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 - xp1024.com
《白色巨塔》


正文 第一章

以消毒药水搓洗完毕,并傲慢地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擦干双手后,财前五郎便叼着烟走出门诊室。

时间早过了中午,已经将近一点,医院长廊上却仍有上午挂号的病患。他们紧紧挨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排队等着看病。每张脸都因抱病的焦躁与不安,挂着疲惫、慌乱的表情,还不时探刺地窥望彼此。每当走过这样的走廊,财前五郎总会刻意板起脸孔,然而,病患一旦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财前五郎时,他们就会约定好似的集体站起身来,充满敬畏和信赖地朝他行鞠躬礼。

“啊——”

简短应答后,财前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了一件事——相较于主任医师东贞藏教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其实是靠他这位副教授的本领和名气才支撑下去的。

事实上,昨天的胃癌手术之所以会成功,恐怕也是因为执刀者是财前的关系。虽然外科主任东教授确实是研究致癌理论的知名学者,不过,他大概就是所谓的手不够灵巧吧?在手术刀的操作上,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财前比较高明。像昨天那个胃癌病患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贲门,和一般发生在胃体的个案不同,必须先将贲门切除,再让食道和胃完全缝合在一起。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财前的独门绝技,连医学期刊都称他为“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

“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财前喃喃自语着,彷佛正吟味着这个称号所蕴含的特殊尊荣。他挺着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躯,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出长廊,来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馆工地走去。

占地九千坪的浪速大学医院建于昭和四年,目前计划在由大理石圆柱架构的庄严旧馆旁,增建一栋楼高五层、面积一千五百坪的新馆。工程于去年九月开始动工,预定在今年九月完成。再过六个月即将竣工的建筑,被五层楼高的铁架和钢筋给牢牢围住,目前正进行至灌浆的阶段。

建筑工地映着亮晃晃的春阳,一走近就看到醒目的灌浆塔和吊车,水泥搅拌机和绞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远看像是棋盘方格的悬空脚手架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木工们正忙碌地干活。

“医生!上次我们的人承蒙您照顾了,真是多谢。”

嘈杂的机器声中夹杂着人的呼喊声,财前回头一看,身穿卡其夹克的工地主任加藤不顾渗入衣领的满头汗水,忙不迭地向他行个大礼。一个礼拜前,工地发生了小事故,作业中的工人伤了脚,是第一外科帮忙诊治的。

“哪里哪里。那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撕裂伤和撞伤,应该十天就痊愈了吧?”

“托您的福,因为处置得早,连个破伤风都没有就好了。对了,医生您的第一外科以后会搬进新馆的哪里?”加藤工地主任指着已经盖好六成的U字型建筑问道。

“就在南边的那个角落。”财前说着往面对堂岛川、朝南敞着大窗的一楼角落望去。

“这么一来,医生您未来工作的地方就座向、宽敞度,还有出入方便性而言,都是上上之选呢!”

“那是一定的。我们这科最辛苦、病患最多嘛,要求最好的位置和设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财前重新点燃一根烟,眼神瞟向那个位置,吐出白色的烟圈。

临床十六科将瓜分新馆的各诊察室和病房,南侧一楼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已经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妇产科的顺序给预定了,因此,有几科势必搬进一整天都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北边,或是西晒强烈的西边院舍,而抽中这种下下签的正是教授权力不彰、最没有势力的科别。

这就是大学教学医院里的“权位建筑化法则”。即使在各科进驻、宽两千三百坪的五层楼旧馆建筑也是如此。正门大厅所在的一楼,离电梯、药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于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没份量的科别,全窝在远离正门的阴暗角落。当年纪老大、面色蜡黄的护士长凶巴巴地喊着病患的名字之际,整个空间便弥漫着一股阴沉、穷酸的味道。

财前再次将视线往新馆竣工后,自己即将迁入的位置望去。五层楼高的钢筋建筑,二楼以上朝南开着阳台和大窗。窗户下,堂岛川潺潺奔流,隔着河,正前方耸峙着大阪市政府和市议会的青铜色屋顶。虽说那一带是市中心,却经常可见白鸽飞落在圆形屋顶上。这是二十几年来,财前每天看、并且已经看到腻的无聊风景。

想当年,他还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时,初次看到这幅景色,曾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清爽。不过医学院毕业后,他一边待在病理学教室撰写博士论文,一边进入第一外科的医局,从无薪的助手做起,之后历经有薪助手、讲师、副教授的阶段,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了。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不知何时,他的感觉只有“百般无趣”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不过,这百般无趣的景色却在一年前摇身一变,对财前而言,它不再是无聊至极的风景了。

——那是因为身为副教授的他总算熬出头,成为第一外科下届教授的热门人选。

外科主任东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东教授任满退休,并不代表财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递补,升等为教授。由临床十六科及基础十五学的三十一名教授所组成的医学院教授会,将投票表决东教授的位子由谁来接任。对东教授而言,这八年来,财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实左右手,为医局的事尽心尽力,东教授应该不会抛弃长年在背后支持他的财前,而从其他大学另找继任人选才对。但问题是除了东教授以外,另外三十名教授,他们的票会投给谁才是关键。

以医学部长鹈饲为首,各有癖好的三十名教授的脸孔在财前的脑海一一浮现。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首先,财前本身虽然很有实力,但也因为树大招风,经常招妒;其二,虽然负责票选的是国立大学的教授会,但选票的流向总有始料未及的时候。如此一来,从现在算起到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为止的这一年,对自己而言将是无比重要的关键时期。这段期间,他必须采取最缜密的计划和最周延的行动,或许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在外人眼里看来,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别,或许只有一线之隔或一步之差。不过现实的情况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不合理之至。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一直屈从在这不合理的体制之下。

成员超过五十名的外科医局有讲师两人、有薪助手十八人,其他则全是无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总管,负责处理所有大小杂务。

从调解医局成员对工作分配的不满,到替无薪的研究生找兼职机会,指导他们的博士论文,这些琐碎的事副教授全都包了。除此之外,连医局的研究经费也要他想办法筹措。如果筹不出钱来,就会被讥为无能,因此,最后他也不得不和有业务关系的药厂及医疗器材公司往来酬酢,鼓动厂商们为研究经费略尽绵薄之力。

换言之,所谓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种无望在下届升等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谓的“万年副教授”,就好像是军队里专司内务的班长一样,必须一手包办所有杂务,做教授背后的无名英雄,扮演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之所以对地方大学教授的招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忍辱负重地屈居苦命的副教授一职,就是为了能在东教授退休后爬上教授的位子。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握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万一他无法顺利升格为教授,就一辈子别想成为国立浪速大学的教授,只能以“万年副教授”的身份终老,或是请调到地方上的医科大学。由于浪速大学医学院规定教授的退休年龄是六十三岁,一旦错过此次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他必须等到新任教授又退休为止。而财前已经四十三岁了,这等于宣告他永远失去了角逐教授宝座的机会。

不会有这么蠢的事吧,外科的副教授中,实力勉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全是些软脚虾,根本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财前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一扫,抬起汗毛浓密的手,将嘴边叼着的香烟“啵”的一声丢到泥浆里,踩着与来时同样自信的步伐,往副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嘴里抽着英国制的顶级雪茄,透过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馆工地。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东教授那半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一点都不像一年后即将退休的人。

从容和威严——这是东教授最喜欢的词汇,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不可以失去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从容和威严。

从东京国立东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后,到三十六岁时他成为同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四十六岁时他成为大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至今为止的这些岁月,他都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它造就了东今日的仪表和地位。

内心里,东比任何人都加倍小心。他是那种明知石桥很安全也不敢通过的胆小鬼,然而,他从来不会显露自己的这一面,只管装腔作势地摆出从容、威严的表情和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东贞藏的招牌风格,甚至助他成为医学院的强势教授。就连推动新馆增建的提案,也是靠他和医学部长鹈饲这五年来辛苦奔走于文部省,才终于在去年也就是昭和三十七年通过了预算。

预算两亿五千万日币的新馆,是楼高五层的钢筋建筑。竣工后,它将成为拥有最新病房设施和一流诊疗器材的医院,而第一外科已经确定将进驻新馆正门左侧的南诊疗室,只可惜明春就要退休的东享用不了几天了。不过,新馆兴建的功劳簿肯定会记上他一笔,他将与历代的名誉教授齐名,医学院的某处应该会竖起自己的半身铜像吧?不说别的,眼前退休后的出路也已经得到充分的保障。

说到退休,从浪速大学现任教授的位子退下来,应该是比在其他地方退休要来得幸福吧?想当年,他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转任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心中一直以无法成为母校东都大学的教授为毕生憾事,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开。不过,经历了三年,他便了解到,就长远的人生来看,调来商业重镇大阪绝对不是一种损失。

留在东都大学,他同样得过着穷经皓首的学者生活,相反地,如果希望经济的宽裕程度能和学术成就同步成长,那么待在病患一字排开并且全是财经大老的浪速大学医学院当教授,肯定要有利多了。

不论是研究经费的赞助,还是答谢特诊的红包,大阪商人的出手阔绰无人能敌。本来他就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教授抱怨收入太少,更别提那些被推崇景仰的红人教授了,他们的研究室和生活所呈现的水平,根本不是其他普通国立大学的微薄预算和教授级的薪水所能支付得起的。

就说昨天的胃癌手术好了,也是同样的情形。病患是三光纺织的社长,以前他就经常捐献大笔金钱给第一外科的研究室,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包了个红包给身为教授的自己和副教授的财前五郎,作为特别诊疗的费用。

不过,一想到财前代替自己操刀的事,东的心里就突然萌生一阵不快。根据最初的诊断,只需切除位于胃体部位的病灶,然而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贲门,于是病患的家属提出希望由财前副教授操刀的要求。面对这样的情况,财前不知为何竟没有极力推辞(诸如“怎么能跳过教授,找我这个副教授……”这样的话),这让东不太高兴。话说回来,财前毫不考虑地就答应操刀,代表他对自己的本事充满自信吧。一想到这里,东感到忌妒伴随着怒意,凝成一股郁结之气,慢慢地从喉咙涌升上来。

“咚、咚”,教授室的门响了,他应了声。负责杂务的女职员进来说道:“有您的邮件,要放在哪里呢?”

“就放在那里吧。”他以雕像般充满威仪的声音回答道。

女职员战战兢兢地把整迭邮件放在大办公桌的角落,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

《医学新报》、临床外科以及外科学会的会刊,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熟人寄来的、附有病患介绍信的委托函……东花了点时间,例行公事般地浏览了一遍。就在他想要按熄变短的雪茄把手伸向烟灰缸的时候,他注意到烟灰缸旁摆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周刊。

拆开的封条上写着“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公启”,似乎是刚刚那名女职员放在这里的。他二话不说地翻开书页,首相带着美丽女儿及妻子出游的彩色近照,摆在卷首最醒目的位置。东继续往后翻去,突然,他的视线僵住了。

上面出现某人的大特写——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身着手术衣,正在手术室里执行食道癌手术,而旁边打着斗大的标题“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

东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说不出的刺眼。“施展魔法的手术刀”这种让人联想起工匠技艺的形容词,他觉得还可以接受,只是接下来的“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就让他不舒服了。这傲慢无礼的句子,根本就是不把身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在做什么?这又不是登在专业的医学杂志上,只不过是外行记者写的周刊报导,我何必害怕这么无聊的事会损及自己的形象?东将视线从杂志的照片移开,但他心里清楚,花白的眉毛和细长的双眼已经浮现阴鸷之色。因为退休而被迫让出教授宝座的人,难免会害怕被冷落吧。他试着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不过,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他一时兴起,将旋转座椅整个转过去,看向窗外,不料财前高大的身躯恰恰出现在眼前。对方身上还穿着白袍,两手插在口袋里,一边叼着烟,一边和自己一样眺望着正在兴建的新馆。

阴影般的东西在东的胸口慢慢扩大。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树立起的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声誉,如今只因这个家伙在自己手下当了八年的副教授,就必须毫无条件地把一切让给他……是的,财前五郎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副教授。为了自己,他揽下医局的大小杂务,也为提升研究室的绩效竭尽心力。不过这些事并不是只有财前会做,别科的副教授同样做得要死要活。为了取得教授宝座,这些都是必须通过的试炼。一想到此,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鹈饲部长洪亮的声音。

“啊,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点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跟我商量?好端端地,到底是什么事?”鹈饲好像以为东要找他商量退休后的事。

“事实上,我想跟您谈谈我的研究室的事。不,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们就约在老地方,边喝边讲……”他轻松地提议道。

“啊,这样的话就约下午五点半好了。我们正好可以喝上一杯……”

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东将听筒放好,拨通接往医局的内线。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财前进来的时候,要他来我这里一下。”说完,东叼起另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把腿放正,摆出从容、威严的架势。

教授室的门打开了,财前走了进来。

“我刚从外面回来,请问有什么急事吗?”

“不,称不上是急事,先坐吧!”他让财前坐到椅子上。

“怎么样?今天的门诊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人数过多,真不知道这些病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初诊的诊察日,光一个上午就得看四十几个,到中午都还看不完,一不小心就拖到两点。”

“你那边介绍来的病患也很多吧?”他指的是持有介绍信的特诊病患。

“嗯,我原本以为只看特诊的病人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加加减减就……”

“因为你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嘛,特诊病患多是理所当然的。”东讲话酸不溜丢的。

“哪里,像我这种不成气候的副教授,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权威……”

财前在新馆建筑工地展现的极端自信和不可一世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一脸谦虚应对着。

“不,尽管你如此谦虚,在这里你是新权威的事已经传开了。”

东拿起刚才那本周刊,在财前的面前摊开。

“这是你的照片哟,旁边还有‘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看来你也很厉害嘛!”他边说边吞吐着雪茄的烟雾。

“那是杂志社自己乱写的,我没想到他们的报导会这么夸张。因为它不是医学的专门杂志,再加上当时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时疏忽,才会答应了他们的采访。”

“不管它是不是专门杂志,总之,身为第一外科副教授,在做任何事前,都必须征求教授我本人的同意,即使你只是摆出施行手术的姿势,拍一张穿着手术衣的照片。这是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如果你不懂规矩的话,就伤脑筋了。”

东教授最后的一句话就像一柄手术刀,又尖又冷。

“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财前露出惶恐至极的样子,深垂着头。

东的两颊泛起浅笑:“让你这样诚心诚意地一道歉,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总之,不管多么小的事,只要是和第一外科的诊疗有关,在和外界接触之前,都希望你能来找我商量。毕竟,我私下还是希望把教授的位子传给你,在这点上,如果你不懂得洁身自爱的话,就不妙了……”

“是,我真是感到非常抱歉。”财前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再度深深地垂下头。

为了判断财前的反应是不是真心的,东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躯包裹在白袍之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出精光,在东面前正襟危坐的财前,散发出与其言行不符的极度自信,是个让人唬不倒的外科医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为了闪躲东的灼灼目光,财前开口问道。

“没事了,等我发现了再告诉你。现在我还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东拿起边桌上的黑色公文包,从旋转座椅上站起。

一等东走出教授室,财前马上咽下快要出口的大哈欠,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顺手拿起那本摆在桌上的周刊。

外科医生财前五郎穿着手术衣、戴着橡皮手套、手握手术刀的大特写,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让财前的眼睛泛起一阵温热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财前喃喃自语,好像要把刚刚东讲的话吐掉似的。他把那本周刊塞进口袋,一脚勾开教授室的门。

东走出医院正门,拦下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新斋桥的方向开去。

从清水町的街角向东拐弯,车子又走了两百多米才停下。东走下车,推开西洛酒吧的大门。时间大概才五点,一向人声鼎沸的酒吧显得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

“哎呀,医生,您好久没来了,今天一个人吗?”老板娘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他。

“不,我约了鹈饲教授,他应该等一下就到了。”

老板娘领他到后面的桌子入坐,他点了一杯苏格兰产的纯威士忌。东一边喝着送上来的酒,一边回想起自己和鹈饲两人为了让浪大附属医院的新馆增建计划能够成功实施,辛苦奔走于文部省、大藏省之间的情形。

当时他和鹈饲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约在这里,两人挖空心思回想文部省、大藏省的次长和局长中,有哪些是看来很有办法的,而又要通过怎样的关系才能拜托到他们。他俩商讨着如何在背后运作才能使计划成功。国会召开预算审议会的那天,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半为止,在会期即将结束的倒数几个小时,他俩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预算通过的消息传来。

鹈饲和东并不是同窗,不过,东的父亲一藏曾是鹈饲之父的学长,因此,东都大学毕业的东虽然是“旁系诸侯”的身份,却得到鹈饲的多方关照。自从去年医学部长选举,鹈饲一举取得部长的宝座后,他对东就更加提携了。鹈饲拥有内科医生少见的豪爽性格,一喝起酒来毫不节制,变得很爱讲话,一片毒舌可以把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不过,他倒真的很有本事,在浪速大学医学院内部,他的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是最近,老年病突然变成热门的显学,而鹈饲对高血压、心脏病等循环器官的毛病又特别有研究,因而大阪的财经大老中有很多是他的至交,在这一方面,鹈饲也有看不到的影响力。胆小谨慎的东能够保持威严和从容的姿态,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或许有大部分得感谢这个鹈饲吧!所以,也难怪自从鹈饲升上部长后,东会对小他三岁的鹈饲百般奉承、巴结了。

“等很久了吗?”

