东,

迢迢总无穷。

几点流萤寒星夜,

小舟听晚钟。

碧水依痕,

影聚还碎,

英雄寂寞似孤鸿。

唯恨太匆匆,

无人共从容。

伤心地,

飞乱红。

桃花也问不相逢。

何处觅芳踪?

南北西东。

醉时魂梦与君同。

莫笑我是痴情种,

知我者,

青山、明月、风。

握着纸笺,一滴清泪忽然滴落其上,而落泪之人的唇边却是如梦一般满足的微笑。

何必一定要苛求他肯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这种生活呢?何必一定要等到他亲口说出那个字才叫完美的感情?有了这幅画、这首诗,什么都不用讲,已经足够了。最能相知相守的感情不一定需要拥抱,也不一定需要誓言,只需一个深情凝视的眼神,一种心照不宣的心领神会,便已是人间情感的极限。如今她已拥有了,别无所求,只希望现在回头还不算太迟。

“他在哪儿?”她的眸子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慕容雪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微笑着回答:“前几日听说他在京城,后来似乎去了临城。”

君碧幽点点头。

莫待东风酬知己,明朝执手结兰襟。

与辽国的谈判进行得果然不是很顺利。由于双方在很多问题上意见分歧较大,所以只是象征的签署了几条协议以向自己的国主交差。

明天,辽国的代表就要回国了。明枫独坐屋中,望着桌上一灯如豆,愣愣地出神儿。这几天与银萝天天见面却好像是天各一方。明知道她的眼里全是希冀与盼望,他却硬是狠下心不去理睬。他深知彼此的出身相距遥远,再加上民族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今生若想再像初认识时那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已本不可能了。这能怪谁?怪今生无缘吧。谁让她竟是辽国的公主,而自己却是中原的守将。

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明枫扬声道:“是谁?进来!”

门开了,站在门外的却是银萝。她忐忑不安的表情因为被冷风吹红了脸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明枫站起来,哑声道:“你来做什么?”

银萝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声如蚊蝇:“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想再和你喝一杯酒,行吗?”

明枫想拒绝,可是眼看她的头越垂越低,还是板着脸道:“进来吧。”

银萝将酒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分斟在桌上的两个茶杯中,举起一杯:“这一杯是感谢你曾给与我的照顾。”

明枫端起杯,往事历历在目,触痛人心,不去多想,他一饮而尽。

银萝再斟一杯:“这一杯是祝你我两国今后能够和平相处,永无兵戈。”

明枫再饮。

“这第三杯是祝你……今后幸福。”银萝的声音微微发颤。明枫举着杯的手也迟迟未动。两人的心头都有着千言万语,但此刻,似乎在彼此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大山隔断了所有的情感。两人相对而立了很久,银萝幽怨地看着他,终于先忍不住了:“你……不想对我说什么吗?”

明枫不说话。

银萝再道:“这次回国,我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我父王已经答应了诘利莫叔父,把我许配给他的儿子,回去后就要成亲。”

明枫的手一抖。杯中的酒几乎洒出来。但他只是将那杯子握得更紧,不发一语。

银萝看着他这个样子,实在有气,再逼加了一句:“也许我们今生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你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肯对我说吗?”

明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

银萝气馁了,抛下杯子和酒壶,疾步奔到门口,但是,她忽然又站住了,停伫片刻,忽然转过身,又奔了回来,爆发着冲他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动也不说更容易伤害人?我只要你一句话,哪怕是最残忍的,我只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银萝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泪水爬满了一脸。

明枫将高举着杯子的手缓缓放下,深深吸了口气,也不去看她,无奈地说道:“你真想听?那好,我就给你一句话,我……”

“不!不!别说!什么都别说了!”银萝忽然倒退数步,拼命地摇着头,迷乱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惶恐:“算了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了。”她抽泣着背过身,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至于恸哭出来,“还是给我一点可以幻想的余地吧,这样当我独自回到故乡,深处高楼幽阁的时候,还可以幻想在遥远的中原,还有一个深爱我的人在等我。”

那悲哀到近乎绝望的声音在一点点撕碎明枫的心。他回头看到银萝剧烈抖动的双肩,一只手慢慢抬起,但尚未触到她时,她已飞奔而去。

此时,任凭强劲的冷风从大开的房门外呼呼吹进,明枫都僵立原地,浑然不觉。

同一刻,在临城的一座小山之上,一个白衣人手持一管碧玉长箫幽幽地低吹,箫声随风飘散到很远,凡是听到之人都心襟动摇,难以自持。为何这箫声会如此悲凉?似乎有伤心暗藏无数。

那持箫人瞳眸如星,白衣如雪,长袖飘飘,几绺发丝零乱散下,在风中自由地摇曳,远远看去,他立于山上,恍若一只孤独的白鹤。

箫声响了很久,不知为何忽然嘎然而止。持箫人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苦笑道:“说什么一片痴心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如今我却是问天天无言,问地地无声,问星星无光,问月月不明,问云云且散,问风风飘零啊——”

他拿出放在身边的一个酒壶,猛灌了几口,以箫击节,竟然在山边舞边歌起来:“花残叶堕,举目处、无穷碧落。秋索索,桃花阁上,半巢燕窝。伊人愁可空对月,冷箫横卧为谁歌?泣秋色,劝君且举杯,莫浅酌。”他似乎越舞越有兴致,歌也越唱越快,月下独舞,好似一副画。“天涯客,千山阁。白首归,泪婆娑。无语独寂寞,欲访嫦娥。暂扶清风逞仙骨,错将池波作玉波。明月夜,步斜踏花影,醉落魄。”

歌罢舞停,他猛然间仰天长笑,声震群星,紧接着长袖一振,随风而去。

红袖帮的帮主叶惊鸿算得上是一位传奇女子,尽管她今年尚不到三十岁,但论及位份已算是到了极地了。她15岁初入江湖,一手领导创建了现在名声赫赫的红袖帮,并成为史上第一个完全由女子组织的帮派,在以男子为主导的江湖中跻身到一席之地,位列江湖八大帮派之一,世人瞩目。

