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莫侵 - xp1024.com
《百鬼莫侵》


第一章

第一章:

我是一只鬼。(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什么?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看啊,我现在坐在椅子上。脚下倒伏着一个人。我的脚在他身体里。

要么他是鬼,要么我是。

椅子下这个人看起来额目发青,面色灰败,四肢僵硬。重要的是,他没有呼吸。

我一瞬不错地瞧着他。四个时辰过去,他开始出现尸斑。

唉。真可怜。

我蹲下去戳了戳他,手指消失在他的僵肉里。

这位兄台,看你孤零零死在这里也没人给收尸,我给你念个大悲咒吧,你安心上路。

大悲咒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萨婆萨多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

还没念到一半,漆黑的房间里忽然破开一道光。

咦,兄台你不会成佛了吧?

我一面想,一面冲到阴暗的房梁上躲着。

“先生!”

一个小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愣怔一下,扑在尸身上大哭。

这小少年嗓子喑哑,哭声倒凄厉,那股怨恨悲怆叫我这只鬼都烦躁不安起来。

看他长得清丽,我就不跟他计较冲撞之罪了。

只是现在日光大盛,我要怎么出去?

我伏在房梁上,蜷缩在有限的一点点阴影里。地上一道金色的光路,刺眼阳光从屋外长驱而入,直撒在尸身和少年身上,好像在接引那可怜的“先生”。

少年,咱们打个商量,我不妨你,你把门关上好吗?

小少年不知哭了多久,在我被他的哭声恼得受不了,就要化身厉鬼冲扑过去的时候,他忽然直起身子来了。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只见那小少年眼皮红肿,双目好似两个油光水滑的晚熟李子镶在面上,涕泗横流的,也不知道擦擦。他膝行几步跪开去,咚一声额头触地,给尸身磕头。

“先生,”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星河一定将先生带回苍梧。”

他试着把尸身从地上抱起来,然而饶是尸身清瘦,但已经僵硬了,加上少年身板尚未长成,手劲不大,竟然是抱也抱不起。

少年面上显露出绝望来。他握住尸身的手臂,想用劲掰直又不下不去力气,战战巍巍,泪水涟涟。

我看得不忍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一下子抬头,好像听见了什么,我赶紧捂住嘴。

还好他灵识不是很清晰,只是环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我。

他又低下头去,却发现刚才一直僵硬着掰不直的手臂,软塌塌垂下来了。

“先生……”少年又开始哭,“先生放心不下星河,对不对?”

尸身不回答他。

我在梁上只觉得头痛。真是奇怪了,他的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水吗?

不管怎么说,能不能来个人把门关上?这上午阳光一刻盛似一刻,我这轻薄鬼体真要受不住了……

星河大概哭够了,终于用劲把尸身从地上扶起,然后背在身上,向门外走去。

我见状大急:少年,你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鬼在这里给阳光晒干吗!

也顾不得是否会被灼伤了,我赶紧从梁上飘下来,附到那兄台的尸身上。阳光晒在背上好像滚烫的热油淋下来一样,我忍不住就向星河那边靠。一靠才发现,星河人如其名,整个人都是充沛阴元,如星子银河,冷冽浩瀚,比我这个鬼还要凉些。我又忍不住吸了一点,这才稍稍恢复鬼气,勉强在阳光下维持住了鬼体。

少年星河走出小小院落,我才看见屋子的外形。白墙青瓦,有点像徽州那边的制式。但是整座房子坐西朝东,非常奇怪。这样的朝向,屋子里只有清晨前后的小段时间可以晒到太阳。

住人不大合适,倒是适合我……看来就算我刚才不附身从屋中出来,那阳光就算再强也终究会一寸寸往屋外退去的。

大意了。

我伏在星河背上想,这下要怎么办呢?显个灵让他给我背回去?

星河咬紧了牙关,背着尸身在大上午的阳光下踽踽独行,浑身都是凉汗。

这孩子是水鬼吧……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样子是想埋葬这位“先生”。如果是去墓地,那对我来说倒是个好归处。唉,要是尸身轻一点就好了,他早点到,我也好早点脱身。

星河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自己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哭。

“先生为何变轻了?”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像自言自语,又像委屈控诉,“先生魂魄走了吗?不要星河了吗?”

少年啊!你看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是讨论要不要的问题的时候吗!快把你家这位先生背到墓地去是正经啊!薄棺没有泥葬也行啊!这太阳要晒死我啊!

好在他到底是个肉体凡胎,先前已经哭了那样久,现下体内着实没有足够的水汽,流了两行泪意思意思也就不哭了,默默又低头向前走。那屋子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被山峦与林海掩映住了,而山中阳气渐衰,瘴气渐涨,我知道这是走进了山经地脉之故,只是奇怪这小少年怎么知道这条路。

四周崇山峻岭,一个人、一具尸体、一个鬼沿着山间羊肠小道一路向西南方行去。山中正值初夏,野草蕃盛,山花灿烂,道旁古木参天,虽然是正午也是林阴黢黢,薄雾冥冥,十分适合我这种鬼物生存。我时不时用鬼道给星河招个蝴蝶、驱个蚊虫,有他一身阴元滋润,倒也不是很辛苦。

相比我的轻松,星河就惨兮兮的。本来俊美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一道一道不知是泪痕、鼻涕水儿还是汗迹,把一张小脸蛋儿弄得乌七八糟。我运起雾气给他擦擦,他却不识抬举地打了一个寒颤,差点把背上的尸体以及附身在尸体上的我抖到地上去。

这破孩子!

我不管他了,自顾自伏在尸体上养神。此地阴元充沛,不吸白不吸。

我一闭目就坠入无间鬼道里去,人间种种,统统丢开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外头已经是另一番洞天。

第二章

我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鬼。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咦,那位兄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小少年呢?

四周黑漆漆的,就像当初那个屋子里一样。

难道我其实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去?

脑海一片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据说鬼都挺傻的,估计我也是。嗯……据谁说的来着?

我有的没的想了一堆,越来越烦躁,不知不觉怨气渐生,恍惚间只觉天地都负我,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候一个人影带着点露水气息闯入这一团黑暗中,跟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外界那一点点微弱晨光。

星河。

借着他身后那点熹光,我看清了四周,原来这是一个石室,我伏在一具棺材上。这棺材不知什么材质,居然是半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见里头,棺材正中影影绰绰躺了一个熟悉的人。

兄台,好久不见,你可好吗?

“先生,今日又是初一,星河来看你了。”小少年好像长大了一些,臂膀宽阔了很多,声音也低沉起来了。

这少年仿佛跟我有些渊源,他一说话,我灵台就渐渐清晰。只是我睡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仍然与这一具尸体纠缠不清?我不过是孤魂野鬼,傻是傻了点,但是地府也不该因此歧视我、不让我去投胎吧?

星河颇解我意,自顾自开始絮叨,把我睡过去这段时间的事情讲了七七八八:“先生,师叔们待我都好,先生可以放心。(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当日星河贸贸然上山,原以为师叔们会袖手旁观,但是师叔们看见先生的遗体,又明明是伤心的。华师叔说先生尸身不腐,灵力不散,可见是……执念深重……执念深也好的,因果未断,来日未必没有复生之机。华师叔还说,先生的魂魄屡招不回,本来以为是散魂了的缘故,现在看来,应该是先生的魂魄在人间之外的地方休养。魂魄受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如今已经是第十六个月,先生到底何时才醒呢?”

“星河一直在等先生。许师叔拿寒玉棺帮先生保存肉身,星河很感激他。可是他又不许星河常常来看先生。先生,星河真想念你。你快快醒来,好不好?到时候我们还是往临沧山去,先生还是教星河读书写字,星河也还是陪先生喝酒看花。春天我们去蚩尤台吹风,夏天去桃花江泛舟,秋天去摘桂子莲蓬,冬天去野地里捉五彩斑斓的雉鸡。先生,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听了他这一通剖心剖肺的话,不免开始羡慕起棺材内的那位兄台。

我这只鬼是没人惦记了,兄台却有这许多人牵挂着。我要是兄台,我也执意不死。

星河轻轻地擦拭棺材上的浮土,神情虔诚,小心翼翼,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副装着死人的棺椁,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难怪兄台的魂魄从未出来,原来是元神受损,不知躲到哪里休养生息去了。

真可惜。

我原想跟他谈谈,让他把这幅身体借给我一用。他不回来,我若是取了这无主的肉身,难免有些不道德。

也不知道这位兄台打算用什么道法,将身魂再次合一?若真能成功,那这位兄台也算是当世能人了。天道有常,寿元耗尽、身魂分离后,魂魄就再也不能附着到原先的身体上。兄台若真能逆天而为,我必定要请教一二,试试看自己能不能也回到原身。我当日在那屋子中,混混沌沌的,却能和这具肉身相融,可见这并不是我自己的肉身。对了,我自己的肉身呢?真奇怪……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眼前这少年人看着面善,我有心显形问一问,但想了想又作罢。

我在这具尸体边上恢复灵识,也许跟这少年人并无干系。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原身还在不在。这位兄台有人记挂着,有寒玉棺护体,我不知道有没有。

唉,兄台,你何时醒?老弟我实在有万千疑团要仰仗你来点通啊。

星河仔仔细细擦拭完毕,倚着棺材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起身朝棺椁躬身行礼。

“先生,许师叔说你的肉身不宜接触人气,星河不便久留,下个月再来看先生。”说完干净利落转身离开。

哎?哎哎哎?少年你这就走了?你不是还要跟你家先生唠叨一下吗?等会儿,你留下来多说些话啊!我一个鬼在这里无聊死了啊!

我有种预感,这个名叫星河的少年一走,我灵台又会开始不清明。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起来,此时放他离去,就又是一个月的浑浑噩噩。不行,我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会来不及的。

我鬼体虚弱,竟然连挽留住这少年都做不到。心中急切,却不记得到底要急着去做什么。是不是外面有人在等我?是不是我亏欠了他许多,来不及偿还了?

我一时间又是疑惑,又是郁结,又是焦躁,又是悲惶,星河越走越远,石室渐渐晦暗,待那一扇石门终于阖上,我忍不住尖啸出声:啊―――――――

这一声尖利刺耳,人听不到,附近鬼物却听得清晰,纷纷从藏身之处冒头,想找出这声音的来源。而距离苍梧万里之遥的魔渊深处,有一个人终于从潜寐中睁开了眼睛。

“椿杪,”他轻轻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第三章

我这个鬼,是有点傻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被困在小小一间石室中,与寒玉棺内一具陌生尸体作伴,也没人来理会我,天长日久,我更加傻了。

石室中昼夜无分,我终日枯坐,试着回想自己生前的事情。

我使得鬼道,懂得山川风水之术,生前应该道法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后魂魄会滞留人间,不归地府。滞留就滞留,问题在于,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先前连自己是个鬼都差点忘了,更别说生前事。自己姓甚名谁,师承何处,有无要事未竟,是否因果未了,这些我统统不记得。星河与他的先生,于我到底有何干连,乃至我第一次恢复灵智是在这位先生尸身旁边,第二次灵台清明又是在星河在场的情况之下,而我尝试了许多次,居然都不能离开这位先生尸身五丈之外。难不成我是这位先生生前蓄养的隶鬼,他死后专门留我来护卫他的肉身的?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是这位先生看来道行不够,我这个隶鬼记忆不全,力量也是时强时弱,完全没有侍奉主人的自觉,而他自己更是到现在都没有复生之迹。要是他一直不回魂,那我就得一直这么守下去?

我看了一眼棺椁内模糊的人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兄台,你这有点不道德啊。

不如我先拿了你的肉身,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你看,你反正已经用灵力护持住了这一具身体,它躺在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我,让我去……我要去干嘛来着?

咦。我这么急要去干嘛来着。

我又开始躁郁难抑。想又想不起来,心里的焦虑却与日俱增。我一个鬼,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呢?一直浑浑噩噩地守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谁?谁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是谁?这位先生有星河,有一众师兄弟,有春花秋月长河雉鸡。我呢?我生前有没有亲友?他们在哪里呢?

我在空荡荡石室中乱转,百无聊赖,灰心丧气。犹豫了许多天,我把心一横:不管了!先从这石室出去是正经,出去后在想办法星河边上待得久些,说不准会籍由他想起更多的事情。

兄台,得罪了。

我进入玉棺,打算附到那尸身上去,躺了一会儿,试着举起手臂,却怎么都动不了。

糟糕,难不成这尸身还下了什么禁制?我这种孤魂野鬼强占人身,顶多尸身自然腐败无法行动罢了,可是这身体不是有灵力护持并未朽化吗?怎么连动也动不了?

正在疑惑中,却感到寒玉棺微微一震,外头朦胧光线透进来,一个陌生声音道:“找到你了。”

“魔头!休要欺人太甚!”紧接着就是一阵刀剑相击的金石之声,更有人运起巨大灵力,在空中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外头听起来打得正酣,我想逃,却被禁锢在尸身中无法行动。一时间懊悔不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下子要是被发现,连鬼都做不了了。

一道血红色的影子裹挟着极强的威压逼近棺椁,只见他手一扬,玉棺沉重的棺盖就飞起来砸到石室顶端,一下子摔得粉碎。

真是败家呀。。。。。。

我还没感慨完,就被眼前这人吓得一呆:绛发赤目,肤色惨白,脸上青筋暴露,一身戾气滔天,几乎就要具化。这人怎么比我还像鬼,而且还是一个无间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原本丰神俊朗的样子全然不见……咦,原本什么?

这位被叫做“魔头”的,身上的魄人气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鬼也要喘气的么?)。他伸手入棺椁,将我扶起来,道:“师兄接你来了。莫怕。”

话说了一半,他身后就是一阵灵力波动,也不知道谁的长剑,杀气横溢,破空而来,直取此人背心:“魔头!还不速速受死!”

“魔头”一把将我抱起来,跳到一边,堪堪避过了剑锋:“这么快就破了我的阵法?华师弟,看来你这些年倒是勤学不辍,修为大有进步。师兄真是欣慰。”

长剑钉入石墙数寸,剑身犹嗡鸣不止。

回答他的是一计暴击,灵力强悍,震得整个石室都在颤抖,碎石迸溅,打到我身上,居然有些疼。咦?我附身后可以有知觉吗?

“魔头”见状抱紧了我,好像有点生气。

“华阚,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魔头,你弑师灭祖,一夜间吞噬秦州百万人魂,还有谁人不杀?”一人着青衣,束高冠,从后头抢上来,抬手召回长剑,握住后就怒气冲冲当头劈砍下来。

兄台!剑不是这么使的!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还在“魔头”怀里啊!劈中的话我也变成两半了啊!

所幸“魔头”身形矫健,带着我这具尸辗转腾挪,毫不费力。他单手抱住我,空出一只手去,不知怎样凌空画了几笔,青衣人就被束缚住,长剑脱手,动弹不得了。

“见到师兄,这么没规矩。”“魔头”摇摇头,又作慈祥状谆谆道:“你刚刚那招‘泰山压顶’,明明是刀法,怎么用剑使出来?威力小了两成不止,还平白暴露出肋下空门,实在得不偿失。”

青衣人一听,怒发冲冠,灵力暴涨,眼看就要冲破束缚。

我暗暗想,这“魔头”好生啰嗦,怎么打架打得像喂招奶孩子一样,还带教导讲解的。

没等“魔头”戏弄够,一道罡风袭来,“魔头”赶紧抱住我躲到石室另一边。

“放下椿杪!”寒玉棺椁应声而裂,彻底碎成齑粉。

这群败家的啊。。。。。。

一个紫衣人手执金鞭,罡风不要钱似地灌了满袖,杀气腾腾赶到:“他已经为你散尽一身修为,身败名裂,遭天下唾弃,如今魂魄尚不知被拘在何处,你何苦又要来害他!”紫衣人越说越激愤,把一条金光灿灿的长鞭舞得八面生光,石室之中竟然一片金影,毫无躲避余地。

“魔头”也奇怪得很,一点不知道还手,只是护住了我,跳出石室。

“我和他的事情,不劳师弟们插手。”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张开手掌朝石室洞口虚虚一按,就见紧追不舍的青紫二人被一张朱红符印结成的大网堵在石室中,竟是冲突不得。

魔头笑了笑,竟然有点好看。“两位师弟,就此别过吧。”他随手在身边划了一道,划出一个黑黢黢的口子,抱着我闪身进入。

我只来得及听见几声惊叫,青紫二人目眦尽裂,囿于网中不得出,另有一股熟悉阴元震荡不安,却摄于魔头威压无法靠近。

“先生————”

第四章

第四章:

魔头回到一处纯白大殿中,把我放在软榻上,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上手打了我两个巴掌。[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用的力道很巧,只让我觉得酥酥痒痒的,倒是一点不痛。

“小混蛋,”他说,“谁准你把自己当祭品献出去替我挡天谴的?嗯?天道是可以糊弄的吗?”

“我身上是百万人命,天道要是收你个魂魄就能罢休,那古往今来的魔修岂不通通可以躲过天谴了?”

“你看,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也被压制了两年有余。如果不是东方神台大乱,封印力量减弱,我还会一直无知无觉地在九重魔渊里沉睡下去,直到被五蕴大封吸尽魔气而亡。你说你值得吗?嗯?”

他定定地看住我,面上青筋渐渐消退,暴戾之色也随之消散。我紧张得浑身生痛,以为他看出我这个孤魂野鬼占用了这具身体。哪料他忽然把头埋进我颈窝中,深深吸了口气。

额,这位兄台你别这样,这具身体已经有十六七个月没洗过了……

“别怕,别怕。”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柔腻得好像在撒娇一样,“之前都是师兄不好,师兄错了。椿杪不要生师兄的气了吧?以后师兄都听你的。你要什么,师兄都给你取来,你要去找那群山精鬼怪玩闹,师兄也不再拦着你。”

“师兄这就替你招魂。有师兄在,你一定能平安醒过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他抱了我好一会儿,口中说着要给“椿杪”招魂,却并无什么动作。我心中大松了口气。天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椿杪”大概已经散魂了。残留在这具身体上的灵力仅仅够维持尸身初期不腐而已,到了后期,就只是靠寒玉棺支撑。之前华许二人推测的魂魄未灭,恐怕只是他们一厢情愿。这样也好,等这具身体腐化了,上面的禁制估计也会随之消散,我也就能自由了。

在那之前,我不能露出破绽。这魔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连空间都可以随意劈开。要是被他识破我并非“椿杪”,还无耻地附在他尸身上,那我鬼生也就到头了。

唉。真是善恶终有报。一开始我就不该被尸身上的灵力吸引。要是不被尸身上的灵力吸引我就不会被星河背走吸取他的阴元。要是不被星河背走也不会被困在石室中。要是不被困在石室中我就不会丧失理智到附身……

我正在烦恼,空荡荡的大殿中却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啊呀呀,打扰到你们了么?真抱歉真抱歉~”

魔头直起身子来,将怀中的我严严遮住,冷然道:“不尽木拿来了?”

那人捧心作哀怨状:“哎呀郎君呀,你好薄幸的呀!奴家昼夜兼程,奔波七千余里,拼尽一身妖力从西王母那里骗来至宝,你都不问问奴家累不累、有无受伤的呀~~天下无情如郎君啊~~侬心唯向山,君心偏向水,侬恨不得把那水呦----------”

声音戛然而止,魔头黑着脸收回手中翻涌魔气。

“真是开不起玩笑。”那人嘁了一声,抛给魔头一小段黑色玛瑙似的东西,“不尽木离开昆仑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化为普通玉石,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时辰,你要是真想唤醒你家师弟,赶快去画蕃生阵,别在这儿腻腻歪歪浪费时间。”

魔头看着手中的不尽木不说话。

那人又笑:“哦,我懂了。他现在比什么时候都乖,也不会拒绝你,你舍不得这种状态,是不是?”

魔头没理他,复又埋首在我肩头,良久,才抱起我向内殿走去。

那人还在后面聒噪:“不要勉强自己呀~守着活死人总比被厌弃要好呀~”

魔头哗啦一下放下了内殿的帷幕,把那人的声音隔在殿外。帷幕之中隐隐灵力波动,符咒漂浮在半空,纯白色的光芒四溢,却很温和,一点不耀眼。

他把我放到圆台上,将不尽木放到我手心,然后握住我的手。

“椿杪,你要原谅师兄。”他说,“蕃生阵法一旦开启,就没有回头的路。我知道你不愿意夺取山泽生气来复活自己。可是椿杪,你就当是为了师兄,好不好?不要抗拒,乖一点。”

“是师兄舍不得你。是师兄要逆天而为。是师兄执意如此。椿杪,这不怪你。”奇怪了,这些话听起来好耳熟,似乎从前也有人这么跟我撕心裂肺地说过。

这位师兄……难不成跟我认识?

没等我想清楚,忽然一阵剧痛汹涌袭来,一下子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满室白光蓦地强盛,空中符咒熠熠生辉,围绕圆台疯狂转动,残影连续成一道光幕。

停下来!停下来啊!疼―――疼啊啊啊啊啊―――――

我想撕裂眼前所有东西,我想轰平这座宫殿!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不要复活!不要啊啊啊啊――师兄!我疼啊――――师兄―――――――――

我动弹不得,连尖叫都做不到。手中那一小段不尽木一点点吸收符咒,变得滚烫,烫伤了这具身体的肌肤。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这点小痛了,我的头,我的臂膀,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痛彻心扉,好像被一段段砍斫,一点点研磨,每一寸肌体,都同时被烈火吞噬。

似乎只过去了一瞬,又似乎已经有一万年那么久,我手中的不尽木,终于吸尽了满室符咒。

我的痛苦停了一刹那,然后另一种痛又悄然在我骨骼中游走。如同千百万只蚂蚁源源不绝地从四方赶来,拼命挤进我的身体。隐约、酥麻、肿胀,不尽木开始回馈给这具身体潺潺灵力,填补这具身体里空荡荡的灵府。

四方生气,汇聚于此。

魔头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站在圆台旁边,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一定很在乎椿杪吧。我丧失意识之前,模模糊糊地想。

不知道椿杪会不会回来。他回来后,我又将何去何从。我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查清楚,我的“师兄”,我的“星河”,会不会也在苦苦等我?

椿杪,你真幸运。

而我,我的鬼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第五章

第五章

一片漆黑,天地同寂。(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第三次经历这样的黑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次会是谁来叫醒我?椿杪毫无生气的尸体?哭哭啼啼的星河?那个性格古怪的魔头?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此处无相无色,我连形体都没有。没有物质,没有时间,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于是我开始数数,还好我已经不那么傻了。

一千七百六十七,一千七百六十八,一千七百六十九……没有人来。

椿杪复生了么?他回到了原身,那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千七百七十,一千七百七十一,一千七百七十二……

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一,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二,三十九万两千四百五十三……

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一,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二,一百零三十六万七百九十三……

每次数到一百三十六万八百,我就从头再数过。

渐渐地我丧失了兴趣。再数一遍,我对自己说,第十遍,最后一遍吧。

如果还没有人来,那么大概这些悲欢苦乐到底是与我无关的。星河是椿杪的星河,师兄是椿杪的师兄。恩恩怨怨,沸反盈天,统统与我无关。

一,二,三,四……一百零三十九万……

我睁开眼睛,终于虚空都散去。三千世界,生动鲜活。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劫后重生的疲惫与惊喜,就被人一把拥住放在怀里揉捏。

“小椿杪~你醒啦~~”

花气袭人,馥郁芬芳充斥鼻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嘁————”

那人立马嫌恶地丢开手。

我抬起头看见眼前站了一个高挑的人,身姿绰约,面容妍丽,眼角一道赤纹蜿蜒上扬,衣袍上用金线绣描出大朵大朵深红花团,只是再仔细一看,这人虽衣着华贵,却神态慵懒,胸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玉色肌肤平平坦坦,一时之间竟然叫人拿捏不准是男是女。

“请问……阁下是?”好久不说话,我嗓音有些嘶哑。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抢上来捏住我的脸颊往两边拉。(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咦~小椿杪~你睡太久睡傻啦~”

“痛痛痛!放手!”一股让人浑身发寒的力量从他手指传递到我周身,游走了一圈后,他才

恋恋不舍松开我。

“真是的,还以为你被夺舍了呢,连我都不认识了。”他放松了神态说,又捻了捻手指,一脸羡慕:“哎,你皮肤真好哎~果然休眠可以养生啊~你看我,被你家师兄赶着跑动跑西,皮肤粗糙了好多~”说着说着又要上手摸我的脸,我赶紧侧脸躲过去。

“你是谁?”

他眯了眯眼:“当真不认识?”

我谨慎地点头。

他一翻袖子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仔细端详我:“按理说蕃生阵对复生者并没有什么坏影响,天谴都追着布阵者打过去的,你怎么会……”

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急忙来翻看我的右手。我故作镇定,任他摆弄。

哪料一看之下,他忽然面色铁青。我顺着他眼神看去,只见有一段枯枝状的黑色纹路,贯穿了我的手掌。

嗯?这是当时被不尽木烫伤的吗?

“不尽木呢?”他声音不知为什么急切起来,“你握在手里的不尽木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还能私藏不成。我无奈开口道:“这位兄台,我才刚刚苏醒……”天知道我沉睡的时候谁拿走了不尽木?

他甩下我的手,在殿中踱来踱去。纤腰束锦,袍袖翻飞的,被纯白色宫殿衬托得生气盎然,别有一番凌乱美感。

我正欣赏这美人着恼图,美人忽然恼到了我身上。

“什么事碰上你就特别不省心!”他反身大步走近我,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榻上,压低了声音:“你记不记得苏醒之前,是从哪里被召唤回来的?”

我摇摇头,状若无辜道:“醒过来之前,我一直呆在一团黑雾里,什么也看不到。”这是实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漂亮的褐色眼珠冷光闪烁:“真的?”

我坚定道:“真的。”至于为什么椿杪没有回来,而我被留在这具身体里,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塌边坐下来,托腮自言自语:“西王母难道算准了我要拿不尽木作媒介?不对,她不是先天神,没有预知之能。那她为什么给我假的不尽木?”他回过头来看我,面露疑惑:“你既然没有被拘在昆仑虚,怎么之前华阚和许露微的招魂,统统没有成功?”

我听得一头雾水。兄台,我脑子不好使,你可以说清楚点吗?

“如你所见,我之前取得的不尽木十有八九是假的。”他抓起我的手,抚摸了一下我掌心的痕迹,“我们之前推测你的魂魄被拘禁在昆仑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被天道收走,但是却行动不自由,不能回应人间的招引。”

“不尽木万年不长一寸,却于烈火中也不减一分,相传是东方扶桑帝君赠送给南荒神君朱雀的贺礼,寓意朱雀涅槃不灭生生不息。朱雀和西方神台有点不对付,而不尽木所带有的扶桑神力有抗衡昆仑虚的作用。”

“蕃生阵只能引导四方生机、祛除死气,只有不尽木才能冲破昆仑虚的屏障,幡招亡魂,将魂魄拉回到肉身中。”

他给我讲解完,大松口气说:“幸好你到底是回来了,否则丹殊又要寻死觅活。要是让他知道我拿了假的不尽木来,他一定将我根茎剁块、妖丹捏碎。”

他口中的丹殊应该就是那魔头了,我有点尴尬,重复道:“……根茎……剁块?”

他瞪了我一眼:“你们这种人类,仗着有点道行,动不动就威胁要破坏我们的原身,说什么‘辣手摧花’、‘斩草除根’,哼!我可是修行上千年的大妖怪,岂是那等凡花凡草可以比拟的!”

原来是花妖。难怪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举止也是肆意风流的样子。

“哦…..那妖怪阁下,请问你是……”桃花?蔷薇?朱槿?山茶?性格这么张扬,难不成是牡丹?

花妖一脸不屑,道:“本君乃宛洛花主,从前跟你有些交情。”言下之意,为了复生椿杪的一番奔走,不过为了还从前的人情债了。

“原来如此,”我心道,果然是牡丹,于是示好道,“早就听闻君辈‘雄姿艳质,傲骨刚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乃花中之王……”

岂料这花妖倒生起气来,面沉似水,一拳打在我脸颊旁边的卧榻上。

“小椿杪,”他阴沉沉说,“想不到你就算失忆了还是一样惹人讨厌呢。”

我给他吓得浑身发僵,像掉进冰窟一样。这朵花艳则艳矣,怎么杀气这么重,还喜怒无常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花妖发完火,莫名其妙地又高兴起来,嫣然一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哈~那也好~”他又伸出手来作势要揉我的脸,“来来来,给本大爷好好摸摸~咱们俩以前可是亲近得很~”

我连滚带爬想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抓过去压在身下。

“小椿杪,躲什么呢?”他妖冶的脸逼近我,似笑非笑地说,“我可对你算是顶好了。你看,你三番四次把我错认成牡丹那种艳俗货色,我也没要杀你。你给天道收了,我还上昆仑给你讨不尽木,为此跟西王母结下了梁子。那可是妖神啊~你说,要是她以后公报私仇,趁我渡劫的时候引天雷轰我怎么办啊~你不打算补偿补偿你将离哥哥吗~”

我拼命想把他推开,却发现只能将手撑在他光滑的胸前,一时间不知道是继续用力好还是束手就擒好。天可怜见,我只是刚刚得了个身体,难道就要贞操不保?

花妖眼神冷淡,嘴里却说得亲昵无比,他按住我的手说,“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小椿杪,你还是一样的性急~”

“等,等等!”我大叫起来,“我不认识你啊!那个魔,师兄呢!”

他倒真停了一下,歪头认真看我:“咦,你还记得你师兄?”

这会儿不记得也要说记得!我用力点头。所以看在“师兄”的份上放过我吧大仙。

“如,如果师兄看到……”看到你这么对待“椿杪”,你就不只是妖丹尽碎了哦!神魂皆灭都有可能!

花妖一下子攥紧我的腰,凑近了将气息吐在我耳中:“你们还真是情深义重。不过,拿丹殊来威胁我也没用。丹殊这傻子,现在正在遭天谴呢~蕃生阵这么霸道,将方圆百里生机统统夺取干净。你家师兄啊,刚出魔渊,又造杀孽,这回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咯~连灰都剩不下来了吧~”

第六章

我到底还是给压住,挣扎不过,一下子被吸到一团光里面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这场景何其熟悉!我心中惊恐万分,生怕又要被禁锢数千个日日夜夜,于是更加拼死挣动,可是那团光如丝绦般滑腻灵活,竟然将我团团围住,层层束缚。我左突右冲不得,心知已经错过最佳的逃脱时机,不免万念俱灰。

再被关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即使之后被放出,也难以再拥有清醒的意识。

我只不过想清醒地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五感慢慢模糊,我心里已经越来越绝望。

从一数到一百三十六万八百,然后一次次重头来过。

我猛地一挣,似乎冲破了些许光索,五感回溯,听见了外面爆破之声。

我心中大喜,正在继续冲撞,却听到花妖凶巴巴道:“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外头隐隐有雷声碾过。

我吓得一缩脖子。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花妖?大仙?”

没人回应我,外头雷电轰隆,声势浩大,仿佛诸天神佛都震怒,要毁了这纷扰人间。

一年多来混混沌沌,终于有了身体,却仍然被囿于一隅。我是个鬼就算了,睡了十几个月,被人关过,被妖关过,被一具尸体禁锢过,不仅自己生前种种一点想不起来,眼前的事也一点不能主宰,真是做鬼也做得最失败。

大概老天不太喜欢我。

“椿杪。”花妖突然出声。

“嗯?我在!”我赶紧答道,“大仙,你放我出去吧。”我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大仙。”花妖听起来气息飘忽,说话时断时续,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精力,再也支撑不住。

“真是的,好歹认识这么久,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吗?”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你记好了,本君是将离。你以后和丹殊两小无猜,叫他记得这个名字,不要忘记我。”

我心里想这位花妖大概不熟悉人的文书,不晓得两小无猜是形容年少夫妻的,且不说那师兄与我都是男儿,单单是我们当下的年龄,就已早非少年。

“嗯,将离,”我还是不管那些细枝末节了,“你怎么了?”

将离没回答。

罩在我身上的那层光渐渐地暗淡,外头雷声越来越清晰。

将离的妖元在消散。

我奋力一挣,轻轻松松从他的妖元中脱离出来,就看到一道强光打在离我与将离不过几丈远的地方,将地面击出一个大坑。[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轰隆雷声紧随而至。

谁拿雷劈我!

将离倒在地上,快要维持不住人形,四周巍峨大殿已经尽数化为废墟。

我抱起将离,踩着残砖断瓦向台阶下跑。

打雷了还留在高台上,将离简直比我还傻!难怪给劈得繁花乱叶都从衣袍下长出来了!

将离虽轻,好歹是个与我超不多高的男子样子,我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他却好像不知觉一般,将花枝缠到了我的臂膀上。

这雷也蹊跷得很,专追着我们打,汹汹而来有万钧之势,却每每在将要打中时折到旁处去,好像打了一半心虚了一样。

即使如此,我也被那雷击起的碎石乱瓦划伤了几处。

不对,这不是天雷。

我气喘吁吁停下来。

将离已经完全昏迷,身上花枝零乱,撒了一地嫣红花瓣。

“何人要置我于死地?”我站定,怒目道。

本鬼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招谁惹谁了一醒来就要被雷劈?!

乌云翻涌,雷电在云间闪闪灭灭,轰隆声不断,好像云间关押了一群暴躁的猛虎,只待开柙便腾跃而出。

“是谁!”

一道雷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心中一紧,它又在我面前几丈远生生折向它处。

轰隆――――――

地上又多一个巨坑,一股焦腥泥土气息弥漫在我们四周。

“混账东西!滚出来!”我压抑了十几个月的满腔怒气再也压不住,体内一股不知名力量急速胀大,仿佛要将我撑破。

数十道雷电接连而至,方圆数里一片强光。我周身散发出满溢的光华,撑起一层白色屏障,将雷电挡在我一丈之外。但是雷电越来越强,一次次打来似乎毫无顾忌,我的屏障越缩越小。终于有一道电流,径直打入了屏障,在我和将离身上游走,带来焦肉炙骨的疼痛。紧接着,屏障破碎,雷电蜂拥而至,火光翻涌而来。

已经听不见雷电打在地上的声音,目之所及处瓦砾横飞,地上的砖土被不断翻出。我一直强睁着眼睛,一股热流涌出眼眶,但我腾不出手去擦。

我颤抖着看向云层,那里有一个人影被层云重重掩映,若隐若现。

“就是你了。”我尽力一蹬,直冲向云间!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瞬息之间我就冲到他面前,那人黑袍高冠,耳后生尖,面上布满蓝紫色雷文,正向云下张望,忽然见我,一惊之下就要转身逃离。

“休走!”我把将离放在一侧肩头,腾出一只手来向前一抓,一道雷电从高处笔直落到他头上。

一时间他被青紫色电光包裹在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云层间到处翻滚。

我也有点愕然,忙跳开一步,回到地面,将几欲滑落的将离抱好。刚刚只是想发个暴击,怎么会引雷?

那人还在挣扎,痛苦呻吟,雷火经久未熄,他就这么带着满身叱咤雷火向东逃窜去了。

我望着他,心中一松,方才体内莫名出现的滚滚力量一下子又烟消云散,我支撑不住,终于力竭跌坐在废墟上。

来时恢弘宫殿,如今满目疮痍。可是这么大的动静,丹殊也不知道在何处,将离亦没有醒。

我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发现他眼角的红纹已经不见了。花枝倒还缠在我身上,但却是残红落尽,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轻手轻脚把花枝从我身上解下来,整理好。结果一动之下,花叶全部落尽,只剩枝干在以可见的速度枯朽。

妖怪最怕雷火,将离却用妖元将我裹住,自己去承受雷击。这方法真是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我以为我这个鬼已经够傻,没想到这花妖比我还傻。原形都被打出来了,仍然不忘记用脆弱的原身护住我。

将离,你到底答应了丹殊什么?

“连草木精怪都不救了么?呵,你还是一样无情。”一只大鸟落在我面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背上驮着一团焦黑的红色破布。仔细一看,那团破布竟然是消失好久的丹殊。我没来得急奇怪到底是谁在说话,这大鸟就化为一个眉目凌厉的男子,抱着丹殊向我走来。“天雷也只引了一道,你就这么偏袒自己神座下的小仙?”

我四处望望,发现没有其他人或非人了,只好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

他皱眉。在场四人,丹殊和将离昏迷,我一身雷火烧出的焦味,只有他干干净净仪态从容,像是来看热闹一样。

“你再不救他就死了。妖怪没有魂魄,一死就再也回不来,你真打算让他这么消失?”

什么跟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救?”我急急问道。将离快要死了,这我能看得出来,但是我该怎么救他?

他不耐烦道:“让他吸一点你身上的神力不就……”忽然停住,睁大凤目看我,“你还是没想起来?”

我叹了口气。“你快说怎么办,吸什么?”现在不是追问他到底把我认成谁了的时候,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救将离。将离在我怀中,已经越来越轻,恐怕不多时就要全身化作枯枝。

他犹豫了一瞬,道:“你把他的枝桠缠到自己身上吧。既然没想起来,你现在也不过是十二分分之一的神灵……”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听到把将离的花枝缠到我身上,我就忙不迭地开始摆弄那些枯枝。我小心翼翼,满头大汗,心里祈祷着它们千万不要碎,又十分懊悔:早知道我一定不把花枝从身上撤下来,将离变成这样,我要负大半责任。

那陌生人(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我手忙脚乱,也不把怀里的丹殊放下来,也不表现出要帮忙的样子。

等我把将离的花枝在身上放好,看着它们慢慢地恢复光泽,重新长出一点点嫩绿的新叶,那人忽然开口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朱……丹殊我先带走了。”态度倒是和缓客气许多。

“……哦。”我有点疑心这个人,但是又找不到立场去干预他。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神魂不全,力量微弱,最好不要去西方,也不要回东北方向,这些地方,多的是神要杀你。最好留在人间,多留几百年,也没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有神要杀我了?留在人间?几百年?我不会变成一把枯骨么?

他看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又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如果不是你从前对南方神台有恩我也不会来多嘴。现在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做,留在人间,不要去接触妖狐神鬼,慢慢等,等先天之劫过了,也许就好了。”

他匆匆说完,又化作大鸟展翅起飞。我给他腾地而起时的风扇得眼睛痛,恍惚间看到这鸟颀长的脖颈上有优美的五色章纹,随风隐隐而动,溢彩流光。

大鸟带着丹殊,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光向南去了。

我怀抱将离坐在原地,身上花枝层层缠绕,花叶堪堪长成,大朵大朵鲜红花团从枝间探出头来,次第绽放,浓香扑鼻,妖冶动人。

原来是芍药。

难怪这么讨厌牡丹呢。

黑袍人逃匿,大鸟救走了丹殊,我与将离劫后余生。硝烟尚未散尽,四野一片焦土。将离开出的花瓣饱满鲜艳,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颜色。而我自恢复意识后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到畅快。如果不是怕自己体力不支,我真想大笑三千场。

我抱着将离,慢慢对他道:“我现在记住你名字了,‘将离’,对吗?宛洛花主,”我在心里回忆将离介绍自己时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笑,”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丹殊那边,你们的事我管不到,你自己去和他说吧。”

将离安静地闭着眼睛,眼角淡淡红纹,没有醒时那样妖媚张狂,只显得不谙世事,干净天真。

第七章

死里逃生,我挺高兴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但是将离一点不买账。

他醒了以后就抓住我不断问,“丹殊呢?丹殊在哪里?”

我给他摇得头晕目眩。

“啊,啊,你别摇了!”我气急败坏,“再摇我们俩就一起掉下去了!”

彼时我正背着他,艰难地沿着山腰上的小径翻越山岭,咫尺之遥就是万丈深渊。

“你倒是快说啊,丹殊去哪里了?”他火气冲天,嚣张之余却隐隐带点哭腔:“他是不是……”

我心说你当时还咒人家“九十九道天雷灰都不剩”呢,现在又心疼了。不过我这人到底心软,一五一十把黑衣人和大鸟的事告诉他,只隐去大鸟最后对我说的那几句话不提。

将离在我背上消停了一会儿,喃喃道:“还活着,还活着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将离却忽然在我耳边大叫:“那鸟是谁啊你就这么让他把丹殊带走了!”

我给他吼得快聋了,脚下一滑,两个人摔在地,沿着山径滚落了好几丈,差点滚向那深渊。我急得一路乱抓,扯断了数丛无辜灌木才堪堪停下来。

“妈的你担心丹殊也要有个度啊不要害死两个人好不好!”

转头一看,将离一愣一愣的,好像被我忽然发飙吓傻了。

“咳,”我有点不好意思,“刚刚语气不太好,你别介意哈~”

将离还是呆滞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椿杪,你怎么会这么……你脸上是什么?”他说。

嗯?我脸上?

我把他背好,抬起手擦了擦脸说:“没什么,刚刚大概被雷劈焦了一点……”擦下来的手心上却有暗红色的痕迹。

血?

将离也抬起手,从上到下抚摸我的脸颊,“你泣血。”他捻了捻手指,“招来了天雷,劈中东方神台的雷神,最后等到了一只大鸟来救丹殊。”

“嗯。”原来那黑袍人是雷神啊,难怪长得那么,有特色。

“你当我是傻的吗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也相信!”

“你刚刚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吗!”

“我那是,”他不由噎住,“我那是宁可……”

我点点头说,“你那是一时情不自禁,宁可相信丹殊还活着。”我把他往上提了提,继续赶路,“我也觉得荒诞不经,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当真不认识那头大鸟。也许他是丹殊的朋友?”

“丹殊哪有你不认识的朋友……”将离气鼓鼓道,“那头大鸟长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唔,通体明黄色,脖子很长,尾羽也很长,哦对了,”我拨开繁茂的灌木,“他脖子上有五彩的纹章,还挺好看的。”

将离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问,“怎么,你认识这大鸟?”

“如果你没眼花看错,”他顿了好久,才慢慢道,“那是鹓鶵。”

“哦,”我累得气喘吁吁,没什么精力去在意他的语气,心说看山跑死马,古人诚不我欺,“鹓鶵怎么会想到要来救丹殊?他也欠丹殊人情?”

将离无奈道,“欠什么人情,丹殊不过是一介凡人,鹓鶵却是南方神台的主神之一。”

“原来是这样,”我心说难怪他这么从容不迫,像是溜达一圈捡个花花草草回家一样,“神灵最慈悲,那丹殊被带回去应该也会被好好照顾,你别担心了。”

将离停了一会儿,问道:“椿杪,你为什么说神灵慈悲?”

“你这问得好笑,”我说,“神不慈悲,难道鬼慈悲?”

将离说:“神要人定期献祭,要新鲜血肉供养,稍有不满意就降下天罚,哪里慈悲?”

“你这说的是凶神吧,正常的神灵不都是庇佑人间的吗。”

“不,”将离摇头道,“所有的神都是这样。唯一一个不要求人间献祭的神是东方扶桑帝君,可是他时睡时醒,前段时间已经失踪了。”

“你说鹓鶵来救丹殊,鹓鶵是南方主神之一,性格冷漠,从不在人间现身,凭什么要来救丹殊?”

我叹了口气,“你还是不相信。”

“你跟我说华阚他们来救丹殊我都信,但是鹓鶵,”将离苦笑,“我真的不信。”

“雷神来劈你我之前,肯定已经与丹殊交过手。丹殊显然没有拦住他。而丹殊是绝不可能对椿杪你的安危视而不见的。”

“椿杪,你跟我说实话,丹殊,他是不是已经,已经死了?”

我脖子后面一滴热热的水珠滑过。

我只好停下来,认真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是我的确见到丹殊被一只大鸟救走,并没有死。那只大鸟不一定就是鹓鶵。贸然允许他带走丹殊是我的过失,我答应你,等你养好了伤,我和你一起去找丹殊。他一定还活着。”

一滴滴水珠接连不断地掉落下来。

“如果丹殊真的死了……”将离原先那么张狂的样子,好像什么也不怕,现在伏在我背上,哭也咽下声去。

我不忍道:“他之前入魔被封印都没死,怎么会死在这种事情上?”关于丹殊的入魔与雷击,我其实有很多疑心之处,比如天谴应该是天雷,怎么会由雷神出面?但是现在不是和将离说这个的时候。“天不绝人,你不信我,总要信天道。”

将离这回没反驳我,我感到他在我背后轻轻动了动,好像是在点头。

我松了口气,“总之咱们先赶路,你我现在都体力不支,眼看就要入夜,山中不知道会有什么精怪,咱们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附近你熟不熟?”

将离答非所问道:“椿杪,你把我放下来吧。”

“你算了吧,别逞强了。”我说,“之前还差点被人打成原形呢,现在就给我老实点歇着。”

将离别扭了几下不动了,没一会儿,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苍梧。”

广袤人间,处处有神灵驻守。西方不能去,东北方也不能去,那么只有去西南方向的苍梧了。至少在那里,有人不会坐视“椿杪”被袭击。

我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雾气开始在山谷凝聚,凉风偶尔袭来,丝丝入骨。

凶神遍地,天不佑人。与我所“记得”的大不一样。到底是谁错了?

第八章

是夜,我与将离宿在一个山洞中。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将离说这里是庐山,过了庐山,就是云梦泽,过了云梦泽,又有南岭,过了南岭,顺着浔江向西南,才到苍梧。

我听得无语,只问:“你与丹殊,为什么会想到将我带到庐山这么远的地方来?”

将离睨我一眼,人还虚弱,却有万种风情:“庐山相传是当年泰伯与扶桑分封各方神台之地,生气富裕,丹殊觉得用蕃生阵夺取天地之灵的时候,不会伤害到太多生灵。而且离苍梧远,也代表苍梧诸人一时间追不到这里来,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复活你。”

“丹殊倒是考虑得周全,”我点点头说,“难怪一路走来,是没看到有生灵涂炭的迹象。想来庐山根基深厚,取些生气出来也不会伤及根本。”

将离欲言又止。

我奇怪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将离道:“刚才开始我就想问,你为什么直呼丹殊的名讳?你不是整天‘师兄师兄’叫得起劲么?”

我一哂:“这不是失忆了嘛,从前种种,不作数了。”

将离靠在我给他堆的草垫上,作高深莫测状:“如果不是我在你醒来时就探查过你的灵府和魂魄,我一定以为你是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夺舍了。”

我记起刚刚苏醒时他在我体内游走的那股力量,头皮无端一紧。

“孤魂野鬼能在你和丹殊眼皮底下夺舍,这孤魂野鬼也很厉害。”

将离呵一声,道:“如今扶桑帝君失踪,地府大乱,人间孤魂野鬼多了,难免就有几个千八百年的老鬼,对重获身躯执念深重。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我做贼心虚道:“你又胡思乱想,哪有千八百年的什么老鬼……咦,外头什么声音?”

将离警觉,侧耳去听,我暗暗松了口气。

“啊,应该是我听错……”我话没说完,就被将离一把捂住嘴。

将离眼神示意我别动,一手收了用灵力放在空中的燃珠,山洞顿时一片漆黑。两个人窝在角落窝了许久,我忍不住轻声道:“到底怎……”将离手劲加大,我被捂得脸颊痛。

外面逐渐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人在齐腰深的茅草里走动,又好像只是山野的风无意间扰乱了灌木丛。

将离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将离是千年的妖怪,什么东西让他戒备成这样?

“我当是谁,原来是花主莅临敝地,有失远迎了。”外面一个爽利女声道,“只是花主,你也忒客气,怎么大半夜造访,还藏在这小小洞中不肯出来见妹妹呢?”

将离放开了捂住我的手。既然被发现就没必要躲了。

“哎呀呀,原来是山鬼妹妹,”将离又捡起他那副张狂轻浮的样子,“刚刚本君还真没发现你。这妖力薄弱的,本君以为是只兔子跑过去了呢。怎么,妹妹你受伤了么?要不要本君帮你诊疗一番?”

外头道:“花主说笑了,山鬼担待不起。不过,这夜深露重的,怎么花主连一盏灯都不点?花主不是一向喜欢明亮鲜艳么?当年用整个洛阳的烛火开了一场百花盛宴,妹妹可一直都还记得。”

“妹妹不知,有些事情,就是要在幽暗逼仄的山洞中做来才有意味~”将离说着掐了我一下,我低呼出声,又连忙自己捂住嘴。

山鬼在外,一下子没接话。

我忽然反应过来,面上起了层薄热,手里下狠劲去捏将离的腰。这混账,算计我!

将离到底虚弱,给我捏得闷哼一声。

“花主真是多情,”山鬼声音也有点不自然,“早前还听说您为了苍梧那个魔头特地去西王母处交涉了,妹妹还在心里敬佩花主的痴心呢。”

“哦,是吗。”将离大概被捏痛了,语气淡漠不少,“山鬼妹妹消息真灵通。”

“灵通是算不上的,只是听说花主您似乎因此遭受雷击了了?”山鬼轻声笑,“现在看您精力充沛的样子,妹妹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不过花主难得大驾光临,妹妹不尽一尽地主之谊实在说不过去,还请花主出洞一叙,咱们也尽些宾主之欢。”她每说一句,声音就近一点,到了最后,声音已经近在洞口,仿佛马上就要到我们面前。

将离浑身紧绷,冷声道:“小小山鬼,倒和本君谈宾主?滚!”他一扬袖子,几道尖利花枝便凌厉杀出。

洞外一声惊呼。有花枝射入灌木的声音,亦有钉进土壤的闷响。

“将离!不要以为我怕你!”

将离笑,好像真是精力充沛一般,施施然道:“你不怕我,怎么不进洞来?你站在外面,一股子焦味都飘进来了,呵,刚刚遇见雷神了吧?”

他嘴上说得厉害,身子却因为太过虚弱又强行提劲而微微发颤,不住往下滑。我连忙托住他,心道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跟外头讲和不行吗!

“蠢物,只想着拣漏子,你怎么不想想,雷神都被打回去了,你一个小小山鬼,在我面前也敢称有脸?”

山鬼没做声,似乎在思考将离这番话的真假。

“雷神是你打伤的?”她问,“洞中还有一个人是谁?”

将离不答她,只是道:“哈,你们山鬼的妖丹虽然浑恶,但是我也不介意偶尔弄颗来换换口味。”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双方僵持了许久,终于山鬼让步道:“既然花主与有情人共渡良宵,山鬼就不打扰了。”

洞外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向远处去。

我长出一口气。将离却仍然不放松,死死盯住洞口,弄得我也只好绷着脸,看向漆黑洞外。

一刻钟后,我拍拍他,道:“应该走远了。”

将离便一下子软倒在我怀里。

这个家伙!

我吓一跳,赶紧把他扶好,仔细一瞧,原来是脱力昏迷了。

总是喜欢逞强。唉。

我有心给他输送些灵力,但自己灵府里也是空空荡荡。

看来只有等他自己调养生息了。

将离性格大起大落,但是对我很算够义气。之前强撑着嚣张样子,跋扈得令人皱眉,现在软塌塌躺在我怀中人畜无害,倒显得可爱得多。

我把他小心放在草垫上,打算在旁边窝一夜。这一天吵吵嚷嚷,杀来杀去,谜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丹殊生死未卜,大鸟的话让我不寒而栗,将离又大伤元气。苍梧距此,少说有一千里,不知道现在毫无自保能力的我和将离,是否能平安抵达。如此一想,我虽有生的欢喜,但是活着实在也好像叫人精疲力竭。

我按下思绪纷纷,正欲入睡,耳边却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女声。

“如此良夜,佳人在侧,花主怎么好辜负了呢?”

第九章

“啊――――”我吓得大叫,一拳打向耳畔,却只触到几缕凉丝丝的东西,不禁头皮发麻。[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黑暗中不能视物,我回身一把捞起将离,连滚带爬地往洞口逃窜,正疑惑将离怎么变得更轻了,却听到怀中人冷冷道:“真没想到,佳人如此浪荡不羁。”

我骇得浑身血液倒流,脑海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简直不知道是继续抓着她好还是反手把她摔地上好。

山鬼轻轻挣脱,我反应过来,一下跌坐在地上。

几步远处就是洞口,月光澄澈空明,面前一个少女模样的人侧对着我站着,半张脸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之前就说怎么声音这样熟悉,原来是你。”她咧嘴,露出森森白牙,“椿杪,真是好久不见。”

我心中叫苦,不禁结巴道:“你……你别妄动啊,将离,将离要醒了!”

她愣了一下,继而笑得嘴角裂开,一直到耳旁,整张脸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狐假虎威?之前戏弄我的胆子去哪儿了?”她每说一个字,我就看见她鲜红的舌头在森白牙间舐过,形容恐怖之至,偏她又一派天真的样子。

“再说,”她转了转眼珠,“我刚才俯身试探过,将离已经昏迷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她眼睛笑得弯起,好像一个普通少女那样亲密又活泼道:“啊对了,趁着他受伤昏迷,我要先去取了他的妖丹来,你等我一会儿。”说着就要向洞内走。

当着我的面说要取将离妖丹,还如此轻描淡写!

我按下心头恐惧,连忙抱住她腿道:“不,不要去伤他!”

她露出微微受惊的样子,“咦,你做什么?”她皱起眉,“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我先去取了妖丹再和你玩。”

“你跟将离有仇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啊,”她一脸无辜,“正好运气好碰见他受重伤,反正他那妖丹现下自己是护不住了,便宜了附近妖物不如给我嘛。你看,我也受伤了,虽没他伤得重,但亦急需要妖力养护,将离妖丹凝聚了他千年的妖力,对我是大补。”说着轻松挣开了我的双手,又继续向前走去。

“你等等!”我扑在地上,也不顾自己是否灰头土脸,抓住她裙角不放手,“将离没了妖丹会死的!”

山鬼有点不耐烦,但又好像拿我没办法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他会死是当然的嘛,现在不就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又关你什么事?”

“他对我有恩。”我仰头诚恳道。

山鬼面无表情看我,我则满怀期待地回望她。

“你不让我取他的妖丹,”她慢慢道,“那你自己的魂灵给我吃?”

我大骇,“你怎么一定要取别人性命,自己修炼一会儿妖力不就回来了吗!”

山鬼点头道,“对啊,但是这样来得快嘛。这片山里不知道有多少妖物,万一明天遇见个比我厉害的呢?”

我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反驳,但看她还好好地愿意跟我理论,言辞之间甚是亲近信任,于是勉强镇定道:“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在心里祈祷,椿杪的面子够大才好,“放过他。”

山鬼皱眉。

“你今天真奇怪。”山鬼看起来有些懊恼,“不仅和妖物双修,还如此多管闲事。若非你我相识多年,你又还算得上有趣,我才不和你废话。”

“我没……”我刚想反驳,转了个念头顺着她的话继续道,“额,你不是人,可能不太明白,人呢,没有感情是不会那个,双修的。我现在对将离有感情,你先不要杀他。”

“哦,”她了然地点头道,“就是你们人说的‘以身相许’嘛,我懂得的。”

我心说你懂个屁。

山鬼兴致勃勃道:“他对你的恩情很大吗?是什么恩?你之前也救过我一回,也算是对我有恩?那我要不要跟你‘以身相许’?怎么我之前问你要不要双修你都不愿意?”

她问得兴起,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冷冷道:“你长成这样,他愿意和你双修才怪。”

山鬼马上敏捷地跳开,如临大敌,半伏着身子随时准备进攻。

“呵,我大意了,”山鬼淡漠道,“没想到花主这么快就能苏醒,果然是镇守一方的大妖,妖力非我等能及。”

将离从黑暗中从容走出来,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我,嫌弃道:“好歹是个修道的,怎么这么没用?”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控制住了想从地上抓把土撒他脸上的冲动。

山鬼全然没有和我谈话时的烂漫天真,此时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吼,像一只真正的野兽那样,不知何时就要暴起。

将离的花枝从袖口冒头,尖尖的硬茬泛着森冷的光。

双方剑拔弩张,我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

将离和山鬼双双转头,怒目盯住我,好像要将我活吃了一般。

“咳,不如你们讲和吧?”我坐在地上摊手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如果再打一场,搞不好是两败俱亡。就算不死,附近的妖物听到动静也会过来,与其到时候让别的妖物渔翁得利,不如你们先讲和?”

“我才不与他讲和,”山鬼道,“他最小肚鸡肠,就算今日不打架,来日一定会找理由杀我。他如今重伤,此等机会千年难遇,我现在就要取他的妖丹!”

将离冷笑道:“被雷劈焦了还不忘口出狂言,我重伤也能将你剖腹取心!”

我忍不住插嘴:“说得好像你没被劈一样……”

将离转头对我大吼:“你闭嘴!”

哪料山鬼趁机暴起,五指成爪抓向将离,眼见就要抓到将离的心口,将离所站立之处突然伸出一簇茂盛花丛,堪堪挡住了山鬼的攻击。

山鬼一击不成,在空中转了方向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将离后退一步靠在洞璧上喘粗气。

山鬼道:“我还以为花主真有什么傲骨呢,还不是用了牡丹的遗枝。当年你继承的妖力,到现在还在护着你吧?”

我仔细一看,山鬼的手臂上数道血痕,淅淅沥沥往下滴血。

将离眼角红纹都快褪尽了,眼睛却转为赤色,几乎目眦尽裂。

“我杀了你,”他说,“我杀了你!”

我虽疑惑,但现在没空去管山鬼所说将离继承妖力的事情,看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我急忙起身把将离压住,不顾他挣扎,大声道:“你们俩考虑清楚!妖力修炼一会儿就能回来,性命丢掉了还能复生吗?”

将离体力不济,我能看出来,与山鬼此时起冲突,吃亏的一定是他。

“就算你们哪一方能胜,也是惨胜,转头就会被其他妖怪杀掉。”我对着山鬼沉声道,“现在大家都受伤,打起来大家一起死!”

第十章

将离与山鬼最后占据山洞两头相对而坐,在悬浮的燃珠暖光下各自脸色铁青。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好吧,山鬼的脸本来就是青蓝色的,我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脸色不好。

我坐他们俩中间,浑身不自在。

这两只妖当然不会因为我几句劝和的话就停手,现在的局面,是生生轰塌了半个山洞才勉强达成的。

“你们俩不累么,”我无奈道,“两个都身受重伤,还不休息调养?”明明都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难道打算互相盯着看一夜?

“我怕我一闭眼,花主会做出一些令人不齿的行为来呢。”山鬼咧着嘴,淡淡道。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喜欢偷袭?我要杀你,当然是正大光明地杀。”将离说到后来声音轻下去,却字字透着一股狠厉之气。突然话锋一转,道:“椿杪,你过来。”

我挪了挪,慢慢靠过去,挡住山鬼的视线,轻声问:“怎么了?”

将离微微阖眼,露出些许疲态,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似乎你离得近时,我妖力回溯得快些。”

他已经倦极,强撑了这么久,跟山鬼打成平手,在我看来已经是奇迹一般的战力了。

我想到大鸟离开时说的奇怪方法,伸手把他揽进怀里,道:“你休息吧,我看着山鬼。”

将离反抗了一下,但是力气太小挣不开。

我回头对山鬼道:“好了,他现在在我怀里,你该放心了?”

山鬼闻言,嘴巴动了动,但是最终没说什么,片刻后,她终于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周身开始浮现蓝色的幽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她也撑不住了。

怀中的将离再次陷入昏迷,我不禁开始同情起他来。

天可怜见,这花妖一天昏了两次,失去意识的频率快要赶上我这个鬼了。

我也阖上眼睛,感知了一下身体,发现除了灵府空荡荡以外,各方面都意外地契合。

椿杪已死,如今是我复生。虽然强占了他的身体,但非常奇怪地,我心中一丝对椿杪的愧疚也没有。仿佛这而是理所应当,仿佛这不过是左手换右手。对着将离与丹殊,哪怕对着山鬼,我都有一丝天然的亲近。但是对于椿杪,我心中只有淡漠。

山林里阴翳遍布,待到终于天光大亮时,已是人间日上三竿。将离苏醒,不动声色把缠在我身上的花枝收回。我习惯性地装着没发现,在他起身时,才像刚刚醒来一般,叹息着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有形体的感觉真好……

没等我感慨完,就发现将离轻手轻脚向山鬼那边走去。

“喂!”我出声叫他,被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示意我闭嘴,于是我也学样悄悄走到他身边,“你做什么?”我问。

他皱眉,做了一个杀人的姿势。

我连忙一把拉住他。

“别闹!”我低声道,“昨天晚上没打够是吗?”山鬼对我很亲昵,将离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们死了哪一个我都不好受。

孰料将离休息了一晚力气和脾气都见长,被我扯着,仍空出一只手来,结出锋利花枝,直取山鬼头颅!

“山鬼!”我大叫,扑向将离执花的手,一下把他推到一边去,自己被他的花枝割伤了脸颊。

“你不是失忆了吗!”将离愤怒地吼,“还这么护着她!”

原来椿杪以前也护着山鬼啊,我心想,难怪山鬼对“椿杪”不错,在我面前,山鬼一直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少女一样。我回将离道:“你昨天还说自己不屑偷袭呢!这么快忘了,你才失忆!”

“你说椿杪失忆了?”我和将离转头一看,山鬼醒来,面无表情看着我们。

将离大概因为被抓到偷袭,脸上微微有赧色,哼了一声不肯说话,收起花枝自己到山洞另一侧去了。

“额,是的,”我在山鬼的注视下,忽然有点心虚,“我失忆了。”

山鬼点点头,“难怪,”她说,“你帮将离都不帮我。”她看起来像一个委屈的人类少女,正和兄长抱怨一件小小的琐碎事情。

我心虚得越发厉害,嚅喏着不知道说什么。昨夜我的确将她当成一个威胁在防备着,言行之间也是处处维护将离。

“是怎么回事?”她问,“自你在秦州被困,又被你师兄所救,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你的消息。我昨天路过这里,被一道打歪的雷电所伤,还看见雷神浑身着火仓促逃窜,紧接着就遇见你和将离在这洞中双修。你一向喜欢和妖怪打交道不假,但是你不是也一向厌恶淫@靡@色@欲吗?难道失忆了,就连喜好也可以改变?”

这妹子太实诚,我只好喃喃道:“昨日……昨日我们是想诓你快离开罢了。我们只是在此处休整,并未行什么双修之事。”说着将丹殊与将离如何复活“椿杪”,又如何招来雷神简单叙述了一番。

山鬼听得脸色几度变换,我也跟着心情起落。

将离在山洞另一侧闲闲坐着,插话道:“你跟她啰嗦什么?庐山不宜久留,你既然要回苍梧,那咱们就早点回去。送你回去之后,我还要去找丹殊。”

“对啊,跟我啰嗦什么。”山鬼听起来像是竭力忍住哭腔一样,“你死过一次,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你遇到危险,不会想着要向我求助;而我与其他妖怪相争,你也不会来护住我。”

“你失忆了,什么都忘了,那你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椿杪了。”她忽然冷淡下来,似乎在对我生气,“我认识的椿杪会给我捎来人间的青团,会带我去集市里看烟火,会跟我喝酒赏花,会偷偷拿月光凝成的明珠逗弄未成妖的鲤鱼。你呢?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声音渐渐高起来,“你不过占着椿杪的身躯和魂魄,你根本不是椿杪!”

将离腾一下站起来,冷声道:“你发什么疯?”他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向洞外拖,一边走一边说:“早告诉你闭嘴,啰啰嗦嗦。这只妖留着我回来再杀,先把你这个麻烦精送回苍梧。”

我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回头去看,山鬼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呆呆望着我们。

“你根本不是椿杪。”她木然地说。

第十一章

我与将离走出山洞,在正午的山林里穿行。(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庐山灵气充裕,植被蕃茂,鸟兽撅多,我与将离一路走去,林荫翳翳,远近都有此起彼落的皋鸣。

“椿杪,我有两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将离突然道。

我还沉浸在山鬼的指责中,一下没反应过来,“啊?”我茫然,“不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吗?”

将离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

“落到这种境地还想着有好消息?”

“我妖力没恢复,不能带你腾云回苍梧。刚刚对山鬼说马上带你回去,是为了消除她的戒心。这是第一个坏消息。此处灵气充沛,我们却迄今没见到什么大妖,想来是他们昨日望见雷神,闻风遁逃了。所以我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占据这里的山川土壤,先修行一番。也就是说,你得陪着我在这里呆上一两天。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没大妖怪就好。陪你呆上一两天也不算什么坏消息嘛。”我心说将离已经心思纤弱到这种地步了,占用别人的时间会觉得不好意思?那他还真是比山鬼还要少女些。

将离似笑非笑看着我,似乎有一肚子坏水:“你不认为是坏消息就好。”

我正疑惑,却被他扛起来腾跃了数十步,忽见山林之间有一片还冒着烟的焦土,方圆十一二丈,植被都化作了灰烬,阳光因而得以毫无障碍地播撒在地上。

“我要在此化作原形。为免你被猛兽叼去,须将你禁锢在身边。”

“什……”我有心问一问怎么个禁锢法,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离站立在焦土正中,双手向上擎举,袍袖滑落下来露出他的手臂,光洁如女子一般,只是更加修长有力。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然后骤然全身化作巨大的植株,根茎向下扎入焦土,拱起碎石泥块,引得地面微微震动;而在地面上也盘根虬曲,铺陈十丈,满满地占据了这片空地。他的茎叶因得了营养快速地生发,如藤蔓般攀爬向空中,似乎也要把天空扎出洞来。我站在一旁唯听见簌簌生长的声音,举头望去,他的妖娆枝桠已经遍布上空,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明明只有一株芍药,却好像在须臾间长成了一片森林。(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这就是你的原身?”我惊叹道,“好漂亮。”目之所及,都是他的浓绿枝叶。

风吹叶动,好像将离在说:“那是当然。”

我仰着头,目不转睛地观看他的萧萧莘叶。他如此壮阔妖娆,直叫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也就是在这时,我丧失了逃脱的唯一机会。接下来两日的分分秒秒,我都无比后悔。

将离的枝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结成一个笼状的空间,我完全未意识到。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拘禁在他的参天枝叶与地面形成的夹层之中。

这夹层中心是他四五人才能合围的主干,顶上是浓密的枝条,地面则挤挨着虬结的根系。他用手臂粗细的枝条在侧面纵横交错地围了一圈,给我留了四五丈宽的环形空间。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被关了。

“将离,你做什么!”我愤怒地捶他的主干,“快放我出去!”

满头叶片飒飒而动,仿佛将离在说:“不放,你拿我怎样?”

我尝试去掰侧面的枝条,可越掰它们交错形成的空隙越小,原来还可以容一个成人头颅通过的口子,现在挤得只容一只手的拳头通过罢了。

原来他说的禁锢是这个意思。

这个混蛋!

原身的将离专心于汲取此地的天地精华,不打算与我有任何交流。我想强行冲破屏障,又怕伤及他。

“你们又在做什么?”忽然一个熟悉声音道。

山鬼站在屏障外,冷漠看着我。将离的叶子似乎被激怒,一下子全部动起来,发出类似与虎啸的骇人声音。

“花主别激动,”山鬼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和椿杪说。”

我有些惴惴。

“我考虑了一下,你虽然不是椿杪了,但是你还是可以把他带回来。”山鬼面无表情,只有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光亮,“如果你是蕃生阵复生的,那么失去记忆应该是魂魄不全的缘故。你的魂魄,不,椿杪的魂魄,一定还有一部分散落在外,没有被召唤回来。”她眼睛里的光华渐盛,精光摄人:“只有你可以把他带回来。你去找他,去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召唤他,椿杪一定能回来的。他一定能回来的!”

“如果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了呢?”我不忍道,“将离已经检查过,他没说我的魂魄有问题。”

山鬼笑了一下。“将离是花妖,草木精魄他或许比我懂,但是人的魂魄与记忆,当然是我熟稔些。”

我露出不解的样子。

山鬼耐心解释道:“我是山鬼,你知道什么是山鬼吗?”看我摇头,她毫不意外,“你当然不知道,你还不是椿杪。山鬼是人类对山泽湖沼的恐惧凝成的,也就是说,我直接来源于人心,自然比将离他们要清楚人的魂魄。山林里有许多丢失的魂魄碎片,这很常见,我就是以那些碎片为给养的。”

“照你这么说,就算是有碎片丢了,如果已经被像你一样的山鬼或其他妖怪吃掉了,怎么办?”我实在不想提起她对于“椿杪回来”的希望,就算椿杪真的回来,也不太可能通过找魂魄碎片而实现。毕竟这个身体里的我,根本不是椿杪。既然不能实现,何必给她虚无缥缈的念想。

“你听我说完。”山鬼被我打断,一点不生气,“你还是椿杪的时候,我们打过一个赌,后来我赌输了,在你身上下过禁制,你的魂魄不会被妖物所侵蚀,更不可能被山鬼吃掉。”

我愣了一下,想起昨夜她在山洞里威胁要吃掉我魂灵的话,原来那时候是诓我的?

山鬼不似方才那样冷漠,重新变得生动起来,一如椿杪就站在她面前。她满怀着希望,娓娓将找回魂魄碎片的方法道来,仿佛深闺女子等待一个外戍的丈夫,犹思念那荒草里埋没的白骨。

“记忆是可以回来的,只要你去召唤。你会记起一切,补全所有事情的脉络。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之前是什么样的吗?”

我想。

我太想了。

世间来来去去,到底谁与我有所联系?

天地广袤无垠,到底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沉默了许久,问她:“因为丢失魂魄的碎片而失忆,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山鬼用力地点头。“世人失忆,不过是因为失魂。只要你去生前游历过的地方、最留恋的地方、或者临死时情绪波动最大的地方找,”她说,“椿杪一定能够回来。”

山鬼静静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好,那我会尝试去找找。”我终于松口。如果找到了椿杪的魂魄,就把这具身体还给他。如果找到我自己的魂魄碎片,那么我也能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山鬼得了应许,欢呼了一声:“那我们走。首先去苍梧,你最留恋的地方,一定是苍梧。”

“我也想走,”我苦笑,“怎么走?要等将离化成人形、把我放出来才可以。”

山鬼道:“你没发现吗?他化作原形,可是连一朵花都没有开。他这是在休眠,没有两三日,变不回来的。”

我抬头去看,果然见满眼浓绿,一丝红也没有。方才没有在意,现在才发觉,原来将离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

“我帮你把枝条斩断,你就能出来了。你站远些。”山鬼说着就要动手。

将离的叶片好像察觉到危险,又开始簌簌乱舞。

“等等!”我连忙制止,“你伤他原身,他必然又大损元气,不知要休整多久。”我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将离,反正他妖力强大,等他醒来,带我去苍梧也快。你往西南方向去,帮我找一个人。”

“是谁?”

“湛星河。”

山鬼皱眉,似乎不知道这名字。

“他大概十六七岁,高瘦,皮肤白,少年模样,长得很清秀,称呼我……椿杪为先生。”

“你找他做什么?”山鬼问。

我怀疑我的一部分魂灵在他身上,所以屡次在他在场的时候才恢复意识。但是这件事是不能告诉山鬼的。

“他是椿杪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人,应该会知道椿杪最后所在的地方在哪里。”我说,“本来打算去苍梧找他,但是这孩子性格孤绝刚愎,一定不会听从苍梧诸人的安排。他应该会自己出来找我……找椿杪,所以你只能在路上找他了。你去找湛星河,我等将离复苏后直奔苍梧,咱们分头行动,来得快些。”

“好吧。”山鬼妥协,“但这样的少年不知有多少个,你能具体说说他长什么样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你不必知道他长什么样。若你遇见一个少年,体内的阴元比你还要强盛,那就是湛星河了。”

山鬼嗤了一声,“没有人类的阴元可以比妖鬼更盛。”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说,“我早就怀疑他不是人了。”

第十二章

山鬼走后,我席地而坐,等待将离复苏。(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将离已经完全与四周山林融为一体,若我不是亲眼见证他幻化的过程,我可能只当这株参天巨木已经生长在此山中成百上千年。

他将我也遮掩得很好。枝条繁叶重重掩映,只要我不发出声响,没有猛兽或妖鬼可以从外面发现我。

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等。

这对我来讲太容易了。我早就等过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

天色终于渐渐黑下来,我数叶片数得眼睛疼。好奇怪,这具身体似乎不需要进食,难道是因为椿杪修道的缘故?

“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我无聊得开始调戏将离枝干上的嫩叶,“不过拆穿了你一次,就要将我关上两天。丹殊怎么会把椿杪托付给你的?”我曲起手指狠狠地弹了他一下。

晚间山林无风,将离连叶子也不肯动一动。

啊,无聊死了。

“将离,你为什么叫将离?谁给你起的名字?”

“你和丹殊怎么认识的?丹殊入魔前也应该是修道的,修道之人不是见了妖怪就收吗?丹殊看着可没椿杪那样亲和。那么,你是没被他收复,反而打赢了他?”

“不知道说这些你会不会不高兴,但是山鬼口中的牡丹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论我抛出什么话题,将离都不理会我。

看来是真的休眠了。

我手指无意识地轻敲他的枝干。

“椿杪。”忽然有人出声叫我。

我一惊,立即停了手上的动作。

“椿杪,你在里面吗?”那声音又道。

我唯恐是计,不敢回答他。椿杪生前似乎喜欢结交妖怪,但我可不觉得所有妖怪都像山鬼那样喜欢椿杪。

“不是这株?”那人喃喃自语,“山鬼不是说在这儿吗?”

嗯?

“你把山鬼怎么了?”我凝起精神戒备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灵府中还是一丝灵力也无,看来要把将离唤醒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我虽然吃得杂,但是也不吃山鬼。”他顿了顿,接着道:“山鬼说你失忆了,花主又半死不活,要我来守着你。”

我走到外围,透过孔隙去看,见一个长发衣锦的人面向我站立着,肩头有扬起的云纹。这人也生得好看,但却是与将离不一样的好看法。将离总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艳光逼人,这人则是英俊儒雅,温温吞吞的,似乎哪家的公子走失在这山林中。

不过我知道皮相不可信,将离是这么一株巨大的芍药,眼前这人还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呢。

“你怎么又被他关住了。”那人也看到了我,似乎在笑。

“椿杪以前也被这样关过?”我问。

那人收了笑,慢慢回道:“椿杪,不要这样说自己。”他眼神柔和,似乎在和一个多年的老友说闲话,“山鬼一时没想开,你不要被她带歪了。无论失忆不失忆,你都是椿杪。”

“谢谢你。”我说,“不过,请问你是?”

“你我算是自幼相识。”那人道,“我是云梦泽的水神,你以前叫我龙三。”

我心下微惊,想起昨日那头大鸟离开时让我“不要接触妖狐神鬼”的话。

“你是神?”

“不过继承了家里的神位。”他又笑,“你不必紧张,你小时候还把我抓在手里过呢。”

哗!椿杪小时候就这么厉害?

那人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将离的树冠,道:“看来花主这次的确是大伤元气了。山鬼之前说他半死不活,我还当是她牙尖。”

“你有办法帮将离恢复吗?”

“有。”

我大喜。

那人却继续道:“但是那方法杀生过多,恐怕你不会愿意用。现在花主自己化作原形,也算是权宜之计。其实我觉得山鬼有些太过小心了,花主现在虽然这样,仍然有基本的自卫能力,而且外表看起来与四周未开灵智的树木无二,若不是我提前知道有异,我也不能发现你们。”

“原来如此。我还当将离只是一时任性。”听了水神的话,我对将离敬佩起来,重伤至斯,还能周全,“他考虑得比我多。”

水神笑眯眯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夸他。他如果听得到,一定很开心。”

我想起将离嘴硬心软的样子,也笑:“他只怕会损我一番。”短短数句应答,我已经放下戒备,对这水神完全信任。

“你与他在此多久了?丹殊呢?山鬼急急忙忙跑到云梦,只通知我说要尽快赶来,我没来得急问她。”

我就将当初告诉山鬼的事又说了一遍,并告知水神丹殊已经被大鸟带走。

水神一直仔细地聆听着,时不时接些“然后呢”、“是吗”、“万幸”之类的话,认真又温和,引得我将这两天的经历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丹殊与你,都是数次死里逃生。果然修道之人,福泽甚厚。”水神道,“只是你所说的那头大鸟,却是太古怪了些。”

“将离怀疑那是鹓鶵,但是又说我诓他。”

“你的确看到他们往南方去了么?有能力从雷神手中救人又是以禽鸟为原形的不多,西方青鸟,南方鹓鶵,东方金乌,此三者而已。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鹓鶵。鹓鶵为一方主神,主宰南方神台,性格说是淡漠凶残也不为过,怎么会来管丹殊这个凡人?””水神问,“你仔细想想,确定不是丹殊自己幻化逃脱了?”

水神这循循善诱的态度让我感到奇怪,像是引着我说话给什么人听一样。

“我的确看见一只大鸟负着丹殊往南去了。他临走前还说自己放心不下丹殊,所以先带走。好像是先前就认识丹殊的。”

水神闻言安静地看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椿杪,”他说,“对不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交错枝桠就被一阵劲风打碎,风刃袭来,带着木屑纷纷砸到我脸上。将离的枝桠应激爆发出强盛的妖力,在我周边形成一道屏障。但饶是如此,我仍被逼得后退数步,身上绽开无数血口,被地上的根系一绊,就要直直倒下。

“椿杪!”

水神冲进来,一把捞起了我,将我带出风刃的袭击范围,也带出了将离的禁圈。

水神抱住我,对着虚空急急道:“你不是说不会伤他吗!”

我抬眼望去,夜空星辰璀璨,半个人影也没有。

“为什么……你在和谁……”我有心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翻脸,却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水神顾不上理会我,只一味和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交流:“现在丹殊的下落我帮你问到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姐姐她们出来?”

“我只是一方水泽之灵,神小位卑,上面大罗金仙我惹不起,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也管不了。我只希望能保全家族,至少让我姐姐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我不知道丹殊怎么惹到了你,但是要怎么找他寻仇是你的事,为什么要将我姐姐牵扯进来!”

“你说过问到丹殊就可以放了他们!”

“我不知道!椿杪也不知道!”

“不!你不能这样!”

水神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身体里的力量与血液一起流失。我渐渐头昏目沉,看不清水神恐慌的面孔。

失去意识前,我恍惚想,此去恐怕就是终结,而我终究不配好好活着。

第十三章

山鬼跋涉了三百多里,一路向西南,随时留意着周围的阴元波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她刚刚跑去云梦泽叫出了那里的水神,请他去庐山看护椿杪。山鬼知道水神和椿杪是故交,就像她知道将离这样傲慢的妖怪,也和椿杪有交情一样。

她的椿杪那么好。所有人都喜欢,都想占有一部分。

水神出来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她没有时间跟他多说,只告诉他“椿杪失忆,将离半死不活,速去庐山狮子峰救护椿杪!”便匆匆走了。

湛星河,她在心里反复念这个名字,我一定会找到你。我要把椿杪找回来。

她的哥哥,她最好的朋友,她一直默默看护着的椿杪,如果再也没有了……山鬼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再也没有了,如果他再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椿杪,如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自己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山鬼的寿命很长。只要世间还有人对幽邃山林感到恐惧,她就会一直存在。想死也死不了。

那样孤独地过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在人间奔波,四处找阴元浑厚的人。有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却发现只是修了邪门歪道的人,靠吸取旁人精魂来增强灵力。

山鬼愤怒地将那些人撕碎。

湛星河,湛星河!她大喊,你在哪里,湛星河!

湛星河当然不会回复山鬼。

湛星河在距离苍梧仅仅四五十里的一处偏僻小镇上病倒了。

他的确为了追回椿杪的尸体和苍梧的华师叔还有许师叔起了冲突。

师叔们说魔头一定带着尸体去了庐山。魔头曾经是苍梧的大弟子,道术最强。(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而苍梧最考验道术的阵法,就是能够起死回生的蕃生阵。庐山生气浓郁,他一定是往那里去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追回先生呢!”湛星河大声质问。

“我与你华师叔尝试了许多次,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招魂。”许师叔道,“蕃生阵只有大师兄……那魔头会用,不如给他一点时间,去复生椿杪。”

旁边的华师叔背过身去,砰一拳打在柱子上。梁上应声落下许多灰。

“就算是如此,难道我们可以任由魔头待在先生身边吗?谁知道魔头又会惹出什么事端,让先生再去自愿求死!先生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受苦!”星河急急地恳求,“师叔,请带星河去营救先生!”

两位师叔都别过脸去。

“星河,”许师叔劝他,“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你的先生也许是愿意和大师兄呆在一起的。他们小时候就是那样,并没有谁亏欠谁的说法。”

“我们之前逼迫他与师兄决裂,结果他花了整整半年来布局,用自己的魂魄为代价给师兄一个突破封印的机会。那半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平时交游遍布天下的人,突然只剩了自己。”

“不,先生,先生明明……”星河想说先生明明和我在临沧山啊,先生身边明明还有我。但是他想起那时候每一天,椿杪都在夜阑人静后独自长久地枯坐。

好像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好像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

星河还是坚持要去庐山,师叔们却禁止他出苍梧。

“大师兄不认识你。他现在性情大变,万一误伤了你,叫你先生如何取舍?”

星河气得双手发抖。

“我不要他认识!我会打败他,把先生夺回来!”

他趁着师叔们错愕,凝起剑诀冲到空中。

先生,他在心里说,你等等星河。

可是他冲出三四十里,就因为灵力不济被迫降落在地上。星河发起了高烧。

其实自懂事以来,这样的高烧就是一年一次,每次烧退后星河就会感到对鬼物的灵感敏锐了些,所以之前一直也没去在意。可是为什么今年偏偏发生在现在呢?

星河烧得浑身滚烫,但他一直在向庐山方向走。

他走过荒郊野岭,想起桃花江两岸的繁花,先生曾说要摘来酿桃花酒,和他一起喝个大醉。他走过屋舍人家,想起临沧山上那栋小小的屋子,先生曾手把手教他写字,嘲笑他的字“写得和蝌蚪一样丑”。他走过热闹的街口,想起曽央求先生带他去中原的城市看看,宛洛人家百万,该是怎样的人间烟火?

星河终于力竭,倒在路边。

昏迷之中,他感到有人轻轻托起了他,带他到一处温暖屋舍,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渍污垢,喂他苦辛中微微透着一丝甘甜的药水,就像两年前先生所做的那样。

”先生?”星河挣扎着呢喃。

”你说什么?“眼前一个明丽少女托着一个药盘,药盘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搭着一只小小的勺子。

”先生,快来!“少女向后面喊道,“这人醒了!”

星河给她高亮的嗓音吵得头痛。

“你是谁?”星河问。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少女把药盘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拿一个枕头垫在星河身下,好让他坐起来。她做得自然,星河只好接受。“好好的,怎么会倒在路边?要不是先生捡你回来,你要不是被人贩子捡走,就是被牛马踩死了。”

星河不答她,只问:“我在哪里?”

少女似乎没意识到星河的防备:“草庐呀。这是我和先生的草庐,先生说这是‘结庐在人境’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暂且居住在人间,好细细地关照着……”

“姗姗,”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少女的话,“他醒了么?”

少女回头脆生生道:“先生!”

那人嗯了一声,走到床边,少女忙去拉来一张交椅,然后站到椅子后面,那人也就从从容容坐下了。

星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既然醒了,说说吧。”那人理了理衣摆,“苍梧究竟怎么回事。”

星河还未作答,少女已经尖叫起来:“你是苍梧弟子?”

星河马上摇头说我不是。

那人淡淡道:“不是苍梧弟子,身上却有苍梧的道法。”而且阴元浑厚,简直好像一口气吸取了数万个人的精魂一样。

少女笑着说:“你别怕,先生以前也是苍梧的。论起来,你应该叫先生师叔,叫我师姐。”

“姗姗,”那人好像有些无奈。

少女一吐舌头,“糟了,先生又要嫌我多嘴啦。”

“抱歉,我没有听师叔们说起过。”星河谨慎道。

那人点点头说:“他们不说起是对的。”

“我多年未回苍梧,已经料到故地难免物是人非。但是如今种种,竟不是仅仅’物是人非‘就可以形容的。我先问你,苍梧的大弟子丹殊,为什么突然成了魔头?传言他屠尽秦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可是真的?”

星河答:”是。“

那人沉默许久,又问:”四弟子椿杪,勾结妖魔,盗取先天神器,破坏人间灵气平衡,致使人间妖物横生,为天下唾弃,这也是真的?“

星河艰涩道:“是。”

那人身体前倾,急切道:“冲虚真人呢?冲虚真人就放任不管?”

“师祖他,多年前已经仙逝了。”

那人嚯地站起来,“什么!”

第十四章

我再次醒来,日光直刺人眼。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而水神还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似乎一夜未动过。

浑身的伤口隐隐作痛,我低头一看,却发现皮肤上只有一道道浅浅的红痕,昨日那些深可见骨的血口似乎都消失了。

是我发癔症?昨日我没被杀?

“你醒了。”水神木然道。

“怎么回事?”我没忘记他那一句对不起。

水神垂眸看我:“这要你来告诉我。”他的声音与昨日截然不同,带了森然冷意,仿佛只待我应答不慎,就将我碎尸万段。

“你被风刃割伤,几乎被切碎。我吐了龙珠出来想救你,却发现你体内忽然溢出无穷神力,未几便不药自愈了。椿杪,”他笑了一下,“我竟不知,你何时也成了神灵呢。哦,不,不能这么说。用‘也’是侮辱你。毕竟我这种末微小神,其实连妖魔都不如。”水神收了笑,眸光渐渐狠戾起来,“妖魔尚可反抗,可以公然与神灵对峙,龙却连反抗也是罪过!说是享有神位,其实不过是你们的奴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生生世世任你们宰割!”

“你冷静点!”我被他箍得痛,忍不住大叫,“我不是什么神灵,你弄清楚!”

水神完全陷在自己的愤怒中,听不进任何话:“你们杀了我的叔叔,然后是我的父亲和哥哥,现在还要杀我的姐姐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我与姐姐已经苟延馋喘、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我听得浑身发寒,只能反握住水神双臂,在他耳边喊:“我不是神灵!椿杪不是神灵!冷静,龙三,冷静!”

水神状若疯癫,五指成爪狠狠抓住我,大半手指都陷进我的肉里,似要活生生将我撕成两半。[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吃痛,身体里不知哪里来一股力量,白光漫出,直接冲开了水神。水神被掼出一丈远,狠狠砸在地上,半晌不动。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布满血丝,半点没有先前平易近人的世家公子样子。

最初苏醒时拿雷劈我的雷神,那位还没露面就差点切碎我的神灵,还有眼前这态度反复、疯癫可怜的水神,――大鸟果然没说错――世上多的是神要杀我。

“好,好,”水神披头散发,神经质地笑着,“将离被你欺骗,山鬼也被你欺骗。你哪里需要我们来救,你自己本身就是不死不灭的神。可笑我,与你做了十多年‘朋友’,最终沦落成你与其他神灵博弈的棋子!。哈。你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你胡说什么,”我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龇牙道:“我若要杀你,何须等到现在?”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对啊,水神若要杀我,何须等到现在?漫漫长夜,将离重伤化作原形,与普通草木无别,我又昏迷毫无反抗能力;他若真想杀我,何须等到我苏醒?

水神惨笑道:“你等了十多年,我的龙珠终于成型了,你现在大可以将我抽筋剥皮,啖食血肉,研磨龙珠,完成你最大的神力,好去晋升你的神阶啊!”

“龙三,你说什么?”我心下只觉荒谬可怖,盯着水神看,忽然问:“他们抓了你的姐姐,也是打算这样对你的姐姐?”

水神发狂状态下,猛地怔住,竟然就流下泪来。

“姐姐身怀六甲,却被关入烈焰笼中受尽折磨。这都怪我,都怪我……”

“求你们不要杀姐姐。”水神渐渐软倒,匍匐在地,“你需要提升神力,要去夺西方主神之位,你来吃我,好不好?你吃我,放了姐姐吧……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似乎用尽了力量,再不复刚才的声势,只能嚅喏着,“我只有姐姐了,求求你们,我只有姐姐了……”

水神伏在地上痛哭。

云梦大泽,一方之主,已经凝练出龙珠的水神,如此无助。

“到底怎么回事,”我膝行几步把他扶起来,抱住他的头,“谁抓了你的姐姐?龙三,谁威胁你来询问丹殊的下落?”

我原先以为,龙神好歹是神,管辖一方水域不说,就凭先天之灵的地位,也比凡人妖魔高贵得多。但是到底是谁,能够捕杀乃至啖食龙族?为什么龙族连反抗也不能?是谁执意要取得丹殊下落?

“我们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在神灵面前,又有什么力量来保护自己。”是谁与我如此说过?

凭什么?我愤怒地想,凭什么神灵就可以随意杀生而不受惩罚?神灵已经握有掌管万物的权力,不死不灭,无穷神通,为什么还不知足?

“龙三,你为什么来套我的话?”我捧住水神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谁逼你来套我的话?”

水神满面惊恐悲戚,只睁大了眼睛看我,任由泪水打湿鬓边长发,却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我狠了狠心,捏住他的下巴,问:“昨日你与之对话的是谁?”

水神挣扎着闪躲,我加大手劲箍着他。

“你与之争夺神位的还能有谁!”水神只道。

我放开他,他便立刻倒下去,白生生的脸上被我捏出几个红红的指痕。

“龙三,我并非神灵。这话我说过很多次,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人只能成仙,不能成神。我身体里的力量时有时无,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刚才伤了你,我向你道歉。”我肩头血口还在流血,这会儿那股力量似乎就不屑于出来帮我止血了,“你说我和其它神灵博弈,我连那些神灵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姐姐被捕,难道你不应该立即去救她吗?和我在这里纠缠算什么事?”

水神猛地抬头,冲我嘶吼:“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不想冲进昆仑山,救出姐姐,将那些神灵都杀了吗!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啊……”水神脸上绝望无助,“我神位卑微,神力弱小,昆仑山上任何一个神灵都能将我轻易击杀。我如果真的去,不过是给他们立即诛杀姐姐和我的借口!”

“所以你只能选择出卖丹殊和我。”我平静道。

水神转过脸去,将脸埋在自己袍袖当中。

“椿杪,对不起。”他浑身都在抖动,悲不自抑,“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第十五章

水神看起来是人类青年的样子,其实不到六百岁,在龙族中算起来还是少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身处重重险境之中,力量却弱小,长期下来被逼得狡猾不足,虚伪有余。看着挺凶,其实胆虚,早就被诸神吓住了不敢妄动。循规蹈矩十多年,忍辱偷生,炼化了龙珠,安稳了云梦泽,却一朝发现自己还是任诸神宰割,连至亲都保护不了。

我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全力了。”我拍着水神的背说,“你已经保护了你姐姐十几年,炼成龙珠,收复山泽,镇守一方水域,护佑数百万人的平安。你已经很厉害了。”

水神不回答,只是摇头。

“还有没有其他龙族或者妖怪神灵可以帮忙的?”我问,“在这里哀哭总不是办法。”

水神背对着我,还是摇头。

我回头看了看将离高耸的树冠,只见原先茂密的繁叶凋零了大半,满地都是被风刃斩断的碎木,好在将离的主干没有受袭击,只是枝条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裂纹,纹路里隐隐泛着白光。“将离本来说要修养两天,现在原身都被打击,不知道还要修养多久。他帮不上忙。”我想了想,道:“看来我们只能前去苍梧了。你我在,苍梧诸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山鬼也在苍梧附近,正好找她,再看看有没有平时熟识的妖怪。办法总是有。”

水神闭了闭眼睛。

“我几次三番欺骗你,”他说,“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话说得,你不是说我们认识十几年?也算是总角之交了。”我回答说,“况且事急从权,这件事是神灵威胁你,你也实在是迫于无奈,算不得骗。”我暗自想,至于你从前是否骗过椿杪,我就不知道也管不着了。

水神又拿袍袖掩住脸。

“我已经是最无用,最无用的神灵……”他哽咽着,“连我自己的姐姐都救护不能……”

他这样说,却仍没有要采取任何行动的样子。[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无奈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水神好长时间没声音,最后叹声道:“你不明白。”

我有点生气:“你姐姐被困,我们就去救她。多简单的事情,我怎么不明白?”

水神抬起脸,脸上纵横着一道道水迹,显得滑稽可笑。“椿杪,我刚才不是没有杀你之心。”水神压抑着,一字字说,“可是就算你毫无防备,体内的神力也让我重伤至此。连新晋为神的你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神灵?”

“就算依你所言,集齐了你师兄弟,那又如何?当初丹殊入魔,吞噬秦州,那么强悍的力量,一样被昆仑诸神镇压在魔渊。至于其他妖鬼神灵,更是不必去奢求。西方神台掌管天下妖鬼,对于妖怪来说,得罪神台就是永世不得超生。椿杪,我没有胜算。”

水神惨笑了一下:“真的一点也没有。”

水神一桩桩一件件分析得明白,神情越说越冷静,脸色越说越灰败。我心里知道,除了还是认定我是神这一点,水神说的没有半句假话。心中这样想,胸腔中却有一团烈火灼烧,烫得人窒息,逼得人要大声喊叫。

我耐不住,拿住水神的领子,质问他:“所以你就打算任由你姐姐去死?”

水神摇摇头,答非所问道:“你还不明白。”

“神灵是天地至尊,专横多疑。他们抓我姐姐,是逼我问出丹殊下落,也是为了要我一个屈服的态度。我越忍耐,姐姐越少受些苦。”

“姐姐背后是龙族,诸神不会轻易取姐姐性命。杀了我姐姐,拿什么来威胁海龙族和我?”

“我最大的过错,是提前炼成了龙珠,惹得神灵猜忌。”

“他们只想试探我是否还臣服,”水神神色里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只要我依照神法,向他们献祭生人千对,他们就能宽恕我的罪过,姐姐也就能早日出来。对,他们一定会放了她……”

我听得浑身发寒,用劲摇水神:“不要犯傻!”我怒其不争,只恨不能摇醒他,“你已经屈服了这么多年,只不过得到这个结果,献祭生人也只是多造杀孽,于你姐姐的处境无益!”

“那你要我怎么办!”水神闻言愣住,一下挣脱我的束缚,大叫道,“我已经护佑了云梦流域数百万人,十几年来,镇压妖邪,平衡洪旱,从未要求生人献祭,已经是大大的慈悲!现在我有需要,难道他们连千数个人都舍不得吗!如果没有我,云梦每年仅仅是旱涝,就要死去数万人,何止这区区千数!”

水神越说越狠厉,好像云梦流域居民才是这场祸患的源头:

“其他神灵的无端掠夺与肆意屠杀,我已经为他们拦下了十几年,为此打破神界习俗,成为众矢之的。”

“四季收成,五谷菽麦,如果没有我每年以大量龙血贿赂风神雨师,又岂会有他们所求的风调雨顺?云梦千里,往日年年都是饥馑!”