入口处传来洪亮的声音,脸色红润的鹈饲出现了。稀疏的头发,粉嫩光泽的皮肤,看那模样还真适合研究老年病学。

“你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

东连忙站起,说道:“哪里哪里,大家都很忙,又要看门诊又要巡查留观的病患,还要指导医学院的学生、给他们上课,自己的进修和研究论文发表也不能轻忽。我们这些国立大学医学院的临床教授,必须同时做好诊疗、教学、研究的工作,每一个都是大忙人。更何况,如果身兼部长,还得加上医学院的行政管理,这些全都是重度劳动呢!”

听到东这么说,鹈饲貌似愉快地露出招牌的无邪笑容,将送上来的威士忌苏打倒满杯子,一饮而尽。

“你说有事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像东教授这样的人突然打电话过来,郑重其事地说要找我商量,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很胆小的,哈哈哈!”鹈饲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眼中却没有笑意。

“其实,我个人有点小小的困扰,希望只说给您一个人听。”东刻意装出很迷惘的表情。

“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担心……”鹈饲似乎让对方的表情给吸引住了。

“最近我的研究室里怨声四起,让我很伤脑筋。其他人跑来跟我抱怨,说副教授财前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你也知道,我有意培养他成为教授的接班人,对他特别照顾,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真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是您的话,碰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办?”东颇有技巧地出言试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可真伤脑筋了。不过,财前君不是一向得你器重,是位优秀的副教授吗?他本领高,又用功,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骄傲模样都很受众人欢迎,不是吗?”

“就因为他经常哗众取宠、好出风头,才会把研究室搞得乌烟瘴气。”说完后,东举周刊专访的那件事当例子,同时装作无意间提起的样子。

“哦,原来你们的财前副教授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呀。”鹈饲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对医学一知半解的草包记者,动不动就用‘世界的大发现’、‘时代的新权威’这类唬人的玩意儿不负责任地乱打标题,真伤脑筋!我是不太了解外科的专业啦,不过,让人拍摄手术中的照片,显示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简直就是在作秀嘛!他这么做,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就是这样啊,那照片好像是在我出差去东京开会时拍的,根据他本人的说法,说是没料到对方会报导得那么夸张,才会一时疏忽答应了人家。由小见大,不管他再怎么解释,这种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研究室的冲突就会一再发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平息这些纷争,真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人材……”东显得十分为难,装出陷入沉思的样子。

“你光在那边烦恼也没有用啊,重点是该怎么整治财前。”鹈饲像个无事人似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就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来找您商量。想问如果是您的话,会怎么做……”

听他这么一说,鹈饲说道:“东君,那不是你的研究室吗?如果你不喜欢财前,就直接说你不喜欢嘛,等明年春天退休的时候,再另外找人来接手不就得了?像你这样的外科权威,想要做你弟子的人多得是。”

“可是,不管是外界还是财前本人,都已经认定教授的宝座非他莫属,临时把他换下来,恐怕会谣言四起,招来各种责难呢!”他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鹈饲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不管怎样,教授的位子由谁接任,不是东你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必须由教授会来决定。你就想办法让教授会的选票照自己的心意跑不就好了?万一失败了,顶多是把教授的宝座让给你不喜欢的财前,反正你横竖都得退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只不过,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依那小子的个性,恐怕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

隐藏在优柔寡断后面的心机好像教鹈饲给看穿了,霎时,东的脸色一变:“啊,真是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参考您的意见,好好考虑教授人选的事。话说回来,鹈饲教授您还真有福气,你们科的里见副教授就跟我们的财前不同,是稳重实在的学者……”他无比欣羡地说道。

“相对地,不管是科内的协调,还是对外的交涉,都得我这个做教授的亲自出马。也罢,每个副教授都各有优缺点嘛,所以你在决定副教授的时候,就要先想清楚,你是要他来继承衣钵呢?还是要他像内务班长一样,帮你打点杂务?像你们财前那样两者兼备的人材实在少有,拥有这样的副教授,就好像娶了个能干的老婆,好用得不得了。”

鹈饲调侃地说道,忽然,他脸色一正:“话说回来,东,你退休后打算要去哪里?关西财经大老的手术几乎都是你一手包办的,想必你的关系很好,准备上哪儿高就了吧?”酒酣耳热的鹈饲改变了话题。

“哪里,确实的地点我还不是很清楚。虽然各界的邀约不断,但都仅止于提议的阶段,一切要等到详谈过后,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回答的同时,东不禁回想起这半年来上门的几个邀约。

财前走出医院的正门,往御堂筋的方向走去,来到大阪车站前的中央邮局。

高峰时段的御堂筋,从淀屋桥往大阪车站的人潮,就像一条往前延伸的黑色丝带。财前也置身在这熙攘的人群中,彷佛被推挤似的,走在将阳光挡住的两排大楼之间。

推开中央邮局的玻璃门进到里面,财前向邮局职员买了只现金袋,站到窗边没什么人的公用桌子前面,从上衣的内口袋拿出钱包。

他把两张一万元的纸钞放进现金袋里,写下收件人的名字——

财前的眼底藏着温柔的光芒。

每个月一次,他都会像现在这样,写着母亲的名字,从月入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里抽出两万,给独自住在冈山乡下的寡母寄去,这时,财前的心里总会想起从前那段贫穷的岁月。

小学毕业那年,身为小学教员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从国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他都是靠父亲的抚恤金、母亲做家庭手工的工钱、自己的奖学金升的学。

进入浪速大学医学院就读后,财前开始接受邻居开业医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后才能顺利把书念完。村井清惠是村里的大善人,和岳父财前又一是大阪医专的同学。

就在财前从医学院毕业,担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财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把一生指望全放在独子身上的母亲,在听到财前家提出招赘的要求时,不知作何感想?然而,她比犹豫不决的儿子五郎更早做出了决定:与其跟我这个穷寡妇过活,还不如入赘财前家,努力钻研医学,这样孩子的将来才会有前途。于是,她答应儿子入赘财前家。

自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后,除了接受儿子每月送来的两万块生活费外,母亲从来没有麻烦过财前家,非必要也不会上财前家拜访。财前深深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以及独居寡妇的骨气,有好几次他都想搬回去跟母亲团聚。从助手时期到现在为止,他都没为金钱苦恼过,将所有心力投注在研究上——三十五岁,他升等为副教授,自那之后的八年,他一直待在大都市的教学医院,成为众望所归的下届教授人选。这些全是终生守寡的母亲忍受着乡下的孤寂生活,一心期盼儿子五郎能成为杰出医学家换来的!一思及此,财前的内心涌上十分平凡却强烈的愿望: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我一定要趁她还健在的时候成为教授,让她高兴。

走出邮局,他来到樱桥附近的哈迪盖酒吧,一路上财前的心里满怀着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神色显得怔忡。不过,一走下通往哈迪盖的阶梯,他马上又变回那个充满自信、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

哈迪盖店里的生意正好,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进门右手边的吧台前,有几个男人手肘相抵地并排而坐。这家店的老板娘喜好文学,浅褐色的墙壁和窗帘营造出沉静的气氛,熟客也大多是大学教授、新闻记者,或是广播电视节目的制作人。

“老师,大家正在等您呢!”认出他的老板娘出声召唤。财前往后面的沙发看去,十二、三名由他指导的研究生正坐在那里。

“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顺便绕去别的地方所以来迟了。”

他说着往沙发走去。众人把调往和歌山市民医院的织田围在中间,织田一看到财前,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老师,您果然来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忙得没有时间过来呢!”

像财前一样是由寡母抚养长大的织田,是研究室里经济状况最差的学生。医学院毕业后,他连当了三年助手,都是无薪的,这给他的家庭经济造成莫大的负担。

这时,和歌山的市民医院恰好放出消息,说是需要一名能执行内脏手术的外科医生。离开国立大学的医学研究室前往地方医院,这意味着必须放弃大学医院的优良设备和研究主题,偏离在大学晋升的顺畅通道,这种缺任谁都不想去。然而,织田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继续留在大学,当一名没薪水的助手了。

财前挑了织田前面的位置坐下。

“织田君,你们医院的正木主任和我是同学,他经常写信告诉我你的事。还有,你的学籍依然留在我们研究室,一有机会,我就让你回来,你同样可以继续从事研究。”

“是,谢谢您。听您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好像从被流放的孤寂中给解放了出来。”

织田穿着手肘磨损的西装外套,深低着头,露出泛黄的衬衫领子,活脱是自己穷学生时代的翻版——无时无刻不为金钱烦恼,生活毫无从容、优雅可言,有的只是与幸福绝缘的疲态。如果我没有入赘财前家,恐怕就会像眼前的青年一样,空有大好才能,却要去和歌山那种地方,丧失有朝一日成为医学家的光明前程……一想到此,财前彷佛要忘却讨厌的过去似的,一口气干掉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改变了话题。

“对了,织田君,听说你有一位超纯情的崇拜者喔。”

“啊,您指的是……”织田吞吞吐吐地,瘦削的脸上泛着红晕。

“唉,就是那个很会包扎,去年刚进来的机灵小护士啊!”财前虽然不知道名字,但确定她是负责门诊的年轻护士。

“织田,是真的喔!她听说你母亲从乡下上来,你亲自把她从大阪车站背回宿舍的时候,可是大为感动呢!从那之后,她就好迷你,还自告奋勇地说要当你老婆!”其中一名研究生打趣地说道。

织田拙于回应地闷头喝着威士忌,财前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微薄的助手薪水缴完房租后,就只能够在车站前的小餐馆、大学的教职员餐厅解决三餐。他抱着始终无法满足的空腹感和性饥渴,前往道顿堀的脱衣酒吧,如果这样还是无法满足的话,他就只好跟医院里的护士上床。不过,自从看到某位学长因为和护士的恋情曝光而被人抓住把柄给外放到地方医院,自此丧失了从研究室平步青云的大好前程后,他就尽早和那名护士断绝了来往。为了忘却对性的饥渴,财前拚了命地用功读书,让地方的大善人村井清惠大为惊叹,因此才有后来这一段举荐他成为财前家女婿兼养子的故事。

这场宴会原本是为了欢送织田而举办的,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的话题尽绕着酒和女人打转。不光今天,以往研究生聚会,大家聊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这是生存的常识。今日的朋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互相纠葛,想要从中全身而退,不得罪任何人是唯一的方法。

告别研究生后,财前独自走到樱桥的十字路口,他心里犹豫着,是要走到阪急直接回家呢,还是……

他等着信号灯转变。当绿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巨大的霓虹广告牌浮现眼前。财前妇产科诊所——岳丈财前又一的诊所,华丽的招牌高擎在夜空中,简直和夜总会没有两样。财前旋即转身,拦下出租车,往南奔驰而去。

他在市电阿弥陀池站下车,往西走上一百多米,就看到一座小公园。穿越公园,从南口出来,楼高三层的木造混凝土建筑就在眼前。这栋新式公寓虽然小,却因面对公园而建,显得明亮而干净。

左右张望一下后,财前快步进入公寓。每层楼都设有露台,他沿着连接露台的阶梯拾级而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为了压低声音,他已经尽量踮着脚走路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五呎六吋的身材太高大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响。好不容易爬到三楼的露台,财前立即拱起背,遮住脸,往最里面那间的门敲去。

“谁呀?”是庆子的声音。

“是我。”他左顾右盼地回答。

“请进。”

门一推就开了,没有上锁。房子隔成三间,分别是六迭、四迭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然后是厨房。室内一片凌乱,医学杂志就这么摊开地摆在走道中央,对面的沙发床上,庆子正横躺着。

“五郎,你怎么那么久没来?也不通知人家一声……”庆子披着大红睡袍,嘴里叼着烟,不愠不火地说道。

“别叫五郎好不好?看是要叫医生,还是喊亲爱的,换个正经一点的称呼嘛。”

“‘亲爱的’是你太太叫的,‘医生’则是病患喊的,我既不是五郎的太太,也不是病患,只不过是你在酒吧认识的公关小姐。就算五郎碰巧是医生,而我碰巧是女子医大的中辍生好了,我们的关系也只不过比普通再特别一点。”庆子一边说,一边很不耐烦似的拨开短发的刘海。

“五郎,要喝什么?你好像已经喝过了,啤酒怎么样?”

说完后,她也不管财前有没有回答,径自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开了牛肉芦笋口味的罐头,放到杯盘狼藉的桌上。财前费力地挪动酒精发作的身体,脱下西装外套,扯开衬衫领带,重重地坐到庆子身旁。

“真不知你在想什么,要来也不说一声,要是我去店里上班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庆子偏着头,注视着财前酒醉发红的刚毅面孔。

“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天六点,我们在樱桥附近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小子举办欢送会,我是顺道过来的。”

“是吗?那还真是凑巧,我今天也跟店里请了假,太好了。”

庆子也学财前把啤酒送入口中:“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她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新鲜事吗?这个嘛……”财前停顿了一下,“有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件有趣的事。”

他把周刊上刊登了自己的照片,主任教授东看了有何反应,而身为副教授的自己又是如何应对的经过说了出来。庆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频频点头。

“所以我最讨厌大学医院了,简直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深宫内院,又是规矩,又是惯例的。总之,教授是诸侯大人,副教授是武士长,一般助手是下级武士,护士长是娘娘,护士则是奴婢。特别是教授和副教授的身份,一差就是殿下和武士长的差别。五郎你要是不尽早把那个‘副’字拿掉,恐怕一辈子都没出息,这样也无所谓吗?”庆子细长的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

“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这个世界凭借的不光只是实力,谁能当上教授得由教授会投票决定。选票这种东西,不管到哪里都是瞬息万变的,就连医学界也不例外。”

“既然这样,你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关于这方面,我尚未展开具体的行动,一切要看东教授的态度如何再决定怎么做,不过,今天东教授也说了,要拱我坐上宝座,好像给了我多大的恩惠似的。”

“啊?光一张照片就啰唆半天的人,会亲口说要拱五郎坐上教授的宝座?这种口头的承诺是最不可信了,在酒吧里满口应承的客人根本不值得信任。五郎,你很有本事,也很有男子气概,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不过,有时有一点傻气,不小心点就糟了。”

“我傻气?说什么傻话!”财前一笑置之。

“是真的啦!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穷学生,因为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也就是入赘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娶了人家的独生女后才变得尊贵起来,也因此,你的心机已不复穷学生时代的深沉,全身散发着自信满满的活力,这是很危险的。”

这很像是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从女子医大辍学的庆子会讲的话。不过,财前一听到“入赘”两字,就马上面露不悦。

“你别动不动就入赘、入赘的。同样是入赘,大爷我可是财前家的宝贝勋章,财前家虽然有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介开业医生,他们还指望我成为国立大学的医学教授,替他们光宗耀祖呢!”

“所以,五郎无论如何你都要当成教授,万一不成功的话,你在财前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你每个月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财前家全留给你当零用钱,不仅如此,你在酒吧的花费也都可以挂财前妇产科的帐,这全是因为他们把你当成准教授的绩优股。就连我也是一样,你按月给我两万,剩下的我自己去赚,我之所以愿意当你自食其力的情妇,也是因为看准了你是未来的教授。”

“你的意思是,一旦我成了教授,你就要捞回成本啰?”

“开什么玩笑?光凭那点国立大学教授的死薪水,哪养得起一流酒店的红公关?还是五郎你打算成为教授后,就要靠特诊海捞一笔?”