叶惊鸿爱穿红衣,所以人送外号“红衣女侠”,因为年少得志,再加上幼时出身不好,导致情不佳,难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眼见已过芳龄仍无婚配对象。据说她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唯一能配得上她的人只有慕容雨一人而已,而世上的其他男人都难入其眼。也正因如此,慕容雨一直避免与她碰面,以免为自己带来麻烦,但这一回,他却非来不可。

其实慕容雨这次来临城也是很勉强的,江湖中因为地盘仇怨而引起的纷争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此乃江湖定律,非人力所能扭转强求。但因为黑鹰门的门主瑾是当今皇帝的手足,当皇帝得知他将与红袖帮展开生死谈判之时便竭力请求慕容雨帮忙,务必保证瑾的安全。难得皇上在遭遇到瑾行刺之事后仍对其有着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慕容雨实在无法推托,只有硬着头皮来到临城。他知道瑾那边是必不肯见他,也必不会听他的劝告,无奈之下只有先来红袖帮这边试探一下情况。

临城并不是红袖帮的总舵所在,但红袖帮在这里仍旧有着很强大的实力。只要看看那分舵高大严密的建筑模式,慕容雨的眼前似乎就已经闪现出叶惊鸿那一贯过于自信的表情了。

被请到大堂中,叶惊鸿摒退了所有的随从,略带抱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直白的问道:“怎么这么久都看不到你?”

慕容雨一笑:“你以前常见我吗?”

“可是上个月少林主持空戒召开五年一度的群英会你居然都没去。”

“有些事耽搁了。”慕容雨轻巧地回答,不愿意多做解释。

“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了?”叶惊鸿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似地灿烂。

慕容雨不愿意给她更多妄想的余地,开门见山道:“是为了你和黑鹰门的事。”

叶惊鸿的脸色一沉,“我记得你一向不爱管这些事的。”

“没错,但这回不同。黑鹰门的门主是我朋友的朋友,这个忙不能不帮。”当初他之所以肯答应皇帝来调解两派的纷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碍于瑾与君碧幽的关系密切。半年前的那件事他处理的略显急躁,所以使得自己与君碧幽之间出现了裂痕,现在是弥补的最佳时机,他是决不会错放的。

“朋友?什么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吧?为什么你不来帮我?”叶惊鸿危险的眯著眼睛。“听说几个月前你曾和一个女子出入频繁?”

“我的私事帮主似乎无权过问。”慕容雨答得爽快。

叶惊鸿猛一瞪眼:“我无权?!”问过之后又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没有盘问的本钱,于是冷笑道:“那本帮与别派的仇怨七公子似乎也无权干涉。”

“我不想干涉,只想你们双方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一谈。”慕容雨耐着子。

叶惊鸿头一甩,“黑鹰门目中无人,我岂能任人欺负?”

也不知究竟是谁目中无人。慕容雨暗叹一口气。深恨自己接了这么一份苦差事。

“黑鹰门那边我会全力斡旋,只望红袖帮为了临城的百姓而多加思量。”

“好吧。”叶惊鸿半迁就着妥协了。也不知是真为慕容雨的话所动,还是……

“今天既然来我这里了,先别急着走,回头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小菜,你一定喜欢!”叶惊鸿满心讨好的神情尽显无疑。

慕容雨推辞道:“可惜我今日已经约了朋友,只好让帮主失望了。”

叶惊鸿转著眼珠继续想道:“那,明天我去找你,带你看看我们临城的风土人情?你不是最喜欢看那些画啊像啊的吗?这里这东西可多了,包你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这个……明天我还有事要忙,黑鹰门那边尚未拜望,等我有了空,再登门向帮主致歉。今日就不多加打扰了,告辞!”

慕容雨来去匆匆,如一阵风般,不敢多加停留便离开了红袖帮。

如何去见瑾成为困扰慕容雨心头的一块石头。因为君碧幽和皇帝的两层关系,他深信瑾如今对他抱有很深的成见,再加上断指之痛,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就在心绪烦闷之时,第二天他无意识地独自去逛临城最大的一座庙宇:青云寺。

尽管现在外面下着细雨蒙蒙,但庙里依旧来往着众多的善男信女,香火鼎盛,这令他一下子回忆起在清州时与君碧幽同逛那里寺庙的情景。只可惜是景物相似,伊人不在。

从不信神佛的他不由自主地点着了一炷香,立定于佛像前,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佛像,喃喃自语:“你每天要应承多少人的心愿?难道个个都能达成吗?都说临时抱佛脚,我这炷香或许是烧得晚点了,但倘若你真的有灵,就请指我一条明路,莫非是缘断今生?亦或许是有缘无分?为何我不能与她在一起?”一个人嘟嘟囔囔半天,忽然又笑了起来:“和你说这些做什么?除非你真能化身成她走下来。求人不如求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都忘了?”

蓦地想起君碧幽曾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做人本就应是随而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终不过是人做的,若被这些死物束缚住了手脚,活得岂不无趣?”想到这里,便又笑了:“她竟比我还有远见。”不自觉地吟出四句诗:“昨日我为山中客,不羡鸳鸯不羡仙。今朝散发乘舟去,桂棹独桨访青莲。”无奈地摇摇头,“那老和尚说的话真的应验了,一个‘独’字真要让我倍受煎熬之苦啊。”

“若无苦中苦,哪为人上人?要采青莲也是需要一番磨练的啊。”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竟是那般的耳熟。慕容雨诧异地回头去看,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盈盈立于自己面前的人竟是君碧幽!

只见她风采依旧,只是鬓发微乱,衣裙上还有不少的水渍,似是在雨中匆匆而来未作防范,但嘴角噙笑,眸如晨星,实在是美得炫人。

慕容雨呆怔片刻,忽然疾步走过去,一下子抓住君碧幽的双手,急问道:“真的是你?碧幽?”