“我护佑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嘴里说着什么都愿意献祭。现在我真的需要他们报答了,他们还敢不答应吗!?”

“你身为山泽守护神,占据千里云梦灵气,镇守一方是职责所在,凭什么要求人来献祭?”我越听越愤怒,抓住水神的臂膀,“这件事本来就是神灵之间的恩怨,和人有什么干系?你用人牲去平复诸神的猜疑,和诸神用你姐姐来威胁你,都是一样暴虐恣睢,你与诸神有什么区别!”

“我与诸神有什么区别,”水神连连冷笑,“你说我与诸神有什么区别!诸神每年要求的牺牲供奉何止万数,而我登神位至今,不过取两千!”

“你混账!”我怒从心头起,原先对水神的怜惜一扫不见,“你自己的事情,无能解决,不敢直面,却拿千人性命作投名状,你辖下人民何辜!”

水神一把将我推远,道:“自己的事情?椿杪,你和丹殊自己的事情,我又何辜?我姐姐又何辜?”

“你有苍梧众人陪伴,有诸妖群鬼保护,有冲虚真人遗泽,甚至和南方神台的主神鹓鶵也有牵扯,你自然可以做个圣人!”水神道,“我呢?我战战兢兢,独面千里妖魔;身居下流,头顶有重重至尊相迫。父兄族人已被屠杀殆尽,如今唯一的姐姐,也要被卷入你们的纷争当中!”

“我无能,我不敢,那么椿杪,”水神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你敢不靠‘椿杪’的故旧,单凭自己的力量去与诸神抗衡吗?如果你不是‘椿杪’,这世间难道还有谁会如此帮你!”

我被水神一席话噎得无措。

水神屏息,牢牢望住我,像在等,在嘲笑,在指责又在期待。

“我不敢。”良久,我终于回答水神。

水神一点没有得色,反而无助地深吸气,露出更惨烈的绝望神情。他仰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再面对自己。

“我不敢,”我仍然重复道,“我只能做‘椿杪’了。”

因为丹殊对椿杪的执念而苏醒,获得这副身体与体内的力量;莫名其妙被雷神追杀时,又有将离拼着妖怪惧雷的天性救我;山洞借宿,山鬼没有取我性命,反而对我亲近有加。

如果他们知道这具身体里的不是‘椿杪’呢?

会将我这个孤魂野鬼彻底从世上抹去吗?

那就是魂飞魄散了。

我不敢坦白。

懦弱与无能,水神是,我何尝不是。

水神不敢反抗诸神,我不敢脱离“椿杪”这个身份。

都是卑鄙,我有什么立场去苛责水神。

蝇营狗苟,不过求生。

第十六章

我与水神的僵持没有持续多久。(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身后一声嗤笑,将我们两个从悲哀茫然中惊醒。

“事情都还没做,就要自己先吓唬自己。”

我回头看,只见将离身形销瘦,脸色苍白,从原先主干所在的地方缓缓走来,道:

“神与人,不过如此。”

“将离,”我有些惊喜,“你没事了?”

将离哼了一声。

“不过是些小伤,你当我跟你一样娇弱?”

将离嘴硬心软,几日相处下来,我已经知道他的脾性。将离出现,我如释重负:“你没事就好。昨天那样的刀风厉气,我还以为你还要闭关很久。你能化人形,那修养得如何了?若无大碍的话,我……”将离看着还没完全复原,现在让他帮忙,我实在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将离走过来,立在白惨惨的日头下,打断我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略抬抬手,遮挡了一下投入眼睛的阳光,“这件事情,水神暂时按兵不动是对的。”将离垂眸看了水神一眼,“云梦水神一脉,已经不如数千年前那样威风了。你们家只剩下你和你姐姐,平日在神界来往还要靠海龙救济,和诸神硬来的确没好处。”

水神脸色阴鸷。

我急道:“那就什么都不做吗?”

将离道:“其实水神刚刚预计得没错。什么都不做,神界最终也一定会放了他姐姐。毕竟她肚子里的那个带着天命,神界还不敢这么乱来。可是水神阁下,你甘心吗?”将离带了一点顽劣的微笑,看住水神道:“昔日云梦水神可是仅次于扶桑帝君的神灵,承载大地水泽灵脉,掌管天下河川湖沼。‘山归泰伯,水溯云梦’――――你们曾经那样辉煌,现在落得被诸神屠杀虐待。水神,你甘心吗?”

水神抓紧了自己的袍袖,手上青筋毕露。

“我家再怎样败落,”水神挺直了身子,站起来冷然道,“也轮不到你一个花妖来嘲弄。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水神一改颓势,杀气四溢。我一时紧张起来,连忙站到二人中间:“喂,你们两个冷静点……”可别要打起来吧?

“好,”将离却抚掌道,“这才是我认识的云梦水神。哭哭啼啼算什么?你能在短短十年中炼化龙珠,敢和诸天神灵对峙,维护辖下生民,难道现在就不敢去救自己的姐姐了?”

水神被他激得一愣,皱眉道:“你……”

将离继续道:“我小小花妖一个,虚长你四百年,论灵力恐怕真不及你,但有一件事你不如我明白。”将离人还虚弱,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劲头却愈发蓬勃:

“神不过是虚伪的妖魔。”

“他们越高傲残暴,就越容易露出马脚;越专横跋扈,就越容易被击败。”

将离道笑意愈发深:“没有永生的神灵,天地间也从来没有至尊。连上古的泰伯都已经陨落,扶桑帝君如今也生死未卜。这二位大神尚且如此,何况那群仗势凌人的脓包?”

“所以椿杪说得没错,”将离道,“没什么好怕的。你姐姐被困,那我们就去救她出来――――就是这么简单。”

水神看着将离好一阵儿没动作。

“花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水神道,“但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和整座昆仑山抗衡。以卵击石从来不是我要追求的局面。也许等到下一代成长后,诸神对龙族的欺压才会收敛些。”

将离摇头道:“你隐忍得太久,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实力是怎么样的了。以你现在的修为,不说雷神,连风神也要避让三分。你已经超越了你哥哥。”将离说到这里,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落寞。

水神脸色复杂:“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原先也以为拼尽全力尚有一搏的余地,但是,”水神不动声色看了我一眼,“事实证明我还太弱了。”

将离也看我,我被他们两个盯得头皮发麻。

“你们看我干嘛?”我莫名其妙,忽然想起那阵白光,结结巴巴道:“哦,刚才的事?我、我不是故意的啊,我真没反应过来,我什么都没干。”

将离又瞄了眼水神嘴角的残血,道:“你不要和椿杪比。他本来就体质特殊,重生后,身上更有很多疑团都没有解开。蕃生阵法很多年没有人用过,此次又设在天地灵泽庐山,一下子吸引的生气太多储存在了椿杪体内也是有可能的。”将离道:“他是例外。”

我连忙点头,表示自己绝无恶意,绝对良民,就差摇尾巴求放过了。

水神愕然道:“那么,他不是……”

将离颔首道:“他不是成神了。”

水神看向我,眼里终于有些真心实意的愧怍:“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骗了我十几年。”

“啊哈哈,”我松口气,拍拍水神肩膀,咧嘴道:“没事没事。这不一夜过去了,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嘛。我还要跟你道歉,我控制不了那股力量,刚才真的对不起。”

大概我行径太猥琐,将离翻了个白眼道:“你们俩客气完了没有?”

我尴尬地收回手。

“这件事找越多外援,成功几率越大。”将离道,“椿杪虽然傻,但思路大体可行。苍梧和南方的几位仙人世系相承,找南方神台交涉是中策。”

我努力忽略了将离那句“椿杪虽然傻”,追问道:“你说中策,那还有其它路咯?”

将离道:“上策是直接以武力攻破昆仑山,从此西方神台鼎革。下策就是什么都不做,等龙母生产后,诸神自然会放她回东海。”

水神听得皱眉。

“攻破神台?怎么会是上策?谁能做到?”我虽然新生不久,也知道神台的威严,“将离,你离经叛道也要有个度啊。”我无奈道。

不满意神台的统治就去推翻它,哪有这样绝对彻底的?且不说让龙神忌惮多年的昆仑诸神是不是那么好惹,神台代表的次序一旦被打乱,谁又能重建起一个更有效的系统?将离真是天马行空,痴人说梦。

“……我不该考虑献祭人牲。”良久,水神叹口气说,“但是找苍梧的前辈去交涉也是徒惹诸神忌惮。谢谢花主呢的建议,但我不能拿整个龙族去赌。”

我好像眼睁睁看水神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浇灭。

将离双手抱胸,看看我又看看水神,道:“你们都觉得这三策不靠谱?”

我心想何止是不靠谱,你简直是开玩笑。

“哪里,只有上策稍稍不靠谱而已啦。”我干巴巴道。“对了,你确定昆仑诸神不会为难你姐姐?”我问水神,“那你之前说的烈焰笼又是怎么回事?”

将离把手放下来,“他们已经用烈焰笼了?”

水神沉吟,“风神走的时候,威胁我要将姐姐投入烈焰笼。”

将离又抱胸:“那就是还没动手。她肚子里的那个到底是不是天命,看来诸神也很疑惑啊。”将离低声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将离一摆手:“没什么。”他对水神道:“那么你选下策?真可惜。我还打算辅佐你们龙族重新夺得人间呢。”将离吊儿郎当,凤眼上翘,偏偏眼神迷离,还带着大伤未愈的虚弱。美则美矣,一点不足取信。

“你只是想搅个天翻地覆好看热闹吧。”我一头黑线。

将离哼了一声表示懒得理会我。

水神走到一边,背对我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里是将离原形曾经站立的地方,巨木丛生的山林中唯一一块空旷之处,阳光毫无保留地播撒下来,仿佛一如既往地温暖宜人。

水神喃喃道:“我想过很多次,龙族今后到底是存是亡,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有时候宁愿自己不是龙,宁愿龙族没有那么辉煌过。”

“花主,”水神转头对我们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甘心。”

第十七章

丹殊醒来时,习惯性去摸自己右手边。(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那里应该有一柄长剑。

通体黑沉沉,一点装饰也没有。两锋似乎没开刃,靠近剑柄处还有一段齿状的豁口。

平凡到像一把废铁。

可是鬼物妖怪见到这柄剑,一定张惶失措,吼叫着逡巡不前。

就连丹殊自己,一开始见到这柄剑的时候也下意识地生出戒备。

由古牧原新月湖底的整块陨铁铸成,凝聚了滔天怨恨,上斩仙灵,下诛妖鬼。

从铸成之日开始,这柄剑就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好像剑域里的四十万冤魂一齐在尖啸。

丹殊和椿杪刚把这柄剑带回苍梧时,师尊曾经想把它投入真火中重新锻造。

“你们虽平安回来,但是这柄剑为杀戮而生,凶煞至极,加之因果未了,来日恐怕生变。”师尊仔细看过,剑身透着森冷的暗光,“尤其是椿杪,你不适宜在这样的戾气中久待。”

椿杪抿唇不说话。[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师尊要把剑拿去融了的时候,椿杪忽然开口问:“师尊,那片战场上的亡灵全都在里面。剑身一旦重新熔铸,他们会去哪里?”

那时候人间战火纷飞,古牧原一役亡者四十万,鲜血染得新月湖水都透着薄红。

师尊说:“亡灵有亡灵的归所。”

泰伯陨落之前建立了地府,从此天下生魂死灵都不必随躯壳迁化,都可以入地府等待轮回,时机合适时,便可再世为人。

但是扶桑帝君久不理事,地府滞留的鬼魂无处可去,终究躲不过湮灭的宿命。

“师尊,可否将这柄剑交给弟子保管?”丹殊道,“既然因果未了,逃避也只是自欺欺人。这柄剑被托付于我和椿杪,未必不是上天给的转机。而来日若真有凶邪妖祸,弟子也自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他人。”

师尊叹气说,你才几岁,承担什么。

师尊花了很久才把这柄剑的凶煞封印住。交给丹殊,又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那位将军用此剑强行改变战局,逆天而行,他的魂魄已在剑成之时湮灭了,你们和他的约咒也早就失效。”师尊说,“我等修道之人,实不该去插手人间军政事务,这次是你明知故犯。”

丹殊跪在大殿里,低头不敢出声。

师尊说:“你们大了,自己心里有考量,不肯听为师话了。”

“师尊……”丹殊想辩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师尊继续说:“少年人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为师很理解。你做下这些事情,也不是为了个人恩怨。但是丹殊啊,世间朝代更迭是常事,你救得了这一代,保不全他们千秋万世。”

丹殊说:“弟子明白。”

师尊摇头:“为师也知道你明白。为师更知道,你就算明白,还是会忍不住出手。”

“这次有人以四十万亡魂为媒介,用一个国家的老弱妇孺逼你们出面干预;下一次会不会有人用一百万人、两百万人的性命来求一个转机?灭国绝世,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师尊,”丹殊喉头发紧,“可是弟子若不出手,他们就要屠尽十二城……”

“你以为你救了眼前的弱国寡民,天下便不会再有战乱屠戮了吗?扶桑帝君尚且做不到的事,你何德何能!”师尊难得生气,将长剑叮一声掷在丹殊面前。

剑身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这次是你们侥幸,古牧原没有神灵看守。下一次呢?手中握有能左右战局的凶兵,岂会不遭人觊觎?而一旦入局,再想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听了这一席话,丹殊忽然明白过来师尊的用意。没人能比师尊更清楚身怀至宝的凶险。一颗能左右南方水系的龙珠,融在师尊身体里数十年。由此招致的妖龙厉鬼杀机重重,期间师尊惶恐度日,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

丹殊俯首道:“弟子知错了。”

师尊顿了许久,才继续说:“为师苟活百余年,见多了生灵凋落,习惯了绝离知友。老来一切都空,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几个也受人胁迫、不得善终。”

丹殊羞愧得不知怎样作答。

师尊摸摸丹殊头顶,说:“你做大师兄,要照看好几个师弟。如果连你都这样莽撞,意气用事,为师……怎么能安心闭眼?”

丹殊猛然抬头:“师尊!请不要说这样的话!师尊仙道大成,登仙指日可待,怎么可能……”

师尊拍拍他,好像丹殊还是几岁的小童。

“为师天寿将尽,此生没有再多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几个平安。你想留下这柄剑,可以;但是你要答应为师,从今而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这柄剑的来历。人间军政之事,神界大能之争,你也一律不得插手。”

丹殊一一应了。

那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后来那样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师尊死在自己剑下。

而那柄剑也早就被丹殊丢了。众神围攻之下,剑一脱手便不知飞去了哪里。

三年往事,如走马看灯一般翕乎从眼前过去。

“你醒了。在找什么?”有一个陌生声音将丹殊从恍惚中拉回来,“这里是梧桐台。很安全,不要怕。”

丹殊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男子立在榻前,眉目凌厉,通身贵气逼人,服饰皆明黄色,却比人间帝王还要多三分骄矜。

丹殊马上捏了一个决在手里,面上仍装作刚刚恢复意识的样子:“阁下是?”

那个人俯下身来替丹殊掖了掖被角:“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丹殊眯眼看他。

那人就势坐在榻沿。

丹殊挑了挑眉。

那人笑:“你这习惯还是没改。察觉到不对,就喜欢挑动左边的眉毛。”

丹殊戒备道:“阁下若不肯告知身份,那就请恕丹殊失礼。”说着翻身坐起,作势要走。

那人摇头叹息说:“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火爆脾气一点也没变。”

丹殊面无表情看住他。

那人继续说:“你脾气这样差,做人这么多年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吧?我该早些找到你。”

丹殊直觉这个人恐怕将自己认成旁人了。他斟酌了字词,慢慢道:“阁下是否有什么误会?我是苍梧大弟子丹殊。”以性情温和出名的,暴虐恣睢那是入魔后的事,还没几个人知道。

那人淡淡一笑:“你这一世叫做丹殊?很贴切的名字。”

第十八章

我站在山坡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嚼着。(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此刻日近黄昏,山峦间有薄薄的蓝雾弥漫开来,鬼气森然,填满谷壑。远处传来不知何种野兽的嗥叫,一声声沉闷悠长,叫人身上泛起鸡皮疙瘩。

“水神走了,咱俩怎么办?”我转过头问将离,“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将离坚持要到南岭,水神只好腾云把我和将离送到。水神提出要带我直接回苍梧,被将离拒绝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不知交流了什么,水神便告辞。

将离本来在我后方叉手远眺,闻言走上前来,啪一下打掉我嘴里的草:“蠢货。”

我莫名其妙,又略有点恼羞成怒:“你干嘛!”

将离斜眼看我:“你重生之后真的更蠢了。水神那么明显的杀意,你没感觉出来?”

我暗松口气,道:“你说他袭击我的事?不是没得手吗,算了。况且他那时以为我欺骗他许多年,生气是常情。”我不觉叹气,“说起来水神也可怜。他那些经历道来,我一个旁观者都听得心惊。我从来不知道,做龙也这样辛苦。”做鬼凄惨无依,做人身不由己,做龙任神宰割,没有一个是能真正快活自在的。这世道怎么不叫人灰心。

将离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这一任水神心机颇深,十数年来见风使舵,无所不为。这样的性情,对你半点情谊也无,甚至暗藏杀机,你还一个劲儿地凑上去,不是蠢是什么?”

“没准人家就是不喜欢惹事生非呢。”因为我自己夺人躯体,也算不上光明正大,故而我十分理解水神的隐忍,乃至心有戚戚然,“你看来简单的事,在龙族眼里恐怕难于登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毕竟不是谁都能拿推翻神台当作可以做成的事情去做。”

将离嘴角抽了一下,道:“你是真蠢。”

没等我反应过来,将离便接下去道:“我拿龙族旧事刺激他,不过是引开他的注意。你当我真愿意辅佐他?神台建立了一万三千年,四方主神都还在,傻子也知道不能和神台起正面冲突。”

我慢慢地回过味来:“……你打断我与水神的谈话开始,就是一直在试探水神?”

将离道:“水神善屈,为人不择手段。说他有风骨,他能恬不知耻地将你师尊给他的龙珠做开路大礼贿赂众神;说他懦弱,他能狠得下心用折寿的代价炼成自己的龙珠。要是他一路安稳做凶神,掠取人魂、谋求祭品,也算是坦荡;偏他还要庇护辖下生民,求一个正经‘龙神’的名头。譬如你我此次遇袭,明明是他趁我化原形,带风神来套你的话,却还要将责任推诿于你,自己做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样子。若不是你灵力有异,此时早就身首异处了。”

我背后一阵凉汗,却嘴硬道:“你也把他说得太不堪了。堂堂一方守护神,哪里有这么卑劣。水神独自在众神中周旋十数年,也算是有点过人气魄。他这次受胁,怕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的。毕竟看他说起他姐姐来时,数次落泪,可见是真伤心。”

将离眯起眼睛来:“你也数次死里逃生,倒还替他辩护,可知他完全没有放过你的意思?”

我凛然:“这话怎么说?”

将离道:“风神回来看到你没死,你猜你会不会再死一次?水神从发现你复苏那一刻开始,就没想让你活下去。装疯卖傻只是因为暂时打不过你罢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问:“那么他提出要送我回苍梧,也是……”

将离道:“你一回苍梧,短时间内,你那帮师兄弟必定不会让你出山。那么风神再要找你,就容易得多了。”

我大不忿:“风神又与我有何怨仇,定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怎么个个都想杀我,一次不够,还要再来几次?

将离施施然甩手:“这就要问你了。”

我心说天地可鉴,我什么都没干过啊,转念一想,不对,这可能是“椿杪”生前的遗事。

果然将离叹气道:“你们苍梧道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执念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原以为你算是逍遥的,没想到你固执起来更加可怕。连神器也敢去偷,偷便罢了,还把它融了祭天,也难怪各方神台势力要将你赶尽杀绝。”

我心下大骇,心说椿杪啊老兄,想不到你躯壳看起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竟然也做这种偷盗恶事。偷的还不是凡物,居然是能让四方神台都觊觎的神器!

这下子完了。

被四方神台紧紧追杀,难怪椿杪要躲在偏僻的山中小院。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连在那里死了也没人知道。

我勉强镇定了心神,小心翼翼问将离道:“那……那怎么办?神器已经融了,我也赔不出来啊。”

我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

按照将离的说法,诸神是因为神器被毁所以要杀我泄愤。可是当初大鸟说的,又好像是另外一个意思。

不过现下没空多想,保住这条小命要紧。

我学起乳狗的眼神,可怜兮兮看住将离。

将离被我盯得愣住,回过神时哼了一声:“四方神威被海内,的确不好对付。我想过了,还是把你带回到南岭比较安全。”

我好奇道:“你是宛洛花主,怎么想到要把我往南方带?真要回南方,直接回苍梧不是更好么?”

将离道:“苍梧山、临沧山,现在恐怕都有数位神灵驻守,就等你回去了。”

将离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看他脸色不太好,没追着问。

我只好道:“那么南岭,椿……我也有熟人?”乖乖,椿杪怎么走到哪里都有熟人?这下子更加不能让人发现我不是这幅身体的原主,否则被诸神追杀之余,恐怕我还要被天下妖魔追杀。

原以为捡了这副身体是捡了便宜,没想到是捡了个大麻烦。

将离却摇头道:“南岭是诅咒之地,很久没有妖鬼神灵在此长驻。不过数年前,你与丹殊曾在这里辟出十里竹林,只能用苍梧道术进去,藏身足够了。”

我心说椿杪和丹殊还挺有闲心啊,明明是修道之人,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还开辟竹林,过农庄生活?嘴里却道:“总这么藏着么?方圆十里说大也不大,我要在其中藏一辈子?”

将离斜我一眼,道:“躲得过当下再说吧。丹殊若无大碍,估计也会回来这里。”

他每说一个字,脸色就苍白一分。

我心道果然孽缘,这三个人(和妖?)是扯不清的。

我收起促狭心思,郑重道:“好吧花主。那我们具体要怎么进去?”

第十九章

我和将离大眼瞪小眼,双双无言。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将离脸色本就苍白,此时额头上分明爆出青筋:“我怎么会知道!苍梧道术我又没学过!”

哦,合着这还是苍梧不传秘法,真是太不靠谱了。

我对将离一摊手:“那完了,我也不知道啊。”

将离气鼓鼓甩我一个眼刀,只可惜他还没完全恢复元气,这一瞪半点杀气没有,倒有绝世美人眼波流转的风情。

我咳嗽了一声,挥开脑中种种旖旎,继续道:“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苍梧总不至于只这么一个别庄,咱们也不至于每一个都进不去吧。”

将离没理我,自顾自走到山坡最高处,举头去看天幕。

我也跟着抬头看,只见疏星点点,万里苍天辽阔,一轮圆月当空,月光无情,倾泻而下。

我没看出什么花头来,便转头去看将离。

将离说:“你们苍梧喜欢按着星辰布大阵,幽篁方圆十里,丹殊一定也是按着此地星辰布下地上的阵法。”

“好厉害,”我说,“天上的星辰也可以和地面上的阵法相呼应?”

将离道:“苍梧道术玄妙,万物皆可为阵。丹殊偏爱这里不是没有道理的。满月高悬,大火在西,荧惑在南,与地上的幽篁正好严丝合缝地呼应着。”

我心里疑惑,嘴里习惯性地打岔道:“如果这阵不是丹殊布下的呢?”

将离道:“那我就用你的血祭阵。以布阵者的鲜血为媒,强行破阵。”

我打了一个寒战,心说此人美则美矣,行事却这般狠绝,叫人心惊。

不对,我忽然想到,破了阵法,那我们进入这个竹林又有何用?这阵本来就是拒客隐居用的,一旦法术失效,我们又怎么靠这个阵躲过神灵的追杀?

我这厢还没想明白,将离一把拉过我,手里不知何时拈了一片细长“叶子”,开始打量我的手腕,似乎在找地方下刀。

“喂!”我连忙使劲往回抽自己的手,没想到将离力气大得很,我竟挣他不过,只好求饶道,“花主阁下,你冷静些,破阵的方法又不止一个,再说咱们总有别处可去,何必非要……”

我话没说完,将离修长的手指一翻,那东西整个没入了我的虎口。(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我猛地闭紧了眼。

意料中的剧痛没来到,只有一霎时的酸麻。

我慢慢睁开眼睛。

娘的,他刚才真把“叶子”全插进去了?为什么我没什么感觉?

将离一脸玩味看着我:“你胆子变小了很多。”

我抹了把脸,尽量不去想如何打他一顿。三天之内死了好几次,不要说死亡本身的绝望,就仅仅是死亡过程中的痛不欲生,我也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

“你解释下?”我扬了扬手臂,还是不敢转动手腕。

将离抚过我的虎口,得意道:“这枚绿晶石是我凝练的,能汲取尸体中的记忆。等会儿我将它取出来,便可知道如何入阵。”

我木然道:“你把我当尸体?”

将离道:“问你你又不知道,只好问这具身体了。”

我听了,隐隐地感觉到将离的态度有些不太对。自从他苏醒之后,对我的态度就很微妙――――他是怎么从沉睡中苏醒的?

风神那一击直接打中了将离的原形,他却只是脸色不好了一点而已。

看来有必要套点话出来。我想着,放松了一下腕子,缓缓道:“看你漂亮得跟个女人似的,原来也很厉害嘛。”

将离果然眯了眯眼睛:“你说什么?”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背后的冷汗,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我夸你长得漂亮。花主嘛,可不就是要长得好看才能当?之前你哭丹殊,那么伤心,我还以为你没那么厉害呢。”

将离呵呵了一声,轻轻托起我的手,捏住那枚晶石,一点点将它从我的虎口捻出来,那阵酸麻一下子从手臂开始爬满我全身,渗入四肢百骸,叫我动弹不得。

将离道:“我不厉害。我差点死了。被你的血救了两次,你是不是以为我就该感激涕零?”

我止不住浑身颤栗,被麻得说不出话。

这小心眼的!

将离看了我一眼,大概看我脸色扭曲,真受到教训了,才将剩下的一小截晶石迅速拔出,道:“我的确很感激你。你的血液比龙血还要滋补,可惜大部分都渗入土地中去了,我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吸了几滴。”

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将离看着我,忽然大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托你的福,接下来几十年,庐山狮子峰恐怕会诞生几个不世出的大妖了。”

他这一声笑似洪波卷地,漫过我脑中许多疑团,将前事点滴连成一片。

我忽然明白了大鸟的话。

雷击是妖怪的天敌,将离的花枝仅缠绕在这具身体上,就迅速补充了元气;风神直接攻击了将离原身,但只需这具身体的几滴血,将离就能恢复过来;这具身体不但一次次死亡又重生,而且还能够随手召唤更高层的雷电击退雷神,能够直接用灵力粗暴地将水神冲得吐血。

十二分之一的神灵。大鸟没有骗我。

仅仅是遗体就有这样大的能量。以十二分之一的形式出现,就可以轻易地惩治雷神水神。

椿杪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苍梧道人。

椿杪才是神灵。

那么椿杪,你现在到底在何处呢?你一定没有死,更没有散魂。

是像在看人偶戏一样,注视着我们吗?

我按下心头惊涛骇浪,平复了脸上的表情,道:“庐山天地灵泽,妖怪多几个便多吧,又不是供养不了。”

想了想,又道:“刚才是我失言了,请你不要介意。”

将离掀起眼皮撇了我一眼,哼一声道:“刚才我也给你难堪了,请‘你’不要介意。”

两个经历过数次生死的人,此刻假惺惺互相道“你不要介意”,说不出地荒诞。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同时笑出来。

将离摇头笑道:“你还是这样,不捉弄我一番就不算完。蕃生阵中我故意闹你,看你呆傻傻的,还以为我终于胜你一筹,结果还是被你一句话就激怒。”他说着叹了口气,“我真是半分也没有长进啊。”

他这一叹来得突兀,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应。

椿杪会说什么呢?

将离应该还觉得我是椿杪吧?

只是不知道他把椿杪本身,当成了什么。

“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定要分出胜负?”我试探性地说,“有些事情比胜负更重要些。”

将离说:“怎么还是这句话。”

咦,难道椿杪也说过相似的话?

“对于我来说,比胜负更重要的那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余生只有胜负,无关其他。”将离微微地笑着,“不过和你一比嘛,我还是有胜出之处的。你蠢,我聪明嘛。”

“喂!”我心说这人怎么忽悲忽喜、嬉笑无常的,“说谁蠢呢你,大哭包。”

将离又眯眼:“我是不是该提醒一下你,绿晶石我不止炼了一枚出来?”

说着威胁性地扬了扬手里的那枚绿色“叶片”。

我想着那股酸麻,立马老实了,谄笑道:“要不花主还是别浪费了,晶石留着吧。你看这夜色深沉,咱们是不是干点正事,早点找出进入竹林的方法?”

将离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他举起手,将晶石送上,晶石缓缓浮到两人多高。

将离一瞬不错地看着它。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便问:“晶石失效了?”

将离又横了我一眼。

他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晶石是由他掌控的,恐怕这种状态下的他,已经不能让晶石发挥作用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将离道,“你肯定在想,‘将离看着很弱的样子,摄取记忆之事,还能行吗’。哼,我做的事情,什么时候不成过?连不尽木我都拿得到,何况小小的一段记忆。”

我险些失笑。

将离有时候看着挺成熟,其实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或者说,有人曾经把将离天真的那一面,维护得非常好。

“好吧花主,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问。

将离说:“我试过,记忆越复杂,晶石停留的时间越长。”他斜了我一眼,“大概你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了。”

晶石悬在空中,说话间便开始转动起来,旋转得越来越快,发出深浅不一的光。那绿莹莹的光线映在我和将离脸上,并不刺目,只是温温柔柔,像一缕风在与人痴缠。

“这是开始了?”我又忍不住问,“怎么看记忆?”

将离没回答我。

将离看得入神,仿佛看见了许多人和事,一一在眼前流转而过。

晶石的光线打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脸添了几分妖冶曼绻,又好像让他带上了更多鬼气森然。

而他的表情太伤怀,我不敢再出声打扰他。

许久后,将离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他看完了椿杪的记忆?我有点好奇。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没想到,将离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原来如此。”

第二十章

他说:“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太阴、大火、荧惑,这才三个角。苍梧遵循四方神道,大阵都是四个角。”

“那第四个角是什么星辰?”我问。

“你就是第四个角。”将离冷淡道,“看来,丹殊是完全没考虑过你不在的情况。”

我总觉得将离有什么话瞒着我没有说。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刚才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好像终于知道,从前一切坚守执着,都是枉然。

“过来吧,我知道怎么进去了。”将离向我招手,“不过,我不是丹殊,不会苍梧道术,这方法用了也有可能不奏效。但无论如何,我们没选择了,必须尽快进入幽篁。”

“为什么?”我吃力地爬上坡顶,“水神刚走,风神也并未追击我们啊。”

这里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将离不惜向水神暴露这里的位置也要带我来此处?

将离看傻子一样看我:“你想等他们追过来再说?那你在外面慢慢等吧,我撑不了了。”

我马上凑到他身边,“别,我也觉得早点进去好。外面露水重,冻得我起鸡皮疙瘩。”谁知道风神找不到丹殊,会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将离闻言勾了一下嘴角,手里燃起一个火圈。那红色的火慢慢扩张,将我们两个罩在其中。

我刚想说这小子还挺会照顾人,却立马发现了不太对的地方。

火圈越来越大,一些火舌甚至撩到了我的头发。

“你做什么!”我手忙脚乱地拍灭身上的火苗。

将离脸色阴鸷,只盯着火舌不出声。

我忽然明白过来,“你看到的方法就是这个?”我有点不敢置信,“烧一下就进去了?会不会是你烧错了?这不该是烧我们自己的吧?”哪有人将入阵到方法设为烧自己的?不疼吗?我觉得,丹殊和椿杪虽然行事有点不着四六,但是不至于这么傻。

“不知道。”将离说,“我很累了,你不要插嘴。”

他本就长得俊美,眉眼如点墨画就,此刻脸色苍白,唇色惨淡近似于无,却被火光映得面颊红热,如桃花燃尽,孤注一掷。

火舌迅速地将我俩全身舔过一遍,火势陡然盛大,一瞬间猛烈得炫目,却也由此迅速熄灭了。

将离一下子倒下来。

“喂!”我连忙接住他,两人一并跌坐在地。

将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完了。”

花枝又从他袍袖底下伸出来,阴险又嚣张地缠绕上我的胳膊。

我看将离眼睛一闭又是要昏的样子,连忙拍他的脸:“醒醒!你刚还好好的啊,起来再烧过!”

将离虚弱又恼怒地瞪我:“没力气了!”

“那怎么办,”花枝缠得有点紧,我费力地拨开脖子上的一条支蔓,“要不你教我,我来烧一次。”

将离已经双目失焦了,漂亮的褐色眼珠半点神采没有。

糟了。

我心道这家伙也是不靠谱的,好歹把方法告诉我再晕啊。

“烧什么?”背后有个人问。

我一下子汗毛直竖。

背后冰冰凉凉一只手伸过来,帮我把脖子上的花叶拨到一边。

“怎么还是这样胡来。”

第二十一章

我机械性地回头。[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一个火红色的人影立在我身后。

“丹……师兄!”我悚然,一下子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看他,“你如何在此处?”你不是被大鸟抱走了么?

丹殊慢慢抚上我的脸:“你没事了?”

我僵硬地点点头。我从来没想过会和丹殊这样见面。

太草率了,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

而丹殊的样子,看起来也颇有些不敢置信,或者说是――近乡情怯。

丹殊说:“那天雷神来袭,我还以为蕃生阵法不会起效了。还好,你还是回来了。”他眼睛里有湿润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卑鄙如我,有点愧怍。

“做什么这个表情,”丹殊说,一低头看见我怀里还抱着一个,皱眉道:“将离怎么了?”

“他好像力竭了。(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我解释道。

“为难他了。”丹殊说,“他记得把你带回来,我欠他很大的人情。”

我想起将离说过叫丹殊记得他的名字。不知道将离这份心思,丹殊懂不懂得。

但我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几天妖魔鬼怪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次次危机都太紧迫,浑水搅得越来越乱,让我判断起来更困难。

这个烂摊子啊。

丹殊从我怀里接过将离,轻轻松松就抱起来,道:“跟着师兄。”

他转身往林间走,我连忙站起来跟上。

走着走着,我发现四周景色不知何时早已变换。

山坡下已经不是树木,而是成片成片的竹林。月光清冷,青色、紫色的竹子间杂在一起,掩映着一座白墙灰瓦庭院。

咦,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这院子与临沧山那座好生相似。

我战战兢兢跟着丹殊走进院子,迎面就看见照壁上雕了一只大鸟,昂首吐火,双翼高翔,奇怪的是,它有三只脚,爪子紧紧地抓在虬曲树枝上。

走过照壁,主庭院呈现在我面前,看起来比外面所见的要大很多。庭前两株重阳木,高逾十丈。正中一个大厅,两边廊桥延出,列有许多掩住的户牖,我想那是厢房。正堂与两边廊桥的连接处分别有一扇瘦高的小门,应该是连到后院去的。此时小门紧闭,不知后院又是怎样光景。

光是主院,就比临沧山那座大得多了。

“怎么不说话。”丹殊走在前头,也不回头,只是道:“还在怨师兄?”

“呃,”我犹豫着,“师兄,其实我……”失忆了。不记得你了。不是椿杪。

“椿杪,师兄那个时候没有办法。”丹殊说,“你怨也好,恨也好,师兄都受着。师兄只要你能平安,其他的一切,师兄没有精力去管。”

我没答话,丹殊也没看我,却自顾自地一路说了下去,好像有一个人就站在他眼前,梗着脖子和他争辩。

“师兄不是没有帮过他们。可是你也记得师尊说过,‘道虽大,不济失德’。”

“亡国绝世,生民无辜,妖怪也无辜,那么这个罪过,只有师兄来背。”

“你没事,师兄很开心。接下来的余孽,你也不必挂心,师兄自会去处理。你只要答应师兄,无论来日如何,一定好好活下去。”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那么桀骜不驯的丹殊,看起来有一点可怜。

第二十二章

将离被放在一间厢房的床榻上,花枝凌乱,死气沉沉。(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我一路上暗暗观察,这样的厢房大概有八间左右。

好奇怪。这个院子,一点不像是建来隐居的。

丹殊摸了摸将离的腕子,问我:“他显出原形有多久了?”

我心说这可长了,便答道:“自我苏醒,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长出花枝了。”

丹殊微微挑眉:“第三次?”

糟糕,第三次有什么不对吗?

丹殊说:“长出花枝,是草木妖怪死亡的前兆。我离开后,你们经历了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我挠挠头,“将离现在很危险?”

丹殊深深地看我一眼。我皮都紧起来。

“进入了幽篁,就不危险了。”丹殊说,“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看布置都还有生气,娇娘一定还在幽篁里,她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丹殊这句话打得我一个踉跄。

娇娘?娇娘是谁?难怪这院子这么大,原来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我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避重就轻道:“咦,师兄你刚才不在阵内么?”

丹殊眨眨眼睛道:“我从……回来,直奔幽篁,就看见你抱着将离坐在幽篁门前说要烧了它。”

我连忙摆手道:“不不,我没想烧幽篁,我,我是说烧自己来着。”

丹殊闻言愣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地就有点哀恸:“烧自己,你还是不想复活?”丹殊苦笑了一下,“连师兄这里……也一刻都不想久呆。这么讨厌师兄么?”

不是啊大哥!我在心里狂喊。

丹殊露出这样的表情,总让我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过。

我心一横,正色道:“师兄,我有件事,要和你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你千万不要太伤心。”

丹殊笑笑,温温柔柔的,半点没有魔头的样子:“你说吧。”

“师兄准备好了?”我问。

“嗯。”丹殊点头。

我心说你要是换一个不那么惨的眼神,我还可能相信些。但是这件事实在拖不下去,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说早超生。

“师兄……我其实……”我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但最终还是眼睛一闭,很快地囫囵道:“失忆了!”

“哦。”丹殊又点头。

“我是说失忆,失忆了诶,”我怀疑丹殊没听清楚,“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不是还记得师兄吗。”丹殊平淡道,“其他的事,忘记也是好的。”

这下子轮到我呆愣了,只傻乎乎道:“……哦。”

苍梧道人……都这么好糊弄么?那我之前那些担心又算什么啊?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鬼……

“难怪刚才你不肯开口。”丹殊神色却轻松起来,眼中真正露出笑意:“这算是你第一次回来幽篁,还喜欢这里吗?”

“还、还行吧。”话题一下子跳得太快,我有点昏糊,镇定了一下,还是道:“将离他……确定没事?”濒死可不是什么太好过的状态。

丹殊道:“没事。进了幽篁就没事了。有娇娘在,枯木尚可逢春,何况将离是宛洛花主,身上有两任花主的灵力,本身的底子就要醇厚一些。”

我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哦,这样啊。那娇娘真厉害。长得也很漂亮吧?”

丹殊点点头说:“娇娘的确样貌不凡。她原是东方神台掌管春夏草木的神灵,因为一些事――这个我以后再跟你说――离开了神台,隐居在这里。和你一样,娇娘也喜欢热闹。”我更好奇了,目光炯炯看住丹殊。丹殊大概被我看得有点害羞,又接道:“娇娘是你三年前认的干奶奶。”

第二十三章

我喉头梗住了好一会儿。(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奶奶?”我开始觉得,椿杪的生活简直是一部坊间滑稽话本,还是写得不太好的那种,难怪他丢下这个躯壳,自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她很老了吗?”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丹殊这点就比将离好,他一点不嘲笑我,只是耐心道:“‘奶奶’算是尊称,和“师尊”一样的。娇娘掌管的是草木生发,她不会老。”

“这院子不是你的地盘吗,为什么她住在这儿?”

丹殊抬起手娴熟地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哪里学来的混话,又不是土匪,什么’地盘’不’地盘’。”他脸上一直带着很浅的笑,莫名地让人感到温暖,“院外十里竹林,都是娇娘变化所成。[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师兄不过在外面布置了一个隐阵将它藏起来罢了。”

我被他笑得心中一动,不知怎么就酸了鼻子。

好像椿杪的情绪还留在这具身体里,舍生弃死,百转千回,如今终于又见到丹殊笑,又是委屈又是高兴。

胸口太闷,似洪波袭来打在身上,我差点涌出眼泪。

怕丹殊察觉异样,我故意找起其他话头:“是,是么!师兄好厉害!我刚才在外面听将离说,这个阵法是按照星辰布置的,真是好生巧妙!”

丹殊停一停,道:“你果然连这个也忘记了。”说着轻轻一叹。

方才不是说忘了也好的?我心想,这丹殊怎么口风转得这么快。

“星辰是咱们一起选的。你挑了大火、荧惑,我挑了太阴、句芒。”丹殊娓娓道来,半点没有当日在苍梧抢尸时的嚣张暴虐,“天头地角,缠红绕白。入阵的口诀也是你定的,你记好,下次回来用得着:取月色一鉴,并星光一盏,添三点求而不得,浇万顷情愿心甘。”

我听得面红耳赤,心说这什么入阵口诀,分明是一首淫诗!

“狗屁不通,”我脸上似火烧,忍不住喃喃道,:“狗屁不通……”

丹殊整好以暇看着我,突然扑哧一声笑道:“师兄逗你呢。”

我愕然。

丹殊眉眼弯弯,仿佛只是说了一个寻常的笑话。

“还是这么容易被骗,”丹殊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我木呆呆看他。

为什么丹殊这样放松?“椿杪”失忆,将离濒死,他一点都不着急么?

“没有什么入阵的口诀,你直接走进来就是。师兄布的阵法,从来没想过把你挡在阵外。”

“那刚才,我为什么看不见竹林?”更别提走入幽篁。

“你看不见?”丹殊皱眉。

“呃,”我有点心虚,“师兄来了之后,我就看见了。”

丹殊想了想,还是对我道:“可能你刚刚复生,阵法认不出你。以后入阵,只要站在清静坡顶正对大火的地方,用燃珠绕自己一圈就好。”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以后如果师兄不在了,你就住在幽篁里吧,娇娘会照看好一切。你的那些妖怪朋友,到底心思不单纯。苍梧大概也不会太平,华阚他们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

“师兄……”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要去哪里?”

丹殊收回手,避开了我的目光。

第二十四章

“娇娘怎么还不回来,”丹殊看向门外,“阵法打开的那一刻,她应该就已经知道我们回来了。(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为什么还不现身呢。”

“师兄,”我感觉很奇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丹殊欲作答,房间正中忽然凭空绽出一朵绿色烟云,一个满身珠翠的女子出现在我们眼前,叉腰道:“催催催,催什么催!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一走三年也不来看老娘,还不兴老娘自己去找点乐子吗!”

我目瞪口呆。

这是娇娘?!

那女子眼珠滴溜溜一转,看见榻上的将离:“一回来就带个短命鬼,老娘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

说着走上前来,边走边挽起自己的薄纱袖子,“还呆在那里做甚?!”她一巴掌拍到我头上,“起开!”

我屁滚尿流逃到丹殊身边。(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苍天呢,太可怕了!

丹殊站起来,揉揉我的头:“疼不疼?”

娇娘横我一样:“三年不见,越来越小白脸了。”

丹殊说:“娇娘,将离他……”

“快死了。”那女子不耐烦地接到,手中捧起一团淡青色的光,“你再碍手碍脚一会儿,他就死透了。”

将离花枝原本萎靡不振,那团光一覆到将离身上,花枝就像受到甘霖浇灌一样,渐渐衍生、发蘖,绿叶拥挤,枝条蕃盛,还长出好多小小的赤红色花苞,很快将整个床榻上方都占据了,将离的身影几乎隐没在花枝间。

这娇娘泼辣是泼辣一点,正经事倒是半点不耽误。看起来,将离恢复的速度比吸取我身上的力量时快多了。

娇娘继续拿光摁入花团,过一会儿大概觉得差不多了,点点头转过身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又惹上什么事了?”

丹殊说:“我入魔了。”

娇娘白他一眼:“你当我瞎?早看出来了。我问的是你旁边那个,三年不见,怎么身上鬼气这么重?”

我不敢答,去看丹殊。

丹殊说:“他刚重生。”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启用了蕃生阵,但是遭到雷神阻止。蕃生殿毁了。”

娇娘闻言,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正正打在丹殊脸上,丹殊雪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一个掌印。

我一下子怒火中烧,走上一步喝道:“你做什么!”

丹殊拦住了我。

“……是丹殊没用。”

娇娘眉毛一竖:“你哪里没用,你有用得很。没用会惹到东方神台吗?没用会连累椿杪死去一回吗?没用,还能修成魔体,直逼神灵吗!”

她靠着丹殊几句话,就把三年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急急道:“不是师兄连累的我……”

“你闭嘴!”娇娘转头骂道,“自己身体里阴沉鬼气一路泄露过来,自己不知道是吗?蕃生阵法被打断,你只活了一半!丹殊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蕃生殿已毁,人间再没有可以使你复生的办法。你来这里之前,万一死在路上了,还有谁可以救你!”

她骂着骂着,眼里分明泛出泪花:“我是怎么教你的,啊?我是怎么教你的!”

第二十五章

娇娘嘴硬心软,她骂我的话都是为了我好,我听出来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娇娘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她把责任都推在丹殊头上,这很不妥当),并且马上调整好了自己的应对方式――打丹殊一个巴掌以及骂我一顿。

我觉得娇娘从前一定很疼椿杪。

“娇娘……”我看娇娘眼睛一瞪,便马上改口道:“奶,奶奶,那个,我其实,其实记不得了……”

丹殊说:“椿杪失忆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是蕃生阵出错的缘故吗?”

娇娘闻言,伸手来抓我,我被她吓得眼睛一闭,连连后退,却撞上丹殊的胸。

“躲什么!”她喝道,一只手抓住我衣襟,将我扯过去,“胆子这般小,一点担当都没有。”

她说着凶巴巴的话,眼神却温柔,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我一下子脸热,好像被调戏了一样。

娇娘把手放在我太阳穴附近,虚虚地拢着。

这是一个娇怜幼子的姿势。

我在心里嘀咕,娇娘这般作为,难不成真是奶奶?

她的样子不过二十来岁,若不是她对椿杪怜爱的姿态太明显,我几乎以为她是喜欢椿杪。

“神魂不全。”良久,娇娘喃喃道,“你神魂不全了。”

咦?

和山鬼的说法一样。

我以为她接下来要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一场,结果她又扬起巴掌要去打丹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在一起没好事!”

我拼命护在丹殊面前:“奶奶!奶奶你做什么!师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我心里大苦,椿杪这根本不是滑稽话本,分明是个家长里短的戏本子!

丹殊一点都不动。

“不可能,”丹殊冷静道,“我特地用了不尽木做引子,如果魂魄不全,他根本醒不过来。”

娇娘到底顾忌我,打了几下够不着,便说:“呸!你还拿得到不尽木?西王母还没死呢,你当我不知道?”

“不是我去,”丹殊说,“不尽木是将离上昆仑取到的,他以宛洛花主的身份去交涉,西王母不至于不理会。”

我想起来手心那一段黑色痕迹,微微收了收手掌,藏在袖子底下。

“奶奶,你先消消火,消消火。”我牵着娇娘的袖子,学起小儿憨态,“我来这里之前,山鬼给我看过,说是魂魄可以找回来的,她已经帮我去找了。”

娇娘还没说什么,丹殊先挑眉道:“短短三日,你又和山鬼混在一起了?”

我心说你吃的什么飞醋,我这是在给你解围啊大哥!

娇娘又瞪丹殊:“山精鬼怪,总比你要好。”

丹殊面无表情。

娇娘问我:“山鬼说了什么,你复述给我听。”

我便把山鬼当初那一套说辞,原原本本讲出来。幸亏我记性好了很多,否则期间又是风神追杀,又是水神欺骗的,我还真的可能忘记了山鬼的话。

娇娘仔细听完,略微沉吟,道:“山鬼所说不失为一个法子。但是你的神魂……”她停了一下,问我,“自你重生后,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如说,看到什么幻境之类的?”

“啊?”我考虑了一下,半真半假道:“那倒没有。只是身体里好像凭空多出许多灵力,源源不绝似的。”

娇娘脸上闪过一丝笑,很快又收住了。要不是我一直心虚地盯住她,可能还发现不了。

她说:“蕃生阵霸道得很,可能把方圆几百里的生气都塞进你躯壳中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二十六章

娇娘将我安置在一间房里,比将离那间要大很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房间里浮动着幽香,仿佛草木成灰,又仿佛雨湿新苔。

丹殊被赶去照顾将离。

我有许多话想问丹殊,但是被娇娘拉走了。

“奔波了这么久,你一定很累了,睡一觉吧。万事都有奶奶,别担心。”娇娘把我摁倒在床铺上,强行拉了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

锦被柔软丝滑,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比之冰冷的玉棺、潮湿的山洞、乱石横生的树底,不知强了几百倍。

但我如此恐惧,只怕一旦失去意识,又是万劫不复。

我不好告诉她我已经睡过好几千个日夜,只说:“奶奶,我不是很想睡觉……”

“你还在顾念外面那个?”娇娘微一侧脸,斜了一眼窗外。[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纱窗薄如蝉翼,透进澄澈月光来,只见满园翠色,一道朱红的影子孤零零立在那里。

我愣了一下,顺水推舟道:“那倒不是……奶奶为什么这样讨厌师兄?”

娇娘叹气,坐在我榻边:“奶奶不是讨厌他,奶奶是心疼你。现在和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你记忆恢复,你就能懂了。”

我心说那可就猴年马月盼不着了。

“好了,不要想得太多。快睡吧。”娇娘帮我掖好被子。

看娇娘的样子,明显不想和我细说。

我便闭上眼睛假寐,想着等她走了再去找丹殊。

被子上香味萦绕在我鼻尖,令人心旷神怡,我渐渐放松下来。

等了许久,屋子里面静静的,隐约可以听见走廊里树叶落地的声音。

我知道娇娘还没走。

我尽量平稳了呼吸,心想你快走吧,走了我就去找丹殊,先让他带我去临沧山,去椿杪临死之处--我第一次恢复意识的地方。

结果就听见有人在屋子里叹气,声音清冷低沉,嚣张又漠然。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绷紧了锦被下的身体。

“我知道你现在就在他身上。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还在生气?我说过,那个孩子不如你来得重要。如果牺牲他一个就能躲过先天劫数,那凭什么不这样做?我们没有错。”

“她死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她留下的东西还有没有用。”

“她只是比你早出生,这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尊崇她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直内疚,但是你不能因此放弃自己。”

“安息香对你没有作用,你不要装死。”

那声音顿了顿,又放松了些道:

“你看,你一不在,东方、北方一团大乱,地府分崩离析。难道你真的打算不再管了?”

“丹殊身上一股鸟毛的臭味,不要告诉我你没闻见。一万三千年前的事情,你还想让它再发生一遍?”

“很多人都想你死,你就真的要去死么?”

“至少我希望你活着。”

“你回来,我们可以重新夺回东北方,甚至把南边那群臭鸟也烤了祭神树。你不希望自己再回到那个位置上吗?”

那声音停了许久。

我不敢动,不敢呼吸。

“胆小鬼。”

脚步声突然响起,门扉吱呀着被人合上了。

短短数息,我在锦被下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除了我,椿杪身上还有另外一只鬼么?

第二十七章

娇娘掩门出来,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丹殊道:“站在这里,又想卖谁人情?”

丹殊说:“椿杪睡着了?”

娇娘看了屋子一眼,说:“随我来。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二人走出大门,院外一片竹影横斜。

“你去过梧桐台了。”娇娘道。

丹殊笑笑,说:“瞒不过奶奶。”

娇娘随手揪起眼前竹枝,折断了拿在手里:“那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了。”

丹殊说:“大概知道了。但是我不相信。”

娇娘冷笑,说:“堂堂南方主神亲自接你到梧桐台,你不相信?”

丹殊说:“我不相信。我这一生,虽然短短二十七载,却比那些千年万载的神灵要鲜明得多。我为善作恶,都是我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凭什么拿’命运’二字来压我?如果我真是朱雀,那丹殊又是谁?如果一定要逼我逆天而为,那秦州百万又何其无辜?”

丹殊平稳了一下情绪,将浮现的赤色眼珠生生抑制下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知道,对于你们神灵来说,二十七年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二十七年,已经足够悲欢离合演一个遍了。”

娇娘说:“你倒有魔头风范。”

丹殊说:“入魔非我所愿,秦州百万人魂也非我所愿。天道如果想要补偿,我就去偿还,大不了是一死,到时候我看你们满口的’劫数’、’天命’又作什么数。”

娇娘忽然笑道:“人,都是这样想的?”

丹殊也笑,仿佛三年前那个温温和和的人从未改变。他说:“奶奶没有做过人,可能不明白。人是地上最弱小的,论力量比不过神灵,论狠心比不过妖魔。但是弱小的人,也有很想做到的事情。”

娇娘起了兴致,好奇道:“你做回神灵,力量更大,自然能做到的事情也更多,怎么却不肯?”

丹殊说:“那时会去做的事,就不是现在想做的事了。”

娇娘掷了手中竹枝,拍了拍手道:“你来人间一遭,竟然变得有趣了。”

丹殊呼出一口绵长的气,说:“我不是朱雀。我只是丹殊,椿杪、华阚、修鹤、许鹿微的师兄,冲虚真人的弟子。我本就是人,何谈’来人间一遭’?”

娇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近,上手打他后脑:“小子入了魔了就这么嚣张!”力道却比之前轻了很多。

丹殊仿佛已经习惯了,也不反抗,由得娇娘作威。

娇娘说:“你的身份,没办法否认的。但是你如果只想做人,倒也没谁可以逼迫你做回朱雀。哈!我就说嘛,做一只南方的臭鸟,有什么好?你小子算是识相。”

丹殊没接她的话,静了片刻,问:“椿杪的魂魄……当真不完整了?山鬼所说,的确有把握么?”

娇娘说:“有没有作用,试了才知道。椿杪的神魂,如果真的有碎片遗落在外,那这个世上就可能出现颠覆四方神台的大妖了……天下大乱,想不到先天劫数会应在这里……”

丹殊听到这里,皱眉道:“为什么?因为他盗取又熔铸了先天神器?不是说那件东西已经很久没有显现神力了么?”

娇娘愣住,忽然反应过来,心说那只臭鸟没告诉丹殊椿杪的身份?

“是啊,”娇娘笑了一下,对丹殊道,“神器放在那里总是有作用的。椿杪胆大包天去融了它,自己的魂魄也会起变化。”

第二十八章

丹殊心中一片酸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椿杪胆大包天,其实是很怕死的。

小时候破了一点皮都忍不了痛,现在要为自己受这么多苦。

“我会带他去找魂魄碎片,”丹殊说,“我还给他一个完整的魂魄,再去还那百万条人命。”

娇娘皱眉说:“你带他去?带去哪里?不行!”娇娘忽然怒火中烧,“万一出了事,你拿什么来赔?蕃生殿已毁,他现在又神魂不全,如果真死了就是永远湮灭了,我不许你带他出幽篁!”

丹殊说:“他不出幽篁,魂魄又怎么能复原?”

娇娘说:“你和山鬼去找就够了,找到以后送回幽篁。椿杪不能再离开幽篁半步,绝对不可以!”

丹殊说:“幽篁也不是那么安全。奶奶,您主管草木生发,周身都是生机,连一点点杀意都没有,倘若有人突破外面的阵法,您打算怎么办?”

娇娘冷笑说:“我堂堂正位神明,还需要你一介魔头来担心?总之椿杪就是不能再离开幽篁,一步都不行!”

两个人陷入僵持,竟然都寸步不让。[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丹殊叹气,带着点无奈的笑容:“奶奶,我要带椿杪走,您拦不住的。”

娇娘也不甘示弱道:“入了魔,果然狂妄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拦不住?我弄死的妖鬼人神,比你见过的还要多。倒是你,臭鸟一只,连个雷神都打不过,就不要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了。”

丹殊也不恼,微微笑着,歪头道:“奶奶若真觉得我这般无用,刚才又防范着我做什么?”

刚才娇娘手里一直拿着一根竹枝,直到丹殊剖明心意才肯丢弃。

娇娘却嫣然一笑,道:“好好,咱们不要在这里打嘴仗,等椿杪醒了,看他的意思再做决定。他那么大个人,又不是娃娃,难不成还没有主见?”

丹殊不置可否,只道:“希望奶奶到时候说话算话吧。”

娇娘眉毛一挑似要发作,却见丹殊转身就往院中走了。

这小子怎么总是软硬不吃?

丹殊先去看了将离,见他面色红润,花枝已经收回,眼角那道纹路也重新显现,只是因为太疲惫而沉睡着。

丹殊站了一会儿,便出门去。

月色所及,一片霜白。

他就那么立在院中,抬头仰望群星。重阳木的影子将他浑身都染得黑沉沉。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去了一瞬。

天边开始发白,院外竹林中开始响起细碎的鸟鸣。

幽篁逐渐热闹起来。

许多年前,丹殊他们还在苍梧,清晨是做早课的时候。

椿杪、华阚总是偷懒,被师尊发现后就会被罚抄经书。

罚抄经书,这两个小子也不老实。椿杪善用法术,曾经用替身符化了三四个自己一同抄写,也曾直接用复写术将文字直接从书上移动到抄经纸上。华阚就有意思得多,竟然把五六支毛笔绑成一排,一写下去就是五六份,还沾沾自喜说是未雨绸缪,为以后抄经做个准备。

他们那些小伎俩,当然都被师尊一一识破了。

师尊有时候装着没发现,随便让他们糊弄糊弄过去,有时候却也严厉,罚他们重新抄过。这个时候,就要修鹤与丹殊偷偷摸摸帮着连夜抄写,四个人头挨头挤在大殿中,油灯下嘻嘻笑笑。华阚是个闲不住的,椿杪更是一肚子鬼主意,两个人在大殿里追逐打闹,把藻井的装饰、木椽的漆面,甚至历代先师的画像,都蹭了点零碎下来。

师尊倒是好像从来没发现这些过。

天光大盛,丹殊猛然从回忆中惊醒。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去敲椿杪的门。寻回魂魄碎片的事情刻不容缓,因为丹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背负着血债在天道外逍遥多久。

没人答应,房内一片寂静。

丹殊等了一会儿,抬手推开门扉。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停了停,却发现里面静得奇怪,连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

他猛地掀开床帏,床榻上空无一人。

椿杪不见了。

第二十九章

我一直醒着。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所以当雷神进来时,我倒是不怎么害怕。

他还是那天的样子,黑袍峨冠,面上有青紫色的雷文,两个耳朵尖尖的,更像是精灵。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蹑手蹑脚,四顾茫然,一点做神的威严都没有。

我翻身坐起来,当下骇得他手足无措。

我心说这位兄台,你当初拿雷劈我的气势哪儿去了?嘴里道:“雷神阁下,好久不见。”

那雷神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看着我。

我默默让他看了一会儿,深觉莫名其妙,只好道:“要不……我叫一下救命?”丹殊和娇娘应该就在不远处。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没发现雷神来了,但我呼救一下应该还是能把人叫过来的。

雷神闻言,揣起袖子微微向我举了一躬:“不敢。”

看来那天我召唤天雷的余威仍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我心说。

雷神人模狗样道:“深夜来访,请君勿怪。”

我笑笑:“不怪。你有什么事?”倒好像不是在半夜发现自己床前有个仇家一样。

雷神道:“请君与小神走一遭。”

我住了笑,冷了脸问:“走去哪里?凭什么要跟你走?”

雷神道:“君今神魂不全,天下恐有大变。小神微贱,无力挽澜。但请君一上昆仑,于君之神魂回溯,或有些许助益。”

这神怎么说话绕口成这样?看娇娘水神他们也没这个毛病啊。

我心说怎么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神魂不全的半傻子了,嘴里道:“好好的,我才不去昆仑。你没其他事可以走了,大半夜,我也困了,不想再惹什么事端。你好走不送。”

说完一拉被子侧身往里。

就听到雷神站在原地左右踱了一会儿步,忽而脚步声往床榻这儿来了。

我一翻身,瞪他:“干嘛!”又想被雷劈一遭吗?

雷神并不止步,一把拉起我的手将我从床榻上拖起来,好像拖起一只待宰的猪。

“事急从权,万望荃察。”

什么玩意儿!

我没来得及惊叫,就被拖进了一片黑暗中。

罡风呼啸,烈烈而来,吹得人面上都变形,我连忙闭上嘴巴,免得被灌一肚子冰凉的风。

雷神抓着我的手如铁钳一般,我掰了几次,也掰不下来。风太大,我艰难地抬头望望,不知道身在何方,上头还有没有天,我一举起手还有没有天雷落下来帮我砸死这个黑面神。

其实我还有一点担心:椿杪刚回幽篁就被人掳掠去了,丹殊发现了会不会疯?

数息之间,雷神已经将我带到一处空旷山洞,举目望去岩壁上莹莹有火光,只是洞中太冷,冻得这火光也微弱阴森。

我打了个喷嚏,问雷神:“你把我抢到这里来做甚?”这些神都神经兮兮的,我已经无法再揣测他们的目的了。

也许和椿杪真正的身份有关?还是跟我身上的另一只鬼有关?

雷神放开了我的手,退了一步作揖道:“万神原始,即在洞中,请君上一观。”

“雷神,为何前倨后恭,先出手要杀我,后又如此恭敬?”我先不理什么’万神原始’的鬼话,只问他,“实不相瞒,我并无太多记忆,而你似乎知道得比我多。那么,请问,我到底是谁?”

雷神又举了一躬:“当日未识别君上真身,小神罪该万死。待君上神魂回溯,小神自请流放人间鬼域。”

啊哦。我心说,玩儿大了,椿杪的神位好像比雷神高。

我随便一捡就捡了个大神的躯壳?

第三十章

雷神引导着我向洞中走。[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这洞不知有多深,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眼前永远是两壁火光如两条长蛇,绵延着伸入黑暗中。

雷神不发一言,始终与我错开半步距离。

我受椿杪的荫蔽,在人间有丹殊他们一群妖鬼人魔抢着护送,在神界竟然也能让雷神水神娇娘等一众神灵忌惮不已,这让我真正好奇又担忧。

椿杪的神位高,高到什么程度,总不至于是……那位吧?

椿杪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等他玩儿够了要收回身躯,我又该怎么办?

本来想借着山鬼的东风去找找自己的记忆,这下子计划又被打得一团乱。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君上何故叹气?”雷神道,“一切忧扰,终结于此。请君上宽心。”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幽光下雷神显得有威严得多。但是总感觉他端着一股尴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还没到吗?”我问。

本来准备好听雷神’就快了’之类的安慰,顺便把话题引出去诈一诈他的话,哪料雷神却说:

“到了。”

我抬头看,眼前一道石墙正正堵在黑暗中,与两侧岩壁严丝合缝,不像是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万神初始是一面墙?

这也太磕碜了。

我还没开口,却见四周光亮起来,岩壁上的萤火竟突然强了数倍,将整个空间的角落都照亮。

我吓一跳,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怪物跳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跟闹鬼似的……”我的念头断在眼前景象上。

石墙两人多高的地方,分明有一副巨大的壁画,不抬头绝对见不到。

我一边后退,一边观察壁画,只见那画上两具赤-裸身躯交叠在一起,在深青色的背景上显得鬼气森森。

不得了,神也喜欢看这样的交-媾场面?

我再定睛仔细看,却发现有些诡异。

画中的确是一男一女,皆面目姣好,却带有天生的威严。

男子在下,是一个伏趴的姿势,头向上高高昂起,是以画中只见了他半张脸。他双手抓在地面上,骨节分明,指尖陷入深青色的背景里,可见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但他面上却仿佛没什么表情。那女子也是赤身裸-体,纤腰窄臀,骑在他背上,一只手抓着他的长发强迫他回过头来,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尖利长钎,高高举起,马上就要扎下。

画面中女子皮肤白皙,一脸阴狠,双-乳耸立着,因为手上的大幅动作扯动了胸前肌肤,两个嫩红乳-头略有些不平齐。

这不是一幅交-媾图。倒像是……刺杀?

“画中的女子是谁?”我问。

雷神道:“西方妖神之首,西王母。”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挺漂亮的。”

雷神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时噎住。

“那男的呢?”我又问。

雷神小心地觑了觑我的脸色,见我平和从容,才道:“是君上。”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被西王母摁着打?”

雷神点头。

我大为惊异:“这就是万神初始?这算什么,这哪里能衍生出万神了?”

雷神说:“君上受重伤,鲜血洒在人间,搅动天地生气,继而化出大小神灵。后来……后来四方神台建立,人间才重回平静。”

四方神台的建立居然有这么香艳的开头。

我一本正经问雷神:“西王母为什么攻击我?我……调戏她了?”

壁画中两尊神未着丝缕,难不成有什么奸情?自古女子爱憎浓烈,由爱转恨杀心顿起也不是没有。西王母是女的,也应该和人间女子差不太多?

难怪椿杪要躲到人间去,换我我也惹不起暴怒中的女人。

第三十一章

雷神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摇头道:“君上与西王母并无龃龉。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哦?”我来了兴致,完全忘记自己的处境,好奇道:“那西王母为什么伤我?”

雷神道:“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小神不便多加解释。还请君步入此境,亲眼去看一看。”

我愣怔住,指着那面墙:“你要我走到那里面去?”

雷神点头。

我走近敲了敲墙面,只听到沉闷的响声,里面并没有任何空间了。我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门或者其他机关,便对雷神道:“别闹,这是石头,石头后面就是山了,我能走到哪里去?”

雷神却看着我不说话。

我嘿了一声,说:“你不肯解释就算了。看来这并不是终结一切忧扰的地方。现在我要回去,你行个方便?”

说着就想越过雷神往洞外走。(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我已经知道了椿杪的身份。能建立四方神台,也只剩那位了。

真是想不到,真是不敢想。苍梧的一个小弟子,居然是那位帝君。

这下子我算是彻底完了。

我自顾自哀怨,哪料雷神忽然发难,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按在墙上,一手拿了一根布满雷火的长钎,高高举起,道:“君上,得罪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一下把长钎扎在我心口,将我钉在了墙上。

一时间洞内亮如白昼,刺眼光芒从墙体中溢出,冲得雷神一个趔踽。

而我根本无暇去关注。雷电从那根长钎传导到我全身,霎时间,我的骨骼似乎被全部拗断,肌肉剧痛,五内俱焚,心脏竟然在被扎穿后剧烈颤动,血液一下子从伤口的空隙喷薄而出。

我怒目向雷神,几乎目眦尽裂。

怎么会!怎么可能!

扶桑帝君!谁给他的胆子刺杀扶桑帝君!

“你……背叛我?”我咬着牙挣扎道,用尽全力握住长钎,想将它拔出来,却被猛然增大的电流震得吐出数口血。想再抬起手时,已经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了。

那厢雷神已经跪了下来。还是直直看我,目光却毫无波澜。

“君上,”雷神说,“君上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人间妖孽横生,神鬼杂处,可见先天劫数已经开始。然则,’神台倾倒,诸神湮灭,天地颠覆,万物轮转’,这些也终会应验。小神不怕死,但是诸神到底也是君上血肉,一万三千年来,勤勤恳恳维护人间秩序,为何君上不肯救我们?”

我心说谁知道为什么扶桑不肯救你们,扶桑现在到底跑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

“所以呢?杀我又有什么用?”杀了扶桑,不更加没人救诸神了吗?

“君上曾经预言,是您自己带领泰伯遗血推翻了四方神台。”雷神说,“是以先天劫数无从防范。只要您在一日,劫数就一定会来。”

难怪一定要我死。

难怪大鸟和娇娘,一次次警告我离诸神远一点。

“我若不死呢,”我带着满脸血污,费力地笑,“这么多次,哪一次见我真的死了?”

“小神是君上一滴血化就,最终也会回到君上的血液中去。”雷神说,“若君上不死,小神不过提前湮灭罢了。”

我呵了一声。

雷神说:“君上为何还撑着不死呢?湮灭后回归天道,岂不是比现在痛苦地支撑要好?君上如今神魂不全,只有十二分之一的神格,君心被雷锥钉在昆山壁上,君身饱受雷劫之苦,您应该已经知道,不止诸神,连西王母都背叛了您。您已经是天地厌弃的神灵,人间无人记得您,神界无神支持您,妖鬼更是视您为天敌,为何还要苦力支撑?”

“君上,您安心去吧。您建立的四方神台,仍然会保人间万世太平。君上,您休息吧,别再忧心了,一切纷争忧扰,终结于此了。”

第三十二章

疲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好疲惫。

好像已经几千年没有睡觉了一样。

我好想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管他地裂天崩,管他妖神人鬼,管他疑团重重迷雾莽莽,管他生生死死几人来回。我只想休息。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我太累了。

我一个人走了太久,等了太久。

我以为我可以平平凡凡安安稳稳地生活,可是天道总是不让我如愿。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人生在世犹如狂风吹叶,一举一动都是身不由己。

我试过了,抗争过了。

现在我要休息了。

永远地休息了。

温暖的黑暗袭来,将我裹挟在内。我全身放松,随波逐流,沉入识海。







光亮到来时,我花了很久才想起之前经历的一切。

眼前一片草长莺飞,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湖畔。

我想去看看那是谁,眼前景物便立即地缩千里般地转换,一个身穿薄纱裙的女孩子站在湖边,对着一个沉默的青年男子撒娇。

我吓了一跳,心想我什么时候能飞了?还飞得这么快?

随即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我想举起手,没看见我的手;想动动腿,竟然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我意念转动,来到湖面上方,急切地往下看。

什么都没有。

湖面波光云影,湛蓝的天空上淡淡几道云横。

我连鬼都不是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惊讶?害怕?悲惶?狂喜?如释重负?怅然若失?

都无所谓了。

没人知道我存在过,没人知道那具身体里的是我而不是椿杪。始终没被他们发现,我倒是有点遗憾--毕竟连恨我的人都没有。

我或生或死,到底有谁在乎?

我浑浑噩噩地四处乱瞟,水边始终只有那两个人。我停顿了一下,就把画面重新拉进他们。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哥哥?”少女拉着那冷漠的青年男子撒娇。咦,这少女好像有点眼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男子不着痕迹地瞟了我一眼。

“人间多险,为什么总要去人间?”男子冷淡地说。

“人间很漂亮呀!有好多好多的花,好多好多的吃食!您没有见过吧,有马蹄糕啊,桂花糖啊,栗子酥啊……桃花开处,都是人间烟火。”

“你又不需要吃东西。”男子还是不松口。

“那我,那我尝尝都不行嘛!”女孩子佯怒,旋即又眉开眼笑道:“好哥哥,你就准我去吧,我给你带吃的……哦不,我给你带小妖怪回来!猫儿怪混身茸毛,软乎乎,暖融融的,叫声甜糯,善解人意,你肯定喜欢!”

男子闻言却皱眉道:“不许和妖怪有牵扯。”

女孩子反应过来自己踩了禁区,便由拉着男子袖子改为整个人挂在男子身上:“哥~哥哥~你让我去吧,我一定听话,我就在人间看看,绝对不去牵扯什么妖怪,哥~好哥哥~”

她那一叠声“哥哥”,叫得我都心软了,男子却还是一脸漠然,似乎不为所动。

女孩子使尽浑身解数,见毫无效果,便惺惺下来,沮丧地说:“算了,不去就不去。我找泰伯玩儿去。哥哥最坏了!哼!”她泄愤似地拍了一下男子的背,转身便跑了。

男子愣了一下,回头看女孩子跑走的身影,低声说:“你去人间,会伤心的。我看见……”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只顾着追那个女孩子去了。

那女孩子说要去找泰伯。

泰伯不是陨落很久了吗?

第三十三章

我一路随着那女孩子去,一路观察四周景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大泽一眼望不到边,湛蓝深邃,似乎是海一般。但我知海岸上绝对不会有芝草蕃蕃,延伸到水中。

我仔细地观察奔跑中的女孩子,越看越觉得她似曾相识。然而这么长时间,我见过的女性只有山鬼和娇娘。她到底长得像谁?

忽然水波翻涌,有什么东西从水中升起来,我转而去盯着湖面,却听那女孩子叫道:“龙神哥哥!”语气甚欢喜。

龙神哥哥?我心中疑惑,难不成这是龙三的云梦泽?

水中升起的却不是龙三。长眉如剑斜指鬓边,星目似漆含情流转,竟是一个英武的青年人。

他踏波而来,长发被风吹起,带了氤氲水汽,显得如梦幻一般。

女孩子蹦跳着上去,抱了他满怀。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好久不见啦!你去哪里了?”她虽奔放,却也是轻轻一抱就放手,接着仰头问。

龙神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髻,说:“我去海中了。四海水怪频生,我怕它们扰得人们不安宁。”

那女孩子撇撇嘴,说:“你和两位哥哥都是这样,四处奔波,镇压妖怪去保护人类,到底人有什么好?”

龙神说:“你不是也喜欢人吗?”

女孩子笑道:“我是喜欢他们呀!我喜欢他们做的糕点,建造的房舍,还喜欢他们长得像咱们,性情也和咱们有相似之处。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把妖怪压下去呢?妖怪也可爱呀!”

龙神说:“妖怪吃人。”

女孩子道:“那人不是也吃世间万物嘛,这不是扯平了?”

龙神居然点头说:“有道理。”

女孩子骄傲道:“是吧,我一直这么想来着,就是不好告诉两位哥哥。”

龙神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女孩子一脸“你傻呀”的表情,道:“他们那么迂腐!我提一提’妖怪’两个字,他们就凶起来,不要我去接触。”

龙神笑道:“你小小一个,也知道’迂腐’?”见女孩子要反驳,他把手往下按一按,说:“我们是世间正神,我们不偏袒着人,指望谁去偏袒他们?人已经很艰难。人生短短百年,有生老病死,有爱欲罪妄,有欺瞒有背叛,有伤心有难过。人生皆苦,无一例外。神若再不庇护,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女孩子说:“我看人那么渺小脆弱,活不活下去,实在对世间都没什么要紧。”

龙神温柔地笑,故意问她:“人要是活不下去了,谁给你做桂花糖做栗子糕?”

女孩子果然认真想了想,下了结论道:“好吧,那他们还是活着比较有趣。”

龙神好笑地摇摇头。

“我看你刚才那么急,要去哪里?”他问。

“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哥哥。”女孩子说,“我去人间呀!宛洛虽然没有云梦漂亮,却有很多城市。秦陇山林密布,他们用大木头建了许多宫殿,我看了心里很欢喜。”

龙神说:“你在城中玩一玩就罢了,山里瘴气重,妖怪太多,你尽量不要靠近。”

女孩子就说:“看吧看吧,你们都是一样。”

龙神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早去早回。我会帮你在他那里遮掩一二。”

女孩子无畏道:“没事,不怕的,我跟哥哥说去找泰伯了。其实崤山之东的城市也很好玩,只是我玩腻了。”

龙神说:“可怜泰伯还要帮你担个虚名。以前你经常说去崤山东的,是不是都去宛洛西秦了?”

女孩子吐吐舌头说:“泰伯又不介意。啊呀,这么晚了,我走啦!”

说完不等龙神反应,转身便跑了。

第三十四章

西秦崇山峻岭不假,但是有城市的地方都已是一片黄土。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哪里来的密布森林?

泰伯犹在,龙神地位如此之高,妖怪的力量强大到让神灵都忌惮。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难道是四方神台建立前夕?

我正思考着,忽然见那女孩子跑得渐渐快起来,一步就是数十里。我见状连忙凝神跟着她,不一会儿,景移物转,山川代换,云梦泽早就看不见了,举目望去四周都是参天巨木。

女孩子停下来,四处看看,不知道在找什么。

她一会儿这里找找,一会儿那边翻翻,找到数朵兰草,便结成花环戴在头上,又好好地理了理跑散了的发髻,仔细将薄纱裙子上粘的草叶统统摘去。

她这是在……装扮?

我好奇地打量这女孩子。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双眸清亮,鼻梁高挺,樱唇饱满,眉眼凌厉。[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没有丝毫柔弱的媚态,却别有一番骄矜动人。

女孩子自己展袖看了看,似乎感觉满意了,就慢慢往西边走。

走了不到一刻钟,便有沉闷的男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女孩子便笑,说:“我来看你呀。”

那声音道:“我不要你看。”

女孩子眼睛里的光似乎暗了一瞬间,但她接着就道:“好吧。那你看看我?”

那边不说话了。

女孩子笑道:“我好看吗?”

那边说:“我不知道。”

女孩子一跺脚:“你怎么不知道!人间女子、山泽妖鬼,有我漂亮吗?”

那声音说:“有。”

女孩子一愣,旋即抬起下巴道:“那她们有我厉害吗?我出生的时候,就劈开了昆仑山,召唤了漫天雷火,连哥哥都被我吓住了。”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族中也有厉害的女子。行云布雨,弄浪兴风,掌控一方水泽。”

女孩子得意道:“但是都没我厉害,对吧?”

那声音好像默认了。

女孩子便道:“你总是呆在山林里不无聊么?陪我去城市逛逛吧。我给你买桂花糖。”

那声音道:“不无聊。”

女孩子道:“不无聊也陪我去。我无聊。”

那声音顿了顿,说:“你这个月来第三次了。神灵没有其他事情做么?”

女孩子说:“没有。”

那边叹了一口气。

“你如果喜欢龙族,那么你刚才遇见的那位比我血统纯正得多,为什么你找我不找他?”

女孩子咦道:“你怎么知道我刚才遇见了龙神?”

那边说:“你身上都是他的气息。”

女孩子笑道:“你吃醋啦?不要吃醋,那位龙神是我哥哥的朋友。”她摘下头上的花环,把兰花碾碎,抹在自己衣襟上,说:“你看,现在没有他的味道啦。”

那边道:“我没有吃醋。”山林中走出一个俊俏的青年,眼睛大大的,肩头绣着云纹。他皱着眉头说:“你把我的兰花都摘光了。”

女孩子笑说:“我赔给你。走吧,我们去城市里,人间有你想要的东西吗?我都拿来给你。”

青年说:“人间的东西我都有。”

女孩子说:“是吗?那你送一件给我吧,就送我……嗯……就送我……”她想了好久,决定不下来到底想要什么。

青年说:“你是神灵,为什么要问一个妖怪要礼物?你不怕我害你吗?”

女孩子对着他笑:“你会害我吗?”

青年不说话了。

女孩子很开心地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吧,走吧。山林寂寞,我们去看看人间烟火。”

第三十五章

“你家妹子又跑去人间了。(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龙神吊儿郎当走到先头那个男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男子皱眉避开。

“为什么不拦住她?”

“我哪儿敢呀,”龙神嘻嘻笑,“她可是你妹妹,一个雷劈下来我就化成灰了。”

男子说:“我告诉过你,人间对她不好。”

龙神敷衍道:“是是,你又看见她的未来了。但你一直拘着她就对她好了吗?该来的总会来,连你也没有办法。”

男子说:“如果她不去人间,说不定能躲过那个未来。”

龙神突然冷了脸色道:“当年连女娲都没有逃过,凭什么你认为她可以逍遥于天道外?”

男子抿唇。

龙神看他这样,放软了语气道:“其实她也不一定就会受伤嘛。她出生的时候连你都被她的雷火劈中了,说不定她真正的力量还要略强于你。再者言之,我们都有最终的归宿,和世间鬼怪、妖精、人类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你不要太介意。”

男子说:“你们的未来,我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我自己的。”

龙神愣了一下,大笑着拍他后背:“那说明你活得比我和泰伯长嘛!”

男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龙神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哎,你说,以后就剩了你一个,谁来逗你说话?你整天这么冷冰冰的,我们要是不来找你,你能在湖边站到天荒地老。有空就多四处走走嘛,我听说泰伯在北边着手建立什么什么地府,不知道是干嘛的,你不打算去帮忙吗?”

男子说:“泰伯说要帮人类脱离生死之困。”

龙神说:“呵!他所求甚大啊。”

男子说:“他未来的状况可能会因此恶化。我劝过他,他执意如此。”

龙神拍拍男子的臂膀,说:“泰伯最像女娲,他对人的情感之深,是你我都比不上的。他选了这条路,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你别难过。”

男子很奇怪地看了龙神一样,说:“我为什么会难过?”

龙神收回手来摸摸自己的鼻子:“那不是……你们两个是唯二的先天神,肯定互相都……那个什么……”

男子不解道:“什么?”

龙神说:“没什么。跟你说不清楚。”

男子说:“我只是不想看你们一个个都湮灭。”

龙神说:“我知道。他们都说你没有情感,但是我知道你是有的,虽然很轻很小,但你还是有的。”

男子低头去看平静的湖面,湖水仿佛是死的一样,一丝波澜也没有。

“我没有情感。”男子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是掌管万物新生,而泰伯是掌管万物死亡的。他比我要有悲悯之心的多。如果他来掌管’生’,人间一定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龙神说:“咱们也是能力有限,毕竟天下神灵数来数去就咱们几个,南边那俩凤神还整天喷火烧人玩儿,根本不管事。你孤孤单单一个,要主管万物生发,是为难你了。”

男子没有接话。

龙神道:“你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天道这么安排总有道理,咱们虽是神灵,也只能按着辙迹一步步往前走。妖怪多就多嘛,凶横就凶横喽,咱们大不了辛苦一点,又不怕他。”

“好啦!”龙神大力揽住男子,道:“不要在这里偷懒。我这次来见你是有正事的。东海边上出了三个棘手的妖怪,我刚杀了,但是沿海死气翻涌,生机大概要几百年才能恢复。劳驾,你去处理一下,总不能叫沿海的人饿着肚子几百年。”

作者的话:(不好意思,又超五百字了)

这本是神怪小说,背景是架空的,但是也参考了现实因素。主体是中国大陆的自然、人文环境。

关于扶桑:扶桑,原意是两棵(或者一棵?)相对生长的桑树,枝叶相接,状若相扶持,是太阳神(羲和)栖息的地方,也就是日出之处。后来用“扶桑”指代那(两)棵桑树生长的地方。现在学界也有很多争论,一说在现今美洲墨西哥一带,一说在现今中国山东,还有一说在现今日本北部。我倾向于章太炎他们所赞同的扶桑在美洲的说法,并且觉得那里的文明和殷商末期东渡有关。不过故事里的大陆是独立的,四周都是海,其实没必要指明扶桑到底在哪里。但是一定要指的话,故事中的扶桑之地应该在山东。毕竟其他地方都有对应的现实地点存在,扶桑没有太说不过去了。

关于昆仑:是的,昆仑到底在哪里,也是有争论的。学者打嘴仗的长篇大论我就不贴了,我在故事里把它定在中国天山。

关于云梦泽:故事里用的就是中国古代的南方大泽―――云梦泽,现今的鄱阳湖、洞庭湖以及周围的湖沼都是它的遗迹。上古时候气候比现在温暖很多,亚热带一直扩展到现在的河南河北一带,南方几乎都是丛林和水泽,那时候亚洲象的活动范围甚至到云梦泽北部(现在的湖北一带)。古人披荆棘曝霜雪以有尺寸之地,真不是说说的。气候暖了又冷,冷了又暖,黄河长江造陆运动昼夜不息,东海三为桑田,也是真的。现实比小说有趣而残酷。

梧桐台:故事里设定大陆的南方有大片山地。苍梧在那片山地的西部。

总之故事就是故事,是区别于现实的,镜花水月,都是虚空。

看得开心就好。

第三十六章

女孩子与青年走在城郊,大道直如绳,道边一个小小的食字幡迎风招展。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女孩子道:“我们上前喝碗水去?”

青年说:“你走走停停,没到城里就要喝水,到了城里又要去集市买这个买那个,到底要我陪到什么时候?”

女孩子说:“陪到我说不用陪了的时候。走嘛走嘛,你不渴吗?不累吗?咱们坐一坐,左右日头正好,咱们也没什么其它事。城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咱们急什么呢?”那女孩子只觉得时间过得越慢越好。

青年说:“我想回去了。”

“为什么?”女孩子问,“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青年静了片刻,说:“不喜欢。”

女孩子无意识地拿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道:“每次你都这样说。”

她停下来,望着前面的城,似乎忽然之间兴致缺缺。(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她说,“你觉得我烦,我以后就不会来打搅你了。反正人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青年皱着眉头。

女孩子看他一眼,便回身往南方走。

青年站在原地,只是看着女孩子的背影,一动不动。

女孩子渐渐走远了,身影变成山林下的一个小点。

青年还是站在原地。

日头慢慢从正中移到了西侧。

青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大道上车马行人,根本看不见他,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妖怪,无声无息地等在那里。

他低着头,好像在和自己说话:“我不是嫌你烦。”

没人听见,也没人应答他。

那女孩子一去不再回来了。

青年又站了片刻,便回身往山林里走。

林子里雾气升腾,人间灯火初明。

青年走了一会儿,忽然顿住,又转向女孩子离去的方向,用腾起的云雾裹住自己,急急往南边飞去。

可是她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这才记起来,自己从未去主动找过他。一直以来,只要等在林子里,她就会时常来,硬拖着自己去人间游历。

飞出不远,青年便落地了。

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除了知道她是神灵以外,别的一无所知。

她说她不会再来人间了。

天地苍茫,可能永远也不会再相见了。

青年呆呆望着南方,忽然觉得胸口空空的。

“混蛋!”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袭来,女孩子右手握了一根布满雷火的长钎,气势汹汹往青年扎来。

青年赶紧格住她,好在她用的力气不大,长钎一下子便脱手了。

女孩子改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齿咬。

她一边哭一边喊:“连哥哥都没有委屈过我!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就是仗着我下不了手!”

青年沉默着让她打、让她踢、让她咬。这比刚才要好受得多了。

“对不起。”青年伸手抱住女孩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难过。”

女孩子被他抱住,还是在哭,哭得更凶了:“你刚才还说你不喜欢我……”

青年说:“不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连自己都害怕。”可是你认识的都是神灵啊,你身边的龙神比我要好那么那么多。

女孩子泪水止不住:“你还嫌我烦……”

青年说:“我不嫌你烦。我一直在山林里等你。不然你以为妖怪会永远守在同一片林子的吗?”

女孩子抽泣:“你还嫌我不好看……”

青年说:“你的确不是最漂亮的……”他看女孩子又要怒,接着道:“但我还是最喜欢你。”

第三十七章

龙神驾云带着男子,慢悠悠从半空飘向东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他那朵云奇怪,阳光一照居然是淡金色的,边缘还有点裙边,像一只巨型水母。

“太刺眼了,”男子说,“也太慢了。这样要多久才能到东海?”

龙神说:“这云我也不常用。今天有幸带扶桑帝君你一起嘛,当然要讲究些。”

扶桑疑惑道:“为什么带我就要讲究?”

龙神嘿了一声,说:“你倒是真不把自己那个’帝君’名号当回事。”

龙神嘴上虽这么说,到底把脚下云换做普通些的,金光消散,朔风顿起,吹得二人袍袖猎猎作响。[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最近我按例在四海巡游时,发现东海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水族成妖,而且妖力颇强。”龙神道,“我花了月余,才将三个大妖除尽。但是它们死去之后,妖血大量泄露,现在整个东南沿海都被染成了深红色,臭气熏天,生物殆尽,饿殍遍野。生民无奈,只好内迁。我杀了妖怪,倒像做了恶事一样。”

扶桑道:“我一直守在云梦,灵泽没有大的波动。”

龙神道:“那便是怪事了。难不成东海底下还有另外一个灵泽?”

扶桑摇摇头道:“不可能。造人之前我就守在那里。人心生变后,天地分出正邪,云梦便成了唯一的灵力之源。如果还有另外一个灵泽,我和泰伯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些水族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成妖。”

龙神道:“如此说来,便是有东西在捣鬼了。”

须臾间,二人便到了东海上空,一眼望下去,海面连着陆地都是一片腥红,一直延伸到远处与湛蓝的天幕相接,看上去那猩红色就像一只正在吞噬天幕的巨兽。

上下茫茫,只剩了两种颜色。

两尊神只感到邪气冲天。

扶桑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这不是妖血。”

龙神正施法从海里捞起一小团猩红色的海水,闻言道:“不是?这种腥臭令人反胃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扶桑说:“不知道。”

他伸手接过龙神手中那团悬浮着的海水,仔细观察。

龙神道:“你别靠那么近,小心熏着。”

扶桑嗯了一声,还是把鼻子贴近去看。

“水中有东西。”扶桑说,“一直在胡乱游动。太小了,我看不清是什么。”

龙神把海水接过来,说:“看不清便罢了,这样的水中若有生物,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扶桑说:“你是四海水神,连你也不清楚是什么,应该就不是普通生灵了。”

龙神转了转手上的海水,道:“不是妖血,却是活物?很有意思。”

二人正商讨,忽见天边来了一团赤色大火,雄赳赳一路烧过来,似要把天烧个窟窿。

龙神面无表情道:“如此嚣张,除了南边那两位也没谁了。”

扶桑却微笑说:“你刚才也用金云,彼此半斤八两。”

龙神想了想,也笑起来。

那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道:“离远些。”

扶桑刚想问那边为什么,就看见赤色火焰一道道从天上落下来,点燃了海面。

龙神阴了脸,把二人所乘的云增厚了三四倍,又在扶桑四周加了水幕,这才迅速往上升。

一时间热气翻涌,直扑人面,海中陆上一片赤火,腾腾卷起更浓厚的腥味。

扶桑捂着心口,似乎有些不舒服。

龙神拿袖子捂住他的口鼻,道:“海中腥膻,尤恶于陆。你若撑不住,咱们先回去云梦泽。”

扶桑摆摆手,表示不用,但却被熏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龙神按住心中无名怒火,遥遥对那边道:“是朱雀?还是鵷鶵?为何突然插手人间事务?”

第三十八章

“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其实不算是正统妖怪。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青年抱着女孩子,坐在城南渭水滨一块大石上。

水流湍急,浩浩汤汤,激起水雾无数,把青年的面容沾湿。

女孩子早就止了泪水,却依然抽噎着,想仔细问,却发不出声说不出话。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哭泣,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又因为在喜欢的人面前失态,一时间不知道是怒是羞。

青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直没问,我也就藏着不说。我的父亲是应龙,母亲却是一个平凡的人间女子。因为人的身体太弱,承受不住妖龙胎气,母亲怀我三个月就难产而亡了。我本来不应该出生,是父亲用尽自己灵力,强行留下了我。”

女孩子抱紧了青年。她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怕。

“我没事。”青年摸摸她的发髻,说,“我现在很好。只是我既不算妖怪,也不算人。说起来其实是鬼,但又有实在的形体,并且不会马上消散。”

女孩子泪水涟涟。

“别哭。”青年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拭去泪水,“哭了就不好看了。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女孩子打了他一下。用的力道太轻,倒像是小猫挠人似的。

青年就笑:“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女孩子说:“谁……呃,谁喜欢你!呃!”她哭得打嗝。

青年温温吞吞地,握住女孩子的手。他的手冰凉而湿冷,没有半分生机。

但女孩子还是一下子红了脸。

“我自小在山林中生长,”青年说,“不会和人交谈。你不要生气。”

女孩子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你不喜欢人间,那我们就不去了。”她说,“我们回去山林吧。”她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了想要迁就一个人的念头。

青年摇摇头说:“如今日暮,夜色四合,山林鬼怪丛生,对你来说不安全。”

女孩子拽着他鬓边的头发,在自己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笑道:“你真拿我做世间弱女子了?”

“两年前你第一次来,说过自己是神灵。”青年说,“天地正神不多。你不是扶桑帝君,也不是泰伯,那么一定就是出生在昆仑山上的那位女神了。你的封号是西王母,可有名字吗?”

女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挣脱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孩子站起来,不知道是否真的生了气,又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两年了,我怎么问你,你也不肯告诉我你自己的名字。你倒是早就知道我是西母,你聪明,欺负我傻。”

青年说:“你认识龙神,那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女孩子犹豫,终于实话实说道:“我一直叫他龙神哥哥……”

倒是真不知道龙神有没有名字,若有,又是哪个。

青年说:“龙族的名字,是最短的咒。一旦叫出口,龙族会为那个说出咒语的人肝脑涂地。”

女孩子骇了一跳:“你没告诉过别人你自己的名字吧?”她只顾着担心,全忘记了自己正在生气,旋即又想起什么,急忙问:“你刚刚,是不是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了?怎么办?我要是哪天说出口了怎么办?”

青年笑笑:“没关系。我父亲已经死了。咒语对死去的龙族不起效的。”

女孩子还是惴惴不安。

青年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女孩子捂住耳朵:“我不要!我不听!你也不许说!”她想了想,又道:“跟谁都不许说!”

青年说:“没关系,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女孩子说:“我和哥哥都没有名字,你叫我的封号就行。啊呀,反正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青年说:“你希望我叫你的封号?”

女孩子嚅嚅道:“反正我知道你在和我说话,叫不叫名字又有什么差别。”

青年说:“那龙神呢,他和你说话也是不叫你名字的吗?”

女孩子说:“关龙神哥哥什么事……他总是叫我’扶桑妹子’,生气的话就喊我’西王母’。”

青年微微笑起来:“听起来,像是在叫你哥哥。”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握住女孩子的手。

女孩子的手柔软细腻,温暖又干燥,叫他仿佛能触到一生所求。

“好了,我们不必再纠结姓名。”青年说,“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还想去城中吗?”

人类最大的都城在他们身后,灯火通明,发出邀请的喧闹声。

第三十九章

大火来势汹汹,熄灭得也快。(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一个赤红色的身影从火中走来,冷漠道:“若非你胡来,我何必火烧东海。”

龙神冷笑道:“这话说得奇怪。四海都是我辖下,我在东海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那边道:“我本不想插手此事。然而一则南荒紧邻东南二海,你将血虫放出,必定连累南荒;二则,你将此恶臭闲置了三日有余,连梧桐台都被波及,叶落林疏,眼见就凋零殆尽。既然你处理不好,我来帮你了结。”

龙神怒极反笑,一翻袖子熄灭了陆上余火,道:“梧桐台那些树木,日夜受你周身烈火熏烤,早就半死不活,怎么却来怪我?南荒紧邻二海,怎么平日不见你出来为辖下生民谋福祉?你这一烧,海水为之沸,陆土为之焦,生生烤死的生灵又有多少,你可计算过么?”

扶桑却拦住龙神道:“二位,且慢争议。(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朱雀,你刚刚提及的血虫是什么?”

那边问:“你是谁?”

扶桑道:“你没见过我。我是神树里降生的扶桑。龙神此次并非有意污染东南。梧桐台的树木,我替他赔给你,望你不要生气。”

赤色人影闻言走近了些,带着一股灼热扑面而来。

“扶桑帝君?”一个红发赤目的青年,神色冷峻,肌肤雪白,紧皱着眉头,“你如何得知我是朱雀?”

