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思 - xp1024.com
《百年相思》


正文 新春.台北城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

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

都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大久、沉溺太深。

河川都凝固;青山都枯萎,高楼大厦纷纷崩塌,熊熊火焰,蓬蓬烟尘,一座繁华的大城市,无声无息地倾倒覆灭了。

我从梦中醒来,挣不脱那份惊悸、沮丧的情绪。冬夜静又深,不知何时黎明才来。当我穿戴齐整,阳光下振作精神,展开这个城市之旅,应当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安好无恙,那只不过是一场重复的梦魇罢了。

然而,立法院前,不知又是为了什么,聚集一大群人,白色长衣墨迹淋漓,晃动着、拉扯着,除了轰然的喧腾,辩识不出任何特别的声音与意义。

在市议会旁换车,那儿有一座电话亭,关上门,投币按钮,成一个隐密宁谧的空间。那天早晨,循例进入,掩门之后,车声隆隆依旧奔涌进来,怔怔注视,散落满地的细碎光亮,红砖路,亭底,我的脚下。不知又是为了什么,电话亭所有的玻璃,全被砸得粉碎。电话接通以后,我听见自己的话语,被流窜的尖锐噪音割裂分离,不能搏聚。

与朋友欣欣然小聚,雨后走出餐厅。我们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停下,和其它面无表情的人站在一起。马路上有几辆宣传车缓缓通过,扩音机传出紊乱的歌声和吶喊,布条上的字显示他们来自外地。有朋自远方来。而车上的人不知是为了什么狂热着,激动着,挥扬拳头,扯开喉咙吆喝,一批又一批宣传单,像雪片飞舞在空中,而后随意散落,飞扑在机车骑士脸上,坠落并黏贴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我们仍保持一贯的姿势与表情,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过红灯,扬长而去。

你知道吗?朋友打破沉默,微笑着对我说:以前,我很关心,他们为什么抗议示威。现在,我关心,又有什么被破坏了。以后,我将什么都不关心。

我想要一杯热奶茶。

听见朋友的话,我环抱双臂,突然觉得寒冷,自心脏泛向全身。怎样才能使自己比较温暖而安全?我想喝一杯热奶茶。

带学生到至善园去上课,冷风吹来丝丝细雨,掩不住大孩子兴高采烈的情绪。五点钟,宣布下课以后,仍有人舍不得走,环坐鱼池畔的回廊上,弹着吉他唱歌。偶尔,屏息看着锦鲤跃出水面,旋转,再投身入水。

大家都期盼这样的黄昏,可以一直持续。而我必须催促他们搭车回家,因为,天黑以后,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在士林下车,师生挥手作别,看着他们穿越马路,混进夜市的人群中。我在街边的电话亭打电话,一抬头,使与暴戾凶残的"士林之狼"遇个正着。那幅狼之素描,贴在对面的电线杆,彷佛还带着嘲弄的笑意,谁是他的下一个祭品?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电话另一头声声地问。

我的声音冻结,无法忍受独自在夜晚的士林,亟亟地只想逃跑。

士林之狼、景美之狼、木栅之狼、大安之狼……台北之狼。这是一座城市;或是个野生动物园?

没办法呀!有人说。山上的森林全给人破坏光了,狼群只得下山啦!

大伙儿听了这话哄堂大笑,前俯后仰,像是个超级大幽默。当夸饰以后的笑声,戛然中断,在彼此眼眸,我们看见空洞的忧虑与无力。

陪同几位长辈,参加一场海外投资说明会。会中放映幻灯片,先是鼓声咚咚,台北市街头示威游行;立法院攀跳主席台;警民冲突,带血的棍棒、铁杆和石头;按着是焚烧的垃圾山,黑死的基隆河。一幕幕画面紧逼而至,令人窒息。而后,悠扬乐声忽然飘荡起来,一大片湛蓝海洋,是美国迈阿密海滩;红屋顶的花园社区,佛罗里达州。澳洲一望无际的牧场草原上,追跑的小孩。湖光山色,微曦中的加拿大。和平的、干净的、美丽的土地。

灯亮后,议论随即纷纷,主办单位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全不及幻灯片眼见为凭的比较。我从骚动中站起身,推开门,一直走出去。

走廊上有窗,可以俯瞰这个城市,灰蒙蒙地,并不十分真切。空气如此混浊,会不会发布警报?哪一条街道,又在示威游行?会不会冲突流血?等冬天过去,会不会比较暖和?

有人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进去听?

我说,我不听,因为我都知道了。

是的,我其实都知道。有人说,中产阶级因为欠缺安全感,离家"出走"了;有人说,社会上的秩序如同"阵痛",而阵痛孪为痉挛,久了也能要人命的。

我也知道,到过其它国家及地区以后知道,我是无处可以"出";可以"走"的。我已注定要在"阵痛"中死亡或者重生。我因此而觉得悲壮;也感觉幸福。

尽管如此,在一叠贺年卡上题辞签名,写着自己所在的时空:"岁末,台北城"时,梦中景象便前来干扰。

我决定改变一种心情。

那天,走过市议会,看见电话亭镶装的新玻璃,我站住,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充满。那个在碎玻璃中装修的人,那些清扫道路上纸屑垃圾的人,是恒常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当远方的朋友呼啸着来,呼啸着去,之后,负责修补的,永远是沉默地,安静地,甚至没有特别凸显的五官面貌。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这些值得尊敬的平凡人?

街道上有一群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在游行,等红灯时,会敲敲车窗,递张小卡片,满面笑容地祝福;被祝福的人也笑着感谢。小孩子兴奋地指点欢呼。圣诞老人举抱孩子,经过的、围观的,全忍不住笑起来。望着这列迤逦的队伍,看着童年的梦境声势如此庞大的实现,怎不令人喜悦?

台北之狼落网时,供称曾载着六具女尸,疾驰在台北街头,令人毛发直竖。而在死伤十余名妇女后,士林之狼终也难逃疏而不漏的命运。提起缉狼成功,台北城的女性都有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几乎涕零。

多么可怕。人们都说,那个平日彬彬有礼的青年,竟然是一匹恶狠。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

多么难得。我却这么说,即使是一匹狼,平日里也像个和亲睦邻的人。这社会不是充满希望的吗?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却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太久、沉溺太深。

走过幼儿园,看着手牵手的幼儿;站在路口,看着戴帽的小学生跑着跳着过马路;伫立讲台上,看着午梦初醒的大孩子,努力集中精神,迅捷的翻开书。每当这时侯,我便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们都会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慢慢地长大。

阳明山的樱花开了,车行上山,夹道的花朵,成一片飘飞的绛纱,背景是蓝蓝的天空。据说这是个暖冬,我却以为,春天已经到了。

因此,再写卡片时,我寻找更适当的祝辞:

祝平安如意。

新春。台北城。

正文 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

我才想起,这些年来,

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向他道谢。

刚开始注意到阿麦,并不因为他是系上公认的金童;而是因为他身边抢眼亮丽的玉女。没过多久,玉女离弃了阿麦,和他最好的朋友坠入情网;偏那男孩也是个金童。

阿麦受到双重打击,辉煌逐渐褪色。

其次系上的聚会,阿麦和玉女不可避免的相遇了。玉女如同穿花蝴蝶,满室的笑语人声,彷佛都供奉着她。只有阿麦,不说不笑也不动,伫立在角落里,二手一灭的香烟头,像是藉以维持着生命力。层层烟雾中,是一双被痛楚焚烧的眼眸。

我静静待在另一个角落,冷眼观察着这段不堪的心情。

橘子刚上市,兴冲冲提了一袋,在球场边坐下,场内的篮球比赛交锋正激烈。我们这群女生,像捧着一句爆米花看电影一样雀跃,争先恐后拨开橘子皮,特殊的芳香气息流泻在空气中。我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阿麦正运球奔向这边的篮框,轻舒猿臂,眼看就要漂亮得分了!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以一种非常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我的喉头被哽住,咽不下也吐不出,憋成滑稽的模样,直到篮下三秒钟的哨音尖锐响起,我才得以顺利吞咽,未酿奇祸。

比较熟识以后,向他兴师问罪,不料他也是理直气壮地:

"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女生一边吃橘子,一边看我打球?!"

神情语气犹存孤芳自赏的意味。

大四那年的系运,秋高气爽,在小得刚刚好的运动场上热烈展开。班上男生原本就稀少,像阿麦这样身手矫捷的,几乎成了十项全能。而我们这些女生,在铅球、铁饼齐飞的场地里,组成义勇拉拉队,随着阿麦冲锋陷阵。

沙坑旁有个已毕业的学长回来探班,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说:

"想当初,阿麦还是咱们系上的金童呢!"

今非昔比的暗示太过明显。阿麦起跳,而后跌落在沙堆里。

那时,玉女又陆续发现了第三个、第四个金童;阿麦也在情海怒涛中几度沉浮。

而我们这些当初在球场边吃橘子的女生,对阿麦来说,是恒长温暖的;有时感激起来,他便冲着我们叫"兄弟"。

阿麦从沙堆翻身爬起,试着跳第二次、第三次,跳出好成绩。他已不是镀金的童子,拥有千疮百孔却依然柔软的心灵,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我们在飞扬沙土中,嘶哑地吶喊着加油。他是我们的兄弟。

全班到金山露营,分组烹饪晚餐,太阳沉进海底,天空泛着紫色。

我们这组炒了盘色香味俱全的辣子鸡丁,只是辣得太离谱。阿麦捧着碗流窜而来,不免食指大动。我们和他谈条件,若要吃就得吃完,一边忍着笑,把大半盘倒进他的碗里。他猛扒一口,顿时脸红脖子粗,青筋贲暴,我们大笑,连忙夺他的碗。

"不行!兄弟对我这么好,我要吃光。"他护着碗退后。

"不行啊!"我大叫,拔腿便追。

我们在紫色沙滩上费力奔跑,又嚷又叫,浑身气力都耗尽,跑的人不知为什么跑,追的人不知为什么追,只是一前一后瘫在软绵绵的沙上,揉着肠子笑。

冬天刚到,我在话剧社指导老师的帮助下,自编自导一出舞台剧。从来,社里强人辈出,我在他们眼中只是安静柔弱的女孩。初挑大梁,不仅自觉惴惴难安,更引起极强烈的反弹。

"她怎么可能?"这样的质疑听多了,反而把我的意志逼得坚强。于是,认真地,一点一滴开始策划;强人们却联合抵制,群起杯葛,使我的人际关系面临空前困境。

当我极需援助,而社内几乎无人配合,于是,我去找阿麦,希望他演出男主角。

男主角是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和相爱的女人逃避追捕,在一次意外巧合中,绑架了女人昔日的同窗好友。我把剧情讲给他听,他听完以后告诉我,实在很想帮忙,但他要准备预官考试。那时,也是他不如意的日子,眉毛低低地压着双眼,他的信心,他的勇气,在此一举。

"所以,预官考试对我太重要了。"

好吧。我微笑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好好地考试,一定会考上的。

舞台剧的策划仍持续进行,只是在演员的寻找上布满荆棘。时常,已经预定的事,突然莫名其妙被取消;尔后,在那些冷冷带笑的眼光注视下,我必须隐忍着,加倍艰辛的执行。所幸,身旁始终有贴心的好友,不懂戏剧,不是社员,只是支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于是,如同过河卒子,不能退缩,我的信心,我的勇气,在此一举。

那夜,放学以后,我仍留下来影印剧本;装订的时候,阿麦不知从那里走来,穿件暗绿色大外套,早来的寒流中,显得萧瑟。

"嗨!阿麦!几天没见你了。"我匆匆打个招呼,不愿把焦虑传递给他。

没有响应。

我抬起头看他,没有笑容的一张脸,有些古怪。

"你好吗?怎么了?"

"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他说。

连忙收拾好东西,向溪边走去。走的时候我想,他没有答应是对的。他是个养鸭人家的孩子,质朴良善的本性始终没有改变,不该让他搅进混乱复杂的人事,不该把他推上真假难分的舞台。

我们在溪畔石板地坐下,对岸的中影文化城高悬水银灯,正在赶拍夜戏,偶尔看见晃动的人影,听见含混的吆喝。

"演员找好了吗?"阿麦问。

我摇头,把尚存余温的剧本抱在胸前,使自己暖和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帮你的忙。"

"可是,可是你的预官啊!"

我突然词不达意,只觉得着急。

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说:

"我把预官跟你赌上了。"

我看着他,不能说话,转开脸,有些温热的东西漫流着,涌进眼里。

蓦地,我看见,天上的星星或是对岸的灯火,全落进溪水,荡荡漾漾,成为一条流动的星河。

阿麦加入以后,我们开始排戏,因为社里不愿替我们借固定场地排演,只好如同流动摊贩,空教室、操场、溪边,除了厕所,校园内每处都充当过我们的舞台。逢到雨天,一群人得搭两个小时的车,到我家排戏。在愈来愈紧迫的时间里,因为工作伙伴们相处融洽,倒也挺能苦中作乐。

即将演出的某个午后,我和几个朋友正绘制宣传海报。话剧社社长,一个暴躁的女孩,像枚引爆的火箭,冲进餐厅,掀翻桌子,踼倒椅子,劈头劈脸便破口大骂。未曾经历这等阵仗,我和我的朋友都傻住,不能反应,也听不懂她的咆哮。餐厅里一片静寂,所有男生女生都屏息地睁大眼。

没有搭档的独角戏,究竟是要词穷的。女孩叫骂完毕,站立片刻,十分无趣地悻悻离去,气势与来时大不相同,彷佛有些仓惶。

我弯下身,在朋友协助下,扶起桌椅,走出餐厅。推开门,忍不住颤抖,朋友过来拥我,疼惜又担忧,她的眼睛红红的。

"没事了。"我说:"只是,天太冷了。"

阿麦在当天下午找到我,他说:

"她凭什么这样欺负你?太过分了。"

我说她也是受人撩拨的,现在不见得开心。

"你不能一再让步!"

我并没有让步,该做的事纵然阻力重重,还是做了。

"我不需要也去敲桌子砸板凳吧?"

"你一点也不需要。"他笑起来:"可是,那一定很精采。"

因为这些事,我才看见真正的朋友,我告诉他,这已经够珍贵了。

奇妙的是,话剧社强人们态度转变为倾力支持,主动去接洽一切演出事宜。于是,灯光亮起,活动中心满是坐着站着的观众,完成一场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混夹在人群中,把手掌拍红了。

这一次把不可能化为可能,也是我生命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只是一直没仔细想过,那些由阻碍变为推动的人们,心里的想法。

毕业以后,我继续念研究所,仍留在校园。与话剧社的人原本就无恩怨,事过境迁以后见面,更可以云淡风清的寒暄招呼。在一次重提往事中,说起排戏时的纠葛。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原来也有恶势力的。"

阿麦,是我的恶势力。大约就是那个寒冷的下午,和我谈过几句话,他知道我对那些人与事,根本一愁莫展。于是,他把自己装扮成舞台上慓悍的模样,直捣黄龙,恶狠狠数落那些人的不公平。

"如果要找麻烦冲着我来,我最喜欢麻烦!"他指着曾经横眉竖眼,此刻瞠目结舌的女孩:

"我警告你,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一直都不知道,他做了这件事。

古人相交,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在溪边答应我的时候,便已插上两把刀,打抱不平的时候,只是把刀插得更深一些。

当我无意中得知这件事,阿麦已在东部服兵役,他输掉了预官。

我并不相信社里的人是受了阿麦的恐吓才改变态度;但我想,阿麦的举动,或多或少让他们对"公平"二字有所省思吧。

阿麦退伍以后,工作有了着落,寻得一份安定情感,娶得如花美眷。我把他演戏时的大小剧照交给他的妻子收藏,面对年轻的自己,他激动着,不知所云。而我觉得羞愧,与他相比,我为朋友做过的事,太少太少了。

好友结婚,我们去北斗参加喜宴,与阿麦夫妻相逢。阿麦已升格做父亲,提起小阿麦的眉飞色舞,是一种陌生而美好的神情。

宴后,阿麦驾车送我们去彰化搭火车。行驶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像滑进一场沉静的梦。阿麦突然叫唤后座的我:

"你看那些灯!"

路旁的花圃挂着一片又一片的灯,车窗外,形成璀璨地,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我才想起,这些年来,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同他道谢。

也许,下一次吧!

下次再见面,也许,我会向他说,谢谢!而他正为精力旺盛、兜圈子跑的儿子手忙脚乱,没留神听见我的话。但,一点也没关系,我搂抱笑着跑过来的小阿麦,下巴轻抵着他细软发丝,诚心诚意的感谢,生命中所有过往的瞬息。

太阳坠海以后,沙滩仍旧是紫色的吗?

冬天的夜晚,潺潺流过的星河,是否依然闪熠?

正文 人间情分

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

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

反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

下着梅雨的季节,令人心浮动,生活烦躁起来。尤其是上下课时,捧抱着大叠教材讲义,站立在潮湿的街头,看着呼啸如流水奔涌的大小车辆,却拦不住一辆出租车;那份狼狈,无由地令人沮丧。

也是在这样绵绵密密、雨势不绝的午后,匆忙地赶赴学校。搭车之前,先寻觅一家书店,影印若干讲义给学生,因为时间的紧迫,我几乎是跑进去的,迅速将原稿递交从未谋面的年轻女店员。

那女孩有一双细白的手掌,铺好原稿,开动机器,她先影印了两张尺寸较小的,而后将两张影印稿并排成一大张。抬起头,她微笑地说:

"这样不必印八十张,只要四十张就够了。好不好?"

我诧异地看着她继续工作,复印机一阵又一阵的光亮闪动里,也诧异地看着她的美丽。

原本,她的五官平凡无奇,然而,此刻当我的心灵完全沉浸在这样宁谧的气氛中,她不再是个平凡女孩。

我看着她仔细地把每一张整齐裁开、叠好,装进袋子,连同原稿还给我。付出双倍劳力,却只换来一半的酬劳,她主动做了,还显得格外光采。

离开的时候,我的脚步缓慢了些。焦躁的感觉,全消散在一位陌生人善意的温柔中。并且发现,即使行走在雨里,也可以是一种自在心情。

第二次去澎湖,不再有亢奋的热烈情绪,反而能在阳光海洋以外,见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望安岛上任意放牧的牛群;刚从海中捞起的白色珊瑚,用指甲轻划,会发出"筝"的声响。夏日渡海,从望安到了将军屿,一个距离现代文明更远的地方。有些废弃的房舍,仍保留着传统建筑,只是屋瓦和窗棂都绿草盈眼了。岛上看不见什么人,可以清晰听见鞋底与水泥地的摩擦,这是一个隔绝的世界呢!

转过一丛丛怒放的天人菊,在某个不起眼的墙角,我被一样事物惊住了--一具蓝色的公用电话。

不过是一具公用电话,市区里多得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当我想到当初设置的计画,渡海前来装置、架接海底电缆……那么复杂庞大的工程,只为了让一个人传递他的平安或者思念,忍不住要为这样妥贴的心意而动容了。

一个月的大陆探亲之旅,到了后期已如贱兵败将,恨不能丢盔弃甲。大城市的火车站规模不小,从下车的月台到出口,往往得上上下下攀爬许多阶梯,那些大小箱子早超过我们的负荷能力了。

那一次,在南方的城市,车站阶梯上,我们一步也挣不动,只好停下来喘息。一个年轻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像其它旅客一样;而不同的是他注视着我们,并且也停下来。

"我来吧!"

他温和地说着,用卷起衣袖的手臂抬起大箱子,一直送到顶端。我们感激的向他道谢,他只笑一笑,很快的隐遁在人群中。

着白色衬衫的背影,笑容像学生般纯净,是我在那次旅行中,最美的印象了。

现代人因为寂寞的缘故,特别热中于"谈"情"说"爱;然而又因为吝啬的缘故,情与爱都构筑在薄弱的基础上。

有时侯,承受陌生人的好意,也会忍不住自问,我曾经替不相干的旁人做过什么事?

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反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

每一次照面,如芰荷映水,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人间情分。

正文 当时年少春衫薄

走在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

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

究竟要待续多久?

高中联考的前一天,我站在四楼公寓阳台,俯看那方冲洗干净的天井,想象千百种下坠的方式。如同一片羽毛,或者一只西瓜?其实,缺乏的只是决心罢了。纵身一跃,遂在风中摆脱可以预期的所有失败与挫折。

然而,终究没有痛下那样的决心。

因为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办不成,十四岁的我,怨天怨地以后,开始厌弃自己。以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进入五专就读。

或许因为五岁便入学读书,一直没有开窍。十八岁以前,我始终把自己封锁在一片混沌荒漠的世界里;同时,隐藏着亟亟欲逃的情绪,惊惶而紊乱。

那所五专充满瑰丽人物与缤纷生活,最重要的是骤然失去联考的符咒,生命中最沉重的压力消解无形了。可是,这一切并不能挽救我的灵魂,日复一日地,蔽塞萎缩。

在梦里,我总不停地说话,慷慨激昂的说;和颜悦色的说;声嘶力竭的说;轻言细语的说。

醒着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说。

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喧闹吵嚷的同学,不明白他们何以能够如此兴高采烈?安静的贴靠着沁凉的墙壁,心中微微叹息,他们难道不知道,生命是这样脆弱又昂贵,倾尽所有的偿付之后,得到的只是虚空的嘲笑声罢了。

上体育课时,两个女生是来我身边坐下,叫我的名字问道:

"你有病吗?"

我摇头。其中一个凑近我,仔细打量以后说:

"我觉得你看起来好象琼瑶小说的女主角一样耶!"

顿时,我全身由内而外,流泻出一股凄美幽怨的氛围。唉,生命是这样脆弱又昂贵。

"是啊!"另一个应声说:"好象那种得癌症,到了末期的女主角!"

我听见,戳破虚空的嘲笑声。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为了不知道如何安措自己猛然抽高益显削瘦的身形而沮丧。我瘦得太厉害,使经过的人忍不住再诧异的观察一番;偏我又比一般女孩高,不容易找到屏障来躲藏。

人们看我,是因为我太畸形--认定这种想法以后,那些有意无意的眼光,几乎杀死我。

大多数的时候,我低垂眼皮,逃避旁人的注视,也不看别人。

搭公车去上课,只有十分钟车程,把票递给车掌小姐剪过以后,便紧握着车门边栏杆,动也不动,任凭车掌的白眼怎样翻动,只有这里让我觉得安全,遂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抵死也寸步不移。眼看学校就要到了,心中焦虑翻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不敢拉铃,恐怕蠢动会引来乘客注视的眼光。于是,苦苦地等着、捱着,期盼有人拉铃,我便可以下车。学校愈来愈近,张着大嘴似的校门从车外飞掠过去,终究,没有人拉铃。车子停在下一站,我仓皇下了车,再行走十分钟的路,才能到学校。

体育老师是位高雅健美的女性,时常穿一身雪白的运动装,长发扎成马尾,带领我们绕着操场跑,或做些简单的韵律操。我一直很喜欢她。

有一次上课时,老师教我们围成一个大圆圈,她站在中间,把球传给我们,我们再传回去。球到我手上时,我迟疑着,对球一向没有准确控制的能力,尤其此时,面对着的是怀孕的老师,我非常害怕传球失误会伤了她。

然而白莹莹的老师拍击手掌,向我要球了。对着她小腿的位置,球出了手。接住球以后的老师勃然变色:

"为什么这么不用心?你说。"

我说不出来。她解散其它同学,罚我传球二十次。是的,那真是一次难忘的刑罚,在全班同学围观下,每一次球将离手,我的恐惧攀升到顶点,彷佛自己的生命就要耗尽在这一场冗长的折磨里了。

应该严禁自己去喜欢任何人的,我想。因为我的情感显然有害无益。

渐渐地,除了家人以外,我失去与人交往的能力。

偶尔替父母去市场买菜,传统市集充满摩肩接踵的人群,讨价还价的交易着,我不知该如何与菜贩交谈,只好一个菜摊流浪过一个菜摊,好容易终于找到生意清淡的摊子,幸运地看见我需要的蔬菜。菜贩将菜交给我时,恰巧走来一些买菜的妇人,停在摊子前面,热络地挑拣,我觉得窘迫,好象不是来买菜,却是来偷窃似的,急急忙忙,只想逃走。接过菜来,慌张地走,菜贩高昂尖锐的声音拔起来嚷叫:"喂!钱呢?哎哟!买菜不用付钱的哦!"