君碧幽盈盈一笑,也不抽回双手,只羞涩地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说话?”

慕容雨忙将她拉出青云寺,寻一僻静的小亭子中方才停伫,凝望着她的眼神中满是狂喜:“你怎么会来这里?”

君碧幽坦言:“我听说你来这里,所以来见你。”

“你是为我而来?”事实摆在眼前之时,有时却未必敢去承认。

君碧幽含羞点点头。

慕容雨的手抓得更紧,吞吐着再问一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君碧幽迎上他清亮的眸子,轻笑道:“是为了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慕容雨心中想听得简直发狂,手心一个劲儿地出汗。

君碧幽道:“以后再画青莲别忘了将诗改改。”

“改诗?”慕容雨一头雾水。

见他不懂,君碧幽低笑着悠悠然道:“若以热血拼着色,青莲幽谷更多愁。”

“碧幽!”慕容雨激动地声音都要发颤,再也不顾忌什么,将她深深拉进自己的怀中,君碧幽的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微笑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亭外细雨迷蒙,亭内浓情似火……

坐在亭中的两个人,身子依偎在一起,四手互握,低着头诉说着彼此间的喁喁心语。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君碧幽道:“当日在慕容山庄,有天我去归雪庐,听见你在湖对岸吹了一下午的《泛沧浪》,是有什么心事吗?”

慕容雨促狭地一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引用了《诗经》中的话:“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君碧幽眼波一转,故作怒容:“原来你是在故意扰乱我的心神。从那时起就打起了我的主意了?”回身做势欲打,慕容雨笑着握住她的拳头,道:“我苦心一片,你应该感动才是啊。”

君碧幽今生头一次与男子这么亲密的接触,轻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也是一种享受,但又令她想起一件事来:“你可知我最初钟情的对象并不是你。”

想来他一定诧异,谁知他竟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知道,是如风嘛?”

这反令她吃惊了:“你从何得知?”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看我的眼神中满是惊诧困惑,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似的,但又似乎在从我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确信自己之前对你毫无印象,而家中如风与我的外貌最是相象,于是那时我便猜测,你可能是见过如风。后来我每次见你看如风的表情都很复杂,就断定你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心里的事,难道就不紧张?”君碧幽故意逗他。

慕容雨再笑道:“我没什么可紧张的。如风那边自有个冷若烟能拴住他全部心神,况且你与他相处时间尚短,谈不上是什么真正的情。”

“不是情吗?”对于他的回答君碧幽更加吃惊,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问题难道就这么简单?

慕容雨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眼神中全是怜爱,回答得却是斩钉截铁:“不是,你那充其量只能称作是迷恋而已。”

“迷恋?”

“是啊。”他也回视著她。“这就好像女人看珠宝,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只会喜欢外表最华丽的那一个。而如风的那张脸足以在第一时间迷惑住全天下的人。你久居幽罗城少见外人,会为他所惑也在所难免。倘若你最先见到的人是我,恐怕我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儿来追你了。”

“好大口气!”君碧幽啐骂了一句。这几年的心结竟被他轻易解开,顿觉轻松释然了不少。不过她还不愿放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那你又凭什么认定你我之间的感情便是男女之情而非什么友谊?”这句话问得尖刻,看他如何作答?

“凭直觉。”他答得更是省事。

“直觉?”她显然不满,“仅凭一种虚无的感觉?”

慕容雨朗朗笑道:“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我要的无非是个答案而非过程。就像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会没缘故的喜欢与憎恨一样,何必一定要去深究它的来源呢?”

君碧幽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慕容雨深深吸引了,原来在两个人的身上,有着那么多的共,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对待事物共同的看法,他们原来是一种人啊。

好了,此刻握紧他的手吧,别再放了,人一生要想找到一个可以信赖,可以牵手的人是件多难的事啊。终于找到了,就千万不要轻易地放开。“追悔莫及”这四个字是用无数的血泪写成的。她不要自己成为它缔造者中间的一员,也不再考虑自己究竟是什么城主,她只要做一个平凡幸福的小女人就好了。此刻的她爱着人,也被人爱,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了吧?

瑾那边是君碧幽单独去见的。她知道慕容雨及皇帝的意思,更不希望两派因此而展开无谓的仇杀。既然她能说服瑾断掉刺杀皇帝的念头,想来此次与红袖帮之争也应该不难化解才是。

瑾对君碧幽的到来显然很意外。他听说慕容雨去了红袖帮,也猜出他来到临城的动机,但却不知道君碧幽也赶来了。

面对君碧幽,瑾率先开口:“黑鹰门和红袖帮的事你不要手,我自有我的解决之道。”

“什么道?能说来听听吗?”君碧幽好脾气地问。

“合则来,不合则散。”瑾答得干脆。

“会怎样散?”

瑾嘴角一挑:“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君碧幽思忖片刻,又道:“我虽身在西域,但听说近两年黑鹰门名声很响,大有一统中原北部,欲做武林盟主之位的意思,是吗?”

瑾无声的一笑:“人在江湖,除了泄私怨、救众生,图的也无非是名利二字而已。嫌我俗就别告诉别人咱俩的关系。”

君碧幽蹙眉:“你现在连我这个朋友都不肯认了吗?”

瑾眼眸微转:“你现在已是他的人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没想到竟被他看出自己与慕容雨的感情有了飞速的进展,君碧幽略微有些吃惊。“我没料到你会这样浅薄。”她停了一下,道:“就算我真与他好了,也并不妨碍你我的友情,你无非是还在为半年前的事对他耿耿于怀罢了。”

“我不耿耿于怀,难道还要感谢他吗?”瑾的眸中闪现出火光,举起自己的右手:“若非他逼我,我怎么会没了一手指?今生我都不能使剑了,几十年的功夫几乎毁于一旦,就算没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他当时只是要你一句承诺,并没有逼着你自残啊。是你自己太过偏激,冲动之下作出傻事,怎么能怪别人?”这半年来,君碧幽在幽罗城中终日思考,终于能够体会慕容雨当时的良苦用心与尴尬处境,所以不再怪他怨他了。

瑾却阳怪气地冷笑:“听你说话越来越像他了。看来你入主慕容七少夫人的日子已不远矣。”

君碧幽气得无法,知道自己现在越与他争执他越是听不进去。只得道:“那你自己多保重吧,别忘了每走一步想想身后的人。”

瑾嘿嘿笑着:“多谢你的关心了。小师妹。”

初八这天,君碧幽与慕容雨暗暗来到两派的谈判地点:无望峰。因为不便显身,只有躲在暗处观察。只待两边言语不和便飞身赶救。

君碧幽遥望着对峙而立的两派人,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你和叶惊鸿很熟?”

