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点苍苔 - xp1024.com
《白露点苍苔》


第十五章 一个谜

临衍不知如何对门中众人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香是朝华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连同那血蝙蝠一道被卷了去,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

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牵着他袖子的姑娘。

——而此人曾扯着他跳了江。这是二人回到丰城城墙根下不久之后他才想起来的事。他落水后被凉水呛得蒙了,回来的时候又被一路青山绿水绕晕了,竟忘了问这个问题。即便当时情急,那姑娘被左拉右拽进退维谷,然而分明有一万种方式应对的困局,她最后硬拽着他跳江是几个意思?

然而君子不算事后帐,此时看那姑娘神色自若毫无悔意,甚至看样子对众人落脚之处甚是了然,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问。

而诸如“姑娘在下已经好全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无他事改日再叙我等还有要事实在不便款待”一类的说辞,在朝华朝众人打了招呼,又自顾自问卖花的大娘买了一只绢花,再坦坦问店小二要了些茶点连同一壶丰城铁观音的时候,他更有些说不出口。要说这丰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想,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朝华同他们在客栈大堂里已然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粥熬得太干,不鲜;你让一让,让我来。”黑衣的姑娘不由分说拉着小二走到了后厨,小二从未遇见过这种客人,亦被她绕得蒙了。等热粥再端上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那几碗被她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道的粥,按照明汐的话来评价:还不如不折腾。三人在临衍二人的房里悠然喝粥,以粥半茶,非常奇怪。

这恍若老友相见的氛围更为奇怪,临衍瞥了明汐一眼,后者回了他一眼,然君子之道,断不能问诸如“姑娘你为何还不回家”这般令人难堪的问题。

朝华似是看出二人心声,莞尔道:“不着急,我再等一等。”

明汐点点头:“那……那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师弟这一问,则还不如不问。

朝华也不在意,道:“四海为家,天涯即是家——不急,你们若还不够吃,我还能再炒两个菜。”

还好北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明汐想。不然依着师姐的性子,定要扯着这姑娘批判一番——这般丧心病狂的厨艺,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然二位少侠生怕怠慢了人家,也生怕怠慢了君子道的慢悠悠的闲心,临衍咳了一声,道:“昨日遭了变故,想来门里众人还在着急,姑娘若有他事,不如等……”话音未落,只见北镜一个急慌慌地冲进了门,后头跟着的北诀笨手笨脚跌跌撞撞,险些又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当初怀君长老是怎么收的这人进门?

“师兄!刚听师姐说你回来了我们……”北诀瞥了一眼朝华,张了张口。北镜亦看了一眼朝华,满腹狐疑,心中警铃大作,满心不自在。昨日那惊鸿一箭甚是漂亮,那绕指的银丝也是漂亮,然而漂亮女人素来信不得。

“昨日让你们受惊了,不好意思。”朝华招来小二,又给二位一人呈了一碗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着送了他回来,顺道也来见一见各位。尝一尝,粥还是热的。”这一个“顺道”,一句“见一见”,颇有老一辈向小一辈问询功课进度的从容与慈祥,北镜一面听着,心下暗暗不爽。

这人反反复复行事不讲道理,到底要做甚?

“不要紧,没关系!”北诀忙摆手道:“我们没什么特别好看的。”言罢还当真喝了一口这来路不明的食物,砸了咂嘴,道:“……是不是熬糊了?”

北镜瞪了这不争气的师弟一眼,朝朝华行礼道:“昨日多谢。请问姑娘……?”

“我叫朝华,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师父曾带我去瞻仰过贵方宝地。今年开春时我听闻丰城里糟了妖,遂来查探,一来便遇了林墨白。我看他修为不浅,便顺势化作侍女待在他的身边。我所知道的东西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那化形了的打更人我也是昨夜才知道,至于化形了的老道士……林墨白同他有些许私交,再多的事,我也不晓得了。”

——编,接着编。北镜心下嗤笑一声,心道,哪有这般的巧事?又是章小姐的穗子,又是林墨白的侍女,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倘若这番托词顶着初见时那张带疤的脸,说话还稍微有些可信度。

她一念至此又瞪了一眼临衍等人,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也有这花。”朝华却对她的心下辗转全然不知,指着北镜胸前那一朵绯色绢花道:“簪在头上好看,这颜色甚是雅致。”这一说,北镜唰地红了半张脸,旋即眯了眯眼,对朝华此人更是不待见。我簪在何处干你何事?要你来教?

“你们若还有想问我的,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说可好?”

北镜闻言,冷笑了一声。当真会扯熟。

朝华所知之事并不比林墨白多多少。章小姐与二丫是在早春的时候定下计划的,朝华那时候还是林墨白的侍女,而林墨白此狐狸本性不改,一边喜欢化作翩翩公子藏在君悦楼后院瞧姐姐们嬉笑打闹,一边也喜欢化作白毛狐狸逗深闺大小姐开心,两头不误,可谓逍遥。那时二丫不晓得他的真身,只道这白毛畜生灵得很,时常喂他些剩饭剩菜,朝华便是那时候同二丫有过几面之缘。

林墨白曾托朝华转手二丫送了章小姐几张字画,几首酸诗。要说大家闺秀私相受了男人来路不明的好意可谓是德行有亏,然而章小姐不收倒不只是因为德行之故,大概是因为林墨白写的太过靡艳而俗气之至,人家不稀得要。一来二去,这所谓“好意”便被二丫私自留了几张。

这些事却是朝华私自揣测,不能实打实地当真:二丫留了他的酸诗,此物却不知为何流转到了三夫人的手上。三夫人性优柔,养着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又没个着落,一来二去,两厢对眼,她便给了他一个穗子。

这事他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朝华心知不说破,阁楼里卖豆腐的王婆婆倒是一清二楚。

“所以白毛狐狸借着自己左右逢源的手段,先哄着假道士拿了两个孩子的生辰……”

“三个孩子,”朝华道:“三夫人将章誉铭的生辰偷偷加塞给了林墨白,许是求大师给自己的儿子卜一卦。这事林墨白同我说过,他被三夫人求得急了,那道士却是发了一顿火。”

北诀奇了:“林墨白一个外人男子,他到底是怎么同章家三夫人有这些许渊源的?”话音才落,朝华轻咳了一声,面色古怪。临衍看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一个骚气逼人的翩然白衣公子,一个新寡的美艳妇人,林墨白住在慈安寺旁边,三夫人老往慈安寺礼佛,你说两人能有什么渊源?

北镜挑了挑眉:“他先拿到了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再依着不知是谁人的指点盯上了二小姐,借着二丫之力,撺掇个深闺大小姐同自己的女工换了衣服,将其哄了出来。这一番辗转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为其一。其二,我也很想知道,妖兽素来独行,将这么一群修为不低的大妖聚在一起,这彭祖又是何方神圣。”临衍以手指轻敲着桌面,他思考问题时总不自觉地轻敲桌面:“林墨白还在睡?”

“一时半会怕是醒不了。受伤过重,法力耗尽,留条小命已经不错了。”真怂,北镜对此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实在深恶痛绝,此人还不必顾昭,顾昭好歹还会讲笑话。

“那血蝙蝠落了水……然后呢?”明汐抬头问道。

朝华闻言轻咳了一声,道:“没见着,估计被淹死了吧。”临衍闻言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他那一摸的鳞片。实是令人……一言难尽。

北镜轻叹一声,道:“那我们便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了?”她双手抱剑,斜靠在门框上,颇有绿林好汉行侠仗义的气势,也有一种侠者归乡的倦意。自是倦的,她同北诀找了临衍一天,又是从门里搬救兵又是安排下众人一一应敌,越想越气,越想也越疲惫。

“可能不见得。师姐,我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北诀插了一嘴,旋即有些后悔。一般当人这么说话的时候,讲出来的东西若不是令众人心悦诚服,那边是被人口诛笔伐。他咳了几声,平复了一番心下慌乱,道:“什么情况下,吃人要依着生辰?我的意思是……”他收了北镜的目光,又咳了几声,道:“若是照着那狐狸的说法,血蝙蝠修炼邪法吃人不吐骨头,自不必说。但章小姐的尸身是留了半幅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吞下去……所以……”

“章小姐的尸骨上聚了许多妖虫,袭击她的妖怪必不是易与之辈。”明汐惊而抬起头,道:“师兄可还记得怀君长老说的昆仑虚?”

临衍亦是皱眉,沉声道:“北诀说得对,若袭击她的是那血蝙蝠,照着林墨白的说法,尸骨想必是留不下来的。现在尸骨不但留下来了,还给章家人找着了,我猜,这帮人在找的这个‘阴时阴月’怕不是用来果腹的。”

“不仅如此,”北镜道:“我总觉得这事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往前推。一方在找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杀人必不是最终目的;另一方则凶残无道,杀了章小姐和她的侍女,但又将独独她的尸身留了下来……这是二虎相争……”

“渔翁得利?”朝华许久不出声,忽闻她插了这一嘴,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

北镜瞥了她一眼,接着道:“有这种可能。林墨白说血蝙蝠同他一起找那个孩子,章小姐与二丫一起到了南郊,假设遇了来接她们的人,章小姐遇了不测——二丫呢?那个疯子凤弈又是哪边的?”

朝华张了张嘴,求助似地看着临衍。后者亦是无奈,进退维谷,怎么解释都显得不合常理,恰此时,却被北诀打断道:“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师姐,我们一步一步来,”他捧着下巴,一边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划了条线,又打了几个圈:“二位姑娘到了南郊,遇到了那个‘彭祖’,二位小姐都遭遇了不测,但二丫的尸身至今没找着……咦?怎么不对?”

北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想清楚了再说话,莫要浪费大家时间。”

“不慌,或许有些道理。”临衍这一拦,北诀怏怏地摸了摸额头,又听临衍道:“若如你所说,二位姑娘在南郊撞见彭祖后遇难,血蝙蝠自没有必要对林墨白赶尽杀绝。能让他不惜捅了天枢门的篓子都要将那狐狸灭口的秘密,想必是个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现在我们最大的疑惑有三,彭祖是谁,他所图为何,以及血蝙蝠为何一定要杀林墨白。朝华姑娘方才为何说渔翁得利?”

“我亦只是猜测,没有凭据,”朝华道:“就你方才所说三点,我猜,至阴至邪的妖物所图也不过这几项,至高无上的权力,横行江湖的实力,永恒无止的寿命,借此便大约可以逍遥四海,不假外物。无论那个‘彭祖’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东西,血蝙蝠,林墨白,其他种种妖物,哪怕人间终生自然亦心向往之,假若他要的阴时阴月是为了达成此目的,又假若血蝙蝠知其所图,那这就成了一个二虎相争的局。”

“……而不管二虎如何争,”临衍道:“先暴露在白日青天之下的一方,则有极大可能,是被另一方给坑了。”一边道,一边把那个明汐写下的血蝙蝠的“血”字重重打了圈。北诀抬起头瞥了众人一眼,见没人有理他,自顾自低下头。临衍接着道:“林墨白说对方以百年修为利诱他,我猜不止。他历了天劫便能成为散仙,犯不着再去沾这几条人命,能将他这样的妖怪说服过来,想必鱼钩之大,必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

明汐打了个冷战,平白想起二人在县衙中时,师兄以一盏寒灯照着章小姐尸骨时候的样子。北诀亦感到有些冷,遂起身关了窗户,讷讷道:“若果真如此,我们恐怕得先告知门中长老,令他们再行定夺。”

“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北镜亦走到窗子边,倚在窗棱上皱眉道:“林墨白只提了城南郊外,对君悦楼那条西偏的巷子他却看似毫不知情?”

“诚然,我那时问他,章小姐可曾经带二丫去过君悦楼,他模棱两可,我猜他也不知道。这倒有趣。”临衍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问题,我那时才佛院中与他相撞避雨,他与我相对而坐,坐了一夜,以他修为,为何不那时就将我赶尽杀绝?”

“此事我倒理解。”北镜若有所思,道:“他若直接将你重伤,天枢门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佛院是了然大师的地盘,仙家佛家自古亲厚,你若真出了事,他们直接去寻个血蝙蝠,即便他修为再高,若天枢门掘地三尺地找,他怕也逃不出丰城三里。“

“再加之林墨白私下来向我们示好一事想必他也是不知的。”临衍接着道:“所以这秘密一个接一个地被我们揪了出来,如果说林墨白向天枢门投诚是为了将自己摘干净,那么另有他人,也为了保守秘密而将血蝙蝠抖了出来。甚是有趣,这最大的秘密恐怕还是在妖怪那边。”

“那日我们在府衙之中,师兄你怎么说的来着?”

——昆仑虚,乘黄,宗晅。血渗地下三尺,销骨成泥,临衍一念至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朝华。你既认识我师父,又是否认识这位妖界大煞宗晅?

第十六章 曰归,曰归

临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梦见了血蝙蝠张牙舞爪,血口大开,忽而又听见了滔滔江水席卷宇内之声。等他猝然惊醒的时候,提灯一看,天还没亮,窗子被冷风吹开了一条缝,而自己此时……应当去起个夜。

要说此事还有些逸闻,比如天枢门里众小辈私下曾揣测,以松阳长老之年迈,起个夜会不会掉到茅坑里去。当然此事是固然不得公然议论的,众长老仙姿卓绝,自也不同小辈们共用一个茅厕。是以当临衍在怀君处守夜,不慎累得睡去,再醒来时,陡然发现自己须得面对同长老共用一个茅厕之困局。那时还是仲夏,蝉声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种绵软而惬意的声浪里,临衍偶然听到松阳长老如厕时的歌声。

他哼的一个乐府小调,音调还偏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自此,临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原来四海宇内,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厕时哼的小调都是一样的。一边遐思,他举着烛台,在客栈二楼的转角处撞了个人影,吓得他手一抖,烛火跟着一抖。

朝华转过身,窗子大开,冷风不留情面地灌了进来,她的发丝贴在脸上,长袍挂在身上猎猎作响。窗外不见星辰,只有微茫,悬在天边,颇为楚楚可怜。她看着他,眼中酝了千山万水,又仿佛空无一物,而临衍只觉得心下发毛,十分疑惑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专程站在这里吓起夜之人。

“姑娘……”临衍一时讷讷,朝华亦被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

无风无月,一寸孤灯,朝华的袖口有些湿,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确是好颜色,一双眼睛里仿佛盈着山岚春华。她的脸色有些惨白,本就是一个颇为瘦弱的人,此时被那凄恻的烛火一照,更是孤零零如鬼。金线云纹黑袍挂在她的身上,一支凤首衔柱簪子压在她的头上,此外再无一长物,却也显得那么沉。临衍心下又被钝钝地扎了一下,他想起后山上的那座孤坟,一碧清池,池边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山石道人祭典自是万方来朝,而他将自己关在小屋里,避开门中烟火与人潮,避开师娘,独自提一寸孤灯,抄经,静心。这姑娘也该是心里藏了什么人,临衍想,不然好端端一个姑娘,怎的仿佛随时都要乘风归去一般?

“姑娘,你怎的……”他还没说完,朝华却自顾自走上前,逼近他,看着他浅褐色瞳孔里自己如鬼的面容。

——姑娘自重。临衍说不出,盖因朝华已将冰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

白衣胜雪,温凉如玉,明暗交迭,一点方寸。朝华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细看却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浑身上下覆满了繁花开到极致的荼蘼与颓然之感,而眼前这人还活着,灼灼的皮肤里透出新生和年轻的力量。

临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当头,一时失了分寸。”言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瞧她笑意盈盈,当真厚颜无耻,无耻之极。临衍气急,将她推离了一臂长的距离,冷声道:“夜凉,你早些歇息。”言罢,正当甩袖离去,朝华却道:“凤弈刚给我稍了封信,你想不想看一看?”这一句,却又把临衍生生镇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诸如被调戏了的小德自是该忍则忍的。他深吸一口气,道:“信呢?”

朝华从腰封里抖出一张纸,看了看,又将开头与结尾部分折好撕去,递给临衍,道:“抱歉。——我让他过来给你赔罪,他不来,我也没有法子。”还好他不来,不然我……临衍深吸了一口气,抖开纸,凤弈这一手龙飞凤舞的瘦金体,可比林墨白还要骚气逼人。

信中寥寥讲了林墨白与老道士的渊源。老道士原先也不是老道士,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彭祖”以五十两银子一诱,老道士颠颠地给他找那个阴时阴月诞生的孩子。老道士云游四海招摇撞骗,与林墨白的交情也仅限于酒足饭饱聊姑娘,林墨白嫌他对风月之事太没有觉悟,调戏姑娘的时候一般不带他玩儿。后来半月前在城门根子里打水的时候,老道士被凤弈一行人捉了。凤弈见其傻聪明傻聪明,甚是有趣,又似是卷进了一桩大阴谋里,遂将其绑了起来,藏在城郊的一处庄子中,自己扮作道士的样子继续招摇撞骗。

“真是难为他,”朝华踮起脚,瞧了瞧临衍手中的信又偷瞥了他一眼,道:“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啧。”

此处怀着对好友十足的心疼与九十成的幸灾乐祸,临衍不理她,继续往下看。

凤弈扮作的老道士发现林墨白近日来甚是恍惚,一个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他登时来了兴趣,顺着林墨白的行踪摸清了林墨白与血蝙蝠合谋骗取别人生辰之事。林墨白还想反将一军,奈何血蝙蝠亦是贼得很,白日不露踪迹,夜里方显神威,贼狐狸打又打不过,暗算又找不着人,只能假借捉妖道士之手将其收拾得干净整洁。

……而更有趣的是,当时林墨白确实将两个丫头引到了南郊,其跑路之姿态那叫一个仓皇如落水之犬,啧啧。然而当巧不巧,天公不作美,此时忽然下了一场雨。你知我最恨雨水,遂对此颇为印象深刻。蝙蝠老头趁着天色阴沉,化身樵夫,还是用穆文斌做了个由头又哄又骗,将两个姑娘引到了别处。若说有人命归西天,想必该是在那里才对。小姑娘这般不禁骗,为何寡人要骗个人就这般困难?

九殿下,此句句恳切,日月之心,天地可昭,您断不可再怀疑我了。我们那说好的“报酬”,您可得记得给。

临衍恍然大悟,道:“怪忽不得,二丫不知所踪,既没留下尸首,也没留个信。章门出了这种事,众人都想着二小姐,她竟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他盯着朝华看了看,偏过脸,咳了一声道:“那血蝙蝠为何要违逆彭祖的意思……?”话未说完,他已然想到了答案。自古妖邪所求不过这几样俗事,彭祖可求,血蝙蝠自然也可以求,想必血蝙蝠也不知道那彭祖要一个“阴时阴月”有何作用,遂打了先下手为强的主意,径自将人扣了,或许能谈个更为可人的价码也说不准。

“那为何章小姐的尸身最后落在了西郊?”说话之人声音极轻,带着些许鬼意。两人吓了一跳,转过头,只见明汐披着长衫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亦不知是否看见其师兄被奉为“美色”的一刻。——想必是没有,临衍后怕地想,不然他该第一个拔剑以捍首座弟子尊威才对。

“……你们,怎么都不睡……”朝华话未讲完,只见北镜亦披了长衫,心浮气躁地推开门。静夜如水,落针可闻。冷风一吹,隐隐带出北诀的几声呼噜响,其声洪亮而圆润,想来睡得实在是好。众人尬然相看,临衍咳了一声,道:“既然都起来了,那就接着说罢。我猜,血蝙蝠将人拐到了鬼巷子中,二丫先行遭遇不测,章小姐受了惊吓,其行为超出了控制……”

“……或许是引来君悦楼的小厮也说不准。”

临衍点头,继续道:“而无论是怎样的一番大动静,‘彭祖’知之想必怒极。二妖相争,章小姐血肉之躯,无论被用何种方式带到西郊的时候,恐怕……”明汐咽了口口水。由章小姐那腐了一半的尸骸来看,所谓“彭祖”恐怕不只是一只柳树精。夜风陡然变得更为寒凉,将临衍手中薄薄一张信纸蹂躏得沙沙作响。

北镜拢了拢外袍,道:“我还有一个疑惑。无论是哪位高人给你传的信,”她一边说,狐疑地瞥了朝华一眼:“他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事?”

“……我师父有一面可以照见世间万物的镜子,此为我派镇山之宝,”朝华道:“师弟恰在附近捉妖,他求师父以乾坤镜一照,城外的事一一浮在镜子里,想必是我问了,他这才写信告知于我。”

北镜闻言,挑了挑眉,暂时没寻出破绽。

临衍见状,央北镜与明汐先去睡。待后者不情不愿地去了,他方才敲开朝华的门,问道:“你至少得对我据实以告。凤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你又用了什么同他交换?他为何要叫你九殿下?”

凤承澜在茶棚中当了大半月煮茶的,对茶棚之事大约一目了然,加之其读心的小把戏,用来应付个把个修为较他低微的凡人妖魔或许无碍。朝华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凤弈将那老道士绑了去,折辱玩乐之后将人变成了傻子,此事还是没要告诉眼前这个谦谦君子的好。一念至此,她深吸一口气,叹道:“你可信我?”

“……不信。”

——当真与其师父是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朝华又叹了口气:“我既救你,便断不会害你,也不会对你门中众人有所图谋。能同你说的事我自会同你讲,不能说的事,你逼问我也是没有用的。三个问题,问完我去睡觉。”

“好,”临衍点头:“你是否认识我师父?”

“认识。”朝华低下头:“再多的不能说了。”

“此事是否同宗晅有关?你是否认识宗晅?”

“不认识,不知道,我且当这是第二个问题。还有么?”

临衍长了长口,思索片刻,道:“你到底是谁?”

“……此事,我不能说。”

问之何用。临衍气恼,转过身,却又听朝华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凤弈是谁。他是上古凤凰一族仅存的一脉,其为神裔,杀你要遭天谴。我不能告诉其他人他的身份,但……此间情形之复杂与危险,断非你们所能应对。但凡有丝毫可能,还请望你们将此时托付与门中长辈。”

第十七章 双世双生 (上)

好一个“交于长辈”,临衍冷笑,你们一个个地爱充人祖宗,足了面子,足了盛名,于案情没有半点用处。九天神魔之说于他太过遥远,而当时此刻,有他首座大弟子在的地方便是长辈,一边想,一边愤愤拔剑,将院子里那棵枣花树当做草菅人命的凤弈,又或者血盆大口的蝙蝠精,一剑一式,如寒光积雪,春水冲开久积成珂的冰岸,繁复绚丽,凌厉逼人。

——没有半点用处,朝华趴在二楼的窗口边,想,当真是少年气胜,好心提点两句,这就要来充霸王。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夜,发尾已微湿,断虹收,风露垂,红窗初上小帘钩。她许久不睡,听着北诀雄浑的鼾声,竟有些怀念一梦到天明的畅快感。而梦于她则多是一番摧折,她摇了摇头,晨光微熹,皎皎霞光如火,人间再不负一豆孤灯的亮堂。屋檐上一枚风铃摇了一摇,临衍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滚过锁骨,落到轻薄的单衣里,莫名色情。朝华偏过头,无妨,反正被他这般当女流氓也不是第一次了。

临衍确是看见了她,怒火一闪即逝,尴尬接踵而至,余音绕梁——这如果自己方才练得兴起,脱了上衣,这算谁轻薄了谁?

再往下想便是不忍直视了。临衍扯过外套披在身上,朝华视而不见,一拂袖关上窗,脖子挺得僵直。

临衍正思索着何时去吃早饭方能避开这尊大佛,北诀颠颠地跑了过来,扶着墙喘了一会,道:“师兄,不好,门里来人了。”

什么?临衍忙擦了擦手,却看北镜一脚揣在北诀的小腿上,哼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门中刚给我们捎了信,说又增派了些人手过来,或许明日就到;还有一事,方才章家忽然来了人,只道章誉铭不见了,让我们快去帮他找人。”

什么?!说话间,临衍健步穿过大堂,再到客栈外边时,只见一贯温婉的章家三夫人正蓬头垢面,跪在大堂里,一面以头抢地,一面撕心裂肺地哭;章家的两个家丁站在她旁边,看这情形也甚是手足无措,拉也不是拽也不是,两厢环顾,四目尴尬。丰城的百姓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亦围在客栈外边啧啧称奇,而一口热粥还没咽下去的明汐也是被吓得蒙了了,拉也拉不起来,跟她同跪着也说不过去,巴巴地与店小二相顾无言,欲哭无泪。

“师兄……我们正说着话,她忽然就跑了过来,说如果不帮她把儿子找回来,她就不起来。”

北镜横了明汐一眼,忙上前去将那美妇人一拉,柔声道:“若此为妖邪指使,我等自不会坐视不管,烦请这位夫人到里边去,我们细细说。”这一头三夫人听了她的劝,好说歹说挪了个步子,软绵绵地支着北镜半站了起来。那一头,客栈二楼的林墨白摇着折扇翩然走下扶梯,春风满面,心情甚佳,一张盈盈笑脸仿佛对山川宇内充满赞美。

二人遥遥一望,气氛一滞,临衍想,阿弥陀佛。

——三夫人看着柔柔弱弱一个女子,怎的抓起人来这般不要命呢?而北镜想的是,林墨白一个百年修为老狐狸,此时被一个女子追着满院跑的时候,依然舍不得动用术法,想来还是个君子。

而当大堂里桌椅被一一掀翻,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追着一个好看的男子绕堂三圈鸡飞狗跳之后,丰城的百姓将此热闹看得餍足而欢喜,已然半柱香过去。

“要浸猪笼或是坐大牢,我认,只要将誉铭找回来,我就坐实了这**的罪名也无妨!”章三夫人支在桌边,披头散发,嘤嘤地哭;那桌子昨日被北诀在桌角画了一朵花,痕迹还没褪。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朝华嗤笑道:“什么**不**的,同自己喜欢的男人睡一觉,便要由他人指摘了?”章夫人闻言,哭的更狠;众人闻言,直希望自己从未闻此言。

临衍咳了一声,道:“此事我们……我们先想一想怎么救章誉铭。”又对北镜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出房去,对房门外被挠了一脸血的林墨白悄声道:“枉我们保了你一条狗命,你居然还对我们有所隐瞒。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又冲恹恹归来的明汐道:“章家的人劝回去了么?”

明汐点了点头,对这猛虎一样的师姐更怀恐惧。林墨白垮下的俊脸再不复对四海宇内的赞美:“我昨天在你的乾坤袋里闷了一天!真的不是我!”他嘶了一声,惨兮兮捂住脖子。

“我不管!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吐出点什么来!”

“姑奶奶你再对我大刑伺候也没用啊!”两人一来二去,声音略有些大了,朝华推开门,冲他们摇了摇头。里头三夫人还在哭,众人拿她没有办法,明汐憋了半天,道:“你为何知道要来找我们?你又为何对那……林墨白如此恨之入骨?”话音方落,只见章三夫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前几天府里来了人,我听下人们议论,才知道那林……那个杀千刀的竟是个妖怪!”言罢,忽然半抬起头,巡视一圈,锁定北诀后猛一下拽着他的衣摆,噗通跪下了:“小哥哥,你同誉铭交好,这整个家里我谁都不信就信你。你前日说那枚玉佩恐怕有些隐秘,我信,求你告诉我那玉佩怎的回事,怎么找到我家誉铭……”

被她这么一绕,北诀晕了,北镜却是搞明白了。林墨白给章誉铭的玉佩上占了他的骚气,无论对方是谁,扣下章誉铭又作何打算,循着妖气找到那混小子该是不难。北诀见状,也径自冲章三夫人跪了下去,唬得众人一愣。

“三夫人,你快起来吧。你要是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北镜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道:“……那您可有看清他们的形貌?他们抢章小公子又是为何?”

章三夫人哭得头花都掉了,北诀见之不忍,亦不忍提醒。只听她幽幽道:“他们扮作山贼的样子,先问我大公子去了何处。我听不懂,他们便……带走了誉铭,让我回去同老爷说,让老爷交出大公子。我被吓得蒙了,回来的路上陡然想起来,如果林墨白是妖怪,搞不好那也是一群妖怪,这可让我怎么办……”

“你等等,大公子?”北镜道:“章家不就两个孩子?”

“……章什么远!?”北诀惊道:“双生双世!师兄,章小姐不是那个孩子!大公子才是!”

北镜闻之,也不顾时态,一把抓着章三夫人的手腕,回头冲北诀喊道:“快,给章家写信!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得把这大公子给找出来!”

即便章老爷与府里的众人被天枢门一众说辞绕得云里雾里,又被他们一顿急慌慌地要人找人惹得府里鸡飞狗跳一阵大乱,然血一般得事实不可轻易更改:大公子章博远确是死在了三岁那年的冬天,他的灵柩从正门抬出去的时候,大房的正房夫人哭得背过了气,修养了好些个月才缓过劲来。

“可……”北镜还没说完,却被章老爷摆了摆手打断道:“我章家香火薄,怎可用这种事情作假?诸位莫要为难人了,这疯妇人的话如何信得,还是赶快想办法报官,把誉铭找回来才是要紧事。”其言辞之恳切,之狠绝,之悲痛,就差将“你们几个不要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几个字写在脸上吓退众人了。北镜见状,也不好深问,告了声歉;北诀想,这么一闹,这章家的大门,天枢门人怕是永远敲不开了。

临衍倚在章府偏门前的青色砖墙上沉思。照理说他们要这个“阴时阴月”的孩子,必然是要一个活的,章家大公子死去多年,连丰城里卖豆腐的人都知道,他们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硬咬着大公子不放呢?

“……你饿不饿。”临衍抬起头,只见朝华拿了三串糖葫芦,自己留了两串,递给他的那一串,糖汁裹在山楂上,顺着竹签子不断往下淌。他愕然接了过来,只觉君子断不能浪费人家一番好意,然而此紧要关头还有心情嚼糖葫芦一事,他见惯了此人行事之诡异,一时懒得计较。

糖是甜的,接过糖葫芦时与她的手指相碰,触感一纵即逝,冰冷如玉。甚是神奇。

“朝华姑娘,接下来你还要同我们一起走?”

“自然,”朝华笑道:“若你们再遇了凤弈怎么办?你们又打不过他。”——好理由,竟无法反驳。临衍无奈,勉勉强强咬了一颗山楂,瞒下了他极其不爱吃甜食的事实。朝华又道:“接下来你们作何打算?”

“……还不晓得,若依凤弈所说,穆家西巷才是真正的案发之地,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去查探一番。至于章誉铭公子那边,对方既限我们一日交人,那便至少可以确保在这一日之内小公子是安全的。其余的,只得另想他法了……你这糖葫芦哪里买的,竟这般甜?”

朝华莞尔:“你喜欢么?”临衍咽了口口水,感觉自己又被人无端调戏了一番。又听她道:“我倒觉得穆家你们未必要去,血蝙蝠已死,再顺着这条线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而一听此话,临衍又颇有些气恼——血蝙蝠是谁弄死的?“……至于章小公子这边……或许他们要的并不是大公子的人?”

“……何意?”

“大公子幼年早夭,章家可是办了大丧的,这‘彭祖’断不可能不知。章小姐的尸身虽不完整,好歹也还是留了些,他们要的这个‘阴时阴月’,若不是用以食之而增大修为,还有何用处?”

——乘黄食腐为生,其唾液有剧毒,可令白骨成泥。临衍一拍大腿,道:“我说呢,照理说整个丰城的墓葬都在慈安寺不远的一座山丘上,当年大公子新丧,章家包了慈安寺整整三天做法以慰亡灵。原来他们要他的尸身!”

可若是如此推断,他们直接将那尸身刨出来不就得了,犯得着还专门扣个人?朝华还没开口,却见一枚石子从天而降。临衍也抬起头,又一枚天青色瓦片落了下来,朝华走到稍远些的地方,只见北诀猫在人家家墙头,颤颤巍巍地朝二人挥了挥手。

“北诀!你在做什么!给我下来!”临衍朝四周看了看,此巷子地处偏僻,送蔬菜的老伯方才刚走,晌午时刻,想必周围没有人什么人。朝华看得呆了,临衍压低了嗓门又喊了一遍,北诀招手,冲二人比了个“过来”的口型。

“……你师弟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朝华笑得十分幸灾乐祸,临衍铁青着脸,仰头看着北诀。后者亦有些惴惴,瞥了一眼四周,悄声道:“师兄,往北去一条叫沙子巷的地方有个姓张的嬷嬷,师姐他们好容易在前厅拖住了其他人,你们快去找她问问!”临衍震惊,这私自闯人家后院的事,怎的天枢门弟子一个个玩起来如此心安理得?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江湖技?

朝华也是震惊,这调虎离山之技,此辈弟子施展起来颇为顺手,到底一个个师从从的谁?她眨了眨眼,对北诀伸出手:“你不同我们一起去?”

“……我的脚卡花盆里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你们先去,我,我再想想办法。”

“……”

待二人好容易将北诀拽出来的时候,北镜也恰同明汐一起由前门绕到后巷。天枢门此辈弟子的默契甚好,朝华想,上房揭瓦,斗鸡走狗,门中想必藏了一位高人。

北镜颇为嫌恶地瞥了一眼朝华手中的糖葫芦,明汐颇为嫌恶地瞥了满身是土的北诀一眼,北诀摸了摸鼻子,道:“师姐你所料真对,章家人防着我们就跟防贼似的。我好容易找到大夫人的生火丫头,她被我吓了一跳,时间紧急,我迫不得已对她用了点咒术,该不会受罚吧?”天枢门弟子,若非必要,必不可对凡人施以咒术。北镜摇了摇头,道:“我们目睹了人家一场又一场家丑,人家有所顾忌是自然的。还好你能记得路出来。现在可问到什么了?”

“往北去有一条沙子巷,住了一个姓张的嬷嬷,她是大夫人的贴身嬷嬷,前几年才告了病出来养老。她说,当年大公子夭折,夫人太过伤心,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大公子孤零零一人埋在西郊的墓里,后来老爷好说歹说,将其尸身供奉在慈安寺的倒佛塔中,她才安心。这世上只有她同大夫人知道章博远的尸骨埋在哪里,我们去问问她,自然就能找到这个‘彭祖’。”言罢又问道:“三夫人她……可有回家了?”

北镜摇头道:“能怎样,出了这种事,自是家法伺候,我们也管不上。”朝华见她面色严肃,便也不好将糖葫芦递给她。临衍见了,接过她的糖葫芦,塞给明汐,道:“赶紧吃完走,给门中人飞个纸鹤,我们去慈安寺。”

明汐接了糖葫芦,正自震惊。我也不喜欢吃甜的,师兄此是在讨好谁呢?

第十八章 双世双生(下)

照理说“彭祖”千方百计哄了章小姐出门,遇了血蝙蝠中途叛变,想必气急败坏;而章小姐的尸身既留了半幅,无论他们想作何用处,想必她的尸身却是不能用的。他们刨了章博远的坟,却发现坟是空的,气急败坏之下,循着林墨白的坠子找到了章誉铭,以生者换死者的尸骨,令章夫人报信。凤弈虽不可信,在这件事情上没必要骗人,如此,三个疑惑便只剩下了两个,彭祖是谁,他们要别人的尸身作何用?临衍一边想,不觉越走越快,北诀气喘吁吁喊了声“师兄”方才使其慢了下来。

暮鼓晨钟,杳然令人心静,残阳如血,将天光云岚点染的通红,烈烈欲燃的层云叠嶂自天际沉沉压了下来。今日的晚霞尤其红艳,临衍想,红得像鸽子血。方才一番询问,张嬷嬷虽记忆有些昏聩,对于这些事情还是不含糊的。大公子章博远所埋之地,与其说是寺中佛塔,不如说是佛塔边的一片翠竹林子。佛塔中供的都是高僧,平白大富人家能捐个牌位就不错了,但佛门清净地,一寸清净就是一寸千金,此等好意即便佛门中人也不好拒绝,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这些尤为“富贵”的骨灰盒子放在佛塔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平日有专人打整,香火不断,又有高僧念经超度,平日里还能听得到佛门里的钟声,两全其美。

天枢门四人带了个朝华,五人在一方小院中细细地找。院中有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槐树,祈愿的红绳子连着挂在树枝上,垂落下来,一片木牌敲击之声清越可爱。朝华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何人写了一句“唯愿身体康健,来日赏春桃”,不由心下一阵喟叹。北诀见其神色有异,也凑上前去看,北镜拍了一下后者的脑袋,道:“别乱动人家东西!快四处探探,有没有妖气。”

钟磬袅袅,不绝于耳。微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天色还是太红,硬是将不远处伫立的古塔都沾上些许血色。

北诀凝了个符,符还没贴出去,便见一个小沙弥拿着扫把,怯怯地看了众人一眼,行了个礼,道:“天色晚了,要烧香明日再来吧。”

“我们同慧静大师打过招呼,来查一些事,打扰小师傅了,实在不好意思。”明汐回了一礼,那小和尚将其打量了一通,又道:“几位在找什么?要不我帮你们找找?”

“……不必了!”北镜话未说完,剑已出鞘。小和尚不料她如此火爆,往后微微一躲,再站定时,忽然张开双臂,指甲暴涨,噌地一声腾空而起,以五指化作利刃,朝明汐的胸口抓去。

几人见状早有防备,北镜一招寒霜欺雪直袭他后背;朝华亦在此时出手,几缕银丝倏然缠上小和尚的大腿,后者挣脱不及,被朝华一扯,仰面摔倒在地。

“傻不傻?我们能进得来,自然是向住持打过招呼。等的就是你这种自投罗网的二愣子。”明汐拔出剑,剑尖直指着小和尚的脑袋;那和尚呸了他一口唾沫,冷笑道:“你们若是杀了我,我家主人自会向你们双倍讨回来。”

“……这年头怎么大家都喜欢认主,自己好好修行不好玩吗?”北诀挠了挠头。

小和尚被那银丝缠得疼了,心下一狠,口中默念妖诀,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席卷得大槐树飒飒地响。如血残阳一时被烟尘飞沙所迷,砖墙上的青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明汐忙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小和尚那羸弱身躯撑开了袈裟,肌理骨肉寸寸张开,翻过身,以四手四脚着地,也不顾朝华的琴弦深陷血肉,只仰着头,一声长啸惊起了鸦雀飞鸟扑腾。

“……当心!”小和尚又是仰天一声巨吼,瘦弱的身躯刹时化作山魈模样。朝华感到手心一疼,忙撤了银丝,退到一边。改回头得同凤弈要点护身法宝,否则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迟早得被这唐琴之弦给坑死。北镜横了朝华一眼,拔剑引了山魈的拍击而来的一张巨爪,后者发了疯似地紧咬而上,众人将其团团围住,其阵法稳妥,脚步不乱,朝华见之欣慰。

山魈见自己被围,凌空吼了一声。众人只觉地动山摇,气血翻腾,纷纷护起心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准备迎敌。谁知那山魈又虚张声势地吼了两声,猛地掉了头,朝着北诀的方向喷出一口恶气。北诀此生从未被这般熏过,以长袖捂着口鼻咳了两声,险些淌了眼泪。山魈见状,以巨爪朝他的肩膀一按,北镜剑光紧随而去,那山魈也不反击,任自己被她生生削了一剑。

北诀侧身一避,山魈寻了人墙的空隙一跳,等北诀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山魈已经窜过了小院的拱形门,再等众人追过去的时候,它便直进了一间由青砖瓦搭成的不起眼的屋子。说不起眼也不见得,此为人家供奉逝者骨灰盒的地方,有些人不兴土葬,只说尸身为泥土所腐为不敬,遂索性将人烧了,剩下的东西放在佛堂里日日得见。

山魈个头不大,左右不过十一二岁孩子的样子,血口獠牙,皮肤泛出青色。只见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人家供人牌位与骨灰盒的梨花木架子,木牌连同木盒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不知是谁的骨灰纷纷扬落了下来,北诀震惊,这得是前世糟了多大罪,身后才会给一妖怪来个挫骨扬灰。

北镜虽心有敬畏,剑意却不含糊。一剑削了木桌半角,更多的灰落了下来。此间空间甚小,山魈亦感行动不便,它左突右进避过众人如芒的剑光,在一地狼藉与杂乱的白灰与木头盒子中刨了个漆了金边的。木头盒盖上隐隐一个“章”字,临衍见状,眼疾手快就去抢。谁料山魈更急,五指一张,一把挠向他的手臂。

临衍被挠了满手血,山魈亦是被明汐扎了一剑,双方皆伤,各自不讨好。

“章博远的灰!快抢!”北诀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也没人怪罪。朝华的银丝倏然飞绕过去,山魈轻跳起来,北镜一式观山海使得极为漂亮,眼看就要将那小怪物砍下一条腿。谁知小怪物毕竟是小怪物,它反手操起章博远的骨灰盒,朝北镜兜头洒下。众人被此举惊了,山魈趁机溜到门口,朝众人恶狠狠“嘶”了一声。

“它手里!”北镜被撒了一声白灰,捂着嘴一阵猛咳。山魈得了乖,十分得意洋洋,又朝众人吐了一口恶气后,握着章博远仅剩不多的“灰”,飞跳过墙头,扬长而去。

“……我怎么觉得,人家这才是请君入瓮?”

北镜咳得肺都要呕出来了,一边咳,一边扣着嗓子干呕道:“我们这还怎么向住持交代!”

第十九章 幽篁岭

交代乃事后事,逃犯是当下事,追还是要追的。几人循迹飞奔追去,不觉已是沉夜如水,月朗星稀。慈安寺四周围栽了整整一片的竹林,玉竹由风篁岭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曲江峡边戛然而止。飞鹤亭便坐落于曲江峡瀑布边,相传为山水大师赵春晁督建,刚建成的时候一道天雷劈了亭子一角。有好事者曰此为大凶之兆,或象征天下大乱,此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天子耳朵中。然天子毕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个亭子这种事虽不多见亦不是没有听闻,于是,本来鸟不拉屎的一个破亭子被这么一传,竟引来了文人墨客竞相瞻仰。

天子轻飘飘降了个督工不严之罪,赵春晁被贬谪到了一个更为穷乡僻壤的鸟不拉屎地。当时的慈安寺住持见之不忍,便卓人将飞鹤亭边的竹子清理了一番,至此,这地方便成了丰城名景之一。要说飞鹤亭的景观确实是好,曲江峡瀑布如天瓢倒海,雷霆怒吼,石堑劈开薄雾,花映新林岸。而距亭子边五丈有余的风篁林,苍翠深幽,莹莹如玉,一眼望不到边。

然而或清致或深幽,或苍翠或萋萋那都是指的白天。到了夜晚,光线在竹林深处越发昏暗,从竹影见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凑成斑驳图景,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人耳膜上平添诡异。明汐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种情形,自然也是怕的。他远远瞥了师兄一眼,后者目不斜视,连朝华这看起来颇不靠谱的都专心赶路,目不斜视,心下更为萋然了些。

“哎,别动!”朝华这一喊,他惊得跳了跳。“你头顶有只蜘蛛。”

至此,明汐对朝华就怨之多于敬之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北镜对朝华与三人同行一事实是不爽,然此人虽不甚靠谱,好在法术了得;然而明汐这羊质虎皮的还颠颠地跟来,劝其回去与门中接应的弟子会和而又不去,最后还得北诀乖乖回了,一念至此,她更是烦躁。夜闯深山老林有什么好跟的,此行本就危险,邀功不成还莫名受个伤,回去怎么向明素青长老交代?

想到受伤,她便又朝朝华处看了一眼。凤弈那一剑险些要了命,临衍被朝华带回来的时候却活蹦乱跳,这姑娘若非扁鹊再世,那就是手段非常。她所图为何?北镜一念不集中,脚下一滑,明汐忙扯了她一把。再等她站稳的时候,脖子上却被横生出来的竹叶子滑了一道血痕。

“哎你受伤了!”北镜反手摸了一把颈间,酥麻麻地有些疼。受伤便受伤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皱眉看着朝华,后者以手指蹭了一点她的血迹,凑在鼻尖上闻了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道:“没有毒,还好。”

“……”

北镜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临衍听了二人动静亦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带来的这个姑娘是个蝙蝠精。北镜此念头一闪,却又隐隐为自己感到羞愧。君子磊落,怎可一来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家?

朝华不知她心头念起,皱着眉头搓了搓手指,道:“好奇怪。怎么这般安静?”她话音未落,明汐扯了扯临衍的袖子,道:“师兄,你看!”四人回过头,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妖怪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临衍忙凝了个诀往他最近的竹子上一拍。咒法的白光倏忽撞上了冷硬的竹干,摇了摇,又弹了回来。四人震惊,临衍沉声道了句:“不好。”只见竹影当风,方才尚有几分舒朗的玉竹渐势相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吞天彻低般向四人推来。

“师兄你启动了什么阵法啊啊啊!”

北镜不顾明汐尖叫,指尖如风朝篁竹削去,坚挺的躯干应声断裂。明汐愤愤拔了剑,朝华亦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剑,剑不过寸余,剑身上刻着的铭文有些眼熟。明汐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出在何处得见此物,而不等他整理明白,那密密匝匝的竹子便要将几人挤成肉酱了。谁能想到,以临衍这一手风声鹤唳的精绝,竟是用来野外劈竹子?

剑芒如水,沉夜不见星,然剑光再快,到底禁不住竹子如山峦叠嶂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止无休。临衍一想这风篁林的自山丘下蔓延而上的规模,心下发毛,冲北镜喊道:“可有破阵之法?”

北镜摇头,早被这铺天盖地的竹子搅得满头大汗。临衍心一横,道一声“你们坚持一下”,凝了个疾行之咒,便顺着一方蔚然高耸的竹干,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师兄何时学会的爬树之技?明汐惊觉,既有此神技,为何门中众人斗鸡走狗掏鸟蛋的时候他从不参与?

幽竹成片成片地没顶压来,几人苦苦支撑,纵剑芒够快,却也被逼仄到了无可转圜之处。北镜顺势拉了朝华一把,剑风犀利,吹毛断发,削断了一方玉竹,心想,总不能让这容颜如画的小脸就被竹叶子毁了容。

朝华投以感激一眼,后者哼了一声,靠着她的背,假装没看见。

临衍一侧,越往上爬,竹竿越细,越是得见明月高悬。他脚下一个用力,竹子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孑孑晃动,而他凝目四顾,自层峦叠嶂般的竹子阵中远远瞧见一处空地。空地周边无竹无影,似是有什么东西插在土里,他来不及细想,脚踝着竹子尖,攀过另一支玉竹,如野猿般穿梭于树梢一般,手脚并用地腾挪到那处空地边。还好明汐不曾看见,他想,自己此番形象,甚是不君子。

“师兄你好了没有我们要被压死了啊啊啊!”

临衍飞身落地,只见空地中心是一把玉置的折扇,扇柄上贴了一张符,上以鲜血作书,写着不知名的文字。

他以长剑聚力,往空地上一插。刹时狂风呼啸,土地上龟裂之纹路四散蜿蜒,脚下土地以扇子为圆心,逐渐塌陷处一个坑。那扇子承受不住长剑之力,瓮声一响,“啪”的一声,碎做几段。当此时,土地已然塌陷得不成样子,临衍忙往旁边一滚,松软的土壤簌簌带着他往下落。他自怀中摸出一段绳,以绳子的一头飞缠住最粗的一枚竹干,他攀着绳子飞快往前收。最终,待脚下泥土塌陷成一个巨坑的时候,他恰好扯着绳,将自己平平安安地……吊在了坑的边沿。

还好这缚仙索够牢,临衍想,不然掉下这深不见底的洞,说不准再爬上来的时候就世殊时异,百年过去了。

月影透过林子梢头,姗姗来迟地落了下来。那如层层叠叠的竹林阵亦停了下来,临衍长舒了一口气,朝天喊道:“喂,过来拉人。”实在太过不君子,他想,若此时自己不是被吊在坑里惨兮兮地晃,而是白衣翩然,于层层玉林里长身玉立,蓦然回首,那该多好。

而待众人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来时,他想,果真君子不好当。

北镜见其灰头土脸,玉冠歪斜,雪白道袍上尽是土,实是见之不忍。明汐好心给他递了个帕子,朝华好整以暇地怀抱双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

——怎感觉又被调戏了?临衍想。为何只要此人在的地方,自己总显得这般倒霉?

那被山魈挠过的地方沁出些许血,还有些细细地疼。朝华见状,也自顾自掏出一方帕子,走上前。他以为朝华要给他擦拭手臂上的伤,谁料此姑娘心安理得地抬了他的下颚,右手拿着帕子,往他嘴角边轻轻擦过:“别动,没擦干净。”明汐被她此行举得呆若木鸡,北镜亦震惊,朝华视而不见,收了帕子,逍遥而去。

——果真是被调戏了,临衍想,早该料到。然而天枢门的首座弟子,纵被调戏,自也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他于是抖了抖衣角,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又拍了拍肩膀上根本本不存在的泥土,道:“都没受伤吧?”

明汐咽了口口水,北镜忙道:“不曾不曾。师兄是怎的看穿了这竹林阵眼所在?”

她其实并不想知其阵眼所在,北镜看着朝华自顾自整理衣衫,忽对此人的厌恶多了几分复杂情味。大师兄此人在门中如罗刹般的存在,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讷于言,敏于行,众弟子见之无不恭敬礼让。而此番能将他搞得浑然不自在,浑身僵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还强装镇定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所以说,你们平日要多看书,多向前辈讨教经验。”

“……师兄说得是。”

朝华指着不远处一方亮光,回过头,道:“咦?在此深山老林里,还有人点了火,专门等我们过去?”

北镜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微光,抬头看了看天,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此时忽然心领神会了一个词:不忍直视。明汐也拍了拍袖子站起身,道:“看样子倒像一个山洞,有人在洞里点了火。我们……就这样大咧咧地过去,不用知会其他人么?”

这荒郊野岭还能知会谁?北镜瞪了他一眼,回过头:“师兄觉得呢?”

“去是自然得去的,”他往那深坑底下看了一眼,道:“就不知这竹林阵是不是那帮人请君入瓮的‘翁’了,还挺有趣。”

有趣个鬼。明汐深吸一口气,也学着临衍的样子,小心翼翼往那方洞里看了一眼:“果然好深,下面那个白的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蛋壳?什么东西的蛋有这么大?”北镜刚说完,只听深幽幽的坑里传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四人惊退,更多的泥土落了下去,沙土地地面龟裂出越来越多的深沟,开几人忙扶着就近的竹子且退且小心,渐渐地,由方才塌陷下去的坑里,扬起一条有佛院中老槐树那么粗的巨型蛇尾巴。

地下的大蛇正在试图破土而出,土地还在寸寸龟裂,寸寸塌陷。蛇头还没有露出来,蛇尾自大坑里一闪即逝,明汐一晃眼,只见其鳞片莹白,透着些许青光,在月色中一闪即逝,仿佛幻觉。他感到腿有些软:“方才,方才那是啥?”

朝华朝前迈了一步,手腕一抖,那方砍竹子的短剑便被她握在了手心里。剑刃凝出霜雪的寒气,她衣带翻飞,一身黑袍猎猎作响,在月色竹影中飘然欲归。

“你们先去追山魈。此等妖物,断非你们能敌。”她的脸被月影分作两端,半张秀色,半张晦暗,如索命的孤鬼,又如九天神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第二十章 故人

竹林尽头是一座山洞,洞口门大开,内里透出火光。临衍回过头,漫山遍野的风竹沙沙作响,铺天盖地,层峦叠嶂,比天枢门的青山更为深沉几分。他又看了一眼,三人来时的小路在玉竹幽影中毫不起眼,来路无人,而一路静谧,就连半片剑芒,或是半声嘶吼都未曾听见。他心下惴惴不安,北镜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朝华姑娘修为了得,她既叫我们先过来,自有她的道理。”

临衍摇了摇头。就冲着河边那摧枯拉朽的一箭,他也自是敬其修为精纯。可……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依旧无人,竹林依旧静默无声。明汐道:“师兄,我们是进去还是等着?”

“进去吧。”他率先爬进洞口,洞口仅半人高,恰容那山魈过去。他摸着洞壁上嶙峋的怪石,心下愈发惴惴。一路曲折往前,三人无话,落针可闻。再往前爬了一段,前方透出柔光,几人对视一眼,半直起身。越是往前,空间越发地大,等众人出了洞口隧道的时候,豁然开朗。

此为一个钟乳石岩洞。洞内空间比想象中还大,洞顶高不可见,水滴滴落之声清晰可闻,暗红色冷光攀在高高的山洞顶上,此起彼伏,观之如蛰伏的蝙蝠。更令众人诧异的是,洞顶有三根粗壮的铁链遥遥垂坠下来,铁链似有经年之古,锈迹斑斑,覆满水渍,不知何人所造。而石洞正中是一株巨大的海棠花,花瓣殷红似血,花蕊似有生命一样地在空气里纠缠,争相向高空伸展,仿佛在攫取着什么。粗壮的铁链栓在花径上,随花根一起埋入地下,不知纠缠有多深,而海棠花脚下是累累的白灰,此灰惨白凄恻,让才从佛寺一排散落的骨灰盒中摸爬滚打跑出来的众人有种不好的联想。

山魈将章博远的骨灰撒在花根上,殷红的海棠花抖了抖,不动如山。山魈愣了愣,将手上残留的灰擦在花根上,花根沾了灰,将沾着粉的腻黄色巨蕊朝洞顶舒展了些许,再次岿然不动。

山魈诧异,众人亦惊诧。他回过头,未曾料到几人竟突破竹林阵一路跟来,先是一惊,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朝三人飞扑过来。

临衍拔剑,剑光如星芒划过,“当”地一声格住了那妖物的巨爪。明汐后退两步,双手合十,缓缓张开之时,掌心幻化出一束莹白色光球。光球沉浮流转,山洞内狂风大起,蛰伏的蝙蝠惊而四散,纷纷向三人撞来,然而明汐手中的球越裹越大,再将三人连同那山魈包裹住的时候,蝙蝠撞上来,便仿佛撞上了冷硬的石墙,咚咚几声,内里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此为悲息之法,明汐新近习得,还未曾在实战中用过。此法阵有护身与牵制妖力之效,山魈见状,“嗷”了一声,转移目标向明汐扑去。此举正中北镜下怀,只见她寒芒如雪,飞花贱玉,拽着明汐往旁边一躲,趁山魈跳起身来的时候,顺势朝其最为脆弱的腹部刺去。

北镜剑法爽朗利落,剑如其人。山魈一惊,堪堪伸爪一档,避过了她的凌厉剑光却还是被划伤了爪子。它被激得怒了,仰天长啸几声,又盯上了临衍,举起利爪朝他当头拍下。临衍急退两步,挥剑反击,山魈一掌拍空,其尖利的五指在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还好三夫人的指甲没那么长,明汐想,不然师兄必得被毁容。石洞空旷,兵刃敲击之声较平日更为放大,山魈拍了一地尘沙,尘土和着水汽在早春的空气里蒸腾,海棠花上传来腐臭气味。

山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海棠花瓣缓缓长得更开,铁链被它扯得框框作响。猛地,一个不知是何物的尸骨由不知何方掉落下来,正落到海棠花的花蕊处,花蕊交吻,争相缠绕住那不知是何物的恶心东西,花瓣顺势将那东西包裹了起来。腥臭更为浓烈,海棠花抖动了半晌,一团血水顺着花径流了下来,待殷红色花瓣再次张开的时候,海棠岿然不动,其腻黄的花蕊上却是沾了一丝蜜。

山魈喜极,飞身去取那滴花蜜。临衍见状,忙一剑奋起直劈,剑势如长虹贯日,有雷霆万钧之力。

山魈被他扰了路,亦是气急,只见它举起右爪,爪间凝起血红色暗茫,冲着明汐的法阵一爪子拍去。法阵霎时裂了一丝缝隙,明汐被那巨力反噬,捂着胸口,退了几步。头顶的蝙蝠还在不要命地往几人身上撞,明汐虽觉五脏仿佛被人搅成一团一样的疼,依然拼着一口气,运起心诀,试图将法阵牢牢固好。

“师弟,莫要勉强。”北镜目露寒光,其剑势已蓄势待发。

临衍又是一剑砍去,山魈眼看那花蜜就要落了地,被逼的急了,使了全力朝临衍一扑。临衍未料他这般不要命,不敢硬敌,只想侧身避过其锋芒,谁料山魈打实了主意要令他见血,那如利刃一半的手爪朝临衍脸上一爪,左爪乘其不备再一带,血口大张,獠牙森然,临衍只感到肩膀以痛,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它按着肩膀逼到了洞壁上,长了长指甲的五指深陷入肉里,另一支爪子拍在临衍头顶。临衍的晗光剑在山魈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鲜血汩汩往下淌;而那山魈仿佛不知道疼一半,冲着临衍的脑袋就是一口啃下去。

霎时,洞口飞来一束银光,势挟风雷。为何大家都喜欢啃脖子,临衍想。银光冲破了明汐的法阵,法阵应声碎裂,蝙蝠在众人飞略过众人头顶,挟着腐臭之气,倏忽一声从洞口中飞了出去。而那山魈的利爪,便被那枚银光生生地钉在了洞壁的冷石上。

那是一枚簪子,金丝凤首簪头,凤口衔一枚明珠,悠悠晃动。

山魈痛极,嘶吼着挣扎,奈何这枚玉簪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将其利爪牢牢固定在了原处,动弹不得。被簪子钉住的地方冒出鲜血,临衍忙避过身,想,这怕要断臂求存了。

当此时,“啪”地一声,那枚凝在海棠花蕊上的蜜露,悠悠然落了地。

“不认得我,也总该认得此物。”朝华缓缓步入洞中,披散着头发,玄色衣衫拖在地上沾了水,金线龙纹的滚边昭昭章明。临衍瞧着她,分明是这般瘦弱的身躯,出手如雷霆,眉眼肃杀,心下异样一闪即逝;又看她衣角又些许深色,怕是沾了血,血不落地,偏生藏在衣衫里,他的心下复又蒸腾起了更多异色。

一腔复杂两难说。他冲朝华点头致谢,捡起地上的晗光剑,以长袖擦了擦剑身。还未走几步,方安静下去的山魈复又挣扎起来,他回过头,只见粗壮铁链上的铭文霎时迸发出强光。海棠花亦开始猛烈抖动,明汐皱了皱眉眉头,闻到了一股香味。

“这是……?”

山魈捧着被凤首簪钉住的爪子,一口啃在自己的手腕上,只为断掌求存。倏地,它的周身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火舌迅猛,如利刃般切开了它皮肤,露出森森白骨。山魈神色痛极,撕嚎得异常惨烈,只见它森白的骨头沾了那火便如沾了化尸之水一般,渐渐溶开,露出内里的深红。众人闻之不忍,明汐忙闭上眼。而一枚晶莹内丹从它的一堆残骸中飞将出来的时候,北镜想,白骨成泥。还真让他们撞着了。

海棠花抖了抖。地上的水坑被激起浅浅涟漪,一步一行,半晌,一只人高的四脚妖兽悠悠然从海棠花后边走了出来,张开口,含住那山魈的内丹,餍足地吞了下去。它身形如狼,毛色姜黄,四肢肌腱壮且灵活非常,毛绒绒的巨尾在身后长长地拖着,身上的黑色斑点星罗棋布,一双眼睛十分璀璨,瞳孔呈浅茶色,双目间有一簇火焰图腾,忽明忽暗。

“缚灵闩?”它笑了笑,口吐人言,道:“凤族的东西?”

它步履轻盈,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摆,明汐被惊得呆了,讷讷不敢言。

朝华冷笑一声,道:“我道你乘黄一族好歹也是上古神脉,怎得活成了这幅样子?又是巨蛇看守又是以人骨养海棠,怎么,越活越老,胃口也越活越差了么?

乘黄闻言也也眯了眼,复又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神界的皇脉遗孤。千年过去了,九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第二十一章 兵(上)

朝华其人,事不关己,幸灾乐祸,居心叵测,极不靠谱。北镜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性,推知其人为谁,所图为何,然则这神界遗脉一事,毕竟太过令人……匪夷所思,明汐想得则是,朝华姑娘那如乾坤袋一样的腰封里,想必藏了不少上古典籍。或可能助自己神功大成也说不准。而临衍。临衍咽了口口水,死盯着乘黄,不去看她。

怪乎那一手鳞片滑腻冰冷,他没由来地想。原来世间真的有龙。

乘黄见个人神色各异,同是震惊,颇为得意。它神色餍足地舔了一口嘴,道:“既是九殿下的人,那也自不能用之果腹了,可惜,可惜。殿下怎的突然管起了人界的闲事?”

朝华不理他挑衅,径自问道:“那海棠是你的东西?”

“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东西要靠别人先嚼碎了,见谅。这好容易结出来的蜜,又浪费了一滴,当真可惜。”

北镜听之怒极,道:“你就是那个‘彭祖’?血蝙蝠是受你指使杀了章家小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乘黄瞥了瞥嘴,猛地一掌拍在她的天灵盖上,口中却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师姐!”明汐反应不急,被乘黄得巨尾扫退了几尺,而临衍早有晗光在手,一剑扫过去,乘黄“啧”了一声,反将临衍扑倒在地,张开嘴,直朝着临衍的肩膀咬去:“这小子怎的就这样学不乖。”

“你若敢伤他,我上天入地,必剥了你的狗皮!”朝华以短剑指着乘黄,短剑上的铭文猝然暴涨,一时狂风暴起,水滴凝滞,周遭似有风雨之意。乘黄顾忌她身份,也不敢真咬,见状哈哈大笑,左右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像,确实像。”

“闭嘴!”

几缕冰锥朝乘黄飞射过去,后者闪转腾挪地避了,笑得越发阴鸷。北镜见状,心下明白她真是动了杀意,原来神魔之怒当真如此摧枯拉朽。原来世间当真有神魔一说。乘黄跳朝一边,冲朝华挑衅地咧开嘴,道:“九殿下这可就没意思了。神界湮灭近千年,您这点威胁,不过徒增笑柄。”

“你纵不惧我,也不惧长鸣山的凤火燎原么?”

此言一出,乘黄收紧了双爪,绷紧身体,冷冷瞪着她。它思付片刻,甩了甩被钟乳石凝的水露沾湿了的爪子,道:“我来之前听闻一传言,不知其真假。妖界有人说,昔年诸神忽然湮灭,唯独剩了太子殿下的肉体保存完好,又有人说,昔日被放逐的两位上神中,一个历了十世轮回,另一个……”它慢悠悠踱到海棠边,回过头,笑道:“这么说,原来殿下您才是千年不朽的那一个。老而不死,可是要被当贼的。”

“……而你,”朝华长袖一抖,一枚木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以洞中积水凝作冰箭,遥遥指着乘黄,道:“我却不介意让你活得短一些!”箭势迅猛,被乘黄堪堪避开,那冰箭偏了准头,噗呲插入妖海棠的花径上。花径沁出幽绿色的液体,如人血般可怖,那海棠簌簌抖动起来,牵连得半人粗的铁链子亦开始相互撞击。

乘黄的眉间凝成一团幽蓝的火。众人皆拔剑,也顾不得那火有熔炼人骨能,只想着此番若能平安回到门中,怕是定要将众长老的教诲好好裱起来,再也不干那斗鸡走狗,上房揭瓦的破事了。

“殿下……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海棠花还在狰狞地吐蕊,铁链晃得更狠。临衍瞥见青铜的铁链子上镌刻了成排的铭文,那文字同外间用以布阵的白玉扇子上的文字竟似同一种,想了许久,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朝华又凝了一箭,箭在弦上,冰锥指着乘黄,朝华长衫曳地,岿然不出声响。

打?不打?若真同他拼命,自己倒好说,几个后辈怕是要见血。不止见血,她偷撇了临衍一眼,他的侧脸比正脸更为好看,尤其当他全神贯注之时,一丝头发自白玉冠上垂下来,落在脸颊一侧,骚着痒。当真是像,她想,怎能这般像?乘黄也有所顾虑。若真死了个把人,将这小祖宗惹毛了,那凤族的天罚神火不是闹着玩的。一念至此,他摇了摇头,笑道:“不如我将这海棠给您当贡品,而您,陪我的新作品玩一玩,如何?”言罢,倏然竖起尾巴,其毛茸茸的尾巴颇为惹人注意。它口吐一簇幽蓝色火焰,直扑北镜面门,后者知其威力巨大,不敢硬抗,只得躲开。

朝华长袖舒展,几枚冰箭亦扑向乘黄面门。它却吐了一簇蓝焰后撂挑子不打了,轻巧避过几面杀招,闪转腾挪,跳到一处洞口,道:“九殿下保重。以后再见,怕就是……”言未尽,一块巨石轰然裂开,原是朝华的冰箭,一箭将它逃生的洞口炸了个粉碎,乘黄哼了一声,又朝众人喷了一口蓝焰,此马后炮般的一举完成后,便不敢再行挑衅之事,速速地钻了狗洞逃之夭夭。

那蓝焰炸掉了一个树干般粗壮的钟乳石锥,石锥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摔在浅水坑里,激起小小水花。此钟乳石洞内暗道四通八达,众人方才进来的洞是山魈刨的,而此乘黄临阵脱逃,众人不熟悉来路,也自不好紧追不放。四人相顾,不知该遗憾或是长舒一口气,明汐还没吱声,只听一声惊雷在山洞外闷闷地一响,倾盆大雨又无所顾忌地砸了下来。

又是一阵暴风急雨,或能洗刷尽世间魑魅魍魉也说不准。临衍深吸一口气,指着那簇海棠妖花,道:“闲话休说。我们先找些人来把这花铲了才是正事。凭我们几个,大概是有些困难。”言罢又看了朝华一眼。凭她大概是不困难。

朝华陡然被人揭了老底,心下疲惫,虽知几位必心存万千疑惑,却也实在懒得开口。自乘黄走后,洞中的光却是暗了不少,北镜掏出火折子,亦知此事不是闲话知时,朝明汐道:“你方才受了伤,先休息一下,门中增援一会儿就到了。”明汐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朝华一眼。

一阵狂风吹过,将她手头的火折子吹得摇摇欲坠。明汐忽觉得朝华有些可怜,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陡然生出这种怪念头,人家有千钧之力,又是神魔之体,有何可怜之处要他来同情?想不明,尽是一片胡扯,他找了个冷墙靠着坐下,静坐调息。

“朝华姑娘,”临衍一贯讷于言,此时却一反常态,盘腿坐到朝华身边,道:“他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叫我朝华。”她疲惫地侧过脸,衣衫耷拉在水里,甚是不美观。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临衍了然,又道:“你的身份,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朝华道:“你们也莫要往外说,否则当心被人寻仇。”

当此时,北镜忽然都有些同情起她来。这便是如书中所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天地之悠悠,连泪下都嫌得多余么?她心下百转交集,临衍却只感到奇妙。他无法描述此种心情,像是一汪吹皱的水,又如被软雨疏风摇动的竹林,不是动情似的迷乱,亦不复身外之人的同情。他想起那时在客栈中她的衣衫,云纹金线,富贵逼人,而她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有种玉的温凉。他想起那天枢门后山的草房子,突兀的,零落的,至暖也冷,疏离却又有些道理。

他忽然觉得自己距她的距离近了一些。

沉默许久,朝华轻声道:“我在鬼蜮睡了三百年,睡复醒,醒又睡,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故国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认识的人,便……”她顿了一会儿,又道:“后来我遇到了你师父,再后来,宗晅开了妖界封印。三界六道自天地诞生后便互不相通,除极少数修为奇高者可以通行无滞,宗晅是如何引这么多妖怪过来的,我却也实在不知。等后来他们仗打完了,我从鬼蜮出来之后,天枢门便是现在的天枢门了。”

众人不答,临衍的心下跳了一拍。她就像那盏悬在草屋里的灯,他想。

“总之,世殊时异,许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做主。乘黄一族同我神族皇室还有些渊源,但其究竟因何沦落到了这个境地,那海棠花又是如何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三人皆靠墙静默,北镜抱着膝盖,盯着手头那方明明灭灭的火折子径自发呆。

她想起天枢门仲夏的软雨,和雨水打在紫藤花架上的响声。

“没关系,待天枢门弟子来了,我们再探不迟。”她轻声道。

“要说这海棠,我虽没见过,不过听那乘黄方才所言亦有些猜测,”临衍环抱着手臂,道:“看方才那山魈所为,竟像是以章博远的骨灰做了花肥,在辅以……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后花酿成了蜜。他要那花蜜。”

北镜点头,道:“我本以为所谓‘阴时阴月之子’是用来祭天,这样看来,除了章家的两个孩子,他们还搜罗了不少人,”她低着头,语声低沉而愤恨:“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只是为了增进修为么?”

朝华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揉了揉肩膀,道:“我看未必。乘黄以食腐为生,即便再是神裔,也自带着一股罪,洗不掉,其修为再涨,该历的天劫也还是要历。”

“而且方才观之那乘黄修为,四海宇内已经罕逢敌手,它断没有必要再去做这些天打雷劈之事。”

北镜点头,对明汐投去赞许一笑,道:“师弟方才那悲息术用得极好,想来明长老该十分骄傲。”

明汐第一次受师姐如此不吝之夸奖,承受不住,脸有些红。他站起身,正待给众人再添光的时候,一阵妖风袭来,北镜手中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灭了。

第二十二章 兵(下)

众人陡然失了光源,四下一暗,落针可闻。“……师兄?”明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未有回应。他又喊了一声,顺着石壁往前摸去,这一摸,却意外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羽毛。“……师兄,你们谁穿了鹅毛大衣?”

“啊”地一声,北镜的叫喊声仿佛隔得老远。“师妹!”临衍蹭地惊坐起身,不对,几人分明身在一岩洞里,为何外头狂风呼啸之声如此地近,这水珠哗哗往下滴落之声,却仿佛下了一场暴雨一样?

猛烈的妖气携水汽扑面而来。临衍直觉性地山躲开去,眨了眨眼,却也只见长夜漫漫,洞中四野伸手不见五指。他闻到了一股极为奇特的味道,仿佛落水的死鸟被泡在河里发胀了一般,他背靠着石壁不敢妄动,右手握剑,左手往朝华方才坐着的地方捞了一把。这一捞,却信手捞到了一丛树枝。树枝霎时如蛇曼一样缠上了他的左腕,他猛地往后一扯,又一丛树枝朝他小腿上飞速绕了上去。

他感到脸颊有些湿,旋即有些刺痛。临衍以削金断玉之利刃砍了缠在其左腿上的蛇曼一剑,蛇曼吃痛,攻势更猛。明汐亦发出一声叫喊,临衍大喊了一声“师弟”,急朝那蛇曼反方向退了好几步,转过身,却是豆大的一双眼睛,距他的脸不足一寸,死死盯着他。

“师弟别过来!”他反手一招沙场点兵朝那双眼睛猛刺过去,眼睛的主人吃痛,也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退,方才积水的浅坑倏然结了冰,冰渣化作锥形利器,直直朝上戳。一声鸟叫凄厉刺耳,震得岩洞上方的滴水落得更勤。

朝华双掌相合,凝水成冰,冰球在她的掌中聚集。她将手中冰球往上一丢,再弯起弓,待那冰球被冰箭射中的一刹,白光暴涨,周遭一时被照得亮如白昼!

“句芒弓!果真是九殿下!”口吐人言的姑获鸟立在临衍右边一尺开外,其浑身羽毛殷红如血,周遭有黑气腾云,似有入魔之兆。而它脚下的铺着的柳树枝则如蛇信一样试探性地向前蔓延,树脂沾了积水,又吃痛地往回缩了缩。

朝华站在远些的地方,手握长弓,长身玉立;明汐在更远些的地方,背靠那柱妖海棠的花茎,大腿上扎了一根鲜红的羽毛。临衍惊而四顾,不见北镜踪迹。

冰球的光旋即又暗了下去。临衍冷笑一声,凌空一跃,晗光剑势如破竹,一式风声鹤唳削得那姑获鸟连连后退,朝华亦紧随而上,指尖化出的银丝仿佛有莹白色雾气包裹,寒茫逼人。她横过银丝,几缕丝旋即化作了琴弦,明汐忙摸出火折子点了,一点微茫足矣。柳树精见状,疯了一般地朝明汐扑去,企图将此方萤火扑灭。朝华撩拨起琴弦,如凤鸣之声亦淙淙流水,以水滴利刃便仿佛如天降神兵,挟风雷之势,争先恐后地将柳树精的藤蔓钉在了原地。

姑获鸟冷哼一声,舒展双翼,其羽毛亦化作利刃,席卷明汐胸口而去。

“明汐!”临衍微一分神,只见一股剑光如长虹贯日般直袭他胸前。“叮”一声,双剑撞击,他定睛看去,那挥剑之人正是北镜。北镜眸色深沉,面无表情,脖子上有黑色纹路缠绕,如花藤一般攀上了她的半张脸,而另一面,朝华的一枚冰锥恰好弹开了姑获鸟鲜红的羽毛。明汐忍着痛,就地一滚,将那火折子护得完好无损。

这小子长进了。临衍一边想,又接了北镜一招风雨如晦。北镜手中剑名唤万钧,对寻常女子来说太沉,不够轻灵。而此昭昭疏朗的剑意,除去她却再无一人使得出来,只见北镜削金断玉,疾光断雨,万钧与晗光的敲击之声十分清越。几个回合下来,临衍想起二人在天枢门论剑大会时交手的情形。二人同跟着怀君学剑,临衍的剑意如皓月朗风,绵密如网,滴水不漏;而北镜的剑意则更刚猛些,招招直取人要害,便是任何人与其交手都是分毫不让。

都道剑如其人,怀君对此颇为无奈。照北镜这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搞得重伤。

而怀君作为天枢门第一剑道高人,其于武学上的眼光甚是毒辣。北镜的剑法太直白了,临衍一式二十四桥扫向她的腰,后者直迎而上,又还了他一式仙人指路。他看着自己的剑刃距师妹的血肉之躯不过咫尺,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而后者却没那许多顾忌,手腕一翻,一式泾渭分明砍向他的脖子。

二者在天枢门中切磋时,胜负相抵,大致平手。然临衍心知,若平白论修为与剑法,自己要略胜一筹,而若论实战中的狠劲,北镜不弱于人。是以两人交手时他多点到即止,若将北镜逼的急了,同脉相争,毕竟会令怀君脸上挂不住。

怕是怀君长老也不会料到两人真有兵刃相见的一天,临衍连战连退,处处避让,渐渐落了下风。

另一边姑获鸟一击不中,嘶叫一声,腾空而起,改以利爪袭向朝华。与此同时,那树精也调转了方向,抓住机会舒展开枝干向朝华探去。柳树枝干看似绵软,实则如蟒蛇般难缠,柳枝条与树干呼啸交缠着,争相逆着她簌簌的冰锥,直奔她而去。自此,朝华陡然明白乘黄那句“新作”,两个大妖固然修为不低,但其周身萦绕的隐隐黑气,见之却不似凡间之物。它从哪里得来的?

朝华左手凌空画了个圈,沾了冰屑的光圈越张越大,幻化作了一个盾。姑获鸟鲜红的羽毛纷纷砸在其盾上,消弭无踪。她仰头勾腰避过一束藤蔓,长袖舒展,又抖出了那柄短剑,剑刃如蝉翼轻薄,亦如淙淙流水,吹毛断发,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柳树精的一束枝条削下了一块树皮。树精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借着残枝一扯,剑光凝了沧海龙啸,山石崩裂之力。姑获鸟见其陡然逼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一个旋身,剑芒如星,隔空一个弧度亦如缺月,由脖子至左翼,生生砍了她翅膀的半截。姑获鸟痛极,仰天长嘶,血流将殷红的羽毛染上几分靡丽之色。

妖海棠感知到了空气中愈发浓稠的血气,拼死挣扎起来。明汐远远躲了开,未走几步,又被柳树精绑住了腰。

那盈盈楚楚的火折子又灭了,洞里再次陷入黑暗。

姑获鸟见状,趁机张开利爪朝朝华的胸口发起最后一击。朝华借着疾风,任凭其利爪划过她的颈动脉,当此时,她毫不容情,一个反手,将短剑狠狠刺入了鸟腹之中。

一时血流喷涌,溅了她满身温热。

一招失之交臂,一个生死之际。眼看同伴被杀,那树精急道:“杀了我,你就不怕那姑娘就此醒不过来?”

临衍剑下一滞。只见朝华一手捂着颈部沁出的血,琴弦自朝华指尖“噌”地飞了出去,如行云流水,水袖撩人,与蛇曼相对缠绕。她双手往回一扯,树精被她牵制动弹不得。明汐见状,于电光火石间奋力挥剑,直直朝那树精砍去。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击,金石相撞,黑雾弥散。

钟乳石石锥簌簌落了一地,地上的水坑被鲜血浸染,一时半会怕是洗不干净了。朝华捂着颈部伤处默念咒诀,明汐见状,忙为其递上一方帕子。

“师姐她没事吧?”临衍扶起北镜,只见她双目紧锁,像是晕了过去。

“无妨,摄魂术而已。”

临衍怔怔看着朝华,只见她如墨长的发垂落在肩头,血液混合着水滴,从苍白的脸颊边上滑落下来,黑色衣衫上沾了血,沉沉地殷红一片。他陡然无言,想向她伸出手,却又生生止住了。这一举是为了接住什么?她么?……凭他么?

明汐左右看了看二人,急道:“师兄,你也受伤了!”

晗光剑上寒芒未消,临衍抹了一把脸,他的眉眼也仿佛被血水点染出些许狼狈与狠厉,其瞳孔如蛰伏了千万年的寒冰那样锐利,又如星辰漾在长河里那般璀璨。他皱了皱眉,肃杀之气未减,朝华盯着他,心下一窒。

怎么不像?如此之像。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旦显山露水,则杀意凌然,艳丽到极致。这种碰撞让她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极小的裂口,又像是被揉皱了的纸,创口极小无声无息,虽肉眼不可见,却又在这样一瞬间挣扎着撵平展开,起伏不定。

——可若这般像极了,她又该怎么办?

“无妨。”临衍被她看得心下怪异,他探了一下北镜的呼吸,见其呼吸绵长,像是陷入了一个深梦中,好歹放下心来。

妖海棠还在拼死地挣扎,奈何青铜铁链早已牢牢固定在了洞壁上,它越是挣扎,铁链便将之缠得越紧。

“不知这又是何人手笔,若无此链子将它锁着,我们怕就出不去了。”

临衍叹了口气,道:“回头我去藏书阁翻一翻,看看可有相关记载。乘黄现世,非同小可,此行回去,怕有很多故事要同长老们讲。”

“我同你们一道回去吧,你门中人同我略有些渊源,此去,我也能帮上些忙。”朝华此一张口,临衍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她走上前去,向他伸出手,临衍一愣,坦坦然接了她的手。谁知当他刚握上她的时候,朝华却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白玉楼高

朝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神庙的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白玉阑干,广寒宫阙,暮云如嶂开。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却隐隐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鎏金凤冠,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的命途中,她的酣梦里,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走了许久,方才见了一扇门。朝华推开门,里面摩肩接踵皆是人,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她感到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偏门出,由一段清歌流觞的长廊走到了别苑。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一段曲水,一方汉白玉浮桥,小小的别院竟有仙意围绕,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只见那人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朝华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他径自唱着,朝华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朝华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个一个,皆是一段段的绵软踪迹,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朝华怔怔然落下泪来。

“为何?”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有什么为何?”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朝华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而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朝华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朝华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朝华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飘然出尘。他白衣胜雪,长长的衣襟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一个白玉圭。

他柔声道:“拿好,切莫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他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朝华。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朝华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不是福相。

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清明还早得很,阜春谷中已渐渐有了些潮湿与萧疏的意思,过早的一路春色随谷柳枝河蔓延朝东,谷中一簇又一簇的梨花树才刚刚抽芽,若是等三月的风一来,必是满目尽芳菲。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细风绵雨方收,今晨土还是湿的。远岚清风,晴云如洗,是个好天色。朝华披着衣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窗。

窗外正对着一面广场,广场上几座石雕以八卦阵式一一立着,距她最近的一座呈乌龟驮碑状,龟背上的纹路栩栩如生。碑上写了什么却是看不太清,朝华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想起昨晚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一时怔忪,连北诀敲她的窗子都没有反应。

“朝华姑娘?你醒啦?”

她恍然回神,道:“我……这是睡着了?”

北诀奉命守在她的门外,方才闲极无聊,瞧着抽芽的梨花树上一只毛虫化茧甚是有趣,便就着多看了一会儿。这一看已经半柱香过去,待朝华开了门,他兴冲冲刚一迈步,却又生生止了,惨兮兮道:“你是姑娘,你的房间我不便进去,待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吧。师兄住在西边的弟子房里,师父也来了,他们刚还吩咐我说,若你醒了,让我带你过去。”

“……我们不是在天枢门?”

北诀闻言笑道:“岐山那千里之外,你才睡了一天,哪能到得了?这里是太和观,距丰城不远,我们在这里借住几天。朱观主云游去了,就剩他的几个小徒弟,他同我派素来交好,你住在此处也别见外,尽管当自己家。”

朝华怔然点了点头,道:“……我才睡了一天?”

“不然呢?”北诀笑道:“我若要告诉你,你这一睡好几个年,我们都化作白胡子老头啦?你快出来吧,师兄他们还有事问你。”

才一天,甚是不可思议,朝华想。且不说平日里她从未这般陡然睡过去,即便睡了,若以她在鬼蜮的脾性,这一觉睡去,人间少说也得过去十数年,今日却又为何这般新鲜?她一边想着,跟着北诀,后者砰砰跳跳,想是春天将至。这孩子玩心未定,开心得很。

“我听明汐说,你们进了那竹林,还遇了个老槐树一般大的大白蛇?还是你杀的?”

“……我并未杀它,只将那妖物暂且封了,待百余年后封印解了,它大概也就饿死了,”朝华被他跳得有些头疼,道:“你要领我去哪边?”

“这头,就快到啦。”北诀初闻此神勇之事还有些不信,此时一听,五脏六腑皆是敬佩。他虽没见过那白蛇,明汐可是差点被吓破胆的,北镜吩咐他莫要到处乱讲,可此番见了正主,他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只想多打听些神勇之事,将来再同人一起掏鸟蛋的时候也不至于毫无故事可讲。他回过头,又道:“要说上一个怒斩白蛇之人可就是人皇本尊了,朝华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如子陵君这般生猛,实在了不得。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子陵君?”同他有什么关系?朝华揉了揉太阳穴,问。

“你竟不知道子陵君?不是吧,你师父竟没告诉你?”朝华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懒得解释,只见他挠了挠头,道:“确切的我也记不清了,总归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总之他与公子无忌在琥珀川旁边大战了十日十夜,怒斩白蛇,公子无忌身死,他后来便登基成帝,天下因此才成了现在这样子。你真的竟不知道?”

“……这件事我听说过。”

北诀又道:“照理说他白蛇都砍了,天下也得了,为何偏生这般短命呢?不对,你不许转移话题……咦,师父!”朝华抬起头,只见北诀猛然掉头撒丫子就跑,临走前还不忘往朝华手中塞了个苹果。

“我改日再去找你你先保重师兄就在房里千万别说我同你扯了这些!”

跑得真快,朝华想,这位师父到底何方神圣,解了其围困之局,要不要把苹果给人家权作感谢?她回过头,只见一个白衣白发的道人恰好推门而出。临衍居处本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石素瓦,院中也栽了一颗梨花树。怎的这太和观观主这般喜欢梨花?

花还未开,青葱色点缀在枝头蓬勃待发,白衣白发的道人抬起头,见了花树下的朝华,也是一愣。

“……”

今日还当真是新鲜,朝华想,不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第二十四章 减字木兰花

“……怎的是你?”怀君见了她,垂在广袖白衫中的手竟有些抖。

许是被气的,朝华想。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你怎的在这里?”

怀君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是望着而已。此人有一个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无论何种境况,但凡听他说话之人超过三个,他便紧张得不能自已,双手发抖,如一个待审的犯人。

有人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众人依然紧张得无法自已;又有人猜此人许是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然无怪乎众人猜测,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大妖,少有人能够相信这位开口脸红惜字如金的嗫喏年轻人有着这样惊绝的剑法。

也无怪好事者曾将他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相对比,一个人的剑法可以狠厉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软糯至此,实在不多见。

“……临衍是我师侄。”他将师侄二字狠狠念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自然,朝华想,但凡有一线可能,他怕恨不得将天枢门众人都拴起来,距离她远远的,最好永世不得相见;若是见了,也自当她是个居心叵测的老妖婆便好,最好永世不要同她说上话。

然你师侄的命是我救的,你徒弟的案子也是我帮忙破的,你自己的剑诀还有一部分是我讨来的,我大费这许多周章耗了这多心神,你怎的还记挂着那百十年前的一点破事?朝华又干咳了两声,道:“我知道。我……来给他带个话。”

“什么话?”怀君伸出手,其将她拦在外面的样子颇似护犊子的老母鸡。朝华无奈,道:“你真要如此么?”

“……我警告你,我师兄就这一个徒弟,你,你最好离他远些!”

朝华叹了口气。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关系?

然则二者对峙,相顾无言,一时无人占上风。万分尴尬之际,临衍在里头轻唤了一声:“……师叔?是不是朝华?”朝华朝他挑了挑眉,怀君也看了看房里,方才不甘不愿让开身。

——可是他为何唤你朝华?!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朝华已经推门进去了。

临衍见她进来,也站起身。朝华看他脸色红润,身体强健,想来吃的不错。他的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就连轩窗下的桌案上也只留了些笔墨纸张,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毛笔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齐整整挂着,宣纸一丝不苟叠得无懈可击。朝华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师父还要令人瞠目结舌,你们一个个地都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奇巧淫技?

临衍请她坐下,又朝窗外看了看。怀君甩了个霜雪似的长袖,步履急促,脖子僵直,看身形颇为愤愤。临衍好生疑惑,怎的她竟把师叔气成这样?

朝华又咳了一声,道:“你喊我过来,有事?”

“你睡了两天两夜,本该让你休息一下的。但我方才听师叔……怀君长老说,他们派人去将那妖海棠铲了,又得了些许线索,我整理了一番此来龙去脉,想来你们应该有兴趣一听——怀君长老怎的走了?”

你师叔见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剥骨,饮我血寝我皮,此时不见你我,是为了保持他的君子骄矜。朝华没搭腔。

“许是有急事。也罢,那我便说吧。”他道。

前头章家二子的生辰,老道士,林墨白之事就暂且略过,临衍推测,那‘彭祖’想来便是乘黄。乘黄养了一株妖海棠,海棠助其食腐,阴时阴月之子的骨灰用作华肥。血蝙蝠不知前因后果,误以为吞食章小姐身躯便可增进修为,与乘黄相争不过便跑了。后来怕事情越闹越大,才想着杀林墨白灭口。

“老实说,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雨,章小姐的尸身此时怕还藏得好好的。”

朝华点头,继续道:“乘黄用了章小姐的尸身还嫌不够便又盯上了章博远,我猜阴时阴月之子固不难找,他们断不能把每个孩子都拐来。动静太大,太惹人注意。”

临衍点了点头,接着道:“要想将事情做得隐秘,刨人一半尸身总比谋人性命要好,虽然此举亦为天谴,但若出了人命,必将惊动官府。我所不明白的是,是什么力量让他们由刨尸为生转而盯上了章小姐?一个阴时阴月,当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朝华摇了摇头,临衍也叹了口气,道:“此事只能回头再问林墨白了吧。”他看朝华面露疑惑,解释道:“你那日忽然晕倒,想必不知道。林墨白自认罪孽深重,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天枢门去,由门中关上几年思过也不是坏事。”朝华点了点头,想,那贼狐狸想来也是打着躲个天雷的主意才宁愿和捉妖道士在一起。也好,岐山规矩森严,想必也能约束他一二。

二人又随口聊了两句章家近况,章誉铭是找着了,官府的人在飞鹤亭旁边的小树林子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惨兮兮地饿了三天,奄奄一息,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沉默片刻,朝华问:“北镜呢?”

“回来后也睡了一觉,现在想必该起了。师叔清了其摄魂术,人没事,需要休息几日。”

朝华放下心,叹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各人自有天命,不可强求。”

临衍甚是赞同,道:“还有一事我心有疑惑。那日在洞中所见,绑着妖海棠的铁链子,我看着竟似前朝之物,你……咳,见多识广,可有看出些什么?”朝华站起身,想,你若想说我老而不死便说吧,我听得多了,不差这一个。她绕了一圈头发在指尖上把玩,偏过头,道:“我还真不认识。不过那白蛇倒是有些意思,看着虽然吓人,但却是个才破壳不久的。还好落到了我们手上,若真等它长大……”

必成一方妖孽。临衍了然,道:“我这两天翻了些古籍,也没找出些头绪。还有那血蝙蝠在护城河边陡然妖力大增,我心有疑惑,还得再问问师叔。只能暂且如此了,回头若有机会再说吧。”又问道:“你可还好?”

“我?”有何不好?朝华一想,方明白他在问自己那日晕倒之事,只道:“许是太累,睡一觉便没事了。我老妖婆子一个,吃过了多少饭走过了多少路,不碍事。”

怎的这般称呼自己?临衍咳了一声,道:“那乘黄会去哪里,你可有头绪?”

朝华挑了挑眉。你这是把我当山河志了么?她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它们在九重天的时候就是个看门的,谁曾想到,千年过去,区区江水之姣也敢自称是呼风唤雨之龙?”她冷笑一声,旋即又道:“而且我猜,就凭妖海棠这种东西,光以乘黄一族怕还搞不出这么大的手笔。只怕他们背后还有人。”

“宗晅?”

朝华摇头:“乘黄好歹也是九重天上的,跟个妖王混在一起有何好处?”

“也对,总觉得雪球越滚越大,令人匪夷所思。”他怔怔盯着床头的浅蓝色罗帐仔细端详,这帐子非丝非麻,到底触感柔软冰凉,适宜春夏使用。回头该问一问朱观主此是何材质。朝华见其不做声,陡然问道:“说起来,你的生辰可是要到了?往年怎么过?”

临衍震惊:“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那日你自己对凤弈说的,这就忘了?”

临衍咳了一声,略感尴尬,道:“往年师娘和师妹会给我煮长寿面。我近几年常不在门中,若是在外头,忘了也就忘了。”顿了半晌,他又问:“你呢?”

“我?”我在九重天的时候生死不辨,还没有“生辰”这种说法。朝华趴在窗台边,天色正晴,无风疏朗,正适合做梦:“我的生辰,母后会给我剪一丛木兰花,放在我的床头。这样等我醒来的时候,恰正好能闻见花香。”

那后来九重天怎么忽然就没了?临衍瞧着她的侧脸,想问,始终没能开得了口。君子不揭人短,她这般骄傲一个人,想必被人一问,会很为难。他站起身,问朝华苹果哪里来的。朝华顺口一答,看着窗子外面巨龟背上的碑文,忽然道:“你说,林墨白纵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三夫人只有利用之心,却为何对章誉铭这般好?”

“……啊?”

——男人果真无趣,朝华笑了笑,结结实实在心下白了他一眼。临衍受此一无妄之白眼,颇为茫然。这又是哪跟哪?

微风吹得屋檐角的风铃清越作响。此观众屋檐下必挂了铃铛,铃铛上刻着山雀,想来这位朱庸观主也是个有趣之人。朝华默不作声,临衍也一时半会寻不出个话头。怀君长老有一个本事,无论同任何人待在一起,但凡超过半柱香的时间,气氛便会开始不可逆转地尴尬,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竟不知话题是如何起的头,如何结的尾。临衍觉得自己怕是沾上了些许此毛病,否则风铃清越之声怎越发想得令人焦躁。

他犹豫着该给续一杯茶,还是委婉将此人请出去的时候,敲门之声如救星一般响了起来。

“师兄,你可在?”

临衍感怀地开了门。敲门之人浓眉大眼,眉骨生得甚是俊朗,朝华见之,虽不认识,亦不觉感慨。

“……顾昭?你怎么来了?”

顾昭苦着脸,道:“我……我把瑶师妹给送来了。她现在正跪在前厅里,给怀君长老请罪。”话音方落,只见临衍呆了呆,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怀虚,怀虚

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为众仙家之楷模;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而最不楷模的怕便是她了。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自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还有何不满呢?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隐隐被撬动了一点暗。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是万万不许的;她答不上来,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大麻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由他们的师父做主定的亲,而自己毕竟不同,师兄虽不说,众弟子眼中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此番千里迢迢地过来,又或是坐实了这点不同。她想。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从屋里出来,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想是昨日被那瓢泼大雨浇过,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也无人管。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她站在那里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如飞花轻似梦,如丝雨牵着淡烟和轻愁。

她转过身,瞧见临衍。她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透出少女的光泽。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与她莹白的脸相对比,十分突兀。她平日都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更显得一张脸同她的眼睛被那胎记压坏了似地,光彩全无。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季瑶见了他,也是高兴,道:“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虽放心不下,亦是知道的。怀君长老不知情,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手便放了一壶茶。他正闭着眼睛养神,想来也是劳累,临衍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他将丰城之行略略讲了两句,将朝华之事一带而过,又问道:“丰城之事暂告一段落,你许久不曾下山,可有想去的地方?”

山色竟有些空濛。季瑶跟着临衍步下台阶,一边小声道:“能见了师兄便是好的,游山玩水之事倒不强求。我听闻镜师姐受了伤,给她带了些师娘酿的九方膏,一会儿给她送过去。”言罢又回过头,问:“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忽有些微妙之感。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堪堪稳住二人。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朝华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微妙。

临衍忽然有些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为何,只觉得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而朝华挑了挑眉,只觉有趣。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朝华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临衍咳了一声,回答道。

另一边,怀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厅里观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满意足,甚是慈眉善目。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要说这丰城大红袍真是一绝,醇厚,浓香,回味甘绵。他怀抱双臂,看着朝华进来,似笑非笑,心下越发愉悦。你个老妪也有今天,他又喝了一口茶,回味绵长,此非凡品。

朝华看他一个仙风道骨之人竟有心关心这小辈的八卦,关心也便罢了,一边私窥一头还挤眉弄眼,甚是令人……不知如何说。她回了他一个白眼,想,你堂堂天枢门长老,一身骄矜呢?

“听沐芳夫人说,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给二人定亲。”怀君给朝华倒了一杯茶,又一想,此极品的茶汤给此人饮去,实在是可惜。

朝华倒对这太浓的茶水颇为嫌弃,皱了皱眉,道:“所以呢……你这泡的什么东西?”

“……朱观主私藏的大红袍,不喝就给我放下。”朝华依言放下了,他便又道:“临衍才二十四岁,你那小心思也给我收一收。”

朝华闻言,笑了笑,半个身子支在桌沿,居高临下瞧着怀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八岁,抱着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闭嘴!”

朝华喜滋滋朝门口看了一眼。怀君料想她该吃醋了,而她没有。许久后她自己回过味,一想,也探不出个所以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小孩子过家家,令人油然徒生出一股慈母般的感怀,而此感怀同自己,同自己的心思都没什么关系。

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与刮目相看,她想,这看着多端正的一个人,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手足无措,甚是可爱。

与此相比,此怀君也太不可爱了。她贱兮兮地又拿起那茶杯品了一口,啧啧两声,怀君看得更是嫌弃,一把将那被子抢了过来,将茶水倒在了地上。好在这里无人,朝华幸灾乐祸地想,否则若有弟子经过此处,看你这如炸了毛的猫一样,等会儿如何下的来台。

“别闹,说正事,”她拂袖大咧咧地坐了,道:“我听门中小辈说,临衍是山石道人捡来的孩子,他的生辰是怎么定的?”

怀君亦拂袖:“此与你无关。”

就这品性,山石道人平日都是怎么依着他的。朝华叹了口气,好言劝道:“乘黄一族上天入地地找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他恰也是个阴时阴月的,你不觉得这事太过于巧?”

怀君冷眼盯着朝华:“你想说什么?”

“也罢,”朝华支起身,道:“你不说我自有别的法子打听。至于乘黄一族同宗晅的渊源,你也自找他处打听罢了,想来怀君长老长袖善舞,坐拥天枢门藏书阁之万卷山河志,找出这点线索不是甚难事。”蛇打七寸,哄猫要挠在其肚皮上。果不其然,怀君一听此言,纵再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又给自己添了点水:“你想要什么?”言罢又忙补充道:“除了临衍,除了伤天害理之事,其他任何事我天枢门都会尽全力帮你去做。”

此人还是八岁时抱着她大腿哭的时候更为可爱,朝华想,怎的他们一修了道,一个个地动辄都这般……端庄。倘若她提了个惊天动地的主意,他要怎样下的来台?然则所谓故交,便是再看彼此不顺眼,也得给人留个面子。朝华挑了挑眉:“又不是甚难事。乘黄现世,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捣鬼。”而这个人,或许还是个九重天的旧人,当然这后半句,她就不便讲了。

怀君横了她一眼,道:“此自不必你说,我天枢门早派人查去了。若此事同宗晅有半分关系,我等自不会坐视不管。你要说赶紧一次说完,说完我还要去吃饭。”

这孩子当真有趣,朝华想,你辟谷不知几十年了,怎的找个借口却如此拙劣?她清了清嗓子:“宗晅之事事发时,我不在人界,对他所知甚少。然乘黄一脉本就同妖魔有些渊源,昔年在九重天上时便是沾了紫薇上神的光才又了些许清气,这些年靠着那一口清气苟延残喘,也不知如何活下来的。前些日子我意外听闻,他们似是又同妖界又有了勾连……莫要这样看着我,妖界同人界互不相通,我能打听出来这点事,你得谢我。”

怀君颇为不屑,却又道:“这么说起来,宗晅也确实出身犬妖一脉。怪乎不得,二者原来竟是亲戚。”言罢,又自言自语:“昔年慕容凡的一只乘黄搅得凌霄阁几近灭门,现在想来,若宗晅早与乘黄有关,那凌霄阁作为昔年众仙家敬仰之魁首,其实私下里也并不干净。”

朝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我须得尽早知会你。虽说我辈活的长,但严格来说,乘黄并非九重天的血脉,若其能活数百年之久,怕是借了些力。”

“何力?”

“我怎么知道。”朝华又白了他一眼:“但那日我观其形貌,确是较我当年所见有些不同,具体何处不同我也说不上来。或许老妪老眼昏花,看偏了也说不准。此话你就姑且那么一听,做不得数。”

你也自称老妪,怎的还如此不收敛,不端庄?怀君又回瞪了她一眼,道:“我那日听北镜一说,便回去查了一下查。你可有听说过‘往生之法’?”

朝华摇头,道:“你徒弟方才给我的那个苹果甚是脆甜,你这里可还有?”

——此老妪没救了。怀君皱着眉头,道:“回头我去问他多要几个,你吃够了赶紧离开。要说这‘往生之法’在妖界都是邪术,早被妖界王室封禁。据闻其乃上古秘法,修炼后妖类可吞食同类内丹,炼化后便可得无上妖力。此事,你能否‘托些人’打听一二。”怀君尤其将那“托些人”咬得极重,朝华心知其所指,面上假意略过,道:“我这个上古之人都没听说过,你这又是哪里刨出来的古董残卷讲了个这般不靠谱的事情?”

“您老孤陋寡闻,可莫要辱没真正的有识之人。”

当真逗不得,朝华想。“也罢,若果真如此,无论此法要以何代价化炼,也足以令修为深厚的大妖们同族相残了。既如此,那我再给你个两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二者可有关联,你且一试。”

她以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往桌上写了几笔。怀君颇为心疼,又十足嫌弃,你好好地说就是了,浪费这上好的茶,搞这些神神鬼鬼是作甚?

“淮安王珣。”朝华道。

“公子无忌的幕僚?那人距今可得有六七百年了吧?”怀君道:“还有呢?”

仿佛一瓢滚水趟过心头,又像清风拂过山岚,悄无声息,润物无声,无孔不入,摇落一树的红。朝华张了张口,半天后才缓缓道:“前朝宰辅胡世安。他有一本《四国史考》,后来被朝廷烧了,你天枢门的藏经阁里应该还能找到残本。”

“……”

怀君盯了她片刻,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等等,他也是你的……?”

“你闭嘴!”

“……他作《怀虚赋》的时候,儿子都要及冠了吧?”

“……再废话我就将你小时候去后山掏鸟蛋结果摔断了腿的事情告诉你徒弟!”

“……”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这人百年不见,怎的竟成了这个样子?朝华想。

怀君则在想,这江山都换了姓了,此人怎还这般死性未改。

第二十六章 有趣之人与无趣之人

太和观观主朱庸是个有意思的人。

此妙人之评语还是凌霄阁长老吴晋延下的,此人昔年也是个喝多了便脱了衣服沿着宁安县绕城河裸奔的主,其一笔花鸟曾与山石道人相媲美,后来他的头颅被宗晅倒悬在了抚云宫的大横梁上,此乃后话。然而妙人朱庸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后年的秋天还是其第一百二十年大寿。朱庸此人不好山水花鸟,酒与明月,独爱临碑。不仅如此,他还将据传为子陵君一篇《君子六德》给专程拓成了碑,以石雕巨龟驮着,富丽堂皇地陈在太和观山门前,搞得来往之人曾误以为他乃子陵君的门生。

子陵君登基为帝,自不可能有门生;而朱庸又是如何在浩劫中活下来的,世人众说纷纭,各自有其揣测。他是个嬉皮笑脸的好人,就如同一只嬉皮笑脸的大蜘蛛,一边织网将众不相干之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嬉皮笑脸地让网中之人各自都以为自己得了好处。是以天底下修仙门人之众,各家虽盘根错节亦偶尔有些鸡零狗碎之事,这么些年的八卦之洪流,唯独太和观傲然物外。

他亦是个有才之人,当年吴晋延因率众反抗宗晅被活活吊死,妖族派了人到太和观问朱庸的意思,人家问他,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朱庸一听明白了,这哪里是在问他的意思,他哪敢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将自己门中祖师爷留下来的一柄汉白玉拂尘给人家送了过去,只道,自己爱花鸟,爱临碑,不好看也不中用的匏瓜一个,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吧。宗晅收了他的拂尘,笑了一笑,便没理他。

后来山石道人将宗晅率领的一众妖兵逼到了断潮崖边上,双方僵持数十日,还是朱庸带着小弟子摸过去烧了妖族残部粮草,令其大败四逃。他的小弟子在此战中坠崖身死,他也自此失了一条腿,对此,明素青长老颇为不屑地将之称为墙头之小人,而更多的仙友对此是怀了窥探的敬佩。

当年你的至交被人家吊在大梁上的时候,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太和观广场上都是朱庸临的碑,他临也临罢,又十分喜欢把圣人之言打成碑,凿进后山的红围墙里头,美其名曰可令众小辈在其中体会到百家争鸣之盛。然而所谓争鸣,实际上便是一堆乱哄哄的诗。而这些东西,但凡入了太和观的小辈,大抵是要考的。北诀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踏踏实实为此处修行的弟子们捏了一把汗。

比如此时,明汐盯着那句“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细谈”,心里暗骂了一声狗屁。

北诀凑上前来,看了半天,想,朱庸观主那些年也很是不容易。

顾昭远远看得好奇,一群人皆凑在一张碑前人头攒动,屁股撅得老高,甚是不雅。他咳了一声,二人回过头,面露诧异。自己何时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这是什么?”他走上前。

“《节南山》,朱观主临的,”北诀道:“大师兄方才不是陪瑶师妹去了镜师姐处,你可有撞见他?”

顾昭有着过分好看的眉骨与下颌线,还有后山一花架子紫藤,紫藤下的翩飞的蝴蝶,与蝴蝶间赏花的一群又一群的小师妹。众少侠弟子对此颇感微妙,敬也觉得跌份,恨也觉得不值,索性不常同他一起玩。若说全然不介意那也是假的,好在顾昭一贯想得开,也好在此人常在后山,并不常同几位少侠呆在一起,拉几句家常倒是相安无事,反正少侠们一转身便也各自对其敬之恨之,而顾昭一转身则照样同花一样小师妹们一起,莳花弄草捉蝴蝶。

今日他倒有些不同往常。只见他快步走上前,吞吞吐吐了半晌,期期艾艾,带着些许得色,又带些许窘迫,道:“怀君长老何时回去?我能否不同他们一道走?”

北诀奇了:“这又是为何?”

“镜师姐方才……对我说了些奇怪的事情。我觉得尴尬,便跑了。后来一想,她要是告到她师父那里去我岂不就十分糟糕?便想着同一门一起走,大家有个照应也好。”他方一说完,这才想起北诀亦是北镜的亲师弟,心下隐隐觉得不妙,暗暗瞥了北诀一眼。

方才天气晴好,他给北镜稍了些吃的,北镜犹豫半晌,遂邀他开春后去后山看木槿花。此事令他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恰如他会记住周遭每一个小师妹生辰一样。然邀他看花这事却就玄妙了,这一话出口,他感到此平衡想是受到了颠覆,而自己则像是受了侮辱一般,莫名欣喜,也莫名惭愧。

北诀还是没闹明白。顾昭被问得急了,只道:“女孩子家的事,还是不说了吧。”

明汐二人对视一眼,更显诧异。这没头没尾的一件事,师姐又怎会告诉师父?明汐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我们接下来得回一趟门里,你若想和我们一道走,回头自己同怀君长老说去。”话虽如此,心下却是门清,能同此花花师弟扯上关系的,无非男女之情,女女的那点小心思。又一想,这虽说镜师姐确实刚猛了些,但人家好歹一个女孩子家,你这般把她的心思告诉我们,有些不应该吧?

顾昭点了点头,殊不知明汐对他的嫌恶更甚。

“我方才收了沐夫人的书,说瑶师妹跟着大师兄便好,我许久没下山,将她的事办完也恰好可以休息两天,”又道:“恰好马上就要惊蛰,九原县那边有个一条金沙溪,溪边有柳树,据闻风景甚好,耽误不了几天。你们可想一道走?”顾昭常来往后山,沐夫人也在后山久居,一来二去,他帮她侍弄些花草,她便也对其颇为照顾。明汐忽又有些不屑,心道,你巴上了沐夫人这株大树倒是衣食无忧,哪像自己,在明长老手底下苟延求生。他对季瑶亦有些不屑,一个论修为修为不行,论出身出身低微的主,怎的就得被所有人让着护着一般?

北诀倒没明汐那般玲珑心思。他一拍大腿,道:“嗨呀你一提我才想起来,到了惊蛰我可得回家一趟,四方闻道会在即,这事还得避开。”北诀的父母亦是仙家人,自小将他托付给了明素青长老后云游四海去了,三四年不得见也是常事。他扯着明汐一头往山门处走,一边道:“别光站着说话呀,方才长老吩咐我们去接一个人,怎的都不动?”

明汐闻言更为伤感。他家就在岐山谷地西侧的小坝村里,村中人笃信修道与长生之法,他被送往门中的时候才满三岁。明素青长老见其天赋颇好,遂收在门下,严加教导。他对此不敢有甚微词,只想着若不是天枢门的这口饭,自己此刻怕还是个种地的。他对北诀道:“我还是回去吧,再晚怕又要被骂。”言罢又对顾昭道:“你还是自己斟酌吧,我们去去就来。”言罢,也不管顾昭一脸诧异与失落,径自同北诀越走越快,只将他甩的远远的。

“此人也真是……嘚瑟。”正说着,前头一个麻布衣衫打扮的人迎面而来,他见了明汐,又看了看北诀,走上前道:“敢问而为少侠,此太和观里可以有个叫朝华的?有人给她寄了一封信。”

北诀指着后山,道:“朝华姑娘就住在那里,你若放心,可以将此信给我。你跑过去还远。”那人千恩万谢地将信递给了北诀,明汐瞧着那翻黄的信封,喃喃道:“我怎的忽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二人一路又辗转到了弟子居处,季瑶与朝华皆不在,明汐便想顺道去探望师姐。北镜的房门大开,她正一个人对着镜子,一边哭一边……簪花。二位少侠吓了一跳,实在不明白这姑娘的心思,也实在想不明白怎的一贯刚猛的师姐,遇了顾昭这小白脸竟能哭成这样——不就是个凤凰花么?北诀想,你若当真喜欢,我给你插好几个大瓶子,何必同他一般计较?

二人嗫喏半晌,手足无措。北镜转过脸,见二人,脸一热,忙将那朵簪花一把扯了下来。甚至连头发都散了些许,北诀挠了挠头,怯怯吐了声“师姐”,便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林墨白鬼魅一般地站在二人身后,见此状,一脸高深莫测,一脸似笑非笑。

北镜气急,一朵簪花顷刻化作一朵暗器,只想将这贼狐狸打残半边脸。——这人不是才借口说精疲力竭起不来,怎的这就化了形,化也便罢,还竟这般一脸……骚。他将那簪花一接,簪花上暗含法力,他忙一松手,簪花落地,恰落在一滩水中。

“……二位,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眼见闯了祸,林墨白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明汐虽尚云里雾里,依然拉了北诀就走,林墨白未行几步,却听北镜大呵道:“你给我站住!”二位师弟越走越快,几乎一路飞奔,至中庭,气喘吁吁。

北诀回头一看,林墨白早不知命运如何,正自喟叹。女孩子的心思当真深如海。

明汐一拍大腿,道:“我们方才不是要去接一个人?”二人各自对望,相顾无言,半晌,北诀道:“你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想起来了么?”

此一言,明汐恍然大悟。

想起来了。不仅如此,自己还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

第二十七章 不期(上)

季瑶跑到怀君的跟前,双膝一跪,行了个大礼。

怀君本来今日心情甚好。那不端庄不自持居心叵测死性不改的老妪接了一封信,说是过两天要去拜访故人,两人自此泾渭分明,再无需多做牵扯,此其一。北镜近日虽心情不佳,好在身体恢复得甚好,甚至对武学之事较平日更为用心,甚至主动找他讨些书看。他虽不知为何,却感到十分满意,连看着北诀上蹿下跳的时候都不由带上了几分慈眉善目,此其二。朱庸观主捎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去年酿了一壶桃花醉,等开春的时候恰好可以挖出来供君品尝,此其三。

本是清风远岚,海晏河清的一个开局,然若一大早地过于清明,则这一日的清明往往很难从晨间保持到中午。此乃其师兄做掌门时的箴言,那时怀君还没管事,只是个后山沉迷武学的年轻人。他本不信,然近几年门派杂事往头顶上一浇,避无可避,连喝一杯茶的清闲都显出十分的奢侈,他遂才明白师兄之用心良苦,是以正当他见季瑶远远跑了过来,不管不顾,梨花带雨,跪地不起的时候,满腔清明只剩下了怅惘与诸事不宜。

怀君忙扶她还扶不过来,远远地又瞧见明汐往这边跑来,也是一跪。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的了?

他忙把二人哄得平静了,临衍却又急慌慌地一路小跑跟了过来,横冲直撞,气喘吁吁。此一时,他越发领略到山石道人做掌门时候的英明神武。

季瑶一通哭,明汐一通沉默。临衍也是沉默,然看其表情,则就差把明汐打上一顿。怀君听三人乱哄哄这一闹,总算是闹明白了。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季瑶的家乡桐州来了一封信,季瑶那时恰好在闭关,明汐便帮她将这信暂时收着,后来经丰城这事一打断,他便把这事给忘了,而等这封信交到季瑶手中的时候,季瑶险些哭晕过去。大师兄则险些把自己瞪出两个窟窿,此等毛骨悚然的事,明汐一想一愤懑,此愤懑便越发牵连到了季瑶的身上。

信是去年隆冬时候寄的,距今恰好三月有余。寄信之人名为洛云川,是个青楼里卖身的兔爷。

明汐后来晓得这件事的时候,一边心下惭愧,一边又结结实实在心里将季瑶埋怨了一番。一头埋怨,一头又晓得惹毛了她便是惹毛了师兄,师兄英明神武,自己打不过,于是只得跟过来怂兮兮地认罪。

此信中写了两件事,令季瑶当即就哭软了过去。其一,桐州玲珑居的头牌,昔年曾收留季瑶的芍药姑娘,于今年隆冬的时候病死在了大牢里。说是说病死,然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曾在风尘里滚了一圈,后来遭遇了什么腌渍事,自是不言而喻;其二,这个洛云川也在牢里。但其不求沉冤昭雪,之望着季瑶姑娘念在昔年的恩情上,好歹为芍药姑娘收个尸。

然桐州山长水远,等信寄到季瑶手上的时候,芍药姑娘早被丢到了城外乱葬岗里,而洛云川自己的刑期也定在了一个月之后。季瑶看完了信,一通哭,而后便不管不顾地硬要往桐州去一趟。临衍拗不过,便只得求怀君准了二人十日的假,他陪师妹去将事情办完再行向沐夫人告罪。

怀君被扰得没有办法,一头心疼季瑶,另一头又心疼自己,此回去没带回临衍,还将季瑶给放外头了,师嫂必将他十八般金刚咒念叨到过年。“桐州距此地少说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二人又无法瞬息腾云三百余里,这可想清楚了?”

临衍道了声是,怀君蜷着手指,心底自是一番捶胸顿足。问也白问,又不能不问。

明汐还想再辩两句,被怀君一瞪,焉了下来,惨兮兮朝季瑶又致了歉。怀君无奈,道:“四方闻道会在即,你二人去后要早些回来,千万不要误了门中的事。”想了想,又道:“那朝华姑娘若是同你们撞上了,你们……无须理会即可。”

这四海之广阔天地之茫茫,想来是撞不上的,怀君打了个好算盘。

临衍与季瑶四目相对皆茫然。这又是哪出?

马车一路朝南,车辙滚滚,轧得官道上的泥土簌簌飞溅。许是惊蛰将至,过了淮河,天气尚有几分湿冷,层云阴郁地悬在沉沉天幕之上,将雨未雨。由山道转水路,雇了马车到赵家坞再转牛车,春风先绿的江南,而后一路席卷朝北,二人逆着春潮向南走,这一路的湿冷与零星的绿意让临衍感到凉爽,让季瑶感到越发沉郁。

芍药姑娘是她在天枢门时决口不会提起的一寸朱砂名字。姑娘虚长她几岁,被玲珑居鸨母自小当摇钱树似地供着,琴棋书画懂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纯熟一些。她被卖到玲珑居的时候还小,脸上带了疤,常被使唤到后厨做些脏活。当芍药大半夜里往后厨去偷馒头的时候,撞着了抱在灶台角落里冷的瑟瑟发抖的她,那时她还没有名字。此一见,却让一贯难伺候的芍药姑娘不知找了什么道,偏要收她做义妹。

想来世间缘分便是这样不讲道理,后来季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上天应是待她不薄。正如后来沐夫人扛着门中诸长老的反对,执意收她为徒的时候,她越是感念上苍之大恩,越发也感到惶恐。

坐对面的妇人抱了个孩子,孩子还算安静,想来是被颠得晕了,此刻恹恹地蜷在其母亲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唧唧。那妇人粗布衣衫,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手抱孩子一手滚佛珠,口头上念念有词,一路上也不同临衍二人攀谈。季瑶被颠得难受,换了个姿势,临衍见状,拿出一件衣服让她垫着坐。

这让季瑶感觉到惶恐。

“师兄你这才洗的衣服,好生装着吧,别在弄皱了。”

不止一件衣服,临衍的一切好意,若有若无,都让她感觉到惶恐。季瑶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远处一方黛色,道:“师兄你看,多好看。”她一面说,一面若有若无撇着对面的妇人。临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山间云海翻腾,仙气逼人,点了点头,将衣服收好。没有说话。“这座山好像是叫浣纱,不知道谁起的这名,甚是好听。”

赶车的车夫闻言回过头,道:“可不是,此地原来叫浣纱峰,传闻山脚下就是当年西子浣纱的地方。诸位要是觉得有趣,到了桐州可以再折过去看看。不远,就半天的路程。”

季瑶忙坐直了身子:“敢问小哥,此地距桐州还有多远?”

那车夫还未回话,却被一支拦路伸将出来斜树枝刮了脸。“当心!”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那妇人忙抱紧怀中孩子,季瑶一面扶着临衍,一面拉住那妇人的衣袖。妇人忙护着怀中的孩子往后一缩,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是被她的胎记吓了一跳。

季瑶忙缩回手。她臂弯里的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抽搭了两声,哇地哭了。

车夫忙将牛车停在路边,满脸歉意地跑下车,道:“对不住,泥太滑,这车辙怕是坏了。这是我家姨夫的车,我也不会弄,你们若是着急,穿过这片林子往西,半天就能到桐乡县。”罢了又朝那妇人道:“大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退你五个铜板可好?”

妇女遭此无妄之灾,瞪了车夫一眼,又愤愤地横了季瑶二人一眼。雷声闷闷地响了一响,日头尚好,早春雾气却逐渐蒸腾了起来。临衍二人对视片刻,不得已,只得问妇人是否愿与二人同行。那妇人横了二人一眼,小孩却还在哭,她扯着车夫说理,对二人不理不睬。季瑶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

“千万别这么说!”

好在日头尚是清朗,树冠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林间虽不至于日光朗照,好歹也是清新可人。路不难走,季瑶遮着眼睛看了看天,想,若是这一路上没有下雨,想来该是芍药姑娘庇佑。二人同行,话不算多,临衍掏出外衣递给季瑶,后者愣了愣,低下头接了,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

“……再同我说说你入门之前的日子吧?”临衍忽然道:“平日都没听你怎么说。”

“有何可说的?”季瑶摇头苦笑,道:“平日门里人还说得少么?”

临衍钝钝地瞧着她,没由来想起她那把画满了盈盈绿竹的伞。

“他们那些话,我没有当真。”

季瑶闻言笑了笑,道:“本就是真的,师兄当不当真有何要紧。”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过洛云川此人我倒确实没提过。回头我同你慢慢说,我们快些。”

“……那,”临衍斟酌片刻,道:“我在桐州还算有点朋友,可需要我给他们写个信?”临衍这些年走南闯北,斩妖除魔,认识几个江湖人也不是甚奇事。季瑶摇了摇头,临衍见状,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上话。

两人又走了一截,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水流之声,与水流之畔洗衣妇女们的交谈声。临衍快步走上前,季瑶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想,若非这一封信,那些在灶台边上挨饿挨打的日子自己都要忘了,怎能同你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说呢?

“师妹,”临衍陡然回头,把季瑶给吓了一跳:“我怎的听到了刀兵之声?你可有听到?”

第二十八章 不期(下)

季瑶闻言一惊,凝神细听,溪边妇女交谈之声被隐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刀兵马鸣之声被微风润得若有若无。二人对望一眼,忙冲上前,只见溪水边的木盆与脏衣服抖了一地,溪水哗哗洗涮两岸,清可见底。不远处几个提着裙摆的女人一路地跑,后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此马蹄淌着水,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被一群官兵按倒在水边。那女子的挣扎与叫喊之声实在太过惨烈,令人闻之不忍,官兵亦闻之不忍,当头之人大喝了一声,这才将那女人吓得安静了些。

溪水不深,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淌过小溪,溅了二人一身水。只听那领头人喊道:“朝廷敕令我等将捉拿青灯教余党,寻常人等快些自行离去,我们不会滥抓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青灯教罪人!”官兵人高马大,留了一把大胡子,声如洪钟,一声怒吼,其他几个女人跑得更快。而被抓住的绿衣服女子约莫四五十岁,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村夫!王八蛋!你小时候还是我姐姐奶的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那官兵淡淡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带走。”几人押着犹自挣扎的女人走得远了,骑在马上的官兵回头来看了季瑶二人一眼。

季瑶张了张口,却被临衍一把拽住了胳膊。“莫冲动,”临衍走上前,报了个拳,道:“抱歉,我二人路经此地,无意打扰。敢问您可知道桐州城距此地多远?”

那人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哼声道:“天枢门的?”他拿着马鞭遥遥往西一指,道:“那边过去是桐乡县,再过去二十里就是了。我们奉命捉拿青灯教贼党,劝几位莫要多事。”言罢又恶狠狠地瞪了季瑶一眼,淌着河水扬长而去。临衍看着他离去,回了季瑶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掏出一只纸鹤,念了个诀。

那纸鹤一路往西,越飘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早春的翠意里。

二人在桐乡县客栈下榻的时候,天幕方显沉沉。季瑶几番欲言又止,而临衍径自沉思,将店掌柜晾在了一边。圆滚滚的掌柜不满地敲了敲木台子,临衍方才抬起头:“啊?什么?对,要两间。”

“我方才说,只剩一间啦,其他的都被几个官爷占了!”他掏了掏耳朵,又打了声哈欠道:“怎的你年纪轻轻的竟仿佛聋了似的?”

临衍面露尴尬,转身对季瑶道:“那师妹去吧,我在马厩里将就一晚也无妨。”又忙补充道:“我们明日一大早就走,到了桐州就好些了,没关系的。”季瑶红着脸,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掌柜看着二人拖拖拉拉更是烦躁,又敲了敲桌子:“这都几更天了,求二位少侠早些定了放我去睡觉可好?”

二人闻言更是尴尬。正犹豫间,却听角落里一人轻笑出声,道:“你怀君师叔怎么教的你?教你左右互搏么?”二人回过头,只见朝华换了一身寻常石青色绸衫,头发以一根金钗松松挽着,坐在大堂一角,一手支这下巴,笑盈盈看着二位。而他旁边坐的人却是个眼熟的,临衍半退了一步,如临大敌——瘦猴子凤绥。

凤绥见了他,嗤笑一声偏过头。季瑶见了二人,十分诧异,临衍见二人,只觉哭笑不得。怀君师叔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马上就走,”朝华指着凤绥道:“你们呢,怎的来了这里?”凤绥瞪了她一眼,右手握拳,往胸口一顿,行了个古怪的礼。朝华站起身,笑盈盈看着季瑶道:“也罢,我那房够大,不如你来同我睡?”季瑶忙摆手称不敢劳烦,朝华闻言,打量了一遍临衍,道:“不然你想让你师兄来同我睡么?”

——怀君长老所言不假,此人当真不讲道理。临衍有些恼,正待纠正其一言不合就调戏自己的恶劣性,季瑶呆了呆,道:“……前辈果然不同凡响。”

“怎么这么说?”

“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好生敬佩。”

朝华闻言亦有些诧异,而临衍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打个嘴炮有何好敬佩的?

最终,三人本着天枢门弟子出门在外能节俭便节俭些否则门中匀不出这许多钱财给众弟子衣绸乘车之原则,令朝华与季遥同住,临衍自己住。二位姑娘对此甚为满意,临衍叹了口气,缓缓踏上楼梯,只觉朝华此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跟着她恐怕倒霉之事会接连而至,有完没完。他走了两步,陡然回过头,问道:“朝华姑娘,你可有听说过青灯教?”

朝华闻言摇了摇头,对季瑶道:“来,我新买了一盒胭脂,你帮我试试颜色。”季瑶闻言,喜不自胜。临衍又摇了摇头。女人,女人。

待二人回房,季瑶才如梦初醒,问道:“前辈又如何到了此地?”

“叫我朝华。”她道:“我来查一件事,真是巧。”

“同宗晅有关么?”

朝华摇了摇头,引着季瑶到桌子前坐下,道:“同我自己有关。”她沾了些薄红得胭脂在手指尖上,细细端详了她片刻,道:“若是以法术幻化可以隐去这块胎记,你可要我……?”

季瑶摇了摇头,道:“此术法不难,我自己便可以来。但……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终究谁也逃不掉。”朝华听得一阵心疼。她一时无言,便以一点胭脂膏沾在了季瑶的左脸上,浅红的胎记与绯红的胭脂交相辉映,薄红而艳致,站在她少女的皮肤上如花一般娇嫩。季瑶诧异,抬头看着朝华,却听她笑道:“这颜色也适合你,面若桃花,当真好看。”她给她拿了一面镜子,季瑶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目模糊,脸色惨白,好大一块疤。

她将铜镜回扣道桌面上,轻声道:“朝华姑娘,我知你好意,但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何必待我这般?”

这般好?这般不好?朝华看了看手头的胭脂,又看了看她,道:“你是沐夫人的徒弟,我是……我是你天枢门前辈,怎的给你涂个胭脂便叫好了?”她拿毛巾将她的右脸细细擦了干净,一边擦一边又轻声道:“都道年华易逝,你这大好的青春,本该涂脂抹粉,着彩衣,折桃花的呀。”朝华神情专注的样子令季瑶有着一瞬间的恍惚。芍药姑娘的左眼下也有一颗浅浅的痣,盈盈欲滴,如泣如诉。季瑶任她擦着,又笑道:“你便不是大好青春了么?”

朝华手一抖,愣愣看着她。季瑶瞧的有趣,小声又道:“幸好你不是天枢门人……”她看到朝华眼波如水,横波里自己的倒影依然这般模糊,而她眼下的那枚浅浅的泪痣竟有些盈盈雨滴。好生奇怪,分明这般娇媚的一张脸,怎的一方泪痣就将她衬得这般楚楚。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本不该是天枢门人。”

朝华闻言乐了:“那你是哪里人?”她笑起来的眼波如山岚翠色被早春的和风吹开那般温柔。季瑶笑了笑,道:“我是天涯人,归去自天涯,四海天涯又都是家。”四海天涯,何处不是个归乡?朝华闻之,想,山石道人若泉下有知,他的小徒弟这般可爱,当该十分欣慰。

打更之声响了三响,更深漏断,遥夜寒凉,一场雨终究还是没有下得来。粗麻的帘幕一角绣了一朵牵牛花,花藤蔓延朝上,颇有种向死而生的冲力。月色朦胧,烛光洒下一方柔黄色,圈成了方寸红尘。朝华站起身,推开窗,季瑶睡得沉,小小的身子蜷在床边上,此行同她早些时候的一番豪言壮语相去甚远。

四海天涯,人间如掌,山河影,如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谁又是尘埃,谁又是自己,哪里又是人间?她看到遥夜如水,四时轮替,九万里山河海晏河清,而自己仿佛亦被那沉夜与疏风遗忘在了红尘的另一端。扶摇直上,乘奔御风是什么?百世之寿,俯仰天地,为何还这般孤独?朝华转过身,季瑶深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她走上前去,凝了一束白光,种在季瑶的额头,后者轻哼了一声,眉头逐渐舒展,想来梦也逐渐回甘。咒念完,朝华张开手掌,掌心的纹路深纵交横,母后曾说那是长寿万福的手相。

她笑了笑,又回到窗台边。

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粗嘎的交谈,一人隐隐约约说了句“那婆娘真辣”,另一人哈哈大笑。两人又讲了几句荤话,再有一人,粗着嗓门低呵了一声,人声这才小了,唯余马厩里几声马蹄余音。朝华听得有趣,拿起烛台远远照去,只见三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栓好了马,重重踏回到大堂中。她想起临衍日间提到的青灯教,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回头看季瑶睡的深沉,便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开了房门。

“……此一番折腾,青灯教那些人都被挨个上了大刑,贼首还不露面?”

朝华摸到楼梯角,凝神细听。只听另一个官兵又道:“那小子怕是眼看着形势不对,撒丫子跑了。”

“真是个孬种,”一人道:“听闻庆王殿下拿了圣旨赶过来,就为了这事?”

“嘘声,此兹事体大,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办好事,管好嘴,小心脑袋。”三人踏着重重的脚步声上了楼,朝华灵机一动,忙跟在三人后头,一面走,一面散下头发,重新松松地绾了个髻。既如此,何不玩些更有趣的,她想了想,又扯了扯衣服,给自己簪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她的纤腰不盈一握,被这石青色的腰带一勒,更显婀娜。倒许久不曾有这般兴致了,她轻笑一声,刚走到楼梯口,还没转弯,却被左侧房间里横生出的一只手一拽,生生拽到了房里。

临衍一把捂着她的嘴,轻呼道:“……这又是要做什么?”言罢,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身着石青色长衫,分明一身清雅,又被这一方腰带与一抹孤灯粉饰得这般……不忍直视。非礼勿视,临衍重重叹了口气,替她拢了拢衣领口,沉声道:“你这又是什么打扮?!”你说这是什么打扮?朝华对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道:“……你,又起夜?”

“……”

临衍往门缝外瞥了一眼,见那三人又胡言乱语了一通,依依不舍地各自回了房,一身酒气将门外熏得恶臭不可闻。他皱了皱眉眉头:“阿瑶呢?”

“睡了,”朝华笑道:“恰好我床挺大,你也要过去?”

你这笑得也太……临衍偏过头,觉得耳根有些热。“……闭嘴。”此人莫不是狐狸么?

朝华闻言,越发笑得如春花初绽。她仰起头,刻意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你再近些我可要喊非礼了。”此气息如兰,骚得他的脖子一阵一阵的痒。痒而难耐,非礼勿视,临衍瞪着她,这一瞪,又才发觉自己一手撑在她头顶上,前倾着身子往门外偷窥的距离实在太过令……不合时宜。

“莫要妄动,”临衍横了她一眼,他忙同此人拉开一臂之远,又一想,一直以来不都是你非礼我么?一念至此,更是一言难尽。“我已着人去打听状况,状况未明,你莫要跟官府起冲突。”那方痒太过短促,又太过绵长。临衍不由想去摸一摸,那被穆文斌啃了一口的地方,除了一方牙印,是否还有些别的咒术。

朝华奇了:“我这不就是去打探状况么?”

临衍瞪着他,也瞪得自己一阵心虚。她心下莫名欢喜,转口问道:“好吧,你找了谁?”

第二十九章 人间富贵花(上)

许砚之其人,浮夸,健谈,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话痨得让人手足无措。

临衍觉得许砚之是个不错的朋友,讲义气,讲道理,路子广;而若较桐州百姓来看,桐州首富许家独子小公爷成日里高头大马斗鸡走狗,春风得意而屁正事不做,除了不流连秦楼楚馆算得上许家家学甚严之外,其二十好几还畅想着成为江湖游侠,气走了三个私塾先生的行为可称得上是罄竹难书。还莫提其中一位乃当世大儒程瑾深的门生,此罪行若是放到前代许老爷子手中,怕是活不过年初三。

桐州地下钱庄里曾流传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许小少爷买不到的东西,如若有,那便只剩得道升仙百世之寿,一身仙骨,以及一个放任其自行放浪形骸的大伯了。许砚之的父亲常年在外头从商,母亲对他言听计从,而那阎罗一般的大伯又于去年隆冬的时候接了朝廷织造的活,忙得焦头烂额,是以这斗鸡走狗春风得意之事,许家小公爷自开春来可没有少干。

然朝歌暮弦曲水流觞式的斗鸡走狗不入许家小少爷的眼。此人自小便不知着了什么道,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式的斗鸡走狗尤为神往,许家太奶奶将之归因于那些见不得许家家业盛隆的歹人给许砚之带的那些江湖游侠本纪,而许砚之自己则始终认为自己,承先人之庇荫,此生必有仙缘。

是以临衍同许砚之认识的时候,恰是在桐州不远处无双城的门口,那时候许砚之抱着无双城肖卿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人家收自己为徒。而许砚之不知道的是,无双城这些年收了许家的资助一跃成为众仙家最富的那一支,究其缘由,还是因为许太奶奶被逼迫到以金钱收买超凡脱俗的仙人都无法让许砚之死了这条做当世游侠的心。

而这事也让临衍明白,这天下修道之人熙熙攘攘,在银钱一事上,还是得回到世俗中的。

聚景茶坊下临主街,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雕楼凤阁鳞次栉比,买卖关扑酒楼歌馆,大小铺席连门惧是。

朝华对着热腾腾的茶汤吹了口气,道:“你请的人怎的还没来?”说完,沾起些许茶水,细细往下唇上一划。茶坊对面的酒楼贴了彩画欢门,卖酒的姑娘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临衍愣愣地看着她,这一看,又觉得莫名心虚。他偏过头,道:“快了。”如此说着,眼睛却不由往她那沾湿了的下唇多看了一眼。

自无双城之后,许砚之受了太奶奶一顿鞭子,终于明白自己于修仙一路上没甚天分,收敛了许多,倒也不成天想着求仙拜佛白日飞升的事了。他近年来尤爱拿家里的钱结交些江湖朋友,更爱听江湖友人讲些鬼神之逸闻,临衍一念至此,又重重叹了口气。上一次同他讲自己的永州之行,其人包了聚景楼一天,伙了一帮纨绔子弟一边搓麻将一边听他讲故事,此事令临衍结结实实地感觉到应对此人是多么令人技出无奈。比应付眼前这人还要劳经费神,他一边想,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也正正撞进了她的眼波里。两人遥相对视,朝华略一诧异,径自笑开。临衍忙偏过头朝窗外看去,这一看,却见茶坊正门一位公子,身穿赭石色缎面云纹公子衫,腰间挂了个镂空双龙佩,腰带上还镶了巨大的一枚玉佩,环佩玲珑,高冠束发。他轻摇着折扇朝小二耳语两句,又给他塞了一锭银子。那可是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临衍嘴角一抽,许砚之就着主街往二楼遥遥一望,笑得春风满面。

许砚之长得甚好。眉如刀裁,眼睛黑白分明,唇不动而带笑,笑起来颊边两个小酒窝,这幅样子,怪乎不得广结善缘,实在是令人一看则新生亲近之意,即便其迟到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认责备。临衍站起身,又看了朝华一眼,旋即便朝他端端正正报了个拳,道:“叨扰了,实在抱歉。此乃我天枢门云缨长老的信。”

许砚之接过信点点头,道:“回头我自会交给父亲。”又朝临衍身后一瞥,见了朝华,双眼笑得更是疏朗:“衍兄不得了,不得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一个如隔三秋,临衍结结实实瞪了他一眼,越发心虚。而此一番对朝华实在受用,她便也笑道:“我叫朝华。”许砚之见状,瞧着临衍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深意,啧啧叹道:“看不出啊,实在看不出。”

“……坐下,说正事。”

再由他胡说下去,怕脸会红。茶坊雅间古意盎然,进门正对的壁上挂了一幅画,画里是梅画弄影月昏黄。左手边是一方博古架,店家自是納了诸多珍奇,玉器珊瑚晃得人眼花,右手边一架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间,小间精致,屏风上的松鹤延年倒是色泽清雅绣工了得。许砚之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要着折扇,将朝华与临衍二人打量透彻得似要凿出光。

临衍狠狠咳了一声,许砚之回过神,道:“此番就你二位?可还有其他人?你们呆多久?”

“我师妹去办些事,待她来了我们再一同往官府看看……你再作此表情我就拔剑了。”

许砚之闻言甚是无辜,忙将满脸的“齐人之福”二字收了收。朝华却是笑道:“我同你们坐一会,晚些时候去一趟城北王墓。”朝华方说完,临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去那里作甚?”

“衍兄你陪着去就是了,问这么多作甚。”

“……”

临衍假意无视,朝朝华点了点头,又朝许砚之道:“我今早听闻青灯教前些年在此地颇有些势力,后来又被朝廷绞了,不知是为何?”

“这个嘛,”许砚之将扇子一收,道:“青灯教在桐州盘踞两年有余,从者众,且去年的时候信徒陡然变多了起来。你知道朝廷对这种事情一贯深恶痛绝,好容易挑了个秋收好些的年,从去年冬天开始将其一锅端了,现在才算基本端了干净。官府现在扣了青灯教一批人又不敢贸然处死,这就只能拖着,现在又均税改革,各方都怕百姓闹事,一来二去,这便成了个僵局。”言罢又道:“可要叫些点心来伴茶?”

临衍忙摆了摆手,道:“那么现在呢?他们还在抓谁?”

“贼首呀,”许砚之道:“说来也奇,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都被抓了,那教主却依然下落不明。要说此人长了翅膀飞出了桐州城我信,否则以官府这挨家挨户搜家的秉性,啧,这人可当真了不得。”

临衍挑了挑眉,道:“玲珑居可同此事有关?”

“这我哪里晓得,”许砚之道:“不过推测起来,青灯教信徒多为贩夫走卒,至今为止官府都没查出来这些人是怎么联系,又怎么聚到一起的。玲珑居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想来惹了官府的眼也说不定。”二人又寒暄了两句,朝华静坐在一边满脸的高深莫测与慈悲之相。

屏风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季瑶提着一个荷叶包着的糖糕走了进来:“师兄,这是我从东街买来的……”她见坐中三人神色各异,朝华偏头瞧着窗外,看不清神色。临衍见了她,目露欣喜;许砚之见了她,笑嘻嘻地问了句好。季瑶见了他,手一抖,那糖糕便“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敢问姑娘,认识在下?”

第三十章 人间富贵花(中)

一个卖烧饼的精瘦男人吆喝着将四人分作两端,临衍拽着许砚之在前,季瑶拉着朝华远远跟在后头。许砚之回过头,只见朝华同那卖烧饼的人说了几句话,季瑶的身影恰被那人挡了,只露了个绛紫色的裙边和一双绣鞋。

临衍见状,一边拽这许砚之一边道:“有事边走边说,我们往官府去探一个叫洛云川的人,你可知道?”

“知道啊,衍兄你别拽那么狠,”许砚之被他扯得险些摔跤,他无奈地瞪了临衍一眼,拍了拍袖子,道:“玲珑居的云川公子,薄有些名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言罢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又回过头。季瑶见状,忙拉着朝华往一处小巷子里一钻,后者就着卖烧饼之人的庇荫,小声问道:“你同许小公子认识?”谁知这一问,季瑶抬起头,目中竟含了些许恳求与水汽。

另一头,临衍虽满腹狐疑,依然狠绝地将许砚之逆着人群往前拽。二人气喘吁吁,四顾无言。许砚之拍了一下他的手,重新整了整被他扯皱了的袖子,道:“你这是作甚,我看那姑娘有些眼熟,想认一认。你师妹可是桐州人?”

“……不是。”临衍断然否认,又道:“我们一会儿去官府怎么同人家说?”

许砚之心有不甘地自袖中翻出一封信,又不甘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道:“都打点好了,将此信交给衙役,他们晓得怎么办。”末了又道:“不然我同你们一道吧?本公子这张脸在桐州城可十分好使。”

“……不劳烦。”

卖烧饼的男人走上前来,对二人一躬身,道:“二位打扰,方才那位姑娘让我同你们说句话。”二人皆诧异,便又听那人道:“那个黑衣服的姑娘说,她一会儿要离开一趟,天黑便回,两位不必忧心。”临衍朝那巷子里看了一眼,卖烧饼的男人接着道:“那个紫衣服的姑娘说……她说,二位且先去府衙等一会儿,她去办些事,回头再同二位会和。”言罢,鞠了一躬,扬长而去。

这又是卖的哪个葫芦药?临衍虽满腹狐疑,却也隐隐猜知晓季瑶必是不愿与此人同行,便欠身道:“死牢那种地方还是算了吧,又冷又脏,无甚有趣之处。我同师妹去送一个故人,事情办完再来府上登门拜谢。”

许砚之看了看临衍,又看着那挑着一担烧饼越走越远的老头,唰一声张开折扇,挡了半张脸:“也好,我回去等你们就是。”他佯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临衍道:“哎呀,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讲。那洛云川不仅同青灯教有些关联,还是个管事的,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死牢。他这人骨头太硬,怎么拷打都不开口,现在可是个重犯,即便你们能过的了狱卒的一关,到时候蒋大人问起来却还有些麻烦事。啧啧,你们出尘世外倒无所谓,可怜狱卒若是受了罚,怕是半年的工钱都得上缴国库。可怜,当真可怜。”

临衍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许砚之回过头看着他,虽是这样慈眉善目,老实巴交地看着他,临衍却觉得此人生生长出了一条狐狸尾巴,狐狸尾巴晃一晃,晃得他颇有些心焦。

“也罢,我走就是。”他又走了两步,两步一回头,笑道:“要说起来这玲珑居同青灯教也还有几分关联。玲珑居一个叫芍药的姑娘,我却还是认得的。”此言一出,临衍嘴角抽了抽。鱼咬钩了,还差个东风。

“我又听一个朋友说起,当年玲珑居忽然被官府封了,芍药姑娘陡然被打入大牢,却也是有些内情。”许砚之悠悠然道:“然,不足为外人道,不足道,哎。”临衍忍无可忍,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心道,这般锱铢必较的一个性子,修个屁的道?许砚之洋洋得意,心满意足,大步朝前。

阳光已不似下午那般刺眼,却也还没到黄昏。季瑶等在府衙门口,见了许砚之,微微一愣。季瑶似乎是换了个样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皮肤也还是白瓷一般地润泽,只是左脸胎记浅了许多,且不知为何,那疏淡的眉与嘴唇也变了些许。然究竟变了哪里,即便临衍也看不太出来。许砚之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实在想不出此人面善在何处,心下越发挠得好奇,挠得心痒难耐。

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果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只见她蜷在湿漉漉的草堆上,绿衣服黏在身上,血黏在衣服上。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他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却蒸不热此间刺骨的冰寒。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有何可看的?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后者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拽了临衍的袖口方才堪堪站稳,许砚之观之,也是心下一惊。淋病,临衍想,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怎的是你?”洛云川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季瑶看了看,看到她身上白净整洁的道袍与身后的两人,笑道:“可惜我已经画押认罪,而芍药姑娘的尸身怕也该被野狼啃没了。你还来做什么?”

季瑶张了张口,捂着嘴,泪如雨下。

“是了,”洛云川支起身,勉强抓着铁栅栏试图站起来。许砚之远远看到了他的小腿,一道血迹自膝盖横亘到脚踝,不像是刀砍之痕迹,然是何物造成的伤,连他都不敢细想。洛云川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他便索性半跪在几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季瑶看到他袖中露出的手背,冬日太冷,生了疮,疮再遇了水,腐肉脓血混作一团。她心下被揪着的疼,揪着的惶恐与愧疚。那曾是一双抚琴之手,怎的竟被折辱成了这般?

洛云川露出些许笑意,轻声道:“你现在有吃有穿,想必不会再想看到我们这些旧人。我这脸吓到你了吧?”许砚之闻言,心下有些不快,季瑶闻言闻言,忙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道:“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看看可有什么事能……”她他本想问,你可有何想做之事,然而观洛云川此状,这话却实在是问不出。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站得更远处的许砚之,扯出一抹更为讽刺的笑意:“富贵成山,白骨成堆,谁都没有区别,”顿了顿,他又若有若无扫了狱卒一眼,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死之一事,于我是种解脱。”

许砚之对这种两厢抱哭的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摸了摸鼻子,问狱卒道:“蒋大人怎么交代?”蒋弘文年初方才上任桐州县令,许家老太太庆生的时候他还给人家送了一副百寿图,狱卒面对许砚之自是恭敬,他忙回道:“蒋大人只想求贼首快些落网,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言罢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许砚之身后的二人,压低声音道:“况且此人动不得。外头有传言说,此人有通灵之能,在青灯教里显过神威。我们虽不信,然但凡外头有个把信的,我们都不敢拿他如何。”

临衍在一旁听了些许半句,朝狱卒报了个拳,道:“敢问,这神威一说是何人所传?又是怎么个说法?”狱卒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许砚之,见后者微微一点头便忙回了个礼,道:“具体何人所传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抓来的贼党交代说,此人曾指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岁孩童说此小孩活不过三日,当时谁都不信,岂料三日后,那孩子突然溺水,死了。”狱卒说得神神叨叨,许砚之听得津津有味,临衍暗自皱了皱眉眉头。“……后来此情形又发生过几次,没人解释的清楚,问他他又不说,想必是如此,青灯教的那些人对他还有些顾虑。”

——想必是又敬又怕。许砚之远远看着洛云川同季瑶抱头痛哭之惨相,心下亦有些动容,便问狱卒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青灯教便只有衙门里的人。大家知道虽知道,信不信却也是另一回事。”

许砚之了然。他又将洛云川细细打量了一番,谁料洛云川也恰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这一眼凄厉,怨毒而带些许奚落,他挂着满脸的脓疮朝许砚之扯出一抹阴鸷的笑,后者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季瑶也回过头,二人对视,许砚之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三十一章 人间富贵花(下)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那时候洛云川还是个后院打杂的,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便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之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十二岁的自己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被吓得怔忪,眼睁睁看着洛云川被人家在雪地里拖行了好几尺。最后表哥一行人乱哄哄地跑到后院来寻人,有人问那马夫丢了锭银子,他万谢地走了。许砚之过意不去,便也给洛云川塞了一锭,谁知洛云川拿着那一锭银子端详片刻,冷冷一笑,将其掷还给许砚之,道:“嗟来之食”。一个人一瘸一拐爬回了柴房,也正是那时候许砚之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银钱趋之若鹜。

怎的陈年旧事一桩,这却被人记恨上了?许砚之百思不得其解,又看向季瑶。这一看,他猛地一拍大腿:此姑娘必是玲珑居的旧人。

洛云川嗤笑了一声,对季瑶道:“下次若是再来,别让我再看见他。”奈何此地牢为青石垒砌而成,回音效果甚好,许砚之一听,心下很不是滋味。他轻摇着扇子走上前,朝洛云川微微颔首,道:“公子,恕在下冒昧,可否容在下探探你的脉?”几人惧是疑惑,季瑶看他表情严肃,不像玩笑之语,遂让开了半个身子。洛云川更是无所畏惧,挑衅似地向许砚之伸出枯瘦的右手,只见他右手上密密麻麻,皆是脓疮。

许砚之强忍厌恶,径自在怀中掏。掏了半天,他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洛云川,道:“……你自己戴上看看。”洛云川嗤笑一声,将那佛珠往手上一套。

刹时嗡鸣之声大作,陈旧的佛珠陡然发出一阵刺目金光,哗啦啦落了一地。临衍一惊,忙将季瑶往后一挡,许砚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那几枚佛珠四散滚落,滚到临衍脚边。他捡起一颗细细端详,佛珠上透着淡淡的檀香,珠子上刻着梵文。

许砚之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道:“竟然有用,公子你的通灵之性可不是一般的强。”言罢又补充道:“不,何止通灵,公子你这简直就是通鬼之体啊!”众人皆惊惧,季瑶闻言,忙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洛云川抬起头,死盯着许砚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霎时亮得惊人。他冷笑道:“哦?许小公子这回可是说对了,我就是个能见鬼的。”几人闻言,皆茫然四顾。洛云川又阴鸷地一扯嘴唇,直直盯着半黑的甬道与飘摇的灯火,道:“许小公子今日怕也有血光之灾,你背后背着的东西不干净,断不可掉以轻心。”许砚之闻言,往后急退几步,哐地一声撞上了他身后的铁栅栏。

狱卒见之不忍,呵了声“闭嘴”,谁料洛云川来了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尊夫人的英灵可是在地里等了你许久。”

“休要妖言惑众!”

洛云川见众人百态,甚是满意。他哈哈长笑几声,最后死盯着临衍,道:“也难怪我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你们修道之人老说天道有常,那你可能回答我,老天又为何有这样的安排?!”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仰头迸发出桀桀大笑。他的笑声喑哑古怪,在滴水可闻的牢房中回响。而此笑又太过凄惨与莫名,连带着一个牢房的死囚都跟着喊起了冤枉。一时百家争鸣,万马齐喑,吵得几位不得不一一后退。

狱卒眼见着事态失控,也顾不上许砚之与蒋大人的面子,只得将三个不速之客速速请了出去。末了,哼了一声,甩了临衍一张臭脸。三人被这一闹,一时进退维谷,皆有些尴尬。许砚之自知闯了祸,刷一声展开扇子,道:“我先同县衙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先照料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顶着临衍杀人一般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又没真惹出什么乱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万一他能翻案也说不定。”

“你那佛珠到底什么来头!”

临衍想是被气得晕了,一时丢了敬语不算,其君子之姿全被消磨殆尽,此时只想拉着许砚之痛打一顿。后者又干咳了两声,道:“……前两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九原,当地有个大巫,据闻可以通鬼。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两招。”言罢马上补充道:“那佛珠确是寒江寺里求来的不假,住持是我家故交,他说我虽没什么习武的天分,但没准是个有佛缘的,让我带着这佛珠,说不定以后可以保命。”

“……那你为何要将它交给人家!?”

“我瞧他印堂发黑,怕近日有灾,本想给他渡个劫,”许砚之一拍脑袋,道:“但刚才这一看,此人或许真有天生通灵之异也说不准。”

“……”渡个鬼的劫。临衍又横了他一眼,若是眼刀可以杀人,许小公子只怕此时已被剃得干净了。然许小公子不是一般人,能抱着肖卿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又没事人似地聚众打麻将,此脸皮必非常人能敌。临衍嘴角抽了抽,拉着季瑶转身就走。

“衍兄莫着急呀,”许砚之忙追忙道:“我看那人身上确实有股气,你记不记得《四海图志》上说,有人天生异能,能听亡魂之声。这么一猜,说不定这人真看到了什么事……”

“连《四海图志》你都信!”此南朝伪书,志怪奇谈,挂了个上清真人的名字,通篇全是屁话。修道中人皆知此乃哄三岁小孩之作,连三岁小孩都不信鲤鱼化人报恩之说,许砚之竟还不如三岁小孩。

临衍觉得此人这辈子想来都无法同仙缘有关联。

“衍兄莫急啊,我还没说完。”许砚之追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季瑶眼疾手快,忙拉了他一把。这一拉,可令许砚之有些恍然大悟,他盯着季瑶看了半晌,道:“……姑娘也是桐州人吧?”

临衍将季瑶往后一扯,冷声道:“君子不语鬼神,我们改日再叙。”言未尽,被许砚之牢牢抓了袖子。平日里翩然公子骚气逼人,此时如泼皮流氓一般不得理还不饶人,临衍一甩衣袖,许砚之又一抓,道:“你还别不信。我虽没什么武学天资,通灵之术却还有些自信。除了那个云川公子身上有股子死气之外……”他死拽着临衍的袖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同你一起的朝华姑娘,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将死之气。”

第三十二章 一汀烟雨

朝华在细雨中策马奔驰,雨水沾在发间额上,又顺着睫毛滴落下来。

一汀烟雨微冷,周遭山景如晕开在清水中的一笔黛色,越远越淡,淡薄且空濛。雨水洗刷在春枝又落入泥土,枝头翠色张了些许,不如初春时那般寡淡。微雨打叶之声在山林中细碎而绵密,余韵悠然;浅浅的涓流聚集在路边,顺地势一路往南,越远越发汇聚,越发浑浊。

疏疏落落的林子中有一间木屋。朝华上一次来的时候,木屋的主人还在王墓里焚香叩首,没有出来。

淮安王本名一个珣字,没有姓,亦没人知道他家乡何处,只知其成名的时候,公子无忌已雄踞北方近三十年有余。他每每率军南下,都被天命所阻:或因一场大雨,或因一场瘟疫,又或者恰好碰上了异常骁勇的颜参。颜参垂垂暮年尚能决胜千里之外,公子无忌虽心悦诚服,另一半的私心却也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悬其首于军前,令其英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统战八方。是以当淮安王劝公子无忌杀一百奴隶以唤老天爷一口东风的时候,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口东风竟使得公年逾古稀的颜参因一口鱼刺而要了命。

后淮安王受封,公子无忌给了他一座集天地灵气的山脉以修王墓,而羌国的铁骑也由北方南下,一举荡平了六国。传闻淮安王于军前坐镇的时候一身铁索甲,驷马拉车,颇有神佛难挡之势。也有传闻曰淮安王珣之军队为阴间孤鬼编成,否则怎能在一夜之间将南国夷为平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子陵君被南国君主送给被公子无忌做人质的时候,淮安王早是个能止小孩夜啼的罗刹了。

南国国主在一个冬夜猝然长逝,子陵君连夜出逃,其门下死士将其送离羌国国境的时候,三十死士只留了四个——此四人后被封王拜相,却都没活过而立之年。一个年少落魄的皇子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凑齐一支军队,又是怎样以铁血手腕迫使其母家臣服,此间曲折已不可考,然子陵君率军围了羌国国都,迫其调转枪头仓皇北伐之事,却是史家与民间逸闻尤为津津乐道的一段。要怎说天命不可妄揣测。公子无忌与子陵君决战于琥珀川,双方大军压境之际,作为公子无忌的左膀右臂之淮安王却突然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

子陵君大获全胜,公子无忌在琥珀川边自刎。他的血被搅入浑浊的琥珀川里,同淮安王的两条大蛇残尸一起,蜿蜒向东,汇入大海。而那淮安王究竟去了何处,却始终没人说得清楚。

如今的淮安王王墓早被人刨得不成样子,然任凭众人掘地三尺,这一座光秃秃的石碑与土坑便已经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传言逸闻,真假难辨,无论淮安王其人是否存在或是野史杜撰,桐州城城北有一座未完工的王墓,墓的旁边住了一个老头,此事确是真的。

朝华下了马,也不顾马蹄带起的泥点溅脏了裙摆,冒着小雨,疾步上前扣了门。

无人应门。

她再扣门,雨水冲刷在树枝上窸窣作响,天色渐沉,冷风有几分凄切。周遭疏疏落落的桃树萋萋然将屋子围坐一圈,静立在晦暗的天光里,光怪陆离。屋里传来脚步声,朝华舒了一口气。然脚步声并不朝门边来,屋里的人似是犹豫了片刻,也不开门,只隔着门板听了半晌,粗声粗气地问道:“谁?”

朝华又敲了敲门。那人按捺不住了,将门打开一条缝,一盏飘灯孤零零地伸了出来。提灯的手干枯而细瘦,想必主人已不年轻。那人也不露脸,只对来者道:“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何念何。”朝华听得不耐,低头朝门缝中道:“是我。”

那人一愣,开了门。他已不知多少岁,头发稀疏,牙齿早没了,而那努力睁着的眼睛也已泛黄,不知是否还能视物。他以油灯细细将朝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道:“……九殿下?”朝华径自进了屋,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将门拴了,又将油灯放到屋里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桌面上,转过身,环顾四周。

屋里实在没有可供待客之坐处。朝华也不介意,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凳子,又指了指提灯的老人,道:“你不是我神界中人,不必这般唤我。”守墓人一愣,佝偻着身子道:“喊惯了,不好改。”他也给自己好容易找了个坐处,因年老体迈,坐与站都十分困难,他颤抖着双腿,支着膝盖落座的时候,朝华冷眼瞧着,并没有伸手扶一把。

“殿下又是来听淮安王的事?”

朝华冷哼一声,道:“来讨价还价。”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精巧的黑色石子,石子光滑,在油灯的微光中尤显油滑。她将那石子往守墓人鼻子底下一晃,守墓人伸手去拿,却掏了个空。“凤凰火?”他半张着昏黄的眼仁朝朝华跟前一凑,朝华忙站了起来,他见之,笑道:“既然九殿下防我同防贼似的,又何必来求我?”

“你这贼若能防得住,当年鬼蜮也不至于痛失了三个鬼差。”朝华嗤笑一声,将那枚石子往油腻腻的木桌子上一放,怀抱双臂,道:“还有一个,被困方寸之间,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你说这是不是自作自受?”守墓人瞧着她神色轻蔑,不知嘲的是他人或是她自己,便也冷冷一笑,道:“九殿下此言在理。鬼王殿下听之,想必会十分欣慰。”

二人皆知鬼王白臻曾因这事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此一言却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朝华背过身,守墓人拿起凤凰火石,在手掌心里掂了掂,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小东西,凤族也跟我扯了个好几十年。当真穷小气。”朝华本想反驳,一想到凤弈那张气之变色却又无可奈何的脸,颇有些微妙的舒心。她冷眼看着守墓人打开了窗户,窗子外面疏疏落落的树林子在微雨中朝着天空争相生长,枝丫横生,更显怪异。

稀疏的林子将小木屋团团围住,仿佛圈成了一个同外界两相隔绝的空间,雨水飘落在不远处的泥土地上,初春的料峭冷风将树枝吹得瑟瑟作响,而靠近林中小屋的这一侧,无风无雨,亦无鸦声与虫鸣,静得让人害怕。

守墓人又拿着凤凰火石摩挲了片刻,其侧脸被油灯隐了一半,竟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若是阿伟在此,想必……”他没有说完,便将那小石头朝窗外狠狠一抛。凤凰火石撞到不远处一枝横斜出来枯树枝上,树枝应声断裂。小石头在地上滚了两滚,轰地一声,忽然燃起了火。山火将枯树干引燃,又将更远处的树枝连翻引燃,朝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守墓人斜眼看着她,冷笑一声,熊熊山火呈燎原之势,向零落的小木屋压了下来。分明还有雨,分明泥土润泽,而此山火却仿佛在山林间畅行无阻,火光烛天,连天幕亦被点染上了几分薄红色。

索性此地林间并不密集,再远的树林子便点不着了。山火燃了一会儿渐渐式微,半柱香过后,枯树犹自指着天空,其表皮上多多少少覆盖上了一层焦灰。朝华喘息未定,顺守墓人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被烧焦了的枯树与小屋周围未曾被引燃的枯树不知何时竟成了泾渭分明的局,未被引燃的枯树怀抱着孤零零的小木屋,合围成了一个圈,此圈方圆不过三丈余,恰好将小屋及午屋子后面一片菜地围绕了起来。菜地中稀拉拉种了几根苗,草盛豆苗稀。

“……早知你是用它抛着玩儿,我还干嘛去费力八劲给你求来。”朝华长舒一口气,惊魂未定。守墓人笑了笑,道:“三丈,不算远。此结界还能再支撑一百年。”

丧心病狂。朝华横了他一眼,想,早知今日,当年偷偷把别人的生魂封在引灯里的时候,怎不想想此天罚的后果?“一百年,那也即说明你还有一百年可活,”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前前后后加起来你也活了个两三百岁,赚足了。”虽这后一百岁即便不伤不死,亦只得龟缩在这孤零零的小木屋中,不得越界分毫;而百年之后,结界式微,外界之力向此间挤压,这小屋子连同守墓人自己也都不过一个魂飞魄散的局。

值得么?她微仰起头,盯着黑乎乎油腻腻的屋顶,不敢去想。

“赚足赚足,九殿下说足便足。你在轮回井里受罪的时候,哪知道远远看着他人生老病死,沧海桑田的妙处。”守墓人大咧咧地拿起油灯,用衣袖擦了擦,大量片刻笑道:“看在凤凰火的份上,我倒可以同你多讲一些。今日想听什么?”

朝华挑了挑眉,想,这老怪的心情倒是瞬息万变。她懒洋洋地撩了撩头发,道:“上次讲到琥珀川一战,淮安王在其王墓中留了一副衣冠,自此便不知所踪。你一个人独居此地良久,想必王墓里的弯弯道道早都敲明白了,此事你怎么看?”

“老朽老眼昏花,看不见。看什么看。”守墓人瞧着木屋门口的方向,努力张开浑浊的眼,眨了眨,道:“殿下你记忆倒是好。这王墓嘛,确实没人别我更清楚,至于这价码……”他敲了敲油灯的琉璃壁,阴森森笑道:“恐怕一个凤凰火还少了些。”朝华听得火起,恨不得拽着他所剩不多的几根头发将其闷在门板上好好打一顿。然尊老还是得尊,老流氓也得尊,她耐着性子哼了一声,想,也便是白臻事务繁忙,懒得同你计较,否则落在我的手上,你这老眼珠子早被我挖出来喂鱼了。

“你还想要什么?”

守墓人不料其妥协得如此之快,颇有些诧异。他试探性问道:“殿下此行想要什么?”

“开棺,”朝华盯着他,眼神凌厉,眉目肃杀:“我想知道淮安王是否真的是个死人,这王墓里躺着的那一个,又究竟是谁。”

守墓人闻言,哈哈大笑。“好说,好说,”他亦盯着朝华,只觉此人虽一副神体不老不死,一张朱颜几百年永驻,却还是这般可怜。微妙的,不可言说的,知生而不知死的可怜。他遥遥指着桐州城的万家灯火,华灯初上,烟光迷乱而空濛。

“那桐州城里有一方石头碎片,一个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从我这儿偷的。我出不去,殿下您去替我找回来可好?”

第三十三章 华宴(上)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车水马龙,一路铺着香,一路笑语盈盈,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宾客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若非守在门外的家丁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如临大敌,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公子正和人大声争论什么年初一场大旱,百姓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胡闹。那姑娘的粉都蹭到他的领子上了,许砚之想,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长进?

而有长进的那一个,此时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一脸的不屑与众人同流合污之清贵之态。衍兄这人当真有趣,他想,分明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若在人间混着必能成个雅致之士,若去追求功名也必能混个州官,怎的偏生修了个道?既穷且清高,既出尘且没有丝毫用处,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工夫,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甘拜下风。然这惨兮兮地避世而居,同天枢门那些成日里喊打喊杀的人混在一起,有什么乐趣?

他这一想,旁边的美貌歌女得了他的眼色,捧着个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公子,可是嫌我们这酒不好吃?”

“……不曾,有劳姑娘。”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太过突兀,同周遭纨绔全然不同,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公子喝几杯?”

“……不用,有劳姑娘。”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光怪陆离,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便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鼓励,又给他倒了一些。临衍斜眼看着许砚之,半面凶狠半面讨饶。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还是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公子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罢了。若是溦姐姐在此,公子必不会这般冷淡。”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不对味。”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公子不是约了个人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临衍白了他一眼,撇过头。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许老太太信佛,此物件让她很是满意,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此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恍惚。许砚之一句“将死之气”,他不知该信或者改斥之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便如此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身外浮华一样。然不想归不想,人到寂寞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之后,思绪便会漂浮,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出手便是摧枯拉朽之力,虽人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到脖子上被穆文斌啃了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痒。被穆文斌一口啃过,又被朝华如兰的气息吹过,稍纵即逝,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牵挂。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以琼浆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代。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到临衍身边,低声道:“此非常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府上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点头。许砚之想了想,又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打听。”临衍颇为诧异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此人一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此热闹恐怕必不是自己所喜的那一种。他又想到白日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此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恐怕是旧识。

正思索着,亭子边一个侍女朝许砚之点了点头。绯色的纱帘被一只皓白的手掀开,环佩敲击之声与流水一般清越,来人身着湘妃色百褶长裙,上身一件苏绣的褙子,绣样是一簇兰草,兰草亭亭玉立,与来人冰清玉洁的气质相得益彰。

来者竟是季瑶,二位少侠微微一愣。临衍盯着季瑶,只觉此身装扮甚是……独特。她平日多以刘海遮了左脸,天枢门的道袍又出尘而飘逸,此番绾了头发又拿了扇子的寻常女子打扮,忽让他有片刻陌生。许砚之亦是惊了,目中除去探究,多了些许惊艳。这身样式他在许多女子身上见到过,闺秀也好,后院中的妇人也好,多是人间富贵,多是如牡丹之慵懒与绝艳;而这身打扮放到季瑶的身上,则莫名多了些许世俗情味。世俗而不庸俗,如一抹孤兰,高洁地被他养在花圃里。

季瑶见了他,也是怔忪。阿妩见了三人,临衍盯着季瑶,季瑶盯着许砚之,许砚之低下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忽觉有些荒谬。那脸上有浅浅疤痕的姑娘竟有何过人之处,勾得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器宇轩昂,双双如失了魂一般?她娇笑了一声,问许砚之道:“许公子别光顾着看美人,我们溦姐姐来啦。”言罢,又指了指那一方刚被放下的纱帘。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这次进来的人倒是富贵多了。来人梳了个同心髻,头发里塞了发包,挽作流云的形状,一枚翡翠簪子压在发髻一侧,又一枚鸟形金钗同翡翠簪子一道将头发固定好。她的一身衣衫倒与寻常女子不同,似是仿了前朝飘逸之感,长衫广袖,披着罗带,罗带一端绣了小小的桃花。她朝许砚之端庄地行了个礼,又朝临衍一福身,笑道:“妾身邱溦,来迟一步,请公子莫要见怪。”

好戏方才上演,怎能见怪?许砚之笑出了一双狐狸眼,对邱溦道:“嗨呀溦姐姐,我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过来,你好容易来了,我又怎敢见怪?”他忙迎上前,握着邱溦的手,道:“你来的路上可有见秦大人?他这是诚心要放我鸽子吗?”末了又低声道:“便是那边穿百褶裙的姑娘。帮我探探她的底细。”

邱溦了然,婉婉一福身。

纱帘第三次被掀开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高大魁梧的男人。临衍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桐乡县见过的那个官兵?他便是秦勤?秦勤见他也是一愣,满腹狐疑,偏头看着许砚之。许砚之哈哈一笑,道:“此人是我兄弟,人家好朋友小聚,不谈正事,不谈正事。”他将秦勤拽到临衍跟前,道:“他们天枢门人自幼习武,武学功底了得,你前日不是还说我武功烂?兄弟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但凡有任何武学上的事,你问他,别再来折腾我。”言罢,拍了拍秦勤的肩,此副哥两好的架势令临衍二人颇感不适。

“……秦大人,久仰。”临衍对他抱拳行礼,态度甚是恭顺。秦勤心下冷哼一声,想,我这薄名,你又不是桐州人,久仰个鬼,便也对他行了个礼,道了声“久仰。”二人入座,弦歌之声复又起,衣香鬓影,宾主尽欢,临衍同秦勤碰了一杯,各自薄抿了一口,皆默不作声。

第三十四章 华宴(中)

阿妩跳了一支《鸾凤归》,那一张水袖,袅袅的熏香,不盈一握的纤腰与一低头的笑意都让临衍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而她身侧敲檀板的姑娘,他们唤她做阿青,此人以轻纱遮了半张脸,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欲说还休,横波如秋水。临衍不尴不尬地闷了一口玉楼春,眼看着秦勤也不发一言,一饮而尽,闷头吃葡萄,便知此人也不是个见惯声色犬马的。

这让他忽然对此仁兄徒生出一股好感。他与秦勤不尴不尬地碰了个杯,临衍一口饮尽,道:“兄台酒量甚好。”他的脸上腾起一股热气,耳根有些红。秦勤冷哼一声,心道,这人酒量这般糟糕装什么大头神;他推了一盘糕点到临衍面前,冷声道:“吃点垫着,不容易醉。”那蒸作金鱼模样的小馒头甚是可爱,临衍瞧得有些发懵。

“敢问兄台祖上可是北方人?”

“你怎知道?”秦勤惊道。

“……你腰上的这柄剑,剑身长直,剑格为圆盘,上面的饰带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物。这是夏国的手艺,中原并不常见。”临衍一边说,一边捂着额头,只觉昏昏沉沉,四肢重俞千金,一张说话的嘴都变得温吞起来。季瑶见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道:“师兄,你可是喝多了?”

临衍迷糊糊盯着季瑶,一边想,这玉楼春果然不是凡品,一边又看着她头上的金钗出神。好端端一个凤首衔珠的簪子,怎的竟成了缚灵栓了呢?

秦勤挑了挑眉,道:“兄台见多识广。”言罢又对季瑶道:“实在撑不住就扶他去睡吧,年纪轻轻,莫要吹了冷风。”这话还没说完,果然一股凉风灌入亭中,四下皆是流水,水流映月,风雅而冰冷。许砚之打了个喷嚏,邱溦见状,趁着给他递了个帕子的功夫俯身道:“公子怀疑这姑娘是玲珑居的旧人?”她言罢,轻蹙着眉头,又喃喃道:“照理说玲珑居给官府封了,后又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烧了,若真是里头的人,怎的到这桐州城里竟没一个人认识?”

“……这不得问姐姐你么?”他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此一声惊雷之响,硬生生将此间风雅弦乐之声扰了半个节拍,唤作阿青的姑娘抬起头,幽幽看了他一眼,看得许砚之甚是脸热。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许砚之悻悻地揉了揉鼻子,低声道:“我看着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照理说本公子过目不忘,断然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认出我来我却没认出她。不可思议,啧,太不可思议。”他折扇轻摇,脑袋左右晃着,看得邱溦噗嗤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让你许公子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若此一说,我更要看看这是个何方神圣。”

邱溦提着裙摆走到端果盘的侍女身边,耳语了两句;另一侧,秦勤即便不愿同临衍这醉酒之人多言,季瑶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当真对人家不理不睬。“……姑娘方才问的事,秦某实在不方便多说。那洛云川与青灯教有所勾结已是既成事实,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签字画押,秋后问斩,此事铁板钉钉,你也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季瑶闻言急道:“那你可知道他……他似是与常人有些不同?说不准正因如此,他才这样守口如瓶!”

“此事也断非在下可以妄议的。”秦勤无可奈何,想,此小姑娘看着文秀清雅的一个人,怎的竟这般执着?

“……那,”季瑶神色楚楚,道:“大哥,你,你可知道芍药姑娘的死因?”

秦勤一听,愣了愣,道:“……谁是芍药姑娘?”

季瑶还想再问,却听座首邱溦一声轻咳。她广袖一挥,站起身,朝众人婉婉一福身,朗声道:“许公子让奴家给大家备个好玩的把戏,奴家愚笨,也想不出其他雅致法子,这思来想去,便也只有些投壶饮酒的老花样。不如请诸位赏个脸?”坐在她右侧的李姓公子叫了声好,众人便都叫好。许砚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大声道:“这投壶之法说来简单,不如我再加个码:谁若一投即准,即可令在场一位兄台回答一个问题,该人不可撒谎;谁若连中三支,即可令在场一个兄台做任何一件事,该人也不可耍赖。这样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起哄叫好。季瑶远远看着他,他的器宇轩昂与神采奕奕,忽有些期待,亦陡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都道故人重逢不亦乐乎,然没人告诉过她,此乐既可是纯然而浓烈的归乡之情,也可是苦辣参半,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她那时在玲珑居见了他的时候,不也正是被这方器宇轩昂给灼伤了么?

许砚之礼让客先,秦勤拿起铜制短箭一投,此箭稳稳落入了壶口中。

“……你个习武之人,怎的这般不懂礼让?”许砚之恨得牙痒痒,朝他翻了好几个大白眼。秦勤不知其玲珑小心思,亦不懂其挤眉弄眼所为何事,但见其有意找茬又不明言,便也只能闷闷地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罢自罚一杯酒。

轮到临衍,他已喝的有些犯晕,遂艰难地站起身,也不拿托盘里的箭,只远远地给许砚之敬了一杯酒,道:“实在是醉了,玩不了。”托着箭的仆役见其决心甚硬,当真不为所动,正左右为难之际,旁边锦衣华服的李公子一把将箭抢了过来,一箭投去,偏了。众人皆吆喝起哄,有道“李兄不行”,也有道“你那点小心思邱姐姐怎会不知道”的,一时湖心亭里吵吵嚷嚷,声色犬马,甚是热闹。许砚之冷哼一声,单手拽起站立不稳的李公子,心道,一群废物,这般没用。

他自接过仆役拿上来的箭,正待往那铜壶中投去,却见邱溦轻咳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在这关头逞什么威风?他一想也对,遂撩起衣摆,一步并做三步地跑到临衍面前,将那铜箭恭恭敬敬给其奉上,道:“你们习武之人,这点小孩玩意儿又怕什么?那便秦兄一箭投中,正得意洋洋呢。”秦勤闻言,抬起头,一脸茫然。

临衍被许砚之推搡得没有办法,抬起手,只见短箭擦着壶口,颤巍巍落入了壶中。许砚之朝邱溦横了一眼,心道,这丫头到底安排的个什么事,怎的看来看去都是自己在吃亏?邱溦摇了摇扇子,以口型道:莫慌。临衍喝得有些多了,坐下的时候狠抓了季瑶一把,一手温香,一手不合时宜。他张了张嘴,面色薄红,眼波如桃花;许砚之近距离瞧着他,暗想,原来所谓媚色,放在男人身上也是一样的。这家伙竟是个山精。

“……那便,令砚之作诗吧。”

第三十五章 华宴(下)

许砚之扇子一挥,填了两句《蝶恋花》。他方才写下一句“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却听邱溦噗嗤一笑,道:“许公子这一笔,又是泪花又是红棉,当真是精巧。”——这哪是精巧,分明是嫌他此笔太过小家子气,许砚之闻言也不恼,灵机一动道:“不对呀,方才不是说好令衍兄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的嘛,怎的竟让我作诗了?”他凑到临衍身边,将那半幅宣纸递给他,道:“早闻你自小虽常在山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不落人后的。这下半片便由你来写,怎么样?”

阿青体贴地递过笔,众人皆起哄,临衍看着这乌泱泱乱哄哄的声色犬马,摆手道:“砚之莫要为难在下了,我已经连笔都拿不稳了。”许砚之闻言一哂笑,众人一起哄,他便只得又道:“也弹不了琴。你若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想好了告诉我。”

——我若让你脱了上衣下水冬泳你也去么?许砚之面露得色,偷偷瞥了一眼季瑶,心道,待把这保护欲太过的大师兄遣开,再令邱溦一探,此瑶姑娘是深是浅家从何来,还不一问便知?阿妩见状,一唱一和道:“奴家没读过什么书,只觉着许公子此词甚美,甚是好听。”言罢幽幽地朝许砚之道:“您已这般才高八斗,还这般为难人家衍公子作甚?我看着都心疼。”此言一出,众人起哄更狠。阿妩嫣然一笑,一手柔柔搭在临衍手背上,笑道:“我们这些女人呐见识短浅,听人说起这诗词歌赋,武学修道一事,都跟听天书似的。此一番能见一眼公子这般气质超凡之人,已是三生之幸,别无所求啦。”

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衍兄,这阿妩姑娘可不轻易夸人,这般将你夸出了花来,怎的能令美人失望?”他一边说,邱溦一面吩咐一旁的仆役呈上一把长剑。她接过剑,袅娜地往许砚之面前一屈膝,许砚之拔剑,道:“都道天枢门武学名冠天下,我等都没甚见识,衍兄若能为我等舞上一曲,我等这才是三生有幸。”言罢又阿青吩咐站起身,道:“你本是客,你舞剑,我给你拌琴,衍兄可千万别嫌弃在下琴技。若这一剑舞得不好,可是要喝酒领罚的。”

这一套一套,分明早设计好了就等他往里钻。临衍怔然道:“这怎么……?”他还没说完,许砚之忙趁热打铁道:“恰好瑶姑娘也在,你即便令我等失望,也总不好令你师妹失望吧?”这一番信口胡诌红口白牙令临衍对此人实是敬佩,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事一事,他是怎的将其胡乱吨做一锅又给自己当头扣上的?他颇为无语,正待拿剑,季瑶忽站起身,朗声道:“师兄醉了,我虽不才,天枢门武学,我也是懂一些的。”

这一出,莫说许砚之,连临衍亦有些诧异。

季瑶深吸一口气,看了许砚之一眼,又对众人朗声道:“然许公子方才也没说若我给你们舞剑,你便将他借我半柱香的时间,可好?”季瑶指着秦勤,掷地有声;秦勤闻言,酒杯“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又关老子何事?!

许砚之一挑眉,旋即喜笑颜开道:“此事好说。我等几个凡夫俗子,当真还没曾见过姑娘舞剑,今日当真长见识。”他一面说,心却道,她方才一人喝酒一言不发,此时这热闹一凑,莫非是想反将一军?他一念至此,小脑瓜一转,火速思考该如何哄得她离开其师兄片刻,令邱溦有机可乘,另一边,阿青得了邱溦的示意,端着一壶酒,袅娜地绕到了季瑶身后,趁其转身,“啊呀”一声。

只见那酒壶斜斜一撒,顷刻将季瑶的香妃色衣裙沾了一块污。

阿青双腿一软,忙跪下致歉;季瑶也被此吓了一跳,忙试图扶她起来。邱溦见状横了阿青一眼,欠身道:“这小丫头子见识浅,笨手笨脚,蠢兮兮的,是我失职,甘愿领罚。”她幽幽地瞥了一眼许砚之,又道:“话又说回来,你许公子你只顾着自己好看好玩,哪看人家姑娘这长裙曳地的,舞剑多不方便。不如我带瑶姑娘下去换身衣服,诸位先玩,如何?”言罢,她又深深看了阿青一眼,后者微微一抖。

季瑶被此一诓,未觉有异,只想着这个阿青回去之后莫要被罚才好。待二位姑娘双双告退,许砚之心道,还是邱溦有本事,一念至此,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又扯着众纨绔开了几句浑玩笑,这才凑到临衍身边,假惺惺问道:“衍兄可还支撑得住?是否需要我令人抬你回去?”撑得住就怪了,此玉楼春独他桐州许家府上所有,初饮不觉,后劲极大,加之临衍常在天枢门不沾酒,此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不倒才是怪事。临衍看他的眼光漫着空茫与一丝魅色,许砚之灵机一动,贱兮兮地凑到他的耳边,道:“衍兄甚有齐人之福。你师妹雅致,朝华姑娘艳丽,你偷偷告诉兄弟,你最喜欢哪一个?”