扶桑未来得及作答,龙神道:“你整日穿一身大红,不是人间新娘子,便必然是南边那只火凤凰了。”他怒气未消,言辞间夹枪带棒。

朱雀好像完全未发现,一认认真真解释说:“我生来就周身红羽,不是衣着的缘故。”

扶桑道:“嗯。我也是这样。出生的时候就有白色的衣饰,不用特地幻化的。”

龙神深觉这两人在鸡同鸭讲:“你那个不一样……”

扶桑道:“龙神不也有水文云迹在肩头?我观察过,你们龙族都有,也不用特意幻化来。”

龙神扶额说:“我们那个是原身和人形之别,你一直就是原身……你是先天神,大地上的人是按照你们的样子造的,所以不一样,懂了吗?”

扶桑想了想,老实说:“不太懂。”

朱雀插嘴道:“大概是说,你是没有原身的。一出生就是人了。”

“他不是人,他生的时候还没有人呢……”龙神只觉自己一腔火气被浇了个透,摆摆手说:“算了,不和你计较了。此事既然了结,我们回去吧。”说罢要拉着扶桑走,扶桑却转头问朱雀。

扶桑说:“血虫是什么?”

朱雀道:“我不太清楚。但东南沿海陆地此番恶臭熏天,海水中都是腥红色小虫,食血而生,攀附肌骨,无孔不入。我和哥哥便将它们叫做血虫了。”

龙神闻言道:“你如何发现海水中的红色是虫的缘故?”

朱雀皱眉说:“有些爬到了南荒来,附在飞禽走兽身上,继而影响了梧桐台。我与哥哥捉了数只受染的野兽仔细看,才发现它们浑身的兽毛、毛孔、血肉、骨骼中,全都是这样的小虫子在蠕动。”

龙神反胃道:“你不必说得这么仔细……”他身边还有一团悬浮的红色海水,是烈火后唯一遗留的样本了。

龙神拉着扶桑往旁边站站,道:“这血虫从何而来?只有火烧才能除尽么?”

朱雀眨眨眼睛,道:“我只试过火烧。血虫是三日前你放出来的。”

龙神道:“胡说,我不过杀了几只妖怪。要是我知道有这么麻烦的血虫,我放它们出来干什么?”

扶桑思考了一会儿,道:“会不会那些妖怪也是受害者?”

龙神呵朱雀都看过来。

扶桑分析道:“它们受染在先,搅动东海,祸害沿岸居民,引起龙神的注意。龙神杀了他们,无意间将他们血中的虫子释放出来了。”

第四十章

青年最后还是伏在女孩子耳畔,轻声告诉了她:“我叫夔。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你可以喊我龙哥哥。”

女孩子从耳朵到脖子都烧得通红。灯光下肌肤像桃花一样,粉通通热得烫人。

她挣出夔龙怀抱,跑到大殿另一头,装作去看狰狞壮美的铜灯。

“人可真奇怪。”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仿佛混不在意,“这些灯铸造得这么高,光却很暗。明明用了我哥哥的神树做样子,却又在枝桠间雕刻些毒虫凶兽,底座上还铸有猛虎食人。我哥哥的神树可不是这样,他与泰伯,还有龙神哥哥,都是一心一意守护人间的,哪里舍得让人被虫咬、被猛兽吃。”

青年走到她身边,去牵她的手:“神性灵洁,人心险恶。[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此处是人间帝王所居,大概都是要放些什么东西来吓人的。”

女孩子也紧握住他的手,低头道:“龙哥哥,人间帝王现在在哪里呢?”

青年温柔地回答:“我听说,人间朔月,万物丰收。此时有筵席流水,燃灯三日不灭,举城狂欢,彻夜不休。人间的帝王,是要在城中主持盛典的。你别担心,在这里休息,没有人会来打扰。”

原来这一妖一神,趁着夜色,潜入人间王宫,要在帝王寝殿度过一夜。

女孩子说:“我第一次在人间过夜,不知哥哥会不会想我?”

青年道:“夜间多妖,行路不便,想来扶桑帝君会理解。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

女孩子绕着帷帐转了转,道:“只有一张榻,大是大,但……”她懵懂天真,对情事一无所知,却有天然的羞怯,教她莫名地犹豫起来。

青年似乎误会了什么,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在殿外给你守夜。别怕。”

女孩子顿时顾不上多想,只问道:“龙哥哥呢?你不休息么?”

青年刮刮她的鼻子,道:“妖鬼夜行。我好歹也算是妖龙,哪有夜间休息的?”

女孩子呆了一会儿,忽然道:“那,那我以前都是白天找你……”

青年轻描淡写说:“白天等不到你,我自会去睡。”

女孩子想了想,低着头笑起来。

青年摸摸她的发髻,说:“好好休息吧。明天龙哥哥叫你。”

女孩子点点头:“嗯。”

青年转身离去,化作青黑色的长龙,盘踞在寝殿外。

夜凉如水,朔月暗淡无光,城中人们的欢呼声与远处山林中野兽的皋鸣混在一起。

长龙半眯着眼,打量这黑沉沉的宫殿群。

“前方是什么东西?”有几盏晃悠悠的灯火,从远处走来。

“朔月里鬼怪多,可别是什么脏东西跑进来了……”

“别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只是两盏大灯笼,忘记收起来了。”

长龙哼了一声。

“妈呀!”

“妖怪!妖怪!快叫守卫!有妖怪行刺大王!”

长龙嫌他们吵闹,呼出一团雾气,将数人裹在雾气中。等雾气消散时,赫然见数具骸骨立在地上,还保持着生前的惊恐之状。

余下的人都作鸟兽散。

长龙精神好了些,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大殿门口遮得严严实实。

远处庆典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大殿中女孩子已经睡熟了。

第四十一章

“如此说来,这血虫也该有个源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龙神道,“那些妖怪又是从哪里染上的虫?”

扶桑说:“这就猜不出来了。也许咱们需到东海底下探一探。”

龙神道:“我去便可,你回去云梦吧。东海海底深邃幽曲,连我巡游一遍都要四五天。灵泽这么长时间无人看护,恐旁生枝节。”

扶桑点头说:“好。”他想了想,道:“海底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朱雀,你可陪同龙神一同去么?”

朱雀无辜道:“我不会泅水。”

龙神对扶桑道:“好了,你不要多生事端,怕我应付不过来是怎的?”他作为四海之主的威严,怎么总在扶桑面前碎得遍地都是。[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扶桑笑道:“忘了朱雀是凤族,抱歉。那龙神你自小心些。我回去了。”

说罢要从云上下去。

朱雀说:“我送你?”

扶桑一愣,笑说:“不必。多谢你好意。”

龙神道:“帝君乃先天之灵,瞬息即可移动万里。你要是有空,”他把那团猩红血水移过来,“帮我拿着这个。”

朱雀接过来,问:“烧掉?”

龙神感觉自己额头的龙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是烧,是保管。血虫没查清来源,这点留着有用。”

朱雀说:“你刚才又不说清楚。血虫陆地上还有很多,为什么要保管这一点?”

此言一出,另外二尊神如临大敌。

扶桑皱眉道:“陆地上还有很多?”

朱雀说:“三天过去,血虫早就爬了许多上岸。我一路从南荒烧过来的。别处想来也不少。”

扶桑略一沉吟,道:“此事刻不容缓,龙神速去东海底。朱雀,你随我周巡东南沿海,如有血虫污染,立即就地处理。”

龙神无奈道:“也只好这么办。”他不敢耽误,翻身下云层。

巨龙入海,溅起数十丈高的水花,些许水沫甚至飞溅到了云层上。

朱雀周身烈火被水沫一激,散出蒸腾雾气,他不舒服地动动,说:“扶桑帝君,你离远些,我要把这些水烧掉。”

扶桑笑道:“看来你们凤凰是真不喜欢水。好,我在海岸上等你。”说完人影就不见了。

朱雀四处转头找了找,忽然见远处岸边有个白色的点在朝自己挥手。

果然这么快?朱雀一边嘀咕,化作一只巨大的火焰凤凰,往海岸飞去。

匍一落地,他就发觉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这里刚被我烧过,”朱雀奇道,“怎么这么快就生出草木?”

原来扶桑站立之处,四周已经花草生长,树木成杪。

扶桑解释道:“我主宰万物生机,又终日守在灵泽,难免带了点催生草木的灵气,就算不经意,身边的草木也会异常繁茂。”

朱雀围着他转了一圈,下了结论:“你的衣服不会被我烧坏。”

扶桑好笑道:“你人形的时候火焰也并没有那么强烈呀。”

朱雀认真道:“那只是看起来。其实任何东西一靠近我就会自燃。”

扶桑道:“唔,那我要好好想想该替龙神赔什么树种给你。”

朱雀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家梧桐已经习惯了烈火焚烧。烧的快,长得也快。老树灰烬,新苗出尘,周而复始,南荒梧桐树从未少过。血虫处理干净了就行。”

扶桑笑道:“用的。你此次帮了很大的忙。此事我回去好好想,现在咱们先去内陆些的地方看看血虫污染的情况吧。”

朱雀说:“我在天上看得清楚些。不如我在前头搜寻,看见有不对劲的猩红色就烧掉,你看看哪里有我的火焰,便去哪里恢复大地生机。”

扶桑抚掌道:“妙极,此法来得甚快。”

二尊神祇就这样由沿海往内陆巡回检阅,整片东南大陆不断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又迅速被一片盎然生机覆盖。

白日沉沦,夜色吞天,朱雀还在不知疲倦地四处放火,红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大地。

扶桑一边随着他的火迹四处恢复大地生机,一边在心里描绘着血虫出现的范围,发现这些血虫似乎都在往各地的水源处集聚。

在某一处火场中,扶桑一脚踏上了一截未燃尽的骨肉,仔细一看,是一只人的手。

不对劲。

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

第四十二章

夔龙缓缓睁开眼睛,先被扑鼻血腥味一激,随即想起来自己应该在守夜,不由懊恼地甩动了尾巴,同时四处转头去寻女孩子的身影。(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龙……龙神,”面前一个穿着黑底红章祭袍的人,长得倒端正,只是面上筋肉有些颤动,“不知龙神驾临,小王有失远迎,请龙神恕罪。”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夔龙这才发现,这人身后跪了一大片同样穿黑色祭袍的人,皆五体投地不敢上视,而大殿前另一侧空地上堆满了人头,层层叠叠,乌压压一时看不到边,血腥味即从那边涌来。

天色晦暗,马上就要破晓,这些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夔龙居高临下,歪头地看着人群。

面前那位祭司似乎在夔龙起身那一瞬间软掉了身子,但马上又撑住了。

“小王自知慢怠,打扰龙神安眠。(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此处两千头颅,皆青年男子,刚魂毅魄,望龙神纳之,降甘风雨,滋润万物,保我国绵泽山野,作物蕃茂,百兽是兴。”

夔龙低头去,和那个人面对面。

巨大的龙头压迫下来,那个人差点跌坐在地,身后趴在地上的数人起来扶住他:“大王!”

那个人挥退了仆侍,镇定地重复道:“小王自知慢怠,打扰龙神安眠。此处两千……”

“我不是龙神。”夔龙懒得和他多话。升起龙头,回身往大殿中游动。

门口太小,龙身太大,夔龙化作一个青年,往寝殿走。

身后人群一阵惊恐的骚动。

“妖孽――”

青年走到帷幕内,伸手去掀开床帏。

女孩子还在沉睡,周身隐隐有雷火流动。

青年俯身去看,女孩子面容安详,脸颊有细微的茸毛。

“起来吧,天要亮了,我送你回去。”青年对着女孩子说。

雷火在他说话的时候亮了亮,逼得青年不得不直起身子,离得远些。然而女孩子还是没有醒。

青年叹气:“你再不起来,你哥哥会杀了我。”

女孩子没有动静。

青年笑着摇摇头,靠着床坐下来。

“没关系。”他自言自语,说,“杀了我也没关系。”

晨曦微露,天光破晓。

女孩子转了转眼珠,终于有要苏醒的迹象。

她先嗯一声抱住枕头翻了一圈,接着鼻子呼出好长的一口气,蹭蹭怀中的软枕不肯睁眼,全然不知青年就在咫尺之遥注视着她。

“唉――”等她伸着懒腰转过身来,猛然看见床边支着胳膊看她的人,冻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自她醒来,雷火便消失。青年好笑地捏捏她的鼻子,说:“咱们得上路了。”

女孩子一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脸上还有枕头压出的淡淡红痕:“龙哥哥……我还在做梦?”

青年站起来:“是梦。那你要做什么?”

女孩子伸出手:“抱抱。”

青年便俯身下去,把女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我不及你日行八万里。要早点回去你哥哥那里的话,咱们必须出发了。”

他周身凭空出现云雾,将二人裹在其中。

女孩子还呆呆的,似乎不能明白青年的话:“回去?回哪里?要回到扶桑地么?”

青年说:“你哥哥一直守着云梦灵泽。我们去云梦。我把你还给他。”

女孩子懵懵懂懂地:“哦。回去云梦啊。”

青年抱紧了她,驱动雾气飞出大殿。

“孽龙妖女!”

青年皱眉,回头看见那个穿祭袍的人带了一群甲兵,正引弓相向。

“孽龙残暴,侵我王宫,妖女诡谲,害我宫室!杀了他们!”

第四十三章

日月轮转,天光微盛。(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烈火遍野的第二日,扶桑叫住了在前头翱翔的火凤。

“朱雀,”扶桑道,“先停一停,我有些事要去确认。”

事急从权,昨夜来不及多想。现在事态平静了一些,扶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前面那团火焰烧得正开心,收不住又吐出一道火点燃了某座山,闻言,转向飞回,扑了扑翅膀降落在扶桑旁边,卷起一股热流,将地面草木烤得微焦。

自从他知道自己的火焰对扶桑没什么作用,就忍不住肆无忌惮起来。原身毕竟比人型要舒服得多。扶桑果然没受任何影响,道:“前头还有多少血虫污染?”

朱雀摇头说:“没多少了,从天亮开始就是零星的几点而已。估计再有半日就能全部清除。”

扶桑点头道:“昨夜辛苦你。剩下的先放着,我回去看一眼,如果没事,马上就回来。[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你且等一等。“

东海受染,整个东南大陆都被殃及。如果云梦泽也受染呢?一夜不在灵泽守护,扶桑觉得自己浑身都叫嚣着:“危险!危险!”恨不得马上返回云梦。

朱雀歪头道:“回去云梦泽?”

扶桑道:“对。”他似乎无暇再解释,身影一下子从原地消失了。

朱雀下意识地转头找他,反应过来以后,马上装作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扶桑走了,朱雀所站立的地面马上变成一片焦黑。地面微微开裂,露出底层黄黑色的岩石。

朱雀啧了一声,化作红发赤目的人,无聊地在原地坐下来。

云梦泽。

湖面平静,湖水清澄,一丝波澜也无,好像死物一般。

四面山川没有什么异样,百兽嬉戏,紫草丰盈。

扶桑在水面上行走,湖水于是泛起一圈圈涟漪,微波荡漾,拍打湖岸。

忽然,他的脸色剧烈变化,仿佛看见极其可怖之物。

水面下鱼群迅速游过,似乎在被什么东西追赶。扶桑仔细一看,发现它们后面是几个异常巨大的影子,透过水一瞧,像一团团干涸的血迹。

扶桑伸手,湖水应他的手势而开,鱼群一时调转不及,统统从高处噼里啪啦掉落在湖底淤泥里,那几个巨大的暗红色影子却灵活地掉头就走,只有布满肉瘤的尾巴,在水面翻起奔涌浪花,湖水扑了扶桑一脸。

湖深百六十丈,被扶桑一劈开,像是两壁绿晶石面对而立,湖岸数十步都被突然上涌的水线淹没。扶桑就站在这样绿晶石般的水悬崖上,第一次感到震怒。

“拖住龙神,又引导朱雀入局,用东南大陆做幌子诱我离开灵泽,然后污染云梦。”扶桑阴森森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低等妖灵可以想到的。到底是谁?说!”

他伸手一抓,近处湖水凭空炸开,水花铺天盖地,一头暗红色的大鱼被甩上岸,满身肉瘤在它扑腾的过程中不断破裂,竟然涌出猩红色血水,臭气熏天,迅速染红了方圆一两里的土地。

扶桑逼近那头妖怪,一手指天,轰隆雷声蓄势待发。

“是谁?”扶桑站在那肉山似的妖怪身前,白色的身影几乎被猩红色盖过。“我一直容忍你们在云梦生活,你们何以短短一夜就膨大至此?谁给你们血虫?是谁指使你们来污染灵泽?”

那鱼嘴一张一合,却不说话,鳞片下遍生油腻肉瘤,看上去恐怖又恶心,巨大的鱼尾胡乱拍打地面,溅起一丛丛血水。

扶桑还要再问,那头鱼却一扭身直冲着他来,喷出一股腥红的血。

天雷轰然落下,紫电烈火击中那妖灵,瞬间将它烧成焦炭。

扶桑站在湖面上,沉默看着一息之前自己站立的地方。以妖灵为中心的数十丈,被雷火轰击出一个焦黑的大坑,地面下陷,发出血肉烧焦的香味。

扶桑回头,对着更深的湖域,冷冷道:

“还不说吗?”

第四十四章

青年抱着女孩子,冷漠地看着地面上严阵以待的人群。(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他已经挡住了一阵箭雨刀戈,地面上的王师面色如纸。

女孩子从他怀里冒头,看了看,问他:“龙哥哥……你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

她指的是旁边还未来得及撤走的人头堆。

青年抿了抿唇,似乎不想解释。

女孩子道:“虽然他们无礼了一点,但是罪不致死。哥哥说,人生皆苦,我们要体谅他们的鲁莽和愚蠢。”

鲁莽愚蠢的人间帝王下了第二个命令:“火油焰刃何在!神璋方戟何在!”

“糟了,”女孩子道,“他们用玉璋会惊动我哥哥。人间玉质通灵,哥哥能听到他们召唤的。”

她于是赶紧喊道:“等等!”

王道:“妖女!你来王宫到底有何企图!”

女孩子站出来,往前走了几步,道:“我不是妖女,来你王宫只是借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现在我们要走了,你不要请神璋出来,好不好?”

王道:“死到临头,妖言惑众!”

女孩子皱眉道:“我说了我不是妖啊,你听不懂么?”

王道:“孽龙伪作神灵,贪求祭祀,将王畿饮水之井、灌溉之泽,统统变成血泉,国内生民何辜!妖女祸乱王宫,摄取魂魄,更将宫人内臣俱化为枯骨,你还要狡辩么!”

女孩子生气道:“你怎么胡言乱语,我不是妖怪,没杀过人,龙哥哥也没问你们要过什么祭祀,至于你说的什么井水,如果真的出问题了,我可以帮你们把云梦泽水引到……”

王道:“休得多言!速速受死!”

又是一阵箭雨纷纷,带着火油的长矛熊熊燃烧,矛头滚烫,被投掷向空中。

女孩子站得太开,青年一时回护不及,眼见她呆愣愣就要被一柄长矛刺中,情急之下向她扑过去,一把推开了她。

女孩子跌落向地面,一回头看见云上的青年整个胸膛被一柄燃烧的戈矛扎穿,血涌肉焦,一时只觉撕心裂肺,不禁大喊道:“龙哥哥――”

青天白日,顿起阵云,炸开万里惊雷。

青年维持不住籍身云雾,慢慢从空中掉落下来。

女孩子顾不得自己跌落的疼痛,刚要冲上去,却被一柄玉质斧钺架住了脖子。

王站在重重甲士围护之中,冷笑道:“妖女,今日就用你的血来祭祀神树!”

那边青年萎顿在地,扎在身上的长矛居然还在燃烧。

“人油浸透的木头来做柄,祭祀后沾染神力的玉戈来做头。原来如此,哈,原来如此。”青年低声道,“难怪你们当初能重伤我父亲。”

青年再抬起头来,神色渐渐张狂,眼中都是血丝,“明明是最弱小卑劣的种族,凭什么受到诸神庇护!”

他大叫着拔出长矛,血肉粘连,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围住他的甲士面面相觑,王愤怒道:“愣着做什么?杀了他!”

甲士纷纷举起手中玉戈铜剑,刺向青年。

女孩子挣扎,全不顾玉斧在自己脖子上拉开一道深深血口:“不要!”

雷电终于从高空落下,宫殿一时白亮刺目。

一瞬间,所有人都听不见任何声响,甲卫手中刀兵纷纷掉落。

白光漫过,电流将地面上的多数人烧得半熟,也将青年击晕,女孩子哭叫着爬向他。

“龙哥哥,”女孩子衣裙湿透,满身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青年的,她抱着青年,不断呼唤他,“龙哥哥,你醒醒,我们回去云梦泽,云梦,我哥哥在云梦,他会救我们……”

她仰头,泪水涌出,冲开脸上血污,无助地向着天空哀叫:“哥哥――”

第四十五章

扶桑在云梦,一连诛杀数十条大鱼,妖怪骨骸堆成尸山血海,发出挥之不去的焦臭。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他面色越来越冷峻,心知若一时找不到血虫来源,无法涤除灵泽污染,那么很快天下水体都将被血虫占据。飞禽走兽、树木生民,不但会没有赖以生存的洁净水源,更有可能会被血虫侵噬,妖化发狂而死。到那时,即使是自己也无力回天。

仅仅是离开了一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扶桑心中躁郁、懊悔、自责、愤怒混在一起,下手越来越重,妖怪很快尸骨无存。

忽然西北天际铅云翻涌,青紫色雷电绕着云层怒吼。

“西王母?”扶桑望向西北,心中微有感应,“为什么这么害怕?你出了什么事?”

云下是渭河滨,那里有人类最大的都城。

“又跑去人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扶桑停了手中动作,回头看看湖水,考虑了一下,“还有两三条,你略等等,哥哥一会儿就过来。人间没什么可以伤到你,你不要怕。”

他又伸手往湖面,将一条长长的东西抓上来。

“明明已经快要熬成蛟龙,为什么却自甘堕落?”他问那条已经看不出原形的东西,“你在云梦近千年了,我不想杀你。”

那东西囊肿的眼珠里,渗出一些清水。

扶桑看它眼球中都是游动的细小虫子,满身半透明的肉瘤摇摇欲坠,鳞甲下蠕动着细小凸起,不知什么在皮肤下一拱一拱地动。于是叹气道:“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雷火耀目,瞬间将长虫化为灰烬。

扶桑心头不知为何空洞起来。

有死无生,有身无魂。有鬼即灭,有妖沉沦。

人也好,妖也好,死去就归于终寂,没有机会再来过。这条蛟龙,死去也不会再回来了。

泰伯也许是对的。

我们到底还是舍不得。

“哥哥――”

扶桑瞳孔突然放大,猛然转向西北。

西北都城,王宫。

女孩子无措地按住青年心口,试图堵住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大洞。

“不要哭。”青年抬手帮她擦去泪水,却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哭了就不好看了。”

女孩子抽噎着,一下抓住青年滑落的手,“你不许死!”

青年笑笑:“我不死。”

女孩子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泪水决堤,似乎山河倒转般绝望:“为什么哥哥还不来……”

青年微笑说:“我们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一起呆一会儿,不好吗?”

女孩子哽咽着摇头:“不好。我不要你死。龙哥哥,我们才一起出来看过人间啊。两年来,你不肯理我,就算是跟着我去市集,也不肯现出身形陪我,我才刚刚看见你啊,我才刚刚,刚刚和你来人间啊……”

青年说:“是我错了。”

女孩子又拼命地摇头。泪水横流,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上,冲开了那道伤口的血污。

一只手从后面捂住那道深深的血口,扶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包含雷霆万钧:“谁伤了你?”

女孩子惊喜地回头:“哥哥!”

扶桑替她擦了擦乌七八糟的脸:“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哥哥,你救救龙哥哥,”女孩子不回答他的话,却哀求道,“救救龙哥哥……”

扶桑眉头紧皱,答应她:“好。我会救他,你不要哭,不要动气,血会止不住。”

他周身漫出柔和的纯白色光芒,覆盖了整座宫殿。

扶桑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女孩子和青年身上,一时间山泽生气都往这里涌动,连砖瓦间的微小草籽都感应到了勃勃生机,由此发芽生长,探出坚硬宫墙。

番外 龙蛇

很久以前,有一条蛇,我们暂且叫它青儿。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不要紧,兽类爬虫,是没有名字的。

蛇,如果不能成龙,有没有名字并不相干;成了龙以后,固然有了名字,但是这名字,却一生只能叫出一次。

好了,那离我们的故事太远了。我们还是回到青儿这里。

青儿是一条碧绿碧绿的蛇。它非常漂亮,浑身的鳞片完整而富有光泽——你不要以为这很常见,在布满危险的大地上,拥有一身完整的、毫无缺口的鳞片,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一条蛇,从出生开始,要躲过多少鹰隼的觊觎、虫蚁的啃咬、野兽的冒犯,才能保住自己美丽的鳞甲?

我们的青儿,就是这样一条漂亮、难得、幸运的蛇。

它一身青晶石似的光滑鳞片,在阳光下甚至能像宝石一样反射出柔和温润的光。

为什么说它幸运呢?

青儿生活在云梦泽。

天地灵气,汇集于此,又源源不断涌向大地各处,好像一个永远也不会干涸的泉眼。

青儿无忧无虑地长到了两百多岁,每每在温暖的湖水里泡一泡,捉几条鱼吃,再懒懒散散地躺上好多天,什么事都不干。

它过惯了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乃至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关心其他的事情。比如天为什么这么高,湖水为什么这么绿,那个白衣服的人为什么一直站在湖边,无论谁来找他说话,都是一脸冷漠?

“你什么感情都没有,你不会明白。”有一天,一个看起来很伤心的人,对白衣人说,“被困在生死之间,上下求索不能。碧落黄泉,大道苍茫。连我都有舍不得,何况是凡人?”

白衣人没有说话。

另外那个人好像泄气了,又好像不能再忍受白衣人的冷漠。

“我无法再袖手旁观。”那个人说,“扶桑,很抱歉。”

原来白衣服的人叫扶桑。

真好。他的名字一片生机盎然。

那个人走了以后,扶桑低头看着平静的湖水。

湖水没有波澜,仿佛是死的一样。

扶桑的脸倒映在湖水中,突然被一阵涟漪搅乱。

“嗯?”他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了隐藏在碧绿湖水下的一条碧青大蚺。

青儿屏住呼吸,静静呆在湖水里,透过水,和那个白色的身影对视。

它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似乎今日的湖水变得太热了,热得它想突出水面,缠绕到那个人身上,紧紧地裹住他,再也不给其他人看。

青儿已经两百岁零八岁,它知道怎么克制自己。就像狩猎一样,要先静静地,静静地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忽然,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青儿,将它从水里拎起来,不顾它的挣扎,把它掼到湖岸上。

“妖?”扶桑问它。

青儿盘起自己庞大的身躯,鳞片带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刚开了灵智么。”扶桑伸手去,触碰了一下湿滑蛇鳞,“在湖水中生长,难得灵性天成,一丝兽心也无。”

好奇怪,他的手明明比湖水凉得多,碰到自己身上,却带来一阵战栗。

一股温润的灵流,藉由他的指尖传递到青儿体中。

扶桑对它笑笑:“好好修炼吧。云梦灵气充沛,你很快就能成龙了。”

青儿晕晕乎乎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从岸边溜走,重新返回水底。

如果它到过人间,就会知道有一个词专门可以用来形容它,叫做:“痴。”

一条痴傻的青蛇,每天呆兮兮地绕着扶桑转。或盘在他身边晒太阳,翻出青白色的肚皮;或潜在水底,透过阳光水面静静观察扶桑;或贼头贼脑,挪动粗大的身躯偷偷碰一碰扶桑的衣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自己正像一个跟成年人耍心机的三岁小儿,心思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扶桑也不理它,连目光也吝啬放在它身上。扶桑只是日日夜夜,望着那一泓清澈湖水,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年如一日地死寂。

偶尔有其他人来看望他。

来得最多最频繁的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穿着薄纱衣裙,笑声像一阵银铃。

“咦,哥哥,这条长虫哪里来的?”女孩子不怕生,一下跨坐到青儿身上,挠挠青儿的腹部,要它站立起来。青儿只好驼着她缓缓支起半个身子。

“好听话!”女孩子拍手笑道,“哥哥,你把它给我好不好?”

这句话可吓着了青儿。青儿无忧无虑活到这么大,还没想过要专属于某一个人。

或许扶桑是可以的,但是别人,万万不行。

青儿胆怯地将女孩子从身上抖落,夹起尾巴溜进湖里去了。

“啊呀!”女孩子从高处跌在地上,有些生气,“这长虫笨死了!”

笨死了的青儿躲在湖底吐泡泡,白天吐到黑夜,黑夜吐到白天。

它有点委屈,却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委屈。

但是青儿还是很想见到扶桑,就算扶桑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

如果青儿去过人间,就会知道人间还有一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时候的状况,叫做:“贱。”

贱贱的青儿,悄悄潜入更深的水底。

就看一眼。它鼓励自己,看一眼就回来。

扶桑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世间万物,再不能使他动心。

青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你不要生她的气。”扶桑忽然说,“她刚刚出生,不知道神灵和人、和妖有什么区别。她只是以为你能够陪她玩。”

青儿瞪大了黄澄澄的蛇目。

扶桑在和我说话?他在和我,说话?

青儿欢喜地在水底翻滚,搅乱一池湖水。

扶桑微不可查地皱眉。

青儿自己欢喜够了,在浑浊的水里吐吐舌头,回身去叼了一条刚才被水呛着的大鱼,讨好地衔到扶桑脚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扶桑侧头看它,青儿便把鱼又往扶桑那边拱了拱。

扶桑看懂了,叹气:“还以为你灵智已开,怎么还跟幼兽一般。”

青儿卷起尾巴,不解地打了几个圈。

扶桑又和我说话了,可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怎么办,好着急。

“上来,”扶桑平举着一只手,示意道:“我帮你成妖。”

青儿犹犹豫豫,蛇头升出水面,轻轻在扶桑脸上一碰。

扶桑面无表情推开庞大的蛇头,拿袖子抹掉自己脸上的水。

好像做错了。

青儿羞愧地又要往下潜。

“别动。”扶桑无奈道。

巨蛇便僵硬地立住不动。

扶桑看它好笑,微微勾起唇角。他把手放在青蛇吻部,慢慢发出纯白色的光芒。

罡风顿起,吹得水波撞在湖岸,一人一蛇处于风暴中心,唯有扶桑衣袍与长发微微飞扬起来。

强劲灵流一下子灌入蛇体,需要千年万载才能修成的妖力在短短几息就成型,膨胀的力量几乎将青儿撕裂。

可是青儿不敢动。连眼睛也舍不得眨。

扶桑被微风吹着的样子,真好看呀。

“你真好看。”面前的蛇突然开口说。

它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似乎不知道这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

扶桑收回手,风暴立即平息。

“好了,试试看,能不能化成人型?”扶桑说,“照着我的样子,化一个人形看看。”

青蛇退后了数丈,闭了闭眼睛,想象自己的人形。

一阵青烟过后,一个和扶桑一模一样的人,趴在水里,只是身穿青衫,而不是白衣。

扶桑沉默了一会儿,道:“站起来试试?”

青衫人在水中游动,身体软若无骨。游到岸边,费力地想用腹部蹭着上岸。

扶桑去扶,青衫人抓着扶桑的双肩,挂在扶桑身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一个身穿淡金色云纹长袍的人,抱着胳膊道。

青儿藏在扶桑身后,只露一个头。

“别怕。”扶桑拍拍青儿道,“这是龙神。你成龙以后,就归他管。”

青儿下意识地摇摇头,发觉自己的动作太大,又整个缩到扶桑身后,连头也不露了。

龙神走近,皱眉道:“你怎么也跟泰伯一样,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倾注神力。”

他一把将青儿从扶桑背后拎出来,像拎一条麻袋。

“才两百多岁,”龙神掂了掂,道,“就想成龙了?说,为什么骗得扶桑帝君亲自助你成妖?”

扶桑赶紧上去把青儿抢过来,青儿几乎在他怀里抖成一只兔子。

“是我兴致突起,与它无关。”扶桑道。

龙神无奈道:“助它成妖,你是好意。可知反而害了它?”

扶桑微微侧头,作不解状。

龙神道:“像这样的一条水蚺,五百年生龙鳞,一千年长龙角,届时才能上我那儿去,经过雷火淬炼彻底脱去蛇骨,成为一条真正的蛟龙。期间劫数万千,成功者万中无一。它现在连龙鳞都未长成,还需要经过好几次蜕皮,你强行帮他塑了人型,看似极大地提高了它成龙的可能,但其实阻碍了它自己的修炼成长。它现在连如何自己吸收灵气都不知道吧?弄不好,它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不会再长大了。”

青儿还懵懵懂懂没听明白,扶桑已经露出懊悔之态。

“怎么办,你能帮它吗?”扶桑问。

龙神摇头说:“你的神力强于我,我无法改变你化就的现实。不过它既然已经成妖,说明天道对它还有另外的安排。也许是能顺利成龙的,不必太担心。”

扶桑摸摸青儿的头,说:“到底是我鲁莽了。若你不能成龙,就一直呆在我身边吧。我好好护着你。”

这次青儿听懂了他的话,猛然点头。

龙神半真半假道:“这倒是便宜了它,竟叫我都嫉妒起来。”

扶桑道:“你生来就是群龙之首,嫉妒一条小蛇做什么。”

龙神说:“我这个群龙之首,每天在四海陆地巡视布雨,夙兴夜不寐,一年之中也难得来你这里休息几次。倒是这条小蛇,两百多岁就能借助你的神力成妖,每天自在逍遥,什么活也不用干。”

扶桑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来发牢骚的。龙族最近如何了?在人间行云施雨还顺利么?”

两尊神祇便谈起公事,不再理会青儿。

青儿默默地化为一条碧青大蚺,盘在扶桑身边,观察扶桑的侧脸。

他真好看。

青儿不太喜欢龙神。虽然只有在龙神来的时候,扶桑才有了些鲜活气,仿佛冰雪初融,草木初生。

龙神看它的眼神,总是像看着一条麻袋一样。

青儿总是躲着龙神走,却还是冷不防被龙神抓住。

“不要打他的主意。”龙神浑身凛冽,透出淡淡杀意,“他不是你可以企及的。明白了么?”

青儿僵硬着,在龙神迫视下,身不由己地点点头。

龙神便像甩麻袋一样把青儿甩回湖中。

长蚺入水,摔出冰冷的水花。

青儿呆在扶桑身边,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当初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行止渐渐端庄起来,偶尔也会给青儿带来香气四溢的兽肉。

“呐,好吃吗?”女孩子托腮蹲在青儿面前,“这是人间的烤羊,刷了蜂蜜烤的,很香吧?”

青儿吐吐舌头,觉得有些黏。

“哥哥说你会化人的,为什么后来不化了?”女孩子问,“妖力不够了吗?要不要让他再给你一点?”

青儿摇摇头。

茫茫数百年,青儿已经发现了,原身状态下吸收云梦泽灵气要快数倍。水中鱼类,也是沐浴灵气而生,吃了也能让妖力增长。难怪自己两百多岁就开了灵智。

青儿已经经过三次蜕化,次次如刀刮鳞片,利刃剥皮一般痛苦。

它不敢让扶桑看到自己疼得四处翻滚的样子,每每游到灵泽另一头,在一片青紫色竹林中忍受蜕皮的剧痛,发起狂来,将漫山竹子通通扫断。

扶桑,扶桑。

每每感到撑不下去了,青儿便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扶桑。扶桑!

最后一次蜕皮完成,大蚺精疲力尽。

它稍作休整,就撑起身子游回芳草甸。

扶桑一袭白衣,万年如一日地站在那里,遥望千顷湖水,似乎世间没什么事再能引起他心中的波澜。

青儿悄悄潜到他身边,盘成一个圈。

它又大了数倍,身子粗得高过扶桑,已经不能再绕着他了。

青儿小心翼翼,将碍事的尾巴放在水里。

“拿出来。”扶桑忽然说,“为什么受伤了?”

青儿被他一看,慌慌张张,尾巴乱动,搅浑一池清水。

忽然它的尾巴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被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蛇鳞---不,现在是龙鳞了,龙鳞如金青色宝石一般闪着润泽的光,一片片整整齐齐贴在长蚺身上,比数百年前要漂亮得多,竟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了。

美中不足,尾巴处的龙鳞不太完整。

数十片龙鳞从中间断裂,露出下面嫩红的血肉。有几处还有青翠染紫的坚硬竹枝,斜插在肉里。

扶桑目光从青儿的尾巴那儿仔细扫过,面色有些沉凝。

而青儿,如果它有面色的话,现在一定是烧得通红了。

“灵泽北部筠山数次遭遇毁林,原来是你。”扶桑道,“调皮捣蛋的,比西王母还要不听话。你知道你一尾巴扫下去,多少生灵被碾得血肉模糊吗?”

扶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抬手拔出那些竹枝,又用指尖柔和的白光帮巨蚺止血疗伤。

“不许再去北边了。”扶桑说,“呆在这里。等龙角长出来,就让龙神把你带走,去守地方水泽。你自己的罪过,去向人间自赎。”

青儿想张口辩解,却莫名地住了声。

在扶桑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一条痴傻的小蛇,不值一看,不值一问,见了自己闯祸,连生气都不值得。

神妖之别,云泥之间。

青儿垂头,忽然感到万分疲惫,比初蜕化时,浑身剥皮剧痛过去后的脱力,还要累上一万倍。

有什么用呢。它问自己。

成了龙,又有什么用呢。

云梦泽畔,千年万载都没有什么变化。历历高山,芝草蕃蕃,扶桑站在那里,守护天地唯一的灵泽。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只有偶尔,身边会出现一条金青大蚺,如山横斜,卧在离他数尺远的地方晒太阳。

这样的时间,一晃又是数百年。

大蚺不再长大,额头上却慢慢鼓起两个包,隐隐作痛,瘙痒难耐。它忍不住,要在水底的岩石上刮蹭,每每蹭得自己额头鲜血淋漓,也蹭得水底岩层数次断裂,鱼虾被泥水呛死一片。

扶桑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大蚺出水时,用冰凉的指尖点点它的额头,白光漫出,伤口瞬间痊愈。

终于有一次,大蚺蹭开了头顶骨膜,一支新生的龙角,从它头骨中冒出来。

那一瞬间剧痛如海,好像有人用一根棍子直接在它脑子里搅动,不断捅它的脊髓。大蚺痛不欲生,在水底炸开数十丈水柱,波涛泉涌,半个云梦似乎沸腾。

忽然有人分开了水面,湖水如两道绿晶石岩壁相对而立,大蚺陷在湖泥中,一丝动弹不得。

瞬息间,那个人站到大蚺身旁,抬手抚摸大蚺的伤口,发出温润的白光。

“忍一忍,”扶桑说,“很快就过去了。”

是的,很快就过去了。一支龙角已经长出来,大蚺很快就能飞升成龙了。

剧痛如潮袭来,大蚺把头轻轻靠在扶桑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拥有无限勇气,跨越千万年的鸿沟,真正走到他身边。

扶桑任由它靠着,泥水沾染白衣。

潮水退去,另一边的鼓包却没什么动静。

大蚺已经昏过去了。

扶桑把它放到岸边,用清水洗净它浑身泥泞。

龙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龙角沾血,孤零零指向天空。

“七百九十一年。”扶桑摸摸巨大的蛇头,道,“你快要一千岁了吧。成龙了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大蚺无法回答他。

扶桑说:“不回来也好。人间北部有大泽,深逾千丈。我无暇照看,你替我去守着,好不好?”

“龙神有四海江河,等你成龙,我就把北冥给你,也封你做神灵。”

后来青儿回想起那天,总觉得扶桑在自己睡梦中说过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不过是痴心太重,产生幻觉。

另一支龙角迟迟不肯长出,连那股痛痒都消失了。

果然不能成龙吗?

青儿趴在湖底,不肯上岸。

只有一支角的蛟龙,浑身鳞片是淡青色,尾巴上还有丑陋的疤痕,看起来多怪异。

龙神还是时常来找扶桑,除了聊聊人间云雨水泽,也偶尔聊到青儿。

“那条蛇呢?”龙神问,“怎么不黏着你了?”

扶桑便把当日生角情形告诉龙神,有些担忧道:“是不是我又干扰了它?”

龙神暗暗心惊,面上毫无波澜,道:“你注视人间万千年,什么时候看见过真有蛇类成龙?真龙难得,就算是龙族内部,也是妖龙多神龙少。”

扶桑叹气:“它陪了我这么久,总是不一样。”

龙神道:“你已经揠苗助长了两次,不要再插手它的修炼。否则到时候它生了龙角却过不了雷劫,那就是有死无生,万劫不复了。”

扶桑点头。

龙神眼神复杂地望着云梦湖水,长蚺的身影在湖底一闪而过。

顶着一支龙角,日子开始难熬起来。连在水中游动,龙角根部都会隐隐作痛,仿佛随时会折断,千年艰忍毁于一旦。

青儿上岸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它终日趴在湖底,与扶桑隔着百六十丈云梦泽水,遥遥相对。阳光通过深厚的碧色湖水落在它身上,只显得幽暗深邃。

青儿似乎恢复了两百多岁时的习惯,时睡时醒,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要长。

有一天,青儿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瞪瞪看见面前站了一个玄衣的人,于是吓了一跳。

“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条蛟龙。”那个人影傲慢地漂浮在水中,“哦,还不算蛟龙。少了一点东西。”

青儿曲起身子,准备攻击。

“你想不想变成蛟龙?”那个人影模糊而富有诱惑力,“真龙升天,上登神座。比你现在死蛇烂鳝的一条,要好得多了吧。”

青儿凶悍地张嘴一咬,那个人却不见了。

声音从四面传来:“今夜朔日,机会难得,魔渊之眼我放在这里,成龙成蛇,看你自己选择。”

青儿四处转头,水下一片浑浊乱流,那人影遍寻不见。

今夜无月,天地幽暗。

青儿回头看,见自己身旁果然有一颗和自己的蛇眼一般大的暗红色晶石,在幽深的湖底发出瘆人的光。

青儿想了想,衔起晶石往湖岸游动。

扶桑在湖岸守着,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大蚺出水,溅起水沫撒到芳草甸上,却不见白色身影,如往常一般举袖避过。

扶桑呢?

青儿无头蛇般转了转。

扶桑呢?去哪里了?千年万载守护灵泽的扶桑帝君,为什么今夜不在云梦泽?

口中的晶石见了空气后,迅速烫热起来,青儿只觉自己好像衔着一团岩浆。

它不敢随便把晶石放下来,只好忍受着灼热,在岸上四处爬。

扶桑!扶桑!

青儿衔着晶石,心中焦急万分。

出事了。扶桑帝君,先天神灵,预言中会活到最后的人,出事了。

青儿在原地静了片刻,回身往云梦泽爬。

扶桑不在,青儿要守好云梦,等他回来。

匍一入水,青儿就感到嘴里一松。那晶石似乎温度降低了一些,同时还变小了一些。

怎么回事?

青儿一边想,一边往湖底游动。

它巨大的蛇脑袋里,数百年来第一次思考与扶桑无关的事情。

越想越急,口中无意识地用力,那颗看似坚硬的晶石,竟然就这么,碎了。

青儿呆住,任由碎片滑落到咽喉中。很快它反应过来,又马上开始干呕,一时间吐出混了腥红碎片的水流无数,但仍然有几块碎晶落入了它的腹腔。

水流离开青儿后,似有生命一般,往四面八方流窜,腥红很快覆盖了湖底,发出暗光,散出恶臭。

云梦受染。

青儿急得去追那些水流,但是追了这个管不住那个,眼睁睁看着猩红色越扩越大,逐渐侵蚀碧绿湖水,侵染到每一个湖中生物身上。

自己的身体,从里面开始痒。好像有万千虫蚁,顺着骨骸啃咬神经;又好像炙热岩浆,从皮上慢慢浇过。

青儿痛苦地在湖底翻滚,身体不断抽打在湖底岩石上,一时间碎石崩裂,水面下波澜滔天。

扶桑。扶桑!

你在哪里?你回来啊!

大蚺一头触在岩层突起处,头上龙角生生折断,大蚺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水面已经被人分开两半,阳光顺着绿晶石般的水壁倾泻到湖底,一片碧色,似乎过去的七百九十一年一样。

“是谁?”扶桑的声音传来,从未有过地冰冷,饱含杀意,“我一直容忍你们在云梦生活,你们何以短短一夜就膨大至此?谁给你们血虫?是谁指使你们来污染灵泽?”

青儿听到他的声音,本来满心欢喜要游过去,却被他话里的凶狠吓住,僵立在水中。

一个个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从水里被拽出,摔到岸上,一道道天雷降落,轰击大地,雷火暴烈,泽水震动。

那些被拎出水面的,依稀都还有鱼类的影子。鳞片、鱼鳍、长长的鱼须,已经变形却仍然能看出当日透彻的眼珠。

青儿缓缓回头,看了看自己。

满身青色龙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肉红色的瘤子,里面奇痒无比,似有许多虫子啃咬,目之所及,层层叠叠,令人作呕。

云梦灵泽,天地灵气之源,被邪祟入侵,从此不再纯净。

大罪难赎。

浑身血肉中都有无数虫子在扭动,青儿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痛痒。

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扶桑还在拷问水族,下手越来越狠,雷火连成一片,将湖岸照得刺目。

那个白色的身影,溅上了腥红的血。

污染灵泽,等于污染了天下水源、灵源。将天下生机扼杀,难怪扶桑如此愤怒。

雷声滚滚,似乎是谁在痛哭。

青儿被拎起来,摔在焦黑的土地上。

终于轮到我了么?

扶桑顿了好久,才开口问它。

“明明已经快要熬成蛟龙,为什么却自甘堕落?”

他问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青儿,可是青儿又怎么知道?

青儿缓慢地摇摇头,动作间挤破了一片肉瘤,污水流得到处都是。青儿闭了闭眼睛,停住动作。它不愿意让扶桑看见自己如此丑陋的样子。

“你在云梦近千年了,我不想杀你。”

青儿混浊的眼球中渗出水,好像一个人在流泪。

它听到扶桑叹气,听到他也喉头哽噎。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轰隆雷声落地,长达千年的一场梦,终于化为灰烬。

第四十六章

朱雀在原地坐了半天,始终不见扶桑回来。(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他先前放火烧掉的那座山,一片漆黑,孤零零立在四周盎然秋绿中。

朱雀单手支着头,自言自语:“云梦泽?出事了吗?”

四周鸟兽寂静,没有生物敢靠近他。

朱雀啧了一声,化作一只浴火的凤凰鸟,展翅往西飞去。

他还是一路上吐火烧掉任何不正常的红色,只是扶桑不在,朱雀吐火也小气起来,往往火势不足方圆一里,并且烧完中心的东西后,就迅速熄灭了。只有一次,当朱雀路过浔江边上的大城,看见城中都是腥红颜色,人群喧闹,状若疯癫。朱雀犹豫了一下,吐火烧了整座城市。

方圆百里,陷入火海。

视线转回王宫。

奄奄一息的青年伤口收敛,面色红润,周身生机蓬勃,反而一扫当初的阴沉鬼气。

女孩子早就痊愈了,只把脸埋在扶桑的怀里,身子微微发着抖。

生死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就连身为神灵的她也无能为力。

万一哥哥没有赶过来呢?万一自己无法召唤天雷呢?万一龙哥哥……真的死了呢?

满地熟尸,人肉的焦臭还未散尽,尸堆中几个还未完全断气的人,竟然藉由扶桑的光芒重新恢复过来。(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王拨开堆叠在自己身上的数具尸体,摇摇晃晃站起来。

“妖孽……”人王亲自举着半人高的玉璋,踉跄着冲三人劈砍。

扶桑看也不看,那个人间的王就好像被一条无形的大蛇缠住,全身关节僵硬,动弹不得。

“为什么会和人起冲突?”扶桑拍拍怀中的女孩子,“这条妖龙和你什么关系?”

女孩子抓着他的衣襟,不答话。

青年撑着地面,端正跪下来。

“扶桑帝君,”青年叩头,“臣下愚蒙,乃应龙之子,受龙神垂怜,暂接管汾河流域。”

女孩子第一次听他这样官声官气地讲话,忍不住把头从扶桑怀中抬起来。

龙哥哥,怎么变成这样?

扶桑面无表情:“妖龙孽子。”

女孩子的手一下子抓紧。

“汾河距此三百余里,你不守护自己的封地,跑到人间王宫来作乱,”扶桑意有所指地看了一样旁边堆积的黑压压人头,道,“生了异心?”

青年恭敬地伏低身体,额头触地不敢抬:“臣下不敢。此地两千人牲,并非臣下要求。”

扶桑转头,问人王:“确如他所说?”

女孩子抢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人!是他伤我!还差点害死了龙哥哥!”

扶桑低头看她:“好端端,为什么他自寻死路,要来攻击你?人那么脆弱渺小,贪生怕死,何故要来招惹神灵?”

女孩子气得浑身颤抖,脩地站起来,转去抓住人王的领子,另一手指向扶桑,道:“你跟哥哥解释!是你莫名其妙要杀我们!你说啊!”

人王主宰祭祀,久握生杀大权,此时身体被扶桑束缚住,独自面对三个神灵妖怪,居然也能吐字清晰。

“妖孽……”人王眼中恨意喷薄,“一夜之间,毁我宫城,杀我臣属,祸乱王畿,诅害水源……”

扶桑打断他的话:“水源的问题不在他们。是我疏忽。你只说为什么要攻击西王母。她是万山之祖,你们平时祭祀不是很尊敬她么?为何她在人间现身,你却用我的神力去伤她?”

扶桑指的是人王双手紧握的玉璋。玉质的斧戈璋戟,经过历代祭礼,不可避免地沾染神力,能够通灵,也能斩杀妖魔,乃至伤害稍为虚弱的神灵。

人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面对妖异的青年男女时才能有一战的勇力。

人王愕然,继而更加愤怒:“休得胡言!妖女祸国,怎么可能是昆仑王母!”

扶桑道:“原来如此。你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对女孩子说,“你比人强了这么多,为什么一出手就是杀?好好和他们解释,他们未必不懂。”

女孩子双目通红,喊道:“我解释了!他们要杀我,我不能反抗吗!只是人而已,果真杀了又能怎么样!”

人王道:“你这妖孽,伙同妖女孽龙,杀人如麻,上天有灵,必定有报!”

扶桑皱眉,道:“我就是天。”

他伸手向人王,那柄玉璋即向他飞来。扶桑握着玉璋,玉璋慢慢发出润泽的灵力,比在祭祀中还要光华夺目。

“不知者无罪。念在你一心维护辖下生民,暂不追究你的罪衍。”扶桑道,“西王母滥杀无辜,罚禁百年,回昆山壁思过,不许再来人间。至于你,”扶桑看了一样跪在地上的青年,“龙族的事我久不经手,等龙神回来让他处置你吧。但是汾河封灵之位,我做主剥夺了。还有什么要解释吗?”

第四十七章

青年伏在地上,闻言并不辩解,只缓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仿佛无比顺从臣服,也终于万念俱灰。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女孩子却流泪,对着扶桑又哭又笑,道:“哥哥,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人也不愿意相信我?我那么难过,那么害怕,你却要处罚我,还要贬斥我的龙哥哥。”

“哥哥,他们都说你没有情感,我以前一点也不相信。你那么喜欢我,处处为我着想,包容我胡闹,为我大封群山,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可是为什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还要怪我?”

“你只关心人。只关心我是不是欺负他们了,妖怪是不是打扰他们了。人又不是你造的,你这么维护他们做什么!”

女孩子残忍地笑起来,泪水横流,周身雷电火花,越来越刺目:“杀了人又如何?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杀人,那又如何!”

她手中用力,一下子拧断人王的脖颈。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扶桑来不及阻止,看她杀人泄愤,波澜不惊的眼中,一丝黯然迅速划过。

“造人在你出生前,你不能理解,我不怪你。可是证据摆在眼前,你还要我怎么信你?”扶桑漠然道,“只是昆山百年,难道就这么委屈你吗?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来人间……”

女孩子不理会他,丢掉手中尸首,去扶跪在地上的青年。

“龙哥哥,我们走。”

青年抓着她的手,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扶桑帝君,”青年拉着女孩子,叩头道:“王母一时急怒,并无恶意。请帝君不要责罚她。此地生灵涂炭,是臣下一己之过。”

扶桑看着眼前一对男女,道:“没有恶意,尚且伤人至此。有了恶意,又待如何?”

女孩子忽然疯魔一般:“我就是有恶意!我就是不喜欢人!你要维护人,我就去维护妖怪!”

扶桑闻言,好像听见什么可怖的声音,终于动容,急忙阻止她:“不要说这句话!神言有灵,这句话是你的劫数……”

女孩子不管不顾怒吼道:“我不做什么“万山之祖”了,你封的神位,我还给你!从此以后,天下妖魔,以我为尊!你费尽心思要保护的人,我偏要屠戮个干净!”

雷霆在王宫上空轰隆滚动,女孩子话音刚落,天空就一道霹雳,瞬间照亮万里大地。雷声震得地面上建筑摇动,四围山川地脉更是应着雷声微颤,似乎什么东西崩塌了,连在王宫前的二神一妖都险些站不住。

神言有灵,出口成真。

扶桑举目四望,知道回天乏术,看向西王母的目光中隐隐痛心:“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王母已经起了变化。她浑身浴血,薄纱衣裙渐渐化为厚重的衮服,制式像极了扶桑身上的那件,只是不是白色,而是极浓重的青黑色。她的长发被一圈漆黑纤长、形似兰草的东西围起,刺剌剌直指天空。

她的面色变苍白,唇色变黑,眼眸倒是不变,只是那里面现在饱含热泪。

“谢谢哥哥包容我的任性。我以后的任性,与哥哥无干了。”

神灵堕落成妖怪,一切与神性有关的美好都消失,从此伴随女孩子的只有凶恶。

扶桑忍不住走近她:“不要怕,没关系。哥哥不怪你。再把昆仑封给你,好不好?”

女孩子含着泪往后退,摇摇头。

“从前懵懂,如今清明。我命该如此,多谢哥哥好意。”

她俯身抓住地上青年的手,道:“龙哥哥,你和我走么?”

青年紧握她的手,点点头。

二人便消失在原地,如同扶桑时常做的那样。

焦尸遍地,人头堆积如山,热闹王城一片哭号,而宫殿却如死亡般寂静。

扶桑形单影只,站在原地,好久没有动作。天高地大,他看起来分外渺小。

“女娲,”他说,“我做错了吗?”

第四十八章

沉寂了许久的大地再次****起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一夜之间,各处水源都变成腥红,更有无数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攀肌附骨,以血为媒,侵蚀一切活物。

山川震动。山石迸裂,坡土滑落,山前、水后的村落、城市被掩埋许多,大地上一片哭号。

河流暴涨,原先守护水泽的龙族却因血虫感染,自顾不暇,只好看着洪水冲毁房屋,淹死人畜无数。

似乎还嫌不够惨烈,与此同时还有烈火从天而降,无故而生,往往烧死居民,焚毁山林,飞禽走兽,无一生还。

最糟的是,天地生气的运转,随着云梦灵泽的受染,完全停滞了。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没有鸟兽再出生,没有新芽出土,也没有婴孩降世。

大地上祭祀的生烟袅袅,玉石被投入火中,人们献上仅存的牺牲,乞求神灵垂怜。

扶桑听到了他们的诉求,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拥有无尽神力,此时却只觉自己软弱无能。

他回到云梦泽,看见原本植被茂盛的岸边坑坑洼洼,一片焦土。被自己的雷火轰击的妖怪尸体还在原地,散出恶臭。

“你回来啦?”一头浑身烈焰的火凤凰,扑扑翅膀降落在他身边,“我飞了一圈,找不到你。”

朱雀看扶桑不说话,又自说自话道:“你这里也被污染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些尸体全部烧掉?”

扶桑浑浑噩噩地点头。

“那你站远些。”火凤凰扇动翅膀,飞向天空,一道道赤焰落下,点燃云梦泽畔。

扶桑不动,站在火中。

他脚下始终有一小片嫩草,在炙热的烈焰中被烤得微微卷起。

火凤凰烧得开心,一回头发现扶桑还站在原地,赶紧收了那一小片火,扑扑翅膀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朱雀歪头问。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上的羽毛,朱雀舒服地眯起眼睛。

“我辜负了一个很重要的诺言。”扶桑说,“我答应过她要替她看护人类,可是我没有做好。我失败了。”

“她是谁?”朱雀问。

“造人的神灵,女娲。”

“她去哪里了?为什么她不自己保护人呢?”朱雀又问。

“她去哪里了?”扶桑低头,“是啊,她去哪里了?”

扶桑抬头眺望远处群山,似乎在看一个并不存在的身影。

“她没有逃过预言。她死了,回到我们诞生的地方去了。我想我也快要死了,大地被我弄成这个样子,除了死,我还能怎么赎罪?”

朱雀闻言,轻轻叼了他一下:“你怎么会死?你不是天地生机的化身吗?你死了,万物怎么办?”

朱雀说:“我与哥哥只会烧掉一切,没有带来新生的能力。那群笨龙只会吐水,可是水也没有凭空生物的作用。听说崤山还有一个泰伯,是专门掌管死亡的,他就更加不可能带来生机了。昆仑山上降生的那个女神,我哥哥说以后会变成妖怪,她也靠不住。神灵数来数去就是我们几个,人只能靠你了。”

“我还等你赔树木给我,”朱雀说,“要不然梧桐台光秃秃一片,那多难看。”

“扶桑,你不能死。”

第四十九章

朱雀正絮絮叨叨,忽然天上铅云聚集,下起豪雨,浇灭了遍地烈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一条金闪闪的巨龙,从云层中飞来。

龙神回来了。

巨龙口中衔着一颗滚圆的晶石,红光暗涌,如岩浆般炙热。

龙降落到地上,似乎耗尽了力气。

扶桑跑过去,抚着龙角,问他:“东海有结果吗?”

巨龙吐出口中的晶石。

“中计了。”龙舌略微有灼伤的痕迹,说话有些吃力,“海底沟谷中遍布这样的晶石,破裂后释放出血虫,是以大规模感染了生灵。数月之前,就有什么东西设下了这个局。”

扶桑示意他张嘴,自己拿白光盖在他的伤口上。

“云梦受染了。”扶桑说。

巨龙一下子抬头,龙目瞪大,居高临下道:“什么?!”

朱雀凑过来:“你堆在岸上的东西我都烧掉了,应该没事了吧?”

扶桑说:“没有用。(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我杀了受染的东西,但是没有用。灵泽毁了。”

“你一直守在云梦,有没有看清楚是如何受染的?谁将这个种子抛入湖中?”龙爪拨弄了一下那颗硕大的晶石,巨龙示意道。

扶桑摇头:“昨夜我不在。”

巨龙呆住了。

“你不在?”巨龙似乎不敢相信,“那西王母呢?她也没回来?以往她偷跑去人间,不是半天就回来了吗?”

扶桑说:“西王母在渭水滨妖化,我没能阻止。”

巨龙闭眼,龙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太大意了。”巨龙说,“我没能察觉东海的端倪,你也擅离职守,西王母妖化是天道安排,倒不能怪她。”

巨龙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泰伯那边有消息么?”

扶桑犹豫了一下,道:“一夕之间死者千万,他应该已经察觉不妥。但是看崤山那边似乎仍然没有动静。我回来之前去过崤山,发现他的宫殿坍坯,人不见踪影。”

巨龙道:“西王母之前老是说去崤山找他玩,我们就以为他还是老样子,看来是早就出事了。”

绝望之境,巨龙还笑了一下:“扶桑,怎么咱们总是这么倒霉。”

朱雀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勉强理了一点头绪出来:“你们是说,这次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什么东西很早以前就在谋划?”

扶桑说:“一定是有智识的东西在作祟。可是到底是什么?”

三位神灵一齐看向那颗祸源晶石。

巨龙道:“这石头奇怪,在水里还冷冰冰的,出水后就热烫起来。而且能吸收我的力量,似乎是个活的一样。”

他辛苦一夜,四处搜寻,又从东海飞到云梦,一路被吸神力,却不敢随便把晶石丢弃,是以力竭,连化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

扶桑附身去触碰,果然被烫了一下。

“东海底部全是这种东西?”他问。

巨龙道:“不。就我所见,这东西只分布在极深的海沟里。一般的海底并没有。我三日前诛杀的大妖,也是本来生活在海沟中,与人间相安无事。想是它们首先感染了血虫,才会性情大变。”

扶桑道:“这晶石恐怕本就生长在高热深邃的地方,才能在极深的海底也保持外形。”

“什么地方的环境,深似海沟,却烫热无比?”

三位神灵互相看看。

“魔渊。”

第五十章

“魔渊毫无生气,怎么可能孕育出活物?”扶桑说。(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他主宰大地生机,自然对此一清二楚。

“总不可能是晶石自己跑到东海来,”巨龙说,“一定是什么东西将它们运来的。”

扶桑还是不相信。他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魔渊是死地……一直没有出过事,为什么……”

魔渊很久以前就被封了。那是脱离世间的所在,除了岩浆火焰,没有一丝生机,不可能有东西存活,更不可能聚灵成妖。

也就是这样,扶桑一直注视人间,从来没有留意过魔渊。

巨龙看得不忍心,把龙头凑近他,蹭了蹭。

扶桑哀哀看着巨龙:“是我酿成大祸。”

巨龙道:“不是你。你不要太自责。如果说有除了那个作祟的东西之外的原因,我们个个都有错。”

朱雀道:“既然确定了晶石来源,我们是否该去魔渊一探究竟?到底有无大妖魔,眼见为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扶桑却摇头说:“去不得。”

一龙一凤都瞩目于他。

扶桑道:“当初为什么封了魔渊,你忘记了么?”

朱雀歪头:“为什么?”

巨龙道:“朱雀那个时候未出生,不知这桩事。连我那时也年幼,记得不太清楚。似乎是为了一个劫数,但是这劫数不是已经应验到女娲身上了吗?”换言之,劫数已经过去了。这一番祸事,又是源起何时?

扶桑说:“那道劫过去了,未必没有另一道劫在等着。劫难相生,循环往复,永无出路。当初封印魔渊,魔渊内邪祟不得出,人间造物不得入,由此杜绝妖魔化生。我们都以为一劳永逸,如今看,是我们想得太绝对。”

扶桑回望千顷云梦,湖水碧波荡漾,仿佛不知人间血火硝烟。

平静的日子太久,是太过渴望和顺安稳而忽视了暗流汹涌,还是明知在劫难逃而干脆醉死梦生?

三位神灵在云梦泽畔苦恼,妖化的西王母与夔龙则到了原先见面的山林里。

青年抚摸她不再红润的脸颊,心酸道:“你何必跟你哥哥闹成这样。回去找他吧。”

西王母默了片刻,反问他:“龙哥哥并不是汾河封灵,对吗?”

青年没想到她提及这一句,手僵在半空。

西王母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手都是冰冰凉凉,似乎同出一源。

“龙哥哥是不是封灵,我一点也不在意。”西王母说,“我既已经变成妖怪,龙哥哥何必又赶我回去?”

“你如何知道……”夔龙忽然慌乱起来。

西王母含泪笑了笑:“龙哥哥,我不是真的傻。”

我只是出生的时间短,很多事情半懂不懂,迷迷蒙蒙。

扶桑哥哥知道你的父亲,并称之为妖龙,称你为孽子。

若真的是这样,龙神哥哥又怎么会瞒住扶桑哥哥,任命你为汾河封灵?

各处龙族,守护一方水域,见了哥哥固然尊敬,但却不会像你一样如临大敌。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昨夜要留住我,但是你看,我的天命就是该堕落成妖的。无论你出自何种原因留我,我都不怪你。龙哥哥也不要再赶我回去了,好不好?”

夔龙抓紧她的手:“我不知道你会妖化,如果知道,我不会留你。我没有想过让你受伤,我的确是打算一早就送你回去……”

女孩子止住惶惶辩解的青年,微笑说:“我知道。我知道。龙哥哥不会害我。”

她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女孩子的眼睛已经妖化,原来眼白的地方连同瞳孔一并变成纯黑色,嘴唇也不再粉嫩,而成了深青近墨的样子。

她天真烂漫的样子一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生畏的恐怖阴森。

“我命该如此,连我哥哥都无法改变。”女孩子回想起昔日扶桑种种劝诫,当时她只嫌他啰嗦,一点都不知道来日会这样与他决裂,这样辜负他的爱惜。

“真的不怪你。”

第五十一章

三位神灵最后决定先寻回泰伯。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巨龙道:“既然魔渊封印暂且开不得,那么先找到泰伯要紧。”

朱雀道:“你们所说的这位泰伯,是崤山那位掌管死亡的神么?他既然失踪已久,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

巨龙看向扶桑:“你曾见过诸神未来,泰伯未来如何?”他怕泰伯的确陨落了。

扶桑道:“泰伯一时无碍,这不必担心。若他有事,阴沉鬼气全数泄露,笼罩天地,那现在我们连站在这里谈话的机会都没有。”

巨龙点头道:“不错。我糊涂了。”

“但是他既然无碍,又知道天下大变,却仍不现身,恐怕是被束缚,故而无法出现。”

巨龙悚然:“谁能束缚住泰伯……”先天神祇,不似他们这些后来由怪兽幻化的神灵般有力竭的时候,而是神力无穷,神通广大。(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扶桑泰伯分别掌管生死,两尊神可以说是万物之源,其神力之巨可想而知。

扶桑道:“若是数千年前,连我也不能。但是泰伯花了大量精力去建立轮回,改变既有的规则,已然大伤根本了。”

若是数千年前,地上连“鬼”这种东西都没有。无论是妖是人,死了就立时烟消云散,不能有半丝滞留。

但是泰伯执意要助人摆脱生死之困,竟然强行改变天地间的法则,为所有生灵都凝出个魂魄来。

人死了以后,由此可以变为鬼,以魂魄的方式在大地上滞留。但是鬼体轻薄,留不住多久,长则数年,短则数日,终究还是要消散。

强行逆转天道,泰伯大受其咎,一度陷入昏迷。

按理说,此等强迫之事,可一不可再,但是数百年前,泰伯又以无穷神力,要建立所谓地府轮回,让已死之人重新返回人世。

由死到生,谈何容易。扶桑劝过他许多次,两尊大神意见不合,竟然就此冷战,数百年没有见面。预言里说“生无情,死无悔”,众神一直以为是“扶桑无情,泰伯无悔”之意,因此倒多数站在泰伯那边。毕竟除了两尊先天神祇,其他神灵都是由妖兽化来,生死也的确是一大威胁。

岂知泰伯也是因为爱上了一位妖女,接受不了她的死亡,所以行事才如此倔强决绝。至于他与妖女所历之事,百转千回,奇幻诡谲,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扶桑说:“看来束缚泰伯的,一定也是这场浩劫的源头。否则泰伯首先示警,断不至于让我弄到云梦受染的地步。”

巨龙听他这样,不由微叹,心道:“扶桑神性纯善,泰伯神性悲悯,这二尊神实在是亲近的,只是天意弄人。”

朱雀道:“你又责怪起自己来。既然是劫数,避无可避,难道你细心些就能躲过了?那祸源日夜觊觎,你又怎么能知道它何时动手?左右要发生,终究得面对。将来天崩地陷也好,风雨招摇也好,总归我会陪在你身边。”

扶桑抬手抚摸朱雀脖颈上斑斓的羽毛,朱雀下意识地想歪头眯眼,顾虑到巨龙也在,生生忍住了。忽然一个人拍手笑道:“好!好!真是一派守望相助景象,你们做神灵,果然有趣。”

巨龙愤而起,一道水柱喷过去,冲得地面洪流滚滚,土石乱飞。

那人影登时不见了,声音却并未消失,还在四周回荡:“假惺惺,假惺惺,却道我是真性情。生也苦,死也苦,生死茫茫两头无。啊呀!何不舍生弃死,远神近魔也哉!”

他唱的歌谣颠三倒四,半文不白,三尊神灵却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朱雀一飞冲天,从高处搜寻那人踪影,巨龙则盘起身子,把扶桑四周围了,护在身后。

那人还在唱:“天无情,地无情,杀了人来又诛心。善也空,恶也空,人言逐水流到东。呜呼!何不绝善从恶,返璞还真也哉!”

第五十二章

声音从四方来,无法辨别那人所在,扶桑不顾巨龙阻拦,走出保护圈,朗声问:“你是何方妖孽?”

那声音笑道:“咦?你不认得我啦?我可陪了你们成千上万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你看着人间,我看着你。你守着云梦,我守着魔渊。可惜你不来找我,那就只好我来找你啦。”

扶桑听到魔渊二字,心中巨震,因道:“你来找我,为何不现身?泰伯失踪,人间罹难,是否与你有关?”

那声音道:“自然与我有关。你们把人间弄得乌烟瘴气,我看不过去,便来替你管理一二。”

巨龙扬眉怒目,一声龙吟打断了那人的话。

那声音道:“他都没生气,你倒生气起来。”

话音刚落,扶桑身边出现一个玄色衣袍的人影,面容一团模糊,声音轻佻,让人感到他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着什么:“扶桑,你生气了么?”

下一瞬间,朱雀的烈火从天而降,巨龙腾空,张口吐水,一道青紫色雷电笔直从天空打到地上,轰击出一个大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扶桑已经站在百丈外的水面上,看着眼前烈火洪水雷电交织,面无表情。

朱雀性急,在天空扑着翅膀盘旋:“死了没?”

正待仔细看,那道人影又出现在扶桑身后,状似亲昵地靠在扶桑身上:“扶桑,为什么要杀我?”

扶桑反手捉住他,数道雷电接连落下来,将二人包裹其中。

一时间湖面紫电嘶鸣,雷火闪烁,铺陈千顷,像一万柄刀剑同时出鞘般寒光逼人,连上空的巨龙和朱雀都被电流刺了一下。

巨龙大急:“扶桑!”

雷电很快散去,扶桑一个人站在那里。

朱雀怕水,不敢落下,巨龙却无所顾忌,从高空冲到湖中,游近扶桑:“你怎么样?要擒住他有无数办法,你为什么要用天雷打自己?!”

扶桑看着自己的手,答非所问道:“他也有瞬息移动的能力。他到底是谁?”

那人影又出现在湖面不远处,仿佛阴魂不散。

三尊神心下惊骇,却只按兵不动。

那人道:“遇事只会杀杀杀,难怪人间被你治理成这个样子了。我帮你整治一番,你不但不感激我,还要杀我?”

扶桑问:“血虫是你放的?”

那人点头,无不得意道:“那是我魔渊的生灵。怎么样,不比你人间生灵差吧?”

扶桑道:“那根本不是生灵。”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生起气来,带动云梦波涛滚滚,直冲扶桑:“大胆狂妄!你以为只有你治下的东西才叫生灵?你一向自视甚高,不辨善恶,颠倒黑白,连泰伯都避而不见,西王母被你逼迫成妖,你真是做得一个好神灵啊!”

扶桑伸手分开水波,道:“你一直存在,今日忽然发难,到底意欲何为?”

朱雀巨龙喷水吐火,水火交融之下,那人毫不动容,冷笑道:“我意欲何为?你没看见吗?我要魔渊重开,天地混沌,世间种种罪愆,一并化为虚无。什么神灵妖鬼,什么真假善恶,统统消亡!”

说完,那人影就又不见了。

扶桑防备着他又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正戒备,忽然听巨龙在半空示警:“小心湖水!”

扶桑不明其意,抬头看他,猝不及防被脚下哗然分开的水波吞没,拽到深邃湖底。

长龙扑入湖中,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

朱雀在空中火焰大涨,停顿了一刹,义无反顾冲到漩涡当中。

第五十三章

扶桑被拖入云梦,竟然就此不见踪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巨龙几乎要把云梦泽搅个底朝天,也看不见扶桑那袭白衣。

朱雀羽毛湿透,浑身火焰混着水汽燃烧,往日清凉湖水为之半沸。

“不对,”朱雀挣出水,道:“龙神出来!他们已经不在云梦了!”

巨龙犹在水底搜寻,不肯抬头。

“不要执拗!”朱雀道,“若找得见早就找见,如今遍寻无迹,扶桑一定不在此处了!”

巨龙仰天长啸,震动山泽,四周山中鸟兽哄散,连朱雀也被他吼得心惊肉跳。

扶桑去何处了?

天上地下,两处茫茫,他竟然已经不在这天地之间。

扶桑在湖边守了千万载,云梦一草一木都在他眼皮下,一山一石他都能道出来由。岂料就在这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云梦泽中,竟然有一处可以沟通化外,直抵魔渊。

既然如此,云梦受染只是顷刻之间。(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难怪,只要把自己引走一夜,云梦灵泽就败落至此。

扶桑身处魔渊烈火岩浆中,缓缓走动,留心观察着四周。

那玄衣人拖他进来之后就又消失了。扶桑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出魔渊。一则他从未涉足过此地,只知道这是邪祟之源,和他的云梦灵泽一起,正好一邪一正,乃是天地初分时的产物。而如今血虫侵袭人间,扶桑正想考探血虫的源头,以求救治之法。二则扶桑虽被拖入此地,却不知如何再原路回到云梦。如果直接从与人间相连的地方走,势必要打破上古留下来的封印。

魔渊深万丈,一眼望去,上下左右皆见不到头,目光尽处都是一团黑暗的虚空。目之所及,岩浆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带动烈火遍地,熊熊燃烧,却不知道烧的是什么。地表是鲜红和漆黑,稍薄处透出底下岩浆的热光,红彤彤、暗惨惨十分可怖。

扶桑观察了许久,却不见有红色晶石的影子,正疑惑自己先前推测是否有误,就听见那人声音道:“你看,我的魔渊不比你的云梦要差吧?”

扶桑举目四顾,道:“既然在你的魔渊,你为什么又躲躲藏藏,是怕我么?”

那人便出现在扶桑对面不远处,嘿道:“你别的不行,胡说八道的本事倒是胜过我。”

扶桑道:“泰伯在何处?”

那人咦了一声,道:“你不问天下苍生,先问泰伯?”

扶桑道:“问你你会告诉我如何救治被血虫感染的生灵么?”

那人道:“你问泰伯,我也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扶桑摇头道:“你一定会告诉我,因为你看不起我,又想赢我。”

那人抚掌大笑:“的确!你已经陷入绝境了,可是我嫌胜得无趣。要是就这么将天地毁了,倒好像我之前的蛰伏都是枉然似的。你想要泰伯回来助你,那就随了你的心意吧!你且看着,诸神群妖,往日如何敬你爱你,今后就要如何恨你怕你。你拥有无限生机又如何?自恃天下至善又如何?一样要染上苦厄凶邪,沉沦不得出!”

扶桑看他疯疯癫癫,自然不信他所言,只道:“泰伯究竟被拘禁何处?”

那人道:“我可没拘禁他。他自己留在魔渊不肯走,怪不得我。”

语毕,便转身在前头带路,扶桑谨慎跟上。

一路过去景色并无差异,到处都是漆黑地面和热涌岩浆,扶桑正疑心走了循环,忽然见前头一片黑沉沉,岩浆逐渐消失了。

走到尽头了么?

却见黑沉沉里隐约有微光,照亮一方天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温柔缱绻地与虚空对话,不是泰伯又是谁。

“泰伯!”扶桑赶上前,去拉泰伯衣袖,泰伯却视若无睹,恍若未闻,只顾着与眼前看不见的虚空说话。

“……是啊,他长得好大了。你回来看看他么?他还未见过你呢。你做母亲的,倒是忍心撒手不理会他。”

“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吧?你回来吧,好不好?”

“你这么任性,除了我,又有谁来包容你的小心眼。”

“阿若,你回来吧。我已经听你的话在建立地府啦,还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你回来吧,回来陪陪我,看看我,好不好?”

第五十四章

泰伯眼角是湿的,扶桑一见之下,不敢再拉他。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要知道神灵落泪极为不易,扶桑自己从未知道流泪是何滋味,但知泰伯身为先天神祇,掌握一切沦亡幻灭,主宰人间生死离别,要他流泪,必定是极伤心、极哀恸的事了。

泰伯久居高位,威严天成,此时居然哀戚悲痛,面上有恳求之色。

扶桑看得难过,回头质问玄衣人:“你下了什么妖法?”

玄衣人抱臂道:“这可不关我事。他留恋已死之人,不肯离开魔渊,不惜为之神力日减,终日恍惚。不过这些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啦,你又没有感情。”

玄衣人一席话说完,看扶桑还是一脸冷漠的样子,不禁连连冷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在想,’此人疯疯癫癫,说的没有半句真话。必定是设了幻境,让泰伯困于其中’,是不是?”

扶桑微讶,心说:我的确是这样想,可是眼前人怎么知道?

玄衣人又冷笑道:“真是愚蠢!此处是一切阴森邪祟之源,人间生灵死去之后都会回归于此,泰伯与之对话的并不是幻境,而是真正的阿若。[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扶桑啊了一声,再看泰伯,见他双目中虽有浓郁悲切,却仍然是清明的,心道:数百年前,你说的“舍不得”,难道就是这个阿若么?

玄衣人见他相信了,哈哈笑道:“你想知道泰伯在哪里,我现在带你来啦。你又有什么办法让泰伯跟你走呢?就算你成功唤回了泰伯,人间的苦厄也还是除不了。哈哈!哈哈!你是输定的了,我只看你如何绝望悲苦,如何来求我!”

扶桑冷漠看他,不为所动,只说:“人间困境,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那人嗤嗤笑道:“那就看你的大能了,扶桑帝君。”

说完就在原地消失了。

扶桑数次见他来去无踪,已经不以为怪。

回头见泰伯还在对虚空说话:

“阿若,你真的不愿意再回头看我?”

“阿若,你不知我如何过来。我坐在至高神座上,所见都是苦痛。人间生离死别都是由我而起,亡者骨籍籍,我却毫无办法。”

“阿若,你明白我苦么?”

“你一定明白的,世上除了你,无人能会了。”

扶桑去牵泰伯的袖子:“泰伯,是我。”

泰伯转头看了他一眼:“扶桑,你来了。你也舍不得,追到这里来?”

扶桑心中不忍,但还是摇摇头道:“不。我来是为了带你回去。我擅离职守,导致灵泽受染,人间罹难,如今毫无办法,只能来求问你。”

泰伯愣愣地看他:“云梦泽受染了?”

扶桑愧疚道:“是。我有负当日重托。”

泰伯闭眼,苦笑道:“那你又来问我做什么?我也擅离职守,我也愧天下苍生啊。”

扶桑默了一会儿,问他:“难道我们就束手待毙,弃苍生于不顾?”

泰伯长久无言,转回头去对虚空道:

“阿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人害死了你,我应该去救他们,还是应该看着他们消亡?”

扶桑一惊,又去牵泰伯袖子,急急分辨道:“人只是愚昧……”他怕泰伯就此厌弃人,不肯再施以援手。

泰伯又接着道:“可是你也是人,阿若。我终究不恨他们,不怪他们。我只怪我自己无能,没能救回你。”

“阿若,我知道你最讨厌的就是我身上的神位,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生来欠了人间的债,总要好好去偿还。这一次,我又要离开你,去管那个什么劫难啦,不过这次我一定很快回来的,你莫怕。”

“阿若,你再稍稍等等我。我马上建好了地府,接你回来。人间桃花灼灼,灿若焰火,我也很喜欢。我们以后就住在桃花江畔,再也不分开了。”

第五十五章

扶桑听他说话,言语间似乎有十足把握,一直倒悬的心才稍稍落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走吧。”泰伯对扶桑道,“早些了结,我与阿若也能早日团聚。”

阿若到底是谁?桃花江是什么地方?扶桑虽有万种疑惑,也知道此时并非追问的时机,只点头道:“好。可是魔渊被封印住,我们该怎么出去?”

泰伯已经走过扶桑身边,淡然道:“打破封印,就可以回到人间了。”

扶桑皱眉道:“打破封印?如此一来,此地邪祟岂不全数泄露?”

泰伯笑笑,说:“扶桑,当年我来此地时,封印已经残缺不全了,邪祟一直在往外泄露,只是我们都没有发现。”

扶桑心下疑惑,忍不住问出口:“既然封印不完整,为什么你当初没有加固它,而是放任不管?”

语气微有责备之意。

泰伯看他一眼:“你还记得当年为什么封印住魔渊么?”

他岔开话题去,本来极为不妥,但是扶桑全心信任他,只老实答道:“造人之后,正邪初分,邪祟以魔渊为源头,正气以灵泽为源头,但是魔渊比灵泽要宽广深邃,邪祟也比正善要强出许多,地上一片血火,人与人相残、相食、相伦,连所谓道德都没有。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眼见邪祟日增,冲破天盖,引起暴雨洪水,几乎将大地上所有生灵灭尽。女娲舍弃神格,以自身为媒介将遍地邪祟统统引回到魔渊,然后将魔渊封印。”

泰伯点头道:“你记得清楚。当时我们两个都还懵懂,帮不了女娲的忙,只好看着她陨落。我知道你一直自责,由此妒恶如仇,不容有任何邪祟出现,除了女娲造出的人,你对其他类族苛刻之至,几乎连汲取天地灵气修炼的妖怪也容不下。你一直践守当初对女娲的诺言,守护灵泽寸步不离,保障人间水源、灵源。照理说,人间有你这样细心守护,应该一片祥和、再无杀戮之事了,对不对?”

扶桑低下头。

如果真确如泰伯所言,人间一片祥和,几千年来,他又怎么会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如今闯下大祸站在这里。

泰伯继续道:“可是事实并非你能掌控。我掌管人间死灵,知道每天都有大量被折磨致死的人,或做了祭祀上的牺牲,被剥皮、取血、剖腹,或在战争中惨死,被斩首、割耳、挖心。他们这样自相残杀,你知道为什么吗?”

扶桑猛然抬头道:“为什么?”

泰伯叹道:“扶桑,你镇压住了妖魔鬼怪,可是镇压不住人心。人心生险啊,你也明白这个道理的。并不是因女娲造人时,按着神灵的样貌、性情来造,人就果然至纯至善了。”

扶桑分辨道:“可是我听人间祷告,每个王侯祭司都只是要求风调雨顺、生民安乐而已,偶有要求战争胜利,也只是因为不想辖下百姓被敌方屠戮。更有许多祷词,只是求家人健康平安、自己姻缘和满,可见他们是有善意的,不是吗?”

他终日站在云梦泽畔,尽力去听每一个人的求告,尽力去满足每一个的要求。可是满足了这个难免辜负了那个,扶桑单纯,总是左右为难。

泰伯道:“他们的确有善意。善恶之争在人心中从未休止过。”

扶桑道:“那为什么……”

泰伯道:“天下至善,源自云梦,昼夜不息地输送灵力。可是天下至恶,也就是这个魔渊,却被完全封闭了。时日一久,正邪不平,阴阳失和,天道自然而然地会找些别的出路,来增加邪祟,牵制满溢的正善。而这次的邪祟之源,就是人心。你送去的善意越大,人心相应产生的罪恶越多,你固然着急,一心为他们好,却抵不过他们自身源源不绝的自私自利之心。”

扶桑僵立在当场,一时不知道何种滋味。

泰伯又叹道:“我本来也不明白,偶然进入了魔渊,才发现原来是这样。想不到数千年来,我们都是舍本逐末,扬汤止沸。”

扶桑静默良久,才道:“那么彻底打破魔渊封印,就可以重获正邪平衡,让人心中多出来的恶念自然消散么?”

泰伯点头:“正是此理。”

扶桑低头,似乎在思索,忽然道:“不,不是这样。”

第五十六章

扶桑道:“云梦受染,正善萎靡,怎么邪祟反而大行其道?若天道重和,怎么不让那些被投放到人间的邪祟消散?”

泰伯道:“大道苍茫,重回平衡需要数千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当初我们抑恶扬善,如今不也是平衡了?可见魔渊不可封闭。”

扶桑摇头道:“人哪能勉力支撑数千年?只怕魔渊一开,生灵涂炭。”

泰伯却粲然一笑道:“到那时候,地府建立,死者自当复活。此刻死去又有什么要紧。不置之死地,如何能得一线生机?”

扶桑听他这样说,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太对,但是又找不到话来辩驳,一时间无言。

泰伯叹道:“我说过,封印本来就不完全了,如今开不开魔渊并没有太大区别。(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既然如此,不如就赌一赌。”

二神相伴往上飞升,逐渐看到了万丈魔渊外的光亮。

扶桑道:“当年女娲殒身于此,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涉足此地,没想到有一****会来亲手揭开她留下的封印。”

泰伯道:“女娲若在,不会怪我们。”

扶桑扬手,左手用力在自己右手腕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泰伯则在左手腕划口,两尊神灵的鲜血立即涌出,滴入万丈深渊。

妖风顿起,从深渊底部腾腾而出,迎面而来。

半空出现一张浮动的光网,笼罩了整个魔渊,却已经是残缺不全了。

“果然如此,”扶桑心道,“看来那玄衣人并非走我的云梦去向东海撒血虫。”

他抓住光网一角,手中用力,雷火自天而降,轰开了残余网索。

泰伯伸手将封印的余光收拢,掩在袍袖里。

时间停了一瞬,忽然深渊底部似有无数怪物嘶鸣,大片黑影从地下扑棱着冲向人间。

扶桑一愣,泰伯已经展开袖子,将大部分黑影都拉回来,禁锢在他袖子里。

“封印残缺不全,魔渊邪祟泄漏向人间,人间生气也泄露向魔渊,短短数百年,已经催生许多妖孽。”泰伯道。

扶桑点头,心想:血虫成因,竟然是这个缘故。

泰伯道:“莫迟疑,且向人间去。否则便来不及了。”

扶桑正要问“什么来不及了”,泰伯身影已经消失。

扶桑大惊,失声叫道:“泰伯!”

可是眼前哪里还有泰伯身影?泰伯说要去人间,可是人间广袤,他又到底去了哪里?

正当此时,玄衣人却出现在深渊边缘,垂头看着深渊,歪头对扶桑道:“他叫你’莫迟疑’,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再不去,你那西王母妹妹就要水淹东南,雷击西北了。”

扶桑展袖催动狂风,运起万吨巨力向那人影拍去。

人影翕乎不见,下一刻又到了扶桑身边,亲昵地倚靠着他:“你果然劝了泰伯出来,可惜他出来了,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助益。”

如此近的距离,那人的面容不知怎么,还是一团模糊。

扶桑按住他的手,雷暴接连落在两人所站之处。

扶桑与那人同受雷击,扶桑自然无妨,但见那人居然也在雷火锻炼下亦无动于衷,扶桑乃知他原来并不惧怕雷火。

扶桑道:“你究竟是谁?”

那玄衣人仿佛在笑:“我是谁?你还不明白么?”

扶桑认定他脸上有古怪,伸手去抓他的面孔,那人却再一次消失在原地。

“扶桑,你输定了。”

第五十七章

龙神、朱雀在云梦泽遍寻扶桑不见,一个掉头飞回南方梧桐台去请鵷鸀,另一个疯了一样腾云往渭河滨去找西王母。(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西王母妖化,她身上神位没有了,力量却终于能够与泰伯、扶桑等齐,有了操纵万物,瞬息万里之能。

千年前西王母出生,雷火布满昆仑山,连扶桑在云梦有感,都被雷火劈中。[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眼见昆仑山三千丈冰川都要在雷火下消融,转为洪水奔袭人间,泰伯与扶桑无奈之下只好匆匆封她万山之祖的神位,借着天道力量将西王母身上凶煞之气换为神灵的安宁静详。

原以为如此便可保住平安,扶桑却又数次预见西母重新妖化的一幕,因此常劝导她不要和妖怪来往,谁知越劝越不听,越是要避免,预言就验证得越快。

如今神位消弭,妖性重生,西王母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顽皮的小女孩,而真正是一方大妖,甚至是妖灵之首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泰伯与扶桑都失踪的时候,只有大妖如她,才能追寻到一丝踪迹。

龙神心中焦急,奈何连日劳累,力有不逮,不能速至。路途遥远,云层深厚,望长安于日下而久不能至,他胸中郁结焦灼,竟然呕出一口血来。

那团龙血摔在地上,瞬间被土地吸收,促得草木枝繁叶茂,顷刻间长大数十倍。方圆一二里灵气逼人,仿佛扶桑在这里专注地释放生机。

渭河滨的山林里,女孩子与青年并肩行走,默默无言。

女孩子忽然道:“龙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难看?”

青年说:“不。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女孩子笑笑说:“这身衣服我只见哥哥和泰伯穿过,庄重沉闷,怎么会好看?”

她手指在自己额头一点,脚下就起了一阵旋风,轻轻把衣袍吹起。待旋风停了,女孩子已经换回一身薄纱裙。

“这样我就和从前一样啦。”女孩子强做欢声。

青年拉着她的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是我不好,总是让你伤心。你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无论你是神灵还是妖怪,我都一样喜欢你。”

女孩子笑了一下,揉揉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未哭过,看来这两天要把过去一千年的眼泪都哭完才算啦。”

青年摸摸她的发髻,心疼得说不出话。

“龙哥哥,”女孩子低着头,问,“你既然不是汾河封灵,那么你究竟是谁?”

青年的手僵了一下。

女孩子抬头,急道:“我不是非要知道的,我只是,想多亲近你……你……你不说也没关系。”

青年道:“你哥哥说得没错。”

女孩子凝神望住他。

青年继续道:“我的确是妖龙孽子。”

女孩子道:“为什么?你的父亲,做了什么事让哥哥称之为妖龙?”

青年说:“他借助一位大神的力量,强行延续了我母亲的生命。本来人的寿命只有百十年,我母亲却活了数百年。后来……母亲又怀了我,容貌大变,周身生出龙鳞,人都当她是妖怪,要杀了她。父亲去救护,却被人以沾染了神力的戈矛重伤。母亲难产生下我,但是三个月的胎儿怎么能活?父亲耗尽灵力强行留住了我,随母亲一同撒手人寰了。父亲在救我母亲的过程中,因为愤怒,屠戮了几座城市,扶桑帝君要惩罚他,却被那位大神拦住。后来我父亲自己灵力耗尽而死,此事就不了了之。我父亲大罪未赎,你哥哥不会提起,这些事发生又在你出生之前,你不知道是正常的。”

青年摸摸她的发髻,道:“就连我,出生后也常夺取山泽生气,来补全自己的魂魄。你哥哥是对的。我父亲危害人间,是妖龙;我逡巡不死,是孽子。”

第五十八章

女孩子却抓紧青年的手,道:“我听来,是人的错。[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龙哥哥的父亲不过是救护妻儿,何错之有?”

却不想当年应龙屠戮数城,城中人谁无妻儿老小,谁又不是别人的伴侣孩儿?

青年道:“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想,乃至心生怨怼,险些……但是就在刚才,你哥哥救了我们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我们都有私心。你偏心我,百般维护我;我偏心我的父母,认为他们没错。可是扶桑帝君没有感情,他是大公无私的,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他做出的裁决,必定再公正不过。”

女孩子道:“哥哥固然无私,却太死板了些。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想起刚才的委屈恐惧,撕心裂肺,一时周身妖气四溢,身上薄纱裙子又要化作黑色衮服。

山林晦暗,妖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女孩子看见青年担忧的目光,猛然醒悟,忙把杀意收敛,闭闭眼睛将一颗躁郁的心安抚下来。

奇怪,她刚才居然有食人肉饮人血的冲动。

“龙哥哥,你不喜欢人间,我也不喜欢人间。咱们就一直守在山林里,再也不出去。”

哪知青年却摇头道:“我固然可以留在山林,你却不行。刚才听那人王说人间水源异变,你哥哥必定去处理此事啦,你去帮他吧。”

女孩子说:“哥哥自然会处理好。我如今神位已失,有什么资格去管理人间事务?”

青年说:“你总不能一直做妖怪。听话,去人间帮忙,也许可以重获神位,不再沉沦。”

女孩子默了一刹,冷声道:“你嫌弃我?”周身杀意又起。

她原来只是任性,不失活泼善良,此刻却恶从心生,心念辗转间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执拗残暴。

青年伸手揽她入怀,笑道:“我自己连妖怪都算不上,去哪里嫌弃你?我说过,不论你是神是妖,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

“你不怪我,但我始终问心有愧。”青年道,“你原先满身祥和从容,如今却是满身凛冽杀意。我害得你这样,若你永不能恢复了,我有多么难过,你知道么?”

女孩子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终于点点头道:“好。我的确杀了人,欠了他们,那就去向他们偿还。哥哥说因果有序,债偿完了他也就不能怪我了。”

青年点头道:“这便好。我陪你去人间。”

二妖再次入世,不向高阙宫殿行,却往偏僻乡野走。

凡大河滔滔,溪水潺潺,不出两三里,必有人间烟火。城市、村落中水井处处皆是,沟渠引水,环城而建。人,说是逐水而居亦不为过。

女孩子与青年来到一处村落,但见沃土百顷无人耕种,阡陌交通也无人来往。

走近一看,田垄低处有红色水迹渗出,整片土地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兽,血管外露,血痕遍地。女孩子道:“那人王倒没有说假,但是此地水源又在何处?”

青年道:“这需找个村人询问。”

二妖又向前走,沿路屋舍俨然,却家家门户紧闭。

整个村落空无人烟,仿佛一个鬼村。

女孩子不明所以,只道:“此处人家好冷漠。我先前也到过许多村落,人人好客热心,儿童嬉戏,老者怡然聚谈,处处是热闹繁荣。此处却大相径庭。”

青年不答话,暗暗紧锁眉头。

女孩子择了一家小院落,上前去直接推门而入。她不知道人间规矩,以为门户自然可以随意出入。

一推之下,那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却打不开,似乎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这点阻力对女孩子来说不过蝼蚁之力,她顺手就把抵在门后的东西一并推开。

“请问……”女孩子话刚开头,就听见耳旁有破风声。

一个村妇举着锄头,向女孩子狠狠打过来。

第五十九章

“啊!”女孩子吓了一跳。[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青年伸手抓住锄柄,厉声喝道:“放肆!”

那村妇被掀翻在地,爬起来正要再击打,一看眼前两个少年男女,不禁住了手:“咦?怎么不是妖怪?”

女孩子与青年尚未反应,村妇就上前将他们两个拉进屋,快手快脚关上门,又去挪动边上倒着的一个大柜子。

“后生,快来帮帮忙。”村妇道。[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青年看女孩子一眼,上前去帮手,轻松将柜子搬到门后,牢牢抵住。

“后生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力气却大得很哩,”村妇擦擦汗道,“胆子也贼大,还敢在街上乱走,也不怕被拖了去。”

女孩子问:“为什么会被拖去?”