慕容雨露出一个慧黠地笑,一手将她揽在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你也会吃醋了?”

君碧幽推不开他强硬的手,反嘲道:“别自作多情了,为这点事吃醋我多划不来。日后待你的红颜知己都跳出来时,我若个个都去吃醋,岂不是掉在醋缸里出不来了?”

若非碍于外面的人,慕容雨真想开怀一笑。但此时此地又实在不宜,只有将她搂得更紧,眼看着她秋波流慧,面颊生辉而心动神摇。正要吻下去,君碧幽忽然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他们那边有动静。”

慕容雨看过去,此时双方首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眼见似乎随时有可能兵刃相向,慕容雨道:“看来不劝是不行了。”说着站起身。

君碧幽也随后站起,“我也陪你过去,只怕瑾哥见了你更压不住火。”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糟糕,他们真动上手了!”慕容雨一眼窥见,高喝一声:“二位且慢!”然后如风而至,挡在两人中间。

叶惊鸿自是惊喜,指着瑾道:“是他无理在先,我不过是在维护红袖帮的声誉而已。”

瑾冷笑道:“几个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搞的小帮派,别人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就真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哼哼,可笑之极。”

叶惊鸿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慕容雨的拦阻,一剑又向瑾刺了过去。

君碧幽也已赶到,一把抓住瑾的袖子将他拉开,责怪道:“你不是答应我做事会先好好考虑的吗?怎么又冲动了?”

瑾一手拂开她,依旧冷笑:“我的袖子可不是慕容雨的,你别抓错了。”

“她是谁?”头一次见到君碧幽的叶惊鸿慑于她的气质与美貌,又听到瑾的话,一股妒意从心底滋生。

“我叫君碧幽,来自幽罗城。”看出对方眼中迸出的妒火,君碧幽依旧风姿嫣然,似乎成心在给叶惊鸿以打击。

“哼哼,有人心碎了。”瑾抬头看着天,嘲讽的口气一听就是在针对叶惊鸿。

叶惊鸿急怒交加,道:“黑鹰门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群无赖而已!”

眼看瑾的手已向腰畔的长链。而叶惊鸿的长剑更是毫无放下之意,慕容雨怒喝道:“二位可以够了吧?都是一派之主,如此斗嘴就像市集街头的长舌妇,何来大家风范可言,就算二位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形象,难道要让你们的属下也跟着看笑话?日后传扬出去,威风尽扫,颜面尽失,看你们如何挽回?”

几句话掷地有声,登时堵住了两人的嘴。

见他们暂时沉默,慕容雨喘了一口气,“二位所争的无非是几座小城的归属权。其实往大了说,这是朝廷管的事,你们自立门派,擅分疆土都是死罪!但因为这是千百年的惯例,而你们也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朝廷于你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你们为了一点私事在此大打出手,若伤及无辜便是逆天之罪,谁也救不了你们!”

瑾不屑的冷笑:“原来七公子也会讲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你以为我喜欢讲吗?”慕容雨瞪视着他:“这其实是某个人托我带给你的话。”他指的当然是皇帝,他也知道瑾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谁。“你自残,无人拦得住你,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身边人的心于你又有何好处?当你身边再无一个亲人朋友可以为你分忧解愁,与你把酒言欢之时你便悔之晚矣了!”他的瞳仁几乎望进瑾的内心深处,一字一顿道:“无物比情浓,更何况你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之亲。”

瑾终于彻底的平静下来,慕容雨刚松口气,一眼瞥见叶惊鸿袖口一动,有银光闪烁,心惊之下猛地推开瑾和君碧幽,只听“嗤嗤”几道破空之声,几人都看到几条银针从自己身边飞过。

“叶帮主这么做太有违仁义之道了吧!”慕容雨气得脸色铁青,没想到她竟然会趁这边毫无防范之时使出独门暗器“流星花语”。自从叶惊鸿出道,便有无数武林名人死在她这种霸道的暗器之下。距离这么近,如非他深知她的秉和她的绝技,君碧幽和瑾未必就能躲得过去了。倘若说她攻击瑾还是因为门派之争略可理解的话,那她刚才明显攻击君碧幽的那一针简直就是毫无道理了。

叶惊鸿被他的气势吓到,竟不知如何分辩。

慕容雨用手紧紧挽住君碧幽,昂首对叶惊鸿道:“红袖帮在我心中一直是光明磊落、侠骨柔肠的帮派,叶帮主更是做到了前人所不能之事,令人敬佩景仰。但有件事我必须声明:我对贵派的好感并不包括你我私交的逾矩,也请帮主能冷静处理与慕容雨的关系,不至于走上偏激。”他回眸凝望着君碧幽道:“碧幽是我今生最钟爱之人,她对江湖之事还知之甚少,以后还请叶帮主多照应。人生得一好友难,得一可托付依靠的朋友更难,望叶帮主能不负雨之期望。”

叶惊鸿听得脸色忽白忽青,突然双手掩面,转身飞奔下山,她身后的诸多随从侍女也紧随其后,瞬息之间,守望峰上变得空空荡荡。

“没想到风流倜傥的慕容公子原来也是个铁石心肠。”瑾忽然打趣。

慕容雨满不在乎地一笑:“我的情只为一人而动,没有那么多颗心分给别人。”他说这话时眼睛仍然看着君碧幽。这一回君碧幽没有避开,只微笑着回视着他。

瑾心里酸酸的,眼前一双璧人俪影双双,而他自己倾注在君碧幽身上多年的感情已顿觉无望。于是也不准备再呆下去,转身欲走。慕容雨又叫住他:“你就没有什么话可留下的吗?”