临衍痴痴望着他,没听明白。

许砚之瞥了一眼廊桥处,见二位姑娘的衣衫一深色一浅色,双双消失在了视野中,心道,邱溦这丫头倒是上道,二位姑娘独处,凭她的玲珑心思,自能问出些事。他见临衍讷讷不言,甚是有趣,便凑上前,顺势问了个更劲爆的:“衍兄,你可还是个雏?”

临衍依旧不答,却指着不远处蒙面的阿妩姑娘道:“她头上的簪子为何在晃?”

阿妩正俯身给秦勤续杯,这一俯身,胸口大片的洁白便也毫不遮掩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许砚之一挑眉,道:“……那是金步摇,一步一摇,最是惹人怜。”许砚之觉得此人于风雅之事上许是没救了,无奈道:“衍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

许砚之长叹一声,道:“我还是扶你去客房里躺一会儿吧。”他捞起绵软的临衍,将其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颤巍巍走了两步,心道,此人看着精瘦,怎这般沉。他心下嫌弃,力所不及,换来一个小厮接过其胳膊,临衍怔怔地盯着阿妩,喃喃道:“不对。”

秦勤见他要走,隔着两张玉案向他举杯致意。当此时,阿妩一俯身,拔下金钗,手腕一翻,那金钗便直直向着秦勤的颈边刺去!另一侧,阿青也得了空,操起投壶所用之短铜箭,大喝一声,那箭便如针茫一般直朝许砚之抛来!

此箭虽轻,然其铜身打造,将人刺伤却也是绰绰有余。也当此时,临衍将许砚之一把推开,反手拔剑,剑芒如一泓碧水。“叮”地一声,短箭落了地,碎成两截;秦勤端着的白玉杯子亦碎成两截,酒撒了一地,他的肩膀上沁出血。

临衍眉目狠厉,眼波清明,长剑当胸,剑尖滴下血。

而那刺杀未遂的阿青姑娘正大张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出手迅疾的年轻人。分明温吞如玉的一个人,疏朗若山间明月,温文若林间和风,此时其眉目肃杀,眼波狠厉之色,倒比地底罗刹更令人惊惧。另一边的阿妩,其细腕正被秦勤死死捏着,金钗一击偏离,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秦勤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见了一泓寒光,直觉性地一躲;临衍亦是习武之人,他这一剑,剑势千钧,许是沾了些许醉意,更显强横,无所顾忌。

这一剑令他自己都有些诧异。怎的平日克制惯了,两杯黄汤下毒,一身君子之温润竟被消磨得这般厉害?

阿妩一击不成,冷笑一声。只见她长袖舒展,袖中一枚黑羽,直朝临衍射来。临衍诧异,心道,此女子的一枚白羽迅如闪电,断非常人手段。他长剑一削,飞花断玉,阿妩又一枚黑羽化在手心,如利刃般再次刺向秦勤。

秦勤此番避无可避,心道一声糟糕。也正当时,方才被临衍一推而摔得四仰八叉的许砚之忽然爬了起来,操起一壶酒,兜头往阿妩身上浇去。阿妩沾了酒,初时不觉察,待秦勤勉强以左手手心挡了那枚白羽的时候,她忽然惨叫一声,一手捂着被酒浇过的地方,痛得张牙咧嘴。她诧异而愤愤地看向许砚之,许砚之也是震惊,忙后退几步;她又颓然挣扎了几番,只见那美丽的皮囊逐渐揉成一团,坍塌,扭曲,最终,一张新鲜鲜地人皮便这样平展地铺开在了地上。

片刻后,一只墨黑的鸟自人皮下面钻了出来。它奄奄一息,咕咕叫着,拍了拍翅膀。

第三十六章 天罚

季瑶听到席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甚是疑惑;邱溦见其提了裙摆就要跑,忙扯着她的胳膊,道:“瑶姑娘且等等。”季瑶心知不对,忙一回头,只见一柄银制小刀便已经握在了邱溦的手里,刀刃距她的脸不足一寸。

邱溦的眸光中多了些许复杂情味。她拽着季瑶的胳膊,冷声道:“莫动。否则就要破相了。”言罢,又将其往前带了带。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水的剑光反射在季瑶脸上,亦在微微地抖。季瑶看得分明,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要如何?”邱溦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拽着季瑶的胳膊一路往后院拖,恨声道:“别喊,别乱动,跟我来。”

明月皎洁,一轮悬在天边,丝毫看不出白日里方下了一场雨。邱溦将季瑶拽到了一方墙根下,凝神细听,火把及脚步声都在往湖心亭赶,她又深吸一口气,对季瑶道:“若是喊人,我就杀了你。”她的眼中蕴了泪,季瑶看得心下一疼,也看得似曾相识。

她在玲珑居时曾看过这样的眼神,这般狂热的,不甘的,被时也命也所拖累的,被飘零浮世所辜负的这样一双可怜人的眼睛。“你们刻意将我和师兄分开,是为了做什么?”邱溦见其神色坦然,毫不见畏惧之色,心头火起,哼了一声,死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院一条石子路上拽。小路两侧种了盈盈绿竹,季瑶跟着她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行到后院,四周假山秀水,甚是静雅。待二人跑到一座石墙跟下的时候,季瑶一仰头,恰好看到二楼的木窗紧闭着,房檐下的风铃在轻轻地晃。

“你若要绑个人质,绑我不如去绑许砚之。”她道。

“住嘴!”邱溦回过头,低叱一声。

季瑶一腔无奈,反拽着邱溦的手腕往自己这方一扯。“撕”地一声,邱溦的袖子被她拽开一个口子,袖中隐隐透出青紫的痕迹,似是被鞭子抽过。季瑶此番使了五成力,邱溦吃痛,轻呼一声;季瑶顺势扣住她的右腕,一用力,将其右腕往石墙上死死扣住。

短刀落在了地上,两人四目相对,尽是无言。

季瑶较邱溦更矮些,她此一番将其扣在墙上,手抬得太高,手臂微微发酸。她长叹一声,道:“我虽在天枢门不算厉害的,却好歹自幼习武;你连刀都拿不稳,何必冒这般风险?”邱溦狠狠瞪着她,季瑶便又道:“你们又是灌醉师兄,又是哄我到后院,此若是调虎离山……我竟也成了‘虎’么?”她自哂一笑,邱溦见之,更是愤愤。

季瑶偏过头,恰看见邱溦手腕上的伤,心下已明白了三四分。然她见邱溦神色激愤,目中含泪,却也不敢轻易将其放开,便只得道:“无论如何,方才这许多人过去,你的同伙怕是跑不掉了。”邱溦闻言,死死盯着季瑶,唾了一口唾沫在她绣了玉兰花的裙摆上。

“你也是窑子里出来的,这般护着那些人,你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季瑶闻言甚是诧异:“……你认识我?——许砚之让你来是为了探我?”她一时分神,分不清该感到欣喜或是怅然,邱溦得了空,左手一翻往其颈边砍去。季瑶眼疾手快又扣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无奈之下,手腕一翻,按着邱溦的肩,将她的脸压在冰冷的青砖上。邱溦左脸贴墙,右手被其死死擒着,吃痛之下,心头早滚过天南地北三十六重脏话,然此间太静,落针可闻,她一面留心着前院家丁动向,实在不敢大声喧哗。

“……你们这些人,必会化为劫灰,会遭报应的!”

季瑶闻言一惊,道:“你是青灯教之人?——你们的目标是秦大人?”她手上的力道一松,复又一紧,一时不知该进或是该退。她想到那个溪水边绿衣服的女人,她的血迹黏在衣服上的斑驳之色,她远远听着席间的刀兵之声,想,这些人也都是可怜人。邱溦见她神色忽紧忽缓,进退维谷,冷笑一声,道:“你现在有吃有喝,又有天枢门庇佑,我们用不着你的同情!”言罢,尖叫了一声“来人!救命!”。此叫声凄厉而惨烈,向死而归,就如溪水边那个女人一般;季瑶一听,忙喝道:“你这样会被……!”

“什么人!”季瑶隐隐听到前院的脚步声。

——是了,你这般自暴自弃,一心求死,早知此情形,怎的开始时还要做这种危险事?季瑶越想越是于心不忍,一咬牙,拽着邱溦,越发往许家后院深处走去。一路树影幢幢,月明星稀,黄昏时落的雨润在花坛子里,露水凝在兰花叶子上。

月华皎皎,衬得人世之流浊越发让人不忍逼视。

邱溦还在死命地挣扎,季瑶技出无奈,撕下自己的半幅衣袖堵住了她的嘴。可怜那一身新制的苏绣的褙子,只穿了一次便被这般折辱。季瑶将邱溦拖往一处老槐树边,她将她往树干上一推,气喘吁吁道:“你若落入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你若同我好好讲清楚事情原委,说不定我能求许公子……”

邱溦冷笑一声,眸中透出不屑。季瑶急道:“可你们这般拼了性命,最后便宜了谁?”她静听片刻,脚步声尚远,而四野无人,早春已可闻虫鸣之音。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方才说我是窑子里出来的,难道我不明白么?你们即便入了青灯教,原也是为了求些许教友庇护,断不是为了取他人性命。此一番即便杀了秦大人,别人便不会来追捕你们了么?你即便不惧死,可有想过那些想好好活着的姐妹?”

邱溦闻言,眨了眨眼,泪水更重。季瑶又忙补充道:“他们搜捕青灯教余党,致使民间私告之风盛行,姐妹反目,兄弟阋于墙,你们这几个连刀都不会拿的姑娘就这样来自投罗网,可有想过到底是谁在撺掇?最后的获益之人又是谁?”

此一席话,一语惊醒梦中人。邱溦泪目盈盈盯着季瑶,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我放你走就是了。”季瑶一言既出,当真松了手,又将她口中的半片衣衫扯了出来。邱溦捂着喉咙咳了两声,背靠老槐树,死盯着季瑶一时难言;季瑶叹了一声,细听了片刻,道:“他们要找到你不是什么难事。你从后门出去,记得乔装打扮,出了城门……罢了,想必之后的路也不用我教你。”她给邱溦擦了一把泪,皱着眉头,忽然想,若此时站在这里的是芍药姑娘,她该有多庆幸:天枢门虽容不下她,然天枢门教她的本事,总算还有些用。

邱溦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提起裙摆,颇为费力地跑了两步,一想,又回头道:“城南永乐巷中留了芍药姑娘的一些东西,若是交于你……想必她也得以瞑目。”季瑶愣了愣,尚没听明白她此话何意,便听一声急促的鸟叫之声掠过夜空。

她抬起头,只见一只血红色羽毛的鸟振翅疾飞,由二人方才来的方向,一路往东方飞去。其振翅之势扰得春枝沙沙作响,而那拖曳在它身后的长长的血红色羽毛,恰略过了一座二层木楼的楼顶,檐下风铃被它的尾巴一扫,响得更欢。

一簇短而疾的箭光擦着大鸟的左半边身子飞略而去。一击未中,大鸟仰天长嘶。

季瑶回过头,只见来路鬼影幢幢,一片墨黑。

也正当此时,众人皆感到大地震了一震。地牛翻身,地动山摇,轰鸣之声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某处塌陷,季瑶忙扶着大槐树,勉强站稳,再一回过头看去,邱溦的身影早消失在了夜色中。

“地牛翻身,天降神罚!”她听到阁楼上有人如是嘶喊。被惊扰了的二层小楼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窗,窗口处站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居高临下,远远看了季瑶一眼,又看了一眼楼下持着火把的如长龙一般的家丁队伍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道:“报应,报应!富贵积骨,富贵皆白骨!都是报应!”

与此同时,在城北皇陵的一边,朝华堪堪扶着淮安王的棺椁,满脸震惊。

头顶上的沙土沙沙往下掉,绘着九龙腾空之相的青石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土地的压力,应声断裂开来,砸在地上,尘沙四散。守墓人跪在地上仰天长笑,道:“九殿下这可看清楚了?世人皆道这一方风水宝地能庇护一方百姓,庇护淮安王的后人万事安康。却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淮安王其人。他早已得道飞升位列众神之中,而这个所谓的王墓么……”他拍了拍沉木棺的棺材壁,这一拍,地龙翻身,大地越发轰隆作响。

“本是镇压桐州城的地灵之所。这一开棺,风水一破,怕桐州城的鸿运这就到头了,哈哈哈哈哈!”

第三十七章 固人命兮有当(上)

桐州城的一场地震惊动了朝野,盖因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庆王赵桓恰也在桐州附近。他奉了皇命而来,安抚被青灯教蛊惑的百姓。桐州距帝京千里之遥,待消息送到当今圣上手中的时候,赵桓已失踪半月有余。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一不留神,降临到谁的头上。然这都是后话。

朝华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穿过空荡荡的石板隧道,在主墓室中除了见着一口巨棺之外,还见了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朝华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墓道中七弯八拐,迷宫似的布局,小木屋又非寻常人能见,此一招背靠大树,确实是个销赃的好地方。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朝华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朝华挑了挑眉,不答。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朝华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其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己韵了一口气,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朝华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一顿,道:“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他直迎着朝华的横眉冷对,也不恼,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朝华冷哼一声,道:“关你何事?”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珣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朝华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道:“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当真是狗拿耗子,还是个臭不要脸的癞皮狗。朝华被气得笑了,道:“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同你一般的执念,你还想要什么?”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他冷笑道:“……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朝华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她这一笑,其声凄厉,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回响,颇为凄恻,也颇为渗人。朝华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凑近守墓人,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不得我点头,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她轻蔑地睨着他,趁其将怒未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有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守墓人狐疑。

“便只如此。”朝华嫣然笑道。

——竟这般好骗,朝华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朝华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其面门射来!

朝华闪身一避,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一身神力,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朝华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墓室中什么都是浑浊的,那口巨石棺材,木头架子,青石墙边的一支蜡烛,一堆碎骨,都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她堪堪稳住身形,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指尖一点霜色,随她手腕一翻,凝成了一柄沁着血气的墨色长剑。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头脑亦是昏沉,然其天神之力,其势千钧,自此,方才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面上亦难以做到不动声色。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朝华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此乃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亦被砍了一只手,鲜血飞溅。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朝华一剑,明明灭灭,往墓室顶上腾空飘了起来。火呈橘色,一寸温暖,它越飘越高,守墓人的心便也随其越飘越慌乱,越飘而越是沉重;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橘色的火跳了片刻,忽然熄了。毫无征兆,仿佛其从未存在过一般。

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方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他怔怔看着那簇孤火,眼睁睁看其腾空而又猝然消失。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谁又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他从未在魂火熄灭之时来到过这里。

如七星,亦如天河,只是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朝华扑去。此玄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便罢了吧,他想,自己当了一世鬼差,享了三百年寿命,目睹着唯一的儿子入了土,目睹着他所爱的,爱他的人入了土。他本是一个棺材铺老板,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沉沉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而此后,那横亘在鬼蜮之上的,由萤火微光汇成的一条长河,同他亦再没有干系——鬼差魂死后魂归长河,他是戴罪的鬼差,而他的儿子魂火已灭,再归不到长河。他便也再没有归处。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想,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桩桩件件,吉光片羽,他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孤苦一样。便罢了吧,他想,自己还有一百年,一百年不伤不死,不灭不归。即便被司命之剑所重伤,死亡依然是一件不可即之事。

朝华的剑势如虹,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此剑名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第三十八章 固人命兮有当(中)

朝华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心头火起。她一想那凤凰火石何等珍惜之物,当世留不了几个,自己这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凤弈给自己乖乖呈上的东西,给了这么个老流氓,还被老流氓这样坑了一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中云色逐渐通透,顷刻后,晨曦铺开了几万里。行雨忽随新梦断,她想,春风还似故人来。

她调息了片刻,张开右手。掌纹一贯交缠,而从手指尖到右手手腕都却十分酸软无力。当真如他所说,自己魂火之力大不复从前,朝华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林中的翠意越往山下行去而越发生机盎然,再不似木屋旁那般死气沉沉。待她回到桐州城中的时候,天光已逐渐展平,巍峨的城墙在晨光里昂然伫立,今日想来是个艳阳天。

“朝华姑娘,你快去看看衍兄吧!现在就只有你能叫醒他啦!”朝华远远看许砚之跑得个满头大汗,一身狼藉,心下一惊。她忙翻身下马,随他跑了几步,又旋即问道:“他怎么了?”

“他昨夜喝了酒,一喝又醉了大半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

朝华盯着许砚之瞧了片刻,忽觉十分精疲力竭,亦觉得此人实在十分令人心力交瘁。

而当季瑶将昨夜夜宴之时所遇之事:阿青行刺,阿妩原来乃乌鸦所化,众家丁连同官府的人最后翻遍了桐州城大街小巷亦没再寻得阿妩同邱溦等事情一一告知朝华的时候,她更感疲惫。怎的自己去了个城北探了个故人,这帮孩子便能撞见这么个大乱子?她旋即又一想,桐州地震之事却是自己的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们知道,遂咳了一声,道:“原来他喝多了反应竟还如此迅速,当真令人敬佩。”此一番恭维,十分面慈心善,十分德高望,将许砚之等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信了。

春日尚冷,倒比众人在丰城的时候回暖了不少。临衍半盖着被子,右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身着单衣,手腕上系了一条丝帕子。朝华将他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那帕子一角还绣了一条小鲤鱼,看她瞧得有趣,神色微妙,许砚之道:“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不懂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是我管教不力。朝华姑娘你要怪便怪我,衍兄是好人,不是那般拈花惹草的。”朝华看着他,这又是哪跟哪?

她慈眉善目地笑道:“一条帕子而已,许是谁忘在这里就给顺手拿来用了,这是何必?”她一边说,心道,这点破事都能叫不知廉耻,自己这老脸怕早给丢河里了;许砚之见其这般面慈心善,道,衍兄当真好福气。

“他睡了多久?你们喊不醒么?”

许砚之长叹一声,道:“衍兄当真神人,别人喝醉了要么说胡话要么耍酒疯,他昨天惊天一剑,怒斩妖魔,完事后我们都乱做了一锅粥,这家伙倒好,倒头就睡,睡得还巨沉。现在日上三竿,我们谁都喊不醒,要不是看他气息尚存,我都得去医馆砸门了。啧,当真神人。”朝华闻之,噗一笑,心道,当真看不出来。他酒量竟这般糟?

“那成,我陪他一会儿,你也去忙去吧。”朝华说完,又想起来道:“阿瑶呢?”

——在后院陪我那婶子鸡同鸭讲。这话即便连向来无所顾忌的许砚之亦说不出口。他折扇一摇,留了句“劳烦”便径自推门而出。一面走,他想,衍兄怎的有这般好的福气?又一想,这邱溦同自己交好也不是一年两年,怎的何事竟成了个刺客?而此刺客一走,瑶姑娘的身世自己又该找谁问去?一念至此,更觉惆怅。

床头挂了个红流苏穗子,流苏上穿了一串玛瑙珠子,珠子五光十色,穗子编法特别,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恰同临衍的头发丝绕在一起。也不知是墨色中飘了一缕红,或是红里缠了墨,朝华想,他竟睡得这般沉。

他还是醒时更为好看。睡着时仿佛时间皆被冻结了,他这身皮肉也如被封在冰棺里一般,死气沉沉。若是醒着,则那眼睛张开的时候,如云霓拨开了雨,雪后千峰入半城。她抚上他的眉头,怎的年纪轻轻,这般端着,连睡着时亦不忘摆这个骄矜的苦脸?是梦太凄楚么?

她凝了一簇白光于指尖,想探他的梦。然思索了片刻,她又想,她窥得他的梦境,而后又如何?他的生命中便有她了么?他便能陪她走过这漫长的,昏沉的,如海一般辽阔而无尽的漫长时日么?朝华站起身,打开窗。天蓝如洗,一片晴好,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正高卷。

她忽有些怀念九重天上的萤火和雷声。

临衍哼了一声,捂着头,坐起身。他的一席梦境甚是古怪,忽而是阿妩化开的人皮,忽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他有旋即想到自己曾在永州之时,明汐同自己一起一道去捉妖,事成之后给人灌得多了,他同明汐一时兴起,切磋了两招。他的一手风声鹤唳也较平日更为强横,不复温文与克制,明汐倒勉强招架住了,然怎的自己一沾了酒,便竟这般失态?

仿佛一股灼灼的力量正在体内渐渐苏醒一般?

他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只感头痛欲裂。

朝华给他端了一碗粥,放在桌上。屋内陈设典雅,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画,松鹤延年,甚是清俊。他撞上她的眼波,临衍怔忪了片刻,耳根子没来得及发热,视线也来不及错开。许是一晚宿醉,醉得太厉害,他想,竟在她脸上看出些许温软与静好。日头太过晴好,碧天如洗,这般不真实。临衍站起身,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

“……”朝华颇为无语,将那碗粥端到他的跟前。临衍就着白瓷碗边一吹,想,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他轻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抬头道:“你这粥……”好像是没熟。他轻叹一声,将碗放在桌上,卷了卷手袖,道:“厨房在哪里?”

第三十九章 固人命兮有当(下)

鱼肉切片,以花椒和生姜腌制片刻,糯米混白米,小火慢煮。临衍卷起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莹白如玉,肌肉线条流畅,腕骨凸出的部分精致有力。他舀了一勺大锅里的粥尝了尝,一抿嘴唇,又往锅里撒了些盐。这一番行云流水,朝华看得诧异,怀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心道,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技淫巧?——你可还有什么不会的奇技淫巧?

“前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惯,便自己琢磨着做。师叔说我手艺还行,我也不知是有意夸我或是……”他回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腼腆。朝华心下一窒,也笑道:“你这是嫌我做得难吃?”

——何止难吃,简直惨绝人寰,人神共愤。然君子明德,这种话自需要粉饰,临衍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吃早饭?”朝华懒得同他计较,打了个呵欠,他便又翻箱倒柜,好容易从灶台一角的粗瓷碗中找了两个鸡蛋。“你吃不吃炒鸡蛋?”

朝华瞧得有趣,本想再逗他两句,诸如“若我说不吃你待怎么办”或是“吃些别的好么比如你可有听过一个词叫秀色可餐”,然看他这般认真,小心翼翼地将那鸡蛋打到碗中,又以筷子将蛋液搅匀,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她啧啧叹了两声,道:“好呀。”

“……将你手旁边的盐给我递一下。”临衍以手背擦了一把脸,君子远庖厨,然门外一束暖光洒进来的时候,将他的发丝照得纤细而根根分明,连睫毛都这般纤巧而温柔。朝华咳了一声,心道,克制些,莫要禽兽不如。她给他递过一个碗,碗中的白色粉末在晨曦的柔光里微微透明,临衍道:“……盐。这是小粉。”

“……”

“……算了。”他倾身上前,胳膊圈过朝华的腰,拿过一个碗。一触即逝,他的领子上是皂角与阳光的香,余韵悠长。临衍浑然不觉,低头将鱼片倒入浓稠馥香的白粥里,白腻的鱼片混在白米饭里,如霜泽月明,一派香软。不是璀璨华灯下的冷香,亦不是瑞脑消金兽里的馥郁甜香,而是滚在粥里,在此间方寸,在当时当刻,在泱泱红尘与烟火气中的早饭的一段香。

朝华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之情绪,就如……她想不到以何物作比。就如母后将一束白玉兰放在她的床头——即便她从未有生辰,九重天里也不曾长过白玉兰。

两碗鱼片粥,一盘炒鸡蛋,鸡蛋上撒了葱,油亮莹黄与点点翠意交相辉映。朝华尝了一口,心道,果然大不同;她又偷瞥着他的侧脸,想,如此这般,再禽兽些也情有可原。临衍不知其心头辗转,端庄而静默地吃完早餐,食不言,明明德,甚是骄矜。

朝华将白瓷碗中的粥都喝干了,又忽然想,再来一碗会否太过厚颜无耻。正想着,许砚之循着味儿一路摸到客房,见二人一人喝粥,一人端茶,心下一个辗转,面上笑出了灼灼桃花:“二位这琴瑟和谐……”临衍瞪了他一眼,许砚之忙一收,正色道:“还是你瑶姑娘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问出了好些事。”

“什么事?”临衍放下碗,朝华见之,虽痛心疾首,亦不得不一起放下碗。

“比如这青灯教原来并不来源于北方,而是来源于一个叫王旭勇的菜农——啧,一个菜农,又不识字,到底这‘天降神罚’是哪里想出来的。总之,据闻他得了一件宝物,此宝物或可使人在其中得见已逝之亲人,那些庄稼汉和村妇们一个个见后信得不得了,是以越来越多的人为见其至宝,纷纷信了他的邪。”许砚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坐了,临衍看其眼光甚飘忽,知其小心思,遂也给他添了半碗粥。许小公子什么山珍没吃过,一口一抿,啧啧有声,道:“我家这厨子来自闽南,这一手生滚鱼片,当真令人赞叹。你们可还吃得惯?”

“……”

朝华轻笑出声。临衍懒得在此不必要之问题上纠缠,问道:“你这一堆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许砚之避而不答,道:“此不重要。青灯教被一锅端了,剩了些虾兵蟹将乘机反扑,此倒也不是怪事。然而这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里怎的混进了个妖怪,此时就令我……”而此故事的另外一半,许砚之没好意思讲。他那个早些年寡居,常年礼佛的婶婶除了是个信徒,还曾给王旭勇捐过钱。青灯教是朝廷点名了要将其彻底抹干净的,许家顾脸,也顾及性命,便将这事偷偷瞒了下去,而那脑子不太好的婶子,也被许家养在深宅后院中,常人不得见。后季瑶因缘际会扰了人家清梦,人家竟也不恼,扯着季瑶絮絮叨叨了大半柱香。也就季瑶这样的姑娘能受得了她的胡话,许砚之想,她常年寡居,脾气古怪,动辄对丫鬟非打即骂,此瑶姑娘椒兰一般的人,难怪连她都能哄好。

一念至此,他对季瑶的一方探究越发挠得他心痒难耐——此姑娘不似高门大户的出身,又没有市井俗气,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临衍见其避过不言,也不追问;朝华闻之,道来了兴致:“你方才说的那个宝物又是个怎么回事?”

“这我怎晓得?”他折扇一收,忙凑到临衍跟前,道:“你们若要去捉妖降魔,惩奸除恶,可否带我一个?本公子虽修为不如几位,但这一身健硕之身躯,虎豹一般的胆魄,必不会令你们失望。”临衍闻之,嘴角一抽。你的修为比朝华的厨艺还要惨绝人寰,若你出了个什么事,你家老太太怕会找一群人将天枢门生生踏平。

“你怎的有如此想法?”朝华奇了,对许砚之道:“行走江湖一事,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你呆在家里……”朝华此一言,自己也明白过来。小公子锦衣玉食,吃惯了山珍,渔樵耕读也别有一番滋味。也即吃多了撑的,救不了。她一念至此,又笑道:“也不是不行,你若拜我为师,我自带你见识山高水远,江湖险恶,如何?”

临衍闻言,重重一咳,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没喷出来。

第四十章 哗变(上)

“你?”无门无派,看不出深浅,一派风流,行为举止也不像个修为精纯之道人,怎的敢说出如此妄语?许砚之的一个江湖梦还没来得及做,便被季瑶给打断了。一个仆役在客房边畏畏缩缩地站了一会儿,见里头的人聊得太欢,黑衣长袖的姑娘与自家小公子有来有往,一拍即合,而那一身清俊的少侠正努力压制住脾气,一脸沉黑,观之颇为令人不忍。他一时不知该对里头哪个大佛通报此要事,恰巧季瑶也敲了敲门,便将他一道领了进去。

此一消息却是有些耐人寻味。

县令蒋弘文大人听闻官府参事秦勤遇刺,冲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紧搜捕青灯教余党,宁错杀,不错放,而那些已经抓了且认罪画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赶了个巧,纷纷腰斩于菜市口。于青灯教一事,官府向来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参事被一支金钗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而那个坐在高案后头的却这般急慌慌地表态,许砚之猜测,怕是眼见着庆王的轿子越来越近,自己这邀功讨赏的功夫得赶快抓紧。是以蒋大人邀临衍与许小公子等人过府一叙,说是问些青灯教之门道,听之虽令人诧异,然又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而这专程点名了让季瑶也一起过去,倒颇为出乎意料。

马车在通达的正街上飞驰,过往商贩无不避让;季瑶掀开车帘一角,见之颇为不忍。朝华好整以暇,事不关己,临衍越想越觉得此事玄乎。蒋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将天枢门搅进来又是几个意思?另一边,许砚之摇着扇子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几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来祭天。

果不其然,待四人一一下了车,往府衙前一站的时候,乌泱泱的百姓早将府衙包围地水泄不通。百姓们持镰刀斧头有之,提木棍与砖头的亦有之,一群游兵皆怒气冲冲;还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白发老妪插着腰哄在府衙外头骂街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搅得守门的衙役汗如雨下。许砚之见状一惊,想,自己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当真刺激;临衍也是一惊,忙拉着三人从正门绕开,又在靠偏巷一侧的小门边敲了敲门。

府衙里的人也是有眼色的,在偏门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话,匆匆将四人往主厅领。

蒋弘文正坐在主厅里闭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鬓发有些发白,挺着个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然有福之人面对此乌合之众闹事的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他一见四人,忙起身朝几位拜了又拜,临衍受不得长辈此礼,避了又避。唯独许砚之表面上受了礼,心下打鼓,照说自己一个除了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的,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对他个小辈这般委以重任,这又是几个意思?

一番寒暄完,临衍才见秦勤也坐在里面。他吊着个手,见了他,草草点了点头。蒋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说这帮刁民不能惯着,伤了我们的人,竟还有脸来请愿,当真是岂有此理!”言罢,又愤愤一叹,道:“秦大人仁爱,老劝我怀柔,然下官这一看,这哪是怀柔能解决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请了几位少侠为下官分忧。”他长袖一甩,狠狠一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许砚之一挑眉,又朝门口看去。那群百姓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为首一人身着麻步衫,鼻子甚大,身形魁梧。他朝着中庭当首一拜,朗声道:“求蒋大人为我等草民主持公道!”此言一出,呼啦啦一群人也跟着齐声一喊,喊声震天。

“他们要主持什么公道?”临衍这一问,蒋弘文寻得了个出口,愤然拂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昨日里一场地震,北边倒了几栋房子,压死了个把人。下官寻思着赏他们些银钱衣物便也够了,却不知是哪个贼人鼓动,跟他们说此乃‘天降之神罚’!这一出,一闹,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老天爷找来问一问吧?”言罢又苦兮兮朝临衍道:“我听闻天枢门名声在外,几位又同青灯教有些许旧识,求问少侠,此局怎解?”

怎解?你蒋弘文办事不利,朱笔一挥不过脑子,激起民生载道后又八百里甩锅天枢门,现在本公子拉入一场乱局,几人骑虎难下,若是解不出,不就得随你一道被围在此府衙里任万人唾面了么?许砚之深吸一口气,纵心下将其骂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问道:“这么一说,蒋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这张牌?”

临衍一听,明白过来。蒋大人一刀下去,本打着雷霆之举镇压贼党的主意,谁料昨日一场地震,覆舟之民怨当头压来,他转头便怂,套了几个小辈——尤其是季瑶过来给他当说客。若师妹能劝洛云川安抚好百姓,那这功劳由蒋大人一揽,再请几个小辈吃几顿山珍,此事权当从未发生;若洛云川劝不好百姓,双方冲突加剧,则天枢门这一趟浑水一搅,难免落人口实。

朝廷对修仙辟谷之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什么时候他们想目呲欲裂地纠个出头鸟,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外间的百姓越聚越多,其请愿之声也颇有响遏行云之势。当真流年不利,临衍想,百姓本已疾苦,又摊上这么个父母官,当真可怜。季瑶此时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向临衍。后者亦是进退维谷,不得已,微一点头。

朝华怀抱双臂,远远站在三人后头,想,若此番事了,自己怕得再收敛些;而那地灵一事,回过头还得向白臻告罪。几人各怀心思,各自不言;临衍领着季瑶往大牢那边去了,许砚之见朝华神色复杂,放心不下,蹭到她的身边,道:“别担心。本少爷的命金贵,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

——我自不担心这个。朝华偏头看着他,见此人信誓旦旦,心觉有趣,随口道:“我的命也贵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说要收你为徒,自也有护你周全的本事。”此话狂妄,此女坦诚,许砚之听闻,忽有几分信其早间的一番狂言。

“……朝华姑娘,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这海口吧?”

朝华奇道:“这同他有何关系?”

“……你可有见过他的一手风声鹤唳?”——怕是没见过,否则当着衍兄的面,怎敢如此口出狂言。朝华听其言,一口气没上得来:自九重天消失后,四海宇内便只有她痛揍别人的份,临衍那一手功夫,在她眼中就如小儿之戏,你许小公子一个半瓶子水货,怎的这般没见识?

话虽如此,她又一想到临衍在晨曦中舞剑的挺拔身姿,心下亦添了几分欢喜。她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两片羽毛,递给许砚之。羽毛呈落日一般的金色,在此晌午的阳光下看来尤为璀璨,许砚之端详了片刻,朝华道:“拜不拜师随你。这小玩意我暂且用不上,你且拿着玩去。”言罢又问:“你可懂召唤之法?”

“……念两句咒还是会的。”

“那便好,”朝华道:“若遇险情,抛到空中念咒就好……现在给我放下!”她眼看许砚之跃跃欲试,忙呵道:“不是让你现在用!险情之时方可用!”

“……”

不多时,秦勤带着季瑶回来了,临衍跟在后头,洛云川跟在更远的后头。秦勤吊着个手,苦着个脸,冲蒋弘文点了点头。蒋大人英明神武,将那洛云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其身形枯槁,面黄肌瘦,脸上的脓疮道暂且被遏制了些,不再这般渗人,他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口气,对洛云川道:“公子此行若得立功,朝廷自能宽慈些许。”

洛云川一愣,扯着笑,谢其大恩。他快步走出中庭,走到那一帮乌泱泱的百姓面前,一跪,朗声道:“我负了大家的信任,纵死不足以谢罪!”方说完,嗙嗙几个响头,其脑门嗑在石板上仿佛不要命一般。待他再一抬头的时候,一脸血,一脸凄楚,一脸生无可恋。

人群中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一个老妇指着他叫了几声,他睁开眼,勉强回了人家一句;不认识他的见其这般索命鬼一样的惨相,也被唬了一跳。洛云川磕完头,也不起身,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自年初大旱,朝廷对我等多有优待,我等虽苦,好歹也免了流离失所,将来的路也有些盼头。朝廷替我等一一考虑周详,我等还在这里手足相残,兄弟睨于墙,实在有大德。我洛云川虽人微言轻,此番既来,也想劝一劝大家——书里所谓清平盛世,百姓和乐,定不是这样的场面。”

这一席话说得漂亮,蒋弘文抚须自得,连连点头。若此人不是个青楼里染脏病的兔爷,若生得个好人家,说不定将来还是个人物。众百姓听之,有人觉有些道理,也有人觉得此人扯淡。为首那人回过头,朝身后的一个矮汉子商议了片刻,一时瓮声四起,众人各执一言。

那矮汉子呵了声“大家安静”,又对洛云川行了个礼,道:“早闻公子大名,我们虽没见过,我却是听过您。”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此抹布粗衣的一个汉子,想来他所谓“大名”该不是指青楼艳名,他略一点头,那汉子便又道:“我非青灯教中人,来此也是为了替我那表兄弟伸冤,官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从田地里拖了去,三日后,便传来他已屈打成招的消息。”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众百姓闻言,多多少少有些共鸣,也陪他一道哽咽叹息。那汉子深吸一口气,又道:“既然公子是从牢里来的,那我等也都想问公子一句,倘若朝廷真对我等如此圣恩浩荡,我们那些被冤枉了的父母兄弟,朝廷可有何说法?”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群情激愤之声。蒋弘文远远地听了,也不敢露头,忙使眼色令府衙将大门守得更严一些,许砚之见状,心下一声冷笑。

洛云川沉默了片刻,道:“这位大哥可是想问你表兄的下落?你的表兄可是如你一般,脸黑,手脚较常人更小?”那汉子闻言,连声应是,面露喜色,问:“公子知我表兄?他……他莫非还活着?”

活?洛云川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冷冷瞧着那人,一字一顿,道:“他死了。”

第四十一章 哗变(下)

相比活之一字,死字与他要熨帖得多。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他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魂魄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后来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帮忙,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他发了狠,那人看在天枢门的面子上才告诉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他命人将她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此为命,为“道”,偏不是理。他流着泪,絮絮叨叨,将那矮汉子也说得红了眼。至此,众人大哗,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

五大三粗的府衙亦拦不住群情激愤的百姓,越发被推得往府衙前院步步后退。许砚之见状,一拍大腿,道:“这龟孙到底是谁请来的!你们方才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季瑶亦是震惊,看着师兄茫然无措,临衍则想,看此人方才一副生无可恋之相,当他一口答应下秦大人请求的时候,果然不可信。

事已至此,众人皆被挤在阴冷的主厅中,眼看着蒋弘文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秦勤也没有法子,咳了一声,道:“下官再派些人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闯进来。”言罢又对主厅门口的衙役喊道:“千万保护好蒋大人的安全!”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给临衍支了个口型“走”。

许砚之一见,一声不吭,拽着临衍就往侧门冲去。

“你们!”

待蒋弘文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小辈已然由中庭前院一个带一个,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众人由偏门鱼贯而出的时候,许砚之正在心头以南来北往的脏话将蒋弘文骂得痛快,临衍远远看了一眼主厅,见秦大人身形魁梧,一夫当关,众府衙众志成城,提长棍堵在大厅门口,想来双方一时半会还能僵持些时日。而蒋大人一时半会也还走不得,他叹了口气,对许砚之道:“还是你反应快。”——不然就要被那蒋大人拖着同府衙共存亡了。

府衙偏门开在一条巷子里,临衍等人才一出门,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瞪着一双眼,堵在巷子一口,大喝道:“谁敢跑?!”言罢,她又回过头朝众人喊道:“这里跑了个人,快给我堵着!”众人被其河东狮吼一震,没有法子,掉头就朝巷子另一头冲。还没走几步,却又听那妇女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许家人?!狗日的,朱门酒肉臭,他还敢在这里撒野!”

此一言,却是激得许砚之回过头,骂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吃穿住用都是自己的东西,大旱的时候我家还开了粥铺子,你个瘪三信口胡诌……”他本就聚了一肚子火,现天南地北的脏话一飚,临衍听得头大,一把抱其腰,将他强力拖走。一边拖那许小公子还在一边挣扎,脏字不断,那妇女闻言亦怒,追着众人一通你追我赶。场面混乱,十足狼狈,直到季瑶大喝一声“闭嘴”的时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行人早七绕八绕,绕到一处民居深巷里找不着北了。

季瑶气急,问许砚之:“这是何处?我们这怎么出去?!”

许砚之被她一个河东狮吼也震得发蒙,心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怎知道。然此话他断不敢讲,他环顾四周,此处巷子蜿蜒而窄小,地上淹着发着酸臭味的脏水,脚边一条深沟里飘着粪,还有一只似乎是老鼠的尸体。许砚之跳起八丈高,忙扶了一手墙,又旋即反应过来,将手板蹭在自己的衣摆上反复地擦,反复道:“桐州城竟还有这种地方我了个乖乖。”——当真令人诧异。

临衍狠白了他一眼,旋即又听到脚步声。众人无法,只得趟着一地脏水,七跳八跳,好容易找到一扇黑乎乎油腻腻的门。眼看脚步声越发逼近,临衍无法,只得敲门。朝华见之,横了他一眼,一脚将门踹开,拽着众人鱼贯往里钻。

许砚之殿后,左看右看,将门拴好。此女当真生猛,不可小觑,他看着朝华,忽觉衍兄实在不容易。门后面是一间小院,院中栽着不知名的野花,墙角堆着农具和一堆秸秆;院子正中一个巨大的磨盘,没有驴,院里也没有人。临衍见许砚之缩在众人后面,心头一怒,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墙角边拖:“你吃多了么,竟同百姓起冲突?当真嫌你许小公子的面子大过天?”他一番滔滔不绝,将许砚之数落得怂兮兮而又满腹不甘,然再是不甘,打不过,便只得乖乖听着。

“嘘声。”季瑶道。众人回过头,听到有人敲门。

朝华贴在门口,也不敢做声,只细细听着。敲门之人已敲得不耐烦,众人对视一眼,许砚之一咳,一整衣袖,瓮声瓮气道:“谁啊?”他这两句学老人说话,像而又不十分像,门外之人没听清,他便又问了一声。

门外之人犹豫了片刻,道:“我乃这条街坊的户长,刚听街坊说这里起了些乱子,这便来看看。”——这便来得这样及时?众人一对视,不敢开门。许砚之瓮声瓮气又道:“老朽家的马受了点惊吓,没事,没事。”季瑶闻言,一想,不对。此又非战时,寻常百姓家谁能养得起马?她瞪了许砚之一眼,许小公子却丝毫不曾意识到自己不懂人间疾苦的秉性,兴冲冲补充道:“这马啊,一到了春天就不安分,吵得闹心。”

临衍听不下去,拽着许砚之往前门拖,只想着若出门撞了人,两厢致歉,相安无事才是正经。

“等等。”朝华一直没出声,此时她忽一插话,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她不知何时已绕到了院中一口井边,井口幽深狭小,井边一刻大槐树,槐树的叶子还没长出来。她又盯着井口看了看,一皱眉,双手支在井沿。她看得甚是入迷,季瑶亦觉心头有异,临衍明白过来,召了一束风。那风割下了大槐树的一株嫩芽,嫩芽脱离树枝,直直往井里坠落下去。嫩芽碰了井口,荡起些许气流波动,临衍也觉出有异,放开了许砚之的衣襟。

嫩芽坠入井里,再不见踪迹。他便又折了根秸秆往里头一扔,井下空荡荡黑乎乎如深渊之口,而无论秸秆,树枝或是石子,坠下去的东西都听不到落地之响,也听不到落水之响。许砚之这才反应过来,道:“此井有异?”朝华往手心中凝了一束光,往井里一弹。那光刹时暴涨,片刻后,井口上浮现出了一面水汽凝成的镜子,镜中云雾弥散,照不出人或物,而镜面却如湖水粼粼,法力流转。

几人对视一眼,皆是诧异。

“……你可曾说过,青灯教众人来去无踪,朝廷至今都没找出来这群人是何时聚在一起,又聚在何处?”临衍问许砚之。后者频频点头,他又道:“照说这农家院里的东西都还不旧,我们这般大的动静,主人为何还没听见?”

许砚之深吸一口气,明白过来:“这井口竟是个结界?那些人在结界里集会?”他一想,越发惊叹:“这井便是结界的入口?”

“不止,”朝华道:“我方才便隐隐觉得这气息甚是眼熟。昨天去城北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他丢了一件宝物,此东西可另时间停滞,自成一方天地,也可在这天地里窥见已死之人——你们这一听,可有些耳熟?”

“……王旭勇的宝物!”季瑶恍然大悟,道:“井底结界若是各家相通,难怪他们上天入地都找不见此人,这一群人一个个往井中一跳,那便真是上天入地,凭空消失了!”她又问道:“朝华姑娘又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

朝华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敲门之声敲得更急。门外想是聚了许多人,有人啪啪拍着门板,另有人大声喧哗,一派混乱,众人心头一紧。朝华来不及思索,劲直往井中一跳,众人皆愕然。临衍无奈,走到井边,又一想,道:“不行,此结界深浅未知,不能莽撞。还得留个人在上头。”

他看了看季瑶,又看了看许砚之。许砚之方才跃跃欲试,被他这一看,耷拉下脑袋,道:“我修为不行,你们去吧。”临衍一挑眉,甚是满意;季瑶左右一看,却道:“那我也不能将许公子一个人留在此处。”她对临衍道:“师兄,你陪朝华姑娘去吧,我同许公子在这里挡着。门外再怎么说也是些寻常百姓,若你们真遇了险情,我们还能管门里叫些帮手。”

临衍略一思索,觉得此话在理。他轻道了声“小心”,便也撑着井沿,往那方水镜中直直跳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花枝春暖(上)

临衍落在了绿草如茵的山谷中。

春池水暖,绿柳垂丝,天边一时新景,观之不像桐州。他满腔诧异,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踏在绒绒春草上的触感太过逼真,令其颇有身临其境之幻觉。他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下坡方向走,两边垂柳并招摇,山色如黛,天色如洗,他听到潺潺水声,隐隐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再往前,视野陡然开阔,一方碧色莹湖呈在眼前,湖面如镜,无风无波,如一块沉碧,镶嵌在万物初生的土地里。

湖对面一间木屋,隐隐绰绰,看不甚分明。这是四月的岐山,此为天枢门后山。

临衍一惊,便听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师兄,换你来捉蝴蝶!”他僵直着身子回过头,只见四岁的季瑶梳了个两个丸子,丸子上坠着两个明珠,还没他的膝盖高。她拿着个网兜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八岁的临衍那这条毛巾,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

那时他也淘气,去后山抓松鼠,摔伤了腿,挨了沐夫人好一阵训。临衍记起此间因果,隐隐觉得耳根子甚红。他见四周无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妹,四岁的季瑶闻所未闻,依然欢脱地在前头跑。

看来此结界所呈现之事乃一个人的心头隐秘,若执念太强,则死者也可以得见。

他放下心,一面又看着青梅竹马的二人,脑袋一阵晕,耳根一阵红。在往前走,绕过沉沉镜湖,越往小屋方向靠近,他便越感到慌乱。那是一种难言的,仿佛自己最为脆弱与无瑕的一个部分被人窥探后的慌乱。临衍颤抖这双手,推开木屋之小门,只见朝华坐在里头,伏在案上,笑盈盈看着他。

——当真流年不利,他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算了。

“我方才还正在看一个叫陈霜的年轻人挑灯夜读,怎的你一来,这里便成了天枢门?”此一问,一反问,答案昭然若揭。

临衍不理会他,径自走到一张绘着金秋黄叶的屏风前,想,这是条死路,过会儿二人该怎么出去。

朝华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张纸,纸上的墨迹未干,隐隐是他的笔记。临衍一慌,一抢,朝华一躲,一挑眉,纸上写道:人间风月如尘土,醉倒天瓢,笑语生青雾。后两句却似是捉摸了许久才写下来的,道,此会未阑须记取,桃花几度吹红雨。临衍隐隐有些手抖,朝华见之,噗一声,笑道:“这不是写得还好么?为何不让我看?”

他愤愤地夺过那张十五岁的羞耻之证,朝华闲倚在窗子边,手臂支着上身,身子往外靠,道:“既是青梅竹马,何不再加把劲?”

“……什么?”

临衍此一时怔忪,倒可称得上是面若桃花。朝华观之莞尔,眨了眨眼道:“许小公子器宇轩昂,同阿瑶又似是旧识,你近水楼台,又同她两小无猜地长大,何不索性言明心思,求沐夫人成全?”

这一出,却是连临衍都始料未及。要不怎说姑娘的心思如沉沉碧湖,前一时无风无浪,顷刻翻江倒海,这调戏自己的也是她,撺掇他同师妹的也是她,此人思路混乱,毫无道理可言,到底在卖什么药?临衍叹了口气,道:“你在想什么?我同师妹确实一道长大,但我对她的兄妹之情多过男女之爱,更何况我历练还不够,远不能担起门派大任,此事言男女之事,言之不合时宜。”

朝华又眨了眨眼:“哦?真的?”

“……爱信不信。”临衍白了她一眼,推开门。

门外景色却又变了,一面镜湖顷刻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盈盈绿竹。玉竹长势喜人,比丰城外那片竹林还要遮天蔽日,还要生意盎然。天色却是渐渐暗了下来,二人诧异地往外走去,未走几步,临衍无奈道:“……为何还在天枢门。”

正说着,另一个“临衍”提了一盏寒灯,背了一把古琴,白衣广袖,高冠束发,踏着月色,径直越过二人,一派君子岸然。他的一席白衣极为莹洁,在参天的绿竹影中尤显得超凡出尘,颇有翩然欲归之意,朝华喜笑颜开,跟了上去,临衍无奈,也只得随她。

“临衍”寻了处空地一坐,座中月影彷徨,如积水空明,流水之声隐约可闻。他将琴随意陈在膝上,长袖略一抚,一思索,再拨弦时,指尖尽是阳春与白雪。如昆山玉碎,凤凰长鸣,又如春水冲开覆了薄霜的春岸,裹着冰屑一路往东。水流不遏,琴音不止,涛涛江水一路不管不顾,不问不归,汇入大海。

那是去年山石道人忌日,他点了一盏长灯拜祭,又拿了师父留下的琴,信手拨了两声。一曲罢,风摇竹影,蝉声细碎,天与地,皆袖手。他轻咳了一声,看向朝华,却见她盯着那个盘膝而坐抚琴的自己,一时怔忪,眼中酝出些许异色。

“朝华姑娘?”他试探性地一喊,朝华回过神:“……嗯?”

她的一声太过温柔,令临衍不可置信。

“……我们正在幻境中,此景不是真的。”

——如何又不是真的?朝华张了张口,没问得出来。

“你……何时学的琴?怎没听你说过?”朝华笑得甚是怪异;临衍见之更是诧异,心道,你又没问过。“小时候随师父略学了些皮毛,后来闲着无事,自己也便琢磨了些许。”他见其神色复杂,心头也是复杂,既惶恐,却也酝出欢喜。朝华笑得有些脸僵,揉了揉腮帮子,道:“你这哪里是自己琢磨?若说是从师于伯牙,我都能信。”她长袖一挥,走在前头,径自不言,心头却已掀起波澜。

她曾在前朝帝京里听人唱过一首《长离》,那时正是小年夜,四周热闹得紧。《长离》讲的是故国伤别离,少年地王兵败如山倒,她在嘤嘤呀呀的语调中没听出多少别理,倒听了个天地苍茫之顿悟;后来她再找到那间茶楼,戏台子早被拆了,独剩下一个穿白衣的琴师,在一片声色犬马的嬉笑声中,低着头,弹了一曲她不晓得的曲子。

此曲令她念起故国的皇城,皇城上空的雷声,雷声里漂浮的亡魂,以及在微光沉浮里,一个白衣如水,高冠束发,一衣冷香,一派远在云端的抚琴之人。

——这般一样,却又这般不同,她想。有人是向死的荼蘼,也有人是初生蓬勃的旭日。

她越想越是怅然,越走越快,待临衍猛一扯起衣袖的时候,朝华回过头,看着她,目中晕开些许水光。临衍被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哄也不是,劝也不是,便只得这样怔怔看着她,令其不离自己的视线。他卷起一方袖子,试探性地给她擦了擦眼角,一想,索性狠下心,又给她擦了脸。

怎的会有这般摧枯拉朽,这般楚楚可怜,这般不讲道理,又这般令他无可奈何之人?

临衍叹了口气,又看了她片刻,问:“可有好些?”

“……我……”

“一时心念动摇,人之常情,没关系,”临衍微一握拳,方才一席举动下来,他的手正抖得厉害。这确是他第一次距姑娘这般近。他侧过脸,咳了一声,道:“只不想在下的琴技糟糕成这样,竟可令人闻之落泪。当真对不住。”

“……”朝华低头莞尔,柔声道:“这是你师父写的曲子?”

临衍诧异:“你怎知道?”

“……山石道人一手琴技天下惊绝,桐州城里的店小二都听过,我怎会不知道?”

临衍闻之,更是诧异:“……竟还有这事。”他又咳了一声,敛了心神,引朝华穿过那片竹林,道:“我从师父的旧琴谱中翻出来的,也不知弹得可对。”

——你师父若是还在,只怕又要长叹一声青出于蓝。朝华听着蝉声细碎,风摇玉竹,其声清越,便也小声道:“你可还记得他?”

“我师父?”临衍苦笑着摇了摇头:“隐约记得。我当上首座弟子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后来每逢门中大典,他的事迹便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次。我听得多,也杂,七七八八一凑,大概也能想见得出来。”临衍走得极慢,朝华便也跟着慢行,二人一路晃,一路细声交谈,一片竹林仿佛延伸开了好几十万里。“君子端方,克峻明德,其大德可载物,”临衍笑道:“他们都这样说,我便也姑且信了吧。”

世人所言为真,所言为假,你信的一半正是他人所不信的一半,朝华心道。“后来呢?”她又问道:“你还在每年祭拜他?”

临衍瞧着朝华,其眼黑白分明,其冠浩然,君子一派端正,且一丝不苟。“我继承他的衣钵,自是要敬他爱他的,此乃我为人徒弟,为天枢门小辈之责。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又听了多少有关他的事,此事,却断不能马虎。”

——怎的不像?当真像到无以复加。朝华闻言又莞尔,道:“你都听了他的什么事?”

七七八八,有好有坏,许多传言经不起推敲。临衍不大想同她谈此话题,话锋一转,忽问道:“你也还没告诉过我,后来九重天又怎的没了?”

此一问,却令她脚步一停。“若你不想说也无妨……”临衍还没说完,朝华抬起头,见风摇竹影,明月高悬,天地澄澈,便也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听哪一段?”言罢,又道:“也罢,哪一段都差不离。”

昔年九重天的一场祸事,明为诸神征战,实则却是起自萧墙——天帝之胞弟炮制了一场政变,将天帝围于皇城中十日不得出。恰逢双方僵持之际,一股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浊气隔开了对峙的两方。九重天上的众神从未见过这等力量,纷纷为浊气所伤,无论是固守皇城的人,或是兵临皇城的人,无一幸免。数年后,清浊两抗,依清气护体的上神们便也一个一个地回到了长河中。

“天与地在那之后方才区分出了星辰,日月与四时,有了六界,六界各不通。我那时尚在轮回中,神体被封在鬼蜮长青山的冰棺里,并未收到波及。后来我再获神识的时候,四时有序,天地清平,浊气早已沉入地下,我的身体便也完好无损地用了这好几百年。”朝华言罢,笑了一笑。

此笑得太过讽刺,亦有些刻意的超然。他宁愿她是摧枯拉朽的,强悍不可匹敌的;或者百折不摧,泰然自若的,然而这般有缺陷的达观知命,不忿不甘的冷眼和睥睨,这让他心疼,不敢苟同,无所适从。“……那浊气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何沉入了地下?”此神魔之说太过遥远;此遥远时空里遗落下来的一个人,楚楚无依,站在他的跟前,同他一起身陷囹圄环境,这让临衍颇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谬之感。

“这我便不知道了,”朝华道:“有人说它来自天外之力,也有人说那是九重天皇族所镇守的最后的秘密,此间种种,多为讹传,我也辨不出真假。”临衍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一时难言。

第四十三章 花枝春暖(下)

二人出了竹林,眼前四时轮替,忽而风雪呼啸,忽而夏日炎炎。越发往前,越可听闻尖锐的呼啸之声,如亡魂归去时的那样短促而凄恻。临衍在前头走着,朝华跟在后头,两人本以为越走越可接近结界的中心,不料再往前,前头却还有一间古朴的别院。

时值初秋,天幕尤其高,就连晴日都透着寒。此乃前朝帝京独有的秋色,朝华一愣,脸一黑,拖着临衍就往别处绕开。谁料越是绕,那雪白的墙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便越是如迷障一般地将二人团团围住,临衍松开她的牵制,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戏谑,笑道:“你既将我的记忆看了个透,我看看你的又有何要紧?”一边说,他一边穿过了白墙上的一个拱门。

朝华提着裙摆,一脸无奈,想,此一个四方石碎片,其灵力竟如此惊人,自己千年老妖都能被它探出底,当真要不得,要不得。“……你若是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告诉你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她一番苦口婆心还没劝完,临衍已然绕过了影壁。

这一绕,却令其进退维谷,一时两难。

幻境中那女子是“朝华”没错,她身着前朝明艳衣衫,鬓间簪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胸前露出一片雪一样的肤色,此都好说。那男子亦着前朝衣饰,长衫笔挺,赭石色衣衫上以细密金线绣着一只鹤,此鹤清绝出尘,而他剑眉星目,气质温雅,薄唇,鼻子笔挺,鬓角有些许白,眼角亦不年轻,然一张脸长得甚是儒雅出尘,此也都好说。

院中一棵树,树下一方石桌。然他扯着距其咫尺之距的朝华,扣着她的后脑就是一阵深吻,此就十分令人尴尬了。

临衍不知该脸红,或是该嘲她两句“风姿甚好”。又或者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来,他说不清此事自己是何滋味,既非醋意,也不是纯然的调侃,千言万语,尽只化作了一句微妙。临衍微妙地侧过脸,微妙地看着朝华,微妙地咳了一声,想了半天,道:“前辈,甚是精彩。”

而此一声前辈,令朝华窘得无力招架。“……若你不想接着看,我们还是找找出去的路吧。”

——为何不想接着看?临衍还没答话,只见朝华径直穿过两人,跌跌撞撞,僵直着背,一路风风火火,一路敲敲打打,恨不得将此院中所有的出口都探个明明白白。她催促他同其一起找出路,临衍没有办法,便只得与她一起,假模假样地在小院中瞎转。虽如此,那边二人的对话却越发清脆,越发分明地钻入其鼓膜。

有言秋日晴好,有言时光如梭,那男子微一笑,凑近“朝华”的耳朵,咬了一句话。

临衍一听,一愣,旋即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朝华,朝华无可奈何,哭笑不得,既想假装自己从未听到此孟浪之言,又恨不得冲过去将临衍的耳朵口鼻捂得严严实实。“……此处,我还没寻到出路,你呢?”

怕是被尬地魔怔了,临衍心想,怎的话都说不利索?他心觉有趣,也感微妙,张口便问:“这般露骨的话,你们到底是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这样讲出来的?”

“……你可有找到找出去的路?”

“此人是谁?我像是在何处见过?”

“……我方才见那树后面好像开了扇门。”

临衍闻之,更是疑惑,道:“我方才仿佛见了他的象牙笏。这名字也十分耳熟,倒像是……?”

“……闭嘴!”朝华忍无可忍,拉着他扭头就走。

而正当二人好容易寻到一个侧门绕出院子的时候,临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难言的呻吟。他回过头,只见那男子将“朝华”压在了石桌上,一手支在她的头顶,一手顺着她的侧腰往下撩;“朝华”头上的牡丹花落了地,她扯着他的簪子,一抽,如墨的头发便这样散了一身。

她咬着下唇,压抑着喘息之声,眼下浅痣盈盈欲滴。此情此景,此一寸温软,当真人间绝色。

纵临衍再是好奇,此一眼,一腔的微妙,终于蒸作了满腹的不忍直视。

待出了那方小院,两人渐渐守得灵台空明,记忆的幻境便也不曾再张开。所幸如此,朝华想,否则待二人再出去的时候,怕自己忍不住会杀临衍灭口。临衍神色淡淡,一路无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周遭由晦暗转明,顷刻后,四周漂浮起些许火光。空气越发潮湿冰冷,悬浮在半空中的火光则呈落日一般的璀璨黄色,如繁星点点,也如萤火沉浮。脚踏在地上的触感不似泥土坚实,一步一步,竟如踏在浮云之上。朝华低下头,只见二人每行一步,其脚步踩过的地方便晕开一抹涟漪,一步一行,当真如凌波踏浪,而越往前走,越能清晰感觉到灵力流转,浮光璀璨。

想来已逐渐接近阵眼之所。

“我想起一件事。”临衍忽一开口,将朝华吓了一跳。他表情如旧,声色如常,想来方才一番活春宫并未伤其根本。朝华一念至此,既不知该庆幸或是遗憾。“什么?”

“我们一路下来,见了不少幻境,其多为市井生活之景,我猜这大概是青灯教中人留下的执念。若依着我们方才的推论,青灯教众人以水井为入口,布下个依水而流动的法阵当做集会之所,那这每来一次便每折腾一遭,岂不是……太不合常理?”

朝华闻言,一咳,想,那是自然,若谁来时都如方才这般,将老底向众人揭了个干净,那谁还敢再来第二次?她道:“这个嘛,或许只因我们是新来的。此法用于笼络新来的信徒倒是卓有成效。莫说你我修道之人,若是个寻常百信,见了这般神迹,再见了已逝的亲人,哪个不是对那王旭勇言听计从?”言罢略一思索,又道:“再者说,我也不认为教中每个人都需遭此一劫。此法说白了也不过一面映射内心的镜子,人心能有多大点?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个意思。我猜那些低阶信徒怕还接触不到这般秘密。”

“言之有理,此井口结界大隐隐于世,结界在地底依水流张开,这般大费周章,怕也不是每个信徒都能享此殊荣。我们倒是误打误撞。”临衍道:“先散播出天降神罚之谣言,再以此神迹哄人效忠,这一番心思,若说此王旭勇是个阴谋家我都信。”

朝华闻言,挑眉接道:“再加之那日的一波刺客里竟有妖物混在其中,我猜,王旭勇的这一步棋,怕也是受了高人指点。”她旋即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喃喃道:“那丰城里的乘黄之乱也似有高人搅局,此高人一个个地都忙着给你我添堵,你说,这到底是哪位仁兄这般吃多了撑的?”

“……现下断言,言之过早。”临衍对此踏浪之步也颇感有趣。二人如徒步行于水中,水下黑沉,深不见底,亦不倒映任何东西;金色浮光如屑,飘在半空,头顶高悬,穹顶不可见。少顷,一方小岛在“水”同“天”的交界处浮现出来。说是“岛”也太过勉强,此陆地太过狭小,仅能容纳二三人,若是此乃一个巨型玄龟之背,却也可信。龟背上有一方石碑,颇有禅意。临衍远远指着那龟背,道:“我们到了。”

朝华·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后来开始相信,有些人确实能得以看得见生,看得见死。生死有别,人的一生不至于全然只有归去长河。

那是我接到胡世安死讯的第三年,我从鬼蜮回到人间,听闻他已经死在了南疆,一世英名,一身清贵,却连尸骨都没得以好好安放。我于是便自请去寻他的尸骨,药先生说,我这叫自寻烦恼。三年过去,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我这去寻,寻的又是什么?

我说,待我去看看才知道。

我从宣州往西,途径宜州,再往南诏,此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提。我从没有告诉过药先生自己的身份,否则他又会问我,明明我早已得乘奔御风,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之术,却又为何浪费这大半年的时光?然他恐怕不能明白,时光于我是断不会浪费的。更何况在这一路上,我还能得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

比如他一笔诗画双绝,即便朝中再不愿提及他的名字,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被众人来来去去追捧传唱的依然是那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比如即便他同名满京都的歌女尚仪曾有过一段忘年之交,在众闲谈之人的口中,对其雅兴依然存着几分探究的敬意。归根结底,我猜,还是因那由谢知白推举的名声太过响亮,以神童召试,又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荣耀太过赋予传奇色彩,后来他写下《怀虚词》的时候,有人曾言道,他此惊世之才,或可同前朝大儒张静之相媲美。

然再是惊世的才华,都是被困在笼中的孤鸟。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家乡的风物好,有稻香鱼米,渔樵耕读,比帝京的满目繁华要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想,帝京的凤阁龙楼才是好,凤阁龙楼连霄汉。那众人口中的仙都阆苑,本该是这样的。

我同他初识的时候,正扮作尚仪的侍女,给她端果盘。他对尚仪的才学颇有几分敬重,见了我,便也不似他人那般对我颐指气使。我不慎将一壶茶倒在了他的衣角上,他一笑,说,“茶香满襟是雅事,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这世间谁又能伤的了我?我假惺惺地谢了他的恩典,抬起头,正撞上他探究的一双眼。这便是我要寻的眼睛了,那时我想,璀璨若星辰,如九重天上的浮光。他待我极好,给我绫罗,珠翠,诗书,取之不尽的时间与自由。我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虽然自九重天湮灭,天地便再没什么事情让我不自在。

他是烨烨的日光,我站在他的身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欢喜。

那年寒食,京师四方因绿拜扫,遂设酒馔,携家眷游,他却在皇城中留了许到午夜。辅一出皇城,他没有回家,径直来寻了我。我笑他,你这般放肆,不怕言官悠悠之口么?他拽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期间凉风送爽,插在门口的柳枝亦被沾了些许清华之气。

“是谁惹你不快?”我问,他不答。我又问,他还闷头喝酒,我问了许多次,他这才勉强笑道:“惹我不快之人,我又惹不得,惹不得,躲不开,你说我憋屈不憋屈?”他一边笑,又道:“人这一辈子,除了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总该求些别的罢?不谈闻达于四海,青史留名之狂事,这一腔不合时宜的孤勇,总也该有个去处的罢?”

我笑,问道:“你想去哪?”

他不答我,只自顾自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此路多歧,此路多歧,说不得,说不得。”

也便是在寒食之后,胡军压境,前朝皇室见琼州不守,仓皇弃了皇城。国破山河在,于他而言,没了国,便也没了家。

乃至后来得知他的死讯,即便过了很久,我听着他的名字,满心满腹也都是欢喜。欢喜与怅然,钦慕而钝痛,我忽然十分自责,早知他活着的时光这般短,为何我还要往鬼蜮去一趟?陪他走过二十年不就好了么?

再后来,过了大约三五年,我开始就他的死感觉到钻心腕骨的痛。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若早知他死讯,我是断不会陪他走这一段的。我怎么能忍心看着鬼差将他的魂火放到长河里去?长河里尽是温软的光与影,是天下,是众生,是来者,是归途。他怎能同那些魂火混在一起,往西归去?

在南诏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槐树下发呆的老人。我问他,你可有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又问,你可有听过他的诗?他说不曾。我说,你可知道当朝宰辅是谁?他说,他只知道地里的青苗,田间收税的小吏,四时更替,播种与丰收。我闻此言,心下一窒。我又问,那什么是四时,什么是时间?

他说,四时就是四时,时间是天道。

我觉得此人许是得道高人,竟说得这般有道理。

“若你得百世之寿,你想做什么?”我曾这样问过胡世安。他想了一想,说:“看看这天下的海晏河清与青山秀水。”他回这话的时候,为我沏了一杯茶,此是当季的龙井,甚是醇香和软。他说此让他想起家乡风味。

“你呢?”他反问我。

“……乘奔御风,畅行四海,逍遥天地。”

他闻言一笑,笑得我耳根子红。“不好么?”我不服气,反问道。

也便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他名满天下,位高权重,却也是金鸟笼里的囚徒。

“若是你明天便会死去,你会做什么?”我想听到些不同的东西。谁料他于此实在太没有新意,他说:“那便尽一份绵力,令天下太平,庇得百姓有衣,有食,有家,有地。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后来他被血衣案所牵连,发配南疆,百姓却依旧没有衣,食与土地。再后来,胡军一路在中原腹地长驱直入,百姓流离,他的诗稿被烧了干净,他的家乡被铁蹄踏碎,他的名字便也只剩下了四海志中的一句话。性刚简,自奉清廉,好燕饮。

我也没能寻得他的尸骨。他的墓中是一副衣冠,针线密密缝,那是我为他求来的。我央药先生为他缝一套衣服,又将之亲手放进了他的墓中。我途径他的家乡,朝着他远在南诏的墓碑遥遥一拜,忽有些明白他所看到的生与死,君子明德与海晏河清。

或许他当真能看破生与死。否则,为何当他明知此路多岐,而天子同太子皆主绥靖之策的时候,他却偏生憋了一口气,抬着他的象牙笏,往那大明宫前一跪,一跪便是一夜的秋露深寒?

再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个老人。我问他是否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问他,你可有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较往日更迟?

他道,朝廷改了青苗税,他今年或许能存些粮,挺过这个冬天。

第四十四章 四方石(上)

二人本以为那碑上该写了些东西,诸如王旭勇的生平,或此宝物渊源,然而没有。朝华听那守墓人换它为“四方石”,觉得这名字有趣,便也一同叫着。临衍谨慎,在“岛”上四处查探,朝华见此处黑乎乎金灿灿一团又一团,实在无甚可查探之必要,遂敲了敲那碑。没有反应,她便又敲了敲。

“……你险些别惊动了什么东西。”临衍对此人行径颇不赞同。

朝华一挑眉,想,兵来将挡,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能揍的么?然此念太狂,为天地不容,她便也假意谦虚了些许,道:“此断为阵眼没错,只是我们还没找着门。”言罢,她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道:“方才……”

“嗯?”

她相同他谈一谈方才那出春宫,然又一想,春宫有何可谈。此既非假象,又非诬陷,只不过是一两百年前的事,说也说得,看也看得——虽说确是令人尴尬,然临衍也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这点事,断不会不知道。她于心头辗转了好几个念头,临衍回过头,看她一反常态吞吞吐吐,知其意,道:“此道法自然,这有何关系。”怕她不明白,他又补充道:“我们修道,明德静心,又不禁欲。你二人若是夫妻,此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又何必这般在意?”他这一说,神色还颇有些戏谑,令朝华更是难为情。

夫妻么……胡世安当年似是娶了大学士苏枕的女儿,时间太久,记不大清。她轻一咳,旋即决定将此事瞒下——二十几岁,还不需知道成年人的“行乐”一事。她背着手两步踱到那碑前,道:“不如我们灌些法力试试?”

“试过了,没用。”

临衍以手沾了些水,搓了搓手指,颇想尝一尝。朝华觉得此习惯颇不好,叹了口气,凝了一束法力于指尖。谁知她指尖那束白光沾了石碑,二人所站的“岛”便轰地一声,抖了抖。“……是不是你修为不够?”朝华还没说完,那“岛”又一抖,逐渐往下沉。她一个不稳,便忙抓了临衍的手,后者看了她一眼,旋即,方才沉沉无波的“湖面”却仿佛被惊动了一般,其“水波”铺天盖地朝二人漫来。临衍大惊,逃无可逃,正当他以为二人会被此“水”所淹成落汤鸡的时候,湖水没顶,不湿不冷,倒有几分轻灵。

待二人由失重的快感中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临衍抬起头,发现二人又回到了桐州城的那方小院子里。不同的是,此时正值隆冬,冰天雪地,季瑶与许砚之不在身侧,墙角那堆秸秆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干草。门开着,门口那条水沟依旧恶臭不堪,二人诧异,一回头,却见一个暗红色身穿长袄,眉目明艳的姑娘从青砖房中推门而出,满面焦急。

小院门口此时也进来了个人,那人浓眉大眼,睫毛十分纤长。他迎身握着那暗红色姑娘的手,摇了摇头,道:“不行,他们来了,我们得赶紧走。”他往四周张望片刻,看得朝华二人新头发毛,那男人却仿佛对二人视而不见,道:“云川呢?”

——洛云川?二人闻言诧异。朝华朝二人看了半晌,道:“……难道这便是芍药姑娘?”

临衍点了点头,道:“恐怕是的。洛云川在牢中对我们说,他同芍药姑娘平日里以姐弟相称,倒是这人,保不准他便是……”

“勇哥,你先走,我、我再等等云川。”王旭勇?二人对视一眼,临衍将朝华拉到一边,静观其变。

王旭勇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声。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腊月隆冬,大红的灯笼还没来得及挂起来,外头已有人放完了炮仗。硫磺味与冰雪之寒气相混合,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熙熙攘攘之声由远而近,在此年二十八的长夜,不是热闹与喜庆,倒如催魂厉鬼。“求您了官爷,我家真的已经交过租了!我家就老婆子带个孤零零的孙子,您再把这些粮拿去,我们家便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说话之人哑着嗓子,听起来有些岁数,芍药闻言往后一缩,临衍闻之,眉头皱得更深。

“什么官爷!谁是你官爷!前月里上头来了人,我替我姐姐姐夫办事!办好了你们都有排面,若办不好,哼!”那悍匪似的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妇人惨叫一声,再没有声响。朝华亦听得愤愤,临衍低下头,道:“不料桐州百姓已如此。当真……”他没有说完,那芍药便拽着王旭勇的衣袖,扑通一声跪下了,边哭边道:“勇哥,你快先躲一躲吧,他们看你年轻力壮,必要将你抓去修桥的!我已是个风尘之人,贱命一条,若他们要我,我便随他们去……”

“你胡扯!”王旭勇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着梨花带雨的芍药,红了眼。他摸了一把泪,沉声道:“年年收租年年来人,年年妻离子散,兄妹不得团聚。你当初为救伯父卖了自己,现在难道又要为了救我,再将自己交到他们手上么?!”他言一至此,泣不成声,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八尺男儿,顶天立地,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我还算什么人!”芍药闻言,哭得更惨,王旭勇一横心,操起门口的锄头,狠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带你跑!我们跑到湘西去!”

芍药死抓着他的裤腿,泪眼婆娑,频频摇头。临衍亦看得不忍,悄声道:“此人伦尽丧之场面,我天枢门弟子见之却束手无策,当真吾辈耻辱。”朝华心一紧,劝慰道:“此场面距今恐怕也有些日子,你先莫慌,且看他们如何。”

二人又相依着哭了一阵,芍药看了一眼院中大槐树,与那口黑洞洞的井,道:“那人是知府的妻弟,他们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我们若实在没有办法,那便……”她还没有说完,木门砰的一响,被人生生踹开了。为首一人个头不高,长了一双异常细长的眼睛,不是秦勤。他将院中扫视了一番,后又将王旭勇打量了片刻,道:“我道这谁,原来是你个泼皮。上次偷了许家一块瓦当,人家老太太仁慈,懒得同你计较,今天又撞到我手上,你还打算用老法子抵赖么?”他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朝王旭勇身后的芍药猛看。王旭勇将芍药往身后一拦,狠声道:“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修桥修庙随便你,且莫为难我的家人!”

当首那人非官非匪,哈哈大笑,道:“城外的十里桥早都修好了,哪还用得着你?”他越往芍药身上看,王旭勇便将她挡得更严实。细长眼睛的那人似是来了兴致,悠哉哉步入小院里,他身后跟了一帮子人,此趾高气昂之态,比市井流氓更为市井流氓。王旭勇护着芍药,且护且退,待二人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心一狠,朝那人一跪,道:“官爷,我们要粮没有,一条贱命,你拿去也便拿去了,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如旧,您也如旧。然而我却知道一个法子,能令您……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再不用做这些劳苦勾当。”

众官兵闻之,哈哈大笑。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有趣。你若当真知此法子,怎的自己还穷酸成这样?”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旭勇的脸色越发地白,握拳的手也越发地抖。他直勾勾盯着那官兵的细长眼睛,道:“此法需非常手段,我偷偷告诉您,您可敢一听?”

“有何不敢?你还能伤我不成?”

那人被激得冷哼一声,凑上前。王旭勇往他耳边说了几个字。那人闻之,一愣,旋即仰天大笑。待他笑完了,众泼皮一头雾水地听完了,他冷眼看着王旭勇,道:“此人妖言惑众,心术不正!带走!”众人一哄而上,将王旭勇押了,另有人去捉芍药,那人见之,摆了摆手,道:“男的带走,女的……且留着吧。”

言罢,他又深深看了王旭勇一眼,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幻境中人旋即散去,二人再一凝神,还是那方院子,还是那颗大槐树,树下一口井。一堆干草又被一堆秸秆所取代,院中农具不翼而飞,天还是冷,却再不似寒冬腊月那般呵气成冰。临衍瞧得诧异,四处观望,朝华随他一道观望,道:“奇了,还没完?”

“方才那段怕是王旭勇的执念。去年他便已经失踪,此景看着,竟像是更久之前。”

朝华点了点头,道:“瞧他方才神色,像是卖了个消息。为首那人我们从未见过,然从常理推断,若王旭勇真助其富可敌国,此人我们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究竟是何法子,王旭勇是真做到了还是在诓他?”

“……你说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临衍站在院中,已近黄昏,灯色千丈,一方白墙挡去了桐州城外的万家渔火。此幻境同真正的桐州差不离几,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此处灵力波动,光华流转,金色浮屑在头顶沉浮。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我早些时候曾听砚之说,城北那个皇陵在去年的时候曾遭过一批盗墓贼。照说盗墓贼本不罕见,然此一批八个人,去了八个,死了八个,还有一人,竟是蒋大人的表了几个表的妻弟。那人常伙着一批市井流氓鱼肉百姓,他死后,蒋大人被人结结实实给参了一本,后来秦勤大人顶了那人参事的差事,这才调任的桐州。”

朝华张大了嘴,恍然大悟。“皇陵中守墓之人也同我说过,他丢了一件宝物,此物名为‘四方石’,这东西仅有一枚棋子大小,然若得了正确的法子打开,便可撑开一方天地,自成一片方圆,”她又“啊”了一声,道:“……原来那王旭勇说的法子是这个。盗淮安王墓。”她一念至此,甚是惊叹,接着道:“既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他是个蔬菜贩子,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多,搞不好真探出了些王墓的什么门道。此孤注一掷,随行之人都死在了墓里,他天赋异禀,却真给搞出了个东西。”要怎说天命无常,这“四方石”原来竟不是淮安王的,而是一个鬼差的。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王旭勇盗得四方石,见里头别有洞天,便拉了一众人同他一起在此洞天里栖身。此洞天中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他在里头学艺练武毫不费力,后来他名气越来越大,所拥护者越来越多,便索性创立了青灯教,自封教主,来去无极。

再后来,官府见其势头越发猛烈,这才命人端了一群百姓,封了玲珑居,芍药姑娘与洛云川也才相继下了狱。

“如此来说,那便剩最后一件事情没搞清楚了,”朝华道:“这一番大手笔,又是天降神罚又是妖魔临世,究竟是背后有人有意为之,亦或是……”她还没说完,临衍一惊,往她身侧一指。

第四十五章 四方石(下)

原来二人方才探过的井沿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那人低着头,呈假寐之状,纤长的睫毛投射在脸上成一个扇形——便是王旭勇本人。朝华吓了一跳,临衍忙走上前,小心翼翼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活着。”他道:“睡着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此她又还没说完,只见王旭勇双眼一睁,操起一把锄头就朝他二人劈来。

王旭勇的锄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霸道而张狂。临衍反手拔剑一挡,又一剑削往其下盘,王旭勇避也不避,操着那锄头就往人头上砍。此一招一式,无门无派,不像师从江湖名门,倒像是从战场上自己摸索出来的一般,颇有些一夫当关的架势。临衍也不敢同他动了真,只得处处回防,一一退避,王旭勇越战越猛,越战越不讲道理。

待他再横剑挡下王旭勇一击的时候,木锄头杆上被其晗光剑削下来了一片飞屑。临衍感觉虎口一麻,忙一侧身,长剑几欲脱手。这倒稀奇,他想,照说此人没有修习过调息之法,一招一式皆靠蛮力,然这一通蛮力砸下来,威力再大,也不至于令人无可招架。许是同此结界有关?他一面想,一面且战且谨慎;另一边,朝华也牵出银丝,丝线如棉,簌簌地往其手臂缠去。

此银丝在浮光下甚是精巧,临衍想。初时不觉,这么一看,那丝线倒像是琴弦。

王旭勇被她打了个出其不意,昂首一躲,凝了霜雪寒意的琴弦擦过井边那棵大槐树,槐树干上旋即留下了刀砍的深痕。临衍紧随其上,手腕一抖,剑花凝作长啸的西风,奔袭的江水,王旭勇以拼死的架势直迎而上,那板锄头如长戈也如红缨枪,与其晗光交接,二虎相争,各不退让。朝华心觉有异,她的琴弦飞射而出,这一遭却不是朝着王旭勇而去,而是朝着他旁边的那一堆干草垛子。

干草被她掀了满天,连同草边上那个大磨盘也被她连根拔起。磨盘朝着王旭勇的方向倒去,王旭勇正与临衍短兵相交,自顾不暇,此一株二人怀抱的树朝他背上一倒,本想该将其牵制片刻,谁料他一回头,见了那磨盘,竟也不躲。沉沉地石磨盘砸到他的背上,又滚落到大腿上。他踉跄两步,颤巍巍以锄头支着上身,抖着左腿,朝眼前的临衍呸了一声。朝华在他身后,琴弦绕在指尖,蓄势待发。

“……我们不想伤你……”他还没有说完,只见那王旭勇又跳了起来,没事人似地再次朝他扑去。朝华见之诧异,手腕一翻,琴弦飞射而出,朝那王旭勇的左侧大腿直袭而去。琴弦穿透了他的腿,不见血,亦不见其颓势,王旭勇低下头看了一眼,回头朝她冷冷一笑。临衍亦诧异,那锄头在此狭小的院中被他舞得有声有色,临衍倒被逼得处处退避,处处制肘。

“……在此间伤不了他!”朝华喊了一声。临衍也觉出异常,飞身跳过那片井,直朝门口奔去。“走!”若果真如此,二人硬碰,临衍二人总有力竭之时,倒不如先行退避再找方法。他拉着朝华跑出门,沿狭窄逼仄的小巷往左一直跑。谁知这小巷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二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亦不见其出口。王旭勇拿着锄头在后头追,二人受结界之力钳制,不欲同他一争高低,朝华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神体加持,身负近千年修为,竟会被一个男人拿着锄头追个二里地不歇。

她越想越是荒谬,索性一拂袖,抖出句芒弓,凝了一株冰箭。“别!”临衍一喊,箭已脱手,那冰箭直指王旭勇面门。他以手中锄头一挡,二人趁机掉头飞奔而去。

一路上尽是他人吉光片羽的记忆,有洞房花烛,寒灯苦读,有田间地头也有登高临远。幻境层层叠叠如迷宫般一个套一个,永无止境;王旭勇在后头亦不知疲惫,没有生命一般地死咬着二人不松手。临衍技出无奈,喘着粗气道:“此结界总不可能无止无尽,我们要么离阵眼远些再一举将他击败……”

“……要么直接杀了!”朝华一边跑,手指微曲,又凝了一支箭。临衍一惊,见其杀意凌然,眉目狠厉,忙道:“他是个大活人!”朝华闻所未闻,长弓一拉,直指着狂奔而来的王旭勇。临衍惊惧,扯着她的手臂一拽,朝华一箭失了准头,再要凝出冰箭的时候,那王旭勇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他那拿锄头的手仿佛永远不晓得累,而那被磨盘砸过的腰和腿也是健硕非常。临衍圈过朝华的脖子,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脚下不知何时又化作了沉沉的静湖,步行之上,水光潋滟。金色浮光簌簌抖动,翻滚沉浮,逼仄的小巷越行越宽,空气也越来越冷。“快了。”临衍道:“再往前几步。”

朝华反拽过他胳膊:“当心!”二人眼前有一个断崖瀑布,水流静然下沉,断崖之下亦如湖水面一般寒冷而黑沉,若不是她仔细,奔忙之时一脚踩空,怕不知是魂飞魄散还是粉身碎骨。她看了他一眼,临衍亦回以震惊之色。眼看着那挥舞着锄头的王旭勇距二人越来越近,临衍拉过朝华的手。指尖相触,触手尽是冰凉,他轻声道:“当心。”言罢,手一用力,将朝华往自己身侧一带。

也正在这时,朝华反拽着他,左手圈着上的脖子,退了半步。此暧昧之举,在此生死之交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兀。临衍一愣,却听朝华在他耳边轻声道:“该你去才是。”临衍浑身一震,心头酝起一股十分奇特之情绪。她眼波似水,语气温柔,扣住他后脑,扯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扯,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在她的广袖中一闪即逝。

寒光尽雪,一点霜色。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匕首便直直抹开了他的脖子。

霎时地动山摇,脚下的水波一圈圈晕开,金色的浮光席卷奔腾,断崖下的水流开始咆哮席卷。临衍目瞪口呆地看着朝华,捂着被切开的侧颈,一脸不可置信。血流如注,灼灼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后退两步,目不斜视,左手一推,将临衍面朝着她,直直推下了断崖。那飞奔而来的王旭勇见状,也是目瞪口呆,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一幕,不发一言。

“四方石幻境,假作真,真作假,什么都信不得。”她反手摸了一把脸,血色被她一手抹开,衬在她的脸上更如厉鬼孤魂。王旭勇后退几步,冷眼看着她,眼神狠厉,静默不言。血滴在湖水中,水波漾开涟漪,涟漪再不冰冷。断崖下惊涛拍岸,而二人所踏足的地方,其水流却依旧平静如旧,那被水流所吞噬的肉身,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吞没在了巨浪中。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王旭勇退了半步,冷冷盯着她。

——扮谁不好,偏扮他。“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朝华冷笑一身,道:“临衍呢?”言罢,长袖一挥,如墨一般的司命剑已在手。她退了半步,左脚根稍一滑,脚后跟悬空。原来就在方才假“临衍”带她跑的方向,并非离阵眼越来越远,而是距阵眼越来越近。她侧目瞥了一眼断崖之下,方才还惊涛拍岸的滔滔水流,此时却又悄然静默了,崖下水汽缭绕,如阆苑仙境。

王旭勇咧开嘴一笑,笑声却有着与其外表好不相称的毛骨悚然之感。他嘎嘎笑了两声,道:“我若说,那小白脸被本座刨了心掏了肝,吃得干干净净,九殿下待如何?”

朝华闻言,持剑之手一抖,长剑暗暗聚了雷霆之势。

“……那你,便去陪他罢。”她眯了眯眼,轻声道。

第四十六章 梨花雪(上)

临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木兰花树下。触目尽是如墨的黑色,浓稠而寂寂,不见星,不见月,唯有眼前的木兰花开了又谢,花瓣纷扬而下,花上暗光流转,暗香铺满了他一身。朝华躺在他的身边,眉头深皱,似醒非醒,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他一探她的鼻息,气息若有若无,而她的脸颊甚是冰冷。临衍吓了一跳,坐起身,忙摇了摇她的肩,见其依旧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他便又拍了拍她的脸。她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睫低垂,似梦非梦,半醒不醒,如一只精致的白瓷人偶。临衍不知自己为何竟有这般离经叛道的比喻,他一手扣着朝华的两腮,另一手往袖中一掏,掏出一根银针。

“那东西没用。九殿下神体加持,凡人的小东西,怎会有用。”临衍一惊,抬起头。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场面:他见到玉兰花树枝上有一只巨大的鸟,那鸟单腿而立,羽毛蓝白相间,喙为白色,咕噜噜如琉璃珠一般的鸟眼睛中间有一簇黑色的火焰。它的尾巴长长地拖在身后,木兰花一落地,尾巴便一卷。枝头木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生生不息,没有尽头,而那巨鸟被繁华簇拥着,颇有孤零零而君临天下之势。那鸟居高临下看着临衍,嘎嘎笑了两声,道:“果然传言不假,这小脸,啧,当真神似。”

“……你是谁?”临衍手握银针,另一手将朝华的头与肩往自己怀里一拢,沉声道。

“本座名唤毕方。”

毕方?《山河志》中驾着黑龙战车,随侍黄帝身侧,不鸣则已,一鸣则天火燎原的毕方?临衍满目诧异,毕方见之,嘎嘎笑了两声,道:“现在的小娃娃当真没有见识。本座当年纵横宇内的时候,这天地还清浊未分,而你的魂火,还不知道在哪条河里泡着呢。”它一笑,那细瘦的腿便随着其巨大的身躯一抖,每一抖,那木兰花便抖落得更为厉害。

“……这幻境是你的手笔?你待怎样?”临衍满脸戒备,毕方嗤笑一声,跳下树干,一蹦一跳,跳到临衍跟前,其形态刻意,如小丑般荒谬,然而那其白色的喙却锋利如刃,直对着临衍的胸口,试探之意若有若无。它道:“本座来同你谈一笔交易。若成,你可得本座两千年修为,自此四海宇内,你来去无极,扶摇直上,再没有敌手。如何?”

“……若不成呢?”

毕方闻言,又嘎嘎大笑,道:“你且听本座讲完。不成也罢,本座将你二人困在这四方石的方寸里,你这肉体凡胎,至多支撑十天,至于九殿下么……”它那琉璃珠一样的眼睛咕噜噜一转,长长的尾巴一卷,道:“九殿下不老不死,神魂不灭,想来要比你要更痛苦些。”它此一言,似是喟叹又似幸灾乐祸,阴鸷而又喜上眉梢。临衍见之,心下发毛,面上却更装得沉静如水。

“哦?我凭什么信你?”

“哈,有趣。”毕方闻之,拍了拍翅膀。更多的玉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复抽芽盛开,而它其巨大的身躯被一支细而长的鸟腿支撑着,说话之时左摇右摆,更显滑稽。“你信与不信,同我又有何关系?”——言下之意,信与不信,但在此间方寸里,都是他的地盘。临衍深觉有理,便也挑眉道:“也对。那你想要什么?”

毕方见其答应得如此之快,甚是诧异。它又拍了拍翅膀,长尾一卷,道:“我要九殿下身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寻常人或许拿不到,若是你么……啧,”它居高临下地将临衍从头至尾,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情之一字,当真不合时宜。你说对不对?”

你此言倒更不合时宜。临衍一挑眉,冷笑道:“你怎对我如此信心?”

毕方闻之,嘎嘎笑道:“你且一试,试试又不亏。若你都不行,那这放眼四海,怕就真没人可以做到了。”它一边说,以其宝蓝色翅膀往那花树一指。木兰簌簌一阵抖,摇落了一树香。毕方又道:“此间颇为奇特,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木兰花还只是一颗苗。后来它越长越大,花也越来越多,我本想着,此处终于有了些旁的东西,也便不那么黑沉沉的,也便有了些趣味。”它一顿,话锋一转,道:“后来我才知道,此花没一次开落,这里的灵力便又被消耗了几分。这没一遭花开啊,你猜我在这里一共呆了多久?”

临衍没回话。毕方自问自答,道:“七百八十年。自神界湮灭,我寄身此囹圄之中,整整过了七百八十年!”它哈哈一笑,俯身看了朝华片刻,道:“九殿下这一遭又是生又是死,死里来,生里去,人间自是声色犬马,它又哪里晓得我们这些人的痛苦。”它以其白喙拨了一下朝华的脸,临衍忙将其巨喙一挡,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拿?”

毕方看它的神色多了几分戏谑,此戏谑令他极为不适。它那小眼睛一转,道:“你可有听说过一件东西,叫天子白玉圭?”

神不是“天”,天有其道,神奉天之道,礼天,礼魂,礼万物。神帝自诩“天子”,“天子”承上天之德,至高无上,以六瑞白玉器统御海内,璧礼天,琮礼地,圭礼东方,琥礼西方,以璋礼南,以璜礼北,安邦定国,承天景命。昔年九重天的六瑞被封在皇室宗庙里,每到万魂归宁之时,天帝率众神礼天地,人鬼,地示,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事鬼神,谐万物。那天子白玉圭原先由神界太子所执掌,后来神界湮灭,六器不知所踪,再无人得见。

“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侍黑龙,却也听到了些许传闻。自九殿下被神界驱逐,此物便也没人再见过——即便是大礼之上也未曾出现。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这东西随殿下一起,进了轮回境。”

临衍一听,十分诧异,道:“九……朝华是被驱逐的?为何?”

毕方闻言,更是戏谑。由戏谑到同情,由同情再到不屑,它那小眼睛一转,道:“此事你自去问她,吾等可不敢多嘴。这天子白玉圭于你无用,于外头的凡夫俗子亦没什么用,其镇神魂,凝六魄之效,倒可令吾超脱生死,再不被此方寸之境束缚。”罢了,它将长尾一卷,围着那棵玉兰树,来回逡巡,一蹦一跳,似怅惘又似遗憾,道:“吾在此间被困了太久,每天一睁眼,便只有这天,这地,这花与黑夜。听闻外界早已沧海桑田,世殊时异,本座就想看看,这没有了九重天的世界,该是个什么模样。”它且说且叹,且叹且唏嘘,临衍听之,心觉怪异,又颇有些震撼。他低头看了一眼朝华,她还在魇着,眉头深皱,神色不安,想来此噩梦颇令其难以招架。

她竟真的活了这么久?那沧海桑田,东隅桑榆,岂不都是一时之事?可百世之寿,乘奔御风,于她却又为何这般孤独?这般……令人心疼?

临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本想抚平她眉间的皱,方一抬手,却又在距她眉间咫尺之距的地方停住了。他略一思索,抬头道:“你既是神体,想必这小小的一方结界自是困不住你,为何你却定要抢她的东西?这方结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不受控制的手终究还是点到了她的眉心处。触手一片凉,她的身体仿佛属于一个死人,他这才想起,原来许砚之早些时候的一番胡话竟有些道理:朝华生死不辩,非人非鬼,或许于其他人来说,此“死”才是她的常态。

这般一想,方才小院中的那一幕便也有了些道理。他想,若自己也这般生死不忌,扶摇直上,想必这一番君子做派,也断不是现在的样子。

毕方见表情有所缓和,心下一喜。他摇了摇那长尾,道:“神体归神体,在这里待了太久,魂力不可支撑神体之重,出去了也是魂飞魄散,有何意思?”它眼见临衍神色又松动了几分,心道此局有戏,一念兴起,便也多感慨了几句,道:“这世间能拖着此神体活个六百多年而不魂飞魄散的,便只有九殿下一个。九殿下自小得宠,尤得天帝垂怜,此白玉圭乃皇室至宝,太子殿下将其给了她,想必也是出于一片厚爱。”它遥遥地看着那忽开忽落的玉兰花,面露得色,眉心一蹙黑火忽明忽暗,道:“你若将那白玉圭取出来,九殿下在凡间还能活个十天半个月,若我给你们腾个位置,在这结界里也勉勉强强能有个十年之寿——神仙眷侣,避世而居,十年,还不够么?”

“……这么说,此结界的时间流转较外界不同,”临衍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银针,眼睛清明而雪亮,沉声道:“怪乎不得,那王旭勇在此结界中也不过呆了数月,其修为长进竟这般迅猛,也怪乎不得,他一个菜贩子,得此宝物,竟还懂物尽其用,助其网罗了这许多凡间耳目,”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直盯着那毕方的背影,道:“你令其在此井口层层叠叠地布下结界,哄桐州百姓入局,原来竟从一开始便是打了这白玉圭的主意?”

毕方讶然回头。临衍一身疏落,无兵刃在手,亦无半分杀气,而他便这样一站,眼如点漆,黑白分明,颇有些天地袖手的气势。这便是了,它陡然想到,那人指挥黑龙战车之时,便也是这般运筹帷幄,这般举重若轻,这般……吓人。

它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方才还在沉沉昏睡的朝华陡然睁了眼!她指尖霜色稍纵即逝,几根琴弦簌簌飞射而出,在毕方感觉到痛之前,携了杀意的琴弦便早缠上了它的长尾。临衍抓过弦,二人往后一扯,毕方吃痛振翅,那长尾便被此琴弦拧绞着,生生扯掉了它大半截羽毛!毕方惊怒,一口黑火喷射而出,朝华早有准备,一面水镜陡然在她面前张开,将那黑火尽吞噬。临衍就地一滚,捡起她脚边的晗光剑,长剑在手,一袭白衣,力拔千钧,万夫莫敌。

朝华见其狼狈地抖着那惨不忍睹的尾羽,边抖边跳,实如跳梁小丑,冷笑一声,道:“令一个凡人化形来哄我,你倒真想得出。”原来她方才与王旭勇同“临衍”一番撕斗,昏昏沉沉,似梦似醒,直到临衍以一枚银针扎进她的后背,她吃痛知下陡然惊醒,方才听下此局始末。当真是世殊时异,她想,当年神界留下的几根苗,一个个都不想着凭其千年神力造福四海,偏都想着白骨生肌、长生不老;想也便罢了,还都惦记着自己这点残躯残魂与体内的一块破玉,真也就这点出息。她长袖一震,司命剑在手,白玉兰的花瓣落了一地。

毕方看着她,又看了看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它阴鸷一笑,道:“王旭勇凡人之体,九殿下这一剑下去,他可有魂飞魄散?”此言既出,临衍也自诧异,瞥了朝华一眼。朝华目不斜视,冷声道:“你竟关心他的魂火完好?”她言罢,一剑朝毕方砍去。

“他被你困在此方寸数月之久,其凡人之躯,早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你这番假惺惺地给我设个套,又是何意?!”

此一剑,有天地崩裂,奔雷电泄之怒火。毕方拍着翅膀斜略过她的头顶,一剑下去,它那宝蓝色的柔亮羽毛则又被削去了些许。羽毛与玉兰花一同纷纷杨落下,一衣香,一衣着了彩色,毕方又惊又怒,张口一簇黑焱朝朝华喷去。此黑焰隐隐有股浊气,朝华一惊之下避闪不及,被那火焰擦过了肩,其黑衣被火焰灼过的地方丝丝冒着黑气。

“……你,竟已入魔?!”朝华捂着肩膀,退了半步,更是怒气冲天。

第四十七章 梨花雪(下)

朝华黑衣无风自动,长剑在手,恍如地狱来的使者。毕方见之,既怕却也自得,仰天长鸣,笑道:“吾运气当真了得,殿下这把司命剑,可是当年太子的东西?这东西竟也陪你入了轮回?”它不顾司命之利,张开长翼,一股飓风往朝华面前席卷而去;另一边,临衍亦挽起剑花,剑刃如寒光照雪,剑身嗡鸣之声宛若龙吟。他双指捏诀,剑气如虹,一式江河九曲朝那当空的巨鸟袭去。毕方腹背受敌,也是恼怒,长尾朝临衍身上一卷。

此巨尾挟着浊气,浊气经过他周身的时候,他感到胸口一热,旋即血气翻涌。当真神魔之力,必不可小觑,临衍不敢轻敌,手腕一转,一跃,那一朵凌空的剑花挽得一地的白玉兰花瓣顷刻如柳絮一般当风纷扬。漫天的花瓣如雪,他的白衣亦如雪,而此剑刃如霜,淬着清绝与锐气,狠绝与杀意,将那当空的毕方都激得回过身。

它一声长鸣如泣如诉,只一瞬之机,便已瞬移到了临衍跟前。修长而坚韧的鸟喙与晗光相击,临衍长剑当胸挡下了它的致命一击,毕方眼见一击不成,卷着长尾又袭向临衍下盘。剑刃与白喙撞击出隐隐火花,另一边,漫天的玉兰花与宝蓝色鸟羽被飓风裹挟着铺向朝华,经此风一卷,每一朵花,每一片羽毛都是吹毛可断的利器。毕方尚火,又因其入魔之故,它的周身自带一股灼人的热浪。熊熊大火顷刻燃了起来,以此木兰花树为圆心,火墙将二人一鸟团团包围住,毕方振翅高飞,其翅膀带起的风令火燃得更猛。

触目的浓黑尽被照亮,此间顷刻已是挥汗如雨。毕方见临衍的剑意如细细织就的巨网一般,不骄不躁,无懈可击,便也不由得笑了一声,道:“小娃娃倒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它还没有说完,大地一震,那妖风便陡然兵分几路,裹着花瓣与羽毛,挟着它冲天的魔气,调转枪头,纷纷朝临衍卷来。

此风无孔不入,此魔气逼人狂躁。临衍险些无法呼吸,他的五脏六腑如被巨石滚过一样虬结着,扭曲着疼,他右手一翻,一个金色铃铛旋即被他捏在掌心里。它口中念诀,剑意不减狠厉,金色铃铛一响,那铺天盖地的花瓣与无孔不入的妖风竟被逼退了些许。此乃云缨长老奖给他护身所用之法器,其名叫“无归”。临衍觉得此不是个好兆头,他亦没有用过,此时一看,竟有些用。

然神魔之力又岂是法器所能抵御?毕方见了那金铃,冷笑一声,旋即俯身下冲,白喙直指临衍胸口,连纷纷扬的花瓣都被此巨大的冲力激得四散开来。临衍堪堪一躲,“嘶”地一声,他的左臂被那鸟爪撕开了一个巨口,衣衫碎裂,刹时鲜血如泉涌。他自己亦承受不住此冲力,被那毕方的翅膀一带,其后背狠狠撞到了玉兰花树的树干上。

“你给我让开!”朝华顷刻唤出瑶琴,凤鸣之声清越,其弦带着寒气,藏于匣中则不鸣,在指尖时则任君差遣。一弦一清心,一弦则如松柏寒,弦声与妖风激撞,寒声如刃,逼得毕方不得不连连退却。此间结界之力对撞得更为猛烈,火光烛天,烟尘密布,天地一片亮如白昼。当此时,毕方猛地掉头,将那白喙往临衍胸口一插。

“叮”地一声,修长的鸟喙与长剑相撞击,晗光不敌其锐利,断作了两截。

也当此时,临衍的胸口被那鸟喙贯穿,利刃入肉,直至过了片刻后他才感觉到疼。紧接着便是漫无边际的疼与惶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窟与丝丝的黑焰,不由想象到一股火在他的胸口燃烧,此火顺着他的血脉逆流,顺胸口,到五脏,到全身,一切他可以想见的地方。

“临衍!”他听到朝华在喊他,而他无法应声。

“小娃娃怕是救不活了,九殿下,还要同我斗下去么?”毕方亦是怕的,朝华手中的司命长剑为神界太子昔年斩饕餮之神物,此时她虽讷讷不言,然下一刻,她必会倾尽全身力量,将此处杀个片甲不留。一时风云俱寂,一时风雨欲来,那如墨一般凝合在一起的空间隐隐有坍塌之势。

“好,很好。”朝华轻声道。

毕方在此间困了七百八十年,朝华寻了他七百八十年。此七百八十年,沧海桑田,桑榆东隅,人间不知换了多少个帝王,浮云流水,桃花几度,她从没变过样子,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地死去,也从没寻到过他。朝华的眼底聚了些许水汽,些许寒意,毕方见之,不由又退了两步。

这一退,却正挤到了临衍身边。他已颓坐在花树下,手持一把断剑,脑子昏昏沉沉,不辨日夜。他触到一手鸟毛,来不及细想,便死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那柄断剑狠狠插入了鸟腹之中。

灼灼如岩浆的魔血溅了他一身一脸。此血同他的血相容相斥,他感到剜心刻骨般的疼,却又感到鼓衰力竭,连手都抬不起来。毕方受此一剑,也着实痛极,然其神魔之体,自不会轻易伤及根本。它又给临衍的周身化了一股黑焰,此焰阴毒,顷刻便将临衍的肉体吞没殆尽。

“九殿下,此结界时岁流转,灵力激荡,这小娃在里头呆了这么久,无论如何,出去也是魂飞魄散的。您又何必执着?”

朝华一夕长剑在手,一时风声大作,天地雷动,烈火烛天。她一剑下去,木兰花树被劈作两端,而毕方的左半边翅膀也被她生生削了下来。火光愈发烈烈逼人,花瓣撒了一地,再不复盛开。然而就在她准备同毕方鱼死网破之时,却见那被火焰吞没的年轻躯体的上方,那浓稠沉黑的上空,缓缓也腾了一股气。

此气妖异,细密如网,将临衍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此气亦有几分熟识,朝华猛然一惊,想起来,那时宗晅刚劈开了妖界封印,群妖倾巢而出,乌云蔽日,天地震慑,琼楼玉宇都被燃成了灰。那时无双城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众人拼死顽抗,肖柏月等武功绝世之道人的头颅都被他挂在了抚云殿的大梁之上。那时她还在青州的一个地窖中,地窖里滴水成冰,四周皆是死物。而勾月下沉,血流星划过长夜的时候,既宣告着此夜将无比漫长。

“哈哈哈哈哈,”毕方任其半身鲜血直流,站立不稳,却又得意洋洋,笑道:“谁能想到这出身名门的小娃娃竟身挟妖血,当真有趣。”朝华亦大骇,一时张口不言,杀气敛了些许。毕方见之,又道:“您便是杀了我,到时此结界一旦碎裂开,我自是一死了之,这小娃娃怕是魂火都留不下一个,你……”

它还没有说完,只见朝华已凝了一簇并箭,搭在了句芒弓上。

“……九殿下,当真不顾他死活了么?”

冰箭破空,如一泓碧水。

第四十八章 悠然见南山

马车驶过官道,车辙滚在干燥的土地上扬起些许灰。已近暮春,三月芳菲还没来得及绽放,山里的翠意却已经先觉察出清阴之浓密。算年年,落尽桐花,寒无力。

过了张家凹便要转小路,山路九曲蜿蜒,顺着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隐隐见着山谷中将开未开的桃花。此处原名叫翡翠谷,后来其主人嫌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也不怪他越改越俗,桃花谷这名却是更为应景,盖因惊蛰一过,满山翠枝经那春风一吹,一夜之间便点染得漫山灼灼。此处有江上人家的炊烟,有舞困榆钱,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于理来说,便也有酒空金樽,花困蓬瀛。因而上一次朝华来此的时候,被那漫山的芳菲迷了眼,竟也险些迷了路。

结界力量道越发地弱,马车行至一座石桥边,桥太窄,桥上的牛车将石桥堵得严严实实。车夫遂下了车,将马车停在一边等那牛车先过去。老黄牛一步一慢行,赶牛车的老汉也是个慢性子;朝华瞧得急,险些掀了马车帘子以法力迫其赶快些。

临衍躺在车里,面色死白,眉头深皱,胸口的血窟窿被纱布盖着,一身被血污了的白衣还没来得及换。

“能否快些,我这里等着救命。”她怒叱了车夫一句,车夫一耸肩,道:“小姑奶奶,你这是想让我飞过去啊?”金花虫萦在临衍的伤口处若隐若现,朝华撩下帘子,冷声一哼,又把车里的熏香换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唤“唤魂”,可镇人魂魄十五日。

那牛车好容易慢腾腾地过了桥,车夫正待一扬马鞭,却又被朝华叫住了。她一步跳下车,问那赶牛车的老汉道:“老人家,前头可有一个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处人家?”赶车的老汉耳朵不大好使,摇了摇头。朝华便又大声吼了一遍,那人一听,连点头,道:“桃花开得好,姑娘去看看去。”

朝华气急败坏,撩起帘子,却听一声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原来牛车里还坐着个八岁大的女孩。那孩子梳着两个羊角辫,皮肤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着一篮子迎春花。她见朝华焦急之色,忙跳下车,指着村子西边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还有半日便到了,”罢了又道:“我爷爷听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见怪。”朝华见其实在可爱,心一软,给她化了一支牡丹。

千叶肉红色的牡丹坠在一篮子迎春花里,小丫头甚是诧异,晃了晃脑袋,又道:“小姐姐这戏法好玩。可我不喜欢这大红花,我喜欢蝴蝶。”朝华无奈,便又将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幻成了穿花的蝴蝶。牛车渐行渐远。朝华又对车夫嘱咐了两句,待马车便又绕过炊烟袅袅的村子之时,晌午已过,空气中还蒸着些许暖意。

绕过小丘一路往西,顺溪流往下坡,马被拉得有些急。又转了两个急弯之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只见数间草庐闲适而慵懒地安放在一处空地上,草庐跟前有稀稀落落几棵桃树,桃花还没开。再往前便是一股清溪,溪流潺湲,溪上有桥,溪水中的鳜鱼经过一个冬天的孵化,也逐渐长得肥壮起来。

朝华给车夫塞了几个钱,那人也算勤快,跳上车,将临衍小心平放到一块木板上。朝华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房前有半亩田,田里草盛豆苗稀,说不上繁盛,若说零落却也不尽然。她又敲了敲门,一边敲一边想,若那人再不出来,自己便信手轰平这座山,这一念一想,门开了,一个懒洋洋的青年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打着哈欠。

他一见朝华,一愣;朝华见了他,也是怔忪。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他身着月白色罗衫,身躯羸弱,面容枯槁,右侧的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晒斑,正在右眼下方颧骨处。他的脸颊凹陷得厉害,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此人为饿死鬼投胎,或者至少也该被饿了十天半个月,而便是这样的一张脸上竟还挂了双好看的丹凤眼。他的眼尾微微扬起,目光通透,泛着淡淡茶色。他抬眼盯着朝华楞了半晌,侧开身,往草庐的门框上一靠,懒洋洋道:“哟,九殿下。稀客。”

朝华亦自怔忪。怔忪且心酸,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之时,那时他还是驾龙舟,御奔雷,鼓瑟吹笙,举长弓兮射天狼的日神东君。她愣了半晌,心绪起伏万千,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你怎的……竟换了这样一张脸?”

那车夫见二人磨磨唧唧实在心焦,敲了敲车门,催促二人快些。朝华这才如梦初醒,忙哄着东君将临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脚乱,这才将那半死不死的人抬进了屋里。临进屋前,东君朝朝华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此一眼戏谑,令朝华更是无言。

一通忙完已近晚饭时间,那车夫见二人丝毫没有用餐的打算,自悻悻离去。临衍被他二人摆在屋里一方石台之上,双目紧锁,面如死灰。屋里透出难言的霉味,日光从茅草缝隙间洒落下来,抚在临衍的脸上,又在他的眼睫上勾出小扇形。东君将其打量了半天,啧啧一叹,道:“为何我竟毫不意外?”

“……闭嘴。先救人。”

古籍记载东君生得一副风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援北斗兮酌桂浆。然一身皮相终抵不过岁月摧折,再是煌煌之日神,经历了几世轮回,能存其一二分神力已是实属不易。更何况太强的神力没有适宜的容器也是令人头疼,是以这幅容器虽不说令其十分满意,也好歹是个天赋异禀的,可以将就着用几年。东君命朝华往后院水缸中抬一盆水过来,后者悻悻地去了,他乘机打量了临衍半晌,一时感慨,千头万绪,忽有种时空倒错之感。

若那人还在,必对生死之事有另一层的见解。他一边想,一边轻叹,顺手剥开了临衍的衣领。纤白的皮肤下是年轻的骨骼与肌肉,生机勃勃。细尘浮在阳光中沉浮,他捂着嘴连咳了几声,想,同是凡人的肉体,为何这具身体却对疾病缠绵之事这般敏感。

——对人间山水的温柔也是敏感而感念。他又一叹,将临衍的腰带一抽,朝华正抬着一盆水进了屋,见状一愣,许久后道:“……你,要不要顾及一下我?”东君回过头,瞪了她片刻,双手一拍,道:“行,你的东西,你自己来。”言罢,他好整以暇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臂,满脸金贵。朝华瞪了他一眼,见其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神色坦然,幸灾乐祸,她不料此人竟七百多年过去还是这副操行,遂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临衍一件一件剥了个精光。

他胸口的伤疤焦黑见骨,血已经凝住了,血块周围沉浮的除了朝华的金花虫,还有一股难言的妖气。东君一挑眉,道:“这还没死,当真有趣。怎的搞成了这样?”

“……一言难尽。”朝华道。后来她将毕方一箭射杀,四方石应声破裂,毕方在里头待了太久,魂魄被此灵力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没能活得下来。朝华有天子白玉圭护体,虽也受了伤,好在魂火无碍,倒是临衍……她一想,又是满腹难言。天下仅此一份的“唤魂”给他用了,若这还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将他亲手引到长河里去。

这般令人痛心疾首之事,还是莫要发生的好。她顺着他健硕的肩膀往下剥开,皮肤胜雪,一身骨肉倒是练得好,丝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这般骄矜一个人。她一路往下,一双手停在亵裤裤腰之处,满心怪异,回头看了一眼东君。便是她再臭不要脸,这般隐秘还是多少会有些羞愧,然东君见其,手一抖,脸一红,更是好整以暇,双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趁机验个货。”

“……”朝华气急败坏,一把拽下临衍的裤子,又白了东君一眼。

东君见之,不恼不焦,踮起脚往石台上一看,一挑眉,啧啧道:“……不错啊,自古英雄出少年。”

“……”

朝华忍无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东君脸上狠狠一砸,转身就走。

东君哈哈大笑,待其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好死不死道:“跑什么?你任务还没完,给我回来。”他笑够了,抓起朝华的手,将其强拽到石台边,石台上躺着的人一丝不挂,她只觉一张老脸都给此人丢干了,满心满腹皆是老天不收此妖孽,奈若何,奈若何。东君一晃手腕,不知从何处幻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将朝华的手一翻,径自在她的手心上割开一道口。

殷红的血丝旋即沁了出来,东君神色一凛,翻着朝华的手,将其鲜血往临衍身上滴了几滴。血珠滴落在皓白皮肤上,梅雪相合,随着血滴越来越多,血流滚下临衍的胸前,一路顺肋骨趟到石台上。石台表面并不光滑,这般仔细一看,那纵横的沟壑纹路竟是密密麻麻的咒符。朝华的血顺着细细的纹路流淌蜿蜒,待整片石台都逐渐燃起些许火焰似的光的时候,东君拉起她的手,道了声“可以走了”。

失血不少,她已感觉有些晕,又为东君此奢侈感到痛心疾首。此乃上古神血,一滴可令江海翻滚,一捧可令白骨生肌,他乘机薅得她脸色发白,想来此石台还另有他用。用之作何,不言而喻。然此世间能令人魂魄归体的就此一人,再无他处,遂奸商也好,妖孽也好,她也只能生生忍,生生受,且还得堆着个假笑给人道个谢。

朝华一念至此,越感唏嘘。她将自己的手仔细以白绢包好,推门而出的时候,天边已是云蒸霞蔚,天边明霞十顷光。天地仿佛被一烛烈火给点燃,山头水边尽是灼灼艳色,令人不可逼视。此情此景,即便她曾在前朝帝都的九枫山上见过,当此时,也不由酝起一股道不明,理不清的钝痛。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

距她上一次来此拜会故人,足足过了百年有余。而那时候住在这里的人是东君也不是东君,东君还没换上这副身体,她也不曾这般惶然怆然。何为生死?何为时光?何为百年之约,又何为苟延残喘?她不敢想,不敢言说,剪不断,理还乱。头顶上陡然起了一阵风,朝华回过头,只见茅庐的屋顶燃起了一股凤凰火一般艳烈的光。此光为涅槃,她突然想,那是她跳下轮回境之前,辅一回头所看到的九重天上的霞光晚照。

那日,九重天破天荒地有了些许劈开浓夜的光。她的哥哥,神界太子,也是这般长衫烈烈,一身玄色,站在轮回境的另一端,遥遥看着她。

那毕方有一事没有说对。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怜,得天后与太子宠爱,得天下奇珍异宝,法器灵物,唯独没有自由。

那轮回境前的纵身一跃,她张开手臂,觉得自己仿佛长出了翅膀。

第四十九章 八方来朝

临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玄色描金云纹大氅,长发结而未簪,缀在脑袋后头,与披风一道一走一摇晃。自己身处的这条长廊雕梁画柱,精致而华美,左侧正对远山一抹夕照,右侧是白玉雕成的一个又一个拱门,拱门顶端的浮雕是天狗食日。门上垂下的天青色柔幔随风低徊,当风和暖,恍若阆苑仙境。他听到滚滚的水声,正自疑惑,往左侧一看,只见白玉栏杆下方,汹涌的水流一泻千里,一落千丈,坠入不知何处的深渊里。

原来此宫殿依山而建,巨大的瀑布恍若天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殿顶平台穿宫殿而过,淌过浮桥与回廊,一路归向极渊作了波涛。

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天青色帘幕被风掀起弧度。门中有光,风中有瑶琴之声。他走上前去,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临衍大惊,既惊且喜,撩起此帘幕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

门后是一方大殿,殿中张灯结彩,满眼尽是金色。成千上百的金色蜡烛悬浮在头顶之上,照得空旷而阴冷的大殿温暖如春,殿中众人衣香鬓影,瓮声议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去路。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觉脚下柔软,原来他正踩在一条金色的毯子上,毯子一路朝前,尽头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的人回过头,看着他,那女子也是一身浅金夹月白的长裙,她的身形恰被石台阶旁的一个烛台挡了,看不清形貌。

石台阶两侧站了两排侍卫,皆是身披金甲,神色肃穆。临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下期盼,盼的却不是那个身着浅金色长裙的女子。就如……就如一只飞鸟被他折了翅膀,关在黄金鸟笼里,待那鸟再被他放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有种征服者的自豪。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踏上高台,回过头,四方朝拜。

右手侧的那个身披黄金甲的侍卫躬身朝他说了两句话。

一个身着石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走上前,端着个托盘,盘中陈着一幅长卷。他一抬手,侍卫将那副长卷缓缓展开,卷子绘的是四海山川,人间盛景。长卷一点点展开,仿佛漫无尽头,他低头看着,不发一言,下面的人也不敢发一言。右手侧的一个身着黄金甲的侍卫见其看得专注,从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向他刺来。

“乱臣贼子!”

他听到人群惊叫四散的声音,此声太嘈杂,盖过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冷笑一声,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曲,朝那人一掌推去。此一掌轰开了那人胸前的护心镜,那人避也不避,笃定了心思要同他鱼死网破。短剑距他的脸仅有咫尺之距,临衍感到自己长袖一挥,下一瞬,他已瞬移到了那侍卫身后。

自己何时学会的瞬移之术?

他还没来得及惊惧,却感觉自己不由自主抬起了右手,此手凝了万钧之力,一掌击碎了他的黄金铠甲,这还不算,他感到自己一手温热,血肉旋即被撕开。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穿过了那侍卫的后心,而他掌中握着的,正是他的心脏。

临衍将那心脏生掏了出来,人群惊而四散,场面乱作一团。方才大开的门旋即被侍卫关上了,金色的蜡烛浮在天顶之上,大殿中尽是众人的惊叫之声,他将那颗尚有余温的心脏丢在一边,侍卫还未来得及回头一眼,便倒了下去。他右侧一人给他递上一块丝帕,那人男身女相,长得甚是秀雅,嘴唇边上有一颗痣。

方才还伫立在高台跟前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殿衣香鬓影,顷刻便成了一殿的屠杀。

他将手细细擦拭干净,将帕子随手一丢。他看到一个女子爬到他的脚边,那女子抬起头,眉目清秀,他认得她。“王……我琅琊一族断无谋反之意,求求你,我们……”她还没有说完,她身后的一个身披金甲的侍卫便已拽起她的头发,长刀横颈,血流飞溅。红颜白骨,顷刻便没了踪迹。

临衍心下一片快意,一片暴虐,顷刻却又再次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他走上高台,将方才吓瘫了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来。那女子极为怕他,想躲而不得,此令他不由冷笑。男身女相的侍卫走到他的身边,陈着一把长刀,刀上沾了血,血迹未干。他往临衍跟前单膝一跪,朗声道:“吾皇万岁!”

他连喊了几声,喊声震天。下一刻,殿中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卫,那些还活着的盛装之人,便也乌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他极目望去,三山四海皆是跪着的人头,被他征服的土地。

忽地周遭景色再度变换,临衍发现自己又坠入了繁华的街市之中,周遭瓮声四起,四周百姓跪了一地。这一次,他成了跪在人群之中的那一个,他大着抬起头,透过士兵林列的长矛,看到一架马车由远而近。车沿以金丝绒布装点着,车辙上挂着松绿石串,石串相互敲击,清越作响。

“吾王万岁!王后万福!”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这般喊,他便也跟着一起喊。

一阵轻风拂过,车架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女子好奇张望的一张脸。此处炎热,周围皆是呼啸的风沙,那女孩子以轻纱覆面,露出一双眼睛。如小鸟一样的眼睛,他想,秀色可餐。

马车疾驰着奔远,扬起一路沙。他听到周围有人窃窃议论,有言道,王上年少统领三军,打得龟兹国毫无还手之力,甚是令人拜服;又有言道,王上玉辔红缨,珠钿翠盖,王后出身高贵,又有着国色天香的美貌,甚是让人羡慕。

临衍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跪得酸胀的腿。他还没有站稳,便被一个少年人撞了一下。那人莽莽撞撞,随口道了声歉,旋即转过身,对旁边那人道:“是也是也。大丈夫当如此。”

大丈夫当如此。

临衍猛地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却又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梦中吉光片羽的场景都稀稀疏疏忘了个干净。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胸口一团火烧似的灼热,此冰火相间令他愈感奇异,他颤抖着手臂勉强支起了半个身体,胸口一团殷红的液体顺着腰腹滚了下去,越滚越烫。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临衍大惊失色,坐起身,只见石台上沟壑纵横,法力若隐若现;不远处有一个木桶,木桶边沿挂了一条洁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是泥土混着茅草匆匆糊的,房中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每支蜡烛都燃着火,火苗呈璀璨的暖橘色,一个屋里蔓延着的气味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就如将草席子埋在阴雨绵绵的马房中几个月不洗那般的阴冷与酸腐之气。

月近中天,茅棚顶上透出些许星光。临衍挣扎着站起身,又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处,满心满腹皆是震惊于疑惑。他扶着木桶朝里边一探,清水映出他的一张脸,那张脸同他在梦中所照见的自己十分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他将手伸入木桶里一搅,水流冰凉,哗哗的水声在此静夜之中十分鲜明。

东君听了水声,打开门,恰同他有了个尴尬的照面。朝华跟在身后,瞥见临衍未着寸缕的身躯,一挑眉,见怪不怪。这让临衍更觉万马奔腾一般的怪异,东君给他丢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背过身,囫囵往身上一套。这一套却暴露出他背上的一道疤,疤已有些年头,由左肩到脊椎,虽已不慎明显,然新生的皮肉横在这般白玉雕成的身体之上,却也煞风景得很。朝华见之,一愣,进退维谷。

临衍穿好了衣服,回过头,佯装镇定,咳了一声,道:“此是何处?我为何又在这里?”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毕方的鸟嘴贯穿了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将晗光没入鸟腹之中,再之后的事,却只剩朦朦胧胧的吉光片羽,记不起来,也拼凑不完整。他一念至此,便又往石台边一摸,道:“我的剑呢?”

朝华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却被东君抢了先。两颊深陷的青年说话极为不客气,也极其懒洋洋没有朝气,他将临衍如挑猪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一抬,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

“……什么?”临衍闻言,只觉此间云里雾里,较之在丰城时被朝华从江水里一把捞起来的时候还更为劳累与费劲。

“竟不知道?”东君一挑眉,懒洋洋一开口,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负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给你保了半条命?”

第五十章 人面桃花

山石道人曾写过一首词。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那是宗晅刚开了妖界封印的第二年,凌霄阁时为众修仙门派之首。其长老顾延年率众抵抗后战死,朱庸给宗晅献上了一柄白玉拂尘,一时人心惶惶,众人皆暗自揣测,这妖王的下一步棋是要落在哪家。

抗之?降之?或者不抗不降,固守无为之规,一拖而再,再拖而苟全一条性命?也无怪乎时人有这般的鸵鸟心思,修仙毕竟不易,两道天雷得道,第三道天雷成仙,凡人一生所求也不过跳脱四海,离开五谷凡事,逍遥自在,长寿而纵享人间声色。

人便只有活着才能纵享声色,人家宗晅虽同仙门众人不对付,但连朝廷都降了,而他一柄荡平四海的暮归长刀,加之不知从哪里修来的连城心法,众人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得,一有怨言便是满门被吊在抚云殿上的局,这又让一众好容易跳脱凡俗的修道之人怎么办?

也便是这个时候,山石道人写了一首诗。那首诗现在还被挂在天枢门藏经阁的大殿中,供众人瞻仰。山石道人考过科举,中过榜眼,进过大学,又曾被调任崇州作刺史,虽说不得权倾朝野,但也好歹是个富贵泼天的命。也便是这个时候,他陡然将凡俗之事一丢,一把剑,一头驴,一件蓑衣,拜到了天枢门的山下。这样一个人,见识过宦海沉浮,体会过人间冷暖,这般圆滑,机敏,深谙为人之道,保命之事的一个人,却偏生在其经历了第三道天雷之后,暗自合纵修仙之门,将宗晅的大军往琥珀川边一挡就是八年。

此间凶险与艰难自不必说,有时怀君多喝了两杯,念起其师兄的孤勇与风骨,依旧止不住地唏嘘。

每每念及此,临衍便会想,若自己那时不是个孩子,必也会随师父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一方百姓安宁。

他那副字的后半阙临衍记不清了,隐隐两句是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落款一行小字,壬戌之秋七月,别桥于天枢门书。

山石道人的俗名叫庄别桥。后来人为显敬意,多称其道号,这曾在本朝开国时如了官籍的名字也便渐渐没有人再提。而也正是在写下这首词的夜晚,他一个人,一剑一青衫,往西边的九寒居拜会了静虚,南浔两位道人。后来另两人都死在了妖魔手中,此乃后话。

也每念至此,临衍总会觉得,君子的一腔孤勇,一身风骨,不仅在其衣冠,其吃穿住用,其诗画双绝。人这一辈子,总得留下些东西,方不愧这一身修为与供养己身的一抔土。然而他凭那时的感慨再是密集,再是深刻,也绝料想不到自己当下的境地:都道降妖降妖,原来自己便是个埋在天枢门里二十多载的妖怪。

师叔与师娘可知此事?他一想,心一横,以桃树枝作剑,长剑一挽,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而孤勇,和着山间薄雾,一舞便是漫天寒白。师父当年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还会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自己可还有机会见着那岐山那漫天红透的日升盛景?——师父将来可会入他的梦?

他思绪飘忽,烦乱而如泉涌,泉涌着流淌便全身,这一趟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洗不净而逃不脱的罪孽之感。就如他背上的那道疤,那是十七岁时在崇州捉妖时被一大妖所伤,即便涂了再好的药,伤口放了血,结了疤,却也只敢私藏起来,以一件又一件的道袍覆盖着,不足为外人道。

若自己的一腔济世之勇,终因妖血之顾而化作伤人利刃,自己可需趁着清醒之时,告知怀君师叔,若有朝一日……

他来不及细想,剑意却是先他一步,削断了溪边一颗树,其剑势也震得一片桃林瑟瑟抖了抖。桃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漫随流水而去,他收了招,叹了口气,还想再来一次,回过头,却见朝华怀抱双臂,站在一株桃树下,一身玄色,身外无一物。

临衍感到心下一紧,忙收了手头的树枝,朝她行了个礼。

——今日怎忽然这般客套?朝华一挑眉,道:“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她早些时候收了北镜的一张纸鹤,纸鹤言,门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怀君长老见其久不归,有些着急,便问临衍身在何方。朝华本想着让临衍自行解释去,然此一见他,她却只想把那封信藏起来,扔到桃溪里去。她话到嘴边,生生一转,临衍心下烦乱,也便没有猜不到她的一番玲珑心思,只叹了口气,道:“我不饿。”言罢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是饿了且先吃些馒头垫着,我等晚些时候再来做。”他虽故作轻松,然这心头眉头的一脸愁绪却是连北诀都瞒不了。

朝华闻言也是一叹,旋即对东君这说话不看由头的大嘴巴子更为愤愤。

“……你……”她张了张口,话在嘴边,却又一时难言。她本想说妖血有甚所谓,然临衍自小在天枢门长大,她觉得无所谓之事,他必是心有郁结。临衍观其神色,反倒牵了一抹笑,道:“我没事。”他走近她的身侧,朝华这才发现,他竟比自己高一个头。

“你从那四方石中将我带出来,再加上丰城那一次,这下我欠你的可就还不清了。”

此一个“欠”字,意味深长,眉间心上,熨得朝华心头一阵欢喜。若非看他抑郁如此,她倒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生吞入腹食之以慰这一方寸的欢喜。朝华抬起头,一笑,一眨眼,道:“举手之劳,小事。”——我将你从长河中捞出来了许多次,这点小恩又算什么?

临衍被她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偏过脸,一咳,道:“我曾在古籍中寻得东君前辈之名,他可就是那位……”朝华一挑眉,道:“是。他也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此话你也别在他面前说,他骄矜得很,对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异常执拗。”临衍了然,点了点头,顺手攀上她头顶的一枝春芽。

绯色含苞,摇落一身香。朝华随他一道抬头,他的下颌线条如玉雕般流畅自然,好看的紧。像而又不像,昔年在九重天上之时,他可没有这般,熨着皂角和花香。朝华一抬头,恰逢他也一低头,他的呼吸吹在鬓间一处即逝去,临衍半退了一步,笑容不减,手上挟一枝春枝笑道:“我且偷一段香,将此物插在花瓶里,不出十日,便可得一枝春色。还望东君前辈莫要见怪。”

他笑得既不舒展却又温雅,春枝还没到时候开,人比桃花艳丽,朝华心下一窒,想,你都从何处学来的这些雅癖?

疏风送软,也送了一缕浅愁,说不清,道不尽,如春日里逐风的杨花,不讲道理地萦舞低徊。朝华思索半天,好容易道:“……若你真的在意这事,我们便同你师叔一说,不再回天枢门便是。横竖你修为不低,别人也伤不了你,不如……”不如同她泛舟湖上,一偿这悬置了七百多年的遗憾?

话既出口,她又觉可笑。他又不是小孩,怎可能同她一般胡闹?

临衍闻之,失笑道:“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恐怕门中师兄弟发现,将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就地正法?”朝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你师父当年出任掌门,嫌门中规矩嫌得差点撂挑子走人,你一个半妖之人,这后半辈子难道还奢望着能有自由?临衍轻叹一声,道:“天枢门即便以除妖为己任,也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我同他们好好说明,想必让出个首座弟子的位置,求个余生安稳倒是没甚大问题。”

那你为何还这般郁郁?朝华一背手,等他自问自答。临衍将那枝头小巧的花苞由上到下打量了半晌,低声道:“我不知这样说你可明白。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的道理并不复杂,匡扶正义,修身齐家,后来我走南闯北,见了人间至善至苦,便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此道之歧。但现在则感觉……一切都乱了,我说不好乱在何处,如何拨乱反正,只隐隐约约晓得,若现在让我即刻回到门中,我怕是……需要些时间。”

他此言极其温柔,那看着花苞的眼神也如远岚春色一般。好在雾大,否则这一派温润与翩然若归,怎么要得?朝华见之,一咬唇,道:“我可以帮你……”

“多谢朝华姑娘。”临衍偏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未减,一身疏朗,麻布衫不着一色。他如墨的长发被麻绳绑在脑后,没有绛紫滚边的道袍与玉冠,没有长剑与里凛然杀气,山间云雾翻滚浮沉,远而静,清正而不赫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宝剑藏于匣中。他将那春枝递与朝华,一偏头,笑道:“我知你好意。但这条路,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第五十一章 换魂

朝华早些时候在桃花溪里逮来了一条肥鱼,东君虽骄矜,见了这个九重天上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纨绔之子以玄冰之术抓鱼,心觉有趣,便也一道同她胡闹了片刻。肥鱼上钩,躺在砧板上挣扎,东君与朝华相顾无言,相顾自端庄,谁都不肯接这杀鱼烹鱼的差事。最后还是东君大手一挥,邀朝华同他一起往村子里“乞食”,朝华闻之大惊,道,原来你避世而居,过的竟是乞丐的日子。东君闻言深感不快,默然收了其晚餐器具,一声冷笑,道,你我又不用吃饭,你猜最后饿死的会是谁?

朝华技出无奈,便只得陪他淌过桃花溪,且又在炊烟方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你若当真这般缺钱……朝华一想,话在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东君观其神色异常,冷笑道:“枉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怎对金银之阿堵物竟还如此执念?”

一只沙黄色纸鹤又拍着翅膀盘旋到了朝华的头顶,她白了东君一眼,张开纸。许砚之这一笔横平竖直,同其飞扬之做派好不相称。几个字写得倒是急,道,天枢门听闻了王旭勇之事,派了顾昭与明汐到桐州接应季瑶,他们人一来,没见大师兄,这便都在许宅中打探情况。

许砚之洋洋洒洒一堆废话,最后牢骚道,朝华姑娘可快些吧,若将他们逼急了,明汐就要把许家屋顶给掀了。

朝华一抽嘴角,信手几笔回了他个稍安勿躁。想了想,又给怀君寄了一封信,下笔之时,她几乎能够想见怀君见信后的怒发冲冠与无可奈何之姿。倒也有趣,她一笑,东君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怎的又是你?”应门的大婶见东君一副饿死鬼投胎之相,甚是嫌恶。东君也不恼,谄媚地笑道:“又没钱了,来讨几口粮食,求翟二娘行行好。”朝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昔年在九重天上连御云之时都能嫌弃云不够软,风不够清,身后跟着的一帮人不够上神修为,不足显其威风气派。这几百年一磨,怎的好起了嗟来之食这一口?

那大婶回身往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找,一边找,一边唠叨着“懒汉懒汉饿死算”之类的混话,东君双手一抱胸前,往门槛上懒洋洋地一靠,任其念,任其骂,浑然不在意。翟二娘翻了半天,冷声道:“家里没有存粮了。”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往二人脸上一甩。

东君一耸肩,领着朝华又敲了好几次门,挨了好几次骂,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小娘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从她的菜篮子里给二人了找一小把青菜。她对东君温婉一笑,道:“先生教二花识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还成天念。”东君嬉皮笑脸地接了,此一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朝华见之,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更甚。

“二花是谁?”她问。

“她家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小丫头,我教过她念过几句诗。——你有甚意见?”东君见其恍然大悟之色,颇有几分不喜。朝华想,怎的你这嗟来之食还食出了骄矜之气,虽作此想,口上却还是道:“与民同乐,甚好,甚好。我怎敢有意见?”

此处较丰城还要往南一些,朝华顺几缕微弱的神力寻他来的时候,并未在地图上见着此村子。南方雨水充沛,雨骤风急,不一会功夫,便又见一片乌云遮了大片太阳光,朝华预感天色要变,也不顾二人乞食回来的一个干玉米棒和几片青菜有多寒酸,拉着他便想往二人住处敢。她又一想,那茅棚子看着便是一阵风就能卷飞渡江洒江郊的,也不知临衍一会儿该往何处避雨?

东君却不急,眼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已经溅起泥点子了,便才道:“现在回去也是浑身湿透,不如你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顺便帮我做个苦力。”

——本座有神力护身,怎可能浑身湿透。虽如此说,朝华到底也随着他在村子里左拐右绕,穿过了三间茅屋与两片田,终于寻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这道当真浑身湿透,朝华颇为嫌弃地试图将衣服蒸干,东君嫌弃地叹了声“骄矜”,拉着她往有房檐下挤。

原来这竟是一个供着灶神爷的小祠堂。祠堂没有门,大雨瓢泼,泥塑的神象顷刻便也被雨打风吹,淋了个全身通透。东君浑然不在意,将那供灶神的石台遮布掀了自来,左敲右打,似乎在找什么机关。

“……你到底埋了个什么东西?”朝华一手遮雨,满心牢骚。

话音刚落,她听到铁链拉动的轰然之声。“到了,这里。下来。”朝华目瞪口呆,只见石台下边竟还藏了一个小木板,木板掀开便是一段仅供一人通过的木楼梯,梯子直往地下延伸而去,下头黑乎乎的,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她愣了半晌,道:“……水往低处流,地窟里头万一进了水……”

“……避水之法不会么?赶快些下来,话忒多。”东君一马当先,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朝华摸了一把被大雨浇湿透了的脸,一面满腹埋怨,却也随他一道往地窖里头走。里头没有光,既湿且冷,空气中蒸着一股破草席子味。东君在手心里点了一簇火苗,朝华一愣,却见那火往地窖四角一飞,地窖中的灯台陡然全都亮了起来。

地窖不大,四角燃着灯,头顶有法力流转之象,果然避水。颇令朝华诧异的还是地窖正中的一口冰棺材,说是棺材或许不甚恰当,此倒更像一块被封了好几千年的冰,冰里躺着个人,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目紧锁,面目姣好得紧。朝华看了看那人,看了看东君,又看了看那人:“……你,把自己的身体,封在翟家村的祠堂里,供人,成天祭拜?”

——这远古上神一个个腾云驾雾,鼓瑟吹笙,这都什么毛病?

东君见其瞠目结舌之色,横了她一眼,道:“怎么?给我供香火还亏了么?”他往那冰棺上一靠,懒洋洋半眯着眼道:“每次见着这幅身体,便又觉得,此煌然烨然之姿,也怪不得那九重天上的众神们容不下。”

“……”

朝华嘴角一抽,道:“你哄我来,要为了把‘自己’抬回去?——为何此劳苦之事不叫临衍?”

叫他你舍得?东君没问,径自道:“算也不算。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开春的时候,现在这具身体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渡魂之时,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朝华闻言,一惊。

渡魂乃神魂分离之术,需要以黑龙之血凝成的匕首劈开魂火与身体,此过程之血腥痛苦,朝华虽不曾体会过,也颇能感同身受。想来就如跳下轮回境的时候被冥火灼伤一般。

东君每逢百年便要为自己的魂火寻一具合适的身体以作容器之用,肉体凡胎百年一换,每换一次,都要以此日神之体作为介质,魂火方得安全由一具身体引渡到另一具。东君同此日神之体分离太久,断然相合定会灵力激撞,稍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是以他薅了朝华一抔神血,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天子白玉圭仅此一处有,他虽不能强抢,沾一些镇魂之功效却还乐见其成。

朝华心知其小算盘劈啪作响,也不点破,只道:“那你下次找身体的能否寻个稍微好看些的?莫要再这般饿死鬼似的渗人。”

东君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在冰棺之上,一挑眉。“你道我想?”他心道,你道一具魂火既灭而肉体不腐的躯体有多难找。你道全天下人都如同你一般,有一个什么宝贝都舍得给的扶后?

朝华知其意,一时接不上话。两厢沉默,四角的灯幽幽地燃。片刻后,朝华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在丰城撞了个故人,还听了个颇为有趣的传言。”她将丰城之事略略说了,尤其点名了乘黄现世一事,又问道:“那什么阴时阴月之子,我还纳闷了好长时间,后来又听另一些朋友说,妖界不知何时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妖界皇室四处寻一个阴时阴月之子,因为阴时阴月乃昔年神界太子的生辰,寻到了这人便寻得了神界太子转世,自也可得昔年太子的无上神力。”

东郡闻之,重重一咳,表情甚是奇特。

“然我神界断没有生辰一说。后来我左思右想,猛然顿悟,这阴时阴月,不就是临衍的生辰么……”

“……此乃江湖讹传,信不得。”

“……而临衍的生辰,不就是那个人被永世放逐的日子么。”朝华皱着眉,直盯着东君。东君被她看得心虚且心下发毛,一耸肩,一拂袖,一脸无辜。她见其神色可疑,一眯眼,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谣言可同你有关?”

东君一挑眉,道:“这妖界的一半你可别来问我。至于前面一段……”他叹了口气,往那灯台上拘了一把火,借其热力搓了搓手,又搓了搓,其神色颇像早些时候见着的卖菜的老农。

“乘黄昔年一群看大门的,或许混得不如意,为了在一群妖怪中立威方才编出些不靠谱的鬼话,这也不是没可能。”他心下长叹,道,四海江湖,还当真不让人省心。

朝华对此话说不上全信,也说不上不信,一时也没寻到破绽。东君见其神色恍惚,低下头,在那冰棺四角摸摸索索。片刻后,他寻到了个小巧的机关,机关“啪”一声开了,冰棺轰鸣了两声,缓缓漂了起来。朝华也盯着那冰棺默然不做声,千金沉的冰棺在此暗室里幽幽然飘在半空里,东君亦觉出几分诡异。他默念咒语,千年沉沉的寒冰融出些许水。他瞪了朝华一眼,一抹额头,又开始念咒。

待东君好容易念完咒,只感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索性寻了一处干净的墙壁一靠。此冰化得忒慢。暗室中落针可闻,太过怪异,他便顺势一咳嗽,道:“那小白……那临衍,你当真喜欢?”

“自然。你有甚意见?”东君不料她答的,这般坦诚,这般毫不迟疑,憋了半晌,又道:“为何?只因为他是那人转世?”

“不然呢?”

东君又咳了一声,道:“万一你这日子给记错了,你待怎么办?”

“……此话何意?”朝华闻言来了精神,下巴一抬,怀抱双臂,盯着东君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冷然与探究。东君一叹,道:“没什么。”他右手一划,几簇火苗蹿到了冰棺四周,玄冰融化的速度更快,地上落了一地的水,而半空中漂浮的神体,已隐隐可见其形貌。东君神色一震,默念心法,地窖里的火苗忽明忽灭,几缕金色光滑从头顶上透下来,现世的神体自带仙气,而此至清之气,若不想引得他人喟叹,定也只能封得严严实实。

此事马虎不得。朝华见他念咒到了紧要关头,便也不敢追问,忙左右手掌交叠合拢。等她手掌再张开之时,一个湛蓝色水球在她掌中缓缓酝出形状。她将那球往空中一抛,水球越张越大,最后将半空里悬浮的白衣广袖之身体全然包裹住。东君见之,还不放心,左手往烛火上一撩,那火便又形成了另一层的结界,两重结界便因此将日神之身躯套的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朝华看神体缓缓下沉,思索了片刻,道:“……那我们等会怎么抬回去?你抱回去?”——对着自己的脸不会觉得无比怪异么?东君不答,懒洋洋往旁边一站,朝地上平躺的面容姣好的身躯一指,道:“我现在一个弱质凡体,这神体之煌然,我想抬也抬不动啊。”他往那墙上一靠,又嘘咳了几声,惺惺作态,令人见之生厌。罢了他还不死心,又补充道:“你一会儿把我扛回去的时候可以对那小子说,这是你的另一个小情人,你看他会作何反应。”

朝华眼睛一眯,杀气外露。

东君见之,忙撑起身,道:“师妹此大恩大德,为兄没齿难忘。”他此狗腿与嫌皮刮脸,此谄媚与嬉皮笑脸,令朝华气则气之,却又无甚奈何。罢了,能为了临衍讨个菜帮子而受人家一顿臭骂之人,想来四海宇内也没几个。二人气喘吁吁抱起东君煌煌然的神体,朝华双手插在那句身体的腋下,小心翼翼往木台阶上抬,一边抬一边想,好在雨还没停,若这般出去见了人,别人看她二人抬着个穿白衣的死人,怕还以为撞了鬼。

东君一马当先掀了小木板,左看右看,招呼她上来。她抬着那具身体的脚,一边将它往上送,一边没由来道:“不会。”

“嗯?”东君拖着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没有听清。

“若他不是那人转世,我不会爱他。”朝华道。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他若不是他,便只是一枚魂火。我看他呱呱坠地,看他苍颜白发,这期间最痛苦的还不是他魂归长河的时候,而是在他走后许多年,我蓦然回首,方才意识到天地苍茫,时光如一方巨口。若说寻得他上天的恩赐与诅咒,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再魂归长河,便没有人需要承担这种诅咒。若下一世还能见他,我只望不识他,不扰他,我们做两个全然陌生之人。若真能如此,那便是老天赦我自由了。”

第五十二章 四海宁靖(上)

桐州一场春雨方尽,雨打栏杆,留了满满的凉意。院中一角栽了一棵芭蕉树,其肥嫩的叶片正被洗刷得柔软而恭顺,与之遥遥相对的君子兰被春雨摧折,残红如洗。屋檐上的涓涓水流顺着瓦当见狭窄的缝隙流下来,水滴敲击在屋檐下的大鱼缸里,一敲一圈涟漪,恰似明珠落玉盘。

许砚之心烦意乱地在廊下踱来踱去,倏忽往主屋里撇一眼,窗户纸上透出柔黄色灯火,烛火如豆,温暖又脆弱。一个纤细的倩影投射在窗户纸上,那影子在距窗不远处停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便再寻不着。倒是屋里隐隐传来的斥责之声,令许砚之心急如焚,再想窥视却又碍于主人身份,只能停在廊下干着急。

他听一人道:“师兄此去十天没个音信,你再瞒下去,明素青长老恐怕得亲自杀过来了。”见对方不答,那声音便又道:“怎的好好的来个桐州办个事,碰了妖怪不算,还惹了什么劳什子青灯教。若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我天枢门以后又该如何自处?”纤细的身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砚之逗了好几个半圈,心头如猫抓一样地难受,恰逢顾昭提了一篮笋进了院子,一见许砚之,放下竹篮行了个礼,又道:“小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方才您不是还在满世界地找瑶师妹?”

这不找着了么,他心道,找着也是慢了一步。明汐一大早便杀气腾腾地敲开了许家大门,他本想提醒季瑶赶紧躲一躲,谁知这丫头死脑经一个,硬不走,硬挨了明汐小半会儿的骂。他说又不占理,打又打不过,人家虽看在许家的面子上不找他麻烦,但这把天枢门大师兄弄丢了的一口大锅,他不接,那便只能瑶姑娘接。

瑶姑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家,这明汐怎的也不给人留个情面。他一边想,随口一应,顾昭又道:“前厅老太太似是也在找您,说有要事商议。”许砚之一听,虎躯一震,一时被吓得毛骨悚然。这客房一头丢了临衍之事还有商量余地,那厢府衙里刁民闹事,蒋大人被围堵小半天吓得屁滚尿流之事,他既见之,且又好死不死参了一脚,这就没处说理了。许老太太听闻后大手一挥,早早地给蒋大人带了一盒什锦人参果压了压惊,又早早备了柳枝条守在许砚之的房门口,只等他一醒便可一顿鞭刑伺候。

许砚之可怜兮兮,只得乘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翻过后院矮墙,巴巴往客房一跑,满心指着若能拉季瑶下水,老太太或许能看在外人的面上饶他一命。然季瑶又被明汐斥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此一番下去,这皮肉之灾怕是在劫难逃。他又狠狠一跺脚,同顾昭道了声谢,匆匆穿过回廊。正当他苦着个脸,一腔壮士断腕的悲切绕到前厅影壁处的时候,一个管家忙将其拦了下来。

那是二伯父的管家,姓方。许砚之满心诧异,垫脚往里头一看,只见主厅里头隐隐绰绰都是人,除许老太太外还有族中几个不常见的长辈。他扯了方管家问了半天,对朝他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又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便只得又往后院的方向兜,这一兜却是撞了个小厮。那小厮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少爷让奴才好找。偏门处有个姑娘找您,说是有要紧事,让您快去看看。”

今日怎的大家都在葫芦里卖药?他一挑眉,那小厮眼见四下无人,凑近许砚之耳朵边,对他道:“那姑娘姓邱。”许砚之闻之大惊,一路小跑往偏门赶去。邱溦?她不是夜宴之后便遁地般地消失了么?这又是卖的哪一出?

今早天蒙亮的时候还有雨,此时雨一停,天边竟显出几分大晴之意。老天的心思当真猜不准,许砚之一推开偏门,便见邱溦一脸焦急,一把将之拽到门外偏巷中。她此时寡着张脸,头发以一条麻布裹着,一身灰色麻布衫,与平日里见到的盛装打扮判若两人。也怪乎没人认得出来,许砚之既惊且疑,满脸戒备,将折扇横在胸前,一手扒着自家侧门,颇有良家妇女被调戏的荒谬感。

“……有话好说,别动手。”他一想到夜宴之时此人竟怀揣了把刀,又想到此人同那火鸟扮成的妖魔有所勾结,越想越是后怕,只道,自己怎大咧咧地一喊就来了呢?来见她之前怎也不做些安排?“你要干嘛?”

邱溦倒没他这般九曲回肠,她眼见着四下无人,往许砚之面前一跪,道:“我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万死难辞。然而我要说的此事却同关乎许家满门性命,若非小公子与阿瑶仗义,我也断不会拼死来报这个信!”此一番言辞恳切,许砚之闻之大惊,道:“怎么着?怎又同我家有关?你快先起来,进来说进来说。”

他一面说一面扶邱溦起来。邱溦一摇头,道:“事态紧急,不容细说。小公子只需知道,四天前的一场地震,恰好将微服来访的庆王殿下困在了俊山山坳之中。此事连桐州百官都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庆王殿下在桐州境内下落不明,现在全桐州的人在传言说殿下被青灯教暗算,小公子同云川公子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且万万保重!”她说完,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天雷一般的消息令许砚之一时怔忪。“等……等等,这样说来,此事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还没有说完,邱溦已站起身,将裙摆一提,跑得没了影。许砚之目瞪口呆,缓了好一会,这才如梦初醒,忙往主厅中跑。

这下祸闯大了,他想。此已不是一顿鞭子的事,稍不留意,怕是这辈子都得跪在宗祠里,万死难赎。

待他气喘吁吁跑到主厅的时候,方管家也没拦他。主厅里坐了四个人,为首一人杵着个龙头拐杖,满头银发,一脸肃穆,此便是令许砚之魂飞魄散的祖母。右边那人是他的二叔,此人四十岁上下,不高,留着两撇小胡子,见之颇有福相。另外几人分别是其表叔与宗里的大伯,许砚之在年夜家宴上见过,算不上亲。他见此阵仗,腿一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许老太太跟前一跪,道:“孙儿知错,祖母且千万莫气坏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许老太太站起身,一耳光将其打得偏过头去。他白皙的脸颊上顷刻便出现了五根手指头印,祖母从未这般打过他,即便是他小时候口出狂言,只道要抛下家业跟着肖卿修仙之时,那时祖母也只抽了他一顿,皮肉虽受了些苦,却不似这般,由脸皮底层地火辣灼痛。许砚之被打得蒙了,一时闷不做声,鼻子有些发酸。二叔许知远见状忙道:“老太太消消气,待我们先解了眼下之困局,再对砚之问罪不迟。”

许老太太杵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指着许砚之,恨铁不成钢,道:“我倒还真想。若打死有用,我定要亲自将这孽障的皮给剥下来,给你爹捎过去,让他看看他教的好儿子!”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将老太太扶到座椅上,许知远悄悄给许砚之递了个眼色,许砚之一抹鼻子,二话不说,重重磕了几个头。此头磕得甚响,他莹白的脑门都给砸出了一片红,许老太太气归气,见之还是心头不忍,令有两人将许砚之拽了起来,他于是便只得被方管家架着,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

许知远待老太太颤巍巍喝下一口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如听听砚之如何说?”他一清嗓子,许砚之闻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又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这才道:“孙子鲁莽,只想着朋友所托,那犯人也是个将死之人,去看一看也没甚大不了之事。后来的事孙儿并不知情,什么青灯教,什么庆王,孙儿也是刚刚才晓得。此事同孙儿从头到脚都不曾参与,有天枢门几位少侠为证,孙儿当真无辜!”

许老太太听了“天枢门”三字,迸出一声冷笑。他不提还罢,一提,老太太便对客房里住着的几人更为不满。本是他们惹上的事,许家何其无辜,许砚之毛孩一个,又何其无辜?许知远见状,沉声道:“砚之,你当真知此事之重?”许砚之一愣,便听其二叔道:“蒋弘文大人今早刚下了令,将洛云川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什么!?许砚之一抬头,茫然四顾,只觉主厅里高高坐着的众人皆这般肃穆,这般面目模糊,而正对方那一方“宁静致远”的牌匾,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一阵一阵地钝痛而愧疚,一阵阵地有心无力。那时他还小,这牌匾比现在看起来要大,他爹指着上头几个字,教他道,宁静致远是为修心,心怀万民是为修道,二者并不冲突。

“……明日午时,岂不还剩几个时辰?”他喃喃问。

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的大伯此时忽然开了口,道:“是耶非耶,现在已不重要。庆王殿下万金之躯,天子一怒,天下素缟。洛云川一死,你便是百口莫辩,这庆王殿下若能寻着了固然还好,若是真找不着……”他说到此处,一顿,往四周看了看。日头已经出来了,天地一片澄澈与明媚,魑魅流污无处藏身。大伯接着道:“青灯教余党谋害庆王,其心可诛;你同青灯教余党有所勾连,当,诛九族。”

此一言,众人闻之,皆倒吸一口冷气。

许知远一咳,道:“三哥,你也别吓他。此事未必真有这般严重。即便蒋大人真将砚之推出来顶罪,莫说桐州城里的大小乡绅,就他蒋弘文连同桐州境内的大小诸官,谁又能免了责罚?即便蒋弘文再是……咳,此鱼死网破的一张牌,想必也不会轻易地用。”

“蒋弘文不用,他樊仲勋呢?”老太太冷哼一声,道:“蒋弘文这乌纱想必是保不住了,他上面那个樊大人是个什么意思,谁又能说得准?”此一番你来我往,出墙舌尖,许砚之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只觉自己自小衣食无忧本是理所应当,原来一细想,这背后竟是这般不容易。

他紧紧握了握拳,朝老太太一叩首,道:“长辈议事,本不容我多言。孙儿斗胆,自请出一份力,当务之急,便是无路如何也得帮着蒋大人把庆王殿下给找出来!”此言甚是坦诚,甚是有理,许知远闻之,点了点头。

“你?”老太太又哼了一声,道:“那俊山山谷早被官兵掘地三尺,你凭什么去找?又去找谁?”

许砚之正待辩解,方管家却是神色惶急,忙往主厅里一拜,道:“门口来了人。”老太太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许知远忙拽着许砚之也站起来,许砚之双腿一麻,往其二叔身上一瘫,这一刻的功夫,却见为首一个紫衣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群官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影壁跟前。蒋弘文跟在他的后头,秦勤跟在更后头,苦着脸。为首一人头戴乌纱,不怒自威,往主厅里环视了一周,又假惺惺对许老太太一拱手,道:“我等奉命捉拿青灯教余党,请诸位配合些。”话音刚落,那群官兵便分作两拨,急匆匆各自往后院走去。

第五十三章 四海宁靖(下)

许砚之与许知远相顾一眼,大惊失色。其余人等倒还好说,樊仲勋纵再是严苛,对许家独长子想必也不至于屈打成招。然而那在后院里疯疯癫癫的婶子,却正儿八经,实打实是个青灯教余党。许砚之反应极快,当首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都是我的错!我受一群纨绔蛊惑,听闻狱中的洛云川身怀异能,这才偷偷溜过去看了一眼。樊大人要抓便抓我吧,我祖母年纪大了,经不住!”

樊仲勋冷眼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许知远闻之,也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樊大人明鉴!我许家三代经商,本就做的下贱行当,能谋此一衣一食已是天恩浩荡,此勾结贼党,大逆不道之事,我等是断不敢做的!”言罢,眼看就要行大礼。

樊仲勋也是一怔,忙将许知远好说歹说劝了起来。屋外的秦勤见状,一抬手,官兵们缓了片刻,也正在这片刻之机,季瑶与明汐自后院一路赶了过来,季瑶一马当先,往樊仲勋跟前也是一跪,道:“求樊大人明鉴!我等天枢门弟子,那日去牢中找那洛云川是我的主意,出了任何事都由我天枢门一力承担,求大人放过无辜之人!”

这一番一来便跪了两个,还有一个将跪不跪,樊仲勋被众人簇拥在主厅正中,骑虎难下,一脸焦躁。一边是桐州城首富,他许式与桐州当地大小乡绅盘根错节,斩不断理还乱,加之其长房大公子去年刚领了朝廷织造的生意,若说朝中无人却也断不可能。他樊仲勋一个外调来的知府,要想在桐州城里立威,这许家的面子便无论如何也得给。另一边,天枢门的名声连他都有所耳闻,虽说这修仙问道的一群人同朝廷素无瓜葛,但近年来仙门之中道是出了几个能人,观星论道,颇受当今圣上赏识。是以这手心手背,哪一刀砍下去都不是善茬。

然而庆王殿下在他桐州的地界里无故地就没了,此事,却断不能一笔带过。他一念至此,招来蒋弘文,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蒋弘文闻言一惊,道:“大人,这恐怕……”

樊仲勋哼了一声,蒋弘文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言罢,又对着秦勤低语了两句。这神神秘秘几句交代,令许家众人听得是心惊肉跳。秦勤闻言,面露诧异,旋即又一点头,走到影壁跟前,还回过头,深深看了许砚之一眼。

这一眼却是看的许砚之小腿又是一软。他一狠心,往樊仲勋跟前一叩首,道:“樊大人为追捕青灯教贼党殚精竭虑,小辈不才,自请为大人分忧。”樊仲勋不答,许砚之自顾自接着道:“小辈年少时曾蒙无双城肖长老指点,习得一追踪之术,此术可于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小辈恳请大人恩准,让我往俊山走一趟。”言罢,又一叩首。

日头较方才更甚,日光煌煌然,甚至蒸出了些许暑气。此言既出,四座皆惊。老太太与许知远对视一眼,明汐颇为诧异,看了一眼季瑶。而樊仲勋则闻之,忙问:“此话当真?”他又将许砚之捞了起来,道:“兹事体大,信口的玩笑可开不得。”

“千真万确。”

看他答应得这般恳切,一旁的季瑶与明汐闻言,四顾无言,心头惊骇。寻踪之术不难,在门中之时众人也不是没有学过,但此法力效用实在有限,若真说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季瑶暗瞥了许砚之一眼,灵光一闪,心道,你还真敢夸下海口。回头若人家真让你施此神术,你又待怎么办?

“庆王殿下万金之躯,断不能受半点委屈。请樊大人容小辈将功折罪,剩下的事,樊大人要如何责罚,小辈没有半句怨言。”这几句涛涛之词,甚是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季瑶一听,心下疑窦更甚。你许小公子那点半灌水修为,莫说是我,便是北诀都看不上,什么百里追踪之术,当真以为朝中没有懂行的么?

朝中有没有懂行的不要紧,只要樊仲勋不懂,此燃眉之急可解。樊仲勋神色一松,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便劳贤侄同我等走一趟?”方才还是孽畜,这便成了贤侄,许砚之也不计较,给众人丢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径自跟着秦勤走主厅。他这一撩衣摆,一跨步,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然而纵面上再是坦然,他的心下却也是虚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什么狗屁百里追踪之术,他信口胡诌,本想拖延时间,不料人家还真信。也罢,若到时候真被人揭了老底……他遥遥看了许知远一眼。横竖受一顿皮肉委屈罢了,自己皮糙肉厚,又不是没被捶过。

许知远受此眼神,心下一沉。

他暗瞥了一眼许老太太,老太太虽疑窦丛生,却也只能暗自期望许砚之不要口出狂言。实在不行,那封往帝都去的百里加急之书也还来得及救他一命。她把樊仲勋许砚之众人目送到了大门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却又听了一声大呵。原来方才的一队官兵乘乱闯了许宅后院,这胡乱一搜,还真搜出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官兵押着个披头散发之人往樊仲勋面前一送,许砚之见了她,心沉到了谷底。其中一人凑到樊仲勋跟前耳语了几句,樊仲勋一惊,拽起那女人的一条手臂,撩起了她的袖子。

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一枚火焰状的纹身隐约可见。此纹身许砚之也在洛云川身上见过,只不过他那条手臂都是血泡,血污将那纹身遮了,他一时不曾留意。那女人冲樊仲勋呸了一口唾沫,其泼妇之状态与其身份全返不符。

樊仲勋长袖一挥,大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一个衙役往那女人的小腿上一踢,她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樊仲勋接着道:“我还当你许家当真是被无辜牵连,哼,原来这一番假惺惺地好意,竟真是为了窝藏青灯教贼党!”

女子被两个衙役按着肩膀,还在挣扎。老太太见她的时候已然心知不好,此时见了那纹身,腿一软,竟直直瘫了下去。

“祖母!”许砚之还没动,又被人牢牢扣住了肩膀。

樊仲勋冷声道:“你们这是一直将本官当猴耍吗?!”他愤愤地睨了那女人一眼,道:“老的小的一起带走,打入死牢!这宅子继续搜!”

众人闻之,倒吸一口冷气。

许砚之眼见一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当真往自家后院走去,心一横,反手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爪子一拽。那人吃痛,他的右手得了空,忙摸入了怀中。一枚金色的羽毛被他捏在手心里,他眼睛一闭,又将那羽毛往半空中一抛。

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他想,希望朝华姑娘靠谱些。

那羽毛被风一吹,悠悠然落了地。许砚之目瞪口呆,心若死灰。

“尔等这是要造反吗?!”

完犊子,他想。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长鸣。

他回过头,只见一只巨大的凤凰身挟火焰,迎着朗朗的日光,自天边往这头飞了过来。凤凰周身通红,长翼舒展,其璀璨之姿在百鸟簇拥之下神威大彰,令人不可逼视。桐州城的城墙与连排的屋顶都被染上了烈烈的金色,而那凤凰在桐州上空盘旋了几圈,每到一处,必有七彩云腾与仙音萦绕。它最终停在许家正厅的屋顶之上,其长翼一收,长尾一卷,仰天长鸣,颇有君临之姿。

疯疯癫癫的女人见之,双腿一软,长跪不起。接着便有官兵接二连三的跪拜在地,就连方才扣着许砚之的那个衙役亦缓缓跪了下来,他一边跪,一边哆哆嗦嗦念叨着些祈词,许砚之一听,当首一句竟是“天降神罚”。他的汗水顺着发髻直往下淌,汗水润到了眼睛里,眼睛火辣辣地疼。许老太太见之,也忙朝那凤凰一跪,这一跪,许家众人便都跟着她跪了下来。许砚之勉强撑着一双肿痛的眼,逆着日光,恍然看到屋檐上燃起了一簇烟。

凤凰降世,见之则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第五十四章 围猎(上)

也便是在许砚之召来凤凰的前一天夜里,东君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心焦而躁动,忐忑而不明所以,他睁开眼,摸黑在房中绕了一圈,想,许是渡魂之期将至,这具身体在自行抗拒。若他不是这般快速地合衣躺了,这般快速地进入深睡,若他打开窗,或许能看到窗外那火烧一般堆在天边的朝霞。而若他见了那艳烈的霞光,想必怕是不能够睡得这般安宁。

他是被外头的兵刃交接之声吵醒的。东君板着个脸,顺手扯了件外套,往衣襟上一闻,便又换了一件。这还有完没完,他一边想,一把推开门,只见破晓的晨光里,临衍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正同一个轻巧灵便的胖子你来我往。那胖子仰头避了他一剑,旋即一转身,手头一束柳树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临衍下盘。乒乒乓乓一地狼藉,锅碗瓢盆被二人掀了一地,临衍一招不慎,桃木枝被他削断了半片,他就地便操起一口锅,迎面朝那胖子脸上拍去。

这都哪跟哪?东君深皱着眉头,正待讽刺两句,却见那胖子也是就地一滚,一扬手,三支筷子被他作暗器似地袭向临衍胸前。此招怎这般眼熟,他定睛朝那胖子看了片刻,手一抖,顿感晴天霹雳。

凤承澜。东君眼疾手快,抓起外套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却听那凤承澜大喊道:“上神要往何处去?”他脚下一滑,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等东君抖了抖衣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眼神阴鸷的半大孩子双手叉腰,站在他的跟前,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诧异与不屑兼具,无奈与同情共生。凤绥右手握拳,往胸口一贴,道:“上神。”

东君又一回头,只见凤承澜业已挡在他的去路上。眼看他被二人前后夹击,断了来路与去路,一时既是惊恐又是忐忑;朝华远远地抱着手臂倚在屋檐下看戏,心情大好,道,你也有今天。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事不关己,一脸慈悲为怀。东君远远见了她,进退维谷,破口大骂。

原来这般高傲的一个人骂起人来也这般地令人不忍直视,临衍一脸震惊,道:“你们这是……?”凤承澜回过头,笑得竟有几分憨厚:“小兄弟长进甚快,我都快要打不过你了。下次再战,下次再战。”言罢,他又对东君行了个握拳之礼,道:“上神,实在对不住,我们一时半会可不能让你走。”他就着东君暗一打量,心道,这看着饿死鬼一样的人,小叔叔还真是生冷不忌。

原来临衍一早起来练剑,恰好撞见凤承澜在篱笆外的木桥上鬼鬼祟祟地张望。他念起丰城初见之时,此人同门中人大打出手,而自己那时还是当之无愧的首座弟子,一时心下唏嘘,便也提灯上前去问了个由头。时过境迁,世殊时异,不料凤承澜此见了他一身妖气,大感有趣,死乞白赖地要同他切磋两招。

再之后的事情便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东君被二人严防死守似地堵着,其书生弱质之躯,再是想溜也有心无力。朝华见之,笑逐颜开,上前拍了拍临衍的肩,道:“他们是旧相识,无妨。”她将他带离了此斗兽之场,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山果子。临衍万分无奈,咬了一口,酸得差点流眼泪。朝华双手一抱,仰头看着天边如血的朝霞,悠哉哉道:“一会儿见了凤弈,你可不要再同他打起来。”

——那疯子?他颇为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君正双手叉腰,冲着凤绥又是一阵破口大骂。临衍恍然大悟:“莫非那时候在丰城,他要寻的故人便是……”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天边一束霞光陡然殷红如血,烈烈欲然。

“诶呀当心!”他脚下一滑,被朝华拉了一把。再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桃溪边上一排含苞未放的花枝被一阵妖风摇得瑟瑟发抖。临衍嘴角一抽,只见凤弈一身暖黄长衫,一把好死不死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汪春水似的眼睛,辅一落地便朝东君的方向奔去。

“……前辈似是……”他远远见着东君一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并不想见他,这几个字,临衍硬是没说出来。朝华见之,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耳边,道:“我与他认识了几百年,每每见此情形,依然欢喜得不得了。”

那边东君同凤弈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冲朝华大吼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朝华你给我滚过来!”此一嗓子,撕心裂肺,喑哑嘈杂,惊得檐下的麻雀都拍拍翅膀一飞冲天。

待临衍好容易将几人的关系搞明白,东君的渡魂之秘也被他探出了个七八分。此事倒令他破感诧异,本以为九天神佛之姿,烨然高绝,倾世出尘,却原来四海宇内,谁也还都逃不出一个死字。一念至此,他便又暗瞥了朝华一眼。

雪颜黑发,就如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朝华不知其心下一番辗转,自顾自捂着嘴对东君道:“前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要找人护法?我思来想去,能担此大任之人除了我,便唯有这位。”她如王婆卖瓜一般将凤弈从头到脚一阵猛夸,凤弈照单全收,毫不羞愧,末了竟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临衍不欲同几人纠缠,一欠身,自行去练剑。他走到一半,半路撞了凤绥,凤绥方才挨了骂,也自是一腔憋屈。他横了临衍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白脸”,临衍一时怔忪,想,你懂不懂冤有头债有主?

最后还是凤承澜拉着他又问候了几句,匆匆道:“他们神仙打架,你我被殃及池鱼,呆着也没甚意思。听闻顺着这桃花溪一直往上游走,有一座小丘名叫小寒山,山里结的人参果正好能够助你调理内息,平复此妖气。乘着今天天色好,我们探探去?”

临衍一听,又远远朝那几间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点了点头。

山里的春色来得比外边晚。半山腰上刚下了一场雨,山间的寒气被那雨水一浇,一地茵茵芳草便也抽得更绿了几分,草色遥看近却无。顺桃花溪往上,一路溪水潺湲,一路桃花温软,一钩垂虹挂在山头上,将隐未隐,如一座通透的桥。

想必不肖半月,此山间必有郁郁葱葱,花枝欲坠的盛景。临衍他将麻斗篷的檐帽往上提了提,露出远山般舒朗的眉目。

“当心路滑。”他回过头,凤承澜摆了摆他胖乎乎的手,道:“不要紧。衍公子自当心脚下。”小寒山山路狭窄崎岖,石阶挂在半山腰上直入云端,此石阶想必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其表面被磨得光可鉴人。临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两句,待行至石阶转折之处,临衍一不留神,那长斗篷的一角恰好勾在了路边一颗荨麻上。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服,凤承澜一脚踏一级石阶,杵着大腿,气喘吁吁道:“好景不在山腰,此处距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临衍也出了些薄汗,一笑,又道:“衍公子体力倒好,果真年轻。”

临衍一摆手,道:“不敢当。”他远远看着那一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一言不发,暗自出神。他曾听东君说过,顺此路一直走,行至山顶上便可见一个道观,名唤齐云观。齐云观灵犀道长承天地厚德,于百年前悟了大道修得仙身,观中藏有一枚法器名唤白玉晷,此物于每月月圆之时便有冲天的灵力,照得整个山头皆被圣光笼罩,甚是惹人心烦。待他再问些细节,东君却不愿说了,打发他自去做饭。

若这里当真藏了仙门中人,自己这一身妖气还要想些办法处置才好。

凤承澜见其神色郁结,拍了拍他的肩,道:“衍公子忧心之事并非不可解,你这一身妖血虽是没有法子,但若施个印将妖气封起来,却也不是不行。”

“……你有读心之法?”

凤承澜挠了挠头,道:“自小便有此天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他又往石阶上走了几步,道:“我们这番来得匆忙,不知道你也在,否则小叔叔那边有一汪泉水,此泉中有古凤凰的眼泪,可助人静心。你让九殿下跟他要一些,或许有此物护法,再加上上神的封印,能令你同常人一样。”

“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大幸。”他朝凤承澜一拜,道:“晚辈先且谢过。”

这孩子怎这般客气?凤承澜颇有些不适,草草应了,又同他一前一后慢悠悠晃了一炷香,忽然道:“我听闻桐州那那边早些时候有人召了我族神鸟,衍公子可晓得其缘由?”

临衍一听,脚步一滞。

凤承澜见之,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长鸣山的时候也常逗那鸟玩儿,只是此鸟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矫情得很。若真有人以我族圣物召了它,它怕是要发一通脾气。”

——怎样一通脾气?临衍一想,又想起凤承澜此技太过……令他不自在,遂暗自念了两句清心诀,灵台一时清明如水。凤承澜挠了挠头,知其意,也不点破,便假装没事人似地一个人往前去了。

二人拾阶而上,眼见着溪水越收越窄,越来越湍急,而山中寒翠越发清冷孤绝之时,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丝竹之声。清歌管弦混合了少女嬉笑的清越之声,崇山峻岭,云气稀薄,若有若无,将此漫山莹碧都沾上了香与活。临衍忽又想起东君说过,早春时节恰是魅妖成群活动的时候。魅妖为山间精气所化,无形无体,法力不高,也不曾摄人精气。但其老喜欢化作妍丽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凑在一堆,甚是喜庆。若是临衍此番有幸遇到了……那便是出门没翻黄历。

临衍与凤承澜两厢对视,后者憨厚一笑,心道,你也看着老大不小,莫非真是个雏?

果然。二人转过一处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一应铺开的茵茵绿草之上,一群身着彩衣的女子席地而坐,一篮又一篮的瓜果蜜饯铺在草地上,而那起身为众人击鼓的女孩子头上簪了一簇迎春花。她回过头,见二人,临衍长身玉立,凤承澜笑意憨厚,满脸都写着无辜与老实可欺。

歌舞一停,众少女一愣,击鼓的白衣女子道:“二位,也是来踏春?”

第五十五章 围猎(下)

众少女中坐了一个身着朱红色衣衫的,她的眼下也有一颗泪痣。她大起胆子抓了凤承澜的衣袖,又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来者是客,我们许久不见外人,小哥哥们快陪我们喝两杯可好?”临衍往后退了半步,又有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走上前,一福身,道:“我们不是坏人,我叫映波,二位莫怕。”她言罢,又朝红衣女子一眨眼,道:“映寒小妹妹见了好看的小哥哥便往了礼,也忘了风度,当真该罚。”

众女子闻言,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临衍闻之,且行且退,只觉五脏六腑皆是不适。

映寒见他竟这般腼腆,心头诧异,也拽了他的手。这一拉,临衍满脑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落在凤承澜的眼睛里便都成了戏谑,他进退维谷,满心无奈,凤承澜倒还算坦然,一拱手,道:“衍公子,不如干脆赏个脸?”或许这不是坦然,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临衍勉勉强强坐了,勉勉强强接过映波给他的小瓷杯,勉勉强强抿了一口酒,一身清正,一身不自在。凤承澜也自在不到哪里去,他一手接过那白衣少女递过来的山果,不敢吃,也不敢不吃,一只手堪堪僵在半空,嘴上拼命没话找话。姑娘何方人士?家住何处?怎的来了这里?这里距山顶齐云观还有多远?灵犀道人可在观中?此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映寒瞠目结舌,一边的映波则笑得花枝乱坠。凤承澜一脸憨厚,尚是个能说上话的,另一边,白衣姑娘为临衍斟了一杯酒,二人相顾无言,临衍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叫阿雯。”她道。

“姑娘好。”

“……你呢?”

“……”

凤承澜夸了映波两句,逗得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听。映寒不依,忙缠着凤承澜也夸她两句,一来二去,众女子见凤承澜竟比临衍还好相与,便都纷纷围着他坐成一团。临衍受众美人冷落,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边听那凤承澜好死不死,指着他道:“衍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们有何不懂的不如问他。”

阿雯暗打量了他一眼,心头诧异。映寒修为不如阿雯深厚,闻言大喜,冲临衍道:“哎呀那可好,姑姑平日不让我们出去乱走,好容易来了个外人,当真是巧。”她一步窜到临衍身边,半跪坐在地,道:“那小哥哥你可知此百里外有个朱家村,村众人皆信黄老,我上次去那边玩的时候,有人同我说,现在的天子早不姓容啦。此事可当真?”

临衍闻言十分诧异。容姓天子乃前朝之事,怎的这一群姑娘被困于此间,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点了点头,道:“当今天子姓赵。”谁料众人闻之,皆叹惋。临衍更是心下生疑,凤承澜不动声色,将那果子悄悄放到果篮中,道:“你们何不多问他些外头的事?”

“外头的事有甚稀奇,来来回回不也是这几样?城头变幻大王旗,甚是无趣。”阿雯道。映波闻之也点了点头:“就是就是,问什么外头呀,”她一偏头,朝临衍一眨眼,那眼角的泪痣盈盈欲滴,甚是惹人怜爱:“我倒想问问,小哥哥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之人?”