村妇看看她,道:“这位小姐是哪户人家的,生得好俊俏。”眼神却在青年与女孩子之间徘徊,面色渐渐暧昧起来,有点不屑,又有些幸灾乐祸。

可惜眼前二妖都未经历世事,不明白这村妇是将他们当作偷情私奔的野鸳鸯了。

女孩子一愣,老实道:“我是昆仑山……”

青年打断她:“我们久居深山,不太清楚你们这里的事情。请问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

村妇看他二人衣着华贵,却自叙来自深山,更加肯定心中猜想,态度也傲慢起来:“贵人们不晓得咱们这里出了什么事,还敢在街上走呢。若是被妖怪拖去,又来怪罪咱们这些贱民,少不得又得让村子里出二十个青年、二十个少女,去给上帝老爷做仆从啦。”

女孩子皱眉道:“你好好回答他的话。”不管做神做妖,她都有一派令人生畏的威严,当下唬得村妇不敢再直视。

村妇虽然被女孩子镇住,倒也泼蛮,可见平时心气甚高。她骂骂咧咧,故意不看二人,只拿起墙角的苕帚去扫刚才柜子倒下来撞出的木屑,一边扫一边道:“贵人出来寻乐子,也得看看清楚有没有旁的东西在看着,不然乐昏了头被妖怪拖走,那可就怪不得……”还在怀疑二人奸情。

女孩子听得不耐烦,道:“光天化日,哪里有妖怪?”不想自己和青年就是两个。

村妇道:“没有妖怪,我家汉子去打个屎么?水都发臭啦!庄稼全都死了!官家老爷昨天来拉了壮丁,说是大妖怪到王宫,要叫我们汉子帮着去杀妖。”言辞间甚是自豪。

青年想起昨夜地上那两千青壮男子的人头,默默不说话。

女孩子道:“王宫有妖怪,你关着门做什么?”

村妇乒哩乓啷摔摔打打,把寻常家务做得尘土飞扬:“乡里面也有妖怪!今天早上狗剩子他们去打水,全都没回来。还有人看见水边有红红的妖怪,好几个,都没有皮,血淋淋的,怪叫怪叫。狗剩子他们肯定被妖怪拖去啦!听说附近十里八店都有这样的妖怪,官家只叫咱们不要出门,也不说到底躲到什么时候。地里刚种下去准备过冬的庄稼一晚上全黑了,焉了吧唧一摸就碎。今年难得丰收,刚想种二茬子,就出这种事。妖怪要是不走,没得干净水土,庄稼种不起来,以后可是连税都交不起。”说着泛起忧愁,忍不住叹了口气。

女孩子道:“你们平常都在哪里打水?”

村妇奇怪地抬头看她:“小姐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那儿可全是妖怪了,小姐可不要贪一时好玩儿去寻死。”村妇说话粗鲁,心地却好的。

青年道:“你只管告诉我们。”

村妇劝道:“你们后生火力壮,不知道怕。这朔月里最容易出妖怪,还敢到处乱走。你们在我家歇歇就回去吧,跟家里爹娘求个饶,挨一顿打也就完了,好过在外头给妖怪拖走。”

女孩子不耐烦起来,正要开口,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第六十章

村妇当下顾不得他二人,扔了手中扫帚就掀帘子进里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婴儿吸奶的咂巴声。[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女孩子奇怪,掀开帘子去看,那村妇正低头搓磨婴儿的头顶,全没有刚才的泼辣样子,温柔说着:“饿坏啦?慢点吃,慢点……”一抬头看见女孩子好奇的目光,想起外头还有一个陌生男子,麦色的脸颊红起来,骂道:“贼妮子!快把帘子放下来!”

女孩子给她骂得一愣,回头看看同样不明所以的青年,跨进里屋,顺手将帘子放下,问:“你在做什么?”

村妇只道她闺中女儿不懂抚育之事,笑道:“小姐还年轻,等以后结了婚,养了孩子,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女孩子没听懂,但看村妇一脸理所当然,就还是点点头算应答她。

女孩子说:“你还没告诉我们水源在哪里。”

村妇看她一脸天真,心下有种待女儿的怜爱,对她道:“小姐听咱们一句劝,好生回家去吧。外头正乱,小姐家里人一定担心坏了。我看你那个情郎样貌也端正,跟家里好好说说,家里人说不定就答应了。”

女孩子听她不答水源的位置却说起其他事,倒好像知道自己和夔龙得罪于扶桑,于是走近去,道:“可是我哥哥很讨厌他。”

村妇听她这么说,狡猾一笑,道:“我就知道,我郝大姐的眼睛还没出过错。妮子,郝大姐看你有缘,劝你一句,女孩子家名声最要紧,你那个情郎千好万好,毁了你的名声就什么也不是。男人都是一样的,没吃到嘴里的时候,说的话里都掺了蜜,什么’就要你一个,就喜欢你一辈子’,好话不要钱地倒出来。等他吃到嘴里了,裤子一提就走人啦,哪里会管你是不是被刮油皮浸猪笼。我看你走路夹着腿,是还没给他吧?听大姐一句劝,好好地回家去,要他明媒正娶来接你,可别再做这种跟野汉子乱跑的事了。”

她一大通话说下来,女孩子只听懂了十之二三,明白眼前这妇人是想劝自己回去,便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呢?哥哥一定也生我的气了,他到现在也不来找我。”说的是她妖化后脾气暴戾,又和扶桑当面决裂的事。

村妇只道她已经失身于青年,当即向屋外呸道:“我还看他相貌堂堂,原来也是个猴急的流子!”一时粗话荤语都出口来骂青年。

女孩子虽然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就生气道:“不许骂龙哥哥!”

村妇看她眉毛一扬,杀气四溢,就禁不住骇了一跳,拍拍自己胸脯道:“啊呀吓死我了,你这妮子比我家汉子还怕人。”心下却对她亲近起来,好笑道:“好好,大姐不骂你情郎。你说你哥哥生气,嗳,哪有哥哥认真生妹子的气?说不定你哥满大街找你呢。”

女孩子低头想想,道:“真的?”

村妇道:“你回去给你哥认个错,再让你情郎好好地来娶你,就行啦。你们富贵人家婚姻麻烦,讲究个门当户对,但是现在嘛……”她目光在女孩子身上转了一圈,“生米做成熟饭,你哥哥不答应也要答应。”

女孩子却低声道:“我没错。”

村妇还要再劝,女孩子已经不耐烦,道:“你还是快告诉我水源在哪里,我帮你们除妖便罢。”

第六十一章

村妇笑道:“小妮子,你手指纤纤,肉皮白白,怕是连菜刀都没握过吧?除妖这事,还是交给他们男人去做。(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村子里还有些汉子留下,官家给发了刀斧,结成队伍巡逻,他们自然会保咱们平安。”

女孩子看几次都问不出来,也不答话,转身掀帘子往屋外走:“龙哥哥,我们去别处问问。”

村妇忙把手里婴儿放下,追出去道:“使不得!使不得!可不敢再出门去了,外头有妖怪……”

女孩子回头笑笑,道:“妖怪怕我。我不怕妖怪。”

村妇嘀咕说小妮子傻大胆,吓唬她道:“妖怪吃人!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妮子!”

女孩子说:“我又不是人。”当下牵了青年的手,两人消失在原地。

村妇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面色发白,大叫:“啊呀!”

女孩子与青年在空荡荡的路上走,女孩子忽然问:“龙哥哥,’情郎’是什么意思?”

青年诧异地看她一眼,迟疑道:“这是……是人间的俚语,说的是女子的心上人。[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人间俚语中,情郎总是轻佻不负责任。

女孩子点头道:“嗯。那位大姐没说错,龙哥哥是我的情郎。”她心中纯净,情话就这样宣之于口。

青年握紧她的手,道:“你放心,你的情郎,不会负你。”他心中有事,说话没头没尾,女孩子却浑然不知。

二人又来到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倒是门户洞开,二人不费什么力气就走进去了。进屋一看,却见一个人影都没有,地上倒伏着几张凳子,还有些打翻的饭菜,似乎主人家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强行带走了。

青年走去里屋探视,片刻后,出来对女孩子摇摇头道:“没人。”

女孩子道:“那就再去下一家吧。”

青年却侧耳去听,止住她道:“等等。”

青年走到院落中四处望望,看见角落里压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下面是一张木板,掀开那木板,就有一个黑洞洞的窖洞。

女孩子奇道:“这是什么?”

青年说:“人会在这样的洞里储存粮食。但是我刚才听到下面有人走动的声音。”

忽然洞中逼出一双眼睛,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蓬头垢面,举着一把柴刀,大叫着上来:“我不跟你们走!”

这次青年已经早有准备,两三下把他制住,提溜上来压在地面上,问:“你是这家主人?你们的水源地在哪里?”

那少年兀自挣扎,嘴里叫着:“贼官吏!你们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女孩子蹲在地上看他:“你哥哥是谁?”

那少年看清了眼前是个清丽的女孩子,停了挣扎,瞪大眼睛道:“你们不是……”

青年重复道:“水源地在哪里?”他虽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急切难安。

少年一偏头,不看二人,道:“问水源地干什么,你们渴了?河里水都变红了,不能喝。”

青年放了他,道:“你只告诉我们在哪里便可。”

女孩子道:“谁带走了你哥哥?”

少年不答青年的话,却回复女孩子,道:“我哥哥给抓壮丁的抓走了。”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拿脏兮兮的手一抹,道:“哥哥慌里慌张把我关在地窖里,我已经两天没吃饭啦。”

女孩子不太明白为什么没吃饭就要哭,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哥哥?”

少年听她询问,心中一酸,哇哇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哥哥说有去无回的!把我关进地窖,石头一放他就被抓走啦!”

第六十二章

女孩子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哄他还是该杀他,只道:“你别哭了,嚎得我头疼……”

少年人才不理她,径自哭了半柱香,才抽抽嗒嗒停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青年听他不嚎了,赶紧问:“你知道水源在哪儿吗?”

少年噙着泪道:“你们要喝水,去我家水缸里取就是。井水、溪水都变红发臭了,不能喝了。”

青年道:“我们不需饮水。你快告知水源地位置即可。”

少年泪眼朦胧道:“不喝水去水源地做什么?”

女孩子则心道:怎么人都是这样,自己一厢情愿认准了就不听解释的?

本来少年虽然和村妇一样先入为主,却不失好心肠,可惜女孩子现在胸中暴虐之气远胜善良体贴之心,看少年也和那村妇一样几次避而不答,心中早已隐隐起了杀意。

女孩子道:“找到水源,我帮你们驱散妖邪,水就会纯净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你不要再废话,快带我去。”

少年人泪汪汪看她,只见她薄纱束袖,衣袂飘飘,面若芙蓉还添三分威势,端的是一个下凡神仙,便一下红了脸,倒计较不了她语气的强硬。

“水源地离村子不远,在西北四五里的地方。我哥哥说早先有一块大石头压住几个泉眼,天长日久,石头下的土地被压出一个水塘,泉水漫出水塘汇成溪流,就是咱们村子前的三泉河啦。”

女孩子点头,道:“龙哥哥,我们去看看。”又去牵青年的手,想立刻移动到四五里外。

青年却止住她,认真问哭唧唧的少年人:“叫’三泉河’是因为有三个泉眼被巨石压住,对吗?”

少年点点头,用力吸吸鼻子。

青年想了想,问:“你知不知道巨石为什么压住泉眼?”

少年道:“我哥哥说是因为有条龙在下面,不压住就要飞走的,飞走我们就没水喝啦。但是那个水塘我常去的,水冰冰冷,鱼都没几条,并没看见有龙啊。”

青年听了,转头对女孩子道:“我们需带他一起去。”

女孩子道:“好。”也不问为什么,当下一手牵着一个,三人瞬息间便由农家院落到一处僻静山林。

少年被她软软的手一握,心跳得漏了一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到了山林里,大感好奇。

“哇~哇!”少年腮边还挂着泪,脸蛋却红扑扑,不知道是害羞得还是兴奋得,“怎么一下子就走了这么远?”

女孩子看他又哭又笑,不由觉得好玩,略放了放杀心,说:“等水源肃清了,我再告诉你。”女孩子不减顽皮本性,打算到时候吓他一跳。

三人往高处走,果然不多时就听见潺潺水声,层林掩映下一个深潭出现在眼前,潭中央一块巨石,突出水面数丈,水底下体积还不知有多少。石上爬满了青苔。

少年看那塘中水都成了暗红的血色,流出的也似乎血水一般,奇怪道:“我昨天来看,还只有几块大红斑,怎么现在成了这样了?”

青年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少年道:“请你帮个忙,将手放在那块巨石上,说一声’孽债偿清,放你出去吧’。”

少年跟着念了几遍,问:“为什么要这么说?难不成底下真有龙?”

青年不好说明,含混道:“你说了这话,自然有用。”

少年挠挠头:“好吧,可是我怎么过去,游过去?”

潭水像血一样,少年心中生畏。

女孩子道:“我带你过去吧。”

不等另外二人作答,便抓了少年的手。她与少年瞬间出现在巨石上,少年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掉进水里,赶紧趴在石面上,叫:“妈呀!”

青年面无表情。

女孩子催道:“你快说啊。”她虽然不知道青年为什么坚持这样做,但对青年全心信任,觉得一定有他的理由。

少年便磕磕绊绊把一句话零零碎碎地说了,抱头趴在石上闭紧眼。

三人等了一会儿,却见水潭静静的没什么反应。

少年放下捂头的手,四处看看。

忽然巨石一震,潭底炸开数丈水花。

第六十三章

女孩子赶紧带了少年回到原位,之间水潭里咕咚咕咚血水翻涌,臭气熏天,一时间连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青年对着巨石道:“你出来吧,人的宽恕已经送到,封印消弭了。”

水下乱流丛生,却没东西依言钻出来。

女孩子问:“龙哥哥,你认识下面压着的东西?”

青年点头道:“数百年前我曾与一位龙女有往来,她额上生目,共三只眼睛。后来听说她掳掠生灵,被罚用泪水灌溉乡野,三只眼睛变成三股清泉,禁锢在石底,非有人类的宽恕不得出。许久不见,原来她在这里。”

女孩子道:“你之前说的’我们族中也有厉害的女子,行云布雨,弄浪兴风,掌控一方水泽’,就是说她么?她果真比我漂亮?”她倒是一字不拉地全都记得。

青年道:“那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她位居一方封灵,晦兴风雨,掌握生杀予夺。”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道:“哪里会比你漂亮。我也不过见过她几面。”

女孩子这才放下心。

那少年在他们身后,听得入神,不由问:“你们……你们活了几百年,是神仙吗?”

女孩子回头想回答说:“不,是妖怪。(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但一想到先前被人王认做妖怪时的麻烦事,便忍住了。她又不解如何撒谎,便只闭口不言。

水中传来一阵嘶哑的女声,似乎好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忽然开口。

“多管闲事……谁要你们多管闲事……滚!”

水花扑溅,差点沾染三人。

女孩子皱眉道:“你自己出事不要我们管,倒还罢了。现在水源受染,山下居民受影响,难道还不准我们来管了?快出来,我帮你清理邪祟。”

少年听她这么说,扑上去抱住女孩子的腿道:“神仙!神仙姐姐!救救我哥哥,求你们!”

女孩子给他扑得一歪,马上挥袖将他拂到一旁去:“做什么动手动脚?等肃清了水源,我再去救你哥哥便是。”

少年闻言,不住在地上跪拜,口中道:“谢谢!谢谢两位神仙!谢谢两位神仙……”

至此女孩子心中已经不耐烦到极致,也不和那水中龙女多说,便扬起手,五指成抓,道:“你不出来,我抓你出来便可。”

青年来不及阻止,只见水面破开,巨石露出,石底卧着一条血红色的长虫,被一只无形大手拎上来,放到岸边。

那长虫不断挣扎,面上果然有三只眼睛,只是此时三目具红,犹如血色晶石一般,还不断渗漉着血水。

青年皱眉,对女孩子道:“她的眼睛被种了东西,是一些晶石碎片,你看能不能将它们拿出来。”

那长虫浑身脓包,无比恶心,女孩子看得不忍,放软了语气道:“龙女姐姐,你别乱动,我帮你看看……”

那长虫却哀鸣着张口向三人喷出一股血水,女孩子一惊,与青年闪身避开,却忘了地上还有一个少年人。

少年呆愣愣被血水浇头,浑身湿透,还道:“它怎么吐口水呢?好臭啊……”

话没说完,少年表情忽然一变,脸上、手上、脖子上都冒出成片的红色细小疙瘩。

“好痒……”少年很快惊恐起来,面目开始扭曲:“好痛!好痛啊!神仙姐姐救我!救……”小疙瘩迅速扩成层叠的脓包,少年浑身皮肤发红,像被剥了皮一样,喉咙里只发出呼哧声,再也说不了话了。

异变只在瞬息间,女孩子几乎被吓呆,眼睁睁看着少年向自己扑来,不知道躲避。

青年赶紧拽她离开原地,口中喷出雾气将异化的少年和长虫都挡在数丈外。

忽然听得锣鼓宣天,似乎有许多人往这里赶来,先头一群男子带着一个妇人,却正是先前那个村妇。

村妇一看,指着二人对身后乌泱泱人群道:“就是这两个妖怪!一直问水源在哪里!果然要来祸害我们的水了!”

打头的一个男子面色黝黑,手里拿着把砍刀,大声道:“大家一起上!砍死它们!”

异化的少年一见人群,口中发出嗬嗬响声,似乎极高兴,从地上爬起来就往人群奔去。

人群哗然,竟然给他冲开一个缺口,可是少年想往哪里走,哪里的人就不停往后退,少年口中呜呜哀叫起来,似乎不明白,可是想说话,又发不了其他声音。

打头的男子一看,凶道:“怕什么!这妖怪又不大!大家一人一刀,杀了它!”

“狗剩子他们就是被这样的妖怪害死的!大家快给他们报仇啊!”

人群便勇敢起来,几个男子、壮妇拿着柴刀锄头,向着少年劈砍下去,有了第一刀,就有第二第三个人冲上去,争先恐后地砍,好像这样就不怕了一样。

“去死!妖怪去死!”

第六十四章

女孩子忙叫:“住手!他是人啊!你们快住手!”

那群村人哪里会听她的话?直砍得少年血肉模糊,趴在地上不动了,人群中还有几个瘦瘦小小的人围着在不断地补砍。[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女孩子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疯狂和残忍,心里几乎升起恐惧。从前人误会她,要追杀她,不过以蝼蚁之力给她添麻烦,此时见到人与人之间的自相残杀,她惊得连反应也忘了。

人群目光又放到女孩子和青年身上,打头的男子道:“地上这条长虫,一定就是你们放在三泉潭里的!害得我们水都没得吃,庄稼全死在地里!大家上啊!把它们也砍死!”

人群举起手中沾血的刀具,击打着大叫,像是原始的野兽一般。

就在此时,青年看到,人群中几个手脸溅上少年鲜血的人皮肤上也起了红疹子。可是他们杀得青筋暴露,竟然感觉不到。他们的红疹子比少年的起得慢些,过去了这一会儿,也只是蔓延到脖子而已。[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女孩子听人这样喊叫,不由转惊为怒,心中暴虐杀意快压不住,青年压住她的手,道:“他们不明所以,不必和他们计较,净化了此地水源,我们就走。”

青年口中吐出雾气,将人群逼开,回头对女孩子道:“快把龙女眼中晶石取出来!”

女孩子手里凭空出现一柄布满雷火的长钎,正是昨日她生气时用来扎青年的那柄。她走进不断痛苦翻滚的龙女,温声道:“龙女姐姐,你千万不要动。”说着一手调转长钎,避开尖头,横着靠近龙眼睛去吸取晶石,另一手运起千斤巨力,虚虚压得龙女动弹不得。这需要双手各司其职,一心二用,不能压得太狠伤了龙女,也必须全神贯注在龙女三只眼睛中寻找细微的晶石碎片。

大批红色碎片被一点点从眼窝深处吸出来,长虫不断挣扎哀嚎,尾巴拍在地上溅起血水。

忽然听到有人喊:“我听见了!他们在那个方向!”

说话间,一阵箭镞就穿透雾气飞射过来,青年下意识护住女孩子,自己背上被插了数枝羽箭。

女孩子一惊,压着长虫的那只手脱力,长虫从地上一跃而起,却调转龙头从侧面来,自己扑上女孩子手中长钎的尖头,一下子把三只眼睛一道划破。

“啊!”女孩子往后躲避,却躲不开,带得青年一起跌坐在地。

长虫划破了眼睛,不怕痛似地不断甩头,用龙爪不断划拉,直将三个眼球都从眼眶里挖出来,才脱力倒在地上。

那三个眼球掉出眼眶后就碎在地上,竟然是三颗红色晶石。哪有什么晶石碎片,龙女的眼睛早就全被换做了晶石镶嵌在眼眶里,女孩子刚才只不过将晶石内容物吸了一点出来而已。

晶石掉出来之后,长虫似乎就不再那么痛苦了,渐渐化为一个女子趴在地上,只是脸上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三个血淋淋的孔洞。

女孩子将青年背上的长箭折断,抱住他哽咽:“龙哥哥,你……”为什么三番两次为了救我被一群弱小的人类所伤?

青年安抚她道:“我没事,只是小伤,回去处理一下就可以。你别怕,这些箭头不像昨夜那样沾染神力,只能给我造成皮肉伤罢了。”他说着自己拔出一支带血的箭头,丢在地上,咬牙道:“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女孩子摇头,止住他:“皮肉伤也很深,你轻一点,我们回去再拔箭……”

忽然雾气中又有人大叫:“救命啊!妖怪在雾里!”

“啊!我这里也有妖怪!”

“快来!快来!这里也有!”

女孩子奇怪望去,青年却知道那是先前被少年血感染的人,对女孩子道:“快去救他们,不能让他们再自相残杀。这些东西依靠血液传染,他们互相攻击,会感染上更多的人。”说着站起来,不顾女孩子阻拦,勉强将自己背后的箭镞全部拔除。

第六十五章

龙女已经恢复神智,虽倒在地上,却打断他们道:“既然要净化水源阻止感染,快将地上的晶石烧掉!”

女孩子回头看她,只见她浑身脓包已经消失,肌肤上的血色也被吸干净了,但是眼眶空荡荡血淋淋,还有几丝碎肉挂在外面,道:“龙女姐姐,谁将晶石放在……”

“不要废话!”龙女的脾气倒好像比她还暴烈,“快烧掉它们!否则来不及了!”

女孩子看她被禁锢数百年,此时又失去眼睛,心中怜悯,不和她计较这指挥臣下一般的语气,只默默拿长钎往晶石碎片一指,雷火顿起,晶石被烧得发出哔剥声,很快化为灰烬。(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龙女虽失明,但一直面向晶石所在的方向,似乎在凝神戒备。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三个失去眼珠的空洞显得格外恐怖。终于等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龙女才力竭滚倒在地。

青年已经将背后箭镞全部拔除,对女孩子道:“我要将浓雾收起了,雾散的那一刻,看清楚了被感染的人,将他们全部转移出来。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女孩子点点头。

青年便化作一条青黑色的长龙,腾云飞到一片浓雾上空,张嘴将下面的浓雾尽数吸回。

树木历历,树林中人影显现出来,全都三五成群斗在一起,围着一两个浑身血红的人形的东西不断地打。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受染的人数翻了一倍。

女孩子长钎指处,将人群里围着的一个个红影都抓来,丢在前面丈远的地方,然后调转长钎,双手横举,对地上趴着的血人施力,顿时有源源不绝的血水从那些人全身渗出,他们自不断哀嚎挣扎,但始终不能逃出女孩子的掌控。

人群哗然,吵吵嚷嚷道:“妖女在救同伙!大家上啊!把这妖女杀掉!”

人群往女孩子所站的地方扑来,空中的长龙却在此时口吐浓雾,再次将人群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灰雾之中。人群顿时一团乱。

“张麻子!你的锄头别乱放!”

“呸!谁的棍子!都戳着俺头了!”

“李大耳朵!李大耳朵你跟哪儿呢!”

女孩子专心对付面前一群血人,像刚才为龙女析出晶石碎片一般,专注为他们除秽。血人们渐渐褪去身上的猩红色,恢复黝黑的麦色肌肤。地上血水横流。

青年落在地上,不去打扰女孩子,走到龙女身边,将她扶起来道:“谁将你的眼睛换做魔渊血石?什么时候换的,是昨夜么?”

女孩子手中一顿,却不动声色。

龙女辨别着青年的声音,想面对着他,却因为失明而偏了一点角度:“你说话声音听起来耳熟,你们是谁?”

青年握住她的手说:“七百多年前,你我有过数面之缘。是你帮我夺了汾河数十里灵气,凝聚魂魄。”

龙女低头,似乎在回想,笑了一笑:“原来是你。这次多谢你将我放出来。”

青年道:“七百年前大恩未及报,惊闻你后来因事被罚,却不知你到底在何处。我来迟了。”

龙女道:“客气什么。你身为应龙遗孤,天下龙族除了龙神,谁会不给你面子。”

青年没接这话,反而问:“你的眼睛……”

龙女道:“不是昨日,是一个月多前。有一个玄色衣袍的人来,说了一大通古怪的话,强行将我三目剜出换为晶石。我反抗不过,也知道他是要借着我的泪水祸害下游生民,于是忍住了没有落泪,下游水源因此断了。可是这晶石里有古怪,我浑身都被小虫子钻了,血水流出,才导致昨夜****。”

女孩子一面手持雷火长钎透析地上村人的邪祟,一面留心听青年与龙女的对话,未防备角落里一个人挣扎着爬了起来,抄起手中大刀,对着女孩子就砍。

第六十六章

大刀刚一接触,女孩子身上的雷火已经先一步反应,瞬间将那人连人带刀弹出几丈开外,那人周身雷火环绕,惨叫连连,很快被烧成一具焦尸,连手中大刀也融成金水,滋滋烤着地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青年听见声音才转过头,一见如此场景,马上问:“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

女孩子收了压住众人的长钎,摇头道:“我没事。除了沾染哥哥神力的玉器,凡尘兵刃伤不了我。”她想了想,又道:“所以龙哥哥以后不许再擅自为我挡刀挡枪,伤了你自己比伤我更痛。”

龙女闻言,支起半身道:“你……你难道是……”

地上村人的吵闹声音将龙女的话打断。

三五人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妖怪大人,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吧……求妖怪大人开恩呐……以后三泉村一定每年给送男女来给妖怪大人享用,只求妖怪大人放了我们……”

另三五人呼喊乱叫,不住后退,直退到那灰雾中去:“爹!娘!救我!救我!”

还有三五人,手中刀刃乱抖,仍然挺胸站立着,向女孩子他们眈眈而视。

其中就有先前那位村妇,她手中拿着一把菜刀,比身旁许多男子还要悍勇:“天杀的妖怪!朔月里就出来害人!还施妖法让大伙儿打来打去!妖怪去死!”

女孩子解释道:“郝大姐,我不是妖怪……”

村妇呸道:“少来迷惑咱们!你看着像个人,不定是什么王八臭虫变的呢!”

女孩子皱眉。(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此时先前跑入浓雾中的几个人带着更多村民冲出了浓雾,一见两方对峙,哇哇叫着冲了上来。

女孩子竭力压抑住自己的火气,只顾着躲避他们的追砍,并不出手。

“我原来不是妖怪,”女孩子一边躲一边道,“就算现在是,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们?我刚刚还帮你们清除了水里的邪祟……”

另一边青年与龙女也遭到围攻,龙女元气大伤动弹不得,青年既要保护她又不想伤人,难免有些施展不开。

忽然一声箭哨响声,战团边缘处一个背负数张大弓的人搭了两支箭,箭头尖锐却形状粗糙,呈半透明,居然是玉石做的,一支射向女孩子,另一支射向青年。

原来他刚才听到女孩子应答,知道玉器能伤他们,便把随身带的玉器磕碎,换做箭头来克敌。

女孩子闪身躲避,青年却因手里抱着龙女躲不开那刁钻箭轨,被一箭射中左胸。

青年跌落在地,龙女也被摔出去,二龙顿时暴露在众人刀刃下。

看见青年受伤,女孩子的眼睛、唇色顿时全部变成漆黑,眼白消失,一如她堕落成妖的时候一样。周身妖气大涨,冲得人群齐齐踉跄。

“不识好歹。”女孩子一路压抑的暴虐之心再也压抑不住了,“不识好歹!”

她瞬间移到一个人旁边,抓住他的手臂,就将他手臂活活扯下来。

“啊――――”伤者惨叫倒地,鲜血溅了女孩子一脸,众人被她吓得一退。

女孩子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邪气无比地笑道:“人血果然好味道,比你们做的桂花糖好吃。”

话音刚落,她就隔空撕碎了眼前的人,并且在众人惊恐中,一连闪身数次,捏碎了数人喉咙。人群这才乱了,四散奔逃,可是女孩子又怎么会由他们逃?

青年忍痛大呼:“西王母!住手!”

女孩子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她脸上带笑,越杀越快,死者几乎能在倒地前就看到她连杀后来的数人。

女孩子最后慢慢走到村妇面前,那村妇已抖着腿,两腿间尿液流出,但仍然举着菜刀。

一地骚臭。

女孩子看着她,静了片刻,问:“你的孩子还好吗?你不该怀疑我。”她面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单纯和善,似乎还在村妇家中一般。

村妇大叫着拿刀去砍。

女孩子举起手隔空止住了菜刀的落势,再问:“郝大姐,你的孩子长大了之后,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待人好,也很热心,会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快快回家。”

村妇一口痰吐在女孩子脸上。

女孩子漆黑如洞的眼眶里明明没有眸子,却透着一股伤心难过。

她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村妇的喉咙。骨骼裂开,发出清脆的响声,碎骨刺破肌肤,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村妇软倒在地,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满口都是血,似乎想大叫,却无法再发声,眼睛还死死地往上瞪,双手扒拉着要去抓女孩子的裙角。

女孩子周身雷火霹雳,将血迹污渍化为灰烬抖落,也将地上试图抓住女孩子的村妇烧成了焦尸。

雷鸣滚滚,远近再无生灵。

一团雷火从高空落下来,将地上的血水、横尸通通点燃。

女孩子回头看看已经完全僵住不动的青年,笑笑说:“龙哥哥,此处水源我清理了,可是罪过越来越多,我真的回不去啦。”

第六十七章

青年良久无言。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龙女道:“西王母,你果真是西王母?扶桑帝君呢,是否在附近?”

女孩子走近他们,冷漠道:“不要叫我西王母。那神位我已经还给哥哥了。”她蹲下来帮青年处理箭矢,问他:“龙哥哥,还有哪里的水源需要除秽,咱们速去吧。否则等哥哥到了就麻烦了。”

青年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知道了?”

女孩子笑了一下,道:“也是奇怪,我原先无忧无虑的时候,蠢笨不自知,现在心中恶念迭生,倒是聪明了很多。”

“龙哥哥一开始劝我来清理水中污秽,是意识到有人利用了你,牵绊住我和哥哥,然后祸害天下水源吧?龙哥哥一开始好像是知道的,后来又后悔了。”

“龙哥哥一定认识那个人,也一定知道水源因何而坏,又该如何治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龙哥哥比我聪明多啦,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咱们的确该速速清理水源,就算不为了苍生,也该为了偿还我们两个的罪过。”

青年急切道:“西王母,我说过我不会负你,这件事要比你想的复杂……”

龙女突然打断他:“西王母所说是否属实?你认识那个玄衣人?我本来也在奇怪你如何知道那些晶石的来源,还知道它们叫’魔渊血石’。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青年数次张口欲说,数次又止住声音,他捂着自己左胸的血口,似乎不知道怎样应对两个女孩子的质疑。

女孩子道:“龙哥哥,你不必解释。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我说过,我已经是回不去了,我们快去肃清了水源,还了我们的债,便在山林里再也不出来吧。”

龙女却不依不饶,半撑住身子,拉住青年衣襟:“你想报仇,对不对?为什么要这样?帝君当年已经放过了你!应龙夫妇的死虽然肇始于人的恶念,但是你父亲已经报了此劫啊!”

青年猛然站起来,龙女跌落在地。

“对,我父亲已经屠杀了那群人,并且将与他们有联系的城市也都毁灭了。可是凭什么就这样结束?”

青年呼吸急促起来,“本来我父亲母亲早已经离群索居,不插手人间事务,是人非要开启这一切劫数,最后却怪我父亲性格暴烈,杀戮过多。我父母明明遭受的是无妄之灾,却被打成罪魁祸首,群龙诸妖无一个援手,帝君更是不分青红皂白降罚给父亲,让他每日在雷火中饱受煎熬。我为什么要这样?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

女孩子也被他甩开了手,一时怔住。

“龙哥哥,”她艰难道,“两年前我们相遇,也是你安排的吗?两年来的这么多次与我相见,你只是为了……为了报复我哥哥吗?”

青年抿紧了唇,不答话。他独自佝偻地站立着,鲜血从后背、左胸的伤口里不断流出。

仿佛又回到不久前女孩子问他”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对了,他说了,“不喜欢。”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比满身的伤口还要痛。

“龙哥哥,”女孩子漆黑的双目中流下两道血泪,“你回答我。”

雷声轰隆,犹如她在王宫痛苦悲鸣时一般,闪电照亮了万里大地。

“你怎样骗我都可以,唯独这一件事,你不能骗我,你不可以骗我。”女孩子满身雷火,薄纱裙又化为厚重的衮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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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在地上摊成一个饼惹……

第六十八章

龙女拍地催道:“你说话啊!那个玄衣人是谁?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帝君呢?帝君在哪里?”

青年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每动一下,心肺处都是痛楚万分。(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那次他说了“不喜欢”,女孩子马上离开了。他让她那么难过。这次呢,这次她还会回来吗?还会一心一意挂住他吗?

他不理会龙女,只定定看着女孩子道:“如果我说,从前种种,的确都是我为了复仇而安排,但只有这一件事,我没有骗你,而且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对你说一句谎话,你还信我吗?”

女孩子怔怔望著他,惨白的脸上两道殷红血泪尤其刺目。

她眨眨眼睛,没有瞳仁的漆黑眼眶弯了弯。

她在笑。

“龙哥哥,我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龙女大怒:“痴愚!堂堂昆仑王母,这样被他玩弄于鼓掌间!”

女孩子道:“我已经不是昆仑王母了。”

龙女转脸面对他们二人,脸上三个干涸的血框,分外狰狞:“好,你不是王母了,那我问你,扶桑帝君现在在何处?为什么水源之地妖气四溢,他却迟迟没有出现?你们害了他,是不是?你帮这孽龙害了帝君,是不是?!”她猛然转脸对着青年方向,从地上腾跃而起,五指成爪抓向青年:“我真后悔当日助你!你早就该魂飞魄散,你根本不应出生!”

女孩子挥袖隔空挡住龙女,龙女跌落在地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哥哥没事。”女孩子说,“你要找他,我帮你找。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辱骂龙哥哥。”

青年道:“你找帝君?”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一个月之前你所见的那个玄衣人就是他啊。”

这下连女孩子也一齐惊愕。

“不可能,”女孩子道,“哥哥一直守在云梦。而且他挖龙女姐姐的眼睛做什么?他本来就是守护天地灵泽的神君,难道会自己去破坏灵泽、祸乱水源么?”

青年看看女孩子,又看看龙女,道:“三目龙女,你本来是泾渭封灵,据守人间都城灵脉,连当年一时怜悯我,帮我夺取汾河数十里生气时都没有受到责怪,怎么会突然因为杀了几个人,就被罚禁锢石底数百年?做出这样判决的帝君,你真的相信他是有善恶判断之心的吗?”

龙女道:“胡说!帝君这样判决自有他的理由,一切因果,自然在帝君掌握。我甘愿受罚,这又关你什么事?”

女孩子道:“龙哥哥,你……你之前还说我哥哥没有私心,是真正公平的啊。”她将夔龙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不曾遗忘,不加质疑。

青年道:“你哥哥自然是没有私心的,但是帝君却不是。”

龙女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扶桑帝君就是西王母的兄长!”

青年道:“你们都知道他没有情感,所以没有私心,能够公正做出裁决,可是同为先天神祇的女娲、泰伯却是有情感的,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青年低头笑笑,道:“我原先也不知道,原来所谓’扶桑帝君’,不止是云梦泽畔的那一个。正如天地有正清之气,也有污浊之气,阴阳相生,正邪相成,不可能单独存在。像是镜面一样,云梦有一个截然相反的魔渊,扶桑也有一个截然相反的镜面神。扶桑没有的爱恨、厌憎、****、私心,全都在镜面神身上。”

龙女道:“一派胡言!”

青年道:“我何必骗你。数年前那玄衣人出现,说可以帮助我复仇,要我以龙身帮他广撒血石。我去了云梦,直接在云梦泽中下血石,但普通血石立即就被灵泽净化。我远远见了扶桑一眼,发现扶桑与镜面神相貌相同,连力量也相差无几。再见玄衣人时,我便问他与扶桑的关系,他却大发雷霆,无意间透露了他与扶桑是镜面双生,言辞间十分看扶桑不起。他说’你们都道扶桑正善向上,我却妖邪沉沦,明明我就是他!他也是我!’,并且说自己也是扶桑帝君。”

青年看住女孩子的眼睛,道:“我说的这些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死在你的雷火下,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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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 一、二

龙神<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道观里有三四个活活泼泼的小童子,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师尊,师尊!”小童哒哒哒跑过来,献宝似地举起手中的物什,“您看!我学会捆仙术了!”

蒲团上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睁开眼睛,瞥一眼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徒儿。

“椿杪,你又不做早课跑出去玩了?为师说过多少次,道心唯微,要不断修炼才能……这哪里捉来的水蛇?”

椿杪瘪瘪嘴,“早课做了的,师兄说可以玩了椿杪才出去。”

道士摇摇头,“丹殊就是太宠你。”

“师兄才没有宠我,师兄那么严!”椿杪道,一转眼珠又把手中长长一条举到道士眼前,“师尊,这不是水蛇啦,是龙哦!是龙!”

道士定睛一看,椿杪手中紧紧抓住了一条长虫,浑身覆盖着银色的细鳞片,小脑袋垂在半空,通人性似地不断掉眼泪。

道士皱眉道:“这怎么看着像带鱼。”

那长虫听了,哭得更伤心,叫人担心它会把身体里的水一并从眼睛挤出来。

道士看那长虫肉都在椿杪指间凸出来了,道:“椿杪,你抓得松些,别把它捏死了。”

椿杪自己的小手还肉嘟嘟的,却不知为何力气大得很。他反应过来赶紧将那长虫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跟它说:“对不起呀,我一时间太开心了。你是我捉住的第一个水神耶~”

也不知道人家被捉住的为什么要跟着高兴。

道士也跟着蹲下来仔细看。长虫之前大概挣扎得太过,此刻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任由师徒两个捅捅戳戳。

“真的有脚哎,”道士说,“蜥蜴吗?”

椿杪不高兴了,“说了是龙嘛!是龙!”

道士嗤之以鼻,“龙有这么容易被捉住?”

长虫不做声。

椿杪呆了一会儿,也开始怀疑起来。

“小家伙,”椿杪搔搔长虫的脊背,“你是龙吧?”明明捆仙术成功使出来了,捉不到神仙也太可惜了,椿杪有点不甘心。

道士摸了摸长虫的头,发现它头上有绒毛,且额前有两个小小的幼嫩凸起,心里咯噔一下。(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啊哈哈,”道士故作镇定,“一定是椿杪弄错了。”

椿杪哼了一声反驳说:“我在象皋泽设招神幡引灵,还跟它打了一架,最后用上捆仙术才好不容易捉住它,怎么可能不是龙?”象皋泽在苍梧山东北,是一片低湿的湖沼之地,与浔江联通,终年雾气缭绕。若这真是龙,只可能是徇着江水偶然游至的。

道士捂住眼睛。

椿杪还在孜孜不倦地求证:“师尊,它是龙吧?是的吧?它出现的时候,也是腾云驾雾,覆水而来。”

道士心说你知道是龙还下此狠手!

“椿杪啊,为师刚刚好像听到修鹤和华阚他们要去后山掏鸟蛋来着,你不去看看?”

“真的?我也要去!”

椿杪蹦蹦跳跳地走了。

道士心情复杂地望着椿杪离开。这孩子也太好骗了。

他回头看着趴在地上的幼龙。

“哎,”道士说,“你不要介意。这个孩子是闹腾些,但是是个心善的。设招神幡也只是因为刚学会所以着急卖弄,算是兴致突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自从收了这帮徒弟,就一天到晚也没别的事干了,尽收拾烂摊子。道士在心里哀嚎,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龙自觉颜面尽失,不肯动弹。

道士想了想,把龙从地上托起来,向庭院走去。道观不知是何时建的,制式古朴庄严,占地极广。庭院中有一方蓄灵池,此时养了满池荷花鲤鱼。

道士轻轻把龙放进水池里。

“浔江水神近百年未露面了,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龙吐了个泡泡。

道士又道,“你们龙族五百年长角,一千年生翼,你已经快五百岁了吧?怎么连人形都不会化?”

龙一摆尾巴拿屁股对着他。

唉。道士叹气。“那你先在这里好好养伤吧。伤养好了,我送你回去。”还得备上一份致歉礼物,省得那浔江水神发起火来,水淹苍梧。话说那浔江水神许久未见了,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道士自嘲地想,龙神得道,寿数万载,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一介凡人。

龙扭动身子,翻起水浪打在池沿,游进荷花深处去了。

道士脾气好,蓝色的袍子上被溅了几滴泥水,也不生气。

“我去给你找些药草。人吃的丹药对你没有用,但是药草还是有效果的。”后山上拿天地灵气养着的花花草草,本来就被几个徒弟残害得差不多,这下子更是要绝种了。

道士说着往远处走了。

龙闭上眼睛,一颗大大的泪水消失在荷花池里。

龙神<二>

道士没走出多远,就被一道人影撞得一个踉跄。

“啊呀!”道士扶住腰,好像听到了自己椎骨相互摩擦的声音。

“师尊!”丹殊正见是道士,当下牢牢抓住他的道袍,脸上难得显出慌乱来,“请师尊快去象皋泽!椿杪被妖怪抓走了!”

道士心说算了吧,就你那师弟,真有妖怪遇见他是妖怪倒霉。

”哎,“道士试图安抚住大徒弟,”莫急莫急,这么莽撞成什么样子……“

“椿杪被妖雾卷携,如今下落不明,求师尊快去救救他!”丹殊眼睛都急红了,自从椿杪被雾气裹住不见后,他独身一人在象皋泽发狂似地找,整个翻了一遍,连土地都召出来问过了,却徒劳无获。耗尽灵力赶回苍梧,想请师尊去救人,结果师尊还这样温温吞吞的!

”椿杪没事,你莫急了。“道士看大徒弟可怜,”他刚才还在这儿撒欢来着。现在去后山找修鹤他们掏鸟蛋去了。“

丹殊满面焦急凝住,似要从脸上滑落。

“掏……鸟蛋?”丹殊艰难道,“椿杪回来了?”

道士点点头说:“对,还带回来一尊大神呢。”他忽然存了点看热闹对心思,着意对丹殊道:“为师正好要去后山采些草药,你跟为师一起过去吧。”

丹殊整个人都还恍惚,只问:“椿杪当真没事?”

道士作生气状:“为师还能诓你不成?”可惜他面皮水嫩光滑,没有祖师画像上那种长长的胡须,否则他必要吹起来不可。

丹殊连称不敢,道士于是捏了个云决,师徒两个乘一朵云慢悠悠朝后山飘过去。

后山正热闹呢。

修鹤站在巨木下,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头顶纵横枝桠间两个被叶片掩映住的身影。

”椿杪,你手脚轻些,别把树枝踩断了!“一个浓眉虎目的小童,趴在其中一根碗口粗的枝条上,手中紧紧握着两道灵力凝成的绳索,朝着下面嚷。这正是华阚。

椿杪腰被绳索缠住,双手扶着华阚趴着的枝条,半蹲着踩在另一根细了一圈的树桠上,正慢慢向前移动,闻言不耐烦地回头辩道:“我才没你那么笨手笨脚。”

华阚又叫:“你看前面看前面!”似乎恨不得自己去代替椿杪。

椿杪悠悠闲闲的,颇得道士真传:“早就叫你少吃点了嘛,早膳还老是和我抢豆沙包。现在体态痴肥,连上树都怕踩断枝条。”

华阚恼羞成怒:“你说谁痴肥!我比你高了那么多,自然比你重些!”

椿杪回嘴:“白长个子不长灵力。”他小小年纪,已经将数种道法使用醇熟,连师尊都啧啧称奇,直说椿杪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华阚脸色涨红,嚷道:“我修剑道,本就和你这样修鬼神道的不同。”

椿杪伸长手尽力去够,指尖微微能触到鸟巢了,却停下来说:“师兄也修鬼神道,剑法比你好多了呀。”

华阚简直要被他气死了:“那是师兄!师兄自然是样样都好的。”

”你们别吵了,“修鹤在树下遥遥劝,”一会儿雌鸟回来就拿不到蛋了。“

这巢建在枝桠末端,大小只有寸许,内卧着五个斑斓的蛋,如常人指头大小,滚滚圆,可爱得很,与寻常一头尖一头圆的鸟蛋大不一样。原因在于产下这蛋的鸟。与凡鸟不同,这种鸟叫做“天许之“,亲子之间的体型可以相差数百倍,样子更是千奇百怪,有时候甚至能孕育出形似凤凰的彭火鸟来。稚鸟长成什么样,完全看上天安排,所以叫做“天许之”。就是因为这样,雌鸟的护稚之心尤其强烈,大概是上天怕她因为自己的孩子长得不一样就丢弃它们的缘故。

现下雌鸟被一道化形符引走了,三人才好行偷窃人家稚子之事。

椿杪专心起来,小心翼翼又往前踏一小步,待细枝的颤动稍平复些,就努力一点一点去拿枝头的巢。等他终于把鸟巢整个托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感到脚下一轻,细枝终于承受不住一个八九岁孩童的重量,“啪”一声断了。

“椿杪!”华阚赶紧提紧手中的绳索,却因为冲力太大,灵索断成两截,连自己也从高高的树枝上掉下来。

“啊――”

龙神 三、四

大殿里阴森恐怖,椿杪、华阚、修鹤三人在祖师面前跪成一排。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胆子不小,‘天许之’的蛋也敢去偷。”道士多年不生气,一严肃起来还是很吓人的,“若不是为师与丹殊及时赶到,你们俩就摔成肉泥了!”他用拂尘的白玉柄狠狠敲了一下楠木桌面。那桌面上放了个完整的精致鸟巢,内卧五个小巧的蛋,正是祸魁。

“我们说要去偷鸟蛋的时候,师尊你还说多偷几个回来卤了吃来着……”华阚轻轻说。

道士老脸微红,“你们拿‘天许之’的蛋来做卤蛋吗!啊!”他又敲了一下桌面,震得桌上放着的鸟巢也微微一跳。

“师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丹殊站在一边,不动声色给师弟们解围,“现在蛋已经带回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道士气鼓鼓:“谁带回来的谁管,为师反正不会孵蛋带仔!”

椿杪说:“咱们还回去不就行了?”

丹殊耐心道:“‘天许之’对人戒心很重,这蛋已经粘上了你们的气息,它不会再要了。”

椿杪歪头道:“那洗一洗?”

丹殊见怪不怪,还是耐心接道:“那会把雌鸟在蛋上的标记也洗掉,同样没有用。”

“那卤了算了……”华阚又小声道。

“丹殊,你给他们说。”道士抽一口气,捂住自己胸口,万念俱灰地把事情丢给大徒弟。

“是。”丹殊对着旁边跪着的三个慢慢道,““天许之”的稚鸟在出壳前有万种可能形态,万一是半神彭火鸟,那么我们将其扼杀在壳中的行为就是弑神。弑神要遭天谴,师弟们都知道?”

三个吓得赶紧点头。

“师兄,”椿杪可怜兮兮道,“我不要被雷劈。”椿杪平时傻大胆,其实最怕死。

丹殊叹了口气。

“也许不是被雷劈呢,”道士凉凉道,“彭火鸟司火,也许是被火烧嘛。”

椿杪被吓得泪汪汪的。

“师尊……”丹殊无奈。

旁边跪着一直不开口的修鹤突然说:“让弟子来把它们捏碎吧。这样天谴就只降到弟子身上。一开始就是弟子的错。那吸引雌鸟的化形符也是弟子放的。弟子作为兄长,没有带好师弟们。”

“不!不是修鹤师兄的错!”华阚急急道,“本来我们只是去摸些斑鸠的蛋,是我发现巨木上有个新的巢,要上去看,这才惹出祸事的!”

“要这么说的话,”椿杪也赶紧道,“真正去拿蛋的人是我。[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我来受天谴才对。”

“是我。”

“是我啦!”

“不对,是我!”

三个人吵成一团。

道士有点感动,心想这群小子还挺仗义啊,不枉自己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将这几个混世魔王拉扯大。

“好了!”道士佯作不耐烦的样子,“也没说一定会有彭火鸟嘛。”

万分之一的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

“蛋先放在为师这里吧。你们三个知道错了就好。至于天谴不天谴的,有为师在,怕什么。”道士护起短来也是属于人神共愤类型的。

华阚和修鹤还没反应过来,椿杪已经跳起来扑到道士怀中:“师尊!师尊你最好了!”

道士忍不住笑得脸上开花,但是一想到这个惹祸精给自己带来了多少麻烦,就又拉下脸来:“撒娇也没用!你一天到晚捡了多少东西回来了?啊!”

龙神<四>

师徒四个头挨头蹲在荷花池沿,丹殊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师尊,椿杪真的捡了一条龙回来?”华阚问。

“不是捡,我打赢了它……”椿杪抢道。

“我们的蓄灵池藏得下一头龙吗?”修鹤淡淡地问。

蓄灵池长宽六丈,深一丈五,先代道人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使得池中荷花终年挤挤挨挨,并不像凡间的那样到了秋冬就枯萎凋零。每年苍梧落雪的时候,就有雪映荷花的奇景,可惜苍梧诸人早就看惯,倒不当什么了。

饶是如此,这满池荷花,也断断藏不下一头蛟龙。

鲤鱼可以在荷叶下藏匿,一头蛟龙,怎么藏法?藏住了头,就必有身子尾巴露出来,反之藏住了身子,龙头也一定会被挤到水面上。

可是师徒四人蹲在池边盯了半天,也没看到有龙的影子。

“师尊,龙呢?”华阚问。

“咳,你莫急。这龙比较小,又害羞,似乎还发育不良,许是刚刚累了,现在在花底休息呢。”道士道,“再说,咱们这池子看着小,其实蛮大的。之前就有一头成年的龙栖身于池中。”

华阚想象了一下,小又害羞,发育不良?龙原来不是都高大威猛、长逾百丈的?

“成年的龙藏在池里,荷花都被压坏了吧。”修鹤皱着眉头。

道士回忆了一下,“没有呀,他很小心的。况且龙是水泽之灵,荷花沾了龙的灵气,只会越开越盛。”

丹殊忽然道:“师尊与那头龙很熟悉?”

道士眼睑垂下来,笑笑:“许久未见了,大概也不算很熟。”

丹殊便不再问。他只十三岁,已经懂得人世无奈,有些事情不能追究。

“啊!快看那边!”椿杪指着水池另一头叫。

银白色的龙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空中扇出弧形的水帘,一翻翻进了荷叶底下,扰动出一池涟漪。

“哇!”华阚赞叹,“真的好漂亮。可是……”

“真的很小。”修鹤补充。

“嗯。它受伤了,而且伤得有些重。”丹殊说,“椿杪,你遇见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哈?”椿杪还沉浸在龙尾带来的震撼中,“不是呀,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小一些。”否则也不会被他握住。

道士开始摸起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为师也觉得它不太正常。”

“明明是师兄先看出来的吧……”华阚小声道。

道士咳了一声。

“师尊之前去后山采草药,是为了给它治伤?”丹殊问。

“哦对,”道士一拍脑袋,“被‘天许之’的事一搅和,为师差点忘记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子,里面盛满绿莹莹的光。

“师尊你好小气,”椿杪一看那瓶子还不及他的手掌大,便说,“医治人家也只肯出这么一点点草药。”

“椿杪,不要胡说。”丹殊轻轻拍了椿杪的头一下,“这是光明藓,这么一小片,已经长了上百年。医治一头龙,功效足够了。”

三个小的仔细一看,果然见瓶底有一片指甲盖大小、苔藓样的东西。瓶中绿光就是它发出的。

“光明藓只在灵气纯粹的地方生长,凝天地精华而成,有肉白骨药死人的功效,极难得,没想到咱们后山也有。”丹殊给三个小的细细讲解。师尊驾云带他去后山取的时候,丹殊已经惊讶了一回,故而此时可以平平道来。

”师兄好厉害!“华阚捧场道。

修鹤说:“就这一片苔藓,不用加些参草灵芝,不用炼制么?”

道士打开琉璃瓶的口子,把光明藓轻轻倒进水池里。

“炼制后的丹药对龙无效。龙也是天生之物,这样就行了。”道士答道。

光明藓在水中成一团模糊的光,飘飘荡荡沉到黑漆漆的池底去。

三个小的屏息等候,连丹殊也凝神观察着水池的变化。只有道士,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神色有点恍惚。

几乎是瞬息之间,整个蓄灵池底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水色澄澈通透,可以看到成群的鲤鱼在莲茎间游动,红的,金的,褐赭的,花锦的……突然有一道狭长的银白身影,在池中闪过,游鱼纷纷给它让道,空出大半个水域,于是那身影就更加清晰。

那是龙在池中遨游。

忽然椿杪咦了一声,“它比刚才又大了一点。”

丹殊回过神来,仔细看看,道:“的确。”

道士皱起眉头。

”我就说嘛,龙么,都是威风凛凛的。上古的应龙,那可有一万丈那么长!这条现在小了点,肯定也会很快长到盘踞如山那么大的!“华阚两眼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年的巨龙翱翔于天的样子。

修鹤泼冷水道:“我劝你不要想能一直养着它。龙的性情刚烈,不可能被拘禁的。”

华阚被道破心思,哼哼唧唧道:“谁要拘禁它来着?我只不过想……只不过想跟它交个朋友。”

”行了,“道士打断徒弟们的讨论,”龙也看过了,回去吃午膳吧。午膳过后,华阚把缺的早课补上,椿杪罚抄道经十册,明天这个时候为师来检查。“

”啊~“华阚一唱三叹。

“师尊~”椿杪又想撒娇。

道士唬起脸,”怎么,嫌少了?“

二人才苦着脸称诺诺。

修鹤犹豫了一会儿,问:”师尊,我呢?“

道士说:”你去做饭。真是,饿死为师了。“说着回身往后殿走去。

三个小的目送他走远了,才从地上起来。

”啊,蹲久了腿麻。“华阚敲敲自己结实的小腿道。

椿杪又有问,”奇怪,师尊怎么不麻?“

华阚想了想,”大概人老了就会习惯?“

丹殊笑道:“又胡说。师尊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早就是不老之身。”

修鹤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一言不发向厨房走。

“修鹤师兄!”椿杪追上去,“午膳做什么?可不可以做豆沙包?”

丹殊也跟上去,“修鹤你别听他的,做些清粥小菜就好。师兄来给你打下手。”天可怜见,苍梧一个道士四个徒弟,只有修鹤会些灶间的厨艺。要不是修鹤在,苍梧诸人恐怕早饿死了。

华阚见状忙赶到修鹤后面:“修鹤我要吃荷包蛋!”

“你还没忘记蛋啊。”椿杪道。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荷花池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脑袋来。

龙神 五、六

龙神<五>

道士在房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檀木小盒子。[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他仔细地擦去灰尘,盒子上雕刻的盘龙慢慢显现出原来的面貌。包浆醇厚,透出沉沉的暖光,似乎被人抚摸过千千万万遍。

道士轻轻扣住盒子的锁片,犹豫了好久,却不动作,只拿手指在盒子边缘来回搓磨。他最后叹了口气,把盒子又放回原处。

“只是巧合,”道士自言自语,“天下龙族,又不止他一家。”

比起这件事,还是“天许之”的蛋更值得担心一点。

道士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桌上的鸟巢。

也许有办法放回去。道士心里想,“天许之”雌鸟出了名的护稚,只要消去蛋上沾染的人气,刷上些雌鸟的气味,它没准儿会重新接受这些蛋?

先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捡到雌鸟掉落的羽毛之类,将雌鸟的气息盖在蛋上,如果它不接受,到时候再把蛋拿回来就好。道士这么想着,托起鸟巢,踱向外头去。

厨房里则是另一番气氛。

“师兄你太笨了。”椿杪说。

丹殊握着菜刀,一脸凝重。他面前摆了一个砧板,砧板上有一条鲫鱼。鲫鱼倒是完好的,砧板却碎成两片了。

“这是第几块砧板了?每次师兄切菜,咱们就要换一块砧板。”椿杪毫不留情地揭自家师兄的短,“上次切青菜,连砧板也切成一条条,这回只是刮个鱼鳞而已,师兄你又把砧板斩成两段。”

“你懂什么,这说明师兄刀法好,‘隔山打牛’听过没?”华阚替师兄抱不平,“再说,你嘴巴那么厉害,你来切菜啊。”

椿杪端起一个水盆,边走边说:“我才不。修鹤师兄让我淘米的,淘完米我还要去抄道经呢,华阚你生好你的火啦。”

华阚炸毛:“整天‘华阚华阚’的,我也是你师兄,叫师兄!”

椿杪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华阚气结。

修鹤说:“华阚,你火生好没?”他手里拎了一节藕,正在削皮。

华阚便气鼓鼓去吹炭火。

“你们都护着椿杪吧,”华阚说,“总有一天他把苍梧拆了。”

丹殊微微笑:“没事,拆了还能再盖起来。”

修鹤手中一停,也为大师兄的话默了一下。

在护短这方面,师尊和大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师兄,以后还是我来切菜吧。”修鹤道。

丹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我洗菜?”

修鹤摇摇头说:“不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师兄只要看着椿杪,别让他把苍梧拆了。”

华阚爆发出一阵大笑。

丹殊也笑,眉眼弯弯的,像一只偷吃了鸡腿的狐狸。

“嗯。我一定看好他。”

几个人吵吵闹闹做好了饭,已经是午时。

道士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把蛋又放回自己房里,在大殿里喊:“饿死了!”

椿杪便探头:“师尊你去哪里了?等你吃饭,等了好久。”其实此时饭还没炊熟。

道士闻言感动道:“还是我徒贴心。快快,咱们去饭堂,不然华阚这厮又要将饭全部吃光了。”

椿杪说:“师尊你都快成仙了,还和华阚师兄抢饭吃。华阚师兄还在长身体呀。”言下之意,师尊真是个坏蛋。

道士又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成仙也要食五谷呀!连神灵都需要歆享祭祀,何况是仙人呢?”

椿杪眼珠转了一转,问:“神灵也要吃饭?那龙需不需要?”他想起水池里养着的那条龙来。打伤了人家,还要让人家饿着肚子,似乎不太好。

道士想了想,问椿杪:“厨房里还有虾吗?”

椿杪道:“有呀。”

道士一摆手:“那给它洗一盆出来。记得拣跳得厉害的给它。”千万别把奄奄一息、快死了的虾给龙呀,道士想,龙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把人房间里的书呀床铺呀衣服呀统统喷得湿透。

椿杪继续说:“虾都被修鹤师兄油爆了。”他想起油爆大虾的香味,舔了舔嘴唇,问:“龙也喜欢吃油爆大虾?”

道士看着椿杪,椿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道士一时拿不准椿杪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逗自己。

“反正丹殊也不在……”道士喃喃说。

“哈?”椿杪歪头。

道士捏住椿杪的脸颊,往两边拉:“那为师就不客气了。”

椿杪疼得双目含泪:“丝菌……”他想说,师尊,师兄就站你后面呀。

“师尊,”丹殊忽然出声,“可以用膳了。”

道士吓得一抖。

乖乖,这徒儿不过十三岁,怎么杀气比千年的大妖怪还重。

“哦,吃饭吃饭,哈哈,吃饭。”道士打着哈哈往饭堂走。

椿杪揉着自己的脸。

“疼死了。师尊真讨厌!”

丹殊看一眼,发现椿杪脸颊都红了,像山下集市里卖的画像上的娃娃。

“过来我帮你揉。”丹殊指间发出淡淡的光。

椿杪听话地凑过去,又被掐了一下。

“啊!师兄大坏蛋!”

龙神<六>

油灯昏黄,椿杪愁眉苦脸地在大殿抄经。

“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啊……”道经上的字密密麻麻,此刻在椿杪眼前打架。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水花声。

椿杪扔了笔,哒哒哒跑出去。

月光澄澈空明,鸱枭在远处的山林里咕咕鸣叫。蓄灵池里水波未平息,荷花花瓣上犹挂着水珠,摇摇欲坠,荷叶上也承着一抔水,碎了又圆。

“你也睡不着吗?”椿杪蹲在水池边问。

池水静静的,只有一波波微澜拍在池沿,悄无声息。

“师尊说你已经快五百岁了,是真的吗?那你要比我大好多呀。”椿杪戳了一下伸出池沿的一支嫩荷叶,荷叶上托着的水瞬间倾泻到水池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书上说龙可以化人,你会不会?”椿杪把手放进冰冰凉的池水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好冷啊!”

“在水里泡着,你不冷吗?师兄说你受伤了,你在水里能好吗?是不是如果我没有设招神幡,你本来是不会受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真的是浔江水神吗?水神一般都做什么?管着大大小小的鱼?就像师尊管着我们一样?”

椿杪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是池水深处仍然没有动静。

椿杪泄了气,坐在池边打起瞌睡来。

“我不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忽然有人在椿杪身后说。

椿杪回身一看,荷花丛中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人,长发披散,肩头云纹扬起,犹犹豫豫地站着。

“名字是最短的咒。”他继续说。

椿杪便微笑:“好。没关系,我不问你名字了。”

那边好像大松了一口气。

“你不必内疚,不是你打伤的我。”小龙说,“我来这里,也不是因为你的招神幡。”

椿杪奇怪道:“那你来是为了什么?”油爆大虾么?

“为了找龙珠。”小龙说,“大约百年以前,我叔叔送了一颗龙珠给苍梧的一个人。我来是为了问他要回那颗龙珠。”

椿杪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泄气:“我只记得起来最近九年的事情……”

小龙说:“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椿杪说:“那你拿回龙珠了么?”

小龙摇摇头。“我只在他房间里发现一片龙鳞。”小龙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把龙珠放在哪里了?”

“好啊,”椿杪说,“不过,那个人是谁?”

当夜道士做了一个梦,梦里苍梧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师兄、师弟们在庭院里做早课,亲亲热热,打打闹闹,好似后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忽然下起雨来。铅云翻涌,天地忽寂,蓄灵池中荷花开了一半,便被骤雨打去。

大家惊呼着,三三两两跑进屋檐下。道士也跟着跑进回廊中,手忙脚乱地拧干了衣裳里的水,呆愣愣抬头看天。

人声渐远,雨声渐盛,一个模糊人影出现在蓄灵池中,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多年。

道士遥遥看见,忽然心上绽出欢喜,等了百年,那人终于肯露面。

那个人背对道士站着,长发束起,脊背挺拔宽阔,腰线往腰封里一收,生生束出荒谬的纤弱感。道士往他那里走,却怎么都走不近他。围着他转圈,看见的始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背影。而央求了好久,他也不肯转过身来。

他只一遍遍问: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听到自己回答:

“成仙有什么好?不老不死,无欲无求,凡尘种种牵挂,一夕忘却。”

“有些事不必记得,也不能当真。”那个人说。

“人生虚妄,种种皆空。这些我都知道。”道士回答。

那人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听雨滴打在水池里的声音。淅淅沥沥,叫人生厌。

道士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问他:“那么你呢?近百年了,为什么不回浔江?你已经得道成神了吗?”

那人答:“成不成神,与你何干。”

雨丝如线,雨脚如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道士生了气:“既然如此,那我成不成仙,又干卿底事?”

那人影动了动,似要转过身来,却又堪堪停住。

道士有些失望。

“既知人生虚妄,何苦执念百年。早登仙境,亦是解脱。你去吧!”

梦醒了。

道士闻到潮湿水气,仿佛庭院中的荷花池水蔓延到了房间各处角落。

脸上略有凉意,他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水,眼中血管一缩一缩地疼。

夜阑人静,道士披衣坐起来,了无睡意。

忽然他注意到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反光,于是点了一颗燃珠,起身去看。

一只檀木小盒子大开着翻倒在桌面上。

雕刻的盘龙仍旧栩栩如生,但是盒子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龙神 七、八

龙神<七>

丹殊挑了挑灯芯,大殿里灯光明亮起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书册,在案上摆放整齐。

“这个家伙,抄经抄得满桌子都是墨水。”丹殊仔细揩干净了案面,坐下来,提笔开始抄经。

椿杪人小,字体倒遒劲,丹殊着意模仿着抄,不知觉开始揣测起椿杪的性情来。

说他好生仁善吧,他作起恶来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说他天真无邪吧,有时候又觉得他老气横秋。

修鹤没来的时候,华阚椿杪在一处。华阚跌跌撞撞,抓起什么就往嘴里塞;椿杪则冷漠淡然,随时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显得格外早熟。

有好几次,丹殊以为自己透过椿杪在看一个成年的男子。

这几年椿杪渐渐长大,不复幼儿时期的冷漠,惹起祸来倒比华阚还要在行。

丹殊忍不住笑,“越长越回去了。”

这样边思索边抄,手边抄好的纸张渐渐多起来。

没一会儿,道士急行至大殿,看到丹殊,一愣:“怎么还没睡?”

丹殊赶紧站起来,“师尊,我……”他没想到会被师尊抓个现行。

“在此处多久了?”道士打断他,问,“有未看见什么生人?”

师尊难得这么惊疑,丹殊也正色起来:“弟子在殿中约两刻钟,并未见什么可疑人物。”

道士环顾四周,只见经幡在夜风中扰动。灯影幢幢,好像无数鬼怪潜伏在这阴森大殿中。

没有妖气。没有痕迹。难道是他自己来取走龙鳞?

道士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丹殊跟上去,心里疑惑,师尊怎么了?

师徒二人入庭院,听到椿杪说:“……一定会还给你的。”

月光将地面照得发白,好像结了一层霜。椿杪站在水池边,正在与池中人说话。

道士心里一紧,疾走几步,近看却发现,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椿杪的小少年。因他站在荷花深处,所以看起来要比椿杪高很多。

“啊,师尊!”椿杪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脸欢喜。“快看,龙化形了!”

丹殊沉着脸把椿杪拉到自己身后,戒备地盯着龙看。

道士站在蓄灵池前,仿佛又回到青年的时候。

“下来,别把荷花踩坏了。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道士说,“看来你伤已经养好了。明日我送你回去吧。”

小龙乖乖从池里走出来。

椿杪从丹殊身后探头,“师尊,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呀。”

“哦?”道士笑笑,看着小龙,“说什么了?”

小龙眨眨眼睛,比椿杪还多一分无辜:“说您百年前救过一条龙,那是我的叔叔。”

道士道:“我救过一位水神不假。”

小龙说:“叔叔曾经提及您冒着受师祖责罚的危险,到后山一线天去采光明藓来救治他,为此还跌伤了,养了百余日才好。”

道士放缓了神情说:“你倒知道得清楚。”百年前的细节,除了自己和龙神,的确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小龙又说:“叔叔还说,因为和您是至交,所以把龙珠留给了您,希望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提供一些帮助。”

道士原先还如春风般和煦,此刻闻言却有一闪而过的戒备,顿时面无表情道:“你叔叔记错了。”

小龙面孔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到孩童式的天真表情。

“叔叔不会记错的。”小龙坚持道。

“我说错了,就是错了。”道士蛮横道,一转眼睛,向小龙伸出手,“好了,说了这么一通废话,现在快把东西还给我。”

“师尊好凶啊……”椿杪轻声道。

丹殊反手摸了摸他的头。

师尊平时温吞得跟兔子一样,其实被惹恼之后,杀伐果断一点不输于魔头。

否则师尊怎么守得住百年苍梧。

小龙说:“我没有拿您的龙鳞。”

道士一笑:“我还没说我丢了龙鳞。”

椿杪急道:“它刚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师尊……”话说一半,被丹殊摁回去。

小龙说:“午膳前我的确去您的房间探查过,发现您有一片叔叔的龙鳞。但我只是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道士皱眉。

“椿杪,你和它呆在一起多久了?”道士回头问。

“两……三刻钟了。”椿杪小心翼翼回答。

小龙说:“真的不是我。”它声音里充满委屈,“除了龙鳞,您还丢了其他什么宝器吗?”

“你很聪明。”道士说,“‘天许之’的蛋也不见了。”

龙神<八>

天刚亮,华阚迷迷瞪瞪洗漱完了以后,提着剑去庭院中做早课。

庭院里空无一人。

“咦?”华阚奇怪道,“椿杪赖床就算了,师兄们也赖床了?”

华阚慢慢沿回廊往主殿走,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晨风习习,吹得华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该不会待会儿师尊也不在吧……

苍梧就剩下我了?

华阚越走越快,转弯进入大殿。

师尊好好的,坐在蒲团上。面前坐着一个酷似椿杪的人。

“师尊!”华阚眼含热泪,“师兄他们……”

“你师兄在外面布阵。”道士看起来心情不好,比平常淡漠许多。

华阚哦了一声,忍不住偷偷去瞧师尊面前的人。

真的很像,只是似乎比椿杪大了几岁。

那个人转过头来,温和地问候他:“华阚。”

华阚大惊:“你认得我?”

那人点头:“我是水池里那条龙。”

华阚更惊讶,向道士说:“师尊,龙也能化人吗?”

道士横了他一眼:“平日为师讲法你都没听?”

华阚嘿嘿嘿笑。

小龙说:“龙是水泽之灵,五百岁以后就可以化形了。”

华阚说:“哇!你已经五百岁了?那岂不是比师尊还要老?”

道士翻了个白眼,决定不与这缺根筋的徒弟计较。

小龙说:“不能这么算。龙幼年时灵智未开,和一般妖物没有什么区别。”

华阚说:“那我们之前见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小?”

小龙说:“我被下了禁制。要多谢你们救我,”小龙看向道士,“若不是您赐药,我恐怕一生都会维持那个残疾的样子。”

道士说:“救你只是看在你叔叔的面子上。”

华阚说:“师尊你不要那么凶嘛。”华阚对小龙笑道,“你别怕,我师尊最心软,山精水怪一个月要救回来好几个的。”

小龙说:“真人一时不慎,被窃去至宝,所以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

道士说:“别给你们龙贴金。一片龙鳞,算什么至宝。我只是在担心‘天许之’的蛋。”

华阚插话道:“师尊你还是把蛋吃了?”

道士忍不住拿拂尘敲华阚的头:“就只记得吃吗?啊?”

这时丹殊带着修鹤、椿杪进来,对道士说:“师尊,阵法已经布置好了。无论是妖是鬼,是神是人,只要带着‘天许之’的蛋,就不可能离开苍梧。”

道士点头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你道法有进步。”

华阚一看,哼哼道:“师兄你们怎么不叫我啊,到底发生什么事啦?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修鹤说:“布阵需要四个角,本来叫过你,你没醒。后来师兄用傀儡代替了。”

椿杪说:“华阚你还打呼噜呢。”

华阚脸一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丹殊说:“‘天许之’的蛋被偷了,本来这五个蛋里面出现彭火鸟的几率不过万一,现在却是必定有了,否则那妖物不会冒着危险进师尊房间偷窃。”

小龙忽然说:“或许不是妖物。”

道士看了它一眼,对徒弟们说:“的确。为师没有发现任何妖气。”

小龙点头:“所以您之前才怀疑我。”

道士说:“怀疑你倒不止这一个理由。不过你们神灵做事也一向不厚道。”

小龙苦笑:“真人太抬举了。龙算什么神灵。空有一个神位,却是属于最低等的妖神。神界大神无数,都不过将龙作为一种玩物。龙其实半分尊严也没有。”

道士说:“这世间,除了四方主神,难道有谁有真正尊严?神与神之间的互相残杀就不说了,就算是你们龙,也让水泽妖怪和沿江人类定期祭祀,难道你们待他们就宽和亲切了?”

小龙面色急窘,仿佛被人逼迫到墙角的野兽:“祭祀龙神只要三牲五谷,而且每年只有一两次,龙怎么会和用血肉魂魄祭祀的神灵一样!我们偶尔要求人牲祭祀,那都是因为遇到神界大典,习俗如此,所有神灵都会要求的,又不止龙神一个!”

道士说:“你叔叔镇守浔江,虽然百年未见,但我知道他从未要求过人牲祭祀,可见神界的这种陋俗,不是不可以打破。然而其他水神呢?你呢?”

小龙摇摇头说:“我还不是水神。父亲本是云梦泽水神,原定哥哥继承神位。姐姐嫁到东海去,已经很久没见了。我们很少要求人牲,有时候即使要求了,也只是取部分精魂,而不会害他们性命。”

时隔百年,再次接触龙族的事,道士心中感慨万千。故人到底在心中有些分量,道士略收了收咄咄态度,对眼前这小龙再次爱屋及乌起来:“龙繁殖不易,你家倒是兴旺,可见上天好生,对心怀仁慈的神灵总要好些。”道士说,“算算你叔叔也该成婚了,他有孩子吗?”

小龙怔住,问:“真人不知道?叔叔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龙神 九、十、十一、十二

龙神<九>

小龙怔住,问:“真人不知道?叔叔很久前就去世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道士坐在蒲团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三个小的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丹殊看得不忍心,唤道:“师尊……”

道士无事一般,似寻常道:“嗯?”

“世事无常。”道士笑笑,“为师虚度了百来年,这点道理总还知道。”

道士问小龙:“是出了什么意外?重病不治?”

小龙说:“叔叔触犯天条。”

道士又呆了一会儿。

“哦。”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没再问下去。

“你伤养好了,可以在苍梧多玩几天。”道士对小龙说,“只是龙珠不能给你。你叔叔交代我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

小龙正欲作答,殿外响起一声惊雷。

丹殊皱眉道:“有人触动了阵法。”

道士说:“既然上门来了,就去会一会吧。”说着从蒲团上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道士自嘲道:“人老了,腿脚不灵便。”

徒弟们都无言。

雷声越来越清晰,却是直冲着大殿来了。

道士一扬拂尘,先将几个孩子罩在一道白色半透的屏障中。

“丹殊,照看好师弟和客人。”道士飞身向外去了。

是妖是鬼,是人是神,能用梦寐窥探人心、迷人心智,这份实力,已然在道士之上。

道士站在大殿前,道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真有不怕死的。”眼前一个熟悉人影,长身玉立。

道士心生恶意,却按捺住道:“阁下身在阵中,倒还不忘口出狂言。”

“想想我也已经够慈悲,”那人道,“只拿了蛋和龙鳞,没伤你们性命。本来这么一去便罢,偏你这不知好歹的,还要布下阵法留住我。”

道士唤出一柄剑,提在手上:“‘天许之’雌鸟也是你杀的?”昨日道士想归还蛋,却在后山发现了雌鸟的尸体,无奈只好又把蛋拿回来。

那人点点头说:“雌鸟顽固,拿它一枚蛋也不肯。半神之母,到底有些力量,我伤它几次,总算杀了。”

难怪修鹤一枚化形符就把雌鸟引走了,原来那时雌鸟已经受伤,更是惊弓之境。

那人歪头笑说:“你这么关心‘天许之’干什么?哦,你也想吞几枚蛋直接成神?”他挑衅道:“难怪你拖延着不肯成仙,原来野心更大。很不错,我欣赏你。不过呢,彭火鸟现在在我手里,我吃得,你吃不得。你只看着罢!”说着抛出五个斑斓的圆点,尽数吞入腹中。

道士说:“阁下话好多。现在还不动手,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半神之母,这么好惹?这人头几次杀雌鸟不成,必定也被雌鸟伤了。

那人影重又扭曲起来,做出攻击姿势:“本不想在这里杀人,是你逼我。”

漫天黑影忽然汹涌而来,如浪潮滚滚,竟然有拔山之势。

道士将剑丢上空去,双手捏诀,长剑分出十二柄,剑光四射,钉入光暗交界处,生生挡住无孔不入的黑影。

人影大声笑:“苍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御剑只能御十二柄,这点修为也敢在我面前逞强。”他大喝一声:“破!”

十二柄长剑,瞬间断裂。

道士被逼得退后一步,嘴角漫出些鲜血。

人影笑,故意用梦中声音装腔作势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还不成仙?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青筋暴起,胸中恨意滔天。

人影偏继续道:“说什么已经知道人生虚妄,哈哈哈!可笑!心魔难破,执念未了,还妄想与我一较高下!怎么,看到我化作故人的样子,心里割舍不下,不敢下狠手?”

“故地重游,我本不想在此杀人,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人影恶狠狠道:“苍梧每代必出魔头,为祸苍生久矣,我看也是时候替天行道,把你们杀个干净了!”

黑影具化成数十头猛虎,扑向大殿,道士站在殿门口,眼看就要被猛虎撕碎。

道士忽而一笑道:“阁下果然话多。”

地上忽然冒出尖利光枝,将数十头腾跃猛虎捅穿!

那人影也被光枝所逼,一下跳开数丈远,刚落地,却又被一张凭空出现的大网兜头网住,一下子委顿在地。

“怎么!”那人影听起来又惊又怒。

道士说:“谁告诉你我只修剑道?阁下啰啰嗦嗦,够我布好几个阵法了。”

“你明明站在原地,”那人怒道,“必定是请了几个帮手,好不要脸!”

道士说:“阁下言辞间对苍梧甚是熟悉,怎么不知道苍梧有人可以隔空布阵?”道士想了想,“既是神灵,又擅长以梦寐迷惑人心,之前从未见过你,今日突然造访……你是被师祖封印在后山的梦神?”

那人说:“怎么,怕了?”他捉住大网开始撕扯,眼见网就要被撕碎。

道士见状,顺势一扬袖子,那张大网便像刚才凭空出现一样,又凭空消失了。

道士说:“没想到你已经可以自己冲破封印出来了。既是神灵,我杀不了你,也没那个能力将你封印。你走吧,只要不威胁苍梧,我不会过问你残杀‘天许之’的事。”

那人怒极反笑:“你怕天谴,不敢弑神,那就不怕我杀光你们?”

道士赞同说:“我怕。但是你既然为神灵,一定会和已经成仙的祖师见面的,到时候他问起来,你怎么回答?‘不好意思,一失手杀光了你的徒子徒孙’?”

那人脸上一团黑雾,却莫名显出惊疑不定来。[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你师祖已经成仙?”那人问,“他没死?”

道士说:“逍遥着呢。前年还看见他在南方神台做客。你往南方走,必能遇上他。”

龙神<十>

道士回到大殿中,看见屏障内丹殊正一手拉了两个,满头大汗。

华阚说:“师尊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突闻噩耗心神不宁,所以发挥失常,说不定已经被人家制住了,我们该去帮他!”

修鹤说:“师兄,我自有分寸,你放手吧。”

椿杪托腮说:“师兄你们别闹了,师尊的屏障没破,肯定没事。”

小龙面无表情坐在一边,椿杪跟他坐在一处,倒像双胞胎。

道士咳了一声,说:“华阚,为师有那么弱吗?”

“师尊!”椿杪跳起来,“我就知道,师尊最厉害!”

道士神态放松,说:“少来。平时不是和华阚一样跟在你师兄后面叫‘师兄最厉害’的?”

椿杪说:“师兄厉害,师尊也厉害。”

忽然有人出声道:“真可怜,跟徒弟抢名声。”

道士顿时转过身去,挡在孩子们前,道:“梦神阁下,你不是去找师祖?”

梦神此时换了个常人样子,手里拿把折扇,转了转:“你祖师成仙,前尘必已忘却,我去找他岂不是自讨没趣?左右闲着无聊,找徒子徒孙玩也是一样的。”他将把折扇玩得风流,眼波一转,忽然停住:“咦,这里有条龙?”

小龙浑身紧绷起来。

梦神左看右看,视线总离不开小龙和修鹤。“你这里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真不少啊。”梦神说。

道士心里大骂,你才奇怪!嘴上客气道:“哪里,观中都是俗物,阁下才是真奇葩。”

梦神点头,似乎十分受用,又感慨道:“看来也是我福缘深厚。得了彭火鸟,勉强修补了神力,没料到还能有龙送上来。正好吃了,一并提上两阶,去西方神台做个主神也好。”

“这是我故人亲属。”道士又召出剑握在手里,说,“你若动他,恕我与你不死不休。”

梦神笑:“梦里那个故人?”

道士不为所动,只执剑站在当头。

梦神说:“原先还奇怪你怎么不跟我抢‘天许之’,这么看来也是。你有了一整条龙,何愁不能成神。龙可比彭火鸟地位高多了呀。”

小龙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梦神大概睡了几百年,骤然醒来,有些话唠:“天下龙族,本就繁殖不易,又被众神吃了许多,数量更稀少。你这小道倒是一下子遇见两条,这种因缘,真叫我这个神也妒忌。难怪只百来岁就快成仙了,你不成仙,谁成仙呢?”

道士冷笑,正待反驳,小龙突然发难,爆出一阵刺眼光芒,冲破了屏障,直逼梦神!

众人被他身上的光刺得眼一晃,再看时,一条长髯利爪的银龙,张大了血口,就要把梦神脑袋咬下。

道士被遒劲龙尾拍到一边,撞在柱子上,喷出一口血。

“师尊!”

“为师无妨,”道士挣扎道,“救龙三!”

众徒回头一看,数丈长的银龙已经被梦神制住,梦神踩着龙身,将它踩得鳞片下都溢出血来,一手扼了龙的喉咙,将银龙的头高高提在空中。

梦神冷冷道:“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了。”

丹殊没动,只仗剑护在师弟们身边,修鹤抿着唇不肯离开道士,华阚已经吓呆了。椿杪站得近,双手交替打了两个暴击,却被梦神一挥扇子就拦下。

“早说了你们一代不如一代,”梦神说,“有你们这种徒子徒孙,估计景吾也丢脸得很。”景吾是祖师名讳。

道士站起来:“我说过你若动他,我与你不死不休。”

梦神听了只笑:“哦?怎么个‘不死不休’法?从来只有神诛杀众生,还没听说过有谁胆敢弑神。”他话音刚落,就不得不倒退几步,扯得银龙也在地上蜿蜒。

道士一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招招直取梦神咽喉。

梦神未料到道士藏拙,狼狈地退向殿外,时不时拿手中银龙格挡道士的剑。

道士见状,将长剑往空中一扔,双手捏诀,十二柄剑出现在半空,从四面八方刺向梦神。

梦神丢开银龙,一翻袍袖,青天白日间顿起漫天黑影,化作虎豹,争先恐后咬住道士的长剑。

“不自量力。”梦神道。

银龙被掷出,在地上磨了好远,遍体鳞伤,头上的龙角也折断了一支,彻底昏死过去。

道士抹了一下嘴角残余的鲜血,拍在自己掌心:“不试试看,焉知弑神亦可为之。”

梦神前后左右都出现带着尖刺的大网,梦神几个跳跃躲开,冷笑:“同样的招数,耍几遍就

不新鲜了。”

忽然有腥风平地而起,吞噬了梦神的黑影。

梦神道:“以血为媒,你这回倒真是拼尽全力了。好,那我就认真陪你玩玩。”

龙神<十一>

殿外道士和梦神斗得难解难分,殿中几个徒弟却起了争执。

丹殊回头对三个师弟道:“修鹤,你带华阚、椿杪去后山紫金窟中,四个时辰后若师尊和我没来寻,你们便通过洞窟里的传送阵去临沧山。”

修鹤摇头:“师兄,你道术高深,能护着两位师弟,你带他们去吧。我的道术虽低,但是……有些特别,我留下襄助师尊。”

华阚叫道:“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椿杪说:“师兄,我可不可以也留下?”

丹殊说:“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们若留下,师尊还要分神照顾你们,大战在即,这对师尊大为不利。修鹤,带他们走。”说完便向殿外跑。

修鹤急急追上一步:“师兄,你不明白!我是……”

丹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所以才把他们托付给你,快走!”

修鹤愣了,站在原地。

椿杪看看修鹤,又看看师兄跑出去的背影,把手伸进自己袖子里不知道在摸什么。

华阚提剑也要出去,被修鹤拦下来。

“师兄让我护送你们,”修鹤说,“别给师兄添乱。”

华阚道:“可是!”

修鹤截住他的话头:“你不听大师兄的话了么?”

华阚虎目圆睁。

修鹤趁势道:“若真不得已要去临沧山,椿杪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那边的会放过他?”

华阚咬牙道:“我们走!”

三人快步离开大殿,搅动得壁上灯火跳跃不止。

地面一张揉成团的黄色符纸,正在慢慢舒展开。

华阚跑得气喘吁吁,只觉得从道观到后山的路从来没这么长过。

许是为了方便的缘故,紫金窟就在后山山脚,且洞口被先代道人扩修过,十分显眼。

修鹤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但是没来得及细想,只顾着带两个师弟先进入洞窟再说。

“师兄不会错的。”修鹤安慰自己。四个时辰之内,那梦神应该不会到后山来。否则这洞窟一下就会被发现,师兄不可能想不到。

哪料三人进入洞窟之后,异象突生,洞口竟然在迅速消失!

“果然。”修鹤松了口气。

很快原先洞口的位置就只剩下横生的岩石与苔藓,似乎本就是一墙石壁,从未有洞窟存在过。

华阚目瞪口呆,上前去摸摸突然出现的石壁:“这石头好像在这里几百年了一样……椿杪,你过来看,”他向后道,“椿杪?”

椿杪低着头。

华阚去拉他:“你吓着了?别怕,师兄们都在这里,师尊和大师兄很快就会打赢来接我们……”

他话未说完,手里一空,眼前的椿杪忽然化作一阵白烟,一张黄色符纸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

“替身符?!”

修鹤华阚大惊,再想出洞去寻回椿杪,却对眼前石壁束手无策。

椿杪人呢?

椿杪躲在大殿柱子后面,听到修鹤、华阚带着自己的傀儡替身跑远了,便扭头向殿外走。

殿外半边天际都是黑红交错的影子。狂风大作,爆破声、雷击声、虎啸声夹杂在一起,叫人颤栗。

椿杪努力辨认了很久,找不到师尊和师兄的身影。

忽然他看到远处地上有一点银光闪烁。跑过去一看,残砖碎瓦中,一条龙昏死在地,鳞片被剥落了不少,头上更是潺潺地流着血。

那龙头比椿杪身子都大,椿杪却半点不害怕,只蹲在边上,脱下自己的外袍,包住龙角的断口,勉强止住了血。

“龙三,你醒醒,”椿杪叫它,“我师尊和师兄呢?”

龙双眼紧闭,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椿杪抬头看,整个天空已经被黑影占满了,梦神的声音回荡着:“执念不断,心魂不稳,还想胜我?哈哈哈!痴心妄想!”

空中跌下来一个人影,依稀可以看出穿着宽袍广袖的样子。

椿杪仔细一辨认,叫道:“师尊!”

道士似乎毫无知觉,直直往地上坠落。

椿杪赶过去,张开双臂,想接住道士,也不考虑自己小小一个,怎么接得住一个成年的人。

“椿杪,让开!”

椿杪赶紧往旁边一滚,回头道:“师兄,你在哪里?”

他原先站着的地方迸发出一阵青烟,几个青发赤目的小鬼站在一个黑色圈子里,稳稳地接住了道士,却被压得吱吱乱叫。

丹殊御剑而来,快要到椿杪身边时却力竭滚落在地上。

“小小年纪,邪术倒学了不少。”梦神在不远处现身,“啊,不知道你们师祖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道士护着丹殊,梦神又没料到丹殊会鬼咒,是而丹殊几次从梦神手下死里逃生。

“你把我师尊怎么了!”椿杪挡在道士和丹殊前面。

“小娃娃,你师傅只是睡着了,”梦神笑眯眯,“不过醒不醒得来就要看我心情了。”

“好啦,不要多说废话,这条龙我带走了,啧啧,流了这么一地的血,真是浪费。”梦神边说边往小龙那边走。

丹殊忽然开口道:“不知道龙身和龙珠,哪一个对阁下更有助益?”

梦神停下来,回头看丹殊道:“这条龙不过五百多岁,哪里来的龙珠?”

丹殊镇定道:“它没有。但是师尊的故人有。只有师尊知道龙珠在哪里,如果师尊醒不过来,你永远也得不到那颗龙珠。”

梦神又笑起来:“小子,你想威胁我,筹码还要再多加一点。不要忘了我是谁。既然你师傅在梦里,自然是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丹殊脸色铁青。

椿杪道:“那么祖师呢?他可以做筹码么?”

龙神<十二>

梦神端出慈祥模样,走近椿杪,俯下身来问:“你说说,你打算如何拿他做筹码?”

椿杪说:“师尊教过我们传讯符。”

梦神笑得眼睛弯弯,像一个普通的俊朗青年:“哦。那我也可以把你们都杀了嘛,这样就没人给他传讯啦。”

丹殊撑着一口气,闻言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站都站不稳,仍然狠厉道:“你试试看。”

椿杪说:“你没发现吗?这里少了两个人啊。修鹤师兄和华阚师兄都已经被传送阵送走了。”

梦神的笑容慢慢淡了。

椿杪接着说:“龙三的叔叔是师尊的故人,那你是不是师祖的故人?师尊常说他知道龙神就在浔江源里,那师祖知不知道你在苍梧呢?”

梦神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

景吾的确知道。封印已经破了,就算那是他在成仙前下的,他也仍然有感应。景吾甚至可能现在就在来苍梧的路上。

梦神之前得知景吾未死,选择留在苍梧,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他盼着能见到他,却又不肯自己去寻访他。

“最好是景吾来了,我装作不认识,像先前一样问他,‘你喜欢吃莲子酥么?’景吾必定说‘是’,他这个人不喜欢撒谎。那么我就可以带他去江南小巷里,吃天下最好吃的莲子酥。”

那时候梦神心里这样计划着,像计划捕捉一只易受惊吓的小鹿。

“你像你师祖,”梦神对椿杪道,“长得像人,却有一颗狐狸脑袋。”

椿杪说:“你不杀我们了吧?”

梦神摸摸椿杪的头,说:“不杀啦。”

椿杪说:“那龙三……”

梦神摆摆手:“也不杀了。”现在想想,景吾要来,自己吃得一嘴血淋淋的算怎么回事?况且神阶这种东西,其实他还真的不怎么在意。先前拿彭火鸟不过是因为刚从封印里出来,太过虚弱,急需力量补充。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还吃龙干什么。

“我看你们大殿里有景吾的画像?刚刚没看仔细,你带我过去瞧瞧。”梦神说。时隔数百年,他有点忘记景吾的样子了。

椿杪摇头道:“师尊、师兄和龙三都被你打伤了,我要照顾他们。你自己过去看。”

“嗬,”梦神笑,“小娃娃,你可真……”梦神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说他傻大胆?不大对。说他过河拆桥?好像又不大对。

梦神只好自己抬脚往大殿方向走。

“且慢!”丹殊叫住他,“先唤醒我师尊!”

梦神回头道:“你那是求我的样子吗?”

丹殊噎住,面色发青,不情不愿,但仍然一字一顿道:“请阁下务必唤醒我师尊。”

梦神哈哈大笑:“他道行若够,自然会自行清醒,道行若不够,这会儿就死透了。”说罢头也不回往大殿去。

丹殊与椿杪闻言,立刻围到道士身边。

丹殊颤抖着手指,去探道士的鼻息,一下子探不出什么,心里顿时如冰水浇注一般。

椿杪急问:“师兄,师尊怎么样了?”

丹殊又不肯死心地去摸道士脖子上的脉。

他把手放在道士的脖子上好久,才摸出来微弱得不似活人的一点紊乱脉搏。

丹殊大松口气,抬头一看,只见椿杪因问了几次得不到回答,早就红了眼睛:“师尊他是不是已经……”

“师尊无妨,”丹殊赶紧哄着这个小师弟,“我们送师尊回房吧。师尊道行深厚,不会出事的。”

椿杪忍着不敢哭,点点头:“嗯。”

丹殊教椿杪咒法,驱使小鬼抬着道士往后殿走。他自己的身体里已经连一丝灵力都提炼不出来,用一点力气便像万蚁噬咬一样疼。

椿杪说:“那龙三呢?”

丹殊淡漠地看了一眼地上蜿蜒了几丈的龙,道:“它刚才袭击师尊,让它自生自灭吧。”

椿杪说:“可是师尊……师尊好像很在意龙三呀。而且……也是我打伤龙三在先……”

丹殊无奈道:“那就把它也带回去吧。”只是这次再也没有光明藓来替这条龙疗伤了。

椿杪小心翼翼扶住自家师兄,身边两群赤膊凸肚、青面獠牙的小鬼,吱吱喳喳地将道士和小龙扛着,一路向苍梧道观后殿走。

路上有只小鬼嘴角沾到一滴龙血,不禁舔了舔,惊叫了一声,竟然就胀大起来。丹殊刚要把椿杪护在身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只见那只小鬼越来越肿胀,体型迅速被撑得变成其他小鬼的六七倍大,青色皮肤被撑得透明,一条条筋脉被拉得又细又长,骨骼也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小鬼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爆裂,血浆洒在地上,一会儿便化作青烟消失了。

原先扛着龙的那群小鬼受惊,一下子奔逃四散,钻入地下不见了。连另外一群小鬼也惊叫不止。

椿杪愣住好一会儿,才转向丹殊道:“师、师兄,这是什么?”