我折回去,忍受着辱骂与奚落,道歉并且付钱。

再也不要、永远不要到这里来了,当我跑出菜市场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生活仍是再单纯不过的上学、回家,没有舞会、郊游、男生,别的同学花团锦簇的精采内容眩人耳目;而我彷佛是修道院中的人。即使如此,生活中时时发生的情况,已令我疲累不堪了。

走在学校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

我很幸运,这样的苍莽洪荒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些乐观热情的好朋友适时出现在最恰当的时候。她们用心读我稚嫩的小说作品;一句一句教我唱再度流行起来的黄梅调,下课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搬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山美人、七世夫妻、秦香莲、红楼梦,我们赶着去看这些电影。当时,我竟能够准确模仿对白与唱腔。借着这些古典的故事和语言,在现代寻找暂时安身的方式。

歌声与文字,是我重回"人世"的两种媒介。

同时也发现,爱人与被爱是如此欢欣而美好。

那种置身在人群中,愈觉孤寒的感觉,已经远离了。并且发现,所谓的逃避,只是在闪躲自己的恐惧;而自己怎么摆脱得了自己?于是我学会,用逃避的气力去迎击。

只不过是个推门的手势,把心里的门推开,让阳光进来,让朋友进来;也把自己释放。

回顾往昔,真的感念这一段不顺利、不光采的成长。让我懂得被鄙夷和轻蔑的心情,认清每个人都应该被公平与尊重的对待。

如今,在梦里,我变得比较安静,平和地观察着。

醒着的时候,也能够侃侃而谈,不疾不徐地。

然而,在许多场合里,仍会特别注意到沉默的年轻人。年长的缄默,可能是洞悉世事人情以后的豁达恬淡;年少的缄默,很多时候只是禁锢着挣扎的灵魂,张自抑制。

看见那些逃窜或惊惶的眼光,我总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幸运的蜕变?又或者,我能不能帮助他们蜕变?

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却仍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况。

遇见在风中抖瑟的孩子,为他们添加一件衣衫吧。

正文 青青子衿

直到现在,

睡梦中听见门铃响,

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佳,子宁不嗣音?

上午才送行到机场,下午便和北上的朋友欢聚,努力不让生活有波动的痕迹。然而,散会以后,独自在街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孩,眉眼年纪都相似,穿着他惯常喜好的蓝色恤衫,猛然心惊,几乎就要脱口呼唤。

相依二十五年的手足兄弟,每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亲密,便要迟疑。

直到他终于离开、远行,居住在地球另一边,我们,是否亲密?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无人可比的鬈长睫毛,是我所见过的最上品。

"可惜啦这样一双眼睛,如果生在姐姐脸上……"

这一类打抱不平的话,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他丝毫不珍贵自己的美丽,成长以后,戴上眼镜,修短睫毛,言谈举止不肯表现一点柔弱;勤练体魄,晒黑皮肤,一心一意朝向男子汉的目标迈进。

尽管他已成为一个魁梧男子汉,我的印象里仍是童年时,他在自己房中欠缺安全感,夜深以后,悄悄潜进我房里,蜷在鞋柜上睡觉的瘦小孩子。幼年初学写字,他在梦中哭着叫:

"姐!撇要怎么写啊?我不会!"

大人们提起这些事取笑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想,当他稚幼、无依,当他恐慌欲哭地呼唤姐姐的往昔,我究竟应过几回?

或许那时觉得自己不过比他大三岁,无需担负。等到发现生命必得负担才有重量,他却已接过了扁担。

去年的一次夜雨,他开车送我赶赴一场座谈会,雨势太大,煞车时撞到前车,强烈的震动与混乱中,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姐!有没有怎么样?"

不知岁月如何转换,我开始倚靠他。

冬夜里,十点钟夜间部下课以后,学生从四方散去,我独自站在停车场边的银白日光灯下,等加班后的弟弟接我回家。有时候车子在路上发生状况;有时侯他被工作缠着无法顺利脱身。于是,人们都走后,空荡荡的偌大停车场里,是我愈等愈按捺不住的心情。

直到车灯扫过黑暗中的教室,我突然觉得温暖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小的空间里,淡然而平静地说起白天的事,电台中播放着抒情老歌。窗外的车子仍在继续奔驰厮杀,我们却不。

把车停在巷子口,他穿著工作必须的西装笔挺;我穿著窄裙高跟鞋,我们在摊边坐下,一人吃一碗热腾腾的蚵仔面线。

然后回家。

弟弟第一次参加毕业旅行,到日月潭,买了一条孔雀项链送给我;上班后第一次领薪水,为我买了粉红色套装;在他服役奉调花莲时,每次回家都带痲薯。

服役时,他的行踪不易掌握,常常抵家时不是深夜便是黎明。父母正在熟睡,我替他开门,简单地装个火锅,蓬起的白烟里,看那些红色的内、白色豆腐、绿色茼蒿,风卷残云,转瞬间灰飞烟灭。

直到现在,睡梦中听见门铃响,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而后发现,这些便是串联生命的亲密时光。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从他接获入学许可,办妥手续到出国,一切都在超速进行。晚上睡得很迟,并不做什么。开着电视,随兴聊着。他开始看我惯常看的影集;我也参与他喜欢的影集,为的其实只是互相陪伴着,多坐一会儿。他宣称到美国以后,要看我已持续四年的影集;如今,我也正在看他最关心的悬疑剧,准备等到凶手现身,真相大白之后,写信告诉他结果。

在他行前一天或两天,我忍不住问他,怕不怕?

"当然。"他想一想,然后说:"习惯了就会好了。"

习惯。习惯什么呢?习惯新生活?习惯孤寂?还是恐惧?

他在高三那年离家住校;大学四年在台南府城;服役在花莲、斗六;现在则是在美国堪萨斯,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概念的地方。

我们随他走到出境室,不能再送了。他穿著新衣新鞋,挺直背脊,独自走进去,隔着明亮玻璃,频频回首,向我们挥别。

从没出过国,甚至没搭过飞机,而在持续二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与转机后,投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看着他认真聆听大人的叮咛,喏喏答应,彷佛那个幼小的、长睫大眼的男孩又回来了。

过关以后,他扬起臂膀,用力地向我们挥摇。这一挥手,正式告别了孩童与年少,振振衣襟,转过身,走了。

下一次再相逢,我知道,一切都将不同。

正文 四 月

我在三月里憩息

聆听持续不断的雨声

沉沉睡去

你是来唤:嘿!还不醒吗

四月已经到了

牡丹花开了吗?

牡丹花开了吗?

醉酒的则天女皇斜睇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轻轻地动了动唇。那老迈而威严的声音,是如此低沉,却令侍立的婉儿和公主心中一凛。寒冬里被圣旨催逼,不得不拚力一搏,纷纷开放的百花,在上林苑,倚着骤暖的温风,微微颤栗。

自盘古开天以来,中国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主,则天大圣皇帝。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即使是在封云的隆冬,御宝题上金笺,张挂在上林苑: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其待晓风催!

圣旨已下,众花神莫不仓惶失措。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仙、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枯败的园林,一夕之间,成一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旨绽放。

顾盼自得的武则天,翩翩莅临,踌躇满志。日月山河,四季时序,都掌握在这样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以红绫、金牌奖赏百花的太监,匍匐来报,称,长安城、上林苑,四千四百株牡丹,一花不发。

则天勃然大怒:"朕爱牡丹,冬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则遮凉篷以避烈日,钟情不移,三十余年。"

牡丹呵,牡丹,不念深情厚意,寅负朕恩。

拂袖而去,装饰珠宝的裙裾,在回廊中迅速拖磨,成一片刺目碎金。

牡丹没有开花。

它看见红绫,金牌的荣耀;它知道即将面临炮烙烤炙的酷刑。

但,它的花期未届,它必须信守。

武则天因付出爱心未得回报,不能遏阻地愤怒,绝决地作出手势。

牡丹有罪,还谪洛阳。

牡丹远离了长安城,走了千年时光,那年,在台北城,仿宋的一座庭园中,展示各式各色的丰姿。太多爱花人蜂拥而至,丰盈而娇弱的花朵,在浊重的人气熏赫下,奄奄待毙了。主办单位在根茎的部份,放置冰块,希望清凉能令它们苟延一点气息。

牡丹在陌生的台北城,迅速凋萎了。

火炙不能催它开;冰镇不能阻它谢。

它有自己的性情,以及傲骨。

武则天其实不懂爱花,所以期望花如人意,等待回报。她不知道,爱的本身便是一种完成。你说。

况且,牡丹本是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名花。我说。

当牡丹花开时,历朝历代的金粉繁华,治乱盛衰,不过是衬托的景片,随着岁月时时抽换。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女主则天,终也要成一页陈旧的景片。

牡丹年年四月,都绽放绝艳新鲜的花朵。

在洛阳,在长安,它们依千百年来的盟约,齐齐开放,不早也不迟,将两座古城,妆点得迷离如梦。

穿一袭纨素衣裙,咱们上洛阳访牡丹。你说。

不行的。我惊奇地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洛阳,好远好远,而且,我的黑发还没有蓄长,哎、哎,快停住吧。龙龙。也许,明年的四月……

我跟你说,不要等明年,你一定要去看看,为了春天的缘故。你说。

为了春天的缘故?彷佛在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当我们匆匆忙忙,从衣箧中翻拣合适的装束,我听见,洛阳城的牡丹花瓣,一片又一片,徐徐地苏醒了。

那小孩不肯长大

龙龙。你知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月份,就是四月。

四月有许多放假的日子,清明节、春假,还有我一直忘不掉的四月四日。

儿童节。

这一天,仍要上课,可是,每个孩子可以领一包糖果。我们把五彩的水果糖倒出来,摊在蓝布裙子上,彼此交换。我拣出椰子口味,换得一颗红得十分鲜亮的糖。因为喜欢,便贴身收藏,直到它软了、化了,糖溃弄得到处都是。

儿童节也走远了。

放假时,最盼望的就是随母亲去百货公司。售货员为母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小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雪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光和注意力收进来,放在讲台或黑板上。

春天,一阵又一阵细雨,将整座山的绿,涂抹得更浓密深郁了。

偶尔起雾,便嗅着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整个人像浸在薄荷里。

那雨总也不停,触目所及都是阴暗的绿,初读了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整个心眼脆弱不堪,再经这种气氛的烘托,益发无可救药的凄楚哀怨。不能收拾。

课余时凭窗而立,闲闲放置在窗台的手掌,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浮起莹莹碧绿。

(哎呀!你说,变成水仙了。

不是水仙,是仙人掌。肥厚多汁,而且长满了刺。我急急声明。

你大笑起来。)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日那样站在窗前,竟,着实地震动了。

撕破这一片暗沉绿地的,是一株突然开放的山百合。

很难形容它雨中的姿容。

多年以后,我想到了"素靓"两个字,却已不是当日,被细雨封锁的天地中,初遇纯净光亮山百合的心情。

好象将紧紧锁住的深刻忧郁,蓦然倾流泻尽。

悬崖撒手。空际转身。

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三月里。你撑着伞,握一束玛格丽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风衣下襬微微飘摇。路旁原本亮着的橱窗都昏暗了,你的黑伞黑衣,在这丛黄蕊白瓣的花朵里,愈来愈明亮。

我看见你,龙龙。

恍然是与百合重逢的心情。

四月里,我们在花肆,没能寻到适情的花。老板叼着烟,将铺了满地的黄菊白菊扎成花篮。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伞留在车上;车泊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浮尘,使我们视线不清。

过马路时,我把手中的伞撑开。看!这支白底小黑点的雨伞,像不像雨中突然开放的百合?

素靓。

你微仰头注视;我看着你舒散的眉心。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以柔软的心,记亿这个每年只能有一次的:四月。

正文 谁家绿杨堪系马

那匹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即使在绿地栽满杨柳树,也系不住

一匹马的。

那匹马的名字,叫做"时间"。

你问我,童年的印象是什么?

一匹白马。

这是小时候的一桩鲜明梦想。我们居住的社区,有一片在孩童眼中十分宽阔的绿色草地,高大的松树将社区与外面的菜园隔开。我常想着,应该养一匹雪白光亮的马,系在草地另一边临水的杨柳树畔,孩子们仰躺在草地上,看它低垂颈项嚼食与饮水。

你知道,二十五年前,这个二层花园小洋房的新社区刚落成时,在木栅地区是首屈一指的,提起"党部宿舍",总带着几番欣羡的神情。宿舍共有六十户人家,建地与空地各占二分之一的面积。除了供孩童嬉戏的绿地以外,房舍之间都保留相当的空间。大年初一,大人们齐聚村口的空地上,排成两列,新年团拜,欢欢喜喜的相对三鞠躬,祝贺新岁如意平安。小孩子不耐烦这些,把所有新行头全穿戴起来,奔向围绕村边的田地里,燃放水鸳鸯和烟火筒,我很容易就觉得兴味索然了。除夕夜,旧的仍在,新的未来,一切才正要开始;年初一,新的已经来了,转眼便要旧了,我因此不觉得欢喜,反而有一丝丝莫名的惆怅。

你要蹙眉了,因为我把过年这样的事说得苍凉。其实,过年是热闹的,家家户户在腊月之前就把自己做的香肠、腊肉、板鸭、咸鱼一类的东西挂在小阳台上风干。有些隐隐生了霉点,便拿到村口空地上晒太阳,差遣孩子一旁守着,赶猫。我们穷极无聊,对着在阳光下滴油的香肠评头论足,这一家的香肠太肥了,怪腻的;那一家的又太瘦了,不香的。空地上不只晒东西,每逢特殊节日还搭张大布幕放电影,那时节放的电影,不是母亲找孩子,便是孩子找母亲;不是哥哥找弟妹,便是弟弟找姊姊,所谓的伦理亲情大悲剧。银幕上的剧情悲到无懈可击,观众席上的我们玩着自己的游戏,推推打打,乐得不可言喻。不仅如此,像是溜冰、骑车、跳马背、乐乐球……十八般武艺,都是在这块空地上练就的。

刚学会骑车,那种逍遥自在的感受令我着迷。村里每排房子后门相对的巷弄比较狭窄而阴暗,放学以后,我便骑着车子穿越那些巷弄,想象着自己骑在白马上,缓褑前行。多半是烹饪晚餐的时间,可以听见各家厨房里的声音;嗅到各种菜香。

"二宝!叫你哥哥回来吃饭!"

"丫丫!带弟弟去作功课,还看电视?"

"好辣!哈--啾!"

磁啦磁磁啦--煎鱼的声音。

唰!霹哩叭啦--炒青菜的声音。

如果把车子骑快一些,这些掠耳而过的声音便混杂而成:

"二宝--吃饭--去作功课--好辣--磁啾啦--霹哩叭啦--

而我忍不住,哈--啾!

村里的路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交通车顺着马路,笔直地驶进来,把孩子们的爸爸送回家。

大约是四岁那年,我们住进这个社区,我家后门正对着那片绿地。在这之前,据说父母组成家庭的六年之间,搬迁了八次,最短暂的一次租居时间,还不满三个月,这是一种新兴的游牧民族。与现今无壳蜗牛的心情迥异,很容易就认命了,在这种彷佛永无止境的搬迁生涯中,竟也安适下来。

直到父亲幸运地抽中新建宿舍,一切才有了转机。社区的地址是"永安街",看见这个名字,便觉舒坦,好象和"千秋万世"的意思差不多,游牧生涯终于写下了休止符。新房子有两层楼,外加前后院,地板是磨石子的,打蜡擦亮以后,穿著袜子可以在上面溜滑,偶尔失手,便摔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卧房和洗手间都在楼上,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儿,常在大人一不留神之际,便"下"了楼。至于"下楼"的惨烈过程,实在不堪细究。

左邻右舍最少都有两个孩子"灾难频仍,成长经历一点也不"永安"。王家的孩子骑车撞断了李家孩子的腿;方家孩子折断了许家孩子的胳膊;陈家孩子在绿地上做捕手,偏那棒球直飞向他的眼镜;赵家大儿子从阳台上往隔壁阳台跳,不慎失脚,便直坠下地;赵妈妈犹未消气,二儿子不知怎地又触电昏厥。这类血光之灾不胜枚举,再说下去便太"卡通"了。反正,孩子们都大难不死,倒是社区里的猫儿狗儿,癞的癞;瘸的瘸,精力旺盛的孩子摧柳折花,劫后余生的树木,都被剥去了皮。我们是顽皮的孩子,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一直这样以为。

孩子们的年纪差不多,穿门越户,从这家流窜到那家,好象是理所当然。有时是家长把孩子寄在邻居家去办事了,孩子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兴高采烈,"饭是隔锅香",食量也变好了。

父母亲一向不愿麻烦人,常有邻居来借碗饭、借块姜、借根葾、借匙醋,或者把孩子借放在我家,父母亲却又一向慨然相助。家里新换了一套塑料皮的沙发,十几、二十年前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借放"在我家的邻居小孩,吃完点心、作完功课以后,用他的新刀片,在每个沙发上划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口子。当我母亲赫然发现,每个沙发都龇牙咧嘴地对她笑着,差点晕过去。

"你为什么把张妈妈的沙发割坏?"

"我想试一试新买的刀片。"

人家只不过想试刀罢了。

"那,已经割坏了一个,为什么把其它的也都割坏?"

"我想试一试其它的沙发牢不牢嘛。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人家只不过是想试沙发,谁知道沙发这么不牢,一割就破?

你说什么?叫他家赔?别开玩笑!人家爸爸妈妈都来了,他爸爸揪着肇祸的孩子,说要用家法处置来赔罪;他妈妈带着胶布来帮咱们贴沙发了,一面猛赔不是。我的父母亲可忙坏了,又要把孩子拉进怀中保护,又要扶住他母亲,一连串地说:

"没事、没事了。小孩子嘛,他又不是故意的。好玩嘛!这沙发不算什么!就是、就是沙发不牢--"

好啦!既然是沙发不牢,那,孩子便是无辜的了。

那套用胶布粘贴的沙发,在我家客厅里摆设了将近五年。

楼上有两间卧室与洗手间。那时候的窗户都是方正宽大的木窗框,绿色纱窗。攀在窗上与对门的孩子对望,挤眉弄眼,用各种手势交谈,打发无聊沉闷的午睡时间。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在另一间卧房的窗旁,看着窗外绿地成为水泽,看着闪电在远处的山坡忽隐忽现。木窗框经雨水浸泡,略微膨胀,有一股特殊的潮湿气味。

我一定要向你介绍洗手间,它是个卫浴合并的小空间……这有什么特别?现在听来当然不特别,可是,在二十五年前,很多人家里没厕所,得上公共厕所,家里没浴室,就把洗澡盆子放在厨房呢!而我们的洗手间已有了磨石子浴缸、白瓷面盆与抽水马桶。这种进步却也带来若干后遗症,比方,刚进小学时,我完全不能适应那种蹲式厕所,甚至分不清那边是前,那边是后。

前面庭院种植不少花木,"春兰秋桂"这样的形容词一丝也不夸张。墙角有一株葡萄树,结了一些果实,养了不少虫子,有的时候,肥肥胖胖的毛虫被风吹落,让来往奔跑的孩子踩扁了。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阳光格外眷顾,对面邻居在冬天里常来敲门"借太阳"。把他们家的毛毯、棉被,晾晒在我家庭院。天气更好的时候,则每家都赶着洗衣裳、被套和床单,晒不下的被单就一层又一层搭在较宽的巷道中,成为一张又一张的帏幕。大朵的牡丹、绿叶,是俗艳的,却是富贵如意的象征。洗的次数多了,有些褪色,布料倒显得格外柔软,童稚的我让被单掠过面颊,如穿越一重又一重宫墙,许多色彩缤纷的遐思,飞升盘旋。

我们在社区居住约四、五年,四周稻田纷纷填平,开始起建公寓。村外大兴土木时,搭建起来的鹰架,是一个极刺激的邀请,禁不住引诱,我们在一个多星的夜晚,呼朋引伴,攀爬到最高层,坐下来,七嘴八舌在灿烂星光下诉说梦想。说,反攻大陆以后怎样怎样,那时侯大人们说话总是用这个作开场白,学生们作文总是用这个作结束语。有人说要到青海去开牧场,大家都振奋起来,这个说要养很多牛,那个说要养很多羊,我说;我只要养一匹马,一匹白色的……

"谁家的小孩?"一声喝斥,惊断了我的童年梦。邻家黄妈妈在下面看见了我们晃动的身影,大声喊叫起来:

"看摔死你们这些坏孩子,快点下来--哎呀!小曼哇!这么大胆子,我要告诉你妈妈"

长辫子在黑暗中竟也泄露我的身分,我们四散奔逃,顾不得那些牛、羊,或者是马了。

搬离村子那年,我十四岁,挥别童年与友伴,回忆与绿草地上的白马。那时,围绕社区的全是四层楼的公寓楼房。

不过几年光景,左邻右舍多半都搬走了。成年以后,回去看过一次,惊讶地发现,我曾住过的房子,竟然这么小。

父亲听了我的不甘愿,笑起来说:

"本来就小吗,只有九坪的建坪,楼上楼下加起来才十八坪。后来好容易加建成二十二坪,已经很不错了。"

也许,你说得对,孩子的世界是广阔无垠的,只有成人会加上框框与界限,把自己关闭起来。

我叹气了吗?你听见了?

是的,是有感伤的情绪,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免得你总说,我的故事里,悲伤比快乐多。可是,这些事确实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它们牵扣我的心灵,让我对人生有更深入的认识。

去年秋天,我们这些分散后几乎不曾聚首的童年友伴,差不多到齐了,为的是替我们之间年纪最小、最顽皮的男孩送行。

我们聚在一起,参加他的告别式。

曾经我以为,顽皮的孩子,便有顽强的生命力。纸灰飞扬的时候,我知道,那匹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即使我回到村子里,在绿地栽满杨柳树,也系不住一匹马的,我知道。

那匹马的名字,叫做"时间"。

正文 曾经,有一个地球

许多年以后,我的孩子,和我的好友的孩子,

是否也能相遇?如果他们能够相遇,

那时,映照在眼瞳中的,将是烟火,还是战火?