此一问,临衍一口薄酒喷了出来。

凤承澜见之不忍,给他递了块帕子。临衍手忙脚乱地接了,手忙脚乱擦了擦衣服,待他抬眼同凤承澜四目相接的时候,凤承澜嘴角一抽,偏过脸。此读心之术便是这点不好,许多他并不稀得窥探之事,一见此人,便如泉涌似地浮了出来,尽是奇形怪状的隐秘,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不忍直视。

临衍好容易喘上一口气,道:“……换个问题。”众人见之,更不善罢甘休。凤承澜一脸憨厚地看着他被众女子簇拥成一团,花团锦簇,左右尽香软,心道,也不知九殿下见此会作何感想。没准一个恼怒,将他直接吃干抹尽也说不好。

众人还待打破砂锅问到底,谁知一抹乌云一聚,顷刻便聚了些许凉意。映波呀了一声,道,要下雨了,众少女闻言,纷纷提着裙摆收拾好果篮器乐,又拉着二人,令其同她们一道去避雨。凤承澜左躲右闪,推躲避让,就是不敢应,也正当此时,临衍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是窒息一般的压迫,而是面对强敌之时,蓬勃欲燃的战意与生存的渴求。他长袖一抖,抖出一柄短剑,凤承澜见之,也是一凛,道:“嘘声。”众女子不明所以,山雨欲来,而临衍只感到自己长久以来被压抑的部分仿佛一涛江水,惊涛蛰伏在冷静与克制之下,嗜血的狂意在血脉中奔流。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吉光片羽,都是那句“乱臣贼子”。临衍护着阿雯退了半步,长衫无风自动,树木沙沙作响,云海翻滚如浪。他听到树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被淹没在风声与雷声之中,轻微不可闻。自己的听觉何时变得这般敏锐?他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短头发的姑娘被一只半人高的犬妖猛地咬住了腿。她来不及挣扎便已被那犬妖拖进了树林子中,风中传来血腥之气,与血气不相上下的还有一股热。至此,众女子尖叫着乱作一团。

“都到我这边来!”凤承澜大喝一声,众人亡命似地跑。他也亮了兵器,那是一把小巧而黝黑的斧头。二人将众女子齐齐护在身后,众女子站在草地正中团作一团,临衍与凤承澜各站一边,如临大敌。风声呼啸,将雨未雨,临衍见那林子中腾起一股幽蓝的火焰,心下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又有几只犬妖从林间跑了出来。与其说是犬妖,倒不如说是群狼,众犬妖皆半人高,其血口一张,獠牙森森,口水与血水混合着往下淌。映波被吓得站立不稳,死抓着临衍的衣袖。他半侧过脸,低声道:“你们可有人会法术?”阿雯点了点头。凤承澜会意,也退了半步,众犬妖将众人围在中间,双方一时对峙,各不知对方深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阵仗,令临衍忽地想到一个词。围猎。

魅妖虽修为不高,但其体魄承天地精魄,妖物食之可以果腹。

他不及细想,那头便有一只巨犬狂吠着往一群少女中扑过去。凤承澜的小斧头一挥,那犬妖便被他砍伤了后背。众犬见凤承澜修为了得,一时不敢轻敌,只暗暗合拢了包围圈,将众人逼迫得更是挤作一团。临衍心道不好,若这样下去,二人或可逃生,这群食风饮露的魅妖姑娘怕是要遭不测。

原来她们同外界隔绝,不知有汉,乃是因有无形的结界护着。此番她们能在二人跟前现身,想必也是因着结界之力削弱之顾。临衍给凤承澜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高举起小斧头,那斧头顶上旋即便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呈一种璀璨的橘色,火光夺目。犬妖见之,即便再是唾液长流,却也更不敢上前。

五,六,七,八。那林子中幽蓝色的火焰往前行了八步,距众人还有十几步。临衍心头细数,就在它走到第十步的时候,短剑划出一道孤光,吓得众犬妖一跳,也当此时,凤承澜酝起一簇火,往地上一划。熊熊火墙顷刻化作一个半圆,一边是虎视眈眈的犬妖,另一边是花容失色的魅妖,“走!”临衍大喝一声,凤承澜领着众魅妖朝山顶方向一路狂奔。临衍殿后,不敢大意,一堵火墙撑不了多久,既是围猎,想来真正的猎人还没现身。

一只不知死活的犬妖扑了过来,它一碰那火墙,火焰霎时腾起夺目的金色。它在顷刻之间被烧成了灰,凤火燎原,当真名不虚传。众犬妖见状,纷纷呼啸着绕过此墙,往石阶上追,临衍一剑刺向一只巨犬的腹部,它惨叫了一声,倒在一边一动不动。临衍回过头,见众魅妖都纷纷上了楼梯,遂放下心。也正在这一时松懈的功夫,一只毛色金黄,额间一簇火焰的巨犬撕开了火墙的一个口子,呼啸着朝他扑过来。

凤火旋即燃作了幽冷的蓝色,那紧咬着他的肩头不松口的犬妖是一只乘黄。

临衍心下一沉,反手一剑刺向它的背部。乘黄机警,其尾一扫,抽在临衍的手腕上霎时见了血。短剑脱手,他被乘黄扑倒在地,它的双爪深陷入他的皮肉中,它的獠牙距临衍的颈动脉仅咫尺之距。

即便如此,他倒没觉得有多疼。

凤弈一把小斧旋即而至,割开了乘黄脖子上的一个口子。乘黄怒极,临衍乘机就地一滚,试图去抓那把剑。乘黄口一张,喷出一口火,短剑淬了幽蓝的火,旋即也化成了灰。临衍技出无奈,徒手卡着乘黄的嘴,迫其一时动弹不得。乘黄与临衍相互挟持滚了两滚,它口中的幽蓝又腾了起来。临衍手无寸铁,又被它压着肩,眼看那火焰就要喷道自己脸上,忽然想,自己还没死于同门之手,怎可能死在此处。

这一想,他猛地一发力,竟生生将乘黄的一颗牙掰了下来。他一手一脸都是血与土,也正当此时,幽蓝色火焰擦着他的脸与脖子,一股脑全喷在了他的肩膀上。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切骨之痛。

乘黄盯着他看了片刻,嘴角一咧,面露喜色,仿佛寻得了甚稀世珍宝。临衍心下一突,腾起一股奇妙之感——此乘黄或许循魅妖气味而来,又或许是循着他而来。他的一身妖血与一簇魂火,或许当真藏了上古遗留下来的隐秘。

即便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临衍好歹还是就地一滚。乘黄盯着他,怒发冲冠,虎视眈眈;临衍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半跪在地,就手捡起一把石子,想,这又能撑多久。乘黄一咆哮,凌空一跳,打定了要杀了他的主意。他听到女子的惨叫之声,原来犬妖绕过火墙,直奔众人而去,有那跑在后头落了单的,最终还是化作了他人口中之食。

——怎能死在此处?!一捧石子聚了雷电之力,如箭雨般向乘黄撒去。也正当此时,他看到一柄长剑如一轮孤月,凌空一划,如虹也如星,剑身狭长,剑柄上挂了个玉牌子,下头还有个红穗。那剑道甚是清绝洒脱,剑势如其人,临衍见那乘黄被他的石子一挡,剑意旋即飞至,破空之声锐利而狠绝。乘黄跳到了半空,如一只展翅的鸟,而那剑便是猎鸟的利器。他看到一抹青衫的孤影,待再定睛细看的时候,那只乘黄便已被这柄长剑由上而下,劈开了脊椎,破开了肚皮,直直钉在了茵茵绿草之中。

血流了一地,诡谲的幽蓝色火焰也跳了一跳,灭了。那人回过头。

他的眼角已有细纹,鬓色了带些许白,高冠束发,广袖长衫,其身姿清绝,恍若谪仙。所谓剑眉星目,丰神俊逸,也不过这般。临衍看着他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道他的这一式风声鹤唳,若是经师父的手,想必也不会有这般出尘气质。这一想,这道人的气质竟真同已故山石道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朝他伸出手,道:“可还能走?”

临衍点了点头,只觉被乘黄烧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道:“还好,皮肉虽受了伤,倒不曾伤筋动骨。”他又道:“乘黄的唾液可令白骨成泥,你倒还算幸运。”

“前辈……可是灵犀道人?”当他伸出手来的片刻,临衍才意识到,原来他另一只衣袖中空空如也,竟是个独臂之人。

那人点了点头:“我叫陆轻舟。”他盯着乘黄的尸首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道:“此并非乘黄纯血,乃乘黄与犬妖杂交而成的畜生,不足为惧。”他单手将临衍往石阶上一扶,忽又道:“算起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的膝盖高。当真时过境迁,现在都这么大了。”

临衍听之大惊,道:“前辈认识我?”

陆轻舟一笑,连声又一叹,道:“当然,我还认得你师父。天枢门里可还一切安好?”

第五十六章 方寸

齐云观承天地灵气,隐于山林溪涧,一草一木极具清华。其方正大门前悬了个“神威普照”的牌匾,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其蓬勃之气象与观中清雅倒是相得益彰。观中布局甚是方正,进门处奉了一座老子像,石像积了薄灰,看起来洒扫不勤。主殿空旷,本该供菩萨的地方空空如也,倒是右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长卷,卷中绘的是山川社稷,市井民情,笔触精美飘逸,此技法看着眼熟。

穿过正殿,后院中一树梧桐还在抽芽。顺拱门而出,再绕过墙边几盆矮松,便可听闻水声叮咚。原来齐云观坐得天独厚,拥一口泉眼,泉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的茶已经凉了。白瓷茶杯旁边摆了个石制棋盘,棋盘上白子气吞山河,黑子被逼得处处退让。山泉水清可见底,没有鱼,但有几缕浮光,几片叶,一抹倒影出的山间翠色与一脉清正。

“此处没有别人,”陆轻舟道:“坐。”

临衍一撩衣摆,环顾四周,当真世外清净地。方才凤承澜见此变故,速速往凤弈处报信去了,还没回来,陆轻舟温言安抚了那一群魅妖,又将其结界巩固了些,此一番胸怀,倒同山石道人如出一辙。

“此乃生肌之物,外敷,每日三次,伤口别碰水。”陆轻舟往石台上放了一个青瓷罐子,临衍忙站起身欲图道谢,这一动,伤口一被牵扯,疼得他龇牙咧嘴。陆轻舟摆了摆手令他坐,摇了摇头,道:“怎的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古板?”他起身为临衍倒了杯茶,这人以独臂鼓弄一番溪水茶具,动作行云流水,与常人无异。临衍既想帮个手,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这一番滚水入茶汤,他对此前辈更是敬佩。眼看临衍又要谢,陆轻舟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心到即可。你这样子,倒同你师父年轻时候判若两人。”

临衍小心翼翼吹了吹眼前滚滚地茶水,喝了一口,道:“前辈同我师父是……?”何时认得的,我竟没听门中人提过,他一念至此,又觉得此言太过轻狂。陆轻舟浑然不介意,道:“我们是故交。”他自坐下,拈起一枚棋子,对着棋盘若有所思,随口道:“后来我往天枢门去得少,你不记得我也是常理。只是不料将你交给怀君来养,竟养出了这么个小顽固。”他低头失笑,临衍面色一红,道:“晚辈学艺不精,给门中蒙羞。”

“这哪是修为的事?”陆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修道之人活得久,临衍不敢妄自揣测其年纪,这丰神俊逸之与风霜的杂糅,若师父在世,必也是这般模样。他一看一出神,陆轻舟温言笑道:“你天赋不错,修为也算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我不担心这个。只是这名门大派有大派的规矩,你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规矩,我是怕你今后的路不好走。”他盯着临衍,慧眼如炬,临衍只觉自己似是被他看穿了一般,既是羞愧,敬重更甚。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前辈所言之事,也正是我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之事。求问前辈可有解法?”

陆轻舟笑而不答。春风料峭,雨过风晴,斜照不曾迎。水流潺潺之声清脆入耳,一条柳枝悬在池边,摇曳不知归处,被水流裹挟着脱身不得。他执一枚白子坐定,道:“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再回吧。”言罢,将那枚石制棋子往棋盘中一落。

临衍轻叹一声,二人只得交锋。

初时只为试探,棋盘中五六字,各自为政。陆轻舟笑道:“你年纪不大,棋路倒稳,同你师父颇像。”

“……先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晚辈心向往之。”临衍又落下一子。

陆轻舟闻言笑了笑,道:“克己复礼……这都是谁造的谣?”他拿起右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白子一落,从北取道往南,引着临衍的黑子不紧不慢往前走。临衍却偏不上钩,见招拆招,坐稳了山头老神在在。陆轻舟看得有趣,道:“你师父义以为之而后礼,同那些腐儒怎可同日而语。”言谈间,黑子露了破绽,这便被白子压着破了大片江山。

白子岌岌可危,临衍老神在在。他一子一落,抬起头,道:“敢问前辈,何为义?何又为礼?”

“小子匡我话。”陆轻舟虽作此言,面上却是开心得紧。他避世而居数十载,许久不曾同人这般畅谈,上一次在这里陪他下棋的人已经仙去,他留下的小徒弟,却是越发有了少年人的担当。他紧咬黑子杀得淋漓快活,毫不担心临衍少年心气,若庄别桥在此,想必也必不会手下留情。临衍也没指着他手下留情,只见黑子虽失了不少疆域,且战且退,却也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陆轻舟见之,心下更喜。

这样的孩子何必养在天枢门?陆轻舟道:“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姑且一听,姑且一笑,当真可就没意思了。”谈笑间,黑子已是勉力支撑。

闲敲棋子,水边垂柳。临衍一声不吭,弃了中原,取道西域。陆轻舟一挑眉,道:“还不认输?”棋盘上已大片白势,临衍沉吟片刻,落子更为谨慎。他忽地想起怀君长老似是同他提过,道先师生前有一至交好友,此人考过举人,作过知府,后被一纸调令贬到徐州,徐州此地穷乡僻壤远离帝京,宗族势大,盗匪横行。他一留十年,独木难支,最后一怒之下,一人一剑,竟带着十几个衙役将一座山头上的匪寨收了干净。

此举震惊朝野,尚书欲举其进京,后来却又因个旁的什么事,此事便又被搁置了几年。最后朝廷举青苗法,越来越多的百姓落草为寇,他技出无奈,索性挑子一撂,直奔了凌霄阁而去。那时候凌霄阁还是众仙门之首,他以不惑之年同二十几岁的年轻弟子同吃同住,最后因缘巧合,获掌门慕容凡的赏识,被他收入门下。

若非他在昆仑虚的乘黄之乱中失了一条手臂,而凌霄阁自此名声一落千丈,为众仙家所不齿,否则只怕现在的凌霄阁掌门当是眼前这号人。临衍一念至此,落子更慎,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更甚。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当真大丈夫。

怪不得他同先师志趣相投,临衍忽而抬头,道:“敢问前辈,先师……是怎样的人?”此一问,陆轻舟落子之手一顿,一挑眉。

早知这孩子必心有郁结,陆轻舟想,怀君醉心武学,明素青醉心掌门之位,这孩子一路跌跌撞撞,自行摸索,对这江湖人事是磨出了些许心得,却也尚是初生牛犊,稚嫩得很。这般的一块玲珑璞玉,为何就不是自己的传人呢?他摇了摇头,道:“你觉得呢?”

“……晚辈不知。”

陆轻舟收了子。大局已定,临衍惨败,他却不以为意,请示陆轻舟再来一局。此局却是有趣了,陆轻舟一点头,黑子先行。

“我看过以君子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人,以圣人教诲用来迫害同侪的人,你猜若圣人在世,见此形貌,会不会扼腕而叹?”

此一问有趣,临衍想。若先师在世,他又会怎么答?

白子左右突袭,逐渐占了上风。临衍落一子,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晚辈以为,即便世间再是流浊,若能有一人是醒着的,那这个人,也该执火炬。”他言辞恳切,神色泰然,陆轻舟闻之,一笑,反问道:“何为仁义礼智,善又是何物?”白子一路直捣黄龙,黑子且战且退,从容不迫。陆轻舟落了一子,又问道:“你既有半身妖血,非妖非人,又如何为自己谋个善果?”

临衍一听,指尖一滞。

片刻后,他果断弃了中原,剑走偏锋,取道南边空地。他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天色微沉,他这一式虚枪,晃得陆轻舟连连喟叹。当真英雄出少年,他想,若你师父在世,见了你,怕不知该有多高兴。

黑子占据南侧要赛后陡然杀了个回马枪,陆轻舟措手不及,被他取了大片江山。自此,黑势便如游龙一般,将白子片片蚕食。陆轻舟且战且唏嘘,再战之时,却已露了颓势。黑子乘胜追击,毫不留情,待大局已定,陆轻舟惜败之际,临衍一丢棋子,恭恭敬敬朝陆轻舟一拜,道:“多谢前辈指点,是晚辈心胸太窄,因一夕之事而困于方寸之间,实在惭愧。”陆轻舟忙将他一扶,道:“你师父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你在我处,自可不必这般客套。”

他想了想,又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是为君子。你这玲珑之局,在心不在行,更不在血脉。”他说完,抬头看天,只见天色不知何时竟已暗了下来。棋盘上黑白交错,水流潺湲往东,临衍想,乐山在水,古人诚不欺我。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问。”

你问都问了,怎的还兴这套?陆轻舟一颔首,临衍忙道:“我这妖血之事,您竟似毫不诧异,是早已经知道了么?”

孺子可教,陆轻舟引临衍穿过拱门,二人回到后院之中。院中梧桐隐约抽了些翠色,想必春风一到,便是一派郁郁葱葱之颜色。他径自开了一扇门,招临衍跟过去,临衍不明所以,只见陆轻舟往书桌前一站,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几句。

“不但我知道。你师父,你怀君长老,你师娘都知道。”他道。

此一句,着实令临衍瞠目结舌。“那……”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陆轻舟见之,一笑,将桌上的纸拿起来,吹干,又随手折了两折。“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中之时便已经料到会有这番局面,他做了些准备,此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这忽然就被激出了妖血,想必是经历过生死之劫。我刚给怀君写了一封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

临衍木然点了点头,只见那纸鹤扑腾了两下,由木门而出,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已晚,我送你下山。”陆轻舟随手取了剑,此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窄,临衍似是在何处见过,一时记不起来。二人刚行到门口,却听一声清甜的女子之声远远一喊,道:“敢问灵犀道人可在观中?”陆轻舟神色一凛,道了声“不好”,忙将临衍往墙角处一带。临衍不明所以,尚自怔忪,那女生又道:“凌霄阁薛湛,特来拜访灵犀道人。”

凌霄阁?临衍这才回了神,心道,凌霄阁还有人?

陆轻舟左右为难,这么个大活人,藏又藏不住,又不能让他长出翅膀飞出去。转眼间一个杏眼桃腮,梨涡浅浅的黄衣姑娘已走到了观中大殿里。跟在她后头的人穿着一身厚厚斗篷,貂皮领子,他的脸埋在领子中,看不清形貌。虽说天气尚寒,然而此小寒山地处南方,也不至于给冷成这样。临衍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陆轻舟拉回书房,他诧异道:“若是前辈不方便,晚辈可以……”

“嘘声。”陆轻舟左看右看,技出无奈,自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日晷。此日晷精雕细琢,甚是古朴可人。他右手捏诀,口头默念,低呵了一声“开”,下一刻,临衍被他一扯,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块巨石碾压过了胸口,又如同自己强行挤进了一道窄门,五脏六腑皆是不适。周遭忽然热了起来,他茫茫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小寒山上的青山秀水此刻却都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而他正站在一处废墟之中,此处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本就燥热,不远处的屋顶上还燃着一簇火。

“你妖气太重,先在此间避一避。莫出声。”

第五十七章 玲珑

陆轻舟的声音似是穿过千层云海传到的此间,瓮声瓮气,甚是怪异。

临衍环顾四周,此处既非梦境也非幻境,否则一草一木也太过细致。夜已沉,微茫不见星,目之所及尽是皓白的雪,孤冷凄恻。此间正值盛夏,然而暑气却仿佛被深深埋在地底下,漫山凄风吹得人冷得发抖。此山林之中,不闻蝉鸣不见鸟叫,只有一片被大火烧了的木屋,不远处一座大殿伫立在夜空之中,大殿朱门紧锁,殿前台阶上落了厚厚的灰。临衍朝前走,一面超前走一面留心四下响动,然而此间实在太静,静得落针可闻,不似凡间。他心感奇怪,左右四顾,大殿前悬挂的牌匾此时也凄恻恻地被人丢到了一边,牌匾蓝底红字,三个大字异常醒目——齐云观。

临衍一愣,原来此间竟是小寒山?然小寒山地处南方,终年温暖,此处白雪皑皑,无论如何也定不是自己方才下棋之所。却不知两方齐云观究竟有何渊源。临衍绕过大殿,穿过殿后广场,广场布局方正,一丝不苟,连广场两旁的松树都仿佛计算好了时辰与尺寸才栽进的土里,十步一株,不见偏差。然而青松此时也只剩被火烧过的树干了,他一面喟叹,往后院行去,昆仑的皑皑雪山隐在夜色后头,层峦叠嶂,遮天蔽日,压得人心头越发沉闷。

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原来广场后头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草屋之中还有人住。一个身着厚厚的大花袄子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一间半塌了的茅房里走了出来,茫然四顾,一步一步皆是小心翼翼。地上不甚平整,老人家若摔了可怎好,临衍走上前,对她一抱拳,道:“老人家,叨扰之处实在抱歉。敢问此为何处?”

那老妇人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不答。

他又问:“敢问此为何年?”老妇人依然不答,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不到自己?

她寻了片刻,临衍跟在她的后头,二人一路走到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松树旁边,临衍这才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树旁边,嘤嘤地哭。被裹得跟馒似的孩子仿佛被一块石头绊了,面朝雪地也不愿起来,哇哇哭得十分凄惨。那老妇人终于逮到了她的孙子,一面心疼,口头却又埋怨道:“让你皮让你皮,我不收拾你,老天爷还不收拾你?”又道:“小宝摔了哪里?让奶奶吹吹,吹吹不痛。”

“小宝”抽抽搭搭闹了一会儿,钻到奶奶怀中,半哭半撒娇道:“奶奶,我想吃糖水鸡蛋。”那童音清脆软糯,微微发抖,自带一股子怯懦。临衍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子,此物甚是眼熟,他一想,这不就是陆轻舟挂在长剑上的那一枚?

就在这时,临衍听到另一个人道:“师兄别来无恙?”此声也是通过层层遥夜传到此间,临衍抬起头,夜空如洗,浓黑不见边。想来这幻境同桐州城中还有些不同之处,他在此间,竟可听得外见动静。那声音笑了笑,又道:“师兄何必如此,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巴巴地探望你?”

临衍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甚是奇特,既有少年人未变声时候的清脆感,其说话的口吻却又十分老气横秋,加之不知是否有意的伪装,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令人闻其声而倍感怪异。他想起那个被貉子毛斗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黑色斗篷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竟是这般细弱,怎的听他说话竟如此……别扭?

“不敢当,你还当真阴魂不散。”陆轻舟冷笑道。

那人听之也不恼,只淡淡道:“自然,我可不比师兄逍遥六界。”他将此逍遥六界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态势,旋即他却又话锋一转,道:“我同小徒在山下时见此处妖气冲天,怕师兄遇了些麻烦,特来看看。这一看还当真另我等诧异。”他的声音由远而近,临衍虽身在幻境看不见二人,却依然能想见陆轻舟此时的愤怒和隐忍。那人道:“死了一只乘黄?”

陆轻舟一拍桌,道:“识相些就快滚,莫逼我赶人,到时你也没面子。”

一声清脆女声怒道:“你怎敢这样同师父……!”临衍听到了拔剑之声。他心感急切,生怕陆轻舟不好应付此不速之客。哑着嗓子说话的人也不恼,对陆轻舟道:“既然师兄无碍,那我也便放心了。连翘,不得无礼。”他不知同其小徒弟说了什么,那姑娘哼了一声,静默不言。

片刻后,临衍尚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又听那人道:“对了,我方才听小徒弟说,你这里刚来了个天枢门的弟子,怎的也不见人?插上翅膀飞了么?”他这话令临衍一惊,心道,若是陆前辈因他得罪了什么人,他怕是这辈子都无颜面见师父。陆轻舟温言也是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人却又道:“瞧我,又惹了师兄不快,当真惭愧。”话虽如此,连临衍都听得出来,他此一眼,绵里藏针,洋洋得意,毫无惭愧之态。

而这边,那小孩子嘤嘤哭够了,拉着老妇人又重复道:“我想吃糖水鸡蛋。还有外头的大包子。”

老妇人闻言,面露凄楚之色,沉默了半晌,道:“小宝乖,外头的东西有毒,我们不吃。”那小孩闻言,哼了两声,一行眼泪挂在眼角上,眼看又要哭出来。临衍见之不忍,老妇人更是心如刀削,将那孩子抱了起来,道:“好好好,奶奶给你想办法,大包子也有,鸡蛋也有。”她牵着他往回走,小孩子初时抗拒,磨叽了片刻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二人走到广场中的时候,小童忽然指着漫天的浓黑,怯怯道:“奶奶,那外头是什么?”

临衍随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他虽就阵法之事不如北镜精通,一想却也琢磨出了些门道,这里不见星不见月,想来方圆几里分明还笼着个巨大的法阵。此法阵不知作何用处,仿佛将祖孙二人困在了此处,与外间隔绝。临衍皱了皱眉,那老妇人本试图蒙混过关,小童又问,她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强笑道:“以前是有什么鸟啊,星星啊的,现在也早都看不到了。我们回家。”

“为何看不到?”小童倒不善罢甘休。老妇人没有办法,只得道:“等再过些时候,过些时候才能看得到。”

“那又要何时才能看到?”

此一眼,更是坐实了临衍的猜测。老妇人实在答不出来,便只得拉着小孩子赶快往那茅草房中走,小孙子却也不是这般易与的,只见他撇开奶奶的手就想去爬那花坛,仿佛这一点小小的高度便可让他距那沉沉天幕更近一些。这一爬,脚下一滑,又是面朝雪地摔了一跤,不但如此,他还磕了脑门。

小娃娃哭得更是凄惨。老太太忙去扶他,这一伸手,却已有另一双手率先将他抱了起来。这人的手背上都是黑色纹身,如蛇曼般顺手腕手臂而上,被一身黑色长衫盖了,只在右颈上方才露出了半片。他高冠束发,器宇轩昂,观之约莫三十岁,一双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一笑则仿佛冰雪初融,天与地皆是暖意,然而更多的时候,其笑是脸皮不带肉的,是深渊与长夜,阴恻而又不明所以。临衍照着他打量了片刻,越发确认此人为修为了得的大妖。不但如此,此小娃娃,此老妇人,他们虽被结界压制了妖气,然以临衍的修为依旧能看出,此二人也不是凡人。

临衍越发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竟仿佛同那个皮笑肉不笑之人早已相识。

那人抱起小娃娃道:“谁说外间的鸟都看不到了?”他似笑非笑,一笑牵得唇部肌肉十分勉强地勾起细细的弧度。此话虽是对那小娃娃说的,他的一双眼却若有若无瞥向距他不过五步的老妇人。老妇人见了他,一抖,满目惊恐。

他又道:“是不是?阿远?”

老妇人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另有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妇人的后头,那人约莫五十来岁,鬓发发白,一身浅蓝色道袍清雅出尘,一把拂尘在手,越发衬得他气质卓绝。他轻叹了一声,将老妇人扶了起来,轻声道:“何必如此。”

临衍观之大惊,此人他却是认得的。凌霄阁前掌门慕容凡,据闻此人天赋卓绝,惊才绝艳,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夺得魁首,后死于乘黄之手,众仙家既唾弃而又扼腕。他一个修道之人,怎同这种修为的妖物有了渊源?

小娃娃回过头喊了一声“奶奶”,那人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了片刻,又笑道:“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他低头笑而不语。他身后一个蓝衣服的人闻言,一拱手,道:“是。属下明白。”

“除了糖水鸡蛋,小公子还想要什么?”小娃娃被他捏得疼了,想挣扎却又不敢。他嘤嘤地吸了两口鼻涕,怯怯道:“我不要了,小舅舅放我回去吧。”

“小舅舅”闻之,笑得更是人畜无害,道:“山下的糖葫芦要不要?还有毛茸茸的小白兔子要不要?”小娃娃不料此“小舅舅”竟同往日不一样,一时分不清此话何意,怯怯不敢说话。他嗤笑了一声,道:“小公子将来可是要继承我族正统的,怎能这般不经事?”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老妇人,老太太被他瞧得面色发白,讷讷不言。

“小舅舅”一番警告完,心满意足,站起身,也望着沉沉夜空,轻声道:“还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睨着那钻到奶奶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一个执剑之人走上前来,凑到“小舅舅”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舅舅”闻之,眨了眨眼,他若有若无瞥了慕容凡一眼。

后者摇了摇头,低声又叹道:“何必如此。”

小娃娃被冷得打了个喷嚏,抽抽搭搭地吸着鼻涕。文姑姑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令其莫要出声。“小舅舅”一挑眉,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对文姑姑道:“我听说前日里又来了个访客?”他阴恻恻一笑,转头却对慕容凡道:“此已是第三波人,若再来一拨人,你这结界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对这小侄子倒是怜爱,但……”他将怜爱儿子咬得极为怪异,既非咬牙切齿似的恨意,又非长辈对待晚辈的爱意,倒更像是……一种妒忌。他接着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有他的这身血脉在,无论妖界或是你仙门众人,谁若寻得他的踪迹,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意有所指,慕容凡不为所动。他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辈虽斩妖除魔,但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他虽如此说,临衍却觉得,眼前这人倒不像是在咄咄逼人。他这是在循循善诱,哄人入局。

“阿远不是常说,若为救天下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我何时这般说过!”慕容凡拂袖而怒,小舅舅观之竟面露喜色,又道:“那许是我记错了。”他一笑,如春雪初融,好看得很:“你要留要杀都无甚所谓,反正你人间的秩序,同我又有何关系?”他此笑太过幸灾乐祸,临衍观之,忽有些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娃娃听了这个“杀”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文姑姑忙捂住他的嘴,“小舅舅”一抬手,他一转身,便有侍卫收了剑,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地盘,我还是还是听你的罢。”

“小舅舅”回过头,眼看着慕容凡,却是对众侍卫道:“小公子的吃穿住用,一概不能短缺。听明白了么?”众人一拱手,连声应是。他说完,又若有所思朝文姑姑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文姑姑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直刺向慕容凡颈间。文姑姑的妖力不弱,慕容凡反手一挡,掌中已被她的簪子扎出了一个血洞,二爷正是在这时,她甚至来不及喊,便已被众侍卫雪一样的长剑贯穿了身体。

乱起之时,小娃娃早被“小舅舅”身侧的一个少女拉到了一边。此少女也身着浅蓝色道袍,然而她一身妖气,美艳妖娆,定不是仙门中人。小娃娃竟似被吓懵了,哭也哭不出来。“小舅舅”接过那女子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领口的一滴血。他对着那被血染红了的帕子一皱眉,低声道:“怎的竟冲着阿远去?”这声呢喃实在太过静默,除了那个女子与临衍,再无任何人听到。

那女子一躬身,道:“这尸首待如何处置?”

“烧了吧,”“小舅舅”道:“再给小公子找个奶娘。”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其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尤为细碎不可闻。他似是低头说了句什么话,临衍隐约听到了“不肖”两个字,其余的却实在没有听清。

慕容凡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血与雪水混合交融,淌作涓涓细流,在一地莹白中纵横交错。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第五十八章 道将行

与陆轻舟对峙之人身形瘦弱,观之约莫十六岁大小,单眼皮,眉骨生得倒是俊朗,然而下颚太窄,唇色太深,这般女相的下半脸实在有损其威严。他眉头的青雉还没长开,肩膀也还没发育成熟,但这一双眼,淡漠疏离,慵懒无神,仿佛随时随地透着超越其年龄的倦意与戾气。陆轻舟想,此戾气倒是一如往昔。他的指尖已凝了一点青色,右手背着,长袖无风自动,指尖一枚黑色棋子蓄势待发。

他跟前形如少年之人是他的师弟,名唤薛湛。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

此评语也是凌霄阁先长老吴晋延下的。那是薛湛被慕容凡收归门下的第二年,吴晋延降妖归来,在凌霄阁登临台前看众弟子练剑后铁口一断,薛湛的命途自此以后便十分多舛。那时薛湛还是小辈,吴晋延倒同他没甚私仇,只不过众仙家事后回想起吴晋延这一铁口直断之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心下叹服,对薛湛其人也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也着实并非少年。此件内情说来复杂,薛湛于十六岁那年游历江湖险些被九原大巫以邪术炼化,后被其父母救回来的之后,他便再也无法长大。薛湛同陆轻舟并不亲厚,陆轻舟四十岁入门,薛湛那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后凌霄阁被一乘黄大杀四方,几近灭门,门中死伤无数,薛湛的奇迹生还是个意外,也是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端揣测。

有人道他本是慕容凡的外子,慕容凡拼死保了他性命,因此便连他首座徒弟陆轻舟的一一条手臂都未曾保住;又有人道,此乘黄怕是同薛湛有些关联,否则怎的竟昆仑虚血渗三尺,而他却毫发无伤?庆幸有之,揣测有之,然凌霄阁自此后名声一落千丈,却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将陆轻舟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不愧“谪仙”之号,他想,无论多久不见,他道还是这副样子,清绝出尘得令人作呕。他暗瞥了一眼清泉边的棋盘,盘中黑白交错,厮杀甚猛烈,想必不是一人闲摆出的局。他若有所指地道:“我上次求师兄的事情,还望师兄再考虑些许。毕竟这乘黄乱世,你我都有一份责,不是么?”他一言既出,陆轻舟迅然出手,一枚黑子却不是冲他而去,而是直袭那黄衣女子的面门。

连翘直觉性一抓,她的整个身躯便被那棋子冲得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见之一凛,电光火石一掌击出,二人灵力对撞,日晷中的茫茫雪原震了震,震得临衍一个不稳,扶着一株大树。此时那皓然白雪上殷红的血,被长剑当胸穿过的老妇人与哭声响天彻底的幼童却又都不见踪迹,临衍心道,此方幻景同桐州实在太过相似,那四方石到底何物,出去后定要向陆前辈讨教清楚。他闻到一股焦糊之味,四下张望,原来崇山之中的齐云观外墙竟瑟瑟坍了,他想起那时在桐州幻境之中,自己也便是正同王旭勇说话的时候,被这坍塌的外墙带到了毕方的面前,便也追上前去,想同那幻境中的慕容凡或者“小舅舅”说上两句话。

慕容凡倒浑然不知其幻境似地,怔立当场,讷讷不言。临衍摇了他半晌无用,又去寻那“小舅舅”,这一寻,“小舅舅”却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看得他更是毛骨悚然。

“敢问阁下是谁?”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叫宗晅。”那人说。

临衍大骇,眼见着前方广场之中,缓缓坍塌出了一个巨口,而巨口之中有一股妖气喷涌而出,煞得临衍连连后退,捂着胸口,只觉血气翻涌,耳鸣目眩。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似曾相识,那是在小寒山山腰上的时候,乘黄引着犬妖在林间蛰伏未出,而他感觉到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战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妖火点染,而自己的嗜杀之念也旋即萦绕在脑中,消散不去。

他曾有过嗜杀之念,那是在天枢门里的时候,季瑶还小,她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关到后山禁地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剑将那群小崽子揍得鼻青脸肿。此事没几个人知道,然而临衍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剑在他手,他有了一股杀人的渴念。

临衍不知不觉酝起掌中力,五指一并,朝那虚空的巨口中一掌劈了过去。风云雷动,天旋地转,那巨口中透出血的味道,令他颤栗,也令他倍感熟悉。他陡然记起了那个梦,宫殿在云端,瀑布飞流直下,他一身金色,大殿中有一场屠杀。

猛一道惊雷劈过夜空,原来是陆轻舟往日晷中注了一股气。

陆轻舟在溪水边也是方寸大乱。他本想着赶快将薛湛哄走后再同临衍解释幻境之事,却在慌忙之中忘了临衍身负半身妖血,妖气两相对撞与共鸣,他的妖气唤醒了日晷中的残存的乘黄之力,待薛湛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日晷已再无法隐匿其行踪。

“你这小徒弟竟……修的鬼道?有些意思。”陆轻舟先声夺人,冷眼看着那黄衣服的连翘被他打得连连后退。“你一个长辈竟对小辈动手,当真不知羞耻。”薛湛一边说,也同陆轻舟一来二去虚晃了两招式。

山间飞鸟绝,树影斑驳,溪水朝东,一应如常,薛湛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他装模作忽一收手,一抬下巴,道:“那便告辞。”陆轻舟神色倨傲,不屑送客,薛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天,怎的比我来的时候还要热了几分?”他目光如炬,陆轻舟神色一凛,也正当此时,薛湛倏然出手,直取棋盘上的那枚日晷!

陆轻舟反应也快,劈手欲抢却又被薛湛一掌挡开,二人几招过尽,陆轻舟面上再是沉稳,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薛湛这一手断虹掌法倒是进展神速,然而更令他冷汗直冒的还是临衍。日晷之中呆久了于魂力有伤,他进去已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更何况里头妖气翻涌,不知又会否损其筋脉。

薛湛此时无论如何也看出来了,那日晷中必有隐秘。日晷的秘密他是知道的,此日晷本是慕容凡的东西,他也曾进去待过,窥得了些许先掌门旧事。然而看陆轻舟这紧张的模样,想来日晷里还藏了个有趣玩意,薛湛微微一笑,此笑甚是怪异,冷然若冰,与其一派天真的样貌相去甚远。他一边同陆轻舟过招一边道:“我却不知师兄什么时候开始‘金屋藏娇’。”他此话极不客气,目的正是为了激怒陆轻舟,迫他露出破绽。

“我也不知师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修成了市井长舌妇。”陆轻舟嘴上不露怯,手上也是找找不容情。连翘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却又被薛湛一眼瞪了回去,二位神仙打架,既是斗狠又心存较劲之意,陆轻舟单手对薛湛,二人掌风过处,莹白的棋子从棋盘一角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成几瓣。

“师兄同山下魅妖相交好,又是几个意思?”魅妖素有淫邪之名,陆轻舟念起二人在门中之时,他技高一筹,薛湛口头不饶人,二人真当斗起来的时候,连慕容凡都束手无策,只得一人一顿鞭子完事。陆轻舟有时也觉得奇特,照说薛湛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自己一把高龄入门,算来都可以做他的爹了,为何二人每每相处之时却又仿佛斗鸡走狗的顽皮少年?

“你收了个鬼道徒弟,是因为明知自己修为低下,不足以为人师表么?”此一言,蛇打七寸,终于是令薛湛露了些许怒。他当即沉下脸,道:“师兄你惊才绝艳,却又为何龟缩此一隅,枉顾师门教诲,你这是置师父于何地,至凌霄阁于何地?!”

陆轻舟闻言,缓缓收了手。若说二人有何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痛,便也只有此事了。薛湛自知戳中了他的七寸,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凌霄阁旧事于他又何不是一种折辱?他亦想起自慕容凡死后,凌霄阁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陆轻舟撂挑子隐居小寒山,自己一个天赋一般修为不齐之人便须得担起此道义,盯着众人冷眼,洗刷门派之辱。一念至此,便也是惶然而恐慌,恐慌却又对陆轻舟越发愤恨。

眼看那日晷竟停在二人手边滚了一滚,连翘眼疾手快,抓起那枚日晷就跑。陆轻舟冷笑一声,右手捏了个诀,往空中一滑,霎时一张平展展地地面就这样塌了下去,连翘还没跑到小院中便已经半个身子陷入了地下,被困在流沙之中动弹不得。

“你怕当真忘了这是谁的地盘。”陆轻舟走到连翘身边,伸出手。连翘冷哼一声,陆轻舟一挑眉,薛湛右手紧紧抓着衣袖,半晌后方才放开,叹了一声,道:“给他。”

“可……”此可字没有说完,薛湛便凌空闪了连翘一巴掌。这一巴掌闪得她泪眼汪汪,满脸皆是不甘,陆轻舟在一旁亦看得目瞪口呆,薛湛低声道:“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我不想再听到第三次。”

连翘泪汪汪地将那枚日晷递给陆轻舟,他一声喟叹,将娇俏的黄衣少女拉了起来。流沙坑旋即又恢复了原样,连翘拍了拍衣袖,一身泥沙,狼狈得陆轻舟都有些于心不忍。薛湛阴沉沉看了连翘半晌,回过头道:“你再是不愿出山,我也还是会过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过手,师兄莫要忘了。”他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此话却又混合着少年轻狂与沉沉地狠厉,令人见之怪异。陆轻舟一挑眉,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就是个拖着尾巴在泥塘里打滚的臭乌龟,你硬要把我供在神龛里,也不怕被反咬一口。”

薛湛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翘捂着脸跟在后头。待他走到小院拱门处时,陆轻舟却是一叹,对着二人的背影道:“你可知,就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心思,若天下有一人闻之,都能教你身败名裂!”薛湛闻之,哈哈轻笑了两声,回过头:“师兄怎舍得教我身败名裂?”他顿了片刻,吸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还是这齐云观的名字起的好,小寒山,齐云观,不知道的人来此一看,便都以为是个清修之地。当真讽刺。”

临衍被一把从日晷拽了出来,天昏地暗,晕头炫目。外间的天色也已经沉了下去,流水清音,山间晚照,美景当头,他却是在无心欣赏。临衍捂着胸口喘了片刻,陆轻舟也是一片心有余悸,二人对视片刻,临衍总算喘上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相救。”

陆轻舟摆了摆手。“现在下山难免再撞见他,你且在此住下吧,我同东君说一声,想来不要紧。”

“……您也认识东君前辈?”

陆轻舟摆了摆手,将临衍引到了客房中。虽说是客房,然而长久没人居住,被褥上尽是霉味。临衍浑然不在意,陆轻舟却有些过意不去,硬将自己的被子塞给他这才心安,临衍全心不在被褥之上,眼见陆轻舟就要走,他忙将其叫住,一抱拳,道:“晚辈在那幻境中窥见了凌霄阁的隐秘旧事,也见了不该见之人,敢问前辈……”

陆轻舟摇了摇头,满心疲惫,道:“明日再说吧。”言罢,径自睡了,留临衍独自思索了一夜。

第五十九章 长风烈烈

桐州城里陡然见了金凤凰,桐州境内大小长官皆受此神物荫庇,紫气东来,四海宁靖,一时连那行将问斩的青灯教余孽也得以喘息片刻,往牢里多住了几天,也算临死之前让人沾一点天恩。

桐州府衙也是三喜临门。一喜为许家小公子许砚之与其二叔乖乖耷拉着脑袋给蒋大人磕头谢罪,此事令蒋弘文心生愉悦;二喜为青灯教余孽见了此凤凰降世的奇观,纷纷大赞天子圣德,于是这闹得满城风雨的青灯教哗变之事,也因此得以平息于萌芽之中。此事令蒋弘文志得意满。

这最后一喜实在太过令人喜不自胜,盖因那在地震中失踪了的庆王赵桓,后来被众府衙齐心协力从一个叫牛头沟的地方给找出来了。庆王殿下是被一个长相奇特的哑巴带回来的,虽他受了些皮外伤,然其受天德眷顾,在一块由三块巨石合围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不吃不喝等了四天竟还没有断气,此等意外之事,令蒋弘文心花怒放。蒋大人的心花一放,那许家辱骂府衙之事,许砚之欺瞒父母官之事,便也统统化作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再没人提及。

季瑶醒了个大早。她梳洗罢,吃了早饭,往后院走了两步,陡然想起那凤凰想必也该回去了,便又往前院折返走去。那被许砚之以一枚金羽毛召来的火凤凰当真骄矜,非站在许家主厅屋顶上不下来,那长尾巴一卷,头一扬,谁去喂食便扑腾出两簇火,令许家上下手忙脚乱。后来还是顾昭恍然大悟,以城外碧溪泉泉眼里的水喂之,它这才肯乖乖下来。

凤凰逗留了两日,水也喝够了,威风也耍够了,一拍翅膀扑腾着往东而去。许砚之对此甚是遗憾,许家众人见状,总算长舒一口气。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她心情甚好,一则因为早间接了朝华的信,告知师兄无恙,后日便可返回桐州,二则因为洛云川的刑期悬而未决,也即意味着此事尚有转机。她随手拨弄了一把墙角边的兰草叶子,花叶狭长,凝着春的生命力,她浅浅一笑,一抬头,却见明汐气势冲冲也朝这边走来,恰同她狭路相逢。

季瑶想躲,刚挪了两步却被明汐喊住。明汐上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方才接了我师父的信,他说若我们再不回去,众长老可得给我们下惩告书了。大师兄究竟是何一回事,师妹这次能告知我了么?”

临衍之事太过复杂,若三言两语告知明汐,他转述之时又出了岔子,几个小辈可难以担责。更何况朝华姑娘在信中千叮万嘱,此前因后果,定要等二人回去之后再亲自告知怀君长老,若有其余长老问起来,一概能拖则拖,拖不了就丢给怀君处置。季瑶虽讶异,但朝华这般郑重其事,她也只得照办,然而何为“能拖则拖”,于她一个在后山闷了十几年的姑娘来说,却实在是有心无力。明汐见她又在推躲避让,心头有些怒气,将她的去路一拦,道:“师妹每次都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诚心想与我为难?”

明汐这气也道发得有几分道理。他在门中被明长老管得如惊弓之鸟,好容易央了个机会同师兄去了趟丰城,谁料这一趟还没走几天,师兄便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妹强拖到了桐州,这一去,大师兄一个大活人就茫茫十天半个月便忽然没了影。明素青长老雷霆之怒,令其一定要将大师兄带回来。许砚之与季遥一个个葫芦里卖药,唯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他越想越委屈,越想也越对季瑶心生埋怨——你说你好好呆在后山便是了,怎的前山的事情非要来插一杠子,插也便罢了,还要令我给你背锅挨骂?

季瑶道:“师兄后日就回来,旁的事你也别问了。”她看明汐眉毛一挑,对此答案甚是不满意,忙又补充道:“云川的事情还没解决……”此言一出,她便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洛云川之事不提也罢,一提,明汐更气,只听他哼了一声,将季瑶又打量了片刻,道:“外人之事都是事,门中之事都不是要事。师妹回了一趟桐州,当真是乐不思蜀。”

此“乐不思蜀”却是有些过了。他只知季瑶此行是为私事,然洛云川的刑期一事明汐确实不知。季瑶一听,也气上了头,红了脸道:“随你怎么想。”她转身就要走,明汐一拉她的袖子,一扯,她愤愤盯着他,将明汐看得更是莫名其妙。他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语带讥诮,道:“你看你这都穿的什么。”

季瑶确实穿了个寻常女子家的浅绿色长裙,头发一挽,披着纱,确实不甚仙风道骨。明汐眼见季瑶当即红了脸,莫名却也愤愤,心道,你一个天枢门弟子怎的这般不讲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衣服是许砚之的婶婶刻意为她找来的,那婶婶虽然疯疯癫癫,但对季瑶尤其亲厚,甚至刻意将其已之女的衣服送给季瑶,季瑶受之有愧,没有法子,便只得穿了。她也便只有稍作打扮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总算不那么惹人嫌了些,天枢门的道袍太过飘逸出尘,于她不适合。

然而也便是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戳到了她的心口之上,令她感到原形毕露,尘埃似地低微。她脸一红,死命拉着自己的袖子往回一扯,道:“你给我让开!”她这一言,目中含泪,一脸怒火,令明汐更是莫名其妙。他一收手,哼了一声,道:“……反正师兄也不会看你。”

话一出口,他却被季瑶往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怒极回过头,季瑶也自怔怔,似是远不相信自己竟真对同门动了手。明汐怒发冲冠,再是想还手,然而师妹当前,他一个男子也不得同她动手,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便也值得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踢翻了墙角的花盆。

季瑶怔怔看着他拂袖而去,既怒且怕,想同他理论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此时只恨极了自己竟这般无用,连大师兄的清名都护不得。她抹了一把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莫要在外人面前落泪惹人嫌。她低着头,一路越走越快,越想越委屈,一个小厮同她迎面撞了。那人也是一惊,忙退了一步,道:“瑶姑娘可是要找小少爷?少爷在书房,方才也在寻你。”季瑶低着头,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一路茫茫然逛到许家书房,人到了门口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并不是寻许砚之来的。

自己是作甚来的?

门开着,里头有两个人。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此乃云川公子的手书,千真万确。”这人的声音甚是陌生,另一个搭腔的声音季瑶倒是熟,定是许砚之没跑。他顿了半晌,道:“这么来说,他当真已经被……?!”

死一样的沉默之后,许砚之道:“此事,不要让天枢门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瑶姑娘知道。”季瑶的心下腾起一股不祥之预感,她又想冲进去问个究竟,到底是何事定要让她不能知道,然而她毕竟是客,偷听人家墙角之事已然十分没有排面,再闯主人的书房那就当真是禽兽不如,她心急如焚,进退维谷,那说话之人却恰在此时躬身退出了房门,一抬头,也恰看到了屋檐下呆站着的她。

许砚之一看,心道不好。季瑶怔怔呆立在门口,不知二人的谈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他一时心乱如麻,脑中飞快闪过好些念头。谎言只能撑上一时,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他一念至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瑶,道:“今天早些时候,洛云川给你留了封信。”

“……他为何忽然给我留信?”

许砚之不答,只将那信递给她,道:“你看。”

洛云川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可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魂魄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父亲知其异能,叱其为天降扫把星,小小便将他卖给了一个马夫做养子。后来那马夫再一死,他便跟着一群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子一起被卖到了烟花地里。

然而这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之处在于,洛云川在牢里时,迷迷糊糊听了一阵齐齐的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哪个衙役又吃饱了想来揍他一顿,然而此一睁眼,他却看到了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那人对他说,他有九五之愿尚没有达成,甚是遗憾。洛云川觉得此人怕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却又听他道,当今黎民受苦,朝中腐朽,他作为宗室子弟,尚未尽一份力便死于老天之手,甚是遗憾。洛云川茫茫睁开眼,这才意思到,原来他是一个新鲜鲜才死了的鬼。

那鬼又道,不知下一世自己还能否投胎到帝王之家。他且说且走,洛云川也浑然没在意,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有衙役告诉他,那牛头沟里的庆王殿下被找着了,他这条狗命暂时是被留了下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段,又是何意?”

许砚之斟酌片刻,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季瑶发狠地抓着他的肩膀一阵揉,有路过小厮吓了一跳,皆被许砚之摆手拦了回去。

“你若信我,怎能瞒我!”

季瑶将许砚之晃得颇不要命,许砚之无奈,道:“此为诀别之信。刚牢中给带了话,樊大人未避免青灯教再生事端,于今天早些时候,下令赐洛云川毒酒。”

季瑶一抖,险些没站稳。

“另有一事,我也一并告知与你。庆王殿下早些时候便被找回来了。他现在正在府衙里,同蒋大人议事。”

季瑶又一抖,脊背发毛。

——倘若真如洛云川所说,庆王赵桓早在那牛头沟里一命归了西,那如今这府衙里头威风八面坐着的那一个,却又是谁?

断更说明

两个关键剧情章被墙。

非常心痛,痛心疾首,甚至心灰意冷。

我从写作至今,矜矜业业从不断更,没推荐忍了,自己营业忍了,一路奋斗至今能得二三读者,十分欣慰。我从未想过钱,也从没想过火与不火,只为了一点爱好支撑至今。

但一段匪夷所思的墙让我彻底无法容忍。两天之后,如果申诉还未得到解决,本文的接下来的部分将一边修改一边发,恢复单更,等风过。

停更两天用以解决墙的问题。

再次,作者君存稿三十万并不担心,但,对此我表示痛心疾首。

被屏章节说明(必读!)

去你妹的狗点。

这里列出被屏章节名。

第八十章,燎原

第一百三十六章,奔流之世(下)

***

作者围脖:霜雪人间

你们懂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葬驴(上)

曾徒步以空駈,也曾深埿里陷倒,也曾跳沟时扑落。吾忆昔得太行山,一场差样:天色漭漭荡荡,路遥跷跷峃峃;碎石里欲倒不倒,悬崖处踉踉跄跄;投至下得山来,直得魂飞胆丧。

沐芳夫人葬了一头驴。这驴季瑶也骑过几次,后来驴子年岁渐高,沐芳夫人久居后山不出,这头老驴便也成了后山一摆设。

前些日里这驴子猝然死了,沐夫人着她将西陵古籍上的《祭驴帖》临了,将这一副字往高高的书架上一收,又圈作了一个摆设。沐夫人的房中摆件不多,但摆件均为摆件,不与世相争,不露锋芒,一景一事一词一句都是安稳模样。

后山小屋之中除去季瑶,一切都是安稳之模样。季瑶自祁门镇归来后安稳了许多日,她往思过崖默然领了罚,默然呆在莳花弄草,喂驴烧饭,活脱脱一个俗家弟子之样。沐夫人见之心疼,左右打听不出甚头绪,直到她偶然在季瑶桌上见了一封信,写信之人姓许,她曾在四方成道会上见过一面。

许砚之回到桐州家中,家中遇了些许变故,朝中来了一个人。此人或为太子昔年门客,许家举家迎客,那人同许砚之久别的父亲秉烛夜谈,此外秉烛夜谈之人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此人许砚之不曾见过,但据府中闲人所言,这老者昔年在朝中之时也曾是个狠角色。

其余之事则多为鸡毛蒜皮的纨绔之日常。夏天一过,桐州城中的荷花一开,莲子香味飘满了大街小巷,连品香居的莲子粥都比平日好喝了几分。昔年玲珑居的旧楼被一个姓马的人盘了下来,开做了一个酒楼,酒楼的天麻鸡汤不够醇厚,但那红烧武昌鱼却做得极好。鲜嫩入味,唇齿留香。

他洋洋洒洒数千字,或为桐州风物与司机,或为哪位伯母打麻将又输了三两银子,绝口不提季瑶的那一句“心悦君兮”。季瑶那日负气而走,一为领罚,二则也多少有些恩断情绝之意。他既左拉右扯不肯直面她的心思,她便也无需体察他的心思。

不料她刚从思过崖上下来,书信便如雪花碎屑一般堆了她整整一个桌子。或为桐州风物,或为斗鸡走狗之浑话,怯怯而又洋洋自得,一如他平日张扬,又较这张扬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季瑶不喜他的曲折讨好,索性不去理他。本想着她的冷遇该让他消停一段日子,谁料许小公子的脸皮远非常人能及,他不管不顾,直将信堆满了她的案头,甚至还托人给她带了几两家乡的莲子。

莲子由千里之外的桐州一路辗转到岐山早被捂得发了味。季瑶将那莲子同那头驴一同埋在了土里,哭笑不得,忽又想到这《祭驴文》的后两句。汝若生来做人,还来近我。

今日天色沉沉却不见雨。夏至过不多时,岐山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雨季,大雨将谷中绿意洗得凝翠深艳,一派烟柳画桥与风帘翠幕却在厚重的云层之下不得肆意舒展。正午的暑气方才收了些许,季瑶临完帖,抱着个盛满新鲜土的花盆,低头往院中侍弄那捧紫藤花的时候,忽有一人横空抓了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扯,落了一地的土。

此白衣白脸之人神色惶急,将其去路一拦,道:“师姐求你救救北镜师姐吧,我已经三天不曾找见她了。”

此为周启光。他的唇边长了一颗黑痣,季瑶初时不觉,此时一看,怎么看怎么碍眼。她被他这一横空出世搅得一脸莫名,周启光一急,扯着她的衣袖道:“现在你和沐夫人可是唯一的救命符,这首座弟子人选后日就要揭榜,前山众人皆忙着比武论道,唯独镜师姐三天不见人。若她这就一走了之,怕这门中之事……”

花盆落了一地,抖了季瑶一身的土。

“什么首座弟子人选,师兄还没见着人,是是非非还没论清楚,他们这就像取他而代之么?!”

周启光现恨不得一掌将季瑶拍醒。“临衍师兄之事哪能一两句话扯清楚,但凡这事不清不楚,首座弟子之位便是有能者得之。昔年他挂着先掌门关门弟子的名号自是动不得,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了绿光地盯着那个高位——”

——只怕首座弟子之争是一,首座弟子身后那空悬的掌门宝座才是最大的饵!

季瑶定了定神,又回头瞥了一眼。沐夫人从未将此事告知与她,想来也是不想她过多地卷入前山争端。可惜风雨一来无人可做完卵,现怀君长老势弱,临衍之事又一时半会扯不出个由头,若果真由那些人谋了这首座弟子之位,后山的一派安宁只怕顷刻荡然无存。

“现擂台上的人还有哪些?”

“明长老门下二人,松阳长老门下崇文崇礼二人,云缨长老前些日子刚收了个叫赵春菲的还不知深浅,照说大师姐在门中素有威名,最有希望的人应当是她……”

季瑶一挑眉,道:“你一个明长老门下之人,照说也有权同他们争上一争,这么巴巴跑来了我这里,还当真日出西边。”

周启光权以为季瑶大门不出,不谙世事,但他忘了季瑶出身玲珑居——那地方好人没有,专有假兮兮的油滑之人。周启光挠了挠头,道:“大师姐三日不见踪迹,不知闯了祸还是遭了灾。我听闻夫人这里有一方罗盘素能探知他人气息,这是被逼得没有法子才来后山求你……”

季瑶一听,心下冷笑,旋即对这一群熙熙攘攘的前山之人更为鄙夷。沐夫人手上那枚罗盘原是庄别桥的东西,此物贵重还是其次,你一个最为忧心前山事态之人竟开始忧心此物,想来前山之熙熙攘攘的一场争端还混了些腌渍之事。

“行,你且告诉我你找镜师姐究竟何事,说清楚了我这就给你找。”季瑶将那花盆往脚边一放,双手叉腰,盯得周启光神色古怪,眼神飘忽,站都站不定。他抓着衣摆摩挲了片刻,慌忙道:“我受明汐师兄所托查探镜师姐行踪,师姐在小辈弟子里最有威望,想来师兄也是不忍看其错失良机。”

——到底是谁的良机?你又究竟要作甚?季瑶又打量了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好,你稍微等一等。那罗盘贵重,我交给你实则放心不下。一会儿我陪你一同去,不谢不谢。”她言罢,还没等周启光出声阻止便飞奔往房中跑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葬驴(下)

这小子心思太活讲话从来三道弯,他自以为藏得甚好,实则那一番小心思连小辈季瑶都瞒不过。她兴冲冲取了罗盘,兴冲冲念了两句诀,罗盘的指针飞速转了三圈,小心翼翼往东北方谷仓的位置一指。

周启光拔腿就跑,季瑶眼疾手快将其一拉,似笑非笑道:“师弟跑什么跑。那地方又偏又光,你就这般过去如何找得着?”周启光被她盯得心生烦躁,正要发火,季瑶将他一放,挑眉道:“走走走,我方才恰好和夫人说了两句,她令我赶紧将大师姐找出来,以免误事,平白让人唏嘘。”

季瑶是否唏嘘他不知道,但周启光一路行来确实唏嘘。照说天枢门弟子多已习得辟谷之术,谷仓之物也只权作应急之用,平日里那地方就连最淘的小师弟都不去,镜师姐好端端一人去往那里作甚?

也无怪乎他对此事这般上心。周启光所言不假,门中首座弟子悬空,各长老八仙过海拼了命地想把自己的门徒往那位置上送。除却怀君这个还在闭关躲事的,连一贯低调的云缨长老都给众人提了一个人。

首座弟子之事不得马虎。若是放在平日,众小辈弟子由各长老提名后统一考试,君子六艺一样不可落了人后。临衍昔年承了庄别桥的盛名并未遭此蹂躏,而今众人相争,由武举到文举再至门中威望道法经论,这轮番淌过一遭的胜者必然要令众小辈弟子心服口服。除去北诀那菜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入室弟子,如今这一群小辈入室弟子之中,便当真只有明汐与北镜二人可以一争。

北镜为人强势,众人明里敬虽敬她,暗自里也有不少人对她颇有微词。明汐的道法经轮修得甚好,一身修为虽算不得惊才绝艳但也勉强称得上个力压群雄。若非他恰好旧伤复发,在武举上落了人后,想来这也是个强劲之敌手。松阳长老门下两位平日并不高调,连周启光都探不得二人底细,只知其中一人出身世家,修为底子甚好。至于其他人——

周启光暗瞥了季瑶一眼,假惺惺笑道:“师姐承沐夫人亲传,前一位又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兄,你怎也对这事不动心?”

季瑶似笑非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谷仓旁一摞七零八落的柴。

“自然动心,你不提我都没想起来,”季瑶道:“前日沐夫人还鼓励我多往前山去,如此正好,听闻他们武举还有一场,文举还没开。我这就去央夫人为我求个位置,你提醒得甚是及时。”

周启光如生吞苍蝇一般看着她,看得她通体舒泰,心情甚是轩朗。她一马当先拍开谷仓大门,只见里头一袋又一袋垒得齐整整的稻谷正散发出些许霉味,日头又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下雨。

“镜师姐呢?”

周启光绕着比炼丹房还小的谷仓跑了三圈,左右四顾愣不见人。季瑶怀抱着手臂依在门框上,懒洋洋假惺惺打了个哈欠,道:“反正罗盘不会骗人。你既这般着急,那我也陪你一起等等?”

“等什么等,前山形势不等人。师姐若找不出来,师父能一口骂死我……”

“明长老自己也才刚回门中,他哪有空管我们小辈弟子之事?更何况即便他随口问了两句,又怎会问到镜师姐的头上?”季瑶又打了个哈欠,直起身,朝周启光一步步走,边走边道:“你一个明长老门下之人,这般关心镜师姐去往了何处,究竟是几个意思?——还是说你依然想问师兄之事?大师兄虽被门中除了名,沐夫人依然对他有养育之恩。你既认为我同他青梅竹马,他的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季瑶的脸在昏暗的谷仓里半明半暗,周启光被她这一串叱问问得暗暗心惊。都道后山那位夫人不争不抢,她的弟子出身低微又不常往前山跑,本想诓她一番再探个北镜的底,怎的当时没人告诉过他,这看似柔弱的一个后山小师妹,竟也是个狠角色?

“师兄,你找上天入地地找不见镜师姐,是不是因为镜师姐她不想被你找到?——你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周启光眼睛一眯,一股杀意旋即腾了起来。他并非真的想令其死于非命,但他确实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想教训教训这出身卑微却行止泰然的丫头。周启光双指一合,凝出一道寒冰直往季瑶面门上扑去。她仰头俯身一躲,冰锥将她身后的一袋霉稻谷射穿,谷子呼啦啦落了一地。

“你这张脸修得好虽好,但临衍依然撒丫子跟人跑了。你说你费这功夫有何意思?”周启光此言太毒,季瑶冷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把软剑。她方才回去取罗盘的时候便留了一手,不料此人小人虽小人,还是个一激就爆的小人。

周启光不料她竟带了兵器,堪堪避了她两剑后长袖一抖,双指夹了一枚符咒。此为他刚入门时明长老赏他的小物件,据闻其威力甚大,可做临阵降妖之用。季瑶不料他出手便是一道疾风之刃,风刃将一室稻谷干草搅得一地狼藉,谷仓内空间太小,软剑施展不开,季瑶眼见躲不过这风,双手抱头便往一摞谷子后面一钻。

陈谷并不好闻,干燥而腐朽,逼人窒息。谷仓里的灰尘皆被那风刃卷了起来,季瑶猛捂着鼻子咳了几声,周启光也捂着鼻子,道:“躲什么躲?你方才不是还有劲得很么?不是还要教训我么?”

季瑶运着那软绵如流光的长剑便朝他身上刺去。奈何风刃之力太强,剑气与风刃激撞之下,谷仓内连蚂蚁都不得安生。季瑶眼看就要被他逼到墙角,当此时,她重心一歪,忽而脚下一空。

方才她死踩着的那一块地皮忽而塌了下去。风刃卷起了一地干草,干草堆下头是一道暗门,暗门联通一道木梯,木梯直通地窖。地窖中飘来酒香与酸白菜的混合之味,季瑶还没站稳,那木梯上头忽而探出了一个头。

此为八尺江湖人北诀。

他撑着地洞入口一跳,拉着季瑶就地一滚。干草簌簌掉入了窖藏室里,北诀捂着鼻子低着头,一手指着周启光大骂道:“我镜师姐为了躲你这都躲到了这埋臭白菜的地方,你这人怎的这般阴魂不散?你到底要干嘛?!”

周启光被这横空杀出的陈咬金震得惊了。季瑶也自震惊,她趴在地上,顺势往地窖中看了看,只见林墨白一马手脚并用从那木梯上爬了出来。待他站稳身子,骄矜地拍了拍胳膊肘上的土,转过身,朝地窖递出一只手道:“小姑奶奶你可上得来?可要我来背你?”

北镜瞪了他一眼,臭着一张脸,脸若九尺寒冰,由那木梯之上缓缓挪了出来。她张了张口,“呜呜”了两声却实在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林墨白摇了摇头,托着她的胳膊道:“亏我找的地方好,你看,即便是你门中弟子也寻不见人不是?”他装模作样啧啧叹了两声,眼看着周启光呆若木鸡,讷讷不语,唇角一挑,嫣然笑道:“你们几个先是下泻药,而后用毒,再然后用蛊。这两天我都清了不知多少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出去,你们却还不知好歹,定要将人逼到这到处都是腌大白菜的地方躲个清静。我就想问问这位少侠,为了一个首座弟子之位,你们倒是连脸都不要了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少年侠气

周启光对泻药之事矢口否认,林墨白不管其矢口否认,揪着他的衣领就想一顿揍。最后还是北镜出马,揪着林墨白的衣领呜呜了几声,其一腔愤慨,怒形于色,旁人虽听不懂她的呜咽,见那林墨白一脸怂样也不得不为之扼腕。

“林公子你也莫要冲动,反正师姐明日就要上擂台,今天我们也不必徒生事端。此事既被捅了出来,回头等前山的事情尘埃落定,我们再找人主持公道便是。”北诀言罢,暗瞥了一眼林墨白,心头敬意更甚——反倒你一个百年修为的老狐狸精在我天枢门中不静心自爱,成天上房揭瓦斗鸡走狗,连这长老们藏酒的地方都能给找出来,回头若此事真捅了出去,我看你要如何交代。

“你天枢门里的公道还真不晓得是谁的公道。”林墨白嘀咕了两声,北镜心狠手辣朝他下盘一踹,白毛狐狸精敏捷一躲,对周启光嬉笑道:“好说,好说,方才都是误会,是我信口开河冤枉好人,周小公子莫怪。至于你方才一言不合便对瑶姑娘动手的事,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晓得,大家这就回去相安无事,吃饱饭,睡好觉,明天我等你上台。”

北镜又对着他呜呜了两声,林墨白皱了皱眉,道:“别闹,你这毒虽不麻烦,但明日武举后日文举,到时你大着个舌头同人家论道,人家还不把你直接撵下台来?”季瑶在一旁听得莫名,怎的这几声你林公子也能听得懂?北镜又呜了几声,林墨白不由分说板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门口推。

北诀挠了挠头,也跟着二人往谷仓门口挤。待三人离去,谷仓里只剩一地发霉稻谷与干草交相辉映之时,季瑶道了声得罪,丢下沉着个脸的周启光,一路往三人处追。

要说北镜这大舌头之态倒也当真不能怪周启光。那日北诀林突发奇想忽然从后山捡了两个色泽鲜艳的蘑菇要给师姐炖汤,师姐拗不过他随意喝了两口,谁知这两口下去,当即上吐下泻,连走路都带着仙人飘逸。

最后待她一顿折腾完,身体听了使唤,舌头却又掉了线。林墨白小人之心,总觉北镜此灾是前山小鬼们惦记之祸;北镜不愿真正的罪魁被林墨白修理,含含糊糊半推半就答应他往地窖中来“避难”。期间北诀如坐针毡汗毛倒树,信口开河,生怕自己又一不小心闯下了弥天大祸。

好在季瑶来得及时,周启光也来得甚是及时。北镜毫无愧疚地将屎盆子往周启光头上一扣,北诀心怀愧疚,有苦难言,直到同几人走出了好几里地方才挠了挠头,道:“周师弟好歹也是明长老的入室小弟子,师姐要不要去管管他?”

他话音方落,林墨白往他脑门上一拍,道:“妇人之仁,以后怎么成事!那小子在这档口缠着你师姐阴魂不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没安好心。刚才我们把他唬的一愣一愣,你还不趁机赶紧走,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少不得又要同你掰扯。”

北诀闻之有理,几步小碎步迈得更欢。季瑶照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扯着北镜一咳,道:“沐夫人那里有些解药,专治这……野外不明之物的不明之毒。师姐要不随我去一趟后山,我给你找一找?”

她同北镜相处得久,她的这一番小心思季瑶一看即知。北镜如蒙大赦扯着季瑶就跑,待二人一路钻到后山,北镜见了那空荡荡的紫藤花架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心头一空,忽而忘了去路。

“……师姐你要不在这等一等?”季瑶见其神色有异,退了半步,心道,昔年顾昭在这里的时候她也嫌弃过他的碍眼与油滑,现在他不在了,紫藤花都繁密得要发臭,这竟又勾起几分空落与想念。

北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季瑶给她找来纸笔又找来了药,二人一阵忙乱,待日头西斜,花架上的紫藤都有些发黄的时候,北镜喝了两口水,写下两个谢字。季瑶点了点头,正待去厨房煮个蛋,北镜将她的衣袖一拉,犹豫片刻,又加了几个字:首座弟子之争,你为何不去?

季瑶偏头想了片刻,道:“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师兄磊落,也不如师姐办事妥帖,这一去准又是给人添话头,不如不去。”

北镜看了她片刻,写道:他人之言由他人,我之行事由我。

季瑶低头温婉一笑,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志不在此。若将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独自下山去历练,或者成为游侠,或者成为无名江湖人,此事谁都说不准。”她在北镜跟前的石凳子上坐下,接过她手头的笔,犹豫片刻,写下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话我也就敢在这里对你说。师姐你是心有大抱负之人,我燕雀一个,污泥里的乌龟一个,不喜这些争端。”她一边说,手支下巴,将脸一侧。北镜顺着她的目光恰好看到了长生殿的一个角,她从不知在这镜湖之畔湖湖边小屋的院中能窥得见长生殿屋檐上的一只黄铜鸟。季瑶看着那只鸟,脸色薄红,眸光一片潋滟。

北镜喝了两口水,咳了几声,结结巴巴,一字一顿,道:“胡说。”

季瑶讶然顾之,只见她正色道:“这世间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为权势名利,或为泼天富贵,这本不是甚丢人之事。你说你不爱名利富贵,我且信之,但你连名利权势为何物都没尝过便同我说你不爱这些东西,恕我直言,此为伪善。”

季瑶张了张口,北镜话锋一转,继续道:“瑶师妹你不是伪善之人。你只是被这门中的流言蜚语和闲杂人等烦了太久,不信自己,亦不信老天。我信命,但不认命。富贵权势之物同我无缘,但那首座弟子之位,以及这首座弟子背后的更高更远的位置,我都想要。我想要而争,门中那些闲人越编排我,我越想要,越想去争。”她言罢站了起来。

北镜身量不高,容貌普通,但她一身紫衣,光明磊落地往季瑶跟前一站的时候,季瑶眨了眨眼,徒升了几分畅快淋漓。

她许久不曾感受到这份畅快。此一种畅快淋漓,沐夫人不懂,怀君长老不懂,临衍亦不懂。这是她蛰伏在心头许久的,自打往桐州遇了许砚之之后便一直寄生在她心头的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曾因她的出身与她的一张脸而埋没在泥土里,曾因门中人言而埋得更深。许砚之为她的这颗种子浇了些水,她自己又浇了些水,此时北镜站在她的跟前,看到了她蛰伏许久的一颗芽,也将她视为了一棵树。

这让季瑶心觉感激,心存舒畅,心怀一股乘奔御风的激荡。

“若你也想要这个位置,我们就凭实力一决高下。到时我必全力以赴,即便输了也无怨无悔。”北镜直勾勾盯着季瑶,正色道:“但若你因着一些闲杂小人之言而放弃了这个机会,我非但不会心存庆幸,还会为你感到惋惜。我们姑娘家,若稍显出一些激进与野心便会多受到一些编排与议论,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更为野心勃勃,更为横扫八方,直扫得那些宵小一个个都闭上他们的臭嘴。此一战,我心觉有趣,摩拳擦掌。师妹你呢?”

第一百四十章 吴盐胜雪

“此一战有趣得很,我看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跃跃欲试,倒是不知最后鹿死谁手。先生以为如何?”赵桓端坐在一架颠簸的马车中,一手拿着个橙子,另一手拿了一把并州小刀,黄橙橙的橙子在他手上爆出汁水。他舔了舔手背,哑先生看得无奈,道:“可需属下代劳……?”

“美食与美人乃人间至乐,唯独这两件事情不能由人代劳。”赵桓笑了笑,道:“先生只管畅所欲言。您在桐州时不常开口,此番憋了这许久想必憋得心慌,本王听着,我们时间还多。”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经天枢门前山大道,沿奔流河沿岸一路往南,行至岐山山脚,辗转往东南行便可入官道。赵桓在天枢门里会了薛湛,会了明素青,会了许许多多有趣之人后,即便不能再抓着临衍撒那一口南安佛塔外的闲气也已经泰然而餍足。他将一个黄橙橙的橙子切成小块,一块一块放稳当当放到一个白玉瓷盘中,专心致志,乐此不疲。

哑先生低眉顺眼叹了一声,道:“明素青的两个弟子中,但凡出得一个首座弟子,这之后的一步方才顺理成章。此事想来他们早有安排,若这事都安排不好,这些个庸人留着也没甚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赵桓和颜悦色吃了一块橙子,又将磁盘往哑先生跟前推了推。哑先生小心翼翼捞起一块细细打量,赵桓笑道:“庸人也有庸人的好,这世间若没有庸人,你我也都多半会感觉到无趣——你还怕本王下毒不成?”哑先生忙将那块橙子生吞入腹,赵桓满意地甩了甩手,道:“京师那边可有安排妥当?”

“枢密院那头稳了,剩下的还得等看天威。”

“什么狗屁天威,颜飞那狗东西还真能给本王找事,”赵桓嗤笑一声,道:“天师呢?”

“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七泽道人于昨日往京师的路途中遇了流匪,脑袋刚被人砍了下来,尸体还新鲜着。”哑先生自怀中掏出一张绢布。此绢布上绣了一半的蝴蝶兰还正娇柔地垂着头,绢布的一角沾了两滴血,此红白相间,衬得那蝴蝶兰更显妖娆。“那老东西将此物造了数张往京师送,我们只截住了两份,其余几份还不知被谁捏在手中。”

“被谁捏着都不打紧,”赵桓将那绢布都开来,趁着阳光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烧了。”哑先生的掌中燃了一簇火,较弱的蝴蝶兰因此便化成了灰。绢布上密密写了几个小字,赵桓虽没有细看,却也抓住了几字紧要:庆王或为一死人。

赵桓嘴角一瞥,冷笑道:“寡人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死人么?”

哑先生低头笑了笑,道:“您才在土里埋了五百来年,这刚回到地上,惹了谁的不快也是常事。”赵桓睨了他一眼,哑先生忙正襟危坐,脊背一挺,道:“天师上下已经清洗过一遍,留下的都是口风紧的。凌霄阁那边虽然冒了个刺头,但薛湛此人有些手段,想必也不需我们忧心。”

“陆轻舟?”

哑先生点了点头,道:“冥顽不化,抵死不从。”

赵桓深吸一口气,将并州小刀往膝盖上一放,又把马车帘子一撩,道:“这岐山之景竟比京师好上不知多少。你说那京师里的那一群人也都成精了似地,怎的就不能出这般一个……令寡人都舍不得动的人呢?”

岐山盛夏与黄昏颇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凄艳与怆然之感。马车走得慢,密林渐次退去,残阳的余光铺在树梢林间与奔流河之上,波光粼粼,半江瑟瑟。赵桓眼尖,忽而在密林中望见了一个甚为高壮的少年。他笑吟吟停了车,笑吟吟撩起窗帘招了招手。

北诀刚往山门前等人,不料人没等到,莫名竟惹来了这一尊大佛。

赵桓笑吟吟将他打量了一通,寒暄了两句,道:“本王这番来得匆忙,有一事竟忘了说。那个叫朝华的姑娘看来同你也有些交情。能否劳你告诉她一句,她还欠本王一个中秋之约,我那琼海山庄的金山茶正翘首以待,静盼佳人。”

北诀被他唬的一愣一愣摸不着头脑。赵桓放下车帘,舒展双腿,背靠两个厚厚的靠垫,惬意而悠长地又拿起一个橙子慢慢开始削。

哑先生看得好笑,道:“王爷什么花没见过,怎的竟对那女子上了心?”

“你懂什么,”赵桓瞥了他一眼,道:“本王尝过的美人海了去,但这巫山神女、九天之上的谪仙之人,我还真没尝过。”他微眯着双眼,左手扶着后颈仰了仰头。鲜嫩的橙子在他的手上迸出秀色可餐的汁水,哑先生顺势递过一张帕子,赵桓就手擦了一擦,道:“寡人还是听不惯。”

“什么?”

“其他人称我一句王爷倒也便罢了,你么,还是照先前那般,称我一声公子无忌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枯木逢春(上)

许砚之今晨给季瑶带了一封信。此信令季瑶犹豫了许久,始终未曾拆开。前些日子她姗姗给许砚之回了信,道,自己或许想试着争一争那首座弟子之位。

她一封信写完,笔一收,墨水还没干,一阵风恰好将她房中的窗子吹开了一条缝。季瑶心怀忐忑,关上窗,发了片刻的呆,这才将那封信折成纸鹤,运了个诀将之送出了天外。她看着那纸鹤越飞越远,忽又想将之一把抢回来。

然木已成舟,青鸟一去不复返,待许砚之回了一封信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竟一时不想将此拆开。

她果真没来得及将此信拆开细读。前山长生殿前自早晨开始已是摩肩接踵,鼓乐齐鸣,盛况空前。长生殿里那方刻着《逍遥游》的青石高台早被人清了出来,有能者皆在这上头切磋剑法,四位长老坐在高台下头一字排开,众人皆端肃。众小辈弟子不得擅入长生殿里捣乱,只得眼巴巴守在紧闭的大门跟前,见一人出来,众人一哄而上,恨不得将此人关起来审问出个所以然方才罢手。

待季瑶姗姗来迟赶到前山的时候,那名叫崇文的弟子正悻悻开了门,遥遥朝其师兄的方向拜了拜。这首座弟子之争道不必四方成道会那般热闹,守门的四位弟子身着白衣怀抱长剑,不言不语,见喧哗者便神色一冷,吓得喧哗之人顷刻收了声。

即是如此,守在外头乌泱泱的一群人依然瓮声瓮气一轮不歇。季瑶挤开众人,朝守门弟子递上了沐夫人手书,那弟子细细看了片刻,又细细将季瑶扫视了片刻,点了点头,将沉沉大门打开一条缝。

长生殿里头燃着常年不散的熏香。怀君曾言此有静心凝神之效,季瑶不信,盖因她每次到这地方的时候,都紧张得手脚发软,手心冒汗,一颗头忍不住地往下低。殿中倒不似外头闷热,季瑶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高台之上,只见北镜威风凌凌将长剑一收,朝其师尊的方向拜了一拜。

先考武学而后论道,再而后,照着君子六艺的谱系一一考过。胜负不是要紧之事,众长老静观其武学修为与文法功底,经商议后再将选出来的那一号人张榜公示。然胜负虽不要紧,若能在武学一环技压群雄,打得漂亮而爽利,倒也可令众长老刮目相看。

今日众长老都在,连久不见人的怀君都坐在了高位之上。季瑶低着头摸往明素青身侧,低眉顺眼一拜,轻声道:“夫人说她不能来,这是她的手书,请长老过目。”明素青双手接过信,细细读罢,点了点头,道:“你去那边领个牌子,等会儿周启光比试完就到你。”

周启光自是被北镜打了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毫无还手之力。要说这小子倒霉确实倒霉,他虽未亲自给北镜下过毒,奈何那不入流的留言与试探心思当真令其烦不胜烦。而今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北镜自不必手下留情,自把他揍了个颜面扫地,二人切磋罢,北镜将剑一收,淡淡道了声“承让”,淡淡甩了甩胳膊,自顾自朝季瑶走来。

明素青长老的脸色沉如厨房里的那口大黑锅。北镜假意看不见,揉了揉肩膀,朗声道:“弟子请求休息片刻,请长老恩准。”

明长老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沉着个锅一样的脸,勉为其难点了点头。怀君低声一咳,遥遥朝她使了个眼色,北镜闻所未闻,假意看不见,又朝季瑶一拜,道:“师妹。等会一战,我也会尽力而为。”

季瑶回以一礼。她将自己腰间的长剑往明素青跟前一送,明素青接过剑,细细检查罢,点了点头。她于是深吸一口气,将一手的汗往衣摆上擦了擦,战战兢兢走上高台,朗声道:“沐芳夫人门下弟子季瑶,求首座弟子之位,请各位长老应允。”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季瑶从未料想过自己竟真的站在了长生殿高台之上,她僵着脖子,听着自己的回声,忽觉自己的声音也同此时的自己一样陌生。台下众长老点了点头,北镜由另一侧高台走了上来,她今日一身紫衣,扎了个马尾,手持长剑,神色淡然,英姿飒爽。

季瑶不如她英姿飒爽,直到二人交手第一回合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当真在与师姐争这首座弟子之位。屏息凝神,尽力使得灵台如镜,奈何手心冒汗,汗流浃背。北镜一剑横扫过她的腰间,季瑶往后一让,顺势一招沧海奔流扰乱了她的剑势。照说季瑶在丰城与桐州都曾有过不少历练,论起剑术也颇有长进,但不知为何,但凡当她同北镜对阵,总觉自己始终低人一头,技不如人。

北镜一招枯木逢春势如闪电,分别朝她面门,肋骨与腰间飞袭而去。季瑶避让不及,抬剑一挡,挡得了她的剑势却挡不住她的咒法。北镜这一势寒冰诀接得可谓行云流水,季瑶还没来得及侧身便只觉肩膀一冷,一缕冰丝旋即由她的左手手指蔓延上了她的肩头。

季瑶心下一狠,不管不顾,一招仙人指路就势指向北镜的右臂。北镜不料她禁锢不解而就势来袭,脚下一顿,一侧身,堪堪避过了她势如风雷的一剑。长剑贴着她的胸口往下一削,北镜眼一眯,反手拿剑往季瑶的脖子上一横。

二者相斗,北镜占势,季瑶胜在灵巧。北镜的万钧到底太过生猛,一招一式皆有些收不住,太过惶急,有时也太过冒进。反观季瑶小心谨慎,处处提防,虽其剑法颇有些束手束脚,但一旦施展开,实在也颇具轻灵之畅快。

众长老在台下看得连连点头,云缨偏过头,小声朝她身侧的赵春菲道:“你师姐的剑法,你以为如何?”

“炉火纯青,在我之上。”

云缨点了点头,又问:“北镜和季瑶二人对局,你以为谁能赢?”

赵春菲挠了挠头,老老实实道:“弟子看不出来。”

云缨点了点头,唇角一勾,往怀君处看去。怀君也正同季瑶一般紧张,他双手紧握,死扣着自己的衣摆,浑身僵着,一张黄花梨木椅竟被他坐出了几分酷刑之意味。云缨不声不响地笑了笑,怀君觉察到她的目光,与她对视一眼,身子崩得更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枯木逢春(下)

“云缨长老怎么看?”松阳长老探过身子随口问了一句,云缨笑而不答,松阳低头嘀咕了两句,道:“北镜这打法大开大合,太过拼命,恐怕这小娃儿体力不济,坚持不了多久便会身感疲乏,让人抓住机遇。”

云缨静默了片刻,偏过头对赵春菲道:“要我说,这局还是北镜占了上风。”她的声音太小,赵春菲跟在她身后弓着身子听不太真切。她胡乱点了点头,又听云缨道:“季瑶虽占了个机敏灵巧,但历练还欠了些。”

这样一个姑娘竟只能放她成为仙门之砥柱,当真可惜。云缨又朝怀君方向若有若无瞥了一眼,后者被她看得实在挂不住,咳了两声,假意往殿外透口气。

殿门一开,陡然露了些许强光。季瑶眼睛一眯,退了两步,北镜得了空,左手运起一条火链就往她身上缠。季瑶不敢轻敌,闪转腾挪,硬不让那链子沾上她的身。她晓得北镜方才连战两场,此时无论如何也得有些疲,这一来就出了狠招,想必招式越狠她也越是精疲力竭。季瑶想通了这一点,手上不急不缓,也更不去迎其锋芒。方才那手心出汗的惶然被一种更深远也更为畅快的从容所取代,也便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浮萍。

万钧之剑较平常剑弟子所用之兵器略宽了些许。也正是仗着这些许的宽,当一势沙场点兵往季瑶面上劈去的时候,连明素青都看得连连点头。当真可惜,他亦心道,门中小辈两个好苗子,一个不知所踪,一个是自己弟子的敌手,无论哪一个,若昔年能被他收归门下,想来他都不至于落入今日的困局。

明汐今日没由来。他昨日借口旧伤之顾,往台上虚晃了两招后自顾自回了房中。明素青对他既恨而爱,还没来得问候两句便见他一言不发,躲自己如老鼠躲着猫。那孩子心软,胆小,同他风风火火的性子相差甚远。有时明素青也自思索着自己是否待他太过严苛,但更多的时候,尤其见了他畏畏缩缩站在角落里装傻充愣的时候,他便恨不得摇着明汐的肩膀将之丢到河里去。

昔年他那一心求神拜佛的父母将他交到自己手上之时,明素青对这孩子确实怜悯多于激赏。此乃后话。

正沉思间,明素青忽听季瑶轻呼了一声。方才北镜一招沙场点兵取了她的下盘,寒冰诀又缠上了她的手腕令其行动受制,无奈之下季瑶只得就地一滚,也便是这一滚,“当”地一声,万钧剑在青石台的地板上划出一道深刻的凿痕。

北镜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双手仿佛灌铅一般沉。但她紧咬着牙冠,一剑“沧海奔流”迅猛而不留情面,将季瑶逼得躺在地上举剑回防。季瑶感到脸颊上一湿,此乃北镜的汗水。北镜果真一言既出,拼尽全力,虽累极亦不留半分情面,季瑶忽而想起了长生殿屋檐上雕着的那只青铜鸟。展翅欲飞,长翼舒展,仿佛翱翔在九天之下的凤凰。

她也可以成为这般,季瑶想,她不是泥里头的乌龟与燕雀之流。她不能输。

季瑶虎口一麻,发了狠般双腿一蹬,右手运剑就势扫向北镜的小腿。她于剑法一途不如北镜精通,但结界咒术却是她的长项。只见她双手猛一合,再拉开的时候,一簇寒光便猛朝北镜而去。此局莫说北镜,连台下众长老都露了些许诧异——要说不借符纸凭空念咒不难,危急之时凭空运运咒也不难。然危急关头,将此咒念得如此之快且释放如此之精准,想来背地里也下了不少功夫。

寒光与钧天相撞隐有龙吟之声。季瑶翻爬起身,剑花一挽,密匝匝而势挟风雷,令人眼花缭乱。北镜幻了两个豹子同她缠斗,奈何她的剑花太密,豹子近不得身,北镜腿如灌铅,双手微微发抖,一式顽石点头纵舞得再是爽利,依然被季瑶一手春去秋来缠得乱七八糟。

距最后的时限还有半柱香。北镜拼了命想利用钧天之强横劈开她的护身剑网,奈何季瑶一面念咒,寒冰刃似有天眷,四面八方密不透风,既将她护得周身完好,也将北镜缠得一时无他法。季瑶的咒诀运得太快,北镜已力竭,剑势跟不上。她一势枯木逢春铲向季瑶脚踝,季瑶一条,北镜看着她机灵辗转之英姿,忽而既觉欣慰,亦有些怅然。

将季瑶拉来同自己一战,自己是否后悔?

有敌手如此,她是否后悔?

北镜左手一抖,一道火舌猛朝季瑶的左手缠去。趁她侧身之机,北镜紧咬着牙,长剑横胸,直擦着她的锁骨刺去。吾辈怎能止步于此,她想,这一步太小,容不得她止步。

季瑶亦不敢输。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即便在长生殿的高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亦不曾感觉到慌乱的时刻。她的剑已化成了她畅行之羽翼,她的从容与淋漓,洒脱与张扬之色令其剑势仿佛夜雪初霁,凿开寒冰的巨斧,仿佛奔流的山河。

沧海龙吟,金石击玉,殿中冷香倏忽顿了片刻。万钧如盘古巨斧,而季瑶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寒光如密匝匝的天罗地网。天罗地网被钧天之力劈开了一道口,漫天寒光如纷扬的雪,由这一个小小的裂口纷纷塌了下去。

北镜从始至终运着她不要命的打法,大开大合,生生将季瑶的护身咒劈开了一道裂痕。

季瑶退了两步,胸前一凉,此为万钧指着她的胸口。北镜已精疲力竭,汗透重衣,她颤巍巍指着季瑶的胸口,抹了把脸,长喘粗气,低声道了一句“承让”。言罢,北镜将剑一收,朝季瑶一拜,又朗声道了一句“承让”。

她已累得脑袋发晕,手软腿软,但她一双眼睛亮若晨星,笑起来的时候有冰雪初融化之光彩。

北镜朝台下众人一一拜过,云缨点了点头,拍了两下巴掌。

“孺子可教,”她站起身,摇了摇头,款款笑道:“当真孺子可教,我天枢门后继有人。”

北镜回头看了季瑶一眼。“师妹,”她走上前,拍了拍季瑶的肩,道:“你没有让我,我也没有让你。你方才打得实在漂亮。”

季瑶怔怔然低着头,眼睛有些发酸。

“如此,胜负既分。”明素青亦站起身,朝众人朗声道:“明日在讲经堂里论道,诸位可莫要忘了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论迹论心(上)

文举论“君子与理”。

昔年众长老出题时偏好圣人之学,譬如何为天人,何为师道,何为阴阳。首座弟子之考隔了许久,今次倒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开始论起天理,格物与知行。众弟子接了题,有仰头思索者,有低头奋笔疾书者;明汐接了题,长舒一口气——果真师尊对他还有些许偏爱。

明汐虽不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但他的经学底子甚好。明素青前两日刚令其将朱子之学多看了两眼,而今一张开题纸,他心下稍定,暗自抬眼,将众敌手一一扫过。

这些天里众弟子将君子六艺一一考过,礼乐勉强能看,诗书偶有两个出类拔萃的都被人私底下称作了“不学无术”。北镜在武举上大放异彩,众弟子心悦诚服,而今这最后一道论“数”,众弟子无需再苦坐案前奋笔疾书,只需在规定时间内舌灿莲花舌战群雄,将其余诸人辩得心服口服哑口无言即为好。

要说小一辈弟子中嘴上功夫了得的还是那赵春菲。其人出口成章思维敏捷,有被她辩得面红耳赤险些动手者都被一旁看着的众长老赶下了台去。她的这一张巧舌如簧还颇有昔年吴晋延的影子,奈何吴晋延虽能言善辩到底还以理服人,这赵春菲一旦发了狠,口吐连珠,语速又快,往往对方都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便已被她牵着鼻子带到了沟里。因而今晨抽签之时,明汐曾对天祈命,万不能同那赵春菲一战。

许是他所祈所求甚是诚心,老天爷听其感召,给他塞了一个不这般咄咄逼人的敌手。他张开名牌,盯着纸上北镜二字看了片刻,长舒了一口气,往纸上拟了个纲要。明汐远远看北镜张着题纸抓耳挠腮面露难色,心下更宽。他将自己的名牌递与长老验过后,恭恭敬敬朝众人行了个礼。

讲经堂中陈设素雅清简,不如长生殿那般巍峨迫人。一张木案支在屋子中间,两头各放一个蒲团,论道的弟子需跪坐在蒲团之上一字一句将道理说明白。期间或有长老发问,弟子需恭恭敬敬一一道来。讲经堂空间小,容不下乌泱泱的围观人等,几个高阶看门弟子将书架一挪,门一关,房里只剩窗棱外头洒下的一地光与翻滚的浮尘。

众长老随意寻了个蒲团端庄跪坐好,明素青不知为何,今日倒没由来。明汐向众长辈恭敬一礼,又对着他跟前的北镜恭敬一礼,将他的长袍一撩,提纲放在右手边,以镇纸压好,以备不时之需。

明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论‘理’,弟子以为,‘理’为万物之始,不可偏废。朱子曾道:‘理也者,形而上之道,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万物因理而分太极,阴阳与清浊,人因理而分善恶。朱子又言:‘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君子修身养性,守仁而格物,格物而致知,知而后有行,是以君子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遵瞻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盖源于此。”

北镜闻此言,当即接道:“师弟所言不错,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至善。但圣人又言,义以为之而后礼,文质彬彬,是为君子,师弟方才道‘君子正衣冠’此为实话,也是空话。衣冠是为外,大德是为质,因衣冠之正而养德行之清,此实在太难。譬如有一侠者,其人正直,行事不拘小节,他不正衣冠不整思虑,但你能断定此人不是君子么?”明汐还没回话,北镜又道:“更何况衣冠多正为正?思虑多整为整?过于重形势而轻内在,此为偏误。”

她舌头还没好全,这一字一句仔细听来还有些磕巴。明汐初时不觉,待回过味来,忽而心下一顿。师姐这不就是在讽刺门中重礼轻义,重文轻质,重理而轻仁么?——临衍私自下山便被视为弃徒,又因着个妖魔之祸而被剥夺了其首座弟子之位。照说大师兄行事虽偏误了些,为人却实在不坏。北镜此时专门把这事挑了出来,无论她自己是否有这个暗示之意,周围端坐着的各长老脸色之黑,实在不忍直视。

明汐咳了一咳,暗瞥了松阳长老一眼,道:“圣人言,知行不可偏废,文质不可偏废,这是对的。此知行合一之说,我也身为赞成,但你若专门将‘衣冠’一事挑出来说则实为不妥,倘若照你方才所言,何为‘衣冠之正,思虑之清’没个既定准则,那由此推之,何为君子,何为小人也便没有个既定准则。何为善恶,阴阳与清浊也便没有既定准则,若照这般来看,世间小人皆君子,君子也是小人,偷鸡摸狗是为君子,损人利己是为君子,这是个什么道理?”

“师弟此言偏激。圣人之所谓正衣冠的标准固然是标准,但我以为,在这衣冠之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良知。良知者,心之至善也。良知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不如此。师弟方才所言‘理’为万物之本,先‘理’而后君子,我不认同。空谈天理是为玄学,空谈衣冠是为伪道学家,常人心怀善意,孝父母,恭亲友,此为君子之本心,这同衣冠没什么关系,这也是为知行合一。”

“师姐此言在理,良知一物,没人说过它不重要。但你方才斥天理为玄学,良知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也玄之又玄么?依你方才之例,一个游侠,行事不拘小节,惩恶扬善,不谨衣冠之正,我们可以说他是个君子,也可以说他‘当下是为君子’。他到底是因着良知或是畏惧刑罚而行此君子之事,我们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圣人言,君子论迹不论心,君子之尊理,因内而外,也因外而内。我认为,能在日常生活之中恪守之事,如衣冠,言谈,神色之事,此依然是理之呈现,断不可偏废。”

“我们在论‘理’,你却在论行,都道理先行后,这分明是两件事。我认为‘理’在衣冠也在心,君子守仁,也该守是非之别,善恶之别。但论衣冠之事,谁都可以做一个君子。如你方才所言,一个卑鄙小人也可正衣冠,也可整思虑,我们不知其是为形势所迫,或是知行合一。但良知不同,有良知者有恻隐之心,听闻妇孺恸哭而动容,听闻他人身死而感同身受。因而我认为,理之为万物之本,善,理之性,善,以衣冠之外在而践行天理之质,此实在匪夷所思,恕我不敢认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奔流之世(下)

——此人劣迹斑斑,信口开河,不防实在不行。朝华哼哼唧唧,眼见抗议无用,便道“你虽是他但又不是他。于我来说你有他的魂火,但于你自己来说,你这是全然新的一生。照说我因着前世之恩怨将你搅进来实在不公平,但……”她又咬了咬下嘴唇,道“请君入瓮,事已至此,你跑也没得跑,既然跟了本座,本座上天入地神力通天,长得又还好,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临衍被她的措辞搅得哭笑不得。他捂嘴一咳,心道,你信心倒足,当时也不知是谁窥了他的记忆还吃了季瑶的醋。

“那你可能分得清我和他?”

朝华长叹一声,道“老身又不是瞎子。你衍公子风流倜傥,英明神武,芝兰玉树俊雅不凡……”她还没有说完,临衍便凑着她的耳垂咬了一口。

朝华还没回过味,又听他沉声道“当真该把你关起来省得遗臭万年。还有呢?”

——还有呢?有什么?她感到耳垂上一股痒,如丝如缕,遥遥缀在鬓边缀在眉间,缀在些许飘摇不可见之绮念的上头,既疼而痒,挠心挠肝,催人断魂。朝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嘶了一声,又将手指探到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唇色偏浅,触感柔软干燥,往下是线条流畅的下颚,喉结,再下头是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的交领对襟石青色长衫。朝华咽了口口水,百爪挠心,意犹未尽,满脑子骚话说不出来。

“我若说全然将你二人视作两个人那也实在……怪异。”她重重咳了两声,好容易正色道“但你那日在小寒山将我从一条大河中捞起来的时候,我想,此人便是此人,这样的事,温冶没有做过,其余没有任何人做过,将来在你可以窥见得到的生命中想必也不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了——莫要这般看着我,怪吓人的。至于方才那第一条,”她叹了口气,道“无论我是否将天子白玉圭贡献出来,你的这一辈子,我定然会陪你走完。此为承诺,驷马难追。这样你看可好?”

——占你几十年春光老老实实,这哪能不好?临衍一愣,道“那之后的事情……”

“那时你都入土了,怎还担心这么多?”朝华嫣然笑道“虽说修仙之人老得慢,命也长,但我这是不死之体,不老之容颜,你可得将老身看紧,否则那拈花惹草之事……哎!”临衍狠狠掐了她的后腰一把。朝华吃痛,嘤嘤看着他,临衍冷笑一声,道“竟敢同我谈论红杏出墙?九殿下当真胆肥。”

“青了……”

“忍着。”

“疼……”

“哪里疼?”他顺着她的后腰一路往上,手心灼热,滚烫且透骨,激得朝华脑袋发晕,一时断了片——这君子明德,厚德载物,一本正经衣冠凌然,此人皓首穷经这么些年,明的到底是个什么德?载的到底是个什么物?

“……你再这般,我可要喊人了。”老流氓朝华从未有过这般窝囊而心跳如鼓的时刻。窝囊且恨己不成钢,心跳如鼓如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她徒劳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张开手掌,手心都是汗。临衍见之好笑,道“有话好说,好汉饶命,别蹭我衣服。”话虽如此,他左手接过了她的手,放了她一阵清醒,摩挲着她的手腕,瘙得她只想掉头跑。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奇技淫巧,怎地竟战力这般之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自门中尝了九殿下芳泽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想将殿下……就地正法?”

朝华目瞪口呆,怔了片刻,一掌拍到他的胸前“此乃鬼蜮清净之地!收起你那满脑子的春宫!要想也给我回去想!”临衍笑吟吟将她的手腕拘在手心里。朝华猛咳一阵,念了一万遍百死难赎,将一腔荡漾堪堪收了收,正色道“此鬼蜮清净之地,我们在此自是谁都找不着,但之后我们回到人间作何打算,你可有想好?”

这一问便戳到了他的难处。师门深恩负尽,亲朋不知何处,天地茫茫,两人往鬼蜮一去,忽而便都成了鬼。临衍直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笑,道“以身抗命,甚幸。”

“……什么?”

“君子勇为本。那时凤弈曾说我是个不富不贵,扰得天下大乱的命,我虽不知这一番回去要面对的是何种艰险,这一身妖血又将惹出多少事端,令多少人无辜丧命。但……君子勇为本。在战与降之间,敌手越是强横,我们的选择便越少;若敌手是为老天,那——我们以身抗命。战到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星河流转,长夜无极,果真像极了庄别桥留诗作别的那一个夜晚。

“其实此话我一直没同你说过。”朝华亦沉默半晌,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人间只是过客,百年之后或者我化作一抔土,或者你化作一抔土,无论如何,谁也都不会记得谁。”她低下头浅笑道“魂归之日没十年一轮,每一轮我都会守在这里,看着长河与生死,看着人世间白驹过隙,一觉醒来一觉睡去,闯入到人间畅行无忌,做一场旧梦,将梦与现实混作一团。”

“你不是……”

“听我说完。”朝华抬起头,道“我确实想过同他们一道归去,不仅如此,或许百年之后,我当真也会随他们一道归去。但这是我的选择。昔年在九重天上时我从未自在决定过自己的命运,如今我有了永生之体与畅行四海之能,但我并不快乐。”

此一句“不快乐”重重叩在了临衍的心上。他握着她的手腕一紧,朝华右手抚摸着他的脸,正如二人在丰城初见,她将他的脸捧在手中,亦仿佛将人间烟火捧在了手心里。

“你曾说过我是自由的。既如此,待陪你走完这一生,送你的魂火走过长桥之后,接下来的日子便……让我自在随心地做一个了结罢。”朝华温言笑道“我不想再去长河里捞你的魂火了。待你过完了这漫长的一生,下一世,我也放你自由。”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今年尚未来得及领略人间春色,便已到黄泉边上走过了一趟。临衍将她揉到怀中,揉到眉间心上,揉到一川不可平息的江流之中。夜空浩瀚,长河粲然,万千魂火呼啸着往长河奔涌而去。沉黑的夜幕仿佛被一束天光刺破,灯火飘摇,江河奔涌,涛声不绝。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星辰。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平生不下泪,他想,此夜星辰此夜长风,余生的风雨烟涛,再往后的一抔黄土,皆兴在一杯里。这一杯江河倒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死之命不可违,生死也可违。

他身如蟪蛄不知春秋,只守得住这清明和软的一寸光阴。但也只有这清明和软的一寸光阴令他觉得不枉此生。

“好。”他道。

朝华靠在他的肩头,发丝如墨,容颜如雪,千百年不改。她闷在他的肩头,临衍感到了肩头一片清浅的濡湿。他低头轻吻她的发丝,朝华深闭着眼,忽然想到了白蕊。

她想到了白蕊那个即兴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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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论迹论心(下)

松阳长老捂着嘴重重咳了一声,北镜假意看不见,自顾自道:“你方才说,若有一侠客,其人行事不拘小节,不谦恭温文,我们既不能将他的良心刨出来看一看,也不能断言他日后会否将守君子之德。但我以为,此人若心怀仁义,良知尚存,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逼迫他,无论天命如何折辱他,他依然是一个君子,此一事,无需赘言,想必你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松阳长老又重重咳了一声,明汐愣了片刻,道:“师姐你这是在说谁?”

“我谁也没说,你这又想到了谁?”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则越戳中了坐中几人的痛处,松阳长老重重一咳,道:“我们论理与君子道,你们这是偏到何处去了?北镜你也莫要太过咄咄逼人,你师弟方才话还没说完。我看你二人不如休息片刻,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休息片刻,可好?”

他边说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崇文忙伸手去扶。讲经堂里蒸着书香与油墨之味,窗户里洒下的一束光被窗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几片,明汐揉着脖子站起身,谁都不看,自顾自闷着头往门外溜去。

明汐谁都不看,盖因他谁都不敢看。昨日晚些时候,他忽然收了‘天师’的一封信,写信之人名叫叶秋声,那人问他,七泽道人死前可有交给他什么东西。

明汐这才晓得,原来那曾在师尊口中叱咤风云的七泽道人,那曾在绢布上绣花的老者、曾经救了他一命的人已经归去了。他为流寇所掳,死前糟了刑,连尸身都没收得个完整。

那日连翘领着凌霄阁的一群人将他往后山密林中一拦,哑先生假惺惺威胁了他两句,他便乖乖将那“以命相托”之物交了出来。他那时本想着回去告罪便是,谁料一步行错便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方才师姐论及大道与人心,天理与君子之德,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越听则越仿佛……明汐一手挡着太阳,抬眼看了看阳光。

仿佛自己心下最为引以为傲的一块被削了下来。这一块清正明德,平日不可得见,但那物根植在他的心底,实不可偏废。他也曾有过惶惑与动摇,怯懦与孤勇——譬如眼看着大师兄弃天枢门而逃而无动于衷,眼看着祁门镇一群弟子将他团团围住又同临衍刀兵相见。

此一事一事本不要紧,但七泽道人之死,面对凌霄阁人时片刻的懦弱仿佛雪崩之时的一片雪花。他曾以为自己二十出头,出了事有长辈扛着,犯了错只要同长辈认个错便好。但有些错太过深重,既往不可追,明汐叩问不得,倾吐不得,方才听自己一言一句君子,一口一个天理,他忽而觉得割裂,切骨与十分地……无地自容!

正午的阳光太过艳烈,照得门中一片祥和与海晏河清。明汐靠在廊下喘了片刻,只觉胳膊一疼,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彻骨淋漓的疼。他疼得冒了冷汗,旁边周启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师兄可还好?松阳长老令我们这就回去,你可还挺得住?”

明汐痛苦地点了点头,周启光搀着他,心急如焚,满脸惶急,道:“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我今晨开始便没再见他。此文举关乎你我前程,他怎地竟没由来?”

“……你可知师父现在何处?”

周启光见明汐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手忙脚乱给他掏了块帕子道:“我怎么晓得?师兄我看你脸色实在吓人,不然云缨长老就在里头,我们喊她帮忙瞧一瞧……?”

他还没有说完,明汐摆了摆手。他蓦然想起来明素青去了何处,今天一早,明素青接了七泽道人的死讯,气急攻心,痛苦不可遏,连门中大事都不顾,一早便骑着马下了山,说是要去为挚友敛尸。

明汐从未见过一贯严苛的明素青这般失态。他的师尊已不在年轻,他想到明素青,忽而想到临衍,忽而又想到那被自己交出去的一张白娟,想到了老来无人伴,想到晚景凄凉,老天之报应。

“你去告诉松阳长老,就说……我不回去了。”明汐惨白着脸,捂着胳膊,一步一步往台阶下头挪去。周启光被他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你这是中了什么邪?!这是首座弟子之争,师父千方百计的想让你往那位置上去……!”

“我说我不要了!”明汐怒喝道:“我不要了!我承受不起!”

周启光被他此副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松阳长老闻声,忙一挥手对崇文道:“快将他拦好!我们论道还没论完,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明汐回过头看着他,想象着此佝偻着脊背的老者是为他的师尊。

“弟子不肖……”他喃喃道:“弟子不肖。首座弟子之位,弟子当不起,要不起。请长老饶了我……放我回去。”

天枢门一门威严,长生殿上的风铃响声清越,岐山谷地之壮美,之雄浑,之凌然不可侵犯,忽而都化作了沉沉的锁。明汐茫然四顾,日头甚好,天气疏朗,不见一朵云。

“弟子,不肖。”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往那绿竹林中掩埋的青石小路上挪去。

当夜,北镜对镜沉思,一豆孤灯,一室暑热,人间夏至正好。她听得那大槐树上的知了叫声,此声繁密,绵密如浪潮,惹得她愁绪翻滚不知其所以。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一关,忽然有些想写信。

她想给远在鬼蜮之中的临衍写一封信。

虽然她还不知该问候些什么,又或者控诉他些什么,但她从未有这般强烈的渴求,想给那曾经一身清正明德的首座弟子师兄写一封信。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天边十顷薄红,长生殿顶的青砖与黄铜鸟皆被溶得璀璨。此阆苑之境,天地潋滟,实不似人间。

十日后,众长老皆神色端肃,衣衫胜雪,鱼贯入得长生殿中。众亲传小辈弟子齐整整跪做一排,由左到右,季遥,周启光,明汐,赵春菲,崇文,崇礼,北诀,北镜。长生殿的地砖雕了浮莲,莲华冷硬,高台上头仙者衣袂翩然,看不清面容。

有一高阶弟子弓着身,由偏门入得殿中,双手陈着个木牌,递往明素青长老跟前。明长老拂尘一挥,一脸肃容,风刀霜剑,一夜竟似老了许多。他拿起那木牌看了看,眸色深沉,没有多余表情。

木牌被传与松阳长老之手,再而后云缨,再而后怀君。待众长老一一看过,一一点了头,明长老接过那木牌,长袖一挥,朗声道:“众弟子听命。”

众弟子皆僵着身子,不发一言。殿中常年燃着安神静心之香,但此时没人能够静心安泰。明素青将目光由众弟子头上一一扫过,待经过明汐时,略一顿。

“明汐,现任命你作我天枢门首座弟子!日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扬我门派之威。你,可明白?”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悠游(上)

临衍与一个六岁大的光头男孩脑袋对着脑袋,一人朝东一人朝西,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铺好了的稻谷之上。此时距秋收还有几日,雍州的农人正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这浅黄色的一片稻谷还是去年的存货。

并州大旱,青州发了一场水,雍州倒恰好撞了个风调匀顺,秋实累累。

日头已不似正午那般炎热,光着头的小男孩一手遮着眼睛,阳光自指尖漏了下来,迷迷糊糊,和暖而宁靖。他眯着一只眼睛盯着那太阳光看了看,道:“啊,我死了。救我。”言罢,当真将那小眼睛一闭,伸着个小舌头,巴巴等着临衍来哄他。临衍听得好笑,也道:“我也死了,救不动你。”他也将眼睛一闭,唇角一勾,巴巴等着这孩子服输。

小男孩见其当真没了声响,翻过身,睁着个圆圆的大眼睛戳了戳临衍的脸。他不理他,小孩便又戳了戳,道:“你怎的说死就死,这般不讲信用?”

至为炎热的天气恰好过去,椿树的叶子还没被蒸出浅金色调。临衍憋了半天,噗一声再憋不住,转头捏了捏他的小脸,道:“你自己方才说,谁若中了剑谁就得倒下去。我看你还没玩一会儿怎的就自己躺了下来?你这小身板就那么不经累?”

两把驱鬼用的桃木剑搭在稻谷边上,小娃娃懒洋洋翻了个身,沾了一身的稻谷。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一把桃木剑,凌空挥了一挥,道:“我手疼,今日就算了吧?”临衍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小嘴一撇,道:“好吧好吧,今日不偷懒。”他言罢,将那木剑往手臂上一托,马步一扎,端的是有模有样。

这是临衍与朝华自鬼蜮回到人间的第一个浅秋。

那日临别,白臻意味深长地看了朝华一眼,又扫了扫临衍,临衍被他这一腔醋意扫得哭笑不得,一拜,还没说话,白臻便自顾自对朝华道:“那淮安王之事我会帮你查,他日若你有甚难处,在我鬼蜮的疆土之内,也没有人敢亏待你。”他言罢又若有所思看了看临衍,后者被他盯得怪异,一咳,道:“我们先绕雍州回门中看看,若是不行,再寻其余出路,劳陛下挂心。”

此一句陛下激得白臻眼睛一眯:“倘若将来你魂归长河,再往我这里来的时候,你我或许还能见着。”

“陛下所言甚是。到时我必挟九殿下一道向您问安。”

朝华左右四顾,嘴角一抽,大手一挥,照着白臻的肩头就是一巴掌。临衍话方出口,摸了摸鼻子,只觉自己一身清正明德都修到了下水沟里。——但这一针见血戳人痛处的勾当,怎的此时用起来竟无比顺手,顺手且十分爽利?

二人随洛云川又打雍州一个古井中钻了出来,临衍方一见天日,长吸一口气,忽又想,莫非这人间的一井一河竟都有鬼蜮的入口?莫非自己从河边打水之时竟当真撞见过沐着水流咏而归的鬼差?此一念惊悚,他牵着朝华的手一捏,朝华被他捏得莫名其妙,道:“我久不见太阳亦不闻人声,这都要给憋死了。不如我们先寻个寻常农家住上两日,待收拾完了再往天枢门去不迟?”

二人这便寻到了一户姓方的农家,这家里头有三个孩子,方柏是老大,刚被其父母剃了个光头,此时正缠着临衍教他些武功,将来长大好去徒手抓老虎。

雍州博阳县地处平原水泽,有没有老虎还另说,但看这小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将来若真想飞升成仙怕还有些难度。临衍暗笑了两声,懒洋洋将手一伸,一地稻谷仿佛一地和软的云,鼻腔里充斥的暖香味令他想起一句人间至味。

朝华手抓两个粗瓷碗,另一手拿了个簸箕,一出门便见他四仰八叉躺在一地稻谷堆上,旁边方柏苦着个脸,端着个剑,颤颤巍巍,眼看就要哭出来。朝华踢了踢临衍的腿:“我们来人家家借宿,你怎的这么折磨人家的孩子?”

临衍懒洋洋半眯着眼,“嗯”了一声,其尾音余韵悠长,瘙得朝华的心口又皱了一块。“快起来,”她低头猛咳了几声,道:“今晚主人家杀鸡,我们得去后山搞点野味,省得在此白吃白喝我都不好意思。”——这般清正端庄的一个人,这般毫不设防地往这里一躺,喉结莹白,脖子白得透明,交领公子衫下若有若无的一片皮肉都白得发光。

他见朝华神色,心头得意,伸出一只手,道:“拉我。”

“……”

朝华被此人的厚颜无耻与仗色欺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犹豫了片刻,才一碰他的手,又被他反一用力拽得滚到了稻谷堆里。一旁扎着马步的方柏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将那木剑一丢,双手捂住眼睛,大呼两声“丢人”,朝华猛地撞上了一团暖,金黄的稻谷亦沾了一身。她还未及怒火冲冠,临衍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嘘声,我听得有人在后院鬼鬼祟祟,像是在偷鸡。”

“……”

朝华的一腔怒火顷刻又化作了斩不断理还乱,越理而越是令人不可直视的满口骚话。

“……人家偷鸡你去找人家算账,拉我作甚?”她从未这般敬佩过自己的定力,正如她从未这般敬佩过临衍这行云流水的一招鲜——此人一腔君子明德到底修到了哪条狗的肚子里?

临衍没有理她。他没有理她,盖因他将她制在身下,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撑在她的头顶,他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上痒得抓耳挠腮,他的一双眼睛梁若星辰,又如酝了一湖碧涛,一秋璀璨,她看到他眸光里的自己的影子。朝华色迷心窍,颤巍巍拉了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一绕,临衍一把拍开了她的手,道:“我去抓贼,别闹。”

——方才是谁在闹一出秀色可餐欲拒还迎?!朝华咬牙切齿,越发肯定此人定是在报那小寒山调戏之仇,此仇怨深重,翻起血海烟涛,翻得她承受不住地想将他生拆入腹。

“你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本座!”

临衍一本正经,施施然站起身,清雅绝尘地拍了拍衣袖,面不改色道:“不行。”他言罢,往后院走了两步,临走又揉了揉方柏光秃秃的脑袋,道:“大人说话做事就是这般,你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二人皆被他惊得哑口无言,方柏眨了眨眼,将木剑一丢,三步并作一步,屁颠颠同临衍一同往后院摸,边跑边小声道:“难怪那大黄狗刚才叫了两声,我正奇怪呢,仙人师父你当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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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悠游(下)

朝华躺在一地谷堆中眨了眨眼,站起身,只觉山岚与朗风,日头与炊烟都清晰明快了不少。她听得后院一阵响动,响动中夹杂了几声惊呼与告饶之声,她发了片刻呆,忽而一想,平日这捉贼遛狗的活计不都是她在做么?临衍自从鬼蜮归来后到底中了什么邪?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往后院探了探,探头探脑,颇似做贼。只见后院果真来了两个毛贼,一人微胖,一人长得倒是端正,那端正之人听着不像本地口音。二人跪在临衍跟前战战兢兢,一人道:“我兄弟二人不知此处藏了高人,少侠求行行好,我二人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还没有说完,那长得端正之人呸了他一口,道:“谁跟你是兄弟!少侠你莫听他胡说,我是被他诓了鬼迷心窍才盯上了此敬亭山山崖上的神龛。我看兄台你也是个修道的,不如你报个师门,说不定我二人将来还能还有些交集。”

朝华听得“师门”二字,一咳,临衍一挑眉,道:“在下无门无派,当不得你一声‘兄台’。倒是你方才所说之神龛甚为有趣,不如细说与我听?”他眼看那端正之人垮了脸,话锋一转,又道:“或者你要同府衙之人说也好。我看你也是个名门弟子,天下仙门为一家,回头若有人打听起来,不是更不好看?”

那眉目端正之人这便吞吞吐吐将事情交代了。原来此人虽挂了个洗尘山庄的名,细究起来也不过人家的外室弟子。此人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这博山县敬亭山上有一口神龛之事,据闻此神龛的主人为静虚道人,她曾得一机缘白日飞升,那神龛中便留了她的一身道袍与几卷手书。

“我看你也不是穷困潦倒之徒,怎的竟干起了盗墓卖钱的勾当?”

长相端正的洗尘山庄弟子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那衣冠之物值不了几个钱,但据闻助她羽化的手卷也藏在神龛之中,此手卷有天神之力,得之可以永生不老。我一时鬼迷心窍,往博山县打听了几日无甚收获,恰好银钱也花了不少,在下这辟谷之术又老修不好,实在饿得慌了这才……”

朝华闻言,与临衍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此捕风捉影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听来?”那洗尘山庄的弟子不料草屋后头还有一人,他吓了一跳,喘了片刻,抚着胸口道:“门中人都作此说,硬要深究起来,我也不晓得。”

“……为何又是长生之术?”临衍摇了摇头,对那人道:“无论如何你也得随我往府衙去一趟。身为仙门弟子不想着造福百姓,人家一户人家一年才养几只鸡?”那人苦着脸,徒然张了张口,临衍又道:“还好主人家还没回来,否则你撞见的将是三条半人高的恶犬,你想想看?”

临衍话音方落,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一个身着花布衫的农妇带了一群人手持长棍,气势汹汹,由田埂往这菜地来。方柏见了那农妇,挥手连喊了几声“娘亲”,农妇一见临衍,又见那耷拉着脑袋的洗尘山庄弟子,刹那时来了气,揪着二人就是一顿打。

“饶命饶命,这位……大婶。少侠快救救我!”

待众人手忙脚乱扯开了一团乱局,临衍摇了摇头,人群中一老者施施然走来,朝他一拱手,道:“方才我们听闻这里遭了贼,既然贼人落网,也劳这位公子同我们一起往府衙去一趟可好?”临衍狐疑地挑了挑眉,那老者又道:“我是这村的里长,也姓方。我们不冤枉好人,只是你二人皆是外乡人,回头官府若再问起来,反正我们先露了个脸,也不怕他们再找麻烦。可好?”

临衍曾莫名被人扣上了一口贼人的帽子,他因而一听官府之名,只觉性只想回避。然对方气势汹汹一群人往此一堵,他二人又不能真惹得方柏一家难看,朝华左右四顾,一咳,道:“去便去吧,一次把话说清楚,反正我们是抓贼的,我们又不理亏。”

临衍狐疑地将一侧眉毛挑得更高。

待一群人哄闹着将两个贼人与两个外乡之人往博山县官府中送去,日头渐西斜,连府衙里的狗叫声都懒了不少。那洗尘山庄之人与他的同伙被一个姓黄的知府拷问了久得不同寻常,府衙的粗茶也浓得不同寻常,直至那一杯粗茶都将朝华的嘴洗得淡出鸟味的时候,一个身着暗红色衣衫的衙役来到二人跟前,一拜,道:“黄大人请二位往后院一叙。”

朝华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后院?”

“大人说,此偷鸡事小,其间牵扯了仙门中人事大。此事复杂,他想听一听二位的意见,请。”

——一个偷鸡摸狗的事情又能复杂到哪里去?朝华心下一顿,直觉性地嗅到了些许阴谋之味。照说二人才从鬼蜮回来,即便天枢门中人,这寻人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朝华装模作样抬了抬下巴,将瓷杯往木桌上一放,脚底抹油,眼看就要跑路。临衍低头咳了一声,道:“我二人本不想惹事,既然贵府中事忙,我等也不好再行叨扰……”

“……公子留步!”

临衍站起身,那衙役也往他跟前一堵,朝华正待动手,剑拔弩张,只听“哐”地一声,一个锦衣华服,眉间一点红痣的男子一脚揣在木门框上,提着衣摆,骂骂咧咧,见了朝华又是一顿骂。

“九殿下你他娘的到底去了何处!老子为了寻你差点把人间的地皮给翻出来……!”

临衍瞪着一身暗纹冰丝公子衫,手持折扇,金冠束发,与博山县之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凤弈眨了眨眼。凤弈见他一愣,旋即更怒,怒发冲冠,一把扯着朝华的衣领道:“你就为这小白脸不给我回信?!东君已经失踪大半月了你个薄情寡义的!今日你若不帮我把他找回来,我就扒了这小白脸的人皮挂在城墙上做风筝!”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明珠溅雨(上)

朝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再这般看着我我便把你的眼睛珠子抠出来!”

——你此为谋逆。

朝华偏过头,眼神飘忽,求助似地看了一眼临衍,眼见后者也被这惊天一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她只得低头道:“……万一他又一时兴起,不告而别呢?”——他又不是第一次这般行事。此话朝华实在没胆子对凤弈说。

凤弈抓着朝华的衣领冷笑一声,道:“天下当真就你九殿下最为料事如神?老子险些令长鸣山那些小娃娃将小寒山掘地三尺,此是不是不告而别,老子比你清楚!”——是么?朝华又一挑眉,凤弈气急攻心,右手扬起一簇火,眼看就要将其一腔怒火殃及池鱼。

临衍忙拉住他的手臂,几人一番拉扯,朝华假意一拍大腿,只道此事蹊跷,需得寻个道上的朋友打探清楚。凤弈见其老神在在,恨不得将其一把烧干净挫骨扬灰丢到河里。三人从府衙一路出来,一抬头,楼上黄昏欲望休。府衙院中的两条大黄狗叫得正欢,朝华心下好奇,道:“说来这姓黄的知府又同你是何关系?”

关系自是没有关系。那姓黄的知府被凤弈关在柴房中折磨了半日,又被凤绥摄了魂。而那洗尘山庄的弟子早被他扮作的知府赏了个二十大板丢出门去,此乃后话。

博山县的黄昏是浮在平林与沼泽之上的一笔浅调。朝华与凤弈相别于府衙大门口,她拍了拍凤弈的肩,道:“小弟莫慌。你想,此人虽看着纤弱如一颗白菜,但人家好歹也是在神界威震八方的,别的不说,就这震天雷一般的名头说出去,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她就着凤弈那冰丝质公子衫揉了揉。

凤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冷笑道:“最好如此。你那道上的朋友若是带不来消息——”

他若有所思扫了一眼临衍。临衍正站在府衙门口的台阶上盯着一个石狮子出神,他觉察到一双利刃一样的目光,回着凤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无辜到颇有些清绝出尘。

待凤弈大手一挥,引二位小侄由一条烟火半黄昏的巷子中气冲冲绝尘而去的时候,朝华沉下脸,若有所思。

“你方才诓人家的时候倒还挺像那么回事,”临衍由石阶上一步步往下走,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居高临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这就心怀愧疚了?”

朝华回身白了他一眼,道:“愧个哪门子疚,这小子这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若不这般诓他,恐怕连整个博山县都能给他掀翻过去。”她拉过临衍的一只手,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腕骨凸出之处虽不壮硕却甚为有力。朝华就着他的手背吻了一口,道:“看来天枢门之行得缓一缓。东君之事我越想越不放心,你且先陪我去一趟永安城,我在那里有一个故友名叫谢棕琳。我得去寻她一趟。”

临衍任她抓着他的手,点了点头,道:“也好。这位兄台这名字起得甚好,只不知此人是否也芝兰玉树一般,惹得吾辈心折?”

“……她是个姑娘。”朝华将他的手一翻,在他的虎口上留了个浅浅的牙印。

永安城盛产青枣与花灯,据闻前朝太子巡游南下,途经此地,险些玩了个乐不思蜀以至于东宫祸起萧墙。传闻真假姑且不论,那曾惹得前朝太子都流连忘返的清音阁美人是否真实存在也暂且不说,单论永安城的花灯夜市之盛,岂一个“明珠溅雨,爵马鱼龙”了得。

恰正迷楼挂斗,月观横空。二人好巧不巧正撞了个赶街之日,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提花灯的老婆婆佝偻着背,笑眯眯站在路边恭迎游人。朝华随手买了个木质假面遮了脸,临衍看得好奇,也被她寻了个假面往头上一套。

“我们一会儿要去到地方不甚……庄重。这里人多,你跟好我。”

她拉着他熟门熟路一路往西走。越走则人声越是鼎沸,人潮越是汹涌,临衍心头也越是汹涌澎湃,汹涌以至于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待二人往人群中钻了出来,朝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如在此等我?”临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红巾翠袖,花下重门。

是为秦楼楚馆逍遥地。

“……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

朝华一咳,道:“里头的姑娘太过生猛,我怕你受不住。”

“……”

临衍怀抱双臂打量了她半晌,道:“好,你进去寻那姓谢的姑娘,不许摘下面具。”朝华乖乖将那木质假面往头上一套,道:“你不觉得我这样进去更显眼了么?”

他嘴角一抽,略一思索,道:“成,随你。”他将朝华上下打量了片刻。朝华之绝色不是新鲜事,但她今日所穿一身朴素石青色长裙,布裙金钗毫不设防备,乍一看如一只闯入龙潭虎穴的清白小白兔,令人怎看怎不放心。

“若有宵小之徒垂涎殿下美色,试图浑水摸鱼,九殿下务必手下留情,莫要将人弄死弄残,这里人多,到时我们插翅难飞。”

他这一番恳切之词,绕了几个大圈,绕得朝华一愣,旋即笑得险些直不起身。

得一人心心相印,得一人狼狈为奸,夫复何求?朝华佯装正经,低着头往一座名为“清音阁”的门楼中钻了进去,期间遇鸨母拦路问话,皆被她以“寻谢姑娘”为由糊了过去。永安城的秦楼楚馆之中美人无数,唯独被众人恭恭敬敬称一声“谢姑娘”的也只有一人。

前些年永安城里死了一个书生,此人虽在圣驾前颇不受待见,却又是个才高八斗天下知的主。

此人被血衣案牵连,一贬再贬,到得永安城的时候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书生在永安城撒手人寰,永安城乡绅皆闻其大名,皆不敢接他的丧事,生怕惹得朝中人不快。最后还是谢棕琳出面,将此人埋在了城西绿竹林里。永安城中人皆念其厚义,谢棕琳自己颇不以为意,倒是朝华闻此事时哈哈大笑,直言道,您看还真是什么破事都敢往自己肩膀上揽。

原来这谢棕琳本也不是个寻常青楼姑娘,而是雍州的地灵。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明珠溅雨(下)

谢棕琳的房中有一架古琴。她人不在,茶尚温,朝华端起茶杯研究了片刻,茶香氤氲,君山龙井,价值不菲。多宝阁上的青瓷花瓶里插了两支荷花,花色新嫩,浮香满楼,想来是今晨刚摘下来的新物,荷叶上的露水还颤巍巍挂在花瓣上我见犹怜。朝华摸了一把那花,好奇心一起,又照着古琴拨了两声。

琴音清冽,如明珠落玉盘。她就手又拨了两下,忽而想起桐州幻境中临衍一手琴音霎是惊艳——温冶也善琴,但其琴音高寡疏冷,遥遥不可亵渎,倒不似临衍这般颇具张力与生命力。

古琴边上还放了一支金钗。钗头一朵牡丹明丽倾城,也不知是何人所赠。朝华闲思不止,忽闻门口一人笑道:“我道是谁,九殿下您素来神龙见首,今次怎地有这闲心莅临寒舍?”

谢棕琳身着一身青灰色道袍,道袍纶巾,清雅绝尘,在此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霎是突兀。朝华端起茶杯多打量了她几眼,谢棕琳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小情趣,有人喜欢,不足挂齿。”朝华这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甚好,甚好,不意外。自古英豪的口味一贯如此……额,专一。”

谢棕琳生得瓷白而精致,一双柳眉盈盈纤细,一双丹凤眼既纯且魅惑,朝华啧啧叹了两声,心道,我若是个男子我也想扒了你,穿得越严实越想。她将东君之事一一说了,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窗外,此窗临背街,窗上一轮孤月,窗下隐隐传来花娘调笑与马夫打马之声。谢棕琳皱着眉头听罢,道:“照此说,这一位淮安王当真手段通天,连昔日九重天上的上神都敢动。你探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一杯冷茶晃开一豆烛光之暖。朝华摇了摇头,不欲同她细说,谢棕琳也不迫她,只道:“东君的渡魂之术或为一怀璧。你既来寻我,想必已有了打算——价钱还按规矩来?一杯神血,一个消息?”

朝华长叹一声,道:“你我姐妹相识好几百年,怎地每到这关头,你倒锱铢必较得让我心疼?”

“你当我寻人是张口就来?”谢棕琳一挑眉,道:“这天下魅妖之众,我还得找些信得过的,有门路的。此外魅妖不辨男女,修为低微,我又得防着她们被仙门赶尽杀绝……”

谢棕琳因其地灵之身与魅妖交好,天下魅妖甚多,她的消息网也来源于此处。朝华挥了挥手,权当默认。

朝华信步踱到窗口,遥望一轮明月,忽而又一想。魅妖素来淫邪,修为低微,或身藏秦楼楚馆之地,高门朱户之内,她谢棕琳一个地灵之体,怎的跟着这一群人混在一起也不学点好?

“你方才说魅妖不辨男女?此事我怎不知道?”

谢棕琳美目一瞪,道:“你出生高贵自带祥瑞,自是不知。魅妖一物在神界之中便被你等上神呼来喝去,他们无形物体,更无魂火,死后亦不归长河。好在现在勉强算得个清平之世,山精水魅化形的也多了些,否则若撞了个乱世,这一族群压根躲在深山之中不敢出来,这又需化什么男女之形?”

朝华点了点头。

“你方才来时可是带了个人?怎也不领人家上来喝口茶?”

朝华眼神飘忽,干笑两声,道:“小玩意,不足挂齿。”谢棕琳又一挑眉,朝华忙道:“他腼腆认生,你别这般看着我。”

“九殿下的小玩意们我也见了不少,这一个倒是有些不同?”谢棕琳此话瘙得朝华心头惭愧不已。她昔年同谢棕琳一同玩乐之时确实生冷不忌,后她金盆洗手,同谢棕琳逐渐疏远,然但凡扯及人间玩乐之事,这位柳眉纤细的谢姑娘便总不免对她的口味品评挑剔一番。朝华不愿临衍遭此横灾,刻意避开二人相见,可谢棕琳见其神色之古怪,之飘忽,丹凤眼一凛,嬉笑道:“还当真是个不一样的?这我倒还偏要看看。”

她言罢便往窗口边凑。朝华急了,忙拉着她道袍的衣领一扯,这一扯,却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地灵之体化形,修为远不止于此。谢棕琳忙往后避让,朝华笑道:“不行,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邀你泛舟喝茶,到时可不许爽约。”

谢棕琳似是松了一口气。朝华往那古琴边走了两步,又道:“你同我要一的一杯神血,我该怎么给你?”

“此事不急……”

“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问我——比如我体内的天子白玉圭?”

她的眸光一冷,右手搭在琴弦上隐而不发。谢棕琳也一愣,旋即冷笑一声,道:“此物贵重,我辈承受不起。”

“是么?我还当你们早做了万全打算!”言未尽,寒光先至。朝华反手握着琴边的金钗一划。朝华眼疾手快扯着她的手臂抓了,利刃入体,朝华的肩膀顷刻便见了血。

神血滴在琴弦之上殷红如梅。谢棕琳见了那神血愣了片刻,也正是这一刻的走神,朝华抓着她的头发往后一拽,金簪入喉,那镶着红宝石以作牡丹花蕊的金簪插进了谢棕琳莹白的喉咙里。

鲜血温热,汩汩不绝,顺着朝华握金簪的手往下淌。谢棕琳的一头青丝在朝华手中尽数断裂,飘了一地,如一地细密的蜘蛛网。朝华冷笑一声,道:“我倒棕琳怎地竟这般多话,原来你才是魅妖之体!谢棕琳到底身在何处,你又是何人!”

朝华一脸狠厉,混如修罗厉鬼,那假扮谢棕琳的魅妖捂着喉咙咳了两声,嘶声笑道:“主上令我给殿下带句话。昔年您等众神将其余族类踩在脚下日子已经到头了!我族在兰台寺地牢之中准备了一个小玩物,请殿下一赏,权当我族……”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缕青烟便从她的心口处腾了起来。朝华连退几步,只见那青烟越燃越大,魅妖还没来得及惊呼两句痛便被那烟吞没作无形。

青烟顷刻消散无形,果真命如蝼蚁,无形物体,连魂火都不曾留下。

朝华呆了片刻,抓着那枚金簪紧紧一握,明丽倾城的铜铁之器扎得她手心生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帝高阳之苗裔(上)

帝高阳之苗裔兮,正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是公子无忌在琼海山庄度过的第一个秋天。羌国地处北边苦寒之地,连张灯结彩之日亦不敢放肆喧嚣,而琼海山庄中里的木槿花还尚未到得明艳之时便已有了万紫千红的夺目势头。他昔日甚为不喜这南方的一方温软与纸醉金迷,今日不同往日,但凡有美人左拥右抱,有葡萄美酒与一院浮香,连一腔咄咄逼人的锐气与野心都不知不觉暗淡了几分。

公子无忌饮得畅怀,一搂那美人纤腰,一手敲着桌面,对席下一人道:“颜大人常在京师,难能往南方走,如今这秋天眼看就要到了,也不知那千里之外的白帝城行是否果真如诗中所言,青枫江上秋帆远?”

席下那唤作颜飞的老者、太子太傅、当朝参知政事眉头紧皱,双手微微发抖,见一美人献酒,冷哼一声,不为所动。白帝城里有他的长孙长媳,有他颜式一脉的根基,亦有圣上亲赐的一方上书“国士无双”之牌匾。那匾此时正挂在颜府的门厅里,们厅里有颜式老小,九族之亲,亦有一群锦衣卫与虎视眈眈的仙门之人。

“父皇最忌巫蛊之术,我太子哥哥这事办得,甚是令吾寒心。”

颜飞又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此酒产自栖梧山庄,连京师都讨不得几坛,这偌大的琼海山庄也唯这两坛,颜大人当真不赏个脸么?”

颜飞狐疑地瞥着那酒,又看了一眼座上那正喝的双眼通红的庆王赵桓、或者说披着庆王的人皮的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沉声道:“歌舞酒宴误国,殿下珍重。”

“酒又没毒,你这是做甚。”公子无忌喃喃言罢,自顾自喝了一杯。他仿佛嫌颜飞的脸色还不够黑,挑衅似地抓着那姑娘的手,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唇边送。几杯黄汤下肚,天地楼台皆晕乎乎地惹人垂怜,公子无忌握着美人的手依依不舍,另一手圈着她的腰,道:“这酒颜大人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我那英明神武的太子哥哥在宗正寺里一时半会出不来,此乃圣意。你若当真想救我大哥,这一通脸色,也不该对着我摆。”

“殿下慎言。迫老臣来此之人是您,摆此夜宴专程辱我之人也是您,我颜式一族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昭,陛下知晓此间之事,想必也该怒极。”

——抬一君王之威来胁迫另一个五百年前的君王,此事有趣,贻笑大方。公子无忌干笑了两声,道:“怎地这竟是折辱?美酒美人,丝竹管弦,这可是琼海山庄里最好的东西了。”他言罢,忽而又一拍手,道:“哎呀,本王糊涂,要说这琼海山庄里最好的东西还得数我最近新得的两件珍藏。其一是为一卷轴,此乃昔年九重天上神佛觊觎之物,本王运气好,这便捡了个漏。”

颜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公子无忌摇了摇头,接着道:“这另一物就却是个人。此人名叫谢棕琳,乃雍州一地灵所化——也就是你们所说之山神。这人漂亮是真漂亮,然则……”

他的一个然则还没说完,颜飞将那美人手中的月光杯往低案上重重一顿,道:“君子不语神佛之事,老夫实在不知道庆王殿下此举是何意思。我一把老骨头虽不中用,好歹也有陛下垂怜。难道殿下真想将我扣押在此间不得出么?”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公子无忌讶然道:“我怎敢将您堂堂一朝参知政事扣在这行宫之中?”他言罢拍了拍手,丝竹管弦之声骤停,一旁斟酒的美人闻此掌声,一低头,怯怯退了出去。一时殿内空空如也,落针可闻,唯余一个不生不死的庆王赵桓与一个行将就木的颜飞两厢对视。

“方才说到这无上至宝,本王还没来得及细细瞧一瞧,颜大人,不如我们一起?”

颜飞正自诧异,只见殿门口徐徐步入了一个身穿斗篷之人。此人高鼻深目,瞳色呈琥珀色,观之不似中原之人。颜飞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颜飞。哑先生朝颜飞行了个礼,道:“得罪。”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灯影纷乱,杯盘狼藉,殿外蝉鸣之声无端惹人忐忑。颜飞被那哑先生重重踢了一脚,朝着主座直直跪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哑先生便一手按着他的天灵盖,猛地一捏。颜飞从未体味过这般切骨的疼痛。他只觉一股浊气由天灵盖而灌到了五脏六腑之中,他还没品出这股浊气为何,便觉出了体内一股烈火的翻腾。

烈火勃然,愈演愈烈,仿佛要将他的身躯吞没殆尽,又仿佛要将他的魂火切割出来,撕作碎片,片片凌迟。颜飞徒然张大了嘴,那矮桌上的葡萄从未这般巨大,他看到酒杯里的水正剧烈地晃动,瓜果点心落了一地,而那圆润通透的葡萄仿佛充了气一样地在他跟前化作了一轮明月。

他感到周身的冰凉与明月高悬。颜飞挣扎了片刻,四肢一僵,眼睛一翻,仰面朝下倒地不起。他在倒地不起之前首先看到了自己倒地不起之身躯,此种感觉十分玄妙,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以烈火打磨之后丢入了一汪冷泉,仿佛回到了一个归处,而在回到此归处之前,他先行目睹了自己的尸身。

颜飞觉得自己飘了起来,乘奔御风,自此天地畅阔。公子无忌冷冷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颜飞,盯了半晌,只见他缓缓张开了眼。

“颜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指发了半晌的呆。更深漏断,不讲情面,公子无忌忽然想起来,自己从赵桓的身躯之中醒来的时候,是否也有这般漫长和无助的茫然?他踢了踢“颜飞”的腿,白发苍苍的老者瞥了他一眼,颤巍巍坐起身。

“可还好?”

“颜飞”揉着脖子摇了摇头,道:“好在此人年事已高,魂力不强,不费多大功力。我还需要些时间习惯。”

“颜飞”的身侧躺了一个高鼻深目的躯体。此身躯身着长长的斗篷,面色青黑,仿佛早已死去多时。这具身体本属于西南边陲一个部落首领之子,后此人得急病而死,被“颜飞”连夜刨了出来,渡魂以为几用。这一用便又用了十几年。

“颜飞”这时原也不是“颜飞”,而是一个名为季蘅的神界之人。

他被季蘅以渡魂之术夺去了身躯,此时在他身躯里头的魂火有着上古之神力。这渡魂术的残片便是方才庆王所说的至宝,而此至宝则来源于兰台寺水牢里躺着的上神东君。

第一百五十章 帝高阳之苗裔(下)

季蘅将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封入了庆王赵桓的身体里,而后二人以迅雷之势清除了最有可能认出其死人之体的天师一门。再而后,太子因巫蛊之祸下狱,朝中人心浮动,太子太傅颜飞受庆王之邀,前往琼海山庄商讨救援太子的计划。至于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是如何卷入了巫蛊之祸,又如何在一夕之间惹怒了天颜,此中经过,便只有季蘅与公子无忌知道。

而今二位老而不死,一为昔年诸神黄昏后的遗脉,一为五百年前羌国的国君,二者相顾片刻,公子无忌低头一笑,道:“对着你这张脸,当真还要些时候习惯。”

再早一些的时候,季蘅在长鸣山凤族的眼皮子底下将上神东君抢了来。此举破费功夫,折了许多人力,但此举甚值。昔年神界遗脉所剩无几,除了朝华这身挟天子白玉圭而魂魄永固的,世间还有一人,既懂换魂之法,亦有本事将他者生魂活活剥离躯体。

东君曾是温冶的得意弟子,若非他行事有偏,为神界所不容,恐怕也不至于被九重天驱逐后以渡魂术苟活。是以季蘅寻到东君的时候,其上神魂力已所剩无几,勉力难支,观之与凡人无异。

“颜飞”——或者说季蘅——颤巍巍走到桌前,猛灌了几口酒,擦了擦嘴,道:“下次还得找个年轻些的。这老家伙也没几年可活,到时还得再浪费我百年修为行此险招,实在血亏。”

公子无忌假惺惺地拍了拍他的背,干笑道:“你不是还从未褫夺过活人之身躯?此番权当练手,待我为你寻得一具强健而永生之体,你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渡魂之术向来渡死不渡活,活人的魂力太盛,稍不留意被其反噬,得不偿失。季蘅得了渡魂术全貌,铤而走险,往颜飞的身子上一试,谁料这一试竟当真事成。

季蘅直看着地板上脸色黑青的哑先生,看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此法凶险,不可常用。倒是兰台寺地牢里的二位上神,你可得好好伺候着,万不可节外生枝。”他言罢又照着公子无忌打量了一番,意又所指,似笑非笑,道:“谢棕琳尚有大用,尤不可妄动,你可明白?”

公子无忌撇了撇嘴,心道,你怎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这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公子无忌爱江山更爱美人,他的那点小爱好,季蘅早在五百年前便已经了然于心。他懒得理他,张开手隔空一握,松开手,又隔空握紧。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此身躯终于安分,他方才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哑先生的身躯,忽觉有些怅然。

“昔年我将这人从傈僳族寨子中接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季蘅忽道:“他曾对我说,族中若有人身死,族人不恸哭不悲戚,盖因死之一物于他们来说就如生一般可喜可贺。他们的祭司说,死者的身躯化为山水之后,死者的生魂依然环绕在村子里与族人共乐,可谓有趣。”

“这是什么趣味?”公子无忌摇了摇头,道:“若果真如此简单,你我也不必……”

“我与你不同,”季蘅道:“你有你的霸业未成,我只是想在这世间活得稍微久一点。这神佛之寿,说来漫长无涯,实际上真正能够让人觉出些许滋味的,也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呐。”他言罢,也不看公子无忌,不看一地杯盘与残酒,不看那高鼻深目、泛着死者青黑的躯体,自顾自走出了殿门外。

遥夜浮星,如长河般隽永。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季蘅行至寝殿,左思右想,尚不放心。公子无忌之魂火是被他以傀儡香镇着的,但此人狡诈如狐,心机深沉,倘若他真有所谋,不防还不行。他叹了口气,披上外衣,拖着个年俞甲子之身躯,提着个飘摇不灭的灯,一路打听,一路顺后院竹林往后山而去。

琼海山庄曾是当朝太后的七十寿礼。山庄中亭台楼阁,玉树琼枝,自不必说,然最为精妙之处还属后山上的一汪温泉泉眼。此活泉名曰骊,承天地灵气,生生不息,水流清可见底。季蘅沿青石板路行至泉水边,一愣,旋即一腔无奈喷薄欲出。

只见方才那给公子无忌斟酒之美人肌如凝脂,纤腰盈盈,一双玉臂如耦,一头青丝如墨,耦一样的手臂被一条红绳缠着反绑在身后。墨色点染在清水之中成了一笔浊烟,水花晃动的波纹则是一团揉烂了的纸。她坐在温泉池里、他的腿上,公子无忌顶着个赵桓的端正皮囊,扯着美人的头发往后拽。

莹白的脖子甚是纤弱,盈盈可堪摘,如一朵俏生生的花。

公子无忌一口咬了上去,她的轻呼声被他蒙在了掌间。笑意亲和的男人伏在美人的肩头,他的手也甚是亲切,右手挽着她的腰,左手抓着美人的脖子牢牢抓住。她呼吸不畅,的脸颊上刹时红了一片。

“殿下……”她眼睛一红,眼看就要哭将出来。公子无忌既怕美人悲戚,又爱美人悲戚。他低声道:“大声些。”

“什么……?”

美人没有听清,这便迎来了惩罚。栖鸦之声萦绕不绝,虫鸣声细碎怯怯,漫天星辰是漫天的命途,如此星辰如此夜,如此绝境幽谷,泉水温热,水中巨石光怪陆离,令公子无忌无端想起了几百年前的一个遥夜。那是子陵君连夜出逃的日子,于他却是再为寻常不过的一夜笙歌。

那日的美人不如今日这一个丰腴。他听到美人低低的悲戚之声,停了片刻,道:“本王弄疼你了么?”

美人怯怯地摇了摇头,他又道:“听他们说你声如黄鹂,歌声正好,可能为本王唱一个?”

“……王上?”

公子无忌抓着她发丝重重一扯,轻声呢喃了一句不知名的词。秋兰为佩,年岁不吾与。

私下无人之时,公子无忌喜欢令众美人叫他一句“王上”。这一句王上令他想起遥远的羌国与旧日荣光,也提醒他前路漫漫,江山之美,而庆王的身躯太过渺小,容不下他的野心。

“观战”许久的季蘅低咳了一声。美人挣扎着站起身,清水中晕开一线若有若无的红,公子无忌眸色深沉,抓着她的肩膀重重往腿上一按,道:“一些小癖好,不足挂齿,先生见笑。”

季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待宫人递来衣衫将美人莹白的躯体裹严实的时候,公子无忌懒洋洋抬了只手,朝不远处的暗卫挥了一挥。哑先生忙让朝一边。他不爱美人与美人的滑溜溜的皮。

美人拖了一地的水,泉水浇在青石板上纵横四溢,石板初时黑沉,美人的莲步一步一黑沉,而后石板上便溅了些许红。

殷红温热,四溢纵横,血渗到石板边的泥土缝隙之中,化作了盈盈修竹的养分。美人的后心插了一把刀,掷刀的手懒洋洋收了回来。公子无忌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哑先生见之咋舌,道:“不满意?”

“满意。太过满意,不忍见其流落民间,这便只能葬在这行宫里。”

公子无忌站起身。

一地清泉水渍,一地狼藉,一地竹影交杂了血色。季蘅知其因谢棕琳之事心怀不满,遂也由他。他往行宫山脚处走了两步,忽一回头,盯着那美人尚温的尸体看了片刻,道:“还是将她葬了吧。我思前想后,觉得傈僳族那人说得甚有道理。死之一事同魂魄离体是为两件事,参商之事,本也不应这般泾渭分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上)

也便是在琼海山庄的千里之外,在永安城的玉壶流转与明珠溅玉之盛景中,临衍戴着个木质的假面,双手一抱,端正站立着,甚是芝兰玉树,清雅出尘。若非他此时正端立在一片姑娘嬉笑与红巾翠袖的吆喝声中,甚是突兀,甚是格格不入,否则江湖人见少侠此英姿,必将心怀敬意。

然而逛窑子的江湖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一份英姿。路过一个花娘就着临衍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便见一虎背熊腰的大喊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位兄台,有钱里边请,没钱外头滚,我们不收兔爷。”

临衍忙往旁边让了让,那大汉见其杵在门口油盐不进,心头一怒,喝到:“孙子哪来的回哪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熙熙攘攘的逍遥散客均朝这头看。临衍生怕撞了些许相熟之人,忙给那大汉塞了几块碎银,低声道:“我第一次来,没甚经验,劳这位大哥教一教我。”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好说,好说。”言罢他吆喝了个花娘过来,低声对她交代了两句。

二人撇着临衍一阵嘀咕,临衍被他二人看得心头发憷,道:“不如我们先往里头走?”

那花娘欣然挽着他的手臂就往那一堆莺莺燕燕与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钻。临衍回头一看,朝华尚不知人在何处,门口人多,花下重门,若果真撞了个相熟之人那还当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正厅里有人在弹琴。奈何一帮罪客吵吵嚷嚷,莺燕环绕,好端端一曲《洞庭》竟被扰得乱七八糟。临衍听得她琴声虽乱却也拗着一口倔强,似是定要将那曲子弹完,他一抬头,只见那抚琴的姑娘倒还有几分清高与怨气,便对那花娘道:“我先在此小坐片刻可好?”

花娘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抚琴的姑娘,冷冷一哼,放了他的手臂便自顾自往他处去。临衍摸了摸鼻子,抓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姑娘是谁?”

那丫头也露出了同方才花娘一般的神色。她鼻头一皱,道:“秋娘?新来的,三两。”临衍还没答话,又听她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怎的忒假?来都来了,偏生又巴不得里头的姑娘一个个如良家妇女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临衍被她激得说不出话,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火气忒足,便听一人姑娘呵道:“燕燕!让你去楼上端茶,你是聋了么?!”

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哼了一声,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临衍被这声色里场的剽悍胭脂香味吓了一跳,只觉此间觥筹交错,实在不是自己的那方天地。这声色犬马烟花巷陌之地他并非从来没来过,早些年下山办事的时候总也有那么些身不由己之时刻,但先前每次来,多少也有个把熟客带着。此时临衍一身朴素石墨色长衫,一手提着木质面具一手提着剑,怎么看怎么如一个掉到妖精洞窟里的瓷白唐僧,起先没人理他,盖因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待他浑身不自在地伫了许久,旁边有一姑娘终于看不过眼,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公子,寻人?”

临衍还没答话,便听大厅一角传来争吵之声。一江湖豪侠喝得高了,嚷了两句,他邻座那人看不过眼,随口嘲了他两句,这豪侠便怒发冲冠,将手中长剑一拔,眼看就要挑事。花楼里这些二两黄汤下肚便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之人太多,临衍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大汉将这豪侠一拳撂翻在地,尖叫声四起,酒水落了一地。

他眼见周遭之人越聚越多,迫不得已,将那面具往脸上一罩便想溜之大吉。临衍还来得及转身便听一姑娘低呼道“你踩我脚了!”他连告了几声歉,谁料那姑娘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一地鸡毛,一地狼藉,大厅里熙熙攘攘,皆是看热闹的豪侠。

临衍进退维谷,头大如斗,此番窘况竟比那小寒山上被一群魅妖姑娘团团围着的时候更令其手足无措。他手忙脚乱往那姑娘怀中塞了点钱,转身就走,大厅里乱糟糟一团豪侠高声喧闹,一时也没人拦他。临衍挤开人群溜到外头,流夜清华,浅秋风缓,十足一口救命之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着朝华此去怎如此之久,他的肩上便被人拍了一拍。

此时他正站在花楼西侧的一个小巷之中。小巷的地板是湿的,不知是谁刚浇了一盆新鲜鲜的洗脚水;此地虽不似主街喧闹,却有一乞丐蹲在墙角,怯怯而好奇地盯着他,盯得他心头发憷,头皮发麻。那拍他肩膀的人是个眼熟的,临衍看了他半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日偷鸡的洗尘山庄豪侠?

豪侠伙了一帮道上的兄弟,一群人将临衍围了起来,来势汹汹,气势非凡。临衍哭笑不得,对那豪侠道:“你到底是如何寻到我的?”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的天枢门首座弟子。老子寻你寻了好些日子,既然今日撞到我兄弟几人手里,这便让你长长教训,省得没事老喜欢给人当爹。”那人一拳直砸向临衍的左脸,他侧身一躲,豪侠的拳头便直直撞上了巷陌里的青砖墙。

偷鸡的人是你,挑事的人是你,怎的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你这一边?豪侠惨叫声甚是撕心裂肺,临衍把着他的手腕一番,右腿往他小腿一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豪侠这便被他压在了墙上。众豪侠见此人刚猛,形势急转直下,纷纷乱了阵脚,谁也不敢上前。临衍不料他修为竟这般惨不忍睹,压着他肩膀的手也松了些许,道:“你们这群人还讲不讲道理?我不愿惹事,你们赶紧哪里来的回哪去,可好?”

他问罢试探性地松了手,洗尘山庄的豪侠冷哼一声,拘起掌风就向那一脸端方清正的小白脸劈去。不料小白脸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小白脸既能将他只手擒到府衙之中,自也能只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

临衍掐着他的后颈一用力,另一手照着他的小腹一拳,洗尘山庄的豪侠只觉得左脸一凉下腹一痛,旋即便天旋地转地被那小白脸按着脑袋,死死压在了地板上。他的胳膊被临衍反向扯着,胳膊连同躯干的地方痛不可遏。

“滚。”临衍眸光一凛,吓得几个豪侠纷纷退了几步。

也正在这颇为不当之时,方才那大厅里抚琴的秋娘也怯生生地往巷中看了一眼。

第一百五十二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下)

姑娘方才在门厅里迎了临衍一阵打量,实在不好意思抬起头。而后主厅一番大乱,她在混乱中瞥见了临衍的背影,此一身清正,芝兰玉树,当真不似烟花地里的狎妓之徒。因而厅中乱局方解,她忙跟出来看,这一看却正撞了一群豪侠寻仇。

那姑娘捂着小嘴惊呼了一声,一高壮男子见其纤弱,眼疾手快将她一抓,道:“你有种别动!”

异变横生,形势逆转,临衍挟着那偷鸡摸狗之豪侠的胳膊,白衣弱女子被另一高壮豪侠掐着脖子,二者遥想对望,那姑娘早被吓得说不出话。临衍左右四顾,率先将自己钳制下的豪侠松了松,沉声道:“莫要伤及无辜。”

地板上的豪侠抱着手臂呻吟了几声,高壮男子思索了片刻,也将那姑娘放了。

姑娘被吓得僵立当场,也不哭闹,也不知往前走两步。临衍本想去拉她,谁料他才一起身,只觉小腿之处一凉,低下头,原来方才他所踏足的那一块青石砖竟化作了一滩泥水。

洗尘山庄术不行,幻术倒是一流。临衍忙就地一滚,那泥水越流越大,眼见着就要铺满整个巷子。他足尖一点,飞身朝那姑娘扑去。也正是这一扑的功夫,洗尘山庄的豪侠捏了个诀,幻了条绳子往他腿上绕了上去。

临衍躲过了那绳子,却没再躲过巷口一人的梨花针。待他惊觉出刺痛的时候,洗尘山庄的偷鸡摸狗之徒已将绳子扯了扯,他脚下一滑,只觉天地一片混沌,而那一轮玉壶光转的明月更如一个团圆的饼。

他于是率先被梨花针上的蒙汗药迷晕了过去。

更深漏断,一地冷光如鬼影幢幢,蝉声早被秋潮吞没殆尽。倒是门外的狗叫之声仿佛悬在一轮明月下头,忽近忽远,一声轻,一声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临衍昏沉沉醒来时已过了子时,他隐隐记得花楼里的一阵琴声,一群豪侠将他乱哄哄一围,而后自己遭人暗算,再之后的事情便只剩吉光片羽,不甚分明。

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身。原来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拖到一谷仓之中,雍州风调雨顺,仓廪甚足,黄金色的谷子堆了三堆,地上的干草枝昏乱而不明所以。临衍艰难地扶着一堆稻谷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他便觉出了些许不对。

他被喂了催情药。他了。

此一念惊人,惊得他清醒而又愤怒。原来几人生擒了他,既不打骂于他,也不曾卸了他一条胳膊,他们只想看他出丑——看着这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张狂的天枢门弃徒如何臣服在欲望之中,成为一个在谷仓狼藉之地同人**的不要脸之禽兽!

临衍怒从中来,趴在门边听了片刻。门窗皆被精妙咒术反锁,一时破解不开,外头鸦雀无声,风清疏朗。临衍单手扶着门,喘了片刻,心下一沉。

除去那不入流的春药之物,他还感到另一团野火在他的体内游走,这团火难以言明,寻不到头,却结结实实烧得他五脏六腑皆是躁郁,肃杀与毁灭之意。这不是春药之能,此乃妖血,蛰伏在他的血脉之中二十几年,封之许久,却并未这般浮在台面之上,同他的理智相抗衡。

他在顾昭身死之时体会到了一股淋漓撕扯着的怒意,而后便是朝华被日晷重伤,临衍以圣人学为诫方能勉强克制他的怒火。而今秋意单薄,长风明月,他在一个未名的谷仓之中,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肮脏角落里忽而感受到了欲望。他更感到由欲望一同蒸腾起来的一股杀气!

临衍死握着双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理智明晰,灵台空明,一具肉身却失控地由内而外寸寸崩塌。他从未有这样一刻的渴念,既想一把火烧了这谷仓里金灿灿的一堆稻谷,亦想将那洗尘山庄之人拆皮剥骨,寸寸凌迟。衣衫早被冷汗浸润,连头发丝都黏在额头上不复清明,他颤巍巍走到一堆稻谷边上,颤巍巍摸出一个咒符,一笔一划开始艰难地书写。

若此举成,或许能破开木门的禁咒。他还没有写完,木门一开,一个姑娘被人推了进来。

这便是那个抚琴清绝之人。秋娘见他渴兽一般的神色,早被吓得失了魂,颤颤微微,抖如筛糠,细声细气,道:“别杀我。”

临衍紧紧一握拳,道:“别过来。”他的掌心沁出些许血痕,血痕被烙印在干草堆上,那姑娘见之一惊,道:“你受伤了!”

“……别过来!”

他闻到了一股软香。此香馥郁,甜腻勾人,他忙往稻谷后一缩,那姑娘忙道:“我没有恶意!”

可我有。临衍深闭着双眼吸了一口气,又往稻谷后挪了挪。“你当知此物为何。”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双眼睛亮若星辰。他冷冷道:“你当知道他们给我吃了什么。”

秋娘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他们让你过来的?”

秋娘又点了点头。临衍死咬着牙齿站起身,秋娘忙扶着他的肩膀哭道:“我身如浮萍,早不是甚清白之人。公子与我有恩,我不忍见公子受苦,若你不弃我,我可以……我当……”

她的梨花带雨与一腔孤乱早将临衍扰得头痛欲裂。他靠着谷堆将她退离一臂之远,沉声道:“我不是这种人。”

“可我愿意!”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此话咬牙切齿,恨恨而痛彻心扉,那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临衍低垂着头,发丝尽湿,衣服黏在身上,一身芝兰玉树之姿荡然无存。他的眼尾莫名泛起了血丝,胸口那曾被化妖水重伤之处仿佛烧着一团火,殷红妖异的纹路由胸口处蔓延到了肩膀,仿佛沁毒的藤。也正因他不再芝兰玉树,清绝出尘,他成了他本真的样子。

“你现在,过去,将这张符贴在门上,”临衍说话之时,连牙齿都止不住地颤。他将那符纸往姑娘手中一塞,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贴在门上,然后过来。若此咒法可解,你便马上冲出去喊人,若此咒法不可解……”

她从未见过这般执拗而孤高的人。临衍幻出沧海,长剑如水,照一地寒彻。

“若此咒法不可解,你便用此剑刺进我的左肩,我们再图后法。无论如何,此般肮脏之事,那些人肮脏的心思,我定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见人间倾城色(上)

沧海并未没入临衍的肩头,盖因二人运气不错,那咒符经他鬼画符一般地一画,木门上的精妙禁制竟还真让他解了开。

白衣清绝的姑娘尖叫着飞奔而去,外头守着的一群豪侠皆吓了一跳。而后异变突生,一场大火从天而降,由谷仓之中一路引燃到了横梁之上。再而后,火光烛天,巷中邻里皆围了过来。

待众人七手八脚将此火扑灭的时候,谷仓里一地焦黑,临衍早不知去往了何处。

此火乃他用最后一枚引火符所化。星火燎原,热浪扑鼻之盛景,恍惚又令他想起了祁门镇中那只失了一只翅膀的金凤凰。

而后的事情便颇为顺理成章。临衍拖着一副行将崩溃了的身体往府衙跑,朝华见了火光往这头赶,永安城地势平缓,道路笔直,二人撞了个正着。待她好容易寻了间客栈将临衍安放在床上的时候,更深漏断,丑时已过,皎皎孤月亦被云层敛去了些许亮色。

朝华给他递了杯水,临衍颤巍巍接了,低声道了句谢,却也不喝,只将瓷杯子放在桌上,自己背过身,走到床边,道:“……你先出去。”

朝华眨了眨眼:“你当真没事?”

若说没事,他这一脸血一样的薄红与汗湿了的衣衫实在难当得起一句“没事”。但若真说有事……朝华低咳了一声,不愿逼他,也不点破,只背过身,佯装开门。若此事放在平日,照她的性子,必不会作此潦草之结。朝华长叹一声,徒然念了两句情之一事九死未悔,她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外,却听临衍低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他绝少喊她的名字。或是“你”,或是那一句半真半假的九殿下,他这时忽然喊了她的全名,朝华一惊,心头仿佛漏了一捧沙。

“嗯?”

“见我这番狼狈,你会不会……”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懂得了他的不安。朝华低头浅笑,道:“恰好你也见过我喝醉时的窘态,我们两不相欠,各自扯平。”

——而你那时调戏了我一番,此事我正耿耿于怀,小肚鸡肠地装着。她回过头,一丝笑意未收,却见临衍握着窗幔的手抖得太过厉害。

他此时已脱了外衫,只剩个里衣黏在汗湿了的背上。纯白的里衣映出隐隐妖纹,不仅如此,连那衣领包裹之处,他莹白的脖子上亦有蛇曼一般的纹路在朝脸上蔓延。

朝华一个箭步窜到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与额头。临衍侧身让过,朝华又将手贴了上去,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朝华道:“寻常坊间春药只消一盆凉水可解,即便误食仙门之中的极品,以你修为也不过一场打坐可解——这不仅仅是春药之能,对不对?”

临衍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执拗与无力的目光,眸光里是汹涌的江涛,眼尾酝着湿与惶然,仿佛一个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端属于修身清正与一腔孤高,另一端属于他所无可退避,无力回天却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一道血脉之枷锁。

与其说是欲念不如说是脆弱。朝华从未见过他的脆弱,但当他死扣着她纤弱的手腕,他掌心的热力源源不断,分明是他钳制着他,但他的手止不住颤抖的时候,朝华忽而收起了所有顽劣的心思,只想拥他入怀。

“没事,”她抬起他的手腕,放在唇边一吻,正如那时在鬼蜮王城里他同她轻诉的一般:“你知我心悦于你。”

“可我不愿……”他将脸埋得甚低,颤声道:“我不愿你在我这般狼狈不堪的状况下与我……共行……此事……”

朝华环着他的腰微一用力。他的身躯滚烫而有力,年轻而生机勃勃,也正因如此,他不是一个玩意,亦不是她手头的一只鸟。朝华将脸埋在他那汗湿了的衣衫上头,柔声道:“选择在你。”她抬手摸上临衍的后颈,触手滚烫,一片潮湿粘腻。

“别动。”他轻声道:“让我抱着你就好。”

此妖血之力与欲念相互冲撞,两相摧折,他只感到自己的内质如雪崩一般倾塌。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为自己、亦为朝华守了一丝清明。

“你知我亦视你若珍宝,”临衍道:“在你之外,在这个世界之外,我也寻不到一人能这般……”——纵容我。他心道。

他的心跳得厉害,有力而勃然,沉闷而绝望。朝华抚上他的领口,另一手犹豫着攀上他的背。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临衍徒然避了避,当她微凉的手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他忽感到了甘泉入喉之温柔。仿佛饮鸩止渴,又恰好甘之如饴,他眸光一沉,捞起她往床上扔了上去。

残漏无尽无绝,一地月影如霜。临衍倾身而上,低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将她的一缕碎发撩往耳后。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嘴唇,朝华大睁着眼,眨了眨,临衍闭上眼,触感温和,如一汪泉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将他的里衣掀开了些许,露出他胸口可怖的妖纹。

“自鬼蜮归来后,有时如此,有时又能停一停。”

她试探地碰了碰他胸口的疤,临衍将她的手腕扣在头顶。

“别动……”别这般看着我。

朝华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可你此局若是不解,恐怕于修为有损。”

朝华曾设想过万千种情形同他坦然相对。或在旖旎烟花巷陌,或在遥夜山水间,皆是意乱情迷,皆是一派温存与凶狠,皆是扯不断的一腔柔与恨意。但她从未料想过这样的情形,他在他的咫尺之畔,气息灼人,体温亦是灼人,而她忽然觉得灵台一片空明,如一片未经打磨的镜子。

“我可以帮你……”

“不必,”他心口不一,脆弱而强横。“我自己……来……”

但同床共枕之际再说此话,未免又显得太过道貌岸然。朝华一挑眉,不由分说将他的衣衫拉开。

他的喉结莹白,上下起伏,汗着湿意。

“你是否身怀妖血,体内是谁的妖血,我都不在意,”她道:“你是君子亦或不是,我也都不在意。这世上的意外之事太多,我们所能抉择的事情也只有针尖那么一点。你已尽你所能,你的体面与德行,同你我之苟且,没有半分亏损。”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见人间倾城色(下)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

***

***

他摸到了一手绵柔。那是她的发丝,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俯身在丰城外的河滩上,她的头发上沾了些水,像墨一样铺在石滩上,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他从不晓得她的发丝竟这般地软,扫在腰上痒得切骨。

她的温度也软得切骨。临衍坐在床头,遥望着一地霜色和月明,只觉那摇乱了,撕碎了的天地君亲与道貌岸然反倒一片一片重新拼接了起来。就如一个坍塌之后的豁口,他本以为自己的内质是一团纷乱而道貌岸然的塌陷之处,但此豁口并不如他所设想的这般不堪。他忽而觉得暖且值得。

朝华亦觉出了一个豁口。豁口里曾有她的惶惑与孤独,她的渴念与些许玩世不恭。现在的豁口里装了一个人,此人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咄咄逼人。他的内质是一块温凉的玉,有匪君子,自由而完整。

——有什么法子呢,她想。这世间能让我行此事的只有一个人。

待得东方渐白,更漏已不再漏的时候,朝华晕乎乎地裹着被子醒来。临衍异乎寻常地醒得比她还晚,她蹑手蹑脚爬下床,仿佛昨夜作了贼。朝华还没溜得床边,临衍勾住扯住她的脚踝,道:“九殿下吃干抹尽就想跑?”

朝华为此人的厚颜无耻惊得目瞪口呆。

“……昨天爽的好像是你。”她道。

临衍猛咳了几声,心觉她所说有理,亦燃起了几分愧疚。

“昨天非常之时,实在抱歉,其实我也可以自行……”他话方出口,怎么听却怎么道貌岸然。临衍心怀愧疚,说一半实在说不下去,朝华拍了他一掌,权当复仇。

“本座饿了,去做早饭。”

临衍颠颠向店家借了厨房,颠颠端来两碗豆浆与煎蛋,此煎蛋金黄不腻,盐味刚好,水准一如既往。朝华浑不在意地细细吃,临衍揉了揉她的后颈,几番温柔相视,欲言又止。朝华被他的悦目之柔扰得没有办法,将筷子一放,道:“干什么这般在意?你若实在心下有亏,下次再给我来一次不就行了?”

临衍含了一口豆浆喷了一桌。

“……我,从没,尝试……过……”

“我教你呀。”她这一笑之欠,之流氓,之莞尔,之目中有深意,激得临衍脸红到了耳朵尖。脸且红,且渴念,他低头佯装一本正经地一咳,道:“要收钱的。”

朝华目瞪口呆。“……怎么收?”

“不贵,三两银子,童叟无欺,我天分甚高,保准让九殿下爽得欲仙欲死。”

豆黄色的豆浆顺着桌沿流淌到地板上。朝华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缓了半天,道:“……你这开价略贵了吧?三两?”

“好说,若九殿下用罢满意,还请多多光顾,我也好混个熟客,卖个脸面,给您些许折算。”

再同他扯下去便越发要令人不忍直视,朝华佯装正经,踢了一脚他桌子下的小腿,道:“我昨日遇了个趣事,这天枢门一行怕当真得缓一缓。”

她将魅妖假扮谢棕琳之事略一说罢,临衍沉吟了片刻,道:“兰台寺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从来不曾听闻?”

朝华亦摇了摇头。

“既然人家布了这局,无论用何种手段总也得把我哄去。看样子东君同谢棕琳之事均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有种预感,此人这一番布局之广,手笔之大,连我也只是他的一枚子。”

“你是否已心有揣测?”

朝华亦将淮安王之事略同临衍一说,言罢,临衍沉默许久,敲着桌子道:“仙门薛湛,朝中庆王,东君与你的旧友都同昔年神界有些关联。由丰城里头乘黄露面开始,一路到天枢门,再到妖界……他的下一步棋……”

临衍看了看朝华,朝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神体之盛,永世不衰,若此淮安王珣果真挟了东君是为渡魂之术,那么他所盯上的下一具容器,想必非朝华莫属!

“你的神体,我的血脉,我们都是此人的掌中棋子。那日妖界之人忽然露了个脸,我觉着妖界那边亦有大手笔。这名叫做兰台寺的地方,我们当真得去。”

豆浆已渐渐生了凉意。恰正浅秋,早晚已不复夏日炎热,朝华受托下巴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北诀同我说,那不阴不阳的庆王赵桓竟还记着春天的琼海山庄一约,我们可否从此处入手,探一探此人虚实?”

临衍摇了摇头:“人家赵桓好歹是王孙公子,你我平民百姓,朝中无人,恐怕不好施展。我方才想了想,虽说此乃赤裸裸的鸿门宴,但我们若是去了,运气好,或许还能探出些虚实;若不去,则彻底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太怂。我们去之前先铺好路,你同我一道,横竖你的神力还被封着,即便他们要想法子解封也还需费些功夫。”

朝华神力被封,天子白玉圭更是拿不出来。却不料那日托东君将她的神力封存好,误打误撞竟埋了个优势局。

朝华深以为然:“你我定然不能这样莽撞行事。此行凤弈定要跟着——你莫要作此表情,他好歹也是个神脉,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好多个帮手。怀君那边怕是一时不好出山……”

“我们已经给陆轻舟前辈添了许多麻烦,这一番我实在不好意思向他开口。”

朝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还不至于到得倾巢出动之时。谢棕琳乃雍州地灵,修为不在凤弈之下,东君虽孱弱,他的神体之秘也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倒是你的妖血之事,照此看来,恐怕在仙门之中已有所察觉。你可有甚打算?”

“无妨,”临衍道:“知我为人者自有其判断,不知道的人多说无用。我可以试着给北诀写个信,到时若形势有变,怀君师叔必不会坐视不理。”

临衍好容易寻了张纸,展平,提笔,他还没有落笔,忽而一抬头,道:“我为何忽然有种……故人相见的预感?”

“哪个故人?”

临衍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许是我多心。”

第一百五十五章 驷马难追(上)

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将昌平县的官道上的泥水搅作一团污秽。水流顺着路边的浅沟往低洼处流淌,流至树木根须之处,经一地树影一扰动,竟生出了些斑斓之色。这一场初秋的大雨将昌平县浇了个里外通透且湿寒透骨,一个青衫斗笠的江湖人藏身在一株巨树身后,冷眼瞧着一队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朝廷中人骑着高头大马,由东而西,疾驰而去,一路惶急而肃杀。

马蹄卷起的泥点溅了他一身。头戴斗笠的江湖侠客混不以为意,只见他右手一翻,幻出一只纸鹤。纸鹤轻拍着翅膀尾随那一群人而去,江湖侠客神色一凌,亦透出些许杀气。

此侠客正是陆轻舟。而这一群身骑大马的朝廷中人来自京师,他们由北边一路南下,途径并州,关中,雍州,而后到了永安城,昌平县,此一路辗转,未曾歇得片刻。陆轻舟也不曾歇得片刻,他自并州西行至雍州,本为寻一故人踪迹,谁料故人的消息还没打探着,他却偶然听闻了一件事。

月初时太子太傅颜飞上疏天子,弹劾天师一门十宗罪状,天子震怒,天师一门被连翻问罪,几番清理,最后也不剩了几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师因月前“坠星”一事,莫名牵连了宗正寺里不死不活的太子,当朝参知政事颜飞力排众议,铁口直谏,将天师一门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他铁骨铮铮往御前一跪,定了一句“妖言祸国”,文武皆惊。仙门各派亦人心惶惶,经此一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擅自揣测上意。

陆轻舟稍一揣测上意,一拍大腿,直觉此间有诈。要说赵桓同太子二虎相争时逐渐占了上风,此事尚在意料之中。但太子太傅颜飞又为何忽然站到了赵桓的一边,不需他静下来深想便已觉得脊背一麻。

搞不好这一位铁骨铮铮的颜飞还真不是太子太傅颜飞。

陆轻舟远远跟了那群朝廷人马半晌,忽觉有些不对劲。此一群人由京城南下,一路舟车劳顿,即便到得昌平县还一身身轻如燕,那这一行八人,由官道折转入此路边小径,再一路北去,北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密匝匝阴森森的鬼林子。这一群人是要去往何处?

北边的鬼树林早在昌平本地素有些薄名,传闻昔日曾有猎户在其间遗失了一条狗,那猎户寻了三日不得,就在第四日的时候,他的那条大黄狗被不知何人割了脖子,倒挂着一条腿挂在他家门口的大树上。猎狗的鲜血滴落在早春的土地上汇聚成殷红的一滩,又不知何人,以此殷红的色泽在猎户家大门口上画了几笔奇怪的符。

猎户被吓破了胆,连夜逃出了昌平几十里地,此乃后话。但这如祭祀一般的诡谲符咒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所为何事,没人说得清楚。至于那鬼林子中栖了何人或是何物,更是连本地人都不敢揣测。是以当陆轻舟远远跟着一队朝廷人马往林中去,越走且越偏离了官道,越发树影幢幢,夜风奔啸如鬼的时候,他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宝蓝色衣衫的一群人下了马。他们将马系在官道边的树干上,左右四顾,见静谧无人,便鱼贯往林中钻去。陆轻舟瞧得惊奇,遂正了正斗笠远远跟了过去。期间一人忽而回过身,陆轻舟眼疾手快往大树后头一闪,堪堪避过了那人的目光。

越往林中探去而越见得树冠如盖,土地湿滑,腐叶铺了一地。长风凄绝,长夜悲切,陆轻舟忽而脚下一绊,旋即踩了一物坚硬。他低头一瞥,愣了半刻——此乃青白玉。再往前头走,湿润粘腻之感逐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脚底的平滑坚硬。原来在此鸟不拉屎的昌平县北侧鬼林子中,居然得见一条由青白玉铺成的大道。此道路被掩埋在泥土与枯叶之中,由一层又一层的巨树所掩盖,怕是几百年不得见天日。

由青白玉大道往前走,两侧隐隐可见几座矮狮像。石狮的雕像早没了头,剩下破碎的两三条腿与半个身子,古雅荒颓,令人见之唏嘘。更为古雅的之物则尚在前头,青白玉大道的尽头是一座碎了的石像,石像的后半个身躯与四条腿还好端端立在原地,观之也当是狮子。

狮子像背后则是一座荒颓了的宫殿——或曰王墓。断壁残垣,巨大的碎石坍落一地,粗壮的槐树根自青石宫殿地下生长出来,经百年破土,百年舒展,早将宫殿外墙与石砌宫门破坏得不成样子。

陆轻舟只站在坍塌了的宫墙外头便已感觉到了一股沧桑与颓唐的悲戚之感。仿佛时光拉开了一条裂口,裂口吞噬了王殿中是为生的东西,留了一地残迹,偏生此残迹却又恢弘雄伟,令人怀古而幽思,幽思却又深感森然与无力。他怔怔然透过一扇石雕窗往里头看去,石雕窗棱只剩了一半,窗子里头黑沉沉一片孤苦,此孤苦深不见底。

原来此深山密林之中竟藏了一座荒颓的王墓——而原来这一群宝蓝色衣衫的朝廷中人由京师南下,一路往此不知年代的地方而来,是为了点亮王殿里头的一盏灯。

长风凄紧,夜雨如注,树冠上的雨水浇得青白玉大道露了些许原色。陆轻舟一步踏上那石狮子的后半个身子,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却听石砌王殿之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血气弥散在清寒的雨夜稍纵即逝,大雨倾盆,浇得王殿前的石狮子的后背光亮如新。

陆轻舟大惊失色,提剑又往巨石上爬了两步,忽而又听得大地震颤之声。此声比方才那几声动静还要大,巨石簌簌往下滚,陆轻舟脚尖一点,忙往树干后头避了一避开,却见那王殿深处透了些许光亮。

他忙往两座石像后头一躲,隐隐听了一阵脚步声。

此声令其惊疑,盖因方才那一行八人,脚步声连马蹄之声都不见这般齐整繁密。他听了片刻,忽而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似寒铁之冷,又如枯树之沉,此味道实在令人难以描述,却同这方倾塌了不知多久的宫殿相得益彰。

陆轻舟见了几个人影,脑袋一缩,只听得密匝匝的脚步之声由王殿的方向经青白玉大道而远去。此声之齐整,之繁密,仿佛一支行进中的军队。陆轻舟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往密林掩盖之中的青白玉大道看去。

那确实是一支军队。这一群人皆身着青铜战甲,脚步齐整,无声无息,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去往何处。大地震颤,古树沙沙作响,危如累卵的王殿经此一震,巨石纷纷滚落,更显荒颓。陆轻舟脊背发麻,手一抖,忽感有人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一个身着青铜战甲的人站在他的身后。此人手持青铜长剑,一身战甲密不透风——而此人没有头。他挥着青铜剑朝陆轻舟当头劈下,陆轻舟就地一滚,青白玉石砖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第一百五十六章 驷马难追(下)

也正在这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瓢泼的昌平县郊外,朝华皱着眉头,忽而闻到了一股血气。此血气不同于常,腥气混着一股独属于死者的陈腐,与桐州城外淮安王墓之中的气味颇为相似。她侧耳听了许久,听不得半分声响,遂拉了拉临衍的袖子,道:“我怎地忽然有种不祥之预感?”