“别说那种污辱人的话!”财前露出生气的脸色。

“哪,你看,马上就生气了!我读女子医大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医界的保守封建和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我可是满心期待,等着看浪大医学院的封闭和财前副教授的将来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庆子说完后,把眼瞟向一个月前财前忘在她这里的医学杂志。

“连那本医学新刊都报导了五郎的食道外科,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真的有那么困难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庆子细长的凤眼才会散发出女子医大生特有的慧黠光芒。

“应该是吧?一般发生在胃体的癌症,只要把患部切除就好了,可一旦转移到贲门,就得先将这个部分切除,再把胃和食道缝合在一起。这个缝合的过程可说是分秒必争,除了要有高超的技术外,还要有绝对的准确性,因此十分困难。现阶段能做这种手术的,恐怕就只有我和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吧?像下周二,就有人特地从九州岛过来,找我动大手术呢。”

一想起周二的食道癌手术,财前旺盛的性欲就来了。

“喂,我们上床吧?”财前露骨地提议道。

“嗯,死相!你不是还有手术吗?”庆子一边说,一边忙着闪躲财前的壮硕身躯。她脱下自己的内衣,姿态放荡地倒卧在床上。

车子沿着芦屋川往山边奔驰而去,穿过深夜的住宅区,停在白瓦红墙的英式建筑前。抵达家门的东连忙整理仪容,换上严肃正经的表情,按下门铃。女佣小跑步地从后门出来,帮他开门。

“您回来了……”她恭敬地迎接,接过他的公文包。

东沿着铺石步道往玄关走去。他注意到妻子政子的房间是暗的,屋里显得冷冷清清。他直接从玄关登上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佐枝子迎了出来:“父亲,您回来了。”

“我刚到家,你母亲呢?”

“母亲去听音乐会了,所以换我给父亲等门。我帮您泡杯茶好吗?”女儿的声音透着三十岁的成人该有的成熟稳重。

“嗯,就有劳你了。”

东打开玄关右边的西式房间。二十迭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大壁炉,壁炉上方的架子陈列着贵重的装饰品,墙上挂着的是号称十多万一幅的名家画作。尽管这些物品件件所费不赀,凑在一起却缺乏整体感,彷佛在诉说它们全是别人的馈赠。东坐到壁炉前的摇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幽暗的庭院里,树木长得枝繁叶茂,温暖潮湿的夜风穿过微敞的窗户吹拂而来,一股安详平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小时前,他在大阪的酒店和鹈饲交杯把盏,谈论财前五郎的事,如今看来就好像做梦一般。

然而,鹈饲所说的话——你就想办法影响教授会的选票,把财前排挤掉嘛。如果失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得把教授的宝座让给财前。只是,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他就再也不会听命于你了——这想法让东晕醉的身体打起阵阵冷颤。

不必鹈饲说,他也知道只有这两种结果。如今想来,他特地找鹈饲上酒吧,就为了商量财前的事,未免太过轻率、滑稽了——会不会因为这样,鹈饲就看不起自己了?不,鹈饲亲口说了:像东教授这样的人,要找怎样的接班人没有?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看轻我……东的老毛病又犯了,说好听点是小心谨慎,说难听点是优柔寡断。

“父亲,茶我泡好了。”

身着蓝灰亮缎和服的佐枝子将附有柠檬片的红茶摆到桌上,端庄地坐在父亲面前。她明明已经二十九岁了,却因为体型纤细娇小,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

“佐枝子,你觉得财前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嘛,那位先生……”佐枝子端起红茶杯,开始回想起每年都会登门拜访两、三次的财前五郎。

“是父亲得力的左右手,这不是大家公认的吗?而且,最近他在食道外科方面也非常有名。大家都在传说,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非他莫属。”

“大家都在传说?这种事怎么会传到你们的耳朵里?”

“我是听母亲说的。前不久母亲出席了教授夫人的联谊会,会场有位夫人偷偷告诉母亲,说最近有人在传,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招牌已经不是东医生,而是财前医生,要母亲多加小心。”

浪大医学院每两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号称“红会”的联谊会,让教授夫人齐聚一堂,联络感情。

“佐枝子,你相信这种谣言吗?”

“不,谈不上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反正,大学这种环境,一向都是谣言满天飞的。”

从佐枝子有记忆以来,家人聊天的话题始终绕着父亲的学术成绩,以及医学院内部的人事异动打转,充分表现出对权位的欲望和自私自利。成年后的佐枝子有一天突然表明自己不想嫁给国立大学医学院的医生,这时父亲贞藏和母亲政子都未曾深入了解女儿的复杂心思,只是一味地反对,举凡浪速大学或京都国立洛北大学出现合适的人选,他们就安排她去相亲,然而身为主角的佐枝子却一再敷衍了事。几番蹉跎之下,曾几何时,她已经二十九岁了。

“话说回来,佐枝子,你也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如果要结婚的话,最好是趁我还在当教授的时候结,这样办起来会省事、方便多了。”东语气和缓地说道。

佐枝子瞪大清秀的单眼皮眼睛说:“父亲不是订在明年春天退休吗?离现在只剩一年的时间,我的亲事哪有这么顺利就谈成……”她回答得好像事不关己。

“就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才会拖到现在都还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原以为还很遥远的退休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了,你的亲事也由不得你慢慢考虑。我先前帮你物色的对象,都是和你母亲仔细商量过的,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人?”

一时,佐枝子垂下了眼,不过,她马上抬起发亮的眼睛说道:“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想和职业不同于祖父、父亲的人结婚。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我嫁给医生的话,那我宁愿找个自己开业的人。”

“什么?开业医生!国立大学教授的千金竟然说要嫁给一介开业医生?”

“难道不可以吗?”佐枝子平静的目光中暗藏着对父亲的不满。

“我绝对不同意!撇开代代相传的私人医院和著名诊所不谈,一般会做开业医生的,大部分都是医学院毕业后想留在研究室也留不下来的平庸之辈。既不可能在大学里步步高升,也没本事到地方的大学医院当驻诊医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自己出来开业。怎么你偏偏说要嫁给没用的开业医生……”

东家从祖父那一代起就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这个头衔对一生以此为目标的东贞藏而言,乃是不可变更的圣职。在他的脑袋里,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要嘛至少是副教授、讲师,对于开业医生,他始终抱着牢不可破的偏见。

“正是父亲这种可怕的偏见阻碍了我的姻缘,也让过世的哥哥生前那么痛苦。”

佐枝子的眼底泛起悲愤之色。东的长子东哲夫对当医生没兴趣,希望能专攻自己喜欢的中国文学,然而,却在身为医学家的祖父和父亲的强力反对下,不眠不休地准备理科的考试。就在他从高中毕业,进入新泻医大就读的第一年,胸腔出现了毛病,再加上战时的粮食不足,年纪轻轻的,二十二岁就早逝了。对于长子的死,东只讲了一句话:“那小子没有成为医学家的天分,是个笨蛋!”就连现在,他似乎也没察觉到佐枝子的一脸阴霾,径自略过死去的长子,甚感讶异地问道:“哦,我的想法阻碍了你的姻缘,这又该从何说起?”

佐枝子坚定地直视着父亲:“像父亲这样的人,恐怕是无法理解吧?父亲和母亲总是安排我和大学里的人相亲,我之所以对他们兴味索然,就是因为我讨厌那种让医学院内部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以及不是光凭实力就能出头的封建制度驯养出来的扭曲人格。就连在帮我挑选对象的时候,除了考虑对方的人品和能力外,连他师承哪派、是何所大学毕业、亲戚有没有后台等,都得详细调查,我不要这种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点头说:“祖父和祖母,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祖父接受了恩师的千金,父亲您娶了祖母娘家的亲戚、著名法医学者的女儿,靠着这层裙带关系和师徒关系,祖父做到国立洛北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受封正四位勋二等的官阶,就连父亲您虽然无法在母校东都大学当教授,却也打破惯例,成为浪速大学的教授。东家是刻意在婚姻的经营之下制造出来的医生世家。我讨厌这种类似人工养殖,只为了繁衍学者种族的婚姻。”

佐枝子抬头看向墙上挂的祖父肖像——身着黑色礼服的胸前别着二等勋章,对日本外科学术界贡献卓越的东一藏神态庄严。

“佐枝子,稍微留意你的发言,这种事到处……”

佐枝子打断东要讲的话:“这种事又不是只发生在东家,只要是书香门第,都会藉由类似的人工培育,打造优秀的学者家庭,您是想这么说吧?所以,我才会不想和大学里的人谈恋爱。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果无论如何我的夫婿都必须是学医的,那我宁可选个开业医生——只要他是个好医生。为什么开业医生就不可以呢?”

突然间,东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大可把佐枝子的话当做是未婚女性的精神洁癖,或是因为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离经叛道。不过,外表看来柔顺的佐枝子,内心却是非常好强,说到做到。或许她是真的这么想,真的打算这么做。一想到这里,东好像忽然遭受打击似的乱了手脚。为了屏退这份慌乱,他强装镇定,整个背部缓慢地往摇椅倒去。如果能从教授候选人当中找到足以匹配爱女的人……这份不可动摇的强烈欲望突如其来地胀满东的胸口。

财前杏子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丈夫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正在就读小学的两个孩子早就睡了,女佣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宽阔的屋里,只有杏子独自醒着,坐在梳妆台前——傍晚刚在美容院吹整的发型看来不太顺眼。

她拿起梳子,将盖住前额的刘海整个梳上去,让发际清楚露出,凸显五官的美丽立体。直到镜中出现的模样终于让自己满意了,杏子才离开梳妆台,移坐到走廊的藤椅上。

灯光照明下的庭院约有二百五十坪,虽然只有简单的草坪和花坛,整理得不够完善,但对国立大学的副教授而言,这已经算是奢华的住所了。财前杏子的父亲财前又一在十四年前招了黑川五郎做女婿,这幢位于夙川山边的房子,是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在大阪堂岛开妇产科诊所的财前又一,凭着看诊攒下大笔财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在开业医生里,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然而,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他始终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羡慕。就因为这样,他才想通过养子兼女婿财前,帮他完成始终无法实现的梦想。对于财前五郎是否能从副教授升等为教授,又一怀着近乎痴狂的执着。

一开始杏子对父亲这份孩子气的执着只是一笑置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她自己也变得跟父亲一样,希望丈夫五郎能早日成为教授。

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吧?财前五郎突然一反常态地很晚回家,除了星期二以外,晚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当她跟他讲,希望他能为了孩子早点回家时,财前竟也理直气壮地反驳:如今是争取下届教授宝座的关键时刻,自己哪有那个闲工夫回家吃晚饭?被他这么一讲,脾气一向很大的杏子也只好摸摸鼻子作罢。

今天大概也会很晚才回来吧?杏子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伸向杂志架,抽出那本刊登财前相片的周刊,将它打开。

丈夫坚毅的脸孔占满整个版面,握着手术刀的巧手还特地拍了特写。那双手虽然被橡皮手套给遮住了,但只有杏子知道上面的汗毛浓密,有着粗大的指节,是一双男人味十足的手。让这么一双性感的手给抱住,承受激烈的爱抚,是杏子夜晚最期待的事。一想到这里,三十六岁的杏子忽然觉得体内一阵燥热,难耐地在藤椅上闭起眼睛。

耳边传来车子的剎车声,门铃响了。她赶紧跑去开门,一身酒臭的丈夫环抱住杏子的肩膀。

杏子试图挣脱他的手,说道:“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里去了?”一双大眼责备似的盯着丈夫的脸。

“今天我们研究室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助手举办欢送会,之后,我们又换了好几个地方喝,所以才回来晚了。”

“嗯?只是助手的欢送会,犯不着接二连三地吃喝下去吧?”

“如果只有助手和实习医生的话,当然无所谓。难得的是今天东教授也露脸了,我为了陪他只好……”

在杏子的面前,财前一向能保有丈夫的尊严,不仅如此,他已经练就一身本事,知道该怎么解释杏子才不会不高兴。

“咦?连东医生也出席了吗?就为了助手的欢送会?”

“眼看就要退休了嘛,连东教授那样的人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因为周刊的报导,他让东教授冷嘲热讽地给教训了一顿,像这样的事他打死都不会说。报喜不报忧,这是财前五郎面对家人的一贯态度。

杏子还真信了丈夫的话,“说到东医生的退休,今天我打电话给爸爸的时候,他好像正在看周刊。他无比兴奋地叫嚷:‘五郎这小子,还真是不简单,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声音大得连电话都快被他吼坏了。”

财前在脑海中想起杏子之父财前又一海怪般的光滑大脸。老人家总是红光满面,一口大阪腔滔滔不绝,“哇哈哈”的豪爽笑声不绝于耳。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又要看诊,又要管医师公会的事,精神奕奕地两头忙吧?”

财前又一和五郎分住在大阪和大阪郊外的夙川,平日两人都忙于公事,无法经常联系。倒是孩子们一个月里会有两、三次,由女佣带着到大阪的外祖父家,让外祖父看一下。

“嗯,他精神很好,就是好得有点过头了,还耀武扬威地跟我说:‘怎么样?我相中的绩优股还有错的吗?’”杏子原原本本地转述父亲的话。

“哦,我是他相中的绩优股……”

一边反问的同时,财前一边在心里想着:没错,或许我就是财前又一凭借先见之明买下的投资商品。开业医生财前又一想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于是他奉上大笔聘金买下黑川五郎。黑川五郎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公猩猩,无条件地接受人家替他挑好的母猩猩。贩卖身为男人的性,换取丰厚的生活费和能专心研究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这样也不赖!财前忍住厚颜无耻的笑容,进入起居室。

杏子绕到他的身后,帮他脱掉上衣,换上和服。条纹式样、结城出产的典雅夹衣配上博德金刚杵花纹窄腰带,这套做工精细的和服是从财前又一那儿接收来的。不只是身上穿的,就连屋子里的桧木和室桌,客厅的挂轴、香炉,也全都是从大阪的财前家搬来的,要不就是财前又一买来送他们的。

面对忽然闷不吭声的丈夫,杏子以撒娇的语气说道:“我准备了宵夜,我们一起吃吧?”

他先是和织田一伙人在酒吧喝过,到了庆子公寓,又喝了啤酒,一番缠绵后还配了三明治当小菜,肚子实在是很饱了。不过,“嗯,我再吃一点好了,虽然我刚刚在欢送会还有后续聚会的时候已经吃饱了。难得和杏子相对而坐,我就再吃一口……”

财前的脸上出现白天看不到的温柔表情,足以挑逗任何女人的心。

“哎哟,讨厌,你最会跟人家灌迷汤了——不过,老公,你可千万别搞外遇喔,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只要我跑去跟爸爸讲,你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杏子主动将脸贴上丈夫的胸膛,她垂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撅起花瓣般的红唇。财前吸住那厚厚的唇瓣,一把将杏子抱起,突然间,他的心里涌起想要更多钱的念头。

四肢缠绕的两具身体终于分开,这时财前五郎好像临时想到似的,对离开自己胸膛的杏子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爸爸。”

“是什么事?关于哪一方面?”

“啊,是工作上的事,所以还是等我见到爸爸后再亲口跟他说。杏子你要是有空,先帮我打个电话。”

这么说的同时,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忙完下周二的手术,他就亲自跑一趟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

正文 第二章

手术当天,一大早医局就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九点才开始的手术,实习医生和学生早在八点就已于一楼的中央手术室集合好了。除了参与手术的四名助手、手术室的主任护士及两名年轻护士留下外,其余的人全进入隔着玻璃可以俯瞰手术室的观摩室,等待手术开始。

可以亲眼目睹财前副教授的食道癌手术,而且还是死亡率较高的食道贲门手术,让在场的见习者都雀跃不已。

发出澈亮刺眼光芒的无影灯,冷冷地照着铺着浅蓝色瓷砖的地板,空旷的地板上,白色的手术台孤零零地摆放着,手术台旁边的玻璃盒里,手术刀、剪刀、止血钳、小夹子等工具发出阴森恐怖的寒光。连房间角落的消毒器也是白的,让人觉得眼睛都要结冰了。虽然手术室的室温一直维持在二十二度至二十三度,却给人一种置身冰窖的错觉,又白又冷,一片死寂,只听到整理器具的金属撞击声,以及护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忽然,和手术室相连的手术预备室的门开了,财前五郎出现了。他一进来,就直接走到净手消毒器前,脱下看诊的白袍。护士随即帮他换上已经消毒的手术衣,他一边由她帮忙绑好手术衣后面的带子,一边用消毒肥皂洗手,接着再用消毒水彻底洗一遍,总算洗好了,他将两手平伸向前。护士从消毒器里拿出橡皮手套,替财前多毛的双手套上,紧贴密合到一丝皱褶都没有;接着她又帮他戴上手术帽、口罩。财前轻轻地摇动头部,试着伸屈十指,确定橡皮手套、手术衣、手术帽全都准确无误地戴好,之后,他将锐利的目光往周遭一扫,进入手术室。

“送病患进来!”口罩下传出坚定的指令。两名护士敏捷地打开通往麻醉室的门,安静地把病患推进来。

已经做过初步麻醉的病患躺在担架床上,苍白的脸孔上仰,双眼微闭。护士将担架床推到手术台的旁边,合力将病患移到手术台上,负责麻醉的医师一边测量病患的呼吸及脉搏,一边帮他做全身麻醉,助手则为他盖上手术用的盖布。

无影灯的光对准患部,顿时变得更加澈亮。眼神无比锐利的财前右手握着手术刀,贴近病患的胸部,霎时,手起刀落,从胸口直到腹部,被切开一条大口子。涌出的鲜红血液画出一条粗线,往身体两侧奔流而去。财前继续往下切开浅粉红的皮下组织,避开肋骨,切开胸膜,进入胸腔。两名助手用筋钩将他切开的筋肉固定住,用止血钳止住出血,协助手术刀的操作顺利进行。在不伤及周围脏器的情况下,财前小心翼翼地将心脏、肺、肝脏拨开,终于看见凹凸不平的黄白色肿瘤一路从食道长到贲门。这就是癌组织,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

财前的脑海忽然闪过一年前从九州岛医院调来的一份病历报告。

<small>姓名 山田音市 六十二岁 海产贸易商</small>

<small>现今病况 从今年年初起,病患在摄取固体食物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类似噎到的吞咽困难情况,和水一同服用或摄取流质食物,则可获得改善。不过,病患的食欲正常,也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体重并未大幅减轻。</small>

<small>入院时的诊断 尿液检查没有异常;粪便潜血反应,tMB法和Guaiac法的检测结果皆呈阳性;红血球数三百七十二万、血红蛋白百分之七十五、白血球数八千三百、肝机能无明显异常;血清蛋白每分升六点四克,肝功能无明显异常;X光线检查虽然发现腹部食道有轻微变形,但食道镜检查没有异常。</small>

对于这份报告,手握手术刀的财前不禁泛起轻蔑的冷笑。照他看来,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经拍到癌症引发的硬化现象。很明显地,九州岛的医院没有诊断出这是食道贲门癌,再拖上一、两个月,肿瘤就会撑破胃的浆膜,扩散到整个腹腔,到时就算动手术也没救了。

财前向助手喊道:“这是食道贲门手术,务必留心!”