瑾停住片刻,背着身回答道:“烦你转告红袖帮,就说我黑鹰门如今羽翼已丰,不屑于再去争夺那些弹丸小地,叶帮主可以放宽心继续去做她的正派掌门。至于京城里的那个人,也烦你转告,今生我也决不会再去见他,请他也放宽心吧。”说完便率人而去。

“都走了。”君碧幽微叹着:“但愿他们真的能想通。”

“会的,”慕容雨也叹着:“千般烦恼无尽处,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就算今天不能明白,总有一天会懂的。”

9-1-0完结

第九章

慕容雨因为此行是受皇帝所托,所以他先赶回京城复旨,于是君碧幽与他再从临城出发,两日内赶回了京城。

从皇中出来之时,可巧听说明枫也于昨日进了京,为与辽国谈判之最终结果向朝廷复旨。

慕容雨便去会馆看望了他。

当他初见到明枫时,几乎吓了一跳,几个月不见,明枫已明显憔悴消瘦下去。最要命的,是整个人的气神儿似乎消沉到了极点。即使见到慕容雨,仍是毫无喜悦之色,懒懒地打了个招呼便罢,与平日生龙活虎的样子判若两人。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慕容雨一坐下就皱眉问道。

“什么样?”明枫犹自不知。

慕容雨道:“你就不曾照照镜子吗?看看你自己都颓废成什么样儿了?为了什么事?还是什么人?”

“什么也不为。”明枫略显烦躁。

“为了银萝吧?”慕容雨一语中的。

“你少管我吧。”明枫饮了一口酒,“你不是也曾为了君碧幽而一天到晚板着张臭脸给别人看吗?”

“这么说的确是为了她啦?”慕容雨不在乎他的不善,反正他现在正春风得意,有佳人在怀,不怕被奚落以前的旧帐。“你最近又见过她了?”他继续问明枫。

明枫仍是饮了一口酒,这回却不说话了。

“恕我直言,你对她的身份看得太重了。她就是个辽人又如何,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在情字面前何来国籍之分?”慕容雨好心劝解。

“我所想没你所说的那么轻巧!”明枫霍的站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又坐了下去,隐忍着说道:“你知道我家连续三代是朝廷的武将,与辽人作战打交道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仅是百姓将士身受其害,就是我家也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上面原本还有两个哥哥的,全是在与辽人作战之时战死沙场。我从小听到的,都是父兄忠报国的故事,我从小也只有一个信念:誓与辽人拼尽最后一滴血也决不投降放弃。现在,你要我与一个辽女相好……我,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慕容雨正色道:“不是我要你去与她好,你还没搞清楚,是你自己在心里已经有了她,却总是在抗拒自己的想法,结果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已。”

“我不可能喜欢她的!不可能的!他们辽国,尤其是那些贵族,没有一个是好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你别瞎误导我了。哈哈,呵呵。”明枫的声音似哭似笑。笑过之后,他的神情更加委顿,迷茫着说道:“她走的那晚来找我,她一直在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知道以后还会在战场相见,明知道两国从此变得友好和睦只是一种妄想,我怎么可能真的若无其事说什么‘一路保重’?一句告别的话难道就对她真那么重要?她越问我,我就说不出来。最后,她终于哭着跑出去……”明枫一顿首:“是,我是很心痛,但我没办法。谁让她是个辽人,倘若她只是一个清州普通的女孩子,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想,她真是清州的女孩子,说不定你今生也未必会见到他!”君碧幽不知何时走来。立在他面前。“我早就看出她对你一往情深,而你却从不理会。你把女孩子的心看得太简单,太坚强,却不知你在伤人的时候也已经伤害了自己。”她轻轻叹着:“她所要的,不过是一句最简单的承诺而已,而你却吝于对她说出任何一个她想听到的字。战争,只是那些在国家中所谓最至高无上的一群昏聩发动的一次不用他们亲身参与,却由他们亲手控的血腥游戏。你又何忍将这份沉重的罪责完全加诸在她这么一个如同百合花般纯洁善良的女孩肩上?只因为她有着那么一副被你视作暴戾的血统?还是一个令她生来具有、无法抛却的身份?你可知道,你的沉默与退却已经撕碎了一个最美好的心灵,而你的冷眼与挖讽更玷污了她最高贵的灵魂!我若是银萝,绝对不会再与你纠缠下去,因为你实在不值得一个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孩去珍惜敬爱!”她最后长叹道:“相爱之人,为何要给自己凭空制造那么多的艰难?多走一步,不就海阔天空了吗?”她说这话时眼睛看向慕容雨,明显在话中也暗指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种种事情。

慕容雨了然的一笑,击掌道:“碧幽说得太好了!这篇言论简直可以入史书一撰!也真要庆幸你非银萝,否则我就要与明枫大打出手了!”