她不说还罢,一说,凤弈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山鸡一般一跃而起,指着朝华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临衍被他搅得没有办法,才张了个口,谁知凤弈调转矛头,天南地北,连珠炮似地牢骚便又落到了临衍的头上。

今日这贼雨下了一天。早间时候凤弈在博山县客栈中会得二人,三人一行一路打听这劳什子“兰台寺”之所,打听不得其法。后凤弈一拍大腿,找掌柜逼问了些地方奇闻,这昌平县北侧鬼林子的事情便才浮出了水面。

几人还没出博山县的县城便开始下雨。三人缩在一辆马车里相顾无言,朝华本想安慰这凤家小祖宗两句,谁料凤弈今日仿佛吃了火药般逮谁便骂,一言不合便是一顿狗血喷头。朝华同他对了几句,也来了脾气,后临衍不得已将两尊大佛一拉,左右一劝,三人这才平平安安坐着马车到得此地。

到得这昌平县城郊已过寅时。鸟类惧水,凤弈死活不愿从那局促而闷死人的马车上下来,那赶车之人在林子外沿磨磨唧唧了大半柱香,无论如何也不肯往鬼林子中再行半步。凤弈有苦难言,苦着个脸,勉强撑着个伞同朝华二人往这泥泞而浑浊的鬼林子中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

才走两步他便想打道回府。朝华不冷不热嘲了他两句东君之险情,凤家小祖宗撇着个嘴耷拉着脑袋,死死缩在伞下一动不动。最后朝华发了狠,道:“你要在此当门神也行,我同临衍进去探个究竟,到时若果真寻得些许线索你再跟过来。”她言罢掉头就走,凤弈可怜兮兮站了片刻,进退两难,一咬银牙,也随二人往密林中钻去。

他方才踏了一脚滑腻脏污的泥水便听得林中传来了大地震彻之声。朝华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张口,林中刀兵激撞之声便没过雨水沙沙的响动,透过层层树影依稀飘了过来。此声浑厚,想来持剑者手上拿的是重兵;方才瓢泼般的大雨倒是小了些许,雨一小,这刀兵之声便更为凸显,直刺人耳膜。

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密林中钻去。期间朝华张了张口,又一想“乌鸦嘴”三字,遂将一腔揣测吞了下去。然所谓乌鸦之嘴并不因其主人仁善不多言而丧失其效能,朝华一马当先跑了两步,听得一阵齐整整的脚步之声,忙将二人往身后一拦。

身着青铜战甲的一队人马径自由青白玉大道而去,对藏身树丛中的几人视而不见。

“这是……!?”凤弈方一惊呼便被临衍一把捂住了嘴。

“阴兵。”朝华轻声道:“死人的军队。”

一地断壁残垣,巨石滚落到泥水中溅起水花,水花生了斑斓之色。三人由坍塌的宫殿一侧绕行,行不到几步便听得刀兵之声越发分明。长夜凄紧,雨疏风急,几人辅一绕过宫墙便撞见了与那鬼将军苦战的陆轻舟。

称此物为一鬼将军,盖因此物没有头,且其身上的战甲同行进中的那几个阴兵又略有些不同。陆轻舟剑气狠绝,搅得银丝纷乱,风声鹤唳,而鬼将军的一把重剑甚有摧枯拉朽,万山崩裂的势头。只见他横扫往陆轻舟下盘,见势一窒,中途调转,旋即又向着他的脑袋劈去。

鬼将军操剑的手艺太过灵巧,匪夷所思,其他手下的这一重剑划出的鬼影当真诡谲犹如鬼影。

陆轻舟借力打力,以长剑往其重剑下头一挑,金石敲击之声犹如沧海龙吟。他少了一只手,行动丝毫不见得势弱,陆轻舟长剑一挽,剑刃上一簇雷火稍纵即逝。那雷光直扑鬼将军的胸口而去,鬼将军退了两步,陆轻舟侧身一指,长剑所指之处,雷光崩裂,鬼将军的青铜甲被他炸开了花。

鬼将军似被激怒了,双手握剑,一剑劈向陆轻舟的肋骨。他身后的古树应声断裂,树干连同碎石轰然倒了下来,一地湿,一地雨,一地肃杀。就在鬼将军一剑直取陆轻舟面门的时候,剑光寒彻,龙吟沧海,沧海划出的孤光将鬼将军的重剑一拦,青铜碎屑扑簌簌又落了一地。

临衍以长剑直指着鬼将军的躯体,眯着眼,形同修罗。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他的一个走字还没说出来,鬼将军顿了一顿,抬起手。他的身后传来隆隆轰鸣之声,临衍一抬头,忽见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青铜战车冲开王墓的大门向几人驶来。此马也不是马,而是青铜所雕,战车上站了三个阴兵,均手持战戈,蓄势待发。

卯时已至,天边翻起鱼肚白。

雨歇风舒,古木巍峨矗立,一缕曦光从山水交接之处缓缓铺开亮色,一笔浅调的天幕被浓稠晕染,此晕染说快不快,却足以令无头的鬼将军畏惧。鬼将军跳上了青铜战车,天幕渐白,临衍一剑朝青铜马劈了过去,沧海之锐,之清绝,之孤勇,竟生生将一匹青铜马拦腰斩断!

战车失了一马,歪斜翻转,滚落下四个活死人。活死人见了天幕之白,奔命一般往王殿中逃去。凤弈袖手拘火,一道火墙将这些人的退路活活堵死,阴兵左右四顾,相视为难,最后皆撞入火墙之中,被此燎原火种烧成了灰。

朝华缩在一旁看得诧异,片刻后,讷讷轻道:“昔年公子无忌在琥珀川大战子陵君的时候,是不是也用了这一手?”

陆轻舟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临衍,一马当先往王墓里头钻,边走边道:“先别走,王墓中或许还有活人。”

几人相互一对视,皆紧随而上。

果然如其所料,京师来的一群宝蓝色衣衫人里,由血引唤起召阴兵过境之人死了七个,还有一人奄奄一息,趴在偏殿的石墙后头,拖着半具身体,肠子与血流了一地。

那人交代道,自己月初时受了天师密令,来往这王墓之中取回一物。几人皆不知这所谓的“一物”是为一支阴兵,亦不知这所谓“取回一物”是为一活体为祭。那人还没说完便归了长河。

晨光到此时方才彻底铺了开。万顷血色劈开浓夜,一缕缕的浮光透过参天巨树,飘飘摇将此倾颓的王殿照彻而新。而子陵君昔日一幕僚——唤作柏邃——的埋骨之所,这才得见了天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兰台寺(上)

兰台寺原也不叫兰台寺,而是柏邃的王墓。

子陵君登王后大赦天下,分封了六姓诸侯,柏邃的属地便在今雍州之地。雍州水乡泽国,地势平缓,秋收之时硕果累累,奈何此鱼米之地依然未曾留住柏邃的一具病体。

此人死得早,不到而立便因一场肺痨而撒手人寰;又有人揣测此为子陵君所为,子陵君分封异姓诸侯又惧其拥兵自重,不得已之下而使了此体面而非常之手段,实在令人唏嘘。

众说纷纭,纷纷扰扰,均不可全信。但柏邃的王墓后却又被一喇嘛改作佛塔之事,却实在没多少人知道。

喇嘛来自西边,精通寻龙风水之术,后偶然经过雍州昌平县,惊见此地乃见龙在田之象,遂召了一帮人又忽悠了一帮人,将那只剩两具镇墓兽的柏邃王墓改作了一个存放舍利之所。“兰台寺”之名便来源于此。

再而后,朝廷恨极僧侣占用田地、不事农桑之举,一具又带兵端了兰台寺的青砖红瓦,昔年香火鼎盛的一座古寺便被夷为了平地。

这兰台寺与柏邃的王墓便由此深埋在了鸟不拉屎的昌平县的深山树林之中,过得百年方才见了天日。

晨曦铺开了九万里暖色,巨石碎片之上的苔藓沁出了湿意。旭日初升,朝气蓬勃,参天古木脱去夜影之笼罩,细看也不再那般凄绝如鬼。

晨光度得王墓焕然一新,由青白玉大道朝南,王墓三进三出,石砌宫墙由最外层往里逐渐到得主殿,此为生的部分;地下的部分则经主殿再朝地下延伸,此为死与棺椁安放之所。

碎石嶙峋,宫墙倾颓,那曾在曦光里熠熠生辉的青砖佛塔立在王墓主殿的西南方,此时也只剩了个基座。

临衍一行进得主殿,只见殿中空无一物,唯余一缕日光透过半塌了的屋顶倾斜下来。四角的青铜烛台皆倒地不起,陆轻舟蹲下身研究了片刻,就着那铜制表面一抹,抹了一手绿。

“若非此地名声太邪,此王墓怕早被盗墓宵小破坏了个干净。只不知此墓到底同那兰台寺如何一体同构,他们所谓‘兰台寺’地牢又究竟在何方。”陆轻舟啧啧叹了两声,又道:“万万没想到,你我仙门弟子持身清正,这又要行此盗墓之举。”

“这倒不一定。我望文生义做一揣测,既然他们将此地唤作‘地牢’,那也总得有些道理。若由我来依着别人的安息之所改建一坐佛塔,此佛塔必然也是埋在土里的。”

临衍此话有理,陆轻舟点了点头,又道:“所谓倒佛塔,阴阳梭,地面上一座塔,地下一做倒塔。我曾听西域商旅谈起过南国人墓葬习俗,王墓明楼与地宫一上一下,那这兰台寺地牢恐怕也同外边那座废弃里的佛塔一样,上头一部分,土里一部分。只不知这土里的一半怎么进去?”

朝华也蹲下身,同陆轻舟一起假意查探那青铜灯。

“照常理来说,若兰台寺地牢果真为昔年存放舍利之所,这些个僧人来来去去,总不会每一次都得经过一趟人家的安息之所。他们必有他们的入口。”

“我方才来的时候见了外边佛塔的废墟,里头一座佛像已经被人抬到了不知何处。会否在那佛像地下还有……”临衍话还没说完,只听凤弈尖叫一声,指着墙角一条懒洋洋的蛇道:“你们休想哄我钻到那暗无天日的泥土里头!”

朝华白了他一眼,手一抬,一枚银针将那蛇钉在了原地。

临衍讶然道:“你怎以杀戮为乐?”凤弈哼了两声,以脚尖碰了碰那蛇的尸体,道:“谁知此物多毒,真等它跳起来咬你一口恐怕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

“可它又没有碰你……”

眼看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陆轻舟忙将临衍一拉,道:“我们先往那佛塔中看一眼,先找得入口要紧。”他拉着临衍,朝华扯着凤弈,四人相顾无言,相看两厌,均写了一脸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待四人拉拉扯扯行得佛塔废弃之处,陆轻舟往那失了佛像的空落落的一块地砖上一一敲了敲,回过头道:“实心的。不在这里。”

而后临衍便在宫殿外墙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狗洞。

此狗洞狭窄,穿宫墙青砖而去,一路往下延伸至深不见底之处。凤弈苦着脸,小心翼翼朝那洞中看了一眼,临衍老神在在给他递了一张引火符,道:“请君入瓮。原来不用我们费事,人家果真摆了鸿门宴等我们过来。”

一簇明火丢入洞里,火光飘摇了片刻后落入洞中一块平地上。

“看样子不算深,我先下去,你们跟好。”临衍俯身朝那狗洞爬了两步,朝华跟在他后头,凤弈说什么不愿殿后,便只得拉了陆轻舟走在最后头。

狗洞陡峭插入地底,初时逼仄,未行几步空间稍宽,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四人此时置身于一个狭小的地洞里。洞中一角放了些麻袋麻绳之物,看来已有些年头,另一角埋了些许青铜残片,陆轻舟拿起来吹了吹,此为柏邃王墓里的陪葬之物。“这是昔年工匠留的门还是盗墓贼开的口?”陆轻舟奇道:“怎的这东西都能寻得来?”

“恐怕都有。”

临衍抬着火舌子左右四顾,此洞狭窄,除几人来时的洞口外,另有一个豁口直朝更深的地底倾斜而去。此豁口底部铺了木板,木板早腐得不成样子,洞里灰尘翻飞,一脚踏在木板上灰尘更大。

临衍给凤弈递了一块锦帕,后者一愣,讷讷接了,一路无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兰台寺(下)

兰台寺佛塔果真是为一个倒置的地宫。

几人经甬道往地下深处畅行无阻,甬道逐渐开阔,而后得见两侧洞壁上的青砖,再而后,临衍只觉一股长风袭来,忙退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到了悬崖壁上开凿的一个洞里。

说是悬崖之壁未免不太准确。

兰台寺佛塔共五层,由地面一层开始逐渐向地底倒插而去,恰如一颗倒置的竹笋。每层竹笋壁上开了十二个门洞,每个门洞后头是一个黝黑的石室。临衍一行此时便站在第一层一个门洞里,门洞前的铁栅栏缺了大半,足够一人通过。

门洞下是垂直而下的石壁,若不慎掉落下去,粉身碎骨不容置疑。

好在沿垂直而下的洞壁上也有一圈木板搭成的栈道。木板能否经得住锈蚀尚不得知,但木板底部均有铁索固定,由铁索而下,木板一圈圈凿在倒置的青砖壁上,一路朝黝黑晦暗的第五层而去。

临衍小心翼翼探了探吱吱作响的木板,点了点头,道:“既是请君入瓮,总不至于让我们摔死在这里。”

凤弈还没骂出声,他便又抬起头朝朝华递来一只手。凤弈见了这一只手,冷哼一声,视而不见;陆轻舟见了这手却是一肚子的欲言又止。

栈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过。

陆轻舟小心翼翼挪到临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非是我长舌,照说此事现在同你讲来也甚是不合时宜,但……”

“前辈可是要说朝华之事?”

陆轻舟不料他竟这般坦诚,遂也只得坦诚地点了点头。

朝华与凤弈挪在最后窃窃私语,不知在探讨何事。陆轻舟回过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你师父的事情我也应当早提早告诉你才是。昔年他在停云别苑之时……”

“我都知道。”临衍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走。

他此行倒激得陆轻舟有些尴尬。

按理说这男女之事毕竟不容他置喙,然而朝华之事,陆轻舟曾听庄别桥提了这么一两句。二人狐朋狗友混了多年,秉性相近,便是这一两句也足够猜得个七七八八。那时他本念着庄别桥婚期将至,心头郁郁,还好心提醒了他两句莫要欺骗人家姑娘,谁料这风水轮流转,姑娘倒是不曾被他欺骗,姑娘在几十年后拐了他的徒弟。

当真天道好报偿,这道理实在没法说。

他揉了揉鼻子,本想将这一番不合时宜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谁料临衍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过去的事,我都不在意,前辈便莫要再提了吧。”

陆轻舟又揉了揉鼻子,只叹这临衍年纪不大,不温不火,却依然照得他里外不是人。

“我与你怀君师叔不同,我是个开明之人,要说这男女之事,道法自然……”

“陆前辈,”临衍停下脚步,垂下头,低声道:“我已不是孩童,我的每一个选择都自有分寸。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有她的过往隐秘,我也有我的不足为外人道之处。她既对我坦诚相告,我便要投桃报李,报之以信任和尊重,此为君子之交。朝华不是奸佞小人,不是背信弃义之徒,这便够了——更何况我是真的心悦于她。”

临衍回过头,淡淡看着陆轻舟,也趁此机会远远看了看同凤弈嘀嘀咕咕的朝华。她倒较初见时变了不少,那时候她摧枯拉朽,行事随心所欲,艳烈而灼人;此时她虽依然张扬故我,却也被他磨去了不少无所顾忌与蛮不讲理。

也不知朝华自己是否发觉了她的不同——仿佛同临衍混了许久,她沾上了他的温和之气,连带着她的艳烈也不再这般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喜欢她,”临衍道:“无论她之前做过多么荒诞的事,过去便是过去。我是真的想许她一生。”

他此言恳切,既看着陆轻舟,又似在看着不知名的远处。陆轻舟咳了一咳,只觉这孩子自小寒山一别,再见时已令人刮目相看。

那时他端方板正,心有戚戚,此时再一见,那妖血的郁结当真再困不住他。他的一言一行,恳切而不煊赫,坚定而不迫人,当真文质彬彬,一身温润,由内二外皆是通透。

“此事你既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权当我老来废话,不值一听,”陆轻舟道:“人生难得遇知己,若当真有一人能让你日思夜想,寤寐思服,也令你动心忍性,有所思,有所得,这般姻缘,当真得抓紧。省得将来后悔。”

他此话里有话,话里怅然,令临衍愣了一愣。

“你先走吧,脚下小心些,我去同她说两句话。”

陆轻舟说着便紧贴着青砖壁往来路上挤。他挤到凤弈身侧,拍了拍他的肩,收了他一个大白眼。待凤弈自寻临衍去发他的一腔火气,陆轻舟扯了扯朝华,低声道:“我来向你打听一人。”

朝华好整以暇挑了挑眉,道:“你当真以为方才的话我没听见?”

栈道太窄,铁索又滑,陆轻舟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扶着青砖壁一步步往下挪。朝华殿后,也缓缓往下挪,边挪便道:“说吧,谁?”

“她同你神界有些许关联,我不知你听没听过——谢棕琳,雍州的地灵。”

朝华扶着青石壁的手一滑,险些跌落入万丈深渊里。

她稳了许久,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陆轻舟上下打量,直到将这仙门老流氓都看得有些脸热,她啧啧叹了两声,摇了摇头,道:“原来便是你啊。”

不等陆轻舟答话,她又道:“我道怎的世事如此之巧,我们来寻东君,偏生就撞了你。昔年谢棕琳曾对我提过两句,那时她在淇水遇了个人,此人有趣,实与他人不同——原来那人便是你呀陆公子!”

陆轻舟此时窘得恨不得跳下那万丈深渊里去。

“她……对你提过我?”

朝华的神色比之亦是精彩。

幸灾乐祸,不可置信,似笑非笑而又掺了几分狭促之意,她眉毛上下一挑,下巴一点一点,一脸市井长舌之态,啧啧叹了好几声方道:“那时候谢棕琳说你一夜风流之后落荒而逃,她骂你骂了足足三个月,我还当是哪位高人,竟连她都敢招惹。怎的陆公子?你既打定主意做了那负心薄幸之人,怎的现在又来巴巴地上天入地救人家于水火?”

“我们不是……”

“咦?不对,我记得后来她还去过小寒山……”

朝华咬着下唇,幸灾乐祸,连连摇头,啧啧称赞,老神在在:“怎的?她竟没将你的宝贝玩意儿一剑切下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盏茶

谢棕琳趴在冰凉的石板上眨了眨眼。

这是她被囚禁到兰台寺地牢的第二十日,这几日每日皆有人送来清水供她梳洗,衣衫三日一换,果盘两日一换,若非地牢里滴水成冰,四面石墙上爬的藤蔓与铁栅栏上的锈迹实在有碍观瞻,她都浑然不觉自己乃他人的阶下之囚。

她的囚室中放了一尊佛像。佛像小巧,仅半人高,镀铜,锈蚀的青色暗纹将菩萨的眉眼横分作两块。

谢棕琳前几日对着铜身佛像敲敲打打没个正形状,后实在了无生趣,寻不得半点乐子,这便开始趴在地板上发呆。

而这囚禁她的人直到第二十日才姗姗来迟现了身。

公子无忌一身宝蓝色锦衣,腰间坠着个九龙翱空玉佩,一把折扇,一派亲和,提起衣摆便同她面对面趴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大眼瞪小眼,一时相顾无言。

谢棕琳眨了眨眼,道:“你是谁?想要作甚?”

“无名之人,请你吃茶。”言罢,公子无忌懒洋洋抬起一只手。

一张矮几上由左到右放了三盏茶,一为碧色,一为暗红,最后一盏清可见底。谢棕琳翻爬起身,长眉微挑,公子无忌唰地将折扇张了开,露齿而笑,笑得一脸温和无害。

“君山眉峰,滇红,这是一杯水。三盏茶各不同口味,其中一盏茶里掺了毒药,一盏茶是干净的,最后一盏嘛——”

公子无忌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掺了合欢散。此药我没试过,听闻用过的人说,当真……令人难忘。”

他好整以暇地将谢棕琳打量了一遍。

此人当真漂亮,不似朝华明艳,也不如云缨清绝,她的眉眼盈盈温和,一双丹凤眼却好看得令人心神摇曳——就如那日被他葬在竹林边上的美人之一地鲜血,温热灼热,甜而呛人。

谢棕琳坦坦任他打量,坦坦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一一点过三盏茶杯,最后在那盏清水前一顿,沾了些许,舔了舔手指尖,笑道:“合欢散,然后呢?”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这里除了我之外,外头还守了五十几个男人。你说呢?”

“哦?”谢棕琳好整以暇,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要刑讯逼供。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易与。他狐疑地往后靠了靠,折扇一合,啪地声放到木桌上,道:“两件事,陆轻舟的生平,以及季蘅的老底。”

浅秋之季,地牢中滴水成冰。石墙上沁出的水珠顺着一团污的青藤往下淌,谢棕琳眨了眨眼,哈哈笑了两声,道:“第一件事,那崽种的生平我都不知道,你问我?”

她方才端坐之时一身温文清贵的气度,一笑,忽而如水珠崩裂般夸张且——吓人。公子无忌脖子一僵,谢棕琳笑了许久,疯疯癫癫,好容易收了声。

“至于第二件事,我虽略知一二,但也不太想告诉你——你身上的镇魂之物,可是南华老祖留下来的傀儡香?”

她区手做爪,倾身往公子无忌身上一抓,公子无忌一抖,忙退了几步,大喝道:“大胆!”

两柄长刀旋即架在了谢棕琳的脖子上。

刀光如水,美人如玉,美人浑然不惧,懒洋洋甩了甩手,道:“不是说要用合欢散来刑讯逼供?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公子无忌被她一吓,失了些许颜面。他假意镇定,一撩衣摆站起身,慢悠悠踱到谢棕琳跟前,居高临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姑娘慎言。这地牢里张了悲息咒,你若伤了我,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再见天日。”

“好说,好说,”谢棕琳一把拍开他的手,道:“让你的走狗往外退两步先。”

公子无忌犹豫了片刻,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悄声沿石洞里的暗道退了出去。

此间阴冷,风声呼啸,铁栅栏弯头是垂直的崖壁,此乃兰台寺倒塔的第三层,距上头地面尚有两层,距最底一层埋蛇的地方只有一层。

“说吧。”公子无忌一撩衣摆,复又在谢棕琳跟前坐得端端正正。

“季蘅乃昔年神界一司掌文书与传令的一个小司徒。神界等级森严,除皇族公卿,其余之人皆不得入祭祀宗庙之所。又有传闻说皇族杀生可以免罚,亦可令活人殉葬,此一事我不敢肯定,只是道听途说。后神界湮灭,众神回归长河,至于这季蘅如何活了下来,我还当真不知道。”

此事谢棕琳虽不知道,公子无忌倒恰好知道。昔年季蘅还是淮安王珣的时候,他二人便畅谈过此长生之法,此乃后话。

“这倒有趣,我还以为他在神界也是一方人物,却原来是个给人提鞋的。”公子无忌嗤笑道:“这事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谢棕琳暗瞥了他一眼,心知二人虽明面上兄友弟恭,实则早生了嫌隙。她端起那一盏清水晃了晃,故意道:“此事你为何不去问他?他权倾一方却还偏生将我撸了来,这事岂不更有趣?”

公子无忌拿她没有办法,眼看又要发火,她却盯着他笑吟吟道:“别慌呀,这是九殿下同我透的底。”

她此信口胡诌面不改色,哄得公子无忌既生狐疑,却又实在挑不出错。

朝华昔年在神界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连季蘅是谁都没听过,更勿论透底——这是信口胡诌;至于季蘅为何偏生盯上了谢棕琳,便是掘地三尺也将她这雍州地灵找了出来,此又牵扯到了另一桩迷事。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甚好。还有一事——”

“你可是要问你身上的傀儡香?”谢棕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这事你不能问我。我虽认得此物,却实在也不过道听途说。东君昔年在神界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他既在你手上,你当去问他。”

她只此一句便将公子无忌堵得没了退路。

朝华也好,谢棕琳也好,这些老而不死的巫山神女偏生一个一个油滑不易与,一个一个专喜欢看他颜面扫地。

公子无忌站起身,低头看着三盏茶杯,道:“寡人近日实在寻不到什么乐子,恰好你也是个有趣之人,不如我们也寻个乐。你从这三盏茶里挑一杯,若挑了那蝮蛇之毒,我便将解药给你,若是那一杯清水,我这就走。”

若是那一杯合欢散,你需得同我春风一度。此话公子无忌没说,谢棕琳心知肚明,好整以暇,笑吟吟看着他。

“好说,请便。”谢棕琳随手端起那杯君山眉峰一饮而尽。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却见她端起那盏滇红,又一饮而尽。他还来不及出声喝止,谢棕琳已由左到右,挨个将三杯茶一一灌了下去。

她抹了一把嘴,啧啧有声,叹道:“还是君山眉峰的口感好一些。我上次得了一盅好的,却不慎被个丫头片子给我偷了去,当真可惜,吾心痛不可遏。”

玩到此处便不知是谁在玩谁了。

公子无忌死死捏着她的下巴瞪了片刻,重重一哼,拂袖而去。这小娘子太贼,行事疯癫不可预估,若当真与她春风一度恐怕能被她一掌切下来。

去之前公子无忌刻意嘱咐守卫撤了她三日一换的清水与两日一换的果盘,权当撒气;谢棕琳皱着眉,复又捂着肚子趴到了滴水成冰的青石板上,一个人对着那尊铜佛像发呆。

第一百六十章 登临送目

也正在距兰台寺千里之遥的京师之地,颜飞——或者说季蘅——也在自顾自发呆。

天色已近黄昏,登临远,行乐处,珠钿翠盖,酒空金樽。曾有一才子写过一句“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他初时嫌人家骄矜,此时华灯初上,酒樽渐薄,他却忽然品出了些许味。

“你说,若我昔年不曾弃城而逃……”这后半句话,季蘅没有说完。

听他说话之人也是个傀儡。此乃天师新任的魁首,名唤做归尘。

这名字是季蘅给起的,此人的魂火太薄,他将这人放到傀儡香里的时候曾犹豫过片刻,后来一念长生之法,一念大道无极,他这便又用着东君给他的渡魂之法,将原天师的魁首夺魂取魄,替换成了自己人。

公子无忌行事狠辣,他的一方孤魂被他镇在王墓里存了五百余年方才的见天日。然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公子无忌一般的资质与野心,这个名叫做归尘的魂火则是他路边捡来的一个村汉。

到底世事无常,事不易与,能逃脱鬼差引魂灯的魂火也就那么几个,能给他季蘅安然捡回来,安然留存下来且安然塞到他人身体里头的魂火更是万里挑一。

要事当前容不得他挑剔,季蘅给归尘递了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悠悠道:“闲思一番,没甚意趣,你莫要在意。”

这“归尘”老道长了一张风霜严催逼的褶子脸。他颤巍巍接过季蘅抬过来的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令季蘅见之来气。

“昔年我在九重天的时候,即便出身再是微贱也不曾对那些王室之人奴颜婢膝。现在这些人倒不知怎的了,怎么见了个官老爷的轿子便走不动路似的?”他在茶楼二楼的露台上遥看到了一匹穿市井而过的骏马,遂摇了摇头,又道:“昔年我身如蒲苇,无名无姓,魂力微弱,连一具好的身躯都找不得一个。连这名字都还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那时我看着长河里的魂火汇聚时总在想,人这一世,若就这般籍籍无名,就这般身如蒲苇,鬼一样地过了,那为何我还偏生要化个人形,入个神籍呢?”

他喝了一口茶。君山云露,月初由东南经雍州进献而来,天子龙颜大悦,赏了颜飞一点边角,颜飞便也将这点边角料赏给了眼前的这个村夫。

“大人高义……”村夫不会说话,连这珍品君山云露也品不出味来。

季蘅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在这衣食上我也不挑剔。”他将茶盏一放,招了招手,便有小厮递来一个黄铜色的令牌——此为一虎符。

“这东西你先替我装着。现在各地方的‘兵马’都在往帝京汇集,这东西一时半会也没甚用处。也好,你这般听话,想来不会生出些旁的心思。”

“大人运筹帷幄……”

季蘅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

“马屁省着点吧。如你我这般的出身,若自己还轻贱自己,旁人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就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簇铁箭擦着他的面门惊略而去,直将他身边的小厮钉在了墙上!

归尘老道长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躬身往桌子下头一钻,甚是没有形象。季蘅掌风如雷,朝那铁箭射来的方向一劈,临街的蔬果摊子被他掀了个人仰马翻。

射箭之人被他一掌打了个半残,旋即更多的铁箭簌簌直飞而来,又来自临街小贩之手,有来自邻座茶客之手,漫天箭雨均朝着一个目标——二楼雅间的颜飞!

季蘅提起归尘老道的衣领就往茶楼里头拖。茶客小厮均被此异变吓得手足无措,满楼尖叫声不绝,谁都未曾想到这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谁也都未曾想到,那些人为了这一场刺杀竟动用了这么多的人马!

此乃背水之战。

季蘅与归尘挤开人群一路往楼下跑,一个端茶的小厮一弯腰,掏出一枚匕首。小厮拿刀往季蘅身上砍去,季蘅侧身一让,小厮扑了个空。

第二重布置还在后头,只见方才还同人谈笑风生的一个瞎眼老道士挥着拐杖就往颜飞下盘扫去。他这一手潜龙出海一看便是经了军里的锤炼,那拐杖出手迅如闪电,分别朝季蘅的肩井,肋下,丹田一一点去。

季蘅区爪隔空一抓,就着那瞎眼老道的拐杖头往回扯了扯。持匕的小厮翻爬起身,眼看不敌,调转攻势便要去砍那缩在墙角抱着个柱子瑟瑟发抖的天师魁首。

一张木桌砸到小厮背上,将其砸出了一口血。季蘅甩了甩手,跳起来一脚朝瞎眼道士的胸口踹去。瞎眼道士听声辨位,一束白光化在胸口,另一手捏了个符,符咒为逼死者现身。

“天师?你们人还没死绝?”季蘅冷笑一声,扯着道士的拐杖,反身一肘直击他的腰间。瞎眼道士躲过了他的手肘,却不料季蘅抓着拐杖,曲腿一折。木质拐杖应声断裂,裂口处的参差之质成了夺命的利刃。

他将那枚断了的拐杖插入老瞎子的喉咙里。老瞎子咔咔咳了两声,没咳出声,咳了一口血。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往外流,季蘅摇了摇头,目含慈悲,低声念了个诀,将瞎眼道士手头的一端拐杖抽了出来。

堪堪翻爬起身的小厮被他以这一半拐杖钉在了地板上。

一地殷红,一地狼藉,季蘅长叹一声,朝侍卫挥了挥手。“葬了吧,都不容易。”茶楼里的人早跑得干干净净,外头齐齐一队人马列队站得笔直。一个矮小而干瘦的侍卫头子下了马,朝季蘅一拜,道:“属下来迟,方才太傅大人可有受伤?”

季蘅朝瑟缩在墙角的天师魁首招了招手。“不妨事,只是方才情急,我露了些修为,此事你得好好处理。”

“是。”

季蘅接过侍卫头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活口也不必找了,想来天师那边被我们逼急了些,人家记恨我们入骨,此事也是人之常情。”季蘅走了两步,脚下停了停,回过头道:“但你还需去帮我问一问,这一群人同宗正寺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可有联系。”

“是。”

“我怎地越想越觉得不对,”季蘅道:“我们行事并不高调,他们到底是怎么跟我到了这里?”

侍卫头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季蘅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这几日那桐州城来的许家二爷,你可有见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聚魂(上)

朝华贴着冰冷的石墙默然地走,边走却无端想起一些旁的事。

那是九重天还在的时候,温冶才当了她师父没多久,两人还未曾没羞没臊地搅到一起。温冶刚收服了两条黑龙,又将上古巨鲲的精魄给剃了出来,正是风头无两,众人朝拜,天帝授他大祭司之位,他推了一次,眼看第二次再推就要惹来雷霆之怒,遂惨兮兮往那王城外的黑水河畔一蹲,假装抱病,宁死不愿回到王城。

朝华三天两头寻不见师父,正自疑惑,刚想往王城外一探却被守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来。她端起九公主骄矜,将守卫一顿臭骂,后来这事捅到天帝跟前,她便被连带着臭骂了好几日。

——那时自己骄矜而顽劣,咄咄逼人,不讲道理,后来又是怎的给磨成了现在这个脾性?

温冶从黑水河畔给她带回来了一方贝壳,她那时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内质,宝贝得紧。后来她胆大包天,伙着白蕊欲偷跑出去再寻些许乐子的时候,天帝抱恙,王殿封锁,朝华便再也没能出得王城半步。此为后话。

这暗无天日的倒佛塔倒令她想起了九重天那晦暗而端肃的王殿。

朝华摇了摇头,贴着青石墙壁小心翼翼往下走,凤弈在她前头,陆轻舟走在最前头,脚步踏在薄木板上的声响细不可闻,其中夹杂的铁索晃动之声倒颇有些古意。也不知她这殿后之人会否遇见鬼打墙,朝华脑内跑马,闲思不绝,但听临衍道:“这便是第二层了,我们绕了两个圈,一路行来不见人影,你们可有觉出什么不对?”

朝华头皮一麻,抖了抖肩,道:“有话好说,别平白吓人。”

凤弈回过头幽幽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深得朝华共鸣,她遂干咳了两声,又道:“我瞧着还好。这里每十步一个崖洞,一层十二个,我们方才过了第二十个,我看洞里除去佛像之物,也有些许腐坏了的铁索一类。想来佛塔废置之后,有人将此地做了地牢。”

“东君真被人扣在了这里?”凤弈自言自语,耷拉着脑袋,顿了片刻道:“来都来了,反正也不能回去。”

“此地诡异,断不会如此易与,我们一会寻了人之后怎么回去?”

陆轻舟这话问得好。朝华仰头看了一眼那嵌在垂直洞壁上的一圈圈栈道,摇了摇头:“既是鸿门宴,人家能放我们原路返回才是见鬼。”

“嘘声,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临衍这不着天不着地的一句将朝华吓得僵了僵。

这人怎一到关键时候偏生喜欢搞这事?她缩着脖子左右四顾,四下无人,落针可闻,几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兰台寺地牢里瓮声回响。

“你能不能别……”她还没有说完,又听临衍道:“妖气。”

她抓着墙壁的手一紧,求救似地看了一眼陆轻舟。

“我怎么没有闻见?”陆轻舟亦被此间诡异搅得忐忑不安,临衍一手摸着胸口那妖纹蔓延之处,另一手反手抓着一段崖壁上垂下来的铁索,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他感到那曾被化妖水伤了的地方隐隐作痛。

临衍还没寻出个头绪,便觉出自己手握的那条锁链抖了抖。他抬起头,佛塔一层的天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土,阳光稀落地投了进来,四野皆晦暗,而那跳抖动的铁索令其燃起一股十分不祥之预感。

铁索抖得越发厉害,不止铁索,连几人脚踩的栈道之处都在抖,灰尘簌簌落了下来,落入深不见底的五层深渊里。

“我为何感觉……!”朝华的一句“感觉”还没说完,她脚下的木板一塌,整个人便连人扯着凤弈,直往下坠落而去!

尖叫声回响不绝,也不知属于朝华或是凤弈。临衍眼疾手快凌空丢了一道缚仙索,铁链哗哗作响,薄而脆质的木板经不起几人这般来回跑动,裂的裂,塌的塌,一片狼藉,难以言尽。

临衍单手拽着铁索,另一手死扯着缚仙索往回拽,缚仙索另一端的重量告诉他,凤弈虽不靠谱,好歹也在关键之时扯了一根救命稻草。

“九殿下你换个地方扯老子的裤子要被你拽掉了!”

“你他娘的敢放手我就治你弑君之罪!”

凤弈于千钧一发之际扯住了缚仙索保命,又于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朝华的手腕。二位上神由是便被这般惨兮兮地悬在千尺高的洞壁之上,凤弈心有余悸,遥遥看了一眼底下五层之绝谷风声,忽而想,为何凤族叱咤神界这么千八百年,凤家子弟却都不会飞?

待临衍二人合九牛二虎之力将二位上神一点点往上拉的时候,朝华汗毛倒竖,仿佛又听到了地脉深处传来的响动声。

“……我怎么觉得下头有东西……”她还没有说完,凤弈仰天长啸,破口大骂:“祖宗我求你行行好闭嘴行不行!”

二人之小命被系在一根缚仙索上摇摇欲坠。缚仙索被栈道上的二人一点点往上拉,凤弈拽着朝华一点点艰难攀升,谁知刚攀升到了一半,朝华身形一窒,上下一扯,进退维谷。

“……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的脚。”朝华道。

陆轻舟眼疾手快,忙一簇引火符丢了下去。火光飘摇之处,一束墨绿色的藤蔓稍纵即逝,陆轻舟与临衍皆以平生最快之力拽着缚仙索往上拉,那簇墨绿色藤蔓沾了符火,不闪不避,不管不顾,放了朝华便朝着栈道上的二人扑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聚魂(下)

尖叫声四起,火光明灭,剑影如风,不舍昼夜。

临衍拉着二位上神不敢轻举妄动,陆轻舟一剑削了那藤蔓的一簇短枝。墨绿色液体由树藤间沁了出来,藤蔓仿佛有生命一般朝陆轻舟的面门袭去,木板脆质作响,铁索晃得越发厉害。

剑势如疾风迅雷,搅得那树藤连连退败。树藤眼看此人难缠,调转方向便往临衍处缠去,陆轻舟一道惊雷劈得那藤蔓既惊且怒。

一人一树在绝谷之中遥相对峙了片刻,墨绿色藤蔓忽然发了狠,一下一下朝陆轻舟抽去,直抽得石墙碎裂,碎屑砖块四飞。临衍方才躲开一块横飞而来碎砖,双手毫不敢松懈,将缚仙索往手腕上缠了好几道,罢了又往铁索上绕了几道。

摇摇欲坠的二位上神不明所以,尖叫声此起彼伏,扰得地牢内此起彼伏皆不得安宁。

陆轻舟在摇摇欲坠的木板上闪转腾挪,每踩踏一处皆是险情。墨绿色藤蔓连掀了好几块木板,眼看他越跑越远,正是进退两难,但见那手持长剑的独臂道人剑光一旋,数柄飞剑已被他幻化到了半空蓄势待发。

这一招“山河断流”乃慕容凡的独门绝技,临衍还从未见过。陆轻舟叼着剑身,右手捏诀,长衫烈烈,飞剑凝成七星之状。

七柄飞剑朝那藤蔓一一扎了下去,墨绿色藤蔓忙往回收去攻势却为时晚矣。三柄飞剑将其墨绿色枝干牢牢钉在了石壁之上,另三柄飞剑一击落空,身撞石壁后粉身碎骨。

墨绿色藤蔓受此一击,于绝地之境徒然长出了一根绿萝。绿萝如鬼魅般缠上了陆轻舟的脚踝,陆轻舟左右腿各踩在一块木板上,正自站立不稳,他被此绿萝一扯,刹时失了平衡,直往万丈深渊下坠落!“陆前辈!”临衍方才惊呼出声,只见绿萝处寒光一闪,此乃陆轻舟的剑光。

剑光斩了绿萝却来不及缓下他坠落的势头。又一簇绿萝缠上了陆轻舟的大腿,只见他身如折翼之鸟,贴着石壁落不过片刻,忽而风声一停,他坠落的势头亦停了片刻。

因被绿萝扯着,他方不至于摔了个粉身碎骨。此为兰台寺地牢第四层,距他落入深渊还剩一层。

陆轻舟挂着身体,只觉大腿上的那一簇绿藤勒得他头晕脑胀,不仅如此,此绿藤还在不断往回拉。

绿藤不由分说将其拉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凿空石室边,石室的铁栅栏早锈了大半,此绿萝仿佛通灵,将其往里头拉的时候毫不体恤断裂的铁栅栏口之锋利。

绿萝扯着他往栅栏中挤,陆轻舟的背上与肩膀上因而光荣挂彩。他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直被拉到一间黑不可见光的囚室中的时候,方才见了一个黑脸之人。

“……下来吧,故人。”

临衍正心惊肉跳之际,忽听陆轻舟的声音如此道。

几人又是一顿手忙脚乱,由栈道而下,行至石室中,见陆轻舟安然无恙,正靠在滴水成冰的墙壁上龇牙咧嘴。

而东君黑着个脸,与陆轻舟遥想对望。他方才所幻化的那一簇绿藤正乖乖躺在他的脚边,时而攀着他的手腕脚腕,绕了两圈又怂兮兮地缩了回去。

朝华进得洞中,惊魂未定,目瞪口呆。

“方才那鬼藤是你的手笔?”

东君瞪了她一眼,安抚似地摸了那绿萝一把。

“你到底从哪里搞来这么恶心的东西?”

眼看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临衍揉着太阳穴将众大神一一安抚,一一劝慰罢,好容易才问出了个来龙去脉。

原来东君被带到这不见天日的兰台寺佛塔已过了大半月。这大半月中有人给他送水,有人给他抬果盘,其待遇比之座上宾还尊贵几分,搞得他对此幕后之主越发心向往之,十分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般闲得蛋疼。

直至十日后,有一高鼻深目之人来向他讨教了一些事,东君初时不耐,后被人家的傀儡香一熏,熏得险些神魂分离。

东君的这具身体也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神魂分离之事乃他的锥骨之痛。后来他被折磨得没有办法,便以一桩九重天之密事换了自己的片刻安宁,这才等来了凤弈搬来的救兵。

“你究竟给了人家什么消息?为何我们一路行来,不见人烟——此人究竟是不是神界之人?”

黑脸的东君摇了摇头,精疲力竭往石壁上一靠,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关乎昔年神界隐秘,莫说你不知道,连我都是多方打听之后方才寻了些许眉目。此事事关重大,或涉及温冶与皇族之冲突,你且听好,也万莫要告知他人。

昔年温冶被天帝好说歹说赐予了大祭司之位后,又于黑水之畔捡了一枚陨铁,并将其打造成了一方棋盘,此为四方石的基座。棋盘内的时间流逝较外头更慢,里头自成一方天地,此不是新鲜事。

东君探知的新鲜之处则在于,温冶在开启四方石空间后曾将一件稀世法器藏到了棋盘之中,这事皇室不知,就连温冶自己的门徒也是千把年后才知晓。

“你可知为何你的那点破事搅得神界满城风雨?”东君道:“你那破事事小,后来之所以给人捅了出来,是因为有人盯着温冶藏在四方石里聚魂诀和九重天王城里的引魂灯。”

临衍见朝华神色微变,忙道:“引魂灯一物,各鬼差人手一盏,那东西有何特别?”

“非是鬼差手里的引魂灯,而是能引众魂魄归宁的绝世之器——鬼蜮之人叫它长明灯。九重天里的众神并非如民间盛传那般随心所欲,我们自生下来起便肩负着指引魂魄归位的要职。魂魄之力乃是世间最强横的力量,谁若能得此力便可同盘古大神比肩。神界王族守护魂魄之力数千年,防的便是有人觊觎此魂魄之力。我说的那一盏长明灯便是这样一件稀世之器。”

朝华呆了呆,道:“那聚魂诀又是什么东西?它同你的渡魂术又是什么关系?”

东君摇了摇头,道:“二者系出同源。你师父惊世之才,不仅能将东极陨铁变废为宝,还在四方石里头琢磨出了一套汇聚魂魄之力的法诀。这事除我外没多少人知道,连我也不晓得皇族知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看了朝华一眼,又道:“后来的事也不必我说,九重天湮灭,四方石崩裂,聚魂诀不知所踪。我现在手头的这换魂之术实乃聚魂诀的一枚残片,我只能令自己的魂火在死躯之中流转,动不了其他人的魂火。”

临衍听得心惊,忙道:“后来呢?这事怎又扯到了温冶同皇族的关联?”

他方一问出口,实则细想也知。

皇族镇守魂魄之力,正巴不得众神各自安分守己。偏生九重天又出了个温冶这样的鬼才,此鬼才将他的才智放到了魂魄之力上,无论这聚魂诀是真是假,皇族都必然出面干涉。或打压,或收买,想来昔年天帝许其大祭司之位,用的是后一种手段。

东君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道:“我要同你说的倒还不是这事。过往已去,来者不可追,倒是这高鼻深目的神界旧人,或许又同此事有些关联。”

“什么关联?”

“……若我没猜错,你那时候在南安寺佛塔外所见之人便是他。”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万蛇之阵(上)

季蘅以傀儡香逼问天子白玉圭之秘的时候,还未曾想到这一层意外之喜。

东君告知其天气白玉圭的渊源,并坦言道,他也不知如何将此物从朝华的神体中掏出来。季蘅冷笑一声,目露凶光,东君忙道,即便得不到天子白玉圭,这渡魂术的残片却实在是个好东西,你若果真觊觎朝华的神体,不如先拿此物将就着用。

东君这便将渡魂术的口诀告知了季蘅。

“昔年温冶将聚魂诀放到四方石中不见天日,后四方石棋盘碎裂,此物不知所踪。既然这‘淮安王’得了温冶的棋盘残片,想来也顺道得了聚魂诀的只言片语。我将我手头的这一份渡魂术告知于他,且求个苟且偷生,你们莫要作此看我。”

要说东君告知季蘅的渡魂术残片是为苟且偷安也倒还好。

偏生季蘅得此邪术后跃跃欲试,将那高鼻深目的躯体一丢,转头便褫夺了颜飞的身体,这事陆轻舟虽有所疑虑,但他思前想后,君子不可口说无凭,遂也没有同众人讲。

“但我这卖了半幅渡魂术残片换来的消息也并非全无用处。”东君拍了拍手,站起身道“我以‘棋盘中有绝世珍宝’为由诓了他一波,套了些话——你可有听过一物叫‘往生之法’?”

朝华一惊,想起丰城护城河边的那只血蝙蝠。

“这邪术到底从何而来,由何人所做,后来又为何流转到了妖界皇族手中,此中因果已不可考。但我寻思着这位淮安王拿了我神界大祭司的旧物,总不至于毫无建树。果不其然,他后来又自己琢磨了个小玩意,这便是‘往生之法’的前身。”

“你说的可是那‘以妖物内丹相融而得其巨力’的邪法?”陆轻舟道“此术连妖界都颇为忌惮,却原来也是这神通广大的淮安王之手笔?”

“是不是他的手笔我不知道,”朝华道“但怀君曾同我说,他怀疑此人曾以往生之法熔炼出三条白蛇助公子无忌征战天下。后三条白蛇中的两条被子陵君怒斩于琥珀川,还有一条不知所踪,这般想来,或许这几百年不死的妖物也还在他的手中。”

临衍则想起丰城竹林外头的那个匪夷所思的蛇蛋。他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东君,道“如此说来,我且暗做些许揣测。这淮安王实乃神界旧人,后不知因何机缘得了四方石的一块碎片,又因机缘巧合得了放置在四方石里的渡魂术残片。他在五百年前化名为淮安王,以往生之法熔炼出三条大蛇助公子无忌征战天下,后却又不知何故忽然失去了踪迹,自此人间蒸发。”

“此为疑点之一,”陆轻舟道“但我们先前的疑惑倒也因此得了解答。既然他得了温冶的棋盘,想来这人间蒸发的五百年里正藏身在棋盘碎片中,因而无人知其踪迹。但我心有疑惑,照理说棋盘中待久了于魂力多多少少有损,他这一呆呆了五百年,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或许这便是他想要我神体的缘由。”朝华道“或许他从棋盘中出世时,已经失去了合适的身体。”

“所以才盯上了东君的渡魂术,”凤弈恍然大悟,道“他在棋盘中修炼八百年之久,其魂火之力早已精纯无双,再加之这渡魂之术残片,想来褫夺他人之身体以为容器也只是时间问题。他解决不了天子白玉圭的镇魂之效,便先寻几具身体将就用。”

临衍深以为然,道“如此说来便只剩下两个问题。此人到底是谁?现在又寄生到了谁的身体里?”

“其三,他以东君和谢棕琳做饵,巴巴地引我来此,是否已经寻到了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绝谷之中风声呼啸,东君脚边的绿萝听得一通云里雾里,甚是无聊,攀着东君的小腿就往上挪。

凤弈一掌将那邪物拍开,东君一掌拍到凤弈肩头,道“横什么,我在此独身一人险些给闷死。这位小兄弟可是陪了我大半月,你说你这大半月做了什么?搬个救兵就搬来了这个自投罗网的?”

东君指着朝华却不看她,更丝毫不给她面子。朝华对这绿油油的一团“小兄弟”也正胆寒得很,闻言双手抱胸,下巴一抬,冷声道“既然人还活着就少废话,谢棕琳呢?”

既是自投罗网之人,这兰台寺佛塔又岂容他几人来去如履平地?朝华话音未落,方才那来自地脉深处的震动再度震得几人静了片刻。

地牢第五层那深不见底的豁口正轰然晃动,与此一道晃动的还有此石室之中的青砖与铁栅栏与栅栏外头垂着的铁链子。朝华方才不觉,此时才瞧见囚室的一面黑墙上覆了一层细细的青苔。

此处暗无天日,滴水成冰,苔藓一物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还没想明白,但见那苔藓开始渗水。

水流由涓涓细流越聚越多,她连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那被青苔覆盖了的地方有数十个筷子尖大小的孔。冰冷的水流由小孔中挤了出来,喷得她一身又湿又冷。

朝华讶然打了个喷嚏,却听临衍道了声“不好”。原来不止这一个囚室,五层佛塔共六十个囚室的内壁上均开始漏水!

凉水顷刻便将湿冷的青砖润成深色。陆轻舟忙往外栅栏外低头一探,原来这第四层的高度距离地底一层也剩不了多少。方才徒遇险情,此地又太黑,故而几人才生出了此地深不见底的错觉。

而坏也就坏在此地地势不高,陆轻舟侧耳听了片刻水流之声,咽了口口水,道“……诸位,可都会游泳?”

凤弈的脸顷刻黑如锅底。除去五层六十个石室的墙壁上均开始渗水外,地牢最底一层的青砖缝里也涌出了水花。临衍由铁栅栏往外看了片刻,沉声道“照这个渗水的速度,水流淹到我们这里大概还需——大约半柱香。”

他话音方落,几人争先恐后挤出铁栅栏,奔命似地便往那木板栈道上跑。

“不对,”朝华跑了两步方才想起来“谢棕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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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万蛇之阵(下)

事实证明临衍的估计还太过于乐观。朝华听得几声水流响动,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只觉薄薄的木板下头均是呼啸的凉风。

凉水由佛塔第五层地底的青砖缝隙里直往上涌,加之六十个石室墙壁上的水,最上头一层几间石室那壮阔如瀑布般的水,冰凉的水流将整个佛塔全然灌满也仅是片刻功夫!

东君死拽着凤弈往来路上跑,临衍紧随其后,陆轻舟殿后。丰神俊逸陆轻舟还没跑两步便一马当先,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不等朝华惊呼出声,临衍左右四顾,犹豫不了片刻,也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眼看水面上涨之势迅猛,落水已是必然之选。朝华硬着头皮也跳到了水中,临下水前她忽然想,这黑乎乎的一团水里头会否还藏了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啊啊啊!”凤弈此声凄绝,响遏行云,将囚室第三层的谢棕琳都吓了一跳。她方才迷迷糊糊一阵小憩,听得外头的动静还只当那不阴不阳的公子无忌去而复返——他喂她的蝮蛇之毒虽不至于伤及根本,却足够让她难受许久。

是以当谢棕琳晕头涨脑地听了水声,头重脚轻往铁栅栏外一看,只见粼粼之水面正迅猛地向上翻涌,而那粼粼的凉水之中,几簇泛白的波光尤为令人胆寒。

水蛇。

越来越多的水蛇由不知何处涌来,逡巡在几人身边不敢妄动。陆轻舟眼疾手快划了个结界将那密密麻麻的水蛇挡在了外头,他指尖白光未收,抬头忽而见了一方囚室中身穿白衣服的一个人影。

那人与他遥相对望,想看两厌,他一愣,却听那白衣服的姑娘连骂了好几声龟孙,正自胆寒,却见那人迎风展袖,谪仙一般地跳了下来。

水面还在涨。临衍浮在水中仰起头,只见第五层顶处投下一束幽暗的日影,想来已过了午时。

兰台寺佛塔倒插入地面,上头以木板泥土封了,若水流急涌而上,灌满整个塔腹,几人必死无疑。他给陆轻舟丢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指尖一簇莹白暴涨。

密匝匝的水蛇撞在结界壁上窸窣作响。朝华听得头皮发麻,往袖中掏了半天好容易掏出一枚夜明珠。此珠子是她从昔年一故友处顺来的,名为风行。风行既能照明,它撑开的结界亦有金汤之固。

她浮在水中不上不下,眼见那头凤弈正如落汤鸡一般四手并用顶不到半点用处,遂大声道:“找一找机关!”

朝华话音未落,临衍与陆轻舟早已深吸一口气往黑水中潜去。

水蛇均聚在水面下树尺之处,再往下潜则光越暗,水压越强,连活物都见不得半个。临衍的胸口运了一口气,骨膜被压得隆隆作响,他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张开眼,六十个石洞均长得一模一样,石砖上的青藤摇曳飘忽,哪里有半分机关的影子?

时不我待,行事迫人。临衍正潜在水下左右四顾之时,忽见陆轻舟朝他打了个手势。他指了指上头密匝匝如银色流光的水蛇,又指了指佛塔最底一层的几个泡泡。

是了,水蛇来自何处,水便来自何处。临衍强忍胸腔处碾压似的痛意与窒息之感,强忍着鼓膜叫嚣之声,一路往下潜,一路寻那稀稀落落的水蛇来处。他行至第四层,但见身后寒光一闪,原来陆轻舟方才落水时不慎被断裂的木板所伤,伤在肩上,此时沁了些血。

水蛇闻得血腥之气,纷纷放了水面上的众人,争先恐后朝陆轻舟涌。

陆轻舟摇了摇头,以右手强压左肩,一马当先往临衍相反之处游。水蛇如嗜血的蚂蟥一样朝着他奔涌,临衍一剑截断那水蛇涌成的一柄锥,蛇阵断作两截,更多的血与残尸引得水下一众恶鬼疯狂掠食。

临衍既觉出胸口奔涌的妖气,亦捕捉到了几条落单水蛇的来处。

机关在塔壁上第四层,那里有一方石室毫不起眼,但三两条水蛇由石室中涌了出来,想来此地连同外界。

临衍竭尽全力朝那边石室游。陆轻舟被一众蛇形恶鬼缠得没有办法,但见水面上一束强光直朝蛇阵切去,众蛇被扰得不分东西南北,闷头四撞。

“你们好了没有老子的火石要被用光了啊啊啊!”

陆轻舟不喜凤弈这般大呼小叫,却也对眼下这窘况黔驴技穷。

临衍游至石洞中,但见石室后墙空着,翻卷的水流将他险些冲到了对面侧的墙上。水流口左侧绿萝覆盖之处有一个锈去的把手。他双脚蹬在石壁上,双手死拽着那把手往下掰。水流的浮力令其此举较平日更为费力,他双手使里,无暇他顾,有三两水蛇涌出,见了他,一口咬得他的小腿见了血。

此妖血混入水流之中不起半分波澜。临衍使出平生钧天之力,硬将那生锈了的扳手往下拉了半寸,隆声四起,大地震慑,上下翻卷的绿萝亦开始抖。

他再使八分强力,那石室之中大开的石墙缓缓落了几分,水中血腥之味更浓,也不知是陆轻舟或者是他。

十分强力,力竭声嘶,石墙缓缓落了下来。随石墙一起合上的还有上三层另几个入水口,佛塔的青砖地底上开了数个洞口,洞口一开,水流卷作漩涡,连带着翻涌的水蛇阵一起落入更深的地底。

放水只得半柱香不到。半柱香后,倒灌入佛塔腹中的凉水皆被排了干净,一地水蛇徒然拧成一堆,甚是恶心,也甚是大快人心。

凤弈心有余悸地放开那双死抓着铁栅栏的手,一脚踏在焉了的一地银蛇阵中,气急败坏,眼看就要点火烧蛇肉。朝华忙一把扯住他的袖管,道:“别闹,一会儿真烧起来烟排不出去,我们都得被活活呛死。”

此话甚是有理,凤弈心不甘情不愿瞪了她一眼,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又甩了甩裤腿,道:“你说这都遇的是个什么事?”

既是鸿门之宴,自不是好事。陆轻舟与临衍皆挂了彩,一人被咬了小腿,一人险些被众蛇生吞。待东君忙草草为二人处理罢伤处,又运气将一地银蛇皆扫飞到地上的六个洞里之后,众人抬起头,只见日光倾洒之遥,飘摇不可即。

几人正站在兰台寺地牢的最底层一筹莫展。

若说原路再扯个铁链子爬上去也并非不可,但经这一折腾,几人皆精疲力竭,心有余局,还莫说那险些将陆轻舟又生吞了的谢棕琳正破天荒地抱着陆轻舟的肩膀哭。朝华见之目瞪口呆,众人遂一合计,道,反正一时半会也正是兵荒马乱,不如先喘口气再说。

临衍无精打采地背靠着湿漉漉的青石壁发呆。朝华本想提醒他当心寒气,后又一想,也随他一道靠着,这一靠,眼见他的妖纹竟由胸口蔓延到了脖子根处,且较几人来时更深亦更殷红,吓了一跳。

“你疼不疼?”她一手往他脖子上探去,临衍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感觉有些气闷,不知是因着空气稀薄之顾或是……”

他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对面石墙上的一个铁栅栏里透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眼睛实在璀璨逼人,逼得几人脊背一阵冷。“……好重的妖气,”临衍沉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那铁栅栏便缓缓地开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吴钩月(上)

莫说朝华,连东君亦不曾见过这样大的蛇。

此蛇通体莹白,其鳞片之光华璀璨,烨然如神祇坐骑。它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的琥珀色流光冷而剔透,其蛇腹贴着青石地板曳然而出,一人半高的石室洞口恰容其身躯安然穿行。

凤弈贴着墙壁咽了口口水,异想天开,只愿它挤不出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巨蛇挤开一地蜷缩的水蛇,曲着尾巴挺直挺挺俯视众人的时候,几人仰起头,只觉头顶的一束微光亦被挡了去。莹白的蛇身有两层塔楼高,其蛇信殷红,分作两岔,蛇信一吐,腥臊之气挥之不去。

此为往生之法熔炼的怪物,也是昔年侥幸逃脱于子陵君剑下的一方余孽。临衍长剑在手,眯着眼,长衫烈烈,青衫无风自动。

“走。”他轻声道。

巨蛇张着獠牙朝他当头咬来,沧海孤光如月寒彻,吴钩映雪,五岳为轻。临衍脚借石壁之力,凌空跃起,长剑横空,一剑便将巨蛇的头顶划了一道口。他右手捏诀,指尖白光未尽,三柄飞剑悬在他的身后蓄势待发。

临衍往巨蛇身后落下的瞬间,飞剑挟风雷之力齐往蛇身上钉去。

这一式“吴钩月”乃怀君行至庐州时顿悟的剑法,其剑意本缥缈凌然,到了临衍手中,不知为何,平添了几许杀伐狠绝之气。

剑意如一勾残月,劈开此间晦暗,亦将纤白的鳞片削落了些许。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陆轻舟见其剑势果决,行云流水,颇有其先师风范,心头一喜,手下也不留情,一柄长剑缥缈出尘,剑光凝出十二支残影,亦齐齐朝巨蛇飞去。

巨蛇被此二人左右夹击,惊怒之下,长尾一甩,青砖四溅,飞沙走石。

朝华心道不好,忙寻了个就近的石洞往里头一钻。她神力被封,风行珠又给了东君,留在外头实在没半点用处。她正思索这手头的司命能否顶些用处,方一抬头,却见东君也怂兮兮地同她一道蹲了进来。

“……”

东君直迎其目光,坦坦而无耻,不闪不避,道:“我才行换魂之术,这又被拷打了大半月,是个伤患。”

朝华目瞪口呆,往旁边让了让。

“临衍的火气为何这么大?”东君不死不休,挪到洞口探出半个脑袋,道:“他是不是最近欲求不满?”

“……”

她实在恨不得将此鼓瑟吹笙的烨烨神祇一脚踢出去。

“不开玩笑,”东君回过头,道:“他这一身妖血隐而欲发,较我上次见他时更为凶猛。你二人若非……咳,那便是有人在他身上种了咒。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朝华闻之大惊,摇了摇头,也同他一道往洞外看。

四人一蛇的鏖战还在继续。陆轻舟与临衍的剑光将巨蛇牢牢牵制在原地,二人一左一右,一缥缈一狠绝,直将那庞然大物缠得左顾右盼,杀心大起。巨蛇长尾一卷,大地震慑,青石砖瓦隆隆作响,水花飞溅,一块断木片从天而降,轰然落在石洞洞口处,惊得洞中二人呆若木鸡,再不敢吐出半句浑话。

巨蛇一口咬在四层栈道上,石青色人影闪转腾挪,拽着一根粗铁链就往下滑。蛇牙尖利而淬毒,其毒液深陷入栈道青砖之中,青烟之处,石墙栈道被此毒液融了大半。这蛇也不知饿了几百年方才炼出这一副好胃口。

临衍拉着铁链才一落地,几块被毒液融了的木板从天而降,砸得尘沙四起。他就地一滚,只见天降野火,凤弈在另一端石墙跟前腾空而立。

凤弈双手各执一团火焰,火焰带来些许微光,其明丽黄衫早斑驳零落得不成样子,衣衫翩然翻飞,如神如鬼。

他右手一抬,一团明火腾空,空旷的佛塔刹时被照了个里外通透。蛇妖久不见日光,眼睛一眯,身形一窒,陆轻舟剑光已至,十二柄残剑之影穿其蛇腹而过,剑光过处,白鳞横飞,血溅三尺。巨蛇惊怒,巨口一张,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一股墨绿色的毒液飞溅了出来,将陆轻舟方才站的地方灼了个大洞。若非谢棕琳眼疾手快张了个结界,此毒液怕得将他兜头溶得皮开肉绽。

青石地板上交缠的水蛇受此毒液侵袭,避无可避,皮肉溶解之处,露了森森白骨。陆轻舟头皮一麻,三步并作两步往对面墙根下跑,谁料天公不作美,方才那用以排水的大洞尚且空着。

他脚下一滑,堪堪稳了身形,只见此洞深不见底,洞底的风声教人怀疑此兰台寺地牢下还藏了一方世界。

也正是这一停的功夫,大蛇怒而张其巨口,其势凶猛,其行迅如闪电。陆轻舟不料这庞然之物竟也有这般迅捷的身法,运剑气护身之际,临衍双手握剑,一脚踩上一块木板。他方才运了浮风之咒,此刻脚底生风,一路借力,直爬上四层栈道处,目光一凌。

沧海吹毛断发,剑势如奔雷,临衍凌空一跃,伴着巨蛇的长嘶与漫天垂悬的火焰,轻巧落到了蛇背上。

明光与蛇鳞交相辉映。鳞片干燥而冷,冷而滑,临衍拼着一口狂气将沧海直插入白鳞间隙,沧海入肉,血肉横飞,莹白色蛇背上刹时便被拉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巨蛇扬首暴怒,狂甩着身子欲将背上的宵小抖落下去。临衍单手握剑,身如浮萍,鳞片飞溅之处血流如注,原来此蛇妖表皮虽凉,血倒是滚滚灼热。

当此时,陆轻舟亦运起一张剑网缠住巨蛇的身体,谢棕琳双手合十,幻出一地绿藤。

天火轰然落了下来,幽暗水牢一时亮如白昼。巨蛇一头撞在石壁上,石屑横飞,地动山摇,连青石凹陷之处都沁了些许水。众人本以为这燎原之火该将此蛇妖烧得半熟,却不料蛇妖仰天张其巨口,一口将那火球吞入了腹中。

水牢又一次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吴钩月(下)

巨蛇拧着身子挣扎了片刻,再一睁眼,一簇沁毒的火焰喷到青石璧上。

毒焰溶开大半砖石碎木,水牢内壁千疮百孔,天塌地陷,火光尽处,一切活物皆化作白骨。所谓血溅地下三尺,销骨成泥,不过如此。

临衍见蛇妖较方才更为凶残,大惊之下剑花一挽,就手划了几笔,两只飞鹤旋即被他幻在了胸前。也当此时,拳头大小的风行珠颤颤巍巍从一石洞缝隙中滚了出来,此珠虽已失其结界之功效,到底还能照明。

“我看你今天印堂有些黑,忽然有些心头打鼓。”东君对朝华道。

飞鹤展翅长鸣,绕着巨蛇的头顶盘旋了两圈后猛地往蛇妖眼睛上俯冲而去。谢棕琳见良机已至,双手一抬,一地绿藤攀着蛇身而上,将其缠得牢牢不可动弹。

天火与剑光皆挟风雷之力,吴钩映雪,五岳倒为轻。十二柄长剑残影直取蛇妖七寸,临衍手握沧海,其剑意如霜天瑟瑟,亦如飒沓之流星,斩金截玉,吞天彻底,一剑直取巨蛇之喉!

然七百年蛇妖断不会这般易与。只见巨蛇大口一张,火光毒液交融之处,临衍衣衫烈烈,形单影只,眼看就要被那大蛇一口吞入腹中。

沧海寒刃没入巨蛇上颚,临衍双手持剑,一脚踏在滑腻腥臭的巨蛇口腔里,獠牙近在咫尺,毒液顺着獠牙流淌而下。

蛇妖咬合之力巨大,他眼看自己独木难支,索性捏了个诀,徒手一把抓了剑身,任凭沧海直直卡在了巨蛇口!剑光暴涨,寒芒如一泓碧水,巨蛇进退维谷,仰面长嘶,临衍单手握剑吊在蛇口处不上不下,一手一臂全是血。

仰头有浮光跃金,脚下悬空,再往下是巨蛇的喉咙。临衍双手死抓着沧海剑身,长剑嗡鸣如龙吟之声,他已觉察不出手心的痛感,只盼沧海能撑得久些,再久些,令自己莫要不慎自投罗网,做了巨蛇的果腹之食。

但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身带妖血一事。妖血顺着临衍的手臂往下淌,血腥之气若有若无,直到此妖血将其石青色袖口染得殷红如梅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血气会同巨蛇的妖气共振。

一朝失误,悔之晚矣。巨蛇发了疯一样往倒笋般的水牢石壁上撞。陆轻舟眼看不好,凝出一把飞剑便往巨蛇腹部插。巨蛇内外夹击,合又合不拢口,只得狂甩着头颅试图将喉间异物甩出来。

燎原之火顺着黑砖墙的墙根一路蔓延,而后合围成圈。凤弈眸光一冷,手头聚了一束红焰,低道“天地神魔,挡我者死!”

言罢,他矮下身朝巨蛇疾跑而去,那红焰渐渐化作了一条长长的链子,凤弈长袖一展,红链缠上了巨蛇的脖子,令其一时动弹不得。

凤族御兽之法曾闻名九重天。凤弈拉着那红链猛拽,陆轻舟送他一程浮风咒,他沿着垂直的墙壁向上跑,越跑则红链收得越紧,巨蛇挣扎得也越是惨烈。至直凤弈一鼓作气跑到了佛塔第三层栈道处的时候,他将双手握着红链,就近寻了个石洞飞身跳了进去,红链紧勒入蛇皮之中。

蛇妖徒然张着巨口,又在红链的牵制下生生被拖行了数尺!

一边是喉中异物,一边是掐着脖子的红链,一人高的蛇脑袋石墙壁上撞了数回皆不得解脱。蛇妖琥珀色的眼珠子缓缓渗出血丝,只见它目露凶光,低下了头,凄恻地张着口,眼见又要吐出一团毒火。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色人影就地一滚,是为临衍强行拔出沧海,逃出生天。他的臂上被蛇毒灼了个大洞,身上亦有几处重伤,深者厉厉见骨。

毒火扑面而来,照得水牢内亮如白昼,浅蓝色结界如金汤铜墙,将临衍护得毫发无伤。此为陆轻舟合三人之力挡了毒火一击。

鏖战当头,连谢意亦显单薄,陆轻舟捞起临衍便将他往一块颤巍巍的木板上推,边推边道“先走先走,再这样打下去我们都得玩完。”临衍强忍蛇毒侵袭之剧痛,头重脚轻扯了一截铁链往上爬,方一回头便见东君与朝华皆从石室中一溜烟窜了出来。

巨蛇被幻出的飞鹤伤了眼睛,现在又被红链所牵制,一时不可视物。临衍一马当先顺铁链往上爬,而后是谢棕琳,而后东君,朝华,陆轻舟垫后。

眼见好容易到口的食物就要逃出生天,巨蛇震怒之下,生生拖着凤弈的红链又前行了数尺,迅然一口咬在铁链上。众人葫芦串似地吊在一条铁索上正进退两难,巨蛇将铁链晃得如起伏之浪花,众人无奈,只得一一寻个就近的石洞保一条小命。

临衍飞身跳入石洞中,朝朝华伸出手。指尖相距咫尺,她俯下身,只见铁链下的巨蛇獠牙森森,那莹白的鳞片与琥珀色的眸子历百年而不朽。

昔年此三条巨蛇便险些将七国夷为平地。昔年子陵君率军在琥珀川决战公子无忌的时候,他究竟是何等孤勇,又如何能够在面对此庞然大物之时临危不惧,领着十二个军团的凡胎运筹帷幄?

正当她一脚踏上那将就木的栈道之时,只听咔地一声,木板应声断裂,她轻如羽毛般直朝摔了下去。

与她一同摔下去的还有一个垫后的陆轻舟。行所谓流年不利,印堂发黑,血光之灾。

东君乌鸦之口,铁口直断,一断便险些令朝华丢了小命。

轰鸣之声再度响彻水牢,那铁索轰然抖了两下,提着二三幸存之人,缓缓往上攀升。

“谁他妈这么缺德这时候动机关!”

惨叫声未绝,巨蛇尚在嘶鸣,两只飞鹤缓了二人下落的势头,二人一前一后,一身狼狈地砸到了满地水蛇尸骨的青石板上。几根垂落在墙壁上摇摇晃晃的、救命稻草般的铁索皆往上抽离而去,方才还晦暗不见底的石洞洞壁上亦透了些许光,黄昏已过,天色彻底沉了下来。

随着十二条铁链向上抽离,天顶处的木板分作两端,各向东西两侧抽离。沙土簌簌而落了一地,繁星疏朗,月色温和,顶层二三石洞里透出光,想来有人动了机关,深埋在地下百余年的地牢这才的见天日。

那如纱如笼的一川月色也正当此时,怯怯而柔美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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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瓮中之鳖(上)

临衍头重脚轻,头晕脑胀扶着一睹木墙坐了下来。他方才眼见朝华坠入水牢,情急之下险些纵身一跃,奈何谢棕琳眼疾手快一根银针扎入他的后颈,临衍直觉意识飘忽,如坠云雾。

直到他被人手忙脚乱抬离石室,经甬道一路扶到兰台寺倒佛塔旁边的柏邃王墓之后,他才缓过了神。

接应之人是几个天师余党。天师一门可谓惨绝,月前刚经颜飞铁口直谏被扣了个“妖言祸国”的帽子,后又被庆王的人马一路追杀,这几人由京师一路逃到雍州,疲于奔命,一身狼狈,途径三州十五县,折了七八个好手,到得此间的都是幸存之人。

他们此行受怀君长老所托,是为寻一个腰上挂着白玉葫芦的天枢门弃徒与一个叫陆轻舟的凌霄阁旧人。

是以临衍几人前日刚进了兰台寺佛塔,天师之人后脚便寻了柏邃王墓的入口。王墓布局复杂,里头机关重重,待几人好容易寻了个偏墓室试图一探究竟的时候,误打误撞一触开关,谁料此墓室中的机关竟不通王墓,反倒打开了王墓同兰台寺地牢的通路。

兰台寺地牢重见天日,天师之人从天而降,刚带着临衍一行逃出生天,待再想回去捞陆轻舟的时候,王墓石门沉沉闭合,兰台寺地牢再度被关得严严实实。

天师一行五人,两人在外接应,留两人上天入地,这两人一人便是叶秋声。另一人是个花白头发的壮汉,两个天师之人,带了个招风耳的少年,此为江兆年。

叶秋声一身宝蓝色衣衫,扎着个马尾,圆眼,柳眉,一笑一对酒窝,望之明丽亲和。她先将重伤之人一一安顿好,又道原路回去怕是凶多吉少,若想捞出被困的二人,怕还得另想法子。

临衍却顾不得这许多,站起身就要往兰台寺冲。东君黑着脸将其肩膀死死按着,临衍抓着他的手腕反手一扣,道:“你怎能狠心让他二人同这凶兽待在一起!?”

“朝华上神之尊,我只是暂封了她的神力又不是抽干了她的神力,若真遇危情,她自然有办法脱困;陆轻舟昔年在东海斩巨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以他二人之能,留一条小命自是无碍,”东君被他抓得手腕一片青紫,低骂了两声,道:“倒是你!你一个凡人之体半吊子修为,不顶屁用,去了又能怎样?!”

临衍被他这一吼,也来了些脾气:“留命是留命,伤情是伤情,此白蛇七百年之寿,若他二人因此伤筋动骨,你又如何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众旁人被二人吵得没有办法,一边拉开一个,一边又训了两句。

凤弈捧着东君那被捏青了的手腕心疼得滴血,折扇一张,眼看又要动手,最后谢棕琳召了惊雷,沙土簌簌,墓室石墙上亦被她燎了一道沟。

“我他娘的姘头在里头躺着说什么了我?!他二人一个滚过轮回境,一个受过两道天雷,哪一个不比这白蛇凶残?!再吵就莫怪我杀生正道,先将你几人的尸骨喂蛇再说!”

她这一嗓子下去,墓室中果真静了片刻。叶秋声左看右看,这一尊尊上神一个赛一个凶残,一个赛一个不讲道理,她遂低头道:“要救人也需布个局考量周全再去。我看那巨蛇已被伤了筋骨,战力再强也怕是强弩之末,况且就算现在要回去,也得由外头再绕一次,急也没用。”

“人家既布下了鸿门宴,想来应该不是要令她二人葬身蛇口。小哥哥先冷静些,我们这就由方才的路绕回去,慌乱易出错,越是这时候越要沉着。”

江兆年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临衍闻之一愣,摇了摇头。

“抱歉,关心则乱。”他捂着胸口一路闷头朝墓室外走,每一步均感千斤沉重,而那妖血勃然之处更是烙得他伤筋动骨一般地疼。

几人行不到三步,大地轰然巨响。

墓室中的陶罐陪葬滚乱了一地,沉沉石门上的灰簌簌落如繁雪。血腥之气越发浓得逼人,一口一口的浊气皆如凌迟。临衍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跑不到几步忽听东君道:“观此血气……他们怕不是把那蛇给剥了吧?”

东君所料不错。只见兰台寺地牢之中,一地血泊,血气熏人欲呕。

陆轻舟手持司命,狠厉如鬼,朝华站在地牢另一头,指尖寒芒未尽,浑身沐血,也正喘着粗气。二层佛塔高的白蛇将死未死,瘫在青石地板之上抽搐,其莹白的腹部由一道剑光劈开,肠子血肉淌了一地。

方才情急之下,朝华将司命抛与陆轻舟,自己用仅存之神力强行幻出了瑶琴。此琴原是温冶的旧物,名叫九歌。瑶琴如凤凰泣泪,昆仑玉碎,龙吟之声过尽,巨蛇步步逼退。

也便是这时,陆轻舟寻了时机,十二飞剑幻成八卦之阵。只见他凌空跃起,趁巨蛇被剑阵扰得左摇右摆之时抓着它的蛇尾,同临衍一般捏了个扶风咒便顺着白蛇的脊背攀行了上去。

巨蛇还在长嘶,那蛇信伸得老长,眼看就要将陆轻舟摇下来。

瑶琴幻出的气海将巨蛇逼至墙角,陆轻舟眼疾手快,跳上蛇头便将司命往巨蛇颅骨之中插了进去!

司命之锐同沧海不相上下,其剑刃一寸寸埋入它的颅骨,巨蛇痛苦地将栈道石壁撞得尘沙四射。

“噌”地一声,仙音绕梁,一股白光朝白蛇激射而去。陆轻舟忙松开手,任那蛇头将他撞得飞了出去。他凌空捏诀,滚了几滚,堪堪稳住身形,也正当这时,他方才凌空幻成的最后一把飞剑落了下来。

血污飞溅之处,巨蛇挣扎不得片刻,缓缓矮下身,躺倒在血泊之中不断地抽搐。

二人皆力竭,二人亦都热血沸腾。佛塔内千疮百孔,一地狼藉,蛇血顺着地板上的洞口流淌入地下冷泉之中,又随泉水朝东而去。

这本该死在五百年前那场战役之中的巨蛇妖,至过了这许多岁月方才等来了终局。

陆轻舟将司命从巨蛇颅骨中抽了出来,丢还给朝华。他的发上衣服上全是血,不知属于自己或是属于那蛇妖;朝华亦好不到哪里去,只见她靠在石壁上半闭着双眼,蛇血成块地结在她的发丝与衣衫之上,而她低着下巴,鼻息沉沉,不知在想何事。

也正当此时,她身旁的一道铁栅栏缓缓地开了。

石洞中缓缓走出了三个人,当首一人锦衣华服,金冠束发,一席风流,一尘不染。只见他轻摇折扇,言笑晏晏,将一地蛇尸打量了片刻,又将浑身浴血的朝华打量了片刻,击掌笑道:“甚好,漂亮至极!寡人方才看得也是热血沸腾。”

朝华忙直起身,却见公子无忌顶着赵桓的皮囊走到她的跟前,一手支在她的头顶,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果然不愧是神界皇脉,寡人这一个小宝贝折在你的手上也算物有所值。”

恰如在南安寺白塔之时,一树梨花,一个调戏民女的破皮无赖。此破皮无赖现下占了上风,暗无天日的佛塔中蒸着血与焦味,朝华偏过头,抬手便想将其一掌击毙。

但她已不复在桐州时那般从容,公子无忌抓着她的手腕将其按在墙上,低头看了她片刻,见其浑身沐血,森然如鬼,没由来地横生出了一股快慰。

此快慰便如一刀诛杀美人一般淋漓鲜活。

“自桐州一别,我想你想得可谓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眼看中秋将至,九殿下总算如约而来,吾心甚慰。恰好寡人的琼海山庄里备了薄酒与珍玩,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故国旧信,如何,九殿下可愿赏光一叙?”

第一百六十八章 瓮中之鳖(下)

“我于九原游历之时曾听闻一炉鼎之说,有一邪巫告诉我,昔年仙友们还不如今日这般守规矩的时候,曾有人捉了修为精深之女子将其……抽干了修为,一举两得。师兄可曾听过这事?”

陆轻舟死盯着薛湛笑了笑,道:“原来你我同门一场,你竟对我怀了这样的心思?好说,好说,我虽不是断袖,但薛公子这张小脸长得也勉强耐看,你若有这般想法,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他还没有说完,连翘一鞭子抽在他的背上,疼得陆轻舟龇牙咧嘴。

此地为一个水牢。不同于兰台寺那个藏蛇的水牢,这水牢的布局颇为稀松平常,其砖墙以巨石垒成,观之沉厚,地板上长了青苔,青苔间沁出水痕。两条铁链由天顶垂下来,一条缠着陆轻舟的胳膊,一条缠着他的脖子,陆轻舟被两根铁链吊着上身,一时动弹不得。一束日光从他的头顶投射下来,他尚未觉察出日光洒在皮肤上的温热便被连翘又抽了几鞭子。

上好的牛皮鞭沾了水,专用来修理此口无遮拦的狂徒。

薛湛好整以暇捧着个手炉,支了张凳子坐在他的跟前道:“师兄这嘴还如当年般惹人生厌——你可知这是何处?”

陆轻舟被那两鞭子抽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当真不知此为何处。

他那日在兰台寺地牢里昏昏沉沉见了赵桓,还没来得及诧异便被人一棍子打晕带到了他处。此期间约莫十五日,他被药得昏昏沉沉,只在守卫换班之时方以灵识探了探。此地较永安城更为温软湿润,浅秋亦不着凉气,想来是在南方。但具体他被带到了南方何处,他亦不知晓。

正如他猜不出为何薛湛竟同赵桓勾结到了一起。

陆轻舟挂着一股嬉皮笑脸之色,龇牙咧嘴道:“你要金屋藏娇藏我做甚?我一个闲云野鹤的王八精,到底做了什么孽劳你薛公子你三番五次来请?”他在凌霄阁里甚不正经,旁人看到的惊才绝艳陆公子乃他修成人精之后的一张脸皮。昔年陆轻舟以不惑之年拜入慕容凡门下之时,曾一度伙着二十出头的薛湛行偷鸡摸狗之事。

薛湛出身蜀中宗门,自小养尊处优骄矜得很,他起初不明白为何这年纪不小老不正经的师兄为何竟能这般没脸没皮而自洽。而后凌霄阁一夕陨落,他没想明白的事情便也没再深想。

二人在凌霄阁时相杀不相爱,陆轻舟嫌薛湛太过少年老成,薛湛嫌他一把年纪比狗还嫌。是以陆轻舟在旁人跟前再是端着,到了薛湛面前却又不知不觉抬出了一副嬉皮笑脸气死人不偿命之神采。薛湛早知其秉性,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接过连翘手中的牛皮鞭。

“莫说我这做师弟的亏待于你,我三顾茅庐都请不得师兄光临寒舍,痛彻心扉,迫不得已,这才卖了这张老脸将师兄拐了来。师兄可不要不识好歹。”

薛湛这张十五六岁的“老脸”令陆轻舟见之发笑。陆轻舟好容易挤出一个苦笑,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昔年凌霄阁一堆屁事同我无关,先师是正是邪,是个什么劳什子传说也同我无关。我在齐云观乐得逍遥,若你还死乞白赖要同我掰扯……”

“师兄这祸都扯到了庆王的头上,还说自己同此局无关么?”薛湛一手握着暖炉,一手拿着鞭子,若有所思道:“我知你无意复兴师门,无妨,这事本也指望不到你。我此番请你来是为两件事,其一,先师留下的日晷。”

南方虽不似雍州寒冷,他却将一身狐球裹得更牢了些。薛湛冷眼瞧着陆轻舟赤膊之身,他背上的淋漓伤口令其见之快慰,亦见之感慨。昔年二人在凌霄阁时虽也时常斗狠,但陆轻舟曾将他从饕餮手中一把救出来的情形,他却每每梦回,如鲠在喉,难受得心焦。

这是一道疤,也是一句警告——警告他此行天理不容,背德丧伦,欺师灭祖,不得好死。薛湛优哉哉拿着牛皮鞭端详了片刻,道:“昔年师父用那戒尺教训我的时候,也不知是否有这般疼。”

他话音未落,狠狠抽在陆轻舟的背上,仿佛泄愤,又是赎罪。

“我竟不知你的爱好这般……别致!”

薛湛运鞭便不似连翘那样不由分说一通乱打。他早知陆轻舟旧伤何处,是以当他运了咒诀往陆轻舟身上狠抽的时候,伤不见皮开肉绽,却足以令其疼得撕心裂肺。

“这是师弟我近日新习得的玩法,我虽不甚热衷,但也深觉有趣——有趣而有用。”薛湛连抽十下,眼见陆轻舟强咬着牙齿眼看就要晕死过去,遂也同他一道咬着牙齿凝出一股酷烈的笑意,道:“师父的日晷现在何处?”

“此物我给你便是。第二件事呢?”

陆轻舟喘了许久方才觉出皮肉的存在感。脊背伤处疼得切骨,昔日凌霄阁之秘事更令其痛心疾首。薛湛打得累了,将那鞭子一把丢还给连翘,抓着狐裘定了定神,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雕成的瓷瓶。

“化妖水?”陆轻舟有气无力道:“怎么着?要我喝下去验明正身?”

薛湛哈哈两声,阴沉沉道:“灵犀道人说笑。您这一身清骨莫说在我仙门,便是连妖界都有些传闻。师弟不才,想邀您试一试我们新搞来的些许小玩意,说不定灵犀道人做惯了仙门之清姿,偶尔一尝那妖血入体的滋味便再也难以忘怀。”

“尝?怎么尝?”陆轻舟话音未落,却见薛湛拧开了青玉瓷瓶盖子,将那一罐温凉的化妖水尽数倒在了陆轻舟的背上。

此水同常物无异,陆轻舟方才正被那一顿鞭子抽得火辣辣灼疼,现下经凉水一润,后背竟觉出些许爽快。

“你现在当然不觉得疼,”薛湛道:“化妖水化的是妖血。待我以往生之法将你熔炼成妖的时候,你便能体会何为切骨之痛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行路难(上)

官道上由南至北驶过一辆马车。此马车甚为稳当,就连车辙上挂着的璎珞坠子都不见有多少晃动。

驾车之人乃一个小童,小童眉心一点红痣,身着墨蓝色道袍,人小鬼大,一副沉肃样子。若逢有识之人,定能识别出此小童腰间的那块上宽下窄的铁制弟子令牌——此为凌霄阁的宗门印,此物自慕容凡身死后曾绝迹于仙门三十余载。

马车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人娇俏,身着黄衣;另一人碰这个手炉,面白如雪。此为连翘与薛湛。

车里燃着一捧银丝碳,纵是浅秋之天,车厢里狐球锦被之物也依然让人生出隆冬之错觉。马车一角放着一个罗盘,罗盘由黄铜制成,据闻乃昔日凌霄阁长老吴晋延的遗物,不知为何此物偏落到了薛湛手中。

薛湛捧着手炉咳了两声,连翘忙递给他一杯水。他嫌恶地看了一眼,连翘一时不知所措,薛湛嗤笑一声,道:“有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旁的事。”

“师尊所谓何事?连翘不懂。”

薛湛若有所思看了她片刻,道:“你跟了我多久?”

连翘心下一顿,又听他道:“庆王前两日同我提过两句……”他话没说完,连翘心知肚明,咚咚两声给薛湛磕了几个头,道:“我这条命是师尊给的,师尊让我做任何事都好,唯独此事、唯独这具身子……”

她的头顶上落了一只手。薛湛自矜,平日里既不近女色,亦不近活人,自入门以来,薛湛待她不算亲厚。这是她记忆中少有的几次亲昵,如隆冬的一片雪,化在泥水之中了无痕迹。连翘乖顺地低着头,薛湛看了她半晌,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应了庆王这一遭?”

他极少同她谈及自己所谋之事。连翘似懂非懂,怔怔然抬起脸,她的脸太过凄楚,扯得薛湛一阵恨,一阵怜,更一阵暴虐。

薛湛的手指微微收紧,既似梳她的头发,又仿佛要把她的一头青丝扯下来。连翘吃痛地仰起头,薛湛面无表情盯着她,直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透彻——她细嫩的脖子,微微隆起的胸口,她的如三月柳枝的腰,她腰间的一枚上宽下窄的弟子令牌。

薛湛倾身拿起那枚令牌端详了片刻,又道:“你可知我为何甘冒天下人之横眉也要将这凌霄阁的牌子扶起来?”

连翘摇了摇头。

她是三月柳枝的新嫩,新嫩如初绽的花,含蜜水的果实。新嫩之灼灼年华,张狂恣肆早不属于他的时代。薛湛放了她的头发,冷笑一声,闭口不答。

连翘权以为他主意已定,默然摸了一把泪。她不敢放声大哭,只敢蜷在厚厚的毯子里暗自发抖——这样子倒像极了薛湛刚入门时的样子。薛湛冷眼看了她片刻,给她递了一杯茶水。连翘诚惶诚恐地接了,指尖相触,薛湛忽道:“你可知,当庆王将那只乘黄交与我的时候,我有多恨?”

她不敢答,他自问自答,又道:“昔年乘黄夺我师尊性命,灭我一门清誉,我见着那妖物便恨不得将之拆皮剥骨,剁碎了喂狗!但我没有办法,庆王要试我,仙门亦在试我,我避无可避……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抬起手,为连翘擦了一把脸。一把脸是一手的泪,他浑然未决,又看了她半晌,直看得她眸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被时光遗忘的一张脸,面白清秀,瘦弱而藏着戾气。他本该如陆轻舟一样鬓生华发,如他一般活得肆意而完整。

“昔年师父收我入门的时候便断言我天资平平,心不静,不宜修行。师兄惊才绝艳,承凌霄阁重任,我不过一个顶着奇特皮囊苟活之人,那时茫茫昆仑虚上下没有一人真将我看在眼里。后师兄丢了个烂摊子给我,自行泛舟湖上,留我这苟活之人……罢了,往事休提,”薛湛捧着连翘的脸,难能挤出一丝笑意:“所以说世事就是这般没有办法。我纵恨极了庆王,恨极了乘黄这孽畜,但我没有办法。正如庆王开口向我要你,我亦没有办法。”

这是他少有的示弱时刻,连翘听得这一句“没有办法”,重重一抖。她一抖便哭得更狠,薛湛又替她擦了两把泪,柔声道:“我们修道之人讲究一个心静则灵台清明。我心不静,整夜整夜睡不着……你去替我排忧解难,可好?”

“连翘这身子这命都是师尊的,求师尊莫要将我……!”她抓着薛湛的手腕又是一阵抖,薛湛被她抖得心生烦躁,一把抽离了手腕,捡起帕子将自己手心中被濡湿的一块泪迹默然擦了干净。边擦他边同外头小童吩咐道:“往北,取道永安城。”

此时仙门之中已织成了一张巨网,凌霄阁,洗尘山庄,古塔寺,无双城。当真时光如梭,细算来自庄别桥留一身清名身死,天枢门如日中天,一跃成为众仙家魁首也已经过了二十年。二十年间有愤愤不平者,有假意逢迎者,众人之窃窃都被一个叫朱庸的人给网罗了下来。

薛湛此番北上,经永安城,过一州十三县,为的便是见一见这叫做朱庸的没有修为之人。

连翘还在哭。她死抓着狐裘一角,哭亦不敢放大声响,只细细地喘,悄声抹泪,像极了一条可怜兮兮的狗。薛湛见之生厌,摆了摆手,道:“罢了,看你这副样子,回头庆王又要同我抱怨。”

黄衣姑娘如蒙大赦,重重又磕了个头,薛湛盯了她片刻,长叹一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一番口舌罢,精疲力竭,捡了手炉便开始闭目养神。

是不舍?不忍?或是终究同那些人还有些许不同?薛湛不欲细思,皱着眉头睡得昏沉。一只细嫩的手为他拢了拢背角,薛湛猛地一睁眼,其眼光如刃,盯得连翘一阵瑟缩。

“别碰我。”

连翘忙欠身缩朝一边。薛湛自己拉着背角,将其白瓷一样的少年轮廓埋到狐裘温暖的皮毛中,没由来想起了昆仑虚的苦寒。那时他刚入得门中,尚是年少,又因身子不好,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

他半梦半醒,只听一声马的嘶吼,觉马车剧烈一震,陡然停在了路中。

薛湛皱着眉,握狐裘的手暗暗收紧。

“怎么了?”连翘亦被此异变惊醒,翻趴出马车就想问个究竟。薛湛将其一拦,听了片刻,道:“敢问阁下何人?”

四野俱静,风声细碎,树梢沙沙作响。连翘又脆声问了一遍,薛湛见得马车一角的罗盘指针飞速旋转,冷笑一声,掀开车帘,道:“也不知是什么一阵风,竟吹来了妖界皇族之人?”

原来黄土官道上站了一人,其人红发银甲,一把银枪熠熠生辉。此乃苍风。

苍风身边还跟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此女子长得极美,其妖纹一路由大腿蜿蜒到颈上。此为夜歌。

“薛道长好眼光,”夜歌盈盈笑道:“我们只是来谈一笔生意,还请道长赏个脸?”

第一百七十章 行路难(下)

由南至北贯通的官道上驶过了另一辆马车。这辆车行得急,才同薛湛的马车擦身而过,恰好错过了官道上的两个大妖。

狭窄的车厢之中挤了四个人,是为叶秋声,江兆年,谢棕琳与临衍。四人方由空空如也的兰台寺地牢刚一离开,便听得了江湖上一个消息。

庆王赵桓近日观紫微星气冲牛斗,实乃大吉之兆,拟在琼海山庄办一夜宴,广邀天下修道之人同庆。天下修道之人熙熙攘攘,能同皇室攀上关系的也就那么几家,是以当庆王的请柬落到了怀君手中的时候,众人皆惊。

兰台寺中除了一巨大蛇尸骨再无他物。晨光将一地血污涂抹得徒生艳致,巨蛇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几人见之不忍,临衍却不知该哭笑不得多一些或是心疼多一点。即便神力被封,她还当真如初见时一样摧枯拉朽,不依不饶,强悍得丝毫不令人心忧。

然越是如此,临衍反倒越发心忧。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愿令他涉险。殊不知她早搅合进了她的余生里,早不容谁拒绝。

水牢石壁上留了一封信,信由一枚匕首嵌入石壁缝隙之中,此为一张请柬。此为庆王亲笔手书,其字迹龙飞凤舞,张扬得有如其人。信中言道,中秋之夜,琼海山庄,愿得一见。

原来这鸿门之宴,一层一层,由东君开始,最后却又瞄准了天师余党。天师一行人刺杀当朝参知政事颜飞而不得,这一群惨兮兮的余党由京师一路辗转至岐山再到了雍州本已是穷途之末。众人本以为颜飞下一步该拿庇护天师余党的天枢门开刀,却不料这一层一层的布局之下,坐镇京师的庆王与他背后的神界旧人季蘅绕过了天枢门,直取长鸣山,捉了东君以作诱饵。

东君既在手中,不愁朝华不现身。而一场斩白蛇之战后庆王竟又得了个陆轻舟,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棕琳雷霆之怒,险些将此请柬付之一炬,后几人一经商议,此琼海山庄的鸿门之宴,一层一层,请君入瓮,几人还当真非去不可。

临衍抱着沧海静默不言,江兆年见之不忍,刚想安慰几句便见叶秋声摇了摇头。

“此行凶险,我方才思索了一下,既要救人,那便须得谋个完全布置。”

“你如何能确信我们此行不是自投罗网?”临衍问道。

临衍自兰台寺出来后沉默了许多也凶了许多,仿佛一口闲气闷了多年而不得安放。江兆年一缩脖子,道:“此事小哥哥不必忧心,我们来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庆王的琼海山庄分前后两院,夜宴当在前院,后院有一书房,书房中藏了一暗格。无论藏人或是藏宝,此地当是不二之选。”

临衍一挑眉,叶秋声忙道:“兆年的师父也在里头,他断不会胡言乱语。”

按说这琼海山庄书房之事还有一番机缘。庆王好美人,抢了民女不往庄子里放便往琼海山庄的书房里放。琼海山庄距京千里之遥,庆王的小癖好在朝中也不是甚隐秘,然庆王风头太足,陈罪的折子都被人暗中扣了下来,一一如石沉大海。

此事自然不好同临衍说,叶秋声心道,一说怕此人得一怒之下,由北向南,一条血路杀往琼海山庄又将庆王吊起来剥皮。临衍这人话虽不多,他这一身妖血生人勿近,一脸盛怒隐而不发,无怪乎天枢门正拿此前任首座弟子头疼。

江兆年左看右看,只见临衍面无表情,谢棕琳黑着个脸,遂小心翼翼道:“倒是我们虽得了请帖,时姑娘也好歹也是朝中通缉之人。就这般大摇大摆进去岂不是……?”

叶秋声点了点头:“自不可如此。我有一计,你们且听一听。”

她被临衍看得毛骨悚然,心头暗怵,只道此一尊阎罗虽看着温良恭俭,实则越是沉默越发令人心悸。昔年她曾听得临衍之名,传言道,天枢门首座弟子虽话不多,人是真温文,真君子,真文质彬彬。却原来传此谣言者还未得未卜先知之能,否则就这样一尊罗刹,实在令人头疼。

“我听闻敬亭山中有一名修士叫敏姬,算来此人也同我的师门有些渊源,我小时候也曾见过她一面。敏姬前辈声名在外,尤善观星之术,且此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我素听闻朝中对其早有结交之意,我在想,若我们借着她的名头……”

临衍点了点头:“可行。敏姬走前院,我走后院,调虎离山。此计虽老,胜在有用。”

“可……”招风耳的少年怯生生环顾了一圈,道:“我们又不认得敏姬姑娘……”

“无需认得,”叶秋声道:“她老人家常年闲云野鹤,其庐山真面目还没几个人认得。到时候我们分作两头,衍公子速速往后院去救人。切记,此为鸿门之宴,无论救不救得朝华姑娘,你们都不可恋战。否则我们得不偿失。”

临衍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叶秋声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临衍才道:“我知道。但我方才一想,此招甚险。倘若在场中人若有识得她的,那又如何是好?”

“可能性极小。敏姬前辈三十年没在仙门露面,识得她的人现在恐怕也混成了各宗掌门,庆王虽是皇家贵胄,再怎么说也只是个领了爵位不久的小王爷。”叶秋声言罢,盯着谢棕琳看了片刻,颇有些不好意思,又道:“要说这敏姬前辈同朝中的渊源还有些……不同寻常。昔年她在敬亭山隐居的时候,当朝天子曾派帝师三顾茅庐。这事……咳,其实除了此人修为精纯,善于观星之外……她,当真,漂亮。”

——怎的这天家之人一个个都这幅德行?

临衍一挑眉,只见谢棕琳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老神在在往车厢上一靠,手一伸,道:“既是个人间绝色,那就由我来扮吧。”言罢,她直迎着江兆年一言难尽的神色,老神在在喝了口茶,道:“怎么,老子不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十里荷花(上)

琼海山庄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铺开万顷艳色的十二桥明月与芍药园。然芍药一物无端让人想起好大喜功的前朝开国君主,庆王一寻思,又命人将其尽数拔了,一一替换作黄蕊秋菊等清雅之物,这才作罢。

是以秋日的琼海山庄里肃霜天晓,秋蕊娇嫩,于管弦声里登临远眺之时有如蓬莱仙境。

据闻琼海山庄新建成的时候,西天曾见一鸟形团云,此云红艳如血,蒸腾得西方云霞亦作血色。督造将此异象呈报了天师,天师铁口直断此乃大吉之兆,这宅子便也被雍州州牧顺势献给了当朝太后做了寿礼。

太后薨逝的那一年冬天,恰逢庆王的外公、当朝宰辅敬文公溘然长逝。圣上怜子,更怜敬文公的清誉,一并将这琼堆砌玉的琼海山庄送给赵桓作了行宫。

那曾是赵桓最为风光的一段日子,也是他最后的风光日子。

自琼海山庄易主,山庄里的姹紫嫣红都被铲作了黄蕊之后,圣上亦仿佛对将这第十二子彻头彻尾地忘却了——既没有多余苛责,亦不曾给予多少厚望,仅仅只是死一样的遗忘与沉寂。

这一段没有头尾的遗忘令赵桓郁郁不平,心怀忐忑,惶惶不可终日。他的忐忑终结在了桐州城外的牛头沟里,而公子无忌对这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深秋黄蕊反倒爱得不行。

霜天素爽,月华流照,冲天香气透长安。羌国地处北面苦寒之地,这样艳致的花海与娇蕊一样的美人,于公子无忌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九华与美人却令南方出身的江兆年颇有些吃不消。江兆年穿着个赭石色云纹锦衣,腰上挂着个云山双鹤玉,手上的冰丝折扇是叶秋声专程到当铺里给他租的,而那双厚底云纹靴——则怎么穿怎么浑身不适。

他实在不晓得达官贵胄为何喜欢在身上挂这许多东西,正如他也不晓得为何叶秋声与谢棕琳能挑衣服挑个衣服竟挑得如此之久。

叶秋声身着一袭秋香色褶子裙,梳着高髻,头上簪花,与其平日里风风火火之形貌相差甚远;谢棕琳则穿了一件赭石色云纹暗花轻纱褙子,褙子上以金线细细绣了花,花形图上下对称,精致且富贵。她为扮敏姬,专程幻了一头白发,一头霜色,不见佝偻;她于进门前又以一枚青玉簪挽了头发,以赭石色轻纱覆面,露了一双如秋水横波的眼睛,眼波流转,令人见之难以忘怀。

三人穿过徐徐清歌与曲水边一群凑诗之人,眼见琼海山庄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仙门道友呼朋喝伴来往不绝,这哄闹之场面让江兆年想起一句“姑苏台上乌栖时”。

怎的这些仙门中人平日里在各自的地盘上清绝出尘,到了庆王的地盘上,为这声色犬马,诗酒美人一环绕,便同外头那些凡间纨绔没有任何区别?

江兆年堪堪侧身避过了一个醉醺醺的相熟之长辈,揉了揉鼻子,悄声对叶秋声道:“你们可有何计划?”

方才几人相持而至,门口司礼之人刚高声宣了一句“敬亭山敏姬”,其声便被人海所淹没,再没听得个响。众人无奈,假模假样往前院绕了一圈,奈何前院人太多,寒暄者有之,指点江山者有之,有路过几人身侧者,或瞥见谢棕琳那极为好看的眼睛多看了两眼,再多的动静也便没了。

江兆年不料这夜宴上熙熙攘攘的一群人竟这般不好哄,遂耷拉个脑袋,左右四顾,一面寻思着是否要扯个人打一架方能闹出大声响。

“莫慌,我们再看看。”叶秋声清了清嗓子,刻意扬声高喊了几句“敏姬前辈”。有听闻此名号之人回过头看了几眼,江兆年见状也刻意拉长着嗓子,一口一个“敏姬”,直嚷得前院一群人纷纷侧目。

谢棕琳一时不喜这众人侧目之感,低下头,牵了牵裙摆小声道:“莫要太过张扬。”

叶秋声闻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嚷得更响。她同江兆年一唱一和,直将前院七八号人吼得一一侧目方才假模假样朝谢棕琳跪下身,扬声道:“老师,您方才吩咐弟子何事?我们要去寻何人?”

这所谓寻人之说纯属瞎胡扯。谢棕琳闻得“寻人”二字,也愣了愣,木然道:“就照着那星盘上所指而去吧。”

叶秋声与江兆年相视对望,围观之人亦莫名对视,一一等着后文。叶秋声眼疾手快,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明白。此事关重大,弟子必不负所托!”

几人这一唱一和,云里雾里,围观之人看了片刻不得其法,眼看就要散去。江兆年陡然大喝一声,道:“师姐可是说那圣物寄主之事?!这样大的事情,为何师父竟一直不同我们说?”

圣物寄主又是何事?叶秋声眨了眨眼,忙道:“此乃天机,你还小,莫要妄言。”

天机个鬼的天机,被你们这般大的嗓门一嚷,路过之人谁人不知?围观之人眼看几人如跳大神般又演而又是玄乎,一一四顾,只觉这几人有病。叶秋声也觉出此举荒谬,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往江兆年耳边说了几句话。

她本想寻个机会拖些时间,不料她话没说完,一众王府侍卫直分开了乌泱泱的众人,指着三人大呵道:“哪里来的二混子,竟敢在琼海山庄装神弄鬼?!”

叶秋声刚想解释,却见侍卫领头之人盯着她左看右看,端详了片刻,越看而眸色越冷。

她心道不好,直想脚底抹油先行开溜。方才来时为免身份暴露,叶秋声专程幻了个五官平平的形貌,本指望着席间众人皆被敏姬吸引注意力,她缩在敏姬后头低调行事便好。不料王府侍卫中也藏着懂道法修为的高人,此高人面上虽不点破,却也朝她冷笑了几声,大手一挥,留了一句“众位吃好玩好”便将叶秋声三人七手八脚押送进了偏房中。

偏房门一锁,咒诀一封,一室沉黑,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十里荷花(下)

“我们现在怎么搞?”江兆年缩着脖子,一一举目四顾,房中黑沉寂静,外头的喧闹之声仿佛遥隔楚云端。

谢棕琳捧了一簇火将偏房照亮了些许,道:“他们恐怕也只是见我们可疑,暂且先将我们扣着,待夜宴结束后再来细问。”

“我们现在出去大闹一场也不是不行,就怕到时人越来越多,最后我们插翅难飞。”

“或许人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谢棕琳道:“你是朝中通缉之人,他们扣了朝华诱我们过来,无论是你或是朝华,总之他们能逮得一个。你若就此出去大闹一场,自暴行踪,到时不需庆王动手,就这满院子的仙门道友,随便一人便能将你扣住。”

“天下修仙之人对天师一门之境遇本也心怀忐忑,庆王这招与其说是邀天下道友一聚,不如说是逼人站队,”叶秋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在天师里辈分不高,认得的人少,但即便只有一人想向朝廷邀功,我也跑不出这个庄子。”

“照我看来断不只一人,”谢棕琳道:“方才我不但见了洗尘山庄之人,还见了无双城的人。虽说天下仙友同气连枝,但天师的境遇摆在跟前,恐怕没几个人敢独善其身。”

叶秋声闻言,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师尊早告诉我要以天下正道为己任,我们一半在朝堂,一半在江湖,早知此路多歧。殊不知竟这般……”她没有说完,谢棕琳已晓得她的后话。

七泽道人的死是一片雪花,而后天子震怒,覆巢之下,天师一门几近灭绝。叶秋声由京师南下,临行前一一拜别的那几位前辈此刻都已销声匿迹,也不知是寻了个藏身之地或者被朝中锦衣卫捉了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众人自踏入琼海山庄之前尚以为庆王是想借朝华与东君的由头对天师下手。然而细细想来,天师一门几近全灭,叶秋声是在牢中或是在江湖又有何分别?然而倘若能利用她的身份将天下仙友整饬一番,细细看一看各家对朝廷的衷心,如此一来,这天师余党方才算得上是派上了大用场。

叶秋声的手抖了抖,不敢深想,只道:“昔年宗晅大军压境,仙门人人自危,唯一人率众迎敌,此乃大丈夫之举。我小时候只以为宗晅已是至阴至邪,大奸大恶之人,后来年纪渐长,越发觉得,原来这仙门之中的大奸大恶之徒,竟都装点得这般……道貌岸然。”

“叶姑娘慎言,”江兆年道:“事已至此,感慨无用,我们得先想后招。”

由此门出去不难,难的正是后招。出,则正中敌方下怀,满院仙友见了叶秋声,便是一百人中混了一个墙头之草,此草也自得落入庆王眼中。不出,亦可,临衍独自一人往后花园那龙潭虎穴之地而去,横竖总有人自投罗网,庆王无论如何也不亏。

长夜如水,一地月华凝结成了霜白色。半晌,叶秋声道:“我断不能眼看着衍公子孤身涉险。我虽不认得他,但他的师尊之名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我们自小便听闻了天枢门广场上的那个巨鼎之典故,怎能弃他的弟子于不顾?”

啪地一声脆响,谢棕琳将那一捧火焰一收,屋里一时沉寂。她怀抱着双臂冷笑一声,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怎的动辄伤春悲秋,这般磨叽?老娘好歹也是个五百年修为的地灵,实在不行便杀出一条血路。我倒十分好奇,这些个冠冕堂皇的仙门修道者,到底有几个能打!”

她话还没说完,明灭的火光复又在她手心燃了起来,一室孤亮,几人忽听了敲门之声。

敲门之声细密而小心翼翼,在此暗影幢幢的偏房中轻微得仿佛恶鬼在挠。叶秋声头皮发麻,脖子一僵,凑到门边问了一句“何人”。

她短匕在手,蓄势待发,听了片刻,只听门外那人小心翼翼道:“里头可是叶姑娘?我是无双城清辉道长的徒弟,现带了几个帮手,愿帮叶姑娘脱困。”

几人一一对视,长舒一口气,门一开,只见门外站了稀稀落落四五个修道者。为首一人观之不足二十岁,他一身青灰色道袍像是洗了很多遍,直洗得有些发白。

他的身后跟了一个神采奕奕的作道士打扮少年,这便是许砚之。想来无双城终于央不住脸,又不得不将这惹祸精带了来。

“天下仙友同气连枝,叶姑娘遇险,我们不得不管。”

便是这气势不足、小心翼翼缩在门边的寡淡的四五号人,令得叶秋声心头一暖,险些落了泪。

天下仙友同气连枝,单就这几个字便已道尽了一腔侠义。

“如此,那边有劳……”叶秋声一个“劳”字还没说完,只见一队人马手执火炬,腰间佩刀,往此偏房院落之中乌泱泱挤了过来。

为首一人侍卫头子也是个修道之人。他眯着眼睛将偏房外瑟缩的一群人打量了一番,道:“此乃偏房,不待客,这几位……可是跑错了地方?”他这一番半威胁带恐吓之神情颇为有模有样,无双城一群侠士毕竟年纪尚小,见此阵仗也被唬得一愣。

叶秋声见之不忍,心怀愧疚,分开众人往院中一站,大呵道:“我名叫叶秋声,乃朝廷通缉之人。你们要抓就抓我,恐吓人家旁人作甚?!”

侍卫头子不料她竟轻易露了底,一时也有些为难。他们扣人是一回事,浩浩荡荡扯着一众朝中锦衣卫将她抓了可是另一件事。抓了她,且当着琼海山庄一众仙友之面抓她,则朝廷虽也行了敲山震虎之举,毕竟会落人口舌;不抓,放其逍遥而去,则又显朝廷朝令夕改。

侍卫头子本也只想来看一看哪个不长眼的仙门中人会在这时候站错了队。然而看归看,若当真打起来,朝廷也是面上无光。

因而这鸿门之宴,双方都在赌,双方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庆王府赌叶秋声必会现身,且仙门中人见了她现身,必有后动。叶秋声一行则笃定了庆王府不好当众动手。双方人马在一个偏房院落中一字排开,一一对视,皆不发一言。

正为难之际,许砚之左右四顾,直愣愣往众人面前一站,指着谢棕琳道:“我等来听敏姬前辈那圣物认主之预言,你们怎的竟把人家抓了?!”

他这一嗓子吼得皇家侍卫与无双城修士皆摸不着头脑。什么星象之变,圣物认主之事纯属狗屁,此事谢棕琳知道,叶秋声知道,在场诸君皆知道。然而在场之人知道归知道却又无一人当真敢将之一言点破。

江兆年反应极快,扯着谢棕琳便嚷道:“就是!我师父此行专程为了告知诸君一个星象之变,你们好大的胆子!”

侍卫头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看偏僻的偏房院落中挤来了几个无关之人,他灵光一闪,大喊了一声“不好”,曲手成爪朝许砚之面上捞去。

一枚金叶子挡了他的清辉扶袖手。只见方才那为首的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才一收手,无双城众仙友便密匝匝挤作了人墙,直往众侍卫跟前挡。

许砚之连退几步,边退边学着狐狸叫声尖声细气地喊,时而“真龙降世”,时而“圣物认主”,狗屁不通,不知所云,然他这一喊得撕心裂肺,令人闻之侧目。他这一通嚷嚷通不通不紧要,但倘若他成功惹得了宴中众人侧目,则庆王府与叶秋生一行的赌局便又有了另一层意思。

庆王府再如何强横,断不能连敏姬也一起捉。

无双城众人旋即也反应过来,亦随他一起喊。几人边喊还边往谢棕琳跟前扑通几声跪了下来,喊声彻天,火光烈烈,清歌管弦之声停了一停,众仙友皆不知何事,皆往偏房中挤。

等的便是这挤挤嚷嚷,众人瞩目的一刻。

许砚之往谢棕琳跟前行了个三叩九拜之大礼,佯装正经板着个脸,哑着嗓子憋着笑,一本真经朝谢棕琳道:“敏姬前辈请说。”

在场众人瓮声瓮气,议论不绝,许砚之给江兆年丢了个颜色,又高声喊了一句:“请敏姬前辈赐教。”

哄闹的偏院之中这便只剩了火烛燃烧的烈烈之声。人墙围作里外三层,最里头是一头白发装神弄鬼的谢棕琳,而后是看破却不得说破的侍卫一行,再而后是受邀而来,熙熙攘攘,被这一惊一乍之人闹得一头雾水的一群仙门修道者。

江兆年挺着个腰板朝谢棕琳磕了个头,道:“老师,弟子愚钝,敢问我们此来所寻何人?”

谢棕琳生受着众人瞩目之礼,紧抓着衣摆,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佯装正经,右手一抬,一个火球由她的手心往天空中飞去。

她心知无论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不甚要紧,庆王府的目的已经达成,无双城襄助天师余党的行径怕早落入了朝廷眼中。巧合的是,她们一行人的目的也歪打正着地正在打成的前夕,前院熙熙攘攘乱成了一锅粥,临衍趁乱潜入,必能探得朝华踪迹。

火球越飞越高,谢棕琳在烈烈火光中抬手一指,道:“敬亭山素有一传闻,曰,昔年神界皇脉正在人世受十世轮回之苦,此人之魂魄之力实在不容小觑。我前几日夜观星象,偶见紫微星垂于星野,这才想到,原来此人便在这夜宴之上,在我们当中!”

那枚火球砰地一声碎作四分浮光,直朝东南西北四方坠落而去。众人见之皆茫然四顾,却又听谢棕琳道:“此人承真龙之气,将来或会扰得天下大乱!你们快些将他找出来,莫要让他跑了!”

她话音未落,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好好的一个曲水流觞之夜宴,这便成了一场相互倾扎的闹剧。

第一百七十三章 浮香(上)

公子无忌不曾得见这场闹剧,盖因谢棕琳一行在偏院中闹事之时,他恰好在后院书房的暗室之中自斟自饮。

单说自斟自饮也不尽然。酒是上好的流霞,其琥珀色液体呈在夜光杯里,隐隐可见杯底浮雕着的鱼。

他的跟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前是一团红绳,再往前,两条红绳从屋顶上垂落下来,柔柔地缠在一双皓白的手腕上。皓腕凝霜,红白相称,实是人间不可多得之盛景。

朝华双手被缚,低垂着头颅奄奄一息。这是她被缚灵栓压抑力量的第十日,亦是她滴水未进的第十日。

十日前,她被公子无忌从兰台寺水牢中捡了来,二人在马车上对视了片刻,朝华拔下金钗便险些将他当场格杀。金钗入体却偏了半寸,公子无忌眸光一沉,非但不怒,反倒燃出几分兴致。

这一腔灼燃的兴致便化作了此时的艳致困局。

朝华被缚灵栓掐住了命门,正动弹不得,公子无忌被夜宴之事累了十日,这才得空来检视他的笼中之鸟。

此水鸟正被拔去羽毛,脱了锐气,一点一点被他摧折得弯下腰。每念至此,他的一腔窃喜与杀意便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直将他烧得兴致烈烈,仿佛一眼窥不见的死都成了久旱逢甘的一滴露。

露水滴在朝华的脖子上,这是他手中的酒。朝华仰起头,茫然眨了眨眼,眼见是他,冷笑一声,哑着嗓子道:“我说小王爷怎地这般阴魂不散,原来是色急攻心。你也不怕我将你一刀阉了,就此造福世人?”

“怕,当然怕,”公子无忌笑道:“所以你手上的绳子是缚仙索,脚上的链子是昆仑铁,你的缚灵栓被我收起来封了你的脉,还有什么?”

他假惺惺一拍手,道:“此墙壁是玄铁打的,上头的石板是黑金石,我还从你头发里搜出了一根针,啧,九殿下当真是防人之心甚重,简直连半分机会都不肯给。”

朝华眯着眼睛盯了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你想上我?”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直白,手一顿,一挑眉,道:“想嘛自是想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事事关重大,我受人之托,实在得先问你两句。”

“何人?淮安王?——或者当称他一句神界故人?”

她一脸讥诮之色刺得公子无忌心下一窒。

早知此人绝色,倒不知她连威胁人的时候都这般——如新嫩而带刺的花,令人忍不住地想去摧折。公子无忌抬起她的下颚颇其同他对视,沉声道:“你这又是从何处听来?”

朝华冷笑而不答,他遂放了她的下颚,自顾自踱到矮几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罢,此事本也瞒不了许久。我本想问你,这天子白玉圭在你体内这许久,其神力竟没有丝毫消退之兆么?”

朝华被他这云里雾里的一句气得笑了,道:“有与没有,我又为何告诉你?”

“此问题甚是愚蠢,我也是受人之托,忠朋友之事,你莫笑我。”

他将杯中流霞一饮而尽,此玉杯别致,葡萄美酒,玉杯的莹润光泽在这由四方烛火点亮的暗室之中苍冷如冰。若此物真如冰,也必有消融的一刻,正如他的死与惶惑也终将消融,四方山河也终将落入到他的手中一般。

暗室中燃着经年不散的香,此香清冷,有镇魂之效。

公子无忌不喜这清冷香味,他就着精巧的玉杯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道:“第二个问题,你入轮回之时尚未脱离神籍,你的魂火之力必然较其他魂火更强。那具神力无双的身子自不可能跟你一起去,这神魂分离许久,你到底是如何撑过来的?当真只是因着一个天子白玉圭么?”

朝华懒得理他,自顾自闭目养神。她渴了太久,昏昏沉沉,早不知今夕何夕,亦不晓得此不阴不阳的一人到底所谋何事。公子无忌也不迫她,二人各自静置,各自发呆。公子无忌想到了死之永寂,她则想到了白蕊。

那时她往轮回境里纵身一跃,其魂力虽有天子白玉圭庇佑却也不免被业火灼伤,险些回不来。白蕊将九转回魂珠给她的时候并没有告知她,此乃其天帝怜子之心意。

那九重天帝君的心意时断时续,令人揣摩不透,颇似她在王城里光着脚丫子四处奔跑的岁月,一不留神便被敲碎得无影无踪。

九转回魂珠护其魂火长明,天子白玉圭助其神体与魂火共存。后朝华将九转回魂珠赠与白蕊,她的魂火虽经八百年摧折亦还正强盛,但魂火的消耗如指尖流沙一样细微不可觉察。

东君封其神力,临衍许其余生,这于她来说已是上苍之恩赐,再而后不过魂火寂灭,归于长河,实在无甚可畏。

朝华垂着头低笑了两声。她闻到傀儡香的清冷与绵密,抬起头看了跟前不生不死的赵桓一眼,没由来道:“这香令我想起故国。”

公子无忌讶然回望,见其神色悲戚,不似作伪,便道:“九重天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深埋在泥土中的王城,断壁残垣,古树参天,这是神界湮灭后她的一个梦。朝华笑意更深,闭口不答,公子无忌神色一冷,又道:“临衍果真是温冶的转世?他的魂火竟有这般渊源?”

朝华闭口不答。

她的默然触得公子无忌心下恼怒。他端着玉酒壶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一个玩物。

“我听人说,九殿下昔年在神界的时候甚是……无所顾虑?”公子无忌抓着她的头发,迫其抬头仰视着他。她莹白的脖子与锁骨如玉雕般无暇,她的发丝太软,一手绵柔,一手意犹未尽。

一壶琼浆顺着她的脸颊与下颚流到脖子上,又滚到衣襟深处,沾得衣领锁骨上一片湿。

公子无忌一面倒酒,一面若有所思道:“无所顾虑,这词不好。不甚精确。我倒觉得,这该称作……”

“秽乱宫闱?”朝华笑道:“你可是想说这个?”

公子无忌眸光一沉,若有所思,将她的头发扯得更紧。

“好说,”他跪坐到朝华跟前,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那时南安寺初见孤便在想,这般如谪仙一样的一个人,若行这秽乱宫闱之事,该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瘙得她一阵痒。

“你想试试?”

第一百七十四章 浮香(下)

朝华似笑非笑之魅色惑得他险些将其生吞入伏。

公子无忌一愣,避无可避,只见朝华唇角一抿,嘴中含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针。公子无忌搜刮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利刃,唯独忘了撬开她的嘴。

此乃兰台寺地牢之中备下的不时之需,朝华眼见铁栅栏缓缓洞开,石室之中一人锦衣华服朝她走来的时候便已在舌下埋了一根针。

寒芒倏然不可见。公子无忌一摸右脸,其脸颊渗出一丝血。此血沉黑,不似活人殷红,他顷刻便觉天翻地覆,右脸一阵抽搐地麻。

“一点谢礼,不成敬意,”朝华似笑非笑,魅色无双:“此亦镇魂之物,镇的便是你这不生不死的鬼!”

公子无忌掐着她的脖子,右脸酥麻,连同整个又半边身体都在不住地抖。什么狗屁镇魂,他以生魂入了赵桓的身体,险些被她的银针将其魂魄剥了出来。

傀儡香燃得愈发旺盛,公子无忌咬牙切齿,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捏着她的两颊,不管不顾朝她咬去。

血腥之气在唇舌中翻卷,与此一同入体的还有流霞酒香。朝华被迫迎了他的一口酒,咳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往酒里参了什么?”

不是催情之物,亦非蝮蛇之毒。公子无忌早些时候吃了谢棕琳的亏,断不敢在她身上太过随心所欲。朝华只感喉咙处一阵灼烧之痛,而后痛觉入体,由喉咙顺延而下,直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热与疼。

“镇魂之物。”公子无忌牵出一抹残酷笑意,其清贵之色不存,亲和之力亦被抛至九天。

“助你神魂分离,也助我将天子白玉圭掏出来!”

朝华摸不准其话中真假,只觉五脏六腑疼得摧心折肝,冷汗层层,连抬头看他都是奢侈。

“笑话,我皇家礼器岂有这般容易……!”她话未说完,公子无忌又咬上了她的唇。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与酷烈,他此举带着轻柔与试探,绵长与逐光似的……绝望。

这又闹的哪出?朝华大睁着眼,眼见他的眉睫近在咫尺。

一具陌生的躯体,陌生的脸,身躯与魂火全然割裂的怪物,她并未尝出其甘味,只觉荒谬。

公子无忌亦觉出了荒谬。他从未入过轮回,其魂火被季蘅以傀儡香镇在王墓之中五百年,好容易寻得了一个合适而清贵的身体,此事他从未同任何人说过,那王墓之中沉沉的黑与永夜般的死令其心生畏惧,畏惧得险些发狂。

他从未想过死亡是这样一场漫长的摧折。

朝华不曾回应,他便泄愤似地在她的唇角上咬了一口。

血气之中的力量勃然凶狠,即便被东君封了,亦不减半分力道。公子无忌得了她的神血,心满意足,摩挲着她的唇角,假意深情,假意狠厉,低笑道:“滋味甚好,也无怪乎连昔年神界大祭司都这般……意犹未尽。”

暗室中的烛火忽明忽灭,映得朝华的脸亦不慎明亮。她咧开唇角,唇角被他蹂躏得薄红胜血,朝华浑不以为意,莞尔笑道:“你这自作主张之举,你的盟友怕是不知道吧?”

公子无忌神色一窒,朝华强忍腹中疼痛,又道:“你将我绑在这里许多时日,若那神界旧人要来取我的天子白玉圭怕早已动了手。你身上傀儡香的味道浓得呛人,我斗胆一猜,你想摆脱他人掣肘,又想以我作为谈判之筹码……啧,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这困在陌生躯体之中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深秋孤冷,霜色结在铜墙铁壁之上仿佛一层透白的苔藓。公子无忌握着她后脑的手不断收紧,朝华吃痛,紧咬着下唇,好容易憋出一抹讥诮之色。

“你我皆是困局之中的人,说什么无所顾虑?”

萧萧落木无边寂寥,自古逢秋都是寂寥。

公子无忌不喜这讥诮之色,亦不喜她一针见血的直白,他略一挑眉,道:“是么?说起来我虽不是你神界中人,倒是听闻了些许神界旧事。诸如九重天湮灭之祸,祸不在天,事在人为。此事,你可有听说?”

动心忍性,再是讥诮与泰然的神色在故国之变面前亦不免露了怯。

公子无忌餍足地放了她的头发,另一手却好死不死依然轻抚着她的唇。这张利嘴实在太过煞风景,若有朝一日,只愿能将之封起来才好。

“你情夫手上那一枚四方石棋盘有多少人盯着,便就有多少人想置你于绝境。自古人心不都如此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一方至宝,加之里头的渡魂之术残片,你猜,谁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是那九重天上指引魂魄归位的众神,还是你们皇室之人?”

故国没有晚秋,没有澄江似练与翠峰如簇。故国只有星辰与冷,空荡荡的王城里只有孤冷与一人的温度,连日月四时,春秋之辨都是神界湮灭之后的事。

朝华许多时候不喜故国孤冷,更多的时候却总重复做一个梦——一个在万家灯火之中飘了起来,越飘越高,渐渐与故国同高,与故国一样与世格格不入的一个噩梦。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金玉其外,色厉内荏,唬不住公子无忌这百年老狐狸。

“鱼咬钩了,我得去前院看一看。”公子无忌站起身,好整以暇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

皓腕凝霜,红白相衬,实乃人间不可多得之盛。他摸了一把朝华的头发,又摸了摸右脸的伤处,温文笑道:“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这么快药效就退了。”

暗室外头豪华竟逐,里头悲恨不续。

公子无忌意犹未尽,反复摩挲着自己的唇角,道:“说你秽乱宫闱还太过轻了。若你生在我的时代,该治你个祸国殃民之罪。”

他眸光深沉,似笑非笑,在石制内墙上寻了好久方才,寻得一个手掌大小的口。

卡口“咔”一声轻响,石门应声而开。外头是琼海山庄的书房,再往外是人间的晚秋,满目繁盛,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长夜仿佛了无止境,月华撒在地面上冷而柔软。

第一百七十五章 点霜(上)

当朝宰辅岑婴爱菊,尤爱满院郁金黄里的一朵霜色。霜色菊并不罕见,倒是庆王为延展其风雅美名,专程从京师请了匠人来刻意栽培,后复植入琼海山庄的黄金色花海之中,是为“点霜”。

临衍便是这满院宾客中的那一支突兀的点霜。

他由前院潜行往后院,一路得见亭台楼阁,廊腰缦回,雕梁画栋之中尽是荼蘼与铺张之色,甚是不喜。要说并州大旱还没过去,青州又有河流决堤,为何这一群烨然若神人的王孙之子与仙门闲客竟还想着深秋的花色?

此堂皇之后院与遥夜之清辉又令他想起丰城的章家。

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路中树影交错如藻,假山后的又一座假山仿佛另一方天地。临衍顺手捞了一把石子揣在口袋中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又将石子掏出来一半。

琼海山庄乃皇家别苑,其守卫之森严,章家自然比不得。他方才听了前院喧闹之声,隐有仙友大呼了两句“龙主预言”,他只道这调虎离山之计当是起了些许作用,未行两步却又见二三仙友打了起来。

一人言另一人身藏圣物,或是妖星转世,另一人道,此乃神脉转世,你胡说八道个什么鸟玩意。

二人才吵了两句便被王府中的侍卫给赶了出去。临衍见之目瞪口呆,也不知谢棕琳等人究竟施了何神迹,竟能搅得素来清正的仙门众人都不惜兵戈相见以自证其清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前院的一场哄闹令得宴席中的仙家之人心有戚戚,众人借着“敏姬”那两句狗屁不通的断言,站队者站队,哄闹者趁机装疯卖傻,一时连庆王府都措手不及。

临衍摇了摇头,口头默念咒诀,抓了二三石子揉了揉。

石子在他的掌中越摩越热,他俯身在一座小桥边蹲了片刻,将那热腾腾的石子往桥上一座凉亭中抛了过去。

此乃山庄里一个名唤小沧浪的清池,池如静水,池面广阔,池中一座湖心亭甚是精巧。这是前院通往后院的最后一道屏障,府中守卫也多聚集在此。

方才前院一阵大乱,前院守卫手忙脚乱;后院守卫不敢擅离职守,都瞪大了眼睛生怕有不长眼之人往后院而来。

聚了风雷咒的石子将湖心亭的遮风帘上灼了几个洞。小洞起初并不起眼,而后灼烧之口越来越大,再而后,遮风帘被石子之热引燃,湖心亭中弹琴品茶的二三道友受了惊吓,纷纷站起身。

也正是这喧闹之际,临衍脚尖聚力,一溜烟窜到一座森白色墙边。

此地距后院书房还有十步,他偏头听了片刻,书房前的守卫森然不动,并未被湖心亭一众仙友调虎离山。他技出无奈,掏得那最后两枚石子聚在手中。

临衍默念了两句罪过,将手中石子瞄准了书房边的一株大树。树上恰有一窝鸟,石子惊起了雏鸟叫声,也正是这一走神的功夫,临衍已悄无声息绕至书房一侧。

他小心翼翼先开了书房一扇窗,房中无人,灯油却还在奢靡地烧。

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身作梁上君子,第一次是在淇水河畔收妖,有一妖物潜入地主后院,他那时夜探少女香闺,正满心踌躇,生怕有损君子德行。

却原来君子德行支撑不过人世浮沉的三年。他如猫一样翻身潜入书房中,见得房中陈设素雅,黄杨木书桌上零星放着两三张沾了墨迹的纸,笔墨一应胡乱丢着,砚台里的墨迹还没干。

临衍看得心下好奇,又见书桌两侧两个巨大的书柜靠着墙,他一边瞥了一眼桌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又往书柜上摸。

若书房里果真如外头所言有一隔间为庆王私用,想必其机关当在其顺手之处。他沿着书柜上一排排旧书与摆件看去,其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寿山石雕成的蛤蟆上。

蛤蟆下头是一摞沉沉的纸,临衍心觉有异,其指尖还没碰得蛤蟆背,忽听身后一人道:“不是那个,你找错了。”

他迅然转身,只见庆王摇着折扇,老神在在,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看着他——他到底什么时候进来的?!

临衍长剑还没出鞘,却见庆王身如鬼魅,其折扇“叮”地一声撞在蛤蟆背上。

却原来庆王先行发难,临衍来不及思索便以那蛤蟆挡了挡。寿山石雕的背上被青竹扇骨凿出一道烙痕,庆王冷笑一声,折扇一张,一扫,直往临衍面门袭去。

当世皇家弟子虽不修道却也多多少少懂些术法门道,便是自保也总好过我为鱼肉。但如庆王这般修为的皇室子弟也着实令临衍吃了一惊。

“明微心法?”临衍沉声道:“……此术失传多年,便是仙门之中也罕有人修行,你又从何处得来?”

公子无忌笑而不答,一柄折扇在他的手中如一柄开了光的短剑。临衍左突右进,既不敢闹出过大动静,又实在摸不准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时在南安寺他调戏朝华不成险些被其一掌击毙,怎的半年不见,此人之修为竟这般突飞猛进至此?

纸张旧书被其折扇削得猎猎作响。一张白纸飘到地上,被公子无忌踩了一脚。

“你怎的竟怂成这般?”公子无忌冷笑一声,一挑一劈,临衍往黄杨木桌上一滚,单手撑着桌面道:“你专程在此等我?”

二人隔着木桌大眼瞪小眼,公子无忌看了他片刻,将折扇一收,道:“没劲。”

他长袖一挥,房中烛火燃得更暗,一豆孤灯将他的面庞映得扭曲如鬼。

为何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还这般鬼鬼祟祟?临衍的疑问尚未宣之于口,只见公子无忌将折扇一收,挑眉道:“我还当是个何方人物,原来当真是个又怂又软小白脸。”

临衍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又听他道:“也不知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

临衍心感怪异,却又实在无法将庆王的不阴不阳之色往他处想。他犹豫了片刻,心知对方方才点到即止,权作试探,便顺势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话确实是有。

公子无忌方才往前院走了两步,忽而灵光一闪,料得此地或有后招,果不其然他等了片刻便等来了这一条鱼。此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临衍同他平日里往来的王孙与朝堂之人自不一样,他又同神界之人不大一样。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喊人来将其一举拿下。

此时孤灯如豆,二人隔了个冰冷的黄杨木桌与几张白纸,待二人略过了两招,公子无忌想明白了。

“我来瞻仰一番你的英姿,”他笑道:“素闻天枢门首座弟子之行止甚有君子之风,那日我往天枢门寻你不见,正好奇得很。”

——我的英姿你不是早在南安寺看过了么?临衍鸡皮一抖,道:“你有求于我?”

“笑话,”公子无忌将折扇一张,道:“本王出身贵胄,要什么没有,怎会有求你个乡野村夫?”

“……”

临衍瞪了他片刻,道:“说吧,何事?”

第一百七十六章 点霜(下)

公子无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任性时刻,方才屋外喧闹声一起,他本该如约去将那群天师余党一网打尽,但他方才在暗室中会了朝华,又于一长夜中目睹了一片艳致的菊花,忽而对温冶的魂火产生了好奇。

那传闻之中神乎其神,九重天之上最年轻的大祭司之魂火,若得入轮回八百多年,该被淬炼成何种模样?

他每每想起临衍,也说不清失望更多或是惊喜更多,只道一代传奇终究也投身了一个又软又怂的小白脸。偏生此小白脸还得神女眷顾,当真世殊时异,世事无常。

“本王就从没见过你这种人,”他道:“若是放在本王生活过的世界里,如你这般做事瞻前顾后,敌退三尺,你让三尺的作风定然活不过三年。”

“……”

这一番指教来得实在太过莫名,临衍实在摸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意思。正当他寻思应当将此人以武力封口或以口舌忽悠妥之时,便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此声甚急,临衍一愣,握剑在手,如临大敌。

公子无忌听得那脚步声也皱了皱眉。只一刻的功夫,他的惶然之色消弭无形,这便又换上了一副假意亲和、实则戾气深重之神采。

“本王今日不得空,寻个旁的同你玩一玩吧。”他狞笑一声,旋即转头大喊道:“有刺客!”

临衍惊诧未定,书房门被人由外撞开。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早将此间挤得水泄不通,临衍曲手成抓,破釜沉舟,直朝公子无忌抓了一把。

这一把却抓掉了他的几缕头发,公子无忌连退数步,指着临衍大呵了一声“拿下”,便见五六号人七手八脚皆往他处涌来。

纵沧海再是锐利,用来应对凡人也未免多有掣肘。临衍剑光横过之处,人仰马翻,更多的人与手皆往他这便抓。临衍背靠书柜,闪转腾挪,正一剑格开不知何人的长棍,便见庆王暗自分开众人往书房外悄然撤。

此人甚是莫名,莫名其妙得令他心头火起。

剑光如水,寒芒如星垂平野,只见数点寒光挟风雷之力往黄杨木桌上削去,纸张翻飞,一地狼藉,临衍也趁机往窗边挪。

他总不能当真在凡人之世里大杀四方,一念至此,窗子一开,露了一地月色。

临衍一条腿还没搭上窗棱,却见一抹银光迅如闪电,由窗外直飞了进来。此寒光直贴着他的脸颊而去,惨叫之声撕心裂肺,临衍回过头,一侍卫的一只手臂已被这寒光砍了,其皮肉连着骨,一条胳膊吊在身躯上摇摇欲坠。

鲜血将白纸燃作了烟花色。他眉目一凛,见得那寒光实是一柄银枪。

此银枪他曾在天枢门石阶上见过,在祁门镇见过,他曾救了这枪的主人一命,却不料这枪的主人视人命为草芥。苍风一把将书房的门震了开,他红发如瀑,一身黑衣,恍如索命之鬼。

众侍卫见此心狠手辣之厉鬼,皆被吓了一跳。一谪仙与一妖物遥相对视,众侍卫的凡人之躯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你们先出去。”临衍朝那被砍了手臂的一人沉声道。

他话音刚落,苍风冷笑一声,长枪被他隔空抓至手中,银光过处,一个试图逃出门去的侍卫正被他当胸贯穿!

“你!”临衍一挽沧海,摧金断玉的利刃卷起一道孤虹,直搅得书房里的肃杀之气都重了好几分。苍风不料他这一腔火竟朝着自己而来,堪堪躲了几招,忙道:“我是来帮你!”

——行事无忌,视他人生命如蝼蚁,你帮个鸟!

临衍既不开口,手头剑势也不见缓得半分。他方才与众侍卫对阵之时实不愿使出全力,此时其一身锐利,一剑霜寒,直惊得二三侍卫皆退朝一边,言看这二尊大佛斗法而无可奈何。

临衍一剑劈得苍风连退数步。他纵银枪在手,妖力满贯,却也不由为临衍的怒气而惊诧。

怎的自天枢门山门前一战,他的修为竟似又涨了不少?临衍一招“风雨如晦”将其逼退往屋外,屋外空间更大,树影参差,明月和满,他的剑势既缓而利,虽能窥见其间怒意却又得见其从容之姿态,此剑意飘逸,暗藏机锋,当真不损天枢门半分薄面。

两只雏鸟落了地,此乃剑势未收之祸。苍风被他这一腔怒火也惹出了几分怨气,二人就着一地月色与金黄色花海拆了十几招,苍风正待与之讲一讲最后的道理,越过他的肩头便见一鬼鬼祟祟之人影往书房溜去。

此乃江兆年,是临衍一伙人布好的第二个勇者。

谢棕琳于前院调虎离山是为第一层,临衍只身探书房是为第二层。

江兆年趁乱溜到书房中寻得暗室开关方才是几人真正的后手。苍风一念至此,冷笑一声,道:“暗室开关不在此地,在后院西厢房中。”

临衍剑势缓了缓,道:“你如何得知?”

“你以为我为何而来?”苍风紧咬着牙,青筋暴起,欲将此人痛揍一顿而不得。他恨声道:“卖你两个消息,换你同我们走一趟。”他手头拆招不停,汗流浃背,一柄银枪舞得虎虎生风。

临衍假意不闻,一招“仙人指路”直指他的面门,苍风忙往后一仰,只觉剑刃擦着他的鼻梁而过,再偏几分,自己怕要被临衍当场劈了。

“枉我偷跑过来和你通风报信,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苍风也来了脾气,其银枪一扫,枪风过处,两人环抱的槐树断为两截。

剑势稍缓,映了一地流银。临衍长衫翻飞,也出了些薄汗,他将沧海横在胸前,道:“说。”

“凌霄阁已经同妖界搅在了一起,其背后还有庆王一股势力,此为其一。”

树梢头露出些许月色,清光犹为君。临衍沉着脸,眸色深沉,不辨喜怒。

“你要我去何处?”他道。

“妖界王城。”

“不去。”

苍风曲手成爪直取临衍肋下。

“以陆轻舟和朝华的安全换你同我走一趟呢?”

“叮”地一声,苍风的青钢手套同将沧海抓得牢牢实实。

“这么说你们也派人去救了陆轻舟?”临衍冷笑道:“你一个妖界之人,又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

“此事说来话长,你身份尊贵,乃是我妖界……!”他话没说完便得临衍胸前一掌。

“我乃天枢门弃徒,除此之外谁都不是。”

月华流光,平生快意,五岳为轻。沧海被其由银手套中硬生生抽了出来,短兵相接,苍风的手心一疼,原来沧海竟比妖界铸造之神兵锐利。

他套被他的剑网缠得没有办法,堪堪退了好几步,背靠森白色院墙急道:“以宗晅同庄别桥之旧事作为交换,你可愿同我回去?”

剑光一窒,临衍侧过身,露出半明半暗的一个侧脸。

“你一言不合便将人就地格杀,那侍卫只是个无关之人,你此行同禽兽无异。禽兽之言,你以为我会信?”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常(上)

陆轻舟左右四顾,见左右两个侍卫皆一脸端肃,目不斜视,心下长叹了一口气。

他此时正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马车里的两个人都颇有道法底子,而他早些时候被薛湛一顿折磨,此时又被十六跟银针封了功力,除了盘腿坐在车中乖乖让人带走外别无所能。他的脖子与右手手腕上皆被套了铁锁链,锁链上还贴有咒符,此一布局如临大敌,盖因薛湛尤其交代,陆轻舟其人贼得很,押送过程中万望小心。

陆轻舟轻声一咳,道:“我们这是往何处去?”

两个侍卫一胖一瘦,目不斜视,懒得理他,他便又道:“这重阳的菊花还没开尽,我们就要往北边去了?”

其中有一瘦侍卫被他烦得心生怨愤,低斥了一声“老实点”。越是如此,陆轻舟仿佛越发来劲,又问道:“京师的天色可还好?我听闻去年雪甚大,今年可需尤其准备秋衣?”

那呵斥他的侍卫没有法子,狠狠瞪了他几眼。

也正是他瞪的这一眼,他陡然见得陆轻舟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口子。

说是口子倒不尽然,这细密的一个伤口不曾见血,竟仿佛如人皮面具被人划开了一般。

侍卫不敢大意,忙凑上去看,也正是这凑上去的功夫,马车狠狠一停,陆轻舟脸上的皮仿佛剥落了下来,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直往下掉。

侍卫大惊失色,呆若木鸡,却见陆轻舟那剥落之后的脸皮逐渐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无辜而茫然,一脸惊慌的年轻的圆脸。长刀一闪,侍卫将刀架在“陆轻舟”的脖子上大呵道:“你是何人!?”

“陆轻舟”道:“我怎的在这?为何要用铁链锁着我?”

侍卫左右四顾,原来那被铁锁链重重锁着的人忽而变作了胖侍卫的样子!而他跟前冷笑着的胖侍卫倏然化作了陆轻舟,瘦侍卫瞠目而视,胆战心惊,将长刀往他跟前的陆轻舟脖子上划。

血溅三尺,喷得人一脸温热。“陆轻舟”的脖子上开了一条淋漓的豁口,铁锁链重重捆缚下的胖侍卫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待那人的鲜血顺车厢内壁往下淌的时候,瘦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中幻术,方才一刀砍下去,竟误杀了同僚!

胖侍卫倒在血泊之中,重重铁索之中的陆轻舟眨了眨眼,右手运其掌风便朝瘦侍卫身上劈去!铁索上咒符嗡鸣之声四起,陆轻舟的右臂被铁索牵制,其十成功力好容易攒了一成,便是这一成,也足够将他跟前的侍卫就地格杀!

两个侍卫均倒在了车厢里静默无声,陆轻舟拼着最后一丝残力默念心诀,铁链哗哗作响,符咒之嗡鸣声在长夜之中亦催人耳膜。

马车这才真正停了下来,赶车之人觉出车厢有变,撩起车帘往里看,只见车厢里一左一右躺了两个人,而那被铁锁链困住的人,竟是与他一同押送囚犯的同僚之一。

“人呢?”他忙道。

“跑了。”

陆轻舟故技重施,趁赶车人松了他的禁咒之际送了他胸前一掌。

他闭着眼睛缓了许久,其人面色惨白,汗透重衣,方才运气强行冲开十六跟银针的禁制只怕一时伤了筋脉。

薛湛虽同他有同门之谊,千算万算却依然不曾料到他竟偷习了妖族幻术,待他捂着胸口踱出马车外头的时候,明月如水,树影幢幢,琼海山庄距他不过半柱香的脚程。

也便是这半柱香的距离,已足够他听得山庄里传来的刀兵之声与隐隐火光。

火光铺得长夜薄红胜血,陆轻舟搜了侍卫的长剑经一密林而去,一路树影幢幢,明月挂枝头,甚是清雅。

琼海山庄里的屠杀才刚开始。

一场请君入瓮,君已身在局中不得动弹。

一群吵吵嚷嚷的仙友还没就“圣物之事”争个明白,却见大门一开,一队身着宝蓝色衣衫的锦衣卫浩浩荡荡将山庄一围,其人皆手持长棍,连排肃穆,为首一人一袭雪色衣衫,长身玉立,金冠束发,容貌清俊,浑身谪仙气度。

此人名唤秦泽,曾是一仙门修道者。当朝参知政事颜飞——或者说神界旧人季蘅,背着个手,慢条斯理跟在他的后头一步三回头。

他得见来路上的疏林月色,忽而有片刻恍惚。待一群人列队完,秦泽朝季蘅一躬身,道:“直取或是……?”

“除恶务尽。”季蘅淡淡道。

此一句便引起了一场屠杀。

琼海山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万顷九华之艳,而此九华之艳致与殷红的一地血色相比,还是逊色了几分。众仙友还没从一场倾扎的乱局中回过味便听侍卫高声道:“天师余党何在!”

火光烛天,金黄色花海被付之一炬,与之一同被卷入烈火的还有廊腰缦回与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皆化作了火种,众仙家的熙熙攘攘也都化作了惨叫撕喊之声。

剑光与法器汇聚成的气海在空气中流转,气海成波,翻涌不觉,气海之中有人呕血身亡,也有人拖着残躯试图逃之夭夭。一口巨大的洪钟在天空中缓缓张开,此为天师至宝,曾隶属七泽道人。洪钟轰鸣,灵力流转,有修为不济者闻此钟声,眼角渗出血。

运洪钟之人正是秦泽。只见他眉目疏冷,双手朝天虚托着,古铜巨钟在琼海山庄上空嗡鸣,巨钟之下是宝蓝色衣衫的修道者翻涌的气海。

一个敲山震虎的开局,他们有备而来,自不比宴上酒足饭饱的一群仙家客。季蘅踏着一地残落的菊花与粘腻的鲜血一步步往前走,此时已过午夜,喊杀声不绝于耳,两侧假山如堆琼,不远处小沧浪池的清水被微风吹皱,又旋即被鲜血所浸染,早失了风雅。

“在场有仙家高位长老,我们当真……?”

“我说了,除恶务尽。”季蘅道。

清风送爽,风中血腥之味挥之不去。故国之秋色甚浓,浓得连一地断壁残躯都仿佛被深秋所吞了进去。

季蘅想起那时带人将天师满门屠尽的情形,也是这般奔涌翻腾的血色和月明,他仿佛总喜欢在月明之夜行屠戮之举,仿佛此举风雅,又仿佛此举方能显得天家酷烈。他早脱离天家息怒多时,竟不知为何又一念想到了更为深远的,远在九重天之上的天家之无情与无常。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常(下)

叶秋声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清洗之中觉出了天家无常。她本以为琼海山庄之夜宴是为庆王逼人表态之举,却原来朝廷借天师之名打压仙家势力,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干净。

她手持长剑,堪堪带着无双城二三残部杀出一条血路。这一条血路同京师南下之血路相比不值一提,血先温而后凉去,她的神智已被此屠杀之境扰得纷乱不堪,早不辨敌友。

“妖女休走!”一个身形滚圆的道友挥着巨斧朝她当头砍下。

叶秋声运起浑身气力相迎,那人的斧柄被她砍作两截,那人已杀得疯魔,见一机尽失,不躲不闪,挥着拳头便朝叶秋声身上砸。

他的胸口被叶秋声的剑意贯穿作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叶秋声默然抹了一把脸,血色混合着汗水早迷了她的眼。

此人她是见过的,那是在去师尊百岁宴上,其人送了她的师尊一柄玉如意,想来他唤她“妖女”,便是已记不清了。

叶秋声也渐渐忘了许多事,诸如其师尊之死,其师门之灭亡与菜市口那一地霜色与血。那时她瑟缩在一条暗巷口,紧咬着牙齿强迫自己不能哭出声,她的师姐死死抱着她,死死不让她冲出去。

后来她的师姐死于南下之行,她带着天师最后一脉清骨往兰台寺而去。天枢门答应若寻得临衍,便可庇她往后无忧。

“门口还有多少人?”她轻声问谢棕琳。

既入天师之门,哪能往后无忧。她被二十个宝蓝色衣衫的人团团围了,众人的长棍直朝她肋下退下齐齐扫去,叶秋声以长剑为支点,飞身一脚踹得一人连退了数步。那人捂着胸口喘息未定,二十人阵法露了个缺口,她反手握剑,长剑横扫之利,众人一时不敢上前。

谢棕琳当即往空中划了个白圈,圈中腾出阵阵白烟,宝蓝色衣衫的修道之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簇树藤由此白圈之中钻了出来,一左一右,犹如两条粗壮的臂膀,左右各朝锦衣卫众人抽去。

谢棕琳双指并拢,朝天一指。圈中越来越多的树藤倒生而出,犹如蛇曼一样卷得锦衣卫人仰马翻。谢棕琳运咒术,叶秋声善剑法,她年纪不大,剑法尚不锐利却足以逼退众人。

叶秋声一招“虎落平阳”削得一个锦衣卫的大腿鲜血直流,树藤一路朝前铺开,假山秀水被这横生的藤蔓掀得凌乱无铸,谢棕琳口诀不停,右臂划出一个半圆,只见满院树丛仿佛都听从了她的召唤,于深秋落叶之境中横生了新枝。

新枝瑟瑟,秋风席卷,一路残叶相伴着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二人早被逼到了小沧浪池的浮桥之上,浮桥狭窄,仅容二人并肩同行。

叶秋声当头一剑,剑光过处,一人捂着脖子落入池中。二人就这般且战且退,一步一肃杀,前头是仅靠岸边密匝匝的人群,后头是一个空了的湖心亭,亭中风雅,满城尽血色。

“我们冲出去,共多远?”

叶秋声运剑许久,其剑势已显出些许颓色,谢棕琳喘息未平,汗流浃背,拉着她的一条胳膊道:“十步。”

再往前十步便是岸边的一众人墙。叶秋声那时推开了偏房的门,只身往鸿门宴中去时可有后悔?

——她那时拜入天师门中,立下匡扶正义之誓言的时候可有后悔?

淋漓的血色与战火将一腔感慨燃得激越铿锵。叶秋声剑随心至,心如明镜,早不屑考量这其间所谓悔意。

大丈夫轰轰烈烈,死亦如归,有何可惧?她的长剑在沉沉夜色之中犹如一道明光,劈的就是这世间流浊!

叶秋声与一持刀侠客拆了五六招,第六招后,三人忽闻一阵细碎笛声如泣如诉,原来有人隔空吹笛,笛音之中暗含杀机,为的就是催动叶秋声的内行不稳!叶秋声一路杀来已是强弩之末,她闻此断肠之声,剑光一缓,耳蜗之中渗出血。

江湖侠客往她的右臂上砍了一刀,刀刃将其衣衫划了个口,索性她躲得快,尚未伤及皮肉。倒是那笛音之悲声令其险些站立不稳,内息不定,眼看就要呕血。

谢棕琳长袖一挥,其秀手化作一条树藤,树藤尖头呈锥状,直往岸边刺去!叶秋声还未听得一声惨叫,江湖豪侠的长刀便已挟风雷之势劈得她连退几步,堪堪撞到湖心亭的柱子再无退路。

“小心!”

她长剑横空,虎口一麻,剑势不当刀锋之利,肩头旋长刀砍得见了骨。叶秋声双手持剑,紧要牙冠与之硬抗,长刀客的刀刃距她的肩头仅寸许的距离,也正是这寸许的距离令她感到了丝丝密密的疼,与一腔奔涌畅快的战意。

若非被逼到了生死关头,人生难得快意几回。长刀入肉,痛觉令人清醒,叶秋声单膝跪地,以平生最大的力气将长刀推离了些许。

长刀客不料其弱质纤纤一个小姑娘竟有这般蛮力,也正一鼓作气抓着刀柄往下压的时候,他感到了胸口的凉意。

利刃入体,不及察觉。他尚未来得及低头细看,便已直直朝后跌入了水中。

此乃陆轻舟隔岸投剑,将此长刀客一剑当胸,就地格杀。叶秋声怔然看着岸边柳色之下一身血污的独臂道人,头脑混沌,已觉不出多余情感。

此谢尚未宣之于口,杀机先至,不容片刻喘息。只见黑幢幢的柳树便上不知何时走出一个白发苍颜之人,此人一身朱红色衣衫,垂垂老矣,健步如飞。

他一个闪身便到得陆轻舟的身后,一掌大开大合,掌风迅如雷电,直迫得陆轻舟与之双掌相接。

气海翻涌,灵力波动,池边假山被二者内力震得由里二外缓缓裂开,小沧浪池里的一滩浑水亦被这掌风激起了波澜。叶秋声的双耳流出血,她扶着石桥栏杆,头晕脑胀,站立不稳。她同气海正中的二人虽隔了半池污水,其一腔内息早被冲得翻涌不停。

叶秋声扶着浮桥栏杆尚且喘息,却不料白发苍颜的季蘅左手一翻,她的肋下一热,旋即便被季蘅隔空轰了一掌。

少女长呕一口鲜血,头晕眼花,直往后退行了好几步。谢棕琳徒然一捞,才触得她半片衣角,叶秋声便已直跌入了水里,一时水花四溅。

既是鸿门之宴,庆王怎会没有后手?还未等谢棕琳挽袖子捞人,只见池中略过二三黑影,皆朝叶秋声落水的方向而去。谢棕琳双手合十牵出一条树藤直往叶秋声方向飞,叶秋声刚一抓上树藤,却见岸边季蘅也运起了掌力。

叶秋声只觉一池秋水前所未有地冷。冷而入骨,绵软没有尽头,她浑身发抖,死抓着树藤不敢放,方一回头,却见季蘅的手中不知何时聚了一柄长枪。此枪体通黑,隐有妖气萦绕,观之不似凡品。

陆轻舟拼尽全力往季蘅肩上推了一掌,不料季蘅恍若未闻,长袖翻飞,只见得长枪飞至,如一柄利刃,直朝叶秋声当胸穿过,将其当场格杀!

小沧浪池的浑水泛起殷红,直至叶秋声的尸首缓缓浮起来的时候,谢棕琳眨了眨眼,这才念起,原来白日里同她一道勇闯虎穴的少女此时已经归去了。

季蘅生受了陆轻舟一掌,长吐一口血,浑不以为意。

“凌霄阁陆公子?久仰。”

他反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嘴唇,阴鸷笑道:“陆公子也是来赏花?”他盯着叶秋声的尸首看了片刻,忽道:“琼海山庄的花开得虽好,到底不如白帝城艳丽。陆公子何不随我往白帝城走一趟?”

第一百七十九章 枫叶荻花秋瑟瑟(上)

“白帝城?”陆轻舟道:“那不是我师弟的老巢么,你们什么时候又成一丘之貉了?”

季蘅笑而不答,只一掌往陆轻舟肩头推去。

他渡魂这具身体的时间尚且不长,颜飞又老迈,纵其魂力有万钧之力亦多少受了些掣肘。陆轻舟避过这突如其来的第一掌,第二章与他双掌相接的时候露出了些许疑色。

饶是他走南闯北多年,这一路心法莫说仙门,便是妖族也未曾见过。一个十年寒窗曾中举人的朝中参知政事为何竟有这般深厚的修为?

河岸边的垂柳纷纷扬扬,巨石碎了一地,陆轻舟于这一地碎石飞尘之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那神出鬼没的淮安王。

陆轻舟失了长剑,又曾被十六根银针封了修为,此一番强行提气运功,其经脉早显出疲态。他与季蘅虚晃了几招,沿着小沧浪池连退几步,每一步皆感到手臂上细密的疼。

方才他情急之下接了季蘅一掌,外人虽得见气海卷得水流翻起横波,但他心头清楚,这一招看似强力,实则败絮其中,实在经不得推敲。

与他对决的红衣老者也探出了破绽。

季蘅不慌不忙运掌成刃,其一招一式从容飘逸,想来也在试探拖延——他到底在拖延何事?叶秋声已被其格杀,天师最后一脉也已断绝在了这琼海山庄之中,他还在等何人?

十几招一一拆尽,陆轻舟扯了一把垂柳枝,强撑着一口气化此绵软之物为利器,一道抽往季蘅胸口。谢棕琳隔岸观此情形焦灼,情急之下长袖一拂,只见小沧浪池中腾起了丝丝缕缕的白霜。

白霜顷刻结成了碎冰,碎冰以叶秋声的尸首为圆心,越结越大,片刻后,只见方才还被气海冲击得波涛阵阵的小沧浪池竟生生被她冻了起来。

一条冰链由浮冰下的水中蔓延至河岸边二人缠斗之处。那冰链如一条蠕动的蛇,蛇头破冰而出,一个巨大的冰蛇之首大张獠牙,直朝着季蘅咬去!

谢棕琳翻身至浮冰之上,将叶秋声背上妖气缭绕的长枪拔了下来。

叶秋声的尸身被浮冰封冻,其血流早已经凝固,谢棕琳长枪在手,白衣凌然,一步步踏着行将断裂的浮冰往岸边行去。

五百年修为之地灵自不易与。玄冰化成的蛇头裂作齑粉,季蘅连退几步,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片刻,若有所思。

这具身体终究太过脆弱,连区区一玄冰诀都险些扛不住,他抬眼得见谢棕琳长枪在手,身如鬼魅,嘴角一咧,道:“久违。”

谢棕琳听不得他的这一句久违。只见她将沉沉的长枪扛在肩上,右腿迈出弓步,长枪如虹,浮冰迸发出断裂的脆响,谢棕琳将此长枪直直往季蘅所在的方位掷了出去!

当此时,陆轻舟拼尽全力幻出六把飞剑,飞剑亦如虹,莹白色剑光与妖气萦绕的长枪一道,势挟万钧,直扑季蘅而去!

假山碎裂之声与浮冰的断裂之声不分伯仲,与之相伴的还有四散的尘沙与土地上的一个巨大的坑。

长枪在坑里嗡鸣作响,公子无忌右手抓着季蘅的后衣领,左手一枚镜子撑开的结界将那六把飞剑与一柄飞射而来的长枪之力尽数挡得严严实实。

二者皆是心有余悸,公子无忌此危机当头从天而降,当得上是一天降救兵。

“此乃……妖王旧物?”

公子无忌讶然拽着季蘅连退几步,摇头啧啧叹道:“这玩意你都能搞来?”

季蘅不满他姗姗来迟之举,一掌拍开他拽着自己后衣领子的手,沉声道:“消息放出去了?”

“自然,”公子无忌眨了眨眼,笑意甚是温文无害。

“如你所料,仙门来了五家,还有其他七七八八共三十几号人,人正往山上来。”

琼海山庄地处半山丘上,山庄外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子,缺月残声,血色和月明。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彰显对方人多势众,身着宝蓝色衣衫的锦衣卫正一批一批,里里外外朝小沧浪池围拢过来。

此一方绝境,庆王敲山震虎,运筹帷幄,当真插翅难飞。公子无忌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浮冰上长身玉立的谢棕琳,轻声朝季蘅说了一句话。

季蘅闻之险些气绝,一念他自作主张布下了兰台寺之局,此局虽换了个陆轻舟,但放跑了一个上神东君,又险些放跑了至关重要之谢棕琳,左思右想,实在血亏。

“此事回头再说,你莫要……”季蘅的一个要字还没说完,却见当空一缕残白,一物渗血,直溜溜滚落到了他的脚边。二人定睛一看,此乃一个人头,曾属于那运众的白衣修士秦泽。

一道清绝的剑意如猛虎扑山般直袭公子无忌的右臂,此为天枢门“风声鹤唳”的后半式,一式风声呜咽,飞鸟投林,草木皆兵。

岸边轰然断成两截,他二人连退数步,直踏足浮冰之上,方见临衍白衣沐血,衣袂翻飞,如嗜血修罗般由一扇原型拱门中行来。那诡异的妖纹由其繁密的领口中一路攀上了他的脖子与右脸,其狠绝之色令季蘅想到了一个——一个本该在妖界王城之中沉睡的人。

但临衍的现身远不如朝华令其讶异。

季蘅不可置信地盯着公子无忌,后者脸皮甚厚,一脸无辜,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道:“我本想事后再告知于你。”他眼见季蘅行将恼怒,忙又道:“别这样盯着我,我们此番若将几人一网打尽,你我都不亏。”

若打不尽呢?

公子无忌在书房里布下了白衣修士秦泽,本想着他或许还能将人拦上片刻,谁料秦泽竟这般不中用,这么快做了临衍的剑下亡魂。四方对峙,季蘅与公子无忌站在沧浪池浮冰上,浮冰一侧是谢棕琳虎视眈眈,另有陆轻舟三人守在岸边。

小院外有一地残躯与狼藉,金秋的璀璨花色与整装列队的锦衣卫之人。再往外,越过了琼海山庄森百的外墙是成片的疏林,林间有三十余焦急穿行,众人皆持法器,如临大敌

这一群仙家修士,原本是琼海山庄之局的最后一颗棋子。

照说公子无忌的布局甚好。

他本想以天师余党为幌子,先行除去仙门异见之人为薛湛铺路,再诱另一群异见者前来营救,如此里外夹击,将之先行以铁血手段镇压。此一番敲山震虎,而后无论薛湛或是朝廷在此熙熙攘攘的仙门之中行事便畅通了许多。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料季蘅这当朝宰辅的这具身躯竟这般不中用,不料本该随着薛湛去往白帝城的陆轻舟竟去而复返,更不料临衍竟真破解了他在暗室中步下的九曲玲珑阵。

陆轻舟姑且好说,倒是季蘅现下见了朝华,怕也猜到了他阳奉阴违的小心思。现下二人当下被困小沧浪池中,前狼后虎,无论他所谋再是精妙,若就此一命呜呼,所思所谋皆是狗屁。

“……其余人随你,谢棕琳不能丢,九殿下留给我。”

季蘅一时懒得同他算账,揉了揉手腕,往后退了两步,忽而道:“你方才究竟做了什么,竟把九殿下惹毛成这般?”他话音未落,想起那臭名昭着的琼海山庄书房暗室,顿感头大如斗。

公子无忌左看右看,干笑了两声,掉头就跑!

“来人!有刺客!”

第一百八十章 枫叶荻花秋瑟瑟(下)

众人不料世上竟有人无耻至斯,临阵脱逃,且丢下盟友临阵脱逃,实在不讲任何君子道义。

季蘅亦被他此举所震慑,倒是谢棕琳眼疾手快,双手幻作树藤便朝公子无忌的脚下缠去。被她一怒之下封起来的浮冰此时已显出断裂之势,公子无忌身法甚好,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浮冰上倒生出密密麻麻的冰锥,此乃谢棕琳施法之效。

一道黑雾直扑谢棕琳的面门而来,此乃季蘅掌力之顾。

但他的这一掌实在绵软,莫说谢棕琳,便是岸边的陆轻舟亦看出了颓势。这具垂垂老矣的身躯并无任何修为基底,实在支不住他这般折腾。

季蘅只感到一股熟悉的撕裂之感,仿佛皮肉与魂灵被一物强扯着分作两半,此物为亘古的时光之力,亦是他逃脱不得,反抗不得的死之力量!

季蘅拼尽全力往河岸边轰了一掌,垂柳巨石应声而碎,亦将岸上三人拦了片刻。三条水蛇自浮冰下潜行浮动,直往季蘅脚下游,季蘅技出无奈,三个玄冰凝结而成的蛇头破冰而出,水花四溅,浮冰断裂成数片,季蘅脚踏的那一片恰为众矢之的!

“愣着做什么!都他娘给我拿下!”

季蘅被此玄冰气海所伤,其背上一片青紫,肋骨亦断了两根,跪趴在浮冰面上吐出一口血。

一众锦衣卫领了天子御令,为捉拿天师余党不惜一切代价。血浆迸射,剑光飞尘,季蘅好容易站起身,堪堪走了两步,腿一软,一双手将之一把拉了起来。是为公子无忌。

明黄色长衫的王公拖着白发苍颜的当朝宰辅拼命往沧浪池对岸跑,一边是谢棕琳幻化出的层出不觉之冰蛇树藤,另一边是凌空一跃直奔二人而来的陆轻舟。

季蘅当此绝境之时忽然心生异样,他低头念了两句咒,道:“你的这具身躯可还好用?”

“……你放屁!”

公子无忌一面破口大骂,拖着季蘅并行树尺,忽一念想,若果真将此人丢到冰封的凉水之中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横竖自己有傀儡香镇着,自己虽不如他习得渡魂之法,然这天下之大,或许真有奇遇得令其生还也说不定。

他的一番绸缪还没思辨明白,却听喊杀声越来越近,公子无忌汗毛倒竖,心道不好。

此为山下那一前来群营救的仙门中人,他们竟比料想之中到得还早。

“叮”地一声,青玉扇骨挡下了陆轻舟的一式吹花拂袖手。一川遥月被乌云遮了半许,月光漏下清辉,喊杀声四起,方才眼看已经消停了的火光此刻又重燃了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入局,却原来陆轻舟当机立断,凌空跳过了池边假山朝二人滑过来。二方对峙,陆轻舟勉力难支,布局之人也正自顾不暇,拼的正是最后一口气!

陆轻舟失了长剑还有一身精绝修为,公子无忌临时抱佛脚地得了个明微心法,用来当头哄人还好,真若论起临阵对敌,他一个曾在千军阵前指挥若定的诸侯王又哪是陆轻舟的对手?

吹花拂袖,闻之风雅,实则杀机暗藏。陆轻舟双指合并,以内力化为利刃,当即将公子无忌的肩上砍了一刀。他的血并不新鲜灼热,反倒殷红黑沉,这令陆轻舟略感惊诧。

公子无忌护着季蘅且战且退,心有怒气郁郁成结,眼看岸边一群人也将临衍团团围住,胜负不辨,他灵机一动,道:“不若我们各退一步,我放他们离去,你放我二人离去?”

陆轻舟冷笑一声,剑势削得更狠。信你才有鬼!

“咔”地一声,二人所置身之浮冰又裂了些许,公子无忌手下不停,心头百转千回,与陆轻舟虚晃两招又道:“昔年凌霄阁之事我亦略知一二,你不如同我走一趟,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脚下的浮冰传来巨响。

由术法凝出的浮冰不敌二人对战之冲击,顷刻分作了两块。公子无忌站立不稳,忙退几步,不料陆轻舟一把拽着他的领子,一副同归于尽之恶鬼神色。

浮冰于轰然巨响之中彻底断裂开,公子无忌同陆轻舟在光洁冰冷的浮冰上摇摇晃晃,岸边有人大呵了一声“小心”,一个百尺来高的冰蛇头便由小沧浪池水底钻了出来。

此为谢棕琳倾其全力的一击。

公子无忌头大如斗,不及深思便一掌将季蘅推了老远。二人受此玄冰诀一击,纷纷挂了彩。公子无忌一拳砸往陆轻舟的肋下,心头唏嘘,只道肉搏实在不甚温雅,亦不晓得为何一团乱局竟被扯成了这般。

陆轻舟受其一拳,皱了皱眉,反身一掌拍去。

他的掌力朝向之人却不是他的敌手,而是谢棕琳。

谢棕琳被他的一掌也推了老远,陆轻舟单手捞住公子无忌的衣摆,大喝道:“走!”

言罢,不等岸上诸人反应,他便强拽着明黄色衣衫的王孙公子,视死如归,风萧萧兮,直往水中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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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沧浪浮沉(上)

水花溅起丈高。临衍在岸边目睹此情形,正讶然而失色,疏漏之际便见一人长刀在手直劈他的面门。

方才他与朝华在岸边被此一群不要命的锦衣卫缠得心浮气躁,直至朝华拼尽其仅存的神力唤出瑶琴,琴音过处,惨叫声此起彼伏,二人这才由重重包围之中挣得了片刻喘息。

他素来最恨夺去他者性命,但这一身一手的血浆早不随人愿。朝华也已是强弩之末,勉力难支,他二人一人在岸边与众人周旋,一人被逼到了院中一角,正于满目焦黄之中与众小心周旋。

临衍一招“山河断流”横扫千军,沧海之利,千军辟易。受他近距离气海冲击之人被此万钧之力劈开了胸膛,临衍头脑麻木,四肢沉沉,只觉一腔喷涌的杀意与理智相互拉扯,直撕得他险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渴血之念,一不小心便欲将此地生者屠戮殆尽。

“走!”

谢棕琳由小沧浪池中飞身而上,见得那一头插在巨坑之中的黑色长枪,一把将之拔了起来。那头朝华在一众锦衣卫的攻势下勉力难支,谢棕琳故技重施,将此千斤之长枪朝人群中一掷,轰然裂声之中,森白色矮墙只剩了一半残垣。

“走!!”

临衍眼见陆轻舟跌落下的水浪还在翻卷,牙一咬,又要冲过去救人。

谢棕琳曲手化藤将其牢牢一抓,大喊道:“走啊!!”临衍进退两难,风霜催逼,只见得胧月深远,一如他的无力与罪。

“我怎能见陆前辈落难而……”

“废什么话!”

谢棕琳忍无可忍,树藤强扯着临衍将之拖行了数尺。眼看朝华落入重围,临衍救之不得,剑光过处,树藤被沧海隔开了几段。

“走个屁!”临衍大呵道:“我辈岂能独活!”

正焦灼之际,长风呼啸,妖气渐浓,只见一人手持银枪,横扫千军如卷席,直扫得一众锦衣卫纷纷退却。

苍风方才与临衍一战落败,被其以镇妖符压在书房边的小院中动弹不得,此时他好容易挣脱束缚,正自恼怒,此时见了来势汹汹的一众锦衣卫,当即便以长枪将之拦腰斩断!

众锦衣卫被此妖物震慑,颤巍巍分开一条通路。苍风神色肃杀,长枪沾血,一把将朝华带至手中。他与临衍二者又一次隔着一群锦衣卫遥相对视,但这一次他的手中有了朝华。

“同我回去,否则此女小命堪忧。”

临衍反手抹了一把脸,长剑当胸,冷笑道:“今日在此,谁都别想离开。”

陆轻舟与公子无忌落水,水中浮冰共波涛一道翻涌,二者潜入水中生死未明。岸上的人也正生死不辩,苍风与临衍两相僵持,外头一群锦衣卫不明所以。

再往外,方一踏入琼海山庄门口的一群仙门救援之人见此狼藉与血色,一时也正惊骇。

喊杀声共火光并起,一团乱局,天不遂人愿,双方一通混打,一时都没讨得好。

那边锦衣卫同仙门道人正战得难舍难分,这一头,苍风挟了朝华为质,双方也不敢当真下死手。

虚晃试探一二招,苍风早领教过临衍剑法之清绝与诡变,既不敢轻敌,也不敢真将之惹毛了不得收场。他此时心下烦闷,手中颇受掣肘,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苍风虽与夜歌同行,但二者行事手段并不相同,依着夜歌的性子,逢此乱局怕恨不得一把大火将所有人烧成灰。但苍风所接密令同她不同,临衍是为宗晅唯一的血脉,即便他心下再是烦闷,也万不能将这一尊祖宗惹得六亲不认。

苍风一边同临衍虚与委蛇,一边还得防着谢棕琳,万般谨慎却唯独忘了朝华。

一簇树藤将苍风的脚缠得严严实实,朝华被他擒在怀中卡着喉咙,眸光一凛,幻了一束白光在手。就在苍风讶然将其推远的一刹,白光入体,朝华将那白芒推入了自己的肩头。

白光幻成一道冰锥。冰锥劈开了她的肩头的皮肉,闷哼声中,苍风亦感胸前一冷。

“你……!”

朝华冷笑一声,咒诀不停,待得冰锥化去,她的鲜血将衣襟染作通红之时,众人忽而听到了雷电之声。

“天地神魔,听令。”朝华轻声道。

她封印未解,神力不济,但唯有此一方封妖之法是她曾牢牢记下的。神血之力在地脉深处奔流,小沧浪池里的静水浮冰隆隆作响,天边一片月色半明半暗,是为半片乌云遮去明月。

“去!”

朝华暴喝一声,只见她左手挟持着苍风擒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往外扯,右手当空化了个半圆。

长风呼啸,天地无极,二人所站立的土地上平白晕开了一个咒诀。此乃昔年山石道人将宗晅一举击退之时所用咒法,名唤归尘。

归尘诀以神血为引,又同琼海山庄中四下蔓延的血气亡魂共振,其力俞千钧,直将苍风与一众锦衣卫推开了她一丈远。也正是这一丈之时机,谢棕琳唤起水龙,池水凝成的冰链直朝苍风脚边蜿蜒而去,只一瞬功夫,他便被此水龙与归尘之咒禁锢得动弹不得!

神血之力远不止于此。众人听得大地深处的仿佛地牛翻身一般的颤抖,一时惊诧四顾,只见小沧浪池中迅然腾起两股水龙!

水龙头一举将两岸垂柳连同岸边巨石一并吞没,临衍当先往高地一跳,惊涛拍岸,千堆雪尽,被禁锢在原地的苍风还未来得及喊得一声便也被滔滔巨浪吞了进去。

水中另一股力量正托着湿淋淋且神志不清的陆轻舟将其往岸边带。

两条水花缠着陆轻舟腾空不多时,不料一股黑烟又复将陆轻舟的双腿牢牢捆绑住,此为季蘅。

他陡然见了神血之力,正自诧异,手随心至,先行挡了陆轻舟的去路,忽而扬天哈哈大笑。

大雨如倾盆之势漫了下来。朝华神力不支,冷汗岑岑,又被这漫天大雨一浇,早已身心俱疲,腿如灌铅。锦衣卫众人从未见过这般生猛的一股力量,纷纷退了两步,朝华死咬牙齿又幻出一条水龙与季蘅争夺那悬浮在池水上空的青衣道人。

陆轻舟被悬在小沧浪池上空一左一右两相拉扯。众人对峙之际,忽闻巨钟轰鸣之声。

第一百八十二章 沧浪浮沉(下)

原来秦泽虽死,他留下的一口巨钟却不知被哪个仙门中人捡了用。

巨钟的隆隆之声混着雷电交加之势将琼海山庄的大火与漫天秋色卷得干干净净,大雨如注,毫不容情,临衍等人在小沧浪池的一头勉力相支,季蘅运着一股非妖非魔的力量在另一头与众相抗衡。

巨钟激起的气浪也冲得众人血气翻腾,喉中泛甜,眼看那巨钟在风雨交加的夜空中漂浮了起来,喊杀之声距此方院落也越发逼近。

也不知谁仙门人与锦衣卫杀了谁,亦不知这乱哄哄的一个局将走向何方。

双方僵持不下半刻,被水龙牵着的陆轻舟陡然睁了眼!他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运起全身修为,想也不想,一掌穿花拂袖章便朝季蘅所在的方向拍去!

“走!”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层层叠叠的声浪之中。沧海弧光与巨钟之声响交相应和,临衍奋起便要去救人,终被谢棕琳与朝华一左一右,强按着肩膀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陆轻舟也因此落入了巨浪拍岸的小沧浪池中。他在落水之前见得临衍几人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雨声未绝,一场不知因着神血或是天意唤来的大雨还在不留情面地清洗这万里河山。临衍心中郁结,悲愤而无可交加,三人一路穿前院那早成狼藉的一段绿竹小径往外奔逃的时候,忽而遇了一群仙门之人。

这一群人身着灰白色长袍,手拿四方法器,如临大敌。其当首一人在竹林小道的尽头抓住了一个夜宴上奔逃的歌女,歌女早被吓得抖如筛糠,前言不搭后语,那人问了她两句,她答不出,那人也便将她一剑穿胸。

两群人狭路相逢,众人一愣,有一络腮胡大汉扬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洗尘山庄之人何在?!”

谢棕琳方才刚历一激战,正也郁郁,破口便骂道:“什么狗屁山庄你们又是哪里窜来的野猴!”谁料她这一破口大骂却激起了仙门众人的怨声。

照说他们刚进了琼海山庄之门便遇了一群颇有术法底子的锦衣卫之伏击,众人还没回过味,眼看着又是大火又是奔雷,二三兄弟不明不白便做了他人的刀下亡魂。

是以狭路相逢,杀红了眼的那一方则最先撕破脸。

人群中有先行念咒呼风唤雨之人,也有人眼尖,遥指着临衍惊道:“这不是天枢门首座弟子?!”

众人沾了雨意更显湿漉而肃杀,谢棕琳还没出手,临衍一剑当空指着那人,低声道:“让开。”

“……你究竟是何人,琼海山庄里发生了何事?——你又为何身带一股妖气?!”

那洗尘山庄的络腮胡大汉还没问明白便受了临衍一式“江河断流”。照说他平日断不会如此鲁莽,朝华看得诧异,只见来路一片黑影共水色,铺天盖地都是黑。

临衍也不知自己为何温文之底色尽失。此时大雨奔袭,血气翻涌,自己的一腔战意便也撕裂般地催得他满腔杀意。唯有宵小之生命才能平息他的杀气,也唯有不断的掠夺与杀戮才能平展他的无力之感。

他方才眼睁睁看着陆轻舟落水是为无力,眼睁睁看着朝华被苍风所擒是为无力,他那时好容易将书房暗室之中的九曲玲珑阵破开,眼见得朝华双手被缚,吊在一个黑沉的房中如一只折翼的鸟,一时怒从中来,只恨不得将公子无忌撕碎!