丹殊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似地,只教椿杪道:“你控制好小鬼,先控制好小鬼。不要把师尊摔了。”

椿杪忙念了几遍咒,把小鬼安抚下来,又召集了另外一群新的,重新把龙扛起来,歪歪扭扭往前走。

“师兄?”椿杪看住丹殊,心有余悸。

丹殊回过神来,对椿杪道:“我们恐怕要做无用功了。”师尊昏迷未醒,龙血龙肉又有如此大的力量。就算梦神不下手,但凭苍梧几个小弟子,绝对保不住这条龙。

龙神 十三、十四

龙神<十三>

丹殊取了几枚丹药咽下,待感到灵力恢复了一点,就要赶去后山紫金窟。[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师兄去找修鹤华阚。你在这里看护师尊,自己小心。师兄马上回来。”丹殊细细叮嘱道。

若是平时,椿杪一定又嚷着师兄好啰嗦,但是现在他只是乖巧地点头:“嗯。我等师兄回来。”

丹殊心头一酸,抱了抱小小的椿杪,反身向外走了。

椿杪乖乖守在道士榻前。

道士束发的簪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莹莹白发散了满床,更衬得道士如谪仙一般。他身上倒没什么伤口,只是两道英眉紧紧皱着,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睡梦中显得极不安宁。

椿杪用帕子替道士拭汗,搽了几次,道士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身子竟然微微地抖动起来。

椿杪见状不敢再碰道士,只把道士的长发一缕缕整理好。

地上铺着一床被子,小龙躺在上面,弯了几弯,龙头陷进被子里,龙尾露在外面,沾满血污。小龙眼睛半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此时只静静看着椿杪忙碌。

“师尊说丹药对你没有效果,等师兄回来,我问问师兄怎样医治你,好不好?”椿杪会的都是些杀伐之术,小龙的伤,椿杪有心无力,他只能愧疚地替小龙翻身,免得它把伤口压在身下。

小龙被他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它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龙珠吗?”

椿杪点头:“记得。”

小龙努力地抬起头,对椿杪道:“那个可以救我,你帮我找找,一定在你师尊房中。”

椿杪皱眉:“可是师尊说龙珠暂时不能给你。”

小龙急起来:“现在不给我,难道等我死了再给?龙珠本来就是我叔叔的,你师尊凭什么霸占!”它动作幅度太大,扯得伤口又裂开,浑身淌着鲜红的血液和淡黄色的血水。

椿杪赶紧按住它道:“你又流血了,别动,我找些干净布帛替你包扎。”血液都要流干了,还在挣扎什么呢。

小龙费力地把头凑近椿杪,放软了语气说:“不必包扎,我只要拿着龙珠一会儿就好。那上面有叔叔千余年间汇聚的江河灵气,我拿着一会儿就能痊愈了。然后我再还给你师尊,这样行吗?”它筋肉紧绷着,等椿杪的回答,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刮伤,有些鳞片被撕下来一半,连血带肉黏在龙身上,而大片没了鳞片的嫩红皮肉翻着,正往外渗血珠。[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椿杪没犹豫太久,他回头看了看榻上人事不省的道士,终于道:“可是,师尊没有醒,怎么给你龙珠?”

小龙大喜,按捺住道:“你拿一片龙鳞,灌入灵力,举着四处查探一番便可。龙鳞与龙珠同源,互有感应,靠近了就会发出荧光。”小龙侧头从自己的鬃髯里叼出一块银色的甲片,正是坚硬龙鳞。

椿杪接过来,拿在手里摸了摸,却道:“咦,这片龙鳞比你身上的要大得多啊。”

小龙说:“我身上的大些的鳞甲都被剐蹭干净了,只剩颔下这片稍大些。你要换一片小的?等等,我拔给你。”说着扭头去咬住自己脊背上的龙鳞。

“不,不要拔了,”椿杪看小龙一动,伤口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大的小的都一样,你呆着不要动。”

椿杪举着龙鳞在道士房中四处走。这龙鳞也奇怪,竟然像是怎么也装不满一样,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椿杪体内的灵力,表面上却毫无动静。

椿杪走了一圈,停下来,看了看小龙,又走一圈。

龙鳞还是没有变化。

椿杪看着小龙,小龙嘴角微微渗出血。

它太紧张,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椿杪说:“你……你别伤心,我再找找。就算找不到,我师兄的治愈术也很厉害,你一定会没事的。”

椿杪举着龙鳞,这回走得更慢,看得更仔细,每经过一张几案,一把交椅,一幅书画,都会停下来拿龙鳞好好绕一圈。

“真的什么也没……”椿杪话没说完,龙鳞慢慢地发出白色的荧光。

小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椿杪赶紧停住,拿着龙鳞往各个方向比一比,龙鳞的光忽亮忽暗,最后在床榻方向亮得刺目。

椿杪举着龙鳞绕床走了一圈,发现只要将龙鳞接近道士,就散发出可以目见的灵力,似乎之前椿杪灌输入龙鳞里的灵力全部喷薄而出——不,此时它散出的灵力比椿杪灌入的还要强大得多,似乎有另外一个源泉,潺潺输送着不尽的力量。

再仔细看,道士人事不省地昏睡着,一颗圆白的珠子从道士身体里冉冉上浮,悬在道士胸前。那珠子只有小儿拳头大小,却蕴含极强的灵力,散发出温和的白光。

满室光华,似有万盏灯火通明;水气氤氲,仿佛波涛滚滚而来。

“龙珠就在你师尊身上,你拿过来啊。”小龙忍不住出声道。

椿杪回头道:“伤好了以后,你要还给我师尊。”

小龙眼里有一瞬间的阴霾,但很快说:“既然叔叔将龙珠赠与令师,我自然会尊重叔叔的决定。”

椿杪定了定神,轻声对榻上毫无知觉的道士说:“师尊,椿杪替龙三借龙珠一用。”便伸手去拿那颗悬浮在道士身前的龙珠。

龙珠入手,似有汹涌寒潮侵袭全身,冻得人心中一痛。

小龙掩饰不住地狂喜,本浑身瘫软,此时却挣扎着抬起半截龙身,直道:“来,来,来把龙珠给我!”

椿杪转身,正欲步出,忽然被人擒住手腕。

龙珠滚落在床榻上。

“谁敢夺他的龙珠。”

龙神<十四>

丹殊带着修鹤、华阚赶回来时,只见道士长发散乱,周身杀气腾腾,捉住椿杪的手,声色俱厉。

“谁敢夺他的龙珠!”

“师尊!”丹殊赶上前,“这是椿杪,莫伤他!”

地上的小龙却腾跃而起,浑身血珠飞溅,气势汹汹而来,龙头直冲着榻上的龙珠:“龙珠给我!”

丹殊反手一击,小龙发出痛苦长吟,整条身躯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墙上,昏死过去了。

道士抓着椿杪,似乎不能识别,只道:“我在此处,谁敢夺他的龙珠!”

“师尊……”椿杪手腕几乎被折断,疼得话都说不出,抬头一看,发现道士竟是双目紧闭,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

“师尊还在梦中,”丹殊拿住椿杪的手,“修鹤华阚来帮忙,椿杪,忍着些!”他虚画一张符,点在椿杪额头。修鹤立即上前护住了道士,华阚捉住椿杪向后拉。

椿杪被符咒一贴,突然惨叫一声,全身缩紧,同时爆出一阵灵力波动,冲得众人一跌。道士手中一空,丹殊与华阚拉着椿杪倒在地上。

“师尊!”修鹤小小一个拉不住成年男子,道士咚一声撞在塌上,再次没了动静。“师尊怎么了!”情急之下,就要给道士传渡灵力。

丹殊赶紧制止道:“莫妄动!师尊现在困在梦中,气息紊乱,只能待师尊自己梳理好灵脉醒来,你若胡乱送灵力给师尊,师尊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修鹤吓得捏诀捏了一半,定在那里,双目含泪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师尊受苦么?”他心思单纯,对道士一片濡慕之情,此时见道士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千万倍。

“别慌,”丹殊把椿杪交给华阚,走到榻边,“师尊道术高玄,必能逢凶化吉。我们也不是没有事做,现在当务之急是为师尊护法。”说罢看了一眼墙角昏死的小龙。修鹤明白过来,师尊十有八九就是被那龙害成这样的,于是脸色也沉着。

华阚说:“当着我们四个的面,还有胆强抢龙珠,这条龙说不准是失心疯了。”

椿杪从剧痛中缓过来,听见师兄们讨论,气息尚不稳,仍道:“……是我鲁莽。龙三它只是……”

丹殊说:“不怪你。”

椿杪被打断,停了停,继续道:“师兄,你救救它吧。”

修鹤阴着脸。

华阚也诧异道:“椿杪,你傻啦?这龙把师尊害成这样,又骗得你替它拿龙珠,不杀它已经算好,还救它?”

椿杪摇头道:“若龙三死了,师尊醒来也不会开心的。”

修鹤说:“那么被这孽龙害死,师尊就能高兴了?椿杪,师尊养育你近十年,你就这样为了一条龙去害他?”修鹤有句话堵在喉头没说,若非椿杪立招神幡将龙招引来,又哪里有这一串波折?

刚才的确是自己亲手将龙珠从师尊体内引出来,椿杪再问心无愧,此时也有些愧怍。

丹殊道:“椿杪说的不无道理。师尊的故人已经去世了,龙三好歹算是那故人的侄子,师尊之前也对龙三诸多爱护。若我们见死不救,师尊醒来,不好交代。”

华阚说:“那又要救?怎么救?又扔荷花池里面?”

修鹤抱住道士一条胳膊,道:“凭什么!它只不过谋求一颗龙珠!这对叔侄,一个叫师尊空等了百年,一个一来就招惹祸事,凭什么只叫师尊受苦!”

丹殊没料到平时一向内敛的修鹤有如此大的气性,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心酸。“修鹤,”他说,“人的情感,不能这样算得清楚。”

一句话说得华阚和椿杪有些发愣,有什么不太对,又说不上来。

修鹤只是抓紧道士的衣袍,似乎怕道士把自己丢弃。

丹殊无奈道:“况且我们无权替师尊做决定。只有先救下它,等师尊醒来,再听凭师尊处置吧。”

修鹤只好点点头。

龙神 十五、十六

龙神<十五>

丹殊拎了小龙到蓄灵池边,却不急着施救,只把它放到池沿,说:“别装了。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我碰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醒了吧?你倒是很警觉。”

小龙眼珠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你从何得知师尊有龙珠?”丹殊先问,“谁让你来拿龙珠?”

小龙心灰意冷,一概不答,只道:“你要杀就杀吧。”

丹殊说:“我还不想弑神。”

小龙嗤了一声。

丹殊也不恼,抬手摸了摸小龙的长髯:“你比来时要大得多了。”

小龙想躲避,却因伤动弹不得。

丹殊说:“一开始我就奇怪,是谁给你下的禁制?你明明有父兄,有亲族,为什么会被打伤,弄得如此狼狈,还流落到象皋泽来?”

小龙眼睛里渗出大大的泪珠。它说:“你问那么多作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会帮我去给父亲和哥哥报仇吗?”

丹殊说:“你的父兄已经遇害了?”他从听到梦神说食龙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小龙的反应太奇怪了。“神食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丹殊问,“你来这里,是因为被神灵追杀?”

小龙龇了一龇牙,仿佛在笑:“我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那些神哪里会注意到我?他们都去抢父亲和哥哥的肉了,”小龙眼泪成一串透明珠子接连不断掉下来,“父亲刚刚去世,哥哥还活着……他们就那么,那么抢夺着血肉……”

当日诸神将两条巨龙分食,其中一条龙是生生被活剥的。龙的生命力强,被剥了皮也还不死,小龙的哥哥被诸神啃咬,血肉被一块块撕去,仍声嘶力竭冲小龙喊:“走!快走!”

丹殊听得心下恻然,一遍遍抚摸龙头。

“所以你来找师尊,想拿了龙珠回去复仇。”丹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小龙才说:“龙珠是我叔叔的。”

丹殊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师尊有龙珠。本来还奇怪,浔江水神百年未见,南方诸江却没有洪涝干旱之类的祸患,现在看来,是师尊拿着龙珠在替你叔叔镇守南方水系。”

“叔叔百年前把龙珠给你们,自己回到神界就被杀了。”小龙道。

丹殊的手停下来。

小龙说:“你知不知道我叔叔是怎么死的?他被关在烈焰笼里面,经历了四十九天,才被慢慢地炙烤而死。(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死后龙血龙肉被瓜分,龙鳞被做成饰物,骨骼被烧成灰,撒到江河里,永世不得超生。”

丹殊听得骇然。

小龙继续说:“你们只道龙做神威风,可知道龙神不过是最低等的水泽妖神?上面有层层至尊相迫,哪里轮得到龙来逞威风?你师尊指责我们向人间索要祭祀牺牲,他又知不知道那些牺牲大多数都到了上面的大神手中?”

丹殊说:“你们就没想过要反抗?”

小龙无声地大笑,笑得人心寒,它冷冷道:“你以为我叔叔为什么被处死?漫天神佛,诸法完卷,二百四十八款天条神法,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反抗就是犯上,统统要死。”

丹殊不再问。他现在有点明白了师尊获知噩耗时的沉默。丹殊只能在手心聚起团光,小心地替小龙治疗。

筋骨错位,皮肉新生,该是痛痒难耐,小龙却一声不吭。

费了大力,耗尽气血,终于把小龙身体表面上的大血口收得差不多,再进一步的治疗,只能等师尊清醒以后再说了。丹殊把小龙轻轻放进水池,道:“蓄灵池中有苍梧数百年的水泽灵气,对你的伤很有好处……你叔叔的事,请不要告诉我师尊。”丹殊犹豫着,还是开口道。他知道对小龙不公平,但是对师尊的偏重还是占了上风。故人已死,师尊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若知道当年故人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被分食,师尊那样的性格,恐怕不能善终。

小龙心头恶念又起,几乎压不下去:“你怕他伤心?我看他一点都不伤心。之前我告诉他叔叔的死讯,他不是平和淡然么?好一派仙人姿态啊!借了龙珠之势,在短短百年内就成仙,你师尊听到我叔叔死了,龙珠不用还了,是求之不得吧!”

丹殊心想这龙怎么这么倔强呢,叫人可怜也可怜不起来。

“师尊与你叔叔的过往,我们都无权置喙。”丹殊说,“你叔叔当年留下龙珠,到底是怎样一番心境,再也没人知道了。”

当年巨龙腾空而去,却留下最重要的龙珠在苍梧,是料到龙族在于诸神的争斗中无法避免身处下风的险境,所以提前为后辈留下生机?还是仅仅知道自己一去无回,于是宁愿把龙珠送给挚友,也不愿意龙珠落入诸神之手?

小龙龙头高抬,龙尾凌厉地扇出一大片水花,把丹殊淋个湿透。

“你们都是自私!”小龙说,“什么公道天理,你们都是自私!神只知道残杀屠戮,勒索牺牲,你只知道护着你自己的师傅师弟!就连叔叔,也是任性妄为,所以才给龙族带来滔天大祸!你们都是混账!”

小龙声嘶力竭,一头扎进荷花深处去。

龙神<十六>

道士初醒来时,耳边尤有刺耳的恸哭之声。

是谁?是谁那么伤心?哀伤好像要化作层层铅云,一重又一重地压在人心上。

道士定了定神,等那股哀戚都褪去了,才睁开眼睛。看见室内熟悉摆设,正恍惚,视线内出现几个人影,急急地挤上来:“师尊!”

师尊?

道士有点疑惑。

哦,这是叫我呢。

道士好像想起来了。

梦境太漫长哀戚,道士差点忘了梦外的三千世界。

苍梧百年,转瞬即逝。自己收了徒弟,打理好了浔江水系,等着龙神当年说过的“先天之劫”――天地翻覆,众生平等。

等来了龙神的死讯。

“师尊……师尊?你怎么不说话呀?师尊,你怎么啦?”华阚问。在他看来道士只是在午后打了个盹,只不过睡得有些沉,直到日落黄昏,道士才幽幽转醒。

“为师无妨。”道士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梦神在何处?”

丹殊回道:“梦神诡谲,摄于师祖之威,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刚才弟子路过大殿,看到他只是对着师祖画像出神。”

“被封印了几百年,他也可怜。”道士叹息说,定下来细细一数,又问:“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椿杪呢?”

修鹤抿唇不答,华阚看向墙角。

丹殊说:“师尊,椿杪为人所惑,救治龙三心切,乃至犯下大错,望师尊荃察原谅……”

道士已经看到了墙角蜷缩着的小童:“椿杪?你在那里蹲着作什么?”

椿杪抬起脸来,脸上浅浅的白色泪痕:“师尊,您的龙珠被我拿出来了。”

道士愣了一下,不知觉道:“拿出来了?”

修鹤捧上一颗圆白珠子,小儿拳头大小,光华内敛,正是龙珠。

道士接过来,脑子里还是懵懂的。龙珠被熔铸在自己体内拿不出来,此事鲜少人知,现在怎么……?

“拿出来就拿出来吧,为师还要谢谢你。”道士说,这样自己不必再担惊受怕,唯恐某天一不留神被哪尊大神当做补品吃了。

“可是,可是我是要拿给龙三的呀。”椿杪道。

“它叔叔托付的事,为师还没做完,你的确不该给它。”道士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为师受人之托,不能违背誓言。等为师做完了这件事,自会把龙珠还给龙族,却不一定是给龙三。浔江水系有数十万人临水而居,这枚龙珠号令江河,控摄旱涝,万一被别有居心地利用,数十万生灵危矣。你知道百年来,有多少妖龙厉鬼、神灵仙魔,想要取得这枚龙珠吗?你若此时给了龙三,不是救它,是害它成为众矢之的。怀璧其罪,为师早就教过你们。”

众徒听训,皆肃穆。

丹殊忽然道:“如果龙族只剩下龙三了呢?”

道士诧异地转头看他。

丹殊硬着头皮道:“弟子是想,龙三作为云梦泽龙神苗裔,却受此重伤流落苍梧,那么龙族难保……”

“它那不是受伤,是龙成长必经一环。”道士说,“一般的龙,每逢五百年便要蜕化,蜕化之时身形缩小数倍,神力弱化,几近于无,极易被妖鬼趁机取利。只是龙三似乎先天不足,它的蜕化比旁的龙来得晚些,历时也长。加上被袭击,这才显得奄奄一息了。是以为师才用光明藓强行促他完成了蜕化。它之前虽受袭击,但是好在未伤根本,养几天就行。龙嘛,性格桀骜,跟家里闹翻是常有的。龙三看着性格还好,想必哄哄就回去了。”

丹殊只好说:“师尊,弟子刚才和龙三交谈,得知其父兄皆亡故了。”

道士一惊:“云梦泽龙神也去世了?”

丹殊点头。

道士沉吟了一会儿,道:“龙三呢?我要亲自问它。”

丹殊为难道:“龙三被梦神伤得甚重,现在蓄灵池中修养。”

道士叹气:“为师去寻它吧。”

“可是师尊您刚醒……”修鹤道。

“不过睡了一觉,没什么大碍。”道士起身,边走边说,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道:“椿杪,你对人一点戒心也没有,又上当了吧?现在就罚你抄道经两册,抄好了与昨日的那十册一并交给为师检查。”本来道士觉得椿杪一派天真也好,所以未加教导,但是如今竟让椿杪屡屡受骗。这件事道士自觉要负大半责任。

椿杪许久未答,最后华阚急得推了他一下,他才带着哭腔道:“是。多谢师尊原谅。”

道士说:“好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为师自己去找龙三谈谈。它乍失父兄,行事肯定有些失常,你们也不要对它心怀怨怼了。说起来是为师之过,之前为师对它心怀戒备,是太冷漠了些。”

道士把龙珠揣好,走出房门。

一片坚白龙鳞在榻下闪着寒光。

龙神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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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十七>

道士还没走到蓄灵池,已经感觉到一股强风裹挟着灵力袭来。

道士暗暗捏了诀,随时准备出手。

“不知何方神灵大驾光临?”道士高声问。

这两天到底怎么了,大大小小的神到处乱窜,还都往苍梧跑。“先天之劫”真的要到了?

半空中慢慢浮现一个人影,眉眼倒是端严清明:“小神飞廉,特来接引新任云梦水神上任。”

道士的戒备丝毫未松懈:“原来是风神,有失远迎,万望勿怪。本来水神更替,我等凡胎无权过问,但此时这龙在苍梧,在下不免要负上一点责任。还请问风神此来,可带有接引符么?”

风神温文尔雅,带着上位者的谦和从容:“这是自然,真人做事周到,小神还要替水神先谢过真人。牒书在此,还请真人一观。”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件玉牒,往天上一抛。

玉牒增长,成一人多高,上有数行刻符,形状虬曲,不同于人间文字。道士昂首极目,费力辨认,勉强看懂了部分。符书曰:“天命神祇,造化四方。地载万物,水泽绵长。人间多舛,广置封疆。魂归蒿里,魄出扶桑。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温恭朝夕,执事惟常。诸邪不入,有恶皆攘。百鬼莫侵,逢难呈祥……”

这还是上古时候泰伯留下来的牒文,四方神台,都以此任免各地守护之神。道士原先只见过散落在典籍中的一两句,如今看到完整的版本,就算一大半文字不认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上古大神对人世的悲悯。

但是眼前这个,可与那位泰伯没什么关系。

风神收了玉蝶,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道:“真人好学识。人间识得神界文字的屈指可数,多是精灵妖魔,小神还是第一次遇见能读懂神书的凡人。”

道士心道你估摸着我看不懂才给我看,合着存心耍我?

“风神过誉了,”道士说,“既有符书,想是神位交割也已经完成。敢问往任水神现在身在何处?”他不提已知小龙父兄皆去世的事,只看风神如何回答。

风神做出遗憾神色:“真人有所不知,云梦遭魔头入侵,已经接连失去两位水神。”

道士皱眉:“何方妖魔出世?连得道龙神也镇压不住?”

风神道:“这话原来小神不该说,但既然真人问起,小神也不好隐瞒。那魔头不是旁人,正是真人昔日同门。”

道士愣住,问:“是临沧山?”

风神颔首。

道士说:“他入魔多年,与龙神无冤无仇,为何突然……你们已经捉到他了?”

风神不答。

道士说:“在下僭越了。”

风神忽然调转话头说:“现如今云梦泽神位空悬,不可久待,恕小神失陪。”说完也不等道士回答便转了方向,向蓄灵池去,朗声道:“风神飞廉,特来接引授符,请龙神出水一见。”

蓄灵池中毫无动静。

风神重复道:“龙神,请出来一见。”风神面上还是带笑,四周的风却变得大了许多,吹落了许多荷花瓣,飘在水波横生的蓄灵池面不断打转。

道士说:“阁下莫急,龙神先前受伤,现下正在池中休息,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便出来。不如阁下先随我往楼中一坐?苍梧有好茶水,望阁下不嫌弃。”

风神一翻袍袖,道:“小神得道已久,早就不食五谷了,多谢真人好意。况且事有轻重缓急,神位岂可久悬?水神就算是身受重伤,此刻面对授位牒书,也该撑着出来才是。”罡风吹得荷叶撕裂,池水翻涌,现出池底蜷缩成一团的小龙。龙身上鳞片没剩了多少,到处是匆匆治疗后留下的半开血口。

风神面上详和,语气也甚是温柔:“水神还是速速起身吧。以原身示众任诞之至,这可不是会见同仁当有的样子。”手中风转了力道,硬将小龙体内残余灵力统统引出,逼迫它化为人身。小龙痛苦哀鸣,龙尾缩短、龙鳞消失,渐渐化成先前见过的小少年。

道士上前微微压住了风,沉声道:“同为神灵,阁下是否对龙神太过不敬?”

风神一笑,刚要作答,背后一个熟悉声音道:“你要他尊重一个玩物,是否太为难他啦?”

龙神<十八>

罡风大作,风神回身道:“梦貘!”

梦神双手抱胸,扇子插在臂间:“噫,你这小辈也忒无礼。我不过睡了几百年,神位还在身上呢,你就这么直呼我?”

风神手中显出一把二人高的黑色镰刀,冷声道:“你盗取不尽木,叛出昆仑,哪里还算是神?”

梦神拿扇子挠挠自己的后脑:“我记得……神位都是扶桑帝君敕封的吧?怎么,他还没收回我的神位,你却要不承认了?”

风神道:“真是巧舌如簧,帝君日理万机,哪里会注意你这微末小神!”镰刀挥下,一阵罡风声势浩大地袭来,似要把人千刀万剐。

梦神一展扇子,道:“雕虫小技。”

风、梦二神斗作一处,道士趁机往池中摸去。

“龙三!”道士伸出手,“出来,我带你走。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道士站在池沿往池中伸手,小龙却蜷缩在荷花底不愿回头。

风声鼓噪,满天都是泼墨一般的黑影。道士急道:“快点!”

小龙道:“真人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道士跳入蓄灵池,道袍湿透,淤泥溅上眼角。他一把捞起小龙抱在怀里,拍了一下它的头:“不听话!现在是任性的时候吗!”

小龙被拍得有些懵。

道士携了小龙就往后殿方向驾云而去,身后一道劲风袭来:“水神且留步。”声音倒还是温和的,仿佛只是一句寻常问候。

道士向后打了一个暴击,带着小龙往云里一躲,勉强躲过了风刃袭击。

招来代步的云却被风撕碎,消散在空中,道士只好带着小龙落在殿前台阶上。

娘的!道士在心里骂,这群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神灵!

龙三在道士怀里发抖。

梦神道:“喂喂,这打着架呢,谁允许你去调戏龙的?”

风神道:“梦貘,这龙不是你可以染指的。”

梦神打开扇子,施施然笑:“我不染指,等着你把它带回去吃了?”

风神面无表情:“云梦水神乃一方之主,受祭祀,居神位,享天寿……”

“停,”梦神一挥扇子,“都知根知底,这种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我就问你,为什么忽然跑出来将它带走?你们又和龙族做什么龌龊交易了?”

风神没否认,沉声说:“神界的事,与你无关。”

道士听出点眉目,护住小龙问:“风神阁下,龙族到底是何种态度?您来苍梧仅仅是为了接引水神吗?”

风神道:“真人不必听这梦貘胡言乱语,小神来苍梧,当然是为了接引水神回云梦泽。”

道士说:“接回去以后呢?”

梦神插话道:“烤成干吃了呗。”

怀里的小龙浑身一紧。

道士安抚住小龙,道:“风神阁下,请恕我不能将水神交付给您。”

梦神又抱起双臂,一副看热闹姿态。

风神道:“水神逾期未归,是触犯天条的重罪,真人考虑清楚了?”

梦神嗤笑道:“又拿威势压人,你挺有出息。”

风神不理他,继续道:“水神,还记得贵姊吗?”

小龙抬头,急急道:“姐姐嫁去东海数百年,已经与此事无关,你们为何连她也不肯放过!”

风神道:“贵姊无恙,水神请稍安勿躁。贵姊跋涉六千余里上昆仑山,为你争得了云梦泽神位的继承权。在东海龙族的斡旋下,当初诬陷你的那条龙也已经被斩杀了。水神,你可放心回归神界。”

梦神挑眉,笑着不说话。

道士轻声问小龙:“龙三,怎么回事?”

小龙不答。

风神道:“当日诸神匆匆将你定罪,的确是诸神之过。但是你兄长因此违抗神旨,重伤雷神,也是事实。神界念在你年纪尚小,并无实际罪行,又一夕之间痛失父兄,故未追究你的责任。云梦水神之位,还是传授于你。”

梦神哈了一声,大摇其头。

道士皱眉道:“阁下先前不是说两任水神都陨于魔头之手?”

风神点头道:“魔头的确袭击了云梦,而且导致两任水神的死亡。”

梦神说:“没一句真话。”

风神侧头看梦神,道:“梦貘,你冲破封印,不立即回神界请罪,而在此地流连,已经是罪上加罪。水神一事你并未参与,为何在此搅浑水?”

梦神说:“罪你个头,打得过我就抓我回去,打不过我就闭嘴。龙神之死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当我是这百来岁的幼稚小鬼,可以随意糊弄?”

百来岁的幼稚小鬼站在阶前,怀抱小龙,道:“神界恩怨在下不甚清楚,只问阁下一件事,龙神回到神界后是否能安然无恙?”

小龙抓紧了道士前襟。

风神道:“这是自然。牒文已下,云梦水神已经定了,再无转圜余地。况且云梦一系,如今只余它一个,若水神出事,云梦就再无守护神灵了。且海龙一族已经决定,等到水神满了一千岁,就与之联姻。云梦这一系血统特殊,不能断绝。”

道士看向怀中小龙,问:“你想回去吗?”

小龙埋头在他衣袍间,闷声道:“……我说不,你就能留住我?”

道士心下恻然,却只道:“你已经居神位,是一方大神了。如果你不回去,云梦流域数百万人该怎么办?总要回去的,只是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平安……”

小龙一下挣脱,跳到一旁。“既如此,”他硬着声音道,“那你还装什么关怀的样子!我跟他走就是了!”

风神微微笑:“水神想通了就好,事不宜迟,立刻回归神界吧。授位接符流程繁琐,若是误了时辰,对上面的至尊可是大不敬。”

梦神甩了一下扇子,回身走了:“小道胆怯怕事,到嘴的龙又飞了。啊,忒无趣。”他打算回大殿去等景吾。

风神道:“水神请。”说着侧身伸手,做导引状。

小龙恨恨回看了一眼,想出言刺激道士,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罢了,它心中想,反正都是要死,用叔叔的惨状去恐吓他又有什么用?死到临头,四处求人,口出恶言,无所不为,这种事情是龙做的吗?死就死得痛快些!

小龙心中胆怯和悲壮混在一起,刚要步向风神,道士止住它道:“慢。”

道士掏出一颗珠子,递给小龙说:“这颗龙珠是你叔叔交给我暂且保管的,由你拿着也算物归原主。龙珠上残留了一些我的气息,你若有事,灌入灵力我就会来。”这是直接向神界宣告自己会插手这件事了。

风神表情晦暗不明。

梦神走出不远,闻言驻足。

龙神<十九>

小龙脑中一片空白。

他接下龙珠,问:“你不是说还有事没做完?怎么又肯给我?”

道士说:“此一时,彼一时。”

梦神摸摸下巴:“有趣。”

道士对风神说:“请阁下不要误会,龙神年纪尚小,独自镇守云梦大泽恐怕会有些吃力。在下与浔江水神还算有些交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想帮一帮后辈治理云梦水系而已,不是要防备什么。”

风神道:“原来浔江龙珠在你这里。当日孽龙伏诛,龙珠遍寻不见,神界还下过追击令。”

道士说:“龙珠本就是龙族内部传承的,想必神界当年追寻也是为了物归原主吧?”

风神避而不答,只说:“龙珠乃神界宝物,你却私藏多年,论罪当……”

话未说完,被去而复返的梦神打断:“又给人定起罪状来了,你累不累?他已经是半仙之体,归南方神台管了,西方昆仑的天条神法管不到他。真想给他定罪,你去找鹓鶵去啊,看看人家南荒神君见不见你啦。”

风神道:“梦貘,我劝你莫嚣张,待我接引龙神的仪程结束,回禀主神,你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梦神说:“怕你啊。你去叫她出来啊,她敢来,我就敢让她陷进梦中反反复复重睹当年夔之死!”

风神高举镰刀,四周狂风大作:“狂妄!”

梦神把折扇挽了一个花背在身后,做好攻击姿势,哼了声:“痴愚。”

道士上前几步挡在小龙面前,道:“风神阁下,龙神尽快就职要紧,还请阁下莫多生事端。”

风神霸道多年,此时被道士一噎。他多生事端?早知不该透露这许多消息,倒让这小小半仙骄恃起来。

风神极力克制住了面上的抽搐,用最大的耐力道:“梦貘,你猖狂不了多久,今日我有命在身,来日再与你一战!”

梦神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也不应战,只笑道:“小子,是不是很后悔把上面的决定告诉我们?原来是为了让水神无后顾之忧,尽快跟你回神界,最后不小心把主动权让出,坑了自己吧,哈哈!”

风神眯眼,杀气四溢。

道士继续道:“苍梧距离云梦不远,以后若云梦有什么需要,苍梧在所不辞。祖师与诸位师尊都在南方神台,若云梦泽真有变故,想必也愿意出手相助。”

风神第一次露出冷酷神色,语气也不客气起来:“看不出来,真人这般好打算。苍梧遗立西南已久,占据一方灵脉,干预山川之治,诸神还道是苍梧道法玄妙,如今看来不过是靠着南方神台的庇护。连龙珠都可以随意处置,不愧是在短短百年就登仙得道的冲虚真人。既然如此,我等西方神灵就不便在苍梧打扰了,水神,跟我走!”

小龙茫然看向道士。

道士摸摸它的头,说:“走吧。我会定期过去云梦泽看你。你如果有空,以后再回苍梧来住些时候也可以。椿杪他们都很喜欢你,不是吗?华阚还说要看你长大成年的样子呢。”

小龙眼中渗泪:“真人,先前我……”

道士说:“你以后就是一方大神了,地位说起来比我要高上很多。先哲云:在其位谋其政,云梦水域数百万生灵都托付给你了,你自己要对得起授位牒书上的话。”

梦神搓搓自己的手臂说:“好一派老母送子景象,你个小道比帝君还关心人间疾苦,没领个一官半职真是说不过去。”这梦神奇怪,跟风神也大打出手,跟道士也出言相讥,好像世间没他看得惯的一样。

风神说:“水神,还在磨蹭什么?错过时辰,你我都要领罚,还不快上路!”

小龙抹去泪水,站好了端端正正向道士行礼:“多谢真人。那么,恕小神失礼,与您就此别过了。”

道士点头道:“好。来日再见,望龙神不负今日之托。”又看向风神,拱手道:“事急从权,多有冒犯之处,请大神莫怪。来日在下若有幸上登神界,必定亲自去您府邸致歉。龙神年幼又无亲族照料,今后共事,还请大神多多照拂龙神一二,在下自不胜感激。”

风神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

龙神<二十>

万般不放心,小龙最终还是跟着风神走了。

道士站在阶前好一会儿,才回到大殿。

梦神早就在殿内,此时坐在香案上,翘着脚:“他们走了?”

道士说:“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梦神说:“我不是在帮你。”

道士说:“我明白。阁下只是在等祖师。”

梦神看向高悬的画像,道:“将气息留在某处,若有灵力波动就立即赶到。这连你都可以做到,你祖师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道士不便出言。二人静静地望着那副画像,各自沉默。

梦神自嘲一笑,道:“看来他是不会来啦。”

道士说:“也许祖师只是忘记了。”

梦神仰头道:“成仙啦。前尘皆忘却,我也知道的。这样也好,他放下往事成仙了,而我被封印数百年,欠他的也都还清了。那我们就算是缘分尽啦。”

道士说:“缘起缘灭,没有那么容易。”

梦神回头看他说:“你心肠是真好,我把你打成这样,也还肯劝我。”

道士说:“阁下心肠也不坏。阁下并不是真的要吃龙神,这怪我之前没看出来。”

梦神说:“算啦,我也让你做了好几个噩梦。”

道士想起梦中场景,顿了顿,还是问:“既然是阁下造的梦……也就是说,那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梦神本来想说梦都是由旁人的记忆或者其他界域的历史来的,但是看到道士一脸期冀,不知为何就转口道:“啊,都是我乱编的嘛。”

道士说:“阁下想象力真是……那些梦境栩栩如生,滚热的内脏好似直接浇在身上,我几乎闻到他身体里迸出来的血腥味。”

梦神说:“哦。吓到了?”

道士摇头:“腥风血雨见得多,轮到他,我倒不怕,只是希望我替代他去。”

梦神又不说话了。

“好无聊!”梦神跳下香案大声道,“你们这里好闷,我走了!”

梦神言行荒诞,说风就是雨,道士有点摸到他的脾性了。

“阁下慢走。”道士说,“师祖若来了,我会用通讯符告知阁下。就当是谢谢阁下这次的拔刀相助了。”

梦神不耐烦地挥挥手。

龙神<二十一>

又下雨了。

巍巍高山,历历群岚,陷在漫天豪雨中,山色快要化在水里。

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道士坐在楼中,听见风雨如潮。

“是你来了么?”

山雨寒入骨,无人答他。

道士无意识地搓磨着手中一片银白鳞甲,心思穿越了许多许多年。

从黑发等到白发,猛然惊醒,才发觉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这漫漫岁月里,尘世上有人相遇,有人离别,有人暴富,有人横死。道士想,这些都是谁在照看呢?寄居在苍梧却遭遇横祸的天许之,装腔作势但也同样身不由己的风神,莫名候在道边等着自己来收养的修鹤,亲故皆亡轶无处可去的华阚,无故出现在山中的椿杪与丹殊,数百年前的梦神与师祖,以及自己与龙神的百年相隔。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来了又去,去而复归。

“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死了快一百年。”道士说,“可是我又总觉得你还活着,只是不愿意来见我。”

窗外凄雨哀风,池中残叶枯荷。

故人千万里,如何不归来。



龙神篇完。





天赐之子?篇

我与内子情甚笃,内子多年无所出,我夫妻二人,虽家财万贯,衣食富足,但总觉得遗憾。

直到七年前,我在自家山林里狩猎,被雾气所困,忽见一头白鹿,衔着一个襁褓走向前来。

“他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孩子,我绝对不允许你带走他!”

狐子?篇

“等等,你是说,你是公的?!”

画中仙?篇

这不过是一副普通的画,你等得再久,他也不会从画中走出来的。

秋荺?篇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诺鬼?篇

“笨蛋!不要随便答应鬼的请求啊!”

龙神?篇

我记得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却很顽皮。苍梧山附近的山精地怪,无不受我荼毒。

学了捆仙术,我就把苍梧山下水潭里的龙神幼子捆了起来,还兴冲冲拎到师尊面前去讨好。可怜那小龙连人形都未会化,湿哒哒一条被我捏在手里,泪水从大大的眼眶里噼里啪啦往下掉。

痴儿?篇

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

但是,如果另外一方变成了鬼呢?

古宅?篇

你看看,这间厅堂,已经四百年了。

我呢,祖上没用,往上数八辈子佃户,这种大户人家的屋子,真是见也没见过,更别说自己积累下来传给儿孙。

我呀,有个怪癖,就是喜欢这些老物件。自己家又没有,怎么办呢?

好在这些大户人家的子弟,总有败家的。传了数百年,一股脑全部卖掉。

看看,多漂亮。

阳羡?篇

生别离,死别离,生魂随君去,死者长在地。生人双比翼,死者骨藉藉。君为阳,我为阴,阴阳茫茫两隔远,对此如何不泣涕!

山鬼?篇

傍晚开始,山雨淅淅沥沥到如今。

雨后山云初开,好像谁在叫我过去。

我不愿意永远活着,我想和你在一起。

以上是暂定的篇章预告。因为作者的话不可超过五百字,所以放在篇章正文里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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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子一

狐子(一)

“椿杪!”华阚一路狂奔,沿途折枝斩叶,惊飞倦鸟无数,“来了来了!”

他身后不足五丈出,灰尘和枯叶纷飞,脏兮兮的尘雾里赫然一只棕毛大熊,浑身油皮都随四掌颠动,血盆大口喷着腥气流着涎水,气势汹汹地一路吼叫,仿佛要将华阚撕碎。(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椿杪站在巨木上,一个暴击居高临下地向棕熊打过去。一击得手,又补一击,直打得奔跑中的棕熊滚倒,一只熊掌竟生生折断了。

华阚就着冲势窜上巨木,不敢稍作停歇,连爬到距离地面数人高的枝桠上才敢回头。

只见巨木下一片狼籍,棕熊头脸上都是迸发的血口,鲜血洒了一地,熊身上更是血肉粘连,毛发纠结。[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棕熊吃痛,却一时未死,暴怒后显得更加恐怖,竟直起身子来,一边狂吼,一边摇动巨木,企图将上头的两个崽子都摇下来拍死。

巨木主干有五人合围,也给撞得微微颤动。

华阚骂了一句脏话。

“它这么吼法,一会儿师尊和大师兄就都知道了。”华阚气还喘不匀,狂奔之后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能死死抱住树干,“咱们又得被罚抄经书。”天可怜见,苍梧藏书都被自己抄得多了一倍!

椿杪站得稍高些,跟汗流浃背的华阚一比,显得从容不迫:“它这个样子我不好瞄准。照理说它受了两个暴击,早就应该死了啊。”

华阚抬头,看椿杪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就不爽:“你是不是暴击没学好啊?我上次看大师兄一个暴击就让江水断流了,照道理这熊也好打得很呐。”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同意去做诱饵引着棕熊到巨木下。

椿杪说:“师尊讲法你又没听。暴击的力量取决于施术者的灵力。师兄的灵力比我强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灵力大概是师兄的五分之四,有时候可以达到十分之九,但总归还是有些差距的嘛。”

华阚心说果然如此!我就不该相信这个臭小子!什么“一个暴击就能把熊打趴下所以华阚师兄你不要怕尽管去引着熊过来吧”,都是骗人的!!!

“那你想个办法啊喂。”华阚看着巨木下的熊,只见它纵使撞得自己血肉模糊也没有半分退意,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和二人死磕到底了。

华阚一筹莫展道:“早知道我就把剑带过来了。”

“你又不会御剑,”椿杪凉凉道,“带过来也没用。”

华阚暴怒:“谁规定只能用御剑术来战斗的?我可以直接拿着砍它嘛!”

椿杪说:“你别开玩笑了,你站起来还没它一半高,砍它什么?帮它修毛差不多。”

华阚说你厉害你怎么没杀了它啊,现在挤兑我有个屁用。

椿杪没搭话。

华阚心里一阵暗爽,心说啊哈椿杪也有不敢搭腔的时候啦。

完全忘记现在两个人被困在同一颗树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糟了,”椿杪忽然说,“这熊好像会爬树?”

华阚说哈哈哈椿杪你这个常识都没有的呆子,熊怎么会爬树嘛……卧槽真的在爬树!

狐子 二

狐子(二)

棕熊失血过多,逐渐冷静下来,这一冷静不要紧,竟然给它发现巨木虬曲树干上几处断枝残疤,正好可以放它肉厚的熊掌和尖利的熊爪,一点点慢慢蹭到树干高处。[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本来这些突起和凹陷相距甚远,不宜用来攀登,但是这头熊体积庞大,竟然能伸展身体去够到痂痕并用作脚蹬。

华阚、椿杪这下子真正紧张起来。

“华阚你还有力气吗,先往上再爬一段!”椿杪急道。

华阚试了一下,咬着牙道:“不行,刚才跑的时候没注意,好像有点伤到脚了。”现在他的脚一用力就钻心地疼。

话没说完,华阚突然脚下一滑。

巨木外层的老皮松脆,竟然被他蹬下来一块。(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华阚!”椿杪手忙脚乱凝出一根鞭子,堪堪将下落的华阚卷住。

熊的腥气喷了华阚一脸。

他死死地盯住棕熊,发现血口已经贯穿了熊脸,鼻骨被打断了,两只没了皮肤的眼眶里滴溜溜吊着稀烂的圆眼珠,皮肉外翻,带出青紫色的血管和米黄的脂肪。

这已经不算是一张脸了。

华阚暗暗心惊,抬头去看椿杪,心说看不出来,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下手居然挺狠。

第一次暴击打中了,是敌明我暗,瞄准得好;第二次,就是椿杪杀心坚定,行事狠绝了。

杀一只东西,最怕它挣扎。

华阚自己有过经验,之前跟大师兄去山下捉妖,那妖怪丑得令人作呕,被大师兄一剑钉在悬崖上,明明必死无疑,却还拼着污血狂飙,不断挣扎。

大师兄忙着救治被妖血感染的村民,那只妖怪只能留给华阚来杀。

华阚砍了它一刀又一刀,劈开它的血肉,打断它的骨头,将它的内脏都捣得稀烂,可它总是不死,总是要挣动。

你快死吧!华阚心里喊,求求你了,你快死吧!

这样痛苦,被人屠戮,为什么还要求生?

快死吧!

“华阚?”大师兄从后面握住自己的手,温暖的触感一下子将华阚唤醒,“好了,它已经死了。”

可是它的肉还在抖动,它露在外头的破烂不堪的肺还在收缩。

“它已经死了。”大师兄拔出剑,那妖怪的尸体一下子轰然倒地。

大师兄转过身来,轻轻抚上华阚的额头:“你没事吧?”

棕熊一声怒吼,将华阚从回忆中拉回来。

椿杪大喊:“华阚你发什么呆!抓紧了,快点上来!”

华阚吼回去:“这熊口水好臭!”

椿杪懒得跟他废话,只将鞭子另一头缠在自己腰上,双手青筋暴起,去拉华阚。

“叫……你……不要……吃……这么多……”椿杪憋得满面通红。不防脚底踏上一块老皮,整个人往后跌倒,

不是这么倒霉的吧!

椿杪和华阚同时在心里喊。

华阚只觉得一股拉力一下子收紧了自己腰上的鞭子,带着自己往上滑了两三丈才堪堪停住。

惊心未定,就看到椿杪跟个钟槌一样撞过来。

“啊!”

两个人像吊铃一般,一边一个荡悠悠吊在树枝上。

“哦,”华阚故作冷静,对椿杪道,“看来你和我差不多重嘛。”

椿杪捂着自己的鼻子,两道鼻血潺潺涌出指缝,滴落下去。

狐子 三

狐子(三)

椿杪一掉下来,就发现血腥味直冲鼻头。[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自己的血混着熊血的味道,甜腻腻腥气逼人。

往下一看,果然见那只熊越来越孱弱,虽然还是在树干上拼命往上蹭,但显然已是垂死挣扎了。

华阚、椿杪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你过谦了,”椿杪说,“我哪有你的斤两。”

华阚切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别扭道:“行不行啊你,要不要我捏个诀帮你止血啊?”椿杪自小体弱,这么满面是血,他看着还挺担心的。(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椿杪说不用了,你来捏诀不知道会捏个什么呢,多谢你的狼子野心。

华阚大怒:“多年同门你还怀疑我会害你?!”

椿杪冷淡道不是,我只是怀疑你的道术水平。

华阚气结,正待反驳,巨木下异象突生。

椿杪的血液大部分淋到巨木上了,但是仍有几滴溅落到棕熊身上。

棕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被椿杪的血一滴竟又开始活跃起来,朝上方吊着的两个人一通狂吼,涎水喷得到处都是。它似乎终于知道重伤自己的罪魁祸首是谁,熊爪生长,狠狠抓进巨木里,加快了速度朝两个人爬来。

“什么情况!”华阚大叫,“熊也有回光返照的吗?!”

椿杪面色铁青,心说完了,居然和华阚死在一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眼见着熊已经攀到两人脚下,椿杪忽然踹了华阚一脚。

“你干嘛!”华阚叫道,“死到临头就不要自相残杀了吧师弟!”

椿杪说蠢货!咱们荡起来它才抓不到啊!没见它已经瞎了吗!

两个人跟荡秋千一样一前一后开始晃动,果然见熊爪虽扑得狠,却扑不到二人。

如果不看这只熊,场面还挺幼稚的。

华阚忽然道:“椿杪,你这道绳索还能撑多久?”

椿杪心说你现在怎么聪明了,可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单单是绳子的话七八个时辰没问题。但是我没试过同时放两个术式。如果要击退这只熊,我捏诀的同时,灵力凝成的绳子可能会断。”

华阚啊道:“就你这还有大师兄五分之四的灵力呢?你一个修鬼神道的为什么弱成这样?”

椿杪冷笑说是啊你们剑道厉害,你怎么不出手啊,我绝对不和你争。

两个人险境之中不忘斗嘴,彼此紧张之余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安慰。

椿杪说现在这个情况就只能先荡着吧,等师兄他们发现咱俩不见了总会来找的。

华阚说我头晕,而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力地踹我,意思意思一两脚也就够了吧?要不换我踹你?椿杪忽然冷道,不用了,咱俩死定了。

华阚回头一看,熊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得比二人还高,看样子竟然是向二人吊着的那树枝爬去,显然是听到了绳索在摇动时摩擦树枝的声音,要去直接咬断绳索了。

两人看了看对方,同时心道:为什么这么倒霉……

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巨木下窜出一道棕红色身影,几下就攀上树枝,跳上棕熊的背,一下子咬住它吊在眼眶外的眼球,狠狠往外扯。

“我草这么仗义!恩人,不是,恩狗啊!”华阚叫道,“多谢狗兄!”

椿杪说你看清楚行不行,你恩公是个狐狸。

棕熊吃痛,放弃了攀爬,扭头去拍咬身上的狐狸。那狐狸却灵活,叼着棕熊眼球不断腾挪,竟然生生将眼球连着的筋络又拔出来几分。棕熊狂怒,吼叫着撞向树干,一下子失去攀附的力量,连带着身上的狐狸一起掉下了巨木。

狐子 四

华阚和椿杪好不容易借力荡到其它树枝上,爬下去查看熊尸,又是一刻钟后的事。(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糟了糟了,”华阚道,“恩公被压扁了。”

椿杪说:“你先别哀悼你恩公了,赶紧把熊体内的浑元珠拿出来,师尊还要用它去治山下的瘟疫。”

华阚围着庞大的熊尸转了一圈,啧啧道:“这熊也死得挺惨的。”

椿杪冷道:“没它咬死的山民惨。”这头棕熊是附近山中祸患,最近可能开了灵智,居然胆大包天到去偷苍梧的浑元珠。

华阚却去翻动熊尸,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力大,把肉山翻了一个个儿,低头不知道在找什么。

椿杪走过去一看,只见地面血肉模糊,红的白的黑的糊成一团,便问:“你找什么?你恩公肯定已经被压成肉泥了,别找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拿浑元珠要紧,过来帮我刳开这头熊的肚子看看。”

华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它也是你恩公啊,给它尸首收拾一下安葬了都不行?浑元珠又不会跑。

椿杪无奈,只好蹲下去,仔细去看哪一堆肉泥比较像个狐狸。

华阚突然指着一堆毛发和肉团混在一起的土块说,你看这个是不是?

椿杪看了一眼,冷静道:“我记得那只狐狸是棕红色的。”

华阚懊恼道:“这熊也是棕色的,血染得毛全红了。这怎么办,你有没有法术能分出狐狸和熊的?”

椿杪说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华阚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有门,便说:“好椿杪,你法术会得最多,连大师兄都望尘莫及,你一定有办法。你也不想咱们恩公和这头罪行累累的熊罴混在一起的,是不是?好椿杪,你长得漂亮,衣袂飘飘,出尘绝世,心思良善,一定……”

椿杪说:“打住,你哪里学来的奉承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华阚说,啊,我前些日子跟大师兄出去办事,听见有人夸一个女医生……

椿杪怒道夸女医生的你拿来夸我!你是不是男女不分!

华阚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分个男女,能不能先把正事干完!”

椿杪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捋起袖子。

华阚说干嘛,要打架?

椿杪没好气道:“我结印!你走开点。”

椿杪嘴里喃喃念着一串咒文,华阚半个字都没听懂,心说啊,师尊还教了这个?这看着和平常苍梧道术不一样啊。

地面上忽然冒出一阵青烟,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爬了出来。

华阚一下子跳到椿杪身后,叫道:“念错了念错了!招出鬼来了!”

椿杪说没错,你把手拿开,抓得我腰疼。

华阚小心翼翼伸头去看,只见那几个骨瘦如柴的小鬼分成两拨,一拨拿了骨刀去刨熊腹,围着熊尸吱吱乱叫;另一拨佝偻着去闻地面,时不时翻起地上沾满毛血的土块。

两人在旁边等着,没一会儿,却看到搜索地面的那群小鬼也跑到熊尸那里去了。

华阚说:“啊哦,你家小弟不太听话。”

狐子 五

椿杪抿着唇不说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华阚渐渐也发现不太对的地方。

“难道恩公跑走了?”华阚挠挠头。

椿杪脸色不太好,说:“浑元珠也跑了。”

华阚说你开什么玩笑,珠子还能长腿?

椿杪看了他一眼。

华阚一下子反应过来:“恩公叼走了浑元珠?不可能!”他结结巴巴申辩道,“这么短的时间……这熊又这么大……你让那些小鬼找仔细些,说不准就是卡在什么骨头里了,它们没找到,就来诓你。”

椿杪道:“对于鬼怪来说,浑元珠就像是暗夜中的圆月一样,一眼就看到了。”

华阚说:“恩公要浑元珠干什么?”

椿杪说:“大概是想成妖吧。”

好奇怪,最近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的野兽都开了灵智?谁在背后搞鬼?

华阚沮丧道:“那怎么办,咱们出来也没跟大师兄说,本来以为追到熊就能拿回浑元珠的,现在又丢了,山下的瘟疫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椿杪说:“没有浑元珠,兴许师兄能找到其它方法根除瘟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华阚说虽然大师兄厉害但是你也不要胡说啊,师尊调查了这么久,都说了只能借助浑元珠,大师兄是师尊教出来的,难道会比师尊有办法么。

椿杪心说那可未必。

“算了,先回去吧。”椿杪转身欲走。

华阚却期期艾艾道,诶,那个,椿杪你能不能帮我正一下脚骨?刚才一跳,好像伤得更重了。你们修鬼神道的不是都会治愈术什么的……就是那种药死人活白骨的那种……

椿杪说你去找那个女医生吧,我不会治愈术。

华阚又委屈又怒:“好你个白眼儿狼,师兄照顾你这么多年,你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师兄!小心眼!”

椿杪认真说我真的不会,治愈术也不是鬼神道才学,你看师兄修剑道,他就会治愈术。

“再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用治愈术了,我自己受伤都是去找师兄解决。”

华阚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找师兄撒娇……

椿杪嗯一声道你说什么?

华阚连忙闭嘴。

椿杪背着华阚走下后山,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

丹殊站在道观门口,长身玉立,正在和一个白衣人说话。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丹殊一眼就看见两个师弟道狼狈相,“不是去后山取浑元珠了么?去了这么久,又打架了?”

椿杪气喘吁吁说师兄你先把这头肥猪治好,我没力气了。

华阚刚想叫“你说谁肥猪”,一抬眼看见一袭白衣站在自己面前,不知怎么脸就热起来:“梅……梅先生……”

白衣人微微笑,说:“华真人。”

华阚连连摆手,说我可不是真人,我师尊才是。

椿杪翻个白眼:“人家就是打招呼的客套话,你不要当真好吗?”

白衣人说:“华真人怎么了?扭伤了么?让在下看看吧。”

华阚连连单脚后跳:“不不不,我没事,我没事……”

椿杪望着自家师兄,眼神问:这位是?

丹殊介绍说:“梅先生是有名的医生,此次听闻瘟疫传到苍梧,特来相助。上次在浔江的瘟疫,就是梅先生主持救治灾民。”

白衣人道:“哪里,若非二位真人除去那妖狐,我等人间庸医怎能扼住妖血的传染。只是这场瘟疫明明已经被控制住,怎么又会传来苍梧山下?”

丹殊说:“家师多日调查,已经发现导致瘟疫传播的另有其因。好在苍梧有克制的法宝,我两位师弟已经取来,想是瘟疫根除指日可待。”说着向两个师弟伸出手,“浑元珠呢?”

华阚不敢开口。

椿杪说:“丢了。”

狐子 六

“所以你们拿出了浑元珠,争吵起来时,珠子被一头熊吞吃;你们杀了熊,但是珠子又被狐狸叼走了?”

冲虚真人只觉得自己连拿起拂尘敲这两个孩子头的力气都没有。[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丹殊为什么不跟着去?”冲虚又转头问。

丹殊早就跟两个师弟一道跪着:“弟子失职。”

椿杪说:“不关师兄的事,是我和华阚一意孤行。”

华阚却嚷道:“师尊你自己让大师兄调配药材送去山下的。修鹤师兄跟着你一道去山下治病,被你留在山下了。拿浑元珠可不就只能我和椿杪去了嘛。”

冲虚道:“啊你们去拿了,那珠子呢?”

华阚嚅吶不敢再出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椿杪说:“那狐狸和熊似乎都开了灵智。熊趁着我和华阚走神,一下子吞了浑元珠往后山跑。狐狸一直等到熊快死了才出来,似乎是有预谋的。师尊,浑元珠到底是什么,为何一直藏在苍梧后山,跟这场瘟疫有什么关系,您又为什么一定要拿它来救治瘟疫灾民?”

冲虚心想这孩子眼这么尖嘴这么毒不知道是像谁,明明前几年还呆呆傻傻全无杀气的。

难不成是长歪了?

他拿早就想好的说辞,施施然道:“紫金窟曾经是祖师修仙之处。祖师登仙之际曾经将自己的灵力凝成一颗珠子,留在洞府内。祖师是药仙,他的灵力可以涤除引起瘟疫的瘴气。”

椿杪说:“涤除瘴气的法术很多。”

丹殊在一边咳嗽。

华阚茫然道:“师兄你伤风了?”

冲虚说:“丢了珠子还顶嘴,去抄道经十遍。”

椿杪看着冲虚没说话。

冲虚心里嘀咕:怎么这孩子越长越有威严……

华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自己错过了。

白衣人在一边道:“仙师,贵弟子也是无心之失,还请仙师不要求全责备。”

冲虚道:“让你看笑话了。”

白衣人道:“仙师言重了。”

冲虚叹气说:“今天多谢你帮忙,那批药材实在解了苍梧燃眉之急。丹殊,先带梅先生去休息吧。”

丹殊不太放心地看了椿杪一眼,领命退下了。

华阚说:“师尊,现在梅先生也来了,人手够了,您该让修鹤师兄回来休息一下了吧?不要欺负修鹤师兄脾气好,就一直使唤他啊。”这都三天了,修鹤一晚上都没回来过。

冲虚掀起眼皮说我自家弟子,爱怎么使唤怎么使唤,要你管了。

华阚说那也是我师兄啊,我关心关心都不行嘛。

“要不,您换个弟子使唤?我和椿杪每天也就帮大师兄清点清点药库,其实闲得很,要不师尊您让我们俩去换了修鹤师兄回来吧?”

冲虚说你是挺闲的,整天打架。

“你和椿杪懂得医理么?你们俩打打妖怪可以,治病救人可有一点派得上用场的?到时候又把山下弄得鸡飞狗跳。”

华阚不服,道:“那就当是去见识见识,学习学习,观摩观摩。整天憋在苍梧山上,后山几颗草都被我数清楚了。”

冲虚火道:“疫情万分危急,难道是让你去玩的?!”

华阚这才彻底不出声了。

“师尊,”椿杪突然开口道,“修鹤师兄是不是出事了?”

狐子 七

修鹤没出事,他只是睡着了。[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一睡下去,三天没有醒来过。

冲虚说:“别有事没事七想八想,药材准备好了没有?为师要拿走下山去了。你们罚抄的道经,为师后天上来取药材的时候一并检查。没有为师的允许,谁也不许私自下山,听到没有?”

冲虚严肃起来还是很吓人的。

椿杪也不敢再回话。

冲虚叹了口气,从蒲团上起来,又说:“两个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思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们也是心大得很。”

说着手里捧起一团光,给两个徒弟治疗。

华阚想说平时修炼的时候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啊,但是看到冲虚一脸凝重,又不开口了。

师尊偶尔凶得怕人,其实还是很心疼他们。

华阚的伤已经被丹殊处理过,不怎么痛了。倒是椿杪鼻骨的伤,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有些厉害。[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由于下山路上已经把血擦干净,两个小的又遮遮掩掩,丹殊也就没发现。

“骨头都断了,还能咄咄逼人求个真相。”冲虚心想,“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自己回去找些清宁丹,把残余污血清理干净。”冲虚绷着面皮对椿杪道,“否则你这鼻子以后可闻不见什么味道了。”

华阚一阵紧张。

“椿杪伤得这么重?”华阚心里愧疚,“师尊,您治疗得仔细些嘛,多给他拿光团揉揉。”华阚不会鬼神道术,以为那团光覆盖到人身上便真能起死回生。

椿杪说:“华阚你别听师尊夸大其词,他就是吓吓我们。”

冲虚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为师吓唬你做什么!”

椿杪敷衍道:“是是,师尊从来不瞒着我们什么。啊师尊,你看天色不早了,再不下山就来不及了。”

冲虚给他一刺,又不好挑明,哼哼唧唧丢下一包东西,说为师下山去了,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好自为之。

椿杪、华阚俯首道诺。

冲虚这才捏了凝云诀往外去,估计去药库接手白衣人送来的药材了。

椿杪打开那纸包,只见层层叠叠的油纸包了几块桂花糕,几块枣泥糕,几块龙须酥,几块莲子酥,还有四小袋花生糖,均切得齐齐整整,散发着甜香。

“师尊就是嘴硬心软,”华阚伸手要来拿,“那天咱们求他带的糕点,一样都不少。嘿!训完话倒有糖吃,真希望师尊多训咱们几次。”

椿杪把纸包一收,道:“那咱们下山去吧。”

华阚一愣:“你说什么?”

椿杪道:“师尊和师兄现在肯定忙着处理药材,没空管我们。趁他们不注意,咱们下山去吧。”

华阚呆道:“椿杪,我刚才说希望师尊多训咱们几次,是开玩笑的啊……咱们刚闯了祸,师尊又三令五申说不准下山……咱们何必顶风作案呢?”他觉得下不下山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椿杪心道谁跟你“顶风作案”,又不是江湖大盗,口中道:“你不想知道修鹤师兄去哪儿了吗?”

华阚挠挠头:“师尊不是说留修鹤在山下照应吗?”修鹤修习的也是鬼神道,但是不像丹殊椿杪这样偏重于攻击,而是以药理医道为主,颇有些祖师当年的风范。

椿杪摇头叹息:“华阚,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装点其他东西吗?”

华阚要怒,椿杪又接着道:“这里几包花生糖?”他再次打开纸包,向华阚示意道。

华阚不明所以:“四包啊,怎么了?”

“四包糖。”椿杪说,“你,我,师兄,修鹤师兄,四个人。”

华阚点头:“这不是对了吗,你又疑神疑鬼什么?”

椿杪恨铁不成钢看他一眼:“修鹤师兄若真在山下,师尊把他的糖带上来干什么?”

狐子 八

华阚呆了一呆,马上道:“你这也太小题大做了,没准师尊就是一时忘了呢?”

椿杪说师尊那样的性格,你忘记吃饭他都不会忘记自己徒弟的花生糖。[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华阚咕哝说好自豪的么?咱们苍梧道人又不是只记得吃。

“那照你这么说,修鹤师兄在山上?不会吧?咱们道观虽大,但是每一块砖头我都知道长什么样子,修鹤师兄会躲在哪里呢?再说了,修鹤师兄在山上,师尊瞒着我们干什么?”

椿杪心说我怎么知道,“三天前师尊和修鹤师兄下山都还好好的,如果有变故,一定是发生在山下,所以咱们才得下山去一探究竟。”

华阚狐疑地望他一眼,道:“修鹤师兄如果真的在山上,我们下山干什么……椿杪你其实就是想溜出去玩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说起来,咱们四个里面除了你,都下山历练过了,好好跟师尊说,没准儿过几天师尊就带你下山去玩儿一趟。”

椿杪翻了个白眼,做了一个“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转身往外走。

华阚追他:“哎!你把糖留下!一个人独吞可不行!”

两个人走出大殿,看见前方蓄灵池边上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华阚本来扒在椿杪身上,一见之下立马老实了:“梅先生……”

白衣人微微笑:“二位真人好生活泼。”

华阚一下子就热了脸,连耳朵都烧起来,耳廓在苍梧山冷漠的斜阳下透着澄澈的红。

椿杪装模作样道:“梅先生,我家师兄顽皮,让梅先生见笑了。”学的是刚才冲虚的口气。

华阚一下就炸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师兄的吗?!”

白衣人微笑不改,道:“华真人豪迈爽直,俊逸不羁。听闻华真人在浔江源一剑斩杀了妖狐,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她声音端庄柔缓,带着一丝引人入胜的诱惑,无端有些撩人。说着这样客套的话,偏偏两汪眸子里盛着一片真挚,专注地盯着对方,叫人怎么也移不开眼。

华阚已经热得冒烟了,结结巴巴道:“梅先生过、过奖了,那都是,是我大师兄道术高妙……”

椿杪道:“梅先生,我师兄呢?”刚才丹殊带她去了客房安歇,怎么这会儿她又转回来了?

“丹殊真人受冲虚仙师所托,去寻找混元珠了。”白衣人道,“在下肉体凡胎,此次有幸登上苍梧仙山,冲虚仙师特许在下游览一番,哪知苍梧殿宇林立,庭院幽深,在下不留神就转回原地了。”

华阚不自觉走近她:“咱们这道观是蛮大的,我也经常走迷路……”

椿杪皱眉,暗暗用劲拉住华阚,掐了一下。

华阚一惊,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臊得面目通红。

椿杪道:“既然梅先生要游览苍梧道观,不如就让我们两个作陪吧。道观里有些地方下了禁制,凡人乱走恐怕会吃些苦头。”

白衣人颔首道:“是在下鲁莽了,多谢真人。”

椿杪上前挡住了华阚,指着蓄灵池道:“先从这里说起。前方是苍梧大殿,供奉历代先师画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体积太大,窗子不多,兼之书册又堆得高,殿内暗了一点。师尊平时教授早课、罚我们抄经书,都在大殿内进行。这是苍梧蓄灵池,汇集远近水泽灵气,吸取天地日月精华,建成至今已经有数百年了。无论外界如何变幻,池中一直保持初夏光景。池水清冽,饱含灵力,池中水藻芷荷常年不败,入药后可以帮助修道之人恢复精元,对常人来说也是大有裨益,其功效不下于百年灵芝。”

白衣人道:“难怪方才在下站在池边,便觉清风徐来,精神为之一爽,原来是这个缘故。对了,椿杪真人伤势如何了?是否需要取池中植物疗养?如果是这样,那在下也不便叨扰。”

椿杪便道:“伤倒是不要紧,而且这池中的东西对我也没什么用。”

一通对话下来,给足了华阚反应时间。华阚在椿杪身后定了神,恢复了常态,心里正懊恼:“怎么突然着了魔一样就走过去了?这样失态,梅先生一定怪我唐突。”

忽然却听见白衣人温柔道:“华真人可愿意陪同在下游览苍梧么?”

华阚呆道:“啊?”

白衣人微微笑,浅棕色眸子泛着水光:“华真人愿意陪一陪在下么?”

这话说得暧昧,椿杪有些疑惑,侧身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华阚心说我哪儿知道去,避开白衣人目光,勉强装了个仙风飘然的正经样子道:“咳,这倒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天色也晚了,恐怕一会儿就看不见什么了。要不明天?明天我和师弟都没什么事,正好可以带梅先生转转。”

白衣人说:“夜色如许,怎可辜负。在下听闻苍梧山中有一株巨木,乃上古扶桑神树的枝条,到了夜晚通体荧光,犹如火炬一般。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一饱眼福?”

狐子 九

华阚未及作答,椿杪抢道:“巨木有是有,’通体荧光’什么的就太吓人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苍梧后山的巨木不过是一截被雷火烧了一半的枯树,半死不活,我们在苍梧十几年,没见它发过什么光。梅先生所说,恐怕是山下人谣传。”

白衣人道:”啊,那可太遗憾了。“

椿杪心说你听起来好像不是对“看不到巨木发光”这件事遗憾的样子,口中道:”想必梅先生带着药材一路奔波也累了,今日天色已晚,请梅先生先行休息,明日若梅先生仍有观赏的兴致,我师兄弟二人自然有引导之责。”

华阚连忙点头:“对,大晚上的山林鬼怪多,还是不要乱走了。梅先生今晚先休息吧。用不用我们带您回去客房?”

白衣人道:“这倒不必。方才丹殊真人已经带过一次,在下记得路了。”她向两个少年一点头,道:“那么,明日再会。”

说完翩翩然走了。

苍梧师徒几个生性自由洒脱,平时没规没矩惯了,对待客之道也不太熟谙,椿杪、华阚听得人说不要送,也就由得她一个人走。

椿杪站在原地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问华阚:“你和她有私情?”

华阚正呆立,闻言不负所望地一点就炸:“胡说什么?”顾忌到白衣人没走远,他压低了声音道:“话不要乱说,世间人声名很要紧的。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她一个女子,医术超群,心思又敏善,四处行医,已经很不容易了,咱们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椿杪道:“哦。她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医生?人家对你映象很好呀。”怎么她看起来不像是在乎自己声名的样子?黄昏时分单独约一个男子出去游览,不说独当一面的女医生,就算是一般姑娘也不会这样大胆。

华阚道:“我大概是沾了大师兄的光吧。上次在浔江源治理瘟疫,梅先生和大师兄一个除妖一个治病,配合得天衣无缝,性格又都温润端方,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说完颇落寞地叹了口气。

椿杪一脸高深莫测。

“她和师兄相见恨晚……怎么不去约师兄,倒来约你?”

华阚嫌道:“你跟谁学的满嘴荒唐话,梅先生只是想游览苍梧,看看巨木而已。她可没约我。”

椿杪一笑,道:“好好,她没约你。”语气轻飘飘,明显是敷衍。

“这位梅先生不仅医术厉害,眼神也很有力啊,”椿杪接着道,“要不是她身上没有妖气,我差点以为这是个什么妖精在施展媚术。说起来,她的眸色是不是比白天时见到的浅了一点?”

华阚闻言有些生气:“椿杪,咱们平时互相开开玩笑也就罢了,对梅先生,不能这样无礼。你说的这些话,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以后不要再说了。”

华阚一向胡闹,此时却有几分“师兄”的样子了。椿杪愣了下,说:“这怎么算侮辱?”

华阚道:“我知道你没侮辱梅先生的意思,但是被其他人听去,恐怕对梅先生不利。我在山下,听过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因梅先生是个女子就去占嘴上便宜,你不要学他们。”

椿杪歪头想了想,道:“那么你在山下见到的梅先生,是端庄稳重,从不说错话的吧?”

华阚道:“那是自然。梅先生一个人漂泊在外,自然样样都要留心的。”

椿杪心说那就有意思了,难不成这梅先生一上了苍梧山就孟浪起来?

“梅先生会道术?”那种摄魂夺魄的眼神,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华阚回想了一下,道:“只会些简单的自保之术罢。怎么问这个?”

椿杪说哦没什么,好奇,呵呵,好奇。

这么一通打搅,二人下山去的话题也按下了。吃过晚膳,椿杪一脸生无可恋地去抄经书,华阚在旁边捣乱,丹殊已经领命去护送药材,说是半夜才能回来。冲虚则早就下山了。

苍梧夜色深沉,远近虫鸣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星河灿烂,横贯东西,月满大江,天幕低垂,仿佛抬手就能摸到。

华阚满脸墨水,仰倒在几案上打呼。

椿杪正昏昏欲睡,油灯下如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点头,眼见就要将头砸到几案上,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他的下巴,椿杪就砸进一片温暖当中。

他立即醒了,睁大眼一看,原来师兄坐在旁边,好笑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既然这么困,就不要抄了。明日再说吧。”丹殊收回手,手背一片红。这是被磕到案面上了。“我听师尊说你伤了鼻子,怎么下午时都不与师兄说?”

椿杪摸摸自己的鼻头,有点不好意思:“还好,不是很严重。我不觉得很疼。”

丹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案上:“这是清宁丹,化解淤血用的,师尊说对你的伤有好处。”

椿杪拿过来:“哦对,我都忘了。”

丹殊伸手道:“伤得怎样?过来师兄看看。”

椿杪听话凑过去:“真的不严重,师尊看过之后就好多了。”

丹殊在他鼻骨上面一按,椿杪立即“嘶”了一声,缩回去。

丹殊面无表情:“不严重?”

椿杪干笑:“嘿嘿,嘿嘿……”

丹殊叹了口气,重又伸手在椿杪鼻骨处慢慢揉,椿杪躲了一下,被丹殊眼神喝住了。

师兄的手指骨节分明,肌肤白净细腻,温柔而专注地揉开那里的淤血。

椿杪看着丹殊的眸子,鬼使神差道:“师兄和梅先生相见恨晚么?”

狐子 十

丹殊挑了挑眉,道:“什么’相见恨晚’,哪里学来的词?”

椿杪连忙指着在一旁酣睡的华阚道:“是华阚说的。(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华阚无知无觉挠了挠肚子,翻了个身。

丹殊往他手指处看了一眼,又望住椿杪:“你觉得梅先生有问题?”

椿杪便把下午的事情说了,道:“我觉得这个梅先生有点奇怪。”

丹殊道:“也许她确实对苍梧巨木很感兴趣。传闻扶桑神木沟通生死,大概医者都很好奇。梅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医女,此次相助也是一片好心,咱们不可怠慢她。”

椿杪怏怏地哦了一声。

丹殊摸摸他的头,道:“很晚了,快睡去吧。明日再抄也来得及。师兄要下山去了。”

椿杪说:“师兄漏夜赶回来,就为了送一瓶清宁丹啊?”

丹殊说还有些别的东西。山下疫情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是还有几个危重病人需要照顾。师尊一个人忙不过来……

椿杪竖起耳朵:“师尊一个人?”

丹殊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修鹤与师尊轮班照顾病患,下半夜是师尊当值。(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椿杪说修鹤师兄真厉害,已经能够和师尊平分秋色了么。

丹殊放下手,站起来:“啊,是啊。修鹤本就在医道上有天赋。”他走去推华阚,“华阚,醒醒,大殿里凉,起来到自己房间去睡。”

华阚咕哝了几声,扭来扭去,任丹殊推攘,偏是不醒,一翻身竟掉到几案底下去了。

丹殊吓了一跳,赶紧转到几案后面,一看之下,发现华阚居然还在酣睡。

“这小子……”丹殊蹲下去把华阚从地上抱起来,回头对椿杪道:“快四更了,回房间吧。”

椿杪便听话地熄了灯,手里点起一个燃珠,在前面带路。

等椿杪、华阚都睡下,丹殊自己走在苍梧曲折回廊上,月色如水,染了他一身。

“丹殊真人,”忽然有个女声道,“四更天了,丹殊真人还要往哪里去?”

丹殊绷紧了双臂,回头见礼道:“梅先生。”

白衣人走近他,道:“丹殊真人行色匆匆,是又要下山去么?”

丹殊道:“不错。方才折返上山是放心不下几位师弟。现在安顿好了他们,我应该下山去替换师尊了。时候不早,明日酉时我还要上山来的。”

白衣人道:“丹殊真人和令师当真为瘟疫灾民尽心竭力。若无你们,恐怕苍梧山周围的百姓都被妖魔侵蚀了。当日您斩杀狐妖的英姿,梅某一直铭刻于心。”

“梅先生过奖了。”丹殊有些不自然道,“梅先生为何还未睡?是不习惯么?苍梧冷清,几个师弟顽皮,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白衣人微笑道:“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有一事,一直在梅某心头萦绕,借此机会,想请教丹殊真人。”

“梅先生请讲。”

“丹殊真人当日屠戮群妖,杀伐果断,未曾犹豫,为何却唯独留了一只小狐,未曾下杀手?”

“小狐?”丹殊回想了一下,“是通身红棕色,眉心有一点白的那只?”

白衣人点头,目光微有些期冀。

“那只小狐未曾感染,面容幼稚,无辜受惊,我便一时心软放了它。”丹殊道。

白衣人追问:“当日群狐之中,也有未曾受染的成年狐妖,为什么但丹殊真人又不对他们心软了呢?”

丹殊说:“********。”

白衣人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明白:“********?”

丹殊点头说:“一则,那些成年狐妖终日与受染者在一处,未必没有受染,恐怕只是魔化的症状未发作而已。留下他们,终究不妥。二则,我等诛杀一族狐妖,如果留下青壮,那么浔江源的村落也好,苍梧也好,必定会遭到狐妖的报复。实不相瞒,这也是在下为免日后狐妖复仇而不得已为之。况且听浔江沿岸居民说,妖狐为祸时日已久,借此机会一并除去好。简而言之,********。”

“********……”白衣人喃喃念了几次,“********……生为妖狐,终究是恶?”

“梅先生?”丹殊皱眉道:“梅先生,你没事吧?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件事?”

白衣人笑了一下,月光白惨惨挂在她脸上:“哦,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丹殊点头道:“夜深露重,梅先生还是早些休息吧。我有事在身,少陪了。明日早膳,师弟们会给梅先生送来。”

白衣人心不在焉点头道:“好,多谢真人。”

她魂不守舍地转身,沿着回廊走了,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飘飘荡荡的女鬼。

丹殊松开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他一直捏着诀。

“没有妖气。”丹殊望着白衣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梅先生,你到底是不是梅先生?”

远近只有虫鸣,无人答他。

狐子 十一

是夜,一团红棕色的毛球窜出来,扒在窗棂上往里爬。[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华阚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一只狐狸脚步轻盈地落在窗前桌面上。

狐狸抬起一只前腿,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发现自己,便伏低身子往床上一蹦。

床头半空漂浮着的符咒一闪而过,狐狸惨叫着落在地上。

破晓,华阚伸着懒腰坐起来,揉揉眼睛。

“咦?”他看了看四周,“我怎么在房里?”

他只记得和椿杪打闹,互相往对方脸上涂墨汁。椿杪仗着自己会傀儡术,捏出两个纸人来围攻自己。自己以一敌三,越战越勇,最后……诶?最后怎么了来着?

华阚打着哈欠出门去,打水洗脸。

床沿雕刻的花纹裹着檀色的包浆。

庭院中还有薄薄的晨雾,远山缙云,沉默伫立,山上树木丛生,远远看去刺喇喇如同巨兽身上的毛发。天还未完全亮,一切笼罩在蓝灰色的迷蒙中,只有偶尔的几声鹧鸪叫,搭着湿漉漉的晨风穿越河谷而来。

华阚正漱口,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里的重阳木上,心内一时警铃大作,条件反射想把手中的牙粉盒子当做暗器投出去,仔细一瞧,原来是椿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华阚看他仿佛正凝神遥望着什么,便喊他:“哎,大清早的,扮猴子吗?昨天爬树还没爬够?”

椿杪头也不回,道:“华阚,你上来。”

华阚说你叫我上去我就上去,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撩起袍子嗖嗖两三下窜到椿杪旁边,扶着树干问他:“做什么?这儿长出花来了?”

椿杪道:“还真长出花来了。”他示意华阚去看远处。

华阚一望,两人正对后山方向。初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定睛一看,华阚发现后山竟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高高长长,枝丫纵横,远看犹如一束凝固住的火花。光芒很微弱,在晦暗的深山中几乎分不出是晨光的反射还是它自身的荧光。

“这什么玩意儿……”华阚忽然回过神,“是巨木?巨木在发光?”见了鬼了,这是什么路数?

椿杪说:“我听见你这边有异动,便出来看看,结果发现这个。刚才天还没开始亮的时候,光芒更加清晰些。现在已经快要分辨不出了。”

华阚道啊哦,咱们苍梧真是人杰地灵,连块半死不活的枯木也能成精。

椿杪说:“过奖过奖,没你家梅先生灵。巨木在这里千年万载都没变化,你家梅先生说它要发光,它就发光了。”

华阚说:“你别老是阴阳怪气,这关梅先生什么事?她不过是听山下人谣传。可能前段时间巨木就已经异常,只是我们没发现,叫山下的村民发现了。”

本来就是玩笑话,椿杪唔一声也不和他计较,拍掉手上的灰,往树下面跳。

“你脚好了没,我接着你?”椿杪作势张开双臂,故意对树上的华阚道。

华阚呸他:“谁跟你一样娇娇弱弱,我早就好了。”

正欲往下跳,却听一个声音道:“真人还是慢慢下来的好。”

华阚收势不住,脚底一滑差点跌下来,连忙抱住树干,慌慌张张回头看。

白衣人站在阶前,一身清冷。

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梅先生早。”椿杪倒是坦荡荡,“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梅先生所说的巨木荧光,现在果然成真了。”

白衣人一笑,道:“是吗?梅某也只是道听途说。”

椿杪不依不饶:“听谁所说?”

白衣人道:“既然是传闻,自然是人人都在传说,并没一个准确出处。”

华阚打哈哈:“说不准只是凑巧。山下人平日无聊,传什么的都有,如今碰巧成真而已。巨木忽然兴起想发个光看看,也给咱们添了方便。没准儿以后师尊准许咱们晚上到后山去了,那就连火把都不用拿了。”

椿杪说:“整个苍梧也就你连燃珠都点不着,修道之人还借助火把,好意思到处嚷嚷。”

华阚理直气壮:“点个燃珠有什么稀奇的?你还不会使剑呢。轮武力,你们鬼神道的未必能比过剑道。”

椿杪翻了个白眼。

白衣人闻言道:“华真人不会鬼神道术?当日不是用锁妖术镇住了妖狐吗?”

椿杪说他也只会那个了。

华阚连忙道梅先生你别听我师弟瞎说,道术我还是会一点的,只是会得不多。像点个火呀热个炉子呀这种就不会,但是镇妖降魔、千里追凶这种就会啦。

椿杪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白衣人点点头。

“如此说来,华真人,”白衣人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狐子 十二

华阚拎着剑走在白衣人后头,一脸莫名其妙。(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追杀凶孽本来是大师兄的活儿,怎么现在落在自己头上了?

“梅先生,”椿杪走在最后,道:“您的确看见一只妖狐从院子里跑出去了?”

白衣人道:“在下一向醒得早,今日晨起时天还未亮,开门便看见一只狐狸从廊前跑过。它似乎受了伤,血液一路滴落,狐血滴落在地面后便化为黑烟消失了。在下觉得诡异,便查看了一番四周,这才发现在下随身携带的药囊不见了。”

“它的血液化为黑烟消失了?”华阚闻言问道。

“是,”白衣人道,“这也是在下希望二位道长速速追踪此妖的原因。药囊虽珍贵,丢了倒没什么。但是这狐血化烟的妖异之状,却让在下十分担心。华真人昔日在浔江源除妖,应该对此情景颇为熟悉。若真如在下所推测,恐怕药囊中的东西,会助那妖狐灵力倍增。此时不追回药囊,以后除妖就更加麻烦了。”

华阚沉默地点头,一改平日的轻佻顽劣,看起来颇有些凝重。

椿杪看了看他们二人,道:“与那次的瘴气有关?”

华阚道:“妖怪流血,本来和普通生灵流血没两样的。(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但是被瘴气影响后,血液接触地面会化为黑雾,或回归到瘴气中,或成为感染其他妖物的源头。这种变化,师尊和大师兄称之为’魔化’。妖物魔化后,暴虐之心大涨,袭扰人间城镇村庄,而受到我们制止的时候,却不知疼痛,不知后退,往往不死不休。”他在白衣人面前难得镇定自若,此时娓娓道来,看起来颇有些英气勃发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浔江源的除妖之行异常凶险。那些妖怪根本不怕痛,不怕死。与其说是暴虐,不如说是疯狂。为了得到一点点人类的血肉,疯了一样在道人的攻击下拼争。只要有一只爪子还能动,就一定要爬向人类。

华阚曾看见有只狐妖半个身子都被丹殊轰烂了,却还在津津有味地咀嚼嘴里撕扯下来的人肉。

椿杪道:“此次在苍梧山上遇见这种妖狐,难道远近山林也被瘴气污染了?”

华阚摇头道:“师尊已经控制住了瘟疫,瘴气也应该被控制住了。要不是我们遗失了浑元珠,现在瘴气应该已经被涤除。”

白衣人道:“华真人切莫过于自责。”

椿杪随手拨开一丛蒿草:“你放心吧。浑元珠与此次的瘟疫无关。”

华阚说你怎么能如此肯定?难道犯了错你就一点都不内疚吗?

椿杪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华阚平静下来,说:“当然不是怪你。这件事责任在我。我比你年长,是师兄,本应该考虑周全,本应该……”

椿杪不置可否,道:“先解决眼前事。浑元珠的由来,咱们以后再说。”

华阚点头,握紧手中的剑道:“前途凶险未知,你跟紧师兄。”

妖狐凶恶,倘若不止一只呢?如果是浔江源那般大批进犯,该如何拦住?师尊与大师兄都不在,椿杪未经任何实战。虽然自己的剑道也尚未有大成,可是苍梧还能靠谁?华阚只觉得手中的剑瞬间沉了两分。

椿杪道:“我已经传了通讯符,师尊应该很快就到了。咱们先去看看吧。”

三人循着被踏乱的野草来到后山,狐狸留下的痕迹却就此消失了。

椿杪不肯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鬼咒术,华阚也不提召唤小鬼的事情,二人一起四处寻觅,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此时天已经大亮,日头爬在巨木上,将巨木的叶片与枝条都照耀得熠熠生辉。

华阚抬头,疑惑道:“为什么巨木看起来,高大了许多?”他仔细看了看,又道:“不对,高倒是没有高起来,只是多长了很多新枝。”

一夜之间,枯木逢春。

华阚正想:难道巨木也与这次妖狐出没有关?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华阚一把将椿杪扯到身后,自己举剑去挡,只听见“铮铮”两声,握剑的虎口被震得生疼。

面前空无一人,回头一看,白衣人也不见了。

“梅先生!”华阚叫道,“糟了,梅先生被妖狐挟持了!”

椿杪捏了两个纸人,吹口气往地上一撒,纸人迅速长大,成英武男子模样,一个持枪,一个持戟,护在华阚与椿杪旁边,粗看和真人没什么不同。

四面八方暗器的冷光连绵闪烁,草木被削断的声音不断传来。

纸人行动还是比真人要慢些,虽大致护住了后方与左右侧面,仍需要华阚时不时越过纸人的枪戟来救护椿杪。纸人身上扎了数跟红棕色的尖针,椿杪盯着针上泛起的冷光,若有所思。

华阚身形迅敏,将一柄剑舞成一团花。但他毕竟年少,剑道未有大成,加之要顾及身后的椿杪,一心二用,纰漏颇多。

针雨不停,人却会疲惫。很快,华阚就被扎中,麻痹感迅速从手臂爬到胸膛。

狐子 十三

华阚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但他马上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剑势不断,针雨打在剑身上发出“铛铛”的回响。(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椿杪立即结印,青紫色的符咒从他的脚下往四周蔓延开,成一个大圈,密密麻麻围住中间四人。

圈子里青烟腾空而起,数只青面獠牙、赤发圆目的小鬼从地上冒出来,吱吱叫着,并不惧怕针扎,而往针雨发出的方向迅速爬去。长针不断刺中,很快没入它们的血肉中,消失了,小鬼们却仿佛不知疼痛,不但没受什么影响,反而更加敏捷起来。

针雨来势一顿,随即更加凶猛地扑来,一时间红棕色铺天盖地,似乎什么东西在狂怒着发疯。

两个术式都极耗费心神,小鬼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两尊纸人已经僵立不动。

华阚顿失强援,连连中了数针。

椿杪见状迅速咬破自己的舌尖,双手结印,喷出一口血。

血雾在空中弥散,密密麻麻的红棕色针头竟然立即停在半空,仿佛被一睹无形的墙阻滞,就此胶凝不动。

同时另一边的小鬼似乎也有了收获,吱吱的叫声杂乱起来,听来更加尖利恐怖。(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草木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灌木中奔逃,慌不择路冲进一团枯枝。鬼物尖叫声四起,山林中惊起一阵飞鸟,扑扑腾腾乱入天际。

椿杪接住倒下来的华阚,两人跌坐在地上。

扎在华阚身上的针被椿杪拔出来扔在一边,甩在泥里,针下的泥土都被魔气染得暗沉许多。华阚面色发黑,显然是中了毒。他艰难地推了推椿杪,手上软绵绵,全身力气如泥牛入海,嘴里只能模模糊糊发出几个音节,仔细听来,是让椿杪快走。

椿杪不理他,只戒备地盯住面前灌木,喝道:“出来!”

灌木丛里血腥味弥漫,小鬼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夜叉役鬼,源源不绝。你若真想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椿杪冷漠道。

灌木丛中却没了动静。

椿杪警惕着四周,伸手将屹立在一旁的纸人召回。他道术甚高,近身搏斗却略输一筹,所以多年潜心,将苍梧原有的傀儡术不断精化,终于至可以代替自己战斗的地步。

正当此时,一道红影从灌木中窜出,直扑椿杪而来。纸人迅速动作,将红影击落,却被它身边出的几团狐火沾上。

那火焰奇怪,在空中时和鬼火一样,飘飘荡荡,微弱得像要熄灭,沾上纸人后,非但没有被纸人身上的真气冲散,反而熊熊燃烧起来。

椿杪顿失对纸人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化为灰烬。

红影在空中利利落落转了个身落到地上,果然是一只棕红色的狐狸。

它龇着牙,利齿森白,牙肉发黑,涎水横流。甫一落地,便弓背张爪,作出攻击姿势,从口鼻里喷出浓烈的黑雾。狐狸浑身毛发如钢针一般根根竖起,发出冷兵器的光泽,只有额前一点,有纯白的温润光芒。

那光泽苍梧道人都十分熟悉,正是浑元珠。

椿杪眯了眯眼:“你是浔江源的余孽?”盗取浑元珠,化为人来引诱苍梧的小弟子,一出手就是杀招。一般的妖狐,对苍梧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恶意,更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狐狸低声吼叫起来,声音怨毒无比。

“果然是了。”椿杪哼一声道,“知道用浑元珠的真气净化夜叉,还算你有点脑子。可惜你惹错了人。”

椿杪上下打量这狐狸,见它身量尚幼,浑身新旧创口遍布,虽然张牙舞爪,却没有一个大妖该有的凶恶之气。

椿杪心中微微一动,道:“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我的役鬼与你身上那股魔气出自同宗,浑元珠既是它们的天敌,那么凭借浑元珠成妖的你也不会好受。撑到现在,你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

小狐恼怒地抓紧地面,仿佛被戳破什么不堪。

“识趣些,将我师兄身上的毒解了。我可以做主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等我师尊和大师兄回来,你就算本事通天也无济于事了。”

小狐听罢,果然怒气冲头,不管不顾向两人扑来,椿杪看准时机,展袖一挡,小狐便被他的真气弹开。小狐就势在空中一蹬,跳跃到巨木上,居高临下对椿杪龇牙。

这厢椿杪已经趁它转身时完成诀法,暴击一触即发,轰得巨木碎片横飞。

暴击的白光刺眼,气流乱撞殃及周边树木,一时间枝条叶片如下雨一般纷纷迸射,而爆炸声传出老远,巨大的噪音在山谷里回响不止。

第六十九章

龙女冷笑道:“你不过是利用她。(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之前利用她的昆仑王母身份,现在又来算计她的不忍心。她能为你放弃神位,难道还会舍得用天雷惩罚你?”

女孩子说:“龙女姐姐,多谢你好意,但是这些事,还是请你不要再说了。”

龙女道:“西母,你如何为他执迷不悟,我管不到。但是当年帝君为你奉献神魂,大封群山,涤除凶邪,护着你长到一千岁,你真的忍心就这样辜负他?”

女孩子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轻声道:“是我对不起哥哥。”

龙女大怒,一掌将地面拍出一个深坑。她现在满脸血污,表情狰狞,做此动作,几乎如泼妇一般。“孽障,”龙女道,“孽障!”

“你们一个两个,都责怪帝君,怪他不能明辨爱恨纠葛,怪他没有足够偏袒你们,怪他没有将你们的敌人屠杀殆尽。你们这些自私的恶灵!”

“他是生机啊!他生来就是促成万物造化的,你们偏偏要他去恨,去憎恶,去杀戮!死亡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你们却一再拿死亡来责怪他!”

“他做错了什么?他为了你们去守护灵泽,数千年没有合眼过!他离开扶桑地,离开天道庇佑,把自己的未来跟你们系在一起!他为了你们,去和天道博弈,拿自己的神魂去赌!”

“现在他赌输了,他赌输了!”龙女指着女孩子,空荡荡的眼眶里干涸的血液龟裂成紫黑色的碎片,“他要死了,你们也要死了!善的恶的,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龙女嘶吼着,周身暴风环绕,千顷乌云压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厚重的云层边缘透出闪光,远处天幕隐隐有雷声轰隆而过。

连女孩子都骇得退后了一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龙女伏在地上,渐渐化为一条三目长龙,眼窝处都是干涸血迹。疾风骤起,长龙乘风往铅云深处飞去,龙尾一扫,漫天雨水便倾盆浇注。

晦兴风雨,一方封灵。

这才是龙的力量,独立于扶桑和西王母所代表的天雷地火,甚至独立于天道之外。能与扶桑、泰伯鼎立的神族,怎么会轻易任人宰割。

女孩子和青年站在瓢泼大雨里,四围山色阴险而深沉。

“龙哥哥,”女孩子嚅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青年没有回答。雨水把两个年轻人浇得湿透。

扶桑呢?他现在在哪里?

丹殊回到梧桐台,着急忙慌告诉兄长扶桑失踪一事,想请鹓鶵出山帮忙找到扶桑。他自己急得羽翎都快烧着了,却见自家兄长一派闲散安逸,全不忧心。

鹓鶵黄衣锦袍,眉眼贵气逼人,头发松松束起来,腰间挂了一长串玉佩,正举着一壶甘露浇灌梧桐树,行动之间半点没有声响。

“你急什么,”鹓鶵说,“他们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

“扶桑都被掳走了,他们还能怎么办?”朱雀万分焦心,“泰伯早就不见踪影,是不是还活着尚未可知,如今扶桑也失踪,难道我们要看着天地翻覆?”

鹓鶵拿手巾擦了擦壶里溅出来的水,道:“天地翻覆又如何。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朱雀语塞,不甘心道:“总要把扶桑找回来吧……”

鹓鶵说:“他死不了。当年他预言了女娲的陨落,泰伯的沦亡,龙族的衰败,自己却安然无事。如果他真的有’死’的可能,诸神会眼睁睁看着他的预言成真吗?”

朱雀皱着眉头说:“那些事情不都是劫数吗?和扶桑有什么关系?就算他能预言,不代表他是劫数的缔造者啊。”

鹓鶵笑了一下,放下水壶转身进入宫室:“人间有句话,’梧桐台下浔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你觉得浔江里的波涛吞噬船舶,水中巨石击碎舟筏,妖兽兴风作浪,浔江封龙有责任吗?”

朱雀愣了片刻:“有还是有一点的……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鹓鶵拣了张榻坐着,道:“浔江封龙不过是一条妖龙,在龙族里估计都没人认识,为什么会和他有关?”

朱雀说:“浔江封龙不就是浔江守,浔江出事,当然和他有关。”

鹓鶵向朱雀招招手,让他也坐下来,道:“浔江那条龙,力量弱小,血统不纯——否则也不会被贬来浔江了——在妖魔横行的南方,自保都是问题。他在浔江,毗邻梧桐台,恐怕连管事情的胆子都没有,与水中生活的妖兽一般无异。要把浔江沿岸的安危归责于他,不觉得太无理取闹了吗?”

朱雀说:“但他到底是浔江封君……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个?”

鹓鶵拍拍他:“性子这么急,你要改一改。”

朱雀竖眉:“兄长!”

鹓鶵作投降状,道:“好了好了。”他又捻起一束头发,在指尖绕来绕去,“其实扶桑也是一样的。身处劫数之中,无路可逃,却因为有个’帝君’的名分,所以所有的罪过都要归咎于他。你说得没错,他能预见,不代表他是劫难的缔造者。可是那又如何?总要有个人来承担罪责。”

朱雀愤愤站起来:“这是什么道理!”

鹓鶵也皱眉,道:“坐下!像什么样子。只不过失踪,你就急成这样,改日他丧失神格了,你要不要陪他一起去为奴作婢?”