立春

下了飞机,东张西望地随着人群走,我们穿越半个地球,到达美国佛罗里达州,为的是让母亲与分离二十几年的亲密朋友重逢。

那位阿姨年轻时的美丽、调皮与小小任性,常被母亲含笑提起,彷佛是我们看见或听见的一般熟悉。那段年少的岁月,我年少的母亲,十七、八岁与友人初遇,而在异国机场相逢拥抱时,皆是年过五十的妇人了。

我们这些身材硕长的孩子们,站立在自己母亲身边,了解地、有礼地,看着彼此,腼腆地微笑。

母亲和阿姨为我们介绍:

"小时侯见过的,怎么?不记得啦?"她们说一样的话。

见过?两岁?四岁?太模糊了,那些幼年的记亿。偶尔,会记得大雨过后河沟里漂流的猫尸;记得竹篱笆上早晨开放的紫色牵牛花,许多人与事,真记不得了。

但,今日种种,是新的会面,孩子俱已成年。我们不需要耗费特别多的精神、时间,刻意作结交新朋友的努力,自然便能够善意的交融,哪怕有些言语上的障碍。在迪斯耐欢乐世界里,比手划脚,倾听,点头,因会错意而大笑。

他们热烈地和我讨论台湾青年的生活与休闲,以及梦想。也讨论各种雪糕的口味,而后决定到中国馆去吃红豆冰淇淋。更在麦当劳早餐以后,发现我们不惯西式食物而觉忧虑。进入鬼屋探险时,他们为制造恐怖气氛而怪叫;当我真被吓着时,便躲在他们身后,获得安全的保护。嬉笑、尖叫,像孩子似的喧闹欢欣,丝毫不觉羞赧。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这么简单、纯粹的付出和接受。没有忌讳、胆怯或犹疑。

迪斯耐是个小世界,我们参观了土耳其夜市场的旖旎风情,分享了挪威木舟俯冲的速度感;散坐在美国馆光洁的地板上欣赏自由的歌声和舞蹈。我突然想起"世界大同"四个字,是中国人巨大、高贵而恐怕永不能实现的梦境。中国馆仿天坛式的建筑,上映三百六十度影片,介绍如昼江山。他们看了许多次,而陪着我们入场,倚着栏杆站立,天安门广场出现的时候,我不禁晕眩了。

独自莫笐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场中绝大多数是外国人,而我和他们,在台湾和美国长大的中国人,静静站在一起。影片结束时,观众掌声如雷,趁着灯光亮起的剎那(那掌声何以蔓延不竭呵),我挥手驱赶爬在颊上的暖暖眼泪。

入夜以后,人造湖边将施放烟火,作为一日活动的高潮与结束。烟火,我们倒是常常看的,像是国庆日啦,总统的就职和生日啦,我告诉我的新朋友。

然而,十点整,园内的灯光尽皆熄灭,呈现一大片完整而漆黑的天幕。

雷射光、音乐、炫丽璀璨的彩色烟火,这是豪华而恣情的宴飨。为的不是任何一个特别的人,或特别的日子。这是一场生命的庆典,为的是庆贺生命,尽管是平凡的,却很真实。这是一个纪念的凭据,为的是人们从世界各地赶来赴约,不期而遇。

阿姨的大女儿,年岁与我相仿,寻到一个好位置,便拉我上去,与她并肩,都是仰望壮观繁华的姿势。

在那一明一暗的光影里,无法像我们的母亲,曾共度十数载悠悠岁月,看人生起伏;却同观十几分钟旋死旋生的烟火,也拥有某一种亲密。

许多年以后,我的孩子,和我的好友的孩子,是否也能相遇?如果他们能够相遇,那时,映照在眼瞳中的,将是烟火,还是战火?

谷雨

谷雨才刚过去,立夏还未来临的时候,岛上的季侯着实阴霾了一阵子。

谷已成雨,夏犹未立。

因为气流的变化,我所居住的地区,空气里有腐败恶臭,是一股特属垃圾的气味。由前几年的不能容忍,不可置信,到现在的不以为意,我看见自己性情本质中的姑息。朋友送我回家,开车门时大惊失色:

"天啊!怎么这么臭!"

不知怎地,我彷佛有些愧意,分辨的说:

"还好啦!天气不好嘛。"

垃圾掩埋场尚未动工,隐隐然便觉得不会像有关单位允诺的那样完美。问题果然发生,渐渐连指责的力气都没有了。前几个月,本区居民强烈要求垃圾场迁移,而有小规模的抗议陈情。

反复思量,终究没有去参加。因为,垃圾处理已形同灾难,如果,无法寻得解决脏与臭的方法,那么,迁移到任何地方去都是灾难。我们已是受害者,怎么忍心把害推给别人?

是的,我知道这是愚不可及的愚仁愚义。

(但,聪明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好办法。)

我在自己的想法中取得平衡,每夜,自腐臭的气味中归来,进入门窗紧闭的小屋,安静的读书、写作,甚至带着浪漫的情绪,为远方的友人覆信。

四月二十二,世界地球日。

我并没有刻意穿上绿衫子,因为再怎样也不能变成一株树;只是拒绝外出的邀约,避免污染或被污染。

也就在那天的晚间新闻,我看见国外传播媒体拍摄的影片,台湾人在澎湖屠杀海豚的现况。

我一直知道,人们为取象牙而屠杀大象,为保护农作物而屠杀袋鼠,为减少的渔获而屠杀海豚,为口腹之欲而屠杀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

曾经,我带着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去市场买活鱼。孩子们快乐牡挑选了一尾鱼,鱼被敲昏以后,在砧板上迅速地开瞠破肚。拎着鱼回家时,塑料袋仍不时挣动,孩子问我:

"把鱼放回水里,它能不能活?"

(后来我才想起那孩子的不忍和企求。)

晚餐时,他们全体拒食那尾新鲜美味的红烧鱼。那大概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面对的杀戮和血腥,他们觉得恐惧,或者还有厌弃吧。

可是,经历多了,是不是也会变得无动于衷?

我在海洋世界看见那些体型优美的海豚,聪敏灵巧,撒娇地向观众讨掌声。智能仅次于人类的动物,在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都是善良、有感情的好朋友。

然而,在澎湖海滨的渔船上,一条活生生的海豚,未经麻醉或特殊处理,被人用锯刀削下头来,血泊之中,海豚因剧烈痛楚而弹跳,它的头便一吋一吋地支离身躯……当我看见这个画面的时候,几乎忍不住从肺腑之中痛嚎出声,肝胆俱摧地。

但,我们的孩子呵。那些在船边围观的孩子,尖锐亢奋的叫着、笑着,这个残暴的仪式,彷佛是他们的嘉年华会。

童年记亿,永不磨灭。孩子们长大以后,会不会变成嗜血的一群?

人们害怕离散,苦痛,却时时将这样的噩运横加于其它生物的身上。

根据植物学家研究,即便是树木,也能传递彼此的讯息,也有相通的灵犀。在阿里山上,有一座让树魂寄托的碑,因树林无故遭到砍伐,这样的补偿,确有庄严意义。

如果植物都有感觉,动物便该有七情六欲了。

国外动物保护人员在澎湖海边,发现撞港自杀的海豚,很觉惊异。推想它大概情绪低沉或受了刺激,才有厌世的做法。我却想,假若,它亲睹自己的骨肉、同伴或情人遭受屠杀,那么,它如何表达悲恸与怨愤?

它也是有知觉、有情感、有记亿的啊!

每一年,地球上平均有两种动物被灭种绝迹,再进步的科学,也不能再造已经灭绝的生命。

还要过多少年,河川全遭污染毒害;山林全被破坏殆尽;动植物都无法生存,地球上没有四季。

因为人类是聪明的,不致完全灭绝,极少数残存的人类,在外层空间飘荡着,不知多少光年,企图寻找第二个地球。一代又一代,在宇宙飞船里传授知识,放映影片给孩子看。

这是海!海里有许多鱼,最聪明的是海豚……当然,已经绝种了。

这是树林!这是松鼠,这是鹿……这是蝴蝶!是的,真是太美了,可惜,也绝种了。

这是田地,金黄色的谷粒是人类的食物,这是蔬菜,这是水果,都是人类的食物。可是,人类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了。把整个地球都毁灭了!

人类是什么?我也问过我的老师,可是,没有答案。孩子们,我想,人类一定是邪恶贪婪的可怕力量。他们毁了一切,必然也毁了自己。

如今,我们不停地流浪飘泊,就是在找寻另一个地球。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曾经,有一个地球。

正文 呦呦鹿鸣

蓦然发现,

他们也能阅读我的心事,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庇护我。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看待他们?当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一不小心,便与昨日的自己相逢?

我们是师生,却更像朋友。在芳草碧连天的古典文学领域里,搬演着我们自己的故事。在笙瑟和鸣的热闹所在,有非常热切、非常现代的情节。

方才走进教室,学生们鼓噪起来,嚷着要吃喜糖。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兴奋过度的贺辞。原来是我发表一篇以结婚为题的散文,本只是告白情绪,学生们却误以为他们的老师要当六月新娘。

不是这样的。我解释,但他们听不见。年轻的欢欣如风中燃烧的一团火,稍加撩拨,更不可收拾。我的声音显得如此单薄,遂不再言语,转过身,默默地擦黑板,迟缓着,花费比平时更多的时间,企图让自己陷落的情绪再度飞升。

学期结束前,最后一次上课,班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学生,拎着背包来找我。看不出来他是赶来上课,或准备离开。

"我是来道歉的,老师。"

为什么道歉?

因为同学们看了老师的文章,以为有喜事,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他说。看见老师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虽然那个表情只有一剎那,可是我还是看见了,他继续说。

在一剎那间,他看见什么?凄凉;还是惆怅?我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万无一失。

"我们不想让您伤心的,真的。"

我伤心了吗?没有。这些年来,极脆弱的心灵日渐柔轫;即使受伤,复元能力也相当神速。我不伤心,只是有些惊心。

始终以为他们是一群未完全长成的大孩子,蓦然发现,他们也能阅读我的心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庇护我。

城市的这一边封锁了。校区靠近总统府,在教室里不时听见警笛、哨音和透过扩音机传来的呼喊。下课前,面色凝肃地教学生们赶快回家,不要在路上逗留,不要去看热闹。

而当我离开学校,看见满街栏栅、铁丝网,穿梭来往的宪警,第一次感受到萧瑟之气,能够回家的通路,已经被堵塞了。两天色渐渐昏暗。

有人扯扯我的衣角,说:

"喂!不要看热闹,赶快回家哦!"

是班上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模仿我的神情语气。我摇摇头,这下可回不了家啦!

"没关系!老师?我们保护你!"

空气中飘浮着烽火与烟硝的气息,不是战场,这一回却不知又有多少人受伤;要流多少血?几只鸟雀惊飞,朝远方去了。经过扩音器夸饰以后的抗议示威,听不清诉求内容,被风吹成抑扬顿挫的哭调,格外惨凄。

我们绕着空荡的总统府广场边缘走,试着找寻回家的路。我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学生们安慰我,说一定可以回家的。走着走着,纷纷飘洒的细雨里,走出维命的相依情绪。

吹瑟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同行。

在课堂上,我努力地企图让他们发现人生的道理;在这封锁的城市,他们努力地企图帮我寻找回家的道路。

走过公园,我弯下腰系紧松脱的鞋带,领路的男生突然回头,没有看见我,惶急地嚷:

"老师不见了!老师--"

那声音中有着真实的惊悸与焦灼,引得路人侧目。

我站起身,大伙笑得前俯后仰,男生也忍不住,赧然她笑起来,他说:

"真是吓了我一跳!"

原来,他们说要保护我,竟是如此诚挚认真的。

因为人与人的对立抗争,城的这一边对了。就在这个时刻,却把我和我的学生,紧密地,连锁在暮色里。

正文 心碎的白鸟

我的错,究竟是在后来停止我的爱,

或是在开始,付出太多的爱?

爱,是有责任的,即使是爱一只白鸟。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旅程,到彰化去演讲。

讲题是:我的写作历程。对着那些年轻的大孩子,所能谈论的,不过是生活、成长,以及爱。串串笑语之外,淡薄冬阳里,犹留广大空间,需要用久长的一生,去思索,去学习。

坐在国光号车上,不断向前行驶,偏头望向窗外,风中有振翅飞翔的鸟雀。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我的白鸟。

雪白的羽衣,艳红的嘴,晶亮的黑眼,浅粉纤细的爪子,轻盈伫立在掌心。我爱

我仍记得那个仓惶以后宁谧的风雨夜,

荧荧烛光俛个深沉的梦境,

人们在简单的施与受中,患难相依。

野兽

我爱野兽。

但不是那种嗜血的动物,而是电视影集里名叫文森的兽面人身。

需要很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创造这样的现代神话,与人们的审美观挑战吧?文森高大挺拔,却有着狮子脸孔与浑身绒毛,他和一群避世的人们居住在纽约一处神秘地道中。在那里的人们生活简单仆实,彼此亲爱扶持。相貌特异的文森穿著黑色长斗蓬,为孩子朗诵故事;为成人排解纠纷:为众人对抗凶恶的侵入者,他是他们的王子;也是他们的守卫。在那里,没有人用鄙夷或惊恐的眼光看待他;更不会以美或丑来评论他。

长久在安定与信赖的环境下成长,文森拥有最宽厚而柔韧的心灵。

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纽约地检处的凯瑟琳,而后,他们深深相恋了。

"我们的情感超乎友情;超乎爱情,虽然,我们永远不能长相聚首,却也永不分离。"凯瑟琳说。

她在地上;他在地下,即使是携手在阳光下行走也不可能,更别着想婚姻,或者生儿育女这样的事,虽然,这不过是如此平凡而合理的愿望。

然而,我却也清楚的看见,这一场恋爱,是如何真实地丰富了凯瑟琳与文森的生命。

他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各自在所属的空间生活,只是,凯瑟琳遇到困难、沮丧的时候,总能得到文森的支持;文森濒临危险、痛苦的时候,凯瑟琳必然前往,毫不迟疑。这是一种不需盟哲的信诺。

有着这样一份无惧无疑的情感,生命大约就是圆满的,什么都不怕了。

并没有很多朋友和我分享这份感觉,他们或认为这只是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或不愿重复那种永远不能结合的缺憾。

而我却一次也不愿错过,让文森谦卑敏锐的心,引导找更安静地聆听生命的脉动,让他们跳脱所有形式的爱情,启示我如何去爱更多失去爱的人。

生活在现实环境中,常见到衣着华丽、仪容修整的人,文质彬彬的内里,包藏着贪婪凶狠的兽性,受害人极可能在遭噬的剎那间,犹迷惑于天使般恒常的微笑。

所以,我爱野兽,因他将世俗判定的不美展露出来;内在闪动的却是至善的人性光辉。当我和人的机巧隐晦纠缠交接,而觉疲惫的时候,真的很想,伴着野兽在幽冥似的地道长生,并且感觉,春天的雨滴,一吋一吋渗入泥土的声音。

台风天

我爱台风天。

或许因为从不曾真正蒙受台风的灾害,所以觉得一切都有趣。

台风天是星期例假日以外,偷来的欢乐假期。学校放假,公家机关不上班,全家人齐聚一堂,到了晚上,停电以后就更开心了。除了过生日吃蛋糕以外,只有这时候把蜡烛点起来,四面白墙上人影幢幢。孩子们早把储存的干粮拿出来啃食,一边围拢着听晶体管收音机的风向与灾情转播。听着听着,我们的嬉戏笑闹便掩盖了播音员。

平安稳当的坐在自己的家里,我无法意识到窗外的风雨世界和我们有何关连。只是隐约觉得家中的摆设有些不同。烛火摇曳中,原本熟悉的,突然变得陌生。交叠的阴影把空间吞噬了,不知道会不会归还?

当我十岁那年的台风夜,舅舅举家搬迁到台北。因为没有高速公路,从台中到台北,狂风暴雨的夜行,也是一段艰苦的旅程。父母亲早早打发我和弟弟睡觉,可是,怎么努力也困不着,听见风声癫狂地卷起又卷落,教人心焦。第一次,我发现到台风是具威胁性的。

舅舅全家终于到的时候,我翻身坐起来,聚精会神地倾听动静。彷佛,许多人在走动、压低了声音说话和发笑。我把弟弟摇醒,怀里抱着薄毯,赤足轻悄地潜到楼梯口,坐下来,注视楼下客厅,散乱的人和影。

因为不常见面的缘故,表哥表姐们看来是陌生的大孩子。点起蜡烛的厅中,争着诉说搬家的卡车如何在路上拋锚;布篷被掀翻以后,他们如何拚命保住家具,却在抢救了小竹凳的同时,洗衣板被暴风夺取了。诉说着与风搏抗的历程,慷慨激昂;兄弟姐妹们传递干毛巾,擦拭湿润的头发。

母亲捧来一锅热食,我嗅到牛奶和麦的气味,知道那是又香又稠的燕麦粥。表哥们没吃过,有些犹疑,母亲替他们添好,暖和和,甜融融的。不一会儿,厅中安静下来,只听见迅速吮食的声音。一碗接一碗,他们也喜欢呢!风依旧敲打着窗,威力丝毫不肯减弱,可是,那个世界的恣虐,又与我无关了。我和亲人们在一起,大家都平安。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表哥表姐们早已为人父母,并在美国安居乐业。

而我仍记得那个仓惶以后宁谧的风雨夜,荧荧烛光像个深沉的梦境,人们在简单的施与受中,患难相依。

所以,我爱台风天,虽然这念头彷佛有些"不知民间疾苦"的意味;可是,那种擦滑着生命边缘,把危险隔绝在外,等待雨过天青的经验,是亚热带岁月中无法取代的记亿。

选举日

我爱选举日。

并不是竞选期间的互揭疮疤,舌枪唇剑;也不是开票以后的谣言漫飞,棍棒乱舞。而是投票当日,活动告一段落,结果还不知晓,我们拥有安静祥和的短暂时光。

这个冬季连续几日放晴,空气干燥暖烘,倒像阳春三月的气象。街上看不见奔驰的宣传车,不论是悠扬的歌曲,或凄哀的小调,此时都歇止。也看不见披挂上阵的侯选人,不论标榜的是超级战将,或悲情世家,一夜之间都失去踪影。

菜市场特别拥挤,主妇们涌进涌出,带着喜悦的声调抱怨,张罗全家大小的吃食真麻烦。菜贩站立在特别丰沛的菜堆中,君临天下似的指挥若定,衬托这片升平景观的,是色彩鲜明,横竖纷杂贴在墙上的竞选传单。

孩子们拣到了选举假,在巷内的空地上游戏,踢键子、投飞盘。前一个晚上,某个侯选人在这里燃放了许多鞭炮,震天价响。我们正在看电视,剧中人物的嘴焦急地开阖;手势夸张的比划,但,全是无声的,都成了枉然。一阵接一阵的爆炸,夜空弥漫着烟雾,如同预兆并欢庆一个吉祥的丰年。

天亮以后,铺在地上厚厚的炮屑仍未扫去,在孩子们奔跑的脚下飞扬,风中仍有细微地、烟硝的气息。那些为脱颖而出所设计的攻讦谩骂,应该都不重要了,此刻。假若曾有什么值得珍藏的,大概是每个侯选人都说过的:"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多么温暖的四海一家呵。人们互爱互敬,彼此关怀,假若这是个承诺;而不是一时的假象,该有多好。

我也去投票了,不为自己;为的是无忧无虑,晒红脸庞的孩子。

许多久未相遇的朋友邻居在路上擦肩而过,有笑着招呼的;有站住寒暄的;有伴随着走一段的。在投票所,我看见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迈着小脚,毫不迟疑地,自前清一直是来。不得不怀着对年代的敬意,侧身让路。

从投票所出来,听见低声的议论,说:一定有人要闹事的,哎!

太频繁的经验,使中年以上的中国人都具备了未上先知的本能;同时也都不容易快乐。我假装看不见那些疑惧神色,把眼睛转向空地上兴高采烈的小孩。

所以,我爱选举日,战鼓还遥远,孩子们听不见。我们可以在冬天的阳光下,陪着孩子玩一回跳房子;或者坐下来,把金黄色的烤番薯剥开来吃。

正文 明月明年何成看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苏东坡

那个日本大男孩在台北街头打电话:

"老师!你好不好?我回到台北了!"

我大声叫他的名字,曾经,为他上过八个月的会话课,特别注意过那张因听不懂而懊丧的面容,更因他的认真努力与迅捷进步而欣喜。

结业以后,他曾回过台北一次,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探听我行踪不定的上课地点,并且苦苦寻来。可是,当我匆忙间看到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只是诧异:

"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局促地,在中国学生环视下,不很完整地:

"我回台湾……所以,来看老师!"

"看!"我向其它学生说:"我的日本学生啊!中国话说得不错吧!"

而后便草草作别,前后不到两分钟。当我终于知道他耗费不少心力寻找我,已是他返回日本一段时日以后了。

因此,这一次当他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我可以见你吗?"

我便毫不思索地与他定约。

将届中秋节,台北东区SOGO百货前,陈列各式各样、团圆的月饼。不禁想起上一个中秋,我捧着一盒月饼,亲自细细切成均匀的小块,让每一块豆沙或枣泥之中都包含着金色的蛋黄。然后,递送给来自日本的学生,微笑地听他们说"好吃"。

我看见,那个背着旅行袋,孑然站立在人潮中,凝视着月饼出神的日本学生。

当他看见我时,有一股自记忆中游荡,方才归来的恍惚笑意。

我们在透明玻璃的咖啡厅坐下,他对我叙述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我聆听,片刻以后才发现,他的华语如此流利,他正在用我的语言与我交谈。

"你的中文进步很多呀!"

"我常常在练习。老师!你看,我现在读庄子!"

他把随身携带的几本庄子给我看。

"你看庄子?"我的语气有几分不可置信,更有惊喜。

"嗯!我喜欢庄子。他的思想……非常好。"

我们交换了一些对庄子的感想,说到心领神会处,简直无法把这个男孩神采飞扬的形貌,与往昔课堂上心力不逮的懊丧模样交叠。

谈完庄子,我们静默着,有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转头望向窗外,忠孝东路大小车辆如同病菌一般蔓延着。

假若,我能离开这个城市,在异国旅行,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假若,我正乘坐着游览巴士,将额头轻抵车窗玻璃,看着日本郊野结实累累的水蜜桃果园,从眼前一一划过。

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果香。

我的想象太过火了、嘲笑着自己,并且,掉回目光,啊--

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四只硕大、丰盈、鲜妍如胭脂的水蜜桃。

对面的男孩腼腆她笑着,有一点窘迫,类似当日背不出书的神态:

"我不知道带什么礼物送老师。这个,很新鲜,我怕压坏了,从日本来,一直捧在手上,天气太热了,怕坏了,还好,没有坏……"

他作出一个深深鞠躬的姿势:

"送给老师!"

四只东瀛来的鲜润蜜桃,由一个颀长大男孩仔细捧持着,渡海而来。

兀自圆满,兀自芬芳。

这是中秋节前发生的事,带给我相当的感动,却没能挽救我岌岌可危的灵魂。

中秋节,我以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情,期待电话。铃声响起,是个朋友,却不是我深切渴盼的人。

"还在闭关吗?但,我想,你今天应当会回家,中秋节呵。"

那时,我正在闭关写论文,同时,自以为失去了世间绝无仅有的恋情,因此,把心也重重深锁。

逃避所有朋友善意的探询、温柔的安慰,彷佛内在的某些东西,特别宝贵的东西,正在死亡,而且,必须要死得彻底,才不会痛苦。但,那种濒死的辗转挣扎,时常超过我所预计的程度。

"你在哪里?"

我听见一种空旷的声音,像是风,很自由、不受拘束。

"我现在,在澎湖。"

"真的吗?今天晚上,澎湖怎么样?"

"这里……很安静。"

是的,如果,不要听钱币在遥远距离被吞噬的回声,应该是很安静的。

"有月亮吗?"

"是的,很好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朋友说。

"谁的话?"朋友在海边胡猜,从司马相如到徐志摩,不断投币,只为了延长通话时间,刻意曲解我的提示,跳过张九龄。

"你知道的。"我笑着说。

"是啊!我也知道今天一定特别不好过。"我不说话。

"可是,你要相信,世界上总有事情不会改变,总有朋友不会离开。"朋友叫着我的名字,说钱弊已经投完了:

"你要好好过日子……"

"谢谢。"我说,却被截断,只遗留下虚空。

我知道,要好好过日子,继续爱人继缵爱人与被爱,诚挚地相信朋友和情感。我都知道,却做不到。

我甚至回信给一位失去爱情的陌生女孩,告诉她:

"每一个失去爱人的悲伤,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自己总觉得比别人更加疼痛难堪。这条道路,前人行迹班班,后人络绎不绝,何必沉溺太深?不如飘然登岸,又是一番新境地。不好吗?"

我是做不到的,却盼望她能做到。

然而,真正难闯的关口,是在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晚上,应邀为报社举办的未婚男女月光晚会座谈,以"爱情"为主题。

当时,我的心境是多么不适合这样的形式和内容,却已搭箭上弦,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蜷在出租车后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望着街旁一座又一座飞掠而过的公用电话。如果我能下车,拨通电话,找到任何一个朋友,发泄这似乎永远不能痊愈的痛楚,是否能有些帮助?