他的怒意太过酣畅淋漓,又仿佛是一场压抑了许久的火种。此番怒意令他手足无措,令他不能自已,也令他更为无可奈何。

临衍的一腔无力与怒火付诸于剑上便成了杀人之戾气,洗尘山庄众侠士还未来得及掏出法器便被他的剑意击退了数尺。

沧海直往一人下盘而去,临衍单手握剑,行先于心而至,剑花一搅,大雨亦被其生生斩断。那络腮胡大汉不料他竟真下了死手,仓皇迎战之际,一面铜镜被他凝在手中。

此铜镜逐渐伸成了一个青铜盾,此巨盾可攻可守,稍不留神亦可将地方砸得皮开肉绽。火花四溅,兵戈敲击,沧海将青铜盾上削下一角,连方才未被大火侵袭的修竹也被他拦腰斩断。

滂沱大雨未停,此间杀意像极了丰城河畔的那个将死之夜。“叮”地一声,临衍一式“仙人指路”直指那大汉面门,连沧海亦被青铜盾弯折了些许。也当此时,朝华拼尽全力凝了几簇寒光在手,琴弦化成的气浪亦将其余诸人挡了片刻。

也正是这片刻之机,有一人幻了个奔雷咒。雷电遇水,噼啪裂响之中修竹与剑势皆被火光吞没。

临衍的身形亦被火光所掩盖,朝华见之大惊,瑶琴在手,凤鸣之声隐而未发之际,一簇冷光陡然射向她的面门。此暗器名为“霹雳”,身形虽小,其威力巨大。

朝华闪身躲过,她身后的白墙上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她眸光一凛,弦上闻仙乐,乐中带着杀伐之声。

“抓住那个天枢门的!千万莫让他跑了!”

许多年前便有人道她的琴声不够清绝,她那时不以为意。不够清绝,够得屠城便可,她答。

她已许多年未曾破杀戒,虽然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她的功过也不由鬼蜮评判,但许许多多的人曾同她说过,我不是在救人,是在救你。

许多年之前她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她手上有八十多条人命,每一条都是一桩罪——即便老天爷无法恕她的罪,但她的罪早被烙在了漫长无止的生命之中,不知生死,不懂罪与善,自由无忌,一如死了一样。

她在九重天时曾是草菅人命的轻狂者,后历轮回,亦少不得犯下杀孽,再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又一个的善人,善人们劝慰她,莫再如此行事。

救人是为救己。但她今日忽而不想再救己。

凤鸣榣山,昆仑玉碎,琴声淙淙杀伐,已是她对故国与这个荒诞之世的仅有的妥协。朝华杀意在心,在手,在夜雨滂沱之中,在满城湮灭了的花海之中,在一个填不满的缺憾里。

此缺憾是为故国。

雨夜之中一股气浪凭空而起,气浪过处,奔雷与火光之下尽是血气——是为洗尘山庄无辜者的血,也是临衍奔流的妖血。朝华早被杀红了眼,其琴声过处,惨叫之声竟比仙乐动听,而临衍的剑意——临衍讶然回过头,只见得盈盈修竹之中有一人长衫烈烈,手持君子之器,所行杀伐之举,夜雨长风被其劈作两半,天地山河亦仿佛被她劈作了两半。

“天枢门首座弟子……是谁?”朝华道。

血气翻涌,夜雨如注,此为罪。洗不去,摘不开,永生无止,是她对故国的渴念与滔天恨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从今四海为家日

昔年有一匠心之人写下一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料想巴山夜雨当十分凄恻,否则当有情人独对红烛之时断不会有这般一番感喟。

由琼海山庄穿行过了稀疏树林便可见泥泞的官道,沿官道往西,经永定县穿行而过,再经过三县一河一丘,便可见永安城的城墙在晨曦之中巍峨伫立。一夜肃杀过尽,夜雨涤锦了几人身上的疲态与血气,洗不去一腔若有若无的思绪上下翻滚。

临衍偷瞥了一眼朝华。十几日不见,其神色倦怠,瘦了些许,想来也受了不少苦。她的这一番受苦相比于洗尘山庄一地浮尸实在九牛一毛,临衍想到修竹小路之中青灰色的尸体与未干的血迹,心下一紧,闷得发疼。

但他依然无可救药地想到朝华是否在庆王手中受了苦。

他不知她为何陡然发难,忽而就造了这许多无必要的杀孽。他甚至觉得她这是为了护他——那时他头晕脑胀,杀红了眼,听得那一句“天枢门弟子”后眼看就要犯下不义之举。

她或许是为了护着他方才替他担下了这许多罪责。念及此处,越发不忍深想。

待得马车行至永安城客栈之中,临衍丢下一句“早些歇息,之后的事之后再图”便一个人往房中踱去。谢棕琳眼见二人气氛不对,懒得掺和,丢了一句“后会有期”便不见踪影。两间客房旋即用于安放两个相顾无言之人,朝华身心俱疲,实在做不得他想,叹了口气,也慢吞吞挪上二楼。临关门前她又同小二要了一桶热水。

距破晓还剩约莫两炷香,若得洗个热水澡,闭眼小憩片刻,那边还有片刻安宁。她一念至此,脱去衣衫,潜入热水桶中,只觉天地万物只剩了个热腾腾的安宁,纵是深秋之天色,这环绕周身的热度实在救人于水火。

朝华在热水中泡了片刻,忽又想起肩头旧伤。神体愈合之力甚强,方才还被冰锥当胸穿过的地方此时已经结作了一块丑陋的疤,她思前想后,深觉还是应该抹些药物求个心安。

朝华小心翼翼翻趴出热水桶,就着一个包袱搜了半天,这才猛然想起来,此乃临衍的包袱。方才下车时他走得太急,顺手捞了个包袱便把自己闷在了房中,此时细拆开来看,他的包里除些许伤药法器之鸡零狗碎,就剩了两三件干净的衣衫。

要说干净也实在勉强,外头的雨太大,包裹在外层的湖蓝色长袍早湿了一半。里头两件月白色外袍勉强能穿,再里头一件雪白的里衣护得甚好,抖开还有皂角香。

朝华将那衣服提出来端详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将二三衣衫往床上一丢,正思索此人睡了没,何时才能去换包袱之时,便于此不当之时机听到了敲门之声。

敲门声越敲越急,朝华心头郁郁,随手抓了一件月白色外袍笼在身上,急慌慌拉紧了衣襟前去应门。

方一开门,临衍之所见便是她这幅湿漉漉的样子。她的发梢还是湿的,发间水珠将前襟濡湿得斑驳了几块,她的脖子柔白,肌肤胜雪——穿的还偏生是他的衣服!

“我来……包裹拿错了。”

他低头干咳两声,满腔不忍直视,朝华忙打开房门迎他入门,直至他一脸尴尬行得房中,直愣愣往桌子边上一杵,朝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喊他进来作甚?

“……东西被我抖出来了,你自己收拾。”

木桶中的热水蒸汽腾腾,秋意寒凉,霜色撒在窗台上。临衍手忙脚乱将那些鸡零狗碎往包袱中塞,一边回过头皱眉道:“你冷不冷?”

朝华刚想说不冷,方一开口,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披着,不许脱。”临衍将自己那一件石青色长袍往她肩上一拢,又回得床边道:“陆前辈落入了淮安王之手,庆王的鸿门宴必有后招。我们此行甚是崎岖,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走——谢前辈去了何处?”

“她有她的消息网,无须我们担心。”朝华哈欠连天,凑到临衍身边,披着两件外套斜靠在床柱上道:“接下来你作何打算?”

此一句不问还好,一问便又引得他深感无力。临衍手头一窒,叹声道:“他们之前提了一句白帝城,我忽而想起凌霄阁虽远在昆仑虚,但慕容凡的本家却是蜀中之人。若我们之前所料不错,薛湛同庆王早有勾结,那他们的后手只怕还在那头。你说呢?”

朝华半晌不言,直至临衍又问了一句,她才回过神道:“庆王那时忽然同我提起我神界旧事。我不知他是受了何人指使或是得到了何消息,但此事可疑,我断不能坐视不理。”

“你要去年寻昔年九重天湮灭之隐情?”

朝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背后是否还有隐情。昔年我从轮回中回来,九重天湮灭之旧事全靠小蕊告知于我,若说这背后当真有何隐情……”

她吞了后半句话没有说,临衍闻之了然。若当年的隐情连白蕊都不惜瞒着她,想必此事必不易与。巴山夜雨涨秋池,秋池不知涨了没,一夜大雨却下到了早间还未曾停歇。

“如此,那我们便一同去蜀中看一看吧,”临衍道:“陆前辈的旧账,加之你的旧账。我们有许多账要同这庆王算一算。”

“还有薛湛在天枢门时的账,”朝华走上前,轻抚着他颈边的妖纹,眉头深皱,道:“我今日见得那妖怪又来寻你。苍风?是吧——他想迎你回妖界王城?”

临衍偏过头,长叹一声,道:“说是迎也未免太客气了点。他们三番两次拿我的血脉做文章,从祁门镇一路到了雍州,我若再不向他们表明立场,未免也显得太过人善可欺。”

“什么立场?”朝华闻言,忽而低头莞尔道:“天枢门弟子的立场?还是……?”

“我的立场,”临衍握着她贴在他侧脸上的手,沉沉盯着她,道:“你今日又为我挡了退路。照说我不该一怒之下冲动行事,而你今日听得那句天枢门弟子便行此不义之举,我知你好意,但,下次……莫再这般。”

一番心思袒露得猝不及防,朝华不料他竟这般通透,沉默了片刻,道:“你可有杀过人?”

见他不答,她又道:“无论何人,因和借口,犯下杀孽都是为罪恶。我早是罪孽加身之人,昔年在九重天上的时候,我因着王族不受律令制裁之顾造了不少孽。现今我虽跳脱红尘,这些事情终究还是在我的身上如影随形,不得挣脱。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那便……”

临衍想到陆轻舟的日晷之中,宗晅的那一句“八十多条人命”。

“既然你自己都说杀孽是为罪恶,为何你替我抗下这罪便能够冠冕堂皇?”临衍将食指印刻在她的唇边,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感激。我心悦你,这份喜爱不是因着感恩或是其他事情——我有我的道路与选择,正如同你有你的道路与选择一样。我能陪你走这余生已是莫大的荣幸,但……我希望你莫要在我的余生替我背负一些本应由我背负的事情,可好?”

他的语声太轻柔,柔得朝华险些忘了他方才是在生气。

“我并非……”

“你若想寻故国踪迹,我陪你一道,你若想清楚了要往何处走,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但……莫要再替我做任何决策,哪怕这决策本身是为罪恶,这也是我应当承受之事。我想与你相知相爱,而非依靠你、或者令你依靠我。你可明白?”

他的食指烙印在她的唇上,热得犹如野火在烧。

“我们都有各自生在这世间所无可奈何之事。我曾恨极了自己的这一身妖血,就如——我且妄自揣测,就如你曾恨极了那将你驱逐的故国。此为天命所归,人力所不能及。但这世上依然有许多事是我们应当去承担的事,比如陆前辈的安危,我同师门之事。昔有圣贤曾道一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如今当真天地苍茫,前途未仆,我成了师门弃子,而你……”

“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世浮沉客,”朝华温言道:“你许久之前曾问过我,乘奔御风,畅行宇内是否真是我所欲所求之事。不是的,我早没有了来路,余生只剩一个归路,但若此行……”

倘若此行有你,她没有说完。朝华没有说完,因为临衍以吻封缄,咬住了她的嘴唇。初时试探,小心翼翼,而后深沉,辗转,攻城略地,欲罢不能。

“……!”

玉体横陈,桌面瓷杯扫落一地,她被他平放到了木桌上。临衍一手支在她的头顶,鼻尖相距咫尺,他的眼中仿佛聚了四海星辰。

“遇了我,你可后悔?”他道。

他是一个生而带着枷锁之人,他同那些江湖浪荡之客不同。遇了他这般一个一本正经的羁旅者,她可后悔?

不等朝华回应这一句后悔,他的手已探到了她的领子上。

***

***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间悲声(上)

朝华睡了一个下午方才缓过神。

她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一桶热水究竟凉了没有,谁料热水桶早被人撤去,她身披单衣,双手环胸,一张老脸败得彻底,亦恨不得将这始作俑者拆皮剥骨方才解恨。

而当始作俑者端来一个荷叶包饭的时候,她却又十分没有出息地宽宏大量了起来。

“九殿下腰可还好?”他的眼中笑意温文,仿佛一川星辰入海。朝华本想运起枕头砸在他的脑袋上,她方一动只觉浑身散架似地疼。

朝华年老体迈,不敌青春正好之神采奕奕,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觉不服,又似幽怨似凄楚地低着头,道:“好疼,为何你都不温柔些?”

临衍见之好笑,假意歉然,实则春风满面,幸灾乐祸,神采飞扬。

“我错了,快来吃东西。”

荷叶的清香封存在米饭里,朝华神色古怪地看了那捧荷叶片刻,接过他递来的茶,不依不饶,道:“哪里错了?”

“不该将你上得这么狠。”

朝华一口茶水喷了一床。

“你还当真……”她强咽下好几口水,抹了抹嘴唇,道:“……心直口快。”

“全赖九殿下教导有方。”

“好说,客气,”朝华又瞪了他一眼,佯装正经,实在心虚如鬼,道:“衍公子勤学好问,业精于勤,本座欣慰。那包里三两白银权当谢礼,你且拿去好好补补身子,不必找了。”

她本以为这该搬回了一局,不想临衍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等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的时候方才慢悠悠道:“你方才说,业精于勤?”

“……”

朝华决定闭口不言。

“为何本座的腰都要断了,你还有心去做饭?”思索再三,她依然没憋住心头惴惴,问道。

临衍将二人包裹一一安放好,又将她吃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方才回过头笑道:“因为我年轻。”

“……”

朝华决定从此闭口不言,再多话千刀万剐。

待得日近黄昏,永安城中云蒸霞蔚,一派安和之时,朝华在房中接得了一个纸鹤。

彼时临衍正在一楼院中同厨房大婶闲聊,朝华虽不见其温文之色,一念其在他人跟前文质彬彬,在自己跟前则这般……索求无度,业精于勤的样子,嘴角一抽,也不知该欣慰或是哀悼。

纸鹤是谢棕琳寄来的,她道,经琼海山庄一役,仙门折损大半,连那日第二批前往救援之人亦没活着几个。庆王身受重伤,正回朝领罪,倒是这究竟是何罪状——这便要看天子的意思。

自古天意难揣测,此天意是为敲打仙门之势或是另有他算,一时各家惴惴,敢怒不敢言。

而另一事则更为有趣。照说琼海山庄经了一番血洗,所剩不多的几个活口也都扯不出这一番乱局究竟是何人引起,又是何人所谋划,但一个栖梧宫的小仙婢不知为何逃出了重围,又不知为何一口咬定夜宴之中混进了妖怪。

此妖怪一言不合,大开杀戒,血洗琼海山庄,这才造成了今日之祸。

这就让事情变得更为有趣。宗晅之事悬而未决,天枢门于此大厦将倾之际闷声不表态,那昔日名震天下的前掌门关门弟子失踪,四海熙熙,人心叵测,几番揣摩之下便又生了几多无端的谣言。

一为琼海山庄那以一敌百的妖物到底是谁,一为天枢门究竟如何自处,另一事则就涉及到了临衍的下落。

长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朝华将信妥帖折好,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日头薄红,云蒸霞蔚,天色胜血,这霞光竟比那日的血色还要凄艳。朝华正思索如何将此件情形告知临衍之时,她忽然听到了琴声。

琴不是好琴,其声不够清冽,但操琴者技艺高超,直将弦里杂音都玩出了几分洒脱之色。操琴之人想来心头郁郁,纵一曲《渔舟》实为人间至美,由他抚来,无端生了几分飘零无归的落寞。

——落寞而又杀伐,如春江奔流,壶口之泉,期初泠泠清越,而后声浪渐强。直将此番天与地,黄昏与山色,操琴人的一腔孤苦与挣扎皆付之于弦上的时候,琴音一顿,是为弦断。

朝华拍开窗,只见临衍端坐于农家小院之中,他的身后斜放着农具簸箕之物,他的脚边平铺了一摊稻谷。而他抚琴独奏的样子则如谪仙之人——既非月下独奏之仙气,也非阆苑曲水之仙气,只是一种混在人间烟火之中的,经诸事磨砺而后的一股倔强的清绝。

他抬起头,与她遥相对望。

许多事并非浓情可解,譬如此局,他的师门君亲,他的妖血之惑,她的故国悲声。朝华看了他片刻,淡然关上窗,倚在窗前独自思量了许久。

这是情浓时也解不下的各自的心事,她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原来他纵外表再是温文淡漠,于陆轻舟与师门之事,他耿耿于怀,从未忘却。

朝华发了一会呆,寻了两壶酒,颇想同他一醉解千愁。但醉意始终解决不了任何事,待朝华下得二楼再往院中去的时候,临衍已留了一封字条,只道他心头郁郁,需要些时间自行开解,明早即归,劝朝华记得吃饭,莫要担心。

朝华盯着那字条看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月上柳梢头之时,她受了秋夜的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将字条揉了揉揣进怀中。

当真该治他个始乱终弃之罪,她想,怎的一夜风流后竟落荒而逃?

朝华在院中闲了许久,闲来无事,只得往厨房中走。她走了两步忽又想到那日厨娘看她时的欲言又止之色,二人观之不像夫妻,同吃同宿,还要了好几桶热水,这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她心下微窒,实不知去往何处,便只得推门而去,一个人往永安城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中烟火漫华,摩肩接踵,十分热闹。待朝华行得一个水沟边,见得沟渠里的月影摇摇晃晃,明媚易碎之时,她心下一痛,提着裙摆便要去寻他。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间悲声(下)

朝华在人群中左突右进,盲目而狂奔,直撞得一个挑着两担柿饼吆喝的一个小贩人仰马翻,小贩翻爬起身,骂骂咧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若是放在平日她定懒得同他一般见识,但今时不同,朝华生生受了他一顿骂,眼看就要哭出来。小贩一惊,忙道:“你赔钱就是了,哭什么?”

朝华闻言哭得更狠。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小贩也慌了手脚,直骂好几声晦气,朝华委屈兮兮从袖带里掏出一锭银子往目瞪口呆的小贩手中一塞,道:“都是我的错,莫要怪我。”

言罢留得一路莫名路人,凄恻恻摸着眼泪而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丝毫不浪漫。朝华逆着人潮越走越快,一个无意,脚下一绊,险些摔得一身狼狈。索幸她被一个身形敦实的妇人扶了起来,妇人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柔声连问几句姑娘何人,家在何方,可是同亲人走散了。

这一问,问得朝华更是悲从中来。她期期艾艾答不出,那妇人道:“不如你先去我家坐一坐,再有天大的烦心事,喝一杯热茶都忘干净了。”

她还没有答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姑娘你可小心些,这人来历不明,不知怀了什么心思,若是个人贩子……”那人还没说完,身形敦实的妇人破口大骂道:“你又是哪里来的瘪三,人家一个姑娘家走丢了路,你说什么风凉话?”

眼看二人越闹越欢,围观者甚多,朝华头晕脑胀,泪眼模糊,只见得眼前朦朦胧胧皆是幻影,众人都在争,却又不知所争何物。

她退了两步,被那妇人抓着手臂一扯,她便又急退了几步,只想快些寻得些许安宁。也便是这时,一双手扶在了她的肩上,将她稳稳接住了。

“你怎在这里?这又是闹了何事?”

朝华见得临衍,忽而再绷不住,泪如雨下,直将他哭得手足无措。

“我方才听得许家一个消息,正想回去寻你……你这又是怎么了?遇了何事?别哭呀你……”朝华被他圈在怀中哄了不知多久,直至围观之人啧啧散去,临衍一面略感尴尬,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我错了,实在不该丢你一个人在客栈。早些时候我正遇了些事情,本想找个机会细想明白,你这般……”

朝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临衍忙道:“我断没有弃你而去的意思!我岂是那种人!”

——你自不是那种人,这是我好容易借着你的东风闹一次而已。朝华看了他半晌,幽幽道:“……饿了。”

“……好。”

要不怎说人的脾气来得实在不讲道理。待得二人寻了一处卖肉干的摊子,临衍摸了摸她的头,道:“可有消气?若你还不消气那便只得再给你做几顿饭,我也没甚长处,也便只有这厨房里的功夫还能拿得出手。”

“……不是因着这个。”朝华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方才哭得一顿畅快,这时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许,再细想来,她的这一通脾气也实在是为迁怒。她已许久不曾如此……脆弱,也不知是为那琴声之顾,或是其他缘由。

又或者因着琼海山庄的杀戮还历历在目,他的身躯太暖,而九重天悲远,往事不可追,临衍摸了摸她的脸,又柔声哄了几句,朝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方才说许家何事?”

“……”

卖肉干的小贩见二人挡在摊子前不前不后,出声提醒了两句。临衍拉着她辗转至一侧人群稀疏之处,揉了揉她的头发,实在不知此人的脾气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好吧。我方才在茶楼中听得一个消息,说桐州许家因僭越之顾,于昨天夜里被锦衣卫抄了家,现在全家老小皆在狱中待决。”

凉风萧瑟,秋意正浓。朝华挑了挑眉,道:“可是许砚之不是还在琼海山庄……?”

“那日夜宴后他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听得了这个消息,”临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此乃我托朝中朋友探听而来,此事机密,外人尚不知晓——当朝参知政事颜飞于前些日子亡故了。”

朝华闻言,一腔无端思绪收得一干二净,只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张开。

“那不是颜飞,那是淮安王。淮安王在夜宴上受了陆轻舟一击,想必魂力受损,此时又寻了另一具身体——他如此频繁行渡魂之术,想来消耗甚大。那日他眼看直奔我的神体而来,若他如此行事,想必是还没找到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除此之外,我还听得一事,”临衍道:“凌霄阁薛湛于今晨发了帖,广邀天下仙友往蜀中白帝城一去,言有要事商议。”

“凌霄阁早失了威望,天下仙友为何能听他的……?”朝华话未说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若放在平日,依慕容凡狼藉之名自不会有人理他,但近日仙门大动,前有琼海山庄一场不清不楚的生死局,而后是天子不明不白的敲打之意,天枢门作为仙门之首拒不表态,薛湛在这时候横空出世,实在是情理之中。

“我本以为他琼海山庄之局是为以天师为子,逼得众仙友表态。不料庆王这疯子当真丧心病狂,这便将席间仙门中人屠戮殆尽,这实在是……人神共愤!”

此人剑走偏锋,行事乖张,实在不得不防。临衍摇了摇头,朝华借道:“薛湛插手仙门,庆王插手朝堂,淮安王背后做局,一举两得——也怪乎不得庆王那时要同我提神界旧事。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怕淮安王对昔年神界之事都知晓些许内情……当真有趣!”

她言及此,冷笑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说九重天湮灭于一场不知何处而来的浊气。若此人不是故弄玄虚,引我入局,那便意味着我被骗了近八百年……!”

“即便他此为引你入局,我们也都得去一趟。”临衍道:“且不说陆前辈还在他们手上,单说这仙门之乱,天下之乱,我都断不能坐视不理。我方才细想来,原来那时我从天枢门里狼狈而逃便是他们的布置,由天枢门至岐山,鬼蜮,再到琼海山庄,一步一步,我们皆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再不可如此,”朝华应声道:“我堂堂神界皇脉,怎能被这帮宵小牵着鼻子走?”

——那你方才哭鼻子的时候怎的没想到自己是堂堂神界皇脉?临衍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柔道:“那是自然。我方才也在想,若失了天枢门庇佑,这四海江湖,熙熙攘攘,我又归向何方。实际上这个问题想来甚是无聊,我无论是不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终究受了师父的教诲,他从小便令我匡扶正道,锄强扶弱,我往这一趟走得甚远,虽不敢说自己已悟得了何为正道,但……”

“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灯色千光照,明月逐人来。临衍看得她的眸中一应灯色共水色,她的瞳孔中倒影出他的影子,三分清正,三分明德,另有些许惶恐不安,些许无处安放的戾气。此为他的完整,她的纵容,临衍低头笑了片刻,道:“然也。吾辈虽势单力薄,但这天下之事,也都是我的事——以身抗命,甚幸。”

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朝华想起了许多人。

曾有一人以一腔孤勇留下了一首诗,有人往金殿前跪了一夜,有人为着一个无关之人的名节而仗义执言。许许多多的以身抗命汇成了八百年时光里飘摇的灯火,此命或大或小,此身或端坐朝堂,或大隐隐于世,但终究这世上有许多人,心怀善意与道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以身抗命,虽死未悔。朝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实则已然回应了他最为内质的部分。

“人生苦短,既来之,那便痛痛快快玩一场罢。”她柔声道。

公子无忌·万里云罗一雁飞

世人从来不知我爱这方山河。

我曾读得一方残卷,上头说公子无忌性乖戾,量狭小,与子陵君这位文韬武略的开国明君相比较,二者实在是云泥之别。我将那页黄纸撕下来折成了一只青蛙,此乃我小时候在北地羌国之时,母后教我的奇技淫巧。我竟不知为何记了许多年。

那是我被季蘅从王墓中拉起来的第一个春日。我在桐州的暮春里徒生感慨,这桐州再冷也不比羌国苦寒,后来当我站在南安寺佛塔外看着漫山白华之时,只恨自己竟错失了整整五百年的光阴。

五百年的暖春与初雪换得这一具体面的身躯,我栖身皇家,大权在握,实在志得意满。

世人也从来不知道我怕黑。

我曾引一队羌国猛士血洗西陵十三部,也曾亲手杀了我的哥哥,但这一段峥嵘岁月离我实在太过遥远,记忆被扭曲成了残片,我能忆起来的岁月更多则在于王墓之中。王墓里黑沉,终年不见天日,依我羌国旧俗,国君死时必有一百奴隶陪葬。我觉得此事实在太不风雅,便将那一百奴隶换作了一百个明丽女子,后来当那王墓封起来的时候,我又在自己的棺椁边养了十二条蛇。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明丽女子的鲜血涂在我的棺椁壁上,又把墓室正中间那扇石门沉沉封了起来。

而后棺材盖子被合得严严实实,我听得泥土撒在棺木上的声音,那是一个春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只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怪异。也不晓得那被泥土沾染了的血色图腾又会否失去其华美的形状。

棺的顶上绘了七星之阵,每一颗星辰都由夜明珠制成。世人曾道我受季蘅蛊惑,不顾羌国旧俗,行此异端之举,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每一颗星辰都是黑山之玉的碎屑打造而成,具有镇魂之效。

我便这样扬天看着这单薄的一成不变的几颗浮星,半梦半醒,一睡便是五百年。

怕黑也是后来的事。黑山之玉的镇魂之效时断时续,我有时会在棺椁中惊醒,那时棺椁已被封了起来,我肉身腐去,意识飘忽,自不能去外界看一看那灼灼逼人的春日。

但棺椁之中漂浮的湿气却有四季之辨,我凭着微弱的感知探得时岁变化,再借着这时间的流逝来推测人间年岁,也便是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原来竟有些怕黑。

世人皆以为我同子陵君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不然。

南国羸弱,那国君又是个病秧子,昔年子陵君到我这里做质的时候,我甚至都未曾来得及看他一眼。

我将他打发到了马厩之中,后有史书道,其人卧薪尝胆,忍人所不能忍,实乃大丈夫。我见之发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虐待过他——事实上,我连他作何长相都记不清。

连他围了我羌国之都也都是后来的事。那时我正在南边同吴国僵持,说来惭愧,羌国苦寒,我虽雄踞北方多年,这也实在是我第一次带兵跨过琥珀川。

宫中曾有女子称颂南方艳丽,有十里风荷,花发路香,我此一去,诧异于南方好山好水之余,那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将南北山河皆列入羌国版图的决心。

世人皆以为我生来便野心勃勃,实则不然。

我的父皇性谨慎,我的外祖更谨慎,他们所描绘过最远的版图也不过西陵十三部。后来当我羌国铁骑跨越过琥珀川的时候,他二人早已经驾鹤西归,此乃一个遗憾。

也便这个时候,我遇了季蘅,将之封为淮安王,这是另一个遗憾。

后来在王墓中闲来无事,我左思右想,确实设想过许多事。

譬如这小子究竟如何娶得他自己的表妹以获取其母家支持,譬如他如何绕过我的前锋营,经燕子岭小道一路往西,先点了城东的白门楼,而后趁乱混入城中,血洗我的王城。倘若我是他,我定能比他狠绝——他还留了我的一双儿女迫我回城,而若是我,只怕会将他的儿女当众烹煮于白门楼前,以此震慑朝中一众老臣。

我在沉沉的王墓里越想越是激昂。王墓里只有七星镇魂,王墓外头的万里河山早换了不知多少姓的君王。

外头有奔流的河,明丽的美人与人间好味,相比错失江山一事,外头灼灼艳烈的人间好味还更为令我心生遗憾。

是的,遗憾。我长他二十来岁,他只用三十年便完成了我羌国三代人都未曾完成的夙愿。

世人皆以为国君必然心念坚定,勇猛无惧,实际上我惧怕很多事,诸如王墓中一望无止的黑,羌国漫长而苦寒的冬日,以及我就此长眠,不入长河,亦再不得见人间春色的可能性。

与之相比,大好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倒只能称之为一个遗憾。

我还记得那日季蘅将我的魂火塞进了一个名为赵桓的身躯之中。此人出身皇室,身躯羸弱,实在难当大任。我与季蘅五百年不见,陡然见了他,险些认不出来。

他问我,五百年前错失的一个山河,我可有兴趣再行夺回来。

“这一次的局较那时更为有趣一些。这一次,除了人间,仙门,还有妖界,鬼蜮。待三枚所有棋子一一落定,到时你在你的九五之位上坐多久就坐多久,如何?”

我对长生一事倒无甚执念。

“你将九五之位许给我,妖界大权许给另一人,那你自己呢?”我问他道:“你想要什么?”

他笑而不答。

他在我的魂火中种了一个傀儡香,此香来路诡谲,我倾尽全力也未曾探得半分渊源。我假意应允,先哄得了一个合作的契机。而他不知道的是,自那时在羌国他忽然失踪之后,我便再不信他。

我曾着人谈听过他的内情。此人甚贼,埋得太深,后我东拼西凑,好容易猜出了个大概。

他频繁转换身躯,期间又曾在一个棋盘中藏身五百年,想来他先前的身躯不知因何缘故,一时无法支撑其魂力之巨大,早被撕碎了。

这便又涉及到了另一个秘密,昔年九重天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原先的身躯为何竟不支其魂火之力?

此一事我左右探听不得,而栖身在赵桓身体之中的日子也实在逍遥畅快。桐州地处江南,其金子桂子十里荷花之艳致竟比我昔年所见之时更为惹人沉迷。我有时登临怀古,趁着几杯黄汤下肚,无端竟想到了羌国的凄冷与及膝的大雪。

季蘅同我在羌国时曾有过一番畅谈。

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我们听着楼外的战鼓之声与大雪簌簌之声,闲坐对弈。我自登临以来少有这般闲暇时刻,这一方静谧令我记忆尤深。那时他问我,砍下我哥哥头颅之时是什么感觉。

说来惭愧,我当真没什么感觉。他又问,假如子陵君大军压境,我一战落败,又待如何。

“自不会自刎江边,”我笑道:“或许弃了王城而逃,从此一舟一剑,泛舟湖上,做一个吟游诗人也未尝不可。”

他似笑非笑,我受了他的奚落,颇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更是惭愧,这确实是我的一个年少时一个梦。

哥哥生来便是太子,我生来什么都不是,那时我便想着,要么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要么,倘若我一击不得手,便索性弃了王城,自行找个山头逍遥畅快。

“你若寻不得一具合适的身躯,你又待如何?”我反问他。

他落了一子,不答。

再后来——大概是我在赵桓的身躯中呆足了一个暖春之后,我去了一趟子陵君的墓前。

他的王墓早被人破坏殆尽,其尸骨不存,连与他陪葬的一方和田玉也被人偷了出去。我去的时候正值盛夏,孤坟十里外廖无人烟,荒草萋萋,只剩一个残碑上还题了几个字。

我突然想到,倘若琥珀川一战落败者是他,那这石碑之下躺着的人恐怕该是我。

此一念令我更为害怕——那是较死之永寂,棺材顶永恒不变的七星与稀薄干燥的空气更令我害怕之事。被遗忘,被湮灭,留下一个虚名,子孙守不住家业,最后便是什么都没有。

回朝后我发了一夜的呆。待得天边翻白,曦光劈开长夜的时候,我站起身,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着人布下了琼海山庄的一个局,找来秦泽,又由着他找来了一方被废弃已久的地牢。地牢中有一条曾伴我沐血征战的蛇,我以此为饵,请君入瓮。

这一局生死,我先落一子,是为开局。

第一百八十六章 梨花雪

许砚之在烟雾缭绕的墙根下挪了挪身子。他从未抽过水烟,即便在家时也只见得长辈拿过些许旱烟,这一个笔直而深,半人高的、其口可容纳两个拳头大小的一个水烟筒于他来说实在陌生得很,也凄楚得很。

这是他从桐州一路逃难而西的第三个月。

时值隆冬,细碎的雪花簌簌铺了一地,蜀中不似桐州寒冷,但这柳絮般的一层霜白色也足够让人裹紧衣衫,叹一声天下寒士之苦痛。许砚之本不属寒士,但自从其家被锦衣卫抄了,其父亲大伯皆往牢狱中去,他被其祖母拼死护着送往雍州避难,又在雍州的姑妈家里呆足了整整三个月后,他想明白了几件事。

原来他那嫁往雍州姑妈原来并非如他记忆中这般刻薄。

姑妈同老太太相看两厌,平日二人少有往来,是以当许砚之被秘密送往雍州的时候,他曾以为自己会被那膀大腰圆,成日铁着个脸的姑妈削下一层皮。事实证明其忧心之举实在多余,自许家全家下狱,老太太在狱中犯了一回风湿,姑妈所嫁之彭家待他虽不如在家里时那般纵容,好歹衣食之物也同家中诸公子无二。

许砚之在雍州彭家好吃好喝待了好几个月,想明白了第二件事。其二,好男儿不屑寄人篱下,亦不可累人受灾。

某日晴好,姑妈家里头来了个尖嘴猴腮的朝廷之人。姑妈手忙脚乱将许砚之往后院里藏,许砚之遥遥见了那紫衣朝廷中人吓得成晚没睡。第二日,姑妈便张罗了一辆马车将之送往乡下,也便是这个时候,许砚之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第三件事便是他在逃亡途中方才悟出来的。由雍州一路向往西,蜀地多瘴气,其民多剽悍,许砚之既没钱又没粮,除了一张嘴皮子尚能忽悠人外,当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用得很。

他一路扮作行脚客商又混入了流民之队伍,待他好容易磨到蜀地的时候,其一身绫罗不存,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他的宝贝折扇都不得不拿去当了以换口粮。

这便是他悟出的最为重要之事。

原来圣贤之所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豪言壮语是需要代价的。原来天下寒士当真凄楚,而又原来,那古来之忠君,清正与明德之士,一旦沦落成为了寒士,则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他此来是为寻临衍一行人的踪迹。自琼海山庄一役,天下仙门乱作一团,薛湛趁机广发战帖邀天下仙友同聚,也便是这时,他听得了一个消息。

原来薛湛之所以能这般放肆,盖因他的背后站了一个高人,此高人虽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但他的师兄却是名震仙门的鬼道大师宋旸。

薛湛收了个鬼道徒弟,其背后有站了个鬼道高人,许砚之左思右想,只觉此事有异。他跟一小撮仙门中人混了许久好容易打听得个由头,原来此人名叫做萧一平,按辈分来说,连薛湛都应乖乖称他一声二叔。

许砚之这便鬼鬼祟祟潜到了临仙桥来。临仙桥原也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行脚商们建起来的镇子,蜀中多山地,河谷纵横,临仙桥便坐落在小君山下的淇水边。

时值冬夜,长风呼啸,临仙桥的男人们喜欢拿着个烟筒蹲在墙边抽水烟。许砚之寻了个客栈冒充作小厮,这眼看左右诸人皆有此雅好,他纵再是嫌弃,入乡随俗,不学也不行。

细雪飘摇落于泥土中结成霜花。许砚之随一众小厮蹲在房檐下抽水烟,水烟呛人,烟雾缭绕,许砚之强忍嫌弃吸了一口,直呛得眼泪直往下涌。

旁边一个大汉一掌拍到他的肩上嬉笑道:“你这细皮嫩肉一人,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为寻仇还是逃债?”

许砚之苦着脸同他闲扯了两句浑话,却听旁边一人接道:“你还莫说我们这地方鸟不拉屎,就说前几日来的那一群仙门中人,哪一个不是器宇轩昂,看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许砚之闻言来了兴致,忙央那人多讲两句,那人戏谑地将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故作神秘地站起身,道:“你又是个什么来路?我若告知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金银银票之物早在流亡途中消耗了干净,许砚之窘迫地搓了搓手,也站起身,同那人点头哈腰道:“张大哥莫要拿我开玩笑,我这不是见识短,眼皮子浅,从未听过这等奇事,这才来向您讨教讨教。”言罢,他裹紧了衣服,屁颠颠往墙角跟捡了个稻草,又用他那麻布衣擦了擦,道:“大哥,小的给你引火。”

那人见他这怂样便也懒得拿他寻乐,他呸了一口痰,撇了撇嘴,道:“这群仙家之人尽不干好事。一个个武义也有,又得朝廷恩泽,怎的就知道打扮得人模狗样儿,也不为我们百姓谋点事?”

“张大哥慎言。”

旁边一人提醒得正是时候,那名唤张大哥的人话一出口方知忌讳,呸了两句,忙道:“玩笑之语,玩笑之语,小兄弟莫往心里去。”

许砚之心知他所谓“慎言”乃指朝廷对仙门这不阴不阳的态度,他遂装傻充愣,挠了挠头,问道:“张大哥可知他们一行是往何处去,又来做甚?”

“他们来寻雁荡峰上住着的那一位。”

搭腔之人是一个蹲坐在扫把边上的清瘦年轻人。众人听之讶异,许砚之不明所以,忙追问了两句,那人淡淡瞥了许砚之一眼,道:“雁荡峰的那一位虽不常在仙门之中露脸,但其辈分甚高,怕是现在的仙门小辈见之,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前辈。”

此人虽身在陋室,但其气质清绝,令人见之难忘,许砚之默然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又何以见得他们是来寻他?”

“这个么,鸟飞三千里,其背后总该有个投食之人。”

萧一平便是薛湛的投食人。许砚之闻之暗暗心惊,不免又将其打量了一番。那人低头笑了笑,道:“你还有甚想问?”

众人听得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既是偷懒而又相谈甚欢,咕哝着吆喝二人赶快些进厨房干活。许砚之被那张大哥往屁股后头踢了一脚,脚下一滑,险些滑倒在铺了碎霜的门廊下。所幸那年轻人眼疾手快将许砚之稳稳一扶,低声道:“今日怕有贵客,你若实在好奇,不如随我同去看一看?”

许砚之被他洞彻的眼睛打量得浑身发抖,他忙将其手抽了回来,拍拍屁股,咕哝了两声“不敢惹事”,自顾自便忙往厨房中窜去。

灶台上热着滚滚的一锅水。

许砚之暗瞥了一眼那神色古怪的年轻人,手心捏了一把汗,思前想后也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人。那人浑不在意,笑了笑,端起热水便往大堂而去,许砚之愣愣看了许久,得了屁股上结结实实一脚后方才回过神。

“偷什么懒?还不赶紧把这鸡汤给端过去!”

许砚之忍着烫,端起那碗清得连油珠子都找不见的鸡汤便往大堂中去。

今日客人少,许是一场小雪下得不是时候,大堂里冷冷清清,呵气成冰,连地板都较往日更为滑腻几分。许砚之将白帕子搭在肩上,嬉皮笑脸同一桌行脚商唠了两句浑话,便见一人指着门口道:“这大雪的天,怎么还有人赶路?”

许砚之转过身,其手中的汤一抖,险些就要烫得跳将起来。原来客栈窄小的门中来了一行人,其人皆身着紫色压边的道袍,高冠束发,长剑如水,烨然若神人。

为首一人却是个眼熟的,那人绷着个脸,不发一言,待他颇为嫌弃地将小小的客栈大堂环视一圈后方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旁边一人忙将板凳挪了出来,罢了又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此为崇文,是为天枢门松阳长老的弟子。另一人大声吆喝小厮赶紧奉茶,此人声如黄鹂,扎了个马尾,容貌秀丽,是为赵春菲。她是天枢门云缨长老新收的弟子。

被众人簇拥着坐定,而后又接过崇文递来的帕子擦手的人是明汐,他是天枢门新晋之首座弟子。

许砚之从未见过明汐这般奇特之姿态,仿佛一只陡然落入白米箩筐的老鼠,左右皆是食粮,左一口右一口又吃不完,只能强撑着个脸皮假意骄矜,一面洋洋自得却又不得不端着个端方之态,实在别扭。

许砚之忙溜往后堂,临走前他又往众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后入得大堂里的是北镜与北诀。北诀倒没变多少,依然是那副呆愣之相,倒是北镜……许砚之多看了她两眼,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变化。

自那时天枢门忍冬林一别,二人大半年不见,许砚之成了个江湖落魄人,而北镜虽身着绫罗,其神色仿佛反比他更为落魄。

她进门时穿了个长斗篷,斗篷上抖了浅浅一层雪,北镜掀起斗篷抖了抖,她眼见一张桌子满当当都围了天枢门小弟子,一群人围着明汐嘘寒问暖,见她视若不见,她也不恼,只挑了挑眉,自行同旁边行脚的一群人拼了个桌。

宝剑锋从磨砺出,许砚之陡然想到。她不在如忍冬林时的那般强横张狂,但观其拂袖端坐,默然不语之神色,许砚之心头啧啧赞叹,直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那一桌天枢门弟子入坐后甚是热闹。有人抱怨路途之遥远,有人闲扯两句蜀中姑娘清丽,明汐听不得众人聒噪,恨恨环视了一圈。

崇文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些许,那赵春菲却闻所未闻,自顾自扯着嗓子道:“也不知这客栈中还有几间空房?我睡眠浅,不惯与人同住,请师兄们体谅则个。”

她神色张扬,倒丝毫没有求众人体谅的意思,明汐不咸不淡看了她一眼,道:“出门在外,讲究不来,你要么同镜师姐同住,要么自己找个地方住去,除此之外,我们腾不出多余的地。”赵春菲闻言,眼看就要恼,崇文忙拉着她的衣袖好言相劝,一头劝一头又求助似地往北镜的方向看。

北镜闻所未闻,老神在在,正同一众行脚商相谈甚欢。

崇文没有办法,只得赶忙将话题扯到蜀中美食上,这才面了一场不必要的交锋。几位一路由岐山行来本是领了明素青长老之命来寻萧一平,奈何这二位小祖宗一个假意扬威,另一个摆明了不让他扬威,两人明争暗斗一路西行,可苦了夹在中间的无关之人。

“我闻此地的泡萝卜甚是香脆,师妹一路辛苦,我们这就要来尝一尝?”崇文言罢,忙挥着手唤来一小厮。

许砚之趴在柱子后头探出半个身子,却见那人正是方才后厨同他打太极的形迹可疑之人。

他的心头腾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那小厮笑嘻嘻凑近崇文,他的手背在身后,一条白帕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崇文胡乱点了两个小菜,挥了挥手,一边端坐着的明汐抬眼看了他半晌,忽道:“这位……看起来怎有些眼熟?”

众人一惊,那小厮笑嘻嘻对明汐道:“爷认错了,我一个无名无姓之人,怎得入得了你的眼?”

明汐不信,多看了他几眼。那人假意往后厨的方向走了两步,陡然回过头,嬉笑道:“不过首座弟子的记忆倒好。我原是栖霞宫的一个修士,我的师父在琼海山庄夜宴上遭人屠杀,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特想来问一问首座弟子。这仙门之中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天枢门作为众仙家之首,到底意欲何为!”

他话音未落,一把寒光匕陡然被他由后腰带之中掏了出来。此人哪里是来问罪,分明是为迁怒!

“噌”地一声,众人齐齐拔剑,剑光将地板上的水光亦映得森亮。

那人扬天哈哈笑了两句,道:“以多欺少,你们也有脸?!”

只见他抖了抖肩头的白帕子,右手握着匕首,那一式流霞万里便直往明汐脸上划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金风玉露(上)

许砚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局吓了一跳,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只得直愣愣站在柱子后头眼睁睁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清秀少年的匕首用得不甚流畅,想来匕首不是他惯用的兵器。匕首与赵春菲手中一柄软剑相击,叮地一声,他的虎口一麻,眼看就要握不住刀。

赵春菲人虽娇小,这一手“江南春雨”的剑势却甚是绵密而不露破绽。她善使双剑,这一对轻灵剑器扰得那少年连连后退,少年踢翻了一坛酒,掌柜闻声而来,不料此中突变,只得大声叫唤众人停手,自己也不敢贸然上前。

二人就这般在桌椅板凳齐全的客栈大堂中互拆了几招。

众天枢门弟子见此人虽修为不弱,赵春菲却更胜一筹,便也一时不曾出手相帮。赵春菲将那少年逼入了楼梯下的储物之所,那少年冷哼一声,左手一翻便往赵春菲的面上发了几根银针。

银针细如牛毛,是为栖霞宫之绝学。

赵春菲侧身而避,正不以为意,不料那银针仿佛跗骨之蛆一般,眼见一击不中,凌空折返,又朝她袭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这本不是银针,而是绕在那少年手中的三根纤细如发的银丝!

少年将银丝牵得如蛛网一般,楼梯间狭小,赵春菲施展不便,这边被他划伤了手臂。赵春菲一个风火咒往他脸上拍去,酒坛杂物碎了一地,她剑势不停,一面大声道:“看什么看,还不来帮忙!”

天枢门众小辈弟子这才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将那少年围堵在了楼梯间里。

少年眼见对方人多,一时握着匕首不敢妄动。明汐方才屁股不离板凳,老神在在,故作淡定,这时他眼见那少年已是瓮中之鳖方才慢悠悠朝那少年走去。

他虽面上沉静如水,实则内心也是慌乱,他临行前师尊尤其吩咐,此行务必低调,切勿让仙门众人寻得话头。

天下仙友皆等着天枢门表态,天枢门不好表态,这才想先派人去兵分两路,探一探薛湛的老底。

他这一行不算复杂。雁荡峰上的那一位萧一平虽不是甚光风霁月之人,但想来也不屑为难小辈。但明汐万不料这半路杀出了个他连面都不曾见过的程咬金,这程咬金还偏生不讲道理,只将琼海山庄之事迁怒于天枢门的头上。

他初任天枢门首座弟子,既不想步临衍的后尘,又实在不甘落于他后,因而他除了端个首座弟子的架势狐假虎威,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行事。

“你师父的事情实在……节哀顺变。”他不说还好,这话一说,那少年唾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我倒从不知你们一群以多欺少的王八羔子也懂得我们的苦?”

明汐闻言,怒从心头起,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你来寻我们有何用?”

那少年眼看又要发作,一旁默不作声的北镜陡然站起身,道:“你是从何听来我们的行踪,又是谁告诉你我们今日会有天枢门弟子来此?”

方才她闷在一边一言不发,众人险些就要将其忘却。此时听她所言,众弟子恍然大悟,纷纷心头一紧。

照说几人此行甚隐秘,莫说外人,便是连天枢门人都不见得全然知晓,他一个师门破灭之人又是如何一路潜伏到了此处,又偏生碰到了首座弟子?

寒光一闪,北镜万钧在手,沉声道:“你此行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少年左看右看,看了她半晌,手中匕首一划,却不是向着众人,而是直朝楼梯间的柱子劈去!

这匕首甚是锐利,楼梯间下手腕粗细的支柱被他劈断了三根,北镜道了声不好,却见摇摇欲坠的一个楼梯板这时更显其颓势。待那楼梯上的木板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时候,那少年就地一滚,酒坛子碎了一地,大堂之中杯盘狼藉,众人不料此变,纷纷退朝一边。

轰然声中剑光稍纵即逝。万钧劈开了倾塌下来的层层木板却挡不住少年的去路,少年生生受了北镜一剑,其大腿后侧沁出血。他以匕首支低,一瘸一拐往后厨跑。许砚之犹豫片刻,一个健步上前将其拦得结结实实。

众人皆不料此小小的客栈之中还藏了来路不明的第三人。

那少年也不料许砚之竟这时发难,情急之下,其寒光尽血的匕首直朝许砚之肋下劈去。许砚之修为虽低微却也并非毫无防备,一道蓝光稍纵即逝,是为他右手手腕上的佛珠护了他心脉关键之处。

少年一击不得,心下恼怒,一时也发了狠。他将那发丝一样的银线往后抛去,趁天枢门众人闪躲之际,他拆了许砚之的一拳,拽着他的手臂反手一拧。

许砚之本不善近战,这时被他一举擒拿,正自后悔,喉间寒光逼至,那是少年手头的匕首。

万钧的剑光与少年手中的寒光皆映彻了此方寒冬。许砚之被他拽着手臂,挣脱不得,眼见得杀机已至,容不得他多想便抓着少年的手臂直往后倒。

少年不料他竟行此破釜沉舟之举,他左手拽着许砚之的手腕,右手拿着匕首,重心不稳,一个踉跄也往前倒。

剑光迅然而至,血珠子同一地霜色混合到了一起。少年被许砚之拖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容易翻爬起身,他还未起身,三柄长剑便直指了他的脖子。

第四把剑指着地板上唉声叹气的许砚之,赵春菲将许砚之一把拽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许家小公子。你那时在我天枢门大闹一场,现在出现在这临仙桥莫非又是个巧合么?”

许砚之方才被摔了一屁股,正自哀叹,此时见赵春菲与明汐皆来者不善,而他细算起来也姑且是个朝廷通缉人,江湖漂流客,实在不便与众人多做瓜扯。

他摸着屁股嬉笑道:“姑娘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来蜀中探亲……!”

他的一个亲字没有说完,只见他袖中冒了一枚铁箭,直往赵春菲的肋骨而去!

此乃他最后的防身之物,许砚之放了一发冷箭,乘其不备,掉头就跑。

明汐的反应速度倒同其师尊不相上下,只见他手中长剑挽出剑花,剑柄之上旋即幻化出了一道铁索。铁索直朝许砚之的小腿抽去,许砚之飞跳寸许高,心有余悸;那少年寻了时机,陡然发难。

也便在许砚之落地的一刹间,少年手中的银丝捆住了许砚之的小腿。

“要死一起,拉个垫背的也不亏!”

“谁要跟你垫背啊!”

许砚之欲哭无泪,被他这一拽,直跌入了一地碎瓷酒坛之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金风玉露(下)

寒夜萧萧,二人皆被绑在马厩之中动弹不得。

此时已近午夜,天枢门众人皆已歇下,那少年被赵春菲揍断了两根肋骨,正唉声叹气,叨叨不知念着何事,许砚之闻之心头火起,想同他大吵一架却奈何全身无一处完好,实在提不起劲。他方才在一地碎瓷片中打了个滚,右脚脚踝脱臼,于此寒夜之中撕心裂肺扯着疼。

一地霜白森森凄冷,许砚之被冷得抖了抖,满心烦躁之际,忽而听得了狂风席卷之声。

他头皮发麻,心头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簌簌的小雪竟混合其了细密的小雨。

屋漏偏逢连夜雨,刺骨的冷雨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浇得他深切体味到了何为天下寒士。

马厩中漏雨,马粪的臭味却丝毫见淡去,那拉他垫背的少侠听得风雨之声,也嘟囔了两句浑话。许砚之忍无可忍,天南地北,一股脑的脏话直骂得那人目瞪口呆。

二人皆被反手绑着,骂归骂,总又不见能厮打起来。

二人越骂越是畅快,许砚之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憋气,他此时被冷雨浇得浑身通透,嗓子嘶哑,一派公子修养早抛之了云外。

待外头三匹马躁动地镫了马蹄,其鼻子上的缰绳哗啦啦摇动之时,许砚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通缉之人,实在不能落入天枢门手中。

那少年还在滔滔不绝地问候其亲眷,许砚之气归气,到底寻了些许理智。他正思索此局怎解,思索不及片刻,那骂人的少年声音一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马蹄声声声分明,许砚之忙抬起头,却见外头一人,身形小巧,正撑了一把雨伞缓缓走入了马厩之中。这一个倩影实在有些眼熟,许砚之目瞪口呆,只见季瑶手持一把纸伞行至马厩之中,左右四顾,又朝他嘘了一声。

许砚之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季瑶一针扎晕了过去,瞠目结舌,心头亦燃起一股怪异之感。他莫名想起来春日初绽的桐州,那时他神采奕奕,逍遥自得,许家也还未曾遭受灭顶之灾。

“莫说话,可还能走?”

季瑶瞪了他一眼,又蹲在许砚之跟前,小心翼翼为他检查腿伤。

二人许久不见,才见便是这般奇特之情形。许砚之想起了那密匝匝的一叠信,信中东拉西扯,婆婆妈妈,就是不愿正面回应她的一句“心悦君兮”。

再往前追溯,季瑶蹲在他家的厨房里哭得像只猫,他给她递了帕子,她小心翼翼地接了,其抬头之神色尤为像猫。

要不怎说时过境迁,世事无常,此时她将伞撑在他的身侧,埋头细细为其包扎腿伤的样子尤显许砚之的狼狈。

她的头发竟是短了些,她换回了那身天枢门弟子的衣衫,虽不算好看,好在干净整洁且合身。她脸上的那方胎记倒比初见时更显,那时二人初见,她刻意以咒术隐去了这块疤,却不知为何,她此时竟连粉黛也不屑用。

一念至此,许砚之心口一阵没由来的闷疼,疼得他轻微地哼了一声。

“还没伤筋动骨,还能走。”

绑在他脚踝上的那方帕子整洁而柔软。奈何此马厩之中太冷,夜雨如针,扎得他冷且麻木。许砚之颇为尴尬,疼而又不好露怯,季瑶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哪有这般夸张?我虽不能将之彻底复原,但你忍着走一走,走去寻一医馆,也不过片刻的事。”

他愣愣盯着她的脸,季瑶被他看得心下发麻,偏过头,道:“你又没毁容,干嘛这般?”

这可是比毁容更令人难堪之事。许砚之既想道谢却又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口他便越觉出自己狼狈。

“你为何忽然出现在……?”

“我本就同他们一道来,方才去临仙桥打听了一些事。”季瑶为他松了绑,站起身,左右四顾,又给他塞了两张符。

“这个可会用?”

便是不会也只能说会。许砚之愣愣点了点头,季瑶不疑有他,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她的发丝扫在他的脸上,许砚之心头一抖,连带着浑身冷得抖了抖,季瑶轻叹一声,道:“镜师姐方才刻意让我过来放你先走。现下局势未定,无论你来临仙桥做何事……”

“此为镜师姐的意思?”许砚之道:“你且帮我谢谢她。”

他话一出口,又实在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何对北镜就能这般顺畅道谢,对着季瑶,他竟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仿佛此话一出口,他便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之物,此物曾令他在桐州时神采奕奕,此时却压得他实在抬不起头。

“闲话休说,往客栈出去左转,三条街外头有一个医馆。师兄这边我们先拖一拖,你收拾好了伤便快些离开,我们此行志不在你,其余诸事,我也不好再同你说。”

许砚之一瘸一拐出了马厩。他他扶着白墙走了两步,裹了裹外套,忽而转过身道:“说起来,近日你可有听说衍兄行踪?”

琼海山庄一事,天枢门众人虽面上未曾表态,心下却实在各有主张。有人道临衍曾在琼海山庄里现身,又有人道,此人身带妖气,实在居心叵测。

然仙门之中以讹传讹,空穴来风,谁人都不知此间真假,是以许砚之这一问,实是将这谣传之事摆到了明面之上。

季瑶眼神飘忽,左右四顾,道:“不曾,你为何这般问?”

“……当我没问。”许砚之扶着客栈外墙又走了几步。季瑶见之不忍,将她的伞递了过去,道:“风大,夜冷,你且小心。”

许砚之默然接了那伞,伞柄上的温度令其深感惶恐。

他撑着伞挪了几步,心一横,也不回头,低声道:“我信衍兄为人。你也不必为难,我大致也晓得你们此行的目的。我行过来本也是想找他寻求庇护。你且放心,我若此行寻得他的踪迹,必会先告知……”

“莫要告知于我,”季瑶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若寻得师兄踪迹,只管让他藏好。现下门中生变,天枢门已不是昔日的天枢门。你且告诉他,无论如何,我信他,师娘信他,怀君长老信他。除此之外,你让他千万不要相信别的任何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山中来客(上)

却说萧一平其人也是个怪人。

江湖传闻其人性情古怪,嗜杀成性,尤善变化幻形之术。然而细数这几十年里他究竟杀了谁,又造了何孽,却又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但有一事,仙门之中人尽皆知,是为他与他的师兄宋旸想看两厌,几十年不想来往,最近的一次来往却是为了一个姑娘。

此事倒不如江湖人所传言那般不堪。宋旸虽修鬼道,实则也是个热心之人,他行得并州之时,遇其大旱,心头不忍,顺手收养了一个孤儿,此女便被他起名为阿欢。

宋旸修行鬼道,一路结了不少仇家,是以当他自知天雷降至之时,他便将这个女儿托付给了其师弟萧一平。

照说宋旸在仙门之中也并非没有挚友,但为何此托孤之举最后竟落到了与他素不对付的萧一平头上,便是无人说得清楚。

萧一平收阿欢入门的时候那丫头才八岁,二人祖孙之龄,同吃同住,一来二去也惹了不少闲话。

想必萧一平之嗜杀谣言便同此闲话有关。

孰是孰非,无人说得清楚,倒是北镜挺直着脊背端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一路闲思之时,忽而产生出一股倦意——是为对仙门人事的倦,也对这天下悠悠之无聊口舌的倦。

她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季瑶端坐在她的左侧闭目养神,赵春菲懒洋洋靠在她的对面的马车内壁之上,左看右看,寻不得乐子,便将她跟前的一捧干大枣抓来玩。

天枢门弟子在外吃穿从简,众人本想着雇个牛车快些赶到雁荡峰了事,不料这一尊大佛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四面透风的牛车上遭罪。最后明汐没有办法,这便又雇了两辆马车,一车男,一车女,他便也恰好能将这娇小姐丢在另一辆车上眼不见心不烦。

这干大枣便是赵春菲买来与大家同吃的玩意。

北镜对这些小举动颇不领情,季瑶虽表面上与之柔声共处,实则二人也并不亲厚,赵春菲没有办法,哼哼了两声,索性自己同自己玩。

那日许砚之不知所踪,明汐发了好一通火,后他差了两个随行弟子将那少年带回门中,这一趟下来,上得雁荡峰的便只有明汐,北诀,崇文与马车里的三个姑娘。

三位少侠其乐融融,马车里的三个姑娘各怀心事。赵春菲眼看北镜沉默寡言,甚是无趣,便将那干大枣细细撕开,一缕一缕丢到口中,边嚼边道“师姐怎的也不说话?”

北镜嗯了一声,懒得理她,她便又道“那时首座弟子之争,我们私底下都想着这下一任首座弟子当是大师姐才对。师姐修为又高,在小辈弟子之中又素有威望……”

“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北镜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赵春菲碰了一鼻子灰,浑然不觉,道“明汐师兄也不是不厉害,只是相比于那临衍师兄,啧,感觉还差了些火候。”

这一句背后论人已实在不客气,更何况其间又扯出了天枢门的一个隐痛,季瑶皱着眉头本想呵止,不料北镜冷笑一声,道“让她接着说。”她直勾勾盯着赵春菲,道“你且说说看,这明汐师兄相比临衍师兄,差了哪些火候?”

她一路行来话不多说,此时似笑非笑,眼如寒芒,倒颇有些超出其年龄的威严气势。

赵春菲被她吓了一跳,心头打鼓,嘴上不服,将那枣子一放,道“说就说。临衍师兄虽看着温文守礼,实则是个极有主意的。他当首座弟子的时候门中弟子虽不明说,私下里还是亲他亲得多一些,明汐师兄才一上任便摆出一副狂傲之样,加之崇文崇礼那两个没骨头的软东西老给他凑着提鞋。我看不惯,背后说两句,这也不行么?”

要说明汐之所作所为,众人看在眼中,皆耳观鼻,鼻观心,见之假意不见。北镜也诧异于这赵春菲竟这样敢说,一时也来了些许兴趣,道“你这话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不怕他背后记恨你?”

“那又如何?他能拿我怎样?”

赵春菲慢悠悠吞了一颗枣,道“此为虚张声势,为虎作伥之小人,你们越是避开他的锋芒,他便越是张狂不自知。当然师姐你光风霁月懒得同他计较,我又不是光风霁月之人,我就偏喜欢同他对着干,偏喜欢杀他的锐气,如何,他还能打我不成?”

不料这丫头片子行事虽乖张,实则却也是个有趣之人。

北镜被她激得笑了笑,不作表态,赵春菲哼哼了两声,又道“那日众人皆眼看着师姐更胜一筹——瑶师妹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师姐修为皆在我等之上,论得经文又不弱于人,况且那日明汐师兄论了一半撒丫子跑了,这首座弟子最后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此情此景,实在不容得人不思索这门中长老之偏爱……”

“可以了,此事到此为止。”北镜蓦地沉下脸,冷声道“长老自有长老之考量,你我小辈弟子,莫要擅自揣测。”她摇了摇头,敲了敲车壁,道“敢问老人家,我们还有多远?”

赶车之人是一个老头。那人贴着马车壁,扬声道“快了快了,再往这里行得一炷香就可到得半山腰的庄子中。”

昨夜下了一夜的小雪,此时山路湿滑,实不易行。赶车之人是个熟手,他驱着马车绕过陡峭的岩壁之时,众人只感到此地甚是险峻,稍有不慎,落入山谷之中,怕连骨头渣子都寻不见。

萧一平所居之处并不隐秘,由临仙桥驱车往雁荡峰上走,不需半日可到。

天色渐沉,残月还没爬出来,阴恻恻的乌云遮天蔽日,衬得此霜天尤为晦暗。几人心下惴惴,心不得片刻,忽听那赶车老人道“哎哟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前头似是撞了个东西。”

赵春菲骂骂咧咧下了车,果不其然,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泥泞的山道上横着一截粗壮的树干。想来此地陡峭,这树干受不得昨夜的风吹雨打,这才折在了此处。

马车字不能跨树干而去,赶车的老头点头哈腰同几人致歉,北镜摆了摆手,道“我看前方不远,我们走上去,脚程快些也不过一炷香。”

她话音刚落,三位少侠的马车也应时而至。明汐皱着眉头背着手,将那树干结结实实端详了许久,道“看来也没有别的法子。瑶师妹,你先随车夫一同去客栈中为我们牵两匹马。”言罢他又对北镜诸人道“走吧,我们天枢门弟子,自不惧这点小风小雨。”

明汐拉紧了斗篷,一马当先,小心翼翼提着衣摆,直跨那树干而去。

赵春菲跟在后头见其跨个树都一副君临天下之狂色,撇了撇嘴,也自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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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山中来客(中)

才经夜雨润泽的泥土实在湿滑,待几人精疲力竭行得半山腰之时已颇有鼻蹋嘴歪之势,其中尤以赵春菲为甚。由泥泞小路而上,行至一个半山平台,众人听得水流潺潺之声,又见眼前亭台楼阁之盛,不由心头诧异。

萧一平的居所十分讲究。

平台上山石秀水不一而足,水中有鱼,水上有桥,万物凑在一个半山平台上虽然紧小但实在精致。由平台而上,一条溪流穿行在山涧河谷之中,沿小路上山,行人通行之处皆修了廊,回廊一侧有木质栏杆,经栏杆一侧可见雁荡峰山水清绝之美。

回廊之中每二十步挂了个灯笼,薄红的灯笼在此薄暮与向晚的天色之中有种难言的诡异之感。

穿回廊而上便可见萧一平居所的前院围墙,也即是雁荡峰平台的第二层,他自己将之唤作春波苑。

北镜觉得这个名字实在不应景,盖因春波二字太过秀雅,而此地却实在是……森然诡异。

森白的墙壁外头有两个一动不动的洒扫之人,明汐初时只觉怪异,待走上前细看,原来这二人皆是由白纸糊成,一人嬉笑,一人苦着脸,一左一右,其眼眶部位被人抠了下来,瞪着个黑森森而茫然的洞。

众人见之,只觉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这不是……”

送葬之物么。崇文这话没敢说全。

明汐被吓得浑身发抖,强壮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木门应声而开,门开之后未见一人,白墙后头一应假山秀水,一应风雅,只不过那小路上或是回廊之下的洒扫仆人皆是纸糊的。

第二层平台又较第二层平台更大一些,众人在薄暮晦色与一院子纸人之中穿行不多时,眼看地势陡然拔高,一汪泉水飞流而下,水流劈开两处断崖。

一座木桥凌驾于瀑布之上,桥面甚宽,桥上建了三座亭子,亭子外头挂着风铃。

桥头的亭子飞檐端方,亭子里头隐隐也挂了五个红灯笼,除此之外,亭中桥上里有三个美人,一人坐着,二人站着,三人皆是纸糊而成。

穿桥而过则势必要经过纸糊美人。明汐再是端起架势却也死活不敢上前一步,赵春菲嗤笑一声,道“首座弟子是不是怕鬼?”不等明汐辩驳,她便艺高人胆大,当先朝那桥上悠然行去。

“萧一平本就修的鬼道,此物出现在这里毫不奇怪,你们快些跟上来,若在这里就被吓得趴了——这叫什么?我天枢门弟子,你刚说什么来着?”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春波苑里虽号称有着二十四座浮桥,实际上满打满算,连第一层平台那中看不中用的也不过四座。众人刚踏上这第四座木桥的时候,正是西风残雪,暮色四合之时。

大红的灯笼在晦暗的天色中点燃一抹血色,万籁俱寂,四野无声,几人正战战兢兢路过那纸糊美人的身侧,北诀呀了一声,道“我怎的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脚?”

明汐又惊又怒,张口就要骂他个狗血喷头,崇文谨小慎微,细声细气,也道“我也感觉有人……”

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低头看去,只见方才还结结实实的木板上此时忽然化开了一滩黑水。

由此黑水之中伸出数十个鬼手,众鬼手皆扯着几人的裤腿往下拉,下头是绝谷之风声与飞流直下的泉水,一阵狂风吹过,风铃清越作响,五盏红灯笼猛地摇了起来。

“小心!”

北镜话音未落,只见方才还端坐在栏杆上含笑的纸糊美人忽然站起身,直朝她抓来!

此美人一动,三个纸糊美人便纷纷朝几人袭来,纸美人身法飘逸,五指甚长,直如厉鬼索命!

明汐好容易回过神挡了那纸美人的一击,不料当他抬起头四顾之时,只见方才几人所经过之纸糊的仆役也纷纷仿佛活了一般,缓缓朝桥上聚来。

木桥一头是纸糊的家丁仆役,另一头是伸长着爪子的三个纸美人,脚下一滩黑泥里腾出淡淡的烟。

此为鬼阵,是萧一平布在雁荡峰上的第一道屏障。

天枢门众弟子方才被几个纸糊美人吓了一跳,此时暮色四合,仓皇应敌,渐渐落了下风。

北镜的万钧剑法直削往纸美人的袖子,美人不闪不避,一只手被削了便还有另一只。对方“人”多,前仆后继,密匝匝往桥上众人扑来,明汐情急之下引了一捧火,火光沾得一个小厮的衣袖上,那小厮在火中挣扎了片刻,其惨叫之声与人声无异,实在令人胆寒。

纸美人纤长的指甲如同破空的利刃。众活人背靠背渐渐围作一团,纸人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惧疼痛,前仆后继,北镜眼看形势僵持,大喝一声“破阵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开始寻阵眼。

地上的十几只鬼手贼心不死,一一往众人腿上抓。

照说萧一平在此摆阵,木桥上前后不着地,若真有阵眼想必也在桥上不远处。北镜仰头看了一眼亭子顶的横梁,梁上黑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灯!”

为等她说完,北诀已颇有默契地从袖中掏出一枚夜明珠往半空之中抛去。夜明珠的光芒虽然微弱,好歹也照见了横梁上歪七八扭的几笔咒符,赵春菲当先一剑砍往横梁之上,奈何梁上太高,几人实在够不着。

“跳上去!”

几人之中要数北诀身量最高。他点了点头,一脚踏上桥边栏杆,口头念咒,脚下生风。

正当夜明珠的光芒暗淡下去的时候,他足下生风,借力一跳,双手如猿一样挂到了梁上。

眼见下头的纸人越聚越多,几人很快露了疲色。北诀臂上使力,死咬着牙,一点一点吊着身子挪到那横梁上的血咒边上。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将这血咒破坏之时,黑乎乎的横梁上倒吊下来了一个嬉笑着的人头。

此乃一个笑眯眯的纸糊小童,也不知那小童何时爬上来的,只见他半个身子趴在梁上,与北诀脸对脸相看,他空洞的眼睛如一汪干枯的井。

小童咧嘴笑了笑,张开十指,曲手成爪,猛地往北诀脸上挠。

北诀经此剧变,手一滑,直从横梁上摔了下来。

要不怎说八尺江湖人时运不济,照说横梁平行于桥面正中,即便摔了下来也统不过摔到一群纸人之中。奈何他仰面朝上摔下来的时候,下头的赵春菲正被众纸人围在中间,逼不得已,挥手召了一阵飓风。

这一阵飓风吹得红灯笼瑟瑟抖动,也吹得北诀被长风迷了眼。

就当他闭眼的一刹,纸美人的长爪已向着他的肋下爪去,北诀心口一痛,脚方落地,就地连滚了好几滚。待他再晕乎乎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肋骨已被摔断了两根,而那被纸美人一掌烙上的地方也已冒了黑烟。

北镜情急之下,万钧横扫,纸人纷纷被她拦腰斩断。

北诀已滚落到了木桥的另一头,当他堪堪站起来的时候,那横梁上的纸小童正跳下横梁,笑吟吟跳到他的跟前准备再补上一掌。

也便是这个时候,众人听得了悠扬的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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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山中来客(下)

洞箫声低沉呜咽,如泣如诉,在此日薄桑榆的长夜之中尤为凄绝。

随着萧声的策动,纸人们纷纷缓下身,就连方才咄咄逼人的纸美人也都垂下了手臂。三个纸美人只剩了一个,还有两个被赵春菲掀到了桥下水流之中,纸美人听得萧声,低眉顺目,缓缓回到美人靠上坐好。

众人讶然四顾,却见那层层扑进的纸仆役们也都掉转身子,一一由木桥一侧鱼贯离去。

一众纸人如一众平缓撤离的军队。

驭军者是一个妙龄少女,她的额头宽广,脸如银盘,鼻子左边有一颗浅浅的痣。

少女不算顶好看的,却一定是顶活泼轻灵的,她的腰间坠了两个小铃铛,左脚脚踝上还系着一串铃铛。铃铛敲击之声与洞箫呜咽两相应和,一轻快一低沉,一灵动一凄绝,众人听之,心下生疑,纷纷握紧了手中之剑。

木桥上一滩铺开的黑水缓缓渗入木板间隙,连同那鬼手一同消弭无踪。暮色四合,夜幕低垂,云霾散尽之后,一勾残月此时方才怯生生露了出来。

“你是何人,为何……!”

赵春菲话音未落,几人听得一声羊叫。少女身后露出了一只小山羊的角,那小公羊黏少女黏得很,只见它冲几人咩了好几声,脑袋蹭着少女的小腿,似是在撒娇。

赵春菲见了小羊,欢喜得紧,正自诧异。少女将洞箫握在手中转,另一手摸着小羊的头,道:“爷爷待客不周,我且代他向诸位赔罪。前几日我们这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看你们这打似是天枢门人?”

不等众人回话,少女便将那洞箫背在身后,一蹦一跳,摇头晃脑走上木桥,道:“爷爷说天枢门人需得以礼相待,但你们弄坏了我的纸人又吓着了我的羊,这可如何是好?”

——你的羊又何时被我们吓着?北镜当先朝她鞠了个躬,道:“孰是孰非我们容后再论。我师弟方才受了些小伤,倘若姑娘不弃还请领我们往贵府上走一趟。我瞧那纸人一掌威力不小,恳请姑娘救救我的师弟。”

少女将北诀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道:“他受的那一掌可是我爷爷的毕生绝学,救不了啦。”

“你怎能如此!”

明汐一听,眼看就要破口大骂,那小公羊被他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去。少女见状也来了气,道:“你什么你,我叫阿欢!还有,是你们闯到我家为先,我巴巴跑来救人,你们却还一个个不领情,都是什么毛病!”

原来她便是萧一平的养孙女,众人讶然相顾,不知如何应对。

北镜强忍着一口气,其神色越发恭敬,道:“我们受天枢门明长老之托来交与萧前辈一样东西,此行我们事先已同萧前辈通过信,想必前辈也晓得我们正在半山腰上。”

“我爷爷同你们通过信?”

阿欢眼珠子一转,道:“这事我怎么不晓得?你们要给他什么东西?能不能由我交付?”

这少女眼看顽劣,行事也没个常理,众人拿她没有办法,正犹豫之际,赵春菲道:“你方才从这山上下来走了多久?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得山头上去?”

她此一问问得甚是莫名,众人正感诧异,却看阿欢撇了撇嘴,道:“我还没准你们上山,怎么?想硬闯么?”

“方才你说天枢门人需得以礼相待,现在又死活不让我们上去,我猜你自己是不是趁长辈不查,偷跑下来,这会儿怕我们到前辈面前拆穿了你,这才慌了神?”

赵春菲与她唇枪舌剑,两不相让,阿欢吵不过她,哼了两声,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众人这时看明白了,原来这唤作阿欢的少女也仅是闲极无聊,玩心大发,想来她常年在雁荡峰上同一个老头共处,久不见外人,这时忽见了一群同龄人,没事找事便也想充个大人来同几人耍一番微风。

一念至此,北镜躬身道:“姑娘年纪轻轻,修为不低,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不如这样,我们将那至关重要之信物交给你,你带我们往山上去,眼看天色将晚,你在这一路上也可教一教我们如何识别机关阵法之物,可好?”

这做一件教一教右一句天降大任哄得阿欢志得意满。她背着洞箫扬起下巴,假意沉思,实则又将几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北诀的伤虽看着吓人,实则也并非如她所言这般致命,天色渐晚,大红灯笼摇得令人心生躁意。

阿欢啧啧两声,摇头晃脑,摸着小公羊的脑袋,道:“你也莫要给我戴高帽子。什么至关重要之物,若那东西果然如你所言这般宝贝,你能轻易将它交给我?”

北镜还欲再辩,阿欢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方才所说也有些道理,我爷爷确实早在府中恭候多时,他令我领着你们往后山一条小道上山,省得你们几个笨手笨脚又动了我们的机关。不过嘛……”

她眼珠子转来转去,最终聚到了赵春菲身上,道:“这位小姐姐方才说我偷跑下山,那我可十分不乐意。不如你同我道个歉,我们恩怨两清,我这就带你们上去,可好?”

阿欢一个十三四岁不谙世事的少女,哄着便也哄了,想来没甚要紧。众人本以为赵春菲当以大局为重,再不济也不至于在此时耍小姐脾气,不料她闻言却重重一哼,道:“凭什么?我说错话是一回事,你没事找事是一回事,你要是不领我们上山,到时看你爷爷不罚你?”

这话已说得毫不客气,明汐连斥几声,硬着头皮忙向阿欢赔不是,阿欢冷笑两声,倔脾气上头,恨恨道:“行啊,你们能耐你们自己找路上去,你天枢门弟子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我惹不起,这就告辞!”

她拽着小公羊的羊角就往来路上拖,北镜一听急了,忙道:“我弟子不会说话,她不是那个意思,我这就令她向您道歉……”

她话音刚落,转朝赵春菲,沉下脸大呵道:“道歉!”

赵春菲被她吓了一跳,委屈巴巴还待再辩驳,北镜眯着眼,一字一句,轻声道:“道歉,否则你今日出不了这山。”

赵春菲从不晓得北镜的威压竟这般强横。她在马车上刻意提及首座弟子之争时颇有挑拨之意,此时看来,若谈及小辈威严与处事之妥帖,北镜确实强了明汐不知多少——毕竟几人一路行来,明汐除了遇鬼会叫两声外,关键时候依然屁都不敢放一个。

她揉了揉鼻子,眼泪将落不落,耷拉着脑袋走到阿欢跟前,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

天枢门人来者是客,阿欢再如何玩心大起却也不能当真一走了之。

她目带挑剔地将赵春菲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又将北镜打量了一番,道:“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受了。这位姐姐好凶。”

赵春菲闻言,也憋了一肚子气委屈巴巴道:“方才是我不对,我说话不看由头,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记恨。”

一个误会消减,待众人过了木桥,几人再不闻水声潺潺之时,赵春菲指着阿欢的小公羊,道:“我可以摸它吗?”

彼时众人正置身于一片绿竹林中,北镜搀着北诀走到了前头,明汐与崇文二人紧随其后,赵春菲磨磨唧唧,跟不上众人,阿欢见之便也没有旁的法子。

她不料此人竟对她的小羊这般有兴趣,犹豫了片刻,道:“可是可以,但你别摸它的角。”

小公羊在赵春菲的手中乖顺如一条狗。赵春菲揉着它的后背恋恋不舍,阿欢眼见得众人皆行远,急道:“快些,天都黑了,再不上山我们就要看不着路了。”

赵春菲闻言撇了撇嘴,未行几步,又捂着肚子叫了两声。

“你又怎么了?”

赵春菲苦着脸,一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边急道:“你这附近有没有茅厕……我方才着急,你,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

众人久等不见赵春菲二人,正自心浮气躁,眼看北诀伤虽不重,到底长夜凄冷,四人没有办法,一一穿竹林而去,只道这赵春菲怎的这般没谱,老在关键时候惹事。

竹林的尽头是一座平白无奇的院子。园洞洞的院门里头站了一个人白发苍苍的老者,若非此人杵着个拐杖依然目光如炬,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当世鬼道仅剩的一脉传人萧一平。

萧一平先见众人,一惊,其目光又越过众人朝竹林中望去。

北镜也同他一道回望而去,竹林盈盈如玉,密密匝匝,一条小路被掩在夜色之中,哪里还有赵春菲二人的影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亡命者(上)

临衍将两个随身包袱往马背上一放,翻身上马,对朝华道:“怎的不走?”

二人此时正置身于临仙桥客栈之中,时值隆冬,北风凄紧,一夜簌簌小雪过去,马厩中细绒绒的干草上都结了霜。朝华站在另一匹马跟前磨磨唧唧左看右看,临衍无奈低笑道:“怎的?马也不会骑么?还是身体不舒服?”

朝华牵着那缰绳摩了片刻,仰起头,道:“为何不与我同骑?”

临衍不料她心心念念竟是这档子破事,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头道:“才下过雪,地滑,二人同骑多有不便。我们此来寻萧一平又不是来游山玩水,别闹,雁荡峰就在前头了。”

此时距天枢门一行人往雁荡峰之行还要早几个时辰。

临仙桥由东西朝向的一条河分隔开,城东城西之间由石桥相连,二人所置身的客栈在西边,是以恰同明汐一行人擦肩而过。朝华摇着临衍手头的缰绳欲言又止,临衍实在拿她没有办法,道:“怎的你那么大一个人,出门却还如小孩一样?——要不要我给你买个糖葫芦?”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朝华总有这般多的心思,然还没等他想明白,朝华的手便顺着白马一侧的缰绳,由脚踝而上,顺势摸到了他的大腿。

“……”

临衍一把将其拍开,左右四顾,沉声道:“大庭广众,注意些场合。”

马厩中除二人外并不得见外人,朝华一击未成,贼心不死,紧咬着下唇抬起脸,一脸楚楚可怜,其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得收敛。

“我又没作甚。”

——都摸到我大腿根了,我若还不制止,鬼知道这臭流氓还能做出甚一言难尽之事?临衍死拽着她的细腕,左右四顾,头大如斗,忽而想起二人初见时他的惶恐,又想起永安城客栈之中她的……不,此事不能细想。

临衍低咳了两声,耳根红得想要滴出血,朝华不依不饶,蹭到他的腿边问道:“你为何脸这么红?——青天白日,大庭广众,想什么呢?”

临衍忍无可忍,伸出手,正色道:“其一,上来不许乱动。其二,话不能乱说。其三……”

“我什么都没做呀当真冤枉。”

朝华被他抓着手腕,挣脱不得,其广袖滑落下来露出皓白的一截胳膊。冷风瑟瑟,临衍见之心疼,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将之丢着自生死灭或是任她蹬鼻子上脸灭了自己。

谁若将来娶得她这样一人……他一念至此,正撞上了她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上来,别乱动,否则……”

他搂着满怀的温香软玉,朝华佯装正经,实则心花怒放,她低头笑起来的时候其耳朵上的两个珍珠环止不住地晃。

一匹瘦马驮着二人在落日熔金的天色里慢悠悠走,瘦马穿行过临仙桥石板铺成的街道,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只可惜冬日的杨柳枝光秃秃没甚可看,城中纵横的河道上也结了薄薄一层冰。

冰下是不知何方之深渊。朝华盯着那缓缓漂流的浮冰看了片刻,道:“你说人死之后为何要埋到土里而不丢到河里?”

临衍环着她腰间的手一紧,道:“青天白日说什么胡话?”

“为何你这般抗拒这个字眼?”

“我何曾惧怕?”临衍道:“此乃道法自然,人力所不可扭转之事,我无论谈不谈它,它都是一座山。但此时岁月安稳,景色宜人,若你能想出些更为风雅的话题,我实在感激不尽。”

他这一番说辞将朝华堵得哑口无言,朝华左右四顾,只见四野萧瑟,家家户户檐下结着冰,一个身着夹袄的妇女正牵着她半人高的儿子往家走。

所谓人间喜乐,各人亦有各人的看法。朝华低头想了片刻,道:“那你方才说别乱动,乱动则如何?”

二人此时正经过外城一排房舍往雁荡峰去。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看又要落雪,临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段绕乱了思路,还没搭腔,朝华嬉笑着摸了一把他的腰,道:“本座几日未曾开荤,手闲得很,恰有此美人在侧……”

“什么叫几日不曾……”临衍一言至此,恍然大悟,耳根红得更深。

“青天白日,你能不能少想些有的没的?”

“可天都已经黑了!”

“……”

临衍懒得同她计较,朝华为老不尊,戳了戳她身后温热身躯的肋骨。临衍哭笑不得,一时被此人的厚颜无耻所震惊,朝华贼心不死,又戳了两下。

他忍无可忍抓了她的手也开始反挠她,一来二去,瘦马一阵轻快之小跑,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寒烟胧月,雁荡峰的茂林修竹也正在眼前。

二人还在马背上胡闹,临衍抬起头,却见前方半山腰上下来了一群官差。

这一队五人,神色肃穆,身着紫红色衣衫,有人手持火把,有人手持棍棒,两队人狭路相逢,临衍这头势单力薄,被这群官差齐齐挡在雁荡峰的山道上进退不得。

“何人喧哗!大黑的天,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当首一个官差是个胖子,他紧眯着眼睛将临衍上下一打量,又暗瞥了一眼埋在他胸前的一个脑袋,冷笑道:“给我下来。”

“敢问几位何事?”

临衍收了笑意,恭恭敬敬,捏了捏朝华的手,朝那人抱拳道:“我这就将文牒找出来。小人不是本地人,此来探亲访友,得罪之处还望几位见谅。”他一面说,一面翻身下马,抖开包袱开始翻。

那官差仰着下巴等不肖片刻,挥了挥手道:“不用找了。”

临衍虽下了马,朝华还在马上直愣愣坐着。那官差将其上下一打量,若有若无再看了一眼她身旁穿着朴素,一脸忠厚老实之人,料定此人想必不是甚狠角色。

他驭着马踱到朝华身边,山路狭窄,二马并行,临衍被挤到了马后头的泥地上。

“我们奉命前来缉拿一人,此人八尺高,二十来岁,你们可有见过?”

那官差一面说,他身后一人抖开一张画像。寒烟胧月,灯影模糊,即便如此,朝华依然一眼认出了那画像上之人正是许砚之无疑。

朝华嫣然朝那官差笑道:“不认识,敢问你们找他何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亡命者(下)

官差此时凑近朝华,更将此人打量得清清楚楚。

那时隔得远,尚且不觉。此时凑近一看,此女当真人间绝色。她眼下一颗泪痣盈盈欲滴,一汪秋水似的眼睛脉脉含情,连那嫣然笑起来的唇角都若有若无有些邀请之色。

官差左右四顾,色迷心窍,已然未将临衍放在眼里。

“我瞧你这小相公道和这画像得很,你二人大半夜的在此瞎晃,实在可疑!来人!将此二人拿下,押回府中!”

他话音未落,四个官差齐呵一声,七手八脚,这便将临衍扣了起来。朝华坐在马上,一时没人动她,她似笑非笑,将那官差上下一打量,道:“哦?瞧您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想必你们已在竹林中找过,且无功而返?”

她挑眉四顾,茂林修竹,月影蒙昧,当真是个杀人放火的天。

“我瞧这林子诡异得很,说不准闹鬼。你们这般莽撞,不怕撞了鬼么?”

她话音未尽,眸中寒光一闪,另一道剑光却比她更快,照彻了寒冬霜夜!沧海出鞘,剑光如一道孤虹,擒住临衍的四个官差受此一击,气海激荡,纷纷退了好几步。

“抱歉,我家娘子性子急,你们若是惹恼了她,当心没人给收尸。”临衍神色淡淡,似笑非笑,一派温文之色尽沉作了冷意。

“大胆!竟敢出手伤官府之人!”

朝华距那胖官差仅一步之遥。二人同在马上,胖官差方才被临衍的剑光吓了一跳,直勾勾盯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浑然忘了杀机同他仅有咫尺之距!

朝华长袖一抖,一缕银丝倏忽绕过了他肉乎乎的脖子,朝华紧一夹马腹,那官差直觉得脖子一凉,待他再回过神的时候朝华已牵紧了手中银丝,他的一颗头颅便这样被她的银丝缠上,胖官差捂着脖子呼吸不得,朝华笑意未减,更显嫣然,悄声道:“好沉一颗头颅,也不知值几个钱?”

她牵着那银丝调转马头,官差坐在马上狂乱挥着手臂。底下三人逢此惊变吓了一跳,其中一人颤颤巍巍退了两步,大呵道:“你们是哪家仙门弟子!竟敢出手伤我朝廷中人!你们何止胆大包天……!”

他话音未落,临衍掂了掂手头之沧海,他背着一只手,流里流气,其神色竟同打家劫舍的土匪无异。

“凌霄阁,记好了。”

他大言不惭,胡话来得眼睛都不眨,朝华一口气没憋住,却见临衍信誓旦旦,又道:“不过你们说的这人我确实见过。”

临衍胡乱给指了个方向,也不管那几人信是不信,几人纵不信也惧于朝华手头的银丝。

那胖官差见状破口大骂:“跑什么跑!怎么着,你一个仙门弟子,还能杀了我不成?若你当真动了手,我看你的宗门如何承担得起朝廷问责!”

当此非常之时,仙门同朝廷的关系一触即发。临衍也不欲惹事,正思索如何脱身,未等他动手却听林中传来了夜猫叫声。

此叫声若有若无,凄厉渗人,仿佛一只猫被活活剖开了肚子掏出了肠子一般令人闻之不忍。众官差皆抖了抖,临衍二人也正惊疑,那夜猫又叫了两声,这两声倒比方才那叫声更为凄厉瘆人。

“看来林中的确有鬼。”临衍笑道:“我们来此捉鬼,几位可愿放行?”

朝华虽不明所以,到底也将那银丝收了手。胖官差还欲再辩,气势汹汹,却见遮天蔽日的竹林之中闪过了一个影子。

他僵着脖子叱骂了几声,拔出刀,黑影一闪即逝,再不得见。

“什么人!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一张白纸轻飘飘落到了泥土地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纸钱由竹林之中飘了出来,夜半闻猫声,而后又见了几张不知来路的纸钱,几人纵再是胆大,此时也不由被吓出了一身毛汗。

“咦?这便是那传闻之中的……?”临衍佯装正经,假模假样从怀中掏出个葫芦,道:“原来师父所言不假,一会儿若地里头有饿死鬼钻出来,你们可千万莫要害怕。我是捉妖之人,专降魑魅魍魉——娘子,你猜我们今晚遇着的会是何方鬼怪?”

“若是饿死鬼倒还好说,莫要来了个你我都未见过的……地府游魂,那可就不好应对。”

二人一唱一和,一本正经,不似作伪。众官差方才见二人身手本不愿惹事,此时又撞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说什么也不愿再同二人纠缠。

当首一人恨恨挥了挥手,道:“既是捉鬼的,那便快去!”他话音未落,夹着马腹一溜烟行去,朝华望着几人背影啧啧两声,道:“就这点定力还出来强抢民女?”

“……出来吧。”

临衍收了剑,哭笑不得。竹林中哆哆嗦嗦钻出一个人,此人浑身衣衫褴褛,瘸着一只腿,手拿一捧纸钱,一脸土色,同画像上之神采奕奕有着云泥之别。这便是被朝廷通缉的许砚之。

原来许砚之刚踏上春波苑第一层平台便听得了官差的马蹄之声。

他藏在小院里的假山秀水后头,众官差被门口送葬用的纸人吓了一跳,磨磨唧唧半天谁都没敢去敲门。待得一群人无功而返,许砚之在一群纸人堆里也正毛骨悚然,这便艺高人胆大,远远跟在众人后头一路下了山。

谁知这一下山便遇了临衍,当真是巧。

“你这纸钱是哪里来的?”朝华道。

“这山上有个奇怪的庄子,我见里面有些纸人纸钱,这便抓了一些过来——他们走了?”

他一瘸一拐踱到临衍身边,摸了摸胸口道:“还好我机智过人,料想到你二人必会跟着天枢门弟子一道去同一个地方……”

“天枢门人也在此?”临衍诧异挑了挑眉,许砚之见其神色有异,左看右看,道:“若非如此,你来做什么?”

二人一一对视,一时不言。陆轻舟在薛湛手中,薛湛人在白帝城,二人本向往白帝城跑,不料途中得怀君一封手书,这才中途折返,掉头往临仙桥来。

萧一平是薛湛的金主不假,但这消息在仙门之中本也不是甚隐秘,此时一番细想,原来这一封手书将临衍同天枢门人又凑到了一起,当真奇异。

“照理说你师叔应该不会刻意让我们碰上门派中人……”朝华话未说完,临衍挑了挑眉。

那时二人收了信,临衍将信将疑,本想着琼海山庄一事后怀君此时当不会专程寻他,那时他断言此信或为他人杜撰,朝华不信,只言要往此来探一探方才放心。

却原来这一圈绕来是为了这一遭。

“倘若你当真碰了门派中人……”

“见机行事,无妨。”

此事便十分有趣,究竟是何人一定要令他同门中人撕破脸方才罢休?临衍提剑牵马,刚往山上走了两步,回头道:“你方才说的庄子可是萧一平的庄子?”

许砚之点了点头:“想必是。怎么?”

“庄子里可还有其他人?”

“这我可没看清,我只看那一院子的纸人实在瘆得慌,这便又回来了——为何这么问?”

临衍摇了摇头。待三人一路沿小路穿竹林而去时,临衍眉头越皱越深,道:“我怎地听到了……呼救之声?”

“方才我扮鬼那是权宜之计,衍兄你可莫要吓人。”

朝华“嘘”了一声,侧耳静听,道:“莫说话。”

许砚之僵着脖子,后背汗毛直立,侧耳听了听。一川遥夜如水,风声瑟瑟,白霜结在地面上森森冷彻。他听得竹林瑟瑟作响,正待开口询问,一句若有若无的女声穿过密密竹林飘了过来。

“救命。”那声音道。

第一百九十四章 惊雷(上)

“我那孙女究竟去了何处?!”

萧一平在园洞洞的院门前背着手踱来踱去,明汐被他扰得心慌意乱,道:“我们方才还见了她同我天枢门弟子一同上山来,您且再耐心等等?两个女孩子家吗,或许有甚事情耽搁了也说不准。”

“我这春波苑就这点地方,她自小便在这里长大,究竟有甚事情可以耽搁!”

北镜见其神色郁郁,纵再是名满天下的鬼道大师此时也着实仓皇,她心生感慨,叹了两句天下父母,对萧一平抱拳道:“不若这样,我同师弟再下山去看一看。春波苑里有鬼阵机关,又有我天枢门弟子陪着,想来她二人也遇不了什么危险,老人家且先放下心。”

这一句“天枢门弟子”确实令萧一平放心不少。他冷眼看着众位烨然若神人的少校,一拂袖,道:“不必了,好歹来者是客,若非看在你松阳长老的面子上……进来吧,外头冷。有事里面说。”

他不曾询问几人来意便将几人带进了春波苑中,想必对几人此行的目的已然了然于心。北镜跟着他进得院里,却原来这名满天下之人的居所竟这般简单。

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根铁柱子,柱子可供三人合抱,沉沉黑铁上密匝匝刻了些许文字,北镜看不懂,天枢门其余诸人无一人明白。

铁柱子上垂下来两道铁链,铁链的一段被草草丢到主屋前的大鱼缸里,鱼缸已经干了,缸底的青苔上结了一层冰。院中一脚散落着些许木头板,想来屋中有未完的木活一类,进得主屋之中,北镜给冷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自己找个地方坐,我去倒水。”萧一平脾气不好,众人受此冷遇,纷纷寻了个木头凳子自顾自坐着。

主屋正中挂了一幅百马图,北镜不懂画,但其线条苍劲,流畅优雅,连她也看出了一股豁达飘逸之感。

“萧前辈当真是个雅致之人。”她话方出口,明汐冷哼了一声,道:“与其关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警着点正事。”

萧一平往各人手中一一塞了个粗瓷碗。瓷碗不够用,崇文只得同北诀共享一碗热水,萧一平一个人抬着碗喝了一大碗热水,抹了抹嘴,道:“你们来问薛湛?”

“正是,我等受明长老之令……”

“我晓得你师父。”萧一平挥了挥手,打断了明汐的一番假意客套,道:“也罢,这小子心思深,这几年确实做了不少惹人非议的事,许多事情连我也劝不住,既然你们来了,说吧,要问什么?”

“敢问前辈,薛……前辈在白帝城广发请柬邀天下仙友共聚,他到底所图何事?”

萧一平呵呵干笑了两声,道:“你这话问得甚好。我不知道。”

他回得万分果断,明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道了声:“还请前辈莫要拿我们玩笑。”

萧一平将那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道:“我真的不知道。话说起来这琼海山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天枢门的立场也甚是奇特,既然明素青专程派出了他的首座弟子过来,那我倒要好奇一件事——我给你们的这个答案是否同天枢门的立场有关?”

他这一番绕得甚远,明汐没听明白,萧一平皱着眉,又解释了一遍,道:“你天枢门是打算做那出头之鸟向朝中施压,亦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拖则拖,誓不掺和到这一滩浑水之中……你们的立场,同薛湛可有关系?”

若说没有关系那未免太过不合常理。明汐缩着脑袋不知如何回应,萧一平叉着腿坐在正中主座上,冷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有何好畏畏缩缩的?——明素青在仙门耕耘这许多年,怎的竟带出了你这么个徒弟?”

他这话已然极为不客气,明汐不好发作,假意未闻,北镜见状忙道:“我们小辈弟子不敢揣测长老们的意图。但如您所说,此事实在复杂难辨,若说我们全然不爱惜羽毛那是假的,但若说天枢门弟子果真是那强权之下的墙头之草,我辈也并非如此小人。”

“小女娃娃说了等于没说,说有何用?”话虽如此,萧一平冷着脸将北镜打量了一番,心下也生出些许激赏。

他方才仗着长辈威压给几人来了个下马威,本也不指望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能说出甚惊天动地之语,但如此一看,这首座弟子实在怂得可以,反倒这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娃还颇有几分临危不乱的气魄。

“我虽不知薛湛这广发请帖到底是几个意思,但老头子琢磨琢磨,想了几件事。”萧一平抚着茶碗边沿沉声了片刻,忽而抬起头来又朝院中看去。

北诀也同他一起侧过头看,那参天的铁柱子直插云霄,甚是巍峨,其上也结了一层白霜,也不知是作何用途。

“近日我听得有人说起仙门渡劫一事。照说修道之人若想飞升,受三道天雷之洗礼实在不可避免。但我听这位的意思,有人似是想出了不必受天雷之劫的法子,此事实在有趣,此其一。其二,虽说这几年之中总有不长眼的狂徒自命说参透了长生之法,这件事,你们可信可不信,我自是不信。其三……”

他摇了摇头,实在不放心,撑着个拐杖便往院中踱去。

明汐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头,众人见状,也只得跟他行至院中。

萧一平对着空荡荡的门洞看了半晌,道:“不行,我得下山去看一看。阿欢到底去了何处?”

“前辈莫忙,这第三件事是何事?”

“第三件事同宗晅有关,此事也牵扯到凌霄阁先掌门慕容凡,薛湛的师父。先不慌,我先下山寻得我那孙女再同你们细说。”

“昔年宗晅同慕容凡究竟有何渊源,宗晅究竟如何劈开的六界封印?”

明汐追着萧一平的脚步越问越急,萧一平面露不耐,长袖一挥,道:“回来再说。”

“敢问宗晅同我天枢门前掌门山石道人又有何渊源!”

明汐这石破天惊的一问,不仅萧一平,连北镜亦目瞪口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直等着他的下文。萧一平缓缓转过身,阴恻恻道:“此事你是听谁说的?”

庄别桥之清名名扬四海,不容有丝毫质疑,昔年他在断潮涯边同宗晅负隅顽抗,力竭而死之事乃是仙门之中交口称赞之伟绩。此时听明汐的意思,昔年之事竟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隐秘,她左看右看,忙道:“师弟不可如此,此事事关我派声威……”

“此事不光事关我派声威,也关乎我门中那人间蒸发的前首座弟子!萧前辈,您不单是薛湛的嫡亲,也同我派前掌门素有往来,小辈不肖,在此问多问一句,我派先掌门同宗晅当真只是死敌么?!”

萧一平闻言,仰天大笑道:“不肖?你也知道此问不肖?”

他调转步伐,杵着拐杖,一步一步朝明汐逼近。“昔年我的儿子儿媳为妖魔折磨致死,我那未满三岁的孙儿被宗晅活剥了皮倒挂在城墙上!昔年世人皆惧于宗晅之威压,转头便说我鬼道一门修的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功夫,竟无一人站出来为我说上一句话!你天枢门而今内斗的内斗,争权的争权,亏得明素青还曾入行伍,还曾是个人物!他敢让自己的弟子来我这里揭庄别桥的老底,怎的没胆子自己同朝廷一战!”

“轰”地一声,萧一平杵着龙头拐重重一顿,土地龟裂,数条细缝顺着他拐杖所顿之处朝几人蔓延。

“昔年庄别桥拼死为我迎回我孙儿尸骨的时候,明素青这龟孙又在何处!”

第一百九十五章 惊雷(下)

他抬手朝天一指,一道惊雷直直劈到了参天的铁柱子上!

北镜素来问得萧一平的功夫不亚于其师兄宋旸,此时一见,原来这直引雷劫的咒法竟这般气势万钧,炉火纯青,若非她刚才眼见形势不对早早退了几步,此时受那雷劫波及,恐怕早已受了伤!

萧一平的周身萦绕了一层烟一样的雾气。此雾气虽看似缥缈,实则乃雷劫之余威,萧一平冷笑一声,口中默念咒诀,铁柱上的链子劈啪作响,轰然而蛰伏。

众小辈从未见过这般参天之力,均被吓得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瑟缩不敢动。

“若非我念在你挂了个天枢门弟子之名的份上……!”

轰地一声,萧一平以拐杖作刀,兜头朝明汐劈去!明汐眼疾手快闪朝一边,那被他劈了的地方留了个空荡荡的大坑,明汐身后的三块木板被轰得连腰断裂,白雾在裂口处袅袅飘升。

“师弟!你怎可如此莽撞……!”

北镜话音未落,明汐拍了拍那被萧一平烧了半片布料的肩膀,低着头,神色淡淡,低声道:“萧前辈一时激愤,是晚辈不肖。但萧前辈的孙女还在同我派弟子呆在一处,方才的不愉快,我就当做从未发生。”

“你!”

萧一平方才转身欲走,此时听他一言,呆若木鸡。

北镜亦被此局震得说不出话。却原来赵春菲拉着阿欢落在后头是早有图谋,又原来,明长老明里令众弟子协同拜访萧一平,其真正的目的却只有明汐一人得知!

北镜已想不出明汐同赵春菲到底谁得了谁的令,谁又先行了这般不义之举,天枢门举世清名已经不起这许多波折,雷劫未动,萧一平瞠目结舌,北镜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汐退了两步,只觉方才一道奔雷,实在谁都无法幸存。

“我们带着善意而来,却不料萧前辈先动了手。”明汐轻声道:“我们所打听的事情都是些陈年往事,您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江湖之大,信的人也没有几个。方才我以你的故友激你是我不对,容我重新问过——”

他一身白衣,神色不明,淡淡朝萧一平鞠了一躬,其碧波一样的眼睛在雷劫的强光里透亮若晨星。

“敢问前辈,薛湛在白帝城广发请柬邀天下仙友入局,是为商讨仙门之对策,扬立凌霄阁之余威,还是为了炮制琼海山庄之祸事,令天下仙友成其瓮中之鳖,从此各家在朝廷面前再无反击之余力?”

他长衫烈烈,不悲不喜,北镜茫然地看着这曾从百尺高空坠落下来的师弟,亦忽然觉不出悲喜。

天枢门承天下仙友之厚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然不必在乎此行事手段之公义。北镜曾听闻门中有狂徒出此妄言,那时她奉明长老之命协同执掌门中刑罚,她将此口出狂言的弟子狠狠抽了一顿手心,罚其后山思过,再将《孟子》抄了十遍方能下山。

却原来后生小辈可以罚抄《孟子》,而一个师门的清骨若是不存,那便是从上头烂到了根子里。

北镜连连后头,直撞了她身后的一堵墙才反应过来。小院不大,本是一对祖孙安居之所,天枢门四个弟子各占一方,萧一平茫茫然独立正中,更深月色半人家,遥月之霜色衬得院中方寸竟白茫茫的一片。

“我们断不会伤了您的孙女,此事您请放心。但那薛湛究竟是何居心……”

“小!崽!种!”

萧一平怒气难当,对着明汐就是一道天雷!

缠在铁柱上的链条瑟瑟抖动,萧一平就手抓了一条,另一手合并起食指同中指,二指凌空几笔写了几个字。鬼道之术不同于常,众人皆以为萧一平所善不过操纵纸人与阴气一类,不料他真正令仙门动容的绝技实乃他的惊天雷电。

乌云滚滚,遮天蔽日,一道白光蛰伏在云层之中,由天际缓缓落到了铁柱子顶端。

此乃令天地恸哭之力,仙门中人几十年不曾见,此时被几个小辈撞了,也不知是灾或是幸。萧一平一手扯着铁链权作牵引之用,另一手当空不停,北镜见了一撇一捺,原来他隔空写的四个字是为“天地人和”。

那人和的“人”字还没收笔,众人纷纷亮了兵器。崇文从未见过这般令天地同悲的力量,心头打鼓,脚底生风,于狂风烈烈之中捂着额头对明汐道:“师兄,这老头生气起来好不讲理,我们快走吧。”

明汐闻所未闻,提剑而上!

他的手臂因伤而不便多动,此时贸然提剑上前,莫说北镜,便连崇文都看得出来他修为大不如前。

“师兄当心!”

崇文大喝一声,原来明汐一招“风声鹤唳”直指萧一平的面门,萧一平曲手一弹,二人手指同剑刃相对接。

气海激荡,长风不绝,院中的众弟子被此长风迷得睁不开眼,正觉跟前一热,怕是雷劫已至。

果不其然,萧一平一个“和”字写完,耸然巍峨的巨柱之上略过几道光。刺目强光如奔流的河水一般将上头凿刻的咒符之缝隙填满,未等众人惊呼出声,院中水缸碎了一地,那铁链由萧一平强扯着,一点一点,铁链深陷入皮肉之中,千斤重的铁链生生被其扯直。

他长袖一挥,天雷旋即而至,强光所过之处天地同悲!

“轰”地一声,院中木板横飞,修竹瑟瑟,森森白墙断出了一道裂口,就连那白墙青瓦的正房之屋顶亦被这天雷劈得塌了一半。

明汐的手中拿了一面铜镜,那铜镜横向而生,撑作了一个巨大的盾。此物为明素青的师门至宝,由其先师一辈传到他的手中,据闻能挡天雷。明汐退行了好几步,气海翻涌,五脏六腑皆是血气。他以剑支地,半跪着身子,长呕出一口血。

铜镜上被天雷劈开了一道极深的烙痕,嗡鸣之声未绝,遥月远在天边,明汐堪堪支起身。

他迎着众弟子与萧一平不可置信之目光,抹了一把嘴唇,淡淡道:“既如此,那便由晚辈出招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声(上)

临衍三人一路往竹林中穿行,子夜刚过,云霾散去,月华流转,遥遥一川明月与冬夜疏风相辅相成,都让人冷得不可自已。

几人未行几步便听得林中传来两个少女争执之声,一人道:“你厚颜无耻言而无信实在有愧仙门弟子教诲!”

另一人嬉笑了两声,道:“谁说我是仙门弟子了?”

二人正是赵春菲与阿欢。两个姑娘正置身于竹林边沿的一处断崖边,崖下是陡峭的砂石与潺湲的山涧溪水,崖边几颗老松树颤巍巍地迎风招摇。

赵春菲一手掐着阿欢的脖子,另一手拿着个寒光积雪的匕首顶在她的脸颊边嬉笑道:“乖乖同姐姐待一会儿,别闹,否则我就把你丢下去。”

崖下除溪水潺湲外听不到任何声响。雁荡峰山路崎岖,半山一片盈盈修竹清雅且幽深,一条小路隐在竹林之中影影绰绰。阿欢挣扎片刻后也不再同她对抗,索性盯着来路一言不发。

赵春菲见其出乎意料地乖顺,挑眉道:“你是萧一平的孙女——?怎的竟同传闻中不符,要照年岁来算,他的孙女怎地也该嫁人了才对。”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管我嫁不嫁人?”

小姑娘牙尖嘴利出口成脏,赵春菲懒得理她,只道:“行,那善者倘若还不来,你就陪我站一个晚上罢。”

说曹操曹操到,这一位“善者”来时还带了两个帮手。临衍在门中同赵春菲不熟,只隐隐记得这姑娘得理不饶人,一张小嘴异常凶狠。

此时见她一身天枢门白袍,一手拿刀挟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临衍一愣,忙拔剑道:“你这是做什么?!”

“哟,来了。”

赵春将阿欢圈在怀中,又将匕首压在她的锁骨上朝临衍道:“话不多说,我也没甚旁的事。就说这首座弟子弃师门而去的事,怎么着也得有个交代吧?——不如您同我回去一趟?其余之事有话好说?”言罢,她又若有所思将他身后的朝华细细打量了一番。

同这般仗势欺人之人有何话好说,许砚之还没骂出声,却见临衍收了剑,道:“……你在等我?”

“恭候多时。”

“为何?”

——你这人听不懂话么,赵春菲此话尚未脱口而出,便见朝华秀手一抬。

一簇银丝直奔二人而去,赵春菲堪堪连到悬崖边上避过这一偷袭之举,暗舒一口气,道:“声东击西?师兄你这可是越来越坏了啊。”

朝华眼看一击未成,飞快思索对策之际,却见临衍长剑当胸,淡淡道:“我早不是你的师兄,你无需这般同我客套。”

他的眸光沉如深水,一般侧脸隐在月色之中看不分明,朝华皱了皱眉,赵春菲笑道:“怎的不是?我天枢门上下莫不盼着师兄想通了早日回去,沉冤得雪,这才不枉先掌门一片拳拳教导之心……”

“休要和我提先师!”沧海凝了一道弧光往二女所站的方向砍去。

这一式是为试探,临衍本想她名门弟子不会当真伤人,谁料赵春菲死扣着阿欢的手腕,其匕首在她细嫩的脖子上生生划了一道血痕。

“紧着些,师兄,”她阴恻恻笑道:“此处人烟罕至,前不着村,若这位姑娘果真有甚闪失,这过错最终还得由你来背。

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琼海山庄之事许砚之便早有耳闻,怎的这仙门正派弟子一个个正事不干,没事专找人给自己背锅?

许砚之颠着个腿一瘸一拐,指着赵春菲就是一顿骂。

赵春菲眨了眨眼,往崖边退了半步,匕首当空一划,只见一坨黏土状的东西直朝许砚之面门而去。后者闪避不及,生生受了她的一击,却原来一击并不致命,只是粘住了许砚之滔滔不绝的嘴。

如此一来,一场对峙便清净了许多。崖下水流细碎,风拂玉竹之声不绝于耳,临衍微眯着眼睛,盯着赵春菲看了半晌,道:“你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止,”赵春菲道:“我还可以用瑶师妹来威胁你。她在门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你即便不在乎这丫头性命,想来也不会弃自己的青梅竹马不顾。”

她将“青梅竹马”几字咬得极其意味深长,临衍被其触怒,挽了个剑花便往赵春菲身上砍去。

“究竟是谁教你的这种行事手段!”

赵春菲不料其当真发难,扣着阿欢的脖子,作势便往悬崖下推。朝华眼疾手快往她身上抛了半截缚仙索,缚仙索捆上阿欢的肩膀,方才的琴弦一击落空,赵春菲不料她还有后手。

二人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赵春菲啧啧叹了两声,反手一道引火符便将那缚仙索点了。

“防着你呢,这位……姐姐。”

赵春菲抓着引燃了的缚仙索一头往回扯,朝华拉着缚仙索的另一头与之相抗衡。然而即便她力量再大,缚仙索毕竟非金石材质,只见那细绒绒的一根绳子越燃越旺,倏忽便只见了黑乎乎一截断口,赵春菲冷笑着一拉,缚仙索断作两截。

她将那断裂的一截系在了边崖一颗老松树的树根上,二人眼看着她手中的匕首吹毛断发,实不敢轻举妄动,赵春菲拍了拍衣袖,直起身,道:“师兄你可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

她的一个“节”字还没说完,就手一推,便将阿欢推入了悬崖之中!

阿欢尖叫着坠入黑暗之中,又因着缚仙索之顾,她未曾落入崖底,只被那细绒绒的一根绳子吊在了垂直陡峭的崖壁之上。

临衍二人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赵春菲已施施然拔了双剑,道:“恳请师兄,指教一二?”

阿欢被缚仙索吊着性命垂危,缚仙索的一头捆在赵春菲脚边的松树根上。不得不承认此法甚绝,若非如此,赵春菲挟着个大活人,对方三人围堵,她纵有三头六臂也实在难敌。

众人方才见识了她的手段,生怕她一言不合便将那缚仙索一剑砍了,当真便不敢轻举妄动。

临衍剑在手中,心头惴惴,低声道:“你费此周章,行此不义之举,仅仅就为了我的一点讨教?”

照说临衍叛出天枢门早已过了大半年,这大半年中除去祁门镇时,虽有人寻他,但断没有人这般寻他的。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临衍眯着眼将她打量了片刻,忽而产生出一个极为大胆而匪夷所思的猜测。

“你同苍风,同妖界之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问道。

赵春菲足间聚力,提剑上前,不答是为默认。临衍不敢轻敌,与她草草拆了两三招后道:“你潜入我门中到底企图?此番千方百计哄我到雁荡峰,又是何居心!?”

“啧,师兄你话真多。”赵春菲一招飞流直下直扫向他的大腿,临衍以沧海挡了,“叮叮”两声,赵春菲转身之际,双剑一一扫过他的肋下胸前。

临衍忽而福至心灵,道:“你也想哄我回妖界王城?——你是那里头的什么人?”

“你说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风声(下)

赵春菲在门中时有意隐藏了实力,此番对局,二人越打越是畅快。临衍初时不觉,此时细细一看,她的剑法之劈砍腾挪之势,原不像是剑法,倒像是刀法。

剑乃君子之器,赵春菲的双剑剑法虽轻灵飘摇,打急了也不免露出些许旧日武学之痕迹。她的心法以柔克刚,唯快不破,虽其砍劈之势不如北镜迅猛,但那绵密而流畅的剑网亦是缠得临衍十分不易与。

赵春菲飞速点往临衍的胸前腋下几处,双剑剑身较短,本有利于近战施展,临衍足间发力身子往后仰,剑光削去了一小片茂林修竹。

他左手捏诀,袖手疾点数次,赵春菲本以为他要行个奔雷之咒,不料当他侧身退行至树林边的时候,他的手中多了几条银丝。

银丝的另一端绑在赵春菲的手臂上,是为他方才所凝之封妖诀。

方才几点急袭,每一点都留了一个印记,七个印记汇聚到一起成了封妖之术,此银丝无形物体,本是气海凝结而成,临衍拉着银丝退了两步,赵春菲双手被缚,悠然笑了笑,道“师兄你当我是妖怪?”

——“但我不是呀。”

她腕间发力,气海汇聚成一股劲,众人只见其默然念咒,不消片刻,银丝便被她以气劲强力冲了开!

她果真不是妖物,临衍不知该心觉惋惜或是长舒一口气。若她果真不清不白,那天枢门的底子便也跟着沾上了泥。

“我虽不是妖怪,但师兄你说对了一件事。”

赵春菲双剑合并,阴阳剑在眼前交叉,她的额头上显出一抹金色的光,此光芒形如水滴,而由剑柄开始,直到剑刃上,也覆上了一股未知的、金黄色的气。

“我确实想邀你往妖界王城去一趟,”赵春菲笑道“去会一会你的父皇!”

赵春菲话音未落,双剑已然嗡鸣作响。密匝匝的茂林修竹沙沙作响,临衍长剑当胸,将朝华二人护在身后。几人还未惊呼出声,却见那林中陡然旋起了一股妖风!

此妖风空前强盛,由悬崖底开始,由远而近,倏忽便卷到了几人跟前。

此乃妖气,毋庸置疑。

许砚之忙拉着朝华往林子里头钻,另一边,赵春菲挥舞着双剑,避无可避,直取临衍面门。

她此行笃准了一击必成,一舞剑器动四方,临衍就地一滚,堪堪避过,爬起身便一招仙人指路与她的双剑相击。

沧海的剑尖与交叉的阴阳剑相抵,剑被折弯了些许弧度,赵春菲不料他还没站稳身形便使出了这般杀招,惊疑之下往后瞥了一眼。

原来朝华二人趁风起之时还不死心,还想将悬崖边上的阿欢拉上来。

眼看二人就要摸到悬边,赵春菲迎身去挡却遇沧海孤光寒碧。她即便早料得临衍的剑意俊逸潇洒,却不料他自叛出门中,所遇所涤皆是各种强敌,那原本温文的君子之器此时也露了些许锋芒。

其声如龙吟,寒光积雪,风声鹤唳。

剑光将悬边一片修竹连腰斩断,盈盈玉竹七歪八倒朝二人所在的方位砸,赵春菲一手持剑挡了三根竹子,另一手反手持剑,趁着侧身的功夫将那双剑的一把朝悬崖边上丢了出去!

血如寒梅沾在洁白的衣袍之上,赵春菲被临衍划伤了胳膊,另一边,那阴剑直将崖边矮松折断,矮松距捆着阿欢的缚仙索不过寸许。

这偏离的寸许是朝华打的。阿欢在悬崖壁上迎风尖叫,朝华拔了簪子与那阴阳剑相对击,二物皆精巧,她的缚灵栓与赵春菲的阴剑便都掉到了万丈悬崖中。

眼见赵春菲正被临衍缠得脱不开手,朝华足下生风,疾跑到悬崖边便想将那缚仙索拉上来。她的手指还未沾得细绒绒的绳上,却见绳上燃起些许火花,临衍大呵道“当心,莫碰!”

此乃蚀骨之咒,或许是赵春菲捆人的时候秘密做的手脚。

朝华灵光一闪,咬着牙,硬生生将那断去的矮松沿着悬崖扶了扶。断去的树顶同树干还有些许相连之处,朝华将那一丛树顶朝阿欢所在的方向挪,挪不见片刻只听身后妖风旋来,她趴在树干上低下头,一抹剑光便紧贴着她的背上削了过去。

“救人!”

第三道妖风眼看又要将那矮松卷下悬崖去,许砚之在一旁看得急,掏出他保命的佛珠念了片刻。

圆滚滚的佛珠滚落了一地,他心疼得紧。此佛珠曾在洛云川的手上辗转过一道,后来他好容易将珠子一个个又串了起来,本以为此为保命之物,却不料这玩意保的终究还是别人的命。

佛珠上绽出浅浅的莲花倒影,随着许砚之念咒之际,一地莲花倒影越扩越大,最终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墙。此结界将朝华护在正中,令其免受妖风之祸,朝华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眼见此松树枝探不到阿欢之所在,她遂深吸一口气,顺着松树干往前缓缓爬去。

过了悬崖边界便可听得下头潺潺的水流与呼啸的风声。长夜月明,崖下黑乎乎一团看不甚清,朝华艺高人胆大,仗着那松树缓缓弯折之机,朝阿欢伸出手,道“拉着我!”

她本想趁拉上阿欢的一瞬间借松树弯折之力,以她的手头的冰丝琴弦缠上悬崖边的树干再攀行上去,谁料天公不作美,那边阿欢好容易碰到了她的手,朝华只听一声细碎之轻响,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古旧陈腐的松树干便这样断了。

阿欢尖叫之声不停,朝华眼疾手快掷出琴弦,恰将崖边树根缠得牢牢实实。

“莫怕,等这阵风过了我就拉你上去。”

朝华话音未落,崖下强风挟奔流之势将手拉手吊在悬崖壁上的二人卷得七零八落。

“佛珠还有一枚,你们赶紧上来!”

朝华一手拽着琴弦,另一手拉着阿欢,两厢掣肘,一时还当真不知如何上去。她仰头看了一眼月华之清澈,心道,倘若现在唤出凤凰,恐怕还得熬个小半柱香。

也不知这病成这般的老松树树干能否支撑得下半柱香,冰丝琴弦勒入她的手心里,朝华又默然而悲戚地感受到了神血沁出手心之痛彻。

这不死不伤之身躯怎的还成了她的原罪。她脑中思绪纷繁,手心冷汗涔涔,连拽着阿欢胳膊的地方都在肉眼可见地往下滑落。

“别松手!”

阿欢闻所未闻,空着的一只左手往怀中摸出她的萧。

她将洞箫凑到嘴边,萧声泣不成声,呜咽不知所云。

——这时候还在吹箫?朝华抬起头,心道一声不好,原来上头临衍纵防得再严,赵春菲阴恻恻的一道剑光却依然砍断了她缠在树上的一根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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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见招拆招(上)

冰丝琴弦本不惧烈火凡铁之摧折,但赵春菲的这一对阴阳双剑实在不是凡铁。

此乃云缨长老从妖界王城地脉里掘出来的精晶制成,上头附了妖界古老的邪咒,专为朝华量身定制而成。

赵春菲一刀下去,临衍阻之不及,三根琴弦断了一根。朝华实在不明白此人同她到底有甚仇怨,为何定要置她于死地,她迎风飘零,左右受制,动弹不得之际,便听赵春菲道“跟我走,否则她两必将葬身于此。”

所谓蛇打七寸,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威胁实在一针见血。沧海的剑势收了些许,赵春菲又道“把你的剑丢过来。”

此人言而无信,翻脸比翻书还快,必信不得。朝华心下焦急,实不知临衍作何选择,却听上头许砚之“哎”了一声,原来临衍非但没有把剑丢过去,他还连人带剑,结结实实给赵春菲来了一招“山河断流”。

三根琴弦又断了一根,赵春菲陡然受了临衍一击,气海翻腾,内息不稳,一口鲜血直呕了出来。

“我平生最恨胁迫之事,”临衍道“师妹,你这招算错了。”

朝华不知该喜或悲,方才临衍虽在气势上唬了人,但他此举却也实在是剑走偏锋。

想来他也知晓她的打算,先拖延些世间等那凤凰从天而降,凤凰从长鸣山而来,一路再是乘奔御风也不可旋即而至。

萧声如泣如诉,时断时续,水流之声清越不绝,于此长夜之中实在催人耳膜。

崖上众人实在不明白这丫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萧声干瘪不成曲调,既不含咒诀,也没有法力。

赵春菲确是不料临衍竟分毫不让,冷笑一声,道“也罢,她若身死,你的王道想必也更为顺遂一些。”

她话音未落,剑光先至,临衍拼尽全力挡了她的一招“孤烟”,赵春菲失了一把剑,其剑光依旧绵密如雨,到底不复双剑那般地快。

临衍的剑不如她快,生死之际,他实在不敢露下分毫。

剑雨当空,密密匝匝,连同她幻化出的流星一般的剑势直朝悬崖边扑去过。临衍边防边退,身形狼狈,待他胆战心惊地接下了她的杀招,他已一只脚踏空在了悬崖边上。

“你的任务想必不是让我命绝于此。”临衍道。

“这个么……任务也可以失败呀。”赵春菲嬉笑着眨了眨眼,萧声过处,清风拂山岗。长夜流光,月华清冷,密匝匝的竹林之中蹦蹦跳跳钻出了一只羊。

赵春菲愣了愣,那小公羊对着她软绵绵叫了两声,她挑起眉,那羊便又叫了两声。

她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那羊,道“你想用一头羊来……?!”

她话音未落,却见小公羊铆足了马力便朝赵春菲顶。赵春菲冷笑一声抖了抖手中之剑,正待将其当场格杀,却不料小公羊两个未发育完全的犄角仿佛蕴含了千钧之力,直将她顶道了树干之上!

小公羊的身躯不断涨大,赵春菲背靠一株玉竹,退无可退,心头万马奔腾。

却原来不知何时开始,那长着犄角,浑身雪白的巨兽竟涨成了足两人的高度,又原来此乃妖兽风生,一直被阿欢封在公羊体内。

萧声还未止歇,赵春菲与风生兽两厢对视,皆觉出此敌手极其不简单。

“有趣,有趣,”她连叹两声,道“如此,我还不能再藏拙了。”

众人这才得见了赵春菲真正的实力。

寒夜凄绝,江河断流,赵春菲的剑法本同临衍不相上下。她之前借着威胁之由将临衍逼得连连掣肘,而今形势逆转,妖兽加入战局,赵春菲单手持剑,一时竟也顾不得那绑在老松树树干上的冰丝琴弦。

朝华不见崖上惊变,正心有戚戚,百般猜测,而今听得上头山崩地裂,风声不绝,她满目诧异地看了阿欢一眼,心下燃起一股异样。

照她的年纪断不该有这样的修为。她将那洞箫吹得喑哑吵杂,难听得紧,朝华反扣着她的手腕,只觉掌心越发地湿,而二人相握的地方越发地滑。

眼见那崖下寒风凌冽,凤凰尚不知何处去,朝华头皮发麻,心头思绪不停,一时也有些慌乱。

她觉得有一物正在簌簌地摇那冰丝弦,朝华抬起头,只见悬崖边上探出了一个纸人的脑袋。

她被吓得呆了呆,只见那纸人沿着救命稻草一般的琴弦爬了下来,由一个纸美人开始,而后是纸质仆役,一个接一个,纸人如葫芦串似地爬了下来。

原来阿欢的萧声是在操纵纸人。朝华曾见此物在江淮一带被用作送葬之物,正自疑惑,却见纸人越积越多,首尾相连,一个又一个,一个抱着一个的腰,一点点往二人的方向靠。

朝华胆战心惊地看着一个纸人抓住了她血淋淋的手,那纸人的握力极轻,轻得她甚至感觉不出纸的温度,众“人”拾柴,齐心协力,牵住二人的琴弦之力便也被分担了些许。

“抓着他们爬上去。”阿欢冷声道。

朝华惊疑不定,满心疑虑,待她当真抓着一个纸人的肩膀略一用力,那肩膀被她抠出两个大洞。纸人空荡荡的眼睛看不出疼痛,却原来纸人的内里是空的,一副竹骨架撑起了一个完整的躯壳。

朝华咬着牙,顺着“人”群与竹骨架往上爬,一路不知踏碎了多少人的胸腔与脑袋。

若非这一串“人”都不是活的,那还当真是尸山血海堆起来一条生路。

朝华与阿欢气喘吁吁爬到悬崖边,待她的手总算触到了湿润的泥土之时,她长舒一口气,旋即看到了悬崖上战况之剧烈。

风生兽与临衍各站一边,赵春菲左右四顾,牙一咬,先挑临衍动手。二人同门许久,知根知底,赵春菲才挽出一朵剑花,临衍便已见招拆招,先行拆去了她迅疾的剑意。

二人对峙再不复方才试探之意,这边朝华脱了险,风生兽入局,临衍一行增了不少胜算。另一边,赵春菲全力以赴之时,其修为竟仿佛深不可测,令人探不到边界。

她方才说自己并非妖物,临衍初时不觉,现在细细想来,她此言怕是大有深意。她不是普通妖物——或者说,她的修为较普通妖物高深了不知多少。

赵春菲失了一剑,愈战愈勇,那较寻常剑器还短一些的一把阳剑在她的手中硬生生被她舞出了一夫当关的气概。赵春菲身形瘦弱,足下生风,只见她借着风生兽迎面撞来的时机凌空一跃。

临衍一击“朔月当空”被她轻巧避了开,而她借着扶风之咒的余威直跳到了风生兽的脑袋上。

风生兽头上有两个鹿角状的凸起,赵春菲左手抓着那凸起,另一手持剑,短剑旋即没入了风生兽的后颈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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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见招拆招(下)

若说这就将此巨型妖兽就地格杀也未免太过轻易。

此剑扎入风生兽的后颈,妖兽吃痛,狂甩着头颅以头抢地。

地裂山崩,尘沙四散,沙土簌簌落入悬崖之中,连带那救命稻草的老寒松亦“咔”地一声彻底断裂,其树顶连着树干没入了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此为雁荡峰迎客松,本作第一道迎客之用。

赵春菲在风生兽的背上东倒西歪,死死抓着一把短剑以期不被这发狂的妖兽甩下去。她一面得防着临衍的剑意,另一边听得阿欢的萧声又如丧魂之音般响了起来,她心浮气躁,左手捏诀,一道黑链从她的袖中蔓延了出来。

此黑链临衍曾在苍风处得见。众人大惊,赵春菲却双目微凝,此黑链如蛇一样缠上了风生兽的脖子。

她趁机拽着黑链往回扯,风生兽被她勒得险些窒息,它撒足狂奔,眼看就要滑落到悬崖之中。

萧声如镇魂之曲,初时温和,吹至此处方才初见了些气海流转之音。风生兽听得那萧声冷静了些许,仰天嘶鸣,其前脚掌在泥土地上刨了个大坑。

“有趣,有趣,”临衍长剑一抖,轻声道:“你一个妖界之人,潜入我天枢门里,究竟所图何事?”

赵春菲在风生兽背上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心下一狠,左手发力,风生兽被她勒得伸长了脖子。赵春菲当机立断凌空又一跳,她这一跳专程又念了个扶风之咒,明月当空,她瘦小的身躯一跳竟窜起了丈高。

长夜中幻化出十六把飞剑,此乃庄别桥之绝技,名曰“江河断流”。此绝技为他与陆轻舟共同琢磨后悟出来的,据闻飞剑的数目与释放之人的修为有关,庄别桥轻易便可幻出十八把飞剑,临衍受制于年岁尚浅,能幻出八把飞剑已实属不易。

赵春菲一次便幻出了十六把剑,可见其修为远在临衍之上——莫说修为,恐怕她的年岁也远超过了她的外表。

十六把飞剑齐发,目标正是受了伤的风生兽!

阿欢玉箫在手,横空化了个半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下了十六把飞剑中的十把,朝华祭出句芒弓,其冰箭好容易射下了三把。

还有三把冰箭在屏障的扰动下偏了准头,只有一把正中红心,直插入那风生兽的腹部。

鲜血伴着妖兽之长嘶撕心裂肺,众人忙捂住耳朵,风生兽的撕喊之声令成片竹林瑟瑟抖动。赵春菲人在半空,受此声浪冲击,内息不稳,耳朵眼角皆沁出血。

当此时,临衍一式“风声鹤唳”迎面而来,长夜凄绝,长剑如一抹孤月,赵春菲瘦小的身体则如一只折翼的鸟。

剑势划过了她的左肩,赵春菲听得呼啸的风声与林间瑟瑟之声,大睁着眼。

最后一根琴弦缠上了她的腿,赵春菲还未觉出失重之感便感到背上撞击之疼痛。

她被琴弦倒挂在悬崖之上,后背抵着一丛巨石,内息翻滚,两耳嗡鸣,腹中翻江倒海。

朝华同许砚之拽着那琴弦把她往上拉,临衍站在悬崖边上居高临下,冷笑道:“待你上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赵春菲方才打得上了头,此时她正头晕目眩,精疲力竭,除了崖下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待临衍将之封了内息又缚了双手之时,她头晕脑胀,半睁着眼,这才瞧见蹲在悬崖边上欲对其严刑拷打的众人。

下手真狠,她咳了两声,心道,以他这一身妖血若再加些历练,统御妖界怕也不是不可能。

“为何他们要千方百计寻我回去,你又何时潜入天枢门中?”

赵春菲懒得理他,又咳了几声,临衍没有办法,又道:“你们三番五次地寻我,妖界究竟出了何事?——宗晅是否还活着?”

“那是你的……”她“父皇”二字没有说完,临衍便将沧海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道:“你强行封了妖气,潜伏在天枢门这森严之地十几年,想必还有别的帮手。是谁?”

沧海之利吹毛断发,赵春菲瞥了一眼那剑刃,没由来道:“你不是要去寻陆轻舟?”

不等诸人诧异,她又道:“陆轻舟不在白帝城。薛湛虽然在白帝城中布了局,但他生性多疑,生怕凌霄阁旧众又被陆轻舟哄得晕头转向。从我们探得的信息来看,陆轻舟此时正被关在青川一带一个叫“灵虚境”的水牢里。具体那水牢长什么样,如何开启我也不晓得,但……”赵春菲似笑非笑看着临衍身后的阿欢,眯了眯眼,道:“她晓得,你问她。”

临衍讶然回过头,却见阿欢背对众人,跪在伤重的风生兽跟前若有所思。

风生兽又恢复了小公羊的大小,它的腹部汩汩留着血,其鲜血将那白绒绒的毛沾得惨不忍睹。阿欢听得有人喊她,也回过头,她盯着赵春菲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你如何告诉我这些?”

临衍居高临下,剑光不乱,心头却已诧异不已。

若说妖界之事令他素没有好感,但这三翻四次地连请带威胁,连威胁却又巴巴地有些恳求意味,此前后矛盾之举令他不由心生疑虑——倘若淮安王的操盘之手将妖界亦卷了进去,那这这一番动静实在令他心惊胆战。

“我杀又不能杀你,劝你又劝不动你,那便只能趁此机会卖你个人情,还望你他日若真能踏足妖界故土,莫要忘了我这些许点滴之恩。我赤水部自始至终对王上忠心不二,纵再有小人在侧……”

她话未说完,却见阿欢将手头玉箫转了转,怒气冲冲,玉箫一头正顶着赵春菲的肩膀。

“我当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百年修为的小妖就敢伤我孙女性命,”阿欢冷冷道:“我鬼道中人虽不似他们那般张扬,这惩恶扬善之事却也实在义不容辞。”

她半蹲着身子,左手捏了个诀。

临衍心道不好,一掌挥出,阿欢左手硬生生接下他的掌力,其右手拿着玉箫,玉箫口中一枚细如牛毛的针直刺向赵春菲的喉咙。

赵春菲面容一僵,还未觉出疼,便直愣愣仰着脖子向后一倒,直直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第两百章 仙门弟子(上)

长风呼啸,水流空灵,月华流照,一地树影凌乱。众人见此变故,一时呆了,均不知如何应对。

临衍当先反应过来,其剑花一挽,沧海直指阿欢胸前:“你究竟……到底是谁?!”

许砚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崖下少说百尺之高,便是赵春菲修为再深,她这被一掌拍了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阿欢这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值水灵鲜嫩的年纪,怎地竟下手这般狠毒,以至于丝毫不留情面?

阿欢盯着那柄长剑笑了笑,道:“若非你是我挚友的关门弟子,就冲你今晚此举,我也想将你一掌拍下去。”

临衍剑势不减,心头大震,阿欢朝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她那年轻而细嫩的皮肤上竟显出了些许皱纹。

皱纹越来越多,由她的眼角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她如墨的头发亦显出灰白之色,阿欢退了两步,以玉箫护在胸前,原来她的玉箫本是一个龙头拐杖。

鬼道大师萧一平素善变幻化形之术,他有时幻作渔人农者在临仙桥附近行侠仗义,有时也幻作十四五岁的少女在雁荡峰上踏青玩乐。

小公羊躺在他的脚旁边奄奄一息,许砚之大惊失色,指着那羊道:“你的外孙女是个羊……?”他话音未落,眼看萧一平眸光一冷,一拐杖就要将他捅到悬崖下去,许砚之话锋一转,忙道:“那春波苑里的那人是谁?你徒弟?”

“我的一个仆人,不足挂齿。”

萧一平将许砚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将临衍细看了一遍,道:“庄别桥怎的收了你这么一个一板一眼,丝毫不懂见机行事之人?”

“前辈之所谓见机行事,便是指枉顾他人性命么?”

临衍方才听赵春菲一言未尽,眼看她又陡然坠了崖,一时心头烦乱,心生怒意。

他一面想起了那不明不白被夜歌砍了的顾昭,而后又想到天枢门中兄友弟恭的旧时年岁,赵春菲虽另有所图,但好歹曾在门中同他有过些许交集。他虽未必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师妹,但她毕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仙门中人处置她时只将她当做一个罪大恶极的“妖物”,但妖物亦有亲眷爱人,亦是一条性命,每念及此,他便觉得仙门之中一派道貌岸然,实在令他心觉不适。

萧一平胸前的剑气强横得似要透骨而去,他低头冷笑了两声,道:“同你师父还当真一个脾性。”

“叮”地一声,玉箫同沧海相撞击,临衍虎口一麻,分毫不让,萧一平也被他摩出了些脾气,拂袖道:“既然你这般在意……罢了,她所言不假,灵虚境水牢就在白帝城西边,背靠何家村,你自去那里一问便知。”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片,丢与许砚之,又道:“这是钥匙。薛湛那小子所谋深远,连我也一起瞒了进去。而今你们要找他的麻烦,我自当鼎力相助,但今日我孙女受了伤,实在不便陪你们瞎闹。”

萧一平拨开长剑作势欲走,临衍咄咄逼人,眸光深沉,还想再战。许砚之在一旁忙道:“衍兄,人家的孙……女还在流血,事情既已发生,那就让它……”

“既已发生之事是一条人命!”

沧海嗡鸣,蓄势待发。萧一平一手捂着小公羊流血不止的肚子,回过头沉声道:“以你现在的修为,恐怕还拿我没有办法。”

他言罢,若有所思将崖边的朝华打量了一番,又道:“这便是那个传闻之中的……?”

轰地一声,萧一平身后的盈盈修竹被临衍生生砍了大片。

“阁下慎言,”他长衫烈烈,长剑当胸,冷声道:“我不是老天,不敢行那替天行道之事。阁下沾了杀孽,这第三道天雷恐怕较平日更猛。你方才言及先师,我心生感谓,但有一事,恕我不敢苟同。倘若先师在此,以他的脾性,必不会这般轻易放阁下离开。”

剑光如水,映一地寒彻,萧一平小心翼翼抱起那半凉了的公羊,眯了眯眼。

当此时,春波苑中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一道天雷划破长空,直劈得雁荡峰地动山摇。众人好容易站稳身形,再回过神时,那幽暗小路上竹影交错,哪里还有萧一平的身影?

临衍紧捂着胸口半蹲下身,朝华忙矮下身去扶,临衍摆了摆手,道了声“没事”,又往崖边看去。

风声凄绝,水流影影绰绰,漆黑一团,再不见赵春菲之声影。

临衍思索片刻,折了三道松枝,一一将其插在了湿润的泥土之中。

他俯下身朝崖下拜了一拜,朝华二人相顾对望,也同他拜了拜。

他胸口那一团妖血如火一样燎得他撕心裂肺的疼。他本以为此为怒气之顾,后来一想,每逢接近妖界之人,他那曾被化妖水重伤之所在便万骨噬心一般地开始疼,此痛感携着怒意,携着一股奔流不绝的渴念,也带了几分不知前路的恐慌。

“你的脸好烫!”

朝华摸着他的脸讶然惊呼,临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将她的手贴到右脸颊上喘息了片刻,道:“……我们还得山上去,一会儿劳你拉着我些。”

“你不是已经知道陆前辈所在之地……?”许砚之话刚出口,福至心灵,明白了他此言何意。

赵春菲好歹算他半个同门,同门遇难,他救而不得,如今既知道萧一平的仆人就在这春波苑中,连同他曾经的师弟师妹也在这上头。无论是为救人或是为着赵春菲的死讯,他断然不能就此溜之大吉。

“……你可要想好,”朝华扶起他炽热的身体,反手试了一把他的额头,忧心忡忡:“他们若将她的死因怪罪道你的头上,你到时可谓自投罗网,插翅难逃。”

临衍贴着她的手笑了笑。

“我便是就此溜之大吉,他们要给我扣屎盆子我也逃不开——更何况我又哪里会这般轻易自投罗网?”

他朝许砚之低声嘱咐了两句,许砚之面露难色,一脸不可置信,临衍又凑到他的耳边絮叨片刻,许砚之皱着眉,盯了他半晌,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若就此一去不复返,可得算你的全责。”

“好说,去吧。”临衍拍了拍许砚之的肩,又对朝华道:“那时我们从忍冬林后山溜下来的时候本没有想到今日,而今一番细算,我同众人诀别已将近一年。这一年里他们过得如何,我也想去看一看。”

——而有些路,我也终将要自己走。

这话临衍曾在小寒山上说过,那时朝华不以为意,而今她却无可奈何。

第两百零一章 仙门弟子(下)

待几人穿浮桥而去,行到雁荡峰第三层平台的时候已过了子夜。

传闻子夜之时阴气鼎盛,厉鬼将出,几人一路行来得见幢幢夜影之中的假山别院与大红的灯笼,厉鬼倒是未曾得见。

临衍忽而想起门中松阳长老最爱志怪奇谈,闲来无事他也曾同众小辈讲写狗屁不通的民间故事,却不料仙门一别,再见诸位已成陌路。当真世事无常。

临衍与朝华入得院中,讶然得见小院里断壁残垣,一地狼藉,崇文缩在一块硬木板上发呆。明汐与北镜一左一右站在参天巨柱两侧,二人一人持剑,严阵以待,另一人则受了些伤,神情散漫,低头不知在沉思何事。

白发苍苍的“萧一平”被众人捆在了铁柱子上,他尚未幻出原貌,肉眼观之还是萧一平的长相。但他一身血迹斑斑,散落下来的发丝黏在额头上,左脸一道口子,右腿上一道剑伤深可见骨,此番狼藉,同天下人口中的鬼道大师实在不相称。

“萧一平”先见临衍,讶然大张着嘴。明汐回过头,见得那一年多不曾得见的师兄,退了半步,抿着嘴,皱着眉,不露多余表情。

他虽表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内心也生了许多慌乱。那时他在祁门镇中拦了临衍一剑,后来夜歌踏风而来,乌泱泱一团乱局,他一时拿不住师兄是该恨他或是体谅他。

他曾设想过二人兵刃相见的许多情形,到真见了面,长夜风起之时,他却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觉得临衍就像一面镜子,但凡他在的一天便显得他尤为懦弱胆小,甚不是东西。

明汐痛恨这种无能之感,恰如他痛恨自己在师尊跟前越做越错的慌乱一般。明汐以剑抵着“萧一平”的脖子,扬起下巴,颇具耀武扬威之色。

临衍不敢贸然上前,他左右四顾,又暗暗瞥了一眼那勉强幻形的“萧一平”,道:“这把剑可是‘无光’?此为明素青长老的佩剑,师弟得了此物,想来也是长辈对你寄予厚望。”

“闭嘴,我不是你的师弟!”明汐将那剑抬得更高了些,“萧一平”被迫扬起头,他薄薄的皮肤在剑光之下愈显脆弱。

临衍觉得“萧一平”看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似是心疼,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恨铁不成钢。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索性朝明汐拜了拜,道:“明汐说得是,我是门中弃徒,没有资格再顶着门派盛名。”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明汐听不太习惯,连临衍自己也喊不习惯。

北诀左看右看,张口欲言,北镜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对临衍抱拳道:“现在不是扯闲的时候。我们此来本是奉了门中之令,却不料这萧一平……”她轻叹一声,凝了个咒法贴到“萧一平”的脸上。

白发苍颜的老者陡然挣扎了片刻,显出其原本的形貌,他额头宽广,浓眉大眼,观之四十多岁,鬓角生白但却比萧一平年轻许多。

临衍从未见过这张脸,但这脸的主人似是识得他。

原来方才天枢门人同他虚过了几招,拆招之际觉出此人修为并不高深,几人轮番上阵,又是拷打又是利诱,这才问出了些许线索。此人无名无姓,得萧一平赐了个“菱奴”的名字,他本也是个修士,曾同山石道人有过几面之缘,这事天枢门小辈知道,临衍倒还不晓得。

“你们本想在此守株待兔等着正主现身,却不料这一等竟等来了我?”临衍了然,拍了拍衣袖道:“如此倒十分过意不去。我此番无意与你们为难,只想救那人性命,恳请诸位看在昔年同门的恩情之上……!”

他话音未落,明汐当头一剑便向他削去。

“你还晓得同门之恩!”明汐以剑指着他,片刻后又指着朝华,道:“此声名狼藉,行事不知检点的女人,你到底被她下了什么咒?!”

“师弟慎言,”临衍面不改色,掷地有声,也缓缓拔了剑。

“你我之事,是非曲折另说,不用硬拉他人下水。”

北镜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兵戈相向,忙道:“我们也并非有意要同他为难,而今形势复杂,仙门人心惶惶,薛湛之事,天枢门也实在没有办法……”

“天枢门没有办法,便要以他人为质,逼迫他人想办法么?”临衍淡淡道:“我在门中之时,从未见过这般行事手段。”

这话已说得极不客气,北镜闻言便答道:“师兄你自跳脱红尘,与我们不同。你若有何良策,不如告知于我,你我各退一步,免得令众人难堪。”

明汐行此不义之举,她本来也不甚乐意,但世间诸人皆有资格训她,唯独那曾眼睁睁看着顾昭命丧妖魔之手的临衍没有资格训她。北镜此时也来了脾气,她将钧天扛在肩上,只身挡在明汐与临衍中间,又对朝华道:“此事同你无关,方才师弟出言不逊,我替他道歉。”

朝华挑了挑眉,自行退朝一边。

他门中一团乱局扯不清,朝华不欲搅入其中令众人为难,临衍知其好意,点了点头,指着菱奴道:“他只是萧一平的仆役,既不知萧一平的下落也不知道薛湛的打算,你们逼他也没有用。薛湛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不如这样,你们将他放了,我同你们一道去找萧一平的下落。此时距白帝城之约尚有大半个月,我们齐心协力,掘地三尺,无论如何,总也找得到些许线索。”

“师兄未免太过乐观,就冲他在春波苑布局的手段,若萧一平执意不愿参与仙门之事,你我区区小辈弟子,如何能找得到?”

“那你们绑着人家的仆人又有何用?”临衍奇道:“到时你师门之令完不成,平白又落了个滥杀无辜的罪名,此举自伤一千,于敌无损之举,你这又是何必?”

一年不见,临衍这嘴皮子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明汐说不过他,恨恨瞪了朝华一眼,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这般轻易放他离开。你方才一路行来,路上可有见到萧一平?——赵春菲又去了何处?”

赵春菲之事是为临衍之隐痛。他本想亲口将此间内情同众人一一道明,但观此情形,恐怕任他舌灿莲花,众人都不会再信他半分。

临衍低下头沉死了片刻,道:“昔日我们在门中时曾有一旧约,言,若遇事不决,各有主张,可用君子之盟化干戈为玉帛。我实在不愿同你们刀兵相向,不如我们各退一步,行一君子赌约,若我胜,则那人归我,若你胜,则我任你处置,可好?”

明汐不料他来这一手,犹豫片刻,道:“那你要赌什么?”

“诗酒书画,我们不能在此喝一壶,又不能豁开膀子打一架,那便书画择其一吧,”临衍边说边到院中站定,以剑刃指着院角两三块木板,道:“也不必太麻烦,我建议我们往那木板上各写几个字便好,师弟觉得呢?”

第两百零二章 君子不群(上)

天枢门严禁小辈弟子私斗,然一伙入门的轻狂之徒入门的时候连毛都没长齐,平日里一个不服一个,要说私斗之事也不能说全然没发生过。北镜剑法精绝强横,临衍轻易不惹事,但众人幼时总有口角,一来二去,几人便琢磨出了一个“君子之盟”用以解决纷争。

或比书法,或拼骑射之技,三局两胜,输了的那一个乖乖上房掏鸟蛋。

此为几人幼时琢磨出来的小玩意,临衍再这时候提了出来,却是令众人心头一阵唏嘘。

好一个时光飞逝,昔年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凑在一起嬉戏玩乐,无忧无虑,而今再遇干戈之时,却是前路多歧,一片茫茫未知,众人均身不由己的时候。

“师兄你这提议实在可笑,我们早不是黄口小儿,如今要事当前,谁来陪你胡闹?”

话虽如此说,明汐也将无光剑从菱奴的脖子上撤了下来。临衍这提议说是儿戏也不尽然,几人狭路相逢,若要真打上一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然而这一战甚是没有必要,两伙人所图虽不相同,无论鹿死谁手,终究是天枢门一大遗憾。

众人皆已不是黄口小儿,但也多多少少体会了些人在江湖的掣肘。是以一场君子之盟,虽看似荒谬,反倒成了当下最为妥当的解法。

唯一的问题便是二人需得守诺。临衍朝明汐行了一礼,道:“昔有文公退避三舍以偿楚王之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等当效仿。”他盯着明汐等一个答复,后者被他看得没有办法,点了点头,勉为其难道:“行罢,倘若你胜,此人随你去,倘若我胜,你随我走。”

待师兄二人皆往院中站定,拿剑指着那院中一叠木板的时候,明汐这才想到,自己左臂受伤,倘若临衍果真要与之打一场,他怕得落下重伤。

到底这位昔日的首座弟子还是给他留了个薄面,如此一来,无论胜负,他的左手伤病之处都与此局无甚干系。

临衍在门中时话虽不多,所思到底缜密而体谅。明汐一念至此,越发觉出自己同他的差距,他乱麻麻一团心绪不知如何自出,只得将之暂且悬置。

赌局开始,临衍先手一掌拍向那一堆木板之中。

气海生波,绵密不绝,一叠碎木板被他拍得四散开去,他以长剑凌空挑了一块,待那三尺大小的木板腾空而起的时候,他长剑如水,铁画银钩,“大学”二字便被他迅捷而精准地雕在了上头。

此举看似容易,实则既要提剑之人眼疾手快,其剑法亦要精准。凌空挑个烂木板子不难,在木板上雕字不难,趁着木板凌空的功夫刻字,且其力不大不小,既不将木板击飞而去,又在其上留下字迹,这对于剑道的掌控可比提剑御敌来得更为精妙。

三寸大小的木板轰然落了地。崇文忙凑上前去看,那二字笔走龙蛇,潇洒飘逸,这“学”之一字的一横尤为深邃。

但也因之过于深邃,一笔把控不住,其笔划斜斜划到了木板的边上,险些就要划将出去,此为美中不足。

便是如此,崇文也不得不啧啧叹服。大师兄这下山一劫,非但功夫长进,连这行事手段也越发……张扬而随心所欲了。他将那木板抱回到二人跟前,明汐看了片刻,点头道:“师兄剑法精纯,实乃吾等楷模。”

他话音未落,也挑起一块木板。

这“明德”二字的笔划更多,他挑这两个字,想来也心存较劲之意,若二字写成风流俊逸之形,那固然好,即便他一笔一划乱了方法,他这二字实在难,到时众人也必心生敬佩。

他同临衍不同,临衍任首座弟子时并不曾刻意逢迎过谁,他承先掌门盛名庇荫,人缘甚好,门中小辈无不敬其温文有礼。

明汐这首座弟子之位来得甚是勉强,那日论道之时他本没有服众,众弟子虽明面上照拂着明素青的面子而对他礼让有家,其他几个还不知背后如何编排。他在此高位之上如坐针毡,骑虎难下,有时午夜梦回都能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此乃后话。

“轰”地一声,尘沙四起,三尺有余的硬木板砸到了结霜的一地废木料之上。

北镜与北诀二人皆凑过去看,要说明汐剑法虽不如临衍飘逸,但这一板一眼的一个准度却实在值得大书特书。原来他趁木板腾空之际强迫自己凌空写完了一个明字,固此明字颇有日月之光,入木三分,端正笔挺。倒是一个“德”字,或许因为他思虑过多,此字笔画又多,因而此字的左半边倒好,右半边那笔走龙蛇之际,一个“心”字实是乱了。

北诀将硬木板抱往二人跟前,临衍看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师弟剑法长进不少。”

那时二人尚在门中,明汐曾央他偷偷教自己一招半式,如今看来,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虽然尚有待历练,但其剑法的准头与力道,早不需他来为人之师。

明汐被他夸得心头五味杂陈。他揉了揉鼻子,也凑上前看,“大学”二字飘逸清绝,“明德”二字端方不逾矩,一左一右,一时也难看出个高低胜负。

平心而论,临衍的这两个字更好一些,但他心头隐隐不服,又念着自己这两个字笔画更多,先行吃了亏,便对崇文道:“你说,怎么算?”

——这问题你问我?崇文缩着个脑袋干笑了两声,逮着二人就是一顿猛夸。而后北镜听不下去,摇了摇头,道:“我以为师兄之笔法可见其清骨。师弟以为呢?”

明汐实在不料北镜竟站到了临衍一边,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他本想北镜无论如何也是天枢门人,这一局胜负,她再是不愿都多少会站到自己这一边。不料她话中有话,从中作梗,实不知是过于板正或是过于不识大局,北镜冷眼看了二人一眼,对朝华招了招手,说:“朝华姑娘看呢?”

——这问题你问她?

明汐纵再板着个脸也来了脾气。临衍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这局算平罢。你挑两个字,我们重新写过。”

第两百零三章 君子不群(下)

明汐丢了面子,正满心不快,只见他将无光往临衍胸前一指,道:“你我已不是黄口小儿,要来便来真刀真枪。搞这些虚头巴脑有何意思?你不必顾及我的伤,我虽资质平平,这一年把的功夫,到底有了些长进。”

无光的剑身较沧海更厚,其为北寒精铁打成,与明长老手头那把戒尺系出同源。

寒意入骨,临衍不退不避,挑了挑眉道:“师弟怎的这般想同我打一架?”

“不要叫我师弟!”

明汐长剑一指,临衍退了两步,其鸦青色长衫上沁出些许血迹。北镜吓了一跳,细看之下,那血迹却是早黏在上头,似是有了些许时辰。

她方才被这一团君子之局带到了沟里,此时细想,临衍二人一路行来,若说没见那萧一平或许情有可原,但他怎可能没见到赵春菲?

方才竹林之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萧声,萧声被此惊天破地的天雷掩了,她初时不觉,此时细想,越想越觉出不对。

几人半道上遇见的阿欢不就是个用萧之人?既然林中传来萧声,说明阿欢距他二人不远,怎的这赵春菲见了二人也没个声响?

临衍胸前的血迹早已干透,她固不知此血迹是谁的,但这血总该不会是他自己的——他半幅妖血,正邪难分,倘若他果真心存歹念,同妖界谋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北镜一念至此,心头大震,其万钧直指临衍面门,大喝道:“你方才还没回答我,赵春菲现在人在何处?!”

“师姐缓些!”北诀茫然四顾,看得呆了,直拉着北镜的衣袖急道:“师兄不是这种人,你们才阔别一年,一年前大家还同往丰城除妖,师兄是个什么品性你还不清楚么?”

——她清楚固然清楚,但也不敢太过于清楚。

长风如泣如诉,遥夜一川月色,一晃眼便已过了寅时。这一夜众人都没有睡觉,众人各怀心事,各自所谋皆有不同,朝华叹了口气,拉着临衍摇了摇头,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个赵姑娘?我们方才来时撞见她同一个养羊的小姑娘起了争执,二人争执不下,意外之中便……!”

“便如何!”

万钧直指朝华面门,朝华退了半步,明汐大喝道:“我天枢门弟子素来温良恭俭,轻易不与他人口角,更莫说口角之中生了意外。他二人不过走了片刻,到底因何起了冲突,你二人到底撞见了什么!”

他这一问,朝华左右为难,实不知如何说。

赵春菲以妖魔之躯潜入天枢门接近临衍,萧一平幻作二八少女的模样将其当场格杀,萧一平的孙女原来是一只风生兽,而那妖兽身受重伤,濒死之际,二人不得已才放萧一平离去。

如此曲折蜿蜒的一个故事,莫说天枢门小辈,连朝华细想而来都深觉荒谬。

“要打便打吧,事已至此,你们人多势众,我们一一接招便是。”

她将临衍牢牢护在身后,众人心生怪异,临衍也感怪异,他干咳了两声,拉了拉朝华的后衣领,道:“别闹,事情不是这样解决的。”

而她这般如护犊子一般护着他,实在也太不给他面子。

临衍一手将朝华往后提,另一手反手握着沧海,横在胸前,一一扫视众人,淡淡道:“春菲师妹的事情是我疏忽之责。她方才不慎坠崖,我欲救而不得,实在……痛心。若你们信我,我可将此事一五一十说与你们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前我对你有诸多隐瞒,但事已至此,我的这个秘密也没甚好瞒的了。”

这后半句话专朝明汐而去,临衍本以为这小子君子之道修了这许久,再如何冲动也必是个讲道理的。

不料明汐心头大震,手头无光抖了抖,幽幽道:“你方才说,春菲师妹,不慎,如何?”

事已至此,转圜已实在不容易。纵北镜隐隐觉出此间隐情,明汐这一行失了云缨长老的爱徒,他首座弟子必然难逃其咎。

无光剑上缓缓聚起寒气,临衍不欲与其争锋相对,摇了摇头,又退了几步,道:“你可愿听我把话说完?”

他此言恳切,一派真挚,明汐听也气恼不听也不得,遂也只能强压下剑锋冷声道:“天亮之前,此间因果缘由,你需得全然告知于我。”

临衍对朝华摇了摇头,又对北镜摇了摇头。

北镜知其妖血之秘,她虽对顾昭之事耿耿于怀,到底也不信临衍是那奸恶之徒。她料定此中必有隐情,且这一个隐情必比她想象之中更为复杂,而今她见临衍单刀赴会,无论是为救人或者会一会旧日师友,他好歹迎难而上,坦坦而来,光这一举动便足以买得她的片刻耐心。

“好,你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的一个事字还没说完,却见小院门口密密麻麻燃起一排火把。

北镜讶然回顾,只见其人皆身着白色压边道袍,一个个高冠束发,白衣胜雪,她心头一沉,只道不好,却见崇文分开众人,耀武扬威往指着院中道:“那人就在这里!长老慢些!”

临衍的心沉到了谷底。

跟在崇文后头颤巍巍上山而来的正是松阳长老,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为奄奄一息的萧一平,一为已经死去多时的风生兽。

要怎说天道好报偿,萧一平与他的风生兽还未下得雁荡峰便撞见了天枢门来的援兵,二人对峙不消片刻,对方人多势众,他便这般落了网。

要不又怎说天道无常,原来方才崇文趁几人争执之时偷偷溜出了院中,前往山下接应。

这要事当头,一个儿戏一般的“君子之盟”自不会没有后手,临衍同明汐磨磨唧唧切磋许久,明汐自知不敌,早偷偷往临仙桥传了信。

当真是大道不存,君子一言在此纷乱的局势里头实如狗屁。北镜不料明汐出尔反尔,说好的君子之盟却又布了后手,实在讶然。

明汐也甚讶然,他偷偷布下后手不错,但他万万不料一个拖延时间的君子之盟竟扯出了赵春菲的死与临衍身上的一个秘密。

他断没有想到这“后手”来得这样之快,也断没有料到这所谓“后手”竟是松阳长老亲自来。

天枢门众人一举数十人,直将临衍与朝华二人围在了一地木屑的小院之中。菱奴还被捆在铁柱子上奄奄一息,萧一平则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身狼狈,二者主仆相见,既是讶异,也颇为感念这一场天道无常。

松阳长老颤巍巍指着他身后的萧一平道:“此人身为仙门中人,豢养妖兽,其心可诛!他眼见事情败露,便将我天枢门弟子一掌推入了山崖之中,杀人灭口!而今天道有眼,此妖人被我等抓了个正着,我天枢门自持清正,上承天道,如此奸恶之徒,留之何用!”

他话音未落,一把夺过萧一平手中的龙头拐,此拐杖一头便直直插入了他的喉咙之中。

众人呆若木鸡,小院之中鸦雀无声。松阳长老凝了个咒,将那拐杖生生掰作两段。断口处参差不齐,他一步步朝临衍众人行去,朝华指尖聚出寒光,句芒弓在手,蓄势待发。

“陪你的主子去吧!”

他扬手便将那一截断去的拐杖插入了菱奴的胸口。

菱奴大睁着眼,目瞪口呆,木质拐杖直穿他的胸口而去,叮地一声细想,拐杖一头同铁柱子相击,其响声太过细碎,隐在一团乱局中听不甚分明。

第两百零四章 羊质虎皮(上)

临衍握剑之手略有些抖。

他平生最恨枉顾他者性命之人,庄别桥文质彬彬,沐芳性子柔中带刚,他自小所见所知皆是圣人之语,贤者爱民之词,而后他便是再行侠仗义却从不敢轻下杀手。

他本以为世间诸人皆如此——或者即便世间再是流浊,天枢门人好歹如此。

临衍眼看着那没入菱奴胸口处的半截拐杖,思绪纷乱,忽觉世间荒谬,一川遥月所照皆是流浊。

“我说怎一群人都不动,原来是天枢门弃徒在此。”松阳长老由崇文搀着,另一边跟着个周启光。此人临衍不熟,北镜见之,心下一沉。

怎的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都被他领了来?

“临衍你有何话说?”

这时候有个甚话说?临衍将朝华牢牢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道:“敢问长老为何痛下杀手?”

“我方才已经说了我的道理,你听不懂么?”

临衍长剑当胸,怒极反笑,摇了摇头。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道,你的道理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天枢门弟子多多少少对临衍留有揣测,前有他连夜潜逃之事,后有琼海山庄之祸,众人一时摸不准他深浅。而今眼见他同明汐等人刀兵相向,他的身后又带了个声名狼藉之人,众弟子纷纷握紧了兵器,一一如临大敌。

临衍二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堵在院中,实在孤立无援。他从未料想过此孤立无援之祸竟起萧墙、同门,正如他也未曾料到自己竟这般愤怒,且失望透顶。

沧海寒彻,他的气海绵长而深沉,一腔勃然的怒火与灵台之清明相互拉扯。怒火与畅快并存,自在与失望并存,他似笑非笑,朝松阳长老拜了一拜。

“昔有一前辈曾同我说过,反身而诚,善莫大焉。却原来他这话说的不是我,”他面带讥诮,自言自语道:“弟子不肖。”

他的讥诮令松阳长老无地自容。

昔年庄别桥在掌门位上杀伐果断,清正严明,他二人不算亲厚,但他有时望着松阳的眼神也实在……他的眼睛仿佛一面明澈的镜子,他在他的跟前,什么小人心思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印刻了出来,这令松阳倍感无力,更感窘迫。

却不想临衍当真承其先师遗风,小小年纪就活得这般清正洞彻,实乃活生生一面惹人厌烦的照妖镜。

“给我拿下!”

长剑出鞘,一众弟子齐整整将临衍围在了小院正中,此情此景颇似他们逃出忍冬林的那一日,那时候北镜护卫他们下山,明汐顶着其师尊的慧眼亦不惜撒谎助其脱困。

那时众人皆未沾血债,而临衍也未曾对自己的师门这般心灰意冷。

“谁敢过来!”

朝华举着句芒弓朝天一箭,冰箭窜上沉沉夜空,如烟花一般绽出数缕冰屑。冰屑飘摇而落,众人皆不知她底细,也不知临衍之底细,一时也不敢妄动。

“你们有胆子就过来试试,本座在人间纵横五百多年,屠光你们几个小崽种还绰绰有余。”

不得不说,朝华虽神力被封,但她唬人的功夫实在青出于蓝。临衍淡淡看了她一眼,二者背靠背御敌,临衍低声道:“你的凤凰呢?”

“……”

许是半途迷路,要不就是上次被夜歌伤得太狠,诚心不来救驾。朝华心头惴惴,也不知此局何解。

倘若强杀出去也不是不可,但这一众相熟之人毕竟同她有过几面之缘,纵然她再无所顾忌,临衍想必也不愿见此情形。

眼看二人狐假虎威之举撑不了多久,松阳长袖一挥,拂尘直指朝华,道:“妖女,你诱我首座弟子堕入魔道,这笔账,我天枢门还等着同你慢慢算。”

“你忘了提庄别桥的事,”朝华面不改色,道:“我还嫖过你前掌门。”

“你!”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朝华拉了拉临衍,后者会意,长剑在手,静待时机。

“此中实在误会甚多,此事弟子也是后来才晓得……”

“你少给我拖延时间!”

二人的诡计被松阳长老一言拆穿,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刀兵见血。

临衍此时也再不敢顾念同门之情,这一群人气势汹汹,诚心将他同朝华打作奸恶之徒。他百口莫辩,心灰意冷,只得以手中剑意来同众人讲道理。他的武学为怀君亲授,便是再不敌松阳,与众小辈弟子交手早绰绰有余。

松阳眼见他闪转腾挪,一夫当关,在一众小辈弟子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心下恼怒,操起拂尘便朝他抽去。这一式“小桥流水”虽看似绵软,实则缜密非常,他修的本是以柔克刚的心法,临衍沧海虽利,剑招也甚清绝,到底资历尚浅。

松阳一招“二十四桥”往临衍的肋下一抽,这一式暗含机锋,临衍刚以沧海挡去,他的剑意便被松阳缠了进去。

拂尘缠上沧海之刃,未等临衍发力,无孔不入的气劲便将将他的剑势生生带偏了几分。临衍反手一扯,越拉便越被拂尘缠得没有办法。他刚试图以强力与之相抗,待运气而起之时才发现松阳的气劲竟似那蚕丝一般摸不到尽头。

这便是松阳心法的特异之处。莫说临衍,便是怀君与之切磋之时,一个不慎也极易被他缠得找不着北。

临衍心一横,左手运掌,一掌便朝松阳肩头拍去。

他的沧海剑势已偏,这一掌实则绝地求生。

他右手握剑顺势一推,长剑脱手,其掌力万钧,颇有破风之势。松阳不料他一个运剑之人竟弃剑不顾,他眼看着拂尘缠着沧海往后飘了飘,而自己接了临衍一掌,喉头一甜,正准备乘势追击。

却不料朝华凝了个冰箭便朝他射去。

三支冰箭恰拂尘击得粉碎,临衍双手抓着铁柱子上垂落下来的一根铁链,两腿一蹬,顺着柱子往上踏了几步。

“拿好!”

朝华人在地面,将司命凌空抛去。临衍伸手接剑,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待天枢门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扯着铁链凌空飞旋了好几圈。

他手中剑光如孤月,一式“千军辟易”当空横扫,气海生波,一夫当关,这一式刚猛无匹,当真有沙场点兵之气势。

当空十把飞剑蓄势待发,朝华双手合十,待她双手张开之时,其掌心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神界从不缺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朝华默念咒诀,宝蓝色珠子越长越大,待她念完咒,夜空中隐隐现出了蓝色的咒文。

此乃风行咒之结界,可护她片刻无伤,这样的珠子她一共拿了三个。

“你敢!”

松阳仰头怒喝,临衍左手拽着铁链,司命横过他的眉睫,亦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以自身妖血为引,强行幻出十把飞剑当空砸了下去,临衍与松阳遥相对望,心道,你说我敢不敢。

沙石飞溅,地列天崩,小院中的断壁残垣更显颓势。

天枢门众人均被这强力气海所伤,纷纷退避自保,众人离那铁柱子三尺之遥,铁柱子三尺之内一时了无生人。

临衍抓着铁链落了地,轻哼了一声,他的手臂上血流如注,方才这一招也实在有些透支。

他将朝华一把捞起来,低声笑道:“你的凤凰再不来我们就要交代在这了。”

——这时候却还笑得出来,朝华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辟邪,到时候龙凤呈祥,我又怕你心怀不忍。”

第两百零五章 羊质虎皮(下)

曦光破晓,雁荡峰东侧燃起血一般的一抹红。一夜鏖战过后,众人精疲力竭,此时才终于熬到了破晓之时,也不知破晓之后的日光照往谁边。

临衍二人背靠菱奴的尸体而立,那一截入体的龙头拐在他的胸腔中还未拔出来。朝华与临衍对视一眼,纷纷尝出了世间荒谬,不得不连声喟叹。

“若你不怕血流成河,我可以……”

“别,我怕。”临衍道:“再等等。”

众人受此飞剑余波,一一不敢上前。正当松阳调息完毕想给二人最后一击之时,不料与那天边曙光一样通亮的还有一丛火把。

这一从火把从山下而来,持火把之人皆为官差,肉体凡胎,不明所以,只顾着跟领头之人来捉一个朝廷缉拿之逃犯。

这逃犯甚贼,大半夜摸到雁荡峰竹林之中装神弄鬼,而今他胆大包天,一早起来便往府衙跟前挑衅了一通。官差眼看气不过,这便又浩浩荡荡往雁荡峰上来。

这一来便撞了一群雪衣的仙门之人。

两队人马在春波苑的矮墙外狭路相逢,正自惊疑不定之时,临衍眼见救星从天而降,将双掌凑到嘴边大声道:“杀人啦!救命啊!”

“……”

不止朝华,天枢门众人见其骄矜首座弟子竟行此臭不要脸之举,纷纷目瞪口呆。临衍浑然不觉,收了司命挥手大喊道:“官老爷救命!草民知错,这就同您回府衙之中画押认罪!官老爷且千万莫要弃我于不顾!”

松阳行走仙门这几十年,从未见过这般打不过便报官的厚颜无耻之人。他大张着嘴,缓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对领头那圆滚滚的官差抱拳道:“此乃我门中私事,还望各位……”

“你又是谁?”

那官差夜间时受了临衍的戏弄,一大清早又被许砚之从睡梦之中惊醒,正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此时他见了乌泱泱严阵以待的一群仙门弟子,先一愣,而后心头火起,既怕而又憋屈。

“我朝廷之人来捉拿逃犯,你们拦在这里又是几个意思?”

“敢问逃犯何人?”

不等松阳说完,临衍便又在院中大声道:“我知道许家小公子藏身何处,请官大爷近身一叙。”

他此一番上蹿下跳,毫无昨夜清绝之态与谪仙之姿,天枢门弟子见之不忍,目瞪口呆,一时竟也没人拦他。临衍又道:“昨夜我撒谎骗人,实在过意不去。此外我还晓得天师余党藏身何处,各位大爷千万要信我!”

——原来你所谓“再等等”等的便是这一群脓包?朝华气不打一处来,盯了他半晌,不得不感慨此招说怂也怂,说绝也甚绝。

前有琼海山庄之祸,仙门之中人心浮动,便是这几个脓包再不顶用,松阳也决计不敢将这几人当场格杀。

他便是失手杀了临衍都还有个说处,但偏生这几个府衙的脓包,肉体凡胎,那是当真动不得伤不得,连辩都辩不得。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便是这个理。

松阳眼见竹林之中来了一群朝廷中人,心下一沉,纵再是百般不愿也只得同那脓包一样的领头之人虚与委蛇。二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何事,松阳长袖一抚,怒道:“我们同朝中素有往来,便是当今参知政事的小儿子也曾同我们有师徒之情,你们如此从中作梗,是几个意思!”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拿参知政事压我!”那胖官差急道:“京城距此千里之遥,你们聚了一帮人闹事,不报朝廷,还设私刑!你他娘的想反吗!”

要说仙门处事较朝中更为克制,几百年来便是真出个人命,朝中也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没有琼海山庄的一记警钟,仙门人自行处置其弟子,照说官差确实不好插手。坏就坏在此弟子自称知晓朝中通缉之人的下落,几个官差纵再不愿同天枢门人瓜扯,这一个好容易盼来的线索却无论如何不能再丢。

松阳同官差僵持不下,临衍二人在院中煽风点火。晨曦胜血,雁荡峰的一派远山寒黛皆被点染上了无双艳色。

朝华仰起头,只听得云层间传来一阵清越长鸣之声,百鸟朝凤,有祥瑞降于雁荡峰顶,那象征着四海宁靖之物总算赶到了。

“走!”

临衍一手抓着铁柱子顶头垂下来的链子,另一手抓着朝华,眼疾手快,念了个扶风之咒便往上攀。

松阳眼见二人又要跑,盛怒之下以拂尘横扫而过,三条铁链被他的气海扫断了两条。

朝华忙抓着链子双腿一蹬,荡到铁柱子背面避开这来势汹汹的几招杀招。临衍低下头,眼见松阳一击未成又要推来一掌,他将司命衔在口中,反身聚力,迎了他的一掌。

二人掌风相接,铁链轰然裂了开,铁柱子表面受此气海冲击也寸寸龟裂。正所谓千山鸟飞绝,竹林连声萧瑟,连直插云霄的柱子受此强力一击,也微微偏了寸许。

松阳不料临衍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掌力,他方才全力一击,本想将此人一掌直拍下来。而临衍有妖血加持,他的修为又因为连翻历练,早精进不知多少。

二人双掌隔空相击,松阳吃了轻敌的亏,而临衍虽也已经内息翻涌,一条胳膊麻得动弹不得。

“好,好,好。”松阳连声长叹,心道,这般天资这般孤勇,若不慎堕入魔道,将来又该成为怎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恐怕连其师尊治他不得!

爱才归爱才,他的第三招雷霆之力已运于掌,就等着将临衍一掌拍下来!

临衍衔着司命,一条手臂失了知觉,他眼见那凤凰正落在铁柱子顶头,而朝华正抓着铁链一路往上爬,心下稍安。此时朝华距那凤凰仅有一步之遥。

松阳掌风汇聚,气海翻涌,眼见又要一掌拍来。临衍心下一沉,道,无论如何,朝华不能落入天枢门的手中。

——倘若如此,她恐怕能一把野火将天枢门烧成灰。临衍低头笑了笑,正准备倾其全力接下松阳的第三掌之时,却不料下头剑光一闪即逝,其力万钧,那气海之强,险些众弟子皆俯下身去。

“走!!”

北镜捡起沧海,凌空一抛,临衍稳稳接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却见她将万钧往地上狠狠一插。她方才倾其全力,生生将松阳长老的一掌尽数接下,而今她身受重伤,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她终是信他君子品性,内质清正,而她终究看不惯门中仗势欺人之举。

临衍攀上凤凰背,遥看地上一群人乌泱泱地抬起头。北镜的身形在钧天气海之中缩成了一个点,而钧天不敌松阳一掌之力,应声断裂,北镜由此便连人带剑重重摔到了地上。

北镜在晕过去之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与舒畅,而临衍遥坐在凤凰背上,居高临下,心头翻涌出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愤怒——是为无力与愧疚,也为着门中一派道貌岸然,竟将一个清正之人逼迫至此。

反身而诚,善莫大焉,北镜不愧为怀君的弟子,而他此举奔逃,实在有愧于庄别桥。

晨曦晕成烈焰般的血色,二人在凤凰背上乘奔御风,云间浮月,山川瞬息远去。

雁荡峰的盈盈玉竹与春波苑之浮桥曲水尽收眼底,连乌泱泱一群仙门闲客也渐渐地越缩越小。

临衍得见翻涌的气海与攒动的人头,他捂着胸口,半闭着眼,暗暗做了一个抉择。

第两百零六章 白沙(上)

所谓抉择的档口并不如故事中讲的那般惊心动魄,临衍想。很多时候人的很多人不过是在一个日淡风轻的日子里心念一动,也正是这般的心念一动令他走了全然不同的一生。

临衍不知道自己踏上了怎样的而一条歧路,总归冬日静好,日头和暖,永平镇的黄昏一如岐山的日升一般熔在一团不明所以的淡漠金色之中。

永平镇距白帝城不过半日路程,小镇不算繁盛,统共三条街道纵贯南北,其凋敝之景较贯穿东西交通的临仙桥又更惨了些。也正因着这一份凋敝,当临衍二人往小镇客栈中投宿之时,掌柜未曾多问便为二人妥妥安排好了热水与热粥。

永平镇盛产酸梅,今年的连年大雨令果农损失惨重,白帝城栖梧宫见之不忍,遂伙着一群乡绅捐了不少银子,这才令蜀中黎民好歹免于流离失所。蜀中山水素有薄名,往来游览之士络绎不绝,但冬日的三树两草实在没甚看头,城中百姓早早收了摊子,日头刚落,商铺连门便管得严严实实。

临衍与朝华二人同骑一匹瘦马横穿过凋敝的街道。落日熔金,山河一片艳致,朝华蜷在临衍怀中微闭着眼,她身后的一个身躯既暖而飘零,二人同是飘零之人,却不料他却别门中旧人旧事后竟这般……滚烫。

马蹄达达穿过城郊农田,蜀中多山地,其农田平地亦节节攀高,由山头往下看去,一层层的梯田实在蔚为壮观。二人穿林间小路一路上行,东风寒彻,积雪还未开始融化,蜀中虽不似桐州那般银装素裹,这淡淡一层薄冰却足令万物萧瑟。

朝华缩在临衍胸前打了个喷嚏,马蹄渐缓,临衍拉着马,将二人停在山坡一座小石潭边。

潭水上结了薄薄一层浮冰,石潭两侧的巨石上泛着白霜,石潭边一条石制长凳在枯树下孤零零遗世独立,由山坡俯瞰下去,永平县的炊烟尽收眼底。

恰是黄昏楼头,登高临远之时,金色浮光将山头上稀疏的二三枯树都点染出了些诗意。此处本是当地一个名景名曰寒江晚照,当二人向掌柜打听时,高高的掌柜讶然张大了嘴,道:“此处是冬天,那上头光秃秃白茫茫什么都没有,连水都给冻了起来,你们去干嘛?”

二人到底驾着马一路行来,边走边思绪纷繁,也不曾多说几句话。而今刚到了地方,临衍将朝华接下马,道:“天冷,还劳你陪我走一趟。”

要说这一趟倒不是非走不可。二人从雁荡峰奔逃至此,临衍记挂陆轻舟,遂提议二人先往白帝城来,一面打听那叫何家村的地方一面留意些凌霄阁动向。

薛湛既在白帝城大宴仙门,想来无论如何也得下一番布置,二人乔装至此,一路且虽见了不少小心谨慎的仙门中人,要说打听到甚有用之事却也断然不曾。

临衍却别旧师门,正自心头郁结,一路愈发不苟言笑,朝华知其抑郁,也不拆穿,便无论如何也央了一匹瘦马将他带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山头之上。

他倒会为自己揽事,这一行本是她的主意,到头来他却又对她客套生疏起来。

朝华懒得理他,她吹了吹那落灰的石凳子,自顾自坐了,道:“你可喝酒?”

“……你从哪里偷来的?”

朝华白了他一眼,道:“本座缺钱么?”她指了指马背上一个牛皮制的酒囊,道:“我专门向掌柜要来的烧刀子,你尝一尝。”

临衍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小心翼翼舔了一口酒囊的口,道:“你怎的这时候想来喝酒?”