朱雀梗着脖子站在那里自己生了半天气,又转过来道:“兄长,你是不是知道扶桑被谁带走了?”语气神态都软和下来。

鹓鶵说:“你为了他求我?”

朱雀倔道:“我只是问问。”

鹓鶵说:“你出去了一趟,见了他一面,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鹓鶵笑笑,“不说诸神,连我也怪他。”

朱雀要问,鹓鶵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扶桑当年对你也作过预言,你知不知道?”

看朱雀一脸震惊,鹓鶵还摇头笑。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谁都不敢跟你说。”鹓鶵手里升起一小簇火焰,明黄色的,暖烘烘照得一室光华,“当年扶桑预言之后,我就已经警告诸神群妖:谁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死在业火里,肉身燃尽,神魂永寂。”

朱雀呆愣愣地看着自家兄长:“他到底预言了什么?”

鹓鶵收了火,摸摸朱雀的脸:“有什么要紧?总之是绝对不可能成真的。你看我们在梧桐台居住了数千年,出过什么事?扶桑预言,不过是预言。”

第七十章

青紫色的雷火,轻柔得像花瓣,在空中缱绻盛开,又快速分散,向四面八方游动而去。

女孩子站在火海中心,周身不断释放出新的火苗。

她的意识随着火焰游走过扶桑停留的每一处:渭河王宫,崤山神殿,云梦泽畔,东海海岸,东南大陆。

最后在这里停下来。

青年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周边。周遭树木异常高大,山花野草异常繁茂。他甚至看到了一簇新生的嫩芽――云梦受染后,按理说草木不会再有新芽发生了。

漫天雷火的火焰似乎认得他一般,绕开他向别处飞去。

“我只能嗅到龙血的味道,而且是龙神的。能确定帝君来过这里吗?”青年问。扶桑龙神都在,而龙神居然受伤了。谁做的?是那个镜面神?

“嗯。这样强烈的生机,只有哥哥能掌握。”女孩子睁开眼睛,疑惑道:“这里在云梦和崤山之间,可是距离两地都有数百里,为什么哥哥停在这里了?他之后又去了哪儿呢?”

青年想了一会儿,道:“会不会是在化外?”

女孩子摇头:“扶桑地没有他的踪迹。魔渊在很久以前就被封印了。”二人正待说话,忽然远处炸开一声巨响。

地面微震,烟尘嚣器。

女孩子皱眉道:“一股硫磺味。”

青年问她:“是地动?”西王母本来是万山之祖,地动山崩之类的事情原由她监管。

女孩子摇头:“是人多事。我的雷火经过他们的城市,他们似乎不太欢迎。”话说了一半,她转头望着硝烟,好像看见什么荒唐的事,忽然生气:“愚蠢!难道自相残杀我们就会高兴吗!”

原来城中的人见雷火漫天,以为神灵发怒,急忙用人牲祭祀,以期平息这些妖异的雷火。

城外有消息传来,王宫一夜被雷电所毁,东南数个城池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烈火焚尽,城中人难免对漫天突起的雷火惊恐万分。

女孩子与青年赶到城中时,只见大片人头攒动,挤在一方高台之下。这高台似乎被刚才的巨响震坏,已经坍塌了一半,燃烧的巨木从高台缺口滚落,其中还有几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仔细看,有头颅有身躯,四肢细细小小,竟是燃烧着的幼童。

人群都引领望着高台旁边一个被围起来的圈子,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二人。

火势蔓延,高台外围没有人动。数个靠近火堆的人已经被火燎着了衣物,滚在地上惨叫。一片混乱,无人伸以援手。

青年与女孩子对看一眼,青年转身化为长龙,张口吐出洪流滚滚,正浇注在高台火堆上。

水流乱冲,水珠飞溅,似乎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人群被大水浇得一懵,抬头看天。

雷火避退,长龙凌空游动。

“龙神!”人群嚷叫起来,“龙神来救我们了!”

“苍天有眼!龙神来了!”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来,向空中的长龙跪拜。

那个围着的圈子里颤巍巍站起来一个白发老人,身上的祭服破破烂烂,露出被火烧伤的皮肤。烧伤极严重,伤口边缘的皮肤被烧得翘起来,似乎一扯就掉。大片红色的筋肉流着脓水,像一个被剥开的烂石榴。

女孩子冷漠地站在人群外。

老人被搀扶着,念了一长串咒语,女孩子听得清楚,是当初扶桑的预言。

连人都知道。

老人念着念着,正要对长龙拜下去,忽然看到站在远处的女孩子。

他似乎受了极大惊吓,用尽全力指向她,口中啊啊,身子却向后倒去。

旁边的人一阵慌乱,几个同样身着祭袍的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接住了老者,连拉带拽地扶起他。

终于有人注意到女孩子这边,大声惊叫。

更多的人看过来,人群哗然,纷纷逃离女孩子所在的方向,仿佛那是什么凶恶的野兽。

女孩子踢开地上的焦木,慢慢走过来。

“你们的祈求,我听见了。”她说,“原来哥哥一直聆听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她扬起起袖子收拢了漫天雷火。人群发出抽气声。

长龙化成一个标致的青年,站到她身边。

“火中有四十九个孩子,都已经死了。”青年道,“这样的烈火是用陈年的人油点起来的,恐怕死去的人还要比现在尸体的数量更多。”

“四十九个。”女孩子轻轻念了一句。

“你们这样行事,有多久了?”她木然地问。

人群畏畏缩缩,没有人敢出头。

“如果不回答,我就杀光你们。”

一阵骚乱。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人站起来,穿着粗布短葛,但是皮肤细嫩,一看就不是日常干活的人。

“宛城自古如此,”那个人拂开旁人牵绊他的手,站直了对西王母道:“不知又是何处惹恼了神君,乃至降下如此天罚?”

女孩子盯着他:“你撒谎。”

“扶桑帝君是主宰生机的神灵,怎么会让你们用人牲去祭祀他?”

众人既惊且怒,又攘动起来,有人喊道:“哪里来的妖女!”

青年看事情有些不对,挽住女孩子说:“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女孩子挥开他的手。

“说实话。你们说实话,我就不杀你们。”女孩子异常冷静,“告诉我,为什么要用人牲去祭祀他?谁告诉你们帝君的预言?谁教你们用人的尸油和玉质刀斧伤害神怪?回答我!”

那个粗布衣裳的人不卑不亢:“祭祀之法,历代相传。至于颂诗咒语,自然也是先祖得神遇后流传下来,这又哪里冒犯了您?”

女孩子说:“他当年为我奉献神魂,早就不能再歆享祭祀;除了诸神,他也从不对其他生灵提起预言之事;至于玉质刀斧与人油,还有你们那些自私残忍的祷告,他又不是妖神,又怎么会去告知去佑护?”

地面微微震动,晴空炸起惊雷。

“王宫那夜我就奇怪。既然不是龙哥哥杀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自己送上这么多人头来?”

“是他骗我?还是你们骗我?”女孩子周身杀意几乎压抑不住,“是他们一直骗我?”

人群惊慌起来,拥挤着远离女孩子,先前那个奄奄一息的老者发出嘶哑的喊声,卫士们闻声而动,举起手中的长枪对准青年和女孩子。

粗布衣裳的人转过身去想稳住人群:“且慢!听她说完!她也许不是妖!”

老者竭尽力气,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众人,指着女孩子大声嘶叫。卫士马上反应,长枪纷纷投掷出去。青年再次化身长龙,将女孩子带离地面,并张口吐出洪水冲向人群。

女孩子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时间周身黑雾般的妖气翻涌,连青年都被她侵害。

“他是生机,我是邪祟。他良善,我残忍。他好生,我嗜杀。他是我的哥哥……他们看着我长大……”

“你们都骗我。”女孩子说,“你们都骗我!”

第七十一章

朱雀经过宛城时,正看见夔龙抓着西王母奋力往上飞。

西王母浑身都是浓厚的黑雾,几乎掩盖住了她自己。

地面上卫士不断向二人投掷长矛,烈火随着矛尖飞溅,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耀眼的明黄色轨迹。

黑沉沉的妖雾弥漫,像胶漆一样粘住四周生物。夔龙被西王母妖气侵袭,渐渐呼吸沉重,几乎浑身瘫软。他想唤醒西王母,但是又不忍心下重手,正犹豫,忽然看见天边烧过来一团大火,火红色的凤凰鸟在不远处歪着头,疑惑地煽动翅膀。

热浪袭来,夔龙不由大惊,几乎抓不住西王母。他只以为朱雀是敌,慌忙冲那边怒吼,一时间悠扬的龙吟声震层云,惊起生魂死灵无数,远近鸟兽纷纷逃窜。

朱雀在梧桐台求助受挫,带了一肚子火自顾自寻找扶桑,看此地草木异常繁茂才想飞低了看看。如今扶桑遍寻不得,这条奇形怪状的龙还对自己胡乱吼叫,朱雀一腔邪火没处发,统统喷向西王母与夔龙。

夔龙扭头避开,堪堪将西王母带离焚身烈焰。他顾不上火舌燎过龙身的疼痛,竭力聚起水汽,从侧面以洪流滚滚逼退朱雀。暂得喘息之机,夔龙却毫不恋战,立即飞往西北方,

火舌燎原,又有洪水自天而降,城中一片大乱。老者不堪惊吓,已经去世,死前还紧紧抓着身旁人的祭袍,挣扎着却说不出话。平民之中,那个粗布短衣的人镇定地安排人们逃生,已然成为新的领袖。他显然无法阻止卫士对夔龙和西王母的攻击,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朝着那群执意要执行老者遗令的贵族投去担忧的目光。

洪水被烈火一激,腾出滚烫的蒸汽,又烫伤了许多人。朱雀抖去翎羽上沾上的水珠,遥望夔龙西去的身影,并不打算追击。

他扭头看了一眼地面上四散奔逃的人群,觉得心烦意乱,隐隐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些不妥,但是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如此烦忧。朱雀在天空盘旋了半圈,便拍拍翅膀飞向东方。

想不出来,就不去想了。

命运就像一条既定的轨迹,神明怪兽和妖魔人鬼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低头行路时,前后茫茫,所有生灵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逆天改命,还是弄巧成拙。

这只有扶桑才知道。只有扶桑知道那些错综复杂的轨迹,由何处起头,又最终通向了哪里。

朱雀一直觉得既然生于天地之间,那么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至于这是打破了扶桑当初的预言,还是浪费了扶桑当初的警告,他觉得完全没什么区别。

如果逆天改命是要他屈就臣服,那就让他沿着既定的命运走下去吧!走得粉身碎骨!走得鲜血满途!

火红色的凤凰漫不经心地煽动双翅,带动了周围云雾缭绕,在广袤的东方天空燃烧出无际的胭脂血色。天与地之间如一个半开的老蚌,阴险地打开蚌壳,引导他向命运的更深处飞去。

宛城大劫,扶桑自然也能感知。但是他太累了,累得没有精力再去关心地上又有哪里妖兽横行,生灵涂炭。

扶桑躺在一片漆黑里,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他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扶桑竭力保持清醒,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我的目之所及处,有密密匝匝的黑线,铺天盖地压来,千丝万缕缠绕,深深扎进扶桑的四肢百骸,从他身上汲取无穷生机。他无法言说此时的心情,就算泰伯与龙神站在他面前,他也无法说出一句指责的话。

外面山崩地裂,鬼神嚎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形成,掌控生死,执宰万物。女娲留下的封印以及泰伯在魔渊收服的妖邪之气,成为这个怪物的一半来源。另一半,则来自泰伯和扶桑自己。运行了数千万年的天道首次受到冲击,连扶桑都无法预料的命运正在到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似乎听到他问。

我把画面拉近,去看他的脸。

他面色苍白,薄唇紧抿,山眉愁蹙。扶桑的肌肤太冷了,看上去就像一个陶瓷的假人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没有动,我却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哀恸彷徨,为什么你又让我经历一遍?”

什么?

戏看得太久,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意识的存在。

扶桑知道我在这里?他能感知到“我”?

我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一些。

我知道我没有形体,但是扶桑身上的黑线似乎因我的靠近而微微拂动起来。

我几乎狂喜。

扶桑,扶桑!

我发不出声音,只好这样一直默念,怀着一丝绝望的期冀。他若能听见……?

“我”是不是就真的存在?

扶桑,扶桑!

扶桑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他却没有回应我的呼唤。

扶桑!你能听见我,对不对?扶桑!你回答!你回答!

“不要吵他。”一个人说。

我连忙将画面转过去,玄色衣袍的镜面神站在虚空中。此时他脸上的迷雾不见了,露出一张与扶桑一模一样的脸。

画面在他们之间快速切换了数次,好像我在反复确认。

一模一样。

躺在黑暗里的那个皱着眉,站在虚空里的那个面无表情。

“谁将你拖入昆山壁中?”镜面神直视我的方向。

我听了他的话,急切地回看自己,所见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形体,他如何知道我在哪里?

镜面神发出嗤笑。

“丧失了神格,果然变蠢了。”

你知道我是谁?

他歪了歪头,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我不知道。”

……不可能。你骗我。若不知道我是谁,你不可能这样搭话。

“对啊。“他抱起双臂,惬意地站着,“骗你又怎么样。”

……………

我要是有手有脚,一定揍得他找不着娘。

“好凶哦。”他一只手抬起来摸摸自己的下巴,“啧啧。又蠢又鲁莽。”

………你妈!

我正怒火冲头(如果我有头的话),那边镜面神却整肃了表情。

“你听好,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不许插嘴。”

………

我看了看扶桑。他连眉头也不皱了,似乎安静祥和地睡着。

“不要看他!”镜面神突然说,“认真点!”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所见的一切,都是昆山壁中的幻境。有人把你关在这里面,要你见证轮回反复,直到你的精神耗尽,彻底消失。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你被困在这里时,会一次次经历这些事,看到我。我没办法帮你,因为这里存在的也只是一段历史,真正的'我'不在这里。你如果还想出去,就自己想办法打破昆山壁。”

我冷静地看着镜面神。忽然想到,此时若有其他人在,看他对着一团虚无在说话,是不是特别好笑。

镜面神显然没有我这样放松。

他冷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有兴致胡思乱想,你是真的活腻了?”

我烦躁起来。

什么叫活腻了?

我有意识的时间里,被妖鬼人神困在棺椁中,关在虚空中,束缚在妖元里,禁锢在尸体中,时间以万年纪,我能不疯,已经很叫我自己惊讶。生生死死我见过许多,唯独“活”,我没有经历过。

我想活。

哪怕作为一只蜉蝣,朝生暮死,在清晨的曦光中自在地摆动肢干,在黄昏的暮色里渐渐僵直了身体。我也许得战战兢兢地躲避虫鸟的扑食,也许会遇到许多生活在同一片池塘的同类、虫鱼、轻拂的杨柳、飘落的桃花、垂钓的闲人、胡闹的顽童。纷扰喧嚣,烟火人间。

我想,我想活。

第七十二章

镜面神默了一霎,突然逼近我。他那张脸瞬间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两颗漆黑的眼珠牢牢盯住我,好似我当真有形体一般。

我吓得退出老远。像一只被猫玩弄的耗子。

“竟然这么想活?”他似笑非笑。

……难道有谁是一开始就想死的?

“人的命那么苦,你怎么还是想活着呢?”他喋喋不休似的。

……我好像不能算是“人”吧。

“你不是。你从来不是。”他笑起来,竟然露出两颗白白尖尖的虎牙。我忍不住想,既然他和扶桑长得一模一样,那么冷冰冰的扶桑笑起来是不是也这般残忍又撩人。

等我记起来这家伙能“读”出我心中想法,正欲尴尬时,镜面神已经开始神经质地笑:“所以你的命,比人还要苦。”

我还没反应过来,镜面神大袖一挥,玄色的风从黑似深洞的背景里腾地而起,吹得我倒退甚远。

我明明……明明没有身躯啊?!

镜面神和扶桑,一玄一白的身影迅速缩小,我知道那是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这时他们才如镜面神所说一样,模糊得只像一段尘封许久的历史,像墓道里的壁画,被偶然闯入的烛火照亮,在一瞬间生动鲜活,很快又恢复死气沉沉。

“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你滚吧!”我已经看不清镜面神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几乎振聋发聩:“破出昆山壁,滚去人间!”

我被他推得直入黑暗中,如同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渊,风声呼啸而过,似有无数猛兽在尖啸。

“破出昆山壁,滚去人间!”

潮水一般的漆黑兜头袭来,我极力挣扎,却无处着力。忽然从身后感受到一阵不同于玄风的力量,似乎潮水打在岸边又纷涌奔回。

很快我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一堵巨大的岩壁立在那里,向上向下望都看看不见边缘,仿佛三千世界到此为止,而我像一只蚂蚁一样被疾风拍在壁上。

接触到冰冷石壁的那一霎那,我是欣喜欲狂的。是虫子也好老鼠也好,我终于不再是天地间飘荡的一丝意识,而有了属于自己的血肉身躯。

这股喜悦仅持续了不到半秒,浑身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爆炸开来,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只蚊子一样被均匀地碾平在了墙面上。

镜面神的声音渐渐渺远,在我胸膛里却激起层层回响。

“破出昆山壁!”

身后的石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震动起来,牵扯得我的五脏六腑都一抽一抽地疼。我挣扎着想从贴着石壁的状态变成面对它,却发现身下石壁竟然开始变软,好似一滩沼泽,要将我陷进去。我双手向后撑,指间马上被冰凉黏湿的东西充满。一股尸体腐败的腥臭味猛然喷薄而出。

我转过脸去看,沾满恶臭的黏液立即糊住了我的口鼻。我差点吐出来。

缓慢蠕动的岩壁上岩壁上正长出许多尖锐的刺。

我清楚地记得当初被雷神用长钎钉在壁画上的感觉,利器穿心的痛楚我实在不想经历第二遍。这幅身体我不过得到几息,难道就要死去?

气味太令人作呕,似乎有一头死去的巨兽横亘于此,天长日久,尸水横流。我顾不上去想为什么冰凉坚硬的石壁忽然变成粘腻的刺甲,只专心屏息用力,企图将上半身脱离这片泥沼。

显然我太天真了。

这片伫立于世界边缘墙壁,不会如此轻易放我离开。

我身边的石壁蠕动起来,像蚂蝗一样吸住了我,璧山上渐渐增大的尖刺缓缓插入我的皮肉中。鲜血顺着伤口流出,甜腻的腥味越发浓重。

这一回,没有从前那几次死里逃生的幸运了,因为椿杪体内的神力没有再来救我。

痛。好痛。我却想要大笑。

大笑!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没有偷取剽窃任何人,是我自己有了一副血肉之躯!

尖刺入肉的疼痛不算什么了,我大叫着,一点点从满墙石棘中拔出自己的手臂。浓稠的血液顺着石尖流淌下来,滴入无尽的黑暗。

我试着去抬起自己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数根颀长的石棘已经刺入我的肋骨之间,我一动,它们便在内脏的缝隙中滑刺。我一刻也不想等,在思考这举动会带来的剧痛之前,就迅速抬起上半身。身边石缝里还夹着鲜红色的碎肉,但我兴奋得不能去注意这些。

带着一丝病态的快感,我几乎是故意把自己粗暴地从石棘上撕下来,即使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腥臭的黏液渗入我的伤口,像在肌肉里注射了辣椒水一样痛,可是我还是不停地收紧腰背,将自己抬起来。肌肉一缩紧,血水就从浑身各处伤口中涌出。可是我不敢停。我怕我停了,哪怕仅仅是中途换了一口气,都会被剧痛打晕过去。我等得太久了。我不能输的。我不能停的。

石壁似乎有生命一般,我自残式的脱困法好像吓住了它。它便停住了蠕动,那些深深扎进我体内的尖刺也终于不再生长。

这样的过程,看起来恐怕只有短短一瞬。于我,却如千千万万年那么漫长。

胸膛,腰臀,大腿,膝盖,足踝。一块肉一块肉地撕开,我就像一张旧画,从长满尖刺的石壁上缓缓剥落,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我挣扎着回头看那块沾满鲜血的石壁一隅,发现玄风依然在不断地吹拂,即使在我掉落之后,也固执地将源源不绝的玄色气流送到我所在之处。

像一只手,穿越尘封了万千年的历史,别扭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遍身伤口。

自负如镜面神,也不得不承认他只能送我到这里。

又或许因为他自己并不在此处,正如扶桑自己,早就被雷神钉在了外面的壁画上。

这段埋藏在昆山壁中的历史,我所见到的大约只有沧海一粟。到底事情的全貌是怎样的?谁最后禁锢了扶桑帝君?谁拿着上古女娲留下来的力量创立四方神台?龙神的种种奇怪行为,和这场劫难有联系吗?西王母为何与扶桑反目?镜面神到底出自何处?他和扶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玄风吹拂,仿佛人间东风拂面。不断下落的失重感中,我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三章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唯看见模糊的影子,大片大片灰白色的片状物在空中轻轻飘荡。

试着去抓住它们,刚微微一动,就疼得喘不上气。

“你不要再动啦,”一团鹅黄色的影子闯进我的视线中,“先生说你身手重伤,而且还中毒了,要卧床好好休息,不能胡乱动来动去的。”

这声音……女孩子?听起来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

“这是……哪……里……”我喉咙里干燥,连唾液都是粘腻的,一说话就像砂纸在喉管里磨。

“诶?果然每个人第一句都问这个问题。”少女轻快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这里是我们的草庐。先生说是'结庐在人境'的意思。嗯。接下来的就不能告诉你啦。”

我有点失笑,心情莫名好起来。

这个女孩子一定被人保护得很好。

“哦!对了,忘记给你倒水啦!”我听见她“略”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一阵脚步伴着细碎的铃声叮哩当啷地离开我。不远处响起水流的声音,一股淡淡的茶香传来,让我的喉咙里的干燥愈发强烈。

“先生说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所以千万不能再动。你就别坐起来啦,我会用芦管喂你的。”一支温凉的东西伸过来碰了碰我的嘴唇,我忍着嘴上的干裂,艰难地张开,芦苇的清香便传到我的嘴里。

水流冲进我的口腔,所过之处,燥热粘腻与疼痛嘶干慢慢散去。我贪婪地吞咽着,第一次发现寡淡的茶水也甘甜无比。吞得太急了,一些水沫进了我的肺管,但我一点不想因为咳嗽而少饮了水,便一直忍着不将它们咳出。

“哎呀你慢点慢点,”那少女见我这样,有点着急,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水很多,一定够你喝的。你一会儿还要喝药呢!别一下子把肚子撑破了。”

我不理她,一直喝得胃里微微有些涨得难受了,才肯停下来。停下来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咳嗽,许多伤口表面薄薄的血痂崩破了,温热的血液流出,疼得我只好压抑着闷咳。

那少女急得跺脚:“你看你看!我就让你慢点儿嘛!这下怎么办?这………”她毫无头绪地转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叫:“先生!先生!你快来!”

外面乒乒乓乓一阵杂物倒地的声音,阳光混着尘烟,奔进来一个人。

久违的声音响起:“姗姗,你怎么了?”

湛星河!

我又猛烈地咳起来。

少女越发急:“先生呢?你进来有什么用啊,快去叫先生!”

湛星河镇定非常,走近我的床榻,冰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师叔去隔壁镇子里看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离我这样近,我眼中看他还是一团模糊。我艰难地转头看,那少女站在床边,也是一团有颜色的影子。先前我看见的灰白色片状物还在飘荡,大概是这张床的帷幕。

我……半瞎了?

少女急切地贴过来:“怎么样?怎么样?他是不是快死了?”

湛星河收回手,淡定道:“暂时死不了。师叔留下的药呢?熬好了没有?灌他一碗先试试。”

少女道:“应该好了,我去拿过来!”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她很快跑远了。

我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表情很奇怪。”湛星河冷漠道,“好像看见丢了很久的儿子一样。”

我一惊,赶紧整顿好自己的脸。

“不用慌。我肯定不是你儿子,你也一定不认识我。”湛星河说,“等你毒性解了再告诉我们你的事吧。现在就先省点力气。要是活不下来,废话说得再多也没用。”

我一哂。

看来现在这副身体,长得和椿杪一点也不像。

“谢……谢你。”我嘶哑着说。

湛星河这人一点不通人情,他啊了一声,道:“你谢错人了。等我师叔回来你再谢他吧。”

“药来了,药来了!”少女又叮叮当当跑回来,“刚熬好,我给你加了很多很多蜂蜜,一定不苦的。”

湛星河貌似无意道:“你怎么不给我的药里面加蜂蜜?”

少女啐他:“你又没半死不活!”

半死不活的我躺在床上,看他们手忙脚乱地拿芦管灌我药。那药也不知道拿什么熬的,未入口就一股腥臭刺鼻,居然跟我在昆山壁上闻到的气味有些相似。

加了很多蜂蜜,依然很苦。但我很识相,一点没有吐出来。

少女终于舒了一口气:“太好了,你喝下去了。先生说喝得下去就说明求生意识很强,你大概真的能活下来。”

………啊?

这药是用来试我的?还是我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那位先生也不确定能不能救活了?

湛星河甩甩手道:“行了,让他好好躺着吧。我出去晒药材了。”

少女道:“阿星,你怎么一天到晚晒药材啊?”

我心说你刚才叫得这么急,他肯定跑进来的时候把药材都撒了呗。

湛星河一言不发往外走,少女追着他:“阿星,阿星……”追了一半又转头来叮嘱我,“你可千万别乱动了,我一会儿再过来看你。”说完便专心去追前面的湛星河。

我隐隐约约听见少女叽叽喳喳问他:

“阿星,我留在灶台上的饭食你吃了吗?”

“阿星,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

“阿星……”

屋外莺飞草长,阳关的气息毫无保留地传来。我缓缓闭上眼睛,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尽量避免牵扯到太多肌肉。

当日丹殊将椿杪遗体从苍梧抢走,后来苍梧山上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否则湛星河不会停留在这里,而不去找他的“先生”。山鬼那时候受我之托去寻找湛星河,现在看来,她还没有找到。

这个少女我从来没见过,看来她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她和她口中的“先生”是在哪里发现我,并把我带回来的。

那时从昆山壁上剥离,我掉进黑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如何回到人间的?

除了镜面神,难道还有其他人在暗中帮助我?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我从有意识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求问的路上挣扎。一切都蒙在层层迷雾中,我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毫无方向地乱撞。

唉。做鬼有做鬼的苦楚,看来做人也有做人的艰辛。

只希望我的这个“人”,能做得长久一些,安稳一些。至少,不要马上就死掉。

活着真好。

第七十四章

夜阑人寂,姗姗和湛星河都去休息了。我一个人躺在床帏中,头一次睡不着。

无他,太疼了。

果真如姗姗所说,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躺都不行,一时我也分不出到底是哪儿比较疼。头和脖子离我脑子最近,但是伤口确实不大;四肢上的痛感最清晰,但是也远没有腹部和胸膛的伤口深入五脏六腑。最令人烦闷的就是呼吸之间胸廓起伏,每每牵动一大片伤口,让我吸气也不是呼气也不是,只恨不得自己是条死尸,不用呼吸也不用进食。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尸,刚活了几个时辰就谈死尸!

啊………好痛………痛死我了…………

我在床上煎熬,正度日如年,忽然听见院子里一声轻轻响,像是一根枯枝被谁踩断了。

这么晚了,谁跟个夜猫子似的还不睡觉?

远近连细微虫鸣也无,木门的吱呀声竟显得格外刺耳。

月色无辜得很,门一开就挤挤挨挨地涌进来,仿佛没心没肺。

月下那个人站在门口,八风不动,望住我望了许久。

灰白色的床帏被夜风吹得乱翻,我眼中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是谁站在那里。

“你……”我努力地挤出一个字。

“你是谁?”那个人走进来,声音冷冰冰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魔界和人间的交界之处?从哪里中了上古应龙的毒?”

魔界?我不是从昆山壁上掉下来的吗?应龙又是什么?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我。

“有本事去到魔界,还不被邪祟侵蚀。伤得这么重,中了这么刚烈的毒,还能吊着一口气。”他伸出手来,双指点住我的额头,“你一定不是人。”

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手指冲进我的脑中,冻得我浑身一僵,好像突然掉入雪山冰窟,而且还衣不蔽体。鸡皮疙瘩顺着那股寒气爬满全身,汗毛一下子立起来,肌肉却僵硬得不能颤动。

我又疼又冷,想开口求饶,却无法出声。

………娘的,还不如刚才只是疼呢!

那个人似乎很疑惑:“怎么会?你如果只是人,为什么可能还不死?”

我活着碍着你什么事了!

要不是我动不了又无法开口,我一定破口大骂。

那个人终于善心大发把手指移开,我赶紧打了几个哆嗦。这样一来,又扯开几个未完全结痂的伤口。

我身下那块床垫一定已经一塌糊涂了。

“我不能拿人间道法救你。若我没看错,你中的应该是上古应龙鳞甲上的剧毒。应龙当日被除龙神之位,又耗尽灵力死在人间,他的怨气太重,导致他身上的毒和世间所有道法相冲。贸然用人间道法施加在你身上,恐怕会让你死得更快。至于其他的法术……你不过是一个人,人的身体形态绝对无法进行那样的治疗。现在看来,你本身也没什么道法,能否对我的药物起反应也尚未可知。所以应龙的毒大概只能靠你自己解了。你身上的伤口,估计毒素散去后就能慢慢长好。”

那就是说救不了我了……不过他这么事无巨细地解释,倒很有医者仁心。

“无、无论………”我竭力从干涸的嗓子里发声,“谢谢……谢谢……”

“你好好休养吧。这几天我会给你开几服麻痹身体的药,否则要是一直这样无法安睡,你的伤势只会恶化。”

这人声音冷淡,看来心肠倒是很热的。连这样细微的事也考虑到了,难道真是世上的名医?

“等你好一些了,要将刚才的问题一一都回答,不允许有任何假话。”他说,顿了顿,又不甚熟练地加道,“否则我就杀了你。”

……威胁人都这么生疏,看来是医者无疑了。

我无法点头,只能用气音说:“好。”

不好我还能怎么办。不过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些问题都答案,你要问就问吧。我无赖地想。

“师叔?”湛星河的声音响起来,“您回来了。”

这小子也不睡觉?

我床边这人转过身去,说:“嗯。你还未休息?姗姗呢?”

湛星河也走进屋子,道:“姗姗睡了。您也知道她一向睡得沉,房子塌了估计都醒不过来。师叔深夜赶回来,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湛星河道:“麻烦你去取一钱曼陀罗花,加进我离开时留下的方子,再喂他吃一次药。”

湛星河恭恭敬敬道:“是。”

诶?这小子这么听话?

我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能确定床边这人并不是当日魔头夺尸时赶来阻止的苍梧道人。看来苍梧山人才济济,并非如将离和魔头所说那样败落。能让死心眼儿的湛星河都言听计从,这人大概道法也很高。只是当日他为什么不来阻止魔头呢?

湛星河领命而去,剩下我和床边人大眼瞪小眼。

“曼陀罗花有毒,一钱的量足以毒死三个成年人。但是你身上的龙毒比之不知强了多少倍,我想你应该能受得住。”他儒雅平和地跟我解释道,好像刚才威胁要杀我的另有其人,“它可以麻痹神经,起效后你会感觉全身酥麻,伤口不会那么痛了,可以稍稍休息。但是它其实对伤口愈合是无益的。你也切记,不要因为伤口不那么痛了就乱动,否则创口扯大血液流干,连我也没有办法。”

我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那人顿了顿,又说:“我须和你说明白,那副方子里,我加入了一些非人间所有的东西。寻常人是受不住的,但是你的毒……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如果你不愿意喝,可以不喝。”

我苦笑。

不喝就是死定了吧。难怪白天姗姗那样说。

“我……愿意的……”

那人点点头,说了一句“好好养伤”就走了。

素昧平生,他肯这样尽心救我,我很是感激,又隐隐有些担忧。

人间医者大都有这样的毛病,见了病痛的人总想着要去救一救,并不考虑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他虽然也有点道法,但我实在不知我自己会给他惹多大的麻烦。昆山壁里的谜团悬而未决,我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明里暗处,究竟有多少人神妖鬼想要我立马毙命。而这位医者,会不会也被我连累呢?

我正烦心,另一个人门也不敲就进来,同时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苦臭。

湛星河走到床边,状似驾轻就熟地拿起一支芦管,道:“下午的药还剩了些,我加入曼陀罗花热过了。师叔说尽快喂你就好,估计也没什么火候的说法。你喝吗?”

我心说小子,早几个月你还“先生先生”叫得黏黏腻腻,这会儿我换个样子你就这般冷淡,还真是薄情啊。

一点没去想明明是我自己偷取了人家先生的遗体,还被关在里面出不来。

湛星河看我不答话,自言自语道:“下午还能说几个字,现在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皱眉看了我一会儿,又道:“这样吧,你要是不想喝药,就眨眨眼。”

我忙把眼睛瞪得铜铃大。

湛星河也瞪着我。等了好久,我眼睛酸涩得不行,眼泪都从眼眶处溢出了,才听到他说:“好了闭眼吧。眼珠这样红,还以为你入魔了。”

我赶紧合上眼皮,下意识地想揉一揉眼睛,刚动动手指就被一阵皮肉撕扯的疼痛阻止了。

一阵凉意爬上我的眼周,酸痛的眼睛周围被人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过。

“你的眼神很奇怪。”湛星河说,“等你好了,要告诉我你是谁。”

我几乎落泪。

湛星河有样学样用芦管喂我药物,但他到底是个半大的小子,就算刻意放轻了手脚,动作之间也时不时扯到我的伤口,或者洒出几滴药。他明显没有姗姗那样细心,药里没有加蜂蜜,药液里那股腥臭酸苦比之下午越发浓烈,令人作呕。

好在我喝着喝着,从嘴里就开始发麻,到后来连吞咽的动作也做得隔着一层纱布似的,药物的苦臭倒是因此不再明显了。

小小一碗药终于喂完,湛星河与我都舒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喝点水?”湛星河犹犹豫豫道。

我疲惫地眨眨眼。

“好,你等会儿,我去倒水。”他走去屋子中央的桌案拿水壶。

我:……………眨眼不是“不要”的意思吗?

我无奈地任由他摆弄,用芦管喝了一些冰冷的清水。

反正嘴里没什么感觉,喂我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湛星河喂完水,终于心满意足。他学着刚才那个人那样点点头,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来喂你。”

………你快走吧大哥………

我看着湛星河走出屋子掩好门,月光被挤出门外,一丝都透不进来了。

药物起效很快。我从脖子开始发麻,没过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木木的。原先那些尖锐的疼痛终于偃旗息鼓,我带着不安惶恐疲惫伤怀,逐渐陷入沉睡。

旁的什么都不求,只希望我睡了还能再醒过来。

第七十五章

那被湛星河叫师叔的人的确有些本事,我整日里醒来就吃药,吃完药就睡,三天过去,竟然感到伤口有些发痒了。

发痒了是好事,说明伤口在愈合。

三天时间里我只在日近黄昏的时候醒,每天看到的也是一样的场景:

姗姗抱着一小罐不知什么东西,小心翼翼穿过庭院。那里湛星河正在收拾药材,把一堆堆的草木干和动物残骸分门别类放好。烟尘翻飞,阳光斜映过来,照在我对面的墙上,从金黄很快变成橙红,又迅速过渡到纯粹的血红色。湛星河的师叔一般在这时候过来,诊一诊脉,盯着我看一会儿。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他每次都问。

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但是他总不可能问我这方面的问题吧?那也太傻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每次也只好沉默,为免尴尬,就装作无法说话的样子。

他也好像没看出来。

湛星河比我上次见他时,性格开朗了许多。昔日那个阴郁的少年似乎完全变了,他甚至都能偶尔跟姗姗开个玩笑。

有一次姗姗在我的药里面加多了蜂蜜,琥珀色的蜂蜜看起来占据了大半个药碗。她自己还没发现似的,屁颠屁颠拿着芦管要灌我。湛星河看了就笑,问她:“今日的药这么稠,你确定流得下去吗?”

姗姗给他一说才看见碗底沉着的一半蜂蜜,“啊呀”一声,自己笑起来:“我忙得都昏了。”又去追打湛星河,“你还笑!还笑!你去砍柴!去搬药材!”

两个人玩玩闹闹把药灌给我,然后又追追打打跑出屋子去。

我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喉咙里不知是被曼陀罗花毒得,还是被浓稠的蜂蜜齁得,一阵阵发麻。

小儿女的欢喜,当真看得人折寿。

我一日日好起来,很快就能自己吃一些流水和肉粥了。

湛星河一边给我拿粥碗,一边愁眉不展。

“你现在还不能动,却开始食用五谷,五谷轮回之后……”

我横了他一眼。

这小子是怕还要伺候我拉撒吗?!

我偏不告诉他我自从得到这具身体后就没进过五谷,就算要轮回也得等两三天。我故意做出一副憋着什么的样子,还可怜兮兮看住他。

湛星河果然一脸菜色,竟然还就此僵住了。

哈!

我正在心里得意,却见湛星河转脸出了房门。

咦,生气了?

没过多久他就木着张脸又回来,还带上了门。

做什么?杀人灭口?

我戒备地盯着他,他却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盆。

“姗姗是女孩子,师叔不能来做这些事。你……你快些!不许磨蹭!”他瞪我,把那木盆放在床上,伸手就要来抱我。

“不……不不不不不不………”这下轮到我急,躲又躲不开,只能大声叫。好在这几天嗓子好了很多,能出声了,否则再用那“眨眼不眨眼”的方法,这直不愣登的湛星河真能扒下我的裤子来。

房门一下子被人从外冲开,救星登场,一袭兰衣旧袍。

“你们做什么?”那位师叔皱眉,“星河,他还没痊愈,别闹他。”

湛星河脸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最后再转回铁青,像个花灯似的色彩缤纷。

可惜这盏灯是寒冬腊月里的冰灯,由头到脚散发冻死人的寒气,尤其那双眼珠子一瞪,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是。星河莽撞了,请师叔恕罪。”湛星河颇有大将之风,还懂隐忍不发,状似乖顺地行礼认错,还故技重施,把木盆藏在自己身后走了。

那师叔也只是看起来严肃不爱笑而已,其实是个软绵绵的性子。

“我这师侄一向稳重,近日被姗姗带得顽劣起来了。请你原谅他。”那人诚恳地望着我,我也只好点点头。

“刚才……是你发出的声音?”他问,“你愿意说话了么?”

我一呆,旋即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我之前装着不开口的伎俩。知道我是装的还不逼问我,这人温柔得令人意外。

“是我。”我只好承认,“先前不说话是,是不太明白你在问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我告知过你,药里有非人间的东西,我从未给人用过,所以问问你是否有什么不适。”

原来是这样。我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这个……我也感觉不出来。我每天喝了药便浑身酸麻,然后就睡死过去,倒是感觉不出什么异样。”

他沉吟了一番,来摸我的脉搏:“那么是否有魂魄不安之感?有无梦寐?有无幻觉?”

我仔细想了想,这几天实在是我睡得最安稳的日子了,一点梦也没做,闭眼一黑,睁眼一亮,单调而令人无比满意。

“实在没有………”我讪讪的。医者的毛病我大概知道些,用了一种什么新药,必定肯肯切切心急火燎想知道有什么新效果。眼前这位师叔能忍这么久,也是为难了他。

他沉默着感受我腕子上的脉动,又翻了翻我的眼皮,手指在我太阳穴附近划了一圈。

“你……到底是不是人?”他问。

这叫我怎么答?

“据我所知,是的。”我选了个稳妥的回答。

他点点头,又问:“如何进入了魔界,可还有印象?”

我老实说:“那天我从长满荆棘的山壁上跌下来,掉进一个深渊中,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魔界是什么?”

他起身说:“魔界是凡人无法到达的地方。不久前有位由道入魔的人从沉睡中醒来,扰动了人间和魔界,造成两者间数处界碑坍塌。你大概误入了什么间隙吧。”

由道入魔?不久前醒来?这好像在说………

“但是凡人误入人魔间隙,一般不可能生还。我这一生也只见过一个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接着说,并不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你不是他。你没有苍梧道法,也没有那样强大的魂魄。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问题又回到我身上。我只好答:“这我实在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侥幸,老天不收我。”

他端详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以确定我是否在撒谎。

“你怎么会掉下山壁?”

“被一阵风吹的。”

“你在山壁上做什么?”

“为了找……出山的方法。”

“出山?”

“我被人逼进那山中,见了许多诡异之事。心中恐惧,只想出山,所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那么应龙的毒?”

“这我不知道。我是被山壁上的凸起刺伤的。”

不能怪我谨慎。他现在尽心救我,但知道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鬼成人后,会不会替天行道杀了我?

何况还有扶桑和椿杪那一摊子事。他既然被湛星河叫师叔,说明他也是椿杪的师兄弟。若他知道我曾经剽窃椿杪的遗体?还让遗体被雷神钉在昆山壁上?

那我死一万次都是不够的。

谎话我不喜欢说,只能把真话拣一拣告诉他。

他看着我,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端倪,又问:“你被人逼进山中……你为何被人逼进山中?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是做什么的?”

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是做什么的。

我眼眶不可抑止地湿润起来。

经历群山,来日大难,被一路追杀,终日惶惶,我也只不过想知道,自己叫什么,有没有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谁。

我是否有父母?他们在哪里?他们想念我吗?如果知道我这样受折磨,会不会心痛?

“我不知道。”泪水不听我的使唤,执意要从眼角滚滚流出,渗进我脸上的伤口里,腌得我一抖一抖,悲不自抑。

“我当真……当真不记得了……”

那个人皱起眉头,看着我失态痛哭。他似乎不忍心,于是把冰凉的手虚虚搭在我的眼上,替我掩去了黄昏时分一片血红色的混乱光影。

“你会想起来的。”他说,“任何人终究都会有归宿,你也会有。不要怕。”

他那样安慰我,我却好似受了鼓励,心里越发难受,哭得越发狠,抽噎着喘不上气。

他手指微动了动,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听到他干巴巴地说:“你的眼睛里有一层白翳,应该也是毒素导致的。我观察过,这几天已经变薄,你很快就能看清楚了。你很顽强,一定能好起来。”

我像个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糊满脸,努力压制住噎气,拼命点头。

他一点不嫌弃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带着兰草香气的帕子,帮我仔细擦了脸,揩去鼻涕。

我好容易平静下来,他这样仔细帮我清理污秽,我脸上便烧起来。

“谢谢……我、我一无所有,不知道怎么报答………”

“你的遭遇和眼神,都十分像我的一位故人。”他说,“我救你,也许只是为了怀念他。所以你不必想着回报我。要是好了之后没有地方可去,可以留在草庐帮忙,这样至少衣食无忧。”

我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吧。”他收回手,掌心里窜出一团白光,把那脏了的帕子烧了,做完这些,又重将手笼在袖子里,道:“人间时日如白驹过隙,此刻离你痊愈的那天也不会很远。当下你沉沦苦海,病痛缠身,来日也许就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人是最难预料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第七十六章

我醒来的时辰一天比一天早,从日落黄昏,到日薄西山,到下午日头慵懒,再到正午白日高悬。

清醒的时间一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愈发痛痒难耐。我总下意识地咬紧牙齿,每每弄得两颊酸痛,晚上睡觉前一舔,牙齿上居然有了些微裂缝。

无事可做,无事能想,我便抓紧一切机会和湛星河与姗姗插科打诨,这时日方才过得快些。

姗姗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大概从小长在那位先生旁边,心思纯善,天真烂漫,更甚普通人间女子。

湛星河相比之下则更有心机,和他先生椿杪一样,喜欢默默布局,中间任由旁人如何撩拨都隐忍不发,到了最后时刻才吓人一跳。

“阿星,”姗姗捧着她那个小小的罐子,愁眉苦脸地来问,“你看见先生了吗?先生又不见了。”

湛星河手上喂我汤药的动作不停,不动声色道:“四周都找过了?书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纸条?”

“找过了,都没有啊。纸条也没有,先生也没交代说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姗姗嘴巴一瘪都快哭了。

“你这么急着找师叔做什么,”湛星河不为所动,“师叔出门当然有要事去做。可能太急了所以忘记和我们提。”

“我能不急嘛!今天是朔日啊!他、他又什么都不带就出门了!”姗姗急得跺脚,差点把怀里的罐子打了,“现在都快日落了,先生要是回去了倒也罢了,可他要是偏偏留在外面……”

湛星河沉吟一会儿,道:“这样,你把怀里的东西放下,我和你一起出去找师叔。”

姗姗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动弹不得的我,道:“咱们要快些!”

湛星河站起来,整理好碗盘:“放心,捏个云决我还是会的。”

姗姗便把罐子放在离我最远的一个柜子顶上,拉上湛星河便跑。

我一瞬不错地看着,分明看见湛星河手里迅速丢下了一团黄色的纸片。发现我在看着他,湛星河还朝我露出一个笑。

怎么回事,他想对姗姗做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湛星河甚至还有余力把门扉掩上了。

屋子里一下昏暗不少,地上那团纸片有生命似的,慢慢舒展开。

白烟喷出,弄得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纸片烧焦的味道。

湛星河好端端站在屋子中央,似乎刚才被姗姗拉走的那个不是他。

我惊恐地看着他。湛星河走向柜子,又轻轻松松将那罐子从柜顶取下来。他朝我一眨眼睛,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每天喝的是什么吗?”

“不想。”我严正拒绝。

“哦。”他不以为意,“我想。我十分想知道师叔瞒了我什么。我那师叔,自称修鹤,但是我从未听我先生和其它几位师叔提起过他的名字。若他不是知道许多我先生的私事,又会许多苍梧道术,我恐怕不会信他。他曾经救过我,就像几天前救了你一样。我那时候本来是要去庐山找先生的,但是他带我去了庐山,向我证明先生不在庐山,甚至已经不在人间了。”

湛星河停了停,似乎在回忆一件他十分不想承认的事实。

“我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湛星河接着道,“他留我在草庐,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或许他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先生可能在哪里的人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疑惑地皱眉。

湛星河望住我说:“因为我怀疑你也和先生有关。”

他这怀疑来得毫无出处,倒是大致对的。

我后背冷汗就下来了,强撑着道:“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会和你的先生有什么关系?”

湛星河意外地十分老实,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半叹半自嘲:“我不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说着就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罐子。

一股浓烈的腥臭迫不及待地冲出来,呛得躺在床上的我都忍不住干呕。

湛星河首当其冲,脸色立马发黑,不知道是熏着了还是吓着了。

“喂,你看见什么了?”我努力伸长脖子。

他不理我,把手伸进那罐子里,作势要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小子傻大胆吗!

我双目圆睁,唯恐他被咬,或者被熏死。谁知他拿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不过是一片黑漆漆的鳞甲。

什么东西的甲片这样臭……

湛星河明显也不认识这玩意儿。他举着甲片看了看,面露疑惑。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露出震惊的样子。

真是难为你在这么臭的环境下还能正常思考啊……

我有气无力道:“少侠,你看出什么头绪没?看够了就把东西放回去,去洗洗手,再打开门窗通个风。”

“他为什么会给你吃这个?”湛星河看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他从何处得来的?”

“这甲片有什么不妥吗?”我也奇怪起来,“是什么名贵药材?”

湛星河看了我一眼:“这不是药材。”

不是药材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姗姗做饭的时候随手刮下来的鱼鳞吧?那这鱼也忒大个了。

他举着甲片走近我,不顾我的几番作呕,执意将那甲片放在我面前。

“这是龙鳞。”

我双目无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湛星河蹲下来,和我的视线齐平:“那个罐子里都是这样的龙鳞,是成年的巨龙才能有的。你不用怕,这些龙鳞都不是新鲜的。看起来已经腐化了……嗯?不对,”他凑近了认真闻闻,好像真从那股恶臭里分辨出了什么,“是被人用血液封罐,密藏了很多年。”

………腌白菜?

大概我的表情太过精彩,湛星河玩味地笑起来。

“看来我低估了修鹤师叔。他何止'不是寻常人',他根本就不是人吧。”

我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事情太惊悚了。又冒出来一个不是人的?

湛星河把鳞片放回去,重新把罐子封好。他手里燃起一团火,将龙鳞留在他身上的气味烧掉。不同于修鹤的白焰,那火的颜色是深蓝色的。怎么,苍梧山每个人的火焰还不一样吗?

“我们也算是共犯了。你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以后药还是按时喝。”湛星河交代道,“我得去替换回那个傀儡了,你表情正常点,不要这样看我。”

我心想谁跟你是共犯!

“你既然这样怀疑自己的师叔,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我冷静下来,“修鹤不像一个会撒谎的人。”

湛星河打开门,回头看我:“他也不是一个会告诉我全部事实的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异味。

这混小子还把门径直敞开着!冷风都灌进来了!

他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天完全黑了,他才和姗姗一道回来。

姗姗已经哭了。

“怎么办啊……”姗姗拿湛星河的袖子擦眼泪,两个杏仁大眼此刻红通通的,“先生到底去哪儿了……他要是、要是在外面………”

“我在外面怎么了?”门外跨进来一个人,兰衣飘带,正是修鹤。“姗姗,你哭什么?”

“先生!”姗姗一见他,连忙奔过去,好像小鸡仔扑进母鸡的怀里。“先生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姗姗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呜呜呜呜…………”

湛星河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看着姗姗撒泼捶打修鹤胸口。

修鹤拍拍怀里哭哭啼啼的徒儿,温言问她:“怎么了?怎么急成这样?”

姗姗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道:“先生忘记今天是朔日了吗?你………你呆在外面呆到这么晚!还不留任何消息给我!”

“朔日?”修鹤一愣,无奈笑道:“朔日是昨天啊。我昨天不是在家吗?”

这下姗姗连哭也顿住了。她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昨天?”

“姗姗,谁告诉你今天是朔日的?”修鹤问。

姗姗茫然地抬头:“我……我就是下午看见一本黄历……”

修鹤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髻:“人间黄历经常有算错的。”

我默默想:那可未必。说不准是你那师侄故意让黄历“错了”。

修鹤不疑有他,只是嘱咐姗姗:“快去洗一洗脸吧。今天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姗姗泪光莹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朔日是昨天?那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她十分困惑,却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这几天病人太多,你累着了吧。”湛星河终于开口,他走过去拍拍姗姗的肩膀,“明天开始我来煮饭煎药,你好好歇歇。”

“可是……”姗姗下意识看向柜子顶。

“就如星河所说。”修鹤却止住她道,“姗姗且歇几天。”

姗姗万般无奈,只能应好,一步三回头地被湛星河送回房。

我看着留在屋子里的修鹤,心想你还不走?那几步的距离,湛星河说不定又从姗姗口中套出什么来了。

看来女孩子太天真无邪也不是一件好事。

“星河怎么说?”修鹤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星河查出龙鳞的来源了?他怀疑我是妖怪吗?”

我心跳一下子如奔雷一般,咚咚咚敲得我自己肋骨发疼。

“你……你说什么呢?什么龙鳞?”

修鹤朝我笑笑:“你不必紧张。我并不是生气。”

骗人!被自己师侄怀疑,身份被自己费心救过的人揭穿,还能不生气!

“我的确不是人。前些年我将这层身份看得很重,乃至酿成大祸。现在倒不是很在意了。我想瞒着的人已经不在了。”修鹤依旧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第七十七章

“那么……你承认自己是妖怪?姗姗知道吗?”我只觉得心里难受。修鹤不管是人是妖,他总尽心竭力救过我,我却联合湛星河一起逼着他说出自己的秘密?

不等他回答,我赶紧又道:“其实是人是妖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的。想必对姗姗和湛星河来说也没什么大分别。你……你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医生。”

修鹤说:“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怪,其实也不算医生。只是当年在苍梧拜师学道,修习过南方药仙一脉传下来的医术罢了。”

“呃………那你是龙吗?”拥有一罐子龙鳞,难道是从自己身上拔的?

修鹤道:“不是。”

我有心再问,又怕他多想。“是什么都无所谓啦,医术好就够了。你开设草庐救了许多凡人性命,想来上天也会对你有福报。星河………星河只是少年心性,太倔强了些。他对你也没有敌意的。”我苦口婆心劝他,“啊对了,你怎么发现他那些小伎俩的?”

“罐口下了禁制,除了姗姗以外的人打开,我就会有所感应。”

原来如此。湛星河玩儿的那一手,从一开始就被人尽收眼底。实力的差距果然不是心机能逾越的。

“那你还呆在外面这么久不回来?万一不是星河,是其他人呢?”

修鹤说:“我知道那是星河。他的灵力与旁人的都不一样。”

所以他的火焰是深蓝色的?

“星河是他先生唯一的弟子,不管他出自何处,我不能看着他落入妖邪之手。今日他出手查验龙鳞,其实反而让我放心。星河比姗姗通晓世事,更适合在人间生存。”修鹤跟个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仿佛在和我谈论他即将远行的儿子。

“他不知道龙鳞是哪儿来的,只是确定了你大概不是凡人而已。”我愁心万钧,唯恐这修鹤高估了湛星河,继而放他去险恶之地胡闹,“他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对上你那天真烂漫的徒弟还有取巧的机会,真惹到什么穷凶极恶的人,连给人塞牙缝都不够的。”

修鹤说:“他和你商量我的事?”

我越发头疼:“哪里。我和他非亲非故……他天马行空地怀疑我和他先生有关,同时又觉得你知道他先生在哪儿罢了。”

修鹤笑笑:“他虽稚嫩,大体是对的。”

我给他吓得一抖嗦,嘴硬道:“哪里对了?你知道他那先生在哪儿?还是我这个半残疾的人当真和他先生有关?”

修鹤却避而不答,似乎懒得理我这些欲盖弥彰的把戏。他转了个话头道:“龙鳞是我家藏。你既然身受龙毒,我就用龙神留在人间的血脉为引来解毒。这个法子我之前只试过一半,所以不知道最终效用如何。”

“试过一半?”我发现和苍梧的人说话十分费劲,因为你永不知他们瞒着什么惊天秘密。湛星河说得对,苍梧道人虽不说谎,但也不会说实话。“难道是你提过的那位故人?他进入魔界后能够生还,也是你用龙鳞救活的?”

他之前问我有无魂魄不安之感,是否见到幻境,我还奇怪他怎么问得如此细,好像早就知道会出现这些症状一样。

修鹤果然点点头说:“的确是他。但他比起你来,意志更加顽强,性格也更加倔强。他与龙族有旧,不肯用龙的遗体来治病,所以我不得不半途停了治疗。我也是许久之后才知道,原来他在服用龙鳞之时,数次魂魄离体,经历种种幻境,险些神智失常。”

“这位故人,就是你的同门,湛星河的先生吧。”椿杪当时应该不知道自己就是扶桑帝君在人间的化身,否则他一定有别的办法,而不会被逼得用自己的性命去解救丹殊。当时他拒绝用龙鳞治病,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数万年前扶桑和龙神的情分。而当年苍梧诸人,大概也认定他只不过是因为认识龙三吧。

“我的这个师弟,唤做椿杪。”修鹤露出回忆神色,“他年纪最幼,我们难免娇惯他些。椿杪从小顽劣,和妖鬼神怪走得很近,调皮捣蛋得连师尊都制不住,好几次差点拆了苍梧。”

他好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嘴角不自觉向上勾了勾。

“我们的大师兄意外入魔了,被西王母封印在世外之地的魔渊中,三年内就会灰飞烟灭。椿杪花了两年半时间,盗取西王母镇在神台上的雷钎,将它熔了,押上自己的魂魄,一并祭天。没人认为事情会有转机,他却真的成功打开了魔渊,削弱了封印,唤醒了大师兄。”

“我那时候不在人间,这些曲折,也是后来从各地流言中拼凑出来的。”修鹤似乎有点伤感,又有点茫然,“如果我在……如果师尊还在……断不会放他那样胡闹……”

我默默看着修鹤自言自语,心里叹气。

椿杪做的这些事,我从前听丹殊提起过。现在才知,原来那时我听到的不过是只鳞片爪,沧海一粟。

这样费尽心机地去救一个人,大概丹殊在椿杪心里,的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照你这样说,椿杪是一个历经沧桑,心思缜密的人。他的既然救出你大师兄,想必也考虑到了你大师兄出魔渊之后的状况。他未必真的死了,否则怎么跟你们这些师兄们交代?”我斟酌着词语想劝修鹤,“在我听来,他应该是大有来历的。恐怕连你,在身份上也压不过他。”

修鹤低头笑笑:“苍梧山上,除了师尊,倒真没几个完全属于人间的。”

………这和说你们一山的都非人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我们不属于人间,遇事才有改变局面的能力。师尊当年千叮万嘱,不欲我们涉足人间纷扰,可惜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我给他噎得差点说不上话,惺惺道:“你们道术高深,超脱了人世,也是应当的。哪里像我们这种平民,命如蝼蚁,劫难来临连挡一挡的能力都没有。”

修鹤抬头去看窗外,又回头看我:“这话旁人也许说得,你却没有资格说。”

我心头一跳。

“你自己也确认了我的确只是凡人而已……”

忽然窗檩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在深沉夜色中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抓紧了被子,颤声问:“谁?”

修鹤却半点不惊讶,施施然对着那边道:“稍安勿躁,我马上过去。”

“你认识外面的……”人?鬼?妖?

修鹤替我掖好被角:“故友来访。这几天忙,忘了给他们消息,现在他们寻到人间来了。你睡吧。”

我又不能动,只好看着他打开门出去。

视线转回来落到床帏上,灰白色纱布飘飘荡荡,一如我安宁不了的一腔心绪。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呢?湛星河是这样,修鹤也是这样。姗姗倒是完全不认识我,也没把我当成了旁人,可是她恐怕也是所知最少的,说不定连她自己先生的身份都不知道……

等等!

我几乎跳起来。

等等,等等……修鹤知道我有可能魂魄离体!他想看到什么?

我一下子浑身发冷。

此时沉寂了的窗外又传来声音。

“笃笃。笃笃。”

我猛地转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远远烛火映着庭院中一簇杜鹃花,深深浅浅红得十分诡异。

“你看什么呢?”湛星河又门也不敲就进来,“窗外有什么?”

我急急道:“你过来时没有看见外面站着什么东西吗?”

湛星河看傻子一样看我:“你是不是睡得太久出现幻觉了?”他一脸嫌弃走过来,随手关上窗,“你欠我一件事,记不记得?”

“我什么时候欠你了?”我莫名其妙。

“你能说话的时候,就要告诉我你是谁。”湛星河理所当然道,“我照顾你这么久,要一个答案不过分吧。”

臭小子!

我木着脸说:“非常过分。”

湛星河抱臂看我:“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隐瞒,好像什么事都可以独自解决一样。你到底是谁?跟我先生有什么关系?不要用骗师叔那套来骗我,常人失忆说实话。否则你到时候病死了饿死了,不要怪我。”

嘿!

“随便你。”我有恃无恐道,“你师叔在,他不会让我死。”

“鬼气森森……”

狐子 十四、十五

椿杪趴在华阚身上,飞溅的枝条碎石不断打在他的背部。

有点疼。

“用力过猛,估计巨木要被击断了。”椿杪懊恼地想,“师尊要是知道,又得罚抄经。”

身下华阚已经陷入昏迷。

尘嚣未散尽,椿杪未等第一波冲击过去,就抱起华阚往巨木的反方向跑。

如此巨力,不知道那只狐狸死没死,但是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

椿杪舌头上的伤一直在流血,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治疗。他干脆就猛地一吸,积累满口腥甜,用嘴里的血在自己面前喷出一大片雾气,然后再引导真气在血污中画阵法。

以血雾凌空布阵,亏他想得出来。

这些事在血液落地之前就必须完成,所需的纯粹真气和强大的意志力并非常人能胜任。而当初冲虚真人教他隔空布阵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椿杪会以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应用到实战中。

时间太短,传送阵他画不出,只能投机取巧用送通讯符的办法,把华阚先送走。

“师兄啊,”椿杪往上提了提人事不省的华阚,“你这么重,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把你送出去啊。”

身后似乎传来野兽的尖叫声。

这样都不死?

巨木木质干燥,受到冲击后一层层爆裂开来,木屑迸射,连累周遭树木也遭受池鱼之祸。椿杪不敢犹豫,立刻凝神催动了阵法。他原本灵力充沛,但是刚才一连串术式消耗太多,尤其最后那个暴击,几乎爆发出了超越冲虚真人的爆破力。

此时强行布阵,灵府所在的腹部一抽抽地疼。

管不得许多了!

椿杪咬牙集中了和自己残余的灵力不成比例的精神,像在干涸的枯井中一味吮吸。

眼前鲜血画就的阵法发出诡异的光,似乎与之前的道术有些不一样。

椿杪提起一口气,把怀中的华阚推向阵法中心。

“走!”

光圈图案迅速旋转,一个加大版的血红色通讯符文出现在华阚身后,像一张毯子,轻柔地裹住了他,然后慢慢消失在空中。

而椿杪跪倒在原地,膝盖砸进泥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平时打个响指就能完成的通讯符咒,此时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灵力。

“平时都是送点小东西,还没试过这么大的……这次可千万别只送出去一部分……”椿杪模模糊糊地想。他费力地想要抬头,却只看见一片交织的墨绿光影,不禁又迷迷瞪瞪:“我好像快要晕了……”

下一秒,椿杪身子一歪,倒在枯枝烂叶之中。

山谷里一片混乱。

鸟兽受惊,纷纷逃窜,远近生灵妖鬼皆不敢冒头,一时间天地同喑,异兽聚居的苍梧后山从未有如此寂静诡谧而令人心惊胆战。

椿杪倒在地上,完全丧失了意识。

一只四足踏血的狐狸,从暴击造成的烟硝中一瘸一拐走出来。

它的毛皮东少一块西少一块,不复当初的尖锐光泽,不断咳嗽,肺里好像有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的浓痰。

忽然它哇地一声吐了,从胃里稀里哗啦倒出来黑色的稠汁,不知道是什么,恶臭熏天。

小狐狸舔了舔口鼻,舔断了粘连的唾液,蹒跚着走到椿杪身边。

它小心地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喷嚏,又咳了几声。

不是他。

小狐狸颓败地趴下来。

一人一狐倒在一片狼籍中,彼此都再没有精力去以生死相较。

小狐狸伤得很重。它虽然及时躲过了正面的暴击,但是爆炸所产生的震动似乎将它的的内脏击碎了。

镶嵌在额头的浑元珠散发出温润的白光,吊着它的命,然而它浑身剧痛,自知已经活不长了。

小狐狸挣扎着想再站起来,却像被地面吸住了似的,几次抬起头和尾巴就不得不倒下去。它试了很久,最终侧躺在地,四足抽动,发黑的舌头露在外面,收都收不回去,眼周糊着一大团污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血。

黑暗正在袭来,小狐狸慢慢闭上了眼睛。浑身的痛楚也似乎褪去了,它甚至感到身子发暖,就像当初在昏暗干燥的洞穴之中,蜷缩在父母的怀里一样。

狐子(十五)

丹殊刚刚跨进山门,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张目望去,后山上屹立数千年的巨木竟然摇摇欲坠。

无人注视的山谷里,巨木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新枝,仿佛生机盎然,此刻却仅仅在拖曳了更多藤蔓之后,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苍梧大殿门前,缓缓现出一张血红色的巨大符文。

丹殊一抬手捏了云决,驾云而上,直冲苍梧大殿。

符文闪着诡异的光,在半空中明明灭灭浮动,微微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

华阚人事不省,昏睡在当中。

丹殊御风而来,一见当前景象,顾不上探寻原因,匆匆接下这张通讯符。几乎在他接下符文的瞬间,那阵血光就像支持不住一样消失了。

简直胡闹!通讯符只能承担只言片语,谁这样斗胆,居然用来送一个大活人!

华阚从半空中径直掉下来,丹殊赶紧上前接住他。

“华阚,华阚?”丹殊拍拍华阚的脸,见他没反应,又用指尖白光注入他的额头。输了许多灵力,华阚却还是沉睡。

华阚看起来很正常,只是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丹殊不会内经医术,治愈术也仅仅是针对创面伤口的,一时竟然无法找出华阚沉睡的原因。

他看着那张血红色符咒消失的地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修鹤四日未醒,华阚昏迷,师尊忙着赈灾救人……是椿杪!他遇到什么事脱身不得,必须冒险把华阚送回来,并且连画个传送阵的时间都没有了?

丹殊猛地看向后山方向。

山下小镇中,冲虚真人忙得不可开交。他一手操纵着十几个纸人,每个纸人都守着两三个个药炉,炉火上药罐咕嘟咕嘟,一股浓烈的苦辛气味弥漫在小院中。

冲虚另一手搭在不断呻吟的病人腕子上,一心二用查探症结。他正想对病人开口,小院正中忽然凌空出现一张黄色纸符。

“昨天用的药开始起效,你内脏中的腐烂已经控制住了。”冲虚一边说一边招来那纸符,单手展开来看,嘴里还是不停,“所以不用太担心,贫道估计……”

冲虚顿住,改为双手拿着那张符纸。

纸人失去他的控制,纷纷僵立原地。

“抱歉,贫道要离开一会儿,须臾即归。”冲虚站起来,召出一柄长剑,直冲云霄而去。

苍梧大殿当中,丹殊刚刚把华阚放下,准备赶去后山,便感到一阵凌厉的剑气直指大殿而来。他赶紧往旁边让了让,接着果然看见冲虚道袍翻飞,从一柄剑上走下来。

“他们两个怎么了?现在何处?”冲虚来了便问。那张符纸上只写了“椿杪华阚遇险”六个字,冲虚便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师尊,”丹殊顾不上行礼,直上前道,“华阚被一张通讯符送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椿杪应该是被困在后山巨木下了。”

冲虚沉着脸去探华阚脖子上的脉搏:“你先去后山,为师即刻就到。”

丹殊只等着这句话,不待冲虚话音落地就化为红光冲出门。

冲虚快速翻看了华阚的眼皮,又听了听他的心跳,最后拿了一团白光,笼在手掌里游遍华阚全身,终于在他的手臂、胸口找到几个散发邪气的小点。

魔化的妖狐?

冲虚再次翻了翻华阚的眼皮。

脉搏略慢了些,但也算康健有力。心跳没有杂音,眼中没有污浊,唇色也是正常的。奇怪,他明明中了魔气的毒,如何又在短时间内解毒的?

眼下顾不上多想,毕竟还有一个徒儿生死未知。冲虚确认华阚暂时没有大碍后,在他四周设下一个白色屏障,便匆匆御剑而走。

苍梧后山,丹殊远远地看见一团幽暗的光。

他加速冲过去,发现那团光似乎是凭空悬浮在那里的,光团里什么都没有。

庞大的巨木茎干碎成数块,枯枝烂叶到处都是。

地上有不少泛着金属光泽的红棕色长针。

丹殊凑近了一看,脸色马上转阴。

妖狐余孽!

他闭眼默念咒语,地上嘭地冒出青烟。

数十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吱吱叫着钻出地表,它们畏惧地看了看丹殊,马上散开去,一面拔起地上插着的红针,一面四处闻嗅,找寻椿杪的踪迹。

丹殊捏了云决,飞到巨木残骸的上空。巨木倒下之后,这里空出了许多空间,好像连绵不断的森林,被谁挖了一个大口子。

丹殊居高下望,几乎目眦尽裂。

苍山林海,他在哪里?

远处剑气汹涌而来,丹殊犹豫了一霎那,挥手赶退了遍地小鬼。

冲虚下一刻就到了眼前,问:“如何?”

丹殊行礼道:“方圆十里都看过,没有椿杪踪迹,只有一团来历不明的光。”

冲虚环顾四周,看见不少残余的妖鬼邪气:“妖狐的踪迹也没有?”

丹殊拿出红棕长针:“可以确定是浔江源余孽。但是当日浔江源妖狐已经尽数为我斩杀,现在……”

冲虚说:“漏网之鱼,这是复仇来了。”

狐子 十六、十七

透过昏暗的光,可以模糊地看见对面的狼藉。那半透明的光团之中,看起来根本空无一物。

但冲虚知道事有蹊跷,恐怕这是找到椿杪的唯一线索。“为师进去看看,你在外戒备,顺便再搜索一遍周围。”

丹殊无法,只得领命。

冲虚捏了决,飞入那个光团。

几乎是一瞬间,那光团坍圮,缩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了。

“师尊!”

变故快得让丹殊无法反应,他冲到光团消失的地方,企图抓住最后一点残光。但是那白色光团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冲虚进入光团,只觉得四周空气突然一滞,修为高深如他,都微微有些喘不上气。

好像谁将光团内一切统统停住了,连气流也不例外。

从外面看,光团大概直径七丈,但是里面却远远不止如此。冲虚草草一览,这内部的空间广阔得看不见边。

“不过是移花接木的方法,将另一个地方搬到了光团里。能这样做的人倒是很多,但是到底是谁这么手欠?”冲虚想,“椿杪也误入了这里吗?他是否因为找不到边界,所以才出不去?”

冲虚站在一柄剑上,闭眼凝神追觅椿杪的气息。他的意识在光团中游走,很快摸清了光团内大致的景象。

竟然是一个小村落。

看着有点眼熟,像是一个逐水而居的聚落。村前一条溪流潺潺,几棵垂柳弯弯,房屋虽旧,但也错落有致,很得田园野趣。但是这景象具体是在哪儿见过,冲虚又好像想不起来。南方这样的村子很多,像蘑菇一样到处都是,有水就长,无水就迁。这个村子看起来也正常得很。

只是太静了。莫说村人,就连虫鸟这样的活物都没有。

冲虚从剑上走下来,大大方方从村口进入。

椿杪的气息虽若有若无,暂时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危险。

这个孩子不知道上辈子造的什么孽,此生和各路妖魔鬼怪一遇一个准,搞得冲虚有时候都怀疑他周边是否根本就没几个是“人”。

不幸之幸,各路妖鬼最终都不会太为难他。

冲虚一边想七想八,一边仔细观察村中的屋舍。所有门户都大开着,农具散落在地上,好像是拿着农具的人突然消失了一样。

冲虚走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椿杪的气息弱了下去。

这回动真格的了?

冲虚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纸片,洒在地上。纸片落地变为一群小人,朝四面八方奔去。

冲虚一只手捏着傀儡术的决,另一只手握紧刚才站着的长剑,稳步往更深处走。

突然西南方向冒出来一阵火光,冲虚提剑便往那边去。

纸人已经被烧了一半。

冲虚挥剑斩去,一下就刺中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类似婴孩的尖叫,往旁边的一个屋子逃窜。

冲虚哪里会放它走?他身影挪移,挥剑数次,便将那东西困在屋舍门前,半步逃不开。

一只小小的红棕色狐狸,身量尚幼,在冲虚剑下瑟瑟发抖。

冲虚收了剑,踱着步凑近了,蹲下去看它。

“天赋很高。”冲虚说,“你这样小,应该还不足三百岁吧?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

小狐狸额头白光一闪,猛地一扑,冲虚侧身躲过。

小狐狸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屋子后面去了。冲虚追它,眼见着它钻进屋后柳树的树根里。

那柳树半荣半枯,和苍梧山上的巨木有几分类似。主干粗大得很,树根在地面凹凸起伏,留下许多孔隙。刚才小狐狸钻入了其中一个,底下应该有更大的空间。

冲虚毫无爱惜草木的心,直接一剑划向树根。那老柳足有三四人合围,竟然抵不过冲虚一剑之力,顺着剑气便齐根断了,切口整齐,连丝木刺也没有。庞大的茎干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树桩只高出地面两三寸,树皮合围之下,露出中间一个大洞。

两只成年赤狐交颈躺在一起,小狐狸蜷缩在它们怀里,似乎无知无觉。它小腹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弄得洞中满是血腥味。

冲虚蹲下去,去摸它的额头。

“浑元珠只能造出你心里的幻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冲虚微微有些心软,“你何必将自己数百年修为都散去,只求这样一个假象?”

难怪这村子如此眼熟。这是浔江源被瘴气影响的村庄之一。当时冲虚在数个村镇中奔波,诛杀各种魔化的精怪,镇压趁机掀风弄浪的妖鱼鬼龙。浔江源的这个村子,他只看了几眼,就交给了丹殊。

原来你出自这里。

“你把我徒儿还给我吧。”冲虚道,“我可以放你走。”

小狐狸似乎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它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爪子捂住眼睛,埋头往那两头赤狐怀里钻得更深。

那两头赤狐纹丝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冲虚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继续往村子里巡查。

既然这个地方是浑元珠按照小狐狸的记忆生造出来的,小狐狸以前又不认识椿杪,那么椿杪所在之处,一定是和整个环境都不协调的地方。

村落寂静,冲虚一间一间屋子地去找,只听见自己推开门时木头的吱呀声。

许多屋子里都是空的,或者只有几件大家具,半丝人气都没有。唯柳树前的那间,桌椅,茶具,窗铃,妆匣里半开的粉盒,门框上的蒲苇香草,机上点了燃香的小炉,几乎一应俱全。似乎主人刚刚离开,即刻便归。

看来小狐狸对这间屋子很熟悉,不然也不会记得这样清楚,连床帐上的兰草绣花都栩栩如生。

冲虚走进去,掀开床帐,却看见了一个他预料之外的人。

“梅先生?”

狐子(十七)

椿杪迷迷糊糊醒来,立即感到头晕目眩,灵府抽痛。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耗费灵力过多,精神不济。

他睁开眼看了看,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之中。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竟然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闲散安甯。

安甯个鬼。椿杪心想,那小狐狸呢?华阚师兄有没有被那张乱七八糟的通讯符送回苍梧?我怎么会到了此处?

他叹着起坐起来,揉揉自己的膝盖。

疼死了,一定是伤到筋了。

他一动,舌头上的伤口也尖锐地痛起来,提醒着他,自己曾经从那里吸出了满口的血液。

加上鼻骨上的伤也没好,这痛那痛,椿杪一时心情极差。

回去又得被师尊罚……上次用法术将书籍里的文字移动到纸上,还被发现了!

椿杪挪着脚步慢慢走下楼梯,发现下面是一个精致的屋子,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药材香气。

更惊悚的是,师尊站在床边,一手挽着床帐,正回过头来看他。

“丝……丝菌!”椿杪舌头伤得太厉害,差点说不出话。等他看清床上躺着的白衣人,就连个句子也想不出来了。“………丝菌,里………”百年清心寡欲,难道要毁于一旦了?!

冲虚面无表情:“把下巴收收。为师只是来寻你,发现梅先生也被困在这里而已。”

“哦。”椿杪乖乖道。但是目光还停在冲虚那挽着床帐的手上。

“你怎么会在楼上?楼上是什么地方?还记得怎么进来的吗?”冲虚咳了一声,正经道。

椿杪正欲开口,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张通讯符:“上面是个阁楼,很小,没什么东西。我之前晕过去了,不知道怎么来这儿的。”

冲虚满头黑线地接下椿杪传来的通讯符,边拆边道:“你这手通讯符用得好啊。当面跟为师说话也得用,送个人到大殿也得用。”

椿杪赶紧又送过去一张:“师尊我舌头伤了。我那时候没选择了啊。师尊原谅徒儿吧,徒儿下次绝对不敢了。”

冲虚看罢,无奈道:“虽然你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这次实在冒险。旁的不说,华阚那么个大活人,你居然用平常的通讯符文去包起来。你也知道符文是灵力写的,极易半途消散,万一只能送出去一部分呢?这样和杀他有什么两样?”

椿杪垂头,恹恹地发来一张:“徒儿知错了。这次符文是用我的血画的,那时候我心存侥幸,觉得舌尖阳血灵力充沛,有很大的几率能成功。”

冲虚心里一动。

“他的毒也是你解的吗?”冲虚问,“除了用舌尖血画符,你还在华阚身上试了什么法术?”

椿杪摇摇头,发来简短的几个字:“没有了。”

冲虚袖手想了想,招椿杪近前:“过来为师给你看看伤。”

椿杪拖着步子慢慢地走过去。

冲虚一见就知道这孩子肯定又伤到哪儿了,于是蹲下去给他看膝盖:“为师知道你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拿华阚的命冒险的意思。但你一开始就应该通知为师嘛,自己冲上去,又打不过人家,弄成现在这样。以前遇到一方大妖时也没事,你就心存侥幸了?你大师兄在外面急得半死,为师刚接到消息时也慌张失措。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有很多人挂念着的?这次你和华阚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冲虚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忽然感到自己脖子上滴了一滴水。

抬头一看,椿杪果然在哭。

冲虚赶紧站起来把宝贝徒儿搂进怀里:“好了好了,没事就好。以后咱们离妖魔鬼怪远点。为师不让你下山也是这个意思。你呆在山上都能一天见一回妖怪,真下了山还不被它们折腾死了……”

冲虚啰嗦起来算是没边的那种,等椿杪止住泪水,挣出他怀里了,他还在絮叨:“……人间十五六岁的少年大不了沾沾花惹惹草,你们几个呢,苦大仇深的苦大仇深,少年老成的少年老成,熊的熊,闹的闹,每天花样翻新,为师真是………”

椿杪赶紧画了张符:“师尊知道梅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冲虚终于注意起正事,皱眉说:“这是浑元珠造出来的幻境,那只小狐用自己将近三百年的修为换了这个村落。梅先生恰好也是浔江源的人,我想这间屋子也许就是她的闺房吧。”

椿杪又画:“之前是梅先生把我们引到后山巨木下的。她是否和小狐狸有什么关系?”

冲虚摇头:“先前你见到的,恐怕是小狐的化身。浑元珠在它额头,看不出它有妖气是正常的。我刚才看过,梅先生被下了迷药,已经昏睡了大约一夜了,应该很快就能醒。”

大约一夜。也就是说,昨天傍晚开始,那个邀请华阚去后山的“梅先生”就已经是小狐狸了?

冲虚说:“这些事都可以稍后再议,眼下为师先看看你的伤,其他咱们出去再说。”

他示意椿杪张嘴,椿杪乖乖照做了,就看见自家师尊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你管这叫舌尖?”冲虚简直怒火冲天,“舌头都快咬下来了!你怎么就下得去口!”

椿杪下意识地想说话:“丝菌……”

“住嘴!”冲虚粗暴地把他扯到一边,拿手里的光团塞他嘴里,又开始唠叨:“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心!还'舌尖血'!日后若真的说不出话了看你怎么办!亏得为师没让丹殊进来,他要是看见,不把那狐狸碎尸万段都算是理智过人了!”

吧拉吧拉吧拉。剩下的椿杪没注意听,余光一直在盯着床上的人看。

梅先生腰间挂着一个香囊,但是那香囊里散发的不是香味,分明是一丝妖气。

“师尊我真的没事。”椿杪动动舌头,发现伤口除了有点麻,已经基本愈合。“再说师尊那么厉害,就算我把自己弄得灰飞烟灭,师尊也能救我啊。”

冲虚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救你个头!回去抄经二十部!”

“哦。”椿杪表面失落,心里松了口气。被罚抄经,就说明事情结束了,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师尊不会再追究。二十部是有点多了,不过到时候叫上华阚、修鹤师兄和大师兄,四个人抄抄两三天就能抄完。

师徒两个吵吵闹闹,没发现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七十九章

修鹤再次被巨兽扑倒在地的时候,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笃笃,你明明也发现了。”修鹤冷静得很,一点不像姗姗那样快要吓晕过去。“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人间,魔界,神界,通通都没有。”

湛星河本来作壁上观,听到这里瞬间炸了:“三界都不在?师叔您当时不是说先生还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三界之外,还有地府。就算地府也没有,也还有化外之地。”修鹤道,“魔界我找过许多遍,人间也被华阚他们通通翻过,笃笃你在神界,应该也已经将神界里里外外都看过了。我知道你很想他,找他找得很辛苦,但是眼前这个,的确不是椿杪。”

笃笃喘着粗气,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没有反驳。

姗姗发着抖,去扯笃笃的爪子:“放开……放开先生!”

修鹤躺在地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要怕,姗姗。我没事。”

笃笃似乎终于厌倦了,把巨掌从修鹤身上拿下来,走到我床前,扑通一下子卧倒,尾巴一甩一甩,看着屋内诸人。

修鹤在姗姗的搀扶下起来,仍然是一派平淡温和的样子。

“你愿意守着他,就守着吧。”修鹤道,“只是记得,他是一介凡人,你不可以经常去观察他的魂魄,至少在师兄告诉你能这么做之前,不可以擅自用通天之目去看他。”

“通天之目?”我有点疑惑。湛星河明显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忍得住,仍然沉默着。

修鹤道:“通目狻猊,一双眼睛上观天命,下测人魂,被他注视的魂魄会交代前世今生的一切。”

“那为什么不让它看看?”湛星河罕见地插话道。

我默默观察他,他眸子漆黑,里面似乎透出万般筹谋。

我知道,他只想让他先生回来。

“凡人魂魄被它注视,重则灰飞烟灭,轻则陷入长眠。”修鹤道,“你不要看它现在温顺,狻猊一向是猛兽,日后正式登上神位,也是西方神台的凶神。”

原来笃笃那么厉害。看它在床前摆尾巴的样子,我还以为它一直这样人畜无害呢。

姗姗一直扶着修鹤,整个人缩在修鹤怀里,畏惧而坚定。

修鹤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对湛星河道:“此处麻烦你照顾,我先带姗姗回去了。”他对着小辈,也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我赶紧下床:“万事明天再说,姗姗今日连受惊吓,你哄哄她,让她早点睡吧。”可怜的姗姗,她会不会根本不知道,这一屋子的都是各路妖魔?“我现在能起来了,多谢你们多日的照顾。我送送你们。”

修鹤道:“很不必。你还是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诊脉。”说完似乎赶着什么,转身带着姗姗出去了。

湛星河本来抱臂看我们客套,听到此处,走上来动作粗暴地将我塞进被褥:“师叔让你躺着就躺着,这么多的废话。”

笃笃立即龇牙,一副要扑上来咬他的样子。

湛星河挑眉:“我是先生唯一的弟子,你动我试试?”

嘿!这小子比我还无赖!

笃笃表示疑惑,歪头看我。

我木着脸道:“他没骗你。”

椿杪又回不来,不可能再去收一个徒弟。湛星河的确是椿杪在世时唯一的弟子了。

笃笃败下阵来,重新躺下,余光一瞥湛星河,那神情好像在说:我是长辈,不跟你计较。

湛星河毫不掩饰得意神色,走近床铺,弯腰对我道:“你猜师叔急着带姗姗去哪里?”

又来了!

我翻了个身:“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还是个病人!我要睡觉!”

湛星河说:“你睡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能动了,难道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太有了。我恨不得马上去外面跑上两圈。

“修鹤不告诉我们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信任他。”我闭着眼睛道,“星河,你听我一句劝,撞破别人的秘密,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就算这秘密跟你身家性命有关?”

“就算……”我一轱辘坐起来,“什么身家性命?”

湛星河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没什么。我去睡了。明天见。”

“喂!”我起床要去追他,被他反手一股真气推到在被子上。笃笃兴奋地甩着尾巴,似乎以为我们在打闹。

湛星河关上门走了,院子终于静下来。

你娘!

这个混小子!

我气鼓鼓倒在被子上,踹了床尾一脚,然后抱着被磕到的脚踝打滚。

笃笃见我这样,大概以为我还在玩,嘭一声又变成之前那个小怪物,扑到我脸上。

“笃笃!”我被它的利爪划得脸疼,就算知道它不是故意的,看它扑过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修鹤能在笃笃原身状态的袭击下保持镇定,我真是很佩服。

笃笃蹲在我胸前,尾巴乱甩,饶有兴致看我。

“多事之秋。”我抚摸着它的头和脖子,“多事之秋。”

第二天很快来临,我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尽量避免吵醒笃笃。

小家伙缩成一团,在被面上打呼噜。

我走到窗前,第一次见到清晨的阳光照耀在窗棂上的样子。麻雀在屋前叽叽喳喳,见我在看它们,互相瞅了瞅,陆续扑楞楞飞走了。院子原来比我在床上看到的要大很多,向阳一面种了几丛茉莉,微风拂来满是清香。

湛星河推门进来,打破这一切宁静:“你要不要洗澡?院子里有水井,现在厨房也有热水。你身上都酸了。”

我木然转头:“你也早啊。”

笃笃被他吵醒,卧在被子上看我们。

湛星河说:“不洗我走了。今天姗姗不在,师叔做饭,我想趁热吃。”

“修鹤还会做饭?”我大为惊异,“姗姗不在,这些事情不应该交给你做吗?”作为一个妖魔,他是不是太平易近人了点?苍梧原先那位宗师到底是怎么教育他的?

湛星河理所当然道:“先前试过一次,我不小心烧了厨房。”

我默了一霎,问:“他做饭很好吃?”

湛星河道:“人间绝味。”

我嘴角一抽:“难怪你这么期待。”

湛星河耸耸肩膀。

我发现他现在行事越来越随意,几乎带有一丝玩世不恭的态度。原先那个苦大仇深的少年似乎完全不见了。

唉。年轻人成长得快。

“洗。”我说,“浴桶在哪儿?”

湛星河说:“在旁边的杂物间。你自己去拿,我去打些水。”

等我洗完澡清理干净出门,湛星河已经在院子里晒药材了。

“早膳在厨房。”他头也不回,“师叔出门了。你吃完过来帮我。”

笃笃跟着我出门,在阳光下浑身一抖,然后伸了个懒腰。它刚才在我浴桶旁边玩水,身上有些沾湿了。

湛星河凑过来:“这是昨晚那只狻猊?”

“笃笃!”笃笃仰头对他叫。

湛星河呆了一瞬间,突然把笃笃抱起来揉:“我信了。先生的确会跟你玩得很好。”

笃笃不堪凌辱,拿爪子推他。

“你喜欢吃什么?”湛星河毫不为意,“厨房里有荷包蛋,还有豆沙包。”

笃笃一听立马不挣扎了,仰头乖乖让他摸下巴。

……这俩熟得很快啊。

整个上午我都在湛星河的指点下翻晒药材,因此也被他一通嫌弃:“那个是丁香,不要和郁金放在一起,这两味药药性相冲。陈皮要翻开来,对,对………不是让你掰碎!”

午膳,我和湛星河一人坐一头,吃修鹤留下来的饭食:油爆虾,炒青菜,红烧肉,牛腩炖萝卜。

笃笃蹲在饭桌上,咔吱咔吱连壳吃虾。

“看不出来,你师叔还挺贤惠。”我嘴里塞满食物。

湛星河默默看我看了一会儿,道:“萝卜解药性,你不要吃了。”

我从饭碗里抬起头:“解药?解毒药?”

湛星河说:“解,药性。萝卜能抵冲其他药材的效用,你还在吃药,不适合吃这个。”

“那我吃牛腩总可以吧?”

湛星河把整盘菜移过去:“不行。”

饭后我抱着笃笃晒太阳,湛星河路过我,瞥我一眼:“刚刚解毒,可以做点事情锻炼一下身体。你去洗碗吧。”

鉴于他曾说烧过厨房的话,我问:“你是不是之前洗碗把碗摔碎了?”

湛星河没否认:“我被姗姗禁止入厨房。”

看来当时情况很惨烈。

我把笃笃放在地下,站起来:“你以后对姗姗好一点吧。”

湛星河抱臂:“这话从何说起?我对她不够好吗?”

你对个死人都比对姗姗好。

“姗姗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她没有那么多心思。”我看进湛星河漆黑的双眼,“无论为了什么,不要再让她难受了。”

湛星河笑笑:“我自然会保她平安。不过,你又是以什么立场说这句话呢?”

我挽起袖子,准备去洗碗:“以一个报恩的人的立场。她照顾我一场,我替她说句话,这不过分。”我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故意拿湛星河昨夜的语气和用词说话,他也没有反应。

笃笃一蹦一蹦跟着我,在我腿边绕来绕去。

“非常过分。”走进厨房时,我听见仍然站在原地的湛星河说。

第八十章

吃饭,睡觉,晒药材,日子重复而平淡。修鹤不再给我拿些苦腥的药喝,换成气味正常的药丸和药膏。我猜那是他不往药里放龙鳞了。

笃笃眼见地发福,原来露在外面的长爪被肉盖住不少。不过虽然身上肉多了,笃笃闹起来半点不减灵活。我们晒药的时候要分神盯着它,免得它一脚将药筛踩翻。院子里的茉莉惨遭它的摧残,最近已经闻不到花香了。

姗姗消失了两天,回来后不太和湛星河说话,也不太笑,连修鹤叫她名字都要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我常常撞见她注视湛星河的背影,有疑惑也有不舍。

湛星河装作没发现,每次姗姗看他,他就更加认真仔细地干活,似乎忙得无暇转身。

胆小鬼。

草庐里原来不止我一个病人,附近村镇的乡民生了病又没钱医治,就会找到这里来。修鹤看病很认真,无论对面是二八少女还是九旬阿翁,他都耐心细致地检查和聆听。看完病分文不取,送药送食物,有时候还顺手帮人解决点“闹鬼”、“丢东西”之类的杂事。人家跪着谢他,他也不受。

当然也有砸场子的。先来了一批混混抬着死人说修鹤庸医杀人,被湛星河打了一顿。然后来了一批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头,引经据典地指责修鹤放纵凶徒伤人,还指桑骂槐说他滥行巫术,又被湛星河打了一顿。再后来就是一个自称是当地长官的,带了一队兵员要逮捕湛星河,修鹤闪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把人吓趴下了。

我专心养病,每天除了逗笃笃之外也干点杂事,主要任务是现身说法证明修鹤医术高超,连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救回来。我一口咬定自己伤得太重,失忆失得连名字都记不住了,湛星河就嘲讽我是过奈何桥时喝多了孟婆汤。结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其他病人开始叫我老鬼,阿鬼,后来连姗姗和湛星河他们都跟着这样叫。修鹤则称呼我“鬼先生”,可我听起来总是像“归先生”。

笃笃每次听我对着一群心存疑虑的病人口若悬河,眼睛半眯,尾巴一甩一甩,毫不争夺“救活我”的功劳。

修鹤每天照例失踪半天,一般下午回来。有时候带着姗姗,有时候不。朔日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湛星河曾经撺掇我去偷看,可是又发现修鹤房间四周被下了阵法,别说是人,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这里离苍梧山大概三四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苍梧好像最近挺热闹的,我们时不时会看到有一两道淡淡的云色如剑一般横划碧空,湛星河说那是有人从我们上空经过。

草庐里的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转眼我已经在人间活了数个月。

湛星河和姗姗都长大了许多。

姗姗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性格和修鹤一脉相承,又温柔又耐心,加上亭亭玉立,面若桃花,时常让来看病的人红了脸。有几次外面的人眼睛望着姗姗,面露不好的神情,湛星河当场暴起,将人眼珠子挖出来丢在地上。我批评他行事过于狠绝,让他和他师叔修鹤学学养气功夫。结果后来发现那些冒犯姗姗的人都诡秘地家破人亡了。我从此知道,苍梧这对师叔师侄才是真正一脉相承。

湛星河似乎有很多苦恼。我有次看见他狼狈地奔进门来。问他出什么事他又不说,还瞪我。等我走出院门才发现,有四五个临镇的女孩子带着鲜花和香果来看他。当日晚饭桌上我就拿这件事笑他,修鹤和姗姗也加入,我们开玩笑说他“美名远播”,这小子气鼓鼓地跳上一柄剑飞远了。不过那以后草庐的花和果子没停过,有时还有市面上买不到的各色糕点,我们几个吃得十分欢畅。

这天大雪,草庐里罕见地没有病人,我们围着锅子吃涮羊肉。

修鹤似乎很怕冷,冬天一到就把自己裹在皮草里,连吃锅子也不脱下来。

姗姗穿着一件鹅黄缎子滚绒边的夹袄,看起来像年画上的小女童。

“星河你慢点吃,你一筷子下去一半都没了。”我试图阻止湛星河捞走小半盘羊肉的行为。

“我切的。”湛星河说,塞了一大口羊肉。

这人虽然吃相难看,刀功的确不错。一片片羊肉薄得下锅见汤即熟,要马上捞起来,手脚稍一慢就老了。

“阿鬼,厨房还有很多。阿星下午去把半只羊的肉都冻在了雪地里,切了好几盘出来呢。”姗姗温温柔柔道,“我去拿一些过来吧。”她说着要起身。

修鹤阻止她:“外面风大,很冷。坐着吧,我来拿。”他手指不知怎么一动,两指间凭空出现一张黄色符纸,下一刻那符纸开始燃烧,很快燃尽,一大盘切好的羊肉就嘭一下出现在他掌上。

“嚯!”我大为惊异,“这手隔空取物,你先前怎么不用?我们每天搬运那么沉的药材和粮食,还要送到十几里外的病人家里,多费劲。”其实我偷偷想,这一招要是拿来取宝,那真是天下财富尽入囊中。不过这想法太龌龊,我没好意思说出来。

修鹤摇头:“先前师尊教导我们,在人间要有在人间的样子。如非必要,不得施术。如果地上有路,连施御剑术都不可以。”

所以你为了冬天不出门吹冷风就可以施术了?

湛星河放下筷子点头:“先生之前也这样跟我说过。平常人见到法术,第一反应一定是惊讶和怀疑。等验证了是真的以后,他们就会渴求,会贪婪,会生出恶念。”

我有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赧然:“人嘛,苦日子过惯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原来可以脱离苦海的,那大多数人都会竭力争取,不死不休吧。说起来,道士能够超脱人世,又凭什么呢?明明都是父母生养的,凭什么一些就通天富贵,一些就贫病交迫……湛星河!别吃了!”

这小子趁我不注意把那盘新的羊肉也吃了一大半下去!

修鹤笑着看我们拿筷子打架,只好故技重施又隔空从厨房取物,但是这次他手里符纸燃尽后,掌中仍然空空如也。

修鹤愣了一下,忽然笑道:“笃笃在厨房,连羊架子都嚼了。”

我们几个立马奔去厨房,只看见笃笃小小一只肚皮圆圆仰倒在案板上打呼。原先放在案板上连头带尾半只羊,并一些羊肝羊心之类的内脏,全都不见了。

我上去把它抱起来打它的头:“馋猫!这半头羊是我们五六天的口粮!你吃完了我们明天又得涉着大雪去买肉!”

笃笃一吃饱就犯困,眼睛半睁,任我揉搓,仿佛知错。

湛星河把它从我手上接过去:“行了,不过是自己懒得出门,倒来怪笃笃。”

“笃笃!”笃笃这回知道这人是在帮它,仰头舔他脸。

嘿!合着你是吃饱了!

好在香菇白菜冬笋木耳豆腐粉丝什么的笃笃并不感兴趣,我们又找出一些之前冻在雪地里的饺子,囫囵在在锅子下了,滋味倒是很好。

吃完众人各自捧着肚子去睡,我也抱着笃笃一边打哈欠一边回房。

路上遇见湛星河站在廊下仰头看天,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深蓝天幕上繁星点点,寂静得连闪都不闪,无端端令人怀疑它们是否也被冬日的严寒冻住了。

“看什么?”我问,“想女孩子?”