“少贫嘴了。”君碧幽嗔道:“咱们先走,让他一个人静下心好好想想,或许他自己会悟到什么,反而比咱们这样浪费口舌好得多。”

“有道理!”慕容雨挽着君碧幽潇洒而去。

明枫独坐院中,表情凄然无语。   次日,明枫应召入,在那里再度碰到慕容雨。慕容雨并未刻意的看他,只与皇上开怀谈笑着,但这反而让明枫更加不自在。似乎那笑声中有某种难以言明的深意与他有关。

“不知万岁召臣来有何旨意?清州那边还需要臣赶回去。”明枫与皇帝的关系只是君臣之间,远没有慕容雨那般放肆无拘。

皇帝笑道:“最近清州局势稳定,全赖你和明老将军忠心护国,朕甚感宽慰,日内便会有旨意下发嘉奖。但现在朕还有另一件事等你去办。”

“请皇上吩咐。”明枫躬着身,头也不抬。

皇帝依旧笑得和蔼可亲,从身边拿过一张纸,道:“昨天辽国有信使前来,说是他们辽主的三公主即日将与诘莫利亲王的儿子成亲,希望我方能派一名使臣参加婚宴以表天朝风范。正巧听慕容雨说你和他们三公主是旧识,又刚刚与他们谈判完,乃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就决定此行派你去了,婚宴完毕你可直接返回清州,不必再回来缴旨了。”

明枫从始至终如木桩般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待皇帝把话说完,他依旧木木地站在那里,身子俯得更低,几乎看不到整张脸,然后就听到他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个字:“臣……遵旨。”

出了皇,慕容雨亲热地凑上前来,暧昧地笑道:“恭喜你啊,荣升钦差了,该称呼你一声‘钦差大人’了。”

“慕容雨!你什么意思?”明枫隐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可以宣泄出来了。

慕容雨眨眨眼:“既然你不在乎她,那她嫁不嫁人应该也与你无关才对。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你!”明枫怒急抓住他的衣领,如头快要发狂的豹子一般,暴躁得骇人。

慕容雨却仍敢和他直视:“你终于也受不了了是吗?你也知道心痛了是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明枫一愣,抓住他衣服的手松了开来。

慕容与狡黠地笑着:“她不是还没有成亲吗?你可以去把她抢回来啊。”

“抢?”明枫不知所措,“这怎么可以?她是……”

“她是辽人是吧?”慕容雨深感不满,“怎么你想了一整夜还是没从圈子里转出来?倘若你现在不去,过几日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枕边人了,到时候就是你悔青了肠子也无济于事。”

明枫呆怔地看着他,眼前闪动的却全是清州那晚银萝那双含泪的眸子,以及那令人为之心碎的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动也不说更容易伤害人?我只要你一句话,哪怕是最残忍的,我只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真的不能亲口说出来吗?我在怕什么?明枫踌躇着,矛盾着,痛苦着。

慕容雨在他耳边悄声又道:“去晚了她就要成为别人的人了。”

明枫一咬牙,坚决的神情如要面临一场艰苦的战斗一般,有着视死如归的驾势。

慕容雨笑了。他的心意已将达到。后面的就要看两人的缘分了。

辽都燕京。

在辽国的殿中,辽主正在宴请宾客,大殿上灯火通明,宾客如云。辽人的豪爽在此可见一斑。他们用酒樽、烤招待远方的贵客,而坐于众多客人首席的,便是从中原邻国而来的小将军明枫。

辽主仔细打量着明枫,豪迈地笑道:“早就听说明家父子英雄气概,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明小将军的面。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看不出明将军年纪轻轻,俊俏得像个女孩子,在战场上却是生龙活虎的一员猛将。一杆长枪从吓退我方多少兵马啊!哈哈哈!”

“那已是旧事,大王何需再提。”明枫沉着地答道。“既然我们两方已签署了和平协议,今后便要朝着友好的局面努力。兵戈战事但愿就此结束。”

“是是,本王失言了,罚酒罚酒!”辽主说着哈哈大笑着又饮干一杯酒。

明枫也举杯陪饮。然而,坐在这里,即使他的外表多么平静,内心却翻腾如火。来到这里已经三天,却没有机会见到银萝,她现在究竟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他都无从知道。本以为在今天的宴会上会见到她,但她没有来。还要等多久呢?后天就是婚礼举行的日子了啊。难道她就没有听说自己的到来?还是因为自己当初伤她太深,以至于她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悄悄离开宴会,独自一人在外面闲逛,有人轻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是慕容雨。这次来辽国,慕容雨和君碧幽都一起随行。明枫深知这是因为他们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暗中所做的保护。毕竟,要带一名即将与别人成亲的辽国公主回去,无论对两国的哪一边来说,都势必会引来一场轩然大波。而他们所面临的重重险阻,无疑也是难以预计得到的。有慕容雨和君碧幽这样两位高手在身边相助,实在是必需的。

“有消息了?”明枫眼睛一亮。

慕容雨点点头,“跟我来。”他俩轻轻绕过辽大殿,穿过层层禁地,一直潜深到辽深处。慕容雨指着前方对明枫道:“碧幽已经想办法支开侍卫。你只要从这里往前走,看到屋顶有尖塔的那一座就是了。”

“多谢。”明枫轻轻道别,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寻到那座慕容雨所描绘的建筑物时,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出汗。

在这里住着的的确是即待出嫁的辽国三公主银萝。此时从这里依稀可以听到前面的歌声人声,喧哗吵闹,但她无心去听,木讷的如一尊泥塑,呆坐在一张桌前,枯对着烛台油灯。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人从外面跳了进来,银萝一惊,喝道:“何人无礼?”

从暗处走来一个人,轻压着声音,语气中净是忏悔:“银萝,是我。”

银萝如被雷击一般,浑身一震,她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明枫。灯下相对如在梦中,但也只是片刻,银萝忽然冷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刺客,原来是明将军。明将军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宴会在前面,这里是后。”

“银萝,我是来接你的。”明枫依旧低着声音。

“接我?”银萝一失神,而后再度冷笑:“明将军糊涂了吧?这里是大辽,我的国家,接我去哪里?就是离开,我也是要嫁到我叔父那里,自有我未来的丈夫和我丈夫家的人来接我,何用明将军心?”