他严厉地撂下这句话后,换上尖头的锐利手术刀。首先他将已经感染的淋巴结全数清除、剥离食道,然后用食道钳子把食道部分的癌切除。同一时间,左右两边的助手用纱布、棉球、止血钳,将出血止住。接下来就是胃了。滑不溜丢的腹腔里,已被切离食道的贲门因为肿瘤的关系,显得扭曲变形。财前把正常的部分留下,把坏的部分切除。接着他将割剩的胃弯成管状,一口气向上提到食道的尾端,准备替两者缝合。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此次手术最困难的部分。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往往会脱离钳子,掉到纵隔腔里面,因而错失缝合的第一时间。财前的额头渗出汗水,喉咙感到一阵燥热。

正当他想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财前的眼睛忽然瞇了起来。东教授正面无表情地透过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俯视着手术室里的一切。财前的眼底浮现不安的神色,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差点停下手边的动作。不过,这可是分秒必争的手术啊。

财前瞄了眼正面的时钟,心一横,他将向上提起的胃接住食道,快速进行缝合。为了避免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他先用羊肠线进行初步缝合,再施以全面缝合,最后再以丝线缝合浆膜。在那漂亮的手法下,食道和胃被完美地缝合在一起。

“要尽早将它们完全缝合!”说完后,剪刀“嚓”的一声,剪断了缝线,这个声音宣告了生死的差别。

剩下的就只是将拨开的内脏归回原位,把切开的肚子缝起来而已。手术已经成功了!困难的手术成功了,财前沉浸在以一己之力救人一命的莫大喜悦中,同时他也感到一股狂妄的自信从体内喷涌而出。口罩下的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将切开的伤口缝合,让助手摆上纱布,看着他们把胸腹带缠好。放下缝针,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到地面。

他用力呼了口气,抬头望向观摩室,东教授已经不在了,只剩一脸兴奋的实习医生和学生挤在玻璃窗前。

“医生,可以把病患推出去了吗?”主任护士问道。

财前一边拭汗,一边确定病患的状况:“可以,但别马上推回病房,先让他留在恢复室,等情况稳定了再送回去。”

他下达指令,让年轻的护士帮他脱掉手术衣和橡皮手套,用消毒药水洗完手后,走出手术室。忽然,仓皇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医生!多亏有您,我丈夫才捡回一条命。主治医生瞒着我丈夫,私下跟我说手术的困难度很高,叫我要有心理准备,可是,因为有您他才得救了。我们放弃九州岛的医院,转来这里真是做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的她已经讲不出话,只顾频频点头。

“哪里,再晚一点就危险了。虽然手术很困难,但也要靠你先生的运气。”

“听您这么一说,我更是……不管怎么样,没有医师您,我先生是绝对救不活的。”说着说着,她已老泪纵横。忽然,财前好像看到自己乡下的母亲。

“手术后的健康调养很重要,也要多关病人的心情,等一下你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

讲完安慰的话语后,财前离开老妇人的身边,径自叼着烟,一路走出中庭。他一如往常,朝新馆的工地走去,脑中却想着为什么东会一大早跑来,就为了看副教授操刀的手术?财前越想越担心。难道他还在意着前几天周刊刊登的照片以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标题?应该不至于吧?百思不解的不安和轻微的恐惧涌上心头。

临着堂岛川而建的百货大楼,东坐在六楼的餐厅里,独自吃着早餐,想着刚刚财前执行手术的情形。

手术刀的操作、切开的准确、缝合的敏捷,财前舞动的手腕若雕刻家般灵活轻巧,再度让东的视网膜燃起一片灼热。

这两、三年来,为了让兴建新馆的案子能够通过,他和鹈饲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财前在做什么,而财前似乎就是在这段期间内突飞猛进的。前不久,女儿佐枝子不经意地提起:“大家都在传,以后是财前外科的天下。”

如今这句话忽然变得有几分真实。

到昨天为止,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曾几何时,在学术或社会地位上这小子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这项认知让东极度不安。怎么回事?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会在意一名手下的副教授?东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他调整好坐姿,将餐巾摆正,拿起叉子。

喝完咖啡,才刚过十二点。今天上午没有门诊,只剩下午的主任巡房。巡房的时间从下午一点开始,到时他再赶回医院就可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来到大楼地下的书店,翻了几本书,回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一点,不过,医局的成员已经准备好在等他了。

东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专属的三楼南侧病房走去。助手、实习医生,还有此刻不用看门诊的人全跟在主任医师的后面,三十名左右的医局成员摆出皇帝巡行的阵仗,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东来到三楼的医务室,这时——“主任医师来巡房了!”护士长一声令下,声音传遍长长的走廊。

彷佛在响应这个声音一般,各病房的门左右大开,瞬间,紧张的气氛流泄在各个角落。像这样带着大队人马、威风凛凛进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这里,东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似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东的前脚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妇人立即从床上仰起身,低下头,负责照顾她、像是她女儿的年轻女孩也行礼如仪,迎接主任医师的到来。病房里打扫得纤尘不染,连床头柜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摆放过,床头柜的旁边,病患的主治医师直立不动地恭候教授。

“怎么样?今天的情况……”

这名病患刚动过胃溃疡手术,今天是第三天。

“是,托您的福……”

病患只这么回答,接下来就由主治医师报告术后的恢复情况。东一边侧耳倾听主治医师的报告,一边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听诊器,对准自己的耳朵放好,诊察病患的全身状况。他让病患把胸腹带解开,看了一下患部。伤口保持得很干净,应该可以顺利拆线,接下来只剩下后面的饮食调养了。

“嗯,情况不错。从今天起,你一天可以摄取六次流质食物,要多注意营养。”

说完后,他向主治医师交代:“你把饮食要注意的细节告诉她,至于抗生素、点滴就照目前这样打就可以了。”

话声刚落,他人也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别交情的病患,要不然每个人分到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如果不这么做,想要把床位数以百计的第一外科病房全部看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来到五号病房的门口,东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病房里,财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来探视刚动完手术的病患。

病人的麻药药效未退,脸上依然戴着氧气罩,财前站在病患的枕边,交出病历簿,报告道:“是食道贲门癌。之前的医院看了一年都没发现,延误了治疗的时机,不过,今早总算把肿瘤摘除了。”

东教授不发一语,拿过病历簿,慢慢地浏览一遍:“没错,看来是之前的医院误诊了。不过,发现这个误诊也不算是什么功劳,只要照胃镜或是应用尿素氮呼气法进行细胞检测,谁都可以诊断得出来,只不过先前的医院漏掉了这个步骤。关于这一点,希望你们以后也要多加注意。”他刻意忽略财前诊断的准确性和手术的适当性。

“那么,手术的结果怎么样了?”

“啊,是有点困难,因为要切除食道,将胃吊起,施行替代食道的重建手术,不过,结果应该是很成功的。”财前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回答道。

东的眼底露出不悦之色:“贲门癌的手术成不成功,不经过一个星期是不会知道的。话说回来,刚刚我去看了你的手术,简直是乱七八糟!”

“哎?乱七八糟?”财前大感讶异地复述了一遍。

“没错,你没有顾虑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术中频频看钟,一副拚命在赶时间的样子。高龄病患或身体虚弱的人最无法承受的就是长时间的手术,因此有必要审慎考虑是否需将手术分成两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术又不是运动竞赛要破记录,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术一向以时间短而著称,与其在意这个虚名,倒不如对治疗本身多费点心去评估。”严厉的批评像利剑一样朝财前砍来。

财前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回答道:“当然,在手术之前,我已经检查过病患的肝脏、肾脏和心脏,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决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虑到病患年事已高,为了尽量减轻他的负担,我今天才刻意缩短手术的时间。”

对财前而言,他是如实报告,但对手术总是拖很久的东而言,这些话听在耳里就好像在讽刺自己的动作太慢。

“你是在反驳我说的话吗?做医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说完后,东目光锐利地看着财前的脸。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句话,却全盘否认对方的价值,简直是太刻薄了。财前的火气不禁也上来了,不过……

“还有什么要指示的吗?”他把话题转向治疗方面。

“这个病患是你操刀的,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到我的办公室来问我。”

说完后,东转身穿过医局成员围成的人墙,径自走出病房。气氛凝重的病房里,病患的家属似乎对刚刚混杂着德文医学用语的对话也搞不懂。医局成员对东一反平常的可怕模样感到不解与好奇,却也随后追了上去。

被独自撇下的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病患家属说明术后该注意的事项,然后才走出病房。漫长的走廊尽头,大批助手和实习医生组成的巡房阵仗拖得长长的。

目送着队伍离去的同时,财前开始对东产生猜疑——暗地里,东对我的观感可能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说不定,那天他说要把教授位子让给我的时候,心中已经盘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马。今天,他之所以会来参观我的手术,也是为了要找出我的缺点……忽然,财前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脱下白袍,穿戴整齐,尽速离开了医院。

他来到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门前,一如往常,这里洋溢着蓬勃朝气。

妇产科与内科、外科不同,大部分的病患是孕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楼高三层、占地九十坪的诊所前面,总是停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光看这个就知道财前妇产科生意兴隆。财前五郎推开诊所的大门,走到服务台前。

“院长在吗?”他向诊疗室的方向瞄去。

“院长还在看诊,要我帮您通报吗?还是您先到里面坐一下?”服务台的职员从座位上站起。

“不,我在候诊室等,诊察室哪是我可以进去的?”

财前的眼前浮现以下画面:病患站在置衣篮前,褪除下半身的衣物,爬上用布帘围起的内诊台,张开大腿,任由医生将子宫镜插入,或是用洗涤液清洗阴道。话说回来,到诊疗室后面的住处等也很麻烦。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家里有个老佣人,是岳母还在世时请的,她负责照顾财前又一的生活起居,他可没兴趣和成天管东管西的老太婆闲话家常。

他慢条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财前却不在乎地叼着香烟,打量着候诊室的一切。崭新的座椅有二十几张,上面坐着大腹便便的孕妇、一看就知道是常客的风尘女郎以及刚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姿态各异。

风尘女郎极度不耐烦,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一脸欣喜,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则懒洋洋的。大多数的人好像都等了很久了,没有人在看院方提供的电视和杂志,反倒都在注意那个负责叫号的护士,只要自己的名字一被叫到,她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座位站起,直奔诊疗室而去。

隔着玻璃门,诊疗室里传来年轻医生的问诊声,消毒、整理内诊器具的慌乱声,不时还夹杂着财前又一彷佛破锣般的大阪腔。一忙起来就吆三喝四、大声嚷嚷,是财前又一的习惯。

不知他是在和病患聊天,还是在跟驻诊医师下达指令,总之,他就是扯开喉咙大声讲话,还配上“哈哈哈”的狂笑。那是很快活的笑声,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所有,中气十足,充满活力。

不止声音如此,顶着光可鉴人的滑溜秃头,抱着好像在通水沟的草率心态,财前又一一边诊察病患的性器,还得抽出看诊的空档忙医师公会的事;而花街的小呗、长呗聚会,他也一定参加,有时还设筵做东。这些精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财前再度环顾人满为患的候诊室,心里盘算着:一天五、六十名门诊病患,楼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床,为何岳丈没想过将它改制成医院,一直维持着诊所的规模呢?真是不可思议。照生意这么好的情况看来,改成妇产科医院应该是很有赚头的。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打开了,是岳丈又一。他晃着光溜溜的秃头问:“啊,等很久了吗?”

“没有,是我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提早来了。您忙您的,慢慢来,没关系。”

“不用,待会儿我已经找人代班了。来吧,到我家坐坐。”他在前面领路,往庭院后面的住处走去。

十五坪大的庭院位于市区,虽然照不到阳光,略嫌阴暗,却摆着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对庭院,是依照茶室风格打造的住家。翁婿两人进入八迭大的和室,老佣人已经捧着衣盒在一旁候着。她绕到又一的后面,帮他脱下看诊的白袍和衣服,换上丝绸质料连身衬衣,套上大岛纹样加衬和服,系上博德金刚杵花纹窄瓣腰带。一向做惯了的她,手脚十分利落。

换好衣服后,又一挪动肥胖的身躯,费力地坐到坐垫上:“怎么样?最近生意好不好?”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生意人的说法,却是又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医生靠医术维持生计,如此说来,行医也算是一种买卖——他心里老是不客气地这么想。

“我的情况和爸爸不一样,我这个副教授,不过是受雇于大学医院的医生,病患多也好少也罢,生意好不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财前苦笑地答道,“话说回来,爸爸这边的生意还真是了不得,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多设几个床位,干脆改成医院算了?”

“医院?啊哈,你毕竟还太年轻,才会这么讲。我好不容易才让财前妇产科诊所赚钱,如果改成医院就亏大了。”

“哦,改成医院会亏钱吗?”财前露出讶异的表情。

“当然啰,换成医院的话,首先,床位一旦超过二十个,就得聘请三名以上、不包括院长在内的合格医师,门诊病患每十人需编制护士一人,住院病患每四人需编制护士一人,除此之外,连事务员、清洁工等都有一大堆烦琐的规定,在这方面,诊所就没有那么啰唆了。尽管顶着诊所的招牌,实际的床位最多可设到三十个,除了我之外,只要再请两名驻诊医生、十个护士、两个事务员、四名清洁工,就可以把一天五十到六十个门诊病患、三十床的住院病患全部搞定,这样做是最划算的。此外,规模如果扩展到跟医院一样大,医保点数要算得好就不容易了。私人经营的诊所和大学医院不同,不管客人再怎么络绎不绝,如果不会算每月的医保点数,会连本带利都赔光的。自从国民健康保险推出后,医术已经不是仁术,而是算术了。”

“医术是算术?”财前五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呀,我不是开玩笑,想要应付医保,学好算术可是经营医疗院所的基本功夫。就拿这间诊所的规模来讲好了,每个月的总营业额大概在两百万到两百二、三十万之间,这其中有八十万是由医保给付的,想不到吧?为了分毫不差地拿到这八十万给付,所有开业医生每逢月底的那个星期,都要咬紧牙关和医保点数奋战。怎么说呢?这个点数的计算超麻烦的,一点换算十元,初诊费六点就是六十元,出诊十八点则是一百八十元,打针一次六点七点,即六十七元,像这样,好像在算麻将点数似的算好后,还得一一填入保险申请的报表,送到地区的医师公会,由医师公会收齐后,统一向社会保险医疗基金申请给付。等他们核定你的申报正确,还要经过一个半月或两个月,才会拿到钱。”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又一的喉咙发出“咳咳”的声响,他赶紧喝了口茶。

对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的财前五郎而言,什么保险点数的计算,他根本就没有兴趣,不过,他还是顺着岳丈的话说:“听爸爸这么一说,医保医疗还真像是算术呢!对了,像子宫外孕这样的手术,大概可以赚到多少点数?”