"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很担心你!"朋友们会这样嚷着。

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别哭呀!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车子驶上了高架桥,我终于放弃,向任何人求援的机会。

月亮被薄云缠着,有些朦胧。

人生是一场充满荒谬的嘲讽剧--但,我不能用这句话作开场白。

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坚持?为什么相信?长久以来,许多人和事,日复一日,堆砌出我的信心。却只因为一件事与一个人,令所有一切都瓦解?将我四分五裂?

隔着海洋,朋友在夜晚告诉我,世界上总有朋友不会离开。

翻越云山,男孩千里迢迢携来甜蜜的情谊,换我悲喜夹缠的一笑。

而我将这些统统注销,只为执意着自己的悲伤。

每一天都有人失去旧爱,也都有人拾得新欢,事实便是如此。

露天的会场,穿梭着仔细修饰的男男女女,他们等待或者搜寻一场秋季的浪漫邂逅。欢庆的气氛,使每一张容颜光彩焕发。

我站在角落,突然明白了,这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也没有失去什么。至于爱情么,总是在月亮特别好的夜晚,蓦地燃烧。

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我走向灯光汇聚的中心。

这些,全都是去年中秋节的事了。

今年中秋,我也许曾往澎湖海边的电话亭,拨电话给朋友:

"哈哈!你猜我在哪儿?"

也许在日本男孩的引领下,跑跑跳跳进入果园,采摘已经成熟的水蜜桃。

也许,展开一场真正的恋爱。

正文 你过得好不好

记忆已经空洞无存了,悬念却在轮迥中沉淀下来,

于是,在极珍贵的机缘邂逅,

为的只是问一声……

男孩喜欢不下雨的冬天,即使冷一些也无妨;何况,这是个有阳光的日子。

新鲜人特有的好奇羞涩,彷佛才是昨日,转眼间,小大一便在身后赶着叫学长了。而自己竟也权威又温厚地灌输大学生活须知,担负起保护者的责任。

冥冥中一定有着无法追赶的力量,操纵人生型态的转换,多半的时候,人们并不觉得,这也是上苍的慈悲吧。

什么都在改变,就像这条铁路,比他二十年的生命长得太多,如今却已报废,火车被驱赶到了地下。站在天桥上,他突然想到,再过二十年,这城市将会如何?他又将在哪里?会做些什么?许是季节的缘故,整个人被一种莫名的善感情绪笼罩,脚步也轻缈了。

桥上卖绒毛玩偶的摊贩,将猩猩、绵羊、白兔、浣熊排成几列,一只比一只规模巨大。前几年,女孩不是喜欢小巧的动物吗?掌中鸟、天竺鼠、迷你兔、小绿龟,因为玲珑,所以可爱;因为生命短促,所以令人疼惜。现在流行的却是庞大朴拙的填充玩具,因为没有生命,永远不会死亡。

几个女孩伫立在摊子前,费力捧抱体积最大的兔子,雪白身躯,粉红色的长耳朵,约有大半个人的身高。摊贩宣布价格以后,女孩们的面孔浮起不甘愿的神色,却仍舍不得放下,从这个臂弯交给那个臂弯。

他在一旁静静注视,蓦然觉得明白了;却也感到悲哀。

这世界愈来愈冷漠,人际关系愈淡薄,情感愈不可信任,然而,在人类的内心深处,拥抱与被拥抱的渴望,是如此强烈而原始。

他于是想起自己,和四周的朋友,大多数时间,也是寂寞的吧?欢聚一起的时候,可以稍微得到抚慰,所以特别热中。就像这一天,为了替一个女孩庆祝,大伙儿准备好好闹一场,更准备了礼物,要给她惊喜。迟疑地,他看着手上提的彩色包装纸盒,女孩真的会喜欢吗?或为了取悦他们,只得喜欢?人们诚心相交时,总亟亟给予,却往往忽略了对方的需要。因此,收到的馈赠,无用的永远比有用的东西多得多。

相约在闹区的快餐店,为了早些来占座位,他甚至跷了一堂课,当然不是很重要的;反正已经离开,便是不重要的了。

然而,透过明亮玻璃往店里看的时候,他真觉得沮丧,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从哪里蹦出这么多人?他们都过生日吗?他们都逃课、跷班吗?看情形,别说是占一张桌台,便是一把椅子,恐怕也很困难。他沉重地登上二楼,因为不抱任何希望,所以看见那张白桌子,以那样完美的姿态空着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载欣载奔,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了,伙伴们注定错过最精采的这一段。

其实,桌子并非完全腾空,角落里犹存一份折垒的报纸,但,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把背包、安全帽、礼物和外套散放在椅子上,非常满意地抱住手臂,对自己宣称:这就是我们的桌子啦!

快乐地,在大局底定以后,他到楼下柜台买一杯可乐,加冰的大杯可乐,慰劳自己的一场虚惊。

可是,再回到座位时,他才发现,风云瞬息变幻,报纸的主人回来了,端端正正在座位上。这、是、人、家、的、座、位。

没来得及采取应变措施,他也坐下。对面鬈发女子抬起头看他,一面取下随身听耳机,微笑着,准备谈话的神气。

他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很自然地问:

今天行情怎么样?

不太好哦。女子回答,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在听股票行情,一点也不惊讶。

跌了两百多点,还好,我只是小赔。她继续说,并没有气恼,仍是笑着的。他因此看见她眼角的细纹。

你买了什么股?他忍不住问。

她对他说了,他便把股票行情分析给她听,并且给她建议。她仔细的听,在他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问:你在做什么?

学生。他笑起来,我念大学,经济系。

怪不得了。她问:

你过得好不好?

好哇!他把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向她报告,包括上课的科目、社团的活动,还有前半年与同学合资买股票赚了一笔钱的事,绝少向人提起的,也说了。

你呢?你在做什么?

我做母亲了。

真的?真的?

是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女儿都五岁,上幼儿园了。

她毫无防备地向他说,每天接送女儿;去超级市场买菜;到号子里凑凑热闹:与昔日姐妹逛逛街、喝咖啡;假日里全家开车往郊外踏青。说着,从提袋里取出女儿在花丛中天真烂漫的相片,推到他面前。

看!我女儿。

好可爱!他的眼睛从相片抬起,停留在她脸上,仔细端详:跟你很像呢,笑起来的样子。

是吗?她的笑意更深,宠爱地凝视着相片。

你、过得好不好?他问得很固执,令自己诧异。

她不说不笑,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回答:我现在很好,过得很安静。

三十五岁的女人,或多或少有一些不堪细究的烟尘往事,却没有什么比此刻的心境更重要。

我很好。她笃定地,再一次说。

这样就好。他说了这句,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并且发现,直到这时侯才发现,彼此其实是陌生人。可是,在那些紧密接合的交谈中,彷佛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沧桑,他都懂得;一个二十岁男孩的飞扬,她都熟悉。

好象他们一直在一起,分开了一下子,又回来了,看见彼此,仍不放心,所以还要问一声:好不好?

约了朋友吗?她笑着问,这时才省悟到所在的时空,他们原是为了别的目的而来。

是啊!你也是?

她点头,不说话,再没机会对他说话了。

他的朋友到了,她的朋友紧接着也到了。当他转侧时,赫然发现,楼上的客人不知何时散尽了,阳光大片地映照在那些空出的桌台和座位上。

这是一则冬天的故事,到了春天,他们也许就忘了。

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忘记。

男孩把这故事说完,窗外寒风细雨,我坐在他身边,静静聆听着。

那些突然到快餐店的人,好象只是为了让我和她相遇,在一张桌子上。所以,他们突然都不见了。他说。

会不会是很久以前,我们都记不得的一次前生,她过得不好,我很担心,所以记着,下次看见她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这种可能?他问我。

我把热茶捧在掌中取暖,有没有这种可能?今生怎能印证前世?来世能否记忆今生?

我也有依然牵挂而已经失去的朋友,不能再通讯息。岁末年初,互寄问候的时节,偶尔会对着卡片柜怔忡。

梦魂却是拘管不住的,黎明前,挣脱了形体,千山万水苦苦寻去,直到那人面前,筋疲力尽、按捺着喉头的澎湃,暗哑地问:

你过得好不好?

还没等到回答,便转醒过来。因为谜底未曾揭晓,于是有了愈深的惆怅。

必然有人不大相信,但,我相信这样的事。记忆已经空洞无存了,悬念却在轮回中沉淀下来,于是,在极珍贵的机缘邂逅,为的只是问一声:

你过得好不好?

像是一个悠远的回声,被苍凉追逐。如果有朋友,在今生便这样问你,请你一定要用心地、诚实地,告诉他。

正文 相见欢

你知道爱情,

我知道爱情;

人们都以为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他们其实不知道

能够在这时侯遇见你,龙龙。除了感激,还能向世界要求什么?

是的,龙龙,初相遇我便承认,自己是表里不一的,我是那样的女子。或许因为星座,或许因为血型;人们对我细细密密的掌纹感到兴趣。

第一次,"我"在人前出现,看来是个稚气单纯的小女孩;两年以后,人们以一种注视女人的眼光看"我"。

是什么让我这样迅速的成长?

因为我仍企图在这复杂的世界,率性地生活;同时,努力也不能磨钝敏锐的感觉。

他们其实不知道;而你偏知道,龙龙。

当我突然笑起来的时候,你看见,一个为极简单的理由而开怀的,小小的女孩。

初相遇

有些人即使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仍是陌生的;有些人偶然相遇,甚至没机会说太多话,可是,已经够了。

人生原本是永无止息的追求,欲念因此苦苦纠缠;一旦觉得"够了",便生出丰盈的幸福感。

龙龙,我知道迷信初相遇的印象,是有一些蛮不讲理;然而,这些年来,却也没有什么失误。

甚至,成为生活中唯一的非理性的活动。

流言

龙龙,你知道爱情;我知道爱情;人们都以为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至于另一种奢侈的情愫--人与人之间,毫无欲望的喜悦--很多人都不能懂得。

就像夏天的蝉,在炙烈暑季燃烧似的鼓噪嘶喊;它怎么懂得,寒夜的雪花,在寂静暗夜飘坠的无声快乐?

人们最热心传布爱情的讯息,带着一种不能确定的神情语气,令当事人惶惶不安。

人们尚且喜欢担任评判的工作,若判定是爱情,则轻蔑地撇着嘴,说,这个人怎么就这样爱上那个人了?若不能判定是不是爱情,则愤怒排山倒海而来,因为觉得有什么瞒过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其罪尤不可赦。

流言滚滚,如同波涛。

男人与女人;男人与女孩:女孩与男孩;男孩与女人……我好谨慎、好辛苦的踩在这些浪花上行走,只怕一不小心便要灭顶。因此,我不想认识人。

就像你说,初次见我,还不知是谁,脸上残留着警戒的痕迹。龙龙,你看见我心中的恐惧。

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连这种流言也在耳畔转动,我才透彻明白。

你也明白了吗?龙龙。

倘若有一天,你听见了我的流言,不要担忧;我早已不是踩浪的女孩,不会溺毙。也不要为我申辩。

流言从来不需要申辩;只要像蝉一样的喧腾哗笑,便得到满足。

梦里的阶梯

经过我的母校,有条独一无二隧道的专科学校,我把那道倚山势而建的陡削阶梯指给你看。

年少时侯,记不得多少次,从楼梯上滑落。每一次摔跤,都以为会昏死;结果,头脑总十分清晰。

龙龙,那时侯,我下楼梯,同学们都不走在我前面,怕我像保龄球一样,碰个全倒。他们都记得我的擅长是摔跤;却不知道,每一次,我的肉体摩擦台阶滚落,有着怎样的疼痛和沮丧。

那时候,有个朋友,总要走在我前面,以为可以阻挡我滑失的脚步;而我不愿意下滑时把朋友踢翻。

我们各自坚持,为珍惜彼此的心意,几几乎要决裂。

下楼梯变成一件艰巨的事。我的腿僵直,勉强迈了几步,便坐在阶梯上,不能遏阻的哭泣了。

龙龙,过了许久,我仍梦到那道长长阶梯;仍听见当我哭泣时,朋友在一旁声声问:你怎么了?不要怕啊。

可是,龙龙!那时侯,我真是怕极了!怕自己把朋友拖下去;怕那种因为爱而带来的负担。

现在,再见到那道阶梯时,竟然,竟然觉得它美丽。

风雨的感觉

我们在雨中零乱地奔跑,因为认为约会的时候该是个好天,所以,出门时虽已阴沉,却都没有带伞。

我们走来走去,每个餐厅都充满拥挤的人群,连花钱吃饭也得排队呢!龙龙!那不是我们的地方。

坐在街角的长凳子,我们合吃一包雪白色的爆米花,奶油加热以后的香气,飘动着一股暖意。

你把米花拋上去,等它落进口中,我不了解,你如何能做到?在这样的风中。

要练习吗?要测量吗?龙龙。

要感觉。你说。

于是,夜深的时候,我们便静静坐在街角,仰头看银色路灯畔,旋绕盘桓的细密雨丝;柏油马路被清洗过,漆黑如镜。

惊蛰的前夕。也许,龙龙,我们可以听见春雷。

正文 情与爱的对话

确切的爱恋,是深刻艰难的一生事业。

于是,我们有情;

但,我们不爱。

控制

一直自诩,是个可以妥善安排生活;控制情绪起落的人。

在第十二通电话都没能找到你的时候,我咬着牙撕碎你留下的名片,准确地投进张大嘴等待的垃圾桶,带着痛感对自己盟誓。

然而,那七个号码不知何时已蛮横地占据我的思绪,并且保持着一种跳动的姿态。我应该怎样控制我的手指;我的意志;整个心灵的跃跃欲试?

夏日的侧影

长桌子彼端,九十度的角落,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孩、女孩。白皙的秀雅女孩,唤那男孩"学长"。学长穿著白上衣,肤色是成熟的麦田,专注地向学妹讲解课本上的程序,额角一小绺短发微微颤动着。

休息室持续回荡学长的声音,以及学妹含糊的响应。

再抬起头时,我发现,女孩的眼眸早离开了纸张与文字;带着隐隐笑意,如透过百叶窗的阳光,悄悄滑过男孩饱满的额头,适中的鼻梁,上翘的嘴角,温柔地停驻在他的下巴。

那个下午的燥热,原本令人烦闷。然而,剎那间,因为阅读了一则美丽的、夏日的侧影,觉得纯净了。

移开眼光,忍不住地微笑。

爱情之潭

爱情应该是一泓清澈的潭。

潭水似镜,只返照出两个影,就是我和你;没有第二个女人或者第二个男人。

走了许多路,捱过许多季节,没有指引,只凭着感觉的召唤,寻到碧绿的潭水。

映着弯垂的杨柳;莹亮的蓝天;轻巧的白云。没有其它的女人;没有其它的男人;也没有你。

竟然,也没有你。

什么人设计了这样歹毒的玩笑?我看见被诳骗的自己,仓惶无措的容颜。

寻常

蓬蓬的棉花糖;海上将坠的红日;初生的绒毛小鸭;绽放成日的荷花;收音机里因跳针而重复播放的一句歌;旅程中因迷路而意外发现的美丽风景;刚巧烘焙出炉的蒜面包……太多事都能令我如孩童一般雀跃欢欣。

因为容易的缘故,有时竟不甘心,企图追求一些更刺激的兴奋。

爱你,大约也有一段相当时日了。因为一直爱着,有时竟不自觉。

当时只道是寻常。你说。

因为爱你

因为爱你,也被你爱着,才逐渐苏醒,察觉了自己的美丽与丰盈;真确感受到无尽的需求--去爱其它更多的人。

因为相爱,我们懂得了如何爱人。这是一场镂刻生命的历程,有欢愉、有疼痛、会落泪、会流血,但,总也不肯退却。那种深情一往,无怨无悔的力量,取自彼此灵魂最深幽的地方。

因为爱你,便想在今生写下一些特别的文字;尽管人们都说,这时代的爱情在每次呼吸中沦陷破灭。

我写小说、散文、新诗,甚至还写童话,回复到幼小的模样,只想见证我们的信守--你不会背弃,我也不会拋舍。

当你离开,我仍写作。小说、散文、新诗以及童话。并且思索,或许为了在今生写下一些特别的文字,所以爱你?



梦,是个不可理喻的东西;人们偏存着特别强烈的好奇心。

去年此时,在故国游览的旅程里,白天,我登长城、游西湖,一站又一站的飘泊;黑夜,你便到来,化为我全部的梦境。

今年此刻,在我们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白天,我对着你说笑,并肩在大街小巷穿梭;黑夜,充塞在睡眠中的却是紫禁城、天安门、通往中山陵道旁的法国梧桐。

梦,是个令人无法防备的偷窥者,泄露最深幽的秘密。

在梦中我看见。中国。你。

是我今生不能舍的爱恋。

情vs.爱

细检往昔,会有人经过时,为我做过一些稀罕而可贵的事,我也不吝惜地做过一些令人动心且动容的事。

这些,毋宁都是有情的。

如同黑暗中两颗石子,撞击出火花。然而,就只是悸动的撞击罢了,无法持续地燃烧。

遂成一个有情无爱的苍凉世界。

现代人太爱自己,于是爱人不起。浅薄的双溪舴艋舟,载不动沉重的承诺与羁绊啊!

与人有情,是生活中浪漫的璀璨痕迹。

确切的爱恋,则是深刻艰难的一生事业。

于是,我们有情;但,我们不爱。

云烟

登上山顶再俯览,那些繁琐的尘嚣,曾经有着切肤的痛楚,如今都远离,只看见渺渺茫茫的烟云。

与你告别,庆幸自己还没有养成倚靠你的习惯。曾经给予我的等待、纵容、怜惜,此刻都奉还,只看见茫茫渺渺的云烟。

最鲜明的是,你隐藏在一团喷吐出来的烟幕中,不能确定的表情。

而这一次的离开,究竟是升华;还是沉沦?

正文 关关睢鸠

那买花的男人和簪花的女人,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是否厮守终身?

可曾共偕白头?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中并没有告诉我们,君子与淑女最后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是否厮守终身?他们可曾共偕白头?

我这一段清淡而深刻的情事,只是生命中一扇玲珑绮窗,既进不来;也出不去,在四季流丽的岁月,默默对望,静静守候。

从相识那时节便知道,人生如驿站转换,而我们甚至不能陪伴彼此走过任何一站。

因此,极稀奇珍贵的相聚,我们常安排成一次又一次旅程。到淡水渡口搭乘渡船;到九份看衰败的销金窟;到宜籣去看碧蓝海洋。滑过蜿蜓的铁轨,已经无法分辨,是我先爱上火车,才有这些旅行;或是我喜欢旅行,才坐上火车?

有时突发奇想,假若火车脱轨而出,将我们送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回不去了。曾有的顾忌蓦然消逝,或许是在溪水浅浅流过的林子里,叹一口气,我们说:

就在这里过日子吧!

林中的鸟是定时器,把手表埋进泥土,卷起衣袖,成为一个取火的男人与汲水的女人。

于是,我禁不住微笑,坐在身畔的人转侧之间,便见到这一抹神秘的笑意。

火车并没有脱轨;我们的生命也没有,循规蹈矩,太阳方才落山便回到城里。只是旅行,走得再远,都要回来的。

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我们互道珍重,然后分别。我转身走开,他站立片刻,注视着我的背影,融进流动的夜色。

各自回家,各自生活,并且等待下一次的相逢。也许得一星期;一个月;一个季节,或更长久。有时侯,连思念也缥缈了,只是,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焦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夏季初初来临,我们奔赴基隆去看海。面对绘在墙上的基隆地图,挑选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才能有一次独一无二的回忆。

望海巷。不约而同,我们都想去。

那是个曲曲折折的古老长巷,听得见海风与浪潮的回声;墙角峥嵘地生长坚轫绿草,有些年岁,有些故事,关于望夫石。我想。

然而,全不是这样,阳光下,既长又宽的防波堤,在眼前伸展着,渔船闲散地泊在港内。我们在杂货店旁读一份海防单位的告示,警戒大陆偷渡客。他端详着我,说:

"让我看看,像不像?"

我笑起来,连忙自首,说是已渡海四十个年头,认不得回去的路了。他于是带领我缓缓踏上防波堤,席地而坐,左边是海水;右边是青山,要认得眼前的风景如画,记得画中的人。

夏天结束前,我们坐火车到台中去,只为在这来回几个小时的旅程中,必须坐在一起。

漫无目的在街头穿梭行走,天黑以后,再搭车赶回台北。

去台中之前,售票口卖玉兰花的妇人,把花交给他,他接过来,递给我。那微润的香气环绕着我们,直到月台。我要带着花去旅行,他将花取走保管。

火车开动以后,他指给我看,遗留在月台柱子上,铁钉悬挂着的那一串玉兰花。

"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你不需要玉兰花。"

他把玉籣花留在月台,也许被风吹进枕木的空隙中。几个世纪后,整座城市湮没了。再过千百年,这个曾有高度繁荣文明的城市被发掘,考察的人在月台遗址挖出一串玉兰化石,于是臆测,和爱情有关吗?和离别有关吗?

那买花的男人和簪花的女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是否厮守终身?可会共偕白头?

那一次,其实是我们最后的旅行。

生命中最深幽瑰丽的窗景,被绝决地关闭了。眶啷!一阵震裂灵魂的声音。

而我仍在,能感觉、能看、能听,逐渐由痛楚的绝望中一吋又一吋的活过来。

曾经,这扇窗让我看见广阔的天地,爱和美。一千七百个日子,没有丝毫怨尤或者遗憾,甚至,在我蓦然失去以后,犹存感激。

这一段情事,只是结束了;并没有毁败。

河洲上的睢鸠是怎么叫的?

关、关。

正文 与爱情错身

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我将不再爱你

如果不能,不能爱全部的你,我只得远远地离开。如果不能爱你的全部,我将不再爱你。

因为不完整的爱,会撕裂我们的灵魂;啃噬我们的神经。

终告,支离破碎。

喷嚏

毫无防备地,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不是,你隔着茫茫流动的人海,传递思念的讯息?

有点阳光,照耀着从身体里窜出的透明颗粒,细微地,散进空气里,每一颗都镌着你的名字,乘风而去。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揣度你流浪的方向;全心全意地准备,下一个喷嚏。

我◇你

说出这三个字,几乎在同时,谁也不肯延宕。纵然是无星无月的沉夜,我们都听见,再清晰不过。

◇,此后,我们竟在生活中失去了这个字。努力寻找类似的字汇来替代:喜欢、心怡、眷恋、痴迷、难舍……等等。因为太珍贵,再不愿重复,遂在今生失去了这字。

久了,◇,已在岁月里湮没,只剩下最真实的--

我。

你。



趺坐在一大叠尘封书籍前,翻动寻找可用的资料。

透明的修长花器里,养着几枝新鲜玫瑰。

突然,一本书的扉页边缘,尖利如同薄刃,割过我的手指。

迟疑着,我看见扉页上,你的签名。或许已在黑暗中,等待了上千的日子,为的是此刻?血珠自伤口滚出来,疼痛的感觉苏醒。

我捏住伤口,指尖雪白麻涩。

似有若无的玫瑰芳香里,思索着,这些年来,我是否也在无意中割你?或许不只一次?

那时的你,如何止血?怎样使伤口愈合?

距离

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毫无挂碍的在一起,紧密偎依,好近好近的距离。

只有两个人。找不到沟通的频道,各自营筑,好远好远的距离。

两个人之间,是最短的;也是最长的距离。

你听见我吗

比预定时间稍晚才抵达拥挤的会场,因为一路上都与自己争战:去;或不去?