明枫的心口如被堵了一层棉絮,银萝的字字句句都刺得他心痛滴血。“我知道,我伤你太深。但求你能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随我回中原吧。”

银萝转过身,“若是当初在清州时你肯这样对我说,我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放下一切跟着你。可是现在……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做个辽国的公主,简简单单的嫁人,简简单单的过日子。”她的眼睛,透过红帐,似乎已看到自己今后的日子。“以前我总在幻想,将来自己会嫁一个英武的将军,或是学着你们中原人的样子,背剑走天涯,过着闯荡江湖的神仙岁月。但自从认识了你,我渐渐明白,那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你我之间的鸿沟今生今世都无法跨越。你的本职是保卫清州和自己的疆土,而我又何尝不是?”她淡漠的语气中再也找不到以往的热情:“明将军请回吧,就当你我从未见过。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银萝!”明枫痛苦地喊。

银萝高昂着头:“明将军若不肯走,我就只有叫人请您出去了,若是惊动外面的侍卫,与两国的国体颜面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我走!你,珍重——”明枫踉跄着又从窗口跃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听着脚步声音远去,银萝的眼底无声地流出两行热泪。

听到明枫讲述两人见面的经过,慕容雨安慰道:“也不能怪她绝情,是你无情在先伤了人家的心,她现在说两句狠话气你也在所难免。还有一天的时间,后天才是成亲大典,我们再想办法。”

明枫既不点头,也不说话,默默地坐着,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辽主请所有的来访宾客到演武场观看演武。其实也是想借机向各个邻国展示一下自己威武的军风。

当所有人都极力称赞辽**队威武雄壮,乃天下难得一见之时,唯有明枫显得最心不在焉,不发一语。

辽主注意他好久了,对于他的沉默寡言理解成内心的不屑一顾,有些不满。便故作亲热道:“听说明将军神力惊人,曾在贵国皇帝面前力举过千斤铜鼎,还能奋拦惊马,有‘玉面金甲’之称,今日难得有幸能聚在一起,肯不肯赏脸为我军露一手做个示范?”

明枫本心实在不愿意下场表演,但碍于两国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不便于因为一件小事而弄僵,只得答允:“那就只好为大王献丑了。”

他站起身,忽然一眼瞥见在演武场不远的地方坐着一群辽国皇的女眷,为首的是辽后,而她旁边之人竟然是银萝。白天见到她,眼神交错间似乎已没有了晚上的薄情,倒多了一份关切,明枫心中一热,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此时寒风凛冽,他立于校场中央,虽然只是一个随便的站姿,但身形屹立如树,顾盼之间已有大将风采,令人禁不住喝彩。

辽主成心挫他锐气,对身边的二太子耶律木合吩咐道:“叫几个人下场和明将军玩玩。”

耶律木合依令叫过七八个士兵,又找来一长绳,由明枫和这些士兵分抓住两头然后一起使劲儿。

明枫将长绳绑在自己的腰间,任那些士兵如何奋力拉扯,便如老树盘一般岿然不动。待到那些人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最后筋疲力尽之时,明枫立起一掌,喝声中劈下,硬将绳子生生切断,对面使劲儿的士兵一起摔了出去,四周顿时喝彩如潮。银萝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耶律木合走过来道:“明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只可惜当初在辽营见面,咱们没机会近身接触,趁着今日大家玩兴正浓,不如咱俩一起给大家表演一段如何?”

“二殿下想怎么玩?”明枫深知耶律木合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戒心甚高。

果然,就见耶律木合从身上拿出几柄飞刀,道:“我听说明将军轻功不错,否则当初只身闯辽营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全身而退,不过到底没亲眼见过,很想见识一下。这里有几柄飞刀,一会儿我会派人在地上画一个圆圈,明将军就站在圈里接我发过来的飞刀,若是都能接到,便算你赢。”

“若我失手呢?”明枫问。

耶律木合呵呵笑道:“那就只能怪你自己技不如人了。”

这明摆着是在挑衅。银萝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欲过来劝阻,但看到四周的宾客和高台上一脸得意的父王 ,又坐了回去。

明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以为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心底一阵抽痛,恨声道:“好,就依你!”

圈子画好,也就有四五尺宽,明枫站于其中,稍稍迈步就会出去。但四周全是兴奋的眼神,没人注意这个游戏是否公平安全。

全场只有银萝一人紧张得几乎不敢看。

耶律木合站于几丈外,喊了一声:“明将军可要接好了啊!”然后如发强弩,刀若飞箭,流星一般直刺明枫面门。明枫既不能左右闪避,便只有凭借轻功以及巧妙的手法,当短刀飞于眼前咫尺间时,上身忽然似折了一样向后倒去,下半身的两条腿还直直地立在圈子中。飞刀“飕”的从身上飞过,落空了。四周又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不待他喘息,耶律木合的第二、三刀又到了,明枫只又使出浑身解数再一次避过来刀。

银萝身旁的辽后看得兴起,对女儿道:“没想到中土人的武功这么有趣,这个明枫也真不简单,在这么小的圈子里能一再闪过你二哥发出的飞刀,怕是在咱们辽国内就找不到这样的人吧。”

尽管银萝昨天对明枫冷言冷语,但听到母亲夸奖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甜意,笑道:“是啊,难怪中原人总说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呢。让咱们辽国的人多见识见识今天这样的场面,也不至于总是眼高于顶,失之轻敌了。”

明枫此时在场上应付的越来越难,开始耶律木合还是一刀一刀的发,后来净是数刀并发,各有角度飞向,令他应付得十分艰难,好几次刀锋便是贴身而过。斜眼间看向银萝坐的地方,忽然发现她正与辽后亲密谈笑,顿时心凉了半截,一个失神,一把飞刀未接住,“扑”的正刺进他的左臂,全场一片哗然。辽主立刻命令停止演武,叫御医赶来为明枫诊治伤势。当御医扶着明枫走出场时,他再回头去看,对视上的是银萝一张苍白无色的脸。

夜间,明枫独自在休息屋中睡着,由于有心事,睡得并不沉,忽然感到有人推门进来,接着走到他的床前坐了下来。然后,有一滴水滴在他的脸上。他猛一睁眼,咫尺之前的是银萝泪水盈盈的双眸。

猛见他醒来,银萝吓了一跳,似想抽身离去,明枫急得一把抓住她,叫道:“别走!”