“子宫外孕是吗?这是常有的手术,不用看速算表,我也可以马上算出来。首先,手术费是六百零四点八点,所以是六千零四十八元;输血一千毫升至一千五百毫升,以一千零五十六点六点计,是一万零五百六十六元;林格尔溶液五百毫升、四十点,是四百元;加有抗生素的葡萄糖五百毫升、二百零一点二点,是二千零一十二元;维他命BC复合胶囊、四十四点五点,四百四十五元;术后处理、消毒,七十四点二点,七百四十二元,其他的像住院费、房间差额等不计算在内,光手术用掉的保险点数总计是二千零二十一点二点,二万零二百一十二元,怎么样?这种算术够麻烦的吧……”又一在和室桌的便条纸上,用铅笔列出详细的数字。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烦琐,不过,这种事不用爸爸亲自去做,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不就得了,因为爸爸您除了看诊,还身兼医师公会的干部,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讲到一半,他开始拍起岳父的马屁。

“哪里,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就糟了,医保局那些人全都是脑袋有问题的石头,不是嫌我们用药浪费,就是嫌我们重复医疗、处置过度,动不动就会有人上门来要删减你的点数,所以我让行政人员先整理好,自己再看过一遍。至于像子宫外孕、子宫肌瘤的手术和诊疗费比较复杂,我就亲自计算,碰到那种就算真的用了也搞不到钱的药,我就按照它的价格,换上其他的诊疗名目和药名,想办法把成本打平。你想想,半夜一通电话,我就得起床,开着车,急急忙忙地跑去,结果医保只付我六十元的初诊费和三百六十元的夜间出诊费,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家刚开业不久的菜鸟医生领到的也是同样的报酬,这还有天理吗?简直教人欲哭无泪!因此我只好自己核算应得的报酬,适当地将医保点数灌水,调整不公平的待遇。就算每次只灌一百元,次数多了也是笔大数目。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手上也有所谓的全国平均点数,一旦你的点数凑得不够高明,就会被盯上,通不过审核,所以这种事非得我亲自操办不可。总归一句话,为了计算保险点数,开业医生可是搞得焦头烂额,像你在大学医院工作,根本不用去想什么点数不点数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辛苦你是无法体会的。”说着说着,他又咳了起来,赶紧再喝一口茶。

“不过呢,因为我开的是妇产科,生产和堕胎,医保是不给付的,民众必须全额负担,再加上我们的大主顾很多都没有投保,所以这方面的收入,一个月就有一百二十万至一百五十万,还算撑得下去。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的病人是越来越狡猾了,他们知道正常分娩的生产,医保不给付;异常分娩的难产,医保却有给付,于是一开始阵痛,就‘哎哟哎哟’地大喊,想要假装成难产的样子,这年头,连医生都不可大意呀,哈哈哈!”

财前五郎也跟着大笑起来。进入和室的老佣人一脸吃惊地望着两人:“老爷,需要准备晚餐吗?”

“嗯,晚餐吗?晚餐我和五郎到外面去吃,不用准备。”又一让老妇人拿来短外套,轻轻将它披上,从座位上站起。

“啊,爸爸,我请杏子先打电话过来……”他匆忙地想要说明来意。

“喔,那件事啊!那个等我们到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谈吧。”又一说完,径自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财前五郎如鲠在喉,一颗心七上八下。领在前头的又一不想和病患打照面,特地从后门出来。他步履轻快地从堂岛中町晃向梅田新道。又一脚上蹬着和大岛和服成套的白色足袋、席面皮绳草履。走路的时候,两手始终揣在怀里,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身上有药水气味的医生,反倒像是惯于寻花问柳的红顶商人。

过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俩来到初天神附近,钻进某家店面的暖帘。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布置得十分雅致。

“喂喂!客人上门了!”又一不客气地叫喊着,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回应,径自脱了鞋袜,就往里间走去。这家店的正面就两个房间宽,却有个长庭从外直通到内,颇有大阪建筑幽深的特色。

女侍一脸慌张地迎了出来,他向她点了酒和小菜。

“呀,五郎也脱掉那一身的臭药水味,泡个澡,换上浴衣怎么样?”说完后,他双手用力一拍,这时和室的拉门从外面轻轻地被拉开了。

一个梳着西洋发型的女人出现了。

“啊,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时江,原来在北边的新地当艺妓。长相嘛,还算普通,不过根据我的诊察,那方面的本事可是一流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哎呀,你真讨厌,别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她生气地瞪了又一一眼,接过送来的酒瓶,帮客人斟酒。

“哈,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对了,这位是我的女婿财前五郎,现在还只是浪速大学医院的副教授,不过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你们排队都看不到的大牌名医,你今天可要趁机好好巴结他。”

听他介绍完,老板娘马上正襟危坐地说:“初次见面,您好!我是扇屋的时江,这一向……”

又一突然插嘴:“你是想说这一向承蒙您多照顾了是吧?说,你们到底做了几次?”

五郎好像被吓到似的看着那个女人,她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吧?不过,她生得身材丰满、眉眼清秀。

女婿的一脸呆滞把又一逗乐了:“怎么样?你吓了一跳吧?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一个这么棒的女人,谁还会想吃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煮的饭菜?我在你岳母还在的时候,就偷偷藏着这么一、两个秘密,始终没让她知道。你也有这么一个人吧?”

五郎连忙摇手:“哪里,我想都不敢想,不说别的,光杏子就……”

“什么?杏子吗?你偶尔也要拿出做丈夫的威严嘛!那丫头大概是像她死去的母亲吧?爱慕虚荣,说什么讨厌大阪的市侩俗气,喜欢芦屋和夙川山区的清静幽雅,连讲话都大阪腔、东京腔地夹杂不清,说着没人听得懂的标准话,虽然她是我的独生女,却一点也不像我。算了,像她那种装腔作势的娇蛮女,你只要有钱让她挥霍,嘴巴甜一点,她就开心了。男人要不偶尔风流一下,是显不出气概的。”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的。

“对了,今天早上杏子打电话说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

“啊,说老实话……”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财前正要开口,却瞄向旁边的老板娘。

“啊,有她在,你不方便说是吧?喂,你先下去。”

一等老板娘离开房间,“说老实话,我是想跟爸爸开口……”此时的财前五郎和在医院走廊、手术房里的财前副教授都不一样,近乎卑屈地郑重说道。

“需要多少?一块、两块,还是五块?”

“嗯,事实上,我想跟爸爸借五十万……”他原本打算最多要个三十万的,却顺着对方的口风,说成了五十万。

“没问题,这笔钱我出。我只负责出钱,至于你要怎么用,我是不会过问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确定对方是个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区区五十万还不够塞牙缝。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来跟我讲。”

“啊,爸爸您这么说,教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我拿钱给自己的女婿花,还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说回来,下届教授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从头到尾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海怪般的大脸突然敛起了笑容。

“这个嘛,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问题是除了实力以外,还得靠关系,这点就伤脑筋了……”财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这是当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实力解决的话,这个世界就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了。没实力的家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业的老板,大学里的人事也是一样。顺水推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实力上没有问题,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这么没有自信,怎么成就大事?为了搞定那些实力以外的东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实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五郎被说得哑口无言。

“总之,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身为一名开业医生,不管病患再怎么多、赚再多的钱,都还是寂寞的。虽然我认定自己是大阪的商业大夫,始终秉持着这个信念,不过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钱,就会想要名,人类的最终欲望就是名,有了名后,钱和人自然都会跟着来,不过,钱再怎么多就只是钱而已。我一辈子得不到的名,作为女婿的你务必要帮我拿到,我拚命赚钱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着了魔的可怕执念就像一股毒气,温热地吹进财前五郎的脖子,窜入他的体内。

我用才能换取财前家的财力,财前又一拿金钱换取名誉——财前五郎觉得自己的周遭正轰隆隆地卷起可怕的欲望漩涡。

“生气了?怎么突然不讲话了?”自个儿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把话全说完了,这下又一倒质问起别人来了。

“哪里,没事……”财前支吾其词,其实他是让又一宛若毒气般可怕的执着给吓着了。

“没事就好。我们换个气氛,唱首地呗怎么样?就唱我最拿手的好了。”

又一拍手召唤老板娘,请她拿了三味线过来——

落花、飞雪,轻拂衣袖净,遍天涯询问消息,依旧归期未定。看鸳鸯惹人忧思,孤枕生寒泪痕滋……

和着老板娘弹的太棹三味线,又一的声音透着令人意外的沧桑,流泻在和室内。地呗的曲调虽不如小呗或长呗轻快,却宛如特地熏黑的银器,透着淳朴的光芒。初次欣赏地呗的财前五郎,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在心里想着,又一这个开业医生,不但把忙碌的诊疗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还吃喝嫖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命为玩乐高手,只有大阪这样的城市,才能孕育出像他这么有个性的医生。这种个性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由寡母一手带大的财前五郎想学也学不来的。

“怎么样,这就是大阪的传统地呗。地呗是太难了,不过,你有空倒是可以学学小呗。以前自称为‘商业大夫’的大阪医生,除了拚命工作外,还都是很会玩的高手。每天忙着往返于藏娇的金屋和急诊病患的住处是不用说的,连长呗、净琉璃、能乐等都能露上一手,这其中还有人玩票玩到最后,变成钻研能乐的大师呢!说起现在的医生啊,不管是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院的教授,器量都太狭小了,既庸俗又缺乏情趣,你呀,千万不要变成那种乏味的俗气医生,也试着培养一、两样兴趣。”

“不,这么艺术的东西我根本……”他嘴巴这么回答,心里却在想,要是有那种空闲时间,我宁愿上庆子那里和她厮磨。

“看来,你真的是那种既无才艺、又无嗜好,每天只知道工作的无趣家伙。”又一嘲笑地说道,将筷子伸向盘子。

“我想也是吧,像今天就有一个延误就医的食道贲门癌病患被我救活了,换成是别的医生绝对没有办法。”

“哦,一说起拿手的事,精神就来了。”又一满面笑容,“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确实值得你花精神研究。目前为止,只有千叶的小山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住在西边名古屋的人要给他看,还得舟车劳顿大老远地跑去,不过,体力差的病人要抬到千叶就困难了,话虽如此,他也不可能跑到大阪、九州岛来看诊。因此,光就这一点来看,你的前途可说是无可限量。但是,你可不能再上媒体露面了,从以前就有人说:‘还没在学会里成名就已红遍媒体的家伙,一定会被毁掉。’更何况,你们那位东教授又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财前不禁想起,今早手术的时候,东教授那恶心的脸孔就好像爬虫类一样,平贴着观摩室的玻璃窗。

“爸爸为什么会对东教授产生这样的看法?”

东和又一只见过几次面,彼此并不熟。

“像我这种自称为‘商业大夫’,干了一辈子开业医生的大老粗,最看不惯那种装腔作势、喜欢摆学者派头的家伙,像他那种人就是人家在讲的书呆子、老冬烘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把自己弄得活像患了权力病一样,一点都不洒脱。唉,说穿了就是城市乡巴佬!”

说完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道:“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和我们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喝上一杯?”财前五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可别小看我们医师公会。也好,趁这个机会,就让你和医师公会的老大见上一面。岩田和我一个是会长,一个是副会长,两个人是有商有量的好兄弟!本地医师公会的事都是我俩在处理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在大学医院里你是高手,但偶尔见见医师公会的高手,对你也有好处。”

说完后,他也不等五郎答应,径自拿起房间角落的电话拨转号码。

“喂,岩田诊所吗?请帮我叫岩田院长来听电话,我是财前。”他问话的方式还真是无礼。

一等岩田来接,“喂,是我,是我,财前,大海怪啊。生意好不好?什么?马马虎虎?那你干脆找人代班好了。我现在在扇屋,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咦?是谁?这个嘛,你来了再说。”又一大着嗓门讲完,“锵”一声挂了电话。

“只要是我找他出来玩,他一定会想办法过来。你看着好了,用不了二十分钟,他就会飞车赶到。”

又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唤来老板娘,加点新的菜肴。

“您的客人来了……”

和室的拉门被打开了,岩田重吉走了进来。他的体格瘦小干瘪,不若其名字气派,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医生。戴着金框眼镜的他往财前五郎瞄了一眼,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一屁股在又一身旁坐下。

“你电话打来的正是时候,今天都是感冒的病人,我看得快要烦死了,随便编了个理由就跑来了。”

“感冒病患,初诊费加开药、打针不过就二十一点,你是嫌诊疗费才二百一十块太少吧?”又一故意调侃地说道。

“是啊!你说初诊费才六十块象话吗?现在理个发都要三百块了,到哪儿不花个三、四百的,初诊费至少也要调到四、五百嘛!甭说保险点数无法随同物价调涨了,更夸张的是,我们这些干了四十几年的资深医师竟然和刚实习完、还在扮家家酒的菜鸟医生拿同样的报酬,其他行业哪有这么离谱的事?像现在这样,不问经验和技术,一律按照人头累计点数的算法,让二十七、八岁的菜鸟医生踩着滑板车去赚最划算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职业,医生技术的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又不是夜市在卖香蕉,整箱整箱地卖,真是够了!就算我不是日本医师公会的石见太郎,碰到这种低能的医保制度也不免咒骂一番。”岩田怒气冲冲地说着,将老板娘添上的酒一饮而尽。

“就说下次理事例会的议题好了,本地的内科和小儿科诊所已经够多了,竟然还有新的内科要来申请开业?这样做不是侵害了既有经营权吗?我不是因为自己开内科诊所才这样讲,人家卖馒头的和卖昆布的都还会制定行规,规定几町之内最多只能开几家店,可做医生的只要写一封信给都道府县知事,通过医师公会提出设立申请就可以了。不仅如此,现在还允许先斩后奏,先开了业再通知你‘我已经开业了’,这不是变相鼓励踩滑板车的菜鸟医生吗?下次的理事会,我一定要想办法遏止这股歪风!”

“原来如此,如果放任现状不管,到时在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隔壁也开了家妇产科,我们就没有话讲了。”又一附和地说道。

“岩田兄,坐在我前面的这位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财前五郎,今后请您多加提拔。”

又一正式恭敬地介绍完,这时岩田才“喔”了一声:“你就是财前副教授啊,你的大名我早听说过了,久仰久仰。对了,鹈饲老弟还好吧?”

“鹈饲老弟?”财前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对呀,鹈饲老弟,当医学部长的那位,他和我是同期,我们可是称兄道弟的好哥儿们!”

财前五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瞧,我说不可小看医师公会吧?连浪速大学的医学部长,在我们老大的嘴里都成了小老弟了。”

听到又一这么讲,岩田忙说:“哪里,哪里,没他说的那么伟大,我们只是同学,一同在第一内科的研究室待过。不过,既然是同学,难免会觉得荣辱与共,这有时值得庆幸,有时也很恐怖。”

“哦?值得庆幸,也很恐怖?”大阪医专出身的又一不太了解浪速大学的内幕,甚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岩田重吉啜了一小口酒后说道:“哈,这关系可微妙了。一所大学,不管它再如何标榜追求真理,没有钱就搞不出名堂,每次我们在大阪开学会的时候,鹈饲就会讲:‘光靠浪速大学的预算根本维持不了学院的运作,希望医师公会能在金钱上提供协助。’这时如果有校友正好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马上召开理事会,把会费的一部分拨给你,不过,相对地,你收了人家的钱,人家就有权过问你医学院的事,像是教授的空缺、干部的推选等等。比方说,有一位教授想找接班人,不过他不想用浪速大学医学院出身的人,想找其他大学的副教授来接自己的位子,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拚命把自己搞不定的病患塞给那个教授,一下推说病房不够、开业医生检查不出来等理由,把他整得人仰马翻,无暇处理接班人的事。所以,有时候校友团结起来,搞反对运动,破坏力也是很恐怖的。”

“嗯,校友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又一怀疑地问。

“我们海军同期有一个姓樱的,就是这样被搞垮的。总之,对现任教授而言,校友会是个不可轻忽的存在。事实上,鹈饲君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也是我们这票在医师公会当干部的老校友帮的忙。我们事先商量好,跑去向手里有票的教授游说,硬是把原先要给现任医院院长则内的票给抢了回来,让鹈饲坐上部长宝座。鹈饲做了部长后,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推行新馆增建计划,也是因为有我们这批人做他的后盾,光靠政府的那一点预算能盖出什么东西?不够的部分,就由校友会里和财界人士交好的人去活动,以一个人捐一百万的方式募集而来。对财界大老来说,反正年龄到了,自己哪天要拜托大学医院照顾都不晓得,更何况自己公司的医务室也希望能请到优秀的医生驻诊,所以,一百万这种数目,他们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拿得出来。可是,这种募款的事怎么能叫医学部长亲自去做?话说回来,国立大学的教授里也找不出能够胜任这种交涉的家伙。大阪的财界人士可是很讲规矩的,不管你的医术再怎么高明,我给你钱,你不低头,就会让我觉得不舒服。要大学的教授向钱低头,他们会觉得是一种污辱,逼不得已,这种事还是得由我们这批校友来奔走。”

每次找他喝酒,岩田一定会发表个人演说,这种事又一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财前五郎好像现在才惊觉,大学的高手和医师公会的高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下这层奇缘代表着什么意义,说不定自己的将来将取决于这实力以外的因素。

“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校友会啊,不但是医师公会的强者,连国立大学医院里的强者也不能没有我们,喔呵呵呵。”

岩田晃着瘦小的身体,发出像笛音似的奇怪笑声,又一也跟着在一旁赔笑。

忽然间,拉门被打开了:“今晚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活泼年轻的声音传来。

四名年约二十岁左右的艺妓,端坐在门坎外,白色的小手向前一伏。

“啊,小万、占子、春千代、三叶,你们都来了。来,我跟你们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岩田医生,岩田诊所就是他开的,你们要勤快点,不然他可是会生气的喔!至于这位,他是我的女婿,不用太招呼他,免得我女儿啰唆。”又一算准谈话结束的时间,请了艺妓过来。

“岩田医生,我帮您倒酒好不好?”