我来了,因为你会在。尽管事情仍然艰难:却多了些盼望。

所有的人声笑语都化为烟气腾腾。炙红的面容,亢奋的音调,费力地想让别人看见或听见;我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以及听着。

忽然,看见了你,隔着许多浮动的;像鱼一般的人群。你正微俯头,与一位年长妇人谈话,我所熟悉地、专注地侧影。而后,你走得更远,和人握手寒暄。我的耳鼓充满各式各样的声音,汇流成大海的波浪。

我尝试呼唤你;并不像在梦里那样急切,只是温柔地叫你的名字,在心中。

让我的心,和你的心,在原始的混沌苍茫中互相找寻,而后依靠。

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你停下来了,不被什么人耽搁,径自停住,并且转身。于是,你响应了我的呼唤,用眼睛说。

嗨!

你抿住唇畔忍不住的笑,从那一头笔直地走过来。所有的声音都呈现了真空的静寂。只有我们心灵的对话。

你迟到了。

是的。可是,我终究来了。

你来了。这样很好。

沧桑

朋友们都说,我的稚气已被一种成熟的冷静取代。

这是含蓄的说法,其实是老了吧!

你这几年来顺心遂意,未经坎坷销磨,怎么能老了?朋友不以为然地。

他们并不知道,爱上你,便是生命里的沧桑。

我只能毫无选择地,渐渐老去。

结婚

让我们结婚吧。假若你说。

六月的蔷薇恣意绽放了满架,是适于婚礼的季节。

假若你说了这句话,我只能应允做一个安静而美丽的新娘,垂拖在裙襬下的层层长纱,洁白似雪,不染尘埃。

站立在圣坛前,说:我愿意。

你也说:我愿意。

然后,你将戒指套住你的新娘;而套住我的中指的,是我的新郎。

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段,城的这一端与那一端的教堂。

我们、分别、结婚、了。

正文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

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山是沉默的,我说。

邂逅了这些年,你一直用极大的制约和耐力,安静地守候成山的姿态。

于是,我说,山是沉默的,无论岩石或林木,都很端整肃穆,只在白云缠绕之际,显现一点温柔。然而,某些时候,仍是禁不住,以轻灵的山泉或激越的瀑布,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关于你和我和爱情的消息。

你点燃一支烟,不很顺利地。片刻之后,将烟捻熄,转头望向窗外,似乎是专注地,双手交握在桌面。

轻微却很清晰地,你说: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我知道。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因此,竟想不出任何言语。

到你山中的屋里去的时候,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总穿一双雪白的袜子,因为不惯在潮湿冰凉的石板地上行走的缘故。

有一次,你突然认真的问:"袜子里面是什么?"

你以为袜子里是空无一物的;你以为这个穿袜行走的女子其实是不存在的。

如同来时,我们越过一条上坡的小径,你倾听以后,停住脚步,"为什么听不见你的气息?"

我只是呼吸,并不喘。

"我害怕你突然停止了。"你的眼里有着想象的恐惧。

我在你的石板地上,总是跑得乒乓响,以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而不是一场令人怅惘的梦。

每届冬季,你便关闭山屋,变得更安静。

那年,山屋在初秋便关闭了,当我孤单寻来,门锁已然锈蚀,窗缝新生绿草,我知道,它的主人必然远去,跋涉万里之遥。

我将白色的长茎荷花插进门环,便离去了。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我始终没有说,怎能企望你了解?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但,我后来常常想起那只古老泛绿的门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圈。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赴美之前,你问我最想看的风景是什么?

金门大桥!

我的欢呼如风,吹掠过浩瀚海洋。

旅途中,竟然没有错过你的信:

算一算行程,你还没到旧金山

我的梦魂却已登上金门大桥

那桥真红便是在黑夜中也不褪色

桥下是海海上有雾

你若来时观看风景别忘眨眼

免得让雾湿了睫毛

你若来时赶在太阳初升以前

应当可以看见我在晨光中渐渐淡去的身影

我到桥上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那桥缆、桥栏,甚至连桥畔的路灯,都是鲜艳亮眼的红色。这是一座通往金矿的、通往辉煌梦境的巨大门扉。若干年前,许多离乡背井的人,便从这里展开一生的追寻。

那桥始终固执的红着,在许多人记忆的夹层里。

可是,这一回,登上金门大桥,我看见,桥的另一头,已变为黯淡的银灰色。

据说,这种红色的涂料,会散发有害气体,不得已,只好改变金门大桥的颜色。

美丽与现实,哪一样是应该执守的呢?

那时侯,我们大约是爱恋着。我向你询问,曾经,我自黄昏的北京城寄给你,一张故宫明信片。

我们并排坐着,中间搁置一杯汗流浃背的加冰可乐。初夏的台北城,听说在这片公园的林子里,可以看见一些美丽的鸟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排徊。)

而我突然想起那幅被夕阳镀金的紫禁城画面,于是,忍不住向你问起。你迟疑片刻,很明显的延宕。

好哇!你把它扔了。我嚷着,以谐谑的心情作出伤怀的神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很焦虑,在我睁睁的注视下,努力地想把事情说清清楚。像往常一样,我又困扰了你。

我们看鸟吧。我叹了一口气。

后来,没过多少日子,你的信来了:

你写的信都不在人世间了

包括那张明信片

时常我看你的信,眼眶会一阵湿热

因为那都是你用"心"写的

通常我会把信带到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才拆开,可能已

经一段时间以后了

因为我要用心看你的心

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再一个字一个字看过

再闭上眼,用心去感受

再睁开眼,发一阵很长的呆

"凡美好的,必不长久。"你常这样说

把你的文字很仔细的撕成一丁点一丁点的,丢撒在垃圾桶以外的地方

你的心沉没在我的灵魂里

不在信上了

我逐字逐句的读熟,有一种被分裂的痛楚,混合着深沉的悲喜交集。

我把最珍爱的信纸拿出来,以类似昙花的心情,给你回信。这纸来自江南某个环水的小城镇,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一条清澈流动的水域,岸边开放着素雅馨香的野花,造出柔软细滑的白纸,浅浅淡淡,印着梅兰竹菊的图形。

但,我知道,这信是不能保留的,只怕信上的心情也不能。昙花盛开在此时,凋谢在下一刻。冽香突然消散,花朵整个萎缩,形销骨化,最彻底的死亡。倾尽全部的可能,竭精魂来诠释,这样的一生,大概可以了无遗憾了。因此,我用特别虔诚纯净的心情,向你诉说:

这种信纸,在深夜里碎裂的时候

也许会有特别缠绵的声音

当爱情离去以后,一个寻常的静夜,无意中触到那些未用完的信纸,梅、兰、竹、菊,四季自指间翻阅过去。

突然,我听见一些细微而喧哗的声音,自窗前迅速穿越。大概是夜太静了,我听见,一些幽灵,赶着去投胎的声音。它们是世间情人各式各样的承诺与盟誓,旋生旋死。有的面目是如此纤柔美丽,有的却粗糙拙劣;有的经过细细雕琢,有的根本就是急就章,但,因为人间的需求太殷切,它们便又推着笑着,兴高采烈,再度奔返红尘,旋死旋生。

冬夜的静寂近乎真空,我轻缓地,将那些不再使用的信纸,放进脚畔取暖的火盆。

江南那片造纸的树林,依然在风中吟唱小调吗?水流两岸的景色仍然如旧吗?

(昔时花映水,今日水流花。)

平静地俯身靠近火盆,隐隐火光把脸颊烤暖,彷佛是专注倾听的姿态。

你听见吗?

这种信纸在深夜里燃烧的时候,的确有着特别缠绵的声音。

当我在爱着的时候,是如此的患得患失,惶惶欲碎的心脏充满不安与危机意识。我无法沉醉,必须清醒着、警戒着,恐怕随时会失去爱情。

其实,我只是被悬荡在幸福与忧伤之间,不能自主。每一分钟,假想的绝望便要经过一次。

因为我的心是如此不平静,所以在纸笔之间的爱情,便透露犹疑和离弃。我只是与爱情错身,因太在意,竟然没有投入。

当爱情离开,并且确定已经走远,到千山万水以外。于是,我才聆听,并且听见遗落在山山水水之间的情爱对话,我听见每一声清淡如溪水淌流的话语,原来都是最深沉的承诺;我看见每一次临别的瞬目旋身,原来都是最热切的难舍。如同沉静以后的水,映照最清晰的倒影,这才惊见它的完整与美丽。

当爱情离开以后,我才缓缓坠入一种单纯的甜蜜幸福、宁谧祥和,因为确知,自今尔后,不必担心,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然而,当我们都老了的时候,那些承诺已历经几次轮回,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你将以怎样的心情想起我?

正文 发

与红拂女、武则夭、杨贵妃、谢小娥擦身而过,

与千年以前,四则发的传奇交错。

梳发

有一种传言在风中流散开来,千年至今都这么说的,说那虎背熊腰,生着小龙似的赤须的男子;走遍四海五湖,看尽胭脂佳丽,极冷漠、极孤独、极神秘的那个人,说他终于爱上了一个女人。

就在旅邸的客房,一盆燃烧正旺的炉火畔,女人披散泻垂地面的黑发,细致地,小绺地将发丝梳通梳亮。她披挂着血一般红的大氅,背后绣着雪一般白的牡丹,被长发掩映,举起手臂,衣袖滑落肘间,腕上一只金钏儿,光彩流丽。

女人的脸颊侧转,柔顺发丝摆动如波浪,火焰中灿亮的一束光。不早不迟,男子经过开启的窗前,他看见那样的景象。

他的眼睛,看过遍野横陈的腐尸;看过饥饿、杀戮、伤残、痛苦,因洞悉世事而锐利;因积存旅途中的烟尘而疲惫的那双眼睛,发生了极大变化。

他的眼中浮起泪光似的温柔。

从来不曾凝注眼神在任何女人身上,无论怎样倾国倾城的名姝,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生的一种形式,不同于死,如此而已。

然而,那一刻,他被撼动了。他向房门的方向走,经过女人的丈夫面前,坚定地、笔直地走进房里。

传言于是向四方漫流着、沸腾着,说,他爱上了那个女人;尽管女人当下便引见了丈夫,并与他义结金兰。

说他因为爱而更孤独、更落拓、更失意。说他因为爱而奉献可以敌国的财富;因为爱而放弃大好江山;因为爱而自我放逐到海角天边。

说,再没有人像他爱得这般深刻而又无望。

至于那个女人,自始至终,都是贞静贤慧的妻子,昔年情奔良人,私订终身的往事,只有丈夫和赤须男子知道。正因为他们知道,她必须靠丈夫更近;离赤须更远。

传言遗漏了女人以后的事,贞节烈女的情节,不见一点风月,谁也无心追究。

而女人比较贴心的奴婢丫鬟都知道,微云的黄昏,她总命人生一盆火,细细梳理委地长发,身披一袭陈旧却鲜艳的大氅,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

他们都说,没听过有谁像夫人这样专注地宝爱头发;可也没见过杰夫人这样美的头发了。

女人清楚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固执而蛮横地,爱她站立梳发的姿影,纵使缘只一面。

当她已经很老很老的时候,长发仍不肯白,依旧维持着年轻时的丰茂、乌黑、弹性与光泽。

替女人保存了秘密。为流言打探消息的众多小耳朵也被蒙蔽;只能传诵梳发那一节。

削发

就在那个时代,后宫有位妩媚才人,背叛老迈皇帝,悄悄地与年轻纯良的太子定了情。她什么都不怕,不怕史笔如剑;不怕议论如洪流,不怕自己在其中粉身碎骨。

好容易等到老皇驾崩,新帝登基,而她仍是先皇的才人。和其它才人一般,被小轿一顶顶抬进女道观或是尼姑庵。临出宫门的一刻,她仍不肯相信。她的情人,那微笑起来犹有孩气的皇帝,会来救她的,一定会的。

而庵中住持不能再等待,手持剃刀,削落她丝缎的发。剎那间,天地都震动了。她终于知道,自己所能凭恃的,只有胸腔中这股气息;没有哭泣与自怜,怨到了极点,反而笃定了。

相识的人,都感觉落发的武才人,有着极大的不同。

年轻皇帝并不知道这些,他还在守孝,可已感受到百姓社稷的庞大压力。文武百官当他是智者;三千粉黛当他是神明,当他从噩梦中惊醒,觉得空前的无助凄凉。于是,他想起一个温暖可以倚靠的胸怀:想起朦胧天光里梳妆的宁谧。

皇帝打听先皇才人的下落,据说武姓才人已在庵中落发。

皇帝叹息了。除了惋惜,还有些更复杂的情绪。他命人赶制一顶假发,亲手插上白玉簪、金步摇,做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透着微醺的迷醉。

上灯以后,庵内来了两位女官,捧着御赐礼物,指名要见已经剃度的才人。

夜很深了,武才人房内的烛火依然高烧,映照着盆水,她端正地戴上那顶宫中赏赐的假发。水中出现的是母仪天下的华贵雍容。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她整理好灰色衣衫,除下假发,端正跪在榻上,最坏的已经来过。

自今尔后,绝不容人负我。她对自己发誓。

侧耳倾听,有马车疾驰而来的声响。仰起头,她缓缓地微笑了。

铰发

方才入夜,宫里已引起好几次骚动,正在抄经的高力士搁下笔,轻轻叹息。门外有人扑跪,颤抖着声音,祈求总管救命。

这些孩子都是他亲自调教,一等的模样性情,专供皇上差遣,从来不曾出过纰漏。却在两三个时辰内,纷纷奔来求救。可怜这些代罪羔羊,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遭受鞭笞,甚至戕杀。

当然,那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出生时便套在腕上的玉环,隐隐然透露某种讯;她的美丽丰腴;她的慧黠柔情;她的歌声舞姿,使她被摒除于普通女人以外。

柔软的肢体;流动的眼波,全然操纵了皇上的喜怒哀乐。皇上于是成为一个温柔的情人;软弱的国君。

高力士起身,僵坐久了,下肢有些麻痹,岁月是不肯饶人的。他向年龄相当的皇上的寝宫行去,闹也该闹够了,这样无理的暴怒,来得猛烈。自从黄昏时,把那女人送出宫门,皇上完全变了一个人。

两个迟暮的人,默默相对,四壁回荡着窒人的死寂。高力士看着委顿的皇上,涌起不能解释的悲悯,他了解这个权力无限的男人,有时甚至觉得是一体的。这种感觉令他惊惶而快乐。

就在皇上宴请诸王兄弟的筵席上,宁王吹奏玉箫助兴,专注而陶醉,他的相貌及仪态一向是出众的,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原先坐在皇上身旁的妃子,脸颊浮起薄醉的光彩,随着乐声款款摇摆。当宁王一曲奏罢,妃子欺身自他手中拿走玉箫,兴致勃勃地把玩,甚至送到唇边,皇上的脸色剎那间由阴沉转为铁青,他低抑着声音警告。而那苍老的呻吟,只扣动高力士的心灵,使他的瞳孔收缩,全身被愤怒充满。青春正盛的妃子,只像平时在后宫那样恣情放纵,皇上原是丝毫奈何不了的。

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爆发的,为自己彻底被青春击垮,一败涂地。

如今想来,那小女子也没有什么过错。她丰盛如牡丹;纯稚似孩童。夏季里,她把鲜红的荔枝撒在黄裙上,一面剥果壳;一面晃动赤裸细巧的双足;冬夜里,她拥抱着皇上入睡,披散的浓密长发,掩没了一对情人。不过几个时辰,皇上便无法忍受失去爱的痛苦,这折磨使他目光涣散,彷佛又老了许多。

高力士衔命出宫,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呈给皇上一绺微温似缎的乌丝。就是这绺发,曾经缠绕他松弛的颈项;曾与他花白的发丝绾成同心结。当她擎剪铰下发,是何等无助呵。

皇上的心,因强烈的疼惜爱怜而颤栗了。

黎明前,女子盛装登辇,无心回顾相送的家人,只想到昨夜的愁绝与今日的欢庆,铰发助她获胜,其实并非偶然,她了解她的情人;并且以为自今尔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望见宫门时,蓦然想起这样的字句。

可惜她看不见,若干年后,一个叫作马嵬坡的地方,某座寺庙的后庭,开满红梅的林中,悬吊着一段白绫,似有若无的风里,静静地等待着她。

刃发

这场巨祸从天而降,当时,她不过是十四岁少女,与结褵六载的夫婿,始终以兄妹之礼相待。再过一年,父亲吩咐,他们便是夫妻。可她早当自己是他的妻,那些行走江湖经商的日子,她有时候甚至作男儿打扮,而他注视她的眼光总漾着笑。

他长她十岁,是父亲的好帮手。原本是长安街市放荡不羁的游侠儿,此刻却是父亲以外,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那日在船头,避开其它人,他打开皮囊,取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送给她。迟疑着,她知道那是他钟爱的随身物;而他催促她收下,甚至握着她的手,教她使用的方式。头一次,他的气息在她鬓角厮磨。

从没有送什么给你,你留在身边,或许用得着。他坚持给她。轻触那冰凉森冷的物体,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哭。

第二天夜里,他们载满钱财和货物的船,遭到盗贼血洗。惨厉的哀号,四溅的鲜血与燃烧的火焰,尖锐地划开黑夜。少女看不见父亲,好容易看见丈夫,身上流满鲜血,躲避着疯狂的砍杀。他的匕首,在她怀中,她大声叫他。即便在那样的时刻,他仍听见她,飞快到她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身子拍击起来,远远地落入江中。

她从没有做过这样恐怖的噩梦,醒来时眼角犹挂着泪珠。她不在自己的船上,守候她的不是亲人。她的身上有些伤,最重的在胸,大夫说她的肋骨被震断了一根。起初,她还轻微呕血,这竟成为丈夫与她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梦里,父亲和丈夫的形状惨不忍睹,重复四句谜语,那是缉凶的关键。她曾怨自己不能和他们一块儿死,而后渐渐省悟,她必须活着,因为还有事要做。

她的恩公姓李,温和儒雅的读书人,蓄着美髯的俊逸中年。替她疗伤休养,询问她的变故,更关心她的未来。她渐渐好转,夜深时,悄悄温习演练匕首,招招都定必死的杀气。美髯公为她深深忧虑。

那日,少女来辞别,昔日娇弱全被刚毅坚决掩盖。只那谜语她解不出,求恩公相助。美髯公为她解出谜底,两个贼人的姓名。少女重重叩拜,前额击地有声。恩公沉寂许久的心湖全被搅乱。他唤住离去的少女,要求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她的命是他救的。

整整三年,少女隐瞒自己的性别,大江南北,终于找着仇家,卖身为奴。主人极爱这清秀谨慎的仆人,甚至把打劫的财物交给她保管,仓库里,她不动声色地清点家中的旧物。等着了好机会,趁贼人畅饮酒醉,她手刃杀父杀夫的仇人。月光下只见匕首上的宝石盈盈闪亮。

整条街道,整座城市都沸腾起来,好一个义烈奇女子!众人赞叹。

而这女子在缸中看见自己粗糙龟裂的肌肤,茫然想起临别时恩公的话语和神情。她得好好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一帘月、一炉香、一只永不阖眼的木鱼。

她的命是他的,她愿在佛前,替他祈祝福寿安康,报偿这一世的恩情。

于是,她再度举起匕首,刃上仍有未干的血迹,光亮如流星闪动,直挥向垂瀑似的黑发。

截发

走进那个发型设计中心,门口大缸养着莲花和金鱼。夏天才来,莲犹含苞;当我在镜前坐下,便见身后大片黑漆屏风,盛开的红莲嵌着,两三只鸟雀被这样的炫丽惊飞。仿唐的屏风;仿唐的鲜艳旖旎;仿唐的繁华喧嚣。

唐朝那个年代的女子,用发贮存记忆、换取权势与爱情、回报恩德。而我不是那样的美女子或奇女子。

我役有仿唐的心情。

你真的要剪吗?设计师将我的长发披散梳通以后,四周相识或不识的人都在询问。

很长的一段日子,不必有语言行动,长发自然成为一种姿态表情。人们各以不同的心意去揣测,去诠释;在我怠懒时,觉得这样的随性也好。

也曾有一只手,撩起我的发,搵着腮,不说什么,轻轻阖上眼。此刻已遥远得像在唐代。

在台北街头,一群擦身而过的女孩,停下脚步,齐声大叫我的名字。当我错愕转身,便见那一片灿烂如春花的陌生笑容。

几个年轻男孩跟了我几条街,最后在橱窗前拦住去路,说我让他们觉得眼熟,固执地询问我的姓名。虽然确信他们没有恶意,我仍惊惶地想找寻躲藏的地方。

其实夏天已经接近,而我蓦然觉得寒冷。因为,不管愿不愿意,我究竟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

而得与失之间,难以衡量。

你真舍得剪吗?

世间有许多事,真是要舍;才能有所得。况且,什么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我点点头。

锋利的剪刀于是囓咬我的发辫,一点一点,紧捱着后颈。发丝根根截断,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模糊的震动自耳鼓流入体内。

设计师将发辫自手中扬起,那样紧密乌黑的一束,如她所说,真是难见的好发质。当我同意她的观点,这发已非我有。

离开时经过屏风,与红拂女、武则天、杨贵妃、谢小娥擦身而过,与千年以前,四则发的传奇交错。

而我在镜前截发,为的只想要一个自由自在、恣意行走的季节。

正文 灯的传奇

楔子

中国人的生活艺术,在各式各样辉煌瑰丽的灯火中燃亮。

烛影摇红、蜡香袅袅、莲炬姻缘、九华明灯、烬垂金藕……灯花何太喜。

一明一灭之间,众多传奇,也成点点灰烬,梦里犹有余香。

绿焰牡丹灯

慌不择路。

他没命的在山林奔跑,耳畔呼啸的是风;或是人声,已不能分辨,死亡在身后紧紧追缉。

这是人间?还是鬼域?

三百多条人命,血流也能成渠的。他粗重地喘息,那些小的、老的、女人们的眼泪。

乱世莫要当官。伯父曾对他说过,难道当时已料定这场躲不过的弥天大祸?

夜,特别黑,这样的杀戮;这样的冤屈;这样的黑暗。

刀起、头落,伯父徐徐倒下,哀嚎遍地,把他和人间温情的最后牵系,铿然斩断。所以,先前,他被蛮横凶暴的赶出门,为的是让他避祸啊!因此,他可以置身事外,站在围睹的群众里,看刽子手行刑;并且,全然地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竟然在这里?伯父养我、教我,何以全家罹难,唯我独活?他停下脚步,问自己。应该回去,死有什么可怕?反正,他认识的人,无一存活。

回去吧!他再度在林中发狂的跑。突然,脚下踩空,不及呼喊,像片枯黄的叶子,毫无重量,飘然下坠。

也是不及呼喊,那柄钢刀挥动,刑场中捆绑成串的家人跪着哭倒,悲声动天。他猛闭上眼,几乎昏厥;睁开眼,不能置信地,他看着四周拥挤的观众,围堵如墙,个个红光盈面,忻快地惊叹,贪婪地,意犹未尽。嗜血的世界呀!这是人间?还是鬼域?

自冰冷和痛楚中苏醒,他看见不远处冉冉而来的两盏灯光,近了才能分辨,两盏制作精美的牡丹灯,闪动磷磷绿焰。走过来的是三个女人,无声无息,衣袂飘带在风中,款款地、有韵地飞扬。掌灯的两名侍女到了他面前,因为光亮刺激,他蹙眉阖眼;再睁眼,便见到一轮满月似的面容,点朱唇开启,你受伤了,疼不疼?