他虽如此问,心下到底也甚了然。若说鬼蜮归来后天枢门人对他不管不顾,此事倒还有所转机,这一番雁荡峰刀兵相向,他朝松阳长老挥了一掌,他这天枢门弃子的身份便已坐得牢牢实实,再无转圜之余地。

失了首座弟子令牌时他便有此预感,但临衍万不曾想到门中同辈弟子竟有这般大的变化。

明汐出尔反尔,崇文成了蝇头小人,赵春菲身死,北镜为了救他,生死不明。

他有时觉得自己生而不祥,客死亲友,无论陆轻舟或是北镜,但凡关心他在意他的人都能被他的妖血之事带到沟里去。此一念既起便再也压抑不去,临衍有时觉得自己太过没用,更多的时候他甚至感叹老天荒谬。

如此一来,仙门之清正明德便成了他的想象与隐痛。他不怕叩问自己的妖血之事,却实在怕自己质疑自己长久以来信奉的君子之道与仙门大义,倘若仙门之中大义不存,他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奔流不息的疑问与无力之感在临衍的心头萦绕不去,他有时觉得此为妖血之祸,有时又觉得,无论他沾着什么血,不祥的终究不祥。

“你再发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朝华回过头淡淡道:“我拉你来看日落,不是让你数蚂蚁。”

此山无名,但这寒山晚照之盛景却实在蔚然壮观。石潭上的浮冰折射出璀璨的光影,临衍斜靠在一棵枯树干上往来路看了看,道:“想来现在这个时辰也不会再有人上来。”他言罢,将那烈酒猛灌了几口。

烈酒入喉,不似流霞仙酿甘醇,只有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喉咙往下滚。

临衍猛咳了几口,抹了抹嘴,道:“你要不要来点?”

朝华又白了他一眼。若非晓得此人自小持身清正,骄矜得很,看他这喝酒都能给自己呛红脸的脾性,实在太过没用。

朝华接过那酒囊灌了两口,皱了皱眉,道:“……唯一的优点在于它没有参水。除此之外,实在太过……”

“不许你这般说。”临衍劈手夺过那酒囊,又给自己灌了两口。

酒水顺着他的喉结滚落入衣襟之中,朝华一瞬不瞬盯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此时距薛湛所划定的日子还有大半月,我们如何打算?”

“时日无多,”临衍道:“光探访这何家村还需要些日子,更何况他既然抓了陆前辈,想来重重机关,守卫森严,我们还得花一番功夫布局。”

他猛地将那一袋子烈酒尽数灌了下去,就手一丢酒囊,道:“所谓布局,也只剩了你我二人。砚之也不知身在何方,可有顺利脱困。”

他这一句“你我二人”,昔日在永安城中听来还未曾有现在这般绝望。便是浮世飘零,天涯不归之人,也总该有一隅安乐,朝华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怎不知你这般能喝?那时你在桐州醉的不省人事,砚之还说你沾酒必醉。”

——那时许砚之以朝华和季瑶二人逼问他,他答不出,便不得不借酒逃过一劫。此话他固然不能同朝华说,临衍接过朝华的手,凑在唇边轻啄了一下,道:“怎么?那时候你便对我有不该有的心思了么?”

此人怎得越来越臭不要脸,朝华坦坦迎着他的目光,挑眉道:“本座从来是个自洽之人,不像你,身在江湖,心在别处,别扭得很。”

她这四字总结得太过精准,临衍细细念了数遍“身在江湖,心在别处”八个字,他负手望着渐沉之天色,摇头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确实如你所言,我这人太过别扭,空怀济世之理想,却又没用得很,实在可笑至极。”

“你这个结论又是怎么来的?”

朝华讶然道:“你二十五岁不到已有如此修为,放弃那首座弟子是你的选择,往春波苑去是你的选择,你已足够自由,也足够倾尽全力,为何还这般妄自菲薄?”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倾尽全力是没有用的。”

临衍揉了揉朝华的头发,笑得万分宠溺。他高她许多,论年岁实在可称为她的后辈,但二人同在,他老喜欢折腾她的头发,便如折腾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朝华排开他的盈盈玉手,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怎的?我又哪里惹了殿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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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白沙(下)

朝华自顾自撩起衣摆坐到小石潭边懒得理他。

她将手贴在薄薄的冰面上,正如许久之前,她在天枢门中时曾经手探进碧湖之中,后山那一方湖水看似沉寂如璧,实则冷得透骨。那时她泡着一只手,迷迷糊糊在忍冬林中一觉睡去,险些一去不复返。

“你为何总心心念念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朝华低着头,他看不清其表情,只听得她淡淡道:“有时我理解你年纪尚轻,有时我又觉得,你所忧心之事甚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在我看来,生死之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此话于你来说或许太不公平,但……”

“为何你这般认为?”

临衍也趴到小石潭边,潭面不大,他在浮冰对面与她相对望。

手头浮冰太薄,稍一用力便有凉水浮了上来,他看着她,一脸莘莘学子受教之神色。

朝华绷了片刻实在绷不住,莞尔笑了出来,道:“难道不是么?我自鬼蜮醒来后忧心之事便再无他事,若有故人尚存,我便去登门拜访,若故人已逝,我便去他们的墓前上一炷香。他们身前所忧心之事或曰生存,或曰家国,但现在转过头来看,人都已成了一抔黄土,这些事又算什么呢?”

“啪”地一声,朝华手下的浮冰咧开了一个口子。彻骨的冷水涌了上来,朝华忙收回手,连呵了好几口暖气方才寻得些许触觉。

临衍笑吟吟看了片刻,远远给她丢去一个帕子。

这帕子上还沾着他袖口的皂角香,朝华哼了两声,远远接了,左右不过瘾,又将那帕子牢牢缠在了手掌心上。

“你真如此以为?”

“什么?”

“……此事我许久之前便想同你说,”临衍道:“你曾说你是来往无忌之人,但我觉得你要的不是这个。你这并不是畅行无忌,而是一种弃置,你刻意弃置了许多可能性,由此将自己保护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隔着浮冰给朝华抛了一根红绳。此红绳沉在凉水中晕作深色,朝华挑眉接了,他笑道:“但这弃置实在没有必要。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我在这头牵着呢。”

临衍自顾自将那红绳绑在手腕上,朝华讶然张了张口:“你这东西哪里搞来的?”

“你管我。”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朝华复又白了他一眼,道:“怎的?让我将之绑在手腕上,你趁机念个什么邪咒,然后将我换魂夺魄么?”

“我倒想,”临衍道:“奈何你九殿下神力无边,我没有还手之力,这才想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此乃我在门中之时好事者塞给我的。”

——此“好事者”是为怀君,那时怀君偷偷摸摸将此物塞给了他,本想着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终身之事就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但他万万不料此观音庙里求来的姻缘之物竟落到了朝华手中。

当真世事无常,老天不开眼。

“那时我……咳,我心虚烦乱,放你一人在客栈中便自行离去,现在想来,当真该死。你我既已行……那……”

“已经脱了裤子,”朝华道:“接着说。”

——此人怎这般不知羞耻,临衍咬了咬牙,道:“于我,此事便是姻缘之大事。无论你信与不信,在乎或是不在乎,在我的心里,你便是那……一生一世之人。除你之外,在你之后,再没有别人。”

朝华闻言挑了挑眉。

要说这一生一世之约,她老当益壮,早不知经历了多少回,肝肠寸断之感谓倒是没有,她反倒忽而讶然。她本不屑以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绑定一个约,但临衍既如此慎重,她便也只能随他。

“你可想清楚了?”她道:“本座手上有八十二条人命,其中七十条是昔年九重天上留下来的,轮回境中那些不算,而后林林总总,本座从来不是甚好人。”

“胡说,”临衍道:“你怎不是好人?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一个坦诚自洽之人。”

朝华的眉头扬得更高。

“你师父也这般说,”她故意道:“还有许多人也这样说。”

这“许多人”自然包含了她那些纷乱不堪回首之过往。

朝华不知为何偏在此时刺了他一下,临衍眨了眨眼,道:“人家人都已经没了,九殿下能不能放人家好好安生。”

“……”

“你用这事激我没什么用,至少在此事上我想得甚是透彻,”临衍道:“君子之道在心不在判断。尽心而听天命,其余之事……”他话音未落,忽而失笑开。

他本想开解朝华,却不料一顿兜兜转转,她又将他绕了进去。

尽心而听天命,既指二人之事,又是门派中事,以及二人将来所要面对的纷繁诸事。

朝华眨了眨眼,道:“你还不冷?”

她点到即止,临衍心生感谓,再绷不住端庄。

“我们修道之人,这点小事自然无碍。”他一边道,将那缠了红绳的手探入凉水之中。

水中腾起些许热气,朝华讶然张着嘴,却见他默念咒诀,一池凉水由他触过的地方开始渐行回暖。临衍双指合十,指尖白光一闪,白光随即落入了池水之中。

浮冰渐渐化开,尤是隆冬时节,大地银装素裹,偏生这山顶一方清池之中晕开了一抹云霞一般的热气。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浮星点点,微茫不见,夜空下万物沉寂,人烟凋敝。

二人面对面趴在一汪小小的潭水边,无畏地将一池冰水融化了开。

此无畏之举,于漫漫的寒冬毫无建树,朝华牵着那条细细的红绳,忽然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你为何一定要在对岸同我说话?”她笑道。

“你要我过去?”临衍挑眉道:“你不怕我才喝了酒,怒上心头,恶向胆边生,见你孤身一人在此便……”

他话还有说完,只见朝华似笑非笑坐直了身子。

她将靴子丢朝一边,双脚探入那被他蒸热了的水中,在他讶然的目光之中,朝华抽下了簪子,她的黑长发披散了下来。

临衍素知此人甚是大胆,却不料她竟当真仗着自己的美色行此……勾引之举。

她眼下的黑痣如泪一样盈盈欲滴,她的眼中如有星辰垂落,她缓缓解开腰封,拉下外套,穿着个薄薄的里衣站在凉风里的石潭边,微抬起下巴。

“你疯了?”临衍左右四顾,忙道:“有人怎么办?”

“你不是修道之人么?”朝华似笑非笑,道:“你还不知怎么办?”

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薄得透明的里衣也拉了下来。

朝华缓缓步入水中,她左手腕上一道红绳艳得刺目,她好整以暇挽了挽头发,对临衍道:“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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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寒山晚照

朝华爱极了临衍的这一双眼睛。她低头俯视着他,捧着他的脸,手中仿佛拘了一捧水月。

“干嘛这样看着我?”

临衍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他二人此时不着寸缕,朝华坐在石潭边的巨石之上,石头的触感冷硬寒凉,他发丝的部分至暖至柔,令人心笙摇曳,不可自已。

“你好看,”朝华笑道“看不够。”

临衍握着她腰间的手更紧了几分。

“我回不去了,”他道“门中再没地方安放我这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人。”

他辗转如此之久才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懂他的困惑又给了他足够的纵容。朝华柔柔地看着他,温和而纵容,戏谑又带了些许谅解,她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背上与腰上,挠得他触手的地方止不住地痒。

“你何止欺师灭祖?”朝华笑道“你十恶不赦,罄竹难书,光天化日,白日宣……啊!”

“我的师父是个怎样之人?”

朝华被他问得十分一言难尽,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我会以为你有甚奇特癖好。”

彼时二人正懒洋洋泡在小石潭中,临衍丢下水的那一颗白色珠子此时已渐渐敛去其法力,水温较方才凉了不少。临衍生怕她冷,好劝歹劝却实在不能将她劝到岸上去,他无奈之下只得以身饲虎,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手撑在潭中巨石上陪她闲扯。

触目尽是萧瑟与寒白,临衍轻柔地啄了她的后颈,道“并非这个意思,我料想师父身居高位,文质彬彬,想必如我这般的局面他已见过不少。师娘同我说起他时总仿佛隔了一层山水,我很是好奇,若我当下所遇之事放在他的身上,他会如何抉择。”

彼时朝华正双手撑在巨石上,以脚划水而乐不思蜀。她的背正映入了他的眼帘,柔白的蝴蝶骨上浅红青紫,惨不忍睹,临衍当即红了脸,略带些歉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朝华不知他心头辗转,思索片刻,道“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呀。”

她同庄别桥往天枢门去的时候那人已名满天下,他之所思所虑从未同朝华讲过,朝华也便懒得问。其实细细想来,庄别桥行事之圆融与滴水不漏必不是他的天性,他自小熟读圣贤书,其内质再是清正,一人行走江湖之时也着实受了许多磨砺。

朝华转过身,直视着临衍的目光,道“你们虽是同一类人,但毕竟是不同的人。你为何总想事事以他为楷模?”

“倒不是楷模,只是……”临衍梳着她的头发想了片刻,道“门中众长辈对我寄予厚望,小辈弟子也都以我为楷模。现在我虽不是天枢门人,但有时细想起来也不免慌乱。我自小所笃信的君子之道仿佛没甚用处,但那另一条路——如妖界那群人所说,宗晅所行的那一条杀伐之路,又断非我的本心。我只是一时困惑,实在不知道将来该走向何方。”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临衍被她问得愣了愣,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朝华白了他一眼,道“我若说你无论选择哪条路我都会站在你的这一边,未免太过武断。怀君曾令我不管上天入地都要将你拉回正道上,但我自己都不知何为正道,更无法指教你。但有一话,你师父曾耳提面命地同我提过许多次,你既问我,那我也便再提一提。”

“何事?”

“克制。”

临衍不料庄别桥竟同朝华提过这话,讶异地挑了挑眉。

照沐夫人所说,庄别桥一生磊落,处事端方,赏罚分明,实在令人心悦诚服。陆轻舟于此多有不同见解,盖因他自己逍遥惯了,看着庄别桥为门中诸事所累,体谅则以,时不时也常拿几句风凉话来酸他。

临衍从未同其先师有过这般畅谈,除朝华外,他也找不出何人能同他有这样一番畅谈。

“此话何解?”

“你问我?”朝华嗤笑道“你看本座何时克制过?”

她此话甚是有理,临衍叹了口气,道“那想必师父身居高位之时,也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刻。”

朝华懒得理他,自顾自拽着一截枯树枝玩。她方才被他折磨得险些晕过去,年老体衰,实在不想再在此难能之惬意时刻谈论他二人共同熟知之人——且这人曾被她嫖过。

临衍见她这般不配合,又挑了挑眉,问道“那温冶又是怎样一个人?”

这却问道了朝华的难处。临衍一把抢过那枚枯树枝,不许她再走神,朝华仰着头思索了片刻,道“……我记不太清了。”

“……”

她的脖子往下,其上红痕更甚,临衍将她圈在巨石水潭中身躯相熨,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咬唇笑得甚是……淫荡而流氓。

临衍实在拿她头大不已,他本以为她又要将这事糊弄过去,却听她道“此为实话,千真万确。九重天的事情过去太久,后来我再寻他也都寻到了不同的人,我觉得……他们每个人虽有不同机遇,但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心怀天下的好人。”

“……你好端端寻一个人,自己竟寻得忘了?”

——你少年心性,春日大好,自不知这其中苦楚。朝华不欲同他解释,只含糊道“我猜他们内质清正,这一层该是有的。那时我玩心重,所思所虑之事自不如现在这般透彻。细细想来……其实他究竟给了我什么,又如何令我这般执着,我却也实在想不起来。”

她从未同任何人谈过温冶之事。若非有着鬼蜮一遭,临衍恐怕也难以知晓其因果渊源。当真世殊时异,天道无常,他若茫茫然地同她走完这一生,不去叩问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不知二人是否能……或许不能。

朝华心道,或许仅是一场百无聊赖的一场玩乐的重启,她同他谈及她的过往,便是来者不可追,光说出来也便好受了些。

朝华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圈着临衍的脖子道“我有时候在想,或许你同他本身没甚关系。你是冥冥之中一个普通人,我也是长河之中一个普通之人,我们相遇相守,本已足够令人心生喜悦,无论有没有他这一层……”

“倘若没有他的这一层,你还会这般在意我么?”

朝华眨了眨眼。

每当她想说谎时她便直觉性地眨眼,临衍早知其脾性,狠捏了她一把,道“当我没问,你无需答。”

“刚开始我不知道,但若我有机会同你深交,必然也会心悦于你。”她答。

“为何?”

他挑眉的样子十分好看。朝华看了他片刻,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好看?”

“知道,”他坦坦道“门中师妹们自小便对我青眼有加,此事在天枢门里不是甚隐秘之事。还有呢?”

“……”

——他这般厚颜无耻,德高望重,一本正经,这君子之道竟修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朝华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宅心仁厚,心善而宽和。这在仙门之中并不多见。”

临衍本想反驳她,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无甚好反驳。

“还有呢?”

朝华叹了口气,实在拗不过他,便道“我并非因着心悦于你才有意抬举。我年长你不少岁,所见之人实在是多,有金玉其外者,也有满口仁义者。你虽不自洽,骄矜,别扭,心思重……!”临衍似笑非笑,其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后腰往下滑。

朝华当即话锋一转,道“……但你真的笃信君子之德。无论他人如何说——即便我如何干扰你——你是真的相信修身齐家,匡扶正义这件事。”

朝华指了指他的胸口“反身而诚,善莫大焉,你信你所信之事,你为人处事有条理,有底线。你虽有时思虑过多,但你确实在意人命之金贵——我见过太多视他人性命为蝼蚁,视天道为蝼蚁之狂徒,你心有坚持,亦有敬畏,就这一点,你比我要好。”

他的身体并非白玉雕成的一块。他的胸口上有经年风霜所留下的疤,亦有化妖水所伤之后,逐渐蔓延出来的如藤蔓一般的妖纹。此纹路朝华浑然不在乎,不仅如此,她对他的惶惑与挣扎亦不曾多加苛责。

临衍从未听过朝华这般夸他,他沉默了片刻,心绪翻滚沉浮,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归,最后不得其法,只得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多谢。”他道。

他高她不少,如这般俯下身抱着她的时候,朝华略有些错愕,却又十足欢喜。这孩子赤子仁心,心地纯善,若再多历练些,不知将来会长成怎样一个厚德流光,怀瑾握瑜之人。

——加之此人年轻,皮囊甚好,生气勃勃,生龙活虎,实在是不可多得之……老流氓朝华霎时红了脸,越想便越发令人不忍直视。

待得霜色渐白,月色渐明之时,二人从凉透了的池水中爬起身。

朝华对一池寒水尽春色之举颇为……愧疚,临衍反倒浑不以为意。他为她仔仔细细系好了衣领扣子与腰间细绳后揉了揉她的头发。

“回去喝点热的,你虽有神力加持,也别给自己惹上风寒。”

“……你说我们方才这般,倘若有人来此打水喝了……”

“闭嘴。”

朝华乖乖闭上嘴,半晌,又道“其实在水里行事也多有不便,我听说……”她的一句“听说”还没有说完,临衍狠狠瞪了她一眼,又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掏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塞到了她的手中。珠子非金非玉,以一条红线横穿而过,其上光芒流转,不似凡品。

“这不是……?”

临衍点了点头“九转回魂珠。白蕊曾在鬼蜮交与了我,我一直没寻到机会还你。想来她若还在,也必然希望你能将这东西留好。”

不等朝华怅然,他径自掰过她的肩让她趴在马背上,不由分说将那珠子好好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现在一穷二白,首饰金银什么也买不起,不得已只好借花献佛,九殿下莫要嫌弃。”

她纵想嫌弃也实在说不出口。朝华握着他的手臂,二人又闹了片刻,临衍笑意未敛,一抬眼便见来时小路上急匆匆跑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长八尺,浓眉大眼,牵着一头驴,戴着个斗笠,一副江湖侠客之打扮。此为北诀。

他抬头见了二人,见那瘦马被拴在小池塘边焦躁得直跺脚,而朝华不慌不忙,正凑到临衍耳边说了一句话。

堂堂天枢门大师兄神色古怪,看了看她,又看着一路小跑上来的北诀,脸倏地红了。

“朝华姑娘也在呢。”

北诀不明所以,左看右看,道“我逢师姐之命来寻你们……二位,”北诀虽年纪不大,到底也不是白纸一张。他瞧二人这欲言又止之色,登时明白了几分,遂挠着头干笑道“师姐怕你们前路艰险,特喊我来添个帮手。”

临衍听得“北镜”二字,三步并作两步窜身到北诀身侧“镜师妹可还好?她让你来可是要让我回去?你又如何寻到了这里?”

他这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北诀没跟上。北诀喘了片刻,摆手道“我问了客栈的掌柜才寻到的你们——师姐没说让你们回去。她说,现在门中形势大不相同,你们若要往白帝城去,请千万低调些,莫再撞了门中诸人。”

“那……”

北诀晓得他忧心何事,他将手中长剑往小毛驴背上放好,低声道“师姐的伤虽重,好歹命是保住了。云缨长老令她回门中静养,她现在怕已经在路上。可惜那把钧天剑,经松阳长老一掌,怕是……留不下来。”

临衍心头辗转,愧疚更甚,朝华忙问“怎的云缨长老也来了?为何天枢门竟倾巢出动?”

“我也不晓得,”北诀道“松阳长老被雁荡峰的事情气得不行,云缨长老同师父也赶了来,不日便将到得白帝城中。”

“怀君师叔?”临衍同朝华两相对视,讶然道“这薛湛究竟要做什么,怎的竟把师叔都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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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九章 古木生云际

薛湛抱着个暖炉迎风而立,他此时正站在一处悬崖边上,崖底倒不是泉水风声,而是白帝城的繁盛之景,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

蜀中山势俊挺,白帝城起于崇山峻岭之间,又于前朝时向东南方横向扩建,如今好容易形成了家家楼阁层层梯之盛景。白帝城下临嘉陵江,江上秋帆如嶂,两岸有崇山峻岭,古木萧疏,于此冬日登临,俯瞰而去,依稀可见参天古木深掩之中的一线水光。

据闻前朝帝君顾星朗曾行舟于此,留了两句“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

后人多感谓其诗中意境雄浑,但于薛湛看来,古木与归帆一物实是道不尽城中百姓安乐,游人聚散之万分热闹。

此时天色甚好,早间一场疏风和细雨一一扫过,过了午时便已见了太阳。

薛湛站在城中最高的寂照阁平台上,一手捧着暖炉,一手遮着额头挡去半分日光。冬日的日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几线暖光照在手背上令人浑然愉悦,他等得那日头被云层遮去些许便脱去外套,露出里头一身骑装。

他今日倒并未身着那厚厚沉沉的斗篷。里头骑装纯黑利落,英气逼人,薛湛复将暖炉递给连翘,道“去下头等我。”

连翘欲言又止,磨了片刻,薛湛皱着眉头低叱道“怎的?”

“今日风大,主人若要行那……法子,还请换个日子,我实在忧心……”

薛湛讥诮地抿了抿嘴,道“你所忧倒广,但其所忧都不到正道上。”连翘忙退朝一边,薛湛往那登临台边上走了两步,回过头,有道“我还没有这般老。”

他一面说,一面张开手臂,如一只飞鸟一般冲着寂照阁下的百尺高空,直直跌了下去。

长风呼啸,山河迅然远退,薛湛只感到一阵阵心悸之失重与冷。他的衣衫与发丝皆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由寂照阁而下,依稀为栖梧宫的摘星楼,四方广场,城中街景与萧萧的山石木林。

再往下便是悬崖峭壁,崖上被人刻了“登临”二字,其字迹雄浑,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就当他距嘉陵江的涛声水流不过数尺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雕乘风而来,稳稳将他接了,托着他的背将其安然驮上了寂照阁门前。

乘奔御风,扶摇而上,也不知仙门中人得知他的这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时,当作何反应。

或许谬赞两句老当益壮,又或许背地里斥他脑壳有病。但薛湛十分享受失重的坠落之感,他已不再年轻,所虑甚多,也便是这难能的刹那,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此巨雕为他母亲驯服而来保佑他平安的小玩意,其本家均为蜀中鼎盛仙门之人,他自小耳濡目染,于御兽之一途颇有些天分。

但常年与猛兽为伍毕竟有失体面,是以除了这常年寄养在家的巨雕,他自入了昆仑虚凌霄阁的门下后便再也不曾收服过其他小玩意。

——除了连翘。

薛湛怀抱着双臂从那巨雕的翅膀上坦坦走了下来,连翘手忙脚乱给他递上暖炉与外披。他身子不好,常年畏寒,每年逢此隆冬几日,他都会冷得差点晕过去。此事他险些忘了,偏生连翘记得甚是清楚,薛湛颇为嫌恶地任连翘为其披上外套,眉头深皱,不知所思何事。

连翘跟了他十几年,一晃眼,她已比他还高几分。十几岁的少年身骨羸弱如易碎的瓷,薛湛接过连翘递来的手炉,连翘见其心情甚好,不似前几日阴沉,便大着胆子,弓着身,在他身后轻声道“帝京之中又送来了一封信。”

自薛湛拒了公子无忌一回,那人对他的态度越发暧昧。这一通没由来的火便又兜兜转转,转到了连翘的头上。

她这几日承受其师尊莫名之怒火已是心有戚戚,此时帝京来信,她纵恨极怕极,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此物交到他的手上。

薛湛今日倒不曾打她。他嫌恶地盯着那淡黄的纸鹤看了片刻,道“你念给我听吧。”

他实在不想看见公子无忌龙飞凤舞之笔迹。连翘依令将纸鹤缓缓展开,其声如黄鹂,为此难能和煦的冬日平添了一抹亮色。

公子无忌废话不多,单刀直入,只问他白帝城之局步得如何,可需要朝中援手。薛湛烦此人烦得甚紧,但人家信已来到他的跟前,不回又实在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道“你代我告诉他,蜀中一切安好,无需挂牵。倒是颜飞既死,朝中诸事,还请他多加……留意。”

他所指为天师余党反扑一事。

琼海山庄里去了个叶秋声,天师若还有后招,怕得直朝庆王而去。季蘅有神力护体,薛湛再不济也是个仙门中人,倒是这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其惹祸搅浑水的功夫一流,但论起修为自保之事,实在不够看。

也不怕何人派个美女蛇爬上他的床,趁其不备将之一刀宰了。薛湛一念至此,幸灾乐祸,暗暗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不常笑,笑意也浅,连翘看得呆了呆,薛湛又道“你再代我问一句,那位失了身体,若再来蜀中,又该顶着何人的面孔。”

薛湛在连翘跟前从不直呼季蘅的大名,连翘心知肚明,不敢多问,谨小慎微地将其师之口信细细记下,凝成咒诀,附着在一张白纸上。

他自踏足蜀中后心情甚好,连翘念其思乡心切,弓着身子道“栖梧宫那边催了好几次,言其掌门曾孙满月,请主人务必去赏个脸。您看……?”

要说蜀中山水多明媚,最不明媚的便是这人情往来之事。薛湛本家在此,眼看避不过,摇了摇头,低道“你去替我露个脸,只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

“这……”

薛湛皱了皱眉,连翘倏然闭嘴。

他今日刚从寂照阁上跌下来,懒得与她为难,便道“朱观主刚给了我一个绝妙的消息,此消息我还没来得及用。”薛湛阴晴不定,连翘不知该问不该问,他讥诮地扫了她一眼,又道“我师兄在灵虚境中可待得惯?”

“陆公子十几日滴水未进,骂骂咧咧,实在……精力甚足。”

果不其然,此人到了何处都这般惹人嫌。薛湛摆了摆手,道“几日不曾见了,想来他也念我念得甚紧。也罢,今日我心情甚好,便去瞧一瞧他吧。”

往寂照阁边的小路上行不得多远,偏生又接了一个纸鹤。

这纸鹤是从雁荡峰传过来的,此物先落到了连翘手中,待连翘颤巍巍递与薛湛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其上潦草的字迹,道“萧一平死了?”

连翘嗫喏不敢言,薛湛又道“他替我结了灵虚境的印,如此一来,那灵虚境中的封印可是……令人心忧。”

“主人怕陆公子趁机逃跑?”

薛湛笑了笑,道“他跑不跑我倒没甚所谓,反正天涯海角,他总也就记挂着这么几件事。”

“还有一事徒弟实在不明白。蜀中仙家与朝廷盘根错节,前有琼海山庄遗祸,如今您这般广发战帖令天下仙友齐聚于此,他们如何肯来?”

薛湛凝视着连翘,抿着嘴似笑非笑。

连翘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薛湛转过身,朝石板铺就的山间小道小心翼翼往下走,边走边道“你猜这天下仙友最想要的是什么?”

“徒弟不知。”

风清日淡,无边落木萧瑟亦疏朗。薛湛负手看了片刻,道“你最想要什么?”

“徒弟只盼陪在师父身边,盼师父得偿所愿。其余之事,别无所求。”

薛湛闻言笑了笑,道“你看,这就是……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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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归帆出雾中

连翘虽不如朝华一张乌鸦嘴天下无敌,但若论这一语成谶的功夫确实令人啧啧惊叹。

陆轻舟确实逃了,且其脚底抹油逃之夭夭的功夫实在比在琼海山庄外的马车上更为纯熟。

彼时他被封在灵虚境水牢之中动弹不得。此水牢不似兰台寺地牢那般空阔,十二个巨石柱拔地而起,巨石上镌刻着经文,每个石柱相距丈宽,他被巨石柱子围在正中间,四条铁链将他的大腿与身躯捆得结结实实。

陆轻舟便如此滴水不进了十几日,十几日中他无一不在寻求脱困之法,奈何这四条铁链将他的一身修为封了,他在此灵虚境中同凡胎无异。

陆轻舟实在不知薛湛究竟从何处掏来这一方结界。此处同日晷有些许类似,其撑开的结界之中气流不畅,漫天星辰,令人心生躁郁。陆轻舟躁郁了十几日后终于寻了个空,那时他脚下的铁链子蓦然松了一条。

他找准时机一剑往其中一个巨石柱上劈下去,巨石柱子燃起冲天火花,地动山摇,长风呼啸,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天地翻覆,地与天如同被掉了个转。

他也便被这灵虚境给转了出来。辅一落地,陆轻舟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民房之中,而那将他折磨得气闷的灵虚境业已缩成了拇指大小的一枚扳指。

陆轻舟捡起扳指掂了片刻,推开木门,外头十二个凌霄阁弟子严阵以待,不料这世上当真有人能从那灵虚境中突围出来。

他将十二个凌霄阁旧人屠了干净,待得他浴血往人烟处走方才知道此地名叫何家村,位于白帝城西侧。

何家村之人常见得仙门弟子来来往往,他们见陆轻舟背着个剑,头戴斗笠,一身狂态,见怪不怪,只问了声公子欲往何处去。

陆轻舟寻了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问了此地山水形貌,白帝城栖梧宫之近况,那汉子挠了挠头,直言不晓得。

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又问这几日可有异乡人往何家村走。这一问却出乎意料,那汉子答,昨日有一俊逸年轻男子带了个姑娘往村里来,他们正四处找人打听一个名为水牢之所。

“我啷个听过这个哟,人家又问,又还给我钱,我没得法,就告诉他们到处找求得看看。”

陆轻舟被这蜀中方言逗得乐了,道“那你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就在那个水塘子边边。”

这可便巧,他好容易脱困,正要寻一渡口帆船往一个叫芝山湖的小道上去。

他做如是打算,一路往水边奔去,这便在一个渡头处见了临衍与朝华。

今日渡头人少,白帝城那头还未来得及倾巢出动,三人来不及一一叙旧,抓了北诀便急慌慌欲登船而去。

也正是这档口,陆轻舟一拍大腿,道“险些忘了,我们还不能逃。”

彼时已近黄昏,瞿塘峡的风帆一一朝向东侧,北诀挠了挠头,道“陆前辈不赶紧先找地方躲起来么?”

“不急,此物关键,不拿不行。”

临衍当即反应过来,道“可是那一枚日晷?那东西现在何处?”

他二人拿着萧一平的玉片好容易寻了何家村之所在,不料这一枚玉片竟全然没派上用场。他方才得见陆轻舟无碍,正自讶然,念及日晷,心下一沉。

“那时薛湛捉了我,我将日晷给了他,这贼小子疑心甚重,决计不会将这般关键的物事放在身上。我在灵虚境中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来,这附近江水中有一个不知名的岛,那地方入口隐蔽,就在芝山湖湖底,我们现在先去,取了那东西赶紧搭船走。倘若动作快些,我们今晚便可以离开白帝城。”

众人皆被这一个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北诀咽下半片卤牛肉,朝华二人相顾无言,挤眉弄眼,一时不知该劝他或是由他。

“若如你所言,此物关键,那地方守卫必然森严。你好容易借着萧一平的东风逃出生天,这一回去难道不是自投罗网?”

朝华还没说完,临衍又道“前辈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事?”

陆轻舟见得二人夫唱妇随,三人七嘴八舌,登时头大如斗,道“我虽不知那倒霉师弟所谋何事,但朱庸曾向我提过两句此日晷之秘,它同先师有关,又扯上了宗晅,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任它留在薛湛手中,此其一。即便是自投罗网,我们也只能赌一赌谁的手快。”

临衍晓得他的脾性,自知劝不动,只得退而求其次,道“前辈的消息是否准确?您又如何肯定那日晷定在芝山湖?”

陆轻舟这消息说不得准确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白帝城是薛湛的本家,二人在凌霄阁时偷鸡摸狗,争来斗去,闲时也曾谈及不少年少往事,这芝山湖便是薛湛的年少往事之一。

薛湛出身名门,自小身负众望,这白帝城西侧的芝山湖孤岛成了他幼时为数不多的玩乐的孤岛,此乃后话。

“我虽不敢百分百肯定那东西就在芝山湖,但若我们不去,此时一旦离了瞿塘峡,再想回蜀中夺得此物可就难上加难。更何况我被他们一路绑着来,曾探得些许神界旧事,”陆轻舟看了看朝华,意有所指,道“我老觉得那倒霉师弟似是攀上了什么大树,前有琼海山庄,后有庆王与那不阴不阳的颜飞……”

“那是淮安王。”朝华道“我们那时曾同他在小沧浪池上交过手。除了神界旧人,没人在能有他的这一番魂力。”

“若果真如此那可甚是不妙。颜飞已死,这淮安王鬼一样地流窜,谁知他又乔装作了何人。”

陆轻舟给朝华递了个颜色,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临衍。

若说好容易救他出了幻境又眼睁睁看其自投罗网,最不乐意之人便是临衍。陆轻舟此时专拿神界之事同朝华掰扯,朝华心知其意,左右为难,一时也不知该劝谁。

“前辈此去,可有后手?”

临衍心知陆轻舟脾性,若说撒丫子跑路,此人四海江湖摸爬滚打,实在行云流水炉火纯青。他若不愿跑,自是要事要务,便是他将此人打晕了拉上船,他也定能寻得机会再自行游回来。

朝华看了陆轻舟片刻,叹了口气,道“无论他桥装作谁,我也再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来抢我的神体。倘若薛湛若抱上了他这一棵大树,那无论他如何换魂,薛湛总不能随他一同换。那这一白帝城广邀群侠之举可谓有趣。”

朝华寻故国之秘心切,临衍自知她迟早会站到陆轻舟的一边。他遂无奈叹了口气,拉着朝华道“前有琼海山庄,后有白帝城,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让他们这般轻易心想事成。也罢,你要寻故国真相,我心忧仙门,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这般轻易离了蜀中——我们也都得往芝山湖去一趟。前辈可有后手?”

陆轻舟干笑了两声,表情古怪,临衍看着这号称“前辈”的二人竟这般行事没谱,黔驴技穷,哀叹一声,对北诀道“到时你同我们一起去,若遇形势不对,无论如何也得传信师叔。他们从岐山过来,路途便是再远,此时也该到了。”

“善,衍公子高义。我们现在往那头走,赶在天黑之前还能见一见瞿塘峡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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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北斗(上)

芝山湖东临嘉临江,背靠何家村,行船而至不过一炷香。前朝曾有一文人曾在此留了两句诗,是以这芝山湖之景虽不似白帝城断崖那般闻名遐迩,但左右逢闲人到此一游也实属常态。

船夫将四人放在了渡口处便逍遥东去,正值霞光万丈,落日熔金之时,陆轻舟绕着渡口转了几圈,道:“有岛也在湖中,这湖说大不大,我们总不好脱了衣服游过去。”

“不然呢?你等修仙之人,凝个避水咒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朝华此言甚是有理,陆轻舟神色古怪,思索片刻,忽而觉得此人意不在游过去,而在“脱衣服”三字上。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临衍,后者不以为意,点了点头,道:“若行扶风咒,恐怕动静太大惹来不该来的人。反正我们皆通水性,从这里游到湖中也不过半柱香。现下时间不多,无需忧心那些有的没的。”

陆轻舟这一番“有的没的”腌渍心思被其一眼看穿,实在有违长辈之威严。他干笑了两声,磨磨唧唧,心不甘情不愿往腰带上摸。

朝华见之可笑,背过身,幽幽道:“该看的我都看过了,你这老皮老肉的有何可看?”

她这一句“老皮老肉”杀伤力甚大,陆轻舟愣了愣方才回过神。

——什么叫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你到底看过了什么?

他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手抖了抖,连带着看临衍的神色亦带了几分一言难尽。

临衍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遂对朝华道:“不如你就在此等我们?”

朝华回过头,恰见临衍正脱去上衣,而陆轻舟那边也恰好解下腰带,里衣一扯,露出里头精壮而赏心悦目的大片皮肉。朝华好整以暇,靠着大树抱着手臂,偏生不愿挪开目光。

陆轻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得已之下求助似地对临衍道:“不如你也留在这里陪她?”

他话一出口,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为何他那清正端方的挚友爱徒偏生撞到了此人手里?陆轻舟心下不忿,默然不语,临衍被他二人闹得头大如斗,遂也不避嫌,揉了揉朝华的头发,道:“我还是同陆前辈一道去。你在此留着,若遇险情,万万当心。”

几人此时正置身与一处浅草岸边。

芝山湖的湖水清澈寒凉,岸边碎石一应延伸到深不见底之处,湖中两座青山苍翠,青山倒影在水面,湖光山色,仙气凌然。

陆轻舟将那青山打量了片刻道:“我听薛湛的意思,此湖中应该有一个岛。既然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想来此岛应当在这两座山的背后——却不知我们要如何绕过去。”

“既是藏宝之所,山壁上当有机关,你们找一找便好。”朝华言罢,又对北诀道:“你可善水性?”

那时丰城雨夜,北诀被人一拐子拐到护城河中成了个落汤鸡,此事临衍曾对朝华提过,后者闻之情难自禁,险些笑晕过去。

北诀怯生生点了点头,死活拽着个里衣不肯脱,朝华长叹一声,道:“好歹我还是个女的,倘若我要同你们一起下水,你们还不得自戳双目以慰圣贤?”

——你还晓得你是个女子。

陆轻舟心头暗骂,口不敢言,临衍低笑了笑,对朝华道:“要事当头,你也莫要再取笑他们了。”

朝华不耐地背过身,想了想,又对临衍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临衍不明所以,赤着个上身走到她的跟前。朝华得意洋洋瞥了陆轻舟一眼,拉下临衍的脖子便亲了上去。

此举太过大胆,临衍亦被其震得目瞪口呆,蜻蜓点水一吻作罢,朝华轻抚了一把临衍的嘴唇,笑道:“早去早回,莫让我等太久。”

北诀二人皆瞠目结舌,呆立当场。待临衍红着个脸,假意若无其事地朝水中走时,陆轻舟陡然明白了怀君欲杀此人而后快之决心。

湖水凉得彻骨,陆轻舟下水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见得此方湖光山色静美而浅白,两位少侠甚是抗冻,划开水面便朝湖中仙山的方向游。

原来薛湛幼时的玩乐之所竟十分雅致,他一念至此,心绪复杂,待几人游至仙山峭壁下的时候,临衍道:“怎的都没有人守着?”

“要么机关过于隐蔽,要么请君入瓮。我们再找一找吧。”

二位少侠顺着光滑的石壁游了半圈不见人,亦不见任何机关一物,北诀恍然大悟,道:“看这山体不大,崖壁陡峭,莫不是入口竟是在水里?”

临衍二人相顾沉思,陆轻舟道:“也不是不可能。从薛湛口中听来,此地应当是一个岛,我瞧这湖泊恐怕是经嘉陵江之水引流而来,水不算深,山脚应当在水里。倘若此三山环抱,中间一块陆地浮在水面上,那也确实当得起一个‘岛’字。”

“如此说来,我们也只得潜下去看看才知道。”

临衍一马当先,先行凝了个避水咒,咕咚一声埋入凉水之中。此避水之咒可令几人在水中多呆些时候,陆轻舟随二位少侠潜入水中,湖水清澈,湖底不深,倒是水中藻荇交错,长及半人高的水草由岸边小石子处一路铺满了湖底。

水草间隙有鲮鱼略过,鱼不足小指长,一个个膘肥体壮,想来终年闷在水里也并不曾受半分委屈。

三人越潜越深,临衍只觉胸腔一股气正不断嗡鸣,耳廓处的挤压感实在令人不好受,他顺着光滑的山壁摸了半天,不得其法,那边陆轻舟三人亦顺着山体摸。

藏在水中的山体如一面被巨斧劈开的崖壁,直上直下,上头不着一物。蜀地山地多为巨石料,不似岐山,连三山连绵都多是沙土与溪流。

三人探不得片刻,北诀摸了摸临衍的肩膀,比了个向上的手势。他知晓其气量将要用光,点了点头,眼看这一行已耽误了不少时间,他虽心有顾虑,面上却是沉稳。

那头贴着崖壁细探的陆轻舟朝二人挥了挥手,他断去一臂,临衍始终未同他提过此事,但人在水中,其断臂之豁口此时来看,尤其令人心疼。

想来那乘黄之战曾令他受了不少苦。临衍神色如常,游往陆轻舟一侧,陆轻舟指着崖壁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五指印子点了点头。

此印子被半人高的水草虚掩着,与其说是机关不如说是有人留下的掌痕,临衍凑上前细看,此人一掌将石壁拍得凹了进去,连同那五指深陷下去的痕迹周围亦沁出不少细纹,想来这位前辈的掌法当真十分了得。

掌纹凹陷之处长了细绒绒的青苔。

薛湛出身宗门世家,其父亲曾以一式神销掌名动天下,也不知此方烙痕同他的父亲可有关系。陆轻舟憋着气查探了半天,直至那头北诀换好了气再下来,他心一横,按到此掌痕上暗暗发力。

山体内部传来轰然巨响,石子树枝由仙山坠入水中,巨石壁陡然凹了一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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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二章 北斗(下)

此响声越来越大,如此来看,原来不止三山环岛,恐怕连此仙山的山体内部都是空的。

石壁轰地一声裂开一个口,碎石坍落,方才被陆轻舟拍过的地方此时陡然现了一个刚容一人通过的石洞。一群鲮鱼从洞中迅然滑了出来,临衍拽着陆轻舟往后游,待得山体的动静终于小了些,几人小心翼翼往洞口探去。

此洞中聚水,里头水草交错,游过去怕还要费些功夫。陆轻舟指了指洞口,矮下身便朝那石洞中挤。

临衍大惊,忙往里头丢了个夜光珠,好在洞里没甚旁的机关。若非几人行了避水咒,一般人若要找到这石洞中来怕得费些功夫。临衍随得陆轻舟挤入洞里,只见得洞壁嶙峋,不似人工开凿。

倒不知薛湛昔年是如何发现的这样一块地方。

石洞陡峭而上,越往上则空间越发开阔。三人憋着一股气往上浮,越往山体中去而水流越冷,游鱼渐少,水草越发稀松。想来洞里黑冷不见光,方才那繁密得吓人的水草也只盘旋在洞口之处。

陆轻舟当先发现了水面上的光点,他卯足了劲好容易浮出水面,长喘了数声,其喘息之声在山体中盘旋不去。

原来偌大的仙山山体内竟是中空的。山中有一个洞,洞壁高一丈有余,宽约三丈,三丈之中大部分是水。

洞中水面与外头的湖水同高,湖水中心有一个块仅供两人站立的石头地,洞壁沿岸也有一条窄窄的泥土岸。

石洞西侧的泥土岸稍宽,洞壁上开了一个口,里头隐隐透出些许光。石洞顶上也透出一缕光,是以石洞虽暗,到底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洞顶的光渐渐暗了,想来外头天色已晚。水面上浮出两个头,是为临衍同北诀,二人同陆轻舟一般喘了片刻,北诀边喘边咳,道:“好在这狗洞不长,否则我差点给憋死在这里。”

临衍笑吟吟看了他一眼,北诀硬着头皮,乖乖闭嘴。

二人先就着水边泥土岸翻爬了上去,几人的衣服还在外头,而今三个男人赤裸着上身相视无语,实在尴尬。陆轻舟借着临衍的手也翻爬上泥土岸上,道:“地方倒是对了,就不知那东西被放在何处。”

“那石头上放的是什么?”

临衍摇指着水中石头地,陆轻舟心下好奇,正待下水,临衍忙将其一把拦了,道:“薛湛怕不会就将那东西坦坦丢在那里。”

“不去看一看如何知道?”

陆轻舟一边说,一边又下得凉水之中。毕竟朝华所言不错,他早已不似二位少侠之盛年,一番水中浮沉已感到些许疲惫。

临衍劝之无用,下水跟在他的身边,待二人浮上那石头地,就着天顶一缕若有若无的光四下环顾,却见那枚小小的石头日晷果真便被坦坦地丢在了乱石堆中,连个咒符机关也不曾见。

“这倒有趣,他怎的竟这般放心?”陆轻舟捡起那日晷掂了掂,临衍左右四顾,心头腾起些许异样。

“太顺利了,”他道:“他们层层布局,诱我们深入,断不会令我们如此顺利。为何这地方连个看守之人都没有?”

临衍话音未落,轰地一声,水中腾起几个泡。三人忙各自站在岸上一动不动,待得那一声轰鸣过去,水中一应如常,临衍就着夜光珠往水面上照,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平静如许,平静得让人不安。

“他们该不会又在水中放蛇……”陆轻舟被兰台寺地牢的一地水蛇扰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临衍接过那日晷道:“安全起见,这水我们恐怕不得再去了。此地晦暗,我们又都不善水战,倘若遇了强敌,恐怕连骨头渣都留不下。”

陆轻舟深以为然,道:“好在你我皆带了兵器。这石头地距那岸边不远,我们捏个诀跳过去不是难事。倒是过去了之后再往如何出去……”

“走一步看一步罢。”

临衍话音未落,指尖凝出一道光。他脚底生风,凌空一跳,稳稳落在了北诀身侧的泥土岸上,陆轻舟如法炮制,双足不敢沾水。

待三人皆在三尺见方的土岸上站定,水中传来轰鸣响声。

几人心有余悸,不敢多留,直往石洞西侧的小洞中钻了出去。

山体外已有明月高悬,蜀中虽没有鹅毛大雪,其寒夜霜冻也令人摧眉折腰。三人怀揣着日晷出了山洞,本想着此地或为悬崖,或为另一座高山,却不料三人踏足之地竟是一个三山环抱的小岛。

原来薛湛所言不虚,芝山湖湖中确有一岛,只不过此小岛为青山环抱,东侧小山见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下头是石壁垂直入水,再下头便是芝山湖的细浪。

“我们方才过来的那个地方不像是入口,倒像是石壁坍塌后形成的隧道。我们误打误撞入得此间,实在是巧。”

北诀作此猜测,陆轻舟不置可否。若果真如此,那薛湛将此日晷放到这里的时候,他又是如何进来的——莫非他当真骑着大鸟飞了过来?

此小岛较石洞又更大一些,岛上长了零落的枯草,恰逢冬日,枯草山壁之上皆覆了一层霜。

临衍四下环顾,沉声道:“此地倒是不大,但我们需得想办法出去。”他抬头看了看天,直觉此地奇特,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此地奇特在何处。

陆轻舟往那石壁上刨了一抔土,凑到鼻尖闻了闻,道:“好生奇怪,为何这土的味道竟同岸边全然不同?”

“许是此地距岸边较远,经年累月,自成方圆?”

陆轻舟摇了摇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到岸边。此地三山环绕,山不算高,我们若不能插上翅膀飞出去,那便只能先翻山,而后下山,再如刚才一样游回去。”

“方才那水中看不出甚异动,实在不行,我们原路返回也不是不可以。”北诀挠头献策,临衍摇了摇头,道:“不行,敌在暗我在明,我们都不知道那水中有什么,更不能贸然下去。我觉得陆前辈这提议甚好,我们先翻山,翻过山头也不过两炷香,而后即便再需得入水,好歹也无需再潜得这么深。”

“好歹朝华也还在岸边。”

陆轻舟虽不待见朝华撩拨临衍之举,他对她上神之能也甚是放心。待得众人气喘吁吁就着那陡峭的山壁沙石往上爬,北诀怕不得一半,指着天空道:“师兄你看,这夜空甚是漂亮。”

临衍在他正上方的位置,抓着个枯树枝也抬头看。

繁星似水,星河明淡,此天河虽不似鬼蜮之中那般璀璨壮阔,却也实在令人不由感谓逝者如斯。

他仰起脖子怔怔然看了片刻,那头陆轻舟眼看就要登顶。

他仰起头,眯着眼睛朝着四方星辰盯了片刻,一时大惊失色。

“我说为何此地无人镇守!”他大呵道:“临衍,你看那北斗星的位置是否有变?”

二人皆讶然随陆轻舟所指的地方看去。长夜流光,逝者如斯,北诀看了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

临衍三步并作两步攀至陆轻舟身边,他倒不曾看天,只居高临下瞥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流。

“师兄,我怎地觉得北斗星在飘?”

“不是北斗星在飘,”临衍沉声道:“是岛在飘。这岛正顺风往西挪,我们方才在洞中耽误了片刻察觉——怪不得我们此行太顺,岛中无甚机关,原来这整座岛便是一个巨大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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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三章 鲲鹏(上)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吾虽没有鲲,却偶然得了这一个玄武龟背的残片。依九殿下看,这是不是逆天之能?”薛湛道。

彼时二人正站在芝山湖岸边,薛湛捧了个手炉,夜风肆虐,星辰如水,天河明淡,他身着厚厚的狐裘,虽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亦冷得面色发白。

彼时朝华被一群凌霄阁修士围在渡口处进退不得,她神力被封之事经妖界传到了琼海山庄里,又经公子无忌处传到了薛湛的耳朵中。薛湛老神在在,高冠束发,指了指湖中的三座青山,道:“你可知我为何放任他几人上去?”

“……本座不想知道。”

薛湛笑了笑,自问自答,道:“这龟背岛是我幼时发现的一处玩乐之境,它能顺水朝东,经五个村子三条江,兜一圈又回到这里,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恰好一个月。这岛没有名字,我便擅自将其命名为龟背岛。九殿下可想知道他们下一站道往何处?又有何人等在岸边?”

凌霄个人亮晃晃的长刀同朝华相距不过咫尺。这一群人修为上佳,加个薛湛加个连翘,她若以神血为引,以死相搏也并非不能逃出生天。

但此举消耗甚大,稍有不慎,只怕她能就此长睡不复醒。朝华暗暗瞥了一眼身后那清澈见底的一汪湖水——倘若入水而逃呢?

“我劝殿下莫要打此主意,”薛湛道:“我方才还在想,倘若他们方才入了水,那才真是……有去无回。”

薛湛走上前与朝华并排而立,仰天叹道:“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但这玄武龟背的残片却又不同于常物。芝山湖底虽没有猛兽水蛇,但却藏一缕玄武之残魂。此物承上古之力,其力钧天,昔年我的父亲可是倾其所能才将之封印在了龟背岛上。殿下这一身神体甚是精贵,还是莫要去同玄武大神之残魂共振了罢。”

“……此残魂经会同血气共振,常人下去无异,倘若我滴了一滴神血入水……”

“你,或者你的那个……”薛湛不知如何形容朝华同临衍之渊源,憋了半晌,道:“那个山石道人的半人半妖的小徒儿。倘若你二人在水中见了血光……我父亲收服其残魂之时险些命丧于此,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何事,但我猜殿下也不想知道。”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朝华将众人手中金灿灿的刀光一一扫视过,其目光最终停在薛湛那苍白的脸上,冷笑道:“你也想要本座的神体?”

“不敢,我只想请九公主往白帝城一叙。”

薛湛坦坦迎了她的目光,他的斗篷被夜风扬了起来,其神色倦怠,戾气充斥在眉间,实在别扭得很。

“殿下不必担心,岛上的那三个人过不了多久也会往白帝城中去。到时你们故人相见,有的是时间叙旧。”

“故人?”朝华挑眉道:“我却还不知道本座有甚故人……你说的莫不是那个不阴不阳的淮安王?”

薛湛不答,朝华便对着他笑了笑。此笑意未尽,朝华倏然出手,探手便朝薛湛面门上抓!

薛湛眼疾手快连退数步,待他一脚踏着小石岸边,其脚后跟刚好沾了一丝凉水的时候,凌霄阁众人已然刀光似水,七手八脚往朝华身上招呼去。

“住手,殿下本无恶意。”

众人闻之纷纷退了半步,朝华一击未成,左手掌风横扫,其出掌的手还没来得及收,一人便不甚被她击落到了水中。

薛湛不料她竟行这般铤而走险,鱼死网破之举,摇了摇头,道:“你该感到庆幸。便是将我带入水中,我身上的血也不见得安全。”

薛湛面色惨白,也不知是被吓的或是被冻的。他挥了挥手,只见三个异常魁梧的壮汉被凌霄阁弟子牵着三个壮汉,一步步踱到石案边。三

人皆高鼻深目,痴痴傻傻,观之不似中原人,他们的脖子与脚踝上皆套了铁环,其人之高壮,往朝华跟前站着则仿佛一座小山。

“这三人乃是我专程向栖梧宫借来的血引子。这‘血引子’还是我父亲起的名字,他当年封印此玄武残魂的时候活祭了三十余条人命,后来他怕此地玄武破了封印而出,专程炼制了此血引子以备不时之需。我今日专门将他们借过来以备不时之需,九殿下您行事太过极端,太出乎意料,我实在怕的紧。”

薛湛虽如此说,但观其泰然之色却全然看不出一个“怕”字。他这一番威胁来得滴水不漏,朝华盯着那三人看了片刻,收了掌,道:“你仙门中人行事太过稳妥,我也怕得很。”

此话一出,便已透出了配合之意。有一小弟子颤颤巍巍想将朝华以缚仙索捆了,薛湛冷冷扫了他一眼,抱着暖炉淡淡道:“九殿下是贵客,不可无礼。”

言罢,他又朝连翘点了点头,那三个壮汉便被留在了芝山湖的石头案边。

“此去白帝城并不算远,若九殿下再来这么一下……”

“你便将那三人杀了丢入湖中,”朝华点头道:“既被称为‘血引子’,想来不止有活祭之用。薛公子好手段。”

“不敢,请。”

龟背岛上的三人在小丘上飘了半柱香,一面纷纷感慨薛湛之手段清奇,另一面则对他的下一步棋实在怕得很。

既然他将三人骗到了一个四周环山的小岛上顺流而下,想必也在下游安排好了迎客之礼,就等几人请君入瓮。

若说公子无忌布下琼海山庄那局还算得个心狠手辣,薛湛这一番筹谋则怎么看怎么……闲得蛋疼。

陆轻舟仰天长叹数声,只恨自己昔年在凌霄阁时为何竟不曾将他掐死在襁褓之中。临衍坐在他身侧俯看着黝黑的水流,道:“我们若跳下水中游回去,想必得在水下同人激战一场。”

“或许还不是人,或许是甚山精猛兽,魑魅魍魉。蜀中乃薛湛老家,我实在不晓得他的手中到底握了多少匪夷所思的玩意。”

“那我们便如此坐以待毙?”

待北诀好容易气喘吁吁爬上山头,夜空如水,凄风甚苦,三位少侠其乐融融,皆没有上衣可穿,实在尴尬得紧。

“若非他骄矜得几十年几十年不碰女色也不碰男色,我都要怀疑此人对我图谋不轨,”陆轻舟拍了拍浸了水沾了泥的脏兮兮的裤子站起身,仰望星空仰天长叹,道:“自然不可坐以待毙。我方才想了一下,照说他先哄了我又哄了你二人,一番布局下来看似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但依他这做事三拐弯的性子,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些我没猜到的事。”

陆轻舟与薛湛从在凌霄阁时便斗得不可开交,二人太过熟悉对方秉性,若说陆轻舟铤而走险来寻日晷正中其下怀,薛湛这龟背岛上的一番布局却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你是妖王之子,我是凌霄阁弃徒,朝华乃九重天皇脉,身负至宝。他把我们三个凑起来,是为了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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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 鲲鹏(下)

陆轻舟喃喃自语,浑然不觉北诀近在身侧。

他方才听得一句妖王之子已然大为震惊,而后又听得朝华身负至宝,只觉自己又恍惚落后了师兄所思所虑好几百年。他挠了挠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时不说恐怕将来没甚机会。

而陆轻舟话方出口才想起来北诀之无辜与无知,他重重咳了两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临衍,却见临衍摇头道“此事迟早要被人拿出来说事,让他现在知道也好。”言罢,临衍又对北诀道“你先前说怀君师叔也往蜀中来,他来所谓何事?”

自然是你的事。

北诀不好开口,他心知临衍闻言又必然又心生愧疚。陆轻舟见得师兄弟二人心思皆重,皆不坦诚,叹了口气,道“既然怀君来了那好办。反正他无论如何也能帮我们一把。薛湛不似庆王,他再如何行事也得看着仙门中人的面子。”

他拍了拍北诀的肩,道“这日晷便先交给你。无论我们一会儿想出什么馊主意,你都要将这东西交给怀君。倘若我们被一锅端了,那你便是以命相抵也要把这东西带出去,你可明白?”

“前辈莫要吓他,”临衍摇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二人,无论如何,师弟好歹也是师叔的亲授弟子。”

他话音未落,却见陆轻舟一拍大腿,惊呼道“哎,对,我方才怎么没有想到。”

他凌空跳过一丛矮树,朝小山下头边跑边道“小侄你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方才老想着他抓我们何用,你提起怀君我才想起来。你可还记得你在日晷中所见之人?”

“慕容凡?”

日晷之中,慕容凡说此日晷或为一把钥匙,众人且听且过,并未往心头去。此时略一细想,昔年宗晅劈开六界封印是借了慕容凡手中的双鱼佩。

此时妖界心心念念寻着临衍,薛湛层层谋划要这日晷——原来他们早勾结到了一起,又原来他们所谋所图,竟是令妖族祸乱再临!

“我先前便怀疑薛湛同庆王早有勾结,却原来不止庆王,他二人同妖界都早有勾结!你身负妖界皇族之血,他们便来寻你;朝华长生不老,他们便去寻她,加之我带着一把劈开六界封印的钥匙……!”

“先前听得师叔猜测,此人为了重建凌霄阁之声威而谋划经年。试问还有什么比攘内安外更为有效的法子?”

临衍冷笑一声,道“先以日晷劈开封印,待妖界大军压境,他凌霄阁再合众击之。横竖妖界同他早谈好了筹码,他们倒是乐得名利双收,这万千黎明的命又有谁来体谅!”

小山背上留下一路沙土,三人顺山坡上滑了下来。北诀随二人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枯草凄黄的岛上后又紧跟着二人回到积水的山腹之中。他虽然并未全然听懂二人之推测,但此间种种所牵扯之广之深犹然令其心惊。

陆轻舟进了山腹之中后向临衍伸出手,临衍虽不知其所图何事,到底也将他方才捡上来的夜光珠塞到了他的手上。

“前辈且当心,”临衍护着北诀往石洞口靠了靠,道“倘若水中有异……”

夜光珠入水,涟漪过后一切归于寂静。水中不见丝毫动静,连山洞头顶上洒下来的那束光亦纤弱得令人不忍揣度。

到底是子夜将至还是子夜已过?陆轻舟小心翼翼蹲在岸边等了片刻,水下不生波澜亦不见丝毫异动,越静而越慌。

他将手指探入水中搅了搅,临衍大惊,未等出声喝止便见陆轻舟皱眉道“那孙子莫不是在玩空城计吓唬我们?”

夜风越发凄绝,黑沉沉的水中透出彻骨的冷意。临衍抬头往那浮光下的石头岛看去,道“晚辈自请入水一探,还请前辈帮我看着些……”

他话未说完,却见北诀当仁不让,噗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

怎的此人历练不少,行事还这般莽撞?临衍也不敢大声唤他,待得那水面上的波纹渐渐归于平静,四野无声,落针可闻,二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水中任何动静。

片刻后,水中荡起波纹,北诀浮了上来,一边往泥土岸边游一边挥手道“什么都没有。”

那夜光珠已被他捡了回来,他的声音甚是洪亮,石壁上嗡嗡的回声令临衍不知该长舒一口气或将此人揪上来打一顿。

“晓得了小祖宗你声音小点。那孙子果然在玩空城计。”

陆轻舟朝他“嘘”了一声,或许此间太静,便是明知此地无人,他也实在怕北诀洪亮的说话声引来不该引来之物。

“走吧?”陆轻舟放下心,站起身,大咧咧地回过头。

也便是这一回头的功夫,他听得石头岸上传来的冰裂之声。此处并无浮冰,水面黑沉沉如一面镜子,二人讶然回过头,却见石头岸边不知何时竟结了一层细细的雪。

白雪以石头岸为圆心迅然往湖中扩散,白霜过处,浮光跃金的水面顷刻便被冻了起来。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迅然的寒冰诀,想来是因日晷离了石头岸触发机关,北诀又入了水,机关启动,为的便是将几人封冻在此山腹之中!

“快给我游过来!”

北诀不敢沾那白霜,铆足了劲往石头岸边游。临衍见之恨铁不成钢,忙甩了一截缚仙索往水中。

细绒绒的绳子在水面上浮不得片刻便沉了下去,北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那截救命稻草游。

游不得片刻,他听闻身后传来浮冰凝结的细响,此细响动如锁魂厉鬼,阴魂不散,专朝他而去。

北诀感到背上一阵阴冷,临衍拽着那缚仙索猛力往回拉。陆轻舟皱了皱眉,运起一式穿花拂柳便朝水中拍去。

寒冰被他的气海拦了片刻,浮冰寸寸龟裂落入水中,白霜的蔓延也不复方才那般迅猛。

待二人手忙脚乱将北诀拽上泥土岸,身长八尺的圆脸江湖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他还没来得及道一句死里逃生,却见那寒冰咒结了成牢不可破的结界,清澈寒凉的水上结了三尺厚的冰层,冰层密不容针,亦不容任何人入的水中。

先断其后路,再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等着下一道坑。这一手布局陆轻舟司空见惯,心头骂娘,辗转不休。

“那冰你们别再碰了,此乃昆仑玄冰,敲不裂的。”

陆轻舟方才隐隐觉得石岸上或许还有后手,奈何他取那日晷心切,一心铤而走险,本想赌上一赌。却不料敌手的安排并不在水中,而在岸上。

龟背岛轰然一声巨响,陡然在此午夜刚过,阴气大盛之时靠了岸。

众人听得几声石洞外低沉的呜咽之声,不似鬼哭,更像狼嚎。

一阵幽蓝色暗光自山头上滑落下来,临衍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之浮香,此香馥郁,令人昏昏欲睡却又似曾相识。他握紧了沧海,心头警铃大作,心头也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月明星稀,厉鬼将出,众人刚一出石洞便见枯草地上站了三头龇牙咧嘴的狼。

此狼毛色棕黄,约半人高,其獠牙上滴下来的唾液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三头狼的后头还跟了一物,此物身形较群狼娇小许多,毛色姜黄,眉间一簇幽蓝色火焰,机灵轻巧,口吐人语。

乘黄,还是那丰城之中逃出生天的那一只旧相识。

陆轻舟此时恨不能将薛湛拆皮剥骨挫骨扬灰以慰先师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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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五章 坠星(上)

若非乘黄在龟背岛上陡然现身,陆轻舟对薛湛还心怀些许仁念。

昔年慕容凡之事引得众仙家口诛笔伐,他身为其首座弟子,本该匡扶门中大义,引凌霄阁众人拼死抗之。乃至后来许多次的午夜梦回,陆轻舟来来回回,辗转反侧,总梦见昆仑虚的大雪。

那时昆仑虚漫天寒白,松柏长青,他一人一剑顶着漫天风雪顺着山道而下,直将大火中的凌霄阁废墟与深沉而钝痛的师门教诲尽数抛之于脑后。

他并不曾后悔此背信弃义之举,倒是那时薛湛年幼,他将他孱弱的师弟留在了昆仑虚上。

一别四十年,想必这四十年里他受了许多苦,否则昔年朗朗一个温润少年,怎的竟修成了这般阴鸷之态?

陆轻舟有时心怀惭愧,更多的时候却不得不念一句痛心疾首。要说慕容凡一人之祸惹得凌霄阁上下百十号人一命呜呼,他身为他最得意的弟子,其所受之苦也并不见得少去多少。

是以陆轻舟尤为不懂,这已然败了的虚名,为何便这般重要?

——重要得乃至于他不得不同乘黄合谋来为凌霄阁谋一个善果?!

陆轻舟想不通透,越想便越焦躁。他将一腔愤懑尽赋于剑上,只见十二把飞剑凌空斩落,直将那三匹巨狼惊得连连后退。

尘沙四起,小山上的泥土簌簌往下落,本不见得多少绿意的龟背岛上经此剑意摧折,更显萧瑟与肃杀。

方才众人刚出山洞,尚来不及布阵排兵,三匹巨狼见了人扑上来便咬。陆轻舟剑随心至,飞剑过处,临衍当机立断退了半步,道“散开!”

北诀听令,直环着小岛边沿窜了出去。

三狼一时失了焦点,只得分去一只跟着他跑。

临衍亦往反方向狂奔,半人高的巨狼追在他的身后撕咬。狼群脚步甚轻,他不敢回头,只敢凭着风声判断此巨物究竟追上了没。

眼看三狼分立,三人环岛各站一边,岛中间的乘黄摇了摇尾巴道“你们当本座瞎的么?”

只见它仰天长嘶,尾巴倒竖,它的眉间幽蓝火焰暴涨,它的尾巴周围也腾起一团幽蓝的火。一簇火焰分离成数个蓝色浮点,浮点汇聚成环状,乘黄弓起背,扬天又低吼了两声,却见那幽蓝色火焰倏忽散去,直朝四方飞射!

这火焰有销骨之能,众人不敢大意,闪转腾挪,纷纷避过。前有销骨之火,后有巨狼紧随其后,临衍沧海一震,挽出一朵剑花。

那巨狼不料其中途折返,龇着牙偏了偏身子,却见临衍一式风声鹤唳当头砍下,其剑光之锐,眼看就要将其劈作两半。

巨狼并非常物,妖气逼人,它就地一翻,剑意在泥土上留了一道刻痕。

巨狼龇牙咧嘴,目露凶光,跳起身便朝临衍扑去!

它飞身而起时近两人高,临衍不敢轻敌,剑光斗转,沧海横流,一式“仙人指路”直插其腹部而去。按说兽类腹部最为脆弱,却不料“叮”地一声,原来三狼脖子与肚皮上上都套了铁甲,铁甲被厚厚的毛遮了,是以他方才未曾留意。

不单脖子和腹部,原来三头巨狼的肋下两侧也都盖了一层铁甲,寻常刀剑还奈何不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饲狼者是谁。

巨狼被沧海的剑光震得就地一滚,翻爬起身又朝临衍扑。它方才一击不成,正自恼怒,此时只见那畜生后腿弯曲,迅如闪电,一击便尽了全力。

一簇幽火直贴着临衍的腰部而去,他挺身避过,剑光不绝,由下到上划过巨狼腹部。

巨狼凌空遇袭,虽得铁架护身,到底吃了他的锐利剑气。只见它落地不得片刻,翻身临衍身侧的小山上略一借力,爬起身又朝他脖子咬去。

那头北诀惨呼一声,原来他被乘黄幽火沾了,大腿上被灼了个洞。

莫说此间深夜,群狼天然占优,便是几位少侠上身堪堪避让这漫天飞射的幽火便已足令人头大如斗。

临衍被那巨狼缠得心浮气躁,左手不停,刚一道惊雷诀凌空劈下,那头陆轻舟剑光横扫,大开大合,眼看便要将巨狼钉到山坡上。

“列阵!坠星!”

若就这一人一狼的分流打法,只怕不消片刻,众人战而力竭,岛中乘黄昨收渔利,实在血亏。

沧海朝天一指,天空中迸发出烈烈白光,北诀亦强忍疼痛幻出白光,三人互呈鼎足之势,三道白光冲破夜空而去。片刻后,夜空之中浮出一个巨阵。

三人虽师承不同,但其师门又都有些渊源。

此坠星之阵本是吴晋延的手笔,陆轻舟杂学甚广,又素爱同庄别桥切磋问技,一来二去,这坠星之阵反倒成了二人共有之技。

夜空中浮现出点点寒白,莹亮似星,此星辰同地面上之法阵相互牵制,直将几只巨狼拖得慢了几分。

岛中乘黄摇了摇尾巴,老神在在,却见那漫天寒光如星垂平野簌簌往下坠落,每一着均携风雷直势,每一式均让人避无可避!

大地轰然作响,寒夜霜天摇摇欲坠,龟背岛四周的浪花将石壁洗刷得沙沙作响。

众人皆觉出此小岛摇了一摇,却原来三人气海太甚,枯草尘埃纷纷被星辰砸出巨洞。泥土龟裂之处,黑沉沉的一片玄武龟壳渐渐服了出来。

陆轻舟大惊失色,不料薛湛用以布局的竟是这等神物。还未等他何止出声,那头临衍剑光飞旋,剑随心至,趁巨狼被阵法钳制之际,一剑便将其头颅砍了下来。

血雾弥漫,小岛左右晃动,陆地深处一股蛰伏已久的力量呼之欲出。

这巨狼不知沾了何邪法,似妖非妖,其气血倘若引得龟背共振,届时几人小命不保。

岛中乘黄也觉出此地有异,冷哼一声,道“也罢,便是有人做了玄武口粮那也一定不是我。”

它话音未落,凌空飞跃,直朝北诀处扑咬而去!

三人中北诀剑法最弱,可做破阵首选。此时他正被巨狼扑咬得连连掣肘,甚是狼狈,乘黄尚未落地,便见三把飞剑直插入土,挡了它的去路。

巨狼身死,那妖血浇了临衍一头一脸,妖血的热度顺着他胸前的伤疤奔流至四肢百骸,临衍幻出的剑光未绝,他觉察出了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与妖血共振的凶性。

只见他眼尾微红,妖纹顺胸口往全身蔓延,一人一剑,森然如鬼。

乘黄仰天大笑,道“那时在丰城未能看出你的血脉,当真可惜!”它言罢便调转枪头朝临衍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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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六章 坠星(下)

二人剑意相抵,气海激撞,乘黄虽看似娇小,但它扑咬而来的力量断非巨狼可比。

临衍被它的钧天巨力撞得连退数步,一边感谓此九重天遗老修为之深,一面又暗觉庆幸。若这黄毛畜生果真朝北诀而去,以他的剑法怕是要吃亏。

乘黄竖起尾巴,眉间火焰大涨。只见它张口吐出一团幽焰,火光过处,砂石树木皆被腐成了一团酸水。

这毒焰较之兰台寺里的巨蛇更甚,乘黄体量小,行动迅捷,轻易不好抓。临衍就地一滚,好容易避开那蓝焰便闻见了头顶一阵异香,原来北诀身侧的巨狼见机而至,龇牙咧嘴便朝临衍背上咬去。

临衍侧身避之,又以沧海横在巨狼的口部,馥郁得有些发臭的唾液顺着临衍的胳膊流了下来。

他方才长剑一翻挡下巨狼之口,奈何巨狼牙口之利,临衍的胳膊被咬出好大一个血口。他半跪着身子横向拿剑,巨狼一口未成,又被他卡了牙,此时也狂舞着爪子力图将此人拍死当场。

坠星之阵余力尚存,幽蓝的焰火眼看就要穿胸而过。当此时,陆轻舟幻出飞剑直插入地面,飞剑与幽焰两厢对撞,一团被剑光撕裂了的焰火直扑向临衍。

临衍紧咬牙关,以其平生巨力将沧海往左侧拖。

那巨狼不明所以又被他卡了牙,生生被他拖着偏了几分。便是这几分之机,幽焰扑面而来,直砸到了那巨狼毛茸茸的脑袋之上。

白骨成泥不过顷刻之机,巨狼眼中的凶光尚未来得及暗淡下去,它的后脑已被那火焰腐蚀了大半。

待巨狼抖动着身躯瘫了下去,临衍站起身,冷眼看着那被腐了一整个头颅的灰棕色巨狼,长剑横空,微眯着眼,低声道“上次将你放了,我也很是遗憾。”

他这副凶相令乘黄遥想起一个故人。此故人弑杀,手段酷烈,连妖界诸人都惧他如鬼。乘黄低着头咧着嘴,弓起后背朝临衍低吼了片刻,掉头便朝北诀方向袭去!

再同这半人半妖的疯子纠缠下去断没有意义,他方才被临衍激得失了焦,此时再寻较弱者击之,心头已然有了十成把握。

陆轻舟的一掌截去了它的把握。

他将长剑衔在口中,穿花拂柳,气海翻波,其身侧一只巨狼此时见他露了破绽,刹时飞跃而起,那身形比陆轻舟还高。陆轻舟衔着剑抓过身,掌力未收,单以一面剑刃横扫巨狼的胸前。

火化飞溅,金石玉击,长剑在铁甲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而陆轻舟以口衔剑,剑尾余韵未绝,他反手一掌便朝那畜生下腹击去。

巨狼被他一掌击飞后撞倒了一棵树。

乘黄不料三条狼都不敌三人之刚猛,仰天长嘶,那嘶声回荡在夜空之中经久不绝。

彼时三人已近全力,倘若它再呼朋引伴,三狼变六,几人当真能命丧狼腹之中。

临衍一式“抽刀断水”直袭乘黄颈部而去,长剑弧光清绝,剑网繁密,乘黄闪转腾挪,机敏得紧。那头陆轻舟眼看此乘黄既贼而又难缠,一口幽焰过处,沙土尽成泥,实在吓人得紧,他于是剑随心至,数把飞剑再度腾空而起。

陆轻舟方才口衔利刃,嘴角被利刃划伤,一丝血痕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一路飞剑飞尘紧跟在乘黄身后,尘沙四起,三尺厚的泥土簌簌抖落开,墨绿色玄武龟甲的纹样越来越繁密。

护身结界在北诀跟前张了开,此为悲息之咒。方才乘黄专挑他修为薄弱而飞身扑去,此时那乘黄一头撞开了悲息结界,按着北诀的肩便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二人就地滚了既圈,北诀心头大震,悲从中来,眼看就要被它一口咬断脖子。

当此时,寒刃如一泓碧水,北诀运起全身气劲将那黄毛畜生往外推,沧海凌空嗡鸣,直朝着乘黄当空斩下!

临衍双指合十,御剑之处,剑如断水之势,将乘黄的尾巴活生生削了下来!

沧海插在距北诀左胳膊不过寸许之处,剑气直冲而下,北诀的左臂已然麻了。乘黄痛失其尾,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几滚。

待它翻爬起身,抖了抖尾巴,凶光大震,其眉间那簇幽蓝更甚,连同的茶色眼睛也腾起了幽蓝火光。

乘黄承九重天神力余威,又在妖界辗转数百年,其修为早在几人之上。它方才大意轻敌,吃了沧海的亏,此时怒从中来,只见那身形陡然暴涨数倍,眼看便要比方才的巨狼还要高大。

天地顷刻便只剩了幽焰之蓝,焰火过处,浮尸遍野。

龟背抖动得更为厉害,此夜无风,沙土崩裂,矮山树木东倒西歪。乘黄龇牙咧嘴一步一步朝北诀走,其脚步每到一处,泥土枯草也都化作了一滩污水。

“既如此,那便一个都别想走。”

星垂平野,四面楚歌,临衍听得小岛四周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不敢断定此为狼群或是凌霄阁之众。

或许凌霄阁修士还要好些,被薛湛一锅端了总好过被乘黄烧成灰。他看了看北诀的方向,这孩子才受重伤,方才又沾了乘黄之火,此时他左肩与右腿上皆是血肉模糊,令人见之不忍,头皮发麻。

若他就此命丧黄泉恐怕更为令人不忍。

陆轻舟长啸一声,右手凌空一划,只见一个水形镜子在他跟前张了开。彼时在小寒山时临衍未曾细看,原来日晷空间张开之时竟长这幅样子。临衍知其心意,未及思索,三步并作两步便将矮树旁的日晷捞了起来。

这日晷方才被滚得掉了出来,北诀还未来得及捡。

临衍将日晷往乘黄身上扔,乘黄不明所以,讶然回过头。

水形镜面上漾起层层涟漪,陆轻舟双指在那镜面中一指,风声过处,一人高的乘黄便被那日晷生生吸了进去!

陆轻舟也一同被日晷吸了进去。

临衍早知其鱼死网破之心,眼疾手快,捏了个扶风咒便往水镜中撞。

“师弟拿剑!”

临衍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踪影。

北诀揉了揉眼睛,却见一个日晷滚落在他的脚边,沧海插在距他数尺之处。

而那山坡后传来的密匝匝的脚步之声令其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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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七章 蜉蝣(上)

陆轻舟前脚刚跌入了昆仑虚的漫天大雪之中,不料临衍紧随而至,也落到了他的不远处。

同二人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一只被惹毛了的乘黄。

陆轻舟本已做好鱼死网破之打算,不料临衍早知其心意,巴巴跟了来。如此一来,二人便只得在凌霄阁的废墟上一路狂奔。

“你跟来做什么!”

陆轻舟边跑边吼,长风雪沫扑面而来,顷刻便将他的吼声卷到了不知名的远处。临衍在他身边后不远处不要命地跑,边跑一边心道,您老舍身取义,甚是英勇,怎的也没问问我的意见?

断了尾的乘黄在他二人身后不要命地追。

日晷中空间甚广,几乎将昔年的西昆仑一整个山头都印刻了进来。慕容凡与宗晅的幻影在殿前广场山,此外广场上还有一个大坑,那是昔年慕容凡豢养乘黄之所。

陆轻舟早对这方幻境了然于心,他闪转腾挪将二人引往大殿后丹房之所,那里有一方冰封的断崖,崖下是一面冰封的湖。

他曾同薛湛在那湖中凿冰捞过鱼。凌霄阁起自前朝末年,它雄踞西昆仑墟数十年,其盛名扶摇直上的时候临衍还未出生。

四野皆是断壁残垣与大火后所剩无几的楼台高阁,临衍虽从未到过西昆仑,此时看这四方端正如棋盘一样的布局也不难想象这仙门第一宗门之鼎盛。

主殿侧后方是藏经阁,再往后便是登临楼,传闻此为凌霄阁第一高楼,取了登临摘星之意,狂傲得很。

幻境里的登临楼早被一把大火燃尽了,颓然剩了个空架子。临衍一边躲过楼上掉下来的碎瓦残片,一面还得时刻小心着那乘黄的销骨之焰,左突右进,苦不堪言。

他忍无可忍大声道“我们还不如打回去!”

“打个屁,你的剑呢!”

陆轻舟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他方才一头撞入水镜,生怕北诀又被群狼围了,于是将沧海暂且留给了他。

如此一来,他倒成了个身无一物的不中用之人,临衍闻言俯下身,从靴子后头又抽出了一把匕首。此物虽不似沧海那般吹毛断发,好歹剑光流银,姑且够用。

陆轻舟目瞪口呆,实不知该叹一声后生可畏或是怒骂两句奇技淫巧。

雕梁画栋裹着劲风与烈火层层塌了下来,临衍将缚仙索往头顶一枚树枝上一抛,而后抓着那细绒绒的绳子,脚底生风,凌空一跳,直避过了当头砸下来的大半片瓦当。

他半蹲在雪地里歇息不得片刻,忽听得身后风声忽至,原来那乘黄紧咬二人不放,不惜将木楼架子撞开一个豁口亦要将二人生吞入腹。

自入水后几经激战,二人便修为再甚,此时也累得见了底。倘若不能赶在气力耗尽之前将乘黄诛杀,恐怕待它冲破日晷结界,日晷里外将无一幸免。

眼见那鱼死网破的馊主意落空,陆轻舟咬着牙,拉着临衍便朝东侧跑。好在凌霄阁姑且也算他的老巢,二人仗着对地势之熟,左突右进,一时又将那怒火冲天的乘黄甩开了些许距离。

再这般跑下去实在不是办法。陆轻舟紧咬着牙,灵光一闪,道“我们去引丹炉之火。”

昔年慕容凡拼尽全力才将乘黄封入了后山冰湖之中,陆轻舟本想故技重施,此时跑了片刻方才觉出不对。

那后山冰湖太远,地势又太过空阔,恐怕不待二人跑过去怕早已力竭。临衍被强他拉着穿过一座玄冰浮桥,道“此处并非人间世,我们能否借力打力,借日晷之力将它封印在此?”

此事陆轻舟并非没有想过,但日晷之力深浅难测,若一着不慎,谁封印谁还不好说。好在临衍既在他的身边,他的妖血只能也总得派上些用场,陆轻舟将临衍一把推入一扇半塌了的小门中。

此丹房的半边屋顶已然不知所踪,剩下的一半摇摇欲睡,岌岌可危。

炼丹炉里的火还未熄灭,二人小心翼翼摸到丹炉边,头顶上半面屋顶外的夜空清澈如水,星辰似海,实乃一良辰美夜。

陆轻舟“嘘”了一声,指了指丹炉边一张宽木桌子,桌子立在墙角,桌面恰好能挡下一人身形。临衍钻到桌子下头蹲下身,陆轻舟摸到丹炉边,念了个辟火诀便往炉子里头捞。

临衍心下生疑,不敢深问,却见陆轻舟捞了片刻,龇牙咧嘴,好容易从烈火与一堆香灰之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鹅卵石。

“此乃燧火,世间仅剩三枚。这一个是我师父专程给自己留的,我也不知这东西在幻境之中顶不顶用,倘若不顶用……”

临衍忙打断了他的乌鸦嘴,道“这东西怎么用?”

“扔过去,点燃,跑。”

“……”

“我师尊曾以此物炸瞎了乘黄的一只眼睛,倘若此物有用,则它或许会能同幻境之力共振。届时你我一左一右将那乘黄先牵制住,而后倘若我们还没死成……”他揉了揉鼻子,道“而后我们便想办法将之引到西侧偏殿伏魔阵中。那是我师叔留下来的东西,又倘若一切顺利,我们便可将之一举封印于此。”

倘若不抵用,则二人或被乘黄撕碎了吞入腹中。临衍点了点头,还没答话,便听屋顶上传来窸窣响声。

此时乘黄解了封印已暴涨至三尺之高,二人在他的跟前便如三岁幼童一般的体量。那畜生寻不见二人,正自恼怒,龇牙咧嘴循着二人之气息四处闻。

二人缩在丹房桌子下头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陆轻舟甚少感到这般窝囊,他抓过临衍的手,往其手背上写下几个字。

“诸事保重。”

临衍心下一沉,心知陆轻舟恐怕又在诓他。倘若此地真有伏魔阵,昔年凌霄阁上下怎还能被乘黄灭了门?您老这动辄便舍身取义的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他眼疾手快反手扣着他的手臂,低道“你方才不是说我的妖血之力还没派上用场?”

陆轻舟闻言讶然失色,不待他出声阻止,只见临衍捏诀往剑刃上一划,那短剑的剑刃刹时光芒暴涨。

临衍窜身划到丹炉边,冲着塌去的那一侧屋顶仰天长啸,乘黄惊而怒极,一掌便将岌岌可危的内墙拍了个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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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八章 蜉蝣(下)

临衍将那枚燧火凌空抛去。燧火虽小,但当它触碰到半边屋顶之时,其迸发出惊天的亮色恍若烟火腾空。

轰然巨响之声将仅剩的一片屋顶震得塌了,乘黄被此耀眼之白光迷了眼,一时仰天长嘶,可谓惨烈。临衍当机立断朝屋外跑,昆仑虚四野皆为冰雪覆盖,连那覆了雪沫的青石地砖上都滑的很。

一人环抱的横梁轰然倒塌,临衍就地一滚,趁乘黄东闻西探之时,双手握剑,仰面朝天,脚一蹬,捏了个扶风诀便直朝乘黄的身子下头仰面滑去。

他的短剑上凝了奔雷之咒,又辅之以妖血之能,是以当他滑到乘黄身下时,其剑光暴涨,金石可击。

兽类的腹部最为薄弱,初时乘黄体量小,不易抓,而今它暴涨至三尺来高,临衍由其腹下划过之时,剑气割开了它的一层皮。这剑气虽不至于就此开膛破肚,好歹也博了个血流如注,一击重伤。

乘黄之血泼了临衍一身一脸,他一路滑行罢,光裸的脊背被冰面摩得生疼。

乘黄痛极,东突西进,木石砖瓦四下飞溅。临衍忙以双手护住脑袋,一阵烈焰勃然之声轰然而起,此为乘黄怒极吐焰,一口蓝火便将丹房烧成了腐水。

“陆前辈!”

乘黄被燧火伤了眼睛,一时不可视物,此时听得临衍之声,想也不想,调转枪头便朝他咬!

临衍忙俯身寻了个矮墙缝隙藏得严严实实。

那头陆轻舟会意,刻意以长剑敲击冰面发出窸窣细想。乘黄前后受此干扰,前后寻不得人,怒不可遏,数口蓝焰纷纷朝着四周袭去。

临衍眼看此焰化骨成水,吓人得很,不敢多呆也不敢贸然出去。陆轻舟捡了块碎瓦将之抛到了松树干上,趁乘黄转身之瞬,他飞速幻出十二把飞剑直朝乘黄激射而去!

三把长剑入体,乘黄仰天长嘶,其周身腾起了幽蓝的火墙。幻化出的飞剑在火墙的烈烈环绕中化成了灰,乘黄龇牙咧嘴,唾液长流,扬天大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胜得我?”

它眉间的火越烧越烈,二人凡胎,被困在这狭小的幻境之中同上古神兽斗法,确实是个馊到不能再馊的局。

只见那乘黄如法炮制,蓝焰腾空三丈之高,纷繁的火焰如星辰般落了下来!

二人顶着护身结界没命地狂奔,奈何焰火太过繁密,临衍脚下一软,侧腰受了蓝焰坠星之祸,顷刻一个血洞深可见骨。

那乘黄闻得二人气息狂奔而来,临衍捂着伤口挪了数尺,却听轰地一声,原来那乘黄盲目狂奔之时撞了一方高塔。

砖石瓦砾亦如星辰般纷纷坠落下来,一条半人高的大梁当头坠地,直朝临衍而去。陆轻舟运掌击之,木屑飞散之处,临衍亦被他的掌力震得就地滚了滚。

两片断去的木料不慎扎入了临衍的肩胛骨之中。临衍强忍剧痛半站起身,一个精巧的白玉葫芦由他的腰间滚落了出来,恰落在了陆轻舟脚边。陆轻舟初见眼熟,不曾细看,再一撇时,忙将那东西一把捞了起来。

那乘黄还在不休不止地朝二人狂奔,陆轻舟忙将临衍塞到一处矮墙根下,提着那葫芦在他跟前晃了晃,道“天灵灵地灵灵,神灵保佑,此乃天意,此举必成,切莫死在这里。”

他集中心智,口中默念了一段陌生的咒诀。临衍正自讶异,不明所以,却见那白玉葫芦霎时便迸发出了比方才的燧火之力更为刺目的强光!

临衍忙闭上眼,光炽热如火炬,他的双耳嗡鸣不止,头脑之中一片混沌。那感觉甚是清奇,仿佛自己的身体被搅到了一片深沉的海水之中,五脏六腑皆是冰冷环绕,唯独触觉听觉皆被抽离开了身体。

白玉葫芦的光芒黯淡了些许,陆轻舟喜形于色。临衍亲眼目睹了凌霄阁幻境的山河倒转。

说是山河倒转却也不尽然,凌霄阁的连排松树与断壁残垣一动不动,但那纷纷坠落的瓦砾飞石仿佛倒转了一个方向,由二人脚底而往穹顶之方向簌簌落了下去。

临衍大惊失色,却见二人方才站立的地面此时已幻化作了一面镜子。镜中二人脚不离地,山水楼台皆被倒转了个方向,天化作地,地化作天,那被称作“穹顶”之所在黑沉沉地悬置在二人头顶。

二人所站立的镜子另一面还有一个对称的凌霄阁幻境,楼台瓦当,大雪纷飞,一只怒极的乘黄站在废墟之中。

二者双双低下头,双双感知到了敌手正在镜面的另一头,奈何白玉葫芦已将凌霄阁幻境印刻成了上下翻转的两层,陆轻舟二人所在的一层天地倒悬,而乘黄所在的一层一应如常。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陆轻舟拉着临衍往后山断崖处没命地狂奔。

乘黄与二人隔着个镜面两厢对称,碎石雪沫纷纷往“穹顶”之处飘落而去,陆轻舟边跑边道“当真是老天恩赐,你居然带了这东西进来。”

此乃朝华留与怀君的旧物,后怀君将此物赠与庄别桥,庄别桥转赠了陆轻舟,兜兜转转一圈,陆轻舟又在小寒山上将之交与了临衍。临衍平日素将此物系在身上,若非方才激战,它倒已将此物忘了。

“昔年我同你师父研究此日晷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猜这日晷取自神界东极陨铁,这白玉葫芦取自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二物相克,这东西时灵时不灵,此时忽然灵了,当真老天有眼,你我的小命或许还有所指望。”

临衍听得云里雾里,欲再细问,却见那“脚底”之处,镜面那头的乘黄也觉出了此间玄妙,紧咬不放地随二人一道狂奔。

二者之间虽然隔了一道镜子,但二者低头看去之时也能窥见敌手狂奔的脚掌。此时燧火的强光之效已渐渐褪去,二人无处可藏,只得一股脑将这黄毛畜生往后山的方向引。

“快些,这镜子撑不了多久。”

陆轻舟话音未落,却见脚底裂开了一道缝。

那乘黄见此缝隙,心头大喜,一口便朝地面咬去。于陆轻舟的一头来看,却是一颗巨大的獠牙破开镜面,由地面的方向直耸入云。二人不敢恋战,气喘吁吁,越跑越急,乘黄体量甚大,边跑而一边将镜面敲得隆隆作响。

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眼看镜面难支,镜子那头的乘黄就要破壁而入。二人这才穿过一座浮桥,距后山还远得很,陆轻舟往怀中摸了摸,当此时,乘黄的利爪撕开了二人跟前的一座桥墩,碎石冰屑皆朝“穹顶”落去。

陆轻舟的手头还拿了一枚燧火,这是他最后一枚保命的东西。

陆轻舟捏着燧火奔不得几步,乘黄的獠牙再度破土而出。

他看了看临衍,神色复杂,临衍心下一沉,伸手拉了个空。

镜面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陆轻舟将那枚燧火丢入豁口之中,灼灼的焰火与炫目之强光令得临衍一时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事。

陆轻舟朝他的胸前轰了一掌,他气力之狠,颇有些决绝意味。临衍往后倒之时机也恰好是山河翻转之时,他听得昆仑虚的风声呼啸,火光冲天,而他气血翻涌,头晕脑胀,只觉天地万物簌簌往下落,四方山河皆奔流着似要把他撕成碎片。

临衍被陆轻舟从日晷之中一掌拍了出来。

他方一出日晷,大惊失色,却见日晷之上一道结界固若金汤,此乃陆轻舟自断后路之举。您老人家舍身取义,舍身成仁,每每这般,皆不自作主张,让人痛恨。

临衍在龟背岛的寒风萧瑟里滚了数滚,只觉脖子上一凉,一个凌霄阁弟子的长刀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凌霄阁弟子在龟背岛上一字排开,北诀被他们捆在中间,而那日晷不慎被掉落在了矮山枯树间。那弟子睥睨着临衍,冷笑一声道“薛公子请你等往白帝城去一趟,速速随我们走。”

临衍躺在地上不发一言,也不看他。

那弟子怒极,道“识相的便快些起来,莫逼我们动手!”

他方才见临衍由那日晷中滚了出来,此时裸着上身,一身血污,侧腰与后背上还受了伤,想来已无还手之力。

临衍右手握剑,妖血勃然,淡然盯着喉咙处的刀光,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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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九章 生死有命

陆轻舟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亦从未见过日晷的这一番意向。他左右四顾,只见地板上的灰积了老厚,蛛网挂在墙角与屋檐之下,一束月光由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漏下来,一地霜色一地白。陆轻舟猛咳了好几声,此间情形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二人在日晷之中触了什么机关,竟将日晷中慕容凡的记忆篡改成了这般。

陆轻舟往破庙外走去。日晷中的天色较外头更暗,时值深秋,林间不闻虫鸣鸟叫,白露铺在衰微的荒草地上,树影幢幢,远山如黛,天幕高远不见星辰。他尚未觉出冷,却先觉出了一股杀气。

此杀气由密林中来,往破庙中去。陆轻舟慌忙一侧身,只见林中默然走出来了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少年。此人观之约莫十六七岁,器宇轩昂,眉目疏朗,一双眼睛亮若星辰,甚有少年朝气,陆轻舟见来人眼熟,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慕容凡?

陡然见了亲师的少年轻狂之态,陆轻舟深感不适,时光倒错,此间荒谬。年少的慕容凡却不如他这般骄矜,只见他手拿一把桃木剑,笑意吟吟,对陆轻舟道:“我在此等了许久,你怎么才来?”

陆轻舟左右四顾,只见天地敞阔,不见人烟。他这才反应过来慕容凡是同他说话,陆轻舟惊诧非常,一躬身,道:“敢问……小友,此方何处?”

“这是我家。我才要敢问你,你方才一去,可有寻见我那宝贝?”

此一个天地为家,天地为盖,未免也太过寒碜。陆轻舟昔年拜入凌霄阁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慕容凡也已垂垂老矣,从不曾对其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他亦曾从别处得知慕容凡年轻时曾孤身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观此件情形,慕容凡将这破庙称之为“家”,竟也有几分畅快与逍遥之感。

陆轻舟点了点头,又一躬身,道:“敢问您说的是什么宝贝?”

慕容凡从未见过这般客套之人。他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皱了皱眉鼻子,道:“我就说你这一去没谱。这双鱼佩多宝贵的一个东西,一旦进了朝廷的银库,你一个江湖侠客又怎么拿得回来?”

——双鱼佩?陆轻舟心头大骇,又问:“敢问这双鱼佩到底是何物,小友又是如何得来的?”

慕容凡被他问得甚是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废话真多。拿得回来就拿,拿不回来也便罢了,反正也是偷来的玩意儿,他们想要就让他们留着去。”他老神在在,随手扯了一根茅草,往嘴里一叼,道:“我看你面善,似是在何处见过。也罢,你随我来吧,带你瞧瞧我其他的宝贝。”

慕容凡从泥菩萨像地下摸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鸡零狗碎,法器灵丹抖落一地。他数着各路坑蒙拐骗搞的珍宝洋洋自得,陆轻舟目瞪口呆,深觉怪异,既觉师尊之威严荡然无存,又对师尊之年少无忧时刻徒生出一丝敬佩。慕容凡一一数罢,将盒子一关,目光灼灼,道:“终有一天,我也要往那仙门中去,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大英雄。”

何止举世瞩目,您老险些搅得仙门人心惶惶,搅得天下大乱。陆轻舟猛咳数声,慕容凡白了他一眼,又道:“我闲时曾琢磨,你说,这人终有一死,生死之事甚大。若长生之法当真存在,你我得之,享之,又该是怎样一副逍遥情形?”

陆轻舟有咳了一阵,道:“我劝你打消此念头。”

“为何?”慕容凡偏过头,皱着眉头道:“你嫌我痴心妄想?”

“……生死自有天定,吾辈在天命跟前,不过蝼蚁一般,何必执着?”

“然天命又是个什么狗东西?”慕容凡道:“若我能窥得天机,求得长生,这天地之间,便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伤害我,约束我。此种心情,他人不懂,你该懂。”陆轻舟从未见过其师尊这般……锐利而野心勃勃。他遂心底一紧,试探性问道:“倘若世间真有长生法,你待如何?”

“不择手段夺之。”

陆轻舟大骇。他不知该同自己几十年的心结和解,又或是索性将他最柔的那一个断面锁在过去,就此永别。昔年慕容凡与宗晅交好,引乘黄灭了凌霄阁满门,天下仙友无不惊骇,却原来,他始终不愿面见的师尊之狂态,在其年少时便已烙进了骨髓之中。

慕容凡啪地一声合上了木盒子,眸光如雪,轻声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曾发现一块陨铁,此陨铁之中蕴有神力,我一碰它,那物便自行撑开了一个山河世界。我想,若此物能作如此用法,必也可以做些别的、更大的用处。你既见了我,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帮我找出这更大的用处?”

陆轻舟心头燃起一股怪异——他觉得此时不是慕容凡在对他说话,而是这日晷在同他说话。他愣了一愣,道:“比如……钥匙?”

“孺子可教,”慕容凡笑意森然,道:“不止如此。我还要更大的用处、一个令我畅行四海,天地无极的用处。”

陆轻舟的脊背上忽然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低头四顾,小心翼翼又问道:“你说的那一块陨铁,现在何处?”

慕容凡指着陆轻舟的胸口,道:“不就在这里么?”

当此时,一股寒光将一地霜色生生劈开!临衍手持沧海,面色沉肃,指着日晷之中幻化的慕容凡,沉声道:“前辈莫信他!”慕容凡一眯眼,陆轻舟讶然起身,只见林中不知何时竟燃起了山火。临衍扶着朝华,后者面色惨白,站立不稳,不知受了何咒术。

天与地铺开了十顷红艳,这艳色竟比祁门镇外的凤凰火还要艳丽几分。慕容凡木剑一横,冷笑道:“竟还没死?”他又将朝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她心口那东西都要被我吸干净了,你们竟还妄想着出去?”

临衍眯着眼,司命寒光如水,长剑森然。

第两百二十章 伏魔

凌霄阁弟子并非才华横溢者,是以其“生死有命”,命如鸿毛,实在不足细说。

却说龟背岛上临衍出了日晷,正自恼怒,忽而那乌泱泱地被凌霄阁弟子一围,他也便懒得手下留情,一招一式皆是愤懑。

陆轻舟在日晷之中生死未卜,北诀被人五花大绑,受尽侮辱;连沧海都被一宵小拿在手中端详玩弄,这实在是一个悲戚不眠之长夜。

临衍伸出手,沧海飞至,人剑早有灵犀。一群凌霄阁弟子见其大开大合,剑光如虹,下手不知轻重,一时也不敢同他硬碰。

只见八个弟子站往岛中八方,夜空中撑起一个金色法阵,是为伏魔之阵。八个弟子中二者结阵,三人持刀,另有三人各执一枚粗铁链,铁索另一头如蛇般向临衍缠去。

龟背岛受临衍妖气之引,东倒西歪,巨浪滔天,而凌霄阁的这一式伏魔阵刚猛绵密,气海激荡,对临衍的妖气多有克制。

结阵弟子有条不紊,皆是个中好手。临衍闪转腾挪,强忍侧腰处血肉模糊之痛,一面同铁链相抗衡,一面又不得不留意着细密如网的刀光,实在心力交瘁。他心头记挂着日晷之中生死未卜的陆轻舟,不欲同凌霄阁之人纠缠,遂一个箭步窜到树边试图将那日晷捞起来。

铁链飞射而至,临衍回身一掌,一凌霄阁弟子亦见了那日晷,一脚将之踢到了两山之间的矮谷之中。

临衍飞身去抢,三条铁链紧随而至,只见他就地一滚,双手捏诀,一式奔雷将那铁链炸得七零八落。他指尖未曾触到那日晷便听得身后呼啸风声,伏魔阵中气海翻腾,小巧的日晷滚越远,眼看着就要掉入水中。

金色铁链如蛇一般袭向临衍的大腿。龟背岛经不住一群又一群的江湖闲客如此摧折,那面朝芝山湖水的一边顷刻便坍塌了下一大块泥。

泥土裹着枯树落入水中,连带那小小的日晷亦被卷得落了水。临衍大惊,眼看就要入水去抢,持刀的凌霄阁弟子也吓了一跳,忙一式横刀向雪斩向他的后背。

临衍凌空一跳,还欲再夺,却听身后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如哨。

凌霄阁自诩名门,如此以银针迫人已是大大失了身份。盖因临衍自己并不知晓,他的这一身血肉模糊的妖血之躯倘若入了水,唤得水中玄武残魂知觉醒,龟背岛上恐怕无一人得以生还。

银针直扎在临衍的右后退,他后腿一软,一条铁链便环上了他的腰。

临衍眼睁睁看着日晷落水,心头震怒,一式抽到断流直劈向北诀的方向。

彼时北诀正被人以缚仙索捆着,他的一左一右分别站了两个人。那二人不料临衍陡然发难,闪避不及,远远便被他的沧海之气海所伤,纷纷倒退数步。

“入水!”

北诀会意,连手头缚仙索都来不及解便撞开右侧一人,闷头往那一人高的山口处撞。

凌霄阁弟子还欲再拦,临衍反手扯着腰上铁索,连人带铁索抡起来便往小山上砸。执铁链的弟子只觉出一阵巨力当胸袭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道铁索反拽着冲了个七零八落。

伏魔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临衍以己身仅存的一口巨力将那铁链往自己的方向拉。

北诀入水,浪花四溅,当此时,那执铁链的弟子被沧海当胸穿过,横死当场。

临衍并非没有杀过人。

他自幼多在山门外闯荡,偶有路见不平,匡扶正义之时,其手中之剑也并非纯净一片。但他从未手刃过无辜之人,更从未格杀过仙门弟子。那人的血被沧海压在胸腔之中还未来得及喷射而出,临衍心下空茫,精疲力竭,便是风声与剑意都听不实在。

北诀未在水中扑腾片刻,一人回过神,大喊道“日晷!”

众人这才又合力将临衍拉回了龟背岛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躯与理智都危如累卵,后腰上乘黄之祸还未来得及收拾,此时腰间的铁链又划开了他下腹的一道口。方才打得太急,临衍此时回过意,只觉耳朵嗡鸣,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

凌霄阁弟子专程带了伏魔阵来,想必对他身怀的妖血之事也早已知晓。霜天萧瑟,朔风凌冽,一夜激战过后,天边这才露了些许白。

临衍眼睁睁看着四五个精英弟子将他围了起来,另有几人小心翼翼往崖边倾身探去,心头钝痛,却不知该为陆轻舟钝痛或为己身身陷囹圄而痛。

他全身撕裂般的痛还未品出味,便听得水下传来轰鸣巨响。

一道水龙腾空而起,巨浪滔天,直压向岛中诸人!众人还未得喊上一声便被水浪浇了个里外通透,三座小山上的土块成吨地滑入芝山湖水底,玄武龟甲上纵横的暗纹逐渐得见了天日。

待巨浪过尽,龟背岛上的植被又被洗刷得更为萧瑟之时,岛中泥土上腾起了一簇幽蓝色火焰。

却见一只三尺高的乘黄站在小岛正中,乘黄失了尾巴,其一条右腿也被削得见了骨。它龇牙咧嘴,唾液长流,杀心大起。

水中一应沉寂,不闻波涛之声。晓色云开,曦光如血,将乘黄血淋淋的背渡上一层溶金般的色泽。

临衍的腰被铁链锁着,退了一步,手持沧海,长剑嗡鸣,隐有龙吟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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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一章 殉道者

陆轻舟有时会做一个离奇的梦,梦中他正与乘黄激斗,凌霄阁的大雪纷纷扬扬,炎炎夏日蛰伏在昆仑虚的数尺寒冰之下。楼台庙宇皆被大火灼过,火光烛天,天地既白而红。

他与那乘黄在冰封断崖之中鏖战了不知多少回合,乘黄姜黄色的爪子在冰面上滑行了好几丈。他踩着寒冰上的划痕幻出十二把飞剑,剑光尽处,天地寒彻,那乘黄嘶吼着被剑光与火所吞没。而他自己只觉脚下一凉,不知不觉便跌入了冰湖之中。

此乃慕容凡将乘黄冰封于断崖之下的情形。

那时凌霄阁一门既灭,他失了一只手臂,早已疼得晕了过去。莫说此种情形他从未见过,便是连慕容凡是如何拼了一口老命将乘黄冰封于九尺寒潭之下,他亦只听江湖人以讹传讹,做不得真。

他有时会做一场精疲力竭的梦,梦中他幻成了自己师尊的样子同乘黄交手,同宗晅交手,将日晷之中的琅琊救了出来。

此为心魔,他念念不忘,一朝辗转反侧。这是昆仑虚的大雪与烛天的火光都剖不开不开的锁。

这锁紧紧缠着他,深深陷入他的身躯,将他的君子之道与一腔清正撕扯得面目全非。

他有时甚是羡慕那已故的好友,此人一朝归去一了百了,任世人再如何编排,死了便是死了。但陆轻舟还活着,生者背着昆仑虚的火与大雪,师门的耻辱与他的枷锁彳亍而行,不见归处。

既然人还活着那便有许多未完的事要做。譬如宰了这只上古凶兽。

日晷之镜面崩裂,乘黄破壁而出,陆轻舟在大雪纷飞的凌霄阁废墟幻境中拼死斩了它的一条腿。彼时他已身负重伤,一道豁口由右肩至小腹森森渗人,若再深些许,怕是连开膛破肚都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不想死,薛湛还有那不阴不阳的一场图谋,龟背岛上还有的乱哄哄一场局,蜀中还有朗月与瞿塘峡的疏风,他不能死。

一念至此,陆轻舟便又将乘黄从日晷之中放了出来。

巨浪涛声未绝,日晷的结界一闪即逝,陆轻舟飞跃到一座小山头上,俯身却见了凌霄阁弟子的伏魔之阵,一时方寸大乱。

众凌霄阁弟子亦被这滔天巨浪震得说不出话。

他们本以为一伙人围了一个半人半妖的首座弟子已是绰绰有余,谁曾想他们的对手竟又变作了销骨成泥的凶兽。结阵弟子战战兢兢,复又将伏魔之阵按点位踩好,那乘黄失了一条腿,眼睛又不甚好使,此时闻得有人奔跑的足音便不管不顾冲了上去!

那横向而狂奔的弟子被他一口吞了下去。

众人领头弟子震怒,扬手将那金色锁链一抖,道“列阵,莫慌!”

他们一行十二人,后续还有十二人等在小山那一头,而后待龟背岛靠岸便又有数不清的十二人。几人只需尽力拖延片刻,待得援兵赶至……

援兵尚未赶来,那领头弟子便被乘黄一口蓝火烧成了灰。

他的一口幽焰铺天盖地,有闪避不及者纷纷受了波及,一时断臂残躯,血肉横飞,好不渗人。彼时临衍眼见火焰铺天盖地,忙一头钻入了中空的山腹之中。

他方才才一出日晷便受了伏魔阵的暗算,腰上沉沉的金链子还没来得及解,此时他就地一滚,金链子哗哗作响,乘黄听得响声,幽幽转过身,咧嘴笑了笑。

“还跑?”

临衍俯身缩在小石岸边屏息凝神。石洞之中的沉沉黑水正倒影着他的一脸血,他背靠石洞壁,心头生疑,心下也生出惧意。这水中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乘黄的呼吸喷在洞口,临衍僵直了身子,手掌不住地抖。此时已过了后半夜,他的沧海不慎被遗落在了石洞外头,乘黄在洞口虎视眈眈,陆轻舟生死未卜。倘若自己果真熬不过这一遭……临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露从今夜白,此事不能深想。

一口烈烈蓝焰火由洞口处直喷了进来,洞里山崩地裂,沙土簌簌往下落。小石岸被此蓝火烧得坍塌入了水中,数块巨石从天而降,洞里被砸得水花四溅。

临衍忙以胳膊护住头顶。他一面小心翼翼不敢碰那水,一面又得留意着如坠星一般的泥土砂石,一时缩在泥土石岸边好不狼狈。

乘黄的狞笑声在洞口边挥之不去。它眼见一击未成,还妄想挤入那仅供一人通行的洞口,谁知正当它刚撞上洞壁之时,一块泥土从天而降,与泥土一道陨落的还有陆轻舟的剑光。

“畜生!”

陆轻舟剑光如水,狠厉如厉鬼,一手将所剩不多的凌霄阁弟子护在了身后。

十二柄剑光从天而降,石洞口不堪承受其巨力,轰然塌了下来。

龟背岛左摇右摆,水浪越来越大,临衍栖身于两方洞壁间隙,还未来得及冲出去便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压住了腿。他恍惚听得骨裂之声,冷汗直冒,剑光尽处,乘黄朝陆轻舟飞扑而去。

二人鏖战当头,十几招拆尽,正是长夜疏朗,妖气冲天之时。

双方经此一战都已到了极限,乘黄初时入得凌霄阁幻境被伤了眼睛,此时夜空畅阔,它隐约得见一群跑来跑去的人影,心头震怒,不管不顾便朝那一群人奔去。

落木萧萧,浪涛滚滚,陆轻舟拼死运剑,三道剑光直扑乘黄面门而去。只见那长剑脱手,他身如鸿毛凌空跃起,剑光垂直插往玄武背上。陆轻舟趁机一掌挥出,穿花拂柳,气海翻波,十二重气劲变幻莫测,直将那乘黄击得退了半寸。

“布阵!愣着作甚!”

众凌霄阁弟子见了此人之刚猛,惊惧之下亦被激发出了些许斗志。

众人拾柴,齐心协力,伏魔之阵虽少了无人,但两条金链子依然破风而去,直逼岛中乘黄。它被陆轻舟伤了一条腿,行动早不复处时迅猛,一条金色铁索缠上了它的后腿,那手持锁链的弟子拼死将金链往后拉。

此阵本专为临衍而来,如今歪打正着竟要用来降服这上古凶兽,当真天意难测。

两三弟子见状,也随他一道往后拽那链子。乘黄不堪其扰,奋力抖了抖,回头便是一口蓝火。

两三弟子仅存一个,那一人浑身沐血,眉目中稚气未退,怕还没有临衍大。他不管不顾将那链子绑在腰上,运了个扶风咒,陆轻舟大惊,长袖一挥,却见那人如箭一样窜了出去,直直跳入水中!

他并不认得此人,倘若他识得,必会赞一句此人高义。

乘黄被他下落的冲力拉得连退数步,眼看便要被他扯到矮山谷口之处。陆轻舟怒从中来,仰天长啸,凌空一式“飞鸟投林”朝那畜生当头劈下。

剑光化开了它的颈部皮肉,当此时,另一道金色铁链缠上了它的脖子。二人高的乘黄低下头,陆轻舟连发数掌,掌掌毙命,飞剑悬在二人头顶上,剑光暴涨,那夺目的光将夜空都点染上了些许亮色。

陆轻舟不知此冲天的妖气与剑意会否被人看见。倘若过真有人得见,也不知那人会否想起凌霄阁。

乘黄被他连连击退,龇牙咧嘴,当空喷出几口蓝焰。

蓝焰落入水中腾起巨浪与烟,烟尘四起,山河震啸。陆轻舟一把将身侧弟子的金锁链抢了过来,反手一扯,生生又将那乘黄拉回了几尺。

方才那弟子将乘黄拽到谷口之处,眼看黄毛畜生就要落入水中。水中浪涛滚滚,玄武之力将醒未醒,陆轻舟方才本欲破釜沉舟,而今眼看岛中尚余二三生人,这二三人他虽不认识,但他们身着凌霄阁衣衫,此衣衫令他念起了昆仑的大雪。

他见之不忍,不得不管。

陆轻舟捏诀直沿小山攀行了数步,乘黄同他的拉力两相抗衡,它以前爪扯着那链子,不惜将自己的脖子上抓得血肉模糊也要将那金链子拽落下去。

他唤出三道惊雷,天雷破开夜色,亦将乘黄灼伤。陆轻舟左突右进,闪转腾挪,一面避过滚滚飞石与从天而降的蓝火,一面绕着龟背岛边沿狂奔。又数道惊雷滚过,乘黄怒极,将那脖子上的金链子一把扯了,扬天大笑道“就凭你?!”

——昔年慕容凡一代宗师尚不能挽回凌霄阁的灭门之势,就凭你?

陆轻舟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一股孤勇。仿佛这股气一直憋在他的心口,又仿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个部分,他运气于掌,愤懑不平,数掌轰开山石树木。

乘黄以一口钧天的蓝焰迎了陆轻舟的一掌,二者气海相冲,陆轻舟御剑相抵。掌风过处,山林瑟瑟,龟背岛左右颠簸,浪涛声声冲刷在悬崖峭壁上,声声催人耳。

此夜较凌霄阁灭门的那一夜更为疏朗,那时候尸横遍野,血渗三尺。陆轻舟怒极痛极,飞剑悬在空中蓄势待发,星辰裂变之处乘黄仰天长嘶,其利爪在玄武龟背上烙下深深的刻痕。

蓝焰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由矮山山脚而始,眼看就要将山头上的陆轻舟吞没殆尽。也正当此时,山洞之中白光大涨,嗡鸣声四起,一道剑光从天而至,直朝二人气海交界之处斩去!

这剑光令其倍感欣慰,也倍感痛彻心扉。

乘黄之血顺着玄武龟背上纵横的纹路往下淌。长夜疏朗,星河璀璨,日晷之中的白光为龟背岛上结了一个结界。

陆轻舟趁机一式“千山鸟飞绝”朝那乘黄袭去,浮星缥缈,妖气冲天,他耳鸣声不断,两眼摸黑,全身上下撕扯般地既勇而疼。

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见陆轻舟天资卓然,便铁口直断,言称他将来必成宗门楷模。那时陆轻舟在门中吊儿郎当,吴晋延严明清正,早成了仙门一方宗师。陆轻舟闻言,表面连连谢过,实则心头骂了一句扯淡。

那是在吴晋延的人头被挂在抚云殿以前。

陆轻舟虽师承慕容凡,但他不似慕容凡圆融,不如他心机深沉,自然也未能成为宗门楷模。吴晋延是一个殉道者,但陆轻舟惜命得很。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陆轻舟昏昏沉沉,手握不住剑,也并未听实在。

那仿佛是慕容凡的声音,又仿佛不是。

再而后,陆轻舟便也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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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二章 东山歌酒(上)

怀君从未到过蜀中。他自无双城到得岐山谷地后便甚少往外跑,剑阁之中藏书万卷,卷帙浩繁,已然够他消磨上许多时光。

而蜀中的冬日虽没有雪,但其落木萧萧,长风肃杀之状也尤为令人感怀。

长时间的舟行水上更令人感怀。怀君晕船。

此事他虽羞于向门中小辈提起,但天枢门人见其由岐山往西南而行,一路神思恍惚,面白如纸,便没人有胆去烦他。

怀君未曾得见瞿塘峡陡崖峭壁上的“登临”二字,未曾有机会尝一尝蜀中凉鸡之滋味,也未曾来得及体会一番朝辞白帝彩云间之快意便匆匆赶下了船。

他被一群雪衣弟子簇拥着下了夹板,还未得片刻喘息便又被人强拉着同等在岸边的松阳长老会了面。松阳长老自雁荡峰一役后愤愤不平,见谁都沉着个脸。怀君不欲同他深交,匆匆拱手作别,谁料仙风道骨的八旬老者并不打算就此放他离去。

他先扯着怀君诉了一番北镜的不是,而后又将雁荡峰萧一平之祸尽数扣道了临衍的头上。待得怀君面白如纸,头重脚轻,眼看就要当场呕出酸水,松阳长老这才消停了些许,令崇文为其奉上一条毛巾,又道“你那小弟子去了何处?”

怀君摆了摆手,脚步不停,只想往客栈中睡个天昏地暗。

松阳一时拿不准他此举何意,生怕他又一言不合闭关不见人,忙扯着他的广袖急道“昨日凌霄阁出了好大一件事,据闻那白帝城西侧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得见冲天妖气,那妖气之盛,连栖梧宫观星台上的修士都被吓了一跳。此事我也是今早才知道,如今大事在即,你的小弟子又不知所踪,你待如何是好?”

“那冲天妖气是指何事?”

怀君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松阳长老跟在他的旁边弓着个背气喘吁吁。怀君实在不忍见此垂垂老者气喘吁吁之狼狈,遂放缓了脚步,又道“这里是栖梧宫的地盘,你我皆受凌霄阁之约而来,那妖物又同我们有何干系?”

怀君白着个脸,冷汗涔涔,脸色也不太好。一旁崇文见之不忍,欲将二位带往客栈之中,松阳狠狠瞪了这不识相的小弟子一眼,抬手便拦了怀君去路,道“你那小弟子随着明汐一同下山,而今他不知惹了什么祸事,一时不知所踪,你怎的竟毫不在意?”

正谈话间,一匹高头大马挤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朝二人狂奔而来。

马上坐了一个白衣蒙面女子,此人不着环佩,头发以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腰间一把断剑,是为云缨。

明汐跟在云缨的身后不发一言,一路上他也受了不少闲气。

云缨脾气不好,此事人尽皆知,她刚往京师探了些许消息,这又听闻那去年才收到门中的小弟子赵春菲不知所踪。

她一路风尘仆仆由京师到蜀中,明汐还未来得及解释两句便被她一顿冷嘲热讽刺得体无完肤。明汐是为小辈,不敢回嘴,一群人此番由雁荡峰匆匆赶到白帝城,一路上明汐打碎了牙齿和血咽,满腔辗转,好不委屈。

是以他见了怀君与松阳便如见了亲人一般倍感亲切。

云缨当先下了马,回过头见明汐慢吞吞还在马背上磨蹭,皱了皱眉,对怀君道“凌霄阁那边派了人过来接。我将他们回了,只道一路舟车劳顿,洗尘宴也不必铺张。他们虽未曾明说,看这样子也并不爽快。你们接下来可是去客栈?”

松阳的一腔滔滔不绝被云缨拦腰折断,正自恼怒,如今听得凌霄阁之“不爽快”,冷哼一声,道“我们一次来了三个长老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还待怎样?”

云缨懒得理他,一手推开挤挤嚷嚷的人群,回过头道“那便先将他们回了,只道住处我们自有安排。晚上的洗尘宴我看怕是回绝不掉,看样子薛湛也会来。你们探一探他的口风也未尝不好。”

“我们?”松阳道“你不一同去?”

“我还有事,你们先去。”

云缨不由分说,不给他半分面子,松阳虽心头微恼,却也实在不愿在此非常时刻开罪此人。他低低哼了一声,道“不知什么事情竟比门中事还重要。”

云缨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松阳自讨没趣,长袖一抚,又道“你来的时间比我们久,可有探出些什么事?”

“三日后在栖梧宫有一场论道会,到时薛湛会向众仙家言明他请柬之意。我看这意思好像朝中也派了人过来,就不知此人是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彼时薛湛以凌霄阁之名向众仙门广发战帖,众人念凌霄阁之残破,并没有人理他。然而今年仙门之中尤为不太平,前有琼海山庄之祸,后有朝中不轻不重几番敲打,最后朱庸大手一挥,道,天下仙门同气连枝,众仙家平日里往来不多,此番借个机会往蜀中聚一聚也好。

天枢门众人这才登了船。

但雁荡峰那一场祸事却是天枢门自己惹下的孽。明素青本欲在请柬到期日前派明汐往萧一平处探一探薛湛的老底,谁料此行老底未曾探出来,天枢门小辈弟子平白丢了一个又伤了一个。

那半妖半人的前首座弟子现了身又逃之夭夭,明素青震怒,说什么也要令怀君来镇场。

前有山石道人余威犹存,怀君身为庄别桥的亲师弟,众仙友念其师兄盛名,多多少少也会卖他点薄面。

怀君这便被众人硬塞到了船上。

待一众人匆匆赶到客栈,客栈之中早人满为患,四海八方都是仙门来客,大堂中哄闹一堂,摩肩接踵皆是熟人。

怀君喜静,沉着个脸一言不发,任松阳在他耳边再如何滔滔不绝都面不改色。云缨听得心头火起,怒斥道“有何事不能找个僻静之时再说?此处人多,我们是客,当心隔墙有耳。”

松阳冷哼一声,正待再辩,却看怀君黑着个脸,扶着客栈楼梯,摇摇晃晃,冷汗涔涔,眼看就要晕过去。

崇文忙将他扶了,问道“长老可还好?”他的一个好字没有说完,便见怀君捂着肚子,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众人不料此仙风道骨,白衣白发之人还有这般狼狈如狗的时刻,一时惊得呆了。

是以当怀君施施然绕过那摊秽物,老神在在往客栈中关上门,颇为自负地拍了拍衣袖往房中木桌前一坐之时,再无一人敢烦他半分。

一个小巧的纸鹤正悄然留在桌子上,怀君缓了口气,冷着脸将之小心翼翼地展开。

此纸鹤的落款之人他不认识,但其上所说之事却桩桩件件却实在令他心惊胆战。

信中说,他那叫北诀的小徒弟在何家村给人找着了。

蜀中遍布薛湛耳目,天枢门的探子不敢伸得太远,北诀身受重伤,血肉模糊之时找上了无双城的来客。

信中又道,北诀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现在受了些风寒,正在一个叫“兰苑”的地方调养,还请怀君长老暂且放心。

怀君放下纸鹤,心头惴惴,实在放心不下。

他沉思片刻,掏出一张纸,给云缨写了一封信。

照说云缨就在他的隔壁,二人若有事相商实在不必搞这些多余之功夫。奈何天枢门人甚多,松阳还在一边虎视眈眈,为稳妥起见,怀君不得不被迫做了一回贼。

他将那纸鹤送出窗外,尚不放心,又往纸鹤上捏了个诀助其隐去身形。

片刻后,云缨敲了敲他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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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 东山歌酒(下)

怀君打开门,讶然朝外头探了探,云缨摇了摇头,低声道“都在下头吃饭。”

怀君这才将她放入房中。云缨反身合上门,倚在门边将那纸鹤扬在手中抖了一抖,道“无双城同你私交甚笃,此消息应当无误。昨日白帝城西侧的妖气我也略有耳闻,我猜此事或许同你的师侄有关。无论如何,现在唯一晓得真相的人就是你那小徒弟,你且收拾一下再乔庄一番,我同你一道去看一看。”

怀君退了半步,僵着脖子,讶然道“你也一起去?”

云缨沉下脸,怀君左顾右盼,见房中独他二人,无人可救他于水火。

怀君低头咳了几声,硬着头皮道“此番劳你助我已是很不好意思,我那师侄惹祸甚多,两个弟子又不让人省心。倘若兰苑一行再把你搅进来……”他话音未落,收了云缨一个冷眼,讷讷闭上嘴。

“随你。”

云缨拉开房门掉头就走,怀君心头惴惴,犹豫片刻后道“好吧,那我过些时候在后门等你。”

怀君口中所指之“师侄”自是临衍无误。

此时临衍正被寒铁缚着四肢,关在一处阴暗的地牢之中辗转反侧。他昨夜里才经一场鏖战,精疲力竭,此时被人绑到了切骨严寒的地牢之中反倒得以歇息片刻。

他早些时候昏睡了片刻,此时却睡得极不安稳。临衍深皱着眉头,冷汗涔涔,其脸颊上翻起潮红,胸口处妖气汇聚,实在见之可怖。

他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中有宗晅,有慕容凡,有凌霄阁的万里冰封与簌簌坠入天顶的瓦砾,还有陆轻舟的剑光。

宗晅与慕容凡皆坐在一张船上对弈,二人各执黑白子将那棋盘塞得满满当当,慕容凡哈哈大笑道“小友绝技,在下心悦诚服。”

临衍站在二人不远处迎风眺望,他低头看了看那棋盘,却见棋盘之黑白子皆堆作了小山。他心生疑惑,刚思考着这如何是对弈之势,却听宗晅道“不敢,不敢。你我相交数十载,我也便偶尔运气好,胜你一两回罢了。”

临衍曾在日晷之中见过宗晅,那时他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断不似现下这般垂垂老矣之态。他此时依然穿着日晷幻境里那身暗金交领的衣衫,又偏生戴了个帝冕,如此不伦不类,实在令人见之可笑。

临衍笑不出来,盖因临衍每见着他的脸便总能想起玉娆日记中的字字泣血与自己的妖血之事。

宗晅二人并不看他,自顾自同慕容凡对弈。他看得无趣便想下舟离去,不料小船在江中浪涛急流之中稳如泰山,江水茫然无边,更不见渡口的影子。

巨大的太阳悬在水田交接之处,薄红似血,一时分不清此为黄昏或是清晨。临衍心下生躁,左右四顾,却听宗晅道“你所谋之事甚是大逆不道,我虽有心助你,奈何老天不准,你待如何?”

“你所谓之大事是为长生之事,还是另一事?”

临衍心知此“另一事”是为将双鱼佩交与宗晅,引得妖军入境之事。

他讶然看了看垂垂老矣的慕容凡,只听他道“大丈夫做便做了,无需后悔,更无需向天下人交代。我只忧心我那徒儿,他太过刚正,又太过不屈。这世间容得下庸庸碌碌的小人,恐怕容不下他这般才华横溢的清正之人。”

“此话何解?”

慕容凡将一枚白子垒到那小山一样的棋子堆上。他眼见棋子堆不承其重,白子黑子簌簌落了一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收他的时候光念其根骨上佳,全然忘了一句刚者易折的道理。他与我不同,我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我为千夫所指也好,被人掘了祖坟也好,这些都是身外之事。但他这样一个看似逍遥物外,实则最为重情重义之人,若将来遇了进退两难之局,我怕自己庇护不了他。”

“那你待如何?”

一只乌鸦略过头顶,其翅膀上的劲风扰得小船震了震。临衍站立不稳,险些摔入水中,宗晅一把将之扶了,将将稳住身形。

慕容凡道“他入门的那一天我曾卜过一卦。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主富足,气冲斗牛。这人要么是个王侯之命,富贵泼天,要么便是个惊才绝艳,英年早逝之命,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这思来想去,放心不下,边想着……”

慕容凡望向临衍,临衍心头一紧。

“也罢,毕竟阴阳两隔,多说无用。我只愿他求仁得仁,给自己谋个善果,至于那君子之道,清正之气,便是……”

他话音未落,那乌鸦盘旋着又飘了回来,正正落在了小船的茅棚顶上。

临衍与那乌鸦对视片刻,乌鸦腾空而起。一阵巨浪拍来,小船左摇右摆,天翻地覆,眼看便要将临衍摇下船去。

“老友,我们再来一局,可好?”

临衍听得那乌鸦惨烈的叫声,汗透重衣,惊而睁开眼,陡一睁眼便见了地牢石壁上的水痕。

他的伤处已被人草草处理过,薛湛仁念,虽将之四手四脚锁在水牢之中也好歹给了他一件衣服。临衍头晕脑胀,浑浑噩噩,忽而想起梦中那只乌鸦,忽而又想起龟背岛上的乘黄。

——陆轻舟!

他强扯着铁索摇了摇,腕上那精铁沉逾数斤,轻易不可折断。他心口的伤处聚了一簇妖气,不仅如此,他的浑身上下,血脉里奔流之处皆是浑浊之气。

原来有人趁他睡梦之时将那东君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解了开!

临衍心下一沉,心道不好。

他听得水牢外传来脚步之声,愤愤扯了扯手头铁索。沉沉铁索纹丝不动,势将他锁得严严实实,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临衍心头忐忑,手心沁出汗。

他想起了龟背岛上的惊天一剑。那时乘黄既出,气冲牛斗,妖气冲天。乘黄将凌霄阁弟子诛杀殆尽,一众十八人,竟无一人生还。

而后便有十二把剑光直朝乘黄而去,剑意飒沓如流星,临衍从未见过这般精绝的剑法。

再而后他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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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 今朝梅雨青天好(上)

待陆轻舟挣扎着转醒,日尽黄昏,霜天萧瑟,他身上只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怪乎不得在睡梦之中亦冷得发抖。

他此时正置身在一个船舱之中,窗外已是落日熔金,瞿塘峡的断崖上浮光点点,古木参天,萧瑟而挺拔。他捂着脑袋缓了好久,待龟背岛一战历历浮现之时,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胸腔与大腿上一阵阵都是疼。

肋骨断了三根,左腿脱臼,右手肩膀处一道划痕深可见骨,此时已被人包裹妥帖。

他疼得撕心裂肺,深喘了许久方才想起来,那乘黄死是死了,其尸身在龟背岛结界之中并未滑落入水,而后却又不知为何被凌霄阁给收了尸。

那时他一式“千山鸟飞绝”便将那畜生的头颅砍了下来,其勃然妖血浇在玄武龟背上,又顺着上头纵横的之裂痕一滴滴落入水中。陆轻舟只觉巨浪滔天,龟背猛烈地左右摇摆,而后剑光如星,他感到丹田一暖,之后的事便记不清了。

再而后,他便醒在了一艘船上。

陆轻舟强忍剧痛坐起身,床头一盏茶被他扫到地上,茶水泼了一地。一小童听得响动,忙入得船舱中朝他一鞠躬,道“灵犀道人醒了?”

此小童唇红齿白,圆头圆脑,陆轻舟从未见过。

他满腹狐疑,心头惴惴,却见小童低着头让朝一边,薛湛手握暖炉也入得船舱之中。

二人相顾无言,一阵沉默,一柄断剑由连翘呈到了他的跟前。此为慕容凡生前佩剑,后将其赠与陆轻舟,他为其取名“逍遥”。陆轻舟接过断,默然不发一言。那时他御剑抗敌,此剑断裂,另有一半滑入水中。

却不知薛湛究竟使了何手段才将其捞了起来。

薛湛见其默然不语,低头笑道“受之有愧?”陆轻舟冷笑一声,懒得理他,薛湛挥了挥手,令连翘为二人摆上茶盏与棋盘。

这一番波澜壮阔的斩妖之行与乱糟糟的一个梦却又不知为何变成了师兄二人对弈的诡异之局。

舟行水上,朔风凌冽,两层楼高的大船稳稳载着二人顺瞿塘峡一路朝西,途径二城五村,至都江堰掉转船头,又朝白帝城原路折返。

陆轻舟累得形销骨立,实在懒得同他打太极,遂坦坦往床头一靠,挑眉笑道“让我猜一猜,师弟又来劝我从良?”

“从良?”薛湛抬头笑道“你这又是个什么个用词?”

彼时陆轻舟正被绷带缠着右手,他的左手早连根断去,双手被制,自不能同薛湛对弈。薛湛也不介怀,只见他自顾自低着头,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二子龙虎之争,各自化下大半河山。

陆轻舟背靠在床头,心头狐疑,浑身不自在。薛湛见其瘫坐四顾之姿,毫无君子形象,便嗤笑了两声,指着小窗外瞿塘峡的峭壁道“昔年在门中时我便常念起家乡之事,从白帝城往西,过何家村,再到一个叫骆佳集的地方,那里的水煮鱼片令我都甚是感怀……”

“薛小公子你能不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这么阴恻恻地绕一圈我实在听得耳朵疼。”

陆轻舟斜撑在床头大翻白眼。昔年薛湛确实同他唠叨过不少蜀中之事,那时二人还未曾剑拔弩张,他也未曾放乘黄来激他。

“老子现在手也断了腿也不行了难得耳朵还好使,你要干嘛趁现在赶紧说。我年纪大了,不比你生龙活虎,经不得这般折腾。”

论岁数薛湛小他一轮,但又论岁数,二人修行甚久,早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陆轻舟此一句“老人家”,既悲凉而又带些许调侃之意,薛湛愣了愣,低头道“时不我待,师兄所言甚是,你我皆已不是少年。”

他这没由来的幽幽一叹令陆轻舟头皮发麻,脊背发毛。二人静坐无语,薛湛寡言片刻,搜肠刮肚,道“我有时也会想起当年之事。”

“放屁,你当年可没这般不让人省心。”

陆轻舟强打起精神,不愿赏他好脸色,薛湛见此人破皮无赖到了极致,讲不通道理,遂心下长叹,在一方棋盘之中自顾自左右互搏。

陆轻舟见之来气,又念起乘黄一事,怒从中来,心随口至,破口大骂。南来北往的脏话连珠炮似地从他口中喷薄而出,薛湛异乎寻常地懒得理他,陆轻舟骂的更狠,上至人祖宗八代下至后世子孙滔滔不绝,一边骂他也甚是心头惴惴。

昔日在门中时薛湛最恨他拿其出身说事,二人因着这事险些拔剑相向,怎地他今日竟有这般好的涵养?

待他骂得累了,挣扎着起身要讨一口热茶,薛湛落了一子,抬眼冷笑道“师兄慎言。说及昔年,昔年你一言不合撂挑子走人,此一番潇洒,吾辈想学都学不来。”

“不敢不敢,我看你这几年费心钻营,大业蒸蒸日上,哪敢叨扰?”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又要吵起来,薛湛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道“你能不能偶尔听我把话说完。”

“说吧,我听。”

陆轻舟大大咧咧靠在软垫上,薛湛也见之来气,恨不能一掌拍死。

他思量许久,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说辞,连翘适时敲了敲门,低声道“师尊。”她凑到薛湛耳边说了两句话,薛湛厌烦地挥了挥手,连翘战战兢兢,退出房中,陆轻舟看得有趣,扬起下巴道“待我猜猜?天枢门?”

薛湛一眯眼,陆轻舟老脸厚皮,不知死活,幸灾乐祸道“人家千里迢迢往你的地盘来,这接风宴你也不去露个脸?”

“此事你又从何处听来?”

陆轻舟嗤笑两声,道“我不但知道这事,我还知道你的诡计落空,他那小徒弟现下被保护得甚好。你要的那一把钥匙现正在怀君的手中,你若有本事杀上门去将那小玩意抢回来,我辈必将敬佩万分。”

他吃准了怀君此人打不过又动不得,见薛湛一脸吃瘪,陆轻舟心头愉悦,一股乘黄之恶气便也不觉畅快了几分。

薛湛站起身,背着手,极目远眺,淡淡道“谁说我要那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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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五章 今朝梅雨青天好(下)

“哦,原来绕一圈你还是想劝我归顺于你,”陆轻舟笑道“这就奇了怪。薛小公子蝇营狗苟,所图甚远,我辈既没有兴致也没有这点魄力,你为何一定要同我这泥地里头的王八过不去?”

薛湛不发一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夜风甚冷,此夜下了霜,不似昨夜疏阔。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江上腾起薄薄的水雾,陆轻舟冷得发抖,却又不愿在他跟前露怯,他左右四顾,佯装镇定,道“倘若没有乘黄那一出,说不定我还能考虑考虑。”

他话虽如此,眼睛却往窗外暗撇,只想着倘若二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骑虎难下,到时他夺窗而逃又会否摔个粉身碎骨。

“无论有没有乘黄这一遭,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薛湛背对着他,语气淡淡,看不出表情。

“别看了,跳下去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捞不上来。”

“薛小公子慧心,终于想明白了。吾心甚慰。”

薛湛假意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转过头,道“你方才说我这几年苦心钻研,劳心劳力,你可知为何?”

此话二人谈过不知多少次,陆轻舟早听得耳朵起茧,心头起火。

他哂笑道“凌霄阁之盛名同我屁干系都没有,慕容凡之声威同我也屁干系都没有,昔年他将我视作传宗之人,你又什么都不是,怎的这凌霄阁之威名倒成了你挥之不去的魔障?你是不是有病?”

“你还知道他将你视作传宗之人!”

“老子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他同宗晅勾结引妖军入境,惹得天下大乱之事!”陆轻舟大呵道“你走的这一条路同他当年没有区别,你当那庆王能好的到哪里去?淮安王又强得到哪里去?!这些人同宗晅一丘之貉,你是脑壳进了水才跟这些人搅在一起!”

薛湛陡然听得淮安王的名字,一惊,低声道“你还知道不少。”

“何止这事,今早一通深睡,我还想通了一件事。”

陆轻舟在薛湛面前不屑再装点他的谪仙之姿。

只见他他一瘸一拐从床榻上挪了下来。棋盘茶杯落了一地,陆轻舟踩着那碎瓷滚水,恨铁不成钢,摇头低叹道“那时在龟背岛上他已己身之力镇了玄武,我见了他,忽然便想明白了。他他娘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宵小之人,他便再是我的师尊,再以其残魂救我一命,他都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将野心放置在大义之前,他以为捞回我的一条小命便能令我感激涕零?我可去他娘的。”

薛湛从未听过陆轻舟这般咒骂其师尊,一时惊得呆了。

陆轻舟摇摇晃晃,一身狼狈,一面朝他走一边沉声道“你们两个一丘之貉,都是小人。他为了一个狗屁长生不惜以凌霄阁满门性命为代价,而你,你为了引我入局,不惜以你凌霄阁弟子为代价!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那些为你们奔走为你们赴死的人都是代价,都是轻飘飘一句‘上位者之谋’,你们谋个屁,你们所谋之事有哪一点能比他们的命还值钱?!”

薛湛退了半步,挑了挑眉。

“枉我这些年隐居小寒山上避世而居,辗转反侧。我总想着慕容凡身为一代宗师,总不至于这般狼心狗肺,原来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烂人!乘黄既死,我开心得很,你道为何?”

他灼灼逼视着薛湛,薛湛皱了皱眉头,只觉此人怕不是疯了。

“我总以为欺师灭祖,离经叛道是为错;隐姓埋名,弃凌霄阁不顾是为不忠不义。有时候我午夜梦回,念及他的授业之恩,心头也曾经羞愧难当。后来我想明白了,大道在心不在名,我的一身武学承他大恩,但我的一颗心,不欠任何人。”

“慕容凡为了一个狗屁长生蝇营狗苟,你为了凌霄阁的盛名不惜枉顾道义,你说,凌霄阁盛名要来何用!你倒说说看,凌霄阁也好,天枢门也好,你们连自己门下弟子的性命都不在乎,此盛名要之何用?!”

薛湛背靠窗棱听他莫名其妙发了一顿疯,心头也恼,冷笑道“灵犀道人高义,实乃吾辈所不能及。但你莫要忘了,放乘黄出了那日晷,害凌霄阁十二精英弟子惨死之人是你!又当又立,你真有脸。”

陆轻舟被他气得笑了。他哈哈大笑,笑了许久,直笑得薛湛心下发毛,辗转难安。

“薛小公子所说不错,这几条人命确实得算我的,”陆轻舟道“杀一人救一人,杀百人救百人,本无甚区别。人命就是人命,道义就是道义,你们这些人之蝇营狗苟,我辈实在算不清。也罢,我还有最后一道天雷,若老天要将这一番血债算到我的头上,来便是了。但我与你不同,”

他眯着眼睛,森森盯着薛湛,道“我同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同,我们道不同,早不相为谋。”

“好,甚好。”薛湛点了点头,也被气白了一张脸。

他此来确实是想给陆轻舟最后一次机会。白帝城之局势在必行,他心知陆轻舟必不易于,却不料他竟顽固至此。

薛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待他再睁眼的时候,手腕一翻,一掌便拍在了陆轻舟的胸口!

船舱里的桌椅板凳亦被其掌力掀翻,陆轻舟毫无招架之力,连退数步,吐出一口血。

“师兄高洁清正,吾辈叹服。”薛湛轻声道。

陆轻舟被他当胸一掌打得头晕眼花,他费力地开眼,却见薛湛居高临下,淡淡看着他。

他不知道这目光的含义,却又由内而外地感觉到冷;薛湛睨着他不发一言,长夜凄紧,他气得手抖,缓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

“师兄倒会为自己编排,”薛湛道“您老头晕眼花,又聋又瞎,怎地竟以为自己见了师尊的残影?我后来派人去查,龟背岛上的三道剑痕两道属于你,还有一道属于山石道人的那个小徒儿。此人倒是有趣,半人半妖,妖气冲天,这发狠了一剑当空竟也能教你错认为师尊他老人家的残魂,当真有意思。”

薛湛想起凌霄阁地牢中那没了头的乘黄。

那时季蘅曾给了他往生之法,又令他以此法将陆轻舟炼化成妖,此乃白帝城局中最为关键的一环。薛湛拖了许久,叽叽歪歪,硬是将陆轻舟的从琼海山庄之中强行要了过来。

经此一番畅谈,他忽然就不想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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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六章 栖梧(上)

是日,白帝城中惠风和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其盛况较之天枢门四方成道会亦不多让。

怀君不屑同松阳长老在万众瞩目之中登临栖梧宫,遂自行带了两个小仙童,一大早便经白帝城石梯绕行,穿风竹林而至寂照阁平台。

是日,天朗气清,四海宁靖,瞿塘峡的滔滔江水与悬崖石壁雄浑壮阔,于此隆冬萧瑟时节亦不显半分颓唐。

怀君在一座石栏杆登临远眺,这时栖梧宫广场上已摆好了矮案蒲团与各色瓜果,一众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少女端着果盘在案间穿梭。那熙熙攘攘的一众仙友还没上来,雪衣烨然的一派盛景还未曾这般令人心烦。

怀君长吸一口气,怔怔注目着枯树掩盖下的一线江天暗自出神。他念及山石道人在时,二人也常这般登临望远,忽而又念及天枢门后山的那一片湖,长生殿广场前的那一个鼎。

持身清正,或有九鼎之意,这没由来的揣测一经翻腾便如纸包不住的野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庄别桥这样一人,倒与许许多多的道门宗师不同。怀君怔怔然站了好一会,直至身后人声越来越大,簌簌的脚步声由疏而密,再至络绎不绝,他遂长叹一声,硬着头皮,不得已同众仙家宗师一一问候。

栖梧宫依山而建,上出重霄,下揽白帝城之盛,地方虽不大,登临之景却实在令人流连。其主殿唤作摘星楼,殿前广场上三十几张矮桌分作两排,桌上一一奉了蟠桃与红枣糕,每张矮案后头站着两个侍女。

眼看今日天色好,为免晒了贵客,与会管事又忙吩咐众仆役往矮案上撑起一个个青灰色轻纱搭成的棚子。一丈宽的棚子由晒干了的绿竹棍撑着,绿竹棍边沿挂着小巧的铃铛,当风拂过,响声清越,轻纱曼舞,可谓雅致。

这一方广场虽不算宽,但这众仙家魁首们雪衣烨然,环佩玲琅,熙熙攘攘齐聚一堂,正可谓是胜友如云,高朋满座。

但这一群高朋是冲了栖梧宫而来,又或者是冲着栖梧宫身后的薛氏宗门与凌霄阁之余威而来,这便十分耐人寻味。

待一群胜友呼朋喝友一一寒暄罢,一群仙童躬逢众仙友而精疲力竭之时,晌午将近,日头逐渐暖了起来。

众人在蒲团上做坐定,端看薛湛如何收场。

烟光凝而暮山紫,潦水尽而寒潭清,众人登高临远赏景赏得百无聊赖,薛湛小半柱香不见踪影。期间栖梧宫掌事露了两次脸,两次慷慨陈词,恭迎贵客,众仙友的牢骚怨声也一阵比一阵更大。

怀君见那管事一把年纪还在同众人鞠躬赔笑,心下不忍,低头对云缨道“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彼时那白发苍苍的栖梧宫掌事正站在两排矮桌中间激昂陈词。

栖梧宫不敢开罪远到之人,他们收了凌霄阁的利又不敢直接在薛湛身上开刀,这里外不是人,便只得派个人往那高台上说些场面话。奈何这陈词之人的场面话太过乏味,时而仙门鼎盛,时而众仙友承上天福泽,东一句西一句,浑然不知所云。

怀君听了一耳朵便觉出无趣。他是以抓了人家一句“覆巢之下”用以打趣,云缨听了,也莞尔笑道“或许是人家慌不择路。你也别太刻薄,‘覆巢’二字,若让无心者听了也就听了,若让有心之人听去,这可颇为……耐人寻味。”

谁是巢,谁是卵?这是覆的什么巢?为何又有覆巢一说?

那老者话一出口方觉不妥。且不说天家之事尚未明朗,就连妖王宗晅之谣传也多为捕风捉影,做不得真。下头有人听之,冷笑一声,道“我等大老远往你这里来,怎的就为了听这两句废话么?若非天下仙友同气连枝,我等都就琼海山庄一事等个说法,谁稀得爬这么老高的山来吹这趟冷风?”

人群一一称是,那姓非的宗主忙朝那人鞠了一躬,道“此个中曲折,三言两语道不清。今天天气好,我等先为诸位接风。”

他言罢,挥了挥手,三五个衣着明丽的少女抱着琵琶长笛等器乐,款款穿矮桌而来。

他若不这般糊弄那还好,待众少女往台上一一坐定,台下诸人怨声载道,嗡鸣之声险些就要令得那几个姑娘脸上挂不住。

座中诸人皆是仙门宗主,连天枢门都一次派了三个长老,这一群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大老远地乘船而来就为了看你这几个丫头抚琴?

云缨挑了挑眉,正想再讽刺两句,却听旁边一小仙童朗声道“天枢门松阳长老到。”

松阳长老年迈,不屑与二人一同上山。只见四个仙童簇拥着一个衣衫崭新的老者慢悠悠往广场上绕行而来,怀君挑了挑眉,端端正正站起身同他行了个礼。云缨亦行礼,他假意受之有愧,颤抖着双手扶二位小辈坐好。

姓非的宗主不敢怠慢,忙将松阳扶到了主座右手一侧的矮桌边,恭恭敬敬道“我们承的旧礼,实在让您见笑。那高桌高椅我已令童子去搬,您看……”

他话未说完,松阳长老摆了摆手,颤颤巍巍撩起衣摆往那蒲团上跪坐下去。

怀君正跪坐在他的右手侧三张桌子后头。他见之发笑,忙端起清茶饮了一口,看这松阳长老在门中时身体健硕如牛,一人追着几个小兔崽子绕后山三圈也不见得腿脚不便,这怎地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众目睽睽,万众瞩目,他却无端开始年迈体衰?

怀君低着头憋着笑,座中一人实在听不得那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将杯子重重一顿,高声道“不是说那日幸存的小仙娥现也在栖梧宫?我等皆怀揣了天大的疑问,非掌事能否快些将人请出来,令我等一解心头疑惑,解完了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可好?”

这说话之人名叫王异,满脸络腮,是灵山宗的宗主。

灵山宗背靠西陵,怀君曾去过一次。那时其宗主还是个姓卢的修士,却原来那卢姓修士也在琼海山庄一役中丧生。

怀君佯装品茗,一一朝座中环视,却原来这一番接了薛湛请柬之人,多多少少都同那琼海山庄之事有些关联。他默不做声又暗暗抿了一口茶,茶香辗转在口中全然品不出味。

“这……”非宗主不料这群人突然发难,眼看连片刻都等不得,一时冷汗涔涔,浑身不自在。王异身旁一个年轻女修士也道“我的父亲也在那夜宴上被人刺瞎了一双眼。他说夜宴之中曾有妖魔现身,我们猜来猜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倘若果真如此,现下哪容得我们静听这丝竹管弦之声?”

这丫头的一席话太具蛊惑之力,众人虽不曾见过这丫头,闻言也无不点头称是。期间有大呼栖梧宫待客不周者,有喟叹两句自家离散之亲友者,熙熙攘攘,瓮声四起,众人的怒火与躁意眼看就要将非宗主一口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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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七章 栖梧(下)

非宗主技出无奈,茫然四顾,眼看那薛湛还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事,只得一咬牙道“众仙家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那小姑娘自从琼海山庄归来后受了些惊吓,时睡时醒,语无伦次,怕是不便见客。”

“方不方便我们自有判断,你只管让她来便是。”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派两个女弟子往那姑娘处探一探。到时她无论说了何事,大家也都听着,也断不会有人作假。”

“自琼海山庄之后我师兄重伤未愈,疯言疯语,若此番我们再不能探得真凶……”

“莫说了。我还听人言道此琼海山庄一事或许牵连上了朝中重臣……”

“张兄慎言!朝中之事岂是你我所能揣测,我们只求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我母亲的亡灵还未曾安歇,倘若此事就这般不明不白,我于心何忍。”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一言我一语,眼看众人皆朝琼海山庄那幸存之人而去。细细想来,众仙家对其惨案背后的庆王与庆王上头的那位天子也甚怀揣测。

昔有天师一朝灭门,朝中锦衣卫倾巢而出方才将其余党一网打尽,而今众仙家如坐针毡,坐立难安,便是再好的饕餮盛宴也味同嚼蜡。

非宗主被一群人说得冷汗连连,期间一人猛一拍桌,指着座中云缨道“不是说天枢门前些日子派了个人去了京师?你们专程往那里去,可有问出些什么事?”

那曾往京师而去又空手而归的云缨此时忽然被一年老女修士指了出来,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擦了擦嘴,老神在在,道“不曾。”

那人见之不满,眉头紧锁,道“真的?”

“那琼海山庄之中并未听闻天枢门折损了哪个弟子,倒是后来他们又选了个首座弟子出来,这又是几个意思?”

“当初是谁说琼海山庄里曾有一以一敌百的妖魔现身?”

话已至此,众人的心浮与气躁眼看又要朝那不明不白的庄别桥之徒而去。

众仙友虽不知那山门前惊天一剑的少年因何被天枢门驱逐出师门,然而经此人一提,桩桩件件,实在经不得多少揣测。

“我师父临终前说,她曾在山庄里见了几个连夜落跑的仙门中人?此人手中之剑实非凡品,怕是旧识。我初时不曾细想,却不料……”

“一派胡言!”

松阳闻言也来了脾气,他一拍桌坐直了身子,朝那洗尘山庄清秀的修士道“在场诸位谁的手中之剑是为凡品?那日往山庄去的人,谁又不曾带了兵器?仅仅因这几句无端的谣传便疑到了我天枢门的头上,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们先往京师而后又同朝中周旋,此间辛苦不见你们一人说半句好话;而今我们碰了多少壁才无功而返,怎地到了此处,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松阳长老这一通脾气发得正当时候。云缨挑眉不发一言,怀君坐在她的身侧咳嗽了几声。他硬着头皮,死抓着一个空了的茶杯道“我虽收到请柬但并不曾往雍州去。后来山庄里遇了横祸,我们派往增援的弟子也一去不回,此事我们同你们一样痛心。”

怀君说到此处,头脑一空,陡然便没了下文。

他这不善与人交际的脾气众人也多少有些耳闻,松阳眼看他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恨铁不成钢,接口道“方才非宗主所言不虚,我天枢门同天下仙友同气连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倘若当真想知道真相,还得将那幸存的小仙娥叫出来才知道。”

松阳这一口太极十八手打得甚是时候。眼看这一滩烂账又落回到了栖梧宫的头上,非宗主心头百转,痛骂不止,表面上端着个脸,朝众人一一行礼罢,低声道“此事在下实在不能做主。”

“在你栖梧宫的地盘上你竟做不了主?”

满脸络腮的王异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非宗主怒从中来,长袖一挥,道“莫说我做不了主,在场诸位怕是都做不了主。今晨早些时候,朝中来了一行人,他们奉圣上手谕将此女接了去。你们不信我无妨,尽管去问。他们刚走不久,恐怕现在还没出蜀中。”

非宗主这一句“圣上手谕”将在场诸人震得哑口无言。

琼海山庄一事虽令仙门大震,但京师久不发一言,态度暧昧。此时他们忽然派了个人将唯一的幸存者接了去——此事是真是假?他们这是要逼问真凶还是杀人灭口?

正当众人心头惴惴,低声议论之时,长席尽头传来几声笑。此笑声颇似少年,却又十足耐人寻味,怀君抬眼看去,只见薛湛捧着个手炉,身穿厚厚的雪色狐裘,穿众人直往主座中去。

“非宗主尽胡说,什么圣上手谕?我仙门这几百年来拳拳忠君,你莫要吓坏了诸位。”

凌霄阁人姗姗来迟,众人神色各异,待他慢悠悠往那主座上做好,撩起衣摆,放下手炉,又令他身边那黄衣姑娘为其斟好一杯茶的时候,王异心下恼怒,垂桌便道“薛掌门此话何意?”

照说薛湛并未得慕容凡亲授的掌门之令,他在仙门之中也多以全名自称。仙门之中私下曾有人揣测过陆轻舟与他的恩怨,这“便宜掌门”一个雅称便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王异的这一句“掌门”似是敬称又带些嘲讽意味,薛湛挑了挑眉,假意未觉,只道“不就我说的这一个意思么?那小仙娥在栖梧宫养伤时已将所发生之事一一告知于我,我闻之大感震慑,这才来迟了片刻。”

“如此,那你还不将那人带出来让我们见一见?”

薛湛又挑了挑眉。他今日金冠华服,脸白得渗人。虽这一张皮相看不出年岁,但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实在令人见之生疑。薛湛站起身,捡起那手炉,朝连翘挥了挥手。

连翘应声退朝一边,薛湛朝络腮胡王异不紧不慢,不咸不淡道“带不出来,人已经死了。”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王异“砰”一声将眼前的桌案一掌击碎,狠声道“你到底几个意思?”

“不正如字面意思么?”薛湛道“我以赤蛇花水冲洗了她的灵识,她这才将期间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已与我。而后她灵识涣散,救不回来,这便去了。”

薛湛说得轻巧,下头听的人却着实惊出了一阵冷汗。

这赤蛇花水取自昆仑虚断崖冰层之中,是为剧毒,其物有令人神思恍惚以至于口吐真言之效。但此物毕竟太毒,而那栖梧宫的仙娥好歹也是个仙门中人。

薛湛这一言不合便令得其神魂涣散之举实在太过阴毒,王异闻言,怔怔然说不出话,薛湛笑了笑,缓缓步下座中,朝众人一一扫视后,道“因此一举,我也知道了琼海山庄之祸的罪魁祸首。”

“是谁?”

薛湛抬起下巴。是日风和景明,波澜不惊,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他怔怔然盯着那太阳看了看,轻声道“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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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八章 凌霄(上)

薛湛此言一出,座中皆惊。

莫说陆轻舟在仙门之中素有清名,便是他同山石道人交好一事便令得仙门中人多少对其恭敬有加。

慕容凡一事后他隐居小寒山不管不问,照说此事虽有辱师门,不甚厚道,但慕容凡大错在先,他心灰意冷,就此放浪形骸,实是情有可原。

是以当他如此一说,座中诸位皆是不信。

薛湛挑了挑眉,幽幽道“我初闻此事也甚是诧异,我师兄这般清正一人,如何竟能做出勾结妖魔之举?后来这几日我派人将琼海山庄密宗与昔年凌霄阁之祸都查了一遍,这才寻出些许眉目。诸位可还记得昔年我昆仑虚乘黄之祸?”

这如何能不记得,众人见薛湛姗姗来迟,早被吊足了胃口。

他步履缓缓,不疾不徐朝众人朗声道“昔年我的师尊同宗晅交好,从宗晅手上换得一只乘黄幼崽又将之豢养在了凌霄阁冰窖之中,此事……证据确凿,抵赖不得,我也深感痛心疾首。”

薛湛长叹一声,顿了顿,接着道“但那乘黄于一月明之夜冲破禁制而出的事却着实另有隐情。此乃我那师兄搞的鬼,他与外间妖魔勾结,偷偷将那结界的阵眼毁了,又以其自身血气为引,将乘黄引入凌霄阁摘星楼之中……”

“瞎说!”座中王异听得连连摇头,道“空口无凭,你还什么话都敢编!且不说灵犀道人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就说你凌霄阁守卫之森严,寻常一人岂能这般轻易就将那结界阵眼毁去?”

“据闻贵长老吴晋延昔年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灵犀道人昔年怕还是个小辈,这无论是个什么阵,这岂能说毁就毁,这未免也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薛湛似笑非笑盯着王异,直盯得他脊背发毛,浑身不自在。

他同薛湛并无甚交集,只听闻这位宗门出身的骄矜公子天资平平,心机深沉,实在不易于。

而今看来,这薛湛何止不好相处,此人不阴不阳,阴恻恻往那一站,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薛湛将王异盯得退了半步方才抚着那暖炉道“谁说他是寻常之人?灵犀道人昔年可是师尊的首座弟子,此事你莫要忘了。”

怀君在右手座中听得首座弟子四字,心头一紧,直觉不妙。

一尺开外的薛湛老神在在,又对那女修道“昔年吴晋延对我那师兄多有偏爱,此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师兄的奇门遁甲之术便得吴长老亲自传授,后来他自请助我师父将那乘黄拘禁在一秘宝之内——便是这个。”

薛湛伸出手,一枚翠绿的扳指正被他握在手中。

此乃灵虚境幻境,薛湛曾用它将陆轻舟拘禁了大半个月。此物本是萧一平的,后陆轻舟由灵虚境中逃之夭夭,他也将这扳指顺势带到了龟背岛上。

想来也便是在那之后,此物便又回到了薛湛手中。

“这是我师尊一至交故友之物,一直被吴长老存放在凌霄阁摘星楼中。这私自豢妖兽的事情想必他毫不知情,但我那师兄与……先师尊,狼狈为奸,以此物为阵眼结了个禁锢,又将此物挪到了凌霄阁冰窖地牢里。那乘黄便被他们封在这个里头。”薛湛若有若无瞥了一眼怀君。

怀君被他看得愣了愣,薛湛飞快地转移开目光,低头淡淡道“我师兄自己结阵,自己破坏阵眼,监守自盗,顺理成章,门中上下除师尊外一概不知情。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抬起头,遥指着栖梧宫主殿后侧、寂照阁平台之上露出的一个角。

座中众人皆随其目光看去。

寂照阁上出重霄,较殿前广场更高一些,那第三层楼探出来的一个平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三个人,两人手持兵刃,一人光着上身,奄奄一息。

二人将那人押往平台边沿站定,众人皆惊。

这不就是陆轻舟?

“这、这是……”

“妖气。”薛湛淡淡道“我的师兄是一个蛰伏门中已久的妖界之人。”

陆轻舟的胸前遍布着淋漓的伤口,其胸前一处血窟窿深可见骨,皮肉撕裂之处,血已经结疤。

暗红色疤痕以胸口为中点,如一条条小蛇般蔓延至全身各处,其中一道伤口甚至蜿蜒行至他的右眼角下。陆轻舟并不难看,这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纹路便如劈开其俊逸五官的一把刀。

此暗纹之中妖气隐隐,避无可避。

怀君的心沉到了谷底。

薛湛仰头望着高台之上的陆轻舟,轻声道“昔年我的师兄由妖界潜行至凌霄阁中,蛊惑师尊与妖王达成交易,而后又监守自盗,放乘黄大杀四方。乘黄之事本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本想借此机会挑起凌霄阁同众仙家之争,而后再劈开六界封印,一举攻破人间世。”

“我的师尊执迷了大半辈子,最后幡然醒悟,拼尽一身修为将那乘黄封在了昆仑断崖的冰湖之中。他们一击不成,眼看宗晅落败,便不得不蛰伏仙门几十年,伺机而动。”

“而这琼海山庄夜宴便是他们的后招!”

那年轻女修捂着嘴讶然惊呼。怀君暗暗瞥了她一眼,此人见之脸生,不似仙门老一辈——她到底是谁请来的?

薛湛赞许似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那时琼海山庄血案,我这师兄也在山庄外的林子之中露过脸,此事,这位无双城的小侠可以作证。”

无双城同栖梧宫无甚纠葛,其长老同薛湛又素来不对付,而今薛湛忽然指了那人做证,那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着个脖子支支吾吾。

他越是如此,在场诸人便越是心知肚明,暗暗心惊——怎的陆轻舟现身琼海山庄这事,无双城竟瞒而不报,自顾自藏了大半个月?

“这前前后后全听你一人胡扯,你又如何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何证明自己此言非虚?”

络腮胡王异对薛湛甚是不客气。他虽不认得陆轻舟,但山石道人盛名远播,那一腔孤勇力战妖王之壮举可比薛湛这红口白牙来得更令人信服。

想来座中诸人存着这般心思的并不在少数。薛湛点了点头,道“你所说不错,照说此事我断不该知晓。我的师兄同我朝夕相处,我非但没有疑他,甚至敬他重他,事事以他为先。而后乘黄事败,我心存疑虑,这才着人四下打探。他既能潜伏入凌霄阁中几十年想必也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后来……”

薛湛踱回主座,朝连翘又点了点头。声如黄鹂的姑娘朝众人鞠了个躬,落落大方扬声道“在场诸位长辈恐怕没有见过我,我是鬼道大师宋旸之侄孙女,我叫连翘。”

“宋旸?”座中一花白头发的老妪震了震,缓缓站起身,道“你是卢秋娣的女儿!”

此人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卢秋娣夫妇昔年曾同庄别桥一道抗击妖军,力守琼州而战死。仙门中人对其多怀敬畏,却不料其独女竟辗转流落到了薛湛的手中。

那白发老妪抓着桌子边沿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流下泪,连翘三步并作两步将那人扶了,凄声道“我碌碌无为,修为又弱,实在担不得家父的姓氏。这几年承蒙师父不弃,我得以混得个安身之处。而后师父又将我安插至雁荡峰萧一平处打听昔年之旧事。”

“雁荡峰!”王异讶然道“萧一平不是……?!”

“正是如此!”连翘眼泪汪汪,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师父从凌霄阁祸事逃出生天,生怕人家寻上门来杀人灭口,这才含冤隐姓数十载,暗自查访真相。他早疑心灵犀道人的背后怕有高人相助,遂派我往雁荡峰一探,我去了才知道,原来宋旸的师弟、雁荡峰上的萧一平早同妖魔有所勾结!”

“他私下豢养了一只妖兽风生,而后不慎被宋旸之养女、我的表姑姑撞破,他便、便将我表姑姑之生魂封入了妖兽体内,自己又幻化成我表姑姑的样子佯装无事之人企图蒙混过关。此事连天枢门松阳长老亦是亲眼所见,我是小辈,不敢信口雌黄,我就请问松阳长老一句,此事做不做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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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九章 凌霄(下)

松阳被连翘这一通叩问得哑口无言。

要说萧一平豢养妖兽又将妖兽与生魂炼化之事不假,但此间缘由更为复杂些。盖因那个叫阿欢的少女因修鬼道而至阴气入体,萧一平为替她续命,不得已才寻了个妖兽之体将二者强行炼化。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亦太过逆天而行,松阳那时杀了萧一平后一度消沉,而后又听了这事,这便又消沉了大半个月。

他本念着萧一平同他一般年纪,其爱子之心令人动容,而他一世清名得来不易,此事能糊弄便也糊弄罢,无需闹得人尽皆知。不料连翘这小丫头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这些事。

天枢门暗派弟子往雁荡峰去本已足以引得各家揣测,而今他天枢门当此要紧之时竟将这与妖魔勾结之事瞒了下来,当真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松阳捏着茶杯的手抖了抖,一拍桌,道“信口雌黄!我前日领小弟子往临仙桥去探望故友,途径雁荡峰便顺势留了两天。你说的事情我闻所未闻,一概不知,你问我作甚?”

连翘挂着泪,阴恻恻道“是么?如此说来萧一平之死您也并不曾听闻?萧一平到底死于何人之手,此事,您也不曾听闻?”

松阳长袖一挥,声色俱厉,道“闻所未闻!我年老体弱,素不关心这些凡俗之事,倒是你又是扯上雁荡峰,又是扯上萧一平,这些事情同陆轻舟有何关系?又同琼海山庄有何干系?”

怀君听其义正言辞,道貌岸然,甩锅之时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由心下也为这年老体弱之贼连声叹服。

他既如此斩钉截铁,无论众人信与不信总不好再揪着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不放。连翘不料他竟这般耍赖,愣了愣,便听薛湛解围道“也是。那你便说说你在雁荡峰探听到的事吧。”

连翘朝众人鞠了一礼。

“是。我在雁荡峰时偶然听得萧一平从妖界得了一种秘咒,此咒能隐去妖之气,令其同常人无异。萧一平便是用了这种秘咒才将风生兽的妖气掩得严严实实。晚辈妄自揣测,灵犀道人潜伏仙门多年,恐怕也借了此方秘法。”

连翘还未说完便听那王异冷笑一声,道“你一口一个据说,一口一个偶然,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之事?灵犀道人本非我宗门中人,他昔年可是参加过科举又担任过徐州州牧之人,他一个凡俗修仙之人,哪来这般机会勾结妖魔?”

怀君见其行事莽撞,本想委婉提醒一二,此番听王异话一出口方知不好。

果不其然,薛湛盯着王异笑了笑,柔声道“谁说上头这人便是灵犀道人了?”

高台上那弟子得了薛湛的指令,点了点头,将一枚小瓷瓶拿到栏杆边上摇了摇。陆轻舟低着头,不辨其神色,那弟子拧开红纸封着的瓶盖,只将瓶中液体尽数浇至陆轻舟的身上!

陆轻舟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惨叫声,无色无味的化妖之水顺着他的肩头流淌至小腹,那皮肉结痂之处复又绽开,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丝丝白烟从他的血肉之中冒了出来。

怀君紧握着瓷杯,直握得指尖发白,肩膀不住地抖。众人见之不忍,一一侧目,便再是侧目,这具身躯在化妖水的摧折之下妖气越发浓重,此为板上钉钉。

云缨拍了拍他的肩,点了点头;怀君亦点了点头。他的被挺得老直,冷汗涔涔,眉头深皱,怕也是动用了全身力量才能动心忍性,压住一口气。

薛湛朝怀君的方向瞥了一眼,目露赞许,亦有些许遗憾。

目睹师兄挚友经此折辱尚能隐而不发,他倒涵养甚好。薛湛低头笑了笑,朗声道“如诸位所见,台上这人早不是灵犀道人!昔年入得凌霄阁中的灵犀道人早不知何时被人掉了包,而今在众人跟前之人实乃一居心叵测之妖魔!宗晅落败后此人先往小寒山隐居,伺机而动,而后他勾结妖魔,于琼海山庄布下鸿门之宴,引众仙家入局!此事天家亦震怒,京师那边早欲派人一探此人底细,奈何天师一门……”

他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一停;在座诸人虽不一定识得叶秋声,但她带起师指令往天枢门寻求庇护,后又于灼灼盛年横死琼海山庄之事,众人闻之无不喟叹。

此一番喟叹便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席间有大骂陆轻舟畜生者,有喟叹天师满门忠烈者,更多的人却冷眼旁观,怔怔不言。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异不料高台上的陆轻舟当真在化妖水摧折之中露了妖气,他头脑昏乱,口不择言,道“倘若灵犀道人是为妖魔,山石道人同他交好这许多年,你,你到底……!”

薛湛笑而不答。

留白胜于雄辩,他所网罗这一个罪名半真半假,漏洞百出,但众人皆被眼前异景惊得目瞪口呆,谁都不曾寻出确凿铁证予以反驳。

却原来这一番兜兜转转,薛湛终究要拿天枢门之盛名开刀,松阳长老“嘭”地一声将眼前矮桌劈作两半,颤巍巍道“薛湛!你广邀仙家齐聚于此,真真假假,装神弄鬼,最后却又落到了我先掌门的身上。我先掌门持身清正,四海皆知,即便你想借此机会重振凌霄阁声威,这算盘也打得太不厚道!”

“持身清正?”薛湛笑了笑,道“是,是,晚辈说错了话,这便自罚一杯。”

倘若放在平时,庄别桥之盛名当真不容置喙。

坏就坏在天枢门人作壁上观在先,庄别桥又曾同一妖女有过不清不楚的一段牵扯。即便此事同他率众抗妖一事无甚干系,但此时还咬着他的“盛名”不放也未免太过勉强。

怀君眸光一冷,一枚白玉杯直朝薛湛飞去。薛湛忙将那玉杯稳稳接了,杯中冷茶不曾泼出来一滴,此一击绵软无力,藏而不露,薛湛扯出一抹笑,此笑意尚未舒展开,他便觉出那右半边胳膊麻了。

这一手“三生映月”看似从容,实则十二种气劲交叠互冲,若非怀君心存仁念,便是这一个小小玉杯令得薛湛就此废了右手也并非不可能。

却原来他的武学已攀至至高之境。薛湛强忍剧痛将那玉杯放于桌面上,他右半边胳膊已经使不上力,小巧的白玉杯刚落在桌面上却又歪朝了一边。

淡青色冷茶泼了一地,薛湛怒从心头,冷笑一声,道“我的师兄早已葬身妖魔腹中,而今你们眼前之人乃是琼海山庄血案的罪魁祸首。你便是再看不上我,我也绝不是一个勾结妖魔的宵小!”

座中四下瓮声一片,纷繁没有头绪。

王异闻言不服,又道“便是如你所说,真正的灵犀道人已死,那这妖魔所图又为何?”

“这还需说?自然便是挑起仙家与朝中纷争,借此机会螳螂捕蝉,坐收渔利!”

座中受薛湛鼓动者,朗声直言,众皆赞许。

薛湛摇了摇头,道“此为其一。当时我便觉得此事蹊跷,为何众家好手皆在琼海山庄之中殒命,一个小仙娥却不知为何活了下来。后来我喟叹了她的灵识方才得知,妖界所图还有一事。”

座中诸位鸦雀无声。薛湛心满意足,扬起下巴,一字一顿柔声道“长生永寿之法,不知众位可有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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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章 林中有奇鸟

要说众仙家辟谷修仙,习武强身,开宗立派,广收门徒,但唯有一事实在太过憋屈。

修仙一途极重天资,便是天子上佳,熬过了七十二日辟谷之痛,气海生波养就一身无上修为,但修仙之人毕竟不是仙。修道之人虽寿命较常人更久,其长命不如神佛,富贵不如公卿,好容易一朝飞升后头也还有三道天雷等着。

莫说一着不慎便被是个五雷轰顶的局,便是那六界壁格以外的妖界也实在不让人省心。

妖军压境,各宗门首当其冲。是以昔年宗晅破壁而出之时,众仙家便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跟着庄别桥抗敌。

此为仙家之心头隐忧,也是各宗门最为根深蒂固的恐惧。他们恐惧之事并非妖魔,而是死。

七百年至今,修仙人里能安然度过一道天雷者已是一方宗师,受两道天雷而不神形俱灭者足够名垂青史。在座诸位能排的上台面之人大都曾受过大小劫难,但熬过这天雷之刑的十之有三四,昔年的庄别桥便是一个。

古往今来那些试图窥破天机求得长生之人如过江之鲫,然长生永寿之法始终只存在于江湖传言之中,信之则有鬼。但今时不同往日,宗晅之祸在前,而后接二连三宗门不宁,倘若妖界之中当真有人参透了长生永寿的秘密,这岂不是天意?

众人闻此“长生”二字,议论之声越来越大,直至萧掌门数次拱手作揖,最终不得不鸣钟示警,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的仙门宗主皆直直盯着薛湛。

薛湛神色泰然,一派从容,道“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却也实在玄乎的很。总而言之,我从那仙娥空中得知了盛行妖界的一个传言,传言说,昔年神界太子转世之魂火或藏有钧天之力。此人现正投身仙门,轻易不可寻。这些年妖界三番五次往我人间世跑便是为了寻这一个魂火。”

“此魂火现在何处?”

一个其貌不扬的干瘦修士如此一问,众人不约而同皆往怀君处望去。这几天三番五次遭了妖军洗礼的不正是你天枢门么?

“一派胡言!”

“胡说八道!”松阳抢声道“我们今日一天便听你在此神神叨叨,你由琼海山庄一时,扯到凌霄阁灭门之事,现下又扯到我天枢门来。莫说在做诸位皆是见过大场面的,你这一番鬼神之论,半真半假,既没有证据也经不起推敲。我看你就是想借题发挥,拿着琼海山庄之事,拿先掌门之盛名为你凌霄阁铺路!”

松阳老当益壮,中气十足,一针见血便将薛湛的苦心昭告于天下。

薛湛尚未反唇相讥,他义正言辞一甩拂尘,又道“便是你凌霄阁在如何沉冤,昔年慕容凡勾结宗晅豢养妖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我们今日是为琼海山庄之事而来,你有证据就摆证据,倘若没有证据,还不如将那几个女娃娃叫过来抚琴,省得我们听你聒噪!”

怀君在门中之时从不知松阳竟这般老当益壮,伶牙俐齿。

天枢门里明素青性子强横,说一不二,松阳仗着自己年迈,十八般太极左右互推,油滑得连甚至明素青都恨。却原来他在门中嘀嘀咕咕是因着老来寂寞,当此天枢门之盛名摇摇欲坠之际,他的一番豪迈陈词令怀君都不得不心生敬佩。

松阳长老暗瞥了怀君一眼,只见他讷讷不言,更为恨铁不成钢——这人长了一张嘴到底是作何用的?他恨恨又瞪了怀君一眼,却见怀君身后的云缨早不知去了何处。

松阳正自疑惑,却听薛湛淡淡道“若上头那人还不能称得上是证据,那便只得问你了。”

“琼海山庄血案,众仙家共派了两批人上山,席间妖气冲天,两批人皆无一生还,而你天枢一门作壁上观,这就被摘得干干净净。再往前追溯些时日,天枢门四方成道会,彼时妖军围城,众目睽睽,那妖将竟同山石道人的小徒弟认了个熟。此事我本不欲再提,而今既然各家皆在,你且告诉我,那山石道人的小徒弟究竟是谁,他此时又在何处?!”

薛湛这一番指控可谓蛇打七寸,一针见血。临衍之身世虽在天枢门中亦属机密,但雁荡峰一面,松阳见其妖气冲天便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本想借此机会打压怀君,暗助明素青荣登掌门之位,不料临衍这小子不自己寻个山间野地躲好,偏生捅了薛湛这一个马蜂窝。

薛湛既能将陆轻舟拉出来祭天,搞不好临衍也在他的手中。若说陆轻舟身负妖血一事还尚有疑虑,临衍这一身妖血可谓证据确凿,洗都洗不去。

松阳不知薛湛手头到底捏了什么牌,沉着脸顺势道“怎么?我门中弟子承昔年神界太子之魂火,而今忽然成了个香饽饽,你们一个个修道飞升之人要将他捉去煮了吃,如此便可长生不老?”

他长袖一挥,低声道“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经松阳长老这一编排,薛湛与众仙家也觉出些许可笑。

那妖界所图为何谁也说不清,座中诸人自持名门正派,自然也不能真将临衍捉吃了。倒是薛湛这一手留白留得甚好。

即便众人不信九重天魂火之事,长生永寿之法却实乃众仙家心头隐痛;即便座中诸人明面上笑得开怀,也保不准有人暗地里动了心,偷偷往薛湛处投诚。

薛湛以琼海山庄之事为引,而后以陆轻舟之事激得座中皆惊,再而后抛出了一个似真似假的长生永寿之法试探众人。

倘若真有人私下往薛湛处问,此人被他三五一忽悠,再被他收入囊中也只是片刻之事。

松阳左右四顾,见一个个雪衣烨然者言笑晏晏,其笑甚是尴尬,甚是假模假样。果然四海江湖,熙熙攘攘,这群一人无论到了何处都是一个鸟样。

松阳清了清嗓子,道“我那首座弟子之事实乃门中私事,薛小公子既然问了我们也没甚好隐瞒。此人私德不正,现已被逐出门墙。若你不还不信,尽管去打听。”

他这一句含糊其辞的“私德不正”似是应了众人疑虑又仿佛打了一圈太极。座中有记起那庄别桥生前之情事者,恍然大悟,只道这师徒二人怎地一世英名偏都扯上了这种事?