银萝终究未走,她用一只手拭着眼泪,其实是在遮挡自己此时复杂的表情。

明枫苦笑着:“我还以为你盼我死呢。”

“别瞎说。”银萝急急道。

“不恨我了吗?”明枫小心翼翼的问。

银萝轻叹着:“我从来也没有说恨过你啊。”

“明天,不要嫁人,好吗?”明枫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极强烈的请求与压迫,银萝转过脸去,“我说过,我也有我的职责,不能推卸。”

明枫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又跌进深谷。“从今往后,你真的要独守高楼幽阁,幻想着在遥远的中原还有某个人在等待想念你吗?”

听不到银萝的回答,只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明枫心痛得抓紧她的手,不肯放开。

门声一响,又有人进来,明枫初以为是慕容雨或是君碧幽,待看到那人沉铁青的脸,才惊讶的发现进来的原来是耶律木合。

他依旧是白天的穿着,身上还佩着剑,站在屋中盯着两人,淡漠道:“三妹,你是快要出嫁的人了,就是关心明将军的伤势也不应该深夜探望吧?若被叔王家里的人知道了岂不要闹到天翻地覆?”

银萝一颤,但并没有起身,她勇敢地迎视著耶律木合刻薄的神情,“我只想再尽一份心意,请成全我们。”

“我若成全你们便是害了大辽。”耶律木合的声音中没有任何的色彩。“马上离开他,今晚之事我可以不向外面透露,否则,不只是你,明枫的命也保不住。”

“不用拿死来吓唬我。”明枫冷然道:“我这次来辽国,就是要带她走的,若走不成,我也没准备拿命回去。”

耶律木合呵呵笑着:“没想到一代英雄居然如此的儿女情长,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若是你父亲、你们的皇帝听到你这句话,恐怕要气死了。”

明枫道:“事在人为,便是今天他们在这里,我还是要这样说,若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可以留恋了。”

似被他的话所触动,耶律木合呆怔片刻,转而问银萝:“你呢?是不是也想说没了他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银萝痛苦地说道:“二哥,这方面你是过来人,还问我做什么?”

“那好,我就成全你们!”耶律木合忽然抽出剑,恶狠狠道:“我就地处决了你们,回头再向父王母后请罪。我宁愿看着你们死,也不愿你们玷污我大辽的名声!”

“多谢二哥成全!”银萝含泪轻声回答。转身拥抱住明枫,“我这次回来后以为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我以为我会慢慢忘记你,还做回原来那个不识愁滋味的三公主,可当我昨夜再见到你时才发现,原来你早已深埋在我心中,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抹去,与其今后各自一个人痛苦地活下去,不如我们就做一对同命鸳鸯吧。”

明枫抚着她的秀发,哑声道:“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两人相拥在一起,闭上双眼,等待着耶律木合长剑的落下。

忽然一阵笑声传来,“耶律兄,别再逗他们了,再这么凄凄惨惨下去就不好玩了。”

明枫大惊,与银萝同时抬头看去,没想到慕容雨和君碧幽竟一齐走进,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两个人,连耶律木合的脸上都露出了少见的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明枫茫然着问,似乎有什么事因他们而发生,但他们却不知道。

慕容雨笑着解释道:“你这个未来的大舅子在故意设局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不这样试不出你们俩人的真情。”

“二哥?”银萝也迷糊起来。

君碧幽道:“二皇子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几乘快马,我们连夜离开大辽。”

“为什么会这样?”明枫还是不明白,楞楞的问耶律木合:“你肯放我们走了?难道你不怕辽主怪罪下来?或是惹恼了诘利莫王?”

耶律木合笑道:“那个老家伙不会作威作福太久的,我已经暗中调集了兵马,趁他筹备婚事之机以叛国之罪将他捉拿。但此时还在秘密筹划,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只好连你们也瞒了。”

“二哥,你真的肯放我们走了?”银萝傻傻地问。

耶律木合板起脸:“与其留一个形尸走般的妹妹在身边,还不如真当你死了,反正女大不中留,任你去吧。”他正色道:“明枫,倘若我知道你让我妹妹受了一丁点儿委屈,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嗯!”明枫郑重地点点头,将银萝的手握得更紧。

银萝含泪的眸子中噙着笑,这回的眼泪是幸福的,快乐的。

当旭日初升时,从辽国的草原上疾驰而来几匹飞马,马上人的衣衫飘摆,在朝霞下如沐阳光般耀眼夺目。

几匹马渐渐停了下来,慕容雨问道:“你们可是要回清州?”

明枫道:“是,我会将银萝正式介绍给父帅,望他首肯我们的事。”

慕容雨哈哈笑道:“若是他不肯也无妨,我去找皇上求来一道圣旨,赐你们完婚就是了。”

明枫神采飞扬,“那你们呢,又要去哪儿?”

慕容雨回望着君碧幽:“酒泉,那是碧幽一直向往的地方。”

“那我们就此分手吧,一路珍重!”马上之人互相道别之后,明枫与银萝先自联袂而去。

君碧幽微笑着望着他们的背影,感慨道:“他们所经历的其实要比我们难上许多啊。”

“可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终究还是走在一起了。若是当故事讲,应该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了吧?”慕容雨笑着补充。

“千佛洞真的很壮观吗?”君碧幽畅想着。

“到了不就知道了?若你抽得开身,我甚至还想泛舟游一游东海之滨呢。”慕容雨的目光看得更远。

“东海之滨?”君碧幽遥想着那必定又会是一番怎样美丽出奇的景色,对于她这个长年生长在大漠的女子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

慕容雨洒脱地一指前方,“好了,且不管是千佛洞,还是东海滨,反正路在脚下,任我们游历,几十年的时间呢,一定可以达成不少心愿,不必急于一时。”

君碧幽曼笑着,“说得有理,那便走吧!”

草原上人影渐远,只留下一串爽朗开怀的笑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而火红的太阳正慢慢升起,很快便将整个草原染成金红色。

人生不就便如这阳光一样?即使有光芒退却,黑暗来临的时候,但光明终究还是要重回人间的。只要信念永在,光明便会永存!

(全文完)

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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