两枚绿焰在黑暗里飘飘荡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含含糊糊地说,或是哭泣,总有一张杏黄色、华丽的容颜在倾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意识,懂得询问自己的生死与所在地。妇人教侍女捧来吃食,那两个侍女或是因为灯影掩映,竟令人有面目不全的错觉。

妇人亲用银匙喂他,十八年的生命里,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柔情温存,他因此要求留下。

妇人迟疑片刻,而后摇头。房里不知熏着什么香,有一种古老的、混着烟尘的气味。

闲拈针线伴伊坐。他真喜欢这样的生活,没有战乱、逃亡、残杀和恐惧。生命应该是这样的,宁静、温柔、旖旎。看着妇人,总觉得她虽丰美鲜艳,却是经历岁月的;好象他曾有过的经历,也在岁月中走远了。

而那两个侍女又来了,僵硬地俯身对妇人说话。他不喜欢她们,因为她们行动冷硬;脸孔明暗不清。

侍女离开,妇人拉他起身,在红眠床畔坐下,告诉他,明天必须离开,否则有祸。而他不肯,还能有什么祸呢?他已失去了所有的亲故,如今只剩下她;若要走,需她与他一道。

她挣不脱他的手,于是嗔恼,你这孩子,怎么不讲理。

我不是孩子!他咆哮,因为莫名的绝望和挫伤。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他希望和情意;而她竟看他如一个孩童?有一种自觉在愤怒中变得尖锐;我是一个男人,他说。经过这么多事,他相信自己已然是个男人。

我是男人。他沙哑地哽咽。

她不作声,缓缓贴近他,那股奇异的香气冲进鼻管,令他有短暂的晕眩。牡丹花一样的面庞,徐徐舒放。像一比温暖的雪花,触手便会蚀化,轻柔地,将他全部掩覆。

他看见雪;他看见花;他看见她冶艳娇媚的笑容;他看见她遍身缠绕的绫罗,化成彩云,飘飞满天。

再次醒来时,她已为他收拾了包袱,说是奸人搜索追逼,教他先到别处躲避。

我还会回来找你的。他临出门仍说。天,还没破晓,零落的星子挂在空中,两盏绿莹莹的灯亮着,妇人用袖掩住嘴,泪水直落下来。

摇动的树影,彷佛听见缉捕的喊声,不暇思虑,他一路奔逃。黎明以后,竟然下了山,看见一个小小的市集。来往人群好奇地打量他,令他竦然而惊。直到卖豆浆的白发老人唤住他,问他从那里来,让他在水盆中,注视一个几乎陌生的影像;蓬头垢面,须发纠结:衣裳褴褛不堪……这个落魄破败的人,是他?

和老人谈起,才知与变故已相隔三年,且已改朝换代。梳洗换装,重整面目,老人问他在山中迷路,是否遇见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他说没有。却在一个晴朗天气上山,走了许多路,在盘着古忪,憩着苍鹰的深幽所在,看见那座古老的陵基。

甚至没有惊疑,他走近,墓碑在岁月中湮没成一块石头。墓旁两侧,石雕侍女,各掌一朵牡丹灯,她们的容貌在风雨中剥蚀。

他在墓旁坐着,静静看日出日落。没有特别的期望或遗憾;止不住感激之中渗湿的怅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即使是鬼域,也有如许温馨情重;强过人间的冷酷。

许多年以后,无论他是发达显贵;或是寻常平庸,曾经发生的事,都在记忆里渐渐褪色,唯有这一桩始终鲜明--就在牡丹灯的引领下,进行了他的成人礼,生命中最华贵庄严的仪式。

灯下看美人

她是个宜喜、宜嗔、宜颦、宜笑的女多娇。

他在红融融的灯下瞧她,愈发忍不住的怜惜。稀疏刘海下,白皙滑腻的面容,含情带愁的眼眸,咬着下唇盯住棋盘;而后看着他,浓浓的鼻音,说,今夜全让你赢了,嬴得开心了?

他微笑,卸下一粒棋子,眼光一瞬也不转移。让你。他说。

悔不悔?她问,隐隐带着笑意。

他摇头,确定地,他不悔。

闲敲棋子落灯花。他有过许多这样的夜晚,明月把竹枝映成窗花时,她便来叩他的门。为他研墨、替他补衣、陪他弈棋、帮他烹茶。

斜笐着桌,一手托腮,曲膝抵着竹凳,凤头鞋里微露白纨袜。这回我可鸁了。拈起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咬着手绢,揪着他,她开心地笑。

他隔着桌子,突然地向她伸出手,毫无预警。而她转身避开,比他灵巧迅捷,绣着凌波水仙的紫色丝帕,沁凉地飘落在他的手背。他采在手中,细细甜甜的香气,属于春花的。

她定是站着,看他把手绢收进怀里。我要走了,她说。就像以前每一次,他只要想碰触,她便离去;把他和他的沮丧,留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直等到她下一次再来,里外穿梭,声声笑语,把冰冷的房子变得盈满充实。

这一次不行。他再无法忍受她离开,掩上门,他请求她不要走。

她的眼睫蓦地阴暗沉郁。原来你也是个不守信诺的,她说。

他答应过她,从她初次神秘出现,他便答应,与她只做君子淡交。那时侯,他并不知道,深切的爱意会吞噬掉友谊,达到崩溃边缘。

他不在意她从那里来;她到底是谁,只要她做他的妻。这可不成,她扭绞着衣带,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他看她紧束窄小的腰肢,何等轻盈的体态,她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女子啊!

你若一定要问原因,我便告诉你。僵持许久,她终于说,到水缸这里来。

他们并肩站着。满缸的水,反影着他的渴切与焦虑。我还是不明白,他转头询问,面对一双哀伤的眼睛。

我在哪里呢?她问。

水缸里的他瞪大了眼,呆若木鸡,两个人,只照出一个影,还不够明白吗?

为什么?他颤抖地问,命运为什么这样安排?

你怕吗?你嫌吗?她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不怕,不嫌,只是不甘心,他攀着缸缘,滑坐下来,我不会甘心,他说。

她告诉他,情动天地,诚感鬼神,如果他能遵守诺言,她便可以起死回生。

他说他可以,没有什么比失去她更难忍受;他发下重誓,若是背信,无论是人是鬼,永远再见不到她。

期限是一年,他每夜熄灯后,把月光也隔绝,她便钻进被中,与他同床共枕,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偎依着,不能开口说话,进入梦乡。

半年后,枕畔已可细语,却仍不可以见一丝光,他对她说从书里看来的笑话,引得她伏在被中笑个不歇。每当这时侯,她往昔斜髡桌角的娇俏模样,便撩搔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为什么不能看她?一年就要度过了,只看一眼,她在熟睡中,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

曾经,红泥小火炉,烹茶的她,面颊莹亮,眼如秋波,何等动人。

只有两天了,连月光都锁在门外,他蹑手蹑脚起床,漆黑之中小心摸索。思念与好奇澎湃着,淹没了一切,包括他对她的承诺;他对自己的誓言。

彷佛听见一声叹息,在他摸着灯时,并不真切。迟疑着,只剩两天,应该没什么要紧,深吸一口气,紧张而兴奋地,点燃了灯。

学起灯火,走向帷幕深重的床,轻巧地揭起帐。光亮瞬间剿灭阴暗,所有的真相都不能遁逃,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画思夜想的女体,而是一具白骨;上半部已然生肉,却在灯下痛苦翻腾,转侧呻吟中,肌肤迅速剥落融消。

他的惊怖颤栗的喊叫声爆裂,灯,从他掌中飞离。

近处远处的人赶来救火,替他扑灭须发及衣袖的火焰,却止不住他凄厉的悲声;更不了解他拚命要奔回火窟的原因。

紫色手绢仍贴胸收藏,朝朝暮暮,提醒他,偿付毁誓背约的代价。日落以后,他习惯居处在黑暗里,凡有灯被点燃,都令他惊悚。

春天来临时,恍然总见到女子俏生生站在门边,手指绕着发梢,盈盈她笑。好象曾经有一次,她眼中含着闪烁的情意,微偏头,凝睇着他问:

你悔不悔?

碧波琉璃灯

林家女婴诞生的夜晚,异常静默,乃的是村里昙花一齐开放了。四邻都嗅着阵阵幽香,长辈们因此说,这女孩儿怕是不凡的。说这话,原是对喜获掌珠的双亲恭贺的意思;却没想到,这小小婴儿,后来果然莴高地被供奉起来了。

少女在家人宠爱下成长,这商贾之家女儿,却没有一点骄矜气,镇日里焚香读书。生活中若有什么些微变化,便是父兄自海上经商而归,他们总有那么多奇人奇事告诉她。尤其是兄长,钜细靡遗的把自己看见的世界形容给她听。他们是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天地。

云游四力的老尼,为了林家姑娘而停留,在地方又引起议论。

少女在读书以外,日日诵经、作功课,原本贞静的容颜,轝动之间,更添几分庄严。

老尼辞别之际,少女仍有疑惑,怎么才能普度众生;如何才能大慈大悲?

当你爱众生如同父兄,便是正果。老尼飘然远去。

兄长从远方回来,为她点燃一盏琉璃灯,特殊的造型设计,即使在海风中也不熄,光采炫丽。

阿兄若在海上迷了路,你便掌灯,引阿兄回家。兄长笑嘻嘻地说,他真切疼惜这罕言静默的幼妹。

噩耗从海上传来时,少女正伏地捡拾不知怎么断落满地的念珠。

那些浑圆的菩提子再一次弹跳散落,向四面八方泻流。

一批批搜寻者无功而返,愁急煎心的母亲病卧床榻,日夜响彻不歇的木鱼声,在某个黄昏也止寂。

夜晚,村里许多人都看见,林家姑娘一袭白裳,手提琉璃灯,静悄悄地,往大海走去。

行过港口,父兄是从这里上船出海的;踩过礁岩,父兄曾坐在这里垂钓谈笑;登上最高的岩顶,父兄应该可以见到她的灯。

朝亮的地方来,阿爹。我来引你回家,阿兄。

海和天,是一种死去的黑,连一颗星子都没有。海浪猛烈拍击着海岸,沾湿了裙襬;海风蛮横的席卷,几乎站立不住。

有些迷途的船只,真的因此而平安泊岸。只是,他们惊诧不已,原来,竟是个掌灯女子。骇浪狂涛中,根本看不出人形与灯;只见黑暗中一束晶莹的发光体。

每一个摇摇而至的舟子,她都以为是血肉相连的至亲;每一次的悸动与牵扯,都痛彻脾肺。

太长久、太渴盼,于是,每见到迷流大海上的人;每听到崩溃与绝望的哭泣,她都以为是父兄。

那灯燃浇的不是油;不是烛,是她像春蚕一样吐尽了的丝。

父兄的面貌在岁月尘埃中模糊了。模糊以后,她才省悟,普度众生,原来如此。

直到那一天,她在海边消失踪影;她的父兄始终不曾出现。

而海上的行船人仍坚称,他们看见提灯女子,在各个不同的海域,成为一种庇护。于是,在这里、在那里,庙宇一座一座建造起来。

沿海地区的民众,虔诚地在袅袅香烟中伏身膜拜,除了行船平安,还有太多太多欲念。

他们用霞帔换下她的洁白衣裳;夜以继日焚香,熏黑了她的脸庞,人们要的其实已超越自己所该领受的。

她只是个痴心女子。

永远不能完成的心愿;永远不能断绝的救援;永远不能挣脱的尘缘。

千里眼替她看云山以外的风景,顺风耳替她听海上波涛的声音。

某个难得的清静午后,盘挂在椽上的檀香飘坠飞灰。悠忽之中,彷佛又回到柱子飘香的后庭,听父兄说远方的故事,这才记亿起一切的最初缘起。

同时,微微焦虑地努力思索,那盏琉璃灯在什么时候,遗失到哪里去了?

尾声

探幽的夜里,燃起一盏灯,并不做什么特别的事。亘古以来,在世为人必有的孤寂冷清,便悄悄掩至。

偏偏我沾不得一点酒精,否则,可能像善饮的古人般,摇曳灯烛中,邀请精怪神鬼入席,共浮一大白。翻阅那些卷帙,狐鬼之流,妩媚潇洒,无不真情;我看见撰述者的深情与寂寞。

对人世冷暖看得透彻明白,才想将心情寄托鬼域吧?

好象古墓中艳魂,用全部的温柔,抚慰所有希望和凭借都被斫断的孤儿。牡丹灯,将是那男子生命中恒常的温暖光亮了。

巧笑倩兮的一缕幽魂,却不甘于一夜缠绵,她要的是人间夫妻;痴心的要一副肉身,成个女人。是她的男人背弃誓言;灯亮处,焚毁了奢侈的想望。

也是个痴执女子,注定不能成人,于是位列仙班。海畔点亮的灯,永不熄灭,世世代代,在人心里传递下去。

各位看官,您有怎样的一盏灯?

灯下有什么样的传奇?

正文 一瓢饮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

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催诗--雨

浓浓的墨,匀匀地贮在砚他中,毛笔徐舒缓慢地舔着、吸吮着,直到饱满丰盈。

执笔的手,洁白修长。

执笔的人,高梳黑发,一龚玄衣,蹙眉瞑目,端坐沉思。

书斋外的雨势缠绵不绝,悟桐环绕着,叶片遇雨,声声响应;书齍内门窗紧闭,更显静寂了。

午后,太守府邸,担任书佐职的孟生,正为太守府即将举行的语筵拟题。

考场失意,似乎就注定颠沛流离的一生,所幸,蒙太守擢用,管理文件书信,又因为戒慎修谨,半年后,成为太守贴身秘书;此后,似乎注定无法遁逃的笔墨生涯。

偶尔也会想起未来,想成家。那该是男读女织的田园家居;或是前呼后拥的出将入相呢?太模糊了,实在难以预料。

他的思绪蓦然中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风雨不知从那里涌进来了。

睁开眼,书斋的门开了,随风飘进的不是雨,而是澄碧透明的湘江水。

一匹翻飞的湘江水,自门外滚滚奔流进来。

惊愕。

松开手,笔从指间滚开。

一柄鲜亮朱红的伞随着进来,门,复阖上。

进来的是个女子。湘江水,只是这擎伞女子的裙幅,极细而轻柔的丝绸。转过身的女子也没料到父亲专用的书斋中竟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她迟疑着,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望向他。

他的一股莫名的愁恻,是从看见她的眼睛开始的。

她不是寻常女眷,她是史太守的掌上明珠,史秋水。我们家的女学生,太守疼惜地赞许过。

她有一双秋水似的眼眸,清澈冰凉,而内里犹存夏的炙烈,隐密地燃烧。

他想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起来了,于是,深深作揖:

小姐!在下正为大人拟诗题,不意惊扰小姐……

惊扰?是,她被惊扰了。她被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神态所感。他不是个陌生人吗?为什么又不是陌生的?她突然兴起,在雨中行走,为的难道只是寻一卷诗经?

她指向他身后一帙帙经籍,那里排列的是诗经。

国风吗?他探询地。

秦风,蒹葭篇。她心里想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他寻出来,交给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此刻,终于明白,这是一首怎样的话。也是一段在水之湄的缥缈情愫。

她伸手向他,接过来。书斋太静寂,她离去后,他仍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握住那卷诗,撑起伞,依旧走进雨中。

可望,而不可及的,秋水伊人。

他推开窗,一片烟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似梦了。什么是真的?

趁墨未干,他挥笔疾书二字:

窈窕

醒酒--风

秋水小姐确实被惊扰了,她不再热中诗书;夜里也睡不安稳,连饮食都怠懒。

夫人延医诊治,毫无效果;怕是给什么妖魅冲了,有经验的养娘说。

自幼与小姐相伴的丫鬟丹儿可不信这个。

为中和秋水名字的清淡,丹儿的名字是浓稠的红与喜气。除了服侍小姐梳头、穿衣、吃饭;为小姐扑蝶、摘花,她也能背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又因为常和年长的养娘往还,她还懂得小姐不懂的"寤寐求之"以及"辗转反侧"。

白日,小姐不肯开口;夜里,悠悠长长地叹气。丹儿想,恐怕不是遇见什么事;而是遇见什么人了。

春天里,看见比翼蝴蝶或配对鸳鸯,丹儿也忍不住咬着嘴唇叹气呢。

赶在落花成泥之前,主仆二人总是到花园中采集未凋的花瓣,制做香囊、胭脂;多余的便填充既松又香的枕头。绯红、嫩粉、雪白,各色的花朵,甫离枝头,犹沾着清晨的露珠。时常,偌大的园子,这一边的花还未料理好,另一边已纷纷坠落。等不及呵。

踩着湿软的泥,孟生进园时,花,已落尽了。而郁郁苍苍的树丛,仍锁着不肯消散的幽香。

太守特意赐饮几盅"锦江春",慰劳他连日来的辛劳。酒,是甘冽香醇的;寂寞是深入灵魂的,他意图用美酒浸透寂寞。偏偏,人已微醺;寂寞不醉,如影随行。

太守似也察觉他的消沉,授意斟酒使女格外温存。那盛妆女子靠近时,孟生的胸口发疼,他只能够;只配,在这样寻常酒色中销磨性情?

他有一个奢侈的梦想,是从遇见秋水开始的;没遇见她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曾经,他的欲求都是平庸而简单的。

怀抱这样的梦想,到底是一种飞升;还是陷落?

他又急饮三大盅。

酒力渐渐发散,他觉得燥热,忍不住扯开前襟,裸露胸膛。弯下腰,从池中掬水渥脸,池水被搅乱后又平复,映照出他髭发不整,映照出破酒精焚烧的炯炯眼眸,那里面的狂野,连他自己都陌生。

脚步有点踉跄,不辨方位,他转过假山,穿过拱门,行过朱桥。走着,有些迷失了。

风,不知已经等待多久,破空而来,越过翠绿竹林,吹绉一池水,也把孟生吹得清明些。他抬头,便看见秋水居住的凌波楼。

起风时,秋水正倚着枕,恹恹地,她刚刚诵读了逝者如斯,不含昼夜。

风声吟啸着,把阳台上晾晒的花瓣吹得零乱四散。秋水翻身,披件宽松外衣,奔至阳台。

桃红粉白,一片花散如雨。

飘过她纤纤手指;飘过她随意绾起的发;飘过她蝶翼的衣袖,什么都捉不住捉不住捉不住。她于是静止不动了,这些缤纷绮丽,原来是流年,捉不住的。

然而,人生一世,必定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可以掌握的。地无意识地转身,便看见了他。

他在风中,酒已全醒。

他在风中,与她定定相望。见花雨漫飞,一袭素衣回旋,而后站定,缓缓回眸。又一番惊愕。

他不该在凌波楼下;她也不该在阳台,丹儿在窗内看见。应该制止,或者做些事,可是,丹儿却是怔怔地,这种景象摄住她,原本伶俐的,也只无措。

养花--天

秋水梦见他,就站在凌波楼下,恰似那个起风的午后。仍是玄衣一袭,敞露白皙的前胸,仰头凝视她。他的颧骨泛桃花,乌亮的眸子浸在湿润的水塘。

荡荡漾漾,成一个深幽的漩涡。

醒来后,她推开门,站在阳台上眺望,翠色直逼人眼。心田虽小,生满相思草。

丹儿怂着秋水,去看看新建的可月亭。主仆二人才离了亭,便见孟生自穿花径上款款行来。

丹儿早把孟生的姓氏排行及籍贯打听得清楚明白,此刻笑容烂漫,伸手招呼:

七郎!可巧你也来了。

看见秋水,孟生顿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丹儿发现他捧着一只器皿,较盘子深一些;较钵浅一些。凑近一看,清水中养着些晶莹绚丽的小石子。

哎呀!好美的石子儿,怎么不养朵花呢?养枝芙蓉,或是莲花?

什么都能养啊。孟生看着水光中飞掠的巧云,瞧!他说:且能养天呢!

丹儿捧过来,贴近秋水。秋水俯面望着奼紫嫣红的石子,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拨弄。他养着一道雨后的彩虹,她想。

孟生接过来,看着远去的秋水背影。他的手指微颤,在沁凉的水中抚摸那颗玛瑙似的小石,她曾短暂碰触。

自今尔后,只供养一朵绝色容颜。

凌波楼中的秋水真的病倒了。丹儿镇日忙着煎药,太守、夫人及其它的家人探病川流不息。秋水常阖着眼,一言不发,这病来势汹汹而古怪。许多事都被耽搁下来,包括那些前来议亲的。

夜深人静,秋水落泪不止,丹儿自然是最明白的,她想去向夫人禀明,秋水不准。

药石罔医。

听说的人无不叹息。孟生尤其有种奇特的感觉,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微风细雨养花天,却养不活人间一株素葩。

在一个昏睡醒来的午后,床畔只有红着眼丹儿,秋水遍身发热,却格外清晰地说:

我、要、那只养石子的。

丹儿完全明白了,她潜在孟生房外,看着太守派人召唤,他匆匆盥手而去,用的,就是那钵中的水。

丹儿把钵放在秋水怀中,细细诉说孟生在房内的一举一动。秋水无比温柔地抚着钵的边缘,丹儿想换一瓢干净的水,秋水不让。

满华--月

她看见他时,他不知怎地已站在阳台上;而不是凌波楼下。

她浑身紧张起来,胸腔剧烈震动,看着他推门而入,玄色衣衫在走动之中飘飞,捧起那钵,带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走到床榻旁,俯身,托起她的头。

所有的举动都轻柔似梦,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她感觉暖暖鼻息吹在额角。

冰凉的水,从钵中倾流,从她微启的唇畔淌流过下巴、颈项、胳臂、指尖……缓缓地,在每一吋肌肤蔓延。是因为寒冷或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虑,她颤栗着呻吟出来,欲哭的情绪。

蓦然,他揭褪外衣,绵密仔细地把她包里起来,贴在胸前,紧紧拥着,不说也不动。他的发在褪衣时散落,此际与她的发纠结,抵死缠绵。

那块不知何时被剜去的虚空,完整的复原;持续许久不知名的痛楚也已消散,多日不曾有过这样舒适平静的情绪,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觉得全身都很松散自在,只是,渴,渴极了。

烛影摇摇,秋水很久没离床榻,她赤足走在木板地上,有种新奇的感受,像是重获新生。

钵,仍放在那儿,石子浸在水中,幽幽发光。双手抱持着,凑向唇边。色彩鲜艳的颗粒在水中翻滚,发出愉悦的琤琮声。

水,流进她的齿间,流进她的身体。有一缕晶莹地滑过她的腮,穿过耳,渗进头发里。

丹儿醒来,疾忙夺下那钵,水已被饮尽,石子犹兀自震动。

我没事。秋水安抚地摸丹儿的手,眼睛清清亮亮。她的热果然褪了,手指润凉地。

推开窗,一片银华。丹儿找来披风为她搭上。

仔细又着凉,都起霜了。

哪里是霜?秋水倚窗而立,仰头看着一轮满月,说道:

是月呢!这月,今夜团圆。

那夜的月,确是难见的圆满光华,竟没有一丝云雾来妨。

远处有车马毂辘如雷声隐隐,太守奉旨入京去了,带着视同心腹的孟生同行,府中不少门客,不免极为艳羡。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依旧在窗前眺望的秋水,突然转头对拨弄火盆的丹儿说.我要做母亲了。

丹儿的火钳跌进火盆,也不知捡拾,惊呆了半晌,喃喃地:不能的,小姐,这不可能。

真的。秋水安静她笑着,眼眸转向那只钵,十分虔诚而洁净的形貌,她说:

我有一个孩儿,像他爹的模样。

丹儿抗拒地摇头,可是,站在窗边的秋水,确实隐约有着不易察觉的臃肿,她的面宠,甚至焕发母亲才能有的光辉。

丹儿几乎是夺门而出的,直跪倒在夫人门前,哆嗦着,乱七八糟地,企图把事情说清楚。夫人听不明白,只觉得不寻常,不得不走一趟凌波楼。

当她们蜂拥而至时,秋水正用襁褓包里一个小小的、初生的婴儿。

杜若--烟

太守回府,恰是杜若盛放的季节。

杜若又称姜花,花形似蝶,花色如云,原是含蓄温婉的形状;却有最热烈放肆的香气。凋落得快。而有几分惨凄。

无论夫人如何劝解,太守听闻秋水产子的离奇遭遇,仍遏不住暴怒填膺。

他冲进凌波楼时,秋水正抱着小儿,一同向钵中看倒影。端详着牙牙学语的小儿,怒气蓦然消失,这孩子,与自己如此酷似。

凡是抱着孩子的人,都觉得孩子与他相似,于是生出莫名的疼爱。

秋水却说:虹儿像他爹。语气之中无半点羞赧。

太守反复思量,怪力乱神之事,他是不能相信的;始乱终弃的事,他是不能容忍的。

秋水从未离府,线索必然是在府中,至少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守召来府中的年轻门客,独缺孟生。

这一次赴京之旅,太守与孟主已达成某种默契。太守允诺将栽培孟生,一条平坦大道已隐约在生命之中浮现。只是,人要知命。

孟生衡量过,他明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曾经有过的绮思幻梦,已遥远的宛如前生。他只能选择前程。并且,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

可是,那日,他恰巧经过大厅,见一群同僚议论纷纷,便也踏进厅门,门,在身后掩闭。太守、夫人、秋水、丹儿,陆续走进来。

看见秋水时,他的心仍忍不住瑟缩。她更丰腴、明艳,只是,怀中抱着个小孩儿。

当他站在角落里看她,她也抬起头,准确地捉住他的眼眸。当初随太守赴京前夕的梦境,突然澄明清晰,他曾与她相见,他看见遗失的钵,他曾解衣为她驱寒,而在冰冷中怅然苏醒。

她的眼眸中,竟然也有这样的记亿。

太守长长地叹了一声,儿女情孽,身为父母亲,能不能填补情天恨海?