湛星河撇我一眼:“聒噪。该睡就去睡,明日还要去给十几户人家送过冬的粮食。”

“又不是我大晚上站外面吹冷风看天。”我嘟囔着往房间走。

“老鬼。”湛星河在后面叫住我,我回头看他,他却又不说话了。

神经。

“你继续赏星星吧,我去睡了。”我打了个哈欠。

今天是朔日,半丝月光也没有。天上群星璀璨,银河一望无际。整个天空泛着深沉的蓝色,像一个圆盖一样严丝合缝地将大地盖住,只有遥远的地平线上因为雪层的覆盖而微微发白。

寒风凛冽。

这原本应该是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平凡而珍贵。

我缩在被子里睡觉,笃笃则四仰八叉躺在我的被面。笃笃虽然毛绒绒,但是摸上去却是温凉的,所以冬天它反倒不钻我被窝。

房门无风自开的时候,我几乎醒不过来。

不怪我。

我上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已经是数个月前的事了。

看着走进门来的血红色身影,我一点慌乱或紧张都感觉不到,只是觉得遗憾。

数月的时间,恍如隔世。这数月的生活像我做的一个梦,一切都完美无缺,一切都令人满意,只是现在时间到了,大梦将醒。

“老鬼?”血红色的人隐没在门外黑暗中,“还记得我吗?”

“丹殊。”我坐起来,笃笃还没醒,从被子面滚到了床内侧。

“记性很好。”丹殊走进屋子,点起一颗燃珠。燃珠的光芒下,他的脸显得更加雪白,也更加阴森。

“我找了你很久。”丹殊说。

第八十一章

丹殊将我带出草庐时,众人半丝动静都没有,似乎并不知道我一大活人被个魔头掳走了。笃笃更在我偷偷挠它求救的时候拿后腿蹬我,还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继续呼呼大睡。

唉。小没良心的。

“笃笃跟你很好?”丹殊面对着凛冽寒风,火红色的长发被风不断吹起,抽打在我身上。

“没……没有啊………也是刚、刚认识………”我们现在站在一朵云上,这朵云逆风高速飞行,风吹来冻得我几乎找不着舌头。

“笃笃脾气其实很坏。”丹殊完全没没听我讲话的样子,自顾自道:“和我们几个都打过架。它刚来的时候连椿杪都被它伤过,好在师尊护着,才没出什么大事。”

“哦……哦……那好啊………”我已经冻得神智不清了。

丹殊看我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前面:“后来它非要留在苍梧,师尊无奈,只能收下它。没过几年,来了个风神飞廉,说要接它回神界好好教养,准备日后正式登上神位。师尊和风神斗了很久,最终却还是没能留下它。椿杪去找了云梦泽的水神――你见过,叫龙三――拜托他照顾笃笃。一别四年了,想不到笃笃还能自己从神界跑出来。”

我冻得脑子都木了,脸上的肌肉早就不受控制。不过看丹殊的神色,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傻。

他说完笃笃的事,就再也没有开口。我也不敢问他:如何找到我的?我们要去哪里?在他的眼中,我此刻到底是谁?

在我面皮被风吹得快要裂开时,丹殊终于抓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回到地面上。我赶紧用手搓自己的脸。定下神来一看,原来他带我来了幽篁。

“进来吧。”丹殊走在前面,“你对这里应该不陌生。”

我们一前一后步入庭院,两株高大的重阳木上落满了雪,但雪层之下,仍旧郁郁葱葱。

一抹熟悉的人影站在树下,懒洋洋地倚在树干上,朝我们打招呼:“呦。”

这是将离。

丹殊步履不停,看了他一眼:“你也一起过来。”

将离尴尬地朝我笑笑。

我们俩各自心怀鬼胎地被丹殊带到一间厅里,丹殊不坐,我们也只好站着。

“我性子急躁,此刻也不想费力寒暄。”丹殊说,“你叫老鬼?我听见草庐里的人都这么叫你。”

我老实点头:“是。老鬼是草庐里的病人们混叫的,我……”

“我不想听。”丹殊阻止我,道:“我只问两个问题,你也只需和我说这两件事。一,你如何进入到我师弟――椿杪的肉身中?二,椿杪的肉身现在在哪里?”

将离试图打哈哈:“你别这么凶嘛,现在反正人也在这儿,正好前因后果都可以让他说清楚。老鬼,对不对?”他朝我挤挤眼。

丹殊无波无澜望了将离一眼,将离立马闭嘴了。

“你不必担心。”丹殊对我说,“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不会过问你的其他事情。椿杪魂魄离体,你趁机取了他的肉身也是常理,我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芥蒂,只要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他太冷静了。冷静得可怕,就像暴风雨前安详的灰紫色天空。

我觉得他随时会发狂。

“我在他身体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个叫昆山壁的地方。”我一点谎话都不敢说,一点迂回都不敢打,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发抖,然后将完整的事实一点点说清楚。“那天晚上娇娘离开房间以后,雷神来找我,把我带去昆山壁,说那里是一切忧扰终结的地方。”

“昆山壁。”丹殊默念。

将离插话说:“那是昆仑山上的一处石壁,在一个山洞中。神台建立之前,西王母尚年幼,时不时会被扶桑帝君罚去那里面壁。神台建立之后,那地方就荒废了,西王母也不让人靠近。据说那里保留了帝君的很多记忆,算是他们兄妹共同的禁地吧。”

“然后呢?”丹殊问我,“雷神带椿杪去昆山壁干什么?”

我斟酌着词汇:“我也不太清楚。雷神……雷神称呼椿杪为君上……他……他把我,不是,把椿杪带到了一幅壁画前,然后就用一柄长钎……刺穿了椿杪的心脏。”

丹殊听到这里,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我被他吓得几乎血液凝固。

“你没有反抗吗?”丹殊很轻地说,“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战战兢兢解释:“那柄长钎上带了雷火,我被钉在墙上动不了……”

丹殊抬头看我,眼珠子都是红的:“镇压西方神台的雷钎已经被椿杪融了,雷神去哪里再找一把能够镇住你的雷火长钎?”

他不信我!完了!

“我真的没有说谎话!”我急急辩解,“雷神那柄长钎通体漆黑,一丝装饰也没有,刚刚刺入身体就引来万钧雷火……”

将离适时地出声:“雷神称椿杪为君上?”

“嗯。”我赶紧点头,“椿杪好像是那位的化身。”

将离和丹殊对看一眼。

“老鬼,不是我们不信你,可是你说的这些经过也太离奇了些。”将离道,“椿杪如果真的是那位,他根本就死不了。丹殊你别瞪我,现在椿杪的魂魄有没有消散、如果没有消散那又是在哪儿,所有人都不知道。若真如你所说,他是那位帝君,那么这样一番劫难过后,他应该已经回到神座上去了。可是帝君一万三千年来一直在睡,最近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不知道如何辩解。

“这样,”将离抬手打断我的焦虑,“你先告诉我们另外一件事吧。你怎么会出现在椿杪的身体里?当时丹殊用蕃生阵复苏的人指明是椿杪,怎么会把你的魂魄拉进椿杪的身体里去?”

“当然,”将离说到这里尴尬地对丹殊道,“我也有责任。我那时不知道真正的不尽木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梦神盗取,西王母给我的那支大概是假的。”

丹殊说:“如果你是个完整的魂魄,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假的不尽木也能让你苏醒过来。但是来到幽篁之后,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娇娘也误认你是椿杪?”

我被他们一个个问题问得心惊胆战,只能老实答道:“你来苍梧抢走椿杪遗体……不是,肉身,肉身之前,我就已经被禁锢在那里面了。我开始有意识的时候,椿杪的肉身倒在山中的一间小屋里,湛星河背着他去了苍梧――湛星河是椿杪收的徒弟。我被湛星河阴错阳差一起带走了。”接着我就将自己如何在尸体背上和寒玉棺旁沉睡,如何鬼迷心窍上了椿杪的身却被禁锢在里面,如何被丹殊带回蕃生殿内,详详细细告诉他们。“至于为什么娇娘误认我是椿杪,这我当真不知道。”

“娇娘当时说你神魂不全,也许她并不知道原来是不同的魂魄。”丹殊听完,倒是没有再质疑我,“你第一次有记忆就是在椿杪屋内?还记得那个屋子在那里吗?”

我回忆了一下,告诉他那个屋子的建制奇怪,适合鬼物生存,在一座灵气浓郁的山中,离苍梧不是很远。

“临沧山。”丹殊说,“原来他一直呆在临沧山。”

临沧山在苍梧师兄弟几人心里是个怎样的地方,代表了怎样的情愫,我完全不知道。只是丹殊看起来十分感伤,连将离都不敢插科打诨。

“多谢你将这些事告诉我。”丹殊说,“我承诺过,不会追究,也不过问你其他的事。现在我们要去接回我师弟的身体,我带你离开幽篁吧。”

“等等!”我反而不想抽身而退了,“我有一个很冒昧的请求,请您带上我一起去吧。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在昆山壁里看见了很多事情,还遇见了一个神灵,他给了我这副身体………”

“你的这副身体是神灵给的?”将离大奇,“哪个神灵这么好心?我们还以为你从椿杪体内脱离之后又找了具尸体附身呢。”

原来丹殊说他不过问的是这个。盗取人尸的确是大罪,丹殊出自苍梧,应该也从小耳濡目染,要负责将犯罪的鬼物除尽。他肯放过我,不能不说是仁至义尽了。

“这副身体的确是我自己的。”我硬着头皮道,“没有偷窃谁的。”

“那个神灵叫什么?”丹殊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从昆山壁的幻境中来看,他和扶桑帝君长得一模一样。”

将离在一旁笑:“你也算是个福泽深厚的老鬼了,连帝君留在昆山壁里的记忆都看过。我身为一方大妖,还没资格去面见扶桑帝君呢。”

丹殊说:“我对昆山壁中的东西不感兴趣,接回椿杪我们就会离开。此行没办法带上你,很抱歉。”

“你别这么绝情。”将离说,“而且咱们去昆山壁,恐怕还要靠他呢。”

丹殊侧头看将离,眼神淡淡的。

“我知道你厉害,你没入魔的时候就能单挑十方妖鬼,入了魔之后恐怕连魔王都没有和你一战之力。现在你完全不把进个山洞看幅壁画当难事。”将离道,“但是昆仑山也不是那么好闯的。西王母本来就小心眼,椿杪融了她的长钎,没准那天雷神就是被她指使着复仇呢。她要是知道我们闯进她和帝君共同的禁地,到时候整个东西方神台的神灵都和你作战,你能坚持多久?”

北方长久荒废,地府里只有一些没什么力量的鬼吏,连主神都是扶桑帝君兼任的;南方除了一个懒得管事的南荒神君,只有一些由人登仙的仙人。东西方神台的神灵,也就相当于整个神界了。

“丹殊,”将离诚恳劝他,“戒急用忍,谋定后动。我们输不起了。”

狐子 十八、十九

“梅先生,贫道是苍梧山的冲虚道人,梅先生可还记得?”

“冲虚……仙师。”床榻上的人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仙师为何在我房中?”

椿杪差点喷笑。

冲虚横了他一眼。

“梅先生请仔细看看,这并不是你的闺房。”冲虚老着脸道,“梅先生与我徒被一只狐妖困在这个幻境中,贫道是来襄助梅先生脱困的。”

白衣女子看起来十分疑惑,她举目环顾了一遭,道:“仙师是否弄错了?这里的确是在下的居所……只是窗外似乎少了一棵老柳。”

“那株老柳被贫道斫倒了。”冲虚坦荡道。

“什么?!”白衣女子立马挣扎着冲向门户,“那老柳底下………”

“有一窝妖狐。”冲虚接道,“成年的两只赤狐已经死去,剩了一只小狐狸,正是当前困境的罪魁。”

白衣女子停住,似乎不敢相信:“小狐……小狐困住在下做什么?”

“恕贫道冒昧,有一句话要问梅先生,望梅先生如实回答。”冲虚道,“梅先生是否之前和这小狐有过来往?”否则这小狐把你寝室的陈设都记得分毫不差,也太用心了些。没见椿杪都被随意地丢在阁楼了吗。

白衣女子点头:“在下的确和着赤狐一家有过往来。”

“仙师知道,在下一介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在人间行医,难免会遇见许多刁难。许多年前,在浔江源时,小狐曾经帮在下赶跑了一群闹事的混混。在下也是由此,才知道窗前柳树根底有一窝妖狐。”

“既然如此,浔江源妖狐魔化,我徒丹殊奉命除妖,梅先生难道没有向丹殊求情吗?”丹殊不是个嗜杀的人。浔江源一行,他旨在除尽为祸人间的魔化妖狐,为什么赤狐夫妇也会被波及?

白衣女子犹豫着:“那群魔化的妖狐,是从别处游荡过来的,和先前救过在下的小狐毫无干系。狐狸机灵,在下一直认为小狐在村子被围之前就躲开了。”

丹殊和华阚到达浔江源的这个村落之前,村民们的确被魔化的妖狐围困了数日。

“小狐并未向在下求救,在下才会以为他们已经先行逃离了。但是依刚才仙师所言,难道小狐一家并未脱难?”白衣女子急切地问,“他们也……也在瘴气中魔化了?”

“目前看来并没有。”冲虚叹气。

就是没有,所以事情才难办。看来丹殊当时斩杀的除了已经完全魔化的妖狐,还有一些看起来正常的成年妖狐。冲虚自己站在卫道者立场上,完全理解丹殊当时的处理方式。毕竟对于妖怪来说,魔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赤狐夫妇没有在一开始就逃出浔江源,那么他们多半也被无孔不入的瘴气感染了,只是症状还未发作而已。但是小狐狸一夕之间失去父母,它就未必能理解乃至原谅丹殊了。

“那小狐狸困了你在这儿,也许并未存什么坏心眼。”冲虚道,“它只是让你睡一觉,好借你的身份去接近贫道几个弟子而已。”

“梅先生,”椿杪难得插话道,“可否借梅先生的药囊一观?”

“这个?”白衣女子解下腰间一个小囊,“这药囊是……”

“小狐狸送的。”椿杪接道。

“道长如何知道?”

冲虚也凑过来看:“哦哦,妖气很明显。是它几年前凝聚的一点妖力,放在你这里,大概是留着危难时替你解围的。”

椿杪道:“师尊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冲虚愣了一下,下意识擦嘴,反应过来以后就拍他头:“臭小子!你饭都不会吃的时候为师还吐哺喂你呢!”

“咦………”椿杪嫌弃道,“师尊你越来越像个老头了,小心以后登仙时被南方诸仙嫌弃啊……”

冲虚一掌把他推走:“去去,看看小狐现在还在那柳树桩子底下吗,别在这儿碍事。”

白衣人目瞪口呆看着师徒二人。

椿杪道:“梅先生你勿怪,我师尊平时装得仙风道骨的,其实本质上只是一个啰里八嗦的糟老头而已。你不要看他皮相只有二十多岁,其实他早就活了一百三十多年啦!没几天登仙去了,更是要整天和一大群糟老头混在一起………”

冲虚恼羞成怒:“糟老头!糟老头!”他用长袖打椿杪的背,“对自己历代师祖这么不尊敬!回去抄经!抄苍梧年鉴!抄师祖列传!”

椿杪抱头跑走了。

冲虚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袍,镇定下来,又严肃对白衣人道:“小狐对梅先生你还存一丝善心,我们也不便对它赶尽杀绝。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脱出这个幻境。”

白衣女子呆呆道:“仙师……当真有一百三十多岁了?”

冲虚默了一霎,道:“今年正好百三十六。贫道是前朝生人。”

白衣女子还是愣愣的:“仙师保养有道……”

冲虚咳了一下,正经道:“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小狐狸在苍梧浑元珠的帮助下造出这个幻境,一草一木栩栩如生,还将梅先生你和它父母的尸首都搬进这个幻境,看来是对从前平淡生活留恋不已。”冲虚道,“它有这份心思,实属难得,只是行错了方法,走岔了道路。”

“贫道虽然道术低微,强行冲出幻境也不是不可。但这样会直接把小狐最后一层妖力冲散,恐怕它的命就留不住了。这小狐说到底也没犯什么大错,从前也一心向善救过梅先生,而且浔江源的事,苍梧山的确也要负一些责任。”冲虚想了想,对白衣人道:“梅先生认为,若由你去和小狐交涉,劝它及时清醒,希望有多大?”

狐子(十九)

椿杪从屋里溜出,径直走向柳树残桩。

师尊一定很快就会想办法突出幻境,所以留给椿杪的时间不多了。

狐狸洞中,小狐蜷缩在死去的两头赤狐怀中,仿佛沉沉睡着。

椿杪蹲下来,摸摸它柔软的皮毛。

“要维持这个幻境,消耗的妖力不少吧。”椿杪道,“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想过要收回梅先生身上那道护身符。”

小狐狸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

椿杪只好收回手。

“谢谢你放过我。”椿杪说,“我还是第一次打架打败了。”而且还性命堪忧,连带华阚都差点丧命。

小狐狸舔舔嘴角,用爪子把眼睛捂上。

“我知道你不想伤人。我知道你想念他们。”椿杪说,“我有一个方法,不太合乎人间道术,但是你要不要试试?”

小狐狸睁开眼睛,浅棕色的细长眸子泛着冷光。

椿杪硬着头皮道:“你也发现了,我的血液有带来生机的效用。先前你伤的那样重,在我的血液里沾一沾就能好;华阚中了你的毒,在用我血液画就的符文里一裹,毒性就解去了;先前巨木一夜之间通体荧光,枯枝生叶,恐怕也是因为我的血液淋在上面的缘故。我这么说难免听起来自大,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了。”

椿杪顿了顿,又加道:“我从小体质就特殊些,伤了哪里很快就能好,但是苍梧很多草药又是对我无效的,而且越是天生之物就越是如此。我有理由怀疑,我的血液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是能直接带来生机的,所以那些”

狐子 二十 二十一

满室血红色的光芒转动起来。

椿杪面如金纸,额头上都是汗珠。

他双眼紧闭,凝神催动阵法。地上、墙上那些鲜血画成的符文游动在四壁,渐渐脱离载体,悬浮在两只赤狐尸体的四周,形成一个密密匝匝的圈。

光圈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符文的光芒亮得刺目,最终让小狐狸都不得不眯眼回避。

两只赤狐的尸体似乎抽动了一下。

小狐狸立即瞪大眼睛!它的眼睛因为强光照射而发红,淌出一股股水来,像是一个人在哭。由于光线太刺眼,小狐狸眼前一片迷蒙,它只能看到一片血红中,赤色的模糊影子。

那影子刚刚抽动了一下!它没有看错!

椿杪咬紧牙关,嘴角漫出一丝薄红。

正当此时,舍门被人以凌厉真气冲开:“停手!”

椿杪心神一乱,登时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向后软倒,失去了意识。

冲虚长驱直入,接住倒下去的徒儿。

于此同时,旋转中的符文化回血液洒落在地上,满室红光一下子消散了,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狐狸狼狈地向赤狐尸体跑去,它连滚带爬,不管不顾,折断了爪子也在所不惜。

两只赤狐躺在那里,浑身浴血,头尾垂地,毫无生机。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嗅嗅它们,又拿鼻子去轻轻地拱它们。它们还是不动,怎么样都不肯呼吸。

一声刺耳的尖叫穿透村庄。

小狐狸仰头长啸,悲鸣不止。

它转头看向冲虚,两只眼睛里流出的赫然是血泪。

冲虚冷漠望住它:“拿我徒儿的命去换你父母,这笔买卖我不同意。”

小狐狸尖叫一声,扑向冲虚。

它妖力尽失,此刻和寻常野兽没有两样,被冲虚一拂尘就抽飞了几丈远,狠狠砸在了墙上。

小狐狸仿佛不知道痛,挣扎着爬起来,再竭力一扑。

冲虚这回下手轻了些,但小狐狸还是被掸开去,重重摔在地上。

“欠你的我自然会补,”冲虚说,“我这徒儿与此事无关,为什么哄他动用禁术?就因为他天真无知吗?就因为他莽撞大胆吗?他才十五岁!他没有过错!”

椿杪人事不醒,面色极糟,腕子上极深一道口子,似乎被人吸干精血。小狐狸不能为自己辩解,它已经站不起来了。

它又开始咳嗽,胸腔中一口恶血,怎样都咳不出。

冲虚看了一眼垂死的小狐狸,抱起椿杪走出门去了。

小狐狸艰难地翻身,挣扎着往赤狐尸体那里爬。

太远了。

平日一跳就可以到的距离,此时实在太远了。

冲虚御剑飞出村庄,闯入一片白雾之中。他知道小狐狸毕竟年岁尚幼,就算天资极高,也没那么神通广大。费尽心机借了浑元珠之力,它也只能堪堪造出部分的浔江源罢了。幻境只有大约方圆五六里的样子,白雾已经是边界,接下来只要用暴击强行打破结界,即可破境而出。

冲虚捏了决在手,怀抱自己精血耗尽的小弟子,在白雾中站住。

“椿杪,”冲虚自嘲,“为师从前妄谈天地不仁,无为弗居,哪知事到临头,终究躲不过'自私'二字。”

打破幻境,小狐狸必死无疑。

不打破幻境,椿杪危在旦夕。

这本来是很容易的选择。小狐一家惨遭池鱼之祸,于天道于公理,冲虚都应该补偿小狐。更别说苍梧仙山历代掌门羽化之时,本就需要抛却前尘往事,割舍本我,绝离故知。登仙不易,道心难得,冲虚这样犹豫,已经犯了大忌。

“是非公理,为师该放小狐一条生路;远近亲疏,为师自然会选择先救你。”冲虚拿手掌虚拢着椿杪额头,为他送去源源不绝的灵力。“你这个笨蛋,从小就容易受人诓骗。妖狐厉鬼,最是狡猾,你怎么会去相信他们?这次又是听了什么谎话,将自己全部真气统统引出?”

如非冲虚及时赶到,椿杪此刻已经是一具枯尸。

蕃生阵太霸道,在幻境里找不到活物,竟然直接从椿杪身上汲取生机。

冲虚看了一眼前方仿佛茫茫无尽的白雾,心里知道这道雾障脆弱得一击即破,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苍梧生机富裕,为师还有一搏之力。此处死气沉沉,恐怕连一株草都救不回来。”冲虚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下定决心,“罪孽为师来偿,你终究是个孩子。”

冲虚掌心集聚一团灵力,迸发而出。

而于此同时,那白雾翕乎消散了。

暴击冲过前方空处,击打在一株参天巨木的树干上,树木应声而折,惊起飞鸟无数。

狐子(二十一)

“师尊!”丹殊从远处御风而来,速度快得几乎成一道光。

冲虚怀抱椿杪,招来一朵云,缓缓落在地上。他站定了,看见大徒弟冲过来,一时不知道心中何种感受。

幻境自己消散了,说明小狐狸已经死了。虽不是冲虚打破雾障才导致的小狐卒亡,但深究来龙去脉,冲虚与丹殊无异于亲手杀害了赤狐一家。

“师尊………椿杪怎么了!”丹殊冲到近处,看见椿杪人事不省,面色灰败,腕子上极深一道伤口,皮肉外翻而发白,露出青色的,被割断的血管。

“速去大殿,把华阚送回房间。为师要在大殿设阵救人。”冲虚及时打断丹殊的惊惶,给他安排点事情做,让他的注意力不要集中在濒死的师弟身上,“梅先生应该也在附近,仔细找找,将她带回苍梧。”

丹殊抬头看冲虚,眼睛里竟然是哀求:“师尊,椿杪是否命不久矣?”您将我派往他处,是否只是避免我亲眼看见他死去?

冲虚说:“为师还在,你们哪个都不会死。现在快去!”

丹殊定定看着冲虚。

冲虚叹气。这个徒弟是最不好骗的。

“为师答应你,”冲虚缓慢地,极郑重地说,“若他当真救不过来了,为师不会瞒着你们,也不会拦你们见他最后一面。”

丹殊听罢,最后看了一眼冲虚怀中的椿杪,道:“谨遵师命。”他俯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冲虚皱眉。

丹殊方才的眼神简直想把椿杪夺过去。

这个大徒弟什么都好,性格温润,学识渊博,灵力深厚,勤奋好学,也不爱给自己惹事。就是涉及到椿杪时,有些太过在乎。刚才那一眼,冲虚真怕椿杪万一当真死去,丹殊立即会变得偏执而狂躁。

修仙修的是一颗道心,丹殊这样与自断仙途无异。

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冲虚摇头。

冲虚召出自己的剑,跳上去飞往苍梧,在丹房停留了一会儿,翻出一堆丹药塞进椿杪嘴里。等他面色好一些了,才又抱起他往大殿去。

丹殊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冲虚便道:“后山未见梅先生踪迹,华阚已经被送回房间。”

冲虚点点头:“梅先生的事之后再说。你先替为师护法,苍梧大殿方圆三里内,不得有人出入。”

丹殊便出门去布阵,整个过程未看椿杪一眼。

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担心。

冲虚把椿杪放在几案上,自己去给历代祖师的画像上香。

“不肖徒冲虚,打扰各位仙人。”冲虚跪在地上,把香举过头顶,“仙人云游四海,舍却凡尘,不肖徒今以人命相累,先行谢罪。”冲虚拜了三拜,将香火插进铜炉。

下一刻,环墙十几幅画像前都出现人型的虚影,模模糊糊,却与画像中人极为相像。

“大胆。”其中一个人影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苍梧道人也是如此。你是哪一代的掌门,竟然为此求救于历代仙君?”

“冲虚,”另一个人影道,“本君在人间时,未曾这样教导过你。”

“师尊,”冲虚行礼道,“师尊在人间时,教导徒儿要仁爱广施。今徒孙有难,徒儿无奈,只能叨扰师尊、师祖。”

“蓄灵池中芝荷茂盛,可以一用。”人影随意地抛下一句话就要消失。

“师尊留步!”冲虚赶紧道,“徒儿的这个小徒体质特殊,天生灵物对他毫无作用。”

此话一出,各位消散的人影又回来了几个,“他又不是……怎么会毫无作用?”

“冲虚,你这个小徒出自何处?”

“这个,徒儿实在不知。”冲虚道,“徒儿的这些徒弟都是山中捡来的。”

那人影似乎一笑。

“大胆之极。”那人影说,“恐怕捡到的都不是人。”

冲虚脾气好,更不敢跟上面的几位生气。

“抱他上前。”

冲虚便抱起椿杪,往画像前一递。

那人影俯身看了看,又看了看四周几个留存的人影。接着他们就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突然集体消失了。

“各位师祖!”冲虚抢上前,“求各位师祖垂怜!”

大殿空空荡荡。画像木木呆呆。

“我们救不了他。”一个声音道,“他另有前缘,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实在留不住,去山下村子里找些小童做徒弟吧,以后勿在山里随意捡来就养。”

说完这句话,连那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子 二十二 二十三

苍梧大殿昏暗空旷,冲虚抱着椿杪,呆立在历代登仙掌门的画像前。

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冲虚不是愣头青了,他知道历代仙君半句话不说就走,一定有更深的理由。可是他们在忌惮什么呢?椿杪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能有什么来历,让南方诸仙连施以援手都不敢?

铜炉里香还在燃烧,只剩了一小截。

“别怕。师祖们不救你,师尊救你。”冲虚摸摸椿杪的头,重新把他放回几案上。

苍梧道术传了这么多年,登仙的人多,入魔的人也多,难免就有上千种强夺生机来续命的法术,可以用在濒死的人身上。

蕃生阵是其中最霸道的一种,也是最容易出错的一种。

冲虚考虑了几息,决定还是不动用古籍中原始的蕃生阵法。椿杪现在还没断气,若强行掠夺山河生机,万一奔涌而来的灵力收束不及,撑爆了他的脉络,那就与杀人无异。

冲虚在心里挑挑拣拣,反复推演,将蕃生阵临时改了数处关键点,慢慢在空中画出。白光凝聚在他指尖,勾勒出复杂的图案,面积越铺越大。

忽然啪嗒一下,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下来,砸中他的肩头。

冲虚反应极快,对空一抓,那东西就到了他手中。

一个小小的盒子,黑漆漆的。打开来,是一颗小小的药丸,也是黑漆漆的。

阵法画了一半,白光深深浅浅浮在半空。

冲虚举着药丸茫然看向前方。

“说你大胆,你还真不辜负师祖的评价。”前方大殿正中,画像上的人影又浮现出来,“从前修行的时候就是如此,宁可违逆本君命令也要去后山摘取光明藓。现在天生灵物无效,就连蕃生阵都敢用了,你这百年真是长进不少。”

冲虚赶紧跪下来:“师尊恕罪。”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药盒,“动用禁术一事,弟子日后自毁修为赎……”

“趁阵法还没成型,速将它涂了。”那人影不等冲虚把话说完,就打断他道,“若万般无奈,本君留在紫金窟的浑元珠也可取来一用,不必顾惜,本君允你这样做。”

冲虚心想其实早就想取来用了,只是那时打算的是用在另一个徒弟身上。现在那珠子被小狐夺走,造了个不大不小的幻境,又保着小狐的命保了这么久,说不得就沾染了什么妖狐的邪气,是否还有当初的功效,实在不得而知。如今小狐一死,那珠子又流落到哪儿了,冲虚也没空去关心。徒弟一个接一个出事,冲虚此刻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不过这些事解释起来麻烦,眼下还是救人要紧。浑元珠丢失的罪过,日后再去请罚。

“多谢师尊慷慨赐物。”冲虚也不多客气,再往人影拜了拜,就拿了那药丸往椿杪嘴里塞。

椿杪腕子上的伤口已经被收敛了,但是浑身血液失去大半,灵力尽失,微弱生机仅仅靠冲虚先前喂的药维持着。

冲虚拿白光按在椿杪腹部,让药丸吸收得再快一些。

药仙所赐的丹药还是有用的,冲虚能感觉到椿杪的气息恢复了很多,身上一团死气浅浅淡去。

画像前人影未消散,似乎也在观察椿杪的变化。

“师尊,”冲虚忍不住道,“我这小徒到底有何来历,连您都不能公然在诸位仙人面前救护他?”

人影道:“多问。”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南方唯一的药仙,素来直言直语,也是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他在人间时道号景吾,是苍梧山的掌门,也是冲虚的师傅,为人一板一眼,严厉端肃。

冲虚从小就怕他,现在被他一句“多问”堵得不敢再出声。

也是,他肯出手救人,已经让冲虚大大松了一口气了。至于旁枝末节,暂时不必计较。

然而过了许久,日头都偏移了,椿杪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非但如此,服药后转好的状况也开始再次颓败了,同时周身漫出许多黑色的细丝,非妖非魔,却紧紧将椿杪裹住,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你让开。”那人影从画像上走下来,渐渐凝成实体,“此事棘手,你去外面护法。”

冲虚略犹豫:“外面倒是有另一个弟子在护法……”

人影显出原貌,比画像年轻许多:“此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了。出去。”

他都这么说了,冲虚不能再留,只好行礼退出大殿。

出殿一看,苍梧大殿被一张朱红色的大网严严密密地包裹着,浑厚的灵力在网络间游走,碰见什么风吹草动就爆出一阵火光。阵中心坐着一个人,一张脸冷冷冰冰面无表情。

那人看见冲虚出来,愣了一下,漫天红网同时闪过一阵火光。

冲虚赶紧道:“椿杪无妨。师祖在殿内尽全力救护。”无论如何先稳住这个大徒弟要紧,苍梧这一代人才凋零,总共就四个徒弟,一个沉睡,一个昏迷,一个濒死,可不能再入魔一个!

丹殊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阵法上。

冲虚暗自松了口气,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抚大徒弟,忽然看见大网一侧开始爆出接连不断的光点。

谁在那里?

冲虚抬手止住了丹殊,示意他安坐阵眼,自己召了一柄剑,往异常的地方走。

“冲虚仙师!”

狐子(二十三)

“梅先生?”冲虚收了剑,将那一部分的朱网暂时抹去,一个女子就跌进来,衣衫褴褛,看着似乎受了很多苦。

那女子身上的白衣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衣摆处撕裂,还挂着许多草叶枯枝。她腰间一个小小的锦囊,此时破败不堪,里头妖气外泄,护身符已经失效了。

看来她刚才碰触朱网还安然无恙,要多谢这个锦囊。

冲虚心里唏嘘不已。小狐留给她的锦囊护住了她的性命,小狐自己却已经死了。

“梅先生怎么在此处?还记得自己如何出幻境的吗?为何丹殊那时在后山找你却遍寻不见?”

那女子一个问都没答,反而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道:“仙师!在下受托将此宝物归还,以救椿杪真人性命!”

冲虚赶紧将那珠子接过来。

光华内敛,灵雾缭绕,正是浑元珠。

“受谁所托?”冲虚惊疑,“梅先生一路下山,未遇见什么妖魔来争抢吗?”

女子摇头:“小狐告诉在下,晚一步就来不及了。在下从幻境出来后就赶来这里……”她气喘吁吁,“椿杪真人如何?来得及吗?在下是否误事了?”

“来得及,仙君正在救治小徒,梅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冲虚谢她,又问,“小狐还活着?”

女子点点头:“那时仙师突然出门,不久小狐就过来,告诉在下说它要走了,托在下将宝物归还。然后幻境就消散,在下便跌落到一丛灌木之中。”

坐在远处的丹殊突然开口:“妖狐,何不据实相告?”

那女子一愣,看向他:“丹…丹殊真人……”

冲虚皱眉。

丹殊面无表情:“后山我找过,的确没有梅先生的踪迹。你一定将她送到别处去了,自己才好故技重施来诓骗我们。可惜浑元珠灵力已经被消耗不少,在此阵中,遮盖不住你身上的妖狐气息。”他身影一闪,离开了阵眼,站到冲虚旁边,“师尊,她不是梅先生。”

冲虚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女子果然化为一只红棕色的狐狸落在地上:“我没有恶意,只是来还你们珠子。”

丹殊一个暴击打出去,轰飞了大殿前一块地皮。

尘嚣未落定,却见冲虚怀抱那只狐狸从硝烟里跳出来,对丹殊说:“稍安勿躁,先听它解释。”

丹殊眼珠发红:“师尊为何护着它?华阚无端受伤,椿杪生死不明,难道不是它害得?”

此时冲虚断不能说是你先害了人家父母,只道:“丹殊,小狐归还浑元珠,到底有认错的心。”冲虚转向怀里小狐狸道:“你偷珠子是为了复仇,此刻归还,当真也只是为了救我那徒儿?”

小狐从他怀里挣脱:“我答应了椿杪:他救我父母,我放弃复仇。现在我父母已经复生,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珠子就还给你们。”

丹殊在场,冲虚不能问“椿杪用大量鲜血和全部真气换你父母?怎么换的?”,只问:“你身上残留的瘴气也是椿杪除去的吗?”

小狐道:“我欠他三条命。”

冲虚摇头:“是我欠你。我一直以为,瘴气入体,魔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现在看来的确有破解的方法。当初万般无奈,杀戮过多,是我失察了。”各地魔化的妖孽都已经被斩杀,只有小狐一家最终算是躲过一劫。

丹殊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不由起怒:“是我屠杀入魔的妖狐,为何你不来找我,却去妨害华阚与椿杪?”

小狐道:“昔日浔江源你放走我,又是为什么?”

丹殊召出一柄剑:“人妖不两立,我当时未认出你已经成妖。”

小狐道:“你明明说……”

冲虚赶紧上前拦他:“好了,现在把浑元珠送进去要紧。”他一挥拂尘将小狐送出去甚远,“狐狸,前事已尽,日后你们潜心修行,好自为之吧。”

冲虚揣着珠子往大殿走,又止住了欲跟进来的丹殊:“外面阵法需要人守住,你离开终究不妥。”

话音刚落,漫天红网突然消散。

好脾气如冲虚都有些生气了:“为师这样安排有为师的道理,你这是做什么?”

岂料丹殊也是一愣,然后捂住胸口,嘴角漫出血来,险些站不住。

冲虚赶紧上前替他梳理体内暴动的真气。

阵法反噬!谁强行冲破了丹殊的阵法?

苍梧山外阵云耸立,一列宽袍广袖的人站立在云端。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管的闲事太多了。”

狐子 二十四 二十五

“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管的闲事太多了。”

微风吹拂,云端上的仙人广袖飘举,衣冠鲜明。

小狐被冲虚一拂尘吹出数十丈,在远处灌木树丛中堪堪停驻,此时只遥望见苍梧大殿上空山云耸立,仙气和威压一并袭来,压得远近妖鬼喘不上气。

丹殊先被阵法反噬,后被仙人威势迎面冲击,纵使灵力再强,也不由被逼退一步,白了面孔。

冲虚就在他身边,却无法及时护住自己的大弟子。

“诸位仙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冲虚按下自己心头的火,不着痕迹地将丹殊藏在自己身后,“灵药仙君有要事在身,恕不能亲来相迎。贫道冲虚,乃灵药仙君俗世e弟子,忝居苍梧山掌门,愿闻诸位仙人指点。”

那云端上诸仙半点不动声色,站在第二位的人道:“人间小道,乃敢以污浊身而涉仙人事耶?速速退去,由灵药广慈浑元真君自来应对。”

冲虚行走四方,好歹被尊称一声“仙师”,此时被如此鄙薄,也只是一笑道:“人间俗子,不足语仙君之事。然则,灵药仙君此刻救治小徒,确与贫道相关。贫道虽鄙贱,为人师长,总有一些担当。恕不能让诸位仙人入殿,请恕罪。”

丹殊强咽下喉咙里的血,持剑立在冲虚身后,挡住苍梧大殿正门,接话道:“苍梧远僻,何事劳动众位仙君显身?何况人间污浊,为免沾染凡尘,众位仙君还是及早回神台吧!”

此言一出,第二位的仙人便皱眉道:“哪里来的小子,好生没有教养,竟胆敢这样和仙人对话?”他一翻袖子,罡风平地而起,直逼丹殊而来。

丹殊上前,正准备仗剑以拒,冲虚轻轻一挥拂尘,却将来势汹汹的罡风瞬间化解了。

到了这时,云端上诸人的表情才有些许变化。

为首的叹道:“修为已臻此境,你离登仙不过一步之遥,为何还贪恋俗世,执着于生死呢?”言辞之间,甚是可惜。

冲虚收回拂尘,向云端微微欠身行礼:“人间事,人间了。我徒未有大罪,此刻也未毙命。小道所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人间事,人间了。仙家干预旁人的事便也罢了,干预历代都有人登仙的苍梧山,不免要掂量掂量此事是否值得。这话众仙心知肚明,冲虚也只是点到即止。

为首的点头,向其他仙人道:“景吾的这个弟子口才了得。”又转回来对着冲虚道,“听说你的师兄弟都入魔了?百年前西方神台出手镇压了其中一个,本君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奇怪,你们苍梧道人看起来都是一表人材的样子,资质也甚好,怎么每一代都会出个魔头?你那一代尤其如此,一出就出许多个,听说景吾当时四处奔波也没能救回他们。现在入魔界的那些都已经销声匿迹,剩在人间的一个终日躲在临沧山不肯见人,一代仙山凋敝至此,本君与众仙家也十分感慨。”

冲虚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心想:果然贼喊捉贼,人仙都是如此。越是多嘴多舌讨人厌的,越要指责别人爱管闲事。

他到底涵养好,此时也肯周旋,扯起面皮微笑道:“仙君对苍梧情形所知甚多,贫道惭愧。”

为首的那个谈兴不减:“你有多少岁了?景吾四百七十九岁登仙,只有在人间的最后七十年里收了一些徒弟,你既然是他的弟子,难道如今尚不足两百岁?”

方才那个翻袖起罡风的插话道:“通元真君有所不知,此子天赋异禀,倚仗龙珠号令浔江水系已近百年了。”

为首的那个大奇:“哦?你竟有龙珠么?”

冲虚依然温温和和地应对着:“仙君谬赞。龙珠乃一位故友暂时托付,如今已经归还给龙族了。”

为首的那个点头道:“面对龙珠,仍然能够守信归还,实在很不错。本君以为景吾不足五百岁便登仙,已经是人间绝无仅有之事,看来还有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冲虚正谦虚:“仙君之誉,贫道愧不敢当……”

云端上第二位的仙人冷笑道:“通元真君,这些茶水话有的是小辈陪您聊。眼前要事,真君是否又忘了?”

为首的那个毫不为触,一拍自己额头,直呼:“啊呀呀,果然又给忘了,险些误了大事。多谢广虚妙巫仙君。”

众仙崩紧脸。

冲虚也差点不合时宜地勾起嘴角。妙巫仙君?怎么,原身是只猫吗?

妙巫仙君却没这样好心情,直冷了脸,朝大殿中道:“灵药广慈浑元真君,已经耽误了这般时辰,难道您还想让众仙友等下去吗?”

狐子(二十五)

苍梧大殿上空腾起白雾,画像上的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步履祥云而出。

“聒噪。”药仙在人间时为人就板正,成仙百余年,话越发精简了,“谁通知的?”

众仙面露尴尬。

妙巫道:“此事关系重大,本就不是您一己之力可以决定的。”

通元又叹气:“灵药,以你的修为,尚在里面耽搁了这么久,应该也知道自己所为不过是无用功了。既然如此,何必将一整个南方神台统统拖入泥淖之中?”

药仙道:“我本来也不想管。但此事因果,深究起来是浔江源瘴气泄漏之祸,南方神台难辞其咎。”

冲虚闻此皱眉。

妙巫道:“浔江源瘴气泄漏与此事能有什么关系?灵药广慈浑元真君,您可不要因为偏私就信口雌黄。”

药仙看他一眼,道:“我已经斩断前尘,哪里来的偏私一说?”

妙巫冷笑道:“既然斩断前尘,真君来苍梧做什么?”

药仙坦荡荡:“受半仙之体的人召唤而已。”

仙人们拌嘴,冲虚插不上话,听到这里,拱手道:“诸位仙君恕罪,是贫道用苍梧大殿内的画像请来了历代仙师。”

通元摇头道:“小友,你也太莽撞了些。”

冲虚恭谨听训。

药仙又道:“我愿来,本就不干他事。”

二仙正对话,妙巫忽然皱眉,向通元道:“殿内有鬼气外泄了。”

通元严肃起来,对身后众仙道:“诸位仙家稍候,本君与广虚、灵药先去查探。若事有异变,还请诸位仙家速回南方神台通知神君,请他一定出面干预此事。”

冲虚心头一跳:怎么会连南荒神君也牵涉了进来?

这厢冲虚还在思索,那厢三位仙人已经闪身入殿,丹殊连拦都来不及。

“师尊!”丹殊叫醒还在自顾自想东西的冲虚,“他们进殿了!”

“师祖在,椿杪不会有死生之虑。”冲虚拍拍他,回身对云端上诸仙道,“恕贫道多事,请问诸仙人:浔江源瘴气弥散,是从何处泄漏而来?神台对此置若罔闻,又是为什么?”

冲虚一直以为此事是人间自身生恶,但是源头既然是神台,而神台居然袖手旁观!就算是一向以不置喙人间事著名的南方神台,这也太过分了些!神台建立是为了镇守一方,维护人间平安,不是为了祸害人间的!

“人间小道,乃敢以此事质问仙君耶?”仙人金光盖顶,散发不可侵犯的威严。

冲虚行礼道:“不敢。只是贫道看护浔江水系多时……”

“以一介凡子之身,干预山川之治,尔当真以为,若非灵药登仙君袒护,尔曹可留命到如今?”

冲虚住了嘴。

丹殊愤怒道:“若非我师尊出手,南方水系妖邪横行,难道那就是神台想看到的吗?”

“丹殊!”冲虚赶紧拦他,“敬上尊仙,不得失礼。”

岂知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徒弟犟起来比华阚还要口无遮拦:“你们身为仙君,不庇护人间便罢了,反而指责我师尊干预人间治理,简直无耻之极!”

“大胆!”云端上仙人忽然瞪大眼睛,露出怒容。

冲虚急忙行礼道:“小徒少年心性,冲动莽撞,请诸位仙人恕罪!”

云端上诸仙次序井然,同声一致道:“苍梧小童,犯上作乱!苍梧妖道,为祸人间!天条神法,论罪当诛!”

金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罡风平地而起,众仙手持法器,或刀或剑,或枪或戟,一并朝地上的两人袭来。

冲虚闪退到丹殊旁边,一把将他拖过来护在怀里,单手召唤出一柄长剑,以剑为笔,在面前画了一个大圈。

剑尖白光漫出,那圈子瞬间扩大,不仅将师徒二人囊括其中,连苍梧大殿都圈了进去。

阵法在瞬息之间完成,诸仙堪堪停在白圈之外。

“妖道!”

各种法器和阵法白障相击,爆发出强劲的灵流,远近山势为之震动,木石嗡鸣不止。强震之下,土层崩裂,乱石巨砾滚入山崖,击打在崖底大江水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躲在远处灌木丛中的小狐只觉心肺都要被震碎了,举头一看,正看见山中飞鸟仓皇逃离。它耳廓向后一折,听见了强震引发的崩塌之声外,另一种微弱但令人无法忽视的声音。

由远及近,声势浩大,直逼苍梧而来。

是谁,要来在这摊浑水里再投惊雷?

狐子 二十六 二十七

小狐躲在灌木丛中,只透过荆丛空隙看见白光爆出,苍梧大殿被圈住,白色屏障和众仙法器相击,传来震山荡谷的巨响,如水中涟漪一般,一波波冲刷远近山川。

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真是好一派清心寡欲利物不争的仙人风范。

小狐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方才地动山摇,情势如此险急,远处又有陌生气息不断逼近,小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离开苍梧去寻赤狐夫妇与梅先生。

微末小妖,自保为上,哪里有资格去管仙人争端。飞来横祸已经经历过一次,难道要留在这里再来一次?

苍梧山下浔江水,不知何时暴涨了数丈,江面吞噬近岸山土,在逼仄的山谷中冲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正值日落时分,南方天际却一片黑沉沉。本来该有的斜阳晚照,落日余晖,此时被铺天盖地的黑雾笼罩。

众仙终于发现了不妙,其中一位道:“不好,如此霸道威压,难道是魔王来了?”

“通元真君还在殿中,该如何通知?”

“真君不在场,我等必非那魔王的对手。”

众仙面面相觑。

“苍梧山自己惹的祸事,何故要我等来收场?”有人愤愤不平道。

“数千年来,出自苍梧的仙人不少。既然是他们教徒无方,依本君看,我等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了。”有人收回金光闪闪的法器道。

“甚是。苍梧诸仙云游四方,却把个烂摊子丢给咱们,这是何等道理!”

“况且真君曾交代,若事有不妥,应及时通知神君。”

众仙交口称是,纷纷驾起仙云,接连离开苍梧大殿,数道金光堪堪在黑雾漫上大殿之前逃离群山。

苍梧山头铅云涌动,仿佛有一头怪物藏身其中。

黑雾如有形体一般,在殿顶青瓦滚过,渐渐渗透那白色的光圈,侵入威严静谧的苍梧大殿。

大殿之中,冲虚心念一动,感受到了外面的变故。

这样强劲的魔气,比之前弥散的瘴气凶险万倍。

“诸位仙君!”冲虚朝半空中漂浮的几个人影喊道,“外有大妖恶魔入侵,仅凭殿外诸仙,恐怕难以阻挡。当下该如何处置?”

药仙满头是汗,看了一眼冲虚,皱眉道:“收声,不要干扰我们。”

通元和妙巫似乎都分不出精力说话,专注应对眼前困局。三仙面前一个庞大的黑团,足有四五人合围,黑色细丝缕缕游动,缠绕成球,悬浮在大殿正中。

那里面包裹着椿杪。

丹殊站在殿前盯住那团黑影,似乎在尝试透过缠绵黑线看见里面的人。

“师尊,我们真的毫无办法?”丹殊不死心地问道。

冲虚摇头。

“连为师都没有置喙的权力,遑论是你。”冲虚忧心忡忡,“外面魔气如此霸道,诸位仙人既然无暇顾及,为师还是出去看看。你……”

“我和师尊一道去。”丹殊握紧剑道,“在此耽搁,也只不过是徒添烦恼。”

冲虚拍拍他的肩膀,道:“跟紧为师,不要妄自行动。”

师徒二人走出殿外,看见苍梧山头铅云蔽日,云头低垂,直接殿前平台。

一个人从云头隐现,踏入苍梧。

“苍梧冲虚仙师?”那人头戴金冠,着黑底金线衮服,除此之外,别无它饰。“听闻犬子在您座下为徒。本王来接他回去。”

丹殊左眉一跳。

冲虚站在丹殊前面,看不见自己大徒弟的异样。他客气道:“贫道正是冲虚。请问阁下是?”

那人道:“魔界之主。”

神人魔三界之中,人间被神界直接管辖,人神妖鬼仙杂处;神界有四方神台,又以东方扶桑帝君为尊;人神两界几乎密不可分。只有魔界,从创界开始,向来只有一个魔王,与其他两界泾渭分明,几乎毫无交集----苍梧山历代有人入魔,倒是为魔界补充许多新血。

冲虚皱眉:“魔王殿下,贫道弟子皆是人间孤苦孩儿,并未见小王子踪影。您是否弄错了?”

魔王很谦和:“本王已经寻访十六年余,如今终于突破界碑来到人间,想来是不会错的。”

界碑坍圮,难怪瘴气泄露,众仙遮掩躲避!

冲虚看向丹殊,心想:论人品才干,丹殊的确有大家之风;论与妖魔亲近,却是椿杪更加可疑。修鹤儒雅,华阚憨直,想来不是魔界王子了。那么……

冲虚回头望望大殿,椿杪被那来路不明的黑丝包裹,难不成是身为眼前这位魔王之子的缘故?

“请问殿下,”冲虚不卑不亢,“小王子有何体貌特征?是否尤其顽皮?尤其容易吸引人间妖鬼?不能受天生灵物滋养?”

魔王微微笑道:“正是。犬子顽劣,十六年前负气出走,不知如何由两界缝隙进入人间。他是本王的血脉,自然不受人间所谓'灵物'的影响,与近似于魔的妖鬼联系更密切。”

原来如此!往昔种种,眼前困惑,都有了解释。

冲虚一时不知心中是愁是喜。

出殿时做好了死战的准备,魔王却这么平易近人,这是一大意外。仙人对他的儿子戒备至极,倒也是常理。只是冲虚一手将椿杪抚养长大,如今惊悉他另有归处,便半是心酸,半是不舍。

“照此说来,小王子确在苍梧。”冲虚道,“只是当下……”

丹殊站在后面,不疾不徐出声:“师尊。”

冲虚又去拍他肩:“父子团聚,人之常情。我们不可阻拦………”

“椿杪只有十五岁。”丹殊难得打断他道,“况且,殿内三仙对魔王来犯都无暇顾及,何必去顾忌王子?”

狐子(二十七)

大殿之中,黑丝褪去,椿杪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三仙围住他商讨。

通元对另外二仙道:“此番插手,恐怕不能逃过西方那位的眼睛。”

妙巫面色苍白,几乎站不住,闻言冷笑道:“左右不是本君去招惹来的。”

药仙毫不理会他。

通元摇头道:“其实灵药先前有一句话说得对,人魔界碑坍圮,人间受染,我等难辞其咎。”

妙巫道:“难道是我们去将界碑掘了?”

通元道:“仙家有守护之责。此次浔江源受染,众妖魔化,是我等体察不及,乃至影响眼前,不得不插手此事。”

妙巫一甩袖子:“通元真君既然如此决定,那就按照真君的意思办吧。反正浑水也搅了,若众神追究,大不了将南方诸仙都搭进去。左右神君是决计不管我等死活的。”

药仙道:“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再议。方才冲虚说外面有大妖恶魔来袭,本君出去看看。”

妙巫又冷笑:“真君不是割舍前尘了么?怎么还这般护犊子?前脚救徒孙,后脚救徒子,亏得你们苍梧山没几个人,否则真君日日这样操劳,恐怕再高深的修为也不足应对吧。”

药仙看他一眼:“聒噪。”

通元道:“外面魔气遮天蔽日,恐怕是魔王来了。灵药,为何魔界和你这苍梧山总是纠缠不清?”

药仙冷淡道:“苍梧历代师祖还在云游,是否需要本君请他们回来答真君的话?”

通元忙摇手:“不必了,不必了。”

妙巫道:“一个你在南方,就能将山川治理之权拢在苍梧道人手里。若历代苍梧仙君都回来,南方神台干脆搬到苍梧山也就是了。”

药仙没答话,连看都没看妙巫。

“情况有变。界碑坍圮的范围扩大了……”药仙专注盯着殿外铅云,皱眉道。

妙巫一下靠上殿**香几案:“本君仙力低微,这些事情本君管不了,还请两位真君去和那魔王交涉吧。”

通元叹道:“广虚妙巫真君,如此关头,气话不可再说了。”

妙巫哼了一声。

通元继续道:“巫妖魔本是同宗,你与那魔王还有少年情谊,此时你万万不可使性子。倘若好言好语劝他回去了,于神台乃至苍生,也是大功一件。”

妙巫冷笑:“那是的,真君一向这样好安排。明明旁人捅了篓子,真君也必定在本君这里寻找补。”

通元略不悦道:“界碑坍圮,身为众仙之长的你我都承首责。这里唯一一个不必趟这滩事的就是灵药,你见他躲避过吗?”

妙巫道:“他将南方诸仙扯进两尊大神的宿怨中,难道就比本君强了?”

药仙完全不顾这两仙争议,他仔细观察着殿外魔气翻涌,只道:“本君出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

通元道:“且慢,本君与你一同去吧。”

妙巫倚在几案上冷眼看这两仙出去,并不表现出要与其同进退的样子。

“少年情谊,”他自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素日积怨还差不多。”

殿外,两仙已经和魔王打了照面。

“魔王殿下,”通元客气道,“别来无恙。”

魔王很有礼貌,如果忽略他身后那铺天盖地的铅云滚滚,他看起来就像个翩翩世家公子一样。

“通元真君,别来无恙。本王不知真君在这里,先前失礼了,还望真君勿怪。”

“哪里,我等也只是偶然路过。”通元呵呵笑,“不知殿下到人间来,有何要事?”绝口不提魔王将界碑冲垮之事。

魔王愁道:“犬子顽劣,遁入人间一十六年。今本王得到消息,犬子一直在苍梧为徒,故前来接他回去。”

通元看药仙。药仙面无表情看冲虚。

冲虚一头冷汗:“贫道……”

药仙说:“先前师祖告诫过你的话,以后记着吧。”说的是那时画像中仙一句“不要随意捡来就养”的事。

面对往日师尊,冲虚只得称诺。

通元不明白这师徒二人在打什么谜语,但猜想也和今日的事有万般联系。他心道难不成这苍梧山真是有什么超凡脱俗之处?这下子与各界至尊都有交情,来日在南方乃至三界的地位恐怕只高不低。

“灵药,你也不必太苛责。”通元道,“他尚未成仙,许多事上有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对了,既然如此说,那么小王子今在何处?”

魔王道:“方才仙师似乎正要告诉本王。”

在场仙魔都将目光锁住冲虚。

冲虚一身鸡皮疙瘩:“恕贫道愚昧,方才是弄错了。小王子是哪一位,现在贫道心中也不甚清楚。”

通元道:“这好办。小友你将座下徒儿都带来让魔王殿下看看,殿下自会将王子带回。这一十六年余,小友看护王子倍尽艰辛,想来魔王殿下也会有所表示。”

魔王点头:“犬子承蒙仙师照拂多年,魔界上下必尊仙师为上宾。”

“人家师门上下不知多少代人成魔,早就在魔界交游甚广,需要你来尊他为上宾?”

众人转头,果然见妙巫步出苍梧大殿,一身金光笼罩,与漫天乌黑铅云截然不同。

通元打圆场:“呵呵,这是广虚妙巫真君,昔日巫道传人,魔王殿下还记得吧?”

魔王一派春风儒雅:“不记得。”

妙巫道:“通元真君是否老糊涂了,本君又没去过魔界,魔王怎么会认识本君?”

通元瞪他一眼。

“陈年旧事,两位许是需要些时间来回想。”通元笑呵呵道,“不过现今还是寻回小王子要紧。小友,你那些徒儿都在何处?”

冲虚有苦说不出。

这一代总共四个宝贝徒儿,一个无端端昏睡四天了,毫无醒来的迹象;一个中了剧毒,被一张粗制滥造的通讯符送回,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恢复;还有一个身份扑朔迷离,牵扯进仙人间的争端,现正躺在大殿中生死未知。除了丹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苍梧山几个小弟子竟都不能下地。

造了什么孽。

“魔王殿下,诸位仙君恕罪。”冲虚行礼道,“小徒不幸,先前遇事昏迷,恕不能见客。”

“难不CD昏迷了?”通元大惊,看看魔王,见他没有要怪罪的样子,才语重心长道:“小友,少年人喜爱玩闹,总往那艰险地方去,虽说也算历练,但是我等为人师长,总要多留个心眼。”

冲虚道:“是。贫道无能,未尽好看护之责。”

魔王道:“仙师言重了。若犬子与令徒都是自四天之前昏迷,那么这件事本是本王所致。”

四天之前,界碑陆续坍圮,人魔两界沟通,先前只是少量泄漏的瘴气开始大范围扩散。

药仙道:“魔王可知这给人间带来多大的麻烦?”

通元一惊,打手势让药仙客气些。

“想必魔王殿下也是思子心切,”通元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啊。此事本王的确考虑不周。”魔王没生气,饶有兴致看向药仙:“这位是?”

妙巫道:“怎么,魔王对他有兴趣?呵呵。果然是狗改不了………”

通元赶紧道:“恕我等失礼,还未介绍。这位是灵药广虚浑元真君,出自苍梧仙山,修为极高。”

魔王道:“本王在魔界,听人说苍梧有位仙师不到五百岁便成仙,想来就是眼前这位吧?仙师的几位弟子在魔界都是一呼百应的人物,可见确是名师出高徒。”

通元和药仙都不做回应。

为人为仙,与魔界扯上这样的关系,严重点说被神台以株连之罪判处死刑都是合理的。

妙巫一笑道:“且慢,你儿子拜灵药仙君的弟子为师,那灵药仙君岂不就是你儿子的师祖?自古师父同辈,这样看来,你倒和那苍梧小道是平辈的,见了灵药仙君,该称一声'先生'。”

第一章

引子

《地四极图经》

地极东莱之州,草木深邃者,有神焉。冕旒衮服,目极宇外,是扶桑帝君。生而神,先于天,张目则日月明,闭目则天地晦......古神也,四方神台之首,天地仙灵之始,诸神之源。

地极南荒之境,烈火万万年不熄,有凤焉。五彩而文,振翅欲鸣……其色黄者鹓鶵,号曰南荒神君;色赤者朱雀,号曰南荒圣君。

地极西昆仑山,冰川万万年不化,有神焉。豹首人身,蓬发戴胜。是西王母,古万山祖,今众妖王……冰川横流,祸及人间,乃以风雷镇山钎定之,在昆仑西山之阳。

地极北幽冥湖,地裂长泽者,有龙焉。泰伯没,地府成,骨藉藉亡者所居……苍龙横山,巨蟒虬然。号曰北冥神君,古龙也,得封万又三千一百七十九年,造化所钟,万物之奉。

——————————————————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后殿中的藏书。

四周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架,经卷古籍堆成小山,多以人间文字写成,堪称浩如烟海。地方十丈的藏书室,一切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梁柱之间,挂了几幅人物画像,看起来都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定神观察,画像表面甚至隐约有灵力流动,仿佛那画中人都是活的,随时会走出画卷腾雾而去。

我知道那是苍梧山特殊的问道阵,顾名思义,是可向画中人询问道法的。画中,是历代已经成仙的苍梧掌门。不过,苍梧山出的仙人一向心无挂碍万事不管,喜欢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其实就算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他们的回应。

这一代的苍梧掌门在前殿应付诸仙群鬼,焦头烂额。

“华阚!”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冲破重重门廊阻碍,传到后殿来,“即使是苍梧,也不能私自截留神器!”

神器?

我拿起供案上漆黑麻乌、歪七扭八、浑身长瘤的“长棍”,仔细端详,又放在手上掂了掂。

废铁一块。

等我把它丢回原位,案上铜炉一震,炉中燃香也突然跳跃了一下。

有人冲开了后殿大门,气流涌入,吹得香线不断抖动。

一柄剑指着我,寒光贴着我的脖子。

“何方妖孽!”

我回头看他,如愿以偿地听见了他的抽气声:

“椿杪?”

我点点头,笑起来:“华阚师兄。”

第一章

我随意拣了个座位坐下,端起面前几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薄薄的玉质茶盏圆润温和,入手并不烫热,通过光线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浅青色的茶液微微摇晃的样子。

“好茶。”我感叹道。

啪!

华阚怒将拂尘拍在几案上,震得茶液一圈圈起涟漪。

“三个月了,”华阚怒道,“大师兄生死不明,昆仑封山,仙灵莫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复活多久了!大师兄呢!”

我提壶给自己再到了一杯茶:“你脾气真差。”

华阚怒起拔剑,被人按回去:“掌门莫急,相信四师兄一定会给我们好好解释的。”

说话的人紫衣金冠,腰上一侧挂着一柄剑,另一侧别着一条蛇一般的长鞭。是许鹿微。

“四师兄,您也别卖关子了。”许鹿微转过来对我说,“山神刚被劝回去,也许很快就会再回来。您究竟是如何复活的?复活有多久了?当日昆仑一战,您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转了转手上的杯子,避开“复活”这个话题不答,先问:“关于昆仑之战,你们知道的有多少?”

“其实我们并不清楚事情始末……”

一个月前,昆仑山失火。

火光照映天际,整个西北天空一片彤色,从人间往上看,红光几乎覆盖天地。天象异常,人间流言纷起,暴乱频生。建立不久的新朝还没有掌控局势的能力,各地开始出现流民作乱,藩镇割据。妖魔趁机为祸,残害苍生。这一切又倒推了流言。新朝定都洛阳不足五十年,中原一乱,皇帝被迫迁都到八百里以西的咸阳。

苍梧当然是首先发现异样的。商讨后,许鹿微镇守苍梧,华阚则作为苍梧掌门上昆仑神山拜谒。一到昆仑山下,才发现南方诸仙早已尽数到场了。为首的通元真君与苍梧山有点交情,看见华阚,便提点了几句。华阚这时才知道,原来昆仑封山了,诸仙都认为罪魁祸首是丹殊。

“这么说,通元把全部责任都推给丹殊了?”我把杯子放下,“真是不地道啊。”

华阚气鼓鼓坐在我旁边,抱胸道:“通元老儿语焉不详,我也并未尽信他所言。大师兄入魔后虽然力量暴增,但也没到能与昆仑王母一战的地步,遑论令昆仑神山整个封锁。”

西王母可是与扶桑帝君同时代的神灵,西方神台的主神,其神力之巨仅次于扶桑帝君。若能与她打起来,那可真是要毁天灭地了。

“但是掌门当时在昆仑山下的确发现了苍梧道术的遗迹,河水被截断,峰峦被轰击成山谷,灵力还未完全散去,看起来是大师兄暴击所留下的无疑。”许鹿微皱眉道,“苍梧虽然历代有人入魔,但是能直接打上昆仑山的,也还是头一次。”

“所以诸仙才揪住这点不放……”我无意识地摩搓着茶盏。

“好在师祖他们也在,我才没被当场判刑。”华阚冷笑道,“什么时候了还要逞仙人威风,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他们反正一向这样,倒不用生气。”我给三人面前的玉盏都倒上茶水,“师祖他们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已经是万幸了。历代有人入魔又怎么样?苍梧历代还有人成仙呢。你作为这一代苍梧山掌门,除了四方主神,谁的面子也不用给。诸仙也就是看你年轻吓唬你,真判刑是不敢的,他们没这么大的权力。”

华阚取过茶盏一饮而尽,道:“我不是气这个。人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我上昆仑是去问天象异常缘由的,结果昆仑封山,一群仙人除了互相推诿责任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生民受难。我追问解决方法,他们却耀武扬威起来,趾高气昂地要给我’定罪’。这叫什么事!”他重重地把空了的茶盏拍回原位,霸气横生地对我道,“再来一杯。”

我配合作贤妻良母状,给他殷勤添满茶水,狗腿道:“华掌门说得对。这些个无良仙人真该一个个剥夺仙籍。”

华阚无语地白了我一眼。

“四师兄,”许鹿微道,“当日我们收到的消息是,大师兄为了您的遗体才上昆仑山交涉,并和西王母起了冲突。据说宛洛花主也去了,但是紧接着昆仑山就封锁,任何人都无法进入。”

我点点头,这和实际情况已经很相近了。

“丹殊上昆仑山的确是为了取回我的遗体,但将离上昆仑山,又是在丹殊三日之后了。”

许鹿微疑惑道:“三日之后?”

“西王母之前掉下过王座吧?”我喝完一杯茶,又续了一杯,“诸神反叛,已经引起过一次动乱。”

华阚与许鹿微对看一眼。

“一年前,诸神擅离职守一月有余,的确引起动乱。但没人说是西王母掉下王座引起的。”华阚眉头紧锁,“你确定吗?西王母是近古神灵,现存的神灵中除了古神扶桑帝君,绝对没有任何人能让她狼狈至此。”

“我十分确定。”我喝掉第三杯茶,拿过茶壶观察茶叶。咦,这茶尤其香醇,什么茶叶泡出来的?等会儿我得问华阚要上几斤。

华阚冷笑道:“真是好样的。这群神灵为什么不干脆推翻四方神台、重造天地算了?”

许鹿微道:“数月之前,诸神曾经大范围地擅离职守,各地灵力流转混乱,的确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南方还好,这边水网密布,有龙族镇守着,云梦龙神又肯尽心,所以没出什么岔子。但是听说北方连洛阳城外都出现了大妖袭击人群的事件,崤山神殿崩坍,灵气流转停滞,那段时间出生的孩子全都是死胎。不过仅仅一个月之内,诸神归位,灵力流转恢复正常。所以无人敢去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放下茶壶,托腮思考。也就是说,即使有北冥神君在旁协助,西王母平叛也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诸神已经强大至此了?

“但是不久之后,就又出现了火烧昆仑的异象。”许鹿微皱眉,“之前居然是西王母掉下王座引起的?众神仙三缄其口,我们也不便多问。为什么接二连三出事?”

“哈,大概是我们这代人运气不好吧。至于诸神叛乱呢原因很简单,就是西王母压不住他们了。话说回来,西王母本来是妖神,莫名其妙能拥有镇守昆仑山的力量,还统帅了西方神台的神灵,你们就没怀疑过原因?”我对华阚许鹿微作高深莫测循循善诱状。

华阚一巴掌拍我的后脑:“少装蒜。”

我捂着后脑嚎叫,许鹿微埋怨道:“掌门!四师兄刚复活不久,万一拍怀了怎么办?”

华阚不理我们,袖手道:“西王母是古往今来第二个女神。据说是扶桑帝君向昆仑山祈祷,所以诞生在昆仑山的。无中生有,本来是先天神的特征,但因为西王母是感应扶桑帝君的愿望而生,所以比先天神差了一点点。据说古神时代,扶桑帝君称呼西王母为他的妹妹?我看见有几本野史这么写。也许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当年册封四方主神的时候,扶桑帝君私心把最大的西方神台交给她了吧。”

北方一片荒芜,地府形同虚设。

东方除了与扶桑帝君渊源颇深的神灵,比如掌管草木生发的娇娘、守卫扶桑神树的三足金乌、负责雷霆雨露的雷神,其实也没有几个能叫得上名字的。

南方都是仙人,正经神灵一个也没有。

诸天神灵,几乎全部归属西方神台管辖。连曾经是天地灵泽的云梦泽,它的守护神——云梦泽龙神,都要向西方神台俯首称臣。

“哗,原来你了解得这么清楚。”我鼓起掌来,“佩服佩服。”

华阚白了我一眼。

“所以呢?这和她掉下王座有什么关系?”华阚问。

“哦,是这样的。”我正经道,“古神时代,西王母的神力曾经被封印过。后来她妖化,心神不稳的情况下大受刺激,骤然冲开封印,差点导致昆仑山崩塌。故而扶桑帝君干脆分出自己的一部分神魂覆盖在西王母眼睛上,稳住她的心魂。这才是让西王母能镇守昆仑、端坐王位的关键,一年多前那部分扶桑神魂被收回了,所以西王母掉下昆仑王座。”

一年多前,正是我首次苏醒的时候。

那时候湛星河背着我走山经地脉来到苍梧。丹殊在遥远的魔渊苏醒,冲到苍梧抢人。将离在昆仑山骗取了不尽木,奔波数千里赶到庐山蕃生殿。

众人的轨迹终于在此交汇。

“三个月前,将离预计西王母焦头烂额之际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和丹殊争夺我的遗体,所以默许丹殊独自上昆仑山。但是三日之后,北冥神君出现在幽篁,将离发现自己预计失误,所以急忙赶上昆仑山。”

“北冥神君也掺和这事?”华阚惊异道,“人间从未有过他的记录。据说他是横山巨龙,真的吗?”

我随口道:“四方神台仙灵都有列传,小时候抄了那么多遍经书,背都背下来了,怎么叫一点记录都没有?顶多是个不喜欢露面的而已。”

华阚有些兴奋道,“横山巨龙!我以为苍梧那些经书里都是胡说八道来着。”

许鹿微掩袖咳了一声,略为无奈道:“掌门。”

华阚闻言收敛了一点,又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见过他?”

“嗯,见过。”我抿了一口茶,“他复活了我。”

华阚呆住,许鹿微讶异道:“是神君复活了四师兄?”

我点点头:“起死回生之力,除了他还有谁。”

这下连许鹿微也呆住了。他喃喃道:“幽冥湖的主神……”

“昆仑山一战,你们的预计没错。这根本不是丹殊可以造成的局面,现在之所以天下动乱,昆仑被封,是因为四方神台的主神都牵扯进了这件事。”我正色道,“当日众仙隐瞒华阚的一点是,不止丹殊在昆仑山上,南荒神君鹓鶵也在。火烧昆仑山,丹殊做不到,但是鹓鶵做起来可是绰绰有余。”

劲爆消息连连砸来,两人彻底呆滞。

“哦,你们还不知道,”我坏心眼地添把火,“咱们大师兄是上古凤凰的转世。”

第二章

苍梧。

山势连绵,自西北向东南纵横数百里。由于地处南方大陆,气候湿润温暖,植被繁茂,各种奇花异卉丛生。别处百年一遇的珍贵灵草,在此比比皆是,随意踩踏也不心疼。

主峰在西南,高两千四百一十七丈,山顶终年积一小撮雪。苍梧大殿坐落于苍梧山南、浔江之北,历代有人登仙,所以又称“浔阳仙宫”。大殿到山脚有一千五百七十九丈,中间丛林密布,人迹罕至。苍梧道人一般是飞着下去,御剑或者驾云,个别脑子不灵清的还试过乘鹤,但因为和鹤的关系不好所以被叨了。

毋庸置疑,此人正是华阚。

“师……师叔早!”一群少年在殿前习拳,看见我,手忙脚乱站正后拘谨地向我行礼。

我数了数,一共三十九个人,年龄都在7到15岁之间。人人白衣束发,面容青涩,周身灵气很微薄,看来还在打基础。有的手上拿一柄剑,寒光闪闪,剌剌地胡乱指着,看了叫人担心。

我离开三年有余,华阚他们倒真让苍梧山兴盛起来了。要是师尊在,他一定每天督促小崽子们读书写字画三千道符。现在华阚做掌门,估计只能让他们上山下湖满世界折腾去。

“早。”我和蔼道,“怎么没人带你们做早课?”

少年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推出来一个人,十五六岁的样子,满脸通红。

“禀告师叔,”那少年向我再次行礼,“往日是掌门和许师叔轮流带弟子们晨练,然后才是早课。但刚才许师叔和掌门说,今天的晨练和早课都暂由弟子带领师弟们习拳。”

看来他是这一代的大师兄。

估计是昨天的消息对两人打击太大,我心想,连自家弟子都顾不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怜爱地问。

那少年两眼亮晶晶,抬头对我道:“弟子重明。”

咦?

我定睛一看,这少年每只眼睛里竟然有两个瞳仁。

重瞳为妖异之象,这少年如果出生寻常人家,恐怕都长不大。但我离开苍梧也就是最近三四年的事,华阚在哪儿遇见他的?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少年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了。他仿佛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开始不自觉地躲避着我的目光,面色惨白。

“四师兄,”许鹿微站在殿门前,“您有时间吗?掌门有要事相商。”

“好。稍等我和你去。”我回头道,然后伸手按住面前少年的头:“别多想。认真修道,早登仙位。手上的剑什么的都收起来,练习基本功不需要用剑。”刺伤自家师兄弟就哦豁了。华阚那个猪脑到现在学不会治愈术,许鹿微入山时间短力量弱,估计连治愈术的门都没摸到。

说完我就和许鹿微离开了,因此没有看见重明的表情。

“什么’掌门有要事相商’啊,”我把手搭在许鹿微肩头,边走边说,“直接说华阚找我不行吗?还有,别老是您来您去的了,’四师兄’听起来也怪怪的,直接叫我’椿杪’就行。”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许鹿微严肃道,“掌门已经够不靠谱了,我再不给弟子们立起规矩,掌门就要带着他们叛出苍梧了。”

“没那么严重。”我拍拍他,发现他身板笔直,即使我与他勾肩搭背,他也毫不受影响。

许鹿微入门时间短、年纪小,没我们几个那么老油条。他有点像修鹤,但是比修鹤还板正。师尊去后,丹殊被封印,我死了几次,修鹤一直被关在魔界,苍梧全靠他和华阚撑着。这俩人年不满三十,除了一点道术和苍梧的遗产,啥也没有。能在妖魔横行的南方立足,虽然不能说没有受到历代师祖的照拂,但其毅力坚忍也非常人所能及。

于是我决定随他去吧,板正就板正,华阚和我都不着调,鹿微严肃些也好,否则把下一代苍梧道人都带得油腔滑调,估计历代师祖会过来屠山清理门户。

“别这么早让他们拿剑倒是真的,省得等会儿剑术不精刺伤同门。对了,你们这些弟子都是哪里收的?刚刚我看他们晨练,其中几个资质很好。”我换了话头。

“他们都是孤儿。”

“这几年战乱频仍、天灾不断,孤儿数量越来越多。”许鹿微叹了口气,“苍梧山周边与浔江沿岸还好,师尊余威犹在,精怪们识时务,不太出来作乱。但郡县乡里一年数度征兵、征收粮草、加税,也导致不少人家家破人亡。掌门常下山游历,遇见可怜的孤儿就会带回来抚养。若他们愿意,就拜入苍梧山做弟子。三年下来,不知不觉已经近五十人了。”

“近五十个人?刚才场上只有三十九人。是因为其他人太小,还不能晨练吗?”我奇怪道。

许鹿微犹豫了一会儿,道:“山神带走了八人。”

我心头如受重击,定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他:“你们……你们把弟子供奉给山神?”

少年时我见过活人献祭的样子,人间残忍手段层出不穷,那些神灵居然也欣然接受,甚至催要祭品。有时候人心麻木,献祭外多杀一二百人,只为所谓祭祀典礼“盛况”。

我怒火中烧,心头转过无数念头。师尊会怎么想?他亲手带大的弟子,最后学会用活人献祭山神!

“混账!”我一怒,不自觉周身灵力暴涨,冲得许鹿微踉跄倒退。

许鹿微捂住胸口:“四师兄听我解释!”

我按捺住怒火,道:“说。”

“那些孩子染了魔气。”许鹿微躬身道,“四师兄经历过十余年前魔王来访之事,应该知道那是单靠道术救不回来的。浑元珠已经消散,掌门和我没有办法。山神说他的神力能够涤荡凶邪,也许可以一试。”

“山神这么好心吗?”我冷声问。

“开始我们也心存疑虑,但山神花了十天时间,在我们面前拔除了其中一个孩子身上的魔气。”

“废话。”我说,“诸神力量直接来源于扶桑帝君,就算是小小山神也是如此,当然能够与魔气相抗。我问的是山神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多年未现身,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仅仅祛除一个孩子身上的魔气就花了十天,还消耗大量神力,山神吃饱了撑着要帮你们?”

“这……”许鹿微道,“我们的确不清楚。山神说一次性拔除魔气太过耗费神力,建议带孩子们回到神界慢慢调养。预计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应该能完全驱散魔气。四师兄的担心,我们也有,所以山神带走八位弟子后,我们每隔十天会去探望,至今已经去看了四五次,孩子们的确渐渐在康复。”

我想了想,又问:“昨天你提及山神被劝回去了,是什么事?”

“昨日仙灵齐聚苍梧,希望能找到打开昆仑山的方法。山神劝掌门对仙人们说出风雷镇山钎的所在,掌门不同意。”

“要打开昆仑山,却找你们两个凡人商量,这帮仙人也够无能的。”我拍散了周身因怒而起的灵流,道,“山神这事还是蹊跷。我有空去会会他。方才我冲动了,没问清楚就问责,抱歉。”

许鹿微松了一口气。

“别松懈得太早,”我说,“刚刚被我灵力冲了一下就心肺受击,你的护体真气呢?怎么完全挡不住?我那下意识的灵压,比之对战时的灵压可低多了,对于你来说,应该几乎是无害的才对。”

许鹿微道:“我……没有护体真气。”

我一听就皱眉。

修道之人,竟然没有护体真气?连那些在场上练习的小弟子都有了微弱的灵流护体!

“没有护体真气?难道你这些年没和人打过架?”

我抓起他的手腕,感受了一下他体内的灵流,一查之下,就明白了原因。

他体内灵流紊乱,大量灵气在整个筋脉里横冲直撞。用以结印施术,那是很方便的,但是一点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一旦受到攻击,就是成倍的伤害。

就像洪流遍地,河道被淹没,汲水出来用的话很方便,量大质优,买一赠一。但是水流方向无法掌控,且水流力量太强,会冲毁原先的河道,扰乱原有的水系,在受到外力干扰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这放在许鹿微身上,就是对战时他千万不能受伤,甚至太靠近强劲的灵压也不可以。因为任何微小的碰撞,都可能导致他体内灵力暴走,脆弱的筋脉断裂,进而伤害他的内脏与骨骼。

许鹿微体内遍布旧伤,有好几处大伤,几乎撕裂他的心脏。如果他不是苍梧道人,没有半仙的灵力在体内支撑,或者没有居住在灵气馥郁的苍梧山、没有满园灵草满窟仙药来治疗,那他现在应该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能活到现在,实在是祖坟冒青烟,还是白天黑夜烟熏火燎不停歇的那种。

“师尊当时拔苗助长,到底留下了后遗症。”我把手覆在他背心,注入自己的灵力,引导灵流回归正常。“当时形势紧急,估计师尊也没料到你的身体竟然连半仙的灵力都无法兼容。”

许鹿微乖乖让我压着,低头道:“师尊……”

“师尊把自己毕生的灵力给了你和华阚,华阚还好,他有十几年的底子,能慢慢消化;你的底子太薄,小时候又受过伤,加上收了灵力后没好好引导,结果变成现在这样只有攻击能力没有防守能力。”我一边引导灵流,一边说,“以后修炼,多放些精力在护体、修形、治愈上面。师尊留下很多典籍,我看你们只翻了阵法和剑道的部分,其实师尊的医术和治愈术也是一绝。他师承灵药广慈混元真君,造诣很高。你平时没事就多翻翻他俩的相关藏书。我天生灵力缺陷,无法掌握治愈术,否则我就帮你做了。以后打架你躲远点,反正打打杀杀的活有华阚那头牛去就够了,你负责照顾好你自己。护体真气重新出现以前,不许乱走。”

我一边唠叨,一边想,修鹤应该还在草庐?改天把他叫过来给鹿微看看。话说回来,不知道湛星河那小子怎么样了。要是他体内的封印再次松动,修鹤会不会把他当妖魔给砍了?

许鹿微低声道,“多谢四师兄。但我还是想保护掌门。”

我闻言拍了一下他的头,“师兄还管不动你了?”

许鹿微抱头看我,眼睛湿漉,真的好像鹿一般。我那时没发现我这个动作多么像师尊。

“之前是我死得渣都不剩,大师兄又脑子不拎清,修鹤自顾不暇,所以累得只有你们俩勉力支撑。”我摸摸他的头,决定给个甜枣,“苍梧山藏,为群妖觊觎,诸仙嫉妒,你们两个怀璧其罪,一定受了不少苦。”

许鹿微呆呆的。

“以后不会啦,”我笑道,“以后要打架都让华阚去。你是我们的小师弟呀,苍梧传统,小师弟应该受宠的。”

正说着,华阚远远从廊下走来:“喂喂,什么要打架都让我去?我不。”华阚嚷起来,走到面前,一瞧许鹿微的面色,便皱眉道,“椿杪你欺负鹿微了?”许鹿微摇头道:“没有。”

我说:“刚刚用灵压冲了一下他。方才我误会……”

华阚心大,闻言摆手打断我道:“所以说你没事不要乱放灵力出来,从小就胡闹。对了,有急事,等你半天了,跟我过来。”

华阚带我们走进一藏书后殿,顺手关上殿门。

“大清早鬼鬼祟祟干嘛?”我问,“你又藏了个狐狸精在殿中?”

第三章

华阚瞪我:“这个槛过不去了是吗?多少年前的事还拿出来笑话我?”

“好好,不提这茬,不提这茬。”我举手作投降状,“那掌门师兄,有何要事相商?”

“我和鹿微昨晚一夜没睡,找凤凰相关记载。”华阚眼下淡淡青色,“完全没有。你说的什么’上古凤凰涅槃失败,转投人胎’,首先,得有一只凤凰涅槃失败对吧?凤凰的出生、成长、死亡或涅槃都是记录在案的,和龙族一样。从古至今,凤凰的数量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没有任何一只凤凰是涅槃失败的,连失踪或者长久没有消息这样的情况都没有。”

“你说大师兄是凤凰转投的人胎,证据呢?”

我环顾大殿,果然看见许多书简被翻开,来不及放回去的样子。

“为了这种事就不睡觉?”我叹了口气,“你自己就算了,以后不要拉着鹿微一起,他身体不好……”

“四师兄,”许鹿微及时出声,“偶尔一夜不睡,不要紧的。并非掌门与我不信您,只是兹事体大,若大师兄真是凤凰孑遗,过去一切都要重新审视。”

华阚点头:“虽然你从小就满嘴胡话,但我相信你不至于拿这个来糊弄我们。只是找不到证据,我心里实在没底。所有牵扯到凤凰的事情都很复杂,并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能插手的。”

苍梧藏书,浩如烟海,森罗万象。

如果连苍梧藏书中都没有记录,那世间其他地方也必然不会有。

我双手放在脑后,伸了个懒腰:“大师兄是凤凰转世,这有什么好’兹事体大’的?我复活这么多……我复活了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也没见你俩多当回事嘛。”

华阚冷笑道:“你就算了,当初’死’的时候就没死透。哪个死人尸体长久不败的?也就是大师兄能被你骗一骗。真当我们傻?”

我摸摸鼻子。

严格说起来华阚没错。椿杪当初以魂魄祭祀风雷镇山钎,但区区一根铁钎哪敢当真收取扶桑帝君神魂?

莫说用风雷镇山钎强行开启魔渊的时候,椿杪未死;就算被雷神稀里糊涂钉在昆山壁上时,死亡也不敢造次。

杀死他的是我。

“我没证据。但告诉我大师兄身份的人是北冥神君,我想他总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华阚沉吟了一阵,分析道:“的确。大师兄入魔之后,本来与魔界井水不犯河水的西方神台悍然干涉魔界事务,西王母执意要将大师兄封印。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反应,现在一想,若此事当真与凤凰有关,那西王母必然不是冲着大师兄去的。她极有可能是冲着凤凰遗血去的。”

“龙的血肉蕴含极强的灵力,这种灵力甚至能够让妖怪成神、神灵升阶。凤凰与龙并称上古神兽,他们比龙还要稀少,我们推测其血脉很有可能拥有与龙相当乃至超过普通龙族的力量。毕竟龙族中妖龙占大半,成神的龙又半,神力能与云梦水神相较的万中无一。至于横山巨龙,更加万余年未见。”许鹿微接着说。

“凤凰中现在还有活动踪迹是南方神台的主神鹓鶵,典籍中说他与上古的横山巨龙势均力敌。由此推测,凤凰血肉相当于横山巨龙血肉,那就难怪西王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封印大师兄了。”

华阚以拳击掌,恍然大悟。

我点头:“嗯。原来西王母觊觎大师兄的身体。不过大师兄正当壮年,风姿特秀,神俊非常,也难怪西王母垂涎。”

语毕,华阚与许鹿微两人齐齐瞪我。

“你这胡说八道的习惯能不能改改?”华阚怒道。

我大感委屈:“明明是你们俩推测出来的……”

华阚拔剑,扬言要替师尊清理门户。

许鹿微急忙上前阻拦。

“掌门!四师兄刚刚复苏,也许头脑尚未清明……”

三人闹了一阵,华阚与我交手百十招,最终我以缚灵阵险胜,站到许鹿微身边长出一口气。

战斗中要维持灵力波动的稳定,不乱放灵压可真是太难了。

华阚在缚灵阵中左突右冲,始终无法破阵。

“你看,这就是只修剑道,完全不管鬼神道的坏处。”我现场教学,仔细分析给许鹿微听,“华阚在剑道上悟性很高,现在的水平已经直逼师尊当年。但他性格过于刚直,又心思疏况,常年对诡谲多变的鬼神道缺乏研究。对战中,就怕遇见我这种擅长阵法又喜欢讲策略的。华阚的剑道再刚猛,若缺乏鬼神道协助,一不小心就是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不着痕迹夸自己一波,争取在师弟心中树立光辉形象。

许鹿微也有趣,他一开始还为华阚着急,一听我分析得头头是道,又认真严肃老实听讲。

“依四师兄之见,掌门应该如何改进?”许鹿微问。

“须下大工夫,把鬼神道捡起来。”我大为欣慰,越发开始滔滔不绝。

“不求布阵化形的功力能达到师尊的水平,但求了解掌握对手阵法道术的原理,能在对战中冷静沉着找出击败对手的方法。”

“比如这个缚灵阵,简单说来就是用布阵者的灵力造出一个密闭空间,放出大量以灵力凝结成的细微丝线,只要有生灵在阵法内部,引起灵力波动,那些丝线就会吸附在他身上,锁住他的行动,牢牢束缚住他。反抗得越激烈,缚灵丝线缠得越紧密。除此之外,缚灵阵还能吸收阵法中生灵的灵力维持阵法本身运转,丝线不断增长,空间牢固不可破。被缚生灵的灵力越充沛,缚灵阵存在的时间越长。本来这是一个绝佳的安置俘虏的阵法,但由于阵法中游离的丝线大都来自于布阵者,道行深厚的布阵者可能直接催动缚灵丝线绞杀被缚生灵。”

“你看华阚,他估计连缚灵阵这个名字都不熟悉,所以才被困住这么久。若鬼神道高手被困,情况就不一样了。精通鬼神道的人一旦看出这是缚灵阵法,首先就会按捺不动,压抑自己体内的灵力,避免被过多缚灵丝线盯上而导致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然后找出阵眼——也就是维持整个阵法运转的关键点,这个关键点有一般的定式,但每个布阵者都会稍加改变——击破阵眼,自然能逃脱。更高水平的鬼神道人,甚至能借助缚灵阵反杀布阵者。”

“比如,换成大师兄被我困在里面,他在瞬息之间就能破阵而出,不仅如此,他还能让我同时遭受阵法反噬而大伤元气。大师兄对鬼神道的造诣足以使他瞬间发现阵法破绽,接着利用破绽击败对手。苍梧道术奇诡,阵法万千,原理相通,与剑道相辅相成。师尊是剑道和鬼神道集大成者,作为他的徒弟,我们也不能太丢脸……”

正说着,那厢数百道剑光迭起,缚灵阵被强行攻破。

华阚杀气腾腾站在阵法消散的余光中,一剑指向我:“你耍赖。”

我躲到许鹿微背后,伸出个脑袋:“你又没说不能用阵。”

华阚怒吼:“谁会在近身战中使用阵法!你就不怕一个不注意把自己也关进去吗!”

我从许鹿微身后蹦出来,双手叉腰作不可一世状:“我根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再说了,打架也要讲究谋略,像你这样一味蛮干是不行的。出其不意,你看我不就赢了。”

华阚咬牙道:“今天不弄死你个小兔崽子,我愧对师尊在天之灵……”

许鹿微问:“四师兄,掌门是怎么出来的?”

我一看这师弟终于对鬼神道起了兴趣,赶紧仔细解释:“刚刚那几百道剑光看见了吧?他同时攻击了所有可能是阵眼的地方,误打误撞破坏了阵眼。这种情况只能说是运气……”

华阚一剑劈下来,我灵活地避开,顺手放了个纸人与之对战,接着道:“他先前那种蛮冲的动作过大,缚灵丝线在阵中已将他包成一个蚕茧,但华阚强行用大量灵力冲开了束缚,同时御剑数百攻击阵法。不过他这种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缚灵丝线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会成倍吸收灵力。我估计华阚现在所剩灵力无多了。”

华阚几剑将纸人划成碎片,冷笑道:“错,我根本没费力去冲开你那狗屁缚灵丝线。”

我奇怪道:“咦?那你怎么出来的?”

华阚收剑,挑衅看我:“不告诉你。”

我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华阚咧嘴示威。

“鹿微啊,师兄现在教你一个实用法术,叫’白驹’。你听过有句话叫’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吧?”我回头对许鹿微道:“形象点说,这个法术就是把越过时间缝隙的那匹白驹定住,拉回来,推过去。一定范围之内,时间由施术者掌控。你且看师兄把咱们华阚掌门再关回缚灵阵中。”

华阚不笑了。

许鹿微大奇:“这也可以办到?即使这个范围中的人有所反抗也不行吗?”

“反抗?”我阴险地笑起来,“只要踏入施术范围,就是我为所欲为,捏扁搓圆,任他叫破喉咙都没用。”

许鹿微尴尬道:“四师兄……”

华阚沉痛道:“椿杪,我看错了你。三年不见,你不仅道术退步,还染上这样淫词浪语的恶习。”

“淫者见淫。”我不屑道,然后双手结印,大声道:“鹿微站远些,师兄要施术了!”

“慢!”华阚止住我,突然一本正经道,“’白驹’听起来就很耗费灵力,你别胡闹了。正事都还没做,谁有空跟你在这儿对招?大师兄还被关在昆仑山,你就半点不着急?”

不着急我就不会刚复生就从扶桑地赶回来了。

我顺坡下驴:“当然着急,但目前着急也没用。昆仑山现在的封印不能随便解开,一解开就是生灵涂炭。”

“此话作何解?”许鹿微问。

“昨夜我说过,昆仑封山之前,鹓鶵火烧昆仑。”我说,“凤凰吐火是能毁天灭地的。既然里面的人主动封闭了昆仑,说明昆仑山也招架不住凤凰火焰。往好处想,昆仑万丈冰川此时多半已全都化了。往坏处想,连昆仑山的山体也可能已经融化为岩浆。若非情势紧急,何至于封锁昆山,仙灵莫入?”

华阚皱眉:“昆仑神山都能融化?那岂不是大半个神界都没了?”

许鹿微说:“凤凰是上古巨兽成神,神力几乎与先天神扶桑接近,想来并非绝无可能。”

“只是,”许鹿微看了一眼我和华阚的神色,才接下去道,“如此浩劫,虽然暂且被封锁在昆山范围内,但昆山中人……还有生还的希望吗?”

第四章

“有。”我和华阚同时道。

“大师兄不会死的。”我坚定道。

“昆山之中,还有西王母、雷神、南荒神君、宛洛花主等,我想他们不至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华阚说,“而且椿杪不是说大师兄是凤凰转世?没准还是大师兄存活下来的希望较大。”

“可如果大师兄是凤凰转世,他当初怎么会入魔呢?”许鹿微咬住自己指甲思索,“凤凰是自然造物,怎么可能与天道背道而驰?魔道天道不两立,凤凰入魔,天道也不会允许。”

“鹿微真聪明,”我赞道,“这也是我回来找你们的原因。”

“我怀疑四年前是有人故意推动大师兄入魔。”

苍梧仙山,立道数千年,每一代掌门都能成仙,每一代也都出魔头。

这样的情况很奇怪,就好像有人故意保持着“仙”与“魔”的平衡。

问题就在于为什么要这样做。

仙灵不能削弱,魔界也要保持增长。这样的情况会对谁有好处?

神台建立是为了代替已经被污染的云梦灵泽,重新让天地间的灵气流转起来。众神犹如一个个小灵泽,众神相接,遍布大地,支撑起生灵孕育的灵流网络。

扶桑一改之前仅仅把人当做无知稚子的态度,真正重视人,并分离自己的神魂入人间,作为人神间灵力的中转枢纽。众神蕴含的灵力由于来自扶桑,天地间流动的灵力都能为人使用。人,从此可以成仙。

但神台建立后,魔渊也扩张,逐步形成魔界,甚至诞生魔王。

有人成仙,就有人入魔。

扶桑的一切安排似乎付诸东流。

“四年前一切起源于秦州收复之战,大师兄入魔,近百万人魂魄被牧野剑吞噬,但应该镇守秦州的秦川山神却不见了。我计划去秦州查探,找到秦川山神。也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当然昆仑山的事,就算目前我们毫无办法,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我正色,“如今开启封印时机未到,但时机一旦成熟了,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这也是我特地回来的原因。”

华阚略一沉吟,对我和许鹿微道:“其实过去的一个月中,我也尝试在寻找打开昆山封禁的方法。但通元老儿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亲自来找我,说南方仙人自会去解决,人间凡子不能干涉,否则他也护不住我。最近他们又改变口径,说让我交出你当时融掉的什么什么神器,还说此物是唯一能够破开昆仑封印的法器。”

“风雷镇山钎。”我说,“我看过了,后殿神龛前的那个不过是废铁一块。真正的风雷镇山钎还钉在昆山壁上。但即使拿到此物,也不能破开昆仑封印。风雷镇山钎伴随西王母出生,是用来镇住昆仑山地动的。虽然后来被赋予了’万山之祖所持’的象征意义,但它原来的作用一直没变。众仙的说辞有点可疑。”

华阚胡乱抓了一把头发,说:“不管那些仙人怎么说,我们得去找出是谁封锁了昆山,如何封锁的,以后时机得当,应该如何打开。大师兄在里面等我们,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既然四师兄说,昆山被烧,结界之中遍布凤凰火,那就要先解决结界打开后如何阻止火焰祸及人间的问题。”许鹿微道,“昆仑山离人间太近了。”

“南方梧桐台有一种树,叫做’不尽木’,不知你们听过没有?”我说,“不尽木能承受凤凰火的焚烧,若我们能拿到不尽木,就能阻隔凤凰火。”

华阚一头雾水。

许鹿微说:“这我读到过。梧桐台烈火万万年不熄,世人只知道梧桐木燃烧后能很快新生,很少人知道其实可能还有另一种树——不尽木环绕梧桐台四周。不尽木原产自昆仑山,烈火烧之不减,反而会逐渐壮大,故名。相传扶桑帝君曾经送了上万株不尽木给南荒神君,祝贺他登上神位,但南荒神君拒绝了。此事年代久远,文史斑驳,梧桐台上究竟有没有不尽木,谁也不清楚。”

“有的。”我肯定道,“数百年前,梦神盗取昆仑山不尽木,借以遮蔽凤凰火,欲上梧桐台窃取南荒神君至宝。梦神窃宝失败,被咱们的师祖封印在苍梧后山。但不尽木已经遗落梧桐台,落地生根。”

“咦,”华阚叫到,“你说的这个梦神,难不成是咱们小时候见过的那个?”