“人家也要帮您倒酒。”

艺妓争相替岩田重吉斟酒,全围在他的身边。瞬间,岩田笑逐颜开:“哎哟,让你们这样围着,不用等到办正事,我就被你们吸干了。”谈笑间语气相当轻浮。

他轮流喝光艺妓斟上的酒,一边说道:“我总是让财前兄请客,没办法,内科怎样都比不上妇产科赚钱吶。”

“哪里,彼此彼此。岩田君身为会长,掌管对外的所有事务,我身为副会长,负责杂务、税务还有医疗纠纷的处理,我们只能在医师公会的例会上碰面,到了这种地方又吵吵闹闹、人多嘴杂,很难有机会可以深谈,不管怎样,会长和副会长若不能心意相通、互相支持,事情就不用办了。”说完后,又一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看到这抹笑容的财前五郎忽然在心里掠过一个想法,今天又一忽然说要到外面吃饭,又忽然把岩田重吉找来,让他和自己见面,这一切看来好像都是临时起意的——实际上,说不定他心里早有其他的打算。财前五郎的直觉告诉他,从此刻起,自己已经和一根看不见的复杂绳索绑在一起了。

正文 第四章

医师会馆的小会议室里,由岩田重吉担任会长的医师公会正在召开理事例会。

正前方的黑板上陈列着报告事项和讨论提纲。会长岩田重吉和副会长财前又一坐在黑板前方,其余十三名理事则围着桌子形成U字型,共同参与议事讨论。房里烟雾弥漫,茶也快凉了。就在此时,议题换到《关于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瞬间,会场宛若起死回生般地骚动起来。这是今天四个议题中的最后一个,却也是大家最关心的议题。

担任会议主席的外科医师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热已经恢复生气的会场气氛:“接下来,我们将讨论诸位最关心的《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现在就请此议题的提案人副会长财前医生发言。”

难得穿上西装的财前又一恭谨地站起身来:“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们这一区光这一年间就出现了十二家新开的医疗院所。不成气候的菜鸟医生四处乱窜,让我们这些已经在这行干了二、三十年的资深医生深受其害。尤其是非医生开设的,也就是由不具医生身份的人出资、雇用刚通过国家鉴定考试没几年的菜鸟医师看病——那些医师简直就像夜总会的陪酒女,只要有人出钱就丢下酒瓶拿起听诊器替对方看病,不,应该说他们就是全身飘着消毒药水味的陪酒女!”

财前又一话里夹着大阪腔,做出辛辣的比喻,逗得周遭爆起一阵大笑。又一自己也露出海怪式的招牌笑容,不过,他马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医生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看顾的是宝贵的人命。然而,无法在医疗上负起最终责任的非医务人员竟然能以管理人的名义取得开业的资格,现行的医疗院所设置法规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们医师公会将立即推动修订医疗院所设置法规,同时,对于从来不区分医生与非医务人员而一律提供融资的医疗金融行库,也将藉由制度化规定或其他方法,确立今后凡是对于非医务人员开设的医疗院所一律不得给予融资的宗旨。这一点我将敦请大阪府医师公会上报日本医师公会,向医疗金融行库提出建言,并列入紧急讨论的议题之一。”

他一讲完,“赞成”之声四起。财前又一瞄向邻座正在拍手、一脸满足的岩田重吉。岩田诊所的附近最新开了一家由非医务人员当老板的内科诊所,会长岩田担心若由自己提案,会引起“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而提案”的非议,因此才拜托财前又一帮忙提案。

财前又一坐定后,主席森山理事马上问道:“刚刚财前副会长的提议,大家好像都是持赞成态度的样子,关于这一点,还有没有人要表示意见的?”

拥有北区最大耳鼻喉科诊所的斋藤院长举手,站了起来:“针对刚才的提案,我想附带提一下最近突然大量增设的国立医院。我们受限于医疗法‘不得刊登夸大广告’的规定,没办法像其他行业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地宣传。因此,为了取得病患的信赖,我们必须随传随到、不分昼夜地提供服务,在这样的辛苦经营下,好不容易才巩固业绩和客源。如今却因为国立医院扩大规模或成立分院而备受威胁,这已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我希望医师公会也能出面,提出请愿书,对这种情况加以约束……”

如雷的掌声响起,这次换会长岩田重吉站起来:“不管是财前副会长或者是斋藤理事,他们的发言都十分恰当,我将尽快在这两天完成两提案的试行方案和请愿书,通过大阪府医师公会提交给日本医师公会,动员全国一起来推动这个规定的出台。同时,我听说前几天在大学医生会议上,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某教授竟然说出‘设备和技术都跟不上时代的开业医生,大概会因为国立医院的增设而遭自然淘汰吧’这样的不当言论,如果这项传言属实,我们医师公会一定要提出严正的抗议,彻底展开反击。”

他一讲完,会场一片哗然。

“没有异议!”

“这么目中无人的教授,一定要让他好看!”

“竟敢瞧不起医师公会!”

激动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会议主席森山理事说道:“有关大阪市立医科教授的发言内容,我们会尽快跟当地的医师公会取得联系,请他们寄来当天的会议记录,并在下次的理事会提出讨论。接下来的医疗研究会将从下午三点半开始,由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发表专题演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会议时间,很漂亮地把理事会给结束了。

一楼的演讲厅里,聚集了前来听医疗研究会演讲的北区医师公会会员。

由于这次的演讲者不同于以往,乃国立浪速大学的鹈饲教授,因此大家都很用心听,甚至还做起笔记。地区医师公会的医疗研究会竟然请来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级的人物来演讲,已是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这次的讲题又是最近很热门的《关于老年病,尤其是高血压和肥胖的研究》,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有兴趣了。不仅是一般会员,就连会长岩田重吉及副会长财前又一也带领着十三名理事全部列席,坐在干部席上洗耳恭听。

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说的鹈饲医学部长,看到大家都这么热情地听讲,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更显得红光满面。

“根据我所调查的结果显示,肥胖的程度越是明显,发生中风的机率就越高。举例来说,中风昏倒者的体重,平均要比标准体重高出一点五至二公斤。此外,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肥胖不仅容易引起高血压、脑中风等疾病,肥胖的体态,对身体本身而言就是过度负担,会对心脏、血管等循环系统造成不良的影响,不仅这些器官容易发生病变,就连支撑腰部或下肢的各处关节也必须承受很大的负荷。因此,就这一点来看,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因为肥胖很容易导致关节变形之类的疾病,所以它甚至成了整形外科方面的问题。因此,欧美各国和我们不同,早把肥胖当做是重要疾病之一,尤其是美国,更将它视为重大的代谢疾病之一,与同是代谢疾病的糖尿病并列,甚至把它看得比糖尿病还严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无论在饮食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皆日渐西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肥胖这个问题将在医学或社会上引发广泛的讨论,成为大家关心的话题。今天若能借此机会,让各位站在第一线的临床医学专家对肥胖这个问题产生不同的认识,那么对专攻老人医学的在下而言,也是无上的荣幸。”

鹈饲刻意称来听讲的开业医生为“各位临床医学的专家”,最后还用了“在下”这么谦卑的字眼结束,主要是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给自己加印象分,更何况这么做,一点也不会损及自己的优越感。

听讲者报以如雷的热烈掌声,会长岩田重吉从讲台下的干部席站了起来:“方才老年医学权威、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从临床的角度出发,针对肥胖和高血压做了一番非常精辟的演讲。他不仅提供欧美的统计数据,还特别举出自己亲身调查的宝贵实例与我们分享,实在是非常难得,也让我们对这个主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此本人谨代表全体会员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会长说完谢词后,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鹈饲医学部长鞠了个躬,从容不迫地走下讲台。

岩田重吉马上往他身边挨去:“哎呀,您辛苦了,请先到另一间房间休息。”说着便领着鹈饲往其他房间去了。

一进入摆着沙发的房里,医师公会的干部们便一一走到鹈饲身边递出名片,问候他并表达对当日演讲的感谢。鹈饲接过名片,一张张地仔细过目、回礼,这时轮到财前又一递出名片——“初次见面,您好,敝人是副会长财前又一。”

听他报完姓名的瞬间,鹈饲的表情似乎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应道:“啊,您好,我是鹈饲……”

财前又一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让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真是不好意思。别区的医师公会一听到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莅临北区演讲,都纷纷打电话过来拜托,希望能跟我们一起合办,这回可真是挣足了面子。”他郑重万分地行礼。

其他一些干部跟着说:“您的演讲真是有号召力,可谓盛况空前。平常的演讲,除非是跟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关,要不会员多半不会来参加,可是今天竟然不分领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真是可喜可贺。”

理事会议上,众人还趾高气扬地批判那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教授,可这下姿态竟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柔和得不得了。

“各位这么郑重地向我道谢,反让我更加惶恐。各位都是临床方面的老前辈,能够提供意见给大家参考是我的荣幸。”面对医师公会的干部,鹈饲没有忘记使上适当的社交辞令。

“鹈饲教授很忙,我想有什么话,以后有机会大家再好好聊。这是我们医师公会的一点心意。”岩田如此说着便将系上礼带的红包摆在礼盒上,朝鹈饲奉上。

“那,我就领受了。”鹈饲似乎已经拿得很习惯了,他动作自然地把红包收进口袋里,捧起装有糕点的盒子。

岩田马上帮他拿着盒子:“我另外安排了饭局,请一同前往,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岩田领在前头走出玄关,让鹈饲坐上轿车。同车的就只有他和财前,因为岩田事先就已经跟其他干部讲好,今天的慰劳餐会只由身为同学的自己和财前副会长来办,这样鹈饲教授才会比较轻松、愉快。

三人一抵达新町的“鹤之家”,老板娘和女侍马上迎了出来。两间相通的和室已经摆设妥当,连庭院都先洒了水。

岩田请鹈饲坐到壁龛前的主位上,恭谨地说道:“托您的福,让我这个会长做得很有面子,今晚我和副会长财前又一非得好好地感谢您才行。”说完后,他煞有其事地低下头。事实上,这桌酒席是财前又一拜托岩田摆的。

财前又一也摆出商人般的谦逊姿态:“真的是托鹈饲医生的福,岩田君还有我。做梦都没想到演讲会这么成功。此外,我的女婿财前五郎平常也承蒙您的照顾,在此一并向您致谢。”他拿起女侍送上来的酒瓶,帮鹈饲斟酒。

“哎呀,谢谢……”鹈饲客套地回应着。财前五郎以又一的名义送画的事,他只字不提。

难道他是真的只想暂时保管那幅画吗?财前又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不知道鹈饲医生对长呗有没有兴趣?”

“兴趣?我们这些国立大学的教授,说穿了就是国家公务员,哪像您们有时间去培养奢侈的兴趣,总归一句话,就是什么都不会的俗人。话说回来,财前先生,您似乎十分多才多艺呢!”他反倒问起财前的兴趣了。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那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无聊消遣。地呗、小呗、长呗、俳句、茶道,这些我都很喜欢,却什么都不精……对了,书画古董也是我的兴趣之一。”

接着,财前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前几天我送给您的那样东西,您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帮您换一个,直到您满意为止。请您别客气,尽管跟我说……”说完后,他又再次帮鹈饲添酒。

“不,说老实话,我打算把它退还给您,可是,一想到马上退回去,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才先放在我这里保管,这些话我也跟财前副教授说了,您无缘无故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教我很为难哪!”鹈饲突然显得不太高兴,语气强硬了起来。

“哪里,请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到了该担心老年病的年龄,不知道什么时候要麻烦到伟大的鹈饲医生。更何况,我们医师公会以后恐怕还要仰仗您的帮忙。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很早我就一直跟岩田君提,希望他能安排我跟您认识,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前些日子碰巧听我女婿提起,画廊里挂了一幅您还算喜欢的画,巴不得立即给您送去。请您不要客气,尽管笑纳!”他的话语虽然谦逊,却也含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您的心意我都知道,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但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一声不响地收下,恐怕会招致很多误会吧!不说别的,财前副教授出任下届教授的呼声很高,而现在又正值教授选举前的敏感时刻,别人不说闲话才有鬼呢。”

“哦,我的女婿这么有希望吗?哎呀,太感谢了!岩田君!真是让人高兴啊。”

突然,他以传遍整个房间的洪亮声音喊道,还发出清喉咙般的响亮笑声。一时间,鹈饲给吓得目瞪口呆,岩田则飞快地贴近鹈饲:“鹈饲君,您刚刚讲的话是真的吗?您可是堂堂的医学部长,讲的话肯定是非比寻常。既然财前五郎这么有希望出任下届教授,那您干脆推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上教授的宝座吧!”岩田金边眼镜下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他故意抓住鹈饲刚才所说的话逼问。

“哪里,这只是大家的推测,我个人没有任何的想法。真的说起来,我对财前副教授的认识就好像白纸一样,就因为这样,我才说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来任何的误会。”鹈饲不悦地说道。

岩田当场愣了一下,不过——“哦,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撇清嘛!你和我是老同学的交情,一向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我和财前又一君在医师公会里又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我现在只不过是拜托你,尽量关照一下财前君的女婿,你有事拜托我的时候,我可从来不会讲这么见外的话喔。”忽然间,他又以相当无礼的平辈语气跟鹈饲讲话了。

鹈饲的脸色愀然一变,放下手中的酒杯。

财前又一见状连忙摇手说道:“岩田君,鹈饲医生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掌管的是整个医学院的人事,不像我们可以随便发言,你这样强人所难是不对的。”

又一责备着岩田,接着转向鹈饲说道:“我不过是希望您把那幅画当做拜会的名片收下,绝不会因为这样就厚颜无耻地乱要求。至于我女婿的事,他若有幸当成教授,当然是普天同庆、可喜可贺,万一当不上也没关系,好在我们财前妇产科还算混得不错,加个外科,改成私人医院也就是了。到时说不定还要麻烦医生您帮忙处理棘手的特诊病患,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啦。”

这跟之前拟定好的“剧本”都不一样,而且财前好像有意在试探鹈饲似的。看到这种情形,岩田总算体会到又一的良苦用心了:“哎呀,抱歉、抱歉,我刚刚真是失敬!我也只有一个请求,就像财前君所讲的,希望您能把它当做名片收下来。财前君和我一样,不但是北区医师公会的干部,还是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委员,碰到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他那海怪般的身躯站出来,把钱砸下去,两、三下就全都解决了。您放心,他不会跟人家讨人情的。话说回来了,大阪财经大老的夫人们都很听他的话,您收下财前君的名片,对您也没有坏处啊!”

“真不愧是医师公会的干部,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施加压力了。那,我就照您们所讲的,把那个当做财前先生的名片收下来啦!”说完后,鹈饲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您这么说,真让我感激不尽,我觉得好光荣哪!哈哈哈!”财前又一也不遑多让地哈哈大笑,同时,在他的心里已经认定,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顶着国立大学医学部长头衔的老滑头,肯定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下午两点一过,第一外科的门诊终于要结束了。负责门诊的医生把自己手上的病患看完,一一离开了诊疗台。

最里面的诊疗室里,财前五郎从早上开始已经看了快三十名病患。一碰到星期三和星期五副教授看诊的日子,指定由财前五郎诊断的病患就会大批拥入。如果按照一般挂号的规定,将截止时间订在十一点,病患就会排到五十多号。因此,最近财前的初诊挂号都在十点就停止受理。即使如此,他一天还是得看将近四十名的病患。

汗流满面的财前看向桌上高高堆起的病历:“今天看了几个?”