秋儿。厅内的人都听见太守的声音清楚回荡:让小虹儿去找他的爹吧!

孟生陡地像被重重一击,看着秋水整好虹儿衣衫,把小孩儿放在地上,轻声说:去吧。他恍恍然,有些省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那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儿,为什么竟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的,这黑眼睛太熟悉,彷佛,像是看见了自己。

自己?

不!不可能。偏那小孩儿径自向他走来,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角落里除了他,再没有其它人,那孩子却一直走过来,伸出小手牵他的衣角。不--

他反射性地,狠命推开小孩儿,抬头,正接触到秋水悲恸几近灭绝的神情。猛然地觉得痛悔难舍,一剎那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迅速伸手想拉回被推开的核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虹儿仆倒在地,小小身体无助地撞击地面。

秋水觉得自己被震得粉碎,迸裂在空气里,四分八散,不能合拢。-

所有人都看见,小孩儿仆地之后,消逝如烟,只遗留一滩水。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孟生熟悉的那一瓢。

阳光里,光采晶莹闪熠。

尾声

六朝人喜欢神怪变异的故事,津津有味的传述,有一则是这样的: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婢女取书佐盥手残贱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

这样简短的篇幅,诉说怎样的故事?我在其间,惊见爱情的虔诚坚贞,宛如宗教情操,竟然无中生有。同时,也怅见爱情的缥缈飘忽,意念瞬间转变,便如过眼云烟,百般缱绻温柔,皆化为无有了。

古代男人总在名禄追求的道途上,轻易改变最初的钟情;古代女子终其一生只守一份盟誓,于是万劫不复。

好象曾经听说过: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吧?

曾经有个朋友,在卡片上写着:

你只喜欢,孤单的一个人在瓶子里

没有奇遇

久久,化为水

临了,倾出来

回归尘土

原本,我是轮回四季,歌声最响亮的潺潺流水,从光滑的鹅卵石上跃过;如今,却囚在瓶中,固守不变的风景?

我不相信他的话。

假若,可以选择,我情愿将这一瓢,灌溉一株新栽的桃花。明年春来,应当可以花开如锦,灼灼灿灿,燃烧一季的旖旎。

正文 幽禁的情人

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

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钟粹宫

你一直记得那个隆冬之夜,不寻常的狂风怒号,沙土飞扬。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随后,慈禧太后宣布,由醇亲王之子载湉继承大统。

你的父亲在殿内聆旨,既惊且痛,失声恸哭,皆厥倒地。他不要你做皇帝,那个刚才撒手咽气的同治载淳,只是个极不快乐的十九岁少年呵。你是他最宝爱的儿子,醇王府娇养的乳鹰,原来应该在天地间自由展翅。

然而,宫中片刻不肯耽延,派兵一队,人人黄轿一乘,火速赶往太平湖醇亲王邸,迎接幼帝入宫。

王府内眷一片哭声,在生离死别的混乱中,你自梦中惊寤,犹迷糊怔忡,闹着要找母亲。自此却坠入一场冗长、愁苦的梦魇,总难转醒。

被立为大清光绪皇帝,那时,年仅四岁。

你的世界全变了样,再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是父亲也像是换了个人,曾经雄姿英发,抱着你跨上马背,允诺要带你回到祖先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去驰骋的父亲,跪在地上,时时低垂着头。你不明白,镇日里见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直不起腰。

那天,在钟粹宫,你的父亲又向你跪请圣女,你忽然翻滚下榻,直奔到他面前,扯住衣袖,想拉他起身,一面急切要求:

阿玛!阿玛!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

侍立着的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劝阻,抱起你不断挣动的小小身子。你哭!你喊!一声声喊,阿玛!阿玛!阿玛--

你的父亲匍匐在地,浑身颤栗。

你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旺健的体质,感冒发烧,来势汹汹。

在病中抚慰你的,是慈安太后。进宫以后,你与她同住在钟粹宫。当你病着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焦虑;听见她温柔的安慰话语,她把你当成另一个同治。依靠在她怀里,可以撒娇,觉得安全,你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

同治与她并非母子;你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你们都与她亲近。

你开始读书,举止行动也和往昔不同,神态自若的看着醇亲王跪安。谨记着慈禧的训诫、慈安的规劝,人君必得仪止合宜守度,不可逾矩。

向两宫请安,是每日不可免的功课。到长春宫去,不知为何总是不自在,慈禧询及读书的情况,末了总要再提醒一遍,你能入宫即位,全仗她的恩赐。

往钟粹宫去,便磨蹭着不想走,慈安爱吃点心,总备着一份给你。有时,定定看着你,叹一口气:

"皇帝快生长大吧。长大了,朝中大事便可以做主。"

她常和慈禧意见相左,因此,显得忧愁。你解事的劝她不必烦忧,并说待你亲政后,还要奉请慈安垂帘听政。

至于她么,便省了吧!你意气飞扬的说。

慈安忙止住你的话,恐怕你会惹祸上身;却不知道她自己的大祸正兜头罩下。

慈禧其实对你的琐碎事了若指掌。当初,亲生子同治与她反目,却和慈安情同母子,已使她衔恨在心;你是她嫡亲妹子的孩儿,在慈安的教唆下,还未亲政,便不给她留余地。同治早逝,两宫太后面对死神,没有羸家。这一回,慈禧不能再给对手一点机会。

出事前一日,你像往常一样,去钟粹宫请安,慈安染了点风寒,精神还好,谈笑一阵。告退出宫时,正巧遇上慈禧派人送点心,一碟精巧的包子。

你在钟粹宫敲响的丧钟中,惊跳起身。

自幼年起,你便知道,这座阴森的宫苑,时常吞噬人命;你听过各种可信或不可信的传言。可是,慈安是太后呀!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看见慈禧的时候,你咬紧牙关,撑着蓄满泪水的双眼,大声地,直问到她脸上:

她是怎么死的?

慈禧极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你。那寒冷如刀剑的眼光,令你背脊发麻。她仔细打量你,像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以后,用平板的声音下了懿旨:

"皇上悲恸过度,先回宫安歇吧!"

你被太监挟回寝宫,脑中轰然。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皇帝吗?

不是!你的脚步零乱颠踬。我只是个傀儡,你告诉自己,今日死了慈安,明日便能死了载湉。

跨进门槛,你站住,一口鲜血猛烈喷出。

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猝逝于钟粹宫,上谥为孝贞皇后。

那年,你十一岁。

养心殿

在朝野一致强烈要求下,慈禧宣称要还政于君了。但,必须在你的大婚之后。皇后是慈禧挑选的,她的亲侄女,比你年长二岁。

你对婚姻并没有温柔的想象,甚至不抱希望。同治当年恃逆慈禧的意旨,表面上看来争取了自主,却只给他的皇后带来悲惨下场。你绝不重蹈覆辙。你真正在意的是大婚以后的"还政"。

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

慈禧果然宣布还政,撤去了那道垂帘,迁居颐和园。虽然军国大事仍需恭请太后圣裁,虽然时时得往颐和园叩安,你仿充满蓬勃朝气,时时准备大显身手。

大约也是在那段时间,你的心灵,与那年轻的女子相遇,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年仅十三岁的珍妃,有一双晶亮坦白的双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面容,不同于宫中嫔妃的丰圆富泰;尖小的下巴,透着股惹人怜爱的剔透清丽。

从不回避你的眼光,慧黠的眼眸里总藏着教你欢喜的主意。有时侯甚至改扮男装,陪你到鹿苑去。

新婚燕尔,如兄如弟。你说。

她的眼睫闪动,把一株莲花似的小手,递进你的掌中。

"我是你的知己,也是情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说。

你从不知道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小小女子魂牵梦縏,灵魂深处某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苏醒,并且澎湃激昂。朝中大小事,乃至夜梦种种,都想和她说。她专注聆听,为你添香磨墨,你们痴心想过民间夫妻的生活。

但,你们如此亲密,忘了旁人;旁人却不能忘了你们。皇后耐不住望穿秋水的寂寥,三番两次向太后密告,珍妃的好男装,爱照相,全成了蛊惑皇帝的罪状。慈禧口中劝解,心中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爱珍妃的灵巧美丽;况且,你的举措大致也让她顺心。

然而,你的爱宠使珍妃丧失世故机巧的能力,仍保持一贯的天真率直。那一回,慈禧训斥你不善为君时,珍妃竟然上言,为你辩护,隐约有埋怨慈禧揽权不放的意味。

她的忠诚,换来忤逆之罪,被贬为贵人。接下来许多日子,禁止会面,你已算不清日子了,只是一场病按着一场病。

直到慈禧恩准贵人回复妃位,珍妃盈盈拜在榻前请安。你命她抬头,那双眼眸,如昔的倔强,从未因遭挫而软弱。你的胸腔,被一种混合着疼惜与钦敬的复杂情绪充塞,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你再不让她离开养心殿,二人同寝同食,较先前更和婉亲爱。殿中的老官人经常喟叹,说是同治皇帝往昔与皇后也是如此好合。你并不愿与先皇帝比,总认为自己要比他幸运得多;你的爱妃更不会像先皇后那样,让慈禧欺凌,抱恨夭亡。可是,你所居住的正是同治的寝宫,谁能预料你的命运?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化为一股实现的力量。

光绪二十四年,你召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听他们侃侃而谈,阐析世界大势,认为朽败中国在列强环伺下,只有一线生机,便是变法图强。他们请求立即下旨变法。

否则,一旦亡国,皇帝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你转头望向珍妃,清晰地说:

眹,不甘作亡国之君。

在这场维持了一百零三日的维新变法中,珍妃是你的同志,她遣太监为你与宫外传递讯息,回避慈禧的众多耳目。

误信袁世凯,走错一步棋,他的阵前倒戈,使你的护法,成为谋逆与叛乱。

事发前一夜,你与珍妃同衾,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雨滴敲打在鸳鸯瓦上的声音,一阵远,一阵近。

听见了吗?你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瀛台

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吟: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你被单独囚禁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宫,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宫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日,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

"与子偕老。"

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禁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感激涕零,感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浪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感,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感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

皇阿玛--

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若不走,就殉节吧!"

不!不要--

你嘶声地哀号,感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

"皇上!咱们该上路了。"

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吟。(注:清宫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

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宫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

"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

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宫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根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满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

正文 那夜星月都沉灭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

我甚至看不见自已。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却像黎明时刻,鸭蛋白的蒙蒙天光。

这是在河南故乡第二天,村子里又停电了。偶尔飘洒丝丝细雨

集聚在大姨家,聊得正热烈的亲人们,纷纷告别,推着脚踏车在我膝上,听玻璃鞋童话的小女孩,不甘不愿,只得跟着父母走。不好走。

我站在门口,彷佛仍听见小女孩嚷嚷着番瓜、老鼠。赴一场辉,空气变得沁凉。,沿着黄土路回家去。坐说是一会儿天暗了,可就煌瑰丽的宫殿舞会去吧!

而夜来得真快,只一瞬间,把房舍、田亩、小径、走远的亲人,全抹成墨黑。

我们于是在手电筒引领下,回到小小的庭院,依旧坐在开满紫藤花的棚架下。

静静地,听着屋顶上鸽子咕噜咕噜的声响。看着周围的人,在手电筒光线里,面孔都透着些说不清的奇诡,游游荡荡地,单薄得像纸片。

那些开合的嘴唇,转动的眼珠,丰富的手势和表情,都不能挽救我迟钝的感觉。

突然,大姨就说了这句话:咱老娘不定今夜会回来!

白天,我们曾穿越田野,到外婆的坟前祭拜。

一群人浩浩荡荡,越陌度阡地行走,经过表嫂的田地,曾停留片刻,她把田中的紫茄子和绿西红柿指给我看。教我伸出手,剥开一个豆荚,一串绿色的豆子,饱满晶莹,顺着指尖,滚落在我粉白温暖的掌心,从未经历过的惊奇,使我忍不住笑出声。

吃啊!吃啊!表嫂催促着。

"这、怎么吃?"我的笑停住。

表嫂从我掌中拾起一粒绿豆,放入口中,咀嚼一阵,吃了。

我拈起一粒,学着她的模样,努力用舌齿去品尝绿豆的滋味,甫离开泥土与荚衣,应该有所不同吧!

好吃吗?好吃吗?

"我从来没吃过。"豆渣顺着喉咙,进入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我甚至没想过绿豆也是从荚中剥出来的;也没想过,他们把绿豆当成好吃的东西。

"好吃,真好吃。"

走了几步,我唤住她,摊开手:

"我把豆子种在田里,好不好?"

她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种吧!种吧!明年再来吃咱表妹种的绿豆。

将近三十年,我从不曾在大地上播过一粒种子,却任性的予取予求。今日播种之后,明日又将远赴天涯。为此,我格外认真,把每粒豆子都包里在湿緛微温的泥土里,盼望能够发芽。

母亲和大姨走在前面,谈起小时候在谷仓中见到狐仙的事。说是一群大小孩子,在一个高大阴凉的谷仓里捉迷藏,玩得正开心,不知从那儿转出个大姑娘,玲珑标致,有一双水汪汪极妩媚的眼睛,笑盈盈地向发痴的孩子们走去,撩起一股擅腥的骚风……

狐仙哪!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其它人惊惶地四处奔窜。大姨背起年幼的母亲,没命地逃离那个荒废许久的谷仓。也许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对中国传奇故事中的狐变渊源及类型,有着难喻的好奇。好容易寻着机会一探究竟,我紧紧追问,是真或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大姨睁大了眼睛,不容一点怀疑。

说起她的长相,就是美。好象仙女一样。大姨补充着。

站在田地里,风中一片晃悠悠的绿,我彷佛看见,一个破败的仓库,飞扬着金黄色的灰尘,那里闲闲地站立着美得眩目的女子,扬起手绢遮掩嘴唇,略偏头,弯起眼,微微地笑。

永远年轻鲜艳。

黑幽幽的眼眸,有着千百年的深邃与古老,有些什么,是令人沉沦耽溺的,闪动灿灿亮光,直教我焦躁烦扰。

夜,渐渐深的时候,大姨却又说外婆将在今夜回来。

我的外婆已在八年前过世。

而大姨说这句话的笃定,俨然是在田亩上宣称亲眼看见狐仙一般。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惧;地许是兴奋;也许是不安,也许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觉都苏醒,并且敏锐。

据说,这些年来,外婆会附在一个亲戚的女眷身上,回来与姨妈们说说话。

每次附上那妇人,总要先啼哭一阵,姨妈们心慌,劝她别哭,见面是好事,应该欢喜,为什么哭呢?

你们那里知道,咱要是不哭,他们就不让回来啊!说着,方才慢慢收住哭声。

说到这里,母亲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中国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着离散;哭着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穷,赫赫然,哭倒万里长城。在那些不能确定的时代里,都可以听见摇山撼岳的哭声。

母亲发热,不断猛烈咳嗽,只得结束谈话。大姨带我们到歇息的堂屋,推开门,咯吱咯吱响着。这房子原是表姐们出嫁前住的,好几年无人居住,为安置我们,特地打扫干净。

我和母亲一间房,一张大床。

房内靠墙堆放两大袋杂粮,弥漫着干燥谷物与潮湿土地混合的气味。另一边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几级,借着手电筒看出那原来是个屋顶仓库,集中的光束把堆累的物品放大,夸张地在墙上投射黑影。

母亲吃过药,吹熄蜡烛,而后躺下。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我告诉自己。紧闭眼睛,挨过一段时间。

睁开眼,竟然,仍旧看不见,我把手举起来,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可以听见身旁浊重的呼吸,但,我转头,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床榻;看不见蚊帐;我在瞬间成为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绝望。

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蓦然涌起这个古怪的念头。

还来不及思索,便听见清晰地,走动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盘桓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老鼠!然而.什么样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稳沉着的脚步声?那么,肯定是比老鼠大,况且远大很多……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母亲讲述她的童年,那时是避兵乱,外公外婆带着孩子挤在一间房,房顶也是值陈旧仓库,半夜,他们全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一级一级,顺着楼梯下来了。

外公发话了,在黑暗里叫声大仙。说是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请别下来,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脚步声停住,片刻之后,蹬蹬蹬,缓缓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不管是那一种仙,请别下来,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然也中断了。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入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异常寂静。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极点,转化成为一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一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

从床上支撑起来,摸索火柴,喘息着,划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初时不能直视强烈的火光,而后,点燃一支瘦长的白蜡烛。

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皇隐逸。房内的一切都在摇曳光影中,逐渐成形、清晰。异样的骚动,也静止。

我把蜡烛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岁月烟尘里的乡野传奇,都在烛芯焚化了。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有一段相当时日;也有一段遥远距离。然而,熄灯就寝时,看着窗外透进来的薄青光亮,被百叶窗切隔,投射在墙上;听着远处近处的车声、人语和犬吠的时候,蓦地想起那个夜晚。

没有星;没有月,我睡不着。

因为那一夜,彻底的漆黑,我看不见自己。

正文 《卷四》

什么样的相思,在岁月里历尽沧桑,而又不怕沧桑。

什么样的情爱,愈远愈真;愈久愈深?

一九八八年,从大陆饱尝辛苦归来,以为再不会去了。

一九九○年,却又等不及的赶赴神州。

正文 一碗白米饭

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棒一碗白米饭,

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经过四个昼夜的旅程,攀越四十载时空阻绝,终于,去年夏天,我回到北国故乡。

站立在黄土高原,已经收割的麦田,有一股蒸发后的泥土芬芳。我那雪样的白鞋踩在坚硬而温暖的土地上,缓缓移动着,寻找太阳坠落的方向。啊,那是西边--好象专程赶来送一场夕照余晖的。

这其实是个令人怠懒的季节,烈日不肯保留地企图把什么都融化掉,带着蛮横凶狠的意味。万物遂委顿虚弱,一切都迟缓下来,行动、思想,以及饮食,所有的心情都怠懒。为了保持一种清明状态,我总不把自己喂饱,时常,胃里的虚空,细细牵扯体内某些神经,把心思磨得敏锐。气候炎热便轻微地厌食,似乎是理所当然。

却在踏上这片广袤土地时,饥渴感异常猛烈。甚且挟着痛感,焚烧理智。对食物的需求,到达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我们刚进三姨妈家,不久,便涌来许多男女老少,充塞在小小院落,每个人的嘴都在一开一阖地搧动,而在那些拥挤的声音里,竟捉不住一个有意义的字汇。我对他们一概微笑点头,因为从未谋面;因为睽违太久,只要相见便是亲人,原来无需辨认。

大腹便便的表妹,给我一杯半透明的橙黄液体,曾经是汽水吧,我想,只是早跑了气,残存淡淡甜味,入喉以后,稍觉苦涩。

正发烧的母亲想喝点热水,一会儿工夫,表弟们端来加热的、正冒蒸气的汽水,兴高采烈教母亲趁热喝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拒绝这样的盛情。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以后,我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墙边堆放着马铃薯、青椒、西红柿和茄子,表妹说这些菜积存了几天,就为了等我们回来。谢谢,我说。

"谢啥呢?都是自己种的。"表妹笑着,招呼丈夫出门。

表妹夫背了包面粉去公社换面条回来,他附和地,一路笑着出门了。

院中有个气压式压水机。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也看得见这种东西,我们嘻嘻哈哈地,用小小的身子压住把手,让水哗哗地从地下流出来,觉得神奇无比。

而此刻只用一只手,轻松地,水流如注。

水,在盆内回旋,泥沙与杂质,迅速沉淀到底。水色如同冲淡了的茶,我拿着洗面皂,不觉迟疑了。表嫂递给我一条毛巾,得意地说:"咱们的水还不错吧!"

我微笑,撩起凉凉的水,把心中莫名的骚动平息。

为什么,使用清洁的水也是奢望?

然而,第二天,到大姨妈的村子里,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压出一盆像黄河一样黄的水,洗手洗睑,而后舀着喝了。我站在旁边,劈头罩脸地,屈辱蓦然来袭,不能挣动与逃避。

太阳下山,天并不黑,反而像是黎明光景。站在田陇,我看见一行人从路的那端走来,高高低低的黄土地,使人的姿态变得颠踬踉跄。

被扶持着走在前方的老妇,蓬散银发,宽松衫裤在风中飘摇,与我遥遥对峙。

是二姨妈吧?她到县城看病,回家后听闻消息,便一刻也不等待地赶来了。

距离更近时,她扬起手唤我的小名。两岸的通信已有多年,我的名在他们口中时常传诵,好象一直都生活在一起,那样自然亲昵。可是,初次听见这样的呼唤,竟不能响应,陡然心惊。

我靠在门边,门里是母亲和姨妈们的泪眼相对;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土地,沙沙作响的白杨树。我站在门里与门外的交界,不愿坠入任何一个轮回。

上一次的离别,我没有赶上,下一次的离别,又得多少年?

四十年的沧桑旧事,怎么说得清?诉得尽?说着、笑着、哭着,在又哭又笑之中,许多曾经的苦难都淡了;曾有的悸怖都不可信了,甚至变得滑稽。就连长期的饥饿,那种煎熬也恍惚了。

病中的二姨妈仍很虚弱,她坐了一会儿,支撑不住,先回去休息了。表兄弟们把桌子搬到院中,招呼大家围桌吃饭。

从公社换回来的面条,吃在嘴里有沙粒的声响。这沙是来自风中;或地下水的杂质?我像亲人们一样,捧起粗糙的大碗,把面和汤和菜全吃完了。吃完之后,唇齿间尚存不知名的颗粒。这样的晚餐,无疑是简陋的,然而,看见亲人脸上的光采与津津有味的神态,我知道,这一餐其实是丰盛的。

晚餐结束前,二姨妈又来了,拿着一碗白饭,大伙都说吃过了,叫她拿回去。她有些不悦了:"你们都吃面,曼是在台湾长大的,台湾吃米饭,她怎么吃得惯?"