然此事总比勾结妖魔之事要好上许多,既是私德,人家又已将此人依门规处置,谁再细问谁便太不识抬举。

薛湛左右四顾,见座中诸人皆老神在在,假意了然,心头冷笑,便也懒得与松阳再行纠缠。

毕竟他方才的这一番说辞真假参半,此时仗着群情激昂,众人或许还信;倘若众仙家回过头去细细琢磨,搞不好又能将他凌霄阁编排进去。

是以二人话已至此,各退一步,薛湛道“这长生之法是否是我信口胡诌,诸位自行判断,我多说无用。今日诸位为琼海山庄之事而来,这便是我凌霄阁所探知之内情。若你们还有何线索尽管说出来,我薛某人静听便是。”言罢,薛湛一拂袖,果真步入主座之中坐定,再不发一言。

松阳方才一番唇枪舌剑,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时便再有珍馐佳酿也不便再留。他冷这个脸,拂尘一挥,道了声“告辞”,正待下山之际,忽听席间末位又有仙童通报道“庆王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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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一章 羽翼自摧藏

此声清脆,莫说座中诸人,便是薛湛都愣了愣。

一身青衫风流的公子无忌领了二三小童,施施然朝主座上走。

他今日倒不曾身着那身赭石色公子衫,他全做修士打扮,举手投足既清贵而又骄矜。待众人跪了一地,三呼千岁,公子无忌心满意足将主座上的薛湛扶了起来,悄声道“那位大人也在。”

薛湛垂下头,表情淡淡。

公子无忌高冠束发,折扇在手,那一身湛青色轻纱布料披在他的身上竟出乎意料地妥帖。

他先往众人跟前遥遥一拜,道“此乃贵仙门集会,我并非仙门中人,当不得如此大礼。”他话虽如此,座中诸人纷纷又拜,连转身欲走的松阳长老也不得不跪下身。

公子无忌志得意满,心下怡然,端端正正站在主座之上,端端正正朝众人鞠了一躬。

“这一拜实是请罪之举。琼海山庄的请帖是本王发出去的,各家宗师是我请的,那混进来的妖魔也是本王失察之责。本王在此给诸位赔罪。”

座中仙家忙又俯首叩谢,一面叩谢且心头更为惴惴不安。

琼海山庄一事众说纷纭不清不白,庆王竟将这一口大锅全然揽到了自己头上,此乃怀柔之策?试探之策?他背后至高的君王又怀了什么个策略?

“我栖梧宫竟得庆王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当真蓬荜生辉。上座请。”

栖梧宫的非连习管事早被这一番异动惊得语无伦次。只见他佝偻着身子抬起手,薛湛忙让开一条路,抓着个暖炉,神色淡淡,也不知在想何事。

“非掌门客气。本王此番前来除了赔罪,还另带了圣上口谕。”

他此话一出,众人七手八脚又跪作一团。公子无忌清了清嗓子,道“圣上说,妖物之事乃人神同妒,天地所不容。现有妖物混迹于人间,混迹于仙门,恳请各家顺宇内民心,援举义旗,以清妖孽。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以此克敌,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庆王话音刚落,座中各家皆惊。

各仙家自行狩妖与朝中颁捉妖之令是为两件事。这诛妖令一下,朝中对各家狩妖之事又当如何安置?此话大逆不道,在场诸人没人敢说,却十有均作此想。

庆王眼见座中诸人神色各异,朗声又道“本王瞧着这四海宇内甚是安宁,若有妖物伪装其形貌,藏身于仙门,那可真是令人不安。要我说,你们在做诸位也得自行先纠察一番才是。”

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瞥了一眼薛湛。

薛湛神色淡淡,那手指险些将那金丝暖炉上的貔貅脑袋扣下来。

“庆王殿下所言甚是,我仙门与朝中定将同仇敌忾,齐心协力……”

座中一白衣老者还未说完,公子无忌挥了挥手,懒洋洋笑道“诸位拳拳之心,本王晓得,父王也知道。我年少时曾得一道士救了一命,认真算起来,我同仙门亦有不解之缘。”

座中一人不屑听其笼络之词,朗声道“敢问殿下,您方才说或有妖物混迹于仙门,此事可有线索?”

其人声如洪钟,身姿健硕,正是王异。

庆王笑眯了言,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捉拿妖物乃我等之要责,但若说自行纠察,草民愚钝,实在不知从何入手,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王异心直口快,其心下疑惑亦是在做诸人之疑惑。

这“纠察”一事往小了说是为匡扶正道,往大了说,朝中一场党同伐异之风波刚平息不久,倘若九五之位上的那一位心血来潮想借此机会将手伸入各仙门之中也并非没有可能。

仙门同朝廷共御妖军,同气连枝,便不说平起平坐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座中一女修闻言,大起胆子愤然道“庆王殿下此言甚是,我等贸然请问,这纠察一事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她这一句已直指庆王之野心,公子无忌笑而不答,悠哉哉踱步到王异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在场诸人并未听得真切,那王异却浑身巨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抖如筛糠,冷汗直冒。

座中众人观此情形亦冷汗直冒,他们既猜不透庆王的心思亦猜不透朝中之心思,越是猜不中便越发只得茫然四顾,心头越发惴惴不安。

“本王方才在半山腰上听了许久,越听越是胆战心惊。这灵犀道人凭一己之力引得妖军来犯,仙门朝廷皆深受其害,百姓苦不堪言。倘若令得他们故技重施,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自处?”

公子无忌摇了摇头,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诸位仙门中人最是清正,最不屑同宵小同流合污。然宵小之人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也正因如此,仙门之中的风气也当真得整一整了。”

他一言既出,座中有人三呼千岁,跪作一团,其响声震天,连质疑之声都盖了过去。

怀君低埋着头,痛心疾首,五味杂陈。

座中诸位皆雪衣烨然,皆德高望重,他一时也分不清谁是朝中事先安排的棋子,谁又是那不长眼的愣头青。怀君紧紧握拳,便一瘦小修士道“庆王殿下所言极是,我等洗尘山庄之人对宵小邪佞之事最为不齿,却说那雁荡峰上的鬼道之人同我门中还有些许渊源,照我说,此人实在死得不冤,该杀!”

此为棋子。他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又听一人道“正是如此!庆王英明!陛下英明!我等门中上下早被妖物害得苦不堪言,如今这诛妖令实在是众望所归!”

“莫说民间,连我仙门之中都需得仔细纠察一番,莫让宵小之徒混入我们之中行不义之举!”

“然也然也,殿下英明!”

拳拳效忠之声此起彼伏,天枢门连同几个百年宗门讷讷不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公子无忌见之好笑,正要出言质询,便听那跪在他脚边的王异道“便是如此,我仙门之中自有匡扶正义之决心,自求问心无愧……!”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其面色一僵。

一童子手持长剑将之当胸穿过,他的血还未曾喷溅而出便直直倒了下去。

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声四起,举众皆惊。

他身边那年轻女修将矮案瓜果掀了一地,捂着嘴站起身。那童子面无表情收了剑,又将那淬血的长剑呈到公子无忌跟前,道“此人也是一个妖怪。”

公子无忌取过那长剑,招了招手,另有一侍女端上一碗化妖之水。

他沾了些化妖水往剑刃上一抹,白烟过处,妖气隐隐。

公子无忌将那长剑朝天一指,朗声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他声如洪钟,朗朗清澈。座中众人见了这陡然而来的血光之灾,长跪不敢起身,与他一同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喊声起初稀疏,而后越发洪亮,再至响遏行云。

怀君听得心如死灰,手脚不住地抖。

座中此起彼伏的效忠声未尽,忽听一人仰天长笑,状似疯癫。公子无忌抬眼看去,只见那寂照阁平台之上的陆轻舟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

他俯瞰着下头一场党同伐异的闹剧,哈哈大笑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尔等宗门之室,或地协周亲,却不料一个个不辨是非,奴颜婢膝,贪生怕死,当真可笑之至!古来君子最不屑此党同伐异,诬告成风之举!倘若那些抗妖之忠魂见了你们如今一个个的蛇鼠之态……”

他还没有说完,一抔野火便从他的脚底灼灼升腾了起来。此火含禁制之力,专克妖血只能。

陆轻舟紧咬着牙,冷汗连连,任烈火越烧越大,硬是不愿哼上一声。

他胸前暗红色妖纹纵横交错,被烈火灼过的皮肤腾出凄恻的白烟。陆轻舟连声狂笑,扬天道“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岗……”

他的声音时断时续,火光烛天,长风烈烈,险些就要将他吞没殆尽。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薛湛听得怒极,其心下阵痛,不得已取过主座旁的一把长弓。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箭簇破空,其声清越,而后又被吞没于长风与烈火之中,再不得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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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二章 鸟尽弓藏(上)

临衍于一片混沌之中听得乱哄哄一阵脚步声。

他半睁着眼抬起头,却见眼前剑光一闪,那捆着他手腕脚踝的沉渊铁索应声断裂。临衍头重脚轻缓了许久,一只手将他从湿漉漉的水牢之中拉了起来。

“可还能走?”

他茫然点了点头,睁开眼,只见云缨身后跟了两个天枢门弟子。

二人皆沐血持剑,朝华抓在地牢栏杆上往里看,她虽不至于如他一样狼狈,却也轻减了不少。临衍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便听云缨道“现下他们人都在广场上,你跟我来。”

“长老……?”

“先走,有事容后再议。”

方才云缨乘乱带人一路绕行至栖梧宫地牢之中。三人修为深厚,连斩数人,一路穿行至此自不在话下。

彼时薛湛正与众仙家在宴席上舌战群儒,临衍被云缨搀着往那滴水成冰的水牢甬道中行不得片刻,灵光一闪,道“师叔他……!”

“他们正在广场上与薛湛周旋,你少说两句,存点力气,说不好我们等会还得遇敌。”

“那陆前辈他……”

云缨低头不语,脚步不停,临衍急道“薛湛同妖界早有勾结,他要那日晷便是为了效仿昔年慕容凡之……”

他话音未落,却听“哄”地一声,栖梧宫殿前广场上传来翻天巨响。众人忙扶着墙壁稳住身形,却听那轰然响声不停,如雷炮震天,威武得很。

待得水牢之中好容易安静片刻,临衍惊道“这是何物?”

“东君得了我的信来救我,想来是要调虎离山。”

朝华未曾告诉众人的是,凤弈那混小子因不满凤族神物为仙门所伤,一怒之下便在白帝城竹林之中埋下了数枚火石。凤族火石其力钧天,价值万金,凤弈这一番不惜血本破釜沉舟,想来也是怀了好大一肚子气。

五人一行穿行至摘星楼后的石板小道之上时忽听广场上传来骚动之声。

有言万寿无疆者,有破口大骂者,临衍听得暗暗震惊,低声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未行两步,忽感心口一疼,直直跪下身。

众人忙将他扶了起来,临衍心下一空,道“我怎地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云缨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栖梧宫主殿一侧竟人烟稀薄至此,实在令人诧异。众人又行几步,临衍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他话音未落,云缨抓着他的手臂往后山树林中拖,边拖边冷声道“再有大事也不能让你去自投罗网。”

临衍忽感心口一阵抽搐般的空旷。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般奇妙之感,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只见再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燃起了一簇火光。他心头郁郁,不明所以,只见那万顷云霞仿佛亦随火光升腾而起,长天一片血色。

不知不觉又到了落日熔金之时,他怔怔然看了片刻,忽道“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看这到底是……!”

云缨劈手砍向他的后颈,临衍直觉性让过,讶然抬起头,只见众人皆郁郁不发一言,似有一腔心事未曾明说。

他心头狐疑,眉头深皱,眼看就要往栖梧宫处行去,朝华忙拉了他的衣袖道“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的,我们好容易才将你救出来!”

“为何我没见着陆前辈!”

几人争执不得片刻,稀疏草林之中响起细密的脚步声,此乃栖梧宫一队巡山之人。

云缨眼疾手快将那当首一人电得晕了过去,临衍暗自诧异,此时细看,随她而来的二位弟子虽身着天枢门雪衣,但其面孔甚是陌生,他在门中从未见过。

临衍心觉有异,却又实在说不出异在何处。霞光胜血薄薄铺在天际,心口一处气海窒涩着发疼。

他远远跟着四人穿栖梧宫树林而至后山小道,顺小道蜿蜒而下,下头便是白帝城之盛景。

彼时已近黄昏,农者归家,山河恹恹,他扶着磨白了的窄石梯走了两步,恍然大悟,当即反身往回跑。

冥冥之中,他仿佛明白了那长天之中的火光是为何物。

朝华一簇琴弦将之绑得严严实实,临衍大惊道“你怎……!”他话音未落,云缨当即捏诀将他电晕了过去。

朝华与云缨相顾无言,拖着临衍悄声穿石梯而下。

白帝城中民房错落,一层尚比一层高,至高之处隐隐可见寂照阁之飞檐与苍翠树林间的一缕银河落九天般的溪流。冬日的群山褪去了苍翠,溪流亦干得彻底,朝华隐隐猜到席间发生之事,心头阵痛,脚步不停,也不曾回顾一眼,憋着一口气便往下冲。

待几人一路奔逃至城墙下时,他们遇了第一批追兵。

此乃两个仙门中人,众人虽不识朝华云缨,但临衍这奄奄一息,妖气迸发之态实在太过可疑。那二人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云缨一式“山河断流”横扫而过,几人不敌其剑势之利,退行半步,其中一人讶然道“这不是天枢门……!”

一个雪衣弟子捏诀至他的身后,长剑横空,他的脖子沁出血痕。

云缨摇了摇头,那弟子遂一指其侧腰,那人顷刻软下了身。朝华心觉有异,未等细问,却见城墙外又来了一群人。

此一群人皆身着宝蓝色衣衫,观之似是朝中之人。朝华心下大惊,能这时候在此地现身的,除了那阴魂不散的庆王还有谁?

这一群人似是早料定了几人正从栖梧宫小路下山,天罗地网正等朝华入局。只见四五个蓝衣修道之人由城门口鱼贯而出,各人手上各执一枚玉牌,云缨等人抬了个昏迷之人,行动不便,顷刻便被几人团团围住。

蓝衣修道者将玉牌凌空抛去,五张玉牌各自勾连,白光过处,一道细密的网便从天而降,直朝几人圈来!

云缨以一式“鸟尽弓藏”飞快点向玉牌各处,而后她隔空一划,那网缚之阵被其横空之剑气划出一道口。

朝华亦从袖中摸出一枚符,她右手捏符,符纸一段燃出火花。一阵狂风由山下疏木林中急卷而上,风挟黄沙,落木萧萧,狂风直将那网卷得飘了起来。

蓝衣修道者不疾不徐唤玉牌停滞于半空之中,另有二人飞快出刀,长刀直逼临衍而去。

朝华怒极,以十三弦瑶琴之清音将那二人连连逼退,琴声如裂帛,亦如泣血的凤凰。

她不知自己为何竟饱含着这样剧烈的怒气,仿佛一腔没由来的孤火烧透了她的心肺,至烧得她杀气蓬勃。倘若不是因着寂照阁上的那一抔火,倘若不是因为薄云如血与薄云之下的一个歌者……

琴声和狂风急卷而来,云缨长剑淬血,朝华长衫烈烈,几人在蓝衣修道者的攻势之中逐渐向中心背靠背聚拢。

公子无忌吃了上次的亏,专程派了个中好手请君入瓮,此外那玉牌织成的缚仙之阵莫名克制朝华的内息。她起初不觉,待运气抚弦三轮之后忽觉内息一窒,那凝滞与愤懑之感更无可救药地从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朝华仰头看了看那剑阵,经方才一阵狂风急卷,几枚玉牌虽东倒西歪,那玉牌织成的网却越来越大。

云缨亦觉出此间玉牌有异,只见她左手捏诀,剑光尽处,一只仰天长嘶的大鸟便从她的剑刃中幻化了出来。

此鸟只有形体与一只眼睛,鸟身透明泛白光,那鸟不管不顾便朝几枚玉牌撞去,剑阵不堪其冲力,玉牌清越作响,那白光便又暗淡了些。

朝华忙掏幻出一个水球往那鸟身上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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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三章 鸟尽弓藏(下)

日薄西山,薄云红得通透而璀璨,朝华幻出句芒弓,凝了一簇冰箭便朝那水球与大鸟身上射去。

冰箭过初,玉牌崩裂,大鸟亦碎裂成无数浮光,而那水球之荧光与剑阵相交相缠,一时竟分不出你我。

蓝衣修士见那缚仙阵一时又被此冰箭之力压制,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持刀向临衍袭去。

彼时临衍正被一雪衣弟子扶在城墙根下,朝华与云缨各守一边,另有一名弟子同众人相交手。眼看几人就要被蓝衣修道者逼退到狭窄角落里,朝华心头震怒,弦声如银瓶乍破,沧海龙吟,强撑起来的一股气海硬生生将一群蓝衣道人击得连退数步。有修为不深者耳朵沁血,眼睛红得吓人。

“回去告诉庆王,要请本座入瓮,还得多派些人!”

她气海受制,此一击已竭尽其全力。然她长衫翻飞,眸光冰冷之态甚是森然,众修士一一对望,一时竟不敢上前。

众人带了个伤患,不敢久留,正想寻个时机走为上策。不料朝华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她话音刚落,白帝城巍峨的城门之中又涌出了一堆人。

这一群人乃洗尘山庄的修士,他们方才在栖梧宫宴席之上忽闻轰然爆炸之声,眼看那凤阁龙楼摇摇欲坠,稀疏的树林里不知为何腾起了一捧火。洗尘山庄之人念及琼海夜宴之惨绝,实不敢久留,一群人未曾告知庆王便一溜烟跑出了白帝城中。

三波人在白帝城城墙根下狭路相逢,众人见临衍眼熟,又见其妖气隐隐,昏昏沉沉,恍然大悟,当即便要践行那捉妖之令。

云缨一式“沧海生波”横扫而去,领头的修士拂尘一甩便同云缨交上了手。此人之修为不俗,想来也混得个长老之职。

朝华悲从中来,不想几人几番辗转,一而再再而三地身陷囹圄,她琴声不断,气海不济。洗尘山庄那长老见其气海时断时续,摸不出她的底,大呵道“焰火!”

一名青衣修士朝天放了一朵烟花。陆陆续续的仙门中人被栖梧宫异变逼下了山,众人在半山腰上又见了城墙处的橘色传信焰火,纷纷往山下跑。

云缨头大如斗,大感不妙,她于剑术一途本不算精深,而今前狼后虎,洗尘山庄长老连带着一群蓝衣朝廷中人已足够令其连连掣肘。

当此时,长天之中划过一抹亮色,剑意飒沓如星。此剑气摧枯拉朽,令得山河震啸,一举便将半空中的玉牌击了个粉碎!

玉牌稀疏落了一地,蓝衣修道纷纷被此缚仙之阵反噬,心脉受损,内息不平。

却见一人白衣白发由城门之中骑马奔来,烈马激撞之处,连洗尘山庄修士亦不得不让开一条路。怀君一手持缰,也不下马,只御着自己的飞剑朝那长老袭去。

也当此时,穹顶之上张开巨大剑阵。

朝华许多年未曾见过怀君出手,她素来知晓仙门这一代修士中无人能出其右,但她也不曾料到其剑法竟长进得这般迅猛。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此人无需利剑加身,无需势挟风雷,他的剑气早已化作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举重若轻,举手投足,意气素霓生。

剑意如孤鸿般飞快地袭向城下诸人。朝华忙以风行珠回护,结界张开之时,雪花一样的剑光亦将结界上划出纵深的裂隙。

风行珠乃神界之物,朝华心头大震,不敢轻举妄动。怀君策马回身之际,一枚巨剑凌空斩落,那洗尘山庄之修士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他当场格杀!

怀君将临衍拖行至马背,大呵道“下头有船!”

言罢,他又将朝华一把扶了上去。

眼见城门之中的修士如潮水般一举涌出,朝华耽搁不起,策马扬鞭,驮着昏迷的临衍便朝山下渡口处一路狂奔。

三十几家宗门大师岂能由怀君一人硬抗?朝华在马背上想起寂照阁的火光,心头郁郁,翻江倒海,满腔满腹的恶心就要催得她吐出来。

朝华强忍不适,眼眶发酸,缰绳一扯马蹄撕昂,那烈马不喜白帝城山地之崎岖,竟将二人生生甩落了下来!

朝华在白石板小道上滚了几滚,只觉五脏六腑皆是钝痛。临衍经此一摔,懵懵懂懂清醒不少。只见他颤抖着双手翻爬起身,脸上被擦破了皮,后腿上的伤还未经好好处置,眼看又要沁出血。

朝华抓着他的手臂便往山下扯。

石板道的尽头是细沙与石子铺成的河滩,河滩外便是渡口与涛涛的嘉临江。五六艘巨舰泊在江上,渡口边是连排的小船,落日熔金,霞光胜血,将头渡口一应璀璨艳色。水中浮光跃金,青山翠影,实乃鬼斧神工,美不胜收。

天枢门的帆船上画了几枚银杏叶,朝华瞄准了一排小船狂奔而去,临衍反拽着她的手,直将其往山上拖。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已失了陆前辈一次,此时弃城而逃,必将寝食难安!”

“怀君拼了命才为我们争来的一线生机……!”

“你们又擅自替我做主!”

二人你争我夺,各不想让,朝华力不及他,重重放了手。临衍回过头,冲上前去抱着她的脖子低声道“我走不了的。这局本因我而起,倘若我一去不回……”

他话未说完,低头吻在了朝华的唇上。

“……好好照顾自己。”

临衍朝青石小道上奔不得几步,喊杀声声声入耳,仙门中人纷至沓来。他拔出沧海,剑光如水,两拨人马尚未来得及交锋便听得断崖之中传来轰然裂响。

此乃凤弈埋藏的十二枚火石。

只见瞿塘峡断崖之上由西向东,碎石飞溅,草木疏林成块地滚入江水之中。那前朝帝君所镌刻之“登临”的临字被炸了大半边。河滩之上,白帝城城墙下的瑟瑟树林之中,泥沙与山间草木相继混合着翻滚直下,浪涛般裹挟之处,生者战者人仰马翻。

白帝城巍峨的城墙抖了抖,依旧坚挺如亘古的战士。

尘沙四散,地牛翻身,二人在河滩之上尚未站稳身形便见密林之中惊现了一抹孤虹一般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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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四章 归帆去棹尽残阳

公子无忌在栖梧宫摘星楼登临远眺,只见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尽残阳。

他心情甚好,志得意满,一边摇着折扇,啧啧叹道“如此江山,如此人间世,当真令人爱不释手。”

战战兢兢的非连习跟在他的身后接不上话,公子无忌暗暗瞥了他一眼,顿感无趣。

这老头太过一板一眼,办事也不利索,人还胆小如鼠,也不知薛湛为何举荐了他。

“你们薛掌门还在房中生气么?”

非连习抖了抖,答也不知如何作答,讷讷道“殿下英明……”

折扇上所绘之花鸟是为庄别桥的手笔。庄别桥遗世之物不多,偶然有些许存下来的墨宝已价值千金,公子无忌就着血一般的夕阳将那花鸟细细打量了片刻,连声赞叹,心下拜服。

凭他的这一笔风韵,卖个千金之价都是折辱。

“也罢,他生他的气,我赏我的景,我们互不干扰,甚好。”

公子无忌眼看那几艘帆船在嘉陵江上顺流而东,越飘越远,不急不恼,心下有趣,又道“他身边那小姑娘呢?——好像是叫连翘?”

非连习闻言便又抖了抖。

“你这是作甚?本王又不干嘛。”公子无忌拍了拍非连习的肩,道“你们都将本王想成了什么人。”

他唇边挂着笑意,眸光甚冷,凭栏片刻又觉察出无趣,转身又回到了摘星楼中。栖梧宫摘星楼不似凌霄阁那般巍峨,他顺木梯旋转而下,凉风清冷,寒气渐生。

公子无忌长吸了几口气,边走边道“你何必如此紧张兮兮的?白帝城又没塌,本王也未曾受伤,便是天子降罪也降不到你栖梧宫的头上……”

非连习闻言双腿一软,跪在楼梯上连磕几个响头,朗声道“草民断不敢想此大逆不道之事!”

公子无忌挑了挑眉,懒得理他,自顾自步入殿前广场之中。广场上的人已经走光了,残羹冷炙还未来得及收拾。青纱帐幔迎风翻飞,三十二张矮桌上少有刀斧劈砍之痕迹。

这一局可比琼海山庄文雅了许多,公子无忌回过头,只见那非连习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佝偻着个身子远远站在摘星楼门口,形如一只狼狈的老狗。

他忽而有些明白为何薛湛独向他举荐了此人。公子无忌低头失笑,又对非连习招了招手,道“薛掌门的住在何处?本王去看看他。”

非连习颤颤巍巍将这尊大佛往后院请,他一路谨小慎微,心头惴惴,生怕两尊大佛一言不合便刀兵相向。那时他好容易积累起来的祖产也不知是否保得住。

公子无忌懒洋洋沐浴在夕阳之中心旷神怡。他今日兴致甚高,不由话多,边走边叨“你可知本王同那王异说了一句什么话?”

非连习一不敢问,也不敢接茬,只得假装老来昏聩,耳听不实。

公子无忌懒得理他,自顾自道“古来统不过威逼利诱几个手段,利诱这事太费神,本王实在疲累。至于威逼么,他的一双小女儿途径并州之时恰好给本王撞见了,这就将她们请到行宫之中多住了几日。”

“殿下要是有兴致……”

公子无忌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你将本王想成了什么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想那……?”他话音未落,非连习双腿一软,眼看又要跪。

公子无忌头大如斗,摆了摆手,道“本王随口一说,那两个丫头留之无用,杀了吧。”

“……可她二人师承南海紫薇真人,若您将她二人就此格杀……”

公子无忌脚步一停,淡淡道“你可知我与薛湛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非连习抖如筛糠,讷讷不言。公子无忌金冠束发,一身青衫,遥遥走在栖梧宫后花园中如出入无人之境。

栖梧宫殿前广场雅致朴素,不料这后花园里的小桥流水倒别具一格,奢靡不可方物。他心知此为非连习之私欲。

仙门中人素来视金银于阿堵物,然总有人享了较长之寿命,其一颗尘心私欲也未曾斩断干净。

公子无忌看破不说破,自顾自道“若为此为本王做局,必不会这般拐弯抹角。本王征战杀伐几十年,好容易悟出来的最大心得便是‘除恶务尽’。你们这些人呐,行事婆婆妈妈,一步三顾虑,每一件事都给自己留后路,又还美其名曰运筹帷幄。”

他扬天遥望那薄薄一层血色绯云淡淡道“要寡人说,倘若不在刀锋之上运筹帷幄,愿赌服输,这局设得还有什么意思。”

非连习听得那句“寡人”,浑身巨震,怔怔不敢言。

公子无忌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嬉笑道“薛掌门有他自己的行事之法,本王随口一说,你且随口一听。”

非连习见庆王谈心大起,洋洋自得,长吸一口气,迈步上前道“敢问王爷,您由京师一路风尘仆仆来我蜀中,可有何想吃的东西,想玩的地方?”

白发老者低着头,露出几个稀疏头发的光秃秃一个脑袋。公子无忌若有所思将他打量了一番,心头赞其所学甚快,更赞薛湛慧眼,竟能从仙门一群清高修士之中挑出了这样一个马屁精。

“你是想问我为何而来,是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白发老者又抖了抖,乐道“想问便问就是了,我告诉你又没甚关系。灵犀道人同薛掌门有师兄弟之情谊,本王怕他念及旧情,下不了手,倘若我不在这里,只怕灵犀道人还能活着走下那寂照阁。”

“可山石道人的小弟子亦是身带妖血之人,王爷这就将他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公子无忌挑了挑眉,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的是哪座山?”

他走上前去又拍了拍非连习的肩,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这第二件事却是寡人重活一世方才悟出来的。所谓攘外安内,有时候盟友的衷心比破敌一百要关键得多。”

试问这世间哪有比陆轻舟更好的试刀石呢?

公子无忌此时也不避讳那“寡人”二字,非连习听得真真切切,连抖都不知如何抖。

眼看二人一路已踱到了栖梧宫西偏房,薛湛所居的小院之中一棵梅树香远益清,公子无忌将那梅细细打量罢,摇了摇头。

“敢问殿下,小人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照说王异这人在仙门之中根基不浅,倘若他也是妖怪……”

“妖怪?”公子无忌言笑晏晏,以折扇点了点非连习的肩,道“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人呐,古板不化,不知变通,就方才席间那状况,谁敢多说半句,又有谁敢冒冒失失去查验他的尸身?——这种事情本王见得多,一回生二回熟,你将来也多学这些。”

他缓缓踱步到那小院梅树下,仰头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算了,既然薛掌门闭门不见客,我还是别去讨人嫌的好。”

他话音未落,竟当真掉头就走。

“他刚失了至亲之人,心情不好,你多开导开导他。”

公子无忌拍了拍非连习的肩,施施然又往前院踱去。

江水杨波,江风烈烈,渡头渐远,薄红的天幕渐渐沉了下来。

一弯缺月遥挂在山峰之上,月下是白帝城伫立百年而不灭的城墙,城下蜿蜒的青石板道与城中亘古不变的灯色。

此时距万家灯火还有约莫一炷香。暮色下的人间烟火越飘越远,灯火明楼下那饱经火石摧残的山体也不再稀得翻滚。

四海宁靖,涛声忽近忽远,熔金般的暮色与墨色染成的天两相冲撞,冲撞之处是断裂与模糊的色泽。这色泽不似落霞孤鹜式的璀璨,倒颇有几分秋水长天的萧索与通透感。

寂照阁的楼台早看不清了,临衍站在船头,只见得那墨色与淡金色的冲撞,冲撞之处的隐忍,而后墨色向山峰之处压下来,压下来。

翠峰上有一片云,云层稀薄,恍若一只展翅的凤凰。江湖老者曾断言,蜀中暮色如血之时最容易落雨,但观今日这红透了的天与薄薄的云,几人一路登船行远,竟不见一丝雨意。

朝华悄声走到他的身后。

彼时他正在甲板上见得寂照阁顶头的云。寂照阁经百年战火洗礼,经年不倒,此为蜀中一大奇迹。临衍不发一言,也不回头看一眼。

朝华在距他一尺开外站定,一时也不知该上前或是回到船舱之中。

怀君与松阳皆等在船舱里静默不言。二人好容易由乱山滚石之中狼狈登船,天枢门弟子折损三人,好在这一行三位长老皆未有大碍。

倒是怀君在城墙根下将洗尘山庄一长老力斩当场之事,松阳细细想来,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或许是薄云红透,江风太冷,又或许因着寂照阁顶的山火未熄,船舱里三人精疲力竭,静默无言,静听那风声与浪涛之声,一时却也未曾争论半句。怀君生怕临衍一念想不开,左思右想又踱步到了甲板上。

他辅一抬头便见落下如血,残阳行将沉入山底。

白帝城中华灯初上,正一派祥和,仿佛栖梧宫殿前广场上的那一场闹剧从未存在过。他忽而不忍同临衍说话,思前想后,遂又踱入船舱之中,同二位长老大眼瞪小眼。

“照我说,无论如何,先回得门中……”

松阳长老话音未落,云缨挥了挥手,道“他的身世与妖血是断然瞒不下去了。此行我仙门虽不似琼海山庄那般惨烈,但诛妖令一出,又不知多少人会暗自行那诬告与党同伐异之举。方才宴席之上,几个宗门魁首演得甚是情真意切,连我都要感动得涕泗横流。”

“昔年宗晅大军压境之时这些人能独善其身,你仔细看看,果然还是同一批人。”

“却比宗晅率军攻来时还让人恶心。”

三人难能达成一致,连声喟叹。松阳长老长叹一声,望着船舱外那怔立了许久的声影道“这孩子从小听话懂事,一直以来也从未做过甚伤天害理之事……他怎的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命呢?”

寂照阁平台顶的一簇火光飘摇如一盏孤灯。也不知栖梧宫是否受了薛湛之令,那火竟烧了足足一个时辰也不见熄。

临衍怔立在船头,默然不语,朝华走到他的身后柔柔环上了他的腰。

“……别说话,”他道“什么都……不要说。”

他任她环着,一言不发,朝华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背上。他的发丝太软,轻抚在脸上如一段意犹未尽的诗。

朝华果然再不发一言。她抬起右手,掌心轻覆在他的眼睫上。千里江陵浪淘尽,涛声如歌,灼灼红艳的日头渐渐失了其璀璨之底色,白帝城中的万家灯火如点点浮星,这一个人间世摇摇欲坠,烟火中的一座城池固若金汤。

“别看。”她轻声道。

江上不经意便飘了几丝雨。当此日头渐沉之时,几丝冷雨便蒸得水中寒意渐渐飘了上来。朝华感觉到手背的润泽,她低下头,温柔抵着他的背。

她也感到了手心的暖与润泽,想来此为江雨之顾。

“却道我为何爱这寂照阁?”公子无忌仰头看着那寂照阁上仿佛亘古不灭的火,轻声道“此乃前朝遗物,经数次战火之洗礼而不倒。这种东西能留下来已是击其不意,更莫说前朝开国帝君曾登临赋诗,实在是……”

他亦有词穷之时。

栖梧宫殿前广场上空无一人,矮桌轻纱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仰头斜靠在石墙前怔然自语,其眸中如秋水横波,既是寂寥深远,又埋了些许得色。

“想当初这顾星朗多有手段的一个人呐……”他摇了摇头,复又笑道“当此良辰美景,山河入掌,何该赋诗一首。”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而后已……公子无忌一边吟便一边失了调。

他当此夜风疏朗之时豪饮了一口酒,朗声道“问君西游何时还!子规月夜,连峰去天,飞流瀑布……却道这朱颜何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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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轻舟·旅魂依旧到家山

我的老师有一颗忠魂。

那时我尚在徐州那鸟不拉屎之地暗自嗟叹,新帝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那御座之上的三尺孩童围在了京师。我的老师刚上疏了一本《省躬》之令,便被那野心勃勃的新君一同扣在了长平宫里。

他上疏道“天下国家之本在君,君之所以建极,垂范四海者在身,置此身于无过之地。”他平生愿见四海清平,天下长治,然世之流浊与世人野心并不因他一介书生而撼动分毫。

新帝曾与他有过一夜长谈,我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事,只知道第二日晨光破晓,新帝颁下《奸臣榜》,我的老师赫然在列。

彼时幼帝刚死,旧臣纷纷上疏为自己辩解,言必称自己“为奸臣所累”,愿新帝宽恕。谁都不知道这个“奸臣”是谁,谁也都不愿当此没有眼色的出头之鸟,我的老师年近不惑,常居在滴水成冰的水牢之中整整半月后披麻戴孝一顿痛哭,直哭得一众旧臣恨他入骨,无地自容得恨不能将他除之后快。

也便是这个时候,我弃了半生功名,一人一驴往西昆仑凌霄阁大门前一跪,恳请慕容凡救我的恩师一命。

此举实在剑走偏锋,匪夷所思,莫说仙门同朝中一概互不牵扯,便是有这一丝牵扯,谁也断不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罪圣颜。即便此人忠心耿耿,名满天下,即便慕容凡昔年曾同我的老师神交已久。

世人皆以为我投身仙门是为失望透顶,实则我那时候病急乱投医,并不曾考虑太多。

我在凌霄阁大门前跪了三天,最后慕容凡对我说,以我之资质混在宦海之中实在可惜,不若投身仙门,或可白日飞升,享百世之寿。

我应了他,他又道,救下我的恩师或许太过困难,但保下我恩师之血脉或可一试。

许多年后午夜梦回我总能想起两件事,其一便是我在西昆仑摘星楼前拜投身慕容凡门下的那一天,那日天朗气清,暑夏未尽,灼灼的热气蛰伏在昆仑虚九尺寒冰之下,昆仑虚破天荒地未曾落雨。

其二便是我离开昆仑虚之时,那日倒是雨雪交加,朔风凌冽,我沿着山门前那座冰封的细窄峡谷骑行而出,一去不回,也并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倒是这中间许多事——诸如我如何被授予首座弟子令牌,我如何同门中诸人打成一片,又如何张着一把老脸哄众小辈弟子摸鱼斗虾——凡此种种,我已记不太清。

我离开昆仑虚的时候朝中已变了天。新帝登基已俞三十年,我恩师的旧案也被人翻了出来。

或许是他的一篇《省躬》之文太过惊艳,源远流长,天下人念其忠骨与冤魂之时总不免一番唏嘘长叹。彼时天下已近三十年太平,他的衣冠早被葬在了并州一个叫梅开的小镇之中,新帝年迈,平生悔过,便令当时的太子将恩师一门之奴籍去了,释为良民,归还其田产。

后来我曾在《殉国臣子列传》之上见过他的小传。

初时我深觉心痛,隐隐不甘,为何这天下熙熙,墙头草们一个个位列公卿,而有一己坚持之人的归宿反倒是京师城门外的菜市口。

再而后,当我目睹了两朝王位更迭,我想,或许这些“不事旧主”的坚持太过不合时宜,而我们虽身在仙门,名为清绝之谪仙,真在生死面前也都是凡人。

我断然不会效仿恩师舍身成仁之举。但凡人还活着便还有一线可能,为了一个虚名连累一家老小实在太不值当。

那是我目睹慕容凡之祸之前。在得知慕容凡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之前,我也曾以为仙门之中或许较朝中讲道理许多。

被天雷劈死也好过横死菜市口,而这动辄舍身成仁之事也断然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在小寒山上隐居的一段时岁甚长,我收了两个徒弟,优哉游哉,不问世事,一面又觉得孤苦。

此孤苦并非飘飘何所以之孤苦,有时午夜梦回,我忍不住地深想,为何我的两个师尊,一个舍身成仁,一个人面兽心。我这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一个欺师灭祖之命格。

我越想便越发郁郁寡欢,年纪见长,尤其不堪梦见少年事,后来我一怒之下便又微服往人间世之中游历经年,这游历之时便又撞了一段孽缘,此乃后话。

烟花三月的桐州与北寒大漠皆无法告慰我的孤苦。我有时觉得自己实在矫情,就为这点陈年破事耿耿于怀,又因着一点道德苛责把自己逼仄至夜不能寐之境界,实在有违老庄之道。

我问道不得,又不堪几个损友调侃之扰,便又回了小寒山上。

我老对自己说,舍身成仁之事太过愚蠢,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与任何事值得人以生命献祭。

便是君子之道,圣贤之说亦不能,我只要莫像慕容凡那般一个留下千古骂名便够了,清名之事,谁爱要谁要。

我如此翻来覆去地想,几番辗转,寤寐思服,老得又更快了些。

遇了挚友之徒仿佛一场冥冥之安排,我随他一道南下雍州,又往蜀中,乐得逍遥,乐得我险些放浪形骸。

他视我为良师,我不知何为良师,随心所欲,有时甚至恨不得同他把酒言欢,甚至将自己平生所学亲囊相授。

这平生所学除了一身武艺也包括了这一句血泪的劝诫,我想告诉他,圣人之道与忠君之言皆是狗屁,人生苦短,我自狂歌笑孔丘。

但我未曾寻得机会告诉他这件事便被投入了炼妖壶之中。

我同那乘黄的妖血两相抗拒,两相摧折,往生之法的咒诀从我的脚底横生而起,一路蔓延到头皮与指尖上。我心觉有趣,连那切骨的疼痛也都不再这般难以容忍。

我那倒霉师弟总以为令我身携妖血是为平生一大耻辱,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平生耻辱来得更早一些。

那时我在徐州得知新皇上任,别无他法,便也伙着一群人上疏表了一番衷心。

而后我的恩师便横尸在了京师菜市口。

那是较妖血加身更为耻辱之事,他们不懂,这些宗门弟子平日环佩玲琅,自持清正,烨然若神人,他们不明白恩师的坚持与我的坚持。

此恩师一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便是慕容凡也只晓得个中皮毛。我在仙门之中斗鸡走狗,上房揭瓦,放浪形骸,众人都以为我早将那宦海沉浮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成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异类。

这于我并非新鲜事,我甚至还为那倒霉师侄默哀了片刻。倒是那炼妖壶中不辨昼夜的三日让我无端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些旧事。

那是在我得了功名之前,那年雪下得尤其之大,大雪封山,我的养父缠绵在病榻之中,絮絮叨叨同我说了很多话。

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从小在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吃百家饭长大,那些赏我一口饭吃的农妇大字不识,不懂甚圣人之理。

养父神神叨叨,头脑也不太灵光。他说,将来若有机会,我若承蒙圣眷得了功名,请千万要做一个好官,为一方百姓谋福;倘若我没这个富贵命,那也要做一个君子,一个好人。

那时我八岁,已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的孔孟之辞背得还没有我顺溜,但我的名字却是他给起的。

他说,李太白看似不拘一格,口出狂言,实则最为清正,也最是个明明德之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句他尤为喜欢。

那时的大雪较昆仑虚的漫天寒白还要令人心生怨愤,我刨了个坑,又在几个村里壮汉的帮助下埋了他那凉透了的病体。

入仕求功名也是之后的事,后来我想,自己出身穷苦,此生能得功名加身,而后又得蒙仙缘眷顾,白日飞升,这世上到底有何值得我寤寐思服之事。

若非这许许多多的不合时宜之人与他们那不合时宜的坚持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人生本来没甚遗憾之事。

我恩师的遗骸最终还是被送往了他的故乡。

他满门忠烈,一双女儿不堪折辱,纷纷投江而死。他的弟弟病死在了狱中,他的儿子也同他一样,被押到了菜市口当众凌迟。

那人临死前还写了一首诗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

我收了恩师唯一的后人入门,改去其姓氏,取名叫做江兆年。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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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五章 江心月明(上)

月影下的桅杆在水波中被切割成了许多片段,月影与水影层层交叠,软雨收尽,风声细碎,连江上的寒烟也被吹薄了些。

临衍躺在甲板上怔然望着月,他的手边有两个酒坛,酒坛已经空了,凌冽香气泼了他一身。透明的水渍顺夹板的缝隙往下漏,拧成一缕又顺船舷边沿滚落下去。

一路滚落往涛涛江水之中,正如魂火入了长河。临衍以手臂遮着眼睛,浪涛声碎裂,风帆膨胀,他随着船舷左右晃动,许久不见迷糊,越发清醒却越想起了许多事。

他想起了丰城佛寺里那个击节而歌的蝙蝠精。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他不知自己为何偏生想起了那一场悲切的雨,以及雨中飘摇的歌声。那歌该是朝华唱的,其曲调婉约,古意盎然,他从未听过。

船尾处有人吹埙,想来是怀君。

埙声不似歌声清越,呜咽悲歌单薄地悬浮在江水疏烟之上,绕梁不知其所终,心下空茫也不知其所起。

也直至此时他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陆轻舟是断然再不能同他把酒言欢了。

船上诸人怕他难过,一路顺水朝东,没人理他。临衍乐得自在,茫茫自己灌了几口酒,忽又感到一阵怅然与孤独。

他坐起身,捂着额角摇了摇脑袋,几缕头发垂落下来吹在脸上。他心口窒涩,头重脚轻,清醒得不合时宜,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抖发软。

都道一醉解千愁,他酒量这般糟糕,为何竟死活这般清醒?

临衍扶着船舱的门框又摇了摇头,船舱中一盏油灯亮着,朝华与怀君都不知去了何处。云缨端坐在案前沉思,见了他,偏过头淡淡道“船行一夜,我们明天早上在樊城靠岸,再由并州行陆路回岐山。”

未等临衍回话,她站起身,将那油灯挑得更亮了些。

“朝华呢?”

云缨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道“船尾。”他默然行了个礼,未行两步,云缨低唤了一声。

“长老无需……”

“你可知妖界为何紧咬着你不放?”

她这一句甚是石破天惊,临衍挑了挑眉,恭身站定,心觉怪异。

“不知,”他道“敢问长老可知?”

“你可知宗晅昔年之事?”

——是为他烧杀掠夺之事或是在断潮涯边被揍得险些魂飞魄散之事?

临衍心知云缨或许有要事相告,遂摇了摇头“不知道。”

谁料云缨将那挑灯的小银勺摇了摇,一吹,道“那便算了吧。”

“……长老为何问这个?”

“也没什么事,”她淡淡道“昔年他坐拥妖界王城,又以铁血手段迫众部臣服,这一段往事,倒没多少人提。”

“……是么。”临衍低下头。

他的钝痛繁密如一张网,网中既有薛湛,有仙门中人之道貌岸然,有朝中人的善恶不分,也便顺道网罗进了宗晅的血罪。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位者的野心从来都这般……”

他一时语塞,想不出该如何往下说方能不违君子之道。

“他们因你的妖血而来,”云缨道“你是宗晅唯一的血脉。若说他们有何事求你,便只剩这一样——妖界的王位。”

临衍抬起头,似笑非笑,眸光浅浅,如剔透的琉璃。

“让我一个仙门弟子去当那王位上的傀儡么?”

“经此一役,你妖血之事天下皆知,你又如何自称仙门弟子?”

他轻叹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觉出脑袋有些晕。这一阵晕眩求之不得,飘摇而又仿佛剥离开了他的清正与君子之姿,他觉察到了怨愤与无力的对峙,遂倾身往前走了两步。

云缨忙将他扶好,临衍拨开云缨的手,道“为何在地牢中时,你不曾让我做一个选择便将我带离了白帝城?”

“此乃灵犀道人与怀君的意思……!”

“你们从来不认为我可以有一个选择么?”他笑了笑,道“你与师叔,与朝华,都替我铺好了所有的路,从天枢门到白帝城,三州十二县,一路行来,你们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云缨被他扰得头大,沉下脸叱道“你在天枢门中闯下的祸事同我有何干系?”

她此言有理,临衍头晕脑胀,下盘不稳,扶着桌沿跪下身。

“也好,离了门中招牌,日后行事也方便许多……”他低头喃喃,船尾处朝华听了动静,忙潜身往船舱中钻。

朝华上前拉他,怀君忙一把拦了她的胳膊,二人挤在舱门口讷讷无言,怀君摇了摇头,又转身对临衍道“有事回门中再说。”

“我若回了门中,还能再下得了山么?”

临衍眨了眨眼,朝华心下一窒,心疼得紧,忙道“我陪你一道去。无论如何,天枢门中好歹还是安全的……”

她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颠簸袭来,舱中诸人险些站不稳。

“或许是风太大,松阳呢?”

怀君忙往甲板上查探,临衍脑袋磕着木桌边沿皱着眉,想来这二两黄汤果真将他灌得不知东西南北。朝华眼看他就要抚在桌沿吐出来,忙将他捞往船舱一侧的蒲团上。云缨皱着眉头让开身,临衍抓着朝华的手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又一阵剧烈的颠簸将矮桌上的油灯震翻了过去。一室黑冷,月色透过窗棱撒了下来,风声呜咽,江上的寒气蒸得越发浓稠。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云缨不愿同二人共处一室,朝华被临衍拽得脱不开身,反握着他的手腕细细摩挲。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倘若你下次再这般……”

“我不……”

他将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上。

“事不过三,倘若你再如此,我便真的要生气了。”

朝华仿佛被他化成了一摊水。他指尖上沾着的酒气未干,他的衣襟上再不复皂角清新,他面带颓色,眼波潋滟,仿佛刚从一个深渊中爬起来的人。朝华心疼得紧,她的右手被他牢牢抓着,手腕上的握力越收越紧。

她伸出左手,其指尖距他额头不过咫尺的时候又觉出船身剧烈的晃动。

此一番晃动挟了妖气与血腥之气。

临衍忙坐起身,朝华的火符还没来得及点起来便听得甲板上一船夫大呵道“备战,备战!”

“你等着我出去看看。”

朝华扯过一张毯子被往临衍脑袋上砸,临衍抓了个空,颓然摇了摇头,却见江上寒烟浓得险些就要将这艘孤零零的巨舰吞没进去。

风势较方才更猛,两岸青山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临衍上头不多时,一时不知此为醉酒之顾或是寒烟浓稠之顾。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缓不多时便又听外头道“妖界来人!妖界来人!”

十二支巨大的黑色铁爪破空而来,铁爪上连着锁链,尖利的爪尖勾往船舷上往回扯。木屑横飞,迎风顺水而行的巨舰便被这铁爪扯得缓了下来。

两艘舰艇跟在天枢门巨舰后头潜伏不多时,江上风大雾重,众人一时也看不清来路。

待一群妖界之人顺铁链攀往天枢门人的甲板上之时,一场血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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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六章 江心月明(下)

午时刚过,天色昏沉,睡梦中的天枢门弟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正自节节败退。

怀君一剑将那铁索上急行的二人扫落到了江里,越来越多的妖界来客便蜂拥着顺铁索攀行而来。

这一群人皆化了人形,身着黑衣,修为了得,同那时急袭天枢门山门的一伙试探之军不可同日而语。怀君不敢轻敌,忙往头顶上抛了个夜明珠,却见夜明珠的柔光之下,明汐正同一黑衣人激战正酣。

明汐接了明素青不知从何处求来的一把剑,此剑较寻常兵刃更重,倒与他师门一脉的心法相吻合。明汐重剑还使不顺手,只见他双手握着剑柄,长剑横扫而过,虽仗了长剑之势那黑衣人击退了两步,不料此人手握双轮,越挫越勇,眼看便将他缠得连连掣肘。

明汐自旧伤复发后本已勉力支撑,却不知明素青为何偏生又给了他一柄重剑,反令其取短抑长?

那黑衣人以一钢轮斜砍过明汐的肩,明汐直迎而上,剑刃上风声不止,破风之势竟将甲板上蒙蒙的雾气都搅乱了几分。

剑刃由下往上挑开那钢轮,黑衣人另一钢轮脱手而去,钢轮上燃起炫目的白光,眼看又要绕明汐背向而去。

一簇冰箭破空,断箭将钢轮一举击退到了水里。朝华手持句芒弓,另凝了两支冰箭在手,直穿两妖胸膛而过。

“这群妖怪修为不弱,怕还有后手。你们先拦片刻,我去船头看看。”怀君道“掌舵之人呢?”

他话音未落,一截断臂连着血肉横飞到了怀君脚边,血迹蜿蜒一地,断臂的指尖还在抖。

舰上船夫乃天枢门由白帝城中所雇,一群人凡胎,在妖魔的铁蹄之下毫无反手之力。怀君怒上心头,手头剑光繁密如水,直逼得二三妖魔不得近身。

黑衣化形的妖魔不敢同怀君硬碰,调转枪头便往朝华处去。

她背靠船舱,双手揣入袖带中,驱使二三火符又放倒了二三敌手。一道剑光当头斩落,朝华就地一滚,只见那黑衣一行人中有一人使剑,其剑意竟有几分眼熟。

朝华头大如斗,不敢细思,转身便往船舱里溜,她矮身钻至船舱之中,左右四顾,心下一沉。

临衍呢?

船舱中黑沉沉一片,月色经一江寒水一摇,越发蒙昧。

“临……!”一只柔软的手将她拉往地板上,三支铁箭破空而来,纸制的窗户上顷刻便被烧了三个大洞。

铁箭的尾端在朝华脚边上抖,朝华双手抱头,待那四散的尘烟缓了些许,方才见得季瑶也缩在她的身侧、缩在那木窗下的一片阴影之中。临衍正在她的身侧。

“你……”

“我方才一直在下层船舱里,闲话休说,左侧系了一条小船,你们先乘船走。”

临衍醉意未退,强撑着半分清醒,一脸不敢苟同。朝华也为这一群妖物突如其来的登船之举吓了一跳,还待在辩,季瑶推着临衍往船舱外走,边推边道“你们还真想跟他们一起回天枢门?”

朝华还欲再辩,季瑶不耐道“船上有怀君长老坐镇,便是宗晅亲临也撑得住。松阳长老正在船头掌舵,我们一艘船上三个长老,你们留着作甚?”

季瑶此言有理,朝华闻言点了点头,望向临衍。

轰然声动之后,甲板龟裂,巨舰缓缓又顺水行了几丈。铁爪钳制之处沟壑淋漓,木质甲板被铁架划穿,又因巨舰推进之力将那铁爪的划痕扯得更为蜿蜒曲折。

临衍盯着季瑶半晌,犹豫未决,季瑶一拍大腿,道“你要留着也行。我们同无双城同时出发,想来他们的船也在不远处,朝华姑娘先去搬救兵,我们再挡一挡。”

朝华挑了挑眉,临衍头大如斗,实不知这二人竟何时又结成了同盟。让她独自一人去搬救兵,他若能放下心才当真怪哉。

待四人小心翼翼摸出了船舱行至船头,果不其然见那松阳长老衣衫烈烈,正卯足了劲同那飞速旋转的轮盘较劲。

一道巨浪拍来,几人险些站立不稳。空气中血腥之气忽浓忽淡,寒烟连江,雾气腾腾,两岸青山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一就要向江心巨舰压下来。

船尾三艘大船藏在雾气之中看不分明,大船停在江心,其风帆收了起来。想来这便是十二支铁钩子的来由。

季瑶护着二人趁乱潜至左侧船舷处,只见一艘救命稻草似的小船正颤巍巍被麻绳系在巨舰边沿。朝华一剑将那麻绳斩断,小船落入江水之中,她一马当先扯着那麻神翻身而下,行至一半,麻绳剧烈震了震,震得她险些掉入江水里。

“你们……!”

有眼尖者目睹三人逃兵之态,大喝一声,指着季瑶道“你做什么!”

季瑶当仁不让,一剑便朝那人劈去。

眼看与妖界来人的一场鏖战又险些祸起萧墙,二三天枢门弟子闻声皆朝左侧船舷聚来。所幸苍天有眼,妖界来人似是吃准了巨舰如孤岛,船中诸人纵倾其全力而战也不抵铁索上爬过来的妖界众兵。

待船上仙门弟子一战力竭,临衍头重脚轻,翻过船舷,顺那麻绳往下爬。朝华已平安跳落到了小船上,临衍行至半中,季瑶剑光未尽,一道狠厉剑气直削往船舷边鬼鬼祟祟的三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松阳长老的拂尘比剑光还猛,季瑶不敢硬抗,忙闪朝一边。

那劲风一样的剑气将船舷上颤巍巍抖动的麻绳当即斩断,桅杆轰然倒下,夹板震了震,临衍双手一空,直直摔入了滔滔江水。

刺骨的水流漫压过五脏六腑,且冷且令人清醒。待他攀上小船一侧,浑身湿透,一场薄酒也已醒了一半。

酒意褪去,怒气升腾而起,甲板上的一场血战在此漫漫长夜之中如催命的咒符。临衍眯了眯眼,凌空一掌拍往巨舰船身,其后坐力之大,直将二人栖身的小船推行了数尺之远。

“其他宗门何在!”

江上长风凄切,雾气连天,莫说其他宗门,便连小船周围二尺开外的水面都险些看不见。想来那一群妖界之人也正是吃准了这般良机行此偷袭之举,临衍怒从中来,心下如波涛翻卷,一身妖气隐而未发。

朝华抬头看了看甲板上的血气,心道不好。

“你冷静些,若我们行半柱香不见援兵再原路折返。”

朝华拿起船桨笨拙地摇了摇,临衍夺过那桨,道“倘若我天枢门遇难而无人支援……!”

“必不至于如此。”

朝华话虽如此,心下打鼓。所幸上天垂怜,江心小舟飘不得片刻便见了不远处的一尊巨大的黑影。

那船影长二十丈,二十余个船桨齐生生发力,好巧不巧也正朝二人方向来。

朝华忙凝了一把水珠子撒向空中,水珠光华流转,荧光之下,却见那巨舰的船头上影影约约站了一个人。

此船不悬风帆,也未有图腾,临衍心下一沉,直觉性便朝那船身拍了一掌。

船头那人也迅然出手。只见他运掌于右手,掌风挟着几缕黑气直朝二人扑来,临衍一掌回之,那人意犹未尽,又朝飘摇小船的方向拍了一掌。

临衍同那人掌风相激撞。他本以为怀君的一身修为已是仙门罕见之精绝,不料此身着长衫斗篷之人的一掌更令人险些难以招架。

江水生波,浪涛声忽远忽近,二人对撞的气海层层扩散,小船的夹板裂了一条缝,船身摇摇晃晃,险些就要翻过去。

船头那人倾身翻过船舷,直朝二人坠落。临衍一击过后,妖血勃然,右臂麻得抬不起来。他左手捂着胸口不断浸出的黑气,右手捏诀,一道惊雷便朝那黑影劈去。

雷光划破夜空,也将那人的斗篷吹得飞了出去。只见那黑影抬着双臂,黑气在他周身聚集,他的身躯悬空在二人不远之上方,凌空而立,长风烈烈,此惊雷砸在他的身上仿佛化入水中,听不得一丝响声。

那人低下头。他的鬓角发白,发色浓黑,眉目较寻常中原人更深。他的唇色惨白,黑色衣衫下两道猩红色纹路由颈部一直蔓延上了他的左脸。

若非这一道凿痕,这一张脸足称得上俊美无双。

而这一张脸临衍曾在日晷之中见过。

“……宗旭。”临衍道。

宗晅笑了笑,黑气运于掌,又一掌与之凌空相击!

这一次倒不曾激起江水奔流,盖因二人的气劲皆内敛在了掌力之中。两股力道相撞,周遭寂静无声,小船在江心静置,不曾偏离半寸。

临衍长呕出一口鲜血,他胸口的妖气受这威压般的妖力逼迫,正如野火一般蔓延向其四肢百骸。临衍在小船之中退了半步,朝华抬起头,与半空中的那一个人影四目相对。

“这不是宗晅,”她道“他是淮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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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七章 声东击西(上)

悬空之人不置可否,既似试探,又像是诚心将二人揍个半死不活。三掌过去,临衍勉力难支,四肢发软;朝华虽也好容易幻出了个结界化去了他的一半攻势,然江水奔流,浪涛四溅,二人在小船之中如那漂泊的浮萍,掌掌机锋,步步逼退,一回过神却又被他逼退到了天枢门的巨舰下头。

二人本以为攻船之人乃一伙化形之妖物,怀君一人便可将这一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背后的一只黄雀承上古神界之魂火,且肥且壮,几人在他跟前则如砧板上的鱼。

临衍气息未平,强忍胸前剧痛,直想再同他对击一掌。朝华知其心绪不宁,正在气头之上,她实不愿见其命丧于此,也不愿见那一船天枢门人就此沦为他人之鱼饵,遂仰头对那占据了宗晅身躯的淮安王道:“你要那天子白玉圭我给你便是,只要你……!”

她话音未落,宗晅幻出一把长弓,一簇铁箭破风而来,直将她射落入水中!

临衍大惊失色,也一同跳入了水里。江面上簌簌的铁箭如疾雨一般击得水面浪花四起,临衍一手幻出结界,结界上如筛子一样的裂痕令他胆战心惊。

他好容易拉住了朝华的一片袖子,一团火球入水,热浪擦着他的大腿而过。临衍一把将她捞在怀中,脚下不停,一路又往巨舰下游去。

他身后又听得二三人入水,想来他们目的也还是朝华。临衍暗捏了个避水诀往更深处潜去。

巨舰吃水较深,五丈开外还不见底,临衍抱着朝华,身后一群妖物紧抓不放。她胸口的血晕得水中一片薄红,临衍陡然转身,幻了个六角形寒冰之盾便将那追行诸妖罩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不料他陡然发难,一时不查,纷纷受此寒冰波及。有不慎撞到冰层上者顷刻便被冻了起来。

临衍一路潜行,绕至天枢门巨舰底的另一侧,他不敢恋战,只听得水面上密匝匝一阵巨响,桅杆木板纷纷坠入水中。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漫天箭雨与成吨的火球。

火球入水既灭,水面上飘起阵阵白烟。天枢门的巨舰底倒成了避风之所,临衍将轻飘飘的朝华护在怀中,待那阵箭雨过去,他摇了摇她肩。

神血入水,丝丝缕缕溶解至江水中各处,临衍不敢深想,又抓着她的脸摇了摇,一缕水泡从她嘴中升了起来。

身受重伤,人还有气。

她胸口的那一簇铁箭非金非玉,也不知是否为神界旧物。临衍一手捞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捂着她的胸口伤处缓了片刻,船底的水草缠了他一头一脸。他听得水面上动静小了些许,不敢久待,探身便又朝水面上游。

待他小心翼翼扶着小船的船沿探出水面,却见两巨舰相距不过数丈,小船被两艘大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两艘大船的夹板之上又多了数条铁索,想来那夹板之上早战成一片。临衍不敢耽搁,忙托着朝华湿漉漉的身躯扶上小船。船身经他方才几掌冲力,船底裂痕连纵,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先将朝华挂在小船边沿,撑着上半身跳上船,又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拖了上来。点点浮光聚在她中箭的胸口挥散不去,此乃金花虫,可以护住她的心脉。

临衍心头钝痛,借着掌力将小船推离了巨舰之间的缝隙。小船滑出不远,落水与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妖界之人或是天枢门弟子。

他将小船划至天枢门巨舰一侧,寻了一束垂落下来的湿漉漉的麻绳。他回头看着舟中朝华苍白的脸,放不下心,又俯下身压了压她胸前的伤处。

朝华皱起眉头,显然痛极,他心头辗转,抓着那麻绳直起身。

“带我上去。”她气若游丝道。

临衍愣了愣,心知自己的小算盘果然瞒不住他。

巨舰之中一场鏖战生死未卜,便是上头的妖物再是神通广大,想要连过天枢门三位长老合力而击恐怕也需花点时间。这片刻的功夫足够为朝华争得逃命之机。她虽身受重伤,但其心口有金花虫护着,她又有天子白玉圭镇魂,在此寒江孤舟之上熬个一夜,明早再静待渔人将其捞上来也不是难事。

临衍作此打算,本想同她就此诀别,不料朝华心有灵犀般清醒了过来。她半睁着眼,费力地支起上身道:“我是你唯一的谈判筹码,你若放我离去,船上断无一人可以活着离开。”

“你……”

“死不了,”她朝他伸出手,气若游丝,轻声道:“我有一计,虽不能将他击退,却能拖延些许时间。方才他们将此处战得妖气冲天,过不多时便有仙门船只来支援,我们……能拖则拖。”

临衍方才也正打了这主意。他本想将朝华放逐后再同宗晅虚与委蛇——无论宗晅的身躯里住着谁,既然妖界三番五次相邀,也便说明他的一身妖血还算得上是谈判之筹码。

但宗晅之身躯里倘若住了个淮安王,想必此局便远不止仙妖之争那般简单。

临衍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他们一群人每次都玩这鸿门之宴,你去便是自投罗网。”

“我去不去他们都能找来,”朝华惨笑道:“我一个人划个船,人家有备而来,我又能飘多远?”

临衍是断不信她这“心生一计”之屁话。此人诡计多端,专哄周边相熟之人。

朝华知其犹豫,抓了那麻绳便要撑起身。

“时不我待,本座现在头重脚轻,还得劳你扶一把。即便我们真的落入他的手中,他有求于我,总不至于一来就将我砍死。你若再不快些,上头那几个人可能真得被他砍死。”

朝华抓着那麻绳摇摇欲坠,临衍咬了咬牙,圈着她的腰,又信手捏了个扶风咒。

待二人在摇摇欲坠的麻绳上攀行一半,临衍猛然反应过来,这怎地又成了“我们”?倘若由他一个人上来,她在船中暂且避过当下之祸,同这自投罗网一拖再拖的伎俩又有何不同?

不过是由妖血做筹码换为天子白玉圭作筹码,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两百三十八章 声东击西(下)

他已无力细思朝华那头脑中究竟装了何物。

临衍拖着个伤患,一路飘至船舷之时已闻得那浓稠不散的血腥之味。他强忍恶心,四顾无人后将朝华往船舷边上推了推。

天枢门战船的夹板宽约五丈,船舱小而夹板甚宽,五根桅杆已断去三根,剩下一根挂着一团撕裂了的风帆迎风招展,勉力难支。

甲板上一地残躯断臂,血流未干,那经铁爪摧残过的地方惨兮兮裂出巨大的豁口,豁口下的仓储谷物清晰可见。

甲板上还剩二三负隅顽抗的天枢门弟子,掌舵的松阳与鏖战的怀君却不知又战到了何处。

临衍心下发紧,提剑撂翻二三妖物后方才得见妖物围困中的小弟子正是崇文。崇文浑身是血,不辨来人,那胡乱笔划的剑意将临衍也逼退了两步。

朝华捂着胸口跟在他的身后。

“看样子人已转战到了别处,或者被羁押到了别处。他们动作倒快。”

天枢门的战船同宗晅的战船相距极近,临衍掉头就要往宗晅的战船而去,朝华忙一把拉了他,道:“你把我放到下头船舱里。”

言罢,她又从袖中掏出一粒火石。

此物的威力他曾在白帝城密林之中领教过,临衍眨了眨眼:“你这是想……?”

三十六计声东击西,无论对方怎样强横,倘若二人能将这战船点燃,二船以铁锁相连,那头的人无论如何也会派人过来查探。

天枢门一门三长老皆是高手,便是宗晅亲临也不能将三人尽数打得趴下。于高手来说,机会只需一瞬。更何况那边座中还有怀君这尊大佛。

临衍回头看崇文一眼,摇了摇头,又如约将朝华扶往了船舱之中。

“你且小心,我去救师叔。”

他柔声说完,朝华点了点头。临衍一震沧海,又朝甲板的另一侧绕行而去。

两艘战舰果真被十根铁索捆得严严实实,方才一群妖物经铁索而来,一举将船中诸人又带了回去。擒贼先擒王,这群人倒是有备而来。

临衍抓着那古树一般粗壮的铁链往宗晅的战舰上挪。

他不敢大大咧咧踩着铁链走过去,这便只得做贼似的悬在铁链上,伸长了双臂一点一点挪过去。脚下是江水寒透,烟雾不散,头顶是将雨未雨的一片天。临衍手臂使力,蹭着上身匍匐在铁链上喘了片刻,却见妖军战舰的这一侧甲板上稀疏站了二三个伤兵。

想来他们同天枢门人的一战也折了不少人手,临衍心下怡然,手臂发力,凌空一跳便直朝妖军战船的船身上跳。

沧海深陷入船身,也缓了他的下坠之势。临衍迎风捏诀,脚底生风,右手抓着剑柄一荡便扯上了船舷上挂着的烂木梯。

他矮身悄然爬行至木梯边沿,听一妖界伤兵道:“王上亲征,你我受罪,图什么哟。”

另一人道:“小声些。王上多久未曾露脸,这好容易来一回人间世……”

他话音未落,一道惊风略过,那三人便被电得晕了过去。临衍悄无声息翻身上了夹板,只见船头船尾皆有巡视妖物,船舱入口正在船头不远处。于此空旷的甲板上行去必会引得众人侧目。

他思索片刻,将那倒地妖物的面罩捡了套在脸上,走两步还不放心,他又拿了那人的兵器。

临衍身带妖血,长夜又黑,甲板上一众巡视妖物正被一场鏖战累得精疲力竭,一时也没人理他。

他蒙着脸,低着头,小心翼翼往那船舱行去,未走几步,便听身后一人操着一口十分别扭的官话道:“你是谁?”

临衍硬着头皮,不知该转身或反手一剑将他撂翻在地。那人官话说不顺溜,叽里咕噜连问几问,直问得临衍头大如斗,冷汗直冒。

原来妖界之人各部语言不通,人间世的官话也并非人人都会说。他转过身,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人也觉出自己官话水平不高,生怕贻笑大方,跺了跺脚,道:“你要去哪里?”

“……如厕。”

那人没反应过来,临衍硬着头皮,指了指他的裆。带面罩的人恍然大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反指了指他的裆,叽里咕噜又评论了一番。

临衍连连点头,也不知那人实在揶揄他或是发表甚高见。待这人搂着他的肩膀讲了小半刻钟,临衍不敢耽搁,一字一句问道:“茅房是否走这边?”

那人摇了摇头,指着船舱里的一扇小灯道:“王上,不行。”

宗晅正在靠近船头的船舱里,临衍了然,反指着船尾问道:“茅房?”

“天枢门。”

他如蒙大赦,反拍了拍那人的肩,一溜烟便往船尾处跑。

此战船夹板甚宽,前头的船舱里跟着掌舵的艄公,船尾一个略小些的船舱之中未曾点灯。一条窄小的木梯直通战船第二层舱底。

此战船较天枢门那艘船还大些,想来甲板下二层驻兵,再下一层则备了粮食炮火一物。

一群妖物专程劈开了六界封印远道而来,若非早怀了一击必胜之决心,想必也已筹谋许久。

方才那小妖曾念叨了一句“王上亲征”,原来宗晅在妖界也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断潮涯一战后久居深宫,连妖界亦谈听不到他多少消息,却原来这人不知为何竟同淮安王有所勾结。淮安王取了他的身躯蛰伏妖界多时,当真所谋甚远!

倒不知真正的宗晅是否还存活于世,而淮安王与他是为相互献祭或是强取豪夺。

临衍一路遐思,远远见了一群咕哝着妖军正在二层船舱的一角聚作一堆,看样子是在抓骰子。船中不见天枢门人身影,若他们不是在舱中第三层被人严加看守,那便证明临衍的猜测落空,他又中了人家的套。

他小心翼翼扶着窄小的扶梯朝第三层而去。

舱中第三层果不其然铺了一地稻谷苞米,军械与农具横七竖八乱作一团,舱中不曾点灯,星光从圆形窗户里漏了一地。

这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征了一艘战舰又仓促塞了一群妖怪上船,船中所储淡水谷物一应俱全,只不知这原先的一船艄公被他们如何处置。

临衍不敢深想,背靠船舱壁听了半晌,忽听了一女子细微的喘息之声。

他愣了愣,静置不敢动,黑暗中一人轻声道:“……你竟无甚可说么?”

此为宗晅。

“说什么?”那女子冷笑道:“……一句久违?”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云缨。

第两百三十九章 穷兵黩武(上)

他被那叽叽歪歪不知所云的伤兵给坑了一道,这是临衍的第一反应。那官话不好的小妖怪的意思是,王上正同一个天枢门人在一起,而非“下头是茅房”。

而另一事令则更他浑身发冷,脑中翻腾不息——怎地宗晅竟同门中长老是旧识?

还未等他想明白,那连排的火光把却陡然亮了起来。

宗晅掐着云缨的脖子将她压在船舱壁上。一排六盏灯夜灯静静贴着船身,夜灯上的火烛倏忽亮了起来,六盏夜灯将船舱内照得通透莹亮,也将缩在楼梯下的临衍照得无所遁形。

宗晅不料舱中有人,长袖一挥,倏忽闪到了临衍身后。他只见得此人凭空消失,云缨跌落了下来,下一刻,一枚寒凉的匕首便横在了临衍的脖子上。

“自投罗网?”宗晅笑道“九殿下呢?”

临衍年幼时曾设想过许多场英雄之梦,诸如如何在断潮涯边同师父并肩而战。又诸如宗晅引一众妖军攻上岐山。岐山谷地的学衣弟子浩浩荡荡结下漫天剑阵,而他身为师父的唯一继任者,当仁不让,自当率众抗敌。

他断然不曾想过自己竟同宗晅在一个十丈长的、弥漫着死鱼与发霉稻谷腥味的船舱之中两相对峙。临衍低头不语,那剑刃距他的颈边又更近了些。

原来宗晅并不想杀他,又原来他的妖血果真有谈判的余地。临衍定了定神,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缨,道“你为她而来?”

断匕割破了他的脖子,临衍感到自己的血珠正顺着脖子往下滴。宗晅不答,临衍又道“上面那些人可知你……!”

临衍话未说完,后心一股掌风当胸穿过,他只觉体内一热,直直便吐出了一口血。

临衍跌坐在硬木地板上毫无还手之力。观此情形,外头那群妖军还不知道这王上的身躯之中早另住了他人,而淮安王也并不想将此事告知他人。

这便为他求来了些许生机,临衍以手背抹了抹嘴唇,一抹薄红在他的下巴上抹开。

“你不是为九殿下而来,”临衍直勾勾盯着宗晅,笃定道“天子白玉圭你虽有心惦记,但一时还没寻出解法。”

宗晅看了看临衍身后不远处的云缨,冷笑道“本王来处理叛党。”

“……妖界的叛党?还是……”他话音未落,宗晅迅然以那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叛党即是叛党,哪有这么多称号。”

此时纵临衍没明白过来,云缨也早想了明白。

宗晅此番是为她而来。

世人皆以为宗晅自断潮涯一战后力竭退隐,不问世事,她久不回妖界,也作此以为。但宗晅既有手段将妖界九部铁血镇压,又哄着一群人同他一起攻往人间世,如此传奇的一个人,自不可能在战后一蹶不振。

妖界有人讹传宗晅已死,又有人道,昔年的霸主早已昏聩,亲小人,远贤臣,妖界偌大的王城之中早不复昔日荣光。

但她并不这样以为,那位东黎部的实际掌权者也并不这样认为。他们看到了一个机遇,一个召回旧主遗落血脉、以新主逼迫旧主让贤的机遇。

是以苍风三番五次的试探与云缨长久的蛰伏都是为了说服临衍合作。临衍其人,持身清正,不屑与妖魔为伍,动又动不得,迫也没有筹码。

东黎部掌权者眼见三番五次的说服之举没有效果,早已渐渐失去耐性。此番白帝城中怀君一举开罪了仙家众人,临衍血脉之秘也不是甚秘密,这本该是一个将他的根基从仙门之中彻底斩断的最好的时机。那攻船的第一批妖物便是这个来头。

谁料螳螂捕蝉,宗晅、或者说淮安王这一只黄雀早已蛰伏多时。

“……你妄为九部领主,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任妖界零落,百姓流离而不闻不问,你有什么资格称我为叛党!你要杀便杀,废话如此之……!”

云缨话音未落,宗晅手中的匕首便已贴着她的脸颊飞入硬木夹板之中。

“杀你?我现在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宗晅的五官同临衍莫名神似,临衍见之心头发紧,胡乱一番辗转,好容易理清楚这此间之曲折。

此事云缨不知,妖界中人皆不知,若非朝华一眼识别出了他的神界残魂之力,恐怕连仙家中人都被瞒在鼓里。

妖王与庄别桥一战退败后不问世事,并非因着他的昏聩或是力竭之故。他乃是被淮安王以非常手段夺去了身躯,就此豢养在深宫之中,久不见外人。

妖界九部分崩离析,各自为政,淮安王还未来得及举安内之事便又从乘黄处得知了朝华的行踪。他化身哑先生后跟在庆王身侧,联合庆王与薛湛、朝中与仙门。

待得这一番布局告一段落,庆王与薛湛都渐渐展露了头角,他方才弃了颜飞的身躯回到妖界王城,迎回了这具早已等候多时的傀儡之身躯。

“你以九五之位允诺庆王,又以凌霄阁盛名联合薛湛,你自己所图什么?”

彼时宗晅同临衍距离极近,临衍凑到他的耳边,以仅仅两个人能听得明白的声音缓缓道“天子白玉圭?长生永寿之法?”

宗晅挑了挑眉。

他不料自己这一番周密布局却被临衍猜了个七七八八,临衍捂着胸口,眼尾发红,他虽打不过他,但他的手上握着一个巨大的谈判筹码。

“待我想想,你在五百年前出山之时,兵败如山。那时是什么让你仓皇逃窜到四方石里?现在又是什么让你笃定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宗晅一把捏着临衍的脖子,直迫得他仰起头,气闷得险些晕过去。

“你可知为何公子无忌未曾以你的妖血祭天?”

——庆王竟是公子无忌?!临衍反手扣着宗晅的手腕,二人角力,宗晅的修为胜他太多,他如那砧板上待宰的一块肉。

二人相距极近,宗晅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你且回去告诉九殿下,我叫季蘅。”

言罢,他左手运了一股黑气,此黑气穿临衍胸前而过。临衍心口一空,冷汗直冒,只觉一股蛰伏已久的力量就此迸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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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 穷兵黩武(下)

他本以为季蘅要将他当场格杀,却不料此人只解了他胸口的封印。那封印是小寒山上东君亲手结的,后虽多波折,好歹也勉强维持得他不至于妖气冲天。

临衍感到季蘅怕是捏住了他的心脏,那时东君结印虽痛苦,却断然没有这般残暴。

胸口处源源不断的滚烫与热度翻涌而来,碾得他险些又要吐血。这种感觉并非气海的压迫,而是罪与凶性的翻滚与舒畅。他蛰伏已久的怒气与凶性再也难以遏制,血红色光芒凝聚之处,他只怀了一腔杀与欲的渴念,除此之外,道德与秩序都被撕得粉碎。

临衍想起了寂照阁上空的那一团云霞。

他仰天长啸,痛苦不堪,季蘅距他不过咫尺,却也被其猛然迸发的妖气所震慑,不得已退了些许。嘉陵江上寒烟如织,妖气冲天,临衍捂着汩汩流血的胸口,其胸口妖纹如藤蔓般攀沿到了他的周身四处。

这妖纹既有彰显妖气之能,又可令伤口愈合,待临衍红着眼站起身的时候,他已觉察不出周身的疼。

季蘅盯着他,如同盯着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你在四方石中死过一次,若非这身血脉,早已化作了一抔土!你的这一具身躯实乃天赐之能,若不善加利用该有多可惜。”

季蘅长袖一挥,那扎入云缨身侧的短匕首被他蓦地收回了手中。

“你们不是要扶植一个王?我这就送你一个年轻的王,若你们自认能制得住他……!”

季蘅站起身,一步步朝云缨走去。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压迫得她手心冒汗,阵阵地抖。这绝非她曾经熟识的王上。

季蘅挑起云缨的下巴,摸索了片刻,轻声道“你的同胞姐姐在我王城之中,可谓乐不思蜀。”

云缨浑身巨震,摇了摇头。

他所指是为夜歌。自东黎部失去权势,妖界分崩,她身为妖王宠姬,想必也过得十分不易。

“……别动她。”

季蘅眯着眼看了她半晌,心头一动。

若放在平时,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夺去她的神识。许是同公子无忌混的久了,季蘅对她者的苦痛竟产生了些许观摩的乐趣——公子无忌性残暴,行事不择手段,季蘅虽不似他一般执着于将敌手折磨得身心崩溃,但人活得太久也未免寂寞。

“好啊,”季蘅笑道“我不动她。那你便将你的新王带回去,可好?”

“……好个屁!”

临衍怒从中起,怒不可遏,一掌便朝季蘅拍去。他心知此人身挟上古魂力,其修为深不可测,然此时若一搏或可争得一线生机。若就此束手就擒,他与一船的天枢门俘虏都断无机会!

季蘅与之凌空对了一掌,此一掌不如较方才江面的一掌刚猛,但气海波动之处,悬在船壁上的夜灯摇落,谷物农具皆被二人推出了数尺

木质船壁上传来脆裂响声。

云缨趁机也朝季蘅一掌击去。她的短剑并未带在身上,方才与季蘅对战时又受了些伤。她的一掌虽并未竭尽全力,然季蘅左右掣肘,一左一右皆是有气海压来,季蘅眯了眯眼,双臂长伸,地板寸寸裂开,二人皆被其掌风轰得退了几步。

临衍还待再战,却听上头夹板上传来轰然的裂响。

裂响而后,巨大的战舰竟朝右侧翻了翻。舱中三人站立不稳,一应滑行数尺,临衍心知拖延之计既成,另一艘船上的朝华想必寻到了方法解围。

他看了云缨一眼,转身便朝木梯上跑。季蘅曲手成爪将他往回一带,他左手运气,黑气腾云,他往头顶一轰,那三层木板便被他的气海冲了一个豁然大口!

季蘅抓着临衍的胳膊腾空而起,其长衣振振,黑气萦绕之态,颇有当年宗晅之姿。临衍封印初解,正妖气冲天,不可自抑。他被季蘅一掌丢到了夹板上,滚了两滚,咬着牙翻爬起身。

众妖逢此剧变,又见季蘅如天神降临般威风凛凛,脚踏黑云,手握长枪,纷纷震慑。

夹板朝右侧又偏离了几分,季蘅将宗晅的长枪往临衍跟前钉去,大呵道“站起来!”

妖界素来以强者为尊,他久不出山,人心浮动在所难免。既然云缨等人欲将临衍扶植作新王傀儡,他若当众将此人揍得七零八落,则无论各部如何谋划,此计都将困难重重。

临衍不屑拿他的长枪,只见他双指合并,凌空一划,沧海在手,龙吟之身隐隐。

天枢门的战船腾起了火。

方才朝华所谋不错,而船以铁索勾连,倘若天枢门的战船有何闪失,宗晅的船承此池鱼之祸。

眼看那火越烧越大,季蘅闻所未闻,朗声道“你是孤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王族之血。倘若连我都打不过,留你何用!”

“……谁他娘的是你儿子!”

临衍提剑往季蘅的方向凌空一跳,两艘相连的战舰在江心左摇右晃,火光烛天,巨浪拍打在船壁上哗哗作响。

众妖眼看天枢门的那艘战舰起了火,纷纷便想解开那铁爪免遭火光侵袭。一阵狂风应时而来,大火点燃了桅杆,众妖哄闹着灭火,甲板上登时乱作一团。

八柄飞剑织成密密剑网,纷纷朝季蘅砸去。另一头火光烛天,天枢门的战船在长风之中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经不得大浪摧折。

季蘅手拿黑色长枪凌空划了几个大圈,飞剑的剑光与长枪相撞后碎成齑粉。临衍沧海在手,剑如孤月,季蘅的长枪直指其面门。那长枪凌空折转,横空一扫,临衍弯下腰,季蘅将那枪由左手经右手绕背转了一圈,枪风过处,凌冽如刀。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季蘅的长枪虎虎生风,临衍近身不得,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就地一滚后召出数道雷光。

雷光同剑气相伴相生,沧海簌簌划出数道剑痕,飞快点往季蘅周身各处。二人修为悬殊过大,临衍本不欲同他相争,只道再拖片刻,待船舱中天枢门人寻隙脱身自己再找机会溜之大吉。

不料季蘅正拿准了主意要同他一战到底,只见他手头长枪不止不休,大开大合,招招致命,将临衍缠得连连退让。

二人几乎同时飞跃起身,季蘅持枪腾空,临衍捏了个扶风诀,一黑一白两道光影在江面上飞驰缠绕。

季蘅三抢直取临衍胸前,刀兵相交,沧海弯折出些微弧度,临衍手中不停,一式“风声鹤唳”横扫他的面门而去。

迎风而立的桅杆受此池鱼之灾,断去一半,滚入水中。风帆上也被二人划了一道大口,划痕之中呜咽声声,如泣如诉。二人越战越猛,越战越是搅得江水生涛,妖气冲天。

只见季蘅一旋身,长枪撕裂了寒气,一股柱形黑气直朝临衍卷去。而后越来越多的黑气由水中升腾而来,交缠相抵,幻化作出龙头后当空直坠!

临衍一手结起护身结界,闪转腾挪,生怕被他诡异的黑气砸个半身不遂。硬木夹板被龙形黑气砸出了好几个大洞,船面又晃了晃,那与之相连的天枢门战船早已火光烛天,烈烈红成一团,眼看那大火就要朝这头扑过来。

临衍被黑气逼至船舷边。季蘅长枪在手,迈出弓步,抢抗在肩上,眼看那长枪之刃距临衍仅咫尺之遥。

轰地一声,天枢门的战船炸裂开。

火石。却见那两船相接之处,十二跟铁索纹丝不动,越拉越紧,眼看就要扯得二船相撞。

天枢门的战船左右摇了摇,于此轰然声之中缓缓沉入水中。便是如此,那十二根铁索相交之处却丝毫没有松动之痕迹。

一艘战舰入水,妖军战舰被那沉入水中的巨物拉朝一侧,夹板斜出十分惊险的弧度。

季蘅被那倾斜的夹板带得往后滑了数步。而那距临衍肩头不过数存的长枪也因此同他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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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 万古长青(上)

季蘅连退数步,长枪倏然远去,临衍当机立断以一招“万古长青”缠向长枪的枪头。细密的剑气倏然织作三缕白光,白光绕着长枪收了收。

季蘅收抢不及,长枪挑起临衍脚边的一块木块横飞而起。临衍趁机借力,右脚踏上那翻起的一块木片后凌空跃起,剑光过处,长天之中一抹亮色经久不绝。

他在半空中轻巧如飞鸟般翻了一圈,其剑势就着这一圈的余力,清绝而又缜密,簌簌如落星坠雨。季蘅亦举起长枪划出一个大圈,二者兵刃相接,火花四溅。

临衍落地后连滚了数滚,盖因夹板斜得实在太过厉害,那被黑色铁链牵制住的部分尘土横飞,整张战舰皆被天枢门那一艘着了火的船带得左摇右摆。

船面倾斜之势已令得众妖军站立不稳,有脚力不慎者甚至落入了水里。

轰地一声,天枢门战船的夹板塌了大片。好在船上无人,朝华又不知用了何手段虽引得那战船火光烛天,到底也还没沉。

临衍心念至此,心下一紧,也不知她放置火石之时是否护得自己周身安全。正一念当头,季蘅数枪朝他穿刺而去,沉沉妖气如疾风骤雨。

奈何这战船倾斜得太过厉害,其妖气虽席卷得甲板上木屑横飞,长枪数枪失了准头,只击得甲板龟裂之势更甚。

临衍忙抓了一道沉沉黑铁链稳住身形。季蘅见一击不成,腾空而起,右手运起一捧黑火,眼看就要朝临衍丢过去!

当此时,三枚寒冰箭从天而降,将季蘅悬置的身形笼罩得严严实实。寒冰箭扎入季蘅跟前的夹板又炸裂了开,季蘅惊而回过身,只见朝华一袭黑衣,长弓未收,聚气于掌,那句芒弓上的寒气令得江上凄切的风声都紧了几分。

季蘅回手便将那黑焰往朝华处扔去!彼时她正站在一条黑铁索上,天枢门战船倾斜,连带着妖军的船也颤颤巍巍浮不住。

朝华侧身让过,那铁链被黑火灼起了白烟,她不敢大意,眼看数朵黑焰又呼啸着扑面而来,索性唤出琴弦绕在手心,纵身便往江水中跳了进去。

天枢门的战船迸发出木板倾塌的脆响。方才朝华以司命割断了三条冰丝弦,又将铁链与夹板相接的部分绑得严严实实。而后火石被埋入船腹之中,一经燃起,摧枯拉朽。

火石将天枢门五尺宽的战舰炸裂了一个豁口,江水奔涌而入,战船支撑不得片刻后向右倾斜。

二船相连,妖军战船受此池鱼之祸,右侧船舷被点燃,整条船也被铁索牵引着向右翻。天枢门战船的残躯此时便如千斤的船锚,正当众妖军手忙脚乱想将那铁索收起来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二船相撞,甲板的斜度更甚。那头朝华引得季蘅回顾后入了水,临衍心头纷乱,急中生怒,左手抓着铁链,右手一式风声鹤唳直朝半空之中的季蘅砍去。

他此招借了扶风咒之力,只见一只飞鹤状的残影嘶鸣着破空而去,剑刃收束之处恍若飞鹤的尾羽。

寒烟疏冷,夜雨将落不落,剑光飞虹,迅猛而冷,季蘅冷笑一声,袖手尽数收下。也便是这一袖手的功夫,另一道更为凄绝寒冷的剑光将他的肩头割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此乃怀君一式“探梅”。

天枢门三长老除去云缨,松阳与怀君二人皆被封去法力丢在船头处的船舱之中由季蘅亲自守着。季蘅往船舱第三层收服叛党云缨,而后临衍与之交战,妖军夹板倾斜,怀君二人这才寻的了机会将那看守的十二精英一招屠尽。

怀君刚出夹板便见季蘅长衣烈烈悬置在半空之中,临衍的一式风声鹤唳还未收尽,那寒冷的剑光便已将江川长夜搅得纷乱。

怀君昔在断潮涯之时曾与宗晅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山石道人还没死,他尚未在众仙家面前露脸,但其剑术之清绝,之孤冷,才一出山便连斩宗晅身边潇湘无归两大妖。

那是他的成名之战,亦是令仙门士气大振的一战。而后仙门各家皆暗暗揣测这白衣白发的年轻人师出何处,妖军则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怀君未曾与宗晅有过正面的对战。那时山石道人在断潮涯边结七星之阵,怀君虽站破军诛杀之位,但双方力竭,仙门各家早已是强弩之末。此背水一战,敌死我生,并不容他有过多施展。若说怀君不想同宗晅对战,那必然是骗人的。

白衣白发的年轻道人长袖一挥,浮空而起。

昔年未尝满足的夙愿,此时在这既是宗晅而又非宗晅的一个魂火身上得偿所愿。怀君手握长剑,长衫烈烈,神色冰冷,闭口不言。他的剑没有名字。

素来修道者得其师尊所赐之神武后必先将此物命名,以求尽快达到人剑合一之境。怀君一战大捷,无双城特意将其父亲的陪葬之剑开棺献给了他——此乃仙门无上之荣光,但怀君恍若未闻,潜心修行,这把剑跟着他至今,便就叫“无名”。

无名并不常现世,盖因怀君嫌神武太过肃杀,而他剑法太利,生怕一个不慎伤及无辜。

但今夜无名现世,为的便是在这寒雨连江之上,那清绝而孤独的剑锋能一尝宗晅的妖血。

“久违。”季蘅道。

“……你不是宗晅。”

二人一招对峙,怀君便已觉察出异样。即便昔年宗晅已跻身妖界王者,他的实力也并不会如今日这般……深不可测。并非钧天之力,也并非层层压迫的气海,而是一击过后仿佛被他消解到了虚空之中,敌手毫发无伤,怀君势挟风雷的一招也仿佛从未发生过。

“你是淮安王。”

怀君脚踏祥云,眉目疏冷,淡淡道。

原来他闭关多时早已修成了踏云之术。宗门长者中有能用此术者也都过了百年之寿,再不济也须得熬过第一道惊雷,怀君第一道雷劫未至便已悟出了踏云之术,其修为精进的速度实在令人震惊。

临衍拽着铁链左摇右摆,被寒冷的江潮泼了一身一脸。

方才朝华现身后入水,一看便是诱敌之计,她被那非金非玉的重箭所伤,虽不至于就此一命归西但毕竟令人心忧。临衍眼看怀君出山,心头稍缓,正想入水寻人,不料又数枚黑火从天而降,直将他的周身团团围了起来。

“……吾与吾儿一战未完,即便是你,也得先等一等。”

“……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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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二章 万古长青(下)

临衍听得那“吾儿”二字便怒从心头腾起,越发怒不可遏。

前有玉娆与古越国之惨事,后又有杀师之恨,光宗晅二字已令他咬牙切齿,更莫说那具躯壳之中所寄生的魂火又是琼海山庄之事的主谋。

桩桩件件,累累血债,十把飞剑凌空而起,齐齐如坠星般向腾空的黑衣男人席卷而去。此为临衍遏制不住却又不得不暂且悬置的怒火。若非朝华入水,生死未卜,光就着陆轻舟一事他便都能将这战船掀翻过去。

偏生季蘅铆足了劲要同他一决高下。此举关乎妖界稳定,临衍不接招不行。

他满怀着一腔怒气与怨愤将沧海抛往空中,长剑在黑夜之中划出凄冷弧度,眼看那剑行将坠下之时却陡然在空中停滞了。冷夜中的季蘅恰挥袖幻出数朵黑云,飞剑在黑云的遮盖与扭曲之下碎成了数片,他还未看清临衍此举何意,便见那停滞在半空之中的沧海迸发出熠熠的白光。

白光过处,江面上渐渐浮出一层薄冰。此冰层悬置在水天之间,悬挂在倾斜的战船与烈烈风帆之中,以沧海为圆心,冰层越发延展。

临衍跳到那片浮冰之上。他双手捏诀,一身青衫,眼睛微眯着,便再不似天枢门弟子打扮也颇似谪仙——与其说是谪仙,不如说是坠仙与恶鬼的混合体。

他右手一翻,一缕剑气残影凝在他的腕间。浮空的一黑一白两个孤影见了他均一愣,这借沧海之力凝出浮空寒冰的咒诀从未有人教过他,他竟是自己悟出来的么?

“季蘅是么?恰好我有许多旧账要同你清算。”

倾斜的甲板上早乱作一团。那边天枢门被擒的长老与精英弟子倾巢而出,一众人才见了烛天的火光便在巨浪声中战做了一团。松阳与云缨的气海在甲板上竞相翻涌,众妖军见状,纷纷退避。

甲板上空的浮冰之上却是个二对一的战局。怀君与临衍齐心协力将那御着妖风的季蘅击得左右掣肘。照理说临衍的实力较他二人还差上不少,但他有妖血加身,前又因陆轻舟与朝华之顾,他的一腔怒火还未曾来得及发泄。

只见他借着扶风之力凌空而起,黑色妖风在冰面上呼啸肆虐,江水滔滔,三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离,怀君与临衍一左一右,一孤冷一清绝,莹白的光直将夜空搅得亮如白昼。

临衍踏足于浮冰之上,浮冰上留了个浅浅裂痕。季蘅冷哼一声,落于浮冰之上,长枪横扫而过直取临衍面门。他此大开大合,偏不使出全力,偏又拳拳到肉的打法实在太……张扬,仿佛下足了心思要将临衍当众揍得满地找牙。

临衍心下了然,手中不停,他以那残剑的残影为支点,凌空而起,左手趁机往季蘅处砸了两道雷。

怀君紧随而上,剑势孤绝,一式“寒江雪”将咒术幻化而成的浮冰表层都削开了一道豁口。江水雾气蔓了上来,季蘅左手幻出一个巨盾,巨盾冰层上渐渐生成一个护身结界,结界之内,黑色长枪与临衍所幻化的剑影尚在鏖战。

临衍以自身气海为引,强行幻出长剑之残影与季蘅为战。此举极耗灵气,便是他以妖血撑着也坚持不得多时。

果不其然,一式“江河奔流”过后,剑光堪堪扫过了季蘅的肩膀,他仰头避过,轻巧从容,再挥长枪来袭之时,长剑的残影竟被那黑色妖枪击得裂了些。

寒冰阵中的沧海仿佛心有灵犀般轻声嗡鸣,临衍右手指剑,沧海上便又幻出了一枚剑光。临衍御着那飞剑往季蘅脑袋上当头砸下,自己手头一招“长歌当哭”也恰正收尽。

飞剑一击落空,怀君的剑阵已至。薄冰面上的水雾更甚,季蘅只觉脚底一窒,确是一缕水雾化作了碎冰将他缠了起来。他眯着眼将那碎冰炸的粉碎,又几缕水雾腾了起来。

他不胜其烦,腾空而起,怀君一剑斩断了他的两束妖风,第三剑光穿迷雾而来,直朝季蘅而去。此招没有任何雕饰与润泽,没有任何先兆,只简单凌厉地一剑,季蘅冷哼一声,以长枪相迎。

他初时不觉,待那剑气直穿过他胸膛而去之时,他才觉察出了自己轻敌。怀君虽不似他身挟上古魂火之力,但依他的修为依然能将他一招重伤。

彼时季蘅并未穿着银甲等护身之物,剑气入体,不见血光亦不闻皮肉撕裂之声。季蘅只觉一股一场凌厉的气海当胸而来,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临衍已唤起第二轮飞剑朝他的后背砸去。

三柄飞剑穿胸而过,季蘅吐出一口血,讶然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他话音未落,挥舞着手头妖枪一挥,却见怀君的锐利剑气与临衍幻化而成的剑光均被他一举震得粉碎!

怀君连退数步,边退边不忘为临衍幻了个护身结界。临衍无法腾云,只在浅蓝色的冰面上滑行了数步。冰层化去大半,偏生正在距沧海一尺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

季蘅再度腾空之时,却见他抬了抬双臂,三条水柱从江面上升腾而起。水柱幻化成龙形,龙头处黑雾萦绕,眼看就要给冰面上的临衍以致命一击!

怀君手腕一翻,当即便将那冰龙斩裂了开!他左手于此千钧一发的一刻同季蘅的水龙相对接,江水深处传来轰鸣响声,两岸青山瑟瑟呜咽,才凝结而成的冰面上寸寸裂开。

“你走!”

冰层斩裂之处,临衍脚底一空,直落入了江水之中。

怀君与季蘅连对三掌,第一掌天崩地裂,第二掌江水生波,第三掌却静谧无声。三人环抱的水柱在怀君的掌风之中化成了一场雨,怀君掌中白光不灭,右手剑光如崩裂的浮冰。黑气由浓转淡,怀君白衣沁血,他的长剑再度送入了季蘅的肩头。

季蘅抓着那长剑,目露凶光,笑意未收。

“师叔!”

季蘅右手使力,无名剑刃上被他生生震出了一道裂痕。怀君御着长剑一路紧逼,空中一黑一白两道孤影停不得片刻,却见万千黑气由江水之中腾空而起,顷刻便将那摸孤绝的白色身影吞没殆尽。

季蘅反手握着肩头长剑,似叹似呢喃,道“杀了你,多可惜。”

但临衍并未听得这句话便被卷入了漫天波涛之中。悬置半空许久的沧海也在层层碎冰之中被卷入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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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三章 一隅之门(上)

这是临衍数不清第几次入水。

他在丰城护城河奔流的凉水之中恍惚看到了天枢门的暖春,在白帝城静谧的芝山湖里念起了岸边的一个等他归来的人。但他在夜雨寒江与漫天黑雾之中蓦然感到了一股豪气一股九死未悔,仿佛要将世间一切艳色碾压干净,尽数摔碎的反骨与血腥的豪气。

他想起了寂照阁上空的晚霞与陆轻舟的死。仿佛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怒火与绝望在他的四肢百骸之中游移,巡视,这一腔血气将他的君子之道撕得粉碎,将天地君亲的秩序尽数踩在了脚下。

浮在心头的只有杀欲,无力,嗜血,愤恨,他的怒火与不甘随水流一道漫卷浮沉,一道奔流不知其所以,一道涛涛天涯无处宣泄。

临衍闭起眼。

沧海同他一道落了水,他感知到那把上古神器正在距他不远之处。若他愿意,那把剑随时都可以回到他的手中,但他忽而有了片刻犹豫。

倘若沧海在手,他手持利刃,又能保有多少理智?

倘若理智不存,他又会否在屠妖之后一并连那白帝城上的栖梧宫,栖梧宫中雪衣烨然的仙门弟子一道屠杀殆尽?他又会否听从船上妖孽们的蛊惑,凭着自身的一腔妖血,换回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妖界王位?

沉浮在水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的无力与愤怒又仿佛收缩成了一个断面。他想冲出水面助怀君一臂之力,又怕出得水面,眼见寂照阁之祸重演,师长血溅当场,而他毫无反击之力。

沧海在距临衍咫尺之距的地方从他的指尖滑了出去。临衍闭上眼,猛地又睁开了眼。

鏖战当前,大丈夫如何能如此磨磨唧唧?便是怀君与天枢门诸人一战身死,他便能就此沉入江底么?

临衍借着胸口一股豪气与血气,浮了片刻,忽而感到一个人影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恰如拽离泥泞与污秽,拽离开他的怯懦与恐惧一般。临衍被那人牵着浮出水面,江雨未收,寒烟稀薄了许多,而那艘行将就木的天枢门战船此时终于在轰然的火光与脆响之中沉入了水底。

季瑶长喘了一口气,见临衍满目讶然,忙道“松阳长老帮我们挡了大半妖魔,现大部分弟子都已跳入了水中,堂堂天枢门弟子应该不至于有人淹死……”她指着妖军那艘歪得眼看也要沉了的船道“我们也寻到了朝华姑娘。”

临衍激动得说不出话,他二人一前一后往一块残了的木板方向游去。果如季瑶所言,被擒的天枢门弟子大半已在水中露了个脑袋,那头船舷之上剑光隐隐,确是松阳与一大妖鏖战当头。

那头怀君与季蘅打得太过酣畅淋漓,二人腾云驾雾,竟不知战到了何处。

一块恰供一人横躺的木板飘在雾气腾腾的江面之上,朝华躺在正中,惨白着唇,眼睛紧闭着,点点浮光萦绕在她的伤处。此为金花虫,临衍曾在丰城外见过一次。

他手忙脚乱趴在木板边沿,江雨未歇,冷雨砸在她的眉睫与发梢上,顺着脸颊往下止不住地淌。

临衍柔柔为她拨开额头一缕湿发。

偏是如此,摧枯拉朽,一言不合就把人揍得找不着北。也偏是这般要强而无所顾忌,仿佛世间一切力量都奈何不了她,又仿佛稍有一阵风就会将她吹落得不知去往何处。极强易折,不知收敛,无所顾忌,临衍抵着她的额头,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季瑶欲言又止,临衍朝她递去感激一眼,摇了摇头。

二人一路仿佛落水狗一般被人驱赶着不知归乡,从祁门镇到鬼蜮,从雍州至白帝城。仿佛时间无所不在的都是雨和血,都是冷意与潮湿,都是漂泊何所以,茫茫无处归。

临衍轻柔地抵在朝华的额头上,低声道“……对不起啊。”

让你同我一起承受本属于我的恩怨与情仇,我的苍生与大义,对不起啊。

妖军战舰缓缓入水,巨大的漩涡将落水的妖物与天枢门弟子都卷得身不由己。船舷之上,松阳同一大妖正打得难解难分,气海与浪涛两厢冲撞,船舷上的火光将暗沉的天色照的莹亮一片。

临衍回头望去。怪乎不得与松阳长老对战的大妖如此眼熟。这是夜歌,临衍曾在祁门镇上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支起身吻了吻朝华的脸颊,又道“对不起。”

便是如此,我依然有我必须完成的事,有我逃不开的责任。

临衍将那木板推离了半寸,对季瑶道“劳你……”

“师兄你要去往何处!?”

临衍并未答她,只将那木板推得更远了一些。

“她有神力加持,轻易不会重伤。倒是你,一会儿船沉了,我也不知会有多少妖物追上来。你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给他们再抓了过去。”

“……师兄你!”

“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临衍话音未落,默念咒诀。沧海似有感知一般飞到了他的手中,他在江水之中抹了一把脸,左手捏诀,一股长风吹来,直将他带得腾空而起。

他借着这片刻的力量寻了一块浮木,回过头,看了季瑶一眼,欲言又止。

无需告别,他道,自己运气怎会如此糟糕,这就去白白送死?

“师兄!!”

临衍闻所未闻,脚尖发力,在一排浮木之中闪转腾挪,直朝那摇摇欲坠的战船而去。

季瑶撕喊而不得,长风呼啸,江雨刚收,天边一白一黑两道孤影此时方现了身。怀君与季蘅二人越战越猛,越战越是酣畅淋漓;另一头的船舷之上,夜歌御着一把短剑与松阳在薄雾寒江之上对决。她的短剑迅猛如电,其掌法缜密而暗藏机锋,与松阳的拂尘相对战之时各有优劣,一时也难分伯仲。

二人刀兵相接,拂尘的铜手柄与短剑激撞出火花。

当此时,临衍飞身而上,轻盈落于翻转的船舷之上。夜歌“咦”了一声,松阳趁机一掌击出,却不料他一掌仿佛击在了棉花上。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心法,临衍道了声“小心”,夜歌眯着眼,御着短剑挡下松阳一记拂尘,自己长袖一挥便往临衍抓去。

临衍曾耳闻夜歌的心法诡谲,不敢同她硬碰,便也只虚试探了几招。松阳不知夜歌底细,眼看一记拂尘落空,抬手又要往她身上抽。

他的一式“二十四桥”还没使出来,夜歌耐心耗尽,反手就着他绵绵的拂尘之力一掌拍去。二者心法相似却有不同,松阳以柔克刚,夜歌以无生有,借力打力。只见她顺着松阳银丝划过的方向运气于章,趁其一掌击来的时候往回一收,而后又将他的灵力原封不动给他送了回去。

松阳不料她竟行此诡术,反应不及,胸口生受一击。夜歌却不善罢甘休,她断剑在手,灵巧而迅猛,其剑光如穿云扶月迅疾地点往松阳胸口肋下各处。

松阳忙以拂尘回防,临衍趁机一剑朝她后背袭去。却不料此一剑隔空之力恰被她生生受了,剑气没入夜歌的肩胛骨,她闷哼一声,妩媚笑了片刻,忽而将临衍的那股力道尽数收了,一掌便朝松阳拍去!

二人皆不料她竟有此心法,松阳受此一击,加之旧伤未愈,连退数步,喉头一甜。

一口巨大的青铜古钟腾空而起。此物临衍曾在琼海山庄见过,那时一个叫秦泽的白衣修士御着这法器将夜宴上的众修士一举震得心脉不稳,内息起伏。却不料此物原来自妖界,这竟是夜歌的东西。

松阳方才受了夜歌借力打力的一击,正自内息翻涌,此时被这巨钟轰然之声所激,更是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临衍忙护在他的身前,长剑一挥,低声道“长老可还好?”

松阳此时百转交集,心头复杂,实不知如何应他。照说在雁荡峰顶上险些将临衍一掌拍出内伤的也是他,战船之中将他忽悠到天枢门的也是他。

但这孩子即便被逐出门墙依然念着往日授业情谊,面对强敌如此,他不躲不闪,甚至连命都不顾都要来帮他明知山有虎,明知此路多歧,他同天枢门那位已逝的先掌门当真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走吧,”松阳捂着胸口道“我们方才被他们暗算,封了些许法力,此时也硬撑不了多久。你还年轻,还大有可为……”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道惊雷劈过,青铜巨钟嗡鸣作响,旋即又被三道惊雷劈裂了一个角。原来半空中鏖战的季蘅二人瞥见了船舷上的动静,眼看又要朝临衍袭来。

怀君忙幻惊雷阻之,惊雷在黑云的漫压之下消减了许多威势,季蘅披着宗的皮囊轻巧落在了一段桅杆的中段。

此时妖军战船已斜了一半浸入了水里,巨浪滔天,船舷左右晃得厉害,妖军与天枢门弟子一同入水,二者在水中相遇便又打成了一团。

江水上翻滚起浅浅的红色,临衍不敢去看,越看则越为愤怒。他结了个印将松阳护在其中,季蘅哈哈大笑,道“你还当真是……蠢得可以。”

临衍长剑一抖,懒得理他。

他的长剑正威胁性地指着夜歌的脖子,如此一来,夜歌成为了众矢之的。怀君姗姗来迟,落于夜歌身后,夜歌与临衍在船舷上齐平,季蘅远在桅杆一侧。一船人皆蓄势待发,一船人皆静默了片刻。

也正是这静默的片刻却足够云缨从三层船舱爬到船舷上。她方才帮着掩护天枢门弟子逃跑已消耗去太多法力,此时她白衣萧索,短剑在手,翻身到了怀君后方不远处。松阳见之大喜,道“云缨!我们趁机……!”

他话音未落,夜歌回过头,怀君与她短兵相接,二人均是试探,二人均未使出杀招。怀君退了数步将云缨护在身后,松阳这才看清楚她手头的短剑竟与夜歌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他心头一沉,大感不妙。

“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数道惊雷漫过天穹,眼看大雨又要落下来。云缨低声问道。

她本是同那桅杆之上的季蘅喊话,怀君头也不回,心头莫名,道“……什么事?”他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云缨的短剑便直穿怀君后心而过,一击中地。

怀君方才被季蘅重伤,此时又并未设防,是以她的一剑并未废太多力气便穿透了怀君的护身罡气。云缨面目沉肃,目光如水,仿佛看着的是他,又仿佛穿过他,穿过了江雾,看到了更多的人。

愣了许久怀君才想起来,云缨曾许他一场赏荷之约,此时的荷花却早已经开尽了。

怀君讶然眨了眨眼,下一瞬便直跌入了涛涛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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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四章 一隅之门(下)

便是这样的绝境之中,怀君的反应也不见得慢下半分。他入水前拼尽了全力朝那青铜巨钟一剑砍去。

他本想给云缨留下最后的一剑,却不知为何剑广在手,他的心下略一犹疑,偏生却放了她。

或许因着一个未尽之约,又或许天枢门上下皆拜服在他的剑光之下,他们敬他若神明,而云缨是唯一一个胆敢邀约他赏荷的人。倘若庄别桥泉下有知怕是能笑得背过气去。

如此一个嗫喏而强悍的师弟,大半辈子沉迷剑法,清心寡欲,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这最后一遭却遇了个红鸾劫数,当真天命不可违。

也当真是天命不可违,怀君的一剑摧枯拉朽,虽被季蘅堪堪躲了开,却也因其太过强横孤绝,那剑光竟生生穿妖军战舰而过,将那五丈余宽的战船生生劈了开!

硬木的脆响与浪涛搅作一团,巨钟轰然裂开,夜歌受此法器反噬,眼角沁出血。水面上汇聚起两个漩涡,方才扶着木板逃出生天的天枢门弟子与残余妖军眼看又要被那漩涡卷进去,临衍惊怒,大呵道“长老快走!”

他话已出口,却为时已晚。松阳不忍天枢门弟子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撑起混天结界,以一己之力同滔滔江水相抗衡。

滚滚江涛在他的结界之中缓了片刻,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令得更多弟子得以浮在水中或浮木之中远离战船。松阳不管不顾,腹背受敌,莹白色结界从他的手中撑开,天空张开巨阵,江水受此法阵之力遏制,竟生生平息了下来。

天与水皆在此巨大的法阵之中扭曲遏制,而撑开法阵的人却如浪涛中的一叶扁舟,异常渺小,异常孤独。

夜歌怒极,一剑袭来,临衍为松阳挡下大半杀气。第二击却来源于静默已久的云缨。

季蘅受了怀君孤绝一剑,一时半会还未缓过来,云缨犹豫片刻,短剑当头一转,直朝临衍肩头而去。临衍阻隔不及,被松阳一掌拍到胸前,暴呵道“走!!”

他此一掌未尽全力,却足令得临衍连退数步。直至退无可退之时,临衍抓着一根入水的铁链稳住身形,不死不休,八柄飞剑皆朝云缨而去。

云缨不管不顾,生受了他的一击,下一剑直取松阳而去。

临衍便是在船舷翻转的边界,在江水上的咫尺之所,眼睁睁看着云缨砍下了松阳的头颅。

她白衣翻飞,面无表情,浑身沐血,手提松阳的头颅,眼睁睁那巨大的法阵散去,江水复又涛涛震声。夜歌朝天哈哈大笑,边笑边道“不愧是我的好妹妹。”此一句“妹妹”刺得临衍心头震怒,他甚至已觉察不出诧异与愤怒哪一层更多一些,又或者无力感与无用之感更多一点。

他提剑攀援而上,季蘅闪身至他的身后,临衍脖间一凉,便听他道“还不认输?”

“我天枢门弟子从不跪着死,”临衍抹了抹嘴唇,道“你说呢?”

他的表情太过镇定,纵身陷囹圄,四面楚歌,纵然亲眼目睹了师长之身死魂灭,但他只觉心头一片空明,太过澎湃的情绪都早已蛰伏在了静置的水面之下。

临衍回过头一言不发,此时他眼尾发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便是如此,他激越蓬勃的妖气也由胸口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脸,猩红色妖纹刹那便爬满了他的半张脸。

季蘅退了半步,旋即哈哈大笑。

“如此一具身体……”季蘅话音未落,却听头顶上惊雷爆响数声,那雷电顺着桅杆与江水,顺着翻涌的乌云,竟缓缓汇聚到了沧海的剑刃之上。

此乃九重天遗物,情急之时有呼风唤雨之能,动辄可令天地变色。

朝华在一块硬木板中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一片轰乱。她的心口凝结了一个温暖的咒印,也不知是临衍或是其他人给她留下的印记。

她喉咙发紧,浑身冷得动弹不得,好容易挪了挪手指,抓了一手湿漉漉的头发。那头发的主人却又扭过头,也不看她,任她抓了一手空。

她方才被那巨钟之声吵得半梦半醒,此时好容易睁开眼,却见季瑶将她栖身的那块木板往前又推了推。朝华惊坐起身,动作太大扯了伤口,她捂着胸前,跪趴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惊呼道“遥姑娘你要去何处?”

季瑶浮在水中,转过头,抹了一把脸。

“天枢门弟子必不能弃同门于不顾,师兄正为我们死守了一片生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言谈间她又抹了一把脸。

江水寒凉,季瑶瓜子似的脸被冻得惨白渗人,她飘在水面之上仿佛浮萍一般无助。朝华心头一紧,仰头看去,只见长天之中电闪雷鸣,黑气环绕,一黑一青两道孤影正斗得不可开交。

而那两道孤影外头被人撑开了一方结界。此结界温润沉厚,直将江心漩涡与渐渐下沉的战船笼了进去。结界外有天枢门弟子一身狼狈,逃出生天,也有一二漏网的妖物正同仙门弟子鏖战。

许多年后当朝华回忆起当下的情形,这滔滔江水与亘古无光的长夜却莫名令她想起了九重天旧日的时岁与无双城里的那一场血战。

那是她同庄别桥第一次会面的地方,那时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君子之道,在克己,不在随心所欲。

“朝华姑娘,妖军来势凶猛,必有后手。想来仙门众家多多少少也都不慎遇袭。倘若你此去遇了其他宗门之人,请务必……”

朝华闷得说不出话,忙朝季瑶伸出手“你随我走。你在天枢门中是个异类,世间诸事犯不着你以命相搏……!”

她话音未落,季瑶凝了个扶风之咒,将她的木板越推越远。

“保重。”

她读出了她的口型。

季瑶一人一剑,踩着一块软木板便朝结界扑去。结界边沿是妖军汇聚之地,结界里是冲天黑气与天枢门孤绝剑光的殊死一战。这结界是松阳拼着性命设下的,稳若泰山,固若金汤,便是他身死魂灭,此方结界亦能撑得季蘅与临衍的妖气不外泄,二人缠斗的冲天煞气也并未波及江畔无辜之人。

朝华跪爬在硬木板上,双手紧紧扣着木板的边沿,张了张口,喉咙发紧,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江上长风呼啸,夜雨连天,浓浓的雾气方才还疏淡了片刻,此时好死不死,偏生又密匝匝地蒸了起来。

朝华仰头看天,天色昏昏沉沉,渐行渐远的一场血战还未曾终结。而那战场之中沐血奋战的人,自始至终也未曾来得及对她道一声告别。

夜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砸在结界上,顺着莹白色透明外壁不断往下淌。朝华怔怔然看着那如丝如缕的绵密江雨,看着江上渐渐凝结起来的雾气,蓦地想起了九重天的王城。

原来此时距九重天湮灭,神界不存,距她成为一个不老不死,不知其所终的孤鬼,已然整整过了七百八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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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五章 灵犀(上)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此时距嘉临江上那一场血战已过了整整两年。

两年可以发生许多事,诸如妖界整军,三番五次往人间世试探,奈何六界封印未开,二三妖军虽令众仙门吃了些苦,但始终不成气候。然妖王现身嘉陵江,江上仙门纷纷遭受重创,白帝城栖梧宫更险些被妖物灭门。

而昔年山石道人倾仙门之力亦未将宗这妖孽闷死,实乃仙门大不幸。

仙门上下自此后秩序重组,天枢门式微,凌霄阁与朱庸集结众仙家抗妖,其声威可谓扶摇直上。众仙家就朝中纠察一事内举成风,仙门上下有赞其攘外安内未雨绸缪者,有人心惶惶终日不安者,又有人将此不见天日的两年称作“一夕长夜”,说的便是这两年时间竟如长夜威压一般,虽然短暂,又仿佛盼不见天明。

又诸如,朝中太子党分崩离析,天子病重,遂命三皇子监国。而那一贯不受待见的庆王此时也因拉拢仙门,稳定军心,与修士协力抗妖有功,一时春风得意,风头无两。

有人曾言庆王野心勃勃,必不甘心长居于三皇子之下。说这话的人是否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但那帝京皇城里的九五之位与十二串串珠坠于其上的帝冕有多大的魅力,此事却令所有人皆心知肚明。

再诸如,嘉陵江上一战之后,天枢门松阳长老身死,云缨长老失踪,怀君福大命大被一个渔夫捡了回家。待他再恢复记忆回到天枢门的时候,其一身修为尽失,连眼睛都再看不分明,想来是入水时不慎被耀眼的雷光所灼伤,而后再也难见得好。

天枢门一门四长老只剩了一个,便是天下仙门对琼海山庄之事再有意见,此时或出于同情,或出于幸灾乐祸,总也不好再与之为难。

这最后一事却令得天下人徒生了许多揣测。

盖因那日白帝城中露了妖气的天枢门首座弟子,庄别桥的小徒弟于嘉陵江上一战后不知所踪。

任天枢门花了老鼻子功夫将嘉陵江以至于白帝城周边五十里翻了个底朝天,此人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留丝毫线索。

有人曾言此人或许早已葬身了嘉陵江的渔腹之中,又有人道,此人身带妖气,说不定同那伙妖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临衍的下落便如昔年庄别桥的尸骨一般,自此成迷。

他留在嘉陵江里的沧海倒是给人捞了上来。

这是朝华在小寒山上隐居的第二年冬天,朔风凛冽,小寒山还未曾银装素裹,怀君便着人将他的佩剑连同一封书信一同带了过来。信中言道,怀君因一身修为尽失,又失了双目,甘愿辞去天枢门长老之职,只身往祁门镇独居,不要徒弟跟着,也坚持不带走一物。

他的无名在那一场血战中损毁,后明素青得了沧海,他便据理力争将那上古神物留了下来。

朝华接过小童递上来的剑,只见得剑光如水,照彻天地寒白。

她的手有些抖。剑柄上早已经凉透了,留不下任何人的温度,她拿剑怔然端详了许久,又听那童子道“怀君长老说,这是他唯一能为姑娘做的。万望姑娘莫要太过伤心与执念,人死不能复生,生死一事,还是要顺其自然的好。”

“除此外他还说了什么?”

那小童被她瞪得抖了抖,低下头,嗫喏道“没、没了。长老还说,妖王之事还没解决,到时若人间世大乱,还请姑娘看在先掌门的份上,给我天枢门、给天下无辜者伸些许援手……”

“人间世大乱?”朝华将那长剑一收,冷笑道“便是你人间世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又同有何干系?他倒会做人情,怎的,他的大义是大义,我的大义便是破铜烂铁么?”

东君在一旁看不下去,忙挥了挥手让那小童赶紧些滚。

“你都能做人家太奶奶了,跟个小屁孩较什么真?”

朝华回瞪了他一眼,朝那小童道“你等等。”

身着雪白色毛毡斗篷的小童战战兢兢在一棵落了雪的桃树前停了下来。桃树下的溪水早被大雪封冻了起来,水上的浮桥上覆了一层莹白的薄冰,那孩子看着也不过十岁。他一个人从岐山谷地一路辗转寻到这个地方,想来天枢门也着实人丁凋零,无人可派,这才让他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是怀君新收的小徒弟?”

朝华这话问得古怪,那小童回过头,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道“回九殿下的话,不是的。长老说他一生收得两个徒弟已是心满意足,我……我私心里崇敬长老,自请同他一道往祁门镇去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她知晓怀君素来自负,他虽不善言辞,但他的一身精纯修为是他赖以为生的利刃。如今利刃既失,想必那白衣白发的年轻人也不好受。

一念至此,朝华放缓了语气,对那小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灵犀。”

“……为何起了这个名字?”

“长老说,昔年灵犀道人纵承蒙巨大冤屈却也从未堕入邪道,他心怀仙门,心怀苍生,实乃我仙门之楷模。我、我虽天资不如他,也不如镜师姐,但长老说,只愿令我做一个好人便够了。”

“他既已辞去长老之职,为何你们还称他为长老?”

那小童见朝华神情恳切,不似讥讽,便也一板一眼地答道“门中就我一个人这样叫。我出身低微,同长老姑且算是个同乡,长老无论有没有修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这一本正经的举止实在像极了一个故人,朝华怔怔然看了他片刻,灵犀又道“倘若九殿下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了。”

“你也不必叫我九殿下。”朝华走上前,揉了揉他额头软绵绵的的头发,低下头道“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老,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之话都是狗屁。本座自有通天之能,生死之事亦不能阻挡我分毫。倒是我曾经答应过他,无论临衍走上了哪一条路,我都会把他扶到正道上。这个约定我牢牢记着呢。”

她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莹绿色的珠子往灵犀手中一塞。

“这是……?”

“风行咒结界,可护你安然无恙。我是你的长辈,此物就当见面礼罢你也别不好意思,你家长老昔年收了我一个白玉葫芦,如今我越来越穷,能送的出手的东西也就这么些。你看你这小青苗似的,岐山距此千里之遥,你自己小心些。”

灵犀被她说得没有办法,只得红着脸将那小珠子塞入了袖子里。

“长老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九殿下赠我一物,我没甚可回赠的,实在是……”

“你长老还说过要对本座以身相许,你也要来这一出么?”

朝华翻了个大白眼,那小童被她的大胆惊得连退数步,逃命似的窜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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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六章 灵犀(下)

朝华今日心情甚好,调戏了一个冰雕玉琢的小傻蛋又得了一神器,实在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她伸了个懒腰,餍足地扭了扭脖子,东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将沧海要回来,只怯怯道“你干嘛去?”

“睡觉。不然呢?一大早的不让人省心。”

她施施然走过东君身侧,径直往那眼看就快塌了的茅棚子而去,“啪”地一声将木门一关,端着个脸,摆明了不让任何人打扰。

凤弈亦被她一大早的起床气震得心有余悸,他摇了摇头,对东君道“可要我……?”

“别,不想被揍就随她去,”东君道“这小祖宗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朝华背靠在门板上发了好一会呆,这才颤抖着双手将沧海又捡了起来。

此原为温冶的佩剑,朝华从未告诉过临衍这件事。剑是他自己铸的,取了东极陨铁与东海极渊的沉冰,在铸剑台上整整打磨了八十一日,每一寸皆是他的亲手造物。

朝华曾念他自顾自造了神器而不曾也给她弄一个,温冶哑然失笑,这便将九歌长琴赠与了她。后沧海流落人间世,朝华经年不见这神武,再见之时,它已被覆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那人不似温冶那般惊才绝艳,不似她之后遇到的许多人那般大权在握,身居高位,但他们都是一种人。清正严明,德正风清,便是被她这妖邪所惑,他们所坚持的正义与信仰,他们的清平盛世也从未因此而削弱分毫。

朝华又想起庄别桥曾对她说,你自畅行无阻,行事无所顾忌,早晚得被自己的性子给拖累死。那时他二人正在明月庄中情浓正当时,朝华混不以为意,庄别桥又道,反身而诚,善莫大焉。

人若能自己同自己和解,那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庄别桥是否同自己达成了和解。除一生无子外,他有贤妻,有清明,有他的坚持与心心念念,有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这与朝华不同。他又曾道,每个人都是一盏灯,这一盏孤火虽然微弱,但稍有不经意便会影响了其他人,所以万勿作恶,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庄别桥是一盏明灯,而在他之前的许多人,胡世安,白蕊,周海,他们成了朝华的一盏又一盏明灯。他们令得她不至于孤苦无依,不至于坠入邪道,弑杀无忌。

她从不知道逃脱生死的审判竟是这般……孤独,也便是在这种孤独之外,这许许多多的明灯让她依然选择做了一个善人。

“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一个坦诚自洽之人。”临衍曾这样对她说。

坦诚自洽,视世间大义于狗屁,朝华心头闷痛,头阵阵地疼。

可她忽然不想做一个善人了。她失去了她的一盏明灯,一缕光,一束温暖的皂角香与一捧人间烟火。她忽然极想试一试,倘若她十恶不赦,弑杀如命,倘若她凭其无上神力与不死之体将人间世搅得一团大乱,那音讯全无的人会否现身,会否如约来规训她,管束她?

朝华深吸一口气,放下沧海,俯身在茅屋的石台上摊开一叠纸。

这石台是他曾躺过的地方,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朝华将那层冰化开,又将封冻了的石砚台化开,不经沉思,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她的笔迹同他大不相同。

临衍自小得庄别桥亲授,写字亦一笔一划,一本正经,小小年纪便描得一手好楷书。朝华字迹龙飞凤舞,丑得不能看。她这几日潜心习字,一笔一划磨了下来竟颇有些规整的意思。

她描完了一张纸,将那张纸点火烧了,又取一张纸接着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同他贴近,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得以暂且放下她的恨与无力。

她的恨是四下奔流的涛涛江水,若非因着一个久未履行的约定,她早一人一剑杀往蜀中将那薛湛与庆王,连同一帮子仙门狗屁砍死在了白帝城中。

他若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生气。朝华一念至此,压着满心翻腾的钝痛,揉了揉手腕,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她越写越是无力,只觉那墙角躺着的沧海仿佛无声的嘲讽,又仿佛一根断了的线。倘若他的佩剑不知所踪,她还尚能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但他的佩剑被人找回来了,长河之中却不见他的魂火,天地无极,苍茫辽阔,她竟真的再也寻不见他。

任其神力无双,超脱生死与善恶之审判,他一个小小的魂火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见。

朝华的手在抖,一滴墨晕开了一张惨白的纸,她忙抓着右手腕,强迫自己压抑住满腔的杀气。

她的头疼得有如万针入体,那是自嘉陵江上受伤后留下的后遗症。

那时她乘着一块木板在大雾蒸腾的江上飘行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被一家她叫不出名字的仙门捡了回去。自此之后,每逢四季变幻,她总会头疼得不可自抑,便是圣手如东君都拿她没有办法。

东君解了她的神力封印,朝华恹恹在小寒山上萎靡了一阵又大江南北地混了一阵。她混到鬼蜮,白臻忙得没空理她,朝华心觉无趣,往雍州混了不少时日又恹恹地回到了小寒山上。

小寒山后山有一条河,河上水天呈碧,两岸有芦苇招摇,而今芦苇尽数枯了,连那一望无垠的水面也被尽数冰封得干净。

朝华抄写不得片刻,忽听有人敲门。

她飞一般地将门一把拽开,东君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讷讷道“你……有客人。”

“谁?!”

东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假惺惺捂着嘴咳了咳,道“谢棕琳。”

不然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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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七章 寒灯(上)

谢棕琳此来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女孩。那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鬼灵精怪,肤白胜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眉心一点朱砂痣,着实仙气凌然,着实如幼嫩鲜红的果实般惹人疼爱。

她的一双眼睛像极了那冷这个脸的白衣地灵,朝华见之大惊“这你女儿?”

谢棕琳白了她一眼,道“吵什么吵,她是……”

“这孩子爹是谁?”朝华绕着那丫头左看右看,大惊道“陆轻舟?不是吧你……”

“这么一说确实有那么些神似,”一旁的东君沉着个脸,绕着那小丫头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虽对灵犀道人不甚熟识,但这双眼睛确实是像,像得很。啧,谢姑娘,你沉寂两年居然给人家养了个孩子,那人若是泉下有知……”

“知你个大头鬼知,此乃鬼帝的引魂使。我因有事求她遂将她拦了片刻,这丫头本是找你来的。”

谢棕琳狠狠瞪了朝华一眼。怎的这一群上神的年纪加起来都能当她祖宗了,凑在一堆怎地竟这般不靠谱?

朝华讪讪缩回手,颇为恨铁不成钢又颇为遗憾地将那丫头又打量了一番。

“是就是呗,我等又并非迂腐之人,你若替陆轻舟留了个后……”

谢棕琳闻言差点抽她。东君忙将那罪魁祸首的神界九殿下拉朝一边,那丫头被众人这一闹,低头无奈叹了口气,道“九殿下,鬼帝陛下托我告诉您,那雍州彩衣镇周家的生魂他会妥善安置,殿下无须担心。九殿下此举实在仁心大善,既保护了彩衣镇黎民又令得生魂归于长河,照说此功德该给您记在生死簿上。但生死簿上没您的名字,陛下姑且记着,倘若他日您再往鬼蜮而去,陛下再亲自道谢。”

东君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指着朝华讷讷道“……什么?什么叫仁心大善?……你说她?”

眼见瞒不下去,朝华低头咳了咳,莫名老脸有些红。

“那什么,这种事他自己记着就行了,不必专程派个人来告诉我。”

“陛下还说,九殿下近几年一改顽劣秉性,实在令他大为欣慰。改日若殿下再往我鬼蜮去时,鬼蜮上下必对您礼遇有加然六界封印松动,陛下最近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殿下近日若没什么事,多留在人间世多行善积德也是好的。”

这丫头连珠炮似地吐了这一串,朝华此时听明白了。白臻这哪是派人来给她邀功,分明是烦她烦得不行,拐着弯地求她没事再莫去给他添乱。

自临衍失踪后,朝华少说往鬼蜮也跑了……她捂着脸,摇了摇头。十几二十趟还是有的。

她每去一次,鬼蜮上下念其九重天王室之尊贵,总不能不派个人跟着。

然此人动辄便往长青山跑,跑完了又往长河源头蹲着,一言不合动辄又是一顿脾气。最后连无溟都看不下去,白臻二人这才合计着将她这尊大佛好好安放到人间世消停消停。

朝华流连人间百无聊赖,心情好时便也行了几件善事,那彩衣镇周家大宅的事便是其中一件。

周家乃彩衣镇大户,后因其家主开罪了一个叫林成的修道之人而被人家下了降头,于去年深秋之时溘然长逝。周家家主入了土还不得安生,他的生魂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而后又以彩衣镇万千百姓的性命要挟,令其子孙以三十童男的鲜血安抚其怨气。

朝华途径此处,顺手便将那姓周的家主之生魂给封了。

再而后,他身后的修士现身,朝华一言不合便将那人扭送了洗尘山庄。洗尘山庄起先不死不承认,朝华冷笑一声便将人家的主殿屋顶连同剑阁给掀翻了过来连门带瓦,丝毫不见得含糊,齐齐整整地给掀翻了过来。

众修士从未见过这般强横且不要命之人,这才战战兢兢允诺将那林成按门规处置。

之后的事朝华并未再行深究。以她之前的脾性,倘若插手此事则必然一路揪到底,但她近几年疲得很,眼见着那林成在她跟前痛哭流涕涕泗横流,竟徒生出一股恻隐之心。

她将这一股恻隐之心交与了洗尘山庄,自己拍了拍屁股自行下山而去。

而后屈指可数的几件善事也多同仙门有关。她初时老嫌麻烦,抓了人家的错便恨不得赶尽杀绝。

却原来一个人的影响可以这样深。她对临衍的那一套生死之序与天地秩序本不屑一顾,但事到临头,真让她替天行道,杀人如草芥,她却隐隐觉得此间荒谬。

这事朝华自然不能同东君说,否则她七百年老脸当着无处搁置。此时被那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一针见血指了出来,朝华捂着脸缓了好一会,只觉耳根子发红,自己此生从未这般清正而不自在过。

“哟,我们九殿下转性了?”

凤弈哪壶不开提哪壶,朝华瞪了他一眼,又对谢棕琳道“你既来了就多住一段时间吧。你我许久不曾秉烛夜谈,往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秉烛夜谈?你是说品评你那些个小情夫的床技?”

“……”

朝华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以后还是少同这些人往来的好。

“陛下还说……”

谢棕琳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还有甚事情回头再说吧,我这里可有正事,耽误不得。”言罢,不等几人安抚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谢棕琳便硬要拉着朝华同她往陆轻舟的故居去一趟。

“我方才问了那丫头,倘若要追溯已逝之人的魂火,我还需取得他生前贴身之物,如你说说,来都来了,你不如索性陪我跑一趟。”

朝华大惊“你要摸到人家的房里去偷人家的亵裤?你变不变态?”

“……”

是日,天朗气清,白雪皑皑,两尊上神神不知鬼不觉由后山摸至齐云观……偷亵裤。

齐云观荒颓已久,那正门口处悬挂的“神威普照”之牌匾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与灰。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实在漂亮而雅致,朝华怔怔然盯了许久,这才想起此乃庄别桥的笔迹。

观中小院里的老子像早不知到了何处去,徒留一个空荡荡的基座。穿正殿而去,后院里的一汪泉水此时也早被寒气封冻,水旁一颗老树倔强地伫立在寒风之中。

所谓物是人非,朝华虽未曾来过此处,但看谢棕琳的表情,她该往这里来得甚勤。

此人不会暗搓搓趴在房顶上偷窥人家灵犀道人沐浴吧?朝华一念至此,抖了抖鸡皮,只觉近墨者实在太黑,怎地自己的故交都是这么个德行?

谢棕琳板着个脸,浑然不知其心头不正经。朝华左顾右盼,挠了挠头,道“看样子卧房该在西侧,就不知我们这样大咧咧闯进来会否撞见熟人……”

她话音未落,举步欲行,却被谢棕琳牢牢扯住了后衣领。

冷着个脸的雍州地灵狠狠白了她一眼,径自走到那冰封了的泉水跟前。

“你成天地脑瓜子里到底在装了什么污秽之物?”

朝华被此一问问得目瞪口呆,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却见谢棕琳朝着那光洁平滑的水面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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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八章 寒灯(下)

她双手抚在青石子铺就的地面之上,微闭着眼,口中默念了片刻,一道荧光从她的掌间浮了出来。泉边老树扬着枯枝抖了抖,初时冰封的泉水受她法力牵引,不知不觉竟生生化开。

水流由细微扩大,再至淙淙缱绻。谢棕琳念完咒,轻捂着额头站起身,道“成了。”

“……封妖结界?”朝华讶然道“阵眼在这里?”

谢棕琳点了点头。

“他生前对那群山脚下居住的魅妖多有照护,我在雍州时感觉到了此间结界松动,这便赶来加固。也不知那一群姑娘可有乖乖呆在结界之中,生于乱世,人为刀俎,她们也实在可怜。”

谢棕琳轻叹一声,又道“她们同你我不同。魅妖生于山水之间,无形物体,生来便是给人当花肥的东西。也亏得他心善,否则就这一群莺莺燕燕……”

她话到一半,说不下去,朝华见之不忍,忙转移话题道“你既是来行善,方才在东君处为何不说?”

“要我说什么?我二人并非夫妻,我同他也未曾有一字誓言。怎地,这般上杆子的事还要我在东君那老混蛋面前说一遍么?”

谢棕琳痛失一……露水情缘,脾气越发急躁,一言不合一点就炸。朝华摸了摸鼻子,心道,你二人未曾有一字誓言,你落难之时人家还不是巴巴到兰台寺之中救你。

怎地你们这些人就竟想着这些虚头巴脑之事,却对人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然话是这么说,真到了自己头上却又着实令人气闷。朝华一念临衍之所作所为,又气且痛,忙低声咳了咳,道“那你拦人家鬼帝引魂使作甚?”

她话一出口,旋即十分后悔。

这还能是作甚?陆轻舟生魂归于长河,引魂使即便不引渡他的魂魄,对其魂魄的归处想必也略知一二。谢棕琳虽口上嫌弃,实则挂牵得很,她生怕陆轻舟的生魂引渡之时出了岔子,左右一通盘问,直将那引魂使都问得心浮气躁方才放下心。

昔年她二人游戏红尘之时放肆惯了,怎地这许久不见,年岁渐长,她一个百年修为老妖怪也偏生栽到了一个修道之人手中?

朝华摇了摇头,心头腹诽,表面上一派沉肃,道“你可知那时淮安王抓你所为何事?”

“不知道。”谢棕琳道“但我颇想把那孙子抓出来拆皮剥骨,此事你千万别拦着。”

朝华又摇了摇头。

待谢棕琳一番怅惘罢,二人转身欲走,朝华忽而想起什么似地在齐云观前拜了拜。谢棕琳见之讶然,却见朝华自顾自折了一枚枯树枝,犹豫片刻,朝那荒颓的山门前缓缓跪下身。

“你这是……?”

朝华将那枯树枝一头点燃,小心翼翼插在皑皑雪地之中。

“昔年我同灵犀道人虽有些小嫌隙,私心里我也实在敬佩他的为人。依照九重天的旧俗,人死需得点一盏明灯护着,我这里没有引魂灯便姑且以这枯树枝代替吧。”

她言罢,俯下身,朝齐云观之中磕了三个头。

是为悼念本已为数不多的故友,为了悼念一段风骨,也是为了悼念这风骨之后的许许多多她的明灯。朝华直起身,低着头,双手合十,却见那枯树枝上的孤火仿佛有生命一般跳了跳。

说来也怪,那孤火并未顺着枯树枝一路往下燃放,豆大的火仿佛悬置在了树枝顶,不受凌冽寒风所扰,长明不灭,稳如泰山。

朝华站起身,回过头,却见谢棕琳在她的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她讶然挑了挑眉,手足无措,犹豫许久,缓缓将她抱在了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朝华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轻声道“他的魂火很快就会渡过长河,而后三十年,他会有一个新的人生。没事的,你要哭便哭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除白蕊外,她极少对人如此温言软语。谢棕琳一贯刚强而倔,她不料此人哭起来竟这般……滔滔不绝。朝华一面回忆着记忆之中为数不多的温存细节,一面学着临衍温文的样子,轻声道“乖啊,没事的。”

她话方出口,鼻子一酸,险些自己也落下泪。

谁又不是痛失至亲之人,谁又不是他乡之客?些微的悲戚酝酿久了便成了蚀骨的毒,初时候不以为意,只等着一刻不经意的脆弱,一刻慌然失措,天地间所有的孤独与无助便纷涌如潮般压了下来。

“乖啊,我这就带你回家。”她低声道。

“别闹,过来。”

朝华闭上眼。

她本不善于告别,若非那人的体温在侧,白蕊之事与其后种种事端足令得她发疯发狂。他是她的微光与明灯,他既不存,她便不得不自己为其他人遮风挡雨,不得不逼迫自己成为一盏灯。

这两年来朝华东至琼州岛,西去往大漠昆仑,一路风霜辗转,从一个故人的墓前再到另一个故人的墓前。有人留了一块碑,有人连碑都未曾留下,朝华帮了许多人,杀了不少人,直至她发现无论再多的相遇与欢愉都无法弥合她心头的一块豁口。

那是一张揉皱了的纸,一面泛着烟涛的湖与一笔浅浅的墨痕。

人生海海,怎偏生就遇了他呢?

朝华抱着谢棕琳闭上眼,忽而又觉出鼻尖一凉。原是小寒山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点点寒凉化在她的脸上与掌中,化作了她脸颊上一道不明所以的水痕。朝华长吸一口气,拍了拍谢棕琳的肩,扶着膝盖站起身。

她眼见着凤弈由长阶一头气喘吁吁往上跑。跑不得片刻,张牙舞爪的贵公子转过头招了招手,又指着两个哭作一团的姑娘愕然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没事,闭嘴。”

朝华抹了把脸,懒得理他。

“九殿下收一收,该迎客了。”他话音未落,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从他身后蹭地一声钻了出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正在东君上神处恭迎殿下。”

“……谁?”

“白臻,还能是谁。”

凤弈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台阶下走了两步,猛然想起一事,回过头道“你等等。为免你一会儿听到此事太过惊悚把东君的小茅棚子一把火烧了,我先跟你透个低,您老缓着些。”

“有屁快放。”

凤弈又瞪了她好几眼。

“你那小情人找到了。”

朝华一个踉跄,险些从结冰了的台阶上滚下去。

“……你说什么?”

“方才鬼蜮接了消息,你那半妖半人的小情人在妖界沉寂了两年,此时已被他们拥立成为妖界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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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九章 折柳(上)

白臻带来的这个消息可谓是晴天霹雳。

鬼蜮之主面容沉肃将此惊雷一般的消息放完,大手一挥,令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钻到了他的身后,留小茅屋里一堆上神大眼瞪小眼,一一就要把彼此瞪出花来。

想是连夜劳累,白臻几天不曾合眼,眼尾有些发红。

待他三言两语将那妖界传来的消息交代完,东君狠狠咳了一声,道“早知那小子的血脉竟有此渊源,我应该薅他几杯妖血来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朝华狠狠瞪了他一眼,东君又道“如此一来,九殿下这是定要往妖界去了?”

“现下断言为时过早。此时距那嘉陵江上的血战已经过了两年,季蘅这是摆明了抓着这个机会厉兵秣马重振妖界旗鼓,我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投就投呗,不然你能如何?”

许是今日心情焦躁,谢棕琳这一句一句夹枪带棒令得东君都有些嫌弃。她恨恨指了指朝华的胸口,道“而今你神力解封,又有司命护着,莫说这人间世怕是无人能敌,便是放眼三山六界……”

“你少给她戴高帽子,”东君冷笑道“她那一身修为流失得实在厉害,我封她神力实乃不得已之举。若非如此,待她神力耗尽,命归长河,便是大罗金仙也拉不回来。”

“天子白玉圭不是还能用?”

“那东西镇魂又不镇神力,便是上古之物也不见得毫无损耗,更何况这不省心的东西在这几百年里头闯了多祸。她的魂力怎可能毫发无伤?”

“她若不去我去。妈的,即便是九重天时候留下来的余孽,老娘也从来没被人这般欺负过。”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不省心”的朝华在一旁岿然不动,仰天长叹,左顾右盼只想趁机开溜。凤弈眼尖,抓着她的袖口大声道“九殿下你爱去不去我不拦着,但你上次将我族凤凰重伤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要利息。”

“什么时候我又……?”

朝华想起来了。那时在祁门镇,凤凰被夜歌重重伤了翅膀,险些就要飞不起来。凤弈心心念念这破事经年之久,小气得让人牙疼。

“这事摆明着是个阴谋。且不说那小子板正得让人头疼,就他那个性子哪能容忍自己同妖魔混在一起,还给自己混成了储君?妖界打的这什么算盘这不明摆着么?”

“这是我们所能探听到的接近季蘅唯一的机会。这两年凌霄阁那边深居简出,庆王常在皇城,即便我们硬着头皮将那二人抓来拷问一番也未必能探知季蘅的行踪。那孙子学了渡魂术后滑得跟个泥鳅似的,此时若是不去,将来怕机会不多。”

“渡魂术便渡魂术罢了你这般瞪着我干嘛?”东君摸了摸鼻子,道“我将渡魂术给他那是为了保命,我哪能料想到这家伙居然能把妖界之主的身躯据为己有?照理说宗也好歹曾为祸一方,依着他的修为,就这般被人鸠占鹊巢了,实在不应该呀……”

“其实要说这庆王……”朝华清了清嗓子,却见那头谢棕琳同东君吵得越发厉害,一时没人理她,便也恹恹闭上了嘴。

这两年里她确实往帝京去了一趟。皇城守卫森严,天师一门全灭后朝中又从凌霄阁抽调了不少好手拱卫皇室安危。朝华将那几人一一揍罢,潜入庆王府中要人之时恰遇上了庆王同几个美人相纠缠。

朝华将那人从床榻之间一把拽了起来,那人似是毫不意外,眨了眨眼,当即便将季蘅给卖了。

原来季蘅褫夺宗身躯之事莫说他不知道,连凌霄阁薛湛也不知道。季蘅分别以九五之位与长生不老之术拉拢了朝中与仙门,而后他清理罢妖界叛党便再未在众人跟前露过脸。

朝华起初不信,眼看就要动手,那庆王一见她司命在手,点头如捣蒜,道,九殿下若不信自可以去将凌霄阁翻过来问一问薛湛,本王这一条烂命不值钱,您想要便拿去。

朝华自不可能真将庆王一掌击毙。且不说帝京之中高手如云,倘若庆王身死,季蘅大可重新再扶植一个人界傀儡,而她的一条线索便也因此断了。

朝华将庆王丢往床榻建后顺手又给他留了个咒印,只令其今后寻欢作乐之时多有……掣肘。彼时公子无忌还不知道朝华给自己下个咒,朝华也不晓得这咒印的效果竟这般狠,此乃后话。

此事她也未曾告知东君,倘若这老混蛋知道了必能笑一辈子。

“得了这最后去不去还不是得问她,你同我吵什么吵?”

待得东君二位大神吵完,朝华揉了揉鼻子,怯生生对谢棕琳道“你说我去找临衍,去寻季蘅也便罢了,为何你也这般巴不得我赶紧往妖界去?”

“上次是谁哭兮兮跟我说想家来的?”

谢棕琳结结实实白了朝华一眼,还不甘心,又抢过凤弈手头的扇子一扇子拍到了她的脑门上“季蘅怕是这世上唯一晓得昔年九重天祸事之人,你除了温冶外最为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事?要查赶紧查,这孙子能在四方石棋盘里蹲上五百年,说不准一不留神便又没了。”

哭兮兮地想家又是怎么回事?

朝华歪着脑袋想了许久,隐约记起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要不怎说损友难得。就那九重天湮灭之事,东君心怀恨意缄口不提,白臻念着天地法则不愿多说。昔年亲历了那场祸事的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令她朝前看,劝她逝者已矣,赶紧游戏人间莫要去追那音信杳然的故国。

朝华有时也都以为自己忘却了故国之祸,尤其当她一次又一次游戏人间,去寻求与温冶相似而不同的影子的时候,她也全然以为自己对故国流放之实多怀恨意。

可这如何恨得起来呢?

故国的巍峨王城与璀璨浮光,四野之萧瑟与王城外那血一样的野火,便这样猝不及防地铺开在了她的梦里,枕间与心上。

“更何况陆轻舟的事我也得找他算账,”谢棕琳道“你到底去不去妖界,赶紧定,定了我去收拾东西。”

“你?”朝华眨了眨眼,顿感头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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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章 折柳(下)

“我的小祖宗你当那六界封印是这般轻易让你想去便去的么?妖界毗邻鬼蜮,鬼蜮不收生魂,若非九殿下同鬼帝陛下是故交,她也不能随时随地往那头跑。”

东君话音未落,谢棕琳大声道“那宗晅怎么过来的?”

“……这我哪知道。”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吵起来,朝华揉了揉额头,猛然想起这小小的茅屋之中还挤了一尊大佛。这一尊大佛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纵是众人争论到了要紧之处也板着个脸,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朝华暗暗抬眼往白臻处看去,只见他悄然找了个凳子,头微微后仰着,双目紧闭,竟似睡着了。

“……”

朝华眼疾手快挤开众人,一掌将白臻捞起来便往屋外拽。众人皆呆了呆,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更不知这世间竟有这般胆大妄为之人。待二人越走越远,门也不关,茅屋之中静谧地飘进了二三点雪花之时,凤弈如梦初醒,一拍大腿,道“我想到了一个人。”

朝华与白臻在茅棚外的一株枯树下站定。树上的冰锥簌簌往下摇落,呼啸的北风倒比早间温和了许多,枯树枝上的碎雪因风摇曳,翩然落到了二人跟前。

朝华抬掌接了,眼睁睁看着那雪花在她的掌间化开,抬起头道“你说呢?”

“说什么?”

“……”

白臻恍然大悟,揉了揉额头,道“这事你问我?”

“我若要往妖界一去,必经你的地盘。你若不愿意……”

“你来来去去这么多回时怎地不问问我的意见?”

“……”

二人静默片刻,白臻轻叹一声,道“你这是……近乡情怯?”

“啊?”

白臻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汇,低头咳了一声,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可以让无溟同你一道去。左右你神力既已经恢复,便是再在妖界闯了祸,想必也没人打得过你。”

“……”

——你们一个个地都将本座当成了什么人?朝华摇了摇头,破天荒地柔声解释道“不是因为这个。倘若你的消息属实,他果真在妖界,我自是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倒是谢棕琳方才提醒了我,季蘅虽未曾寻得天子白玉圭的解法,但他沉寂多年,想必又有了新的谋划……”

“你怕他?”

“我怕故国的真相。”

朝华抬起头,灼灼看着白臻,缓缓道“你我皆是九重天旧人,有些事他们不懂,但你能明白我。我那日在琼海山庄听得庆王以此威胁我,我不知道他这是在无中生有,或是昔年的事情当真有甚隐情。这眼看七百多年过去,照说我早该将此事放下,可倘若真如他所言……”她顿了顿,又道“白臻,我问你,昔年九重天湮灭之事,你是否当真全不知情?”

“不知情,”白臻不躲不闪,直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昔年九重天湮灭时我正被父王关在鬼蜮王城中思过,此事鬼蜮中的老人都知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们。”

朝华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时间过去太久,昔年之事除了我的父王,恐怕也就一个人晓得。”

“谁?”

“我姐。”

“……”

朝华忽然很想打他。

“算了,”她颓然地放下手臂,摇了摇头,话至嘴边,话锋一转,道“小蕊的尸首现被安放在何处?”

他知晓她对白蕊之事尚有微词,他二人对此的执念都颇为深刻。

白臻唯一从其父王处学来的东西便是天地魂火的秩序与长河绵延之道理。朝华畅行无忌惯了,总以为天地诸人皆同她一样不受生死之序的审判,她不明白白臻对此一番道理的执着,便如白臻不认同她对白蕊的执着一样。

白臻叹了口气,道“她将九转回魂珠还给了你后归去了长河,其神体还在神女墓,想来过不久也会散去。长青山上的神女墓已经被封起来了,鬼蜮众人也还不知道阿姐归去的事——能瞒就先瞒着吧,现下天下不平,大家忙得四脚朝天,所幸这事还没多少人问。”

“要说这事,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怎么说?”

朝华摸了摸鼻子,一时语塞,讷讷说不出话。

昔时鬼帝偏爱蕊公主而非白臻,此事鬼蜮众人皆知。若非白蕊大病,前代鬼帝突然身死,这鬼帝之职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白臻的头上。

六界之中有不怕死的猛士曾妄言揣测白臻有意不让白蕊醒来,朝华初时不信,而后二人争得狠了,她也曾拿这事刺过他。

那时她多混蛋呐,白蕊之事,白臻之痛断然不比她少。

她软绵绵地靠在枯树干上不发一言,白臻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他颇为嫌弃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此一举不像安慰,反倒像憋急了一口愤恨的主人蹂躏他的狗。

朝华被他揉得目瞪口呆,“啪”一声拍下他的手掌讷讷道“别闹,你这是欺君。”

“你又不是我的君。”白臻一举揉够了,心满意足甩了甩手,道“方才我隐隐约约听得你们争吵,此事我倒还想问一问你。你对故国之祸的执念同温冶可有干系?”

朝华目瞪口呆,眨了眨眼。

“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事还是甚隐秘么?”白臻瞪了她一眼,道“你昔年脑子不太好用,这其中曲折与背德之处,我就权当从未听过。但倘若谢棕琳所言属实,我倒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温冶是温冶,九重天是九重天,你可千万别将这两者混作一团。”

“你这又是哪根筋不对,忽然提起这个?”

白臻静静看着她,直看得她头皮发麻,甚至想溜之大吉。他的眼睛太过不同寻常,尤其是金色的那一只瞳孔之中浮光跃金,仿佛剔透而洞彻的琉璃。朝华从未问过他为何长了这样一双眼睛,她只记得白臻小时候还并未如今日这般……一本正经,一别经年,二人这时回看,原来所谓知根知底的故人也藏了越来越多的秘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白臻道“我虽不及阿姐那般敏锐,但你的心思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些,实则并不难猜。这些年你不顾魂火消耗与神力之损耗,一门心思上天入地寻着温冶的魂火,初时我当你伤心欲绝也懒得管你,但你我既是故人,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便是再难以忘怀的一段情事,磨了七百多年也早该磨平了,倘若磨不平,那便是有人心心念念紧抓着不放。”

“我就是紧抓着温冶不放那又……?”

“我不是说温冶,”白臻淡淡道“你抓的也不是温冶。你要的是九重天,你要你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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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一章 云城(上)

——“你要你的故国。”

这话仿佛一句诅咒,朝华初时不屑一顾,而后暴跳如雷,再而后,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满心满腹便都是白臻那璀璨的金色瞳孔和他魔音穿脑的这一句话。朝华气急败坏,一把掀开被子惊坐起身,道“我们到了何处,还有多远?”

彼时她正在一辆云车之中生闷气,而此马车已经到了妖界境内。

妖界与鬼蜮毗邻却不相通,承蒙白臻好心,让朝华往一处结界薄弱的池塘里钻了进去。待她历经一炷香的沉浮与挤压,待她险些以为自己即将被白臻刻意淹死之时,她浮出了水面。

——“六界结界各在隐秘之处有所薄弱,除来往鬼蜮需由引魂使带着,此处往妖界的连同之处却是无溟意外所得。好在这许多年过去,此处居然还没有塌。”白臻说完便将她一掌推进了小池塘里。

朝华心道,如若这六界通道都在诸如茅房厕中破庙与洼地之中,那宗晅这大老远地带人过来岂不是钻了不知多少次茅房?

她此行不曾带无溟,倒是带了个没甚鸟用的北诀。

那日凤弈一拍大腿,猛地想起丰城之时险些被他宰了的八尺江湖人。那时他摸了临衍的生辰后又草草看了一眼北诀的命格,此人虽资质平平,一身腱子肉没甚鸟用,但好巧不巧,这人是个自带道冲之印的。

此道冲之印虽不似洛云川开了天眼那般可听亡魂恸哭,但此人确实同山精水魅之物有着天然的关联。

道冲之印在人间世并不罕见,携此印之人也无甚过人之处,但其人常受山精水魅顾来偏爱与捉弄。动辄跌了磕了,久而久之,这人也便会变得……十分之笨。

北诀于芝山湖一战后在白帝城中养了大半,后又因天枢门陡然生变,这一身腱子肉且修为平平的小弟子竟给众人忙忘却了。他不似其师姐那般行事强横,平日在师兄弟前也笨手笨脚不惹眼,是以这大半年里也不见得有人刻意去寻他。

北诀得知此事时甚是遗憾且失落,而后承北镜一顿痛骂,他便也自行接受了这个事实。

江湖海海,环宇浩荡,如北诀这般赤诚一个人,回得门中同那些人争权夺利有何意思?一来二去,天意难料,他便因着道冲之印而莫名成了朝华前往妖界的最佳伴行人选。

东君解了朝华的神力封印,白臻左右不放心,又结了个印令二人附上些许妖气。临行前白臻千叮万嘱朝华切不可在妖界滴落神血,否则到时候群妖奋起捉之,她怕是会被一群人丢锅里煮了吃。

北诀则因着此行兴奋得不行,白臻狠狠揉了揉额头,一言定音,道“滚吧,自行小心些——也尽量莫让这小子横死他乡。”

二人于是混成了当下这副模样。朝华扮作一个初化人形的玉兰花精,北诀化作山魈,二人雇了一辆车往王城而去。

此一行绵延了十多天,朝华在车中憋得险些吐血,昏昏沉沉,吃了睡睡了吃,气闷得实在难以言喻。

北诀怯生生看了她一眼,一边道“快到了快到了,姑娘耐心些。”一面暗搓搓只手朝着桌上那一盘鲜红似血的果盘而去。

这果子红得渗人,又酸又甜,一个个仅有拇指大小却实在好吃得催人折腰。北诀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果子,待他将那桌上一盘果子消灭大半之后,他猛一抬头,朝华给他吓了个半死。

——原来他的嘴唇四指,舌头连同整个牙齿都给这奇特的果子染成了血一般的、活吃了小孩一般的殷红色。

朝华一掌将他的手拍开,严令禁止他再碰那不知名的红果子。北诀委屈兮兮,缩在马车一角默然片刻,眼看朝华闭上双眼又要打盹,他便又朝那车中矮几上的果盘摸去。

“你敢摸,我就把你丢下去。”

朝华眼也不睁,北诀吓了一跳,忙又将那果子放回盘中。这姑娘怎地一旦没了师兄在一旁镇着就变得如此凶悍?北诀心有戚戚,不敢惹她,只得将车帘子拉开一个小角往窗外的云层看。

这云“车”不由马拉而由鸟拉。

十二只橘色的云雀展翅而飞,直将封闭的车厢拽入云层之中。起初二人为这匪夷所思的陆行方式震撼,许久说不出话,而后路行距离太长,二人在云间颠簸了许久,便也再无心欣赏这落日霞光近在眼前的美感。

妖界疆域辽阔,九大部族划地分治,皇族居住在东北方孤逢山之上。孤逢山距此千里之遥,需得在云间穿行十日方可到达。

妖界各部各有其律法与领主,王族掌大统,王族虽不直接统管各部事宜,但每逢夏初之时,各部依律依然得往王城之中朝见。

昔年宗晅曾哄得九部首领在孤逢山上与之签订盟约,这实为百年来的一个异举——以铁血手段迫各部臣服的妖界之主虽说并非独他一个,但劈开六界封印,引妖军攻往人间世的创举却实乃史家所偏爱的一段佳话。

而后宗晅战败,盟约不存,各部虽未有倾巢之战,摩擦与纷争却从未断过。

几十年间各部首领虽照例往孤逢山朝见,但各部贵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之主皆对孤逢山上那至高的王城与王城之中的至高之位虎视眈眈,宗晅越不露面,人心越发浮动。

连白雪皑皑的孤逢山与山前的一望无际的彭泽都挡不住各部窥探的目光。

二人的云车降落在了一条大河面前,这便是彭泽。说为大河,但其河面太过宽广,一眼望不到边,只在水天相接之处隐约可见两三座城池的高塔,那便是妖界王都。

河边已停了密密麻麻的云车,二人落车后左右见渡口边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不由为心下诧异。

朝华忙拉了个化形了的桃花妖问询,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恰逢鹿山部带人来觐见王族。众妖纷纷往王城之中凑热闹,只盼鹿山部这坐守西南方两座绵延金矿山的至富之部族能为孤逢山百姓带来些许新鲜玩意。

“据闻鹿山部的大公主也在城中,那丫头生得可谓国色天香,你我前去看一看也不亏。”

“你这话说的,那鹿山部大公主岂是你我能见得着的?倒不如说他们此一行浩浩荡荡,这一行几百号人吃喝拉撒总得有人管。你我赶紧混进去王城寻些机会,倘若人家招纳仆役的时候把你我招纳进去,还愁没得饭吃?”

朝华闻言心下一动,道“这位兄台说得极是,敢问做了鹿山部的仆役是否就可以见着王族之人?”

被扯了问话的桃花妖将朝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你这小丫头长得也还算俊俏。王城远在孤逢塔中,你想也白想。倒是我听闻那鹿山部的大公主确实需要不少婢女给她抬洗脚水,你这有模有样的去试一试也好,万一混得口饭吃呢?”

朝华连声谢过,忙又拉着北诀缩朝一边。

正谈话间,十艘连楼高耸的大船泊到了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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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二章 云城(下)

妖界王城毗邻彭泽湖,湖面浩浩汤汤,绵延千里不绝,来往王城之人需得乘坐这巨舰方能往城中去。

这是朝华此行的最后一程。她学着身边那桃花妖的样子给云雀喂了些灵果,十二只云雀拍了拍翅膀直冲云霄,一时间水岸上密密麻麻都是成群的鸟与云车。

北诀指着鸟群之中一只巨大的橘红色的长尾雏惊呼了一声,朝华冷冷瞪了他一眼,北诀讷讷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那鸟好大……”

“无论到了六界何处,有权有势之人都如雄孔雀一般惹人厌……上船了,还愣着干什么?”

此船名为云舟。一艘云舟长约四十丈,宽十八丈,船有四层,需得动用两百头蛮牛方可起航。

朝华与北诀远远看着衣着鲜亮的商贾与部族贵胄先鱼贯登船,北诀目瞪口呆,朝华嗤笑一声,道“显贵在第一第二层,我们在第三层,好得很。”

北诀实在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火气,怯怯扯了扯她的衣服。

朝华长叹一声,回过头,小声对他道“我并非仇人家显贵,我是在想,我们此行所带银钱不多,到时若果真捉襟见肘,自然可以往那些人身上想想办法。”

“……”

二人被一群衣衫普通的妖物簇拥着往泥泞的河滩上又挤了挤。北诀咽了口口水,凑到朝华耳边小声道“这船上守卫森严,你我还有大事要办,万一被逮住……”

“谁能逮得住我?”朝华挑了挑眉,道“这一船的守卫加起来都没我一个能打。”

“……”

北诀决心闭嘴保平安。

待二人簇拥在一群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的妖物之中好容易在三层船舱里坐定,巨舰晃了晃,船头传来一声嘹亮的哨音,这便开船了。

朝华二人所在的船舱不大不小仅供四人环座,船舱里淡淡咸腥的味萦绕不去,一张简陋的木桌子支在隔间正中,桌子两侧意思性地摆了两条凳子。

朝华并不想去思考那咸腥的气味是为何物。她捏着鼻子,提着裙摆往一侧凳子上挤。

北诀见她眉头深皱,权以为这一尊大佛没见过如此人间烟火的阵仗,于是低声道“这已经不错了,你还没看到第四层船舱里,一群人连个隔间和坐处都没有,挤在一团跟猪圈似的。”

朝华挑了挑眉,觉得这个比喻甚是精绝。

“我们这间应当有四个人,趁人家还没挤过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

北诀挠了挠头,一拍大腿,道“你这么一说,师……呸,长老临行前特别交代,除了师兄的人,我们还得将那日晷带回来。”

“你师……你长老还有这要求?”

朝华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心下也了然。那时候嘉陵江一战,日晷随临衍一同落入水中,天枢门既寻之不得自然疑其到了妖界。

昔年宗晅既能用慕容凡的双鱼佩劈开六界封印,而今倘若日晷到了谁的手中,这也便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钥匙。

“此外还有呢?”

北诀挠了挠头,拙劣地指着朝华边上一扇姑且称之为窗户的木头缝道“你看,风好大。”

“……”

怀君临行前又曾交代,二人若此行不顺,先行回得门中便好,千万莫在妖界与人大打出手。

但北诀看朝华这憋了一肚子火的摩拳擦掌之相,忙决定将这句话闷死在腹中,一切顺其自然,见机行事。朝华虽不知他心头所想,却也实在懒得叩问。

她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往旁边挪了挪,却见狭小的船舱口又挤进来了一个人。

二人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恰是她在河岸边拉着人家盘问一通的桃花妖。胖的那一个是一只癞蛤蟆。

这蛤蟆不知为何偏生不愿化作人形。它那肥硕且挂着水草的身躯在船舱口挤了好一会,最后那桃花妖看不下去,死拉活拽将它拽进了船舱之中,二妖这才气喘吁吁坐定。

“不好意思,令二位见笑,这是我相公。”

朝华讷讷咽了一口茶,道“……无妨,无妨,这位且坐稳,当心船摇。”

她话音刚落,巨舰果然狠狠摇了一摇,眼看就要将那肥滚滚的癞蛤蟆从光滑锃亮的木凳子上摇下去。

“这位……怎么称呼?”

待得那二妖手忙脚乱安置好蛤蟆,桃花妖被挤得实在没处坐,北诀遂将朝华往窗口处推了推,挪出一个位,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坐在这边,反正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出门在外大家行个方便。”

桃花妖感激地挤着二人坐,又颇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这位……姑娘可是想去给鹿山部当仆役?我与我家这位恰往王城里访亲,那王城里当差的嬷嬷是我二婶,你二人若作此打算,我倒可以帮着说句话。瞧你们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王城骗子多,你们可得小心点。”

朝华承她好意,连声应了,又问道“敢问这鹿山部往王城是为何事?我又如何能讨得主人家喜欢?”

“眼下他们缺人,你若踏实勤奋,他们也不会刻意为难你。倒是这鹿山部之行可就十分有意思,有人揣测说他们是为朝见王上,也有人说他们是为庆贺王上的宠姬生辰……”

“宠姬?夜歌?”

那桃花妖不料朝华竟这般大胆,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往门框处瞥了一眼,小声道“东黎部大公主的名讳岂是你可以随便叫的?”

朝华挠了挠头,连声致歉。

那桃花妖见她呆愣愣不通人情,长叹一声,道“下不为例,我们身在王城,说话还是得小心些。方才说鹿山部此行有点意思,外人虽不知道,我那王城里当差的婶婶却听出了些许门道。他们此行浩浩荡荡,除金银珠宝外还带了十二个美人,说是说进献给王上,实则……啧啧,他们恐怕是打了联姻的主意。”

“联姻?”朝华心下一沉,道“王上久不露脸,联的谁?”

“还能是谁,那新晋储君呀,”桃花妖笑道“怎的,姑娘忽然突然不说话了?”

巨舰在彭泽胡上又摇了摇,朝华死死抓着木头椅子边沿不发一言。一见她的脸色白得渗人,北诀大惊忙道“方才我听闻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夹板上去,他们这是作甚?”

“嗨,那群没见识的乡巴佬。你二位运气好,我们这船上来了个讲故事的说书先生叫彭三。他兴致来了便会当大家伙的面来上一段,看这样子该是那家伙露脸了。我是早早见过了,觉得没甚稀奇,你二人既是外地来的,反正又不要钱,不如也去凑凑热闹?”

朝华懵懵懂懂,被北诀强拽着往那船舱门缝里塞。待她脑袋撞在门边“咚”一声闷响,蓦地回过头,眼光如刀,怒瞪着船舱中二妖,眼看就要把他们拆皮剥骨。

北诀一把拉住她的衣襟,朝华缓了好一会,勉强扬起一个笑,对那桃花妖道“敢问说书先生讲的哪一段戏文,竟这般惹人喜欢?”

桃花妖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她愕然干笑了两声,道“你去听不就知道了呗……统不过王上征服各部,还我妖界大统一类……诶?这人怎的这就走了?什么人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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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三章 说书人(上)

“朝华姑娘你缓着些她道听途说做不得真……哎哟喂抱歉抱歉。”

北诀连撞三人,正自郁郁,朝华回过头,眼波如冰,亦如一口古井般波澜无惊。

“你当我是为着联姻之事心痛?”她抓过北诀,低声狠狠道:“我是在想,连妖界百姓都知道各部在往孤逢山投诚,王族近两年要做什么大事不是一目了然么?铲除异己,厉兵秣马,拉拢姻亲——这下一步剑指何方,你不心惊?”

北诀闻言捂着嘴“啊”了一声,旋即细细思索,又觉出些许不对。

这心惊归心惊,在人间世时惊成何等模样也不见你如此失态,怎地吃醋便吃醋了,吃个醋也这般不坦诚?

北诀心念至此,也不敢点破,讷讷道:“那、那我们便往鹿山部下手,混进去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作甚……?诶姑娘你做什么去?”

“甲板,吹风。”

朝华言罢,一言不发,丢了北诀一人愣在当场吹冷风。

甲板上果如那桃花妖所言,早已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想来这彭三先生的名声太过响亮,船舱一层二层的显贵之人亦寻了个机会挤在人群之中与民同乐。众妖彩衣翩然,精神抖擞,直将二十丈宽的夹板围得水泄不通。

有先来者早命人摆好了矮桌瓜果,后到之人只得挤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往那空地上看。

彭泽湖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在水面上地掠而过,偶有沙鸥略过人群,众妖惊呼,连连投掷灵果。此间虽也是冬日,但风和景明,波澜不惊,并不似人间世那般冷而彻骨。

朝华暗自寻了个搭着纱帘的桌子,随手给那同桌小妖丢了些许银钱。那妖不料此人出手竟如此大方,忙站起身,朝华愣愣坐了,只觉天地喜色与众人的喧嚣都在此时淡去,除去和风与艳阳,她什么也看不见。

众人等了小半柱香后彭三先生才缓缓露了脸。只见他一身月白色麻衣,两鬓风霜,身形瘦弱,往那夹板中一走三咳,实在同传闻之中受众人喜爱的说书先生相差太远。

待他捂着胸口坐定,缓缓从麻布包里掏出一块木板,人群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他咳了咳,将那木板随意往甲板上一放,故事开始。

“却说七十年前的天虞之盟……”

“这事早八百年不是新鲜事了,彭老先生讲些别的罢。”

妖界民风淳朴,彭三先生被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声音打断,却也不恼,只咳了两声,铿锵有力道:“行罢,这位你说,你要听什么?”

人群之中崩发出连声赞叹与叫好之声。有人大起胆子道“王上征战人间之事”,另一人道“王上怒斩鲧之事”,更有甚者高喊道:“何不来讲一讲王上的女人们。”

人群中崩发出嬉笑叫好之声,朝华低着头,只觉人群海海,纷繁而惹人厌恶。

她正待开口,却听旁边一年轻公子道:“素来听闻老先生的故事新奇,何不来讲一讲那王储在孤逢山登临台上一举夺魁之事?”

众人闻言,皆为此提议拍手叫好。朝华抬头看去,只见她的左侧坐了一个化了人形的清俊公子。

那人头戴玉冠,一身白衣,权作人界寻常人打扮。然而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波温润,那笔挺的鼻梁与线条感极佳的下颚实在像极了……

“好!”

彭三先生赤脚盘坐在甲板上,拿起那木板重重一拍,道:“这一出本是老头子在王城里讨饭的营生,但既然你们几个喜欢,我在此露一手也无妨。那今日我便讲一讲,那由人界归来的储君如何在登临台上力战各部精卫,如何击败王上,一举成为我妖界最年轻的储君一事!”

***

却说临衍自王殿中醒来不足一月便被人下了战帖。

妖界尚武,而他被季蘅拘禁在王城之中半梦半醒,浑然不知外界已对他这“王上遗孤”好奇得很。临衍久不露脸,九部贵族蠢蠢欲动,不到一个月便寻了个借口,找了个会武之时试探其虚实。

“却见那王储殿下身怀绝技,当即幻化出八柄飞剑,飞剑如星,簌簌将那挑衅之人斩成了七八片。”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有人大声道:“彭三胡说。王储流落人间世许多年,到底从何处学来了这种绝技?”

“这你可就不晓得了,”旁边一杜鹃化形的女子掩唇笑道:“我们王储流落人间时曾在天枢门拜过师,他的一身武艺可是正宗仙门学来的。”

“天枢门!那不是……?!”

“天枢门如何?天枢门亦不敌我王上骁勇,那掌门不也命丧在王上的碎魂枪上么?”

“正是正是,”另有一人应和道:“管他在何处学艺,但凡我王储骁勇能战不就得了,哪管这些?”

甲板上的彭三重重一咳,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赤水部小公子一战挫败,正摩拳擦掌想再来一局,谁料这时另有人手持红缨枪,身骑风声兽,端的是勇武非常,巾帼不让须眉。这便是东黎部的三公主虞广陵殿下!”

“……东黎部?他们不是正得王上宠爱,那大公主早被王上纳入宫中……?”

朝华听得旁边一人窃窃私语,强打起精神问道:“东黎部为何忽然向王储宣战?”

那人摇了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旁边一人却嗤笑一声,道:“大概也瞄着王储殿下的尊贵血统而去。东黎部的男人们比狗还怂,若不是靠着一个老太太和几个女人撑着……”

“公子慎言!”旁边那人忙道:“这船上还有其他人。”

那人忙讷讷闭了嘴,朝华挑了挑眉,凝神细听。

“虞广陵殿下的那两只魔狼可谓凶悍,老头自不必说,各位也都见过。传闻昔年水神之魂在青丘作乱时,便是虞广陵殿下亲手将那水神精魄封印在了青丘。闲话不说,却见那魔狼长露其獠牙,纵身便往王储殿下身上扑去……”

第两百五十四章 说书人(下)

而后朝华再听不真切,盖因她身后的二人还在窃窃私语,她竖起耳朵,意外得知了些许令人讶异的消息。

一人道:“东黎部的那位老太太一贯谋算甚深,此举甚是莽撞,她到底是几个意思?莫非将夜公主一人送往王宫之中还不够?他们也看上了王储的尊贵血统?”

另一人道:“我猜不尽然。他们几个公主的姻亲可谓考究,既不露强,不至于惹得皇室不快,细细想来,其合纵连横之意又实在……要我说那几个公主实在厉害得很,一般公主和亲哪个不要哭闹一番,你看看他们家。”

“不是各部有言么,鹿山部坐拥金山,赤水部的勇士以一敌十,东黎部什么都没有,就靠几个公主续命咯。”

朝华听得暗皱眉头,那人依然滔滔不绝道:“大公主的美貌与手段自不必说,倒是那二公主云栖月,这几年也不见她露脸,连王上大婚都未曾见着人。有人说她被老太太放逐到了人间世,也不知是真是假。”

——云栖月,是否就是云缨?

朝华一念至此,心下一凛。倘若真如这二人所言,东黎部将大公主送入了王城,二公主送入天枢门监视临衍,这位三公主想来也另有联姻之用。

果不其然,那方才被斥了一句“公子慎言”的瘦弱公子低声道:“我看这东黎部向王储宣战是假,他们那三公主才不过十五岁已出落得十分漂亮,王储年轻而又骁勇……”

“可鹿山部的那位……?”

“这就不晓得了,”那位“公子”嬉笑道:“虞广陵殿下漂亮是漂亮,就是那两头魔狼实在令人见之生畏。要说倾城之色还得数鹿山部的那位霓云公主。人家那可是养在深闺,娇媚如花,莫说王储殿下,即便是我,去年花朝节夜宴远远看了一眼,那可当真是……回眸一笑,我腿都软了。”

朝华越听越怒,暗暗捏着个木杯子撒气。那头彭三还在滔滔不绝吹嘘虞广陵公主的魔狼,朝华微眯着眼睛,杀气隐而不发,忽而一人拍了拍她的肩。

北诀悄悄“嘘”了一声,挤到她的身边,捡了个橘子边剥边道:“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

北诀还未答话,却听那彭三大喝一声,一条木板“啪”地一声拍在甲板之上,抑扬顿挫道:“如此,虞广陵殿下战败,王储殿下两战两胜,已令在座各部震慑。却不料王储殿下的勇武不止于此。只见他默然走向王座,朝那至高的王上遥遥一拜,自请一战。”

北诀的一片橘子刚塞入嘴中,他张着嘴,努力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师兄为何忽然……?”

“这说书人浮夸得很,他的话不能尽信。”

甲板上的彭三尚在浮夸不绝。他清了清嗓子,却见一条小白蛇背着一个木杯子游移到了他的跟前。杯子中装了满当当的清水。

彭三将那木杯子中的水一饮而尽,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王储殿下朝王上一拜,说,自己自幼流落人间世,不知妖族规矩,但先祖有言,我妖族的王位一看血统,二看能者。他自请启用古法向王上请战,三局两胜,胜者可斩下败者的头颅,恳请王上恩准!”

随着彭三的一顿添油加醋,众妖仿佛都被他带入了那日的请战之中。

彼时锣鼓震天,笙歌鼎沸,人头攒动,孤逢塔高台之上的雪还未化干净,各部首领端坐在三丈高的高台之上,眼睁睁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一言定下了自己的生死。

孤逢塔一侧有瀑布横穿而过,浩浩汤汤,飞流直下,如银河落九天般垂落入另一侧陡崖之下。崖上的登临台由黑石砌成,黑石不畏刀斧,其上纵横交错痕迹皆浇筑着各部先祖的战歌与热血。

五根石柱在登临台四周冲天而起,石柱上密匝匝的名字皆是战败者的名字。其中有心怀怨愤者,有心服口服者,然古法有言,登临台之上战败,虽死犹荣。

妖族各部首领端坐在石柱至高之处,登临台四周高砌的观战台上挤满了四方百姓。登临台之战众目睽睽,愿赌服输,没有平民与王族之分。

妖界素来和暖,那日却不知为何飘了些小雪。宗晅手持长枪,长衫烈烈,反观临衍,手持木剑,孤零零得仿佛一个笑话。

锣鼓声起,宗晅一跃而起,临衍手持一柄玄铁剑,一动不动。

众人皆道他连挫三人,早已经疲惫不堪,如此一人,毫无根基,拿什么同手持神物的王上相抗衡?

登临台上尘烟滚滚,黑石几欲崩裂,便是于此翻飞的尘烟之中,众人得见了惊天的剑光。

没有人知道这位流落人间世的皇子为何对其父亲怀有这般深沉而悠远的怒意。那一道剑光如孤虹断月,他凌空跃起的身姿如一只振翅的凤凰。

这一式倾尽全力,众人目不转睛,却见剑光尽处,铁剑崩裂,宗晅的碎魂枪直穿临衍的肩头而去。

临衍被宗晅的长枪推得连连后退,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毫无惧色。

登临台的黑石上结了细细的冰屑。临衍被宗晅推行数尺,将那断剑右手换往左手,右手握着长枪,就着肩头血肉模糊之处竟将那长枪生生扯出了半寸!

彭三说到此处,众妖皆倒吸一口冷气。有心直口快者道:“那王储死了吗?”

“他若是死,现在在王城之中那人又是谁?”

人群迸发出哄笑,被嘲之人满面羞愧,连连告歉。

朝华死抓着木杯,纵早知道临衍无恙,听得此节依然觉得一颗心揪着发闷发疼。她默然低下头,假意盯着眼前的橘子发呆,却见眼前伸过来一抹白,原是北诀给她塞了个洁白的帕子。

“……作甚?”

“你可千万别哭啊,我不会哄女孩子的。”

朝华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而后之事便不出所料。

临衍左手唤起一股妖风,此妖风同宗晅的黑风相交相缠。他借着妖风之力又退了半寸,眼看就要推到崖边,宗晅冷冷一笑,手头暗暗发力,却见临衍刻意将那黑枪往肩头送去!