“就是他。”我点头,见许鹿微稍有疑惑,便对他说,“具体经过等师兄以后跟你讲。这事儿发生在我和华阚九岁的时候,你那时还没上山。”

许鹿微微笑道:“好。多谢四师兄。”

华阚不满:“凭什么你来告诉鹿微?鹿微我跟你说,椿杪这人嘴里十句话有三句是假的,你别被他骗了。你想知道梦神的事,我来告诉你……”

“咳!”我握拳咳嗽了一声,“别讲废话,说回正事。”

“我去秦川,预计十日内就能回来;你们俩之中必须有一个守在苍梧,那么梧桐台也只能去一个人。”

许鹿微马上道:“我去梧桐台。”

“不行,”我严肃道,“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苍梧好歹有师尊留下的结界作为防御屏障,梧桐台上可是不知道有什么。取不尽木的事最好是华阚去,他作为苍梧掌门,就算犯点忌讳,众仙也不敢拿他怎样。”

当然,最佳情况是你们找到修鹤,修鹤又愿意回到苍梧,那就再多一重保障。

华阚看了许鹿微一眼:“椿杪,你说鹿微的身体怎么了?”

我刚要开口,许鹿微抢道:“我先天体质虚弱,道行又低,所以四师兄为我担心。”

“哦,”华阚点头,“你从小身体就差。不过不用太着急,师尊说过按时进补慢慢会好的。椿杪小时候身体比你还差,而且这家伙吃什么拉什么,连灵草灵药都不能吸收,补无可补,比你麻烦多了。”

“谁吃什么拉什么了,”眼见在许鹿微面前光辉形象一去不返,我怒道,“你个狐狸郎君。”

华阚拍案而起:“说了让你别提狐狸!”

我与华阚交手,不免碰倒殿中一应陈设。许鹿微着急劝架,我与华阚对看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于是冲出殿外,站在内院对峙。

“鹿微别拦着,反正该商量的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我去秦川前一定要和华阚这小子打一架先。”我气势汹汹。

华阚冷笑道:“不揍你一顿你就不知道长幼有序,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许鹿微急道:“掌门、四师兄,快住手!”

没人听他的。

华阚一上手就是狠招,数百柄长剑凭空出现在四周,争相向我攻来。他自己手持一柄通体澄黄发青的铜剑,身形腾移,每一剑都直取我的要害。

我也不甘示弱,先撒开纸人遍地,抵挡空中剑群,然后双手交替用数个暴击问候华阚。

华阚跳上一柄剑侧身躲避,砖石土木被我轰飞,大片泥土被翻起来,气流震荡,摇动殿宇。

我见机翻转手势,一掌虚握,隔空召出捆仙绳试图抓住华阚。

华阚将他那柄剑往别处一丢,以指运剑,自己御剑飞出捆仙绳的包围圈。那柄黄澄澄的剑骤然胀大数倍,金光大盛,竟然斩断了捆仙绳索。

华阚同时随手抓了一柄之前在空中飞舞的长剑,再向我袭来。

他飞近时,我一笑,华阚惊疑,身形略停,不再向我靠近。但为时已晚,我面前燃起数人高的火焰,如滕树相缠,瞬间吞噬华阚。

许鹿微见状直冲过来:“掌门!”

未及他赶到,熊熊烈火被人斩成碎片,火星迸射。

剑光迫人,我早已飞身闪避。

我头也不回,只催动灵力,华阚四周立即风起云涌,一个巨大的灰蓝色旋涡瞬间形成。

许鹿微离得太近,我抽出手来凝出一朵云欲将他推开,但他竟然不管不顾跳入旋涡中。

“你进去也没用,”我单手一抓,将许鹿微从旋涡中远远丢开,“既已入我阵中,自然为我鱼肉。”

接着我一合掌,雷霆闪电环绕旋涡,轰鸣声震耳欲聋,青紫色光芒灿烂夺目。

“掌门!!!”许鹿微大叫。

雷电如游龙巡行,数丈之内一切化为灰烬。

我站得够高,余光看见一群白衣小弟子战战兢兢缩在角落,其中几个人颇有胆气,居然双眼放光张望。

此时,一道强盛光芒冲破云雾,直抵天际。那雷电旋风被光束挥切成数段,彻底炸开。

华阚开始反攻。

空气被压成薄薄锋刃,风流似刀,无处不在。纵使有真气护体,我也被无形风刃划伤了几处,好在伤口浅,并不影响行动。我双手平展,振臂一举,半透明结界拔地而起,将我和许鹿微、众弟子与华阚分开。

无数风刃击在结界上,震出此起彼伏的灵波涟漪。

华阚仗剑立在半空,与我对视。

“看来你退步得不多,还好,算是没有辱没苍梧之名。”他笑道,“接下来,要玩真的了。”

他一挥剑,轻轻松松划开了我的结界。

见鬼。

剑气凌冽,未至眼前便已传来破空之声。我浑身肌肉僵硬,被滔天剑意压制,动弹不得。

我在最后时刻勉强用灵力凝成一柄长剑,接住了华阚的进攻。两剑相击,震得我差点脱手。我一触即走,华阚紧追不舍。我召出浓厚云雾,意图阻碍华阚视线,两人边战边飞,很快离开苍梧宫。

周天云层被我的灵力搅动,远近妖龙长吟,雷暴一触即发。

华阚打得兴起,一剑将我手上的灵剑击飞,接着以一个刁钻角度取我心脏。

“住手!”我赶紧叫到,“再打下去要死人了!”

华阚在划开我皮肉前堪堪停住,说:“认输了?”

“认输认输,”我无所谓地摆摆手,凝出代步云朵一屁股坐下,“好久没打架,憋得我手痒痒。这下终于把筋骨活动开了。”

华阚收剑:“你引我出来想说什么?”

我眨巴眨巴眼:“谁引你出来了。”

华阚拿剑身侧面敲我头:“别浪费时间,你那障目云雾挡不住鹿微,一会儿他追过来了。”

我“嗷”一声:“痛!你下手有没有轻重啊!”

华阚冷笑道:“敢拿’雷霆玄风’打我,你很有轻重?”

“咳,这个,一时顺手。”我转头看了看,后方一片雾茫茫,云层涌动,尚无人迹,“鹿微有事瞒着你。”

华阚也坐到我的云上,把剑平放在膝头:“他体内灵力暴动的事?我知道。”

“咦?”我诧异看他,“你知道?那还随他胡来?”

华阚往后一仰,半躺在云中:“我自然会看着他不让他出事。”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远望天际浮云。

“师尊……师尊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鹿微的身体应该如何调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辈子是学不会治愈术了,但是可以找修鹤给他看看。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修鹤其实在离苍梧山不远的草庐里,给人治病治上瘾。”

华阚转头笑:“修鹤回人间了啊?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不是很久,”我说,“大概是湛星河来苍梧那段时间吧。”

“湛星河,那小子性格真倔强。”华阚说,“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一言不发就跑了,要不是他还记得给我们留纸条,我和鹿微得急死。后来他联系过我们,说是在各地找你,还说找到了会再通知苍梧。你们一师一徒尽让人操心。”

我低头:“师尊……师尊最后,他有没有说,我……”

华阚换了个舒服姿势:“没。”

“师尊啊,把灵力强行灌输到我和鹿微体内,就自己关在阁楼上看风景去了。”华阚望着远处变幻流云,“一个时辰后,苍梧山体震动,浔江江水翻涌如沸,我们才知道,师尊走了。”

“师尊给鹿微留下了药方子,其余什么也没嘱咐。”微风吹起华阚的鬓发,隐约有数根银丝掺杂其中,“我觉得师尊应该是相信我们自己能找到办法解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烦恼,师尊的烦恼我们帮不上忙,我们的烦恼师尊也没法插手。”华阚大力拍我的背。

“椿杪,不要太自责。”

第五章

我们回苍梧宫半路上预见了许鹿微,他脸色惨白,头发微乱,看见华阚差点哭出来。

华阚好笑道:“你怎么丢了娘一样。我和椿杪闹着玩而已,你看,毫发无损。”

许鹿微狠狠瞪了他一眼。

“掌门,四师兄,”许鹿微一抹脸道,“后殿坍圮了一半,内院基本全毁,不知二位谁来主持修缮?”

“额……”华阚一把将我推出去,“他。土木石之术嘛,很简单的。实在不行他还有傀儡可以用。”

我尴尬笑道:“呵……呵呵,那就我来,当仁不让,呵呵,当仁不让。”私下在背后掐了华阚一把。

许鹿微点点头:“我看也是四师兄来合适。那么四师兄秦川之行,恐怕要先耽搁几天。但是秦川事重,耽搁得太久也不合适。我看,就三天吧,三天之内将后殿和内院修整完毕,相信以四师兄之大能必然可以办到?”

我心中叫苦,三天时间,怎么可能!

“这个,三天确实太紧了点,”我搓着手向许鹿微谄笑,“打个商量,我从秦川回来再修?保证到时候给你修得金碧辉煌!”

许鹿微皮笑肉不笑:“四师兄说笑了。苍梧仙宫,岂能放着残砖碎瓦不管?至于金碧辉煌,那倒不必。只需一砖一木,与原先保持一致即可。”

他盯着我的眼睛,重复道:“一砖一木,不离原貌。连一条缝隙都不能和原来的不一样。”

我被许鹿微盯得倒退一步,差点从云间跌落。

华阚打哈哈:“没必要吧,新的也不错嘛。哦对了,椿杪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术叫’白驹’?能使时间倒流,也许可以试试用那个?”

我顿时头大如斗:“’白驹’……是我编的。”

华阚一愣,接着大怒:“小兔崽子!我就说你这术听着也太超脱常理了些!”

他操起剑作势要砍我,我赶紧也摆出作战姿势,结果两人无缘由齐齐浑身一抖感到一阵恶寒,于是双双停住。

许鹿微面无表情盯住我们。

“三天时间,从今天开始算。”他冷冰冰道,“至于掌门,我近日感到体力不支,以后带领弟子们修道做早课研习道经等事务,就劳烦掌门一手包办了。”

许鹿微将我和华阚两个提溜回苍梧宫。

云开雾散,我望着眼前狼藉,感到有点后悔。

“那么劳烦四师兄了,今天日落之前,我会来查看四师兄的进度。”

华阚在一旁窃笑。

许鹿微面无表情继续道:“哦对了,掌门既然要去梧桐台,是不是通知一下通元真君?掌门您去写名帖吧,我一会儿和您一起去通元真君府上拜访。”

华阚惊恐道:“你和我一起去?不用了吧……要不你还是留在苍梧监督椿杪干活?椿杪最擅长偷懒了。”

许鹿微转头看他:“掌门为何惊慌?难道掌门原先打算直接取道梧桐台,不照会南方众仙?或者您与通元真君前次会晤当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华阚严肃道:“哪有?我怎么会干这样不着调的事?不就是名帖嘛,我这便去写他十张八张。”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了。

上午阳光灿烂,绿树辉映,花卉缤纷,环绕庄严肃穆的苍梧宫。

我走到前院蓄灵池边上揉荷花,决定眼不见心不烦,修缮的事能拖多久拖多久。要不,我趁许鹿微不注意直接溜走?

天生行动派如我,顺手捏了个云诀就打算腾空而去。

但站在云上一转身,我就吓得差点滚落云头。

“你们一群人不好好读书,蹲在窗边偷窥我干什么?”我佯装生气道。

一群白衣弟子脸泛红晕。

“师叔!”

“椿杪师叔!”

“椿杪师叔你教我们法术好不好!”

“师叔你刚才那个招式叫什么?为什么能打雷啊还起雾了!”

“……”

“停,”我做了个手势,此起彼伏的“师叔”便平息,“这个时辰不应该背各家经书吗?你们连基础的灵力都没有,学什么法术。”

小崽子们面露失望。

“把入门的《神仙列传》、《灵宝通鉴》、《大行阴阳七十二章经》、《术》先背完,我想这几本书掌门他们已经开始教了吧。”我软和下来道。

小崽子们说掌门不教书,鹿微师叔已经教完了前两本,第三本正在学习中。

这些孤儿大概原先多数不识字,不到三年时间里学完两本道经已经很快了。

“你们鹿微师叔的路子比我正,他来教是最合适的。藏书室的典籍堆成山,你们多涉猎一些总没有坏处。其中《扶桑纪年》、《南华真经》、《昆山手书》、《玄门杂志》什么的也得看熟,最好抄几遍以免看了就忘。然后你们鹿微师叔就会开始教如何凝练灵力,再然后,我便来教你们刚才那几个术式。”

我一竿子就将教习这种事戳到几年之后。开玩笑,教师弟可以,那是同辈间增进感情。教弟子就麻烦了,古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种性格,单单教一个湛星河就快把人教魔怔了,还是不要祸害苍梧下一辈。

“禀告师叔,弟子已有灵力。”其中一个弟子道,我定睛一看,是重瞳。

几个年纪稍长的随声附和,要求及早学习法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入门时间这样短,便已能凝练灵力,这很好。但记得修道之路如平地拔山,时间以百年、千年、乃至万年计甚为寻常,不要着急在人生的前几年就去冲高阶法术,这样容易入魔。凝练灵力的能力需要慢慢修炼,就算不借助法术也可以。”

“但是,您和掌门、鹿微师叔都还不满三十岁吧?”重瞳说,“为什么你们可以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达到这样的高度?”

我闻言走下云头,与重瞳隔窗对视。

“我们都付出了代价。”

华阚少年早衰,鹿微随时可能筋脉尽断。

师尊距离登仙一步之遥,殁于秦川动乱。

丹殊入魔,被关在昆仑山火境,虽然我告诉华阚他们的情况已够乐观,但实际上他大概率永世不得超生。

我,万神之上的帝君,现在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不日便将消散。

时日无多,是什么感觉?我原来以为我不可能体会到。

我温和地对重瞳说:“我们都付出了代价。”

“这代价太惨烈了,我不希望你们去经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只需要沉下心来认真修道,有朝一日必定能达到比我们更高的境界。”

重瞳却又道:“莽莽乱世,真的有时间让我们慢慢学习吗?”

众弟子露出晦暗迷茫神色,想是记起来自己家破人亡的遭遇。

人间的颠沛流离,何时能终止?

王朝代换,原来以为至少可以安稳个一两百年,但昆仑失火,迟早祸及人间。

“有华阚、许鹿微和我在,保你们几百年性命无虞还是轻松的。”我看起来颇有自信地道,“人世苍茫,苍梧就是你们的家。”

我这般那般和小崽子们掰扯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找到机会脱身。

抬头一看已经白日高悬,快要正午了。

唉。此时溜走一定会被发现的。

我只好任劳任怨地先拿一个黑色结界把需要修缮的地方罩住,然后坐在结界中闭目凝神施法。

结界外的人若能看见内部情况,一定会惊疑为何我的相貌已经悄然改变。

蓄灵池中芝荷繁盛,似有所感,突然无风自动。

池中锦鲤纷纷越出水面。

时间似乎停滞,又似乎加快,或者被逆推。苍梧宫上空云阵聚集,隐约有龙的气息传来,但却没有龙的踪迹。云层如潮水,去而复来,来而复去,含威不发。远近山林树木临风,波涛滚滚,百兽寂静。

灵力全部调出,一切准备得当,我睁开眼命令现实:

“白驹。”

第六章

日落时分,结界自动消散。

我已经在距离苍梧数千里的高空,向西北驾云而去。

一砖一石,不离原貌,应该能满足许鹿微的要求吧。我有些心虚地想,不告而别,只留了张写有“我去秦川了”的纸条。华阚说我和湛星河一师一徒尽让人操心,好像也没说错。

离开苍梧前我给修鹤的草庐送了个传讯符:请回苍梧一见。

希望他能收到。

梧桐台的不尽木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华阚上梧桐台,一眼就能看见。通元老儿应该不至于不识相地去阻拦他。

北冥神君被我封印在扶桑地养伤,三足金乌守着,不会再出意外。

一切安排得当,我要去直面那个和我缠斗了上万年的东西。

八百里秦川,山神是我亲手册封的。

三四年前,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斩下头颅,甚至被人碎尸侮辱,秦川山神也没有出现。丹殊大受刺激,绝望之下堕入魔道,失去理智,用足以逆转现实的力量将我从死亡中拉回来。

这力量失控,牧野剑乘机吞噬了秦州百万人的生魂。

我在云上高速飞行,沿途名山大川,繁华都市在足下一闪而过。更多地方硝烟滚滚,杀声震天,一道道死灵飞向北方冥府所在的地方。

冥府无主,轮回形同虚设,死人的魂魄徘徊一些时日后终究消散。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气候逐渐变冷,山脉越来越高,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灰青色山体出现在我面前,秦川到了。

秦川,其实指的是绵延近千里的几条长河,由于地形多变,这些河流时而合并时而分流,流域内包含了一大片高原、山脉、盆地等。时间久了,长河流域也被称作“秦川”。

秦川山神是唯一一个同时守护山林、水泽、城市的神灵,职责大概相当于普通山神加普通水神,再加多个城市的守护灵。

秦川地广,山神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不过我不担心,我本来也没打算花精力去搜寻他。

我要让他来找我。

我闭目感受了一下,整片区域中由于大量尸体堆积腐烂,纯净的灵气所剩无几。倒是有许多食腐类的妖魔,聚集在原先是城市的地方。

我找出数个灵气中转的点,睁开眼,双臂前举,五指张开,骤然握拳。

那几个点正上空流风回旋,云层开始变化,伸出一条条触手一般的云臂,对接天与地。等云臂触底,我缓缓合掌,接着做出擎天姿势。

山脉轰然震动!大地裂开数千丈深的缝隙。

我用力向上托举,借着那几个点拎起整条秦川主脉!

木石摇落,山陵崩塌,仅剩的山泽灵气被我强行收回,八百里秦川缓缓上浮,如一条被吊起的蛇尸,逐渐悬空。

这般场面,足以吓退神灵。

一股力量悄然从山中逃窜出来,化为一个人影,绕着秦川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我。

“请问阁下何方大能,为何无故扰乱秦川?”那人影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观察我以毁天灭地的能力拔出整条山体,这才恭敬地开口。

我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

“你不记得我了。”我笑道,“我是你的顶头上司,扶桑帝君啊。既然你尸位素餐,那我就将秦川收回了。”

那人着深青色长袍,纹饰以金银线绣百兽花鸟,腰间悬挂白色兰草状古玉,头戴金冠,缀以红宝石、绿松石、蜻蜓眼等。由于被山泽中堆积的死尸影响,山神看起来也不甚有精神。

秦川山神见我面容,露出恐惧神色,但听我玩笑一般的言语,又开始惊疑不定:“你是帝君?真的是扶桑帝君?不……帝君不会这般胡作非为!他从不惩戒诸神,遑论将山脉毁灭……不惜以整条秦川为代价逼我出来,你究竟是谁?”

我答之以轻轻一挥,凌空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

山神被我打得差点滚落云头,脸上迅速浮起鲜红掌印。他显然没预料到我一上来就这么暴力,于是恼羞成怒。

“纵使你神力强劲,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他调动起全部神力,打算与我决一死战。

但他神力未及爆发,就被我瞬间压制。

我仅仅站在原地做出虚握的手势,山神就被无形绳索掐住喉咙拎起来。他面色涨紫,双腿乱蹬,不断挣扎,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留下一道道血印,却始终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束缚。

“不惩戒诸神?”我冷笑,“我不惩戒你们,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冒犯我了?”

诸神叛变,西王母与之反目,扶桑被囚禁折磨数千年,一切功业都被摧毁。扶桑那么失败,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他自己。

“你的神位是我封的,神力源自我的血液,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耍手段?”

明明是至高无上的王者,却一再被宵小蝼蚁践踏。扶桑居然不会有愤怒的情绪,不,他根本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居然敢背叛我?还试图杀死我?”

扶桑所感受到的唯一痛苦来源于人间的失落,来源于他无法履行当初的诺言。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需要为人与诸神的堕落负责?

“毁灭一条秦川算什么,天地都是我的。我就算让诸神统统湮灭,令天地归于永寂,也是不过是区区一念之力。”

我与扶桑不同。

我会愤怒,我会报复,我会杀人。

“尔等蝼蚁,竟然妄图弑君,”我残忍地笑起来,“你说,是不是罪该万死?”

不等山神反应,我就生生扯掉了他的两条胳膊。血肉飞溅,筋脉还零碎地坠连残骨,云层被染得鲜红。

山神撕心裂肺大叫。

我将他的残躯丢在云上,山神艰难地蠕动着想要逃跑,但又被我凌空捏碎了一整条腿的骨头。

“啊——”

惨叫声响彻天际。

“疼吗?”我无辜地问,“应该没有我脱离神格的时候疼吧。因为你背叛我,秦州上百万人被吞噬了生魂,你疼一疼也是应该的。”

“我、我没……我没有……”山神面如金纸,双唇不断抖动。

我又操纵灵力,压住他另一只脚。从足踝开始,一寸寸地捏碎他的骨头。

山神眼睁睁看自己血液迸溅,惊恐而绝望地求饶:“不、不……帝君!原谅我!啊!”

我没理他。

当日椿杪被砍头碎尸,又被丹殊强行救回来。神格虽然依旧在,但作为人,他的形体已经死去无疑。开启魔渊的时候,被抽离所有灵力,经脉碎裂。庐山蕃生阵中寸寸骨肉重塑,昆山壁上被钉心脏,脱离幻境后遍体鳞伤,身中龙毒,几乎瘫痪。

更不提扶桑地中百死千回的复生。

我慢慢捏到他的膝盖,山神已经不成人形。

神灵不死,也不会因为痛而晕过去,他一直清醒着,这正合我意。

“说吧,是谁诱使你背叛?”我循循善诱道,“说了我也许会放过你。”

山神如一堆烂肉般趴在云上,好久没有动静。

“不肯说?”我摇头,“那就不怪我了。”

我又使灵力缠住他余下的躯体。

山神痉挛着:“帝……君,我……”

我手指一动,一线生机弹入山神额头。那股白色丝线隐没在他血肉中后,被捏碎的双腿开始复原,躯干两侧被扯随的手臂伤口中骨头生长,包之以肌肉、筋脉,血液慢慢流通。

一时间山神又恢复到四肢俱全的样子。

他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完好的双手。

“我能令你生,亦能令你生不如死。”我淡淡道,扶桑没利用好的威胁手段,我来用。

山神死里逃生,表情怔忪。好在他到底是镇守一方的神灵,不至于被一时的痛苦摄住。

山神爬起来向我端正行跪拜大礼:“帝君。”

“到底是谁?”我逼问山神。

他跪在云端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臣万死……臣当时并未认出帝君。臣不知道牧野剑那般厉害,那魔头……”

“混账东西!”我怒道,“事已至此,不好好交代,居然还想撒谎!”

我一挥手,山神被罡风吹出去数里,皮肤皴裂成片状,从他体表崩落。山神的痛呼声被我压在他喉咙里,他面目扭曲,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接着我手指收拢,山神又被逆向推回我面前,血淋淋一个人形,一寸皮肤都没有了。

云层被染得几乎近于血红和紫色之间。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了。”

我故技重施,先扯掉他的双臂,再一寸寸捏碎他全身骨头。夜幕降临,银河贯彻,山神的血看起来都成了黑色。

山神拼命想要说话,但我不再给他机会。

尊敬从来源于恐惧。

我一边捏,一边观察,山神除了因痛苦而引起的挣扎和恐慌,并没有其他表示。等我捏碎了山神最后一寸骨头,他浑身骨肉支离破碎混在一起,若不是眼球还能转动,当真是一团肉而已了。

“你觉得结束了?”

闻言,山神连接眼球的几束肌肉剧烈抖动。

“这只是开胃小菜,大餐还没有上呢。”我微笑。

灿烂星光洒遍人间,漂浮在空中的秦川死气沉沉。

我两指一并,弹了一个黑色的光球过去。

山神被光球淹没,消失在原地。

“扶桑被囚禁折磨了七千五百三十九年,你也陪陪他,痛个七千五百三十九年吧。”

光球内时光以成千上万倍于人间的速度飞逝,山神在光球中一遍遍被复生又被捏碎全身骨头,挖心掏肝,周而复始。

这手段还是我当初在人间看到祭神礼时学来的。

我甩了甩手,站在云端感受晚风习习。

空气中都是腐尸臭味,我拔起了秦川,连带着将四年前的尸山血海也翻动了。

有些尸体已经烂得能看见白骨,另有一些被啃食得七零八落。

在我动摇地表的时候,食腐妖魔已经望风而逃。如今方圆千里,只剩我与这百万人尸相对。

我心脏所在的位置一阵抽疼,愧疚、自责、后悔、怜悯等如潮水袭来,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情绪。那是扶桑的。

悲天悯人,先天神的特征。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自言自语道:“不做神了,别想了。”

星辰璀璨,毫不因为眼前丑恶残酷而改色。

我以灵流冲刷秦川,洗去它遍布的血污,弥漫的死气。用灵力将每一具死尸都裹住,然后化解,超度尸体中残留的人魄。

百万人魂在牧野剑中,已经与剑融为一体。魄还滞留在他们死去的地方,因为没有神灵垂怜,被禁锢在自己腐烂的尸体中。和椿杪当初一样。

我仰头看一道道人魄脱离束缚化为微弱的光芒离开秦川,百万光芒划过天际如流星,即使再微弱,也照亮了曾经晦暗无尽的山脉、曾经浮尸塞川的河流。

我用极强的灵力引导他们往北方去,用透明结界逐个包裹每一道光芒,维持他们微弱的生机,直到地府。

晚风轻柔地抚着我的面颊,带起我的头发打个旋,长风与和我灵力一起徐徐托举那些破碎微弱的光,送他们去归途。

前尘散尽,魂兮归来。

等我将山神从光球中释放,他正好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但神情呆滞,恐惧与痛苦折磨得他周身颓败。

他见到我,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惊恐地尖叫起来。

我嫌他吵,封住了他的声音。

山神颤抖得越发厉害,他虽然四肢健全,却连站起来逃走都做不到。

“是谁?”我轻声问。

山神张大嘴,涕泗横流,糊成一团。

我解了他喉咙中的封印。

山神急切地发出沙哑模糊的嗓音,似乎已经忘了如何说话。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预兆……启……封闭秦川,引进魔气,督促杀……杀死帝君……”

我问:“是有人给了你所谓’启示’,引导你封闭秦川,引入魔气诱导丹殊入魔,同时影响当时交战双方的决策,让他们转而杀我?”

山神挣扎着向我爬来,口中呜呜,面容明明与之前一样,看起来却苍老不堪。

我任由他抓住我的袍角,拼命想向我靠近。

“……天……天……”山神拼尽全力仰头,想说得快一点,但又被自己的舌头阻隔。

“天?”我蹲下去看他,“是天要扶桑帝君死?”

山神“啊啊”大叫,眼中、耳中、鼻中、口中迸射脓水血污。我侧头闪避,山神的身体却突然爆炸,血肉炸成碎片、泡沫,飞溅到远处。

我来不及反应,被血污迎头溅了一身。

天快亮了。

确认山神已经完全炸成极细的肉末之后,我缓缓站起来。

具体如何,山神说不出口。但他吐露的消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能在我面前杀人,让我甚至来不及阻止。

我抬头看,东方开始鱼肚白。

“天道。”

第七章 重遇笃笃

万里长风吹彻,秦川水被朝日照耀得熠熠生光。

我离开后,追着之前看到过的食腐妖魔,一个个将它们捉住,净化。由于数量繁多,我洒出数个傀儡来帮我做。

还好,多数妖魔见到我就俯首不敢反抗,我也没花太多力气。

秦川长久的衰败滋养了他们,我将它们净化后,顺手剥夺了他们啃食人尸而积累起来的妖力。

“老实修炼,别走歪门邪道。”我并不杀他们,清除了妖力就放他们走了。

都是生灵,不必赶尽杀绝。扶桑当年因为前事对妖类持有偏见,我不打算和他犯同样的错误。

椿杪是亲近妖类的,大概是扶桑潜意识中对妖类的愧疚。

这厢处理完毕,我举步欲往地府走。

但一头巨兽拦住了我的道路。

它从远处奔来,踏碎升腾的云朵,远看像一头狻猊,但比狻猊威武雄壮,脖子上和前胸浓密的鬃毛迎风飘动。

虽然声势浩大,但它看起来并无恶意,反而有一种……欢脱的喜悦?

我眯眼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笃笃!”

我高兴地叫起来,冲到巨兽面前。

这是我在修鹤草庐中见过的神兽通目狻猊。先前在幽篁时,修鹤来信说它丢了,我还好一阵担心。原来它走到了秦州附近。

笃笃见到我显然也十分惊喜,它仰脖子长吼,吼声震得大地颤动。

它的样子和我上次见到的已经有些变化,毛色全部变漆黑,黑得发亮,身形长大了不少。短短三个月,通目狻猊能成长得这样快吗?

笃笃亲热地拿巨大的脑袋蹭我,我揉着它的鬃毛。

“你从草庐离开,去了哪里?”

“笃笃!”

“还是不会说话吗?”

“笃笃!”

我爱怜地拍拍它的鼻子。笃笃才九十多岁,在神兽之中还算一个幼童。不会说话也正常。谁见两岁孩子能自如流畅的说话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笃笃”就不错了。

笃笃被我拍得有些痒,看起来想打喷嚏,但可能怕碰到我,所以又忍回去。可是喷嚏这种东西,越忍越难受,在张嘴-闭嘴-又张嘴了几次之后,终于它晃晃脑袋,嘴巴开到最大,果然“阿秋”一声。出乎我意料的是,同时随着喷嚏,它突然喷出了一阵黑色的火焰。

“什么!”我赶紧飞身避开,那黑色的火竟然直冲碧宵,燃烧了目之所及的大片云雾,直到烧无可烧,才逐渐止息,消散在空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

笃笃仿佛知错,垂头耷脑来拱我。

我捧着它的脑袋仔细观察,嗯,牙口挺好的。那火焰哪里来的?

笃笃由我这里戳戳,那里看看,乖乖蹲在原地任我摆布。

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真的信任我。

“唉,算了。”我摸摸它,“我也看不出来你的火焰是怎么回事。也许不是火?”

哪有火是黑色的。

“你打算跟着我吗?”

笃笃又开始兴高采烈地蹭我。

“那就说好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像刚才那样喷火。”

笃笃委屈地呜咽。

“不小心的也不行。”

笃笃垂头。

“以后不能不告而别。起码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笃笃健壮的尾巴也垂下来了。

我失笑,朝它一张手,招呼道:“来!”

笃笃立即眼睛发亮,砰一声云雾乍起,它在云雾中化为草庐里猫一样的长髯利爪小怪物,扑到我怀中。

我抱了满怀,顺手掂了掂:“小家伙还挺沉。”

“笃笃!”

我与笃笃离开焕然一新的秦川,向远方的幽冥泽飞去。

半途中,我感到大地一震,赶紧回头看。

东南方向冲天紫气,与昆仑山结界天幕的血红色交相辉映。

华阚去取不尽木了。

“笃笃,咱们也要加紧才行。”我低头对怀里的小怪物说,“时间不多了。”

笃笃似懂非懂地舔舔我的下巴。

虽然我先前一直有模糊的预感,但当事实摆在我面前,我仍然不免感到疲惫无力。

灵泽毁灭之前,扶桑是天,他代表过去、现在、未来,能预测一切生灵轨迹。

灵泽被毁,扶桑为了挽救仅存的生灵,决定分离出大部分神力,建造神台,布置万神守护天地。

但天早已抛弃了他。

一个脱离扶桑而存在的“规则”,在扶桑衰弱时形成了。“天道”虎视眈眈,终于乘机一举击败扶桑帝君。它没有人格,没有形体,与古神同源,但又大大与古神不同。古神会陨落,会有喜怒哀乐,会脱离常理行事,“天道”不会。扶桑占据神灵的气运时,天道蛰伏在蛮荒中,一旦扶桑内心开始动摇,天道就开始大行其是。

有形体的东西,你可以去与它争夺,与它交战,攻击它创伤它杀死它。

一个没有形体的“规则”,你要如何与它抗争?

想想真的有点绝望。

任何人,任何神灵,都可能成为“天道”的傀儡而不自知。

“天道”重和,但它不辨善恶。它像一架庞大笨重的机器,朝着设定的目标前进。设定扶桑帝君应该陨落了,就挑起人间无数战争,打开魔渊,释放幽禁的镜面神,毁灭灵泽,杀死无数生灵。然后扶桑果然乖乖地走入圈套,分出神力,被囚禁数千年后终于陨落。

设定神台应该坍圮了,就让西王母封印丹殊,虽然中间被我干扰,进程因此停滞两年有余,但最终还是成功引导鹓鶵火烧昆仑。如果最后时刻没有被结界所阻,人间大半已经陷入火海。

它现在又想干什么?

“天道”的最终目标,曾经在昆山壁中借助镜面神的口说出来:“弃善绝恶,反璞还真。”但镜面神在幻境中疯疯癫癫的,这又几分真几分假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天道”很可能会舍弃目前大地上的人和其他一切生灵,来达到它的目的。它并没有恶意,但它的行事可能比任何有恶意的东西更为可怕。

我计划带着笃笃先去幽冥泽。

疾风呼啸,我们在高空穿云飞行,笃笃缩在我衣袍中,从领口处探出脑袋四下张望。风将它的鬃毛吹乱,扑到我脸上,又痛又痒。我下手把它的脑袋按回袍子里去,但它总是挣扎着要跑出来。

“笃笃,别闹。”我有点无奈,“风太大了,你的眼睛不干吗?”

笃笃忽然呜咽一声,从我怀中跳出,直直掉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去捞它。从半空中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哪知我越是慌乱,越赶不上笃笃下降的速度。

“笃笃!”我大喊,“快变回原身!”

原身神力充沛,便能踏云而行。

笃笃无辜看我,似乎没听懂。它在空中一扭身,短胖四足胡乱挣动,结果头冲下加速往地面冲。

眼看它就要摔成肉泥,我情急之下动用大量灵力,将自己和笃笃的空间位置换了个个。

眼前一切景物扭曲抖动,转变在一瞬间完成。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笃笃已经在我上方。显然这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见我突然出现在它下落的方向,笃笃疑惑地歪了歪头。我转身向上飞升,张开双臂去抱它,结果笃笃又干了一件让我差点爆粗口的事。

它挥动自己长度有限的四肢,拼命往旁边游动。与此同时地面在不断向我们靠近,我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植被的气息。

就在我打算冒着将笃笃抓伤的危险把它拉进怀中时,地面上又出了问题。

岩石裂开,土壤拱起,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地底出来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我怒气上来,恶向胆边生,看也不看就往地上轰出一个暴击。

“轰隆!”

巨响伴随着嘶叫响彻天地,我凭借着暴击的后坐力直接撞向笃笃,一把将它拎过来牢牢抓住后颈皮,然后翻身落在地上。

石块遍布,植物根茎被翻上来,湿润的深层土壤被带到地表,一条条水桶粗的黑色肉状物突出地表,不断蠕动,占据方圆十里。低沉的怒吼震动山峦,那些黑色的东西涌动得更加激烈。

显然它还没有露出真身,但已经被我的暴击激怒。

这是什么?我方才追杀秦川妖魔时怎么没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在滚动的岩石间不断跳跃,企图接近那些黑色的东西仔细观察。笃笃在我怀中,我以为它既然被掐住了后颈皮,应该能老实一会儿了,不料这小混账乖了不到一时,趁我不备猛然挣开我的手扑向那些未知名的黑色肉状物。

这欠揍的家伙!

笃笃接触到黑色,砰地一声化为原来的样子。

通目狻猊的神力是天生的,并不会因为年纪小就弱多少。笃笃的原身,可能连现在的我对上都打不过它。

笃笃的大爪子深深嵌入黑色肉状物中,对方并没有排斥。

我停在笃笃身侧,静观其变。

笃笃开始朝着黑色肉状物大吼,我赶紧逃开了些。

狻猊的吼声能冲透魂魄,连我这样的“神灵”,若离得太近也会受到损伤。

黑色肉状物居然在它的吼声中渐渐不动了。

“笃笃,你认识这个?”我远远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在地底下干什么?”

笃笃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不满。它摇头晃脑地用鼻子喷出几口气,仿佛一个人在说“真蠢,这都不认识?”

接下来,笃笃的行径吓傻了我。

它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吃那些黑色的肉!

我赶紧又冲过去,大力拉住它的鬃毛:“别吃了!住嘴!”什么破孩子!怎么看见乱七八糟不干净的肉就往嘴里塞!

笃笃生气地甩头,试图把我从它的毛上甩下来。未果,于是开始耍脾气。它就地一滚,险些压住我,我只好骑在它身上,死命抓着它的鬃毛不放手。

“你就这么饿吗!见着什么吃什么?!”我怒斥,“合着刚才从天上冲下来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当然,笃笃很可能本也不需要我救,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毕竟草庐中笃笃化为猫状的时候,没有任何神力,更不会飞。

笃笃被我又扯又压,弄得有些难受,可能还有些委屈,就又吼起来。

这下我顾不上抓它的鬃毛了,立即双手捂住耳朵,但是显然狻猊吼声不是能用捂耳朵这种方式就躲过的,何况是在距离狻猊这么近的情况下。

于是我本就不甚稳固的觉海出现了裂缝。

第八章 囚牢惊现

镜面神满脸怒容:“你这混账干了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

“这个……好久不见啊。”我不甚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我把你从清虚静定转移到我的觉海中了。”

本来我靠着扶桑残存的神力压制着镜面神,令他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不至于发现自己已经从清虚静定中脱出。但通目狻猊的吼声意外震裂了我的觉海,对镜面神的压制瞬间消散。

“你有种,”镜面神冷笑道,“关我在清虚静定还不够,胆大到直接用自己的觉海囚禁我。怎么,你想抹去我的人格,重获扶桑帝君之位?”镜面神周身腾起玄风万阵,在虚幻中不断冲击我的灵识,要将我撕碎:“可惜你如意算盘要落空了。这次是你找死,怨不得我。”

他与扶桑长得一样,但情状完全相反。扶桑冷静自持,镜面神狂妄暴戾。

我在觉海中的幻影很快就被他的风吹成碎片,但我们都知道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大的伤害。

镜面神要杀我,除非将我的觉海整个摧毁。

玄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很快充盈觉海空间,撕扯扩大那些裂缝。

我赶紧拦他:“住手!你如今寄身在我觉海之中,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两败俱伤又是何必!”

镜面神冷笑道:“那我们就赌一赌,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亡?”

我痛心疾首道:“谁要跟你赌呀。两个都活下来不好吗?你冷静一点,先听我解释不好吗?就算要动手,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听完我说的话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番实话全无一点帝君尊严,镜面神听得风滞人停。

我一瞧,不等他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说:“扶桑陨落了,这你能感受到吗?”

镜面神更是一呆。

“你撒谎。”他冷道,“扶桑陨落,那你怎么好端端的?”

“我脱离他的神格存在已有万年之久,和他早就不是同一个人啦。”

镜面神将信将疑:“那么你的扶桑神力又作何解释?”

“是扶桑特意将未消散的力量转到我这里。他去的时候,神力全无,尊位已弭,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一般,万般痛苦不堪。”

镜面神沉默了一会,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他出生的时候有我来争夺他的神位,死的时候有你来争夺他的神格。堂堂帝君,被困在无边恶意中数千年不能出,受数千年折磨!哈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

我听着镜面神癫狂无状,反复地说着“这苍生救它们何用”、“扶桑帝君也不过受人摆布”等语,又骂扶桑蠢钝,又讥笑龙神愚昧,兼之嘲讽西王母低微卑贱,怒斥凤凰们胆小如鼠。

我悄悄退出了觉海,心知镜面神一时之间还无法消化扶桑已陨落的事实。

笃笃老实蹲在地上,歪头看我。

地底的黑色物质停止了蠕动,笃笃巨掌下困住的一部分却在拼命挣扎。我抓了一团仔细观察,发现这东西入手便让人心中恶意迭生,甚至隐隐有魔气形成,但若数量不多,则遇到强劲灵力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东西与魔界有什么联系吗?”我问笃笃,笃笃见我与它心平气和说话,好歹不跟它生气了,便亲热地贴上来蹭了我一脸口水。

看来问它也没用,我心想。嫌弃地推开笃笃的大脑袋,抹了抹脸上的口水。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走的?!滚进来见我!”镜面神在觉海中叫骂。

我赶紧又凝神去问候这位祖宗。

“我问你,既然扶桑陨落,你是如何打开清虚静定的?又为什么将我困在你的觉海里?”镜面神冷冷看我,玄风大作。

“清虚静定不是我打开的,是扶桑死去之时自行崩塌的。”我谦虚道,“我哪有能力困住你?这都是扶桑临死前的安排,大概怕你在他死后重新出来祸乱人间吧。”

镜面神嘲道:“他以为仅仅凭借你就可以关住我么?清虚静定崩塌之时,若我还在其中,那倒必有一番惊险。如今我既已脱出清虚静定,天下还有何处足以束缚我?”他说到后来,面色狰狞,玄风吹开觉海缝隙,直逼我的魂魄。

“且慢!”我阻止道,“如今你形体俱无,只剩一缕神识,若杀死了我,神识也终将消弭。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去地府将轮回完善,替你凝练出完整的魂魄,到时候你自然可以脱离我的觉海,而你也暂时不要杀我,这样可好?”

镜面神狐疑地看着我:“你为何要帮我?”

我诚恳道:“昆山壁中你替我重塑身躯,此番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况且如今我性命在你手上,说不帮你也不行呀。”

镜面神哼了一声,说:“你倒是识相。如此奴颜媚骨,果然和扶桑不是同一个人。”

我更加卖力地表现自己:“扶桑输就输在不会审时度势,本来是天地至尊,却屡遭侮辱,乃至身败名裂,陨落之时没有任何生灵来致哀,可见他的做派实在学不得。”

“够了!”镜面神恼道,“你既然知道地府,还在此拖延磨蹭什么?”

我苦恼道:“地府虽近,但地底状况却千变万化,我一时也束手无策。”便将地底出现的黑色物质添油加醋说了,细细描绘通目狻猊如何吃了它们,我如何感受到魔气自生。

镜面神嗤之以鼻:“没见识。”

我赶紧作虚心受教状。

镜面神说:“通目狻猊都吃得,怎么会是魔界的东西?这是地私其的一种,虽然比不上冥金蟒,但也是天许地私的灵物。你说它占地百里,却通体发黑,似乎没有灵识,这是因为它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地私其吸取所在之处的大地灵脉而成长,既然它能令人滋生魔气,说明它所在的地方被极强大的妖魔或极深重的怨念占据多时了,日久天长,潜移默化,由灵入魔。外面那只通目狻猊吃了这样的死肉,必然也会受其影响。听你说来,这狻猊貌似习惯了吃地私其,那么一定已经吃了许多。我猜,狻猊的金红色真火已经被腐蚀成黑色的冥火了。我说得对不对?”

“果然分毫不差。”我真心赞叹道,“可是,是谁抽去了地私其的魂魄?抽去魂魄做何用呢?”

镜面神冷笑道:“地私其的魂魄——不就和你的魂魄一样!都是十二分之一的神灵,只要数量上足够,投入昆仑山锻造,便可再造新神!”

造神!

我知道镜面神口中的“神”一定不是四方神台建立后那些由扶桑鲜血化就的假神,他口中的神,是可以主宰万物、号令天地的真神!

一瞬间,鹓鶵被陷害造成的昆仑山大火与扶桑的死串联起来,天道与众神的阴谋都有了眉目。

觉海无从藏匿,我怕给镜面神知道我心中所想,便只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等我将地私其的尸体清理干净,便开启地府,替你凝练魂魄。”

镜面神却又冷笑:“无知狂妄,地府是你想开就能开的吗?当日泰伯身陨,为了提防我而以神魂为禁制封闭地府,连扶桑都不能无端出入,你当这地府是你家后院,来去由人的?”

扶桑不能无端出入,并不是无法出入。我继承扶桑全部意志,入地府虽难,但也不是束手无措。只是当前我不便点明,只好随着镜面神的话锋说:“听你的意思,你有办法?”

镜面神自傲道:“若我想去,自然能去。泰伯极蠢,身为先天神却与人间女子有染,乃至生下孽种。那孽种得承泰伯一半精血,天生无穷鬼神之力,不受泰伯禁制影响。只要擒住此子,何愁不能入地府?”

镜面神是在泰伯死后立即被封入清虚静定的,所以不知道后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拥有扶桑记忆的我却十分清楚。

那孩子已经死了。

半人半神,上承古神精血,小小幼儿如何承受得住?泰伯在他出生之后一直以神力强行留住他的性命,泰伯一死,神力难继,那孩子立即死在洪荒之中。扶桑救护不及,只能将那孩子的尸首放进地府中,与他父亲的神魂同潜黄泉。

“旧事已过万载,谁知道那孩子身在何方?”我叹息道,“如今也只有先到地府门前,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地府,自然由我施为。

镜面神连连冷笑:“你与扶桑果然同魂同魄,连蠢钝也是如出一辙。我既然说了我能进去,自然就有找到那个孩子的方法。”

我有些迟疑:“你……你有办法找到他?”

那幼儿死去万余年了,尸骨已然化为灰烬,镜面神到时候如何找他?或者当真能感应到他的所在,却发现他就在地府中呢?

镜面神说:“废话。接下来的步骤你听好照做,不得有丝毫马虎。”

“取你自己的鲜血一滴,云梦龙神龙鳞一片,千年以上的鲤鱼精鱼骨一副,南海鲛人泪珠一颗,以通目狻猊真火炼化,可得一枚’指魂针’。因为那’指魂针’中有你的血,它会指示你找到所有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等等,”我打断道,“与我有血缘关系?那孩子又不是我的!”

镜面神不耐烦道:“蠢东西闭嘴!等我说完。”

“泰伯、扶桑这类先天神,血液中蕴含无穷生机,区别于后天修炼的神物。那孽障既然是泰伯遗血,他的血缘与扶桑——此时便是你——是相近的。龙鳞、鱼骨、鲛人泪是天地间三种至阴之物,用来追踪阴魂最为有效。通目狻猊的真火又与那孽障的鬼神之力相契合。有这三重保障,’指魂针’必然能带着你找到那孽障的所在!”

“这也忒麻烦,”我挠头道,“不如我们先去地府?没准这么多年过去,泰伯的禁制有所减弱呢。”

我还是想早日到地府了却这一桩事。毕竟如今扶桑神力已经消弭,我压制不了镜面神,万一夜长梦多,我以后的安排岂不是全盘皆输?

镜面神怒道:“这是唯一方法。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震碎你的觉海!”

“去去去,”我暗暗叫苦,“你既然喜欢繁琐方法,那咱们就按部就班地走。”

不等镜面神发怒,我赶紧从觉海中退出。

好在椿杪与水族交情深,龙鳞、鱼骨、鲛人泪都好找,通目狻猊又在身边,想必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到时候’指魂针’也许会直指向地府,那么镜面神就没有其他理由了。

我这么一面想着,一面拍拍笃笃的背脊:

“咱们回云梦泽。”

第九章 湖底锁龙

古云梦灵泽占地数千顷,岸边异卉争芳,紫竹繁茂,寻常小妖在灵泽水中一洗,就能涤荡凶邪,增长灵智。

如今云梦泽几乎枯竭,只剩不到百里之地,湖水中的灵气荡然无存,湖岸灵芝仙卉还不如苍梧山上多。

但纵使衰败至此,云梦仍然是四海第一大泽,云梦龙神仍然是龙族正朔,拥有号令群龙的无上权力,连神台都不能干涉。

镜面神借我的目光环视云梦,惨然而笑:“古今多少事,不过如云梦一般,风吹雾散。”说完,一路暴躁的镜面神在我的觉海中沉寂下去了。他似乎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心情,在我的觉海中划出一部分来,生生禁闭自己。

我写了一张传讯符,送到龙神处:“龙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今日有要事,求你一片龙鳞,万望不吝下赐。椿杪。”然后站在水边等候。

水波拍岸,烟云浩渺。

笃笃玩心大起,前爪不断去撩拨浪花,玩得爪子湿透。突然它好像在水中看见了什么,凝视了一会儿,猛然扎进湖中。

我给它激起的浪花撒了一身水,愕然道:“笃笃!你做什么?”

笃笃不答,向深处游去。

我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心想这小混球一日之内给我惹两次麻烦,等我抓到它一定要将它的鬃毛扒光。

无可奈何,我也跳入水中向笃笃追去。

云梦湖水清澈凛冽,冻得我遍体生寒。我忍不住用避水诀隔开湖水,点起一颗燃珠揣在怀中,好歹暖一暖腰腹。

笃笃倒是不觉得冷,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幽暗湖底。我眯眼看了看,前方数十里都是昏暗湖水,隐约有湖石丘陵起伏,在深处虎视眈眈。笃笃比我游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没入暗处。

我心中更急,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

水族呢?游了这么远,连一条鱼、一只贝都没看见。云梦遍生的千万水族去哪儿了?

正思考着,眼前渐渐暗下来,水波变得浑浊,燃珠能照亮的范围逐渐缩小,终至于不过方寸而已。

我停了下来,知道事有反常。于是左手凝出“风波诀”,以水波潮涌探路,右手匆匆几笔点画一个“光明阵”,顺势推出去。

阵法骤然生光,立即胀大,很快笼盖了水底方圆数里,但湖水浑浊,光线仍旧无法透出,我只能看到水底尨茸线条起复,似乎盘着一个庞然大物。笃笃不知去了哪里,视野中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湖底似乎被冻住了一般,连灰尘渣滓都沉凝不动。

风波诀的回波来了,我伸手收拢,对湖底的地形大致有了判断。

见了鬼了,湖底什么时候有这般蜿蜒曲折数千丈的山丘?

昔日扶桑驻守云梦,对云梦内外地形极为熟悉,并没有这一座山沉在湖底。难道万年之中,不仅湖水干涸,地势也已经变化?但椿杪少年来云梦时,此山亦未得见啊。

我正思考着,忽然水中生出沉闷异响,随之而来的是通目狻猊的怒吼。

来不及多想,我冲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在半途突然被迎面平拍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刚猛,拍得我犹如铁板上的煎鱼,半张脸火辣辣地疼,肋骨几乎断了。我大为惊异,凝神四顾,但四周哪有活物的影子?

出手如此迅疾,令我完全没有防备,到底是何方神圣?

笃笃还在大吼,水底淤泥都被它震动起来,水质变得更加浑浊不透光。

我心一横,双手成掌交叉平举,以灵力调动刚才布置下的光明阵。霎时间,湖底光芒大盛,连灰土都被照射得透明,强光刺眼,水波翻涌,光线上下腾飞,绚烂夺目。

一条巨龙赫然出现在眼前。

原先我以为的湖底山脉,只是巨龙横卧的轮廓。

通目狻猊的怒吼在水底震出一圈圈的纹路,激在湖水深处,在光明阵的照耀下,一个庞大的灵阵展露出来,如倒扣的金盘一般将巨龙牢牢压制在湖底。

我呆立当场。

好大的手笔。

是谁在云梦湖底布置这样浩大的灵阵?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灵力,自觉连现在的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布下相似规模的灵阵锁住巨龙。

巨龙有些眼熟,似乎是成年后的龙三。但龙三还不到六百岁,照理说不能长得这么大。这样的形态,几乎是上古的横山巨龙了。

屠龙是一回事,锁龙是另一回事。若说杀死龙三,西王母以下,风神以上,应该都能做到。但是锁住龙三,让他好端端活着却半点不能动弹,这是连昔日的扶桑帝君做起来都有些吃力的事情。

难道天道再造新神的计划已经成功?这世上,已经有了另一尊远超扶桑的神灵?

巨阵光芒四射,在通目狻猊的攻击下纹丝不动。

笃笃像疯了一样,用利爪不断挥击,用头不断冲撞,同时伴随着怒吼嘶叫,它吐出漆黑的火焰,那些能燃尽一切的冥火在接触到灵阵的时候却瞬间消散。

看来我刚才只是撞上了灵阵的外延。这灵阵只防备活物,所以光明阵能无阻碍地穿过。

“笃笃,冷静。”我后退了一点,方便观察全局,“龙三没死,他只是被弄晕了。”

笃笃不理我,它大吼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去撞。

物伤其类,这狻猊心思纯净,只是为巨龙悲愤伤心。

水底暗流汹涌,波涛动摇光线,一切显得如梦似幻,巨龙的身影仿佛只是一场虚空。通目狻猊疯狂攻击灵阵,却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我看了半天瞧不出阵眼在哪儿,巨龙盘踞的样子倒是像马上就要腾空而去。我又试了一下,除了光,什么都不能穿透那灵阵,而所有灵力的攻击都会在碰到灵阵时消散。

龙三在其中沉睡,似乎无知无觉。但这情状过于诡异,昔日盛大的云梦水族统统消失,连一丝踪迹都没有,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我屠戮秦川妖魔时,也做不到这样干净利落。

“镜面神,”我想起来还有个外援,进入觉海求助,“有人囚禁了龙神。你知不知道是谁?”

觉海很久没有回复,正当我要放弃时,他闷闷的声音传来:“龙神?”

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赶紧追问:“是的。你要我取云梦龙神的龙鳞一片,他现在被人关押在湖底,我取不到啊。你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吗?”

镜面神从他自己那方小天地中出来,淡淡横了我一眼。

“连龙鳞都取不到,你真是扶桑的魄?”

“我当然是,如假包换。”我大言不惭道,“但我毕竟不是扶桑,没有统治天地千万载的力量。”

镜面神点点头:“你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唯一能困住龙神的是扶桑,他陨落了。现在这条龙是自己困住了自己。”镜面神透过我的眼睛看外界,神情颇为疲惫,“起死回生,哪有这么容易?”

“起死回生?什么意思?龙三死了?”我大惊,但仔细观察,巨龙的确只是沉睡,并未死去。

“不是他,”镜面神说,“那条龙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已经死去一百多年了,最近才被唤醒,直接激发了那条小龙体内属于横山巨龙的潜力。另一个是那条龙原来的魂魄,好像受了什么重创。看样子是后者不想活了,想让前者借着自己的身躯复生。但起死回生很难,即使是云梦龙神做起来也十分吃力。两个魂魄意见又不统一,所以形成僵局。”

“可是,外面的灵阵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镜面神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受天庇护的,不只是你。龙神先天之灵,这条龙身上带着整个龙族的气运,平时天不管他,生死关头,总要看护一二。”

如此说来,这灵阵居然是自然形成的,非神力所能及。

“等等,整个龙族的气运?”我想起将离之前说龙母即将生产,腹中之子被众神认为是“天命”的事。怎么,难道天命所归,不是那个新生的孩子,却是龙三?

我心中所想,镜面神在我觉海中一览无余,于是冷笑道:“那群蠢货还妄图预测天命?自不量力。那群混账以为扶桑当年左不选右不选,偏偏择定这支龙族来继承云梦龙神的位置,是为什么?他早就看到了今日的一切。他才不会拿一条没出世的幼龙来赌。你们以为扶桑傻啊?幼龙即使有天命庇佑,也难逃你们这些妖魔鬼怪的迫害。”

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了。我继承的扶桑意志中没有提及这一点。

“这灵阵可以撤去吗?”我大概知道龙三的魂魄为什么受重创。天道既然要再造新神,必定不会放过云梦龙神的力量。而西王母那边也一直将龙三当做臣子奴隶,甚至是潜在的威胁,恐怕只有推波助澜的。“他现在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灵阵不撤去,我无法接触到龙三,即使是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镜面神思考了一会儿,说:“灵阵只是被激发出来保护他。若他平安渡过此劫,两个灵魂达成统一意见,重新恢复一身一魂的稳态,灵阵自然会消散。”

我看龙三沉睡的时间不短了,担忧道,“若两个灵魂一直意见不统一呢?”

镜面神淡淡道:“一直不统一,就会死。”

第十章 旧梦依稀

龙三的身世很是凄惨。

虽然他的父亲是云梦水神,但始终受到西方神台的威胁,不得不俯首称臣。

老龙神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晚年千不该万不该,在西方神台围剿众魔头时,出手帮了魔王。那时候魔王身负重伤,遁入人间。老龙神念在与魔王有幼时交情,留他在云梦湖旁边的山上修养了三天。

也就是这三天,导致云梦龙族灭门惨祸。

龙三有一个姐姐,和东海龙族订了亲。有个哥哥,性情火爆,刚正不阿。龙三自己天真无邪,每天除了为自己五百岁还不蜕皮生角而苦恼,也没什么烦心事。

祸端开头,先是临近两条水系的龙神被西方神台斩首。按理说,龙族都在云梦龙神的管辖下,西方神台就算走个过场,也要来通知云梦一声,获得云梦的同意,才能处罚罪龙。但云梦衰败已久,龙神威望不再,西方神台连面子也懒得给了。

老龙神扛不住龙族内部的压力,上书西王母,问那两条龙的罪状何至于斩首。结果西王母的回信没等来,等来了一群西方神灵,责问老龙神为何包庇魔王,并说要将龙三带回昆仑山上去抚养。

老龙神是从扶桑时代活到现在的,年纪比这些神灵都大,自然知道这群神灵只是找借口闹事。他一面加紧去信,请西王母出山相救,一面和眼前的众神打太极,颠来倒去争辩“云梦湖旁边的山不归属于云梦龙神管”。

本来若能拖延到西王母知晓情况,这一场血腥也可以避免。但有些神灵跋扈惯了,看见龙就好像看见狗一样,某日在龙宫之中,竟然戏弄侮辱尚未能蜕皮生角的龙三,差点把龙三抽筋剥皮。

老龙神大怒,将西方神灵统统赶出云梦,龙三的哥哥在赶人的过程中失手杀了那个侮辱龙三的小神。

西方震怒,认为龙族闹事,判定龙三死罪,要老龙神交出龙三。又质疑老龙神统率龙族的能力,认为老龙神伙同魔王,侵扰人间,不宜再担任云梦水神之职。

风神亲自来收云梦水神玉牒,老龙神拒不交出,两人鏖战数日,以老龙神重伤结束。风神趁机收了玉牒,还顺手将老龙神的龙珠也一并收入囊中。

重伤之下顿失龙珠,老龙神很快一命呜呼了。

龙三的哥哥刚直悲愤,责问西方神灵取回玉牒便罢,为何夺取龙珠。若仅仅是收回神位,也需要扶桑帝君的手书才能贬斥龙神,他问西方神灵扶桑手书在何处?夺取龙珠的依据又在何处?天有纲常,神有法纪,既然西方神台要依法责罚云梦,那么就拿出法理来!

这就是愣头青常犯的错误,试图和强权讲理。

强权代表之一的风神,面对老龙神时也许还会谦恭一二,面对幼龙如斯,真是风度情面也不用讲。此时老龙神已死,龙珠助风神增长神力十倍有余,风神志得意满,大袖一挥,下令将老龙尸体“回收”。

龙族先天之灵,龙的血肉中蕴含极强的灵力,食用龙血龙肉甚至能帮助神灵升阶。老龙的尸体要被怎么个“回收”法,不言而喻。

跟来瞧热闹的西方众神一阵欢呼,纷纷上前,唯恐落于人后。龙三哥哥拼死保护父亲遗体,只来得及一尾巴将龙三扫到南方:

“走!快走!”

当日众神将两条巨龙分食,龙三的哥哥是被生吞活剥的,其状之惨烈,是笔不能及。

这也造成了龙三极端的性格。他刚五百多岁,却下狠手用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提前炼成龙珠,强行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成年阶段,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妖魔,也成功让西方神灵逡巡不前。

龙族的威望,一直像一个阴影盘桓在每一个神灵心头。就好像扶桑帝君,你欺骗他,利用他,背叛他,伤害他,也许都能成功,但不要忘记,他是天地之间的至尊,若他当真发怒,天毁地灭也不过他弹指一捻。

神灵们就这样一边压迫龙族,一边惧怕龙族的潜力,在龙三执掌云梦之后,两者的势力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至少神食龙的事情没有再发生了。

龙三独自走到现在,这份毅力与魄力很令我折服。

“有没有可能,我们将其中一个魂魄引渡出来?”我思考了一会儿,问,“就是一百多年前死去的那个,若我没猜错,应该是我师尊的故人。”

龙三的一个叔叔是浔江水神,早年与苍梧冲虚真人有些交情,犯法伏诛之前,曾将最重要的龙珠托付给冲虚真人保管,这也是冲虚真人明明还没成仙,却能号令南方江河的原因。后来龙三为了寻找这枚龙珠,来到苍梧山,与椿杪等人结识,这又是另一番故事。

镜面神说:“既然光线能通过灵阵,魂魄应该也可以。但这两个魂魄僵持不下,并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

也就是说,龙三不想活了。

我回想起当时他在庐山,被风神用他姐姐和侄儿威胁时样子。后来即使他答应用椿杪和丹殊的行迹交换,风神也没有释放他姐姐。

神灵言而无信,龙三岂会不知?只是他孤家寡人一个,对仅存的亲人担忧过甚。

“他太累了,也许只是想休息一下。”我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啊。”

龙五百年生角,一千年长翼,正常情况下,龙能活上万年。龙三不足六百岁,这要是在扶桑时期,他还算是个幼童而已。

镜面神嗤之以鼻:“小孩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辟了魔渊,培养出了血虫,与扶桑共享帝君之位,掌管鬼蜮,号令幽冥了。”

我心想你跟一个后辈攀比什么呢?“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诚恳道,“如果你是扶桑的‘镜面’,那扶桑都陨落了,你怎么没事?”

镜面神冷笑道:“我是何方神圣?我是扶桑帝君。早就在图经里跟你们说了,‘神树相扶,生而帝者,为扶桑帝君’,既然相扶,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两棵桑树,才是扶桑嘛!”

“等等,图经是你写的?”我一下子消化不了,入道的启蒙书之一居然出自镜面神之手,这有点惊世骇俗,“神树相扶,原来竟然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两棵树相扶吗?我一直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大智慧我没参透!可是我去过扶桑地,东方碧海云霞,原始之境,里面只有一棵桑树啊!”

镜面神白了我一眼:“扶桑和我出生都过去多少年了,两棵树本来就离得近,越长越大,长成一体了也很正常。”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和你,其实也算是……兄弟?”

我是扶桑的魄,后来继承扶桑意志,成了独立的魂。但归根溯源,还是扶桑。

镜面神说:“你不是他。”

我讨了个没趣,自己摸摸鼻子。“龙神这边,我大概有办法和龙三对话,但是引魂我需要准备,可能会耽误一点时间。”

镜面神又回到他自己那方小天地中去了,“好了再叫我,”他说,“我没兴趣看你弄这条龙。”

他肯为我点明灵阵由来和目前的情况,我已经千恩万谢了,于是颇为狗腿地连连称喏。镜面神嫌弃地看我一眼,彻底淹没在觉海中。

这头我阻止了笃笃拿自己血肉之躯继续撞灵阵的愚蠢行为,我挡在它面前,揪住它的鬃毛说:“听话,我有办法把龙三放出来。”

笃笃双眼血红,状若疯癫,但毕竟信任我,闻言乖乖游到一边。

我稳定了一下心神,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液引出来,并用灵力将血液压制成球。其实更好的魂魄容器是我的心脏,但是事情没办完,这心脏我还不能割舍。

一颗赤彤彤的血珠逐渐成型,由于饱含神灵意志,它自己旋转着发出红光,仿佛已经活了一般。

容器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引一个魂魄出来。

我想了一想,幻化成冲虚真人青年时模样,用光明阵将自己的倒影送进灵阵中,去和巨龙见面。

“龙三。”

“龙三。”

“龙三,是我。”

在我锲而不舍地用光明阵搅动光线,用风波诀荡出回音之后,巨龙睁开了眼睛。

我的倒影——“冲虚真人”整好以暇地站在巨龙眼前。我努力回想师尊当年长身玉立形象,温柔道:“龙三,你怎么了?”

巨龙猛然抬头!

水底暗流突变,拍得人七荤八素。这一下猝不及防,连笃笃都被水流冲出去好远。幸好我放在巨龙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没怎么受影响,歪打正着地造成“冲虚真人”临危不乱的样子。

我学着师尊的样子,伸手去抚摸巨龙的长髯:“你长大了。”

巨龙眨了眨眼。

“真人?”

我微笑着点点头。

“真人……您回来了吗?”巨龙眼睛里渗出一颗硕大的泪水。

我还是微笑点头。

巨龙亲昵地过来蹭,好在他知道自己身形比之从前大为不同,只敢在幻影边缘的水流中划过。

“龙三,贫道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抓紧时间说正事,以免一会儿又出什么意外露馅,“龙族的兴衰你可以不管,贫道只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些。”

巨龙摇头。

“我好累啊。”

我心中一酸。龙族兴衰,真的是龙三说不管就可以不管的吗?

“你叔叔也希望你活下去的,对不对?”我甩开那些悲观情绪,温柔道,“不要辜负我们的一番苦心。”

巨龙沉默了一会儿,说:“真人当年将龙珠交给我的时候,知道叔叔的魂魄在龙珠里吗?您知道龙珠打碎后,叔叔的魂魄就可以出来吗?”

这我不清楚,我想师尊应该也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助故人的魂魄重聚,不可能拿着龙珠一百多年却不管故人。

“龙珠里的并不是你叔叔的魂魄,”我想了一下,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你叔叔当年离开苍梧,却留下龙珠,应该是在龙珠内部安放了聚魂诀。此事我之前并不知情。如今看来,是龙珠遭到摧毁之后,聚魂诀被瞬间暴涨的灵力激发,召回了你叔叔的魂魄。”

龙珠遭毁,其持有者所面临的险境可想而知,聚魂诀恐怕是龙珠持有者的最后一层保障。龙三的叔叔竟然在死后也希望能救师尊于危难。

巨龙说:“叔叔的龙珠被震碎了,我自己的龙珠被夺走了。我本来也会被杀死分食,但叔叔的魂魄从龙珠中出来,救了我。”

所以才有现在一身两魂的情况。

我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

巨龙却摇头道:“我不认识。是一个女鬼,好像又是个山神。”

难道西王母亲自出手?

“他们拿走了你的龙珠,那又如何?你还活着,就可以再炼一颗。”我劝他,“贫道会帮助你,丹殊、椿杪、修鹤、华阚、许鹿微,都会帮助你。”

巨龙闷闷地笑了一下:“太迟了。”

第十一章 千年鱼骨

师尊此人道心坚定,纯澈无暇,登仙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青年时候遇上一群不靠谱的师兄弟,晚年时又遇上我们这一群孽徒。

师兄弟入魔,他当年道行太浅阻止不了。孽徒卷入神台纷争,他以卵击石殒身相救。

师尊挺悲催的。

连他亲手救下的小龙,即使成了云梦龙神,也终究逃不过一死。

“为什么太迟?”我不顾形象追问,“何以会迟?”

巨龙闭上眼,说:“我遣散了云梦的水族,发布最后一条云梦龙神谕旨,号令四海诸龙直接归顺西方神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云梦了。再也没有云梦龙神了。”

巨龙安详地欲再次沉入睡眠,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他自杀。

“只要天下还有一条龙,云梦龙神就是存在的。”我坚定道,“西方神台也不会仅仅因为龙族的归降就放弃对龙的屠杀。你们是天地间的灵物,是上天偏爱的种族,怎么可能不遭人嫉妒?我从没有教你遇事就投降,你起来!”

巨龙不动,龙目紧闭。

“龙三,你凝练第一颗龙珠时,我没有帮你,反而阻止你,此事是我错了。”椿杪当年得知龙三逆天改命,用寿元强行凝练龙珠时,还和龙三大吵一架。在当时的椿杪眼里,胜负强弱根本不值得用寿命去换,龙三这样不珍惜自己,令椿杪难过不解。到了后来,椿杪需要用自己的魂魄祭祀神器解救丹殊的时候,才想通这一点:世上有些东西,比身家性命重要多了。

巨龙眼中渗出泪水。

“但我爱护你的心情,与你叔叔、你兄长、你父亲,都是一样的。你可以不承担龙族兴衰的重担,这个烂摊子本来是我们的责任,该由我们去解决。”扶桑当年没安排妥当就陷入沉睡,虽然是被困于恶意之中,但对于龙族的衰落他的确要负起很大责任。龙族当时刚刚失去龙神,扶桑还没找到下一任龙神,就匆匆册封云梦,又没给龙族留下什么强劲后援,结果龙族只能世代依附西方神台,逐渐消磨桀骜的脾气。

“天地待你不公平,我全都知道。你给我一个机会,把这一切全都改过来,好不好?”说到最后,我已然是帝君口吻。

我愧对龙族。

巨龙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慢慢睁开双目:

“你不是冲虚真人。”

他渐渐警戒起来:“你是谁?”

幻影消散,我站在灵阵外以真身面对巨龙。

“我是扶桑帝君。”

灵阵消散,百余年前的魂魄融入血珠被我收入袖中,龙三给我一片龙鳞,一颗龙宫私藏鲛人泪,我带着笃笃离开云梦。

“镜面神,”我在觉海中呼唤道,“龙鳞与鲛人泪已经取到,我现在去拿鲤鱼骨,很快就能好。”

镜面神不疾不徐从小天地中出来:“你如何劝得那条龙回心转意?龙那种臭脾气,没给你难堪吗?”

我微笑道:“我只是跟他说了真相。”

龙三当然不会看见我就信我是扶桑,他认为我是椿杪还可信些。但有些事情是椿杪做不到的,任何人或神都做不到,只有扶桑能做。

起死回生。

巨龙自杀,灵阵消散。我无法阻止。但他死后,我可以令他复生。

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有说服力了。

龙三同意了我将他叔叔的魂魄带走,择日重塑身体。也同意了不会再搞自杀这一套,至少在我陨落之前,他会好好活着。

龙的性格桀骜不羁,遇事容易走极端。龙三求死轰轰烈烈,一旦复活,也会轰轰烈烈地求生。所以我不担心他,我从来不担心龙族。龙族放浪,不甘居人后,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这片大地上一个神灵都没有了,龙族也一定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这一代的真龙已经诞生,我放心了。

“我就说龙好骗,”镜面神道,“当年的龙神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被扶桑拐走。”

我处理完一件大事,心情极好,回答说:“既然龙神这么好骗,你怎么没试试和扶桑抢人?”

镜面神嗤笑:“谁要和那些蠢货为伍?”

我叹息道:“你从出生开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吧。相反,扶桑身边却有多位古神陪伴,女娲温柔,泰伯稳重,龙神潇洒,西王母跳脱,凤凰虽然孤傲,但也对扶桑存有好感。扶桑与你同时降生于神树之中,你们两个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可是他却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一定很难过吧?”

镜面神愣了一会儿,突然大怒:“谁要和他们结识!一个个陨落得灰都没有了,被自己的下属监禁谋杀,还好意思说我难过!”

他气呼呼地又躲回那方小天地中去了。

我大概摸清了镜面神的性格。和龙的性格有点像,但更喜欢撒娇些。仔细想想他其实一直在帮我,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对于扶桑的一个魄,他都尽心竭力至此,对扶桑本人,真有他声称的那样仇恨鄙夷吗?

这么一打岔,我已经带着笃笃来到了临沧山下桃花镇。

我记得椿杪少年时曾经在此埋葬过一副千年鲤鱼的骨骸,那时候他与刚刚结识的山鬼同游,遇见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最后打败了鲤鱼精,因为可怜它,就将它的骸骨埋葬在桃花镇前三白水潭中。

前事种种,当时是肝肠寸断,如今想来却十分有意味。

有这种心态,大概我也老了。

笃笃变成小怪物被我抱着招摇过市,三白水潭前游人如织,倒是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人人专注在看水上的表演,舞女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姿窈窕,浑身铜铃轻响,别有一派狰狞之美。

我有点好奇,问了一下了解到,原来这是山神祭祀典礼。

奇怪,临沧山什么时候有山神了?

路人见我疑惑,还说了几个山神娘娘下凡惩恶扬善、治病救人的故事,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还有数人言之凿凿,山神就是长那个样子。

山神……娘娘?我努力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册封过女性的山神,西王母除外。

大概是附近的妖怪,存了一颗善心,被人们发现就当成神灵来祭拜了吧。我这么想着,走到僻静处,用了隐身诀将自己和笃笃都隔离与众人视线之外。

过去这么久,三白潭前店铺街道等参照物变化,我不是很确定鲤鱼骨的位置了。我处于隐身状态下,旁人看不见我,所以我大摇大摆走到几个可能的地点尝试探查地下的情况。

笃笃可能第一次隐身,还处于兴奋好奇阶段,时不时撩一下这个人的帽子,偷吃一块那个人的糖球,仗着人家看不见它就大搞破坏。

我用风波诀探查得差不多,确定了鱼骨的位置,正打算圈出一块地来做个障眼法,回头一看,笃笃不见了。

这讨债鬼,没有一时得闲。

我默了一下,继续取鱼骨的大业。

笃笃是通目狻猊,连现在的我对上都有点吃力,人间不可能有能伤害它的东西。小混球大概玩得忘我,跑远了,一会儿自己会回来的。我这么想着,按部就班布下障眼法,引导游人走到其他地方去,给我空出方圆大概七八丈的地方,然后升起结界,让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情况,同时隔断结界范围内的地层,接着单手一抓,地层开始小范围动荡。

层层淤泥抖落,足有三四人高的洁白鱼骨出现在眼前,缓缓从地底升起。

我伸手要去拿,但另一只青紫色的手横空出现,纤细而力大,竟一下将鱼骨整条抽取了出来。

“什么人!”我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况下能穿透我的结界而不让我知道,那得神不知鬼不觉到什么地步!

但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鱼骨就连带着鱼骨一起消散了,一个非男非女的尖利声音在半空中道:

“想要鱼骨?还是想要狻猊?今夜三白潭见。”

我木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平生第一恨人装神弄鬼,第二恨人要我等待,第三恨人逼我选择。你每样都占全,也是不容易啊。”我冷笑了一下,指尖凝出一道灵力,往半空划去!

同时我直接切断了结界内部与外部的联系,将结界内的一切都与原先的时空割裂开来。

灵力划过的地方连空间都扭曲了,可见威力之大,半空中腾起疾风,是什么东西努力避开造成的扰动。

等的就是这个!

我瞬间将结界中的空气换成潭水,水纹不会骗人,那东西移动痕迹分毫可见。这一切动作都在瞬息间完成,我指尖一抖,灵力换成一张光网,飞布那东西全身,紧紧缠绕。

收网了。

我气定神闲,将潭水换回空气,收紧网线将那东西拖过来。

那东西也不挣扎,直到离我一人多远,才突然变化,光网一下瘪了,似乎里面的东西融化在空中。

我淡定地挥手让光网飞散,如点点星辰遍布整个空间。

光点附着在那东西身上,结界又已经与外界割裂,那东西无所遁形,只能现身。

我有点好奇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才能穿透扶桑的结界。它拿笃笃来威胁我,难道真在短短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内打败了笃笃?还是它仅仅认出笃笃是通目狻猊,所以故意诓我的?

光点逐渐组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静静站立在我面前。

此时情形有些诡异,虽然它是人形,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人。最不济,也是个妖怪修炼成人形。站得离我这么近,明明知道光点在描绘它的轮廓,还一动不动,它在想什么?

它盯着我看,在看什么?

那人形逐渐清晰了,眉目依稀可辨,忽然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第十二章 临沧山神

我内心抖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

它的嘴裂到耳下了,一张脸几乎分成了两半,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哪个人能这么笑?这妖怪功课也没做好。

“把嘴闭上,”我镇定道,“难看死了。”

对面的人形动了一下,似乎要动手打我。

我仗着自己灵力深厚,施施然站在原地,看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突然,光点一哄而散,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走。那个人形的脸上留下两道泪。

她恢复了青紫色的原身,我愣在当场。

“山……山鬼?”

她怎么会在这儿?!

庐山狮子峰一别,她不是去找湛星河了吗!修鹤留湛星河在草庐,难道这两人遇上了?

山鬼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椿杪。”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一股湿润的热流滴在我脖子里,“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不论是扶桑、椿杪还是老鬼,我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亲密地抱着,不由浑身僵硬,只好拍拍她的肩:“嗯,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会回来的,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复生,不是,都不是。你就是你啊,什么人也取代不了你,什么人也不行,即使是同样的魂魄也不行。我怎么会认不出哪个是你,哪个不是呢?他们都没有认出来,我认出来了,只有我认出来了……”山鬼埋头在我胸口,一边抽泣一边絮叨,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终于找到倾诉的人。当下也不管什么逻辑,不管什么情理,一股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忘了这山鬼还在帮我找湛星河的事。

当时我记忆全失,作为一只“孤魂野鬼”,认为湛星河与我生前有联系,所以利用山鬼去找他。后来我被镜面神送出清虚静定,掉下昆山壁,意外被修鹤所救,自己遇上了湛星河。

山鬼那时候还没找到他,后来我去了扶桑地,就更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古神陨落,昆仑山大火,天道要夺取半神魂魄再造新神,西王母失去万山之祖的神位跌落王座,真龙现世却无人知晓,哪一桩哪一件不比“山鬼去找湛星河”重要?

我根本没把山鬼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顾惜苍梧山道人,顾惜龙神,没顾惜过山鬼。

乃至于完全遗忘她的存在。

“椿杪哥哥……”山鬼还在哭,“你不要走了……”

我躲无可躲,继续拍她肩膀:“我不走了。你先放开,咱们好好说话。”

山鬼一抽一抽的,闷闷地说:“不。”

我有点无奈:“这么大人了,抱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人看见,还以为我轻薄你。”

山鬼把鼻涕眼泪蹭我的领口上:“你不是设下结界和障眼法了吗?”

我心想这结界连你都挡不住,也等于没有。

“被神神鬼鬼看见也不好啊,”我耐心劝,“而且你这么埋着头说话不累吗?”

“不累。”

“可是我一直低头跟你说话,脖子快断了。”

山鬼闻言放开了手。她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前胸湿了一大块,冷风过襟凉飕飕。

结界内外的时空已经重新连接,外界的祭祀山神的喧哗声传来,鼓乐直接照抄云梦龙神颂。用祭祀水神的乐曲来祭祀山神,显得不伦不类。但外面的人无所谓,灯火辉煌,烟花灿烂,叫卖青团的摊贩热情招揽客人。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过去,好像是潭水中的鱼纷纷跃出水面四溅水波,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高呼“山神娘娘赐福了”云云。

“我猜,这‘临沧山神’就是你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那些奇怪的地方,青紫色面具的舞女,女性的山神,“你之前去找湛星河,怎么来了临沧山?”

山鬼说:“我遇见修鹤师兄了。他跟我说了你的事。”

我心想果然,修鹤应该是将我作为老鬼的那一段经历告诉山鬼了。那两个月是千万年来少有的愉快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也充满温馨。于是我不由微笑问:“我离开之后,修鹤他们都好吗?”

“笃笃丢了,修鹤师兄让人去找,找了三个月都没找到。现在看你带着它,我一会儿给修鹤传一封信吧。”山鬼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眼中的血丝,都看不出来她方才那样痛哭过。

“我之前传过,他应该知道了。”话题变得家常起来,我不自觉卸下浑身的紧绷。

“湛星河与姗姗吵架,一气之下误伤了修鹤师兄。修鹤师兄的仆从围攻湛星河,现在修鹤师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遇见修鹤师兄是在那之后,修鹤师兄的伤还没养好。”山鬼平心静气,投下一个大惊雷。

“等等,湛星河伤了修鹤?”我不知道是惊讶好还是悚然好,“湛星河才几岁?我也没教他多少道术啊。”

山鬼平淡道:“我本来也不信的。不过湛星河体内的阴元异常,若修鹤师兄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得手也不奇怪。”

“就算修鹤没有防备,伤他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由于扶桑神力天然能祛除魔气,我算是修鹤的天敌。但即使如此,若真对上修鹤,我也要好好掂量一番筹谋战术,不可能做到瞬间打伤他,还是短时间内养不好的那种伤。星河只是阴元有异,何至于就到了这样强悍的地步?“而且星河这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很重情谊,内里也是个极温柔的人,他伤修鹤干什么?修鹤是他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啊!”

山鬼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清楚星河在哪儿了对吧。”我顿感头疼,这种羽翼未成却喜欢闹事的后辈最难管教,本来我打算将错就错让修鹤替我管教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时间更紧了。“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

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讨债鬼,就问:“笃笃现在在你那边?”

山鬼点点头:“笃笃还认得我,我让它自己去吃青团了。”

这个贪吃鬼,总是为了吃的坏事。话说通目狻猊怎么什么都吃?地私其的尸体,路边野草,糖块,桌角,青团,我就没见有什么它不吃的。

山鬼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别的要问了,低头道:“你问完了?你不问问我?”

我其实是想问的,但山鬼对我越是情深义重,我就越是迟疑。

“怎么不问呢?问的。”我说。

神鬼的时光很长,动辄数千载数万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跨度,多少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我们眼中只是寻常。

神鬼的时光又很短,因为能激起我们情绪的东西,往往不是能天长地久的。也许是路边一朵三叶堇,也许是偶然划过长空的白鹭,也许是桃花江畔的一个人。神鬼不死不灭,但若没有情绪,一万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差别。

扶桑当年被谣传“丧失情感,所以才能做众神之神”,泰伯陨落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分出一部分神魂去人间经历轮回。神魂有魄,到了椿杪死后,就融合成了我。

我无法回应山鬼的感情,无论是兄妹之情,朋友之义,还是那层朦胧的、苦涩的、只属于人间的爱。

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身上有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条人命。

我不能害她。

“你呢,你遇见了修鹤,然后呢?怎么想到来临沧山了?又怎么做了这里的山神呢?”我微笑着问。

山鬼一直低着头:“然后……我听修鹤师兄说你装作不认识他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认出你。虽然那个不是你。”这番话颠三倒四,但我知道山鬼的意思。修鹤一开始没认出我是椿杪,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椿杪的记忆。

“你突然不见了,修鹤师兄分析说可能去做什么事。我想,会不会你回到苍梧山了呢?我去找了,没有。我又想,也许是临沧山呢?可是也还是没有。”

“我又把你弄丢了。”

地面上点点滴滴被水珠溅湿。

“临沧山我也很久没来,想不到变了很多。这里原来的鬼怪都不见了,反而有许多凡人聚居。我找你的过程中,在三白水潭旁边坐着休息过。他们把我当成山神,我没有理会他们。”

“后来中原大乱,西方昆仑山处火光冲天,映照人间。众神擅离职守,临近的山神想抢夺临沧山的山脉灵气,几个山神联起手来,几乎吸尽了所有灵力,只留下荒山废石,遍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百兽与凡人。这是你曾经居住的地方,我怎么能让他们这样?”

“我就,就先一步占据了山筋地脉,串联起十几座山,然后打败了他们,平衡了方圆千里灵流。争斗过程中,也许被凡人看见了一二,就开始这样祭祀我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

我当年册封的山神,一个个都没尽到山神的义务。大难当头,没想着怎么解除危难,却第一个压迫辖下生灵,大肆掠夺以饱私欲。秦川山神甚至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斩首分尸侮辱,连头都不冒一下。

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女鬼,虽然没有神位,做的却是神灵应该做的事。

我悄悄在手里扣了一块缩小的玉牒,特意轻声道:“天命神祇,造化四方。临川山神,福泽众生。”

神言有灵,玉牒上闪过一道金光,接着玉牒化为虚影,顺着我抚摸山鬼的手进入山鬼体内。

从现在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山神了。

但山鬼并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让我看她的脸,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地滴落。

“那个长得很像你的云梦水神来看过我。”她几乎泣不成声,“他本来是来找你的。他快死了。”

龙三。那个时候被疑似西王母的女神攻击重伤。

“他说,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你这里有解开一切迷局的答案,但是你不在,生死不知。他坐在三白水潭前喝了一夜的酒,和乐师讨论了一夜音乐,破晓时,他突然呕血,遁去云梦。”

“我记得你说过龙血和你的血很像,是极为霸道的灵源。我不敢让云梦水神的血流落在外,就把血收集起来。但是……但是……”

“那血液化为灰烬了!”她抑制不住,抬起头来,泪痕遍布青紫色的的脸,“原本是灵,是生,是希望,怎么会突然化为灰烬!”

“我那时肝胆俱裂,一遍遍想‘龙是这样,你呢?你会不会,你会不会……’”她悲不自抑,无法说完那句话,终于痛哭出声。

第十三章 告别别之吻

我会不会也灰飞烟灭了。

其实扶桑被困在那无边的恶意中时,也想过这个问题。

古神诞生都是偶然,陨落却是必然的。扶桑早就知道自己会陨落,他一点都不担忧。既不惧怕,也不彷徨。死亡是归处,是回到古神诞生之初的原始之境中。用凡人的话来讲,就是回家了,他怕什么。

可是云梦枯竭,龙神陨落,扶桑连照拂龙族都做不到。遑论大地上被他自己的血液搅动起新的灵流,催生无数妖怪,扶桑只能用神位来将他们束缚住,命令他们必须守护一方水土人民,维持灵流运转。

他以为他写入玉牒,就会一切成真了,众神就会如他和泰伯一样爱护古神留下来的人。

“天命神祇,造化四方。地载万物,水泽绵长。人间多舛,广置封疆。魂归蒿里,魄出扶桑。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温恭朝夕,执事惟常。诸邪不入,有恶皆攘。百鬼莫侵,逢难呈祥……”

怀仁至善,大庇八荒。有哪一尊神灵做到了呢?

扶桑被困在无边恶意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弭。

一切功业,化为虚无。

“对不起。”我抚摸着山鬼的头发,轻拍她的背,“不哭了,是我不好。”

其实我连云梦龙神都没有救回来。如山鬼所说,龙三之前来临沧山找过我,但我不在。他万念俱灰之下,才会做出自绝于天地的举动。

龙三自尽,我也没能拦住。虽然后来强行将他复生,但他惨烈的死亡是已经发生的、不可磨灭的事实。

“是我不好。”

我是一个极为失败的神灵。

山鬼在我怀中恸哭,闻言摇头。我摸着她的头发笑:“也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地维护我。”可是我却将你遗忘在角落中。世界那么大,众生那样苦,我要做的事那样多。

“请你再原谅我一次,”我低头吻了吻她头发,“不要等我。”

我消失在原地,怀中一空。

山鬼失去依靠跌在地上,愕然举头四顾。

我已经乘云远去。笃笃遥在人群外,和一群野狗玩在一起,互相追逐尾巴,抬头看见我走了,赶紧踏云追来。狻猊真身的云气绚烂,与漫天烟花融为一体,引得围观者驻足惊呼:

“山神娘娘显灵了!”

一时间跪拜祝祷者甚多,弦乐鼓动,烟火缭绕。由于我已经正式将神位授予给山鬼,这些祝祷香火都化为灵力涌向山鬼,充盈她的灵池。

“椿杪!椿杪——”山鬼大喊。她被我困在结界中,眼睁睁看着我离开,无暇顾及环绕在她身边的祝福与崇拜。

外界的人看不见她,不知道他们正在顶礼膜拜的“山神娘娘”目眦尽裂。结界将在夜半时分消散,那时我早已遁入幽冥,没有任何神灵、仙鬼、精怪能够找到我的踪迹。

没有谁能来阻止我。

“你好狠的心。”镜面神抱胸站在觉海中,冷淡道,“那只鬼明显喜欢你吧?你居然拿了鱼骨就跑,连个‘再见’也不和人家说。”

我将龙鳞、鲛人泪、鱼骨排列在一起,然后割开自己的手掌取血。

山鬼藏东西的招数还是我教她的,这么多年,她原模原样用出来,一点不变,所以我一下就找到了。

“不会再见的。”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刚刚割开的伤口已经愈合。“没有机会了。我们不会再见了。”十天很快的,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还剩八天,我作为神灵的生命,还剩八天。

笃笃乖乖蹲在我身边,担忧地蹭我。

镜面神冷笑道:“利用完了别人就跑,所以不会再见了?扶桑那么大公无私,你怎么这样卑劣自私?”

我耸耸肩:“所以扶桑消弭,而我活下来了呀。”

镜面神被我的无耻噎得一愣,接着嗤道:“扶桑如果知道他的魄这么不要脸,一定后悔将自己的神魂分割到人间经历轮回之苦。”

就算如此,那个笨蛋还是会这样做的。

“我就是扶桑。”我回了这样一句,然后问,“这么多血够了吗?”

镜面神随意看了一眼,说:“一滴就够了,你弄这么大一滩干什么?”

“剩下的还有用。”我将血液分成几份,分别装好,用“红豆”送去不同的地方。

“红豆”是苍梧山道人创造的法术,原本用作书信往来,能够完整地保存一些小物件。比如东海边上的花朵,用“红豆”送到西方荒野之中,施术者能掌控送达的具体时间,无论是此时此刻,还是一千年以后的某时某刻,那花朵的馥郁芬芳不会消散,永远如当年刚从东海边上摘取下来一般。

由于能掌控时间、保存物品的灵气不散,一旦封存,不可能有外力干扰物品的传递,即使施术者死了,“红豆”也会遵循当时的指示完成使命。“红豆”算是通讯符的升级版,若用得当,很有好处。可惜因为消耗的灵力太大,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动摇魂魄,被苍梧历代师祖认为得不偿失,故列为禁术。

我在苍梧藏书阁,发现了许多这样处于半完成状态的法术记载,这是椿杪当年看不到的资料。也许是历代苍梧道人开发的新法术,只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事,来不及完善。苍梧那么多人入魔,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苍梧藏书浩如烟海,其中有许多直接来自于古神的记录,往往尘封于故纸堆中,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湮没,没有人发现。

比如,扶桑曾经写过一本《蕃生录》,载体是一柄玉璋。所有生命的源流起始,生死的本质,天道运转的规律,都记载在其中。苍梧的“蕃生阵法”其实脱胎于此书,但很明显也没有完善,似乎是创立此阵法的人只看见了一部分的《蕃生录》。等我去查看时,玉璋还在,玉质经历万年仍然通透,可是其中的《蕃生录》残破不全,已经被人毁去了。

我在苍梧,提醒华阚他们注意鬼神道的传承,未尝不是希望他们借此发现那些遗落在角落里的古神记录。

“东西给我。”镜面神把我的血液、鱼骨、龙鳞、鲛人泪都取走,面色冷静。他手中腾起黑色的火焰,如同那天笃笃吐出的冥火一般。那些东西在他的火焰中渐渐被炼化,融入到他的火焰中,染得火焰显露出深青的颜色——扶桑的颜色。

跳跃的深青色火焰映照着我的觉海,光芒似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你让我去取这些东西,其实只是因为你想去找龙神吧。”我望着火焰,突然道。

龙鳞就不必说了,鱼骨和鲛人泪都是水族的东西,若龙神在其位,一定会有的。若龙三没有出事,我只需要去云梦泽。

镜面神低声笑了一下。

“我只需要他的血。”镜面神说,他将手中的火焰向上一抛,也和我一样举头望着跃动的青光看。“龙鳞什么的,根本没用。可是我想去看看龙神,看看云梦。他驻守了这么久的地方,他曾经与之并肩战斗过的神灵,现在到底沦落成了什么样子?我要去看,我也要他自己去看。”

镜面神的神情模糊起来,似乎也融化在这无处不在的深青色隐晦暗光中。

“他被关在无边恶意中,被天道吸取血液,直至陨落,以为我不知道么?”

“天道原先不过是个杂草一样的东西,最后取代了扶桑,主宰万神。靠的不就是他那点血?”

“他的血液灵力强到可以再造新神。给我造一个新的身体,更是小事一桩。”

“你说对吧?”镜面神转头对我笑,但身影逐渐模糊虚化,似乎要从我的觉海中消失了。他取了扶桑神血,为自己再造了一个身躯,即将离开。

“我给过你一副身体,现在轮到你给我一副。我们扯平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团深青色的火焰,没有去管逐渐消失的镜面神。

数息之后,火焰猛然暴涨,镜面神的身影从火中踏出,他气度雍容,胸有成竹。但看清四周之后,面色剧变——仍旧是我的觉海。

我抬手收了那团火。

“我离开云梦之前,问龙神要了龙鳞、鱼骨、鲛人泪,龙神问我要这些干什么,我说做指魂针。”我抬头面对震惊的镜面神,解释道,“但龙神说,龙鳞只能指示龙珠所在,而且还是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剩下的两样材料更是与魂魄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了想,唯一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们都应该能在云梦找到。”

“那时我就知道,你只是为了让我去一次云梦。”

“单问我要血,我肯定不会给你的。但和其它东西一起要,我就会乖乖给了。”

镜面神表情慢慢回归到平静,他嘲弄地笑道:“所以你给了假的。装得真像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知道了。”

我摇头:“血是真的。”

用“红豆”送走的也是同一批,都能形成新的灵泽,所以我才必须使用“红豆”这种不可篡改的运送方式。我必须保证它们在对的时间地点,被对的人拿到。

镜面神讽刺地嗤了一声,满脸写着“鬼才信”。

“我只是使了点手段,让你暂时走不出我的觉海。”

镜面神颇为残忍地盯着我:“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和你同归于尽?”他的表情转为凶狠,瞬间灵力暴涨,空间震荡,玄风吹裂我的觉海。

我的觉海迅速开始坍圮,这些伤害不可逆转,镜面神一旦将我的觉海彻底摧毁,我们两个都将灰飞烟灭。

“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我轻声问。“我有办法让你再见他一面,只要你暂时留在这里。这不会超过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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