说罢,径自把碗放在我面前,殷切地笑着:"吃吧!这碗白米饭为你煮的。"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一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一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一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妈家如何贮存?早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一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一碗饭。

这一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一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一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一团明亮。

正文 问 候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

伤痕累累,都无比苍劲深沉。

到达石家庄艺术学校时,已是黄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红霞堆砌着,光影投射在校舍的墙壁上,彷佛在燃烧。任教于此的表哥,带着我去拜访校长,据说这个规模普通的学校,有三位校长。那么,何以我独拜访这一位;而不是另外两位?这件事并不重要。就像那位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绍环境与教学情况时,也引不起我特别的关心。

我注视他,微笑颔首,耳边却盘绕着简单的音符旋律。一、二、三、四,举手,七、八,高挑窈窕的女老师,领着二、三十个小孩跳舞。经过时,我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姿势吸引。踏进教室,赫然发现,靠墙坐的一大排家长。他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后,送孩子来学舞,等课程结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饭。

琴声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莹脸庞中,寻到自己。二十年前,经济情况毫不宽裕的父母亲,也在晚饭后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课,来去得经一段长长的路程,坐在公车上,晃着晃着便睡着了,下巴搁在母亲肩膀。隔了相当时日,母亲忍不住问我喜不喜欢跳舞?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心不在焉?于是,我终于说了真正的感觉,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我只喜欢粉红色,如缎光亮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终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这些孩子,跳得正起劲。他们的父母亲,拎着水壶,挽着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当年,一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横夺的,加倍补偿给唯一的骨肉。

举起相机,连续地按下快门,对着小男孩、小女孩。无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亲惊慑了。当我摄影时,他们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骄傲神采,紧张地、屏息地微笑,注视焦距里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里捕捉住这个恒久的镜头,并且相信,这画面可以与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重叠。

因此,那位校长仍叨叨叙述时,我回想着那个美的意象,笑得更灿烂了。

从校长室出来,树荫下坐着几个半大的男孩,都勾了脸,赤着上身,蹲坐一处,嚷嚷闹闹地啃馒头。表哥和他们招呼,问答之间,流露特殊口音。

从四川来的孩子,家庭环境的关系。表哥说,有些吃不了苦,逃回家去,老师一路追。有的追回来了;有的追丢了。

前一天,吃晚饭时,曾有个孩子,上表哥家拿寄存的零用钱。表嫂在房里低低和他说话,完全是个母亲的口吻。原来像父母子女的情分,一旦登上火车,便成遥远的两端,铁轨这一边是拚命的逃亡;另一边是疾疾的追捕。相逢或者错失,都是不堪吧!我想。

我们穿越校园,走向角落里的房舍,表哥带我去探望他的老师。

文革时,表哥表嫂同遭下放劳改的命运,患难见真情,反而成就一段美满婚姻。至于这位半退休的老艺人,又在那十年中得到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因为好奇,竟忘了唐突。

才走近,就闻到清鲜的韭菜香。表哥在窗外呼唤;一面熟悉地引我入厅。昏暗的小厅放置柜子、桌子、几子和几把椅子。墙上的年画,白胖的粉娃儿,系着红色肚兜,跨骑在金鲤背上,浑圆小手且捏着个大元宝,是四季都悬挂的吧。

房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站着,我愈发坐不得了。而老先生、老太太腰上的围裙犹未除下,纱门开合之际,蓬起一阵白面粉。

我端正地站着,随着表哥叫"老师好"。

老师啊!我表妹从台湾来。来看您!表哥说。

老先生的面孔剎那间亮起来,有人开了电灯。红润的脸,银白的发,经过许多磨难以后,从容不迫的神情。我在他身旁坐下,起先在想,他的发,是不是沾了些许面粉;就像蓝布前襟上的。很快地,我寻到答案,若不曾有岁月,头发便不能白得如此柔亮;同样,若没有在欺凌屈辱中挣扎,笑容怎可能如此和煦?

老太太询问从台湾到石家庄,得有几天路程?我尽量详细的回答。老先生一旁听着、微笑着,而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开口,他看着我,清楚地问:

"在台湾,你们都好吗?"

问这话时,他的瞳中浮起幽幽水光,反映着许多说不出的沧桑,我被这样的眼光和话语锁住了。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却无比苍劲深沉。

不是邂逅;不是初遇;原来是一场亲密的重逢。

在韭菜香中挥手道别,主人曾殷勤留客,留我和他们一同吃饺子,而我不知为了什么,急着告辞。

老夫妇和其它的人把我们送到门口,天色已由橘黄转为靛紫,我行走几步便回头,晕晕的灯光,把他们烘托在夜色里。

恒常地,挥别的手势。

半年多以来,每一想起便要懊悔,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我匆忙地错过那次晚餐。

走在街上,偶尔也因为那声问候而迟疑--

我们,好吗?

正文 出大理记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发生了什么事?路断啦!

在柳条垂荫下,凝望倒映波光中的崇圣寺三座白搭,宁谧安详。突然,便想起明末旅行家徐霞客,也曾策杖而来,面对着古大理的风花雪月,是否也像我一样悠悠叹息?

美,有时会令人莫名感伤的。

我们由昆明取道滇缅公路,奔赴大理,尚且花费车程十个小时。当日,徐霞客经历的是怎样一番艰辛跋涉呵。车行过冈峦,我想,他曾在此盘坐憩息;车经过溪流,我想,他曾在此汲水渥面。

叠翠的苍山,顶峰终年被皑皑的白雪覆盖。

碧波万顷的淡水湖泊洱海,白帆点点,矫捷的渔娘拋下鱼网,透明闪亮的弓鱼,像跳跃琴键的音符,腾起又坠落。

啊!

这是我所能说的,唯一的言语。

五十五岁的生命,能缔造怎样的事业呢?看见徐霞客雕像的时候,我想。

他将一生选择了壮游河山这样的事业。常年在风中行走的缘故,面部呈现坚毅的线条;那石像正向远方眺望,纵然坐着,却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姿态。

与雕像合影,就只这一刻相逢。

而后,他走进庄严华瞻的历史;我走向不能确知的明日,也许活色生香。

夜里,时时转醒,闪电把屋内变得忽明忽暗。雷雨交加,从这个梦跌进那个梦,恍恍惚惚,心里犹记挂着,今夜,徐霞客在哪儿避雨?

天明以后,在雨中登车赶路,预计下午六点抵达昆明,稍事休息。用过餐饮,再驱车前往石林。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雨和雾封锁住眼前道路,所幸驾驶刘师傅沈稳熟练,有惊无险的奔驰了两个多小时,才脱离雨区,甚至阳光也晃了晃眼。

我刚阖上不知为何而异常困倦的双眼,便听见四周纷纷的低语。

原来是许多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泊在路边。行走滇缅公路,需可见到陈旧的灰蓝色大卡车拋锚在路中央,引擎盖打开,喷吐热气,本是见怪不怪;但,那样长的车队,整齐排列,气势壮观,确实引起我们的好奇。

还不到十一点,卡车司机便集体停车,吃午餐去了?

当停放排列的车队超过一公里、二公里……隐隐的忧虑浮升、扩大,完全遮盖先前的兴味盎然。

发生了什么事?

蹲坐在路边摊大口嚼食的人,毫不在乎地抬抬眼皮,轻描淡写地:

"前头,路断啦!过不去。"

路断啦!

同样的字句在车内复诵了几遍,起先是空洞无意义的,而后,渐渐省觉了严重性,许多干燥紧缩的声音在问:

怎么办?怎么办?

车子走走停停,断续传来前方"灾情",说是有养护工人来修路了;说只来了两三个人,坐在地上吸烟,并没有修路。为什么不赶紧开工呢?说是要等雨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雨来。

于是,各种悲观的想象在车内发酵,迅速膨胀。

有人想,恐怕去不成石林了;有人想,恐怕下一个城市成都去不成了;甚至有人悲伤的想,恐怕回不了台湾了。

明知路断了,我们的车子却没停,大家都想看一看道路阻断的实况,多少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味。

距离断路处大约六、七百公尺的地方,我们的车子被其它大小车辆阻挡,不得不停下。全陪、地陪、领队、师傅和男性队友全到前方打探消息。过了中午,仍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回报,终于忍不住下车,亲身探个究竟。

这是一条外来游客很少行走的道路,到凌晨才发现路断了,早先来临的车辆与族人,已困了好几个小时,道路上满是丢弃的果皮、纸屑、蛋壳。大人、小孩穿梭来往,高声谈笑,路旁有人担着水果、饮料和糕饼,彷佛是一场庙会,雨后潮湿的空气中,竟有着不难察觉的欢庆气息。

路,其实并没有断,也没有崩落的石块,只是柏油路的地基被雨水冲失,成了一层脆弱悬桥,无法承载车辆。就这样,这边的车过不去,那边的车过不来,眼巴巴地对望。

观望许久,没有看见道路修复的任何希望,我缓缓往回走,为即将断水、断粮,以及没有厕所而焦虑。同时,知晓自己特别疲倦虚弱的原因,我病了,体温正渐渐升高。

地陪小曾喘吁吁跑来,捎来令人惊喜的解决方案,他越过对面,到最近的市镇,洽租了一辆车轮俱全的公车,载我们离开。

在小曾的引领下,我们踩过高粱地,几乎是跳跃着攀上公车。车上的座椅和扶手部已锈蚀,开动时的颠簸,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移位,我们紧抓着把手,惟恐一不留神,就被拋出车窗。然而,一路行来,没有比这部公车更完美的交通工具了。

正在庆幸的当儿,全车蓦然寂静无声,横在前方的是洪水滚滚,房舍、树木、电线杆,全淹在浊流中,一片盘古开天辟地前的原始苍茫。

如同过河卒子,只好向前走。引擎隆隆震耳,车身迟缓地移动,从一些熄火拋锚的车旁经过,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彷佛稍稍松懈,便要万劫不复。公车终于摇摇晃晃穿过洪水,驶上道路,抑止不住的欢声雷动,我们用力鼓掌,手上的锈灰飞扬。

下午五点多,抵达大理至昆明的中途站楚雄,大家在饥饿中吞咽着第二餐,并等待旅行社洽租小巴士将我们送回昆明。

我吃了少量食物,喝下许多水,靠在冰凉的墙上,纾散体内热气。静静地看着台湾领队,绝不肯放弃勒索机会,恐吓我们,若不额外缴交一笔钱,便要把我们留置楚雄,既去不了石林,也回不了昆明。

看着那因贪婪而横暴的面孔,我想,我大概病迷糊了,或者陷在醒不来的恶梦里。

静静看着队友们费力交涉,乃至妥协,我没有力气说话,一心一意只想离开。

三个小时以后,一辆刚装上玻璃窗的陈旧小巴士,出现眼前,准备把我们送回昆明。

全队就座完毕,突然跃上三名尨形大汉,一上车便关上门,引起些微虚惊,原来是驾驶师傅、备用师傅和修车师。

修车师?连修车师都准备了,很令众人忐忑不安。

高速行驶在漆黑山道,每位队友都捏着一把冷汗,只有服药后的我,沉沉入睡。有时转醒,可以见到山林野店,灯火高悬,只一掠眼,并不真切,七月流火呵,不着边际地想着,旋又睡去。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只跑了四小时,队友们下车时,个个脸色如土,惊魂未定,颇有重返人世的悲喜交集。唯有我自梦中初醒,反倒养蓄了精神。

午夜十二点,再度乘车赶往石林,这次换乘中旅社的旅游巴士,安稳舒适。队友们起初犹热烈讨论这场意料之外的历险记,而后松弛下来,纷纷进入梦乡。

车内非常安静,只有引擎低微规律的音响;只有我毫无睡意的眼眸炯炯,悄悄地开一扇窗,空气沁凉芬芳。

天空澄净清朗,布满灿亮的星星,令人目不暇给。

啊!

我轻轻地说。

凌晨两点半。

离开大理,已经很远很远了。

正文 舍 生

我喜欢送子观音的故事,甚于西方的送子岛。

中国送子观音是将自己最珍爱的,割舍与人,

有一份厚重的情义。

仲夏午后,当我们到达大足时,整座四川盆地被蝉声锁扣,热烈地燃烧着。

踩着一级又一级炙脚的石阶往上爬,摄氏四十度以上的高温,觉得身体某个部份有缺口,大量水分汨汨倾泻而出,不能拦截,也无法修补。

走着走着,不禁想起前一日在成都,船行水上,迎面而来的乐山大佛。那佛端坐着,与山齐高,巨大朴拙,自在安详,青苔与草棘将佛身染成淡淡的绿。历朝历代,旅人的船在江上,挣扎遇险滩,搏抗过急流,心力交瘁,几乎不能撑持,剎那间,江面突然开阔,波息风定,一仰首,便见到这尊巍峨高耸的坐佛。阳光里,因露水的湿润,莹莹光亮。旅人们扑身拜倒,在甲板上,朝拜生命的奇迹。这种情绪,即便是现代的我,伫立在静止的船头,也可以体会。

借着宗教,人类与自然做神妙的结合。

终于看见大足宝顶山石窟,借着宗教,人类不甚自觉地拥有媲美造物主的能力。那些保存尚称完好的佛像群,幸运地躲避了无数次的兵灾浩劫。巨型石雕卧怫,侧身而卧,那是一张饱满细致、姣好无瑕的容颜。导游告诉我们,在印度,男子必须拥有美貌与智能,才能修成正果。我想,有美貌而能谦卑不炫耀,便是一种智能了;有智能而能怜悯苍生,则是慈悲。美貌、智能、慈悲,三者合一,怕是绝少的。卧佛正是释迦牟尼逝世的场面,尽管环绕着的弟子,神情肃穆悲伤,释迦双眼似开似阖,却是无比光华的恬静安适。

我那因酷暑与疲惫而显焦躁的心情,逐渐妥贴。即是死亡,也不过是那样自然的一种状态,无需惊恐。卧佛以"死"来启示"生"的玄机。

第二天早晨,坐车往北山石窟,清风徐徐,扫尽昨日燠热。沿途凡有水稻必栽一畦荷花,稻香荷香交映着物产丰富的田园风光,这才领略到"大足",有着怎样盈满自适的意味。

北山石窟有许多观音造像,冬是唐、宋时期作品,特别着重面容、肌肤与妆饰的雕刻。面容多是中年妇女的雍容、温柔;素衣薄裙,纤秾合度的肌肤彷佛要透出衣衫;宝冠璎珞,华丽庄严,稍稍移动便会发出琤琮的声响。

叮当、叮当。

我在风中迥身寻找,一阵阵飘散如乐音。原来是工匠凿石,企图将部份磨蚀的石窟恢复旧观。千年以来,这座山上的石壁,便是在一斧一凿的敲击下,由粗糙原始蜕变成精致丰美的生命体。

那些姓名隐佚、不为人知的工匠(或许该称为石雕艺术家),在毫无性灵知觉的石头上,贯注了信仰,更投入了对人世最深的缱绻眷恋。他们雕刻的观音,以女性为仿真对象,具备有世间女子的面貌和神态。

有位临水而生的少女,欹身屈膝,一手置于膝上,拈着飘带,一脚垂进水中,彷佛在拨弄着,神态愉悦而悠闲,背后是一轮大满月。这雕像称为"水月观音",显然既不准备"寻声救苦",暂时也不"普度众生"了,只是被这水月交叠的景象羁绊,索性尽情赏玩。艺术家是以怎样的女子为蓝图呵,她那潇洒自在的坐姿,浪漫天真的举止,是否也曾令雕刻者失神迷惘?

至少,我认为,"数珠手观音"的雕刻者,为着他的蓝图而辗转难眠。在一片柔和的椭圆形背光中,观音轻盈的身影,袅袅亭亭,飘带掀飞,好似向人走来一般。弧度优美的肩自然下垂,双手交错在腹部,微俯的面容上,有一对弯月般的眼睛,唇角上翘,兜着发自内心的微笑,笑意直染上丰颊。那种抑止不住的幸福满足,应该来自于深情的疼惜。因她笑得那样真挚藽切,人们遂忍不住要亲近,为之倾倒,昵称她"媚态观音"。而这凿石的人,究竟是她幸福的来源?或只是众多爱慕者之一?无论如何,他令她幸福的瞬间,得以永恒。

站在"送子观音"龛前,聆听着她的故事,一时间,竟不忍离去了。

据说,送子观音原是一名舞艺超群的牧羊女,因她的才华而受仰慕。有一回,国王设宴款待得胜归来的勇士,邀她前来献舞助兴。牧羊女已怀有身孕,但王命难违,只得赴宴。勉强舞罢一曲,便想告退,偏偏五百勇士饮酒兴起,强邀牧羊女共舞,在混乱而激烈的过程中,终于失去了她的孩子。悲痛欲绝的牧羊女,也因为这样残酷的打击,一病不起。

死后的牧羊女,成为鬼王的妻子,为弥补生前丧子的悲痛,于是,生下五百个孩子。纵使如此,仍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怨毒。每到夜晚,她便成为狰狞的鬼母,到人间戕害婴儿,造成极大的痛苦与恐慌。

有一天夜晚,鬼母归来,发现她自己的孩子竟然少了一个,上天下地,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肝胆俱摧,几乎要崩溃。这时,佛出现了,为了超度她,佛将她的孩子藏起来。

"你有五百个孩子,失去一个尚且悲恸欲绝。世人只有一、两个孩子,失去了孩子,他们的心情如何?"

鬼母豁然开朗,体认往昔的罪孽深重,为了赎罪,便将自己的五百个孩子,送给世间求子的夫妻。转念之间,化"戕生"为"舍生",从此被尊为"送子观音"。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甚于西方送子岛。中国的送子观音是将自己最珍爱的,割舍与人,有一份厚重的情义。

而她那人、鬼、神的三世,也颇堪玩味。人若是怀着阴沉诡谲之心,便是鬼。鬼若能一朝省悟,及时回头,也可修成正果。

离开北山石窟的时候,再度经过"送子观音",她正含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捧抱一个小小孩儿,优雅端庄的母亲形象;灵动的牧羊女,酷厉的鬼母,早已消逝。

果然消逝了吗?

想起在故乡的岛上.此刻也正炎热难当,可能又添加了一夕急白头的父亲,长夜里哀哀痛哭的母亲,恐怕噬人子女的鬼母仍在人间肆虐。

鬼母化身为凡人的模样,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将为人父母;甚至忘记自己也曾稚幼无助。劝鬼母舍生送子的佛,什么时候能再出现?

一阶一阶往山下走,重返回燃烧着的十丈红尘,两旁都是雕刻石像的小贩,观音、文殊、普贤,时时送到眼前,而我只向前走,并不停留……

佛,在哪里呢?

正文 婉一条婉丽的水域

始终是那样安定、绵长的

一条水域,孕育了南方大

地的繁华,以及婉丽。

夜深时分,我和衣躺下,头朝向岸上闪耀的灯火,像一尾鱼,沈潜江底,安静地卧眠。房内的冷气温度偏低,如同沁凉的江水,在身畔流动。

这是进入长江三峡的第一夜,我们自重庆登上豪华游轮。

一直有这样的传闻,说是长江要筑一个超大水坝,届时将淹没许多县城与古迹。自此,心上添了悬念,在台北或其它城市,走着走着,突然惦记这件事,那一切,都还在吗?是否安然?于是感到焦虑,恐怕自己去迟了,便赶不上。

三伏天气,登舟入江。

除了船顶有露天观景台,船舱及客房内,处处都有透明光亮的玻璃,人们可以坐着、靠着、站着、斜倚着、倒卧着,只要望向窗外,皆成风景。

站在大片玻璃前,仍觉恍然似梦,尽管船上服务生笑意盈盈,尽管周遭旅客穿梭往来,尽管可以嗅得扬帆待发的气味。直到我们沉重的行李自码头经过百来个台阶,又拖又拉,跌跌撞撞地,送到每个房门口;直到悠扬船笛声中,缓缓驶离码头,才确定,这是真的了。

是真的了。有一会儿工夫,竟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五日五夜的航行,大多数的时候,便是与山水对坐,坐得痴了、忘了,失了快乐与忧伤。

狭窄的水道被两侧青山挤缩,眼见难以通行,十分险阻。而那山灵数千年来已听惯了舟子的情诗,一声笛鸣,在山岳间回荡,横亘着的山壁,向后稍稍倾身,于是,游轮便优雅从容地,出了峡。

独立船头,让茫茫白雾把自己包围着,感受一种从不曾拥有过的宁静与丰盈。

朋友们见到浊浪滔滔,全不似印象中的渚清沙白,不免错愕;正如我在两年前初逢混浊长江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不知节制的砍伐森林,已经破坏了自然的平衡。我很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朋友,他们既惊又痛。

但,船上的导游们异口同声,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水很清的,前两天下了场雨……"

我猛抬头,在那张脸孔上搜索。这话显然已说得十分娴熟,察觉不出一丝羞赧的神色。我遂暗自叹息,假若,不愿或不能面对现实,只怕这场暴风雨,将永不歇止。

到了万县,大家换乘小船游览大宁河。我们搜集的图片与文字资料显示,这条河两岸青葱,鲜翠欲滴,流水清碧,风光绮丽,又称为小三峡。

小三峡滩浅水急,撑持不易,船夫们的技艺格外超群。才一坐定,导游便宣布:

"水本来很清的,不巧昨日一场雨……"

抱怨声此起彼落,怎么又是雨?而我衷心期望,真的,只是一场雨的缘故。

小三峡的石头很特别,虽不像雨花石的晶莹剔透,却自有色彩与图形。初上游轮,船长便赠送两块题过字的石头,一块是赭红椭圆形的"喜上眉梢";一块是黛绿弯月形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恰好充作纸镇。船夫在途中一处小洲泊岸,任游客们上去捡石头作纪念。我们早将塑料袋准备妥当,争先恐后,在水边拣选,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将石头盛在竹篮里前来兜售的小童呼唤,我把自己捡的拿给他看,而后坐下来喘息。而后发现,环绕着的山水如此润朗,把每张面容映照得莹莹明亮。

石璧上残留着古代栈道遗迹,三分天下时代,那些机智、谋略、争战,雄姿英发,仅存石上的凿痕斑斑。耗磨一生精魂,油枯灯尽之际,犹因壮志未酬而泪落满襟的英雄豪杰,如今又在何处?

山水无情,因此不老,故而常在。

而这中国最长的河流,也是有情的。它经过屈原的故里;王昭君的家乡;两岸猿声中与李白轻舟相逢;白露横江里苏东坡赤壁成赋。它是温柔的,不像黄河的奔放狂野;它不肯横暴地任意改换河道,始终是那样安定、绵长的一条水域,孕育了南方大地的繁华,以及婉丽。

江上风云诡谲多变,白天日丽风和,入夜以后,漆黑的天幕,时时被闪电撕裂。

我们坐在观景台,散开方才沐洗过的发丝,仍潮湿着,让风吹干。今夜,吹的是东南风或是西北风?

观景台很静,连天边的闪电也像是被消音的影片。同伴们忽暗忽明,单薄得像一张张剪纸,瞬间置身于影片中,瞬间又在影片之外,沉寂而虚空。

同船的游客都在灯火通明的船舱里,交谈、跳舞、吃点心,兴高采烈。

只有我们,坐在山水与黑夜的边缘,风刮在敏锐的皮肤上。那持续的闪电,成为眼瞳中最璀璨的印象。

不知是谁起了个音,哼唱一段歌曲。原本微弱而单调的歌声,因朋友的加入而丰厚立体。我们一首接一首,不愿停止。有些歌唱乱了,不能继续,立即再换一首歌。

我们热烈地唱着,把周遭空气唱得活动起来。可以听见风声呼啸;可以听见江水翻腾;甚至还可以听见盘旋天外的阵阵轻雷。

在长江的最后一日,将行李整理好,捧起沉重的一袋石头上甲板。和朋友们约好了,黄昏时分,把多余的三峡石放回长江。经过多少岁月的冲击,才能成就这些色彩与形状,令人爱不释手。但,我们只应该选择一颗最爱的,将它千里迢迢携回;至于其它的,便成为负累。我在客房内,左右为难,花费了不少时间,留下一块灰白色图案的石头,它使我想起"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匆匆赶上甲板,才发现自己来得并不算晚。看来,"割舍",确实是人情中艰难的一桩。

站在船栏杆旁,奋力把石头投掷入江。石头落水,彷佛有了生命,只一旋身,便不见了。

将自然的归还自然,让那些石头循着千万年的记亿,泅回最初的滩头。

当我们在船头进行放生石的仪式,夕阳缓缓在身后沉坠;同时,游轮正航进武汉市,穿越壮观辉煌的长江大桥。

武汉市与长江大桥的灯光照亮了天空。我不禁揣想,那一年,改变历史的一场烈火,在赤壁点燃,烧成了怎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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