众人皆被他此举所惊,看台上有人站了起来。临衍任此碎魂枪穿透了他的右肩,也正当此时,临衍左手一抬,那一枚断去的铁剑横扫宗晅的颈部而去。

二者距离太近,宗晅不得不松了那碎魂枪后仰。

趁他往后急退之际,临衍仰天长啸,右手持枪,将碎魂枪从自己的肩头生生拔了出来!

看台之上鸦雀无声,临衍的肩头血流如注,其血中妖气浓稠,鲜血顺着他的手臂长流到了登临台的黑石之上。他的妖血同登临台下镇压的煞气共振,鲜血混入雪与泥水,滚滚滴入到登临台边的断崖瀑布里。

正当众人皆为他的夺刃之举喝彩之时,临衍右手一抖,众目睽睽,直将那黑沉沉的碎魂枪丢入了千尺悬崖瀑布之中。

——“我要打败你,无需神器加持。”临衍道。

第两百五十五章 露从今夜白(上)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临衍此举已然令各部首领震慑。

碎魂枪本为皇族世代相传之至宝,昔年宗晅为得此枪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开罪了圭山部大长老。临衍将那碎魂枪丢入了千尺悬崖,此举无疑是为挑战皇家旧俗。围观之人有疾呼狂怒者,但更多的人尚在震惊。

这位落魄归来的皇子对刀兵神器不屑一顾,对皇族旧俗亦不屑一顾。这样一个人将带来妖界的毁灭或者重生,在场诸人心下惴惴,一时无人知晓。

“要我说师兄那时候并未想那么多,”北诀小声道:“宗晅善使长枪,他善用剑,他拿着个千斤重的碎魂枪本没甚用处,稍不留神还会被人家反夺了兵刃。既然如此,不如将那兵器丢到瀑布里,二人赤手空拳,赢了也是赚了。”

朝华听得他此言既有理却又仿佛强词夺理,狠狠瞪了他一眼。照临衍打架的路数……此举说不定真如北诀所言,是为缓兵之计。

她一念至此,莞尔笑开,笑至一半却又念起临衍那重伤未愈的皮肉,一抹笑意凝在唇边,再牵扯便多出了些苦涩。

彭三接着道:“刹时却见黑云压城,云烟滚滚,也不知是王储殿下的一身妖气太强,引得旧神眷顾,或是他以自身妖血为引下了咒。总之那日的雪越飘越大,眼看就要将登临台染得上下全白。登临台伫立千年从未见过如此之异象,老夫远远观之,只觉王气逼人,贵不可言。”

“……此为悲息之咒,或许是因着身在妖界,他的血气同妖气共振,威力太大,这老头怎的这般没见识?”

“……闭嘴,”朝华低声道:“你再说当心被人当反贼叉出去。”

而后之事便如朝华所料。

宗晅仰天大笑,直言此子甚有他昔年风采。他久不在各部面前露脸,众人早拿不准他究竟是宝刀未老还是早成强弩之末。如今一看,便是失了神武加持,二人赤手空拳,你一拳我一掌,战得也甚是酣畅淋漓。

宗晅与临衍十几招拆尽,二者拳拳到肉,皆不露下风。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在剑光与飞石之中缠斗,高台上的诸人只见得二人迅疾变幻之身形,修为低微者甚至连二者的残影都看不清。

或许因为失了武器,又或许因为二人都许久不曾碰见这般淋漓而自由的时刻。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在登临台上赤膊上阵,直斗得天昏地暗,不死不休。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当临衍与宗晅赤手空拳缠斗数十回合的时候已然胜了。

人群之中迸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众妖久违的热血与战意仿佛被此二人一举激发了出来。二人都不曾乘奔御风,神武也不曾令搅得天地变色。但就凭这你来我往的几招,看客们早已赚足了眼福。

“却说这才是登临台初建的本意,胜者为王,”彭三将那木板击在甲板上长叹一声,道:“莫说在做诸位,便是老夫也许久不曾见着这般令人热血沸腾的阵仗。现在的小辈们越来越依靠神兵外物,却连我妖界战死犹荣之精神都忘了。”

“后来呢?那王储殿下如何获胜的?”

彭三清了清嗓子。

这一回那小白蛇并未匍匐到他的脚边。许是众人皆知他正讲到精彩之处,彭三自豪地环顾四周,点了点头,接着道:“却见王储殿下与王上连对三掌,那可谓江河断流,天地崩裂,老夫远远坐在登临台看台边都为二人气海所震慑,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最后一掌,王储殿下生受王上一击,急退往断崖边。王上见其势弱,乘胜追击,一拳击出,直取王储殿下伤重的右肩。却见殿下空手接了王上一拳,左手一式直取王上喉咙。王上断不会如此轻敌,他挡开殿下的左手,旋即左手化拳为掌,拉着王储殿下便往悬崖边送。”

二人彼时已然精疲力竭,宗晅收拳不得,不惜以脑袋往临衍头上撞去。

临衍假意退了半步。他的后脚跟抵着断崖与崖下飞溅的水流,宗晅权以为一击得胜,猛挥出左掌。也正是这倾尽全力的一击令得临衍寻得了机会。

他本不欲同宗晅对战,他只想同他同归于尽。

临衍错开半步,左手一翻,捉着宗晅的右臂,右手直取宗晅的后脖子。宗晅愣了愣,心下腾起一股异样之感。

他隐隐猜到临衍此举何意,然千钧一发之际,已容不得他多做思索。宗晅反抓着临衍的肩头,一拳砸在了他的腹部。

临衍吐出一口血,半抬起头,朝他露了半分笑意。

半分笑意未尽,临衍便以全身的重量拽着宗晅的衣领,趁着身躯翻转,直直朝悬崖下的奔流的瀑布跳了下去!

众妖听得此处,讶然倒吸一口凉气。

席间有一人惊呼着站起身,众妖远远朝她看去,只见一个脸色煞白的姑娘捂着嘴,浑身忍不住地抖。

彭三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那姑娘道:“这位小姑娘且放心。王储殿下既被人寻了回来,定然是没有死成……连同王上此时也好端端地呆在王城之中。下个月花朝节,倘若我们运气好,还能见得他二人在王城中露脸。”

人群中迸发出舒缓的笑意。众妖只当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姑娘听故事入了迷,稀稀落落宽慰了她两句,各自也在席间低声议论开。

有言王储殿下勇猛者,有言王上孤勇不输当年者,笑意在人群之中蔓延,唯独朝华怔然立了许久,许久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知自己是得知临衍跌落瀑布时更为令人心惊,或是听得知他绝处逢生之时更为冷汗涔涔。

朝华怔怔然站了许久,只觉熙熙攘攘的人群皆化作了奔涌的江潮,江潮褪尽之处,寸草不生。——她是一场征战的旁观者,连同他的“荣光”时刻也是从说书人的口中复刻而来。

她感到心疼之余,也觉察出了一股冷肃的空。

在这空荡荡的一段荣光与一场孤勇之外,他的盛名之中并没有烙印下她的影子。

朝华颤抖着双手不知站了多久,直至旁边一人戳了戳她的肩。

她回过头怒目而视,北诀颤巍巍递了她一块帕子。朝华摸了摸脸,这才觉出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你先回去吧,我、我再待一会儿。”

她言罢,飞快接过北诀手中的白帕子,逃命似地挤开人群往船尾甲板而去。

这是她畅行人间世的第七百八十五个年头。她在这段漫长的时日当中尝尽了各式各样的道别。

第两百五十六章 露从今夜白(下)

朝华在船尾甲板上眼见着日头西沉,暮色从海天相间的之处渐渐艳丽了起来。

妖界霞光不似人间世那般艳致,那清浅而薄透的一笔色调晕在湖面之上,又由水光小心翼翼地吞了下去。

朝华怔立许久,北诀又戳了戳她的肩。这次他没再给她递帕子,他给她递了两个橘子。

朝华犹豫着接过后揉了揉,橘子皮与橘肉相贴的细响声饱满而生动。她木然将那橘子抛往空中而后接住,北诀挠了挠头,讷讷道:“你若不想吃,也别将它丢到水里去啊,多浪费。”

“你想吃?”

朝华拨开一半果皮,北诀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愣了半晌却见她将一个完整的橘子剥好,完完整整塞到了他的手中。

“今日那人所言,你怎么看?”

北诀接过那橘子,小心翼翼剥了一半后塞往口中:“为何师兄要同宗……王上一战?”

朝华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小子在白帝城中游荡了两年,总算较那初出江湖的愣头青有了些长进。

“同归于尽?太蠢了,我猜他后来跳崖也是顺势而为,并非一开始就作此打算。他由仙门辗转到妖界,便再有血统之正也毫无根基。此挑衅之举看似莽撞实则大有门道,近几十年妖界人心异动,他以皇子的身份挑战自己的父王,无论胜负如何,他都是赢家。”

“……啊!你这么一说……”

北诀好容易咽下那两瓣橘子,忙点头道:“师……咳,王储的那些个术法虽在仙门里头并不稀奇,但众妖没见过,你瞧他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但凡在登临台上露脸,九部之中有对王上不满之人都会暗生留意。反正王上就他一个儿子,他只要别怂得跟狗似的,总能引得各部关注。”

“所谓后生可畏,王上纵再是功勋卓着那也是从前之事,未来终究站在新一代皇子这边。你看今日阵仗就能明白,莫说各部首领,便是民间百姓都对这新一任储君甚是期待——甚至赞不绝口。”

北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可他动摇了王上声威,为自己赢了无上荣光又是为何……他不会真想坐上那妖界之主的位置吧?”

朝华摇了摇头。这也便是她最为疑惑之处,照说两年过去,依临衍的个性,他动摇宗晅声威是一回事,但那毕竟是别人的皇位。他总不见得当真惦记那张帝冕。

临衍出身宗门,自小在圣贤书里头养着,他对此事想必……朝华一念至此,心下又有些闷痛。她自认对他所知甚多,然两年的时光太快也太漫长,倘若他果真萌生了令她也不曾意料的主意呢?

“必不至于如此,”北诀也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我门弟子清正端严,心怀天下,这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事岂是我辈君子所为?要我说王储他必有自己的打算,到时你我到了王城之中见了他,一问不就得了?”

“要说此事,我还有一种猜测。”

朝华眼见他那橘子吃得甚香,犹豫片刻,劈手也抢了一块来,接着道:“倘若你师兄还是你师兄,他此举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可还记得嘉陵江之战时云缨的话?”

——此话是怀君后来写信告诉朝华的。

那日朝华落水在先,怀君受了云缨一剑后沉浮许久,这断断续续的几条线索作权作推测,做不得十分真。

朝华道:“看样子宗晅同云缨有些私仇,我们且估计他此行是为肃清叛党。而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云缨所在的东黎部并未遭受多少责难,连他的宠姬夜歌也好端端待在王城里。我估摸着他们或许作了什么交易,你师兄怕是同什么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才在王城里蛰伏了两年之久。”

对于云缨长老是为妖界奸细之事,无论如何咀嚼,北诀终究有些难以下咽。

他重重咽了口口水,道:“若这么来说,他坐上王储之位是在维护各方平衡?”

“也不是不可能,”朝华道:“倘若你师父猜测不错,现下妖界怕是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拉扯。其一便是王上的旧党。”

“王上久不露脸,人心浮动,这股力量为镇压异端,攘外安内可谓不择手段。而这另一股便是不满王上所为之新党。这群人以临衍为人质,借着登临台决斗一事挑战王上的声威。我们现下来看,双方各有所得又各有所失。王上借此机会大张旗鼓地露了脸,临衍赢了九部青睐,民心所向,新党也因此得了些许好处。那日他误打误撞拉着王上跳了崖,双方并未分出胜负,想必因此旧党与新党此时都各退了一步,暂且搁置了争端。”

“所以那彭三先生才说,我们若往王城中去或许会见到他们二人,”北诀恍然大悟:“王上现下动不得他,不仅因着他的血脉,更因为他背后的一群新党虎视眈眈;他也动不得王上,因为这毕竟是妖界的地盘,他毫无根基,进退两难。”

“然也,聪明,”朝华道:“我猜这期间拖延的两年也是二党明争暗斗的两年。他以王储的身份暂且换得了东黎部的平安,而这东黎部也有些手段——王上既然没将其连根拔起只说明他们背后还另有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妖界之主也一时半会动不得。倒是这两拨人最终朝向何方,我猜……”

“人间世。”北诀道:“无论旧党或是新党,他们所争的都不止王城中那个至高之位。最是祸水东引之时便越有人浑水摸鱼。我看妖界此一番厉兵秣马,剑指人间世,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只是为下一个更远更大的目标作铺垫。”

“或许也不必铺垫,或许真有人浑水摸鱼也说不准。战场之中生死由天,此事谁又说得准呢?”

朝华悠长地叹了口气,脑袋隐隐作痛。

她只当自己吹多了风,一时并未缓过神。北诀并未留意她的异常,接口道:“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往王城之中见了他问了才知。朝华姑娘你可要回船舱去?此处虽比人间世暖和些,好歹也还是冬天。”

朝华摇了摇头,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先回去休息吧,其余之事明日再说。我头疼,再待一会儿。”

北诀见她神色恳切,叮嘱了两句便也只能随她去。朝华撑在栏杆上沉思许久,越想越是头昏脑涨。

方才一席谈话的更深一层她未曾同北诀说。宗晅早不是宗晅,而是披着妖王之皮囊的季蘅。

倘若宗晅的目的是剑指人间世,季蘅的目的便更不止如此。他在朝中与仙门各种下了一颗棋子,他所图所谋便只为了朝华的神体么?朝华一念至此,隐隐燃起一股更为不祥的预感。

她方才对北诀说,“倘若你师兄还是你师兄”。

但倘若临衍已不是临衍了呢?

她一念至此,一颗脑袋便越发如万针入体一般咆哮着疼。

不,必不至于如此。

渡魂术由生魂至活体本已极为困难,颜飞年迈,宗晅经断潮涯一战后修为衰微,他们被褫夺了身躯姑且算是情有可原。

临衍正值盛年,意识强横,季蘅便再有通天之能,他又如何敢打临衍的主意?

——但依季蘅那上古的魂火之力,他若要除去临衍实在轻而易举。他从自白帝城开始便三番五次有意放水,即便是登临台一战,他若有心,将临衍揍成落水狗也不是难事。

宗晅或许对这位新皇储多有顾虑,杀不得毁不得,但季蘅行事本不必如此。

他到底留着临衍是为何事?

朝华捂着脑袋转过身,只觉自己若再想下去或许能一头扎入水中。

她痛苦地转过身,一不留神,直撞上了一堵人墙。

朝华猛抬起头,那人也被她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讶然讷讷了许久,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第两百五十七章 月是故乡明(上)

他便是白日席间那个侧脸极为好看的清俊公子。

朝华怔怔然抬头看了他许久,一时恍惚,只觉天涯归客都裹上了那人的影子。

又或许是那人的影子附着在了许许多多的人身上,她头痛欲裂,分辨不清,无力思索,愕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从未见过这般直接之人,他犹豫片刻后道:“我叫岳萧然。”

“岳?”朝华莞尔笑了笑,玩味地指了指他的肩:“这是人间名,你妖界从不这般起名。你到过人间?”

她此一问似是什么都问了,又像是什么都问了。她轻而易举拆穿了他的化名,却又不曾问他为何化名。她问他是否到过人间,而妖界各部之中到过人间之人寥寥无几。

若真有人往人间去过,此人必也非富即贵,或为哪一部族王子也说不好。

岳萧然的眼光沉了下去。

“你不是妖界之人?”他问。

“四海不归之人,哪里的人都不是。”

她的手指挠在他的肩头如万蚁噬心,他忽而对这神叨叨的四海不归人产生了些许兴致。

白日里他见她娇憨可爱,连听个故事都能潸然落泪,还当是哪家多情女子。而今看来,此女不但多情,还甚是大胆。

他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情形令朝华有一种倒错之感,一面她头痛欲裂,看山看水都看不出个正形,这个叫岳萧然的混蛋她既不认识也不知其深浅。另一边,她怔然抬头看着他,只觉他的笔挺与下颌线实在像极了另一个人。

朝华已许久不曾见过那人,而那人的影子今日正同她撞了满怀。她仰起头,眯着眼笑了笑。

这张脸经白臻设下咒术隐去了真面目。白臻的咒术自是精深,寻常妖物见了她也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姿色的小小玉兰花精。

这姿色并不足以令船舱里的贵人心怀不轨,也不足以令得旁人多看两眼,倘若她不这般笑,她的这张脸本该隐在人群之中寂寂无闻。

“……你又叫什么名字?”

岳萧然捉着她手腕的手指细细摩挲。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方才为她的一笑意迷了心神,在此长夜疏风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调戏两家妇女。

他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也并非不知克制之人。但这时他忽而不想再克制。

一是因着这姑娘先撩在前,二是因着她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她看起来这般可口且无害,恰如早春的枝头坠着的鲜嫩红脆的果子。

“你猜。”朝华眨了眨眼。

岳萧然眼见左右无人,暗暗抓紧了她的手腕。朝华正自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她早些时候愕然哭了一场,而后强打起精神同北诀念叨了许久,再而后,冷风一吹,层层疲惫都朝她卷了过来。

朝华觉得累,也愕然地觉得兴致勃发。她咬着下唇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似嗔似怨,幽幽如一汪烟水生寒。

此人断非良家妇女,良家妇女怎可能如此……娴熟。

“你这般拽着我是要作什么?”

她明知故问,问完又道:“我今日新涂了一点香,你也喜欢这个味道么?”

言罢,朝华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送往了他的跟前。

这般明晃晃的勾引,他若还视而不见,那也太过不厚道。

岳萧然将她顺势揽入怀中,沉声道:“先说好,要钱可以,要其他东西不行。”

“……”

朝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纵横江湖八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唯独这把她当妓的瞎眼蒜头王八,她当真没有见过。

“……你除了钱,还能给我其他什么东西?”

彼时朝华正闷在岳萧然的怀中目瞪口呆。她的声音透过他蔽体的布料喷在他的肩膀上,岳萧然心下犹疑,皱了皱眉,话锋一转,忙道:“是在下口不择言,实在多有得罪。姑娘断然并非那般……不堪之人,倘若在下唐突,你只管告诉我。”

他于是便十分唐突地将他的手放到了朝华的背上。

——嫖个妓而已,妓若不堪,你又成了什么?朝华思前想后,终究没把这句话问出来。

她极想将这蒜头王八一掌推进水里淹死,但另一层的渴念却让她十分贪恋……即便一个蒜头王八的体温。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下颚,心下一窒,忽而想,倘若她当真不顾世俗礼法同这蒜头王八有了点什么,临衍又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这对狗男女砍了?

便是如此也好过音信全无,生死不问。

朝华猛地拉着岳萧然的衣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你有地方么?”

她话音未落便被岳萧然横抱了起来。朝华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一路颠簸,一路惶恐且心觉怪异且惴惴不安。

直至岳萧然一脚踹开了房门将她扔在了床上,朝华支起身四下环视,只觉这雅致轻简与绣了海棠花的轻纱帐蔓当真……不便宜。

“你这船舱多少钱一个晚上?”

她发话时岳萧然正解开了腰带,目瞪口呆。朝华也心觉怪异,轻咳了一声,道:“我心下好奇,这便问一问。”

此一问莫说岳萧然,连她自己都为自己抚掌惊叹。半解了腰带的白衣公子颓然低下头,揉了揉额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真的好奇。”

“……”

他于是破天荒地、骄矜而万分不甘愿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也不知道,这得问我的随从。”

朝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岳萧然并不十分端庄地坐在床头,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肩。朝华默默受了,又道:“为何你有随从?”

她此随口一问,岳萧然眸光微冷,抓着她肩头的手又收了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嫖我又怕自己盛名受损,因而不愿对我言明你的身份。你这人怎的年纪轻轻,这般别扭而不自洽?朝华一念至此,反倒来了兴致,浅笑道:“我从未有过随从,那该有多威风呀。”

她此言不假。昔年在九重天时整个王城都是她父王的眼线,随从一事,于她来说实在多余。

朝华抬起脸,平凡无奇的一张脸上堆满了崇敬之色。蒜头王八最受不得姑娘的崇敬之色,他佯装正经,低头一咳,复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有时我甚觉心烦,只求上天入地再没有人来打扰我,随从也有诸多不好。你可喝完了?”

言罢,不等朝华答话,岳萧然便将那木杯子抢了过来。

朝华此时十分肯定,这人看似风流,实则对姑娘的了解实在浅薄得如一张纸。

“……我还没……?”

朝华话音未落便被他低头堵住了嘴唇。

第两百五十八章 月是故乡明(下)

他的吻并不生涩,但朝华依然心感怪异。

这一股怪异感如影随形,如一只浮在半空之中的愕然的眼睛,直看到她的心里去。朝华还来不及品尝他的温度便率先觉出了嫌恶。

她并不十分在意眼前之人是谁,她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他同那人六分相似,但他又同他始终不同。

她的头痛之症不再显着,而此时她在夜灯之下终于将此人又清清楚楚看了一遍。这人同临衍仅不过六分相似而已。

朝华推了推他的肩,岳萧然愕然片刻,抓着她的后腰俯下身。

她被他逼迫至床笫之间,朝华内心清明如镜,不染一丝杂念,只有铺天盖地的罪过与……怪异。愧疚于她是个新鲜玩意,朝华游戏人间时,从来将这床笫之事看得十分淡漠。

至于怪异……

“我……不是、那个……”她好容易从他的钳制之中脱身,忙道:“……我觉得好奇怪,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皮相温文和煦的白衣公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倏然黑了脸。

“……我叫凤弈,来王城寻亲。你呢?”

朝华决定先行摆出诚意,也决定先行将凤弈卖了。

岳萧然深吸一口气,从未遇过这般棘手的情形。姑娘是好端端的姑娘,姑娘的右半边衣领被他扯下了一半。这姑娘目光坦坦,既没有羞怯之色,也不见分毫讶异。看这情形,倒像是她把他给嫖了一样。

“……伊骁。”他道:“也到王城寻亲。”

这名字确实比岳字开头的那个名字震撼得多。

妖界九部之中持这一姓氏的只有鹿山部一支,鹿山部的大公主正在王城之中。这人能独占一层船舱而脸不红心不跳,他腰间的一枚玉佩莹润透出古意,他的五官确实有股妩媚之气,这幅长相若放在女子脸上,当真有倾国之色。

朝华狠狠咽了口口水,甚感好命,也甚觉天意弄人。

“吓呆了么?”伊骁俯下身轻吻了她的额头,道:“莫怕,我不会欺负你的。”

哟,还是鹿山部的太子爷。

朝华隔着衣料将那玉佩揉了揉,连带看他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迫切与不怀好意。伊骁显然会错了意。他将朝华摸往他大腿的手扣在头顶,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交给我,好不好?”

朝华闻言险些笑出声。

——你再说一遍,交什么?谁交给谁?

她悦目柔情,款款盯着伊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我想做大公主的仆役。”

伊骁眸色微沉,道:“这就开始提要求了?”

——不然白让你嫖么?朝华憋着一股笑,好容易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细声道:“我不要钱的,我为公子心折。”

“如何心折,说来听听?”

朝华被她捉着手腕,扭得实在不甚舒服,她遂不经思索,张口就来:“你站在甲板上怅然若失的样子,令我恍然以为你是谪仙。”

伊骁不料她这奉承之话来得竟这般不经思索。他心下生疑,居高临下捏着她的下巴道:“还有呢?”

彼时他正坐在她的身上,那倨傲之态与甲板上所见的温和浅影判若两人。朝华眨了眨眼,又道:“你的体温太高了,令我情不自禁想要贴上来。”

这两句骚话说来毫不费劲,朝华脸不红气不喘,倒把伊骁扰得有些气息不平。

“还有呢?”

“你……你方才直直看着我的时候,我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要飞了起来,满心都是欢喜。我既想……你,也想被你……”

这后半句的意思实在太过昭然若揭,他若再听不出来那也太怂了些。

“还说不是做这营生的。若说勾人,天底下怕没人比你更能令本王……兴致勃勃。”

朝华的唇角牵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倘若你嘴放干净些,本座说不定还能赏你一夜春风。但这一言不合便将自己往嫖客身上套的脾性,实在令人见之生厌。

她的笑意渐浓,眉眼微微眯了起来,伊骁心头一紧,又听她道:“……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

“……我说不下去了。”

伊骁冷笑一声,抓住了她的脖子,捉了一手的温香软玉。伊骁不想浪费这一方人间至美,他板过她的脸,俯身朝她的肩头咬了下去。

“滚。”她道。

伊骁闻言,讶然瞪着她,朝华的掌间旋即幻出一道冷光。她曲起手臂,假意搂着他的脖子,一枚银针被她送入了伊骁的后脑勺中。

朝华翻爬起身,板过了伊骁的俊脸左瞧右瞧,边看边啧啧有声,怅然长叹。就这样一张皮相,她究竟为何竟将他错认成了临衍?

眉目微微上挑,鼻梁俊秀,嘴唇轻抿着,唇上血色未退,乍一看还颇有几分秀色可餐。朝华摇了摇头,与其说对这人失望透顶,不如说对自己失望透顶。

古人云色令智昏,这人的色也不见得有多少绝色,她当真是老眼昏花,脑子被驴踢了。就这种货色怎地竟能入得了她的眼?

朝华心下惴惴,心怀罪孽,一路摸到伊骁的腰间,顺势将那块盎然古玉拽了下来。

——这人居然还……她死揉着脑门,越发感觉罪孽深重。

朝华幻了个一模一样的玉后又将他的玉佩挂了回去。若放在平时,她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能将这人的腰间二两肉给削下来。

但她一念自己先撩在先,方才二人一派胡言乱语,若说荒唐,自己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

朝华长叹一声,默念了数句罪过后又板过伊骁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算了,君子行事有方,一场轻薄而已,还不至于把他腿打折。她指尖微曲,一束白光顺着她的手指流到了伊骁的眉心。

朝华心满意足溜出房门,临走至楼梯,越想越发懊恼而愧不可当。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了数声“你怕不是睁眼瞎有病”,这才做贼似地偷溜到了那充满鱼腥臭味的第三层船舱之中。

原来鱼腥之臭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难闻。

第两百五十九章 西风

次日,巨舰泊岸,与二人同行的桃花妖与她那蛤蟆丈夫盯着朝华看了许久,那眉目之中的鄙夷之色令她这般老脸厚皮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众妖鱼贯由夹板而踏上木板梯子再行至河滩,妖界王都的外城墙在晨曦之中巍峨伫立,熠熠生辉,历经千年锤炼而永垂不朽。

朝华与北诀挤在人群与汗臭之中举步维艰,大船的风帆早被收了起来。二人眼见一群王孙与富贵之人先行下船,而后再至成群的仆役,而后才到他们。

桃花妖在朝华的前头窃窃私语,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朝华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姑娘,昨天半夜才回来,也不知去做了什么。”

朝华颇为惭愧地揉了揉鼻子,又听她道“我就说她看着不像好人……昨日有人在甲板上看了她同那位、你知道,那位公子在一起。那位的名声不好,也不知这些人为何就这么不自爱。没了男人便活不下去么?”

北诀闻言,怒从中起,咬牙便要同那小妖吵起来。

朝华忙拽了他的衣袖连声告歉。桃花妖倨傲地横了二人一眼,轻声道“怎么,我可有说错?”

“不错不错,这位姐姐说得极是。我这人天生不知廉耻不自尊自爱,专爱攀援富贵,看到男人便走不动路,劳烦您让一让?后面还堵了不少人。”

那桃花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讷讷,说不出话。北诀愣了愣,指着桃花妖对朝华道“可她的嘴也太……!”

朝华又揉了揉鼻子。

要说这桃花妖所言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昨日她撩人在先,放人鸽子在后,这一来二去,摸回到船舱之时已过了午夜。朝华早在人间世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脸皮,倒是北诀年少,听不得这般轻浮的词汇。

她心下了然,心头感念,偏过头对北诀低声道“我昨日发现了一颗摇钱树,你且等着看。”

言罢,朝华重重清了清嗓子,道“后会有期,多谢提点。二位珍重。”

桃花妖讷讷不语,只觉一腔愤懑不平都砸到了一块棉花上。这棉花八风不动脸皮还厚,丝毫讲不得道理,她狠狠转过身,又对那癞蛤蟆絮叨了一通,正谈话间,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仆役分开众人,直直朝这头挤了过来。

那人尖嘴猴腮,两鬓斑白,行至朝华身前后冷哼了一声,道“你便是凤弈?我家公子请你往往这边来。”

朝华拉着北诀连声谢过,北诀不明所以却又实在不敢深问。

“这边。”

言罢,那人暗暗偏过头,又将朝华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越看则越是来气。攀援富贵的姑娘他早见了不知多少,无论再见几次,这些人都是一个模样,小人得志,令人作呕。

“你家公子可有说让我们去往何处?”

“没有,你跟着就是。”

朝华与北诀在人群的注目之中走下夹板。

那仆役仿佛生怕她二人不够醒目,专程让下人在甲板上分开一条路以供二人通行。二人刚踏上木板便听身后有人嗤笑道“又一个?那公子怎的竟能看得上这样的?”

“或许人家床上功夫了得,谁说得准?”

北诀在众人注目之中脊背发麻,如坐针毡。他实在不知朝华如何能够在如潮的鄙夷与轻视之中泰然自若,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些什么,可刚一抬眼,只见朝华那挺得笔直的背如一棵松。北诀挠了挠头,恍惚觉得这人十分乐在其中。

“我说你也太不经事,王储殿下还晓得虎落平阳,唾面自干,你怎地竟这般不自信?”

北诀低着头捂着脸,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十分想问一问她昨晚究竟干了什么。

二人行至河滩之上,左右不见什么“公子”现身,那仆役倨傲地抬起下巴对朝华道“在这等着。”

言罢看也不看二人,拂袖而去。

“居然没有提上裤子一走了之,还算有良心嘛。”

朝华背着手将那巍峨的城墙细细打量了一番,北诀欲问又不敢,心痒毛抓,浑身不自在。

少顷,一个穿红戴绿的中年妇女引着二三少女穿城门步行至河滩之上。她见了朝华,冷哼一声,道“就是你?”

“是是是,劳您关照。”

那人又将朝华打量了一番。

要说以色侍君攀援富贵之人她所见不少,但别的姑娘行事罢,多少总有些羞怯不安。这人竟这般坦然,这般臭不要脸,这般……无所顾忌。

那妇女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叹了口气,道“你叫我张嬷嬷吧。我先带你们往大公主驿馆去,那里缺人,你们好生跟着,千万不要闯祸。”

北诀讶然咽了口口水,连连点头。

“若非公子交代下来……”张嬷嬷暗暗瞥了朝华一眼,目带鄙夷,掉头就走。

言谈间,巨舰上的众妖鱼贯下了船。那桃花妖见朝华同张嬷嬷攀谈,讶然指着她惊呼道“你竟然、你……?!”

“飞上了枝头,借您吉言,感激不尽。”

朝华八风不动给她回了个礼,抓着北诀的衣领掉头就走。

“姑、姑奶奶,你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

朝华淡淡看了北诀一眼,道“睡了个男人,换了我们在王城的一席之地。”

她这话倒实在是空口虎揍。

昨夜伊骁被她一阵扎晕了过去,她又暗暗修改了伊骁的记忆。倒霉蒜头王八一觉醒来只以为二人春风一度,好不痛快,而那姑娘乖巧懂事,甚至都不曾同他撒娇留宿。

伊骁左思右想,一念那丫头懂事,这才派了仆役为朝华二人在王都打开了一条通路。

“……我才不信。”

朝华停了脚步,似笑非笑看着北诀,道“什么不信?”

“你同师兄这般情两情相悦,怎会行此事?”

朝华颇为惭愧地揉了揉后脑勺。

“有些事并不如你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简单,人是极其复杂的,我们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呢,并不会常把一生一世放在嘴边。要说这人生海海,谁还不会遇见两个出墙的桃花……”

“你就可劲编吧,”北诀道“也不知你把自己编排得这样不堪到底有何好处。”

朝华愕然挑了挑眉,不发一言,心绪翻滚,实在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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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章 泽国

孤逢山坐落在王城北面,万丈之高绝地而起。由北而南,一条大河沿山间峡谷穿城而过,直通往城墙外的万里泽国。

这彭泽的一条支流将王都切割成了南北两片,南方下城区是暗红色石砖砌成的民房与纵横交错的街道。市集民居星罗棋布,污水汇聚在红土地板上,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北侧上城区为妖界贵族居所,凤阁龙楼整洁端庄,暗红色墙壁上雕满了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文字。

沿孤逢山山脚而上,地势逐渐抬高,各宅邸露台之上皆栽种了阔叶绿植。由露台往下俯瞰,热闹而拥挤的王城便浓缩成了极具烟火之气的一个点。

朝华二人随方嬷嬷一行横穿民居又淌过了彭泽支流。待她们踏上北侧暗红的土地时,方嬷嬷狠狠抽了北诀一鞭子,道“这是承蒙上天祝福之土,你们初来乍到,先跪下行礼。”

二人不明所以,傻乎乎跪在红土地上,不甘不愿地朝着北侧那孤绝入云的高山磕了三个头。随行侍女亦脱了鞋朝那山峰磕头。方嬷嬷眼看众人行礼罢,这才庄重地面朝北方跪了下来。

她口中念念有词,一番祈祷罢,又虔诚地往红土地上吻了吻。

朝华二人诧异相视,随行侍女见怪不怪。待众人鱼贯随着方嬷嬷往山脚驿馆处走,朝华小声道“看来妖界王室的地位甚是尊贵。”她眼见众人心无旁骛,又补充道“想来九部虽各有其心思,但百姓还是认他们的王。倒不知宗晅昔年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手段哄得九部同心?”

“窃窃私语什么!你!快些走,太阳落山之前赶紧到驿馆中登记,不可偷懒耍滑!”

眼看方嬷嬷又要抽鞭子,朝华疾步钻到一堆侍女之中连声称是。

二人这开局说顺也不顺。顺则在于,两个陌生面孔刚下船便混入了驿馆之中,这运气实在令人欣喜。

不顺则在于,方嬷嬷等人都将朝华当成是那狐媚攀富之主,言谈之间多存鄙夷,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

待几人手忙脚乱安定下诸多事宜的时候已过了黄昏。北诀被强行驱往了马厩之中训马,朝华则往驿馆西侧的侍女房里待命。

然而未走几步她便迎来了此行的第一个困境。

一个秀白端庄的侍女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她同住一屋。她道她行事不端,与她混在一起恐怕脏了房中正气。

朝华揉了揉额头,道“你盖你的被子我盖我的被子,我脏我的你干净你的,你不稀罕和我混在一起就不混呗,怎地竟管得这么多?”

“你……!”

旁边一个头稍高的侍女见状,安慰了她两句,又转头对朝华道“你是怎么来的我们都清楚,别人不找你麻烦你就自行滚远些,别来这里惹眼。”

朝华挑了挑眉,大惑不解“我怎么来的?我不是同你们一起走进来的么?不然呢?”

那人不屑与她强词夺理,哼哼了两声,自行拉着那白净侍女找了个地方睡。

朝华不料一来便受众人排挤,眼看巨大的通铺之中竟无一人给她挪位置。她摇了摇头,走出房中,径自往那小院里的一颗芭蕉树地下一蹲。

“行,我睡不睡觉无所谓,老子这就给你们看门。等到了晚上你们谁去了几次茅房一去多久我都给你们记着。不谢。”

鹿山部大公主的侍女之位是个肥缺,莫说王城百姓,就连与各部沾亲带故的新晋贵族也都兴致勃勃将女儿往这驿馆里头塞。众女经几轮挑选方才来了此处,若说这期间没有一人开了后门那断然不可能。

眼看朝华老神在在蹲在门口,众侍女无论心头有鬼没鬼的也都不好意思进出那门。房内五六个侍女一一对视罢,其中一个脸圆的姑娘走到朝华身边道“外头晒,你还是进来吧。我给你腾个地。”

朝华蹭地从芭蕉树边窜起身,拍了拍屁股道“好姐姐,你叫什么?”

“……单名一个鸢字。”

“鸢尾花?”

那人轻叹一声,懒得理她,想来也未曾见过这般翻脸如翻书的流氓之人。

朝华喜滋滋捡了个墙角边的位置安顿了下来。她一加塞进来,挤挤囔囔的一张通铺便更连伸手的空间都没有。

也难怪她不受待见。

朝华安然放下被褥,安然从墙角与床边的夹缝之中捞出一只手掌大小的老鼠,安然将那老鼠丢到小院中的一口古井里。

老鼠“咚”地一声没入水中,众侍女愕然愣了片刻,讷讷咽下一口口水。

“他们给不给晚饭吃?”

经她这一闹,众人虽也不见得再欺负她,却也实在没人愿意招惹她。

朝华孤零零在驿馆中干了三四天杂活,期间除了那个叫做“鸢”的侍女外,再无一人同她说过一句话。

“阿鸢姐姐呐你说大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呀?”

“姐姐这称呼怎么能乱喊?”

“阿鸢呐大公主殿下到底去了何处啊我好想看看她到底得有多好看啊。”

阿鸢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嫌活少?把衣服洗了再跟我去一趟厨房。”

“……”

忽而一日落了些小雨,驿馆之中昏昏沉沉。众侍女正凑在一堆掷骰子,朝华一人坐在床铺上默然不语。

那白白净净的侍女兴致冲冲一脚踹开房门,大呵道“公主殿下回来了!她又带了好多箱衣服呀,光那衣服都排到驿馆一条街的外头。我方才在正厅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真的好、那个词叫什么来的?”

“沉鱼落雁?倾国之色?”

那侍女横了朝华一眼,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众侍女闻言蜂拥而去,阿鸢行至门口,陡然瞥见朝华静坐不动,奇道“你成天问我她长得有多好看,怎地现在不去自己看看?”

朝华遥望半城烟雨,愁绪不绝,心下一时复杂。她长叹了一口气,道“不去。你们去吧,我看家。”

阿鸢讶然摇了摇头,径自撑伞走了。朝华一个人闲在房中,左右无事,心下越发躁郁。

她隔空抓了个瓷杯子端详了片刻,面色寡淡,眯了眯眼。下一瞬,“啪”地一声,那瓷杯子便被她捏得粉身碎骨。

——她为何要去看那临衍的联姻之人?

朝华站起身,一口气憋在胸口又不知如何发泄。她气急败坏又取了个杯子砸在墙上,碎瓷茶水溅了一地,她冷眼看着,尤不解气。

正当她险些将那房中茶壶一同砸了的时候,一个衣衫笔挺的白衣公子步入了房中。惨兮兮碎了一地的瓷杯子恰好砸在了他的鞋边开了花,他崭新的鞋面上陡然便被泼了一块茶渍。

朝华怒瞪来人,挑了挑眉。

伊骁眼见着那瓷杯子粉身碎骨,不明所以。

——你个蒜头王八为何会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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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一章 云霓(上)

“找人?”

朝华浑不以为意地从墙角里抽出笤帚,又将那一地碎瓷片扫到了小院之中。

伊骁不料她竟这般翻脸不认人。一夜春风过尽,此人不说哭鼻子也好歹该心心念念盼他来看一眼。伊骁沉着脸,一把捉住朝华的手臂“找你。”

“干嘛?干我?”

檐下微雨不歇,云层昏昏沉沉卷作了一团。朝华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挣开他的钳制,冷笑道“你不是去围猎了么?怎地这就回来了?”

伊骁权以为她相思成疾,又是生气又是撒娇,顷刻便放软了神色,道“嗯,我姐姐吵着要回来,我这便顺便过来……”

朝华听得“顺便”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颇想将这蒜头王八闷到小院古井之中一了百了,又一想,闷死他之前不如先阉了他为好。

当初她怎就一时手软没把这王八羔子推到彭泽中听个水花响?

“得了,这里容不下你这尊贵之身,没什么事赶紧滚,别挡着我扫地。”

朝华将屋中一层薄灰拼了命地往院中扫,力道大得险些将地面烙出凿痕。她好容易才能压抑住满心的嫌恶,此举落到了伊骁的眼中竟莫名十分可爱。

他伸手揉了揉朝华的脑袋,朝华怒在心头,一掌拍开,厉声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你跟我说大庭广众?那日在船上……”

伊骁话音未落,却见那圆脸的阿鸢去而复返,恰巧撞见了檐下拉拉扯扯的二人。

“……”

“我进屋拿点东西,借过……”

“我同你一起去!”

朝华不欲再与伊骁纠缠。再同此人纠缠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一怒之下将此人拆皮拔骨倒悬在王城的城墙上。皆时鹿山部大乱,九部与王族争端再起……

朝华猛咳了两声,一步窜到阿鸢身侧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大公主送东西?东西呢?”

“……我什么时候……”

“对,云锦!走走走,拿好了赶紧走,”她行至门边,假意谦恭,深低着头朝伊骁一拜,道“太子爷,借过。”

伊骁愕然目送二女行远,阿鸢与朝华并行至中庭。庭中水流潺湲,绿植依依招徕,水上漂浮的莲花叶子将水池面铺了半边翠色。

阿鸢叹了口气,回过头望着二人来时的方向低声道“倘若你不愿意,大可同方嬷嬷说。方嬷嬷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这种事情她还是会管。”

“……啊?”

阿鸢依依瞧了朝华片刻,道“你不喜欢他吧?”

“……这个嘛……”朝华抱着揉成一团的云锦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不喜欢他,那就不要耽误自己。他纵是太子爷也不能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

朝华浑然不觉地摆了摆手,道“阿鸢姐姐提点得对,这话我记住了。你方才说大公主在何方?方才我没跟你们一起去,思来想去,我还是好奇得很。”

阿鸢愣了片刻,即知再说无用,摇了摇头指着东侧的回廊道“你赶得好巧,我确实要给大公主送东西。这个,灵果。”她往朝华手中塞了个两个红彤彤的果子,又将她手中揉成了一团乌糟的云锦扯了出来,道“她回来时好像不太高兴,你去的时候小心点,别惹她生气。”

朝华佯装慎重,边朝东侧庭院走一边心道,你弟弟调戏本座,你同本座的小情人在围猎场中待了十日,本座这气得头都要裂了,你有什么气好生?

一念至此,朝华顺手抱着那灵果啃了一口,果肉入口即化,酸得让人流泪。

小院里的绿植不似中庭那般张扬,枯瘦的花藤攀援在木架子上惨兮兮耷拉着,两只麻雀停在花藤顶端争相喧闹。

花藤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身形袅娜,一席水红色衣衫与她的黑发恰到好处地接洽。她虽背对朝华,但她既有这般弱柳如风一样的背影,她的正面一定不会难看。

朝华弓着身子挪到她的身后道“公主殿下。”

想来她的声音太小,那人未曾理她。朝华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次,那人转过身,道“你叫我什么?”

她的确十分好看,却不似传闻中那般好看得张扬。她的眉毛细而纤长,眼尾微有些下垂,唇不点而朱,弧度精巧。这样一张脸衬着这样一身烈烈的红衣,楚楚之意中挤出了些许妩媚。倘若是个男人,想必也十分……朝华一念至此,胸中一口气闷得更甚。

也因这一口闷气之顾,她走了片刻神。

“……啊?”

“你方才叫我什么?”

红衣美人愕然的神情不似作伪,朝华讶然片刻,小心翼翼又道“公主殿下,我来给你送果子……”

她话音未落,却见花藤边一棵树下伸出来一只手。那手结结实实扇在了红衣美人的脸蛋上,“啪”地一声,她莹白的左脸顷刻多了四个手指印。

朝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手的主人站起身。

方才她被一棵老树挡了身形,朝华神思恍惚,并未瞧见花藤边上还有一人。那人摇了摇右手,又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将她青葱一样的手指由里到外地擦了擦。

这一只手莹白无瑕,增一分太过精致,少一分又损了其美感。其人如其手,漂亮得不多不少,恰踩中了人心下最薄的一片。

天下美人有许多种,譬如朝华妩媚,云缨清冷,红衣美人楚楚动人。

但老树枯藤下这个穿橘红色衣衫的姑娘实在太过艳丽,长眉高挑颇有些英气,鼻梁笔挺,眼睛圆而黑白分明。但偏生是这样的五官凑在了一起,凑作了一个令人挪不开眼的绝艳美色。恍若云边落霞,旭日东升,艳得不似凡物。

鹿山部大公主名唤伊霓,任凭何人见了她,都觉得这名字起得甚妙。

朝华忙低下头,将那果子往伊霓跟前一抬,道“我、我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人,大公主见谅,我刚才激动得说不出话,这、这是给您的东西。”

她这一通马屁拍的甚是时候,伊霓笑吟吟扫了她一眼,悠然拿着绣了金边海棠的白帕子抖了抖,懒洋洋对那红衣美人道“阿芙,你听听人家怎么说话。”

那名叫阿芙的红衣美人顶着左脸上的一个巴掌,既不敢出声辩驳也不敢用手去摸。她低下头,颤抖着肩膀声若蚊蝇道“是,奴婢愚笨,又惹了公主生气。”

“你在王城中时,他们也是这般教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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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二章 云霓(下)

“是我自己蠢,不关旁人的事。”

朝华在一旁听得“王城”二字,心下暗暗咋舌。

王城中能将女儿送到孤逢山来的几家想必非富即贵。看这阿芙的举止与仪态分明也必然出生不凡,即便再是小贵族家的姑娘也好歹顶了个头衔。伊霓这一言不合就将人打了,究竟是仗着鹿山部之强势又或是……

朝华灵光一闪,陡然想到了两个字,王城。

这阿芙姑娘不会是孤逢山王室派来伺候伊霓起居的吧?

果不其然,伊霓将那绣了金边海棠的帕子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踩,慢悠悠道“是么。”

她言罢笑吟吟看着阿芙,阿芙颤抖着手,缓缓俯下身,从一团污泥之中将那揉脏了的帕子捡了起来。她将帕子恭恭敬敬折叠好,一言不发,楚楚可怜,惹人心疼得很。

事已至此,朝华心头明了,这整出闹剧早与她认错人之事无关。

鹿山部将其掌上明珠伊霓送到王城之中住了大半月,连百姓都知晓他们的联姻之意,奈何孤逢山上的那位王储大半月里不见人影,连一个准话都没给鹿山部回。伊霓在驿馆之中好吃好喝待了大半月,勉勉强强往围猎场见了王储一面。

也不知二人谈了些什么,她一回来便将将气撒在了阿芙的身上。

既是泄愤也是示威,名为打阿芙的脸,实则实在向王室示威。

鹿山部坐拥西南方两座金矿,隐隐已占九部之首。昔年宗晅拥兵攻往人间时也欠了他们不少金子,他一战落败,鹿山部非但没有怪罪,还咬牙送来了大公主。

却不料大公主在王城之中的半个月里实在是门庭冷落。

九部里瞄准了新晋王储之人虽然不少,但平心而论,坐拥南方巨富之土的公主仅有这一个。

朝华一念至此,暗暗咋舌。她恭恭敬敬将那红果呈到伊霓的跟前。两枚红果被她一怒之下啃了一个,留下的一个姑且还算规整。

伊霓招了招手,一只半人高的白虎从墙根处跳了过来。她将那果子塞往白额老虎跟前,老虎闻了闻,张口便将那果子啃得干干净净。

朝华不料自己一怒之下竟吃了一口畜生口粮,腹中翻江倒海,实在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明日夜宴我穿什么?”

朝华知道伊霓不是在对她说话,遂默然退往一边。

“公主的父亲派人送来了七彩羽衣。”

“不穿。”

“……太子爷今早又给殿下做了两套金丝暗云长裙。”

“丑,不穿。”

朝华闻言,噗地没憋住笑。伊霓听闻此声,淡淡瞧了她一眼,道“你又何高见?”

朝华早目睹过伊霓的骄纵脾性,不敢有甚高见,只低头道“公主殿下这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哦?那你说我穿什么好?”

朝华不料她竟如此不好哄,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殿下说的那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更没见过,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衣服便是您现在的这个。您让我再想出一个更好看的,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呀。”

伊霓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实诚之人,似笑非笑睨了朝华半晌,道“既如此,这身衣服便送你吧。阿芙,晚上把这衣服给她送去。”

朝华强压心头不快,强堆着笑脸连声应下。她眼见一场闹剧既然歇了场,正想找借口开溜,却不想伊霓不知为何,兴致勃勃,偏生打定了主意与她为难。

“我方才打人,你竟不怕?”

——怕,我怕得险些跪了下去。朝华扬起脸干笑道“确实吓了一跳,我以为我笨得认错了人,惹了您生气。”

“那你说,我这一巴掌该不该打?”

朝华深吸一口气,心道,您这没事挑事还问我该不该挑事,我若实话实说,您能不把我剥一层皮么?

“……这事您问我,我该怎么说?”

“你想如何说?”

朝华眼看此劫难逃,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读书不多,不晓得许多道理。但我阿娘曾同我说过,无心之过不忍苛责。”

“你说我太过苛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朝华抬起头,直视着伊霓的眼睛,道“我认错了人,过错在我。我唤阿芙姑娘一句殿下,姑娘应了,此为僭越。但她好好看,我看着她被打了脸,实在于心不忍。”

或许是连日气闷,一场雨水分外焦灼,又或许朝华忽有些厌倦了成日以来的忐忑与奴颜婢膝。自她见到伊霓的时候她便在赌,她在赌鹿山部送往王城的联姻棋子手握多少底牌。

伊霓似笑非笑看了她片刻,道“你还真敢说。”

“我看殿下特别漂亮,特别聪明,颇有王者之风,这才敢实话实说。您身份尊贵,我若是说得不好,您别见怪。”

伊霓又将朝华上下打量了一番。朝华看着她由薄怒转而若有所思,由若有所思转而似笑非笑,心知自己赌赢了。

伊霓纵再是骄纵,王城里上有孤逢山王族与律法,下有她的面子与阿芙的面子。而无论朝华说什么,只要能将这一场示威一笔带过,此事就算是圆了过去。

日后王室与鹿山部的角逐再如何一波三折,这角逐也再不是两个姑娘间的恩怨。

伊霓懒洋洋挥了挥手令朝华快滚,朝华得令,提腿便走。她低头行至回廊,忽听背后伊霓道“等等。”

朝华心头一沉,回过头谄媚笑道“公主还有何事?”

伊霓慢悠悠走上前,抬起朝华的下巴细细打量了片刻,轻声道“你就是我那王八蛋弟弟塞过来的人?”

王八蛋三字实在太过贴合朝华的心意。她心头憋笑,面上假意恭顺道“是。太子爷看我可怜,大发慈悲赏了我一口饭吃。承蒙大公主恩泽,我在王城没亲没故,险些饿死街头。”

伊霓笑意不减,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爬了他的床么?这事怎么不说?”

“……此事说来复杂……”

朝华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伊霓便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

“我平生最不喜狐媚惑主之人。这一巴掌是我赏我弟弟的,你且替他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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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五章 图腾(上)

不是临衍。

他的身形与座中人极为相似,他的些微习惯与座中显贵之人别无二致。但轻纱应声落下,四野寂然无声,朝华在如纱的月色之中遥遥看见了一张陌生而愕然的脸。

杀伐之声由远及近,她猛地回过神,只见连排十余个武士一窝蜂涌入了大殿之中。殿中宾客逢此异变皆惊得呆了,舞女尖叫四散,刀光如雪,众武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大殿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朝华怔然立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天地浩渺,浮香阵阵,她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既不知往何处跑,也不知该如何迎敌。

“有刺客!”

弦声较人声先至,朝华就地一滚,抢过一名乐师的六弦琴慌忙拨弄了两声。此声如裂帛,气海缠绵,惹人断肠。朝华五指发力往外一拨,“蹭”地一声,六弦断了三弦。

两名扑过来的武士的眼角沁出鲜血,倒地抽搐了两下便没了气。

朝华不敢恋战。她一把夺过一乐师的击鼓槌,“咚咚”两声,气海翻波,绵延不绝的声浪将一种武士逼得不敢上前。灯火倏然灭了,武士愕然四顾,一时不知敌手潜伏在黑夜里的什么方位。

朝华当机立断设了一个结界隐去了殿中灯火,亮若白昼的大殿一时沉黑如夜,连月色都不见一分。此计可做缓兵之计,然而殿门口蜂拥而来的武士源源不绝,且不说此为孤逢山腹地,便是这一殿里饮酒撒欢的脓包,若放在平日也都是修为精深的大妖。

可即便如此,临衍又去了何处?

朝华脑袋里念头纷繁,理不出个所以然。她借着浓黑避过了两招绞杀,一簇烛火腾空而起,众王孙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将这大殿里幻出了灯。

烛火缓缓腾空,如旭日一般将墨一样的漆黑寸寸照得亮如白昼。待那烛火攀升至大殿正上方,众人凝神细看,却见殿中空空荡荡。二三气绝了的武士倒在一边,而那御座前的轻纱垂在一边,御座之上空无一人,倒了个杯子,除此之外,仿佛连生人的痕迹都未曾有过。

朝华提着个百年修为的大妖在王城里狂奔。

出了大殿往西是一条大理石铺成的小路,沿小路一路直行,隐隐可闻水声与鸟叫之声。这大冬天的何来小鸟?

朝华心绪纷乱,不及细思,顺手便将御座上的黑衣华服男子丢往了一汪水池之中。

此处为王殿内庭。方才大殿一阵喧闹,众武士皆蜂拥往那边去,朝华趁乱抓了御座上的人便往外跑。跑至一半,她凝神细看,讶然发现此人竟同临衍有着五分相似。

司命出鞘,那人还没爬起身便觉出脖子上一凉。朝华狠狠瞪着他,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张了张嘴,显然是被朝华以咒诀封了口,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朝华一抖手中长剑,厉声道“写!”

那人无奈,低头沾了些水后在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砖上写了一个名字。

朝华虽未见过这个名字,但她在云舟时曾听人说过,王城里除临衍这个身挟宗晅嫡亲血脉之人,另有几个远亲也同宗晅有几分相似。想来此人便是那血亲之中的一个。

朝华又问“你如何在王座之上?”

那人支吾了片刻,实在写不清。朝华无奈将他的咒印解了,那人长喘了好几口气才到“王上令我在王座上露个脸,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一边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脖子上的长剑,又小声道“你又是谁?”

一阵强大的灵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脖子上的司命沁出寒气,细皮嫩肉的脖子一疼,眼看就要被那黑沉沉的利刃割开。那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僵着个脖子跪在水池之中,再不敢多话一句。

既是王上的意思那便是季蘅的意思。既是季蘅的意思,那便意味着这个局从一开始便是朝着她来的!这引君入瓮的法子虽然老套,胜在屡试不爽。

朝华愤愤朝四周看了看,月色幢幢,阔叶绿植迎风招摇,此处僻静,观之似是王城后花园。

“他除了让你坐在王座上假扮王储,还让你做了何事?”

“这个嘛……”那人盯着朝华牵起一抹勉强的笑,他的眼尾忽而有些泛红。

——摄魂!朝华猛地后退数步,那人迎身而起,曲掌成爪便朝朝华捞去!

果然一套借一套,季蘅的每一步都有后手。朝华持司命同那人过了两三招,二人皆不知对方底细,二人都不敢尽全力而战。

此时身在王殿腹地,外援远在千里之外,朝华纵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以一敌百之能。眼看一战焦灼,越拖下去则越有可能被人团团围了,朝华长剑一挥,左手幻出一道白光。白光迅然没入了水池之中,水面上腾起浅浅的白雾,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出腰下一阵拉力牵着他直往下坠。

他定睛一看,那白雾竟不知何时幻成了一层薄冰。玄冰迅速在池水中蔓延开,他的下半身沾水之处刹时便被玄冰冻得严严实实。

玄冰之术并不稀罕,但能一挥手便将一池子水给冻起来的人,她的灵力源源不绝,必不可小觑。那人长伸着双臂保持了一个击打的姿势,但毫无疑问,他此时已无法动弹。他的眼睛或许怒得喷火,但周身薄薄的寒冰早将他禁锢得空前乖顺。

朝华听得小路上隐隐的脚步之身,闪身没入水池边的绿植下。她心知自己果真被请君入瓮,当了那钻入套子里的王八,而同此人扯下去也实在没有意思,朝华转身欲走,忽听那人道“你要寻王储殿下?”

“你知道他在何处?”

“这个么……”

那人欲言又止,朝华冷笑一声,再信他便是蠢蛋!

她回身一剑,那人身侧的冰层断然裂开。那人被吓得想喊也喊不出,朝华回过头,眸色比寒冰更冷,低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王上,他想要的东西尽管来取,本座上穷碧落地等着他,谁不来谁是狗!”

朝华说完即走,那人愣了愣,咽了口口水缓缓道“王储殿下在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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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六章 图腾(下)

“哦?”

他呼吸一窒,却原来是两簇冰弦缠上了他的脖子。那人仰起头,不料朝华一个小小舞女竟有这般修为,更不料她一击既失,竟果真向他痛下杀手。

他感到脖子上的冰弦越收越紧,再收下去,他的头颅便要离身体而去了。那人猛地摇着脑袋,浑身上下剧烈地震动,朝华送了弦,道:“接着说。”

“王上、王上早令我扮作王储的样子在那御座上候着。他还说,说……”他抬起头,幽幽盯着朝华,道:“说无论九天神佛或是悠悠天道都阻挡不了他,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定会乖乖落入他的手中!”

朝华在一条小道尽头回过身,嗤笑道:“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远不止你妖都王座与六界封印,他所图谋之事太过深远,我劝你昆吾部好好掂量掂量,是否要倾尔全族之力为他人做嫁衣。”

说完,那身着紫色纱衣的娇小身形一闪,竟不见了踪迹。

朝华在后花园里左突右进,一时竟迷了路。

王殿后花园的布局交错,珍奇异植挡去一条又一条看似走得通实则七拐八弯的小路。雪白色的大鹦鹉停在一棵高高的椰子树上俯视王殿众人,它那如琉璃般的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直盯得朝华心头发毛。

这既非幻术,也并非谁有意步下奇门遁甲,怨只怨妖界较人间世更热,四时不如人间那般分明,所有珍奇花草长得也都一个样。

荼蘼而宽阔的植被密匝匝覆盖了整整一座王城,雪白的大理石宫殿与清池水暖仿佛成了绿植的点缀。

朝华心浮气躁地拨开二三树叶,一朵红艳胜霞的六瓣花陡然树在她的跟前。那花有足足半人高,花蕊嫩黄,花蜜粘稠地坠在蕊尖之上,花香浓稠,熏人欲呕。

朝华忙捂着鼻子转过身,背后传来簌簌清响,她愕然回过头,却见那六瓣花陡然合上了花瓣,蜜水顺着花瓣间隙稀稀拉拉往外淌。

比巨型六瓣花更令人耿耿于怀的还是追兵搜捕的脚步声。朝华方才由正殿辗转往西,夜宴上一番喧闹,即便搜捕之人再蠢也差不多该寻着了水池子里冰着的那号人。

她方才未曾对他痛下杀手,现在想来竟隐隐有些悔恨。待朝华气急败坏分开两片长形兰花叶,潜身藏入一根巨柱下的时候,她觉得断不能再在此处兜圈。

她从裙摆下撕下一块轻纱蒙在脸上,翻身越过栏杆。雕着旧神神像的拱廊直穿绿植而过,拱廊尽头连着一座桥,桥的那头被疏烟挡去,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前后也无路可去,不如一探敌营腹地。朝华作此打算,心头忐忑,提着司命便往那桥上去。

方才轻纱落地,她被那张与临衍五分相似的惊恐的脸气得晕了,而后一路辗转,静心沉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王储一战胜了宗晅,而后便开始在各部贵族面前频繁露脸。世人只当这是王储在各部面前立威的手段,但朝华心下明白,宗晅早不知令九部臣服的妖王宗晅。

倘若王储如此高调行事,被季蘅褫夺了的宗晅又当如何自处?季蘅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挑战自己的王位么?

季蘅既能以王储为诱饵诱她一探王城,是否他早已经知道朝华的妖界之行?他既知道妖界多了个九重天的故人,这故人身上还带了个天子白玉圭,他又为何不索性先下手为强,直接将她捉了了事?

如此看来,季蘅还未寻得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既如此,他将临衍捉去又有何用?

朝华淌过一滩积水的桥,桥的尽头又是一个方正的花园。花园左侧有一座塔,塔高三尺,塔身由黑青色方砖砌成,塔顶一扇小小的窗户之中透出些微烛光。

朝华绕塔而行,行至一半忽而想到,这便是那传闻中通天祭祀的祭塔。

妖界王族比人间世的帝王还信鬼神。每一代妖王继位,上一任王殿里的祭司们还需得尽数陪葬。

昔年宗晅夺位后曾将幼帝的部族与王族祭司们尽数活埋,一尺来长的深坑里满当当挤着一地尸首。那些昔年曾在九部之中叱咤风云的大妖,此时在王城里头连一幅完整的尸骨都未曾留下。

又据闻,宗晅即位后曾将异见者的头盖骨撬开用来点灯,此事是真是假,便唯有妖界老者才能说得清。

朝华顺窄小的石梯迂回而上,越往上则灯光越发分明。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贴着墙往上走,就在她踏上高塔最后一层石梯之时,她听到了一阵喘息声。

这喘息声在这烟笼寒水的肃杀之夜实在太过……格格不入。

朝华屏息凝神听了一会,越发肯定塔中之人是在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她捂着额头默然不语,心道,大殿里的一群人都要吵翻天了,到底是哪位仁兄竟有这般好的闲情逸致。

且不说他的闲情,就说这通天高塔之中又冷又湿,一不留行还有爬虫飞蛾。在这脏兮兮湿漉漉的长夜行此……事,到底有甚乐趣?

她贴着墙壁听了片刻,只听得衣物摩擦的窸窣之声与墙壁上沁出来的水滴声混合在了一起,尤为催人浮想联翩。行事之人并未有过多言语,那女子又像是被人蒙住了嘴。

看样子这位仁兄癖好甚为独特,点了个灯却又偏生怕人家发出声。

一炷香过去,微弱的烛光渐渐黯淡下去。通天塔的顶层陷入黑暗,塔顶石室之中透下一缕月色。

朝华紧贴着石室的门,既看不清环状楼梯下的幽深之景,也看不清石室里二人的脸。待她估计着下头的追兵当一时半会怕是寻不到此间,她放下心,意犹未尽又听了片刻,小心翼翼步下石台阶。

都道听人墙角实非君子所为,朝华虽不是君子,但听了人家大半柱香的活春宫……

石室里的姑娘忽然开了口。她细细的声音在中空的高塔之中回响不绝,她道:“殿下还当真是……口是心非。”

朝华陡然停下脚步。

这是伊霓的声音,她虽只见过她一次,但此人曾扇了她一巴掌,她便是化成灰朝华也能认出来。

与她行事的“殿下”不答。一阵细碎的衣衫摩擦后,伊霓又道:“你不让我出声,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刺激?”

朝华被她这两句撩得头皮发麻,只想提起裙摆赶快滚。

片刻后,始终不发一言的“殿下”开了口。

他道:“要么闭嘴,要么滚出去。”

朝华行至一半,忽而双腿如灌铅,脑中一片空白,直如五雷轰顶。

——这是临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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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九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上)

王城卫兵的长戟在夜色里亮若晨星,黑云压城,连排的银甲在阔叶绿植覆满了的绿地之中穿行。朝华趴在鹦鹉背上一路朝西,期间黑风呼啸,云层漫卷,季蘅腾云驾雾紧追不放,陆地上的士兵鱼贯穿行,严阵以待。

看这阵仗,敌方竟是专程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她来。

雪白色鹦鹉越飞而越发偏离了轨道,它拍着翅膀上下扑腾,长伸着脖子叫了数声。朝华伏在它的背上上下颠簸,心下惴惴,不得不扯着鹦鹉的毛往地面上撞去。

她的摄魂术偷师自东君,这老顽童有意不肯全盘传授,朝华左拼又凑学了些许皮毛,算不得一分精深。方才她凭着强大的神力一举摄魂,而今神力反噬,鹦鹉拼死挣扎,她头痛欲裂,才撞到王殿西侧的一片湖边便已汗透重衣。

这湖经孤逢山雪顶引流而来,水流穿过王殿后汇聚在半山腰上。湖边长满了奇珍异草,纤长的兰花叶在水面上扶风摇曳,点点萤火隐在山树水潭边飘忽沉浮。那一座凿山一般的、穿登临台而过的瀑布则恰好垂落在碧湖的西边。

这一挂天河甚得王室敬重,每逢花朝节,王室成员必带人往山顶瀑布的源头祭拜。朝华远远看去,当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水流顺着黑岩石岸边垂直倾泻,狠狠砸到山涧低洼之处又惹得水雾白茫茫蒸腾而上。

瀑布下风声呼啸,凄切如厉鬼的哭声。

朝华方一落地,轰地一声,碧湖边的密林之中坠下一股黑风。只见一把黑沉沉的长枪劈开了奇珍花木,深插入地底,片刻后,季蘅腾着黑云也落了下来。他占据了临衍的皮囊,此时长衫烈烈,头发随意披着,一件秀了仙鹤腾云的长衫挂在他健硕的骨架之上,腰间以一根腰带草草系着。

王储抬了抬下巴,十足戏谑,仿佛刚才的一场追逐不过狩猎场之中的一场惬意的玩乐。

伊霓被他抓着后脖子也带到了碧湖边。朝华实不知他带上此人作甚,却见季蘅大手一挥,草草裹着一件外袍的伊霓便连滚带爬被他丢到了树丛里。

她早被此间变故惊得呆了。方才腾云驾雾穿王城而过,她毫无尊严地被王储拖行而来,如今方一落地,她哇地一声,捂着脖子吐了一地。

季蘅摇了摇头,长枪在手,指着朝华道:“借九殿下神血一用。”

言罢,还未等朝华反应过来,长枪横扫而来,直取朝华肩颈之处!

朝华闪身避过,右手捏诀拍了他一身水珠,未等那水珠汇聚成冰,季蘅冷笑一身,枪风陡然翻转,却是朝着伊霓的脚边而去。

伊霓被吓得花容失色。朝华也呆了呆,便是趁着这片刻走神,季蘅闪身到了她的身后,反手牢牢卡住了她的脖子!

若放在平时,莫说寻常大妖,便是神界旧人也难以趁她不备近她周身。但朝华方才勉力施了一番摄魂术,而后头风发作,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讶然张了张口,扬起脖子,季蘅顶着临衍的皮囊将她搂在怀中,另一手顺着她的手臂摸到了她的司命剑。

这几近暧昧的姿势令朝华险些吐出来。

身后人并非临衍,而是不阴不阳的淮安王季蘅,妖界储君。她胳膊肘一拐直袭他的胸前,妖界储君生受一击,下手更狠,捏着她的脖子仿佛捏着一只待宰的鸟。

“别动,九殿下,”他俯在她的耳边沉声道:“你再不老实,王城里那个隐藏身份的天枢门弟子可要小命不保——北诀是吧?我曾经的师弟。”

季蘅与临衍共享一具身躯和嗓音,他身上的气息灼热,他的发丝同临衍一样软。但他嘴唇之中吐出来的话却令朝华不寒而栗。

朝华缓缓闭上眼,果真不再轻举妄动。

“真乖。”

他满意地握着朝华握剑的手。季蘅掌心用力,朝华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由她的腕骨传来,她轻哼了一声,季蘅十分怡然,又若有若无握着她的手腕摩挲了片刻。

一滴血从她的手心流了下来,神血顺着剑柄滴落,血流嵌入到剑柄沟壑之中。就在那血珠尚未落地之时,季蘅轻念咒诀,血珠渐渐腾空而起,渐渐地化作了一张血红色的网。

季蘅暴喝一声,那网迅然飞入了伊霓的脖子上,顷刻消弭无形。

伊霓捂着脖子咳了许久,朝华眸光一凛,道:“……契言?此乃九重天上审问奴隶的咒法,你从何处学来的?”

季蘅笑而不答,却见伊霓捂着脖子支吾了片刻后直直倒了下去。

契言本是九重天时王族为保守秘密而设下的禁言之咒,入咒之人除非身死魂灭,否则拼死无法说出下咒人的秘密。此法在九重天时也颇为邪佞,尤需以王族神血为引。

方才高塔激战之时,朝华情急之下喊出了季蘅的本名。为了保护这渡魂之秘不在妖界流传,他只得借朝华只能先对伊霓设咒。

伊霓还不能死,她将成为他的王后,她身后的鹿山部金矿是他厉兵秣马攻往人间世的利器。

长夜疏风,悬挂在孤逢山顶的瀑布隆隆作响。季蘅一时并未放了她,他握着她的手腕,擒着她的脖子,低下头若有所思。

他仿佛沉浸在了一场绵长而悠远的回忆之中,记忆里有浮光与碎屑,连妖界潮湿的夜风都不再如平日那般尖锐。此事就朝华看来实在诡异得很,她虽早已习惯了身后这一具身躯的体温,但一念身躯之主是谁,她便心觉恶心,恶心得恨不能一刀阉了他。

那人的鼻息喷在她的头顶上,这令她念起二人抵死交缠的时刻。而这些时刻却又莫名混上了一丝惶恐,一丝酥软,三分的恨自己不成钢与七分贪恋。

森白的月色照得湖边山景一应惨淡,她被一个容器一样的身躯拥在怀中。朝华想孤注一掷地杀了他,也颇想……咬他。

她听到那人低下头,下巴顶着她的头顶,用她熟悉的嗓音与语调低声道:“……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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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下)

他话一出口,朝华如五雷轰顶,呆立当场。

她在九重天时从未听过季蘅之名,九重天仆从与天神甚多,她绞尽脑汁却都想不出来自己同此人究竟有何不共戴天的仇怨。季蘅一手抓着她的脖子,另一手牢牢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有反击之机。

也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在这片刻的温存之中谋得些许解脱,他的杀气与恨意才短暂地不再这般天翻地覆。

“……你究竟是谁!?”

妖界储君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里不言不语。片刻后,又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不明所以的意外一般,季蘅又恢复了一贯的暴戾。

他握着她喉咙的左手陡然收紧。朝华抬起脖子,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季蘅见之有趣,道:“方才你在高塔上听得可过瘾?”

朝华猛地挣了挣,恨不能一剑劈死他。

奈何此人牢牢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他又照着她的手腕狠狠捏了下去。钻心的痛觉让朝华沁出冷汗,她耳蜗嗡鸣,头痛欲裂,司命几欲脱手而出。

她惨白着一张脸,微张开嘴,实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来的疯子。

他将手指探入了她的口中。朝华怒从中起,狠狠咬了一口,季蘅却仿佛奸计得逞,轻笑着将她脖子上的禁制松了些。

朝华猛咳出声,长吸一口气,他的妖血混着些许黑气便也被她不慎咽了下去。

朝华反手一剑却又被他牢牢抓了手腕。一如在天枢门后山时一般,他对她的肢体与武学路数太过熟悉,她的每一次绝望的反击都仿佛羊入虎口。

季蘅卡着朝华的脖子将她按到了树干上。岐山温润的记忆与此刻悄然重合,然而眼前之人已不再是那个因着大道君亲和一身妖血而惶惑的少年——他是神界旧人季蘅,是她为数不多的、能令她念起故国沉夜的一个不生不死的孤鬼!

“……你给我吃了什么!”

朝华死瞪着他。她口中的血腥之味挥散不去,她此时虽并未觉出异样,但若依着季蘅的手段,他此举必有深意。

果不其然,妖界王储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临衍素来温和,便是揉她头顶时也是三分宠溺带着五分调侃,此时他似笑非笑低头看她,他眉间一簇火仿佛要烧起来。

“九殿下你在人间世玩了这么久,怕是一时忘了我九重天的旧俗。沾了我的味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出妖界之土么?”

朝华脸色煞白,季蘅凑近了她,二人四目相对,她见了他的眸光之中的一片黑。

这不是临衍,临衍断不会如此待她,临衍的眸光亮若星辰。他褫夺了临衍的身躯,临衍的魂火却并未归于长河……朝华半闭上眼。

他不是临衍,他是神界旧人季蘅。

临衍与宗晅一同跌入了登临台瀑布之中,待他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已为了妖界储君。

眼前这人并非临衍,临衍已经死了。

——他是身居高位的妖界储君,他是不生不死的神界旧人,他是她的血仇之敌!

“为何这般看着我?”季蘅道:“我还留了这具身体的些许记忆,关于你的一段可当真是……香艳且而令人欲罢不能——便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想,闻得你的味道,这具身体也如此本能地……”

朝华抬起眼笑了笑。

她曾在伊骁跟前这般笑过,在公子无忌前这般笑过。这笑意十分轻佻,一时风雷隐隐,混着瀑布水流细微不可闻。朝华抬起下巴,淡淡道:“一直以来有一句话,本座一直未曾同你说。”

“什么?”

“滚你妈的。”她道。

只一瞬之机,寒光如簇,一束琴弦从她的指尖流转而出,刹时缠上了季蘅的脖子!

季蘅连退数步,朝华双指合并,朝天一指,大喝道:“九歌何在!”却见一张六弦古琴的虚影幻在了她的手中,弦上浮光隐隐,风雷之力蕴含在琴弦里隐而不发。

昔年九重天大祭司温冶亲自打造了两把武器,一为沧海,一为九歌。九歌毁于战乱,而后朝华抽了它的弦,将此神物的幻形留了下来。

九歌之余威虽不似在神界那般所向披靡,但教训个把鸠占鹊巢宵小还是绰绰有余。

数道金芒从天而降,龙吟之声由瀑布之中缓缓升腾而起。如凤凰泣泪,如昆仑玉碎,九歌的琴声已有数百年不曾临世。它被埋在江湖逸闻之中数百年,想来也十分寂然,十分渴血。

声浪过处,纤长的绿植与翻滚的荧光皆被一击粉碎。季蘅只觉一道空前巨大的威压兜头朝他压了下来。

雾蒙蒙的峡谷之中腾起一条金色的巨龙,此巨龙为九歌的幻形。龙吟声阵阵不绝,龙口大张,碧湖之中掀起数尺高的巨浪,三道金芒直袭季蘅而去!

黑色妖风已不能阻挡巨龙的万钧之力。朝华素手拨弦,弦声方尽,巨龙与季蘅的剑光相击,一时地动山摇,山河震啸。

淡金色巨龙碎作数点星辰,季蘅踩在一朵黑云之上腾空而起。他的身后幻出了一道圆形的法阵,法阵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臂。

那巨手受季蘅感召,那三尺长的手掌朝湖边的朝华漫压而下。朝华长袖一挥,一掌“穿花拂柳”与握拳的巨手凌空相击。气浪翻滚,连瀑布的呼啸之声亦被九歌的声浪盖了过去。

巨龙的龙头与握拳的举手连击数十回合,崖底狂风呼啸,崖上的缠斗也如鹰击长空,势如破竹。朝华右手一翻,一道琴弦倏然由她的长袖之中飞了出来。

凌空中的季蘅早做好准备企图将那琴弦索性切断了事,却不料琴弦凌空折转,反向林间躺着的伊霓而去。

琴弦裹了伊霓的腰,朝华将她往回一扯,千钧一发之际,朝华提着昏迷的伊霓转身就跑!

即便九歌之力强横得可令得碧湖生波,风尽林摧,但朝华心头清楚,这是妖界的地盘。她同季蘅越战则越对她不利。

她方才勉力以九歌之威震慑了敌手一番,而今有伊霓这一人质在手,无论季蘅是否情愿,鹿山部大公主实在不能死在这里。

朝华挟着伊霓退至瀑布边。果不其然,半空中的季蘅急收了三道黑风,长袖一卷,颇为无奈道:“……九殿下何时竟学会了这等小人之举。”

“从你胆大包天调戏本座开始,”朝华咬牙切齿,将琴弦绕在伊霓的脖子上冷笑道:“你要同鹿山部大公主联姻,大公主若成了一缕香魂,我看你在妖界的布局如何收场。”

她此言实在不错,即便季蘅再是九重天神脉,九重天不存,他二人早成了空有神力没有兵力的光杆司令。

倘若与鹿山部联姻不成,季蘅即便能以神脉之巨力迫得妖界臣服,但这样做的成本太过于巨大。但凡还有回环余地,他并不想行此风险之举。

“若我所猜不错,你既对人间世的江山之位与妖界王位都没甚兴趣。你从妖界攻往人间世只是为了给你的盟友铺路,让他们持续不断替你卖命。你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长生之法,对不对?”

伊霓被琴弦吊在瀑布半空,季蘅停在朝华十步之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大战之中失了身体作为容器,如今为了我这一具永生不灭的神体,甚至不惜挑得妖界与人间世征战。试问世间除了长生之法,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你猜对了一件事,”季蘅道:“相较于长生之法,这个世界的权势与力量都与我没甚关系。一个人但凡目睹了太多的生死,身前身后的一个虚名与转瞬即逝的泼天富贵实在没有意思——此事你该懂我。”

季蘅不顾伊霓颤巍巍吊在琴弦上的身影,俯下身,径自将朝华遗落在地的司命捡了起来。

“但有一件事,九殿下猜错了。”他道。

“除了生存本身,还有一事令我尤为念念不忘。”季蘅顿了顿,抬起头,司命剑尖一转,他轻声道:“那便是你啊九殿下——昔年在九重天之时,您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体里有怎样的力量,竟能承受住天子白玉圭这一皇家礼器么?”

朝华浑身巨震,惊得说不出话。

季蘅曲手成爪,一道清如流霞的孤光划过二人跟前,他就了那孤光看了片刻,挑眉道:“沧海?你竟将它带到了妖界来?”

“……你如何能御令沧海剑!你究竟是谁?!”

朝华话音未落,一道劲风直袭她的胸前。

“此外你还猜错了一件事。我在妖界的布局并非全然是为了盟友铺路……我们做上神的,虽不得与天地同寿,但好容易熬得神力钧天,为何不能在人世之中好好玩乐一番?”

三道黑风扫过朝华的身躯,她怒从中来,一手牵着牵着伊霓的琴弦,另一手幻出三道水箭直袭往季蘅的方向!

眼前这具身体的每一寸筋骨都令朝华熟悉得无可奈何。

他的挑眉的神情,他挥掌时有意抬高的胳膊肘,他长剑横在胸前时双脚与肩同宽,标准得仿佛剑谱上的模板。

朝华万不料自己竟有同这一具身体刀兵相见的一天。二人或可抵死缠绵,或可天涯永隔,但她最不想同他刀兵相见,相顾为仇敌。

“……伊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倒是你,我的这一具身体,你舍得动我分毫么?”

季蘅手持司命,握剑的一双手白净整洁。这双手曾插入了她的发丝,也曾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是我的选择。

“神界不存,你也早不是神界九公主。一个蝼蚁一样的小玩意竟还同我讨价还价?”

阵法中凌空的巨手隔空一挥,朝华只感一股巨力碾压过她的胸前。她长袖一挥,司命受她召唤斜飞而来,黑沉沉的剑刃上聚了一簇白光,光芒流转如明月高悬。

长剑嗡鸣之声仿佛龙吟般清越,季蘅冷笑一声,也与她一同捏诀。司命脱手,那剑光直指悬崖边负隅顽抗之人!

伊霓尚在她的手中。如若朝华愿意,她大可拿伊霓的身躯作为盾牌挡下那一段利刃。但伊霓昏迷未醒,她虽对朝华不敬,到底不至于就此死在此处。

她有一块心底的弱地与绿,这是临衍留下的一线平和与仁念。或许是同临衍呆的时间太长,他的那一套圣人之论,匡扶天下正义之狗屁,她竟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那么一两句。

朝华将伊霓的身躯推朝一边。

她本想拼借着护身罡气将司命稳稳地接下来,但就在她长袖翻卷之时,朝华脚下一空,方才还踩实了的一块陆地顷刻便消失了踪迹。

——他什么时候布下的幻术?!

沧海寒彻,季蘅抓起沧海细细摩挲。清冷的剑光照得他眸光亮若星辰,朝华在落入悬崖之前,恰正见了他抬眼同自己四目相对。

临衍的皮囊在雾雨蒙蒙的悬崖边影影绰绰,飞流直下的瀑布仿佛鬼蜮之中倒悬的长河。朝华直朝后倒去,失重的快感也仿佛归于长河一般再无拘束。

悬崖边的妖界储君双指合并,默念咒诀,却见司命一击入体,直插入她的心口!

妖界众将姗姗来迟,连排的铠甲浮光将瀑布边的悬崖点缀上了些许亮色。

她随水流一道落入悬崖,仿佛一只落水的孤鸟,也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沉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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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一章 花团锦簇(上)

距妖界千里之遥的人间世里另有一处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此为京师。

身着银甲的京都虎啸营卫队将京师西侧一座名曰“怀月楼”的烟花之地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来往行人皆瞪大了眼睛,纷纷揣测这青天白日,秦楼楚馆,到底何人惹了朝中不快。

还未等围观百姓揣测出个所以然,另有一人身骑白马,身着素色道袍,一路急慌慌挤开一条通路,一下马便朝人头攒动处飞奔而去。

此为雍州地灵谢棕琳,她也是怀月楼的主人。

谢棕琳在小寒山上接到了一封信,信中道,雍州数百魅妖被仙门一锅端了,她的情报网恐怕早惹了有心人惦记。她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另有一封纸鹤飘到了她的窗前。

信中言道,朝中三皇子因被卷入一河内舞弊之案,已被宗正寺收押。与他一同被收押了的还有京师怀月楼的一个叫做“彭虎”的幕后金主。众人皆道此人黑白通吃,却不知为何他竟然勾连上了三皇子府内一参事。

此事外人不知,谢棕琳最为清楚。彭虎不过是她在京师的化名。

勾连上三皇子府内参事的不是她,而是她手下一个化形了的魅妖。而今这假的“彭虎”被人捉了去,怀月楼又遭了难,纵她远在小寒山上亦能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京师有人逼她露面,不择手段,不计成本。

上一个以诱饵逼她露面之人是淮安王季蘅。

她这些年偃旗息鼓活得甚怂,纵是如此,她也眼看那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一步步把持朝政,一点一点权倾朝野。人间世纵再是广袤无垠,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一念至此,谢棕琳怒从中来,十分悲愤,只恨自己在水牢中并未将公子无忌挫骨扬灰一刀阉了,实在遗憾得很。

她翻身下马后朝士兵首领点了点头,道“我便是这怀月楼之主,你们这是作甚?”

那人讶然打量了她片刻,想是万不曾料到京师烟花地里的远近闻名的鸨母竟如此……端方清正。那人朝谢棕琳回了一礼,道“我等奉命行事,劳请姑娘往里一叙。”

言罢,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卫站到她的身后,瞧这架势,她怕是插翅难飞。

谢棕琳傲然睨了她身后二人一眼,冷笑道“若我不曾记错,你堂堂虎啸营拱卫京师二十年,左参军亦曾在沙场上力挫西北骑兵拱卫百姓平安。而今世道怎么了?你们怎地竟成了庆王一家的走狗?”

言罢,也不等那人震怒,谢棕琳拍了拍手,自顾自走入斧兵林立的大厅里。

门厅中的轻纱帐蔓都被人生生扯了下来,桌椅板凳七歪八倒。门厅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六个骰子与两个木杯。

一个长身玉立、面白如雪的男人拿着那木杯上下打量。他的身后还站了一群身着银甲之人。为首一人满脸哂笑,他身侧的那人满脸血污。若非被两个壮汉驾着,此人恐怕早瘫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泥。

他被人打落了三颗牙齿与两根肋骨,一张肉呼呼的圆脸血肉模糊,连耳朵中都沁出了血。此为“彭虎”,乃是京师一个藏匿许久的魅妖。

谢棕琳怒极,指着那男子便破口大骂。众人皆不料她小小一个鸨母竟如此泼辣,有人拔刀低呵,也有人上前就要掌掴她。长身玉立的男人挥了挥手,众人退朝一边,一张锃亮的木桌前边只剩了谢棕琳与那男子两人。

此人名叫魏征辉,也是一个藏匿在京师举生队伍里的魅妖。

魏征辉将三枚骰子放到木杯之中,道“谢姑娘,久仰。我在雍州时便听得您的名字,如今一见,实是荣幸。我奉庆王殿下之命给谢姑娘交一样东西,东西到了我就回去,姑娘莫怕。”

——信他才有鬼。谢棕琳冷冷环视了一圈周围身着银甲的侍卫,冷笑道“你便是今年入得太学的探花爷?怎地,雍州地方太小,竟容不下你这一尊大佛么?”

她刻意指了雍州一事,实指魏征辉忘恩负义,实乃一无耻小人。

昔年在雍州之时,众魅妖多多少少受了谢棕琳庇护。谢棕琳从不曾亏待过这一群山精水魅所化的可怜人,但她却实在扛不住有人专拿同伴捅刀,口蜜腹剑,恶心之至。

魏征辉也不恼,淡淡道“人各有志,我虽出身微寒,到底也希望能在此清平盛世为自己谋个一席之地——这一个小小的祈求,我猜姑姑您最是清楚。”

众魅妖尊称谢棕琳一声“姑姑”,她虽不喜这个称谓,但这是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她也不好辩驳。

谢棕琳冷哼一声,怀抱着双臂打量这龟孙。魏征辉从袖中掏出掏出一封信,绕桌子行至谢棕琳跟前,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道“恳请姑姑一阅。”

信以黄纸封着,谢棕琳既不接信也不应他,只淡淡看着他头顶的发冠。一朝入了天子堂,连发冠都较平日更为堂皇。谢棕琳冷笑不止,单手点在那封信上头,道“你庆王殿下为何不亲自来?是不屑,还是不敢?——我与他在白帝城曾有一段旧情未叙,这人就这般撂挑子跑路不讲情面了么?”

她刻意将“白帝城”三字咬得极重,在场诸人虽不知晓,魏征辉却对陆轻舟一事略有耳闻。

他假意惶恐,低下头颅,淡淡道“殿下受颐阳郡主之邀,此时正在京师郊外赴宴,一时半会回不来。庆王殿下尤其交代,此前仙门狩妖之举实为误伤,京师上下已将误伤的一群魅妖放了回去,恳请姑姑莫要生气。”

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这手段于公子无忌来说倒是新鲜。谢棕琳仔细打量着眼前面白如雪的男子,心道,倘若那人真想同她谈判,必不需绕这一圈花哨玩意。

他既能在白帝城逼得薛湛手刃陆轻舟,自然也能将怀月楼付之一炬。他绕这一大圈辗转,又是胁迫又是服软,前后不一,必有作妖。

谢棕琳将那封信抖开草草扫了一眼。

“谈判?”她讶然环顾着一众银甲侍卫,道“你就用这手段?”

魏征辉又朝谢棕琳一拜,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同殿下无关。怀月楼之事纯属意外,他们抓了彭虎,只道此人同河内修渠之事勾结,我来了才知道原来这竟是姑姑的人。人我给您带来了,您若还气,我人就住在西街,您随时来找我便是。”

新晋探花郎魏征辉长得俊俏,眼高于顶,此时忽而对一个青楼鸨母如此毕恭毕敬,在场诸人无不讶异。

谢棕琳也甚是讶异,却是为着魏征辉这似真似假的一番说辞。她将那封信踹往怀中,有意无意拍了拍魏征辉的肩。

魏征辉只感一阵巨大的灵压由他的右肩灌入体,他脚下一软,险些承受不住。

“真是有趣,我何时竟需要他来怜悯?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人就在京师住下了,倘若他有事相求,自己脱了裤子跪在东街给我一路磕头一路来,老子倘若心情好,说不定能饶他一命。”

谢棕琳言罢,提着裙摆头也不回便往二楼行去,留一地虎啸营的卫兵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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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二章 花团锦簇(下)

待谢棕琳回得房中,左思右想,又将那封信展开细读了一遍。

她初时草草略过,大致理清了公子无忌的意图,此时细看,却原来事情比她想象之中更为有趣。

信中言,淮安王季蘅已夺舍了临衍的身躯,此时正在妖界王城里严阵以待,等的便是朝华自投罗网。

公子无忌又道,季蘅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倘若光凭朝华几人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他的野心。

谢棕琳连声冷笑,心道,他这是被季蘅揍了或是被他卖了,怎地竟忽而向她来投诚?她转念一想,此事虽匪夷所思,却也并非毫无可能。

朝华在小寒山时便曾断言,季蘅用来控制傀儡的手段也不过这么些。倘若庆王的真身是公子无忌,想必他也必有把柄落在了季蘅的手上。

傀儡香,这是谢棕琳的第一念想。

此物庆王曾在水牢之中提过一次,如今细细想来,怕不是此人不甘屈居季蘅之下,上天入地地寻求傀儡香的解法。却不料兜兜转转,傀儡香一物好巧不巧,恰同陆轻舟的师叔吴晋延有些许渊源。

谢棕琳思索片刻,将那封信折成了一个纸鹤后吹了吹。纸鹤腾空而起,她尚不放心,又找出纸笔写下几个字。

——“我虽不知季蘅三番五次寻我是为何事,但如今来看,公子无忌同季蘅相互猜忌,二者或许相互握有把柄。我猜季蘅的另一个把柄同我有关。我虽不知此物是什么,但我猜他除了神界旧人的身份,恐怕还有一层身份为你我所不知。”

纸鹤附了她的灵力后翩然拍着翅膀飞出窗外,直往小寒山而去。此纸鹤将从京师一路南下,至小寒山,再至鬼蜮,入妖界,最后落入朝华手中需得三日。谢棕琳看着纸鹤飘远后安然点了点头。

也便是在此纸鹤腾空的档口,一众呼啸营猛士从西街刚走不久,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便停在了西街路口处。

这辆马车无任何雕饰,赶车之人也甚是老实憨厚,若较旁人来看,想必不会猜知车中之人的身份。

本应在西郊赴宴的公子无忌与魏征辉在车厢里大眼瞪小眼。

方才他听罢谢棕琳的反应,毫不意外,甚至挤出些许尴尬笑意,轻摇折扇悻悻道“能送出去就不错了,征辉这事办得甚是妥帖。”

——而她居然没将你拆皮拔骨吊起来抽,此事实在出乎意料。这后半句话,公子无忌硬是没好意思说。

“殿下为何断定她能接了这信?”

“这个么……”

此事他的确无法断定。但即便他难以断定,也不得不佯装出运筹帷幄的样子。只见公子无忌端起茶点咬了一口,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与本王一样,也没有多少选择。倘若你的对手是一个远强于你的千年老妖精,你的一举一动皆被人家制于掌中,另一个千年老妖精恨不得将你喝了你的血……你若是她,你也不得不寻求合作。”

“……这另一个千年老妖精是指……?”

公子无忌猛咳了一声。

默然半晌,他幽幽道“其实她也极其无奈,此事乃本王之过。更何况本王这般英明神武又讲信用的人,她实在没有理由不为本王心折。”

“……”

魏征辉不欲与不自知的人争论这般无聊的话题。他张了张口,本想问一句王爷现在又去何处,却发现自己的蛇头仿佛同上颚黏在了一起。

他支支吾吾发不出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手忙脚乱,公子无忌见状也愣了愣。他唰地一声收了这扇,旋即反应过来,这必是谢棕琳的泄愤之举。

她虽不能一刀砍了他,也不至于一刀砍了魏征辉,但令他受些苦痛却是乐在其中。

魏征辉再张口时,天南地北南来北往的脏话便如连珠炮似地喷了出来。

公子无忌目瞪口呆,头大如斗,魏征辉自己也为这变故惊得呆了。他的口舌仿佛全然不由主人控制,但凡他一张口,吐字清晰的语句必然脏得令人不忍直视。

公子无忌默然片刻,挥了挥手,对那老实敦厚的车夫道“把他舌头拔了给谢姑娘送过去。谢姑娘若还气着便将他的双臂一起送过去,此前本王对她多有得罪,若她能看在本王诚心的份上消消气,这也是功德一桩。”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魏征辉的肩,自顾自敲了敲马车内壁,道“往西郊农庄去。许小公子可还好?”

“回殿下,还病着。”

“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他佯装心痛,长舒一口气,又咬了一口糕点。荷花酥清甜不腻,实乃人间一绝,他细细将那一口酥咽下口中,一面咀嚼而一面若有所思。

其实另有一事,公子无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季蘅自迎回了宗晅的身躯后便常发头风之症。他的魂火之力太强,便是宗晅的身躯也越发难以承受他的力量。季蘅在妖界耕耘之时便将人间世的一堆烂摊子留给了他,公子无忌坐镇京师,羽翼渐丰,一张小算盘打得甚是愉悦。

年初时朝华曾到京师寻过他,此事他曾同季蘅提过。他对季蘅道,九殿下而今封印既解,神力无双,除去长鸣山那一群凤家的疯子外,她还同鬼蜮往来甚勤。

鬼蜮之主虽不好轻易干涉六界之事,但他的同胞姐姐,那长青山里魂归不久的白蕊公主可谓有摧枯拉朽之力。

白蕊同朝华素来亲好。倘若鬼蜮有心,如法炮制,他们寻一合适的躯壳将白蕊的魂火塞进去也未尝不可能。

季蘅闻言,虽表面上八风不动,运筹帷幄,实则也慌了神。

公子无忌知道他最为深沉的恐惧,而他十分乐意利用这种恐惧。

季蘅默然归得妖界,默然铤而走险,竟将临衍那半人半妖的身躯制成了他的第二个傀儡。如此,宗晅的身躯坐镇王城,临衍作为新晋王储同各部周旋,季蘅这才长舒一口气,并在长夜之中得以安睡。

事已至此,桩桩件件,都尚在公子无忌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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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三章 关山难越(上)

许砚之确实是病了。他躺在一张硬木板床上辗转呻吟,发了霉的背角闷在他的口鼻之处,他浑身盗汗,脸色煞白,连挪一根骨头都显得十分奢侈。

也便是如此,公子无忌才放心地将他安置到了京师郊外的一处不知名的农庄里。农庄之中有一瞎了眼的仆妇照顾他日常起居,说为照顾,也不过给他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至于卧病与头风一事,许砚之未曾同他人讲,熙熙攘攘的一群“他人”便也未曾在意。

他是在白帝城失手被擒的。那时临衍与朝华二人在雁荡峰上一顿闹腾,他引来官差后脱身不得,再而后,他那雍州的姨妈举家下狱,他由一个锦衣玉食的逍遥公子成了京师的阶下囚。

许砚之实在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留他一条性命。照说他文不成武不就,小屁娃娃一个,于仙门与天下也无甚干系,但自秋天开始,他便被软禁在这座宅子之中。

细数到得如今,也有大半年不曾见得外头的天日。

他初时不服,而后抓心挠肝,再而后,他感觉自己羽化成了一作无名的尸首。他每日有汤有米,有衣物保暖,有一个暴脾气的瞎眼妇人与他朝夕相处,唯独没有自由。

今年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许砚之便生了一场大病。

他在病中辗转,懵懵懂懂听得一人告诉他,他的桐州本家已被朝廷封了,而在牢狱之中等着朝廷定罪的许家之人仿佛被天子与众王宫贵胄遗忘了一般,秋天还没过去,一场风寒便令得许家老太太撒手人寰。

许砚之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大半年过去。庆王专程差人将此事告知于他,他茫茫然如行尸走肉一般受了这个消息,愣愣问道:“谁替她老人家收的尸?”

而后他便日渐消瘦,直至一病不起,再至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任是任何人见了他都断然无法将这瘦骨嶙峋的一句骷髅同昔年桐州那神采奕奕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连他自己也不能。

农庄之中陈设极为简陋,他许久不曾见着自己的脸,某一日清晨,他一模自己的侧脸,却原来手头一搓,他的一块薄薄的死皮便从脸颊上掉了下来。

京师圣手言,此乃病入膏肓的前兆。这一言断之,“那些人”仿佛这才想起他的存在,昔年喊着金汤勺的许家小公子此时才能得吃上几顿肉。

他在肉汤与窝窝头面前并无甚风骨。

所谓风骨与明德之气,既无甚鸟用,一不留神还能将人害死。他许家昔年曾得太子提携,而今太子大势已去,许家上下坚决不愿再行栽赃之事。

他的奶奶死于“正直”二字,他那正直衷心的二叔虽然活着出了狱却也足足给人削下了一层皮。

许式之富庶在天子眼中不过一场小丑跳梁,许砚之曾以为远在京师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会为家族谋一条出路。却直至他自己在京师之中被人软禁,他连父亲的面都未曾见过一面。

他也这时才明白过来,在泼天的权势面前,他所有的骄傲与少年侠气都是一滩臭水沟里的烂泥。

那些曾在天枢门中与众人斗法,在祁门镇中与伙伴们同在灶台边取乐的时日都仿佛化作了一场上辈子的繁梦;他那猫爪子一样的好奇心与闯荡江湖的锐气皆被他牢牢埋了,以泥土填了。

但凡他还是冷静的,但凡他在病痛与陋室之中活着一日,这些不合时宜的痛快与欢畅,风骨与傲气都钻不出来也扰不到他。

许砚之掀开一角被褥,咚地一声摔下了床。那瞎了眼的老仆妇懒得理他,想来他行此举的次数太多,人家见怪不怪,自顾自在放晴了的天里、搬着个板凳坐在门边嗑瓜子。

大雪已经化了,今日出乎意料地出了些太阳。农田凋敝,四野一片荒芜,老仆妇看不见这荒凉之景,许砚之木然朝窗外瞥了一眼,满目的荒凉落在他的眼中也勾不起半分心绪波折。

他咬牙福着膝盖爬起身,只觉脑袋嗡嗡得疼。

许砚之颤巍巍地摸过一个粗瓷杯子,瓷杯子里还有些昨日留下来的冷茶。他右手端着茶碗,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如若不然,他右手颤抖的幅度能将那一碗水抖出来半碗。

许砚之茫然喝了两口水,咳了几声,颤抖着手又试图将瓷碗放到一个竹藤篮子之中。篮子上牵着一条麻绳,麻绳一头绕横梁而过,垂在墙角处并不惹人注目。

他将那麻绳往下拉,装着粗瓷碗的竹篮子缓缓吊了起来。这是京师农家常用以储存碗筷的法子,如此一来,碗筷不易摔。

或许是才从睡梦之中苏醒而浑身无力,许砚之拉着麻绳的手腕抖了抖,哐地一声,竹篮子由横梁上摔了下来,一篮子里的瓷碗与木筷子摔了一地。

瞎眼仆妇听得此响动,骂骂咧咧走入房中,眼看就要扇他巴掌。也正当此时,一阵清润的嗓音道:“不过是两个碗么?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公子无忌一脚踏在碎了的粗瓷瓦片上。

他的这一双鞋是新做的,许砚之在南安寺里初见庆王赵桓,颤颤巍巍只见了他厚厚的鞋底与鞋面上绣着的层云。而今他鞋面上的层云早换了纹样,今非昔比,那曾经跪在他跟前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少年,此时纵是再饿也吭不出一声。

瞎眼仆妇与瘦骨嶙峋的许家独子一一跪了下去。

这是他第三次得见庆王赵桓。除去桐州南安寺那一次,许砚之在京师软禁之时他还来了一次。

那时公子无忌与他喝了半盅茶,吹了半日风,期间二人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敢说。而后公子无忌施施然回府吃晚饭,许砚之在层层威压与皆之中恍然大悟,心道,此为敲山震虎,人家专程来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

第三次面对皇家贵胄,许砚之深埋着头,他脊椎上的骨节仿佛都要从后脖子皮肉之中挤出来一样突兀。

公子无忌看了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给随行老者递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安排了下去,许砚之跪在碎瓷铺满了的地板上木然道:“草民微贱,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挂心。”

他已不是唯我独尊的天之骄子,许多江湖人情,他一看便知,既知而心头越发惴惴。却不知这一回庆王驾到又将如何敲打与震慑他。

房中陈设实在太过简陋,公子无忌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便只得领着许砚之一同到得门边。他抢过那瞎眼仆妇的小板凳大咧咧坐着,许砚之跪在他的跟前缩成一团。

二人跟前的一地瓜子壳还没清扫干净,外头的农田成片荒芜,这一番荒谬景象,任是许砚之做梦都未曾想见过。

“……砚之这一段日子受了不少苦。”公子无忌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羞恼。

何止受了不少苦,他这命都险些去了半条,再这般寒暄下去怕连他五百年老脸都实在没处放。

公子无忌低头咳了两声,道:“前些日子京师事多,一直不曾抽空探望小友。你莫要见怪。”

“草民微贱,当不得殿下一句小友。”

公子无忌又咳了两声,决定单刀直入,晓以利害,先将此人劝服再说。

他由京师形势论到了圣上之心,话锋一转,又言道圣上开恩,许家那被抄了家的一应财产也将不日放还。许砚之静静听着,默默跪着,仿佛他所言家族之事同他这个许家独子没有半分关联。

最后公子无忌一言定音说明来意,道:“许家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若实在有心为长辈分忧,本王倒为你谋了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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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四章 关山难越(下)

——是机会,还是一个更大更深的隐秘?

许砚之头也不抬默然道:“劳殿下挂心,草民微贱,命如草芥,实在不堪大任。”

公子无忌掏了掏耳朵,颇想将此人的脑袋瓜一起也掏出来晃一晃看一看。

“本王既能同你这般推心置腹,实是不忍看你落入如此境地。逝者已矣,你若还想为剩下的人求一个善终……”

“王爷是在威胁我么?”

许砚之抬起头,那木然的眸光之中不见不见一丝波澜。公子无忌正待反驳,却听他又道:“那时在南安寺佛塔之中我便已经说过,草民微贱,胸无点墨,既当不得殿下大任又同大业之事没有什么关系。我毕生所求不过家里人之平安,其余之事……”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同大业无关,你又可知道大业是什么意思?”

许砚之被他问得愣了愣。

他实在拿不准这位端着个亲和之脸的暴戾王孙到底是几个意思,正如他拿不准这桩桩件件的转折之事与他、与许家究竟会走向何方。

见他愕然不答,公子无忌将折扇一合,难能推心置腹,道:“这天底下有许多比死生更大的事情,人一旦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这也是本王近日才悟出来的事,留得身前身后名,你莫看这句话轻微,多少所谓君子圣贤倾尽一生也不过这一点盼头,在这件事情上,本王也不曾免俗。”

公子无忌一边玩着折扇,一面淡淡道:“本王见过旧世界的荒蛮与不讲道理,你等如今没有战火,没有八百里饿殍,已然处在一个清平盛世之中。我想要一个新的世界,也想另这新世界上有我的名字——你若有心,这里也当有你的名字。”

公子无忌将那折扇往许砚之胸前点了点。许砚之诚惶诚恐俯下身,道:“草民不敢。”

“如你我这般的出身本已胜去大多数人,正因如此,我们才需更为勤勉,不落庸人之后才是——本王从南安塔见你之时便心觉可惜,如你这般一个人,倘若果真屈居于此乡野之地,寡人午夜梦回,实在心觉不安。”

——而这乡野之地的一年又是拜谁所赐?

许砚之既想唾骂他,却又心知唾骂没有用处。他挺着脊背不发一言,公子无忌见之来气,只得道:“要说你同本王还有几分相似。我们都……”

“草民微贱,不敢。”

公子无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许砚之虽同他并不隶属一个阵营,但他见其年少之尖锐与聪明并生,忽而徒生出了一股独属于五百年老僵尸的怅然之情。昔年他也曾有过这般锐气而张扬的时刻,但那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说出来也是贻笑大方。

“事成之后,许你许家高枕无忧,如何?”

许砚之抬起头。这已是他第二次同庆王对峙,第一次时他只想赶紧脱身,第二次他不明所以,这一次他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心头一窒,却又巴不得他赶紧闭嘴。

他怕他开出来的条件太过优厚,惹得他心动而做了那宵小之人。

“何事?”

公子无忌方才被谢棕琳与许砚之扰得蒙了,此时经许砚之一提他才想起来,这滔滔不绝的一番口舌还没到紧要之处,说来说去实在白说。

“那时哑先生曾在你手上留了个印记……此事你可还记得?”

公子无忌见他木然不语,私心里也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留这印记之事也被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直至前些日子经人提醒才猛然想了起来。

公子无忌道:“天枢门后山忍冬林里有一个密室,密室之中有一把剑,你若有机会,替我将它拿出来,可好?”

许砚之挑了挑眉,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昔年锐利而张扬的少年早被磨平了许多,他的心思也不再如前些年那般坦坦地写在脸上。

公子无忌揉了揉额角,道:“也无需你行偷窃之举,你只要将这印记附在那把剑上即可。我知道你同临衍关系好,但而今他下落不明,你是唯一能入得天枢门而不被人赶出来的人,本王思前想后,实在没有法子……”

“王爷谬赞。”

——信你有鬼。京师之中能人成千上万,倘若庆王有心,怎的竟找不出一个能潜伏入天枢门的探子?

许砚之心知其中必还有隐情,也不点破,只直着个脖子任打任骂,任其将牛皮吹到天上而不动声色。

二人第二次相见之时,庆王曾问过他,砚之到底想要何物?

那时他不敢说。他思索了许久,心头一个巨大的念头始终如云霾一样徘徊不去。

他想要四海宁靖,亲人平安,他想要自己的奶奶与二叔能同小时候一样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他。

他想要成为太爷爷一般的游侠,他想四海江湖无所顾忌。他想回到天枢门,回到那入水的繁星之下,把自己曾对临衍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再同自己说一遍。

——“你是仙门中人,我又不是。你身怀妖血同我有何干系?你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倘若我成了一个卖友求生的宵小,那昔年备受妖血困扰的少年人又会否依然接纳他,珍视他,敬重他?

他又能否如往常一样地敬重自己?

许砚之不愿去想,想也想不明白。他想起想起桐州许家正厅里的那一个牌匾,“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如同一口巨钟,沉沉叩问在他的心头。

许砚之有时恨家中人强横,连他小小的一个修仙问道之梦都不能满足他。更多的时候他在恨他自己,为何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不懂人情不谙世事,丝毫不知人间险恶与疾苦?

他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言。公子无忌长叹一声,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道:“本王乏了,且先这样吧。你若想清楚了,随时来告诉我。”

言罢,公子无忌又对那貌不惊人的老者道:“许小公子的衣食是谁在安排?”

“回殿下的话,是阿四。”

“让他自行去段渠那里领罪,领完了再来见本王。”

“是。”

公子无忌往那干燥的田埂上走了两步,又道:“春天就要到了,妖界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回殿下的话,那位大人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殿下无须担心。”

公子无忌冷哼了两声,心道,我若果真不去担心,谁又来给你擦人间世的屁股?

“妖界可以先放一放。倒是谢棕琳那边得小心看牢,诸如上一次人走茶凉的事情莫要再让我看到。还有,”他脚步一顿,回过头盯着那一座破落的农家小院,道:“倘若许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第一时间告诉本王。”

公子无忌见了太多的清正之士与满口道德之仁人。这些人在生死之事跟前,其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都并不令人意外。

许砚之甚至并不是一个清正之士,他只是一个被蓦然卷入一场阴谋的过路客,过路客还是个商人,自然晓得衡量厉害与得失。

若他所料不错,几日后,他便能收到许砚之的投诚。

“将军百战死,赢得身后名呐……”

公子无忌摇着扇子看着渐沉的天色,一时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妖界是否也有这样一片落日熔金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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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五章 萍水相逢(上)

朝华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

环绕着她的气息深沉似海,她仿佛又回到了鬼蜮之中不生不死,半梦半醒的岁月之中。她的前世与今生,九重天的雷电与人间四时混作一团。她梦到了故国的城墙,月下抚琴的白衣仙人,她看到万家灯火漂浮在自己的脚下,薄红的浮光仿佛一汪揉皱了的泉水。

她的心口剧痛,沉重的身躯往不知名的水流之中下沉。她甚至无力睁开眼,更无力去回想悬崖上的雾气与一场激斗。

无论谁输谁赢,最终被缴械的人也定然是她。她那些埋在冰雪之中的过往不断地翻爬出来,如漫天巨浪一样将她摧折,蹂躏,卷入到断裂的时空间隙又将她吐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身如浮萍,四周茫茫一片黑,而那盏曾经将她点亮了的魂火却再也照不见她。

他既不在长河,也不在茫茫人间之世。正如他轻率地许下一生之约一般,他的离开也十分突兀,一场告别至为漫长,也至为奢侈。

朝华茫茫然睁开眼,水流声舒缓缠绵,她感到了落在自己脸上的一滴水。

朝华奋力坐起身,此处为一钟乳石洞,石洞不透光,钟乳石锥上结了薄薄的冰。她的胸口处萦绕着点点浮光,此为金花虫,可以护住她的心脉。

司命放在左手触手可及之处,她的衣衫完好,周身虽剧痛却好歹还能正常活动。朝华张开左手又将手腕握拳,如此反复数次,待她确信自己千年老妖果然又没死成,这才长叹一声,怔怔然望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朝华早些时候被愤恨激得晕了,此时再一细想,越想便越是胆战心惊。

生死之事于她不是大事,左右不过送他的魂火入了长河又将他拉回来便是。但这生受了渡魂的身躯,其魂火是就此散去或是与季蘅的魂火同处在一个身躯之中,此事怕连东君那精通渡魂术的人都说不好。

这一念想让朝华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昔年九重天祭司的魂火必不会如常人般脆弱。但季蘅亦是神界之人,倘若他诚心看上了临衍半人半妖的身躯,难保他不会将临衍的生魂拘禁在王城某处。又或者索性令他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朝华右手握着左手,她的左手狠狠抖了抖,抖得连她自己都遏制不住。

正值她发呆之际,另有一人如得钟乳石洞中。朝华长袖一挥,一簇冰箭在手,来人抬手接了她的冰箭,淡淡看着那冰箭化成了一滩水,又淡淡看着她。

此人一袭白衣,容貌清冷,雪白的纱巾覆盖在她的脸上,另有一道淡淡的疤点缀在她的额头。这疤痕仿佛是新近留的,皮肉尚且细嫩,伤疤在她瓷白的脸上并不十分碍眼。

“……云缨。”

待看清来人,朝华不由自主往后靠,怀抱双臂,怒瞪着她,满目戒备。

云缨淡漠地横了她一眼,道:“你若要强行与我打一架也可以,到时你重伤不治,也恰好省了我将你抬回去。”

朝华讶然半张着口。云缨见她呆若木鸡,实在没有半分趣味,冷哼一声,将一捧荷花叶乘着的水放到了她的跟前。

她医者仁心,便是面对着朝华这般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病人也不得不耐下心来将这小祖宗伺候好。

更何况小祖宗是东黎部老太太点名要见的人,纵然云缨再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将她从那孤逢山瀑布里捞出来洗干净,安置好,活蹦乱跳地带回东南方大岳泽东黎部的地盘上。

朝华见她还如天枢门时那般淡漠,又一念想起她将怀君刺入水中之情形,头皮发麻,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想不清妖界这一群人你方唱罢所谋何事。

“……你救了我?”

“是。”

云缨摆明了不愿同她多来少去,朝华心有不甘,又问道:“是你将我拖到这王城三百里外的……这是什么鸟地方?”

云缨狠狠瞪了她一眼。

“星垂野,距王城五百里开外,一时半会不用担心他们找上门。”

她并未告诉朝华自己废了多大功夫才将这一尊大神瞒天过海拖来了此处。

期间王城戒严,满城为搜捕那夜宴刺客险些给卫兵翻了过来。云缨联合东黎部旧党好容易将北诀藏了起来,而后她又将朝华装在了一个水晶棺里连夜乘云车出城,好容易潜行至星垂原。

如今十日过去,东黎部旧党在王城中的探子还不知剩下多少。

但此事与她再说下去也并无多少意义。

云缨将此行略略一带而过,最后道:“还有,我叫云栖月。”

朝华揉了揉额头,实在不情愿同她讨论天枢门的旧事。

云栖月既能在天枢门潜伏数十年,想来妖界早瞄上了临衍的血脉,这一个局做得甚大。而今眼看“临衍”登上了王储之位,这群人非但没有得利,反而还向她投来了橄榄枝,想必这批人也遇了些许挫折,这才瞄准了她九重天旧神的身份想来分一杯羹。

“待我猜一猜,你们本想借临衍的身份挑战宗晅,却不料临衍成为王储,你们却被他反咬一口,趁机打压得翻不起身?”

云栖月静静看着她,懒得回应,也懒得反驳。

她的眼睛有一股令人镇静的力量,若非如此,天枢门也不会令她专司摘星台。

她的眸光太静太冷,不可一世的九殿下难能在这目光之中认了怂,缩着脖子低声道:“你可知为何?”

“为何?”

朝华重重叹了口气,道:“因为你们的王储也是我九重天留下来的千年老妖怪。这老妖怪吃人不吐骨头,莫说是你妖界部族之争,你们妖界若是整个被人间世一锅端了他也不会心疼半分。”

云栖月不动声色。朝华疑心此人是冰雕而成的,连这般惊悚的消息都能八风不动地接了,当真不愧为奸细之最佳人选。

“顺带一提,你们的旧主宗晅也是他。旧主新主都是一个人,你们争来争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云栖月这才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她眉间一蹙,道:“你又如何知道的这事?”

朝华并不想将悬崖上一场血战与通天石塔中的一场春宫告诉她。

她将淮安王之事草草提了两句,云栖月冷然听着,也不打断。最后朝华一锤定音,道:“这千年老妖怪逮着个活体便能重生一次,滑溜得如同一只泥鳅。我此来妖界便是来砍了他,你可有甚好主意?”

她今日心情实在糟糕,说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也亏得云栖月见多了各色狂徒,此时她尚沉浸在她这惊天一雷的消息里,一时也未曾计较她的恩将仇报。

“怪乎不得。那时在嘉陵江上宗晅说自己为擒叛党而来,但东黎部拥立新主,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没见他怪罪。却原来他那时便打了这个主意。横竖新主也是他,旧主也是他,我们无论拥立何人都始终在他的掌心之中打转。当真是一手好算盘。”

云栖月忽而凑到朝华跟前戳了戳她胸口伤处。朝华倒吸一口冷气,云栖月道:“这剑偏了半寸,一时半会死不了。”

——自是死不了,季蘅还得留着她的神体容身,怎能容她这般轻易地命赴黄泉?

朝华小心翼翼站起身,道:“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云栖月不料她竟这般好哄,挑了挑眉。

“你方才说那什么山?”

“大岳泽,东黎部。”云栖月犹豫了片刻,道:“你这就同我一起回去?”

“不然呢?”朝华狠狠白了她一眼,道:“怀君的账我们回头再算。而今非常之时,我若当真与你鸡飞狗跳地打一场,不出十个回合,王城里那千年老妖便能将你我一锅端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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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六章 萍水相逢(下)

之后的几日二人则只顾赶路,连交流都甚是奢侈。

云栖月同她没甚好说,因为她拼了老命救上来的一尊大佛竟似毫不领情。朝华重伤未愈,久不见好,自己却浑不当回事地自顾自爬高上低斗鸡走狗。

若非云栖月医者仁心,她只恨不能将朝华一针扎死在行路途中。

朝华也同她没甚好讲。怀君还瞎着眼睛在祁门镇中苟延残喘,此人却归得妖界,活蹦乱跳,虽整日沉着个脸却也肉眼可见地十分舒畅。

云栖月越是舒畅,朝华则越发恨铁不成钢。怀君这是做了什么孽,年纪轻轻被废去一身修为不说,他的行凶之人陡然又成了自己的就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动又动不得,打又不见得能打得过。朝华所幸缄默不言,骑着一匹白马怂兮兮跟在云栖月后头扮王八。

妖界盛产马匹,她跨下的这一匹便是一膘肥体壮物美价廉的好货。

大岳泽地处东南,气候较王城更热,二人扮作同行姐妹一路穿山过海,由王城南下,越往南则越发感觉到干燥。

妖界的冬日虽不似人间世这般苦寒,但倘若天公不美,碎雪也会意思性地飘两下。

——就这么一块破地方怎地就让云栖月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此话朝华自然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彼时二人正坐在一条小河边,河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边搭了个木棚子专供行人休憩。此外触目萧瑟,寒冬凌冽,鸟都没有。

二人弃了云车与云舟,专程一路骑马翻山越岭,为的就是避过王城的搜捕。

皇室在王城周边可谓一手遮天,到了其余诸部的地界上,皇家卫队的势力逐渐稀薄。云栖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拆下些许干花后又以阔叶结了一捧冰锥子。

她以妖力将那一冰水蒸热,干花泡在水中舒展开,这便成了一盏简陋的茶。

云栖月将花茶递往朝华手中,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她此举行云流水,驾轻就熟,朝华目瞪口呆,心道,果然一个人回了家就是不同,便连煮茶都捎带了轻快与雅致味道。

她抱膝坐在木棚子下头不言不语,云栖月也懒得同她废话。二人静默许久,和风温软,朝华挠了挠头,忽然道:“你会否想念天枢门?”

云栖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朝华老脸厚皮,不作死则浑身难受。她又问道:“他们现在过得甚惨,一着不慎差点被天下修仙之人骂得晕过去。这事……你……”

“与我何干?”

与一个探子讲前东家之苦实在是白讲。

朝华讷讷闭了嘴,暗暗扫了一眼她的胸前。她方才取水时不慎将前襟沾湿了些许,如今来看,这白色纱衣贴在胸口处的起伏当真……朝华咽了口口水,只恨自己不是个男的。

“你既如此问,那我也好奇问一句。你大老远地来,大老远地被人从瀑布上一掌打了下来,这又作何想?”

朝华在天枢门时只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再多的事也仅是听闻其余小辈念叨。有如云缨长老脾气臭,有如她常年不见人,若非云缨与怀君的一点破事瞒得太深以至于瞒到连朝华都不晓得,否则怀君那八风不动的君子之姿说不定还能同眼前的姑娘有些什么。

“……本座一着不慎,此乃意外。”

朝华揉了揉鼻子,实在不愿与她多谈。

云栖月若有若无笑了笑,朝华看着她的瓷白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奇妙之感。

照说此人在天枢门中也属长辈之列,她同那些斗鸡走狗的小崽子们自然不是一代人。但她同自己也不是一代人,她太年轻,大妖的寿命也不比神佛漫长。但朝华隐隐觉得她二人是同一种人,她看似清冷,飘然出尘,但她也定然是累得紧了才摆出这样一张混不在乎的脸。

朝华又瞥了一眼她的沾了水渍的前襟。

“怎么?九殿下男女通吃?”

朝华被她八风不动的一副表情激得老脸通红,心道,倘若是你,我倒想试试。但这话她也实在没胆子说。

“本座的那些个风流破事就……不提了吧。”

朝华痛咳数声,道:“也没甚感想,只想将临衍身体里的小兔崽子提溜出来乱刀砍死,寸寸凌迟,这事倘若换了你你也一样。”

朔风虽不凌冽但足够凄冷,云栖月默然许久,忽而道:“他已经死过两次,这事你该知道。”

“……什么?”

“去往桐州的那一次,与被夺魂的这一次。我自幼修习医道,魂火一事我也略有涉猎,那时他虽有妖血护着,但一剑贯穿心脉的重伤对一个凡人来说实在太重。我不知道是哪位圣手修好了他的心脉又唤回了他的生魂,但这一遭留下的创伤久不见好,而今他虽看似强横,实则魂力早被摧毁得七七八八。照我一个医者来看,他这就是死了。”

朝华听得那个“死”字,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与你我不同,他就是个普通人。”

朝华猛地抬眼,那锐利的目光逼得云栖月吓了一跳。

“……你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丢到河里。”

云栖月默然挑了挑眉,八风不动,接着道:“你要想利用我东黎部的力量抢回他的身躯,此事并非不可,但作为医者,我得对你据实以告。此事玄乎,便是你请那位圣手出面,他一缕残魂能经得住多少折腾也不好说。”

她顶着朝华杀人似的目光,施施然从她手中抢过那一捧荷叶花茶。

此事她本可以将朝华彻底瞒在鼓里,朝华孤军深入势单力薄,同东黎部结盟是她眼下最为妥帖的办法。但或许因着天枢门的一面之缘,云栖月思前想后,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给她一场镜花水月。

“你要将我丢到河里去也好,你要将王城掀翻了天也好,死便是死。我并不敢断言他全然救不回来,但逝者已矣,你须得做好准备。”

云栖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朝朝华伸出一只纤纤素手,道:“我东黎部之人从不以口舌逞能,你若因此还想继续同我们做交易,你将成为我们最为坚固的盟友;倘若这交易做不成,我们各退一步,各自也好再谋后路。此事看你。”

她的手腕上自带一股香,此香既非香膏也不像花粉。朝华闻着那一股香味沉吟许久,道:“……本座没残,不用拉我起来。”

云栖月挑了挑眉,恨不能将她一脚踹到河里。

“这事我还得再想想。不过你既对我据实以告,我也不想瞒你。我虽对妖界之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但临衍身为宗晅血亲,你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谁说我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上了?”

云栖月冷笑一声,摆了摆手,话锋一转,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现下先解现下之围。”

她此言不差。二人倘若果真结盟,之后的事情也做不得十成十的准。

朝华起初对这“只能靠几个和亲公主续命”的东黎部颇为不屑,此时一看,这一群人挑盟友的眼光还当真毒辣。当其余部族尚因王储与旧主之争而暗自布局之时,东黎部则已派人同朝华拉上了线。无论此交易成与不成,朝华透给他们的消息也足够其筹谋一个大局。

却不知这位坐拥东黎部的族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正沉思间,二人忽而听得一阵齐齐的行军之声。

云栖月忙拉着朝华躲朝一边,二人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群身着甲胄的亲卫往王城的方向鱼贯而去。他们身着殷红色战甲,一行五十人,为首一人抬着个殷红色旗帜,此为鹿山部的战旗。

威风凛凛的亲卫后头是蜿蜒几里的大木箱子。

木箱以白马拉着,每一个箱子都仿佛有千斤之沉。朝华心下好奇,道:“他们这是去往王城?”

云栖月默然不答,观察片刻,心头已有了计较。一群鹿山部亲卫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个大木箱子往王城而去,若非送葬那便只能是送亲。

伊霓同新晋王储的婚事虽尚未板上钉钉却也算九部皆知,而今他们既浩浩荡荡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想必这联姻之事该是八九不离十。

“礼器,伊霓的嫁妆,”云栖月道:“看这来人架势,我猜这队人马之中还混了鹿山部要紧之人——莫非他们族长也一起来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朝华猫着腰,拨开掩身的树丛便往前挤。

“你又要做什么?!”

朝华笑嘻嘻回了她一个堪称流氓的表情。

“你是东黎部的公主,你同我混在一起,倘若被人撞见实在解释不清。恰好本座在鹿山部有个把熟人想去会一会——你莫要作此看着我,你先往大岳泽去,三日之后,我再来追你。”

朝华不怕死一般摸了一把云栖月的肩,道:“本座一言九鼎,从不在美人跟前失信。乖,大岳泽再会。”

她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言罢,不等云栖月拔剑砍她便一猫身混入了鹿山部送亲的队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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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七章 逢场作戏(上)

一场大雨将星垂野浇得里外通透,朝华神不知鬼不觉施了个幻术,躺到了一个装着绫罗绸缎的大箱子中后又随鹿山部送亲的一群人行进了半天。

这半天令她甚感庆幸,盖因外头雨打风吹,大雨瓢泼,守卫的将士们还得顶着狂风往前走,她只蜷缩在锦绣堆里安然假寐便好。

而后马车一停,朝华掀开箱子盖小心翼翼爬了出来,这才发觉自己似是混到了鹿山部的营地之中。

她方才对云栖月扯了个谎。什么“鹿山部故人”纯属放屁,朝华孤军入得妖界,哪来一个故人?

她方才听得云栖月与东黎部抛出的橄榄枝后心头辗转。倘若东黎部族长有这般洞彻的心思想来拉她入伙,妖界旧党不算少,若再有旁人想拉她入伙也未可知。

东黎部地处大岳泽,虽不算孱弱但毕竟偏远了些。若论起盟友的选择,还是坐拥金山银山的鹿山部更为妥帖。

更何况倘若鹿山部与皇室联姻之举实为向旧党挑明了身份。鹿山部既选择了新晋王储,凭他们的财富与野心,将王储与他背后的王座纳入掌中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朝华恨透了伊霓却又不得不承认,要想再次接近临衍的身躯,她还当真需得借住伊霓不可。

此地她从未来过,自然也无法判断方位。但看这云霞似锦,一马平川,荒野之上冬日的倦意未收,当真担得起星垂平野阔几个字。

朝华寻了件侍女衣衫套在身上。她还未摸清楚营地布局便听得一阵云雀的吵闹之声,却见十二只红彤彤的长尾山雀拉着三辆马车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当先下车的一个中年男子身形健硕,目光炯炯有神。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俊秀温文的公子,是为伊骁无误。

看来云栖月所料不错,鹿山部族长果然也在寻亲的队伍之中。

朝华不敢在侍女之中常呆,遂避过了晚饭时间溜出营地吹了半晌凉风。

待得夜幕西沉,浮星悬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她溜回了营地,期间还顺手偷了一块出入招牌。

将士安营扎寨,鹿山部贵族在中帐里议事。朝华左顾右盼摸到中帐的窗下,谁料天公不作美,当此时,星垂野上落下了一场暴雨。

这一场雨来势凶猛颇有倾盆之势,营地众妖见怪不怪,纷纷各自回得帐中避雨。如此一来,愣生生杵在中帐后头的朝华反倒成了个自找淋雨的异类。

她并不想被人当做奸细叉出去,也不想混到侍女营帐中被一群不认识的妖怪扔出来。朝华咬了咬牙,技出无奈,遂只得硬咬着牙,寻了个不那般显眼的行军帐篷,掀开人布帘子小心翼翼摸了进去。

她本已做好了落地便有一场血战的准备。熟料帐中悄然无声,厚厚的毛毡铺在地面上,金器酒壶随意洒落了一地。

帐篷一角放着一张矮榻,轻纱帐蔓从帐篷顶上垂落下来。榻上坐了一个人,那人未着上衣,手支下巴,左手拿着一本书,也不知是在看书或是在打瞌睡。

那人听得此间动静抬起头。四目相对,朝华头大如斗,只想撒丫子就溜。

伊骁。

神似临衍的男人掀开轻纱帘挑了挑眉,愣了片刻,道:“……你来找我?”

朝华也愣了愣,心道,我来找你爹。

“我,不……”

伊骁站起身,压到她的跟前,揉了揉她的头顶轻笑道:“我知你挂念。实在对不住,我离开王城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同你细说。但你竟千里迢迢扮作侍女来寻我,这事却是令本王好生欢喜。”

“……”

若非他此事随口一提,朝华都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混入王城以色邀宠的玉兰花精。他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朝华把手一抽,发现他钳制甚紧。

伊骁的身量与临衍同高。他的体温甚高,令她想起暖融融的炉火。

“不承认我便当你默认了,”伊骁又摸了一把朝华的头,道:“你可有吃东西?”

朝华此时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思前想后,决心还是一瞒到底。否则如何同他说?

你姐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未来的姐夫是我的曾经小情人。他现在成了一个千年老僵尸,而这老僵尸还与我是同乡?朝华揉了揉额头,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开这口。

“吃了……咳,你为何在此处?”

朝华方一问完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是鹿山部的营帐,他是鹿山部太子爷,他不在此处难不成还有旁人在此处不成?

伊骁也被她这话逗乐了。他只当朝华口是心非,相思成疾,一时也并未计较。他懒洋洋从地上捡起一个黄金酒杯,四顾一圈又发现无酒可饮。伊骁挥了挥手正待叫人过来倒酒,朝华忙抱住他的胳膊,急道:“不慌,我来问你一件事。”

倘若真被他召了个人进来,倘若那人又恰巧在夜宴之中见过她,她堂堂九重天皇脉能给人从星垂野一路追杀到王城。

朝华又揉了揉脑袋,心道,现在一个王城都为搜捕刺客而戒严,九部之中怕只有这蒜头王八见了一掀帘子翻墙入室的女人而不曾失声尖叫。要么他蠢,要么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无论哪一样,朝华都对这这位坐拥金山银山的太子爷十分不忍直视。

“我来时曾听人说,大公主与王储的婚约已获取皇室首肯,此事可是真的?”

“此事我也是才听说,你又从哪里听来?”伊骁讶然挑了挑眉,道:“也罢,还是王城的消息灵通。确实如此,我姐姐下月大婚,我此来专程为她送点东西。”

朝华听得“大婚”二字,右眼皮猛地跳了跳。她佯装镇定又道:“你同族长一同去往王城便是为了这个?”

“我爹?”伊骁哑然失笑,道:“我爹尚在鹿山部,此行就我一个人同族中一个长老来。怎地,你怎么忽而关心起了这事?”

看来另投橄榄枝的计谋还需得缓一缓。朝华咳了一声,假意怀抱着伊骁的胳膊蹭了蹭,猫一样地低声道:“我怕你又不告而别。你可知我一人在王城受了多少欺负与嫌弃。”

她右手攀着他的胸口往腰下摸,触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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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八章 逢场作戏(下)

这是她曾在云舟上烙印过的东西。

她本以为这是九部来往的文牒,而后一问云栖月方才知道,这是妖界通往人间世的钥匙。三道六界虽有结界相隔绝,但九部贵族多少也同人间世有些联络。这钥匙说不贵重却也价值连城,若说值钱,九部贵族人手一个,也并不是甚千金难求之物。

而这钥匙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此物拓之无用,唯有这原封不动的一块玉方能打开一条小小的通道。

朝华往来妖界靠的是鬼蜮的引魂灯,倘若她能琢磨出季蘅来往两地的办法,这对她来说也实是好事一桩。

朝华一念至此,假意放了那一枚玉佩,纤纤素手顺着伊骁骨肉匀亭的胸膛往上滑。妖界民风剽悍,九部贵族习武自小习武,伊骁与临衍身量类似,他的身体自然也不会偏废到哪里去。

待一只秀白的素手停在伊骁胸前的时候,他抓着朝华的手腕眼睛一眯,道“你想做什么?”

“……要你呀,萧然公子。”

世上从未有一人这般叫过他。她大胆,主动,自由自在,魅色无双。她毫无顾忌地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渴求,骚得实在令他心潮翻涌。

伊骁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朝华言笑晏晏,只想着故技重施,寻个机会将这蒜头王八打晕了事。

却不料一阵惊雷漫过天际,雨疏风急,大雨如泼,她便是果真将人弄晕了过去,一时也脱身不得。

朝华也眸色微沉,试图在这方天地里寻出些许乐趣。

她拉过伊骁的脖子,仰头吻了上去。他唇齿的温度并非没有尝过,他身体的温度也并非全然新鲜,但朝华已许久不曾记起那些曾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岁月。

那是在遇到临衍之前,甚至是在遇到庄别桥以前。她不知如何拘住魂火中的一捧热度,也不知道漫长的、永夜一般的寿命到底应该如何消磨。

凡人由生到死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她便可以焕然新生。

当那些床笫间温存被淡忘的时候她便迎来了新生。没有人记得她,也没有人能够纪念她。她将那些浮光掠影一般的温度牢牢埋在了心头与身体里,若非一场雨与一场漫无止境的困惑,这些磨人的温度断然不会刨开血口翻爬出来。

朝华将伊骁俯身按在床榻上。轻纱垂在她的肩头,雨水挂在她的发丝上,水珠晃动的弧度不明所以,她透过浮香与纱,透过长夜与奔流的时光,仿佛看到了惶惑的、愕然的、不知所措而不断下沉的一个人。

掌间的身体在抖,她的肩膀抖得更为厉害。

朝华扯下一片轻纱搭在他的眼睛上。他纤长的睫毛撑着轻纱滑落了一半。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如沧海微尘,碧波千顷,他的眼波里有薄薄的情意与薄薄的期许,而这双眼睛朝华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蒙着他的眼睛俯下身。

“……我该拿你怎么办。”

伊骁胸口砰然跳动的触感令她心生悲戚。

世人都有一捧跳动的魂火,她在王城里被临衍搂在怀中之时也曾觉察到贴着她脊背的一片炽热。但那片热度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生者。一个生者曾与她阔别两年,天各一方,而后他幻化成的艳丽的尸体从背后抱紧了她,勒紧了她的脖子,凑在她的耳边道一句许久不见。

朝华止不住地抖,止不住地落下了泪。

自临衍被嘉陵江的浪涛吞没后她已极少落泪。初时不肯,而后不屑,再而后是茫然的疲倦裹着潮水一样的颓然将她顷刻间吞没殆尽。

她从不喜欢拘着他的魂火渡过长河,此事她虽每每为他做,每每百年便重来一次,但她不喜,不愿,甚至恨之入骨。

“怎么办……”

朝华俯在他的耳边呢喃出声。

伊骁的下颚同临衍有九分神似。他此刻被一片轻纱覆着眼睛,平躺在软塌上予取予求。朝华却并不知道自己该向他讨要何物,求得什么善果。

她拿起伊骁随意丢在床头的黄金壶,手腕一翻,残余的酒水丝丝缕缕地浇了他一身。

“你这是……?”

伊骁警觉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朝华沉着脸,双指合并往他的额头上一点。

牵制她手腕的手掌逐渐软了下去,倘若她想,她大可夺去那一枚玉佩后逃之夭夭。而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朝华冷冷打量着这一具身体,片刻困惑,忽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想杀了他,也想占有他。

她牵着他的毫无知觉的手腕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掌间温度未失,他的气息绵长,仿佛沉在一场酣梦里自顾自玩乐。

她想去追逐他的梦,也想强迫他一觉睡醒,同她一道面对血淋淋的真。

“我问你一件事。”

伊骁并未全然昏睡。他的身体尚有知觉,意识也还算清晰,只不过在朝华的咒术与醉意的混合之中一时有些晕。

他含混应了一声,朝华剥开他的里衣,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嗯?”他又应了一声。

朝华收了咒术挑了挑眉,怀抱双臂,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伊骁这时方才清醒过来。他将那轻纱一把扯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美人你怎地这么猛?”

“……”

朝华翻身下床,转身欲走。

伊骁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忙道“我方才开玩笑的。我自然晓得你是谁,你是本王的宠姬,曾令得本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咦,我的衣服为什么湿了?”

残酒将泪痕稀释成了一块斑驳水渍。朝华心觉有趣,又问道“倘若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不止于此呢?”

伊骁眨了眨眼。那双同临衍神似而又不同,临衍平日多温润,他的眼睛是璀璨星辰的明媚倒影,而此人虽眼波甚多情,鼻梁甚是笔挺,但他身上的香囊太甜。

若非帐中水汽翻腾,外头湿漉漉的冷意时不时透过厚厚的帘子沁了进来,这里头还不知该怎样地香到令人窒息。

“这个嘛……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能勉强你。”

伊骁放了朝华的手腕,拉起半片里衣遮了他的大半个肩膀,道“现在一个王城都在搜捕刺客,我那日在夜宴上看了你,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朝华讶然张大了嘴。伊骁冷笑一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怎的,你真当本王眼瞎?”

“……那你为何不将我押送往王城?”

二人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伊骁一手抓着朝华的后颈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时天旋地转,居高临下,心满意足。

他摩挲着她的下嘴唇,道“这般没品的事情本王才不屑于做。你既能来寻我,想必是有事相求。本王也没有旁的爱好,先说好,庇护你可以,你得对我据实相告。”

“王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王储为何一病不起,你又为何竟出现在了星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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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八章 逢场作戏(下)

这是她曾在云舟上烙印过的东西。

她本以为这是九部来往的文牒,而后一问云栖月方才知道,这是妖界通往人间世的钥匙。三道六界虽有结界相隔绝,但九部贵族多少也同人间世有些联络。这钥匙说不贵重却也价值连城,若说值钱,九部贵族人手一个,也并不是甚千金难求之物。

而这钥匙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此物拓之无用,唯有这原封不动的一块玉方能打开一条小小的通道。

朝华往来妖界靠的是鬼蜮的引魂灯,倘若她能琢磨出季蘅来往两地的办法,这对她来说也实是好事一桩。

朝华一念至此,假意放了那一枚玉佩,纤纤素手顺着伊骁骨肉匀亭的胸膛往上滑。妖界民风剽悍,九部贵族习武自小习武,伊骁与临衍身量类似,他的身体自然也不会偏废到哪里去。

待一只秀白的素手停在伊骁胸前的时候,他抓着朝华的手腕眼睛一眯,道“你想做什么?”

“……要你呀,萧然公子。”

世上从未有一人这般叫过他。她大胆,主动,自由自在,魅色无双。她毫无顾忌地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渴求,骚得实在令他心潮翻涌。

伊骁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朝华言笑晏晏,只想着故技重施,寻个机会将这蒜头王八打晕了事。

却不料一阵惊雷漫过天际,雨疏风急,大雨如泼,她便是果真将人弄晕了过去,一时也脱身不得。

朝华也眸色微沉,试图在这方天地里寻出些许乐趣。

她拉过伊骁的脖子,仰头吻了上去。他唇齿的温度并非没有尝过,他身体的温度也并非全然新鲜,但朝华已许久不曾记起那些曾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岁月。

那是在遇到临衍之前,甚至是在遇到庄别桥以前。她不知如何拘住魂火中的一捧热度,也不知道漫长的、永夜一般的寿命到底应该如何消磨。

凡人由生到死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她便可以焕然新生。

当那些床笫间温存被淡忘的时候她便迎来了新生。没有人记得她,也没有人能够纪念她。她将那些浮光掠影一般的温度牢牢埋在了心头与身体里,若非一场雨与一场漫无止境的困惑,这些磨人的温度断然不会刨开血口翻爬出来。

朝华将伊骁俯身按在床榻上。轻纱垂在她的肩头,雨水挂在她的发丝上,水珠晃动的弧度不明所以,她透过浮香与纱,透过长夜与奔流的时光,仿佛看到了惶惑的、愕然的、不知所措而不断下沉的一个人。

掌间的身体在抖,她的肩膀抖得更为厉害。

朝华扯下一片轻纱搭在他的眼睛上。他纤长的睫毛撑着轻纱滑落了一半。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如沧海微尘,碧波千顷,他的眼波里有薄薄的情意与薄薄的期许,而这双眼睛朝华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蒙着他的眼睛俯下身。

“……我该拿你怎么办。”

伊骁胸口砰然跳动的触感令她心生悲戚。

世人都有一捧跳动的魂火,她在王城里被临衍搂在怀中之时也曾觉察到贴着她脊背的一片炽热。但那片热度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生者。一个生者曾与她阔别两年,天各一方,而后他幻化成的艳丽的尸体从背后抱紧了她,勒紧了她的脖子,凑在她的耳边道一句许久不见。

朝华止不住地抖,止不住地落下了泪。

自临衍被嘉陵江的浪涛吞没后她已极少落泪。初时不肯,而后不屑,再而后是茫然的疲倦裹着潮水一样的颓然将她顷刻间吞没殆尽。

她从不喜欢拘着他的魂火渡过长河,此事她虽每每为他做,每每百年便重来一次,但她不喜,不愿,甚至恨之入骨。

“怎么办……”

朝华俯在他的耳边呢喃出声。

伊骁的下颚同临衍有九分神似。他此刻被一片轻纱覆着眼睛,平躺在软塌上予取予求。朝华却并不知道自己该向他讨要何物,求得什么善果。

她拿起伊骁随意丢在床头的黄金壶,手腕一翻,残余的酒水丝丝缕缕地浇了他一身。

“你这是……?”

伊骁警觉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朝华沉着脸,双指合并往他的额头上一点。

牵制她手腕的手掌逐渐软了下去,倘若她想,她大可夺去那一枚玉佩后逃之夭夭。而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朝华冷冷打量着这一具身体,片刻困惑,忽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想杀了他,也想占有他。

她牵着他的毫无知觉的手腕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掌间温度未失,他的气息绵长,仿佛沉在一场酣梦里自顾自玩乐。

她想去追逐他的梦,也想强迫他一觉睡醒,同她一道面对血淋淋的真。

“我问你一件事。”

伊骁并未全然昏睡。他的身体尚有知觉,意识也还算清晰,只不过在朝华的咒术与醉意的混合之中一时有些晕。

他含混应了一声,朝华剥开他的里衣,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嗯?”他又应了一声。

朝华收了咒术挑了挑眉,怀抱双臂,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伊骁这时方才清醒过来。他将那轻纱一把扯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美人你怎地这么猛?”

“……”

朝华翻身下床,转身欲走。

伊骁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忙道“我方才开玩笑的。我自然晓得你是谁,你是本王的宠姬,曾令得本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咦,我的衣服为什么湿了?”

残酒将泪痕稀释成了一块斑驳水渍。朝华心觉有趣,又问道“倘若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不止于此呢?”

伊骁眨了眨眼。那双同临衍神似而又不同,临衍平日多温润,他的眼睛是璀璨星辰的明媚倒影,而此人虽眼波甚多情,鼻梁甚是笔挺,但他身上的香囊太甜。

若非帐中水汽翻腾,外头湿漉漉的冷意时不时透过厚厚的帘子沁了进来,这里头还不知该怎样地香到令人窒息。

“这个嘛……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能勉强你。”

伊骁放了朝华的手腕,拉起半片里衣遮了他的大半个肩膀,道“现在一个王城都在搜捕刺客,我那日在夜宴上看了你,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朝华讶然张大了嘴。伊骁冷笑一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怎的,你真当本王眼瞎?”

“……那你为何不将我押送往王城?”

二人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伊骁一手抓着朝华的后颈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时天旋地转,居高临下,心满意足。

他摩挲着她的下嘴唇,道“这般没品的事情本王才不屑于做。你既能来寻我,想必是有事相求。本王也没有旁的爱好,先说好,庇护你可以,你得对我据实相告。”

“王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王储为何一病不起,你又为何竟出现在了星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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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章 贫者立锥(上)

许砚之混在一众江湖豪侠之中由京师南下,经并州往西,途中过三州六县与一条大河。

待他好容易到得岐山谷地之时,已经半月过去。

这半月里发生了许多事。诸如纠察令后仙门各家皆惴惴不安,各家中有诸如洗尘山庄这般向朝廷献媚者,也有如天枢门这般默然抵抗者。

天枢门一门失了三长老,颓势越发明显,各家虽不明说,但它魁首的地位实在岌岌可危。

也正是在这多事之秋,明素青独挑大梁,自荐而上兼任掌门之职。

他距真正的掌门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之遥的背后却横亘着庄别桥的盛名,怀君的余威与天枢门不尴不尬的仙门境遇。他这代掌门的位置能坐得多久,他的下一步是激流勇进或是止步于此,众仙家皆窃窃地看着,远远地揣测着,唯独没有一人在他面前念叨这事。

也是天道无常,唯独敢在他面前念叨此事的松阳长老早在两年前便葬身在了嘉陵江的渔腹之中。

第二件事便同许砚之有关。

庆王借着太子巫蛊案的东风扶摇直上,他先往河西修渠,南下共水师抗倭。而后他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劝得天子大赦天下,这大赦的名单里,许家赫然在列。

公子无忌一言九鼎,果真放了桐州许家一条生路。也正因如此,许砚之迫不得已,拿人手短,颤巍巍地向庆王投了诚——他要往天枢门忍冬林去寻一把剑。

这是他投诚之后第一次觉察出恐慌。

彼时他正混在祁门镇的客栈中听众百姓闲唠,有人感慨天枢门门可罗雀今非昔比,有人痛骂朝廷不讲情面打压忠良。更有甚者大赞纠察令之圣明,之及时。那人道,若非这清洗之举,众仙家恐怕还并不能如今日这般齐心协力,共抗妖魔大军。

许砚之远远地听着,心下暗骂了一声放他娘的屁。

这第三件事便是妖界来犯。

自年初起,妖界先锋营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起先荡平北漠,而后勾结倭寇侵袭南海。再而后,无处不见的妖军将蓬莱三岛围了起来,朝廷与仙门废了好大功夫才将这一群妖魔歼杀于蓬莱湾。

一直等到南方琼州岛沦陷,朝廷与仙家这时方才反应过来,此乃风雨欲来之兆。

昔年宗晅之祸过去也不过几十年,几十年已足够妖界修生养息,厉兵秣马,拳拳施放他们不死的野心。

岐山遭了妖军三次突击,一一都被明素青率人拦了下来。其中第三次突击尤为惨烈,那时明素青不在门中,首座弟子明汐领着一众才出江湖的小辈弟子负隅顽抗,天枢门折了数十号人。

妖军见敌方宁死不屈便也未曾恋战,一来二去,岐山谷地饱经三番蹂躏,连祁门镇都不复平日喧闹。

“要我说,若非那掌门宁死不同朝中往来……”

“……张兄这说的什么话,昔年天师的例子放在跟前,朝廷那帮人不给仙君使绊子便已经不错了,哪个敢同他们一起?”

“……再怎么说,如今大敌当前,这个人的恩怨也该放一放……”

“这位仁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板娘途径一桌闲扯的书生,冷笑道:“天枢门的那位同天师曾有同门之谊,那时天师一门全灭,代掌门曾因未曾保护好天师遗脉之事自责了许久。而今朝廷先搅得仙家人心惶惶,眼看妖魔来袭,打又打不过,这又来试图重修旧好?我呸!是你你能跟人家好?个墙头草,忘恩负义。”

“你又不是天枢门人,你凭什么这般帮他们说话?”

“我如何不是天枢门人?”那老板娘怒道:“我虽并未拜入仙门,但岐山的仙君来往祁门镇的时候你也看见了。人家可帮着我们老百姓除妖行善不收一分钱,人呐,不知感恩跟个王八有什么区别?”

“你说谁你……!”

许砚之讶然看着行将吵起来的二人,兴之所至,却见那老板娘略有些眼熟。他本有过目不忘之能,昔日四方成道会时他虽见了不少人但大概也能记个七七八八。他思索片刻方才想起来,这客栈老板娘虽不是天枢门入室弟子,却也常往门中上香求缘。

许砚之好言好语将二人劝分开,悄声对那老板娘道:“敢问现在天枢门是什么状况?”

老板娘撩了撩头发叹道:“哪能什么状况?那妖怪来了,我们老百姓躲都来不及躲。后来还亏得仙君们在祁门镇外头结了个什么……什么什么阵法,我们一家老小这才留了命。其他人我不晓得,但这三番五次妖怪打过来也不见得其他人来帮一帮。不是说自古仙门同气连枝么?我看这朝廷再里头一搅合,一个个地都做了哈巴狗。”

老板娘长期同天枢门来往,想必几个弟子私底下的抱怨她也听了几句学了几句。

许砚之心下好奇,道:“我看门中守卫十分森严,这么说妖怪来了好几趟竟无一家来给他们搭把手?”

“若说来人也三三两两来了些,但那一群人哎哟喂,连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都晓得那是一群草包。小兄弟,我劝你一句你莫生气。虽说天枢门的名声大,仙君人也好,但如今真不是个寻仙拜师的时候。我看你还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倘若真的寻不着活干我倒可以给你搭个线。听我一句劝,妖怪来了杀人不眨眼,你好端端地别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原来她见许砚之背了个蓝布包,一身只作寻常人打扮,遂将他误以为上山拜师的弟子。许砚之也不计较,草草敷衍了两句。

他行至门边忽然福至心灵,回过头问道:“你方才说仙家也曾派了支援过来。敢问来的人是哪一家?”

“凌什么阁,他们来了好大一群人,人还没走,还驻扎在南面的那条河边。”

许砚之讶然眨了眨眼,回了一礼,自顾自往岐山而去。

众仙家冷眼看着天枢门独自抗敌不奇怪。

一来他们久居魁首之位,枪打出头鸟,各家明着恭维其圣德与盛名,实则一个个都巴不得他们下不来台。其次朝中有意无意的打压已令仙门人心浮动,倘若这时候还往岐山来雪中送炭,那便当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是摆明了顶风作案目中无人。

谁都没有这么蠢,是以此时犯蠢的人要么真蠢,要么别有所图。

许砚之一路遐思,沿岐山白玉阶而上时遭到了数次盘问。

而今门中守卫较平日严了许多,那时他乘黑龙从天而降又在前山平台上大施神威的时刻恐怕自将一去不复返。许砚之一念至此,心下怅然,一想到天枢门待他不薄而他却不得不去偷人家的东西,他便更为戚戚与怅然。

怎地到了衣食与生存跟前,君子之德与信义之说都这般不合时宜?

但许小公子是商人之子,商人重利,商人为了求存可以放弃许多东西。

许砚之背着个蓝布包往台阶上走,一面擦汗一面将那通行文牒死死拽在手中。文牒上有无双城肖卿长老的亲笔画符,他借口替无双城传话顺道拜访大师姐北镜,层层闯关,一时也没人拦他。

第两百八十一掌 贫者立锥(下)

山前台阶共三百九十二级,每一级象征着开门祖师的一个弟子。桃李甚众,薪火相传,从祖师爷时映雪创下该宗门,天枢一门至今已过了三百多年。

汉白玉台阶上泼了血又被清洗了干净,又沾血,又被清洗干净。

许砚之愣凭着一双肉体凡胎的大腿荣登天枢门广场,他心头感谓,腿上打颤,险些累断了气。待得守门弟子一应通报,门里层层下令,他被人接到会客厅里喝茶的时候,冷清清的山门外已经飘起了小雪。

岐山终年温润,极少飘雪,细碎的雪沫轻柔地覆盖在万古长青的柏树上斑驳而恍惚,像极了他现下的挣扎与困惑。许砚之三心二意地喝了两口茶,听得那小弟子又要去通报首座弟子来接人,他黑着个脸,连声谢过,当即便想溜之大吉。

他同明汐虽未有血还大仇但也算不得哥俩亲好。便是远在雍州之时,许砚之都曾听得小弟子抱怨这新晋首座弟子如何狐假虎威,如何死要面子羞辱他人。

他实在不想同他纠缠,遂扯了个借口便往后山忍冬林去。弟子居所距忍冬林不远,北镜虽失了怀君庇护,她的衣食住行也并未受到多少苛待。

许砚之一面对天祈祷莫要果真碰到北镜,一面凭着记忆摸到碧湖边的密林中。

昔日他到得此处还是连夜奔逃之时,那时密林中曾有一场小小的激战。他与临衍几人钻到林子中一路狂奔,是以在他的记忆里,这林子该同鬼影一样层层叠叠而没有边际。

却不料林子竟比想象中还要萧瑟,正是隆冬飘雪季,一片飞雪一片寒,碎雪撞到光秃秃的树干上粉身碎骨,几滴水渍顺着干枯的树皮滞涩地往下淌。

阔别两年有余,时过境迁,他的一个江湖豪侠的美梦也随着那雪花一同被沾上了泥。

许砚之蹑手蹑脚潜行到了林边小屋的篱笆外。他听庆王言道,那佩剑曾是庄别桥生前心爱之物,后庄别桥身死,天枢门上下便极少有人再见过那一柄三丈六寸的修长之剑。

有人说此物曾随他一道入了土,又有人说此物正在其遗孀的手中,庆王采信了后一种。

因而今日之内,许砚之便不得不逼迫着自己在露馅之前敲开这座小屋的门,同沐芳夫人闲谈一盏茶的时间,再打听出那一把长剑的所在。

小屋里燃着柔黄的灯,许砚之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得门内长剑出鞘之声。

许砚之呆了呆,一时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将耳朵凑近了木门凝神细听。

屋中二人沉默许久,其中一人道:“沐夫人这要同我动手?”

这是明素青的声音,许砚之曾在忍冬林的月色中听过。那时他被明素青的拂尘狠狠抽了一下,那大腿根上的印记至今未退。

许砚之抖了抖,又听一女声道:“明长老你未经我允许便闯了我夫君的安歇之地,你这又是几个意思?”

她刻意不曾称明素青一声“掌门”,这其中深意连许砚之都通透了然。

二人在简洁雅致的木屋里头剑拔弩张,沐夫人一反平日亲和之态,她长剑在手,长身玉立,虽不咄咄逼人却实在气势万钧。

明素青手拿拂尘,那圆滚滚的肚子撑着雪白色道袍,同样圆滚滚的脸上却气得目眦欲裂。

他虽怒极却也实在理亏,盖因他派人往木屋旁庄别桥的灵牌处看过,那小屋里除了一张香案一个木牌子与两炷香外,一穷二白,一眼见底,哪里有神兵的影子?

明素青心下不甘,不得已往沐夫人处试探。

二人未谈几句便被沐芳套出了来意,她“啪”地将房门一关,转身回房便拿出了自己的佩剑。明素青百口莫辩,骑虎难下,实不知她一贯温和低调的人为何竟一反常态。

“夫人你这又是何必……?”

“我这房子里的兵器便只有这一把。这剑也是我夫君留给我的,难得我这犄角旮旯之地还有东西值得您老挂念,您老要就拿走,今后莫再行那梁上君子之行!”

她这一番话已说得极为不客气。

明素青一拍桌站了起来,厉声呵道:“此乃天枢门的地方,先掌门之物也是天枢门之物!夫人莫再这般咄咄逼人,而今要事在前,你我皆是长辈,莫要闹得小辈难堪!”

“小辈?我这里没有小辈,只有我一人。”

许砚之起先并不曾明白这“只我一人”是几个意思,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头大震,浑身发冷,险些就要跪倒在雪地之中。

——沐夫人收了季瑶为徒,她这里没有小辈,季瑶又去了何处?!

许砚之抖得不可自已,屋中二人的争执却还未停。

明素青尤为不愿在此关键时刻得罪山石道人的遗孀,他常吸几口气,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夫人言重。我确实听闻先掌门的佩剑有镇妖之能,而今妖界三番五次来犯,你我守着如此一件死物实在没甚意思。你若不放心便大可将此剑交与你信得过的人,我而今这把年纪,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后山叨扰您。”

他此言恳切,沐芳冷冷听了,默然不言。

明素青尤为痛恨她事不关己的态度。他憋着一口气,往沐夫人跟前行了一礼,道:“先前临衍之事是我有错在先,然如今非常之时,你我再有何恩怨都恳请先放到一边。如今这是生死存亡之际,倘若先掌门在世,必也不愿见着天枢门百年宗门毁于一旦。”

沐芳虽依然冷着脸不言不语,到底被他说得松动了些。

明素青趁热打铁,忙又道:“我虽不似先掌门那般惊才绝艳却也绝非夺他人之物的小人。如我方才所说,倘若门中有谁您信得过,尽管将那把剑交给他。我们欲在山门前结七星之阵,倘若能得此神剑加持,我们必如虎添翼。”

他朝沐夫人低下头拜了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恳请您姑且信我一次。”

代掌门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还不买账也太不近人情。

沐芳长叹一声,揉了揉额头,道:“如今非常之时,确实如你所说,我守着个死物也没甚用处。不如这样,您明日再差人过来,横竖不急一时,那剑被我放在了他处,我明日才能将雪霁拿出来。”

“好,好,好,我明日再厚着脸皮登门一趟,叨扰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明素青长舒一口气,刚走到门边却听沐芳又道:“还有一事,我且多一句嘴,还望掌门莫要见怪。”

“您说。”

沐芳站起身,若有所思将明素青圆滚滚的身形打量了一番,道:“凌霄阁的人为何出现在我门中?”

明素青不料她有此一问,皱着眉头道:“自古仙家同气连枝,而今我们人手吃紧,人家愿意派两个弟子来帮忙,我们也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薛湛是个什么人,我猜您该心知肚明。”

沐芳话音刚落,明素青早已在心下将她骂了一遍。

此事他正万般憋屈,莫说薛湛是个什么人他心知肚明,就冲陆轻舟身死白帝城一事,他若还同薛湛攀上关系那更是等着仙门各家生戳脊梁骨。

然而形势比人强,朝中摆了打压之意,众人虽嘴上甜得很,实则鸟也不派来一个。明素青初任掌门根基不稳,这是穷途末路了方才接了薛湛递过来的一只手。

要不怎说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一个个君子圣德不沾血污,他一个头顶门派基业之人,倘若再清高得不沾一丝凡尘之气,那天枢门一群人都等着喝西北风不成?

明素青长袖一挥冷声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劳夫人费心。”

沐芳冷冷一笑,也站了起来。

“我一个久居后山避世之人,既不图权势也不求富贵,我唯一所挂念的除了两个徒弟便只有天枢门的一个至清的名声。俗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倘若掌门在此关键之时收了薛湛的一番好意,依的性子,不出五年,我天枢门在他凌霄阁的渗透之下,还有立锥之地么?!”

第两百八十二章 众志成城(上)

明素青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要说此事他并非没有想过,薛湛一个背靠薛氏宗门而又敲骨吸髓之狂徒,但凡天枢门接了他半点好处,这一星半点的甜头倘若没有十成利息,连明素青自己都不信。然而非常之时总有非常之考虑,倘若不接薛湛的这一点好处,恐怕待下一次妖军上山的时候,天枢门的百年基业连本都回不来。

他此为断臂求生的无奈之举,若非朝中拿了他天枢门的七寸,他也不至于如此被动。——而朝中又为何拿了天枢门的七寸?此事明素青不能细想,一想便气得恨不能把长生殿的屋顶掀翻过来。

纠察之事糊弄便糊弄罢了,偏生这一群人自矜着君子身份,宁忧远而不忧近,硬生生做了那只蠢得玲珑剔透的出头鸟。

明素青一念至此,冷笑一声,道:“此事我已有考量,不牢你费心。”

沐芳见他神情坚定,自知劝说无用,便也黑这个脸送了客。

许砚之忙怂兮兮缩在木屋墙角边等明素青过去,好在他今日被气得够呛,这般一个大咧咧躲在窗外偷听之人他却并未觉察。许砚之想本想等明素青走后再往沐夫人处探一探,然而他略一思索,二人方才一番口舌,想来她今日心绪甚是烦乱,许砚之再往人家跟前凑则难免不露出马脚。

他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也不得不远远跟着明素青,远远地出了那忍冬林而往弟子居处去。

北镜忙了一天,直至黄昏也未曾抽得片刻闲暇。许砚之百无聊赖,手揣裤兜往长生殿殿前广场兜了一圈后又往占星台去了一趟。他上次到天枢门时唯独不曾来过此处,一场小雪收尽,四方汉白玉石柱上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绒。而今占星台悬空,剑阁失其守护之主,偌大的天枢门竟从未有如今这般空空荡荡。

许砚之荡得难受,一思往事又念前程,心下越发忐忑而又不安。

他既想见着北镜又怕见她。雁荡峰上的一场撕斗让他对那位行事风风火火的姑娘颇有几分敬佩,但敬佩越甚便越反衬得他渺小而无耻。向庆王带去消息的那一个晚上他曾辗转反侧,忽而念及许家家业,忽而又想起了岐山温润的浅春。这些事情他后来便不曾再想,直至日落熔金,云霞胜血之时,他怅然望着长生殿檐角下的风铃与黄铜鸟,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后山弟子居处。

昔日四方成道会的文举便是在这里搭了台。

而今落叶萧萧,林间早不复春日和暖,许砚之搓着一双冻僵了的手,弓着背,低着头,恍惚听到了林间舞剑的清越之声。他犹豫片刻,脚不听使唤,穿白玉石子路往前有走了几步,却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在黄昏的树林中练剑。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紫衣的姑娘并不算顶好看,她死皱着眉,衣襟早被汗得湿了,而她的剑意大开大合,一夫当关,其剑气撩起的飞尘与碎雪在薄寒的山涧之中翻飞如絮。

许砚之看得呆了。他并非没有见过北镜出手,但战时总是非常之时,人家的剑法也容不得他细细观摩。而今蓦然撞了个机缘巧合,北镜在黄昏的薄雪之中剑气动四方,许砚之不知该溜或是该留。他从未见过这般……浑然天成,淋漓而任性的剑法,仿佛一只展翅的凤凰翱翔在九天之中,万物皆是她的倒影,万物也都阻碍不了她。

她的剑意中有郁郁不平,有时不我待,也有英雄末路之滞涩。然而更多的还是畅快,一种不挂不顾的,将花花世界尽数砸烂的,将不忿与流浊尽数咽到腹中化为长歌的酣畅与自然。许砚之看得呆了,既忘了自己所谓何来,也忘了自己的一点污秽小心思该往何处去。

待北镜的剑光收尽,她猛地侧过身,却见一身麻布衣的许小公子如梦初醒,神色复杂,僵着个脖子。而后他掉头就跑,直跑得北镜莫名其妙,十分想拿剑追砍他。

“……”

她果真以一枚银丝锁将这不速之客拦了下来。银丝一头牵着北镜,一头牵着许砚之的腰,北镜好整以暇将那银丝往回受了受,许砚之眼看不敌,跑也跑不过,苦着个脸,硬撑着一抹谄媚笑意对北镜道:“大师姐好俊的功夫,我方才都看呆了。你这几年长进得好生厉害,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

北镜直觉此人有病,又觉此人或别有所图,无论如何心思不纯,十分不老实。

“……你干嘛来的?”

许砚之期期艾艾支支吾吾,这同他平日里口若悬河神采奕奕的样子实在判若两人。她这几年来长进确实不小,除去功夫上的长进也有江湖阅历的填塞。北镜失了怀君庇护,门中小辈弟子更纷纷唯明汐马首是瞻,她静默不语,空前低调,接了个门中委托自往琼州岛去待了两年。

说是历练不如说是放逐。琼州岛远在极南之地,其地蚊虫肆虐,瘴气横生,一般仙门弟子不屑得去。她在岛上除妖打渔又交了二三好友,虽然生活艰苦也倒不算太过难熬。

因而许砚之似真似假往天枢门拜访故友之时,她也才回得门中不久。

此时再见,昔日神采奕奕者挂着怂兮兮的笑意,昔日锋芒毕露者也将自己的狐疑与暴脾气敛得不动声色,二人互怀探究心思也怀着一腔感谓将彼此打量了片刻,真可谓世殊时异,时不我待。

北镜率先打破沉默,她指了指许砚之瘦成麻竹竿的手腕子皱眉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

桐州许家之事她虽略有耳闻却也不好深问。而今见他这般怂兮兮的哈巴狗样,北镜权当他撒丫子投奔故友,叹了口气,道:“我门中弟子多修辟谷之术,门中不设食堂。倘若你真的饿,我可以带你到山下去买窝窝头。”

二人由是又逛到了山脚下祁门镇中。

一路上许砚之曾设想过万千个由头打探先掌门佩剑之事,然而话到嘴边,他一见而今北镜沉稳内敛的模样顿时却又怂了下去。他不知此为做贼心虚或是心生愧疚,是以当北镜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又用三个铜板买了两扎甘蔗汁递给他之时,许砚之手腕微微发抖,一时竟不好意思接。

他在桐州时便是连樟子肉包作的包子都吃过。然而他已不是昔日不食人间疾苦的少年,人间的苦太深太沉,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便足以压得他尊严尽失,抬不起头。

第两百八十三章 众志成城(下)

二人坐在一座石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近况。许砚之认出这浮桥乃他初遇夜歌时路过的桥,北镜恍然大悟,指着桥墩上的石狮子道:“后来这里不是起了一场大火,我们派人与官府一同修缮了好些时日,你现在看到的这桥还是新修的。”

许砚之低头不语,却见将坠不坠的残阳倒影被脚下的水流晕染开,天地一片凄艳,脚下的水流中混入了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残叶。

“你来寻我?”

许砚之点了点头,默然咬了一口肉包子,只觉一个口肉味下肚,便是穿肠之毒也值。

“为何?”

“……你为何这般诧异?”许砚之道:“你我两年多不见,我们好歹也曾是一同抗妖的伙伴。”

“不到两年,”北镜道:“雁荡峰上我们见过一面,那时你喊来了官差,我虽并未看得清,但那人该是你无误。”

“这你都知道?”

话题至此又陷入了奇异的沉默。许砚之挠了挠头,感激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道:“我这两年也过得甚是一波三折。听闻纠察一事令得你天枢门中人心浮动,我不在仙门,不敢断言,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本想趁机打听些沐夫人的立场或者明素青的动向,不料北镜若有所思盯了他半晌,轻声道:“你说呢?”

“……啊?”

“有人说这是党同伐异之举,朝廷的这只手伸得甚长;又有人说,当此妖魔入侵的非常之时,万众一心才是抗妖利器。是以攘外安内,先行纠察,先将仙门之中的异见之士革除在抗妖者之外再谈抗敌之举。你许小公子并非仙门中人,你怎么看?”

秋水长天,血色的云霞将岐山山头铺得分外凄艳。许砚之思索了片刻,道:“我觉得这是祸水东引之策,此计除了被有心人用以铲除异己之外,并非长远之谋。”

“怎么说?”

许砚之叹了口气,道:“朝廷又不傻。他若要抗敌早干嘛去了,而今拿着你天枢门开刀,这是摆明了想以非常手段渗透到仙门之中。此事古已有之,并不意外。”

“那你若是天枢门人,你当如何?”

许砚之此时明白过来。北镜白日里狠绝如雷电的剑意背后是痛心疾首与对薪火传承之隐忧。天枢门立派百年,其弟子清正明德,既不涉朝政也不干预人间世的秩序。天枢门弟子徐来以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谁料这正义还没来得及匡扶便先卷入了一场阴谋与争斗之中。明素青在高位上里外不是人,众弟子在私下里忧心忡忡不可自已,北镜虽将自己放在了琼州岛那鸟不拉屎之处呆了两年,但天下仙门同气连枝,她想必也曾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镜姑娘,你想听我说什么?”

北镜不料他有此一反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许砚之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是商人之子,在我的处事之道里只有有用,无用和暂且无用之分。我不似你们这般看重清名与道义,也不似你们这般执着于君子之德,”许砚之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但我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你们这一群人是好事。倘若人人都如我一般,那这四海宇内该是个什么样子?”

北镜张了张口,许砚之将其打断道:“我并非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知道你想问我纠察之事。倘若我对你实话实说,实话也便这么一句——朝廷下令,你我身在局中,若是不服,第一个被捏死的就是我们这样的蚂蚱。但你若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

许砚之仰起头。

“倘若一件事需得令一个君子进退两难,那这件事本身便是错的。你天枢门中有人亲朝廷,有人亲凌霄阁,我不是门中之人,我也不知道这前狼后虎,哪一个相对更易与些。但我觉得这些吵吵嚷嚷的人忘记了一件事——这个选择本就是外界强加之物。你们本不需要在这两难之境里择其一而从之。”

北镜眨了眨眼,心头讶然,也颇有些敬佩。

许砚之又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朝廷的纠察令,照我说,你们倘若果真心有憋屈就该向朝中施压。而今你门中兄弟阋墙自行吵成一团,自行与自行分作两派各自为政,无论你们怎么选,实则都中了人家的奸计。”

“那砚之以为如何?”

“朝中并非铁板一块,仙门也并非都是冷眼无情之人。纠察令一事虽看似将抗妖者拉作了一团,但这一群人各怀心思,谁都并不曾真正心服口服。昔年山石道人为何能引得天下齐心?除去那非常之时,妖军压境,也归功于他心怀仁念,胸襟宽广,有容乃大。自古能劝服天下豪杰共抗外敌的首帅一定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同样,我觉得现下虽各家不说,各家都在表面上臣服了朝廷,但倘若真同妖军打起来,你们这个联盟实在如一盘散沙。”

“那该如何做?”

“联敌,联友。昔年有苏秦张仪合纵连横,而今妖军厉兵秣马势在必得,照我说,什么纠察不纠察,便是岐山外头种地的老农,能拉来抗敌都得拉进来抗敌。宗晅那是个什么角色,以昔年那架势来看,他还需等你们上下整察不成?怕不等你仙门吵成一团人家就将你们一锅端了。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许砚之话及兴头之处,一时也忘了自己身陷囹圄,身怀密谋。他辅一开口便颇有滔滔不绝指点江山之势,北镜也不打断他。待得许砚之将一腔愤懑之意尽数宣泄完,却见月上当空,连那诱人无比的肉包子也冷得发了硬。

北镜跳下石桥朝许砚之行了个礼,道:“听君一席话,实在令我豁然开朗。砚之怕不是上苍专程派来救我的吧?”

许砚之惭愧地挠了挠头,一面破感自豪,一面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北镜并未留意他的神色之异样,她拉了许砚之的胳膊便往门中赶。许砚之一口肉渣卡在脖子中上下不得,北镜兴奋异常,道:“我要将你这一番话告诉沐夫人!倘若门中还有谁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那便只有她了,走走走,你赶紧吃完,我们连夜回去。”

“……”

许砚之假惺惺拍了拍裤腿,拖拖拉拉,一时竟不知该笑该哭。沐夫人虽看似恬淡,他的这一番话人家未必想不到。这般人精似的一个人,他既不知该如何向她套话,更不知是否真得同北镜一道送上门去找揍。

二人刚出祁门镇不久却见岐山上燃起了一束巨大的火光。

北镜讶然失色,许砚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得那传令的火光将岐山谷地的夜空尽数点燃之时,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浮到了半空之中。

青铜钟狂响三声,嗡鸣入耳。

一队身着雪衣的弟子由山门前的白玉台阶上齐整整列阵,边列阵便边有人大喝道:“妖军来袭,妖军来袭,戒备!戒备!”

第下两百八十五章 来者是客(下)

天枢门弟子见其掌门从天而降,一时意气风发,备受鼓舞,连张开结界的灵力也强盛了不知多少。北镜远远看着袖手御剑的天枢门代掌门,心头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

众弟子虽见其白衣翩然运筹帷幄,然则明素青早在先前妖军的三道攻势下受了伤。此时旁人虽看不出来,依北镜的修为却一眼即知那剑上圆滚滚的雪衣老者实乃强撑着一口气,强撑着天枢门的战力和脸面与妖军周旋。

便再是百年基业也经不住妖族一而再再而三的蹂躏。更何况门中长老一时失了三个,门中正是青黄不接人手急缺之时,明素青素来强横,咄咄逼人,而今门派的基业便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的肩上,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却也实在不好意思向他人开口求援。

“……你退到城西集市之中,找到门中弟子寻求庇护。”北镜淡淡看着结界外越聚越多的妖物,长剑一凛,目下空明,一步步朝城门外走去。

许砚之大惊失色,拉着她的衣袖大声道“那你也别去送死啊!外头还有长辈看着,你……”

“什么长辈不长辈!”北镜大呵道“战争面前,你我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你,现在,往西市明月庄里去,找到师父,告诉他……”北镜仰起头缓了片刻,话锋一转,道“算了,有什么事,留着我来告诉他吧。”

她话音未落,脚下生风,直往明素青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方才有一句话未曾对许砚之说。北镜纵再不喜欢明素青,再恨他平日里作风霸道不讲情面,当此非常之时,天枢门弟子都得齐心协力,同生共死,此乃天枢门的君子之道。

凌空御剑的明素青与三只夜蝙蝠在夜空之中对峙。却见他的剑光在凌空画了个圈,他左手捏诀往剑刃上擦过,那一把较寻常长剑更宽不少的青色剑身上燃起了一簇火。他的背后也张开了一个环状火圈,火圈越扩越大,直至亮若晨星,正待那夜蝙蝠大展着双翼向他兜头撞过来的时候,火圈中陡然出现了一只狼头。

熊熊燃烧的狼头大张着巨口将夜蝙蝠一口吞了进去,夜蝙蝠在一片火海中嘶声坠落,那烧糊了的身躯狠狠砸在祁门镇当空结界上又滑了下去。明素青御剑而行,长风烈烈,七柄剑光在他的操纵之下敏捷穿梭于张牙舞爪的猛兽之中,直将半空里的两只蝙蝠缠得连连掣肘。祁门镇之中左突右进的狰也被天枢门弟子收拾得七零八落,一地新鲜鲜的热血与烧焦了的断壁残垣将镇中交错的河道染得一团污秽。

这血中有祁门镇的百姓也有不幸殒命的天枢门弟子。

众弟子自得知妖界来犯的第一天便已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谁都不知道妖军下一次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奇珍猛兽,谁也都不知道自己凡胎又能谋得多少年苟活。

昔日在白帝城中薛湛有一事未曾撒谎,世人皆道宗门弟子享着常人不可及的寿命与名声,然而也正是这一群辟谷的、承圣人之德的、以身抗命的狂徒,当此妖魔来犯的时候,他们不愿,不敢,也无颜逃窜。

当最后一只夜蝙蝠也死在了明素青的剑下之时,这位曾夜宿黄河畔的老者已渐渐露了颓势。他从不是如庄别桥那般惊才绝艳之人。众人只当他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武学大开大合,但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那点功夫距怀君等人还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也正是这万八千的差距让他不甘只做那执剑之人。他热切地想要权势来填补武学的短板,他想在天枢门的历代英豪传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他并不怕死,尤其不怕为拱卫百姓与天枢门盛名而生死魂灭。

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他自入得仙门的第一日起便未曾想过白日飞升与长生不死之事。这条路太长、太过孤单也太没有意思,人若苟活于世,未曾留得半点功名,这一场漫长的生存与蜉蝣又有何区别?

明素青御剑而行,其剑势大开大合,颇有将军百战死的豪气与狂意。也正当此时,远远的黛色深影之中划过了一场亮色。结界中的弟子还未长舒一口气,却听大地震彻,远山轰鸣,水流上浮起了震震波涛。众人皆手持长剑,严阵以待,纷纷注视着那一抹亮色屏息凝神。

却不料这一波攻势并未来自于天外,而是来自于水底。

祁门镇河道的水波越震越大,波涛拍岸,险些将河上小船一一掀翻。正当众人茫然四顾之际,却见水流陡然掀起了万丈波涛,青石砖瓦房与沉木栏杆被这水从头到脚地一浇,连檐上火苗的都弱了几分。

也正是在这结界未曾笼罩的地底深处,一只青面獠牙的大乌龟从河床之中钻了出来。只见他挤开了泥沙与水,挤开了河边小船与河岸垂柳,前爪趴在石岸边,龟背沉在水中。众弟子虽对这地底下钻出来的王八甚是一言难尽,但无人胆敢轻敌。

盖因龟背上站了一个人影,此人影红衣烈烈,妖气冲天,一看便是修为已过百年的大妖。

一众身穿甲胄的妖军四面八方地朝祁门镇汇聚而来。方才的夜蝙蝠只为此战先导,夜蝙蝠在孔明灯凝成的聚火之咒中全军覆没,而后妖军穿树林而来,有条不紊,直将祁门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衣大妖在手持长弓,“轰”地一声将护法结界射开了一个口。正待他挽弓射出第二枚铁箭之时,明素青从天而降,由他当头砸了三柄飞剑,飞剑碎在了河岸与楼宇之中,也碎在了半个身子上了岸的乌龟背上。

那龟虽不似狰一般凶猛,但它庞大的身躯足以令祁门镇的楼宇渐次倒塌。

明素青与那红一大妖缠斗过了十招后渐渐落了下风,众天枢门弟子围着乌龟束手无策。当此时,一抹孤月一般的剑光划长夜而去,剑光的主人虽身形娇小,其修为也并不如长辈那般深厚,但她一夫当关的气势与视死如归的孤勇却足令得抗敌之中的弟子们军心大震!

“我来帮你们!”

北镜运起三道狂风便朝那红一大妖刮了过去。明素青站在飞剑之上回过头,一见众弟子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又见北镜的剑意刚猛视死如归,一时心头辗转,眼眶一热,险些承受不住。

他本不是万众拥戴的掌门,此事不需旁人提及,他自己心知肚明。门中大多数人迫于他的强横而敢怒不敢言,另一小部分人将他恭维到了天上,他且听且笑,心如明镜,权当他们放屁。

明素青出身行伍,直来直去,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令众弟子心悦诚服的一天。他从未对任何人开口求援,便是身负重伤也未曾令周围人知道。战死沙场本是他的归宿,倘若未曾入得仙门,他总以为自己将成为那马革裹尸的不归之人。

刀光剑影之中尽是天枢门小辈的少年侠气,也是天枢门薪火相传的一缕战魂。明素青遥遥看着雪衣弟子与一个不要命的女娃将那乌龟团团围了,心下百感交集,一时也觉得马革裹尸的归宿也甚是值得。

一只擒火的狼头在他的身后缓缓汇聚成新。明素青长剑在手,眸光如电,冷笑一声,道“阁下从妖界远道而来,犯我故土,伤我百姓,而今,你还想活着离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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