“刚刚那个是第三十二个。”站在后面的实习医生答道。

“是吗?那么,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啊,可是,还有六名病患在等……”实习医生看着护士那边,面露难色。

“请他们下次再来,若不行的话,看谁有空谁就先看吧。”他将视线撇向还没走的两名门诊医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走出诊疗室,财前五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马上转身,坐回原来的位置。他忽然想起,该把五天前的那个特诊病患的X光片拿出来看一下。

他朝正在整理诊疗台的护士说道:“五天前,我有一个病患叫清水敬造的,他的X光片应该已经出来了,你把X光片和病历一起拿过来。”

所谓“我的病患”,就是指特诊病患,护士一听,马上从档案架里抽出那名病患的病历,连同X光片一起送上来。就算财前没有重新翻阅病历,经由自己的诊察和X光透视,他也知道病患得的是胃溃疡。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帮病患做了钡剂X光摄影。

打开桌上的读图机,用金属夹子固定X光片,忽然间,他感觉到背后有人。

“不简单哪,这么用功,那个片子是……”这是东教授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必须动手术的病患的片子……”财前从椅子上站起回答道。东马上凑近盯着那张片子瞧。

“原来如此,胃的小弯处有一大片的溃疡,是典型的消化性溃疡哪。”

“是,病患说从半年前开始就有心窝疼痛的毛病,粪便也断断续续出现潜血反应。此外,胃液的总酸度和游离酸度都非常高,胃镜检查也已经确定是溃疡了。”

为了做出胃溃疡的诊断,财前把必要的检查包括胃液检查、粪便潜血反应、胃镜检查、X光线检查全都做了。财前彷佛要展现自己的用功似的,亮出病患的病历和检查报告。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轻轻地点了个头,然而,就在他往病历瞄去的时候,视线突然僵住了。

“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到?”

“哪里,不管病历或是检查你都做得很好,就跟平常一样。”

东嘴上这么讲,心里却在想:这个大阪财界名人清水敬造,理应找我这个教授帮他看才对,怎么会变成副教授财前的病人呢?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不是意味着财前的名气真的比自己响亮了?一想到此,东强忍住差点显露在脸上的不安。

“对了,你打算对这病患施以怎样的手术?”他强作镇定,以教授该有的口吻问道。

“这名病患的溃疡周边已出现轻微的硬化现象,而且面积很大,就算不至于转化成癌症,这种溃疡也不容易治好,所以我打算施行胃切除术……”

“这不是很明显吗?只要是看过这张片子的人,任是谁都会同意胃切除术是合理的处置。我想问的是,你打算采用胃切除术里的哪一种手法?”

“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

东的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哦,像你这么前卫的外科医生也会用这么传统的方法啊?”

说完后,东伸手探向挂在X光片读图器上的四开底片。他原本打算从金属夹上把片子取下,不过,大概是金属夹太老旧了,怎么拿都拿不下来。情急之下,他动作粗鲁地把片子往下一压,然后用力一扯。片子整个卷起、向外弯成弧状,“啪”的弹了出来。东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走到窗户旁边,对准太阳的光线,从各个角度审视上面的影像。东的这番动作,让一开始以为教授和副教授只是在闲聊的年轻医局员们都察觉出情况不太对劲了。这些人照旧做着手边的工作,耳朵却已偷偷竖起。

东自己也察觉到这种情况,他慢慢地从窗边踱回桌前,坐在站着的财前面前,从口袋里拿出雪茄。

“那么,你所说的胃部切除想必是大范围的切除吧?”

“啊,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样的话,不是更棘手了?毕罗氏第一法的最大缺点,就是在做大范围切除的时候,会有吻合困难的情形,引发缝合不全的危险。你不可能不知道作为术后并发症之一的缝合不全有多么危险吧?这可是连教科书都会写的常识哟。万一不小心把病患弄出个腹膜炎,你自己的威信降低也就算了,连东外科的权威都会受损,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东外科的权威”,这句话强调得太不自然了。连站得远远地假装在忙碌的医局员们都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而财前也让这番强硬的措辞给震住了。

“啊,我为我的语意不清道歉。我刚才说的毕罗氏第一法,指的是以这个方法为基础,也就是说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谓的‘小山氏切除术’。我没有把话讲清楚,真是非常的抱歉。”财前赔罪似的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你打算用小山教授的那一招啊?我知道你一向很尊敬他,不过,那个人可不是学者,充其量不过是个手艺人罢了。”他极尽侮辱、轻蔑地评论道。

“对我这样的晚辈而言,小山医生到底是学者还是手艺人,不是我能了解的,不过,只要采取小山氏改良法,就可以完全防止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我本身迄今为止也经历过几起成功的案例。把胃切除后,将切口附近的胃后壁跟胰脏的头部缝在一起,加以固定,这样就可以消除吻合处的紧绷,顺便克服缝合不全的缺点,而且……”

“你,说话小心一点!我就算没听你上课,自己看学会杂志也知道这种事!”东严厉地大声叱喝道。讲完后,他好像要掩饰自己对着副教授大吼的失态和心虚似的,把拿在手上的片子又放回读图器上,无意识地反复将电灯开了又关。让病患喝下显影剂后所拍的X光片子,随着灯光的忽明忽灭,黑色阴影的部分和因显影剂而凸显的白色影像呈现微妙的黑白变化,彷佛东和财前的诡谲心思也清楚地浮现在那上面。

面对东一反常态的疾言厉色,财前本想还是识时务点,不要跟他起正面冲突才好,不过,当他发现闪到一边的医局员们正竖起耳朵偷听两人的争辩内容时,就忍不住以极为恭谨的姿态问道:“那么,如果是教授您的话,您会采用哪种手法呢?”

“我嘛,”东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大口吐出雪茄的烟雾,“要是我,当然会采用毕罗氏的第二法。把胃切除后,将胃的切口和十二指肠的切口缝合,然后封死,也就是在残胃和空肠间,施行胃与空肠的吻合术。”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并没有反驳您的意思,不过,施行那个方法,食物会直接进入空肠,与第一法的食物会通过十二指肠再进入空肠的情况不同,我听说就消化方面来讲,那样对脂肪的吸收不太好……”为了避免惹东不高兴,财前特地用了“我听说”这样的间接表达方式。

“不过,这总比你说的那个第一法会发生缝合不全或吻合口过窄的情况好多了吧?”东以诱导的语气说道。

“啊,可是……”财前欲言又止,“教授您所说的那些术后合并症,在第一法刚发明的时候,确实频频发生。不过,现在无论是手法或各方面已大有改良,就并发症而言,不管是第一法还是第二法,两者之间的差别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哦,这么说你同意我所说的第二法确实有它的优点啰?没想到,你这个人还蛮谦虚的嘛!”东似乎想要阻止财前继续讲下去。“当然,我当然同意教授所说的第二法有很多优点的观点。不过,不可讳言的是,第二法也有它的缺点。比方说,我也听说施行第二法术后吻合处发生溃疡的机率较第一法高出许多。那是因为就手术时间而言,第一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但第二法却不行。此外,最近也比较崇尚符合生理条件,亦即自然的吻合方法,因此,目前采用第一法的人有增多的趋势……”

话刚讲完,东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你成天都把手术时间短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那有多了不起似的!我们学医之人又不是运动选手,要斤斤计较几分钟游几米、跑几公里!过度在意这种把戏、自鸣得意,甚至搞得媒体大惊小怪的,实在不是学者该有的行为!不,应该说,这不是身为原帝国大学的浪速大学副教授会做的事!”

东一股脑儿地讲完,假装发现新换的纯白医袍出现了皱褶,用手将下襬抚平后,以极不自然的稳重姿势,走出了诊疗室。

东教授登上楼梯,进入二楼的教授室。他脱掉白袍,坐上旋转座椅,在脑海中回想当日在门诊室发生的事。

所谓的“胃切除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该采用哪种手法跟下属争得面红耳赤,只因为财前对手术的态度素与东的不合,平日累积的不满才会就这么宣泄出来。话说回来,财前的那颗脑袋转得还真快,心机还真是深!为了不冒犯教授,不让人抓住语病,他恭谨间接地在每句话的前头都加上“我听说”三个字,硬是把自己该讲的论点全都讲了。那分精明干练、圆滑周到,是像东这样出生在医学世家、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公子哥儿怎么样都学不来的。只有吃尽苦头、步步为营,赤手空拳打进权力核心的人,才有办法如此能屈能伸、坚忍不拔。

就因为这份坚毅和圆滑,第一外科超过五十人的大家庭给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筹措研究经费,和药厂、医疗器材公司交涉,也由副教授财前一手操办,东从头到尾没操过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对即将退休的东而言,今日财前的坚毅和圆滑,反倒成为自己的一大威胁。刚刚财前拿在手上的那份病历写着清水敬造的名字,像那样的财界名人现在就已经越过还是主任教授的自己,直接找财前看病,这么一来,财前在外的名气只会更加响亮。在尚未明确决定退休后的出路之前,副教授财前的名气节节高涨,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东正打算锁定某个目标,积极谋划退休后的职位。是否能在最巅峰的时候引退,关系到整个布局,因此,一旦财前比自己更受瞩目,将对他造成不利的冲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特别挑其他医局员也在的场合,针对手术的方法斥责财前了。只要教授和副教授起了争执,不管是多么小的事,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用不了半天,就会传遍整个校园,其他教授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这对呼声最高的财前而言,将造成负面的影响。

想到这里,东一口气吐掉雪茄的烟,看向窗外的景致。六月半的初夏阳光照在堂岛川上,银色的河面反射出粼粼白光,炫目得让人瞇起眼睛。他将视线转向新馆的建筑工地,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穿着夏季制服,在宛若棋盘、高高架起的脚手架间,马不停蹄地工作着。前不久才被钢筋、铁架围住,进入灌浆作业的五层楼建筑,现已完成了七成,接下来就要开始打造气派的外观了。

这栋新馆预定在今年的九月竣工,到时东所领导的第一外科将占领南侧一楼最舒适的位置,和鹈饲医学部长所领导的第一内科并列,在名与实上都成为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典范医学部。只可惜,过不了多久,他就得面临退休的命运。真不晓得当初自己跟着鹈饲东奔西跑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初自己连退休后的事都给摆到了一边……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东调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不高兴地朝门那头喊道:“进来吧!”

行政人员打开门,将邮件放到桌上,鞠了个躬后就出去了。一如既往,放在桌上的邮件不外是医事报纸、医学专门杂志、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东公事化地随便翻看着。忽然间,他的手停住了,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信,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寄来的。

他连忙打开信封,印着“船尾外科用笺”的信纸上写着简短的问候语,之后就马上进入正题——上次,东教授拜托我为您寻找接班人之事,很抱歉这么晚才回复。只因这项任务非比寻常,所以我也格外慎重,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学历、经历和研究资历外,包括当事人的性格、领导能力等人品方面的条件,我也都做了调查,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如此推荐附件上所载,两位合适的人选是现任新泻大学教授龟井庆一君和现任金泽大学教授菊川升君。详细的情况,还有劳您参考两人的履历表和推荐信,再自行择选判断。

东马上把两人的履历表看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贯、现在住所,然后是学历、经历,就这一点来看,和一般履历表并没有两样;不过,履历表背面还有所属学会、取得学位的日期、取得学位的论文以及提出的学校等等,这则是其他履历就学历和经历而言,两者的差别不太,都是从地方的明星中学中考进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科,然后进入东都大学的医学院就读;毕业后又都留在研究室,历任副手、助手、讲师等职位;然后同在昭和三十二年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讲师升任为地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成为四十三岁的少壮派学者。

他接着看学位那一栏:龟井庆一是在昭和二十六年三月,菊川升则是在昭和二十五年的十月,分别以《关于对老年肺结核病患肺切除手术适用性问题的探讨》以及《关于并发性严重心脏功能不全后天性心脏病的外科治疗方法的研究》两项课题特殊的学术论文,在母校东都大学取得学位。

不过,值得重视的并不是这种本人自填的履历表,而是船尾个人针对两人的研究经历所写的亲笔推荐函。东将推荐函展开在桌上,趋身向前仔细研读。

就研究经历而言,以下谨报告此两人目前的风评:首先,新泻大学医学院的龟井庆一教授,诚如您所知,他在胸外科的领域素有不错的声誉。在肺切除术,尤其是肺叶切除术上,则展现出十分优异的手法。最近,他对肺脓疡、肺坏疽亦即肺化脓症的问题特别有研究,就针对这种病症的外科疗法而言,他的肺切除术已在日本胸部疾病学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前一阵子,他和呼吸内科的专家们共同发表了《肺化脓症的整体观察及相关病历报告》,预测今后肺化脓症将成为重要的呼吸器官疾病之一,结果这份报告引来热烈的回响,甚至连极具公信力的某报社都颁赠学术奖金予以表扬。

另一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院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冠心病的专家,针对冠状动脉硬化的手术,有心脏缺损修补术、内乳动脉绕道手术等数种。不过,菊川升教授特别精熟其中的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他在这方面的技术,可说是无人能敌。此外,最近在两侧内乳动脉切断术上,他也钻研出创新的手法,让治疗的效果大幅提升。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个具有国际宏观视野的人,以前美国心脏外科学界的医生施行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术时,全日本能对此手术释疑解惑的就只有菊川教授一人。当时他在国际外科学会的日本总会上,以特别演讲的方式报告了他的真知灼见,这一扬名海外的成绩使他备受学界瞩目。

诚如以上所述,这两位的学识和技艺都很优秀,实在难分轩轾。此外,身为外科学者的他们,除了手法精湛外,对解剖学、生理学等基础医学的造诣也很了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学术人材。

船尾教授做了这样的结论——就如他所说的,这两人的实力确实在伯仲之间,很难分出高下。由此可见船尾真是用心良苦,他总共推举了两人,其中一个和东一样,是肺部外科的专家,另一个则是专攻外科医学中最时髦的心脏外科。前者和东专攻的领域相同,当东的接班人当然不成问题,而后者所擅长的心脏外科目前比腹部外科更受世人重视,而他又是顶尖的专家。因此,不管自己选哪一个,都足以压制财前五郎。

推他们出来竞争教授宝座,不但名正言顺,也能轻易取得周围人的认同。

东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剩下的就只是要选哪一个人的问题了。他从雪茄盒里抽出新的烟卷,将火点上,开始琢磨写在研究经历后面的人格评述——关于两者的人格评述,一言以蔽之,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一教授是积极的行动派,遇到学会开办的场合,他除了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发表外,还不遗余力地帮主办单位筹备器材和活动,他平常也很会照顾人。就研究室的领导而言,他的能力很强,不过,相对地,稍嫌外向就是他的缺点了。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属于内向、不善交际型的学者,人际关系的协调性比较差;不过,他对事情的专一和坚持,也较他人略胜一筹。正如以上所述,在品格方面,他们两人皆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或许您会觉得美中不足、不够完美。不过,说老实话,您要找的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人选,而我敢打包票推荐的,目前也只有这两位。此外,考虑到未成定局前,人事机密不得曝光的道理,我已经严格交代下去了。所以,关于这一点,请您尽可放心。

以上就是我针对您的委托所提出的书面报告。附带一提,菊川教授两个星期前刚丧偶,成了没有子女的鳏夫,加上他天生的内向性格,或许此后会变得有点阴郁,请您一并察知。

推荐函就此结束,东把它读完,又回过头把最后补充的“两个星期前丧偶、成为鳏夫”的那段看了一遍——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东自己也不明白。

就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东君,是我,鹈饲!”鹈饲医学部长的大嗓门传来。

“有一件急事,今晚我想找你做陪客。事实上,是文部次官原氏今早来到了大阪,现在人正在大阪市政府。我想说的是,此前为了新馆兴建的事,人家帮了我们很多忙,所以想请他吃顿饭。打电话到市政府一问,他说今晚已有教育委员长招待的饭局,而明天他就要搭下午的飞机赶回东京,于是问我说约在饭局之后可不可以。然后我就说,那就等饭局结束后约在南区的酒吧,大家见面聊聊。结果他又说,那么,务必请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请你千万要抽出时间陪我去!”文部次官原和东是兵库县的同乡,同时,原也是东都大学毕业的,算起来他还是东的学弟,就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原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新馆兴建案上,总是从中帮他们打通文部省的环节,让各项业务的申办能更顺利。原要是来大阪,只要时间充裕,一定会找东聚上一聚,有时甚至没有鹈饲陪同,就他们两校友聊心事。

“如果对方是原次官的话,就无法推辞了。我跟你去吧!”

“真是太感谢了,因为事出紧急,我还担心你会没空呢!没想到你这么配合。对了,原那边我会派车子过去接他,所以我们就约八点在夕露酒吧会合啰。”眼看鹈饲就要挂断电话,东连忙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早点出门?我很久没有跟你聊天了,八点之前我们就边喝边聊怎么样?”

鹈饲似乎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还是说:“我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应该七点左右会到吧。”

说完后,他挂断了电话。

东坐上停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南走,拐过清水町的街角,在东边两百多米的夕露酒吧前停下。

他推开门,正打算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鹈饲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啊,正好赶上。临时找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同窗之谊就是不一样,原一直说要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我只好硬拉你过来了。对了,你说在这之前想先聊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哪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八点前也正好有空的话,就顺便先聊一下。”

“啊,是这样吗?我真是受宠若惊呀……”

不知为什么,鹈饲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他走到最里面的桌子坐下:“说老实诂,东,我是想请你跟原次官暗示,看可不可以帮我们在新馆项目追加一千五百万预算资金的案子上讲讲话。前一阵子,在校内的新馆兴建委员会上,大家才反映说,照现有的经费,根本买不起什么好的医疗设备!所以,要是预算无法追加的话,事态就严重了。”

鹈饲精明地把拜托人的事推给东去做。东的心里突然想到,上次的教授夫人会上,则内院长夫人取代妻子政子,被鹈饲夫人指定为副总干事的事。

“这种工作,你请医院院长则内教授去做会比较合适吧?”他话中带刺地说道。

“东,你怎么突然这么见外?新馆可以说是我们两个连手打造的,你现在跟我讲这个,让我……不说别的,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首先就会让特别支持我们的原次官不好意思。呀,搞不好他大爷脾气一来,就不睬我们了。哈哈!”鹈饲的笑声听起来很虚伪,“对了,说到脾气,我听说平常不太表现情绪、宛若英国绅士的东教授,今天难得地发了火,而且还是对自己的左膀右臂财前副教授……”

果不其然,还不到半天,自己和财前的争执就已经传遍校园了,东心想。

“哦?那件事已经传开了吗?事实上,不过是财前想操作的手术方法未尽周全,我提醒他一下而已。最近他愈来愈骄傲,我还正在担心哪天会出乱子呢,碰巧今天让我抓到他在技法上的错误,我才故意严厉地斥责他一番。”

“哦?你说的是那个手术技巧很好的财前吗?”鹈饲一脸难以置信。虽然胰脏癌的事他始终瞒着东,不过,从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财前的能力有多出色。

“嗯,就是这样。一直以来,我也都是百分百地信赖他,不过,今天我有点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比起手术方法的适切性,他更重视手术时间的长短,真是伤脑筋!这样一来,他不就从学者变成手艺人了?不,根本就是只在意名气和只管吸引别人眼球的手艺人嘛。让这样的人当我的接班人,实在是……”

“那么,你打算踢他出局吗?”

东本想讲出船尾推荐了两个人给他的事,然而——“不,我现在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过,你之前跟我说:‘要是你对财前不满,就直接表达出来,另外找其他接班人也就是了。’我听了你的建议后也在想,是否该抛开包袱和人情,找一个不会损害浪大第一外科威名的继承人。”

“原来如此,想得如此周全,还真像你的作风。不过,要把财前踢走,好像比想象的困难许多,你最好也把当前的情势考虑进去。”鹈饲以有点沉重的语气说道。

这就怪了,在这之前,鹈饲对这件事与其说是毫不关心,倒不如说是和自己同一阵线的,怎么今天……正当东觉得不太对劲时,原次官在女侍的带领下现身了。

鹈饲和东连忙站起来:“欢迎,正恭候您的大驾呢!”

“哎呀,让你们久等,真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

原坐到鹈饲和东之间。五十四岁的他,胡子刮干净的脸上透着些青蓝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兼之衣着光鲜,高级文官的精悍干练表露无疑。刚刚在招待会上,他肯定喝了不少,呼吸中透着一股酒味,不过,脸上却丝毫不显醉意。

他拿起送上来的威士忌:“怎么样,新馆的项目进行得还顺利吧?”

“托您的福,九月总算是可以如期完工了。这期间,我们真是太麻烦您了。”鹈饲毕恭毕敬地道谢,表现出平常看不到的殷勤。

“哪里,哪里,那全是拜鹈饲先生和东先生的影响力所赐。这种事,就算医学院的总务主任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人会理他。哪一所大学不希望能争取到政府的预算,盖新的校舍?不过,这么多大学里却只有浪速大学的医学院获得二亿五千万的经费,替附属医院盖了新馆,这全是因为两位的幕后工作做得好,发挥了功效啊。”原歌功颂德地说道。

“那也是因为有原次官在中间牵线,我们才能顺利取得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准。不管怎么说,这些关节要是没打通的话,就算我和东奔走到死也是没用的。”鹈饲重申谢意。

原将酒杯放到桌上,说:“那是因为拜托我的人是东先生——故乡前辈兼大学学长来拜托我,我哪有拒绝的道理?”他刻意抬举东。

“呀,原先生您这么说,真教我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面对小自己八岁的后辈,东也在称呼中加上了“先生”两字。

鹈饲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您这样讲会让东无地自容的。这次真的全仗原次官的帮忙,新馆落成的庆祝典礼,谁都可以不请,但一定要请原次官来当特别嘉宾。”

“当然,我也很期待那天的到来。对了,你们还打算请谁来观礼?”他似乎很在意其他出席者都有谁。

“唉,这件事,我和东都还在伤脑筋呢!不过,荒川文部大臣有没有可能也来参加呢?”

“这个嘛,你也知道大臣是个大忙人,就为了这个特地跑来大阪一趟,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我才想说可不可以拜托原次官去请一下,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鹈饲不肯放弃,继续怂恿着。

“呀,不可能,像我们这种次官级的都没办法随便乱跑了,更何况是大臣?不过,那阵子大臣也不是没机会出访关西,如果你们可以把落成典礼日期挪一下,跟他的时间配合,那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去跟大臣商量一下。”这番话说得虽然客气,但也充满了官僚特有的惺惺作态和自以为是。

东突然觉得不太高兴:“无论如何,为了大臣能来就特地更改落成典礼的日子,未免太……”

他还在想该用什么形容词时,鹈饲突然插话进来:“就照原次官说的,我们的落成纪念日会配合大臣的出访行程。落成典礼早几天或晚几天都没有关系,比起那区区几天,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能够联袂前来,一起当我们的贵宾,才更有意义呢。哈哈哈!”

他高兴之余,忽地放声大笑,连坐在一旁的女侍都被他吓得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

“话说回来,一旦新馆落成,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就会像宣传上所说的,成为全国第一所拥有最先进医疗设备的医院。不过,老实说,关于医疗设备的事,至今还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你说是吧?东……”鹈饲巧妙地把话题丢给东。

东一脸为难,不过,他还是往原的位置靠去:“说老实话,这件事我也很伤脑筋,直到四、五天前,校内的新馆建设委员会才反映,按照目前的预算,根本就挪不出钱来买我们一直希望添购的、可以一次把胃、心脏、肾脏全都照进去的九英吋影像增强器,他们说非得增加一千五百万的预算才行,所以我想……”

他话还没讲完,原次官就说:“东先生讲的事,我非常了解,如果一切都要买最好的,当然预算只会无止境地追加再追加,你说是吧?”

他突然把身体挪开,让东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

“所以我们才希望能借用原次官的力量……”鹈饲接着东的话讲下去,打算继续游说,不过看到原露出不悦的神色,连忙说,“哎呀,今天就不谈这个了。我们本来是要招待您的,怎么会……真是太失礼了。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东,就会变得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张,真是个坏习惯啊,哈哈哈!”鹈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一边喝着第三杯威士忌,一边说道:“真是的,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你们两个就像夫妻一样,一唱一和,眼神都变了。对了,东先生,上次你拜托我的事……”东狼狈、慌张地连忙朝对方使眼色,可是,已经半醉的原根本就没注意到。

“说老实话,我一直请我在厚生省当公众卫生局长的朋友帮忙,他也不辞辛苦地替你奔走,不过,听说国立关西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历代的院长一向由内科医生来担任,碰巧今年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第二内科的角川教授跟您是同一时期退休,人家比您早一步锁定了国立关西医院为目标,凡是厚生省相关部门的局长,他都去打过招呼了,现在几乎都要成定局了。”

“啊,是吗?那……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就可以了……”

东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是原还是继续说下去:“不过呢,另一个就进行得还算顺利,来春即将正式启用的近畿劳灾医院那边,我请医生出身的议员去说了。没想到当过医生、自医师公会起家的医派议员,对铁路医院、邮政医院、劳灾医院等机构的高层人事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老实话,我也是经过这次的事,才了解到这一点,与其去拜托没有用的大臣,倒不如去拜托这种医派议员,他们深谙个中的门道,办起事来可靠多了。对了,我拜托的是原来在东京都医师公会当干部,后来选上众议院议员的池泽氏,我们谈得很顺利也很愉快。他的老家就是战后以卖尼龙、维尼龙等合成纤维而暴发的日东化纤,幸好东先生您在大阪财经界的人面很广。只要您在这条在线施压一下,多交代几声,一切就更稳当了……”

不愧是助荒川大臣对抗全国教职员工会的鹰派官员,话锋竟然如此犀利。

有鹈饲碍着,东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想到鹈饲却先开口了:“真有你的,东,原来你早就在策划退休后的事了,还慎重地双管齐下?话说回来,你真不够意思,上次我们俩在这里喝酒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一切都还没决定吗?没想到你也是一只老狐狸呀!”

鹈饲装出很佩服的样子,原似乎吓了一跳:“哦?鹈饲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呢!”

在原的眼里,鹈饲和东是焦瓒不离孟良的好兄弟,所以,他满心以为鹈饲什么都知道。

“因为东什么都没跟我说啊!我还在想,要是东来拜托我的话,我一定会效犬马之劳的。不过,既然原次官您已经在帮他奔走了,我看就轮不到我出马了。”

鹈饲说得好像很热心,不过,东心知肚明,鹈饲会替他做的,顶多就是在他退休时推举他为名誉教授,当做是答谢他对新馆的贡献。而站在鹈饲的立场,东都大学出身的东不过是位异姓诸侯,今日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校内的主流,全是因为和自己结盟的关系,因此,这样的犒赏应该是很不错了。

对于鹈饲的这么一点“诚意”,东实在觉得很多余,不过,他并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

“唉,这种事光呼声高有什么用?很可能到最后连自己怎么完蛋的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连鹈饲先生都没有讲。就说今年二月退休的石山教授好了,他几乎都要当成铁路医院的院长了,却因为运输大臣的一声反对给踢出了局,不得已只好去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当一名顾问医师,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东谨慎地说道。

原抬起终于有几分酒意的脸:“只要是我应承下来的事,就不可能有那么糟的结果。我自己也难保什么时候会跟东先生开口,请您帮我一把,所以,您的事我绝对是全力以赴的。”

“这么说来,原先生果然有踏入政坛的打算了?”鹈饲一脸兴奋地问道。

“这种事你是从哪边听来的?不过是佐藤万治先生的春山会问我要不要参加而已,我可是什么都还没决定喔。”原急忙否定道。

原虽然回答得暧昧不清,但东已经看穿他心中的盘算。正因为原已经决定要踏入政坛,所以才会为新馆的幕后工作出力,并且还替东谋求退休后的出路。等到他要参选众议院议员的时候,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东靠医患关系在关西建立起的关系网了;而鹈饲则打算拿新馆兴建的政绩来竞选下届的校长,至于东自己,则看准了人家会封他个名誉教授,顶着这个光环,他就更有条件谈退休后的出路了。说穿了,他们三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新馆的兴建尽心尽力。

东将醉得一塌糊涂的身体往车子的后座倒去,一边想起刚刚送原回新大阪饭店时,他临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东先生,池泽议员那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过,他的亲哥哥、日东化纤的社长好像不太好摆平,倒是社长夫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所以大家若有什么要拜托的,都会先从夫人那边下手。你也想办法去活动一下吧?哎呀,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绝招,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也知道我们的习惯,怕这条路要行不通,会想办法多找几条替代的……”

原走进电梯的背影还留在东的脑海里。

在这不公平的世界里,做任何事都要攀关系、套交情,有时这些甚至比实力还重要,因此,就算他不愿意,也得继续看原的脸色。一想到此,东此刻格外感受到国立大学教授的无力感,尤其是那种还在职却要面临退休命运的教授。如果今天他只是个平庸的医生,是个半调子的国立大学教授,那么他就不会像那些商社职员一样,跑去跟其他公司推销自己。他会安分守己地接受人家的邀请,到二流的乡下大学当校长,或是到地区的市民医院当院长,拥有一点恒产,幸福悠闲地过日子。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吧?不知不觉中,车子正沿着芦屋川往山区走去。周遭的林木愈来愈茂密,初夏的夜风拂过芦屋川的河面,吹进车厢里。一等车子在家门口停妥,东马上把西装拉平,调正领带,之后才按下门铃。女佣一如往常开了门,不过一进入玄关,妻子政子却难得地迎了出来。

“你回来了,应该已经用过餐了吧?”她皱着眉头问道。

“帮我倒杯水过来。”

东提着公文包,直接走入玄关旁的大客厅,整个人往摇椅躺去。用妻子拿来的冷水润过喉后,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日东化纤的池泽社长夫人你认识吗?”

“嗯,我认识啊,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事实上,今天晚上鹈饲和我做东,请那个你也很熟的文部次官原先生,他跟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跟政子提起自己拜托原帮忙谋退休后出路的事,政子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仔细听着丈夫讲话,绢丝和服下的一颗心好像给揪到了半空中。

“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没做呢,原来早就展开行动了。池泽夫人就像原先生所讲的,是个很活跃的社交名媛,每年春秋两季,她都会在御影的山中豪宅举办派对,我们未生流花艺会的会员她是一定会邀请的,就连茶道、书法、歌谣会的同学,甚至是知名的艺人也都会来。她的交游广泛,认识的人也多。宴席上大家都很尽兴,偶尔也会有人跟池泽社长夫人拜托事情。总而言之,她先生池泽社长确实比一般人更难讨好、更不会做人,不过,做太太的交际手腕却是好得让人刮目相看哪。”

“你跟她的交情特别好吗?”

“这个嘛,我们同是未生流花艺会的干部,每次聚会完,我们这些干部就会私下拥着师傅,一起去吃宵夜,我和池泽夫人很谈得来呢!”

“这么说来,你也蛮会交际应酬的嘛!万一真像刚才所讲的,到了必要的时候,还要请你多帮帮忙喔。”东一反常态地用谄媚的语气跟妻子说话。

政子眼神古怪地看着丈夫的这副德行:“嗯,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最好是不用这么做事情也能进行得很顺利。”她露出好胜、坚决的表情。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东又恢复了威严,“对了,关于接班人的事,我请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推荐适合的人选给我,今天他有回音了。”

“呀,你连那方面的事都做了啊。”

东从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信,“你看看里面的内容。”说着将信递给妻子。

政子马上把信展开。看得出来,她愈是往下读,心情就愈是紧张。终于,她把信读完了。

“两人的学历、研究经历,都非常的了不起,不管是选其中哪个,都能清楚交代之所以舍弃财前的理由,不会让人怀疑你是基于私情才这么做。”政子一开始就点出这个。

“嗯,这方面是没有话说,不过,这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要从中挑选一个,实在是非常困难,事实上……”东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

“你根本就不需要这么犹豫。”政子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不需要犹豫呢?”东反问。

“老公,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感情呢?难道你就不能老实承认,为了佐枝子着想,也为了将来东外科能有个继承人,你心中已经想好要选哪一个了吗?佐枝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对方虽然是再婚,幸好没有小孩,只要他真是个学问了得的医学家,其余的都不是问题。请你别再隐瞒自己的感情,妄想扮演正义的好人了。说老实话,我觉得比起两人的研究经历,后面那几行写到其中一人最近丧偶,是个没有子嗣的鳏夫的那件事更为重要,我们就凭这个来作决定不是很好吗?”政子的声音透着着魔般的诡异热情。

“可是,堂堂国立大学教授的人事案,竟然以这么小的私事来作决定……”他犹豫不决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拿船尾教授的推荐函给我看?你肯给我看,代表着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不是吗?所以,你才要我帮你讲出心中的话,你只是想把责任推给我,好减轻自己的良心不安。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照我建议的去做就好了……”

东沉默了半晌,不过,最后他总算是同意了妻子的话。人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由这么琐碎的事情来决定的,今天的情况并不算特例,甚至在大部分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情形。追根究柢,藉由能力评选而决定某人一生的人事也未必是公平的。

它不过是一出残忍、滑稽的人间闹剧——东好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在心里这样念叨。

他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正文 第五章

傍晚五点过后,医局就开始热闹起来。忙完门诊和查房的医局员,以及从研究室出来的医局员,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他们有人抽烟,有人喝茶,也有人正准备回家,一整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此刻正是医局员最放松逍遥的时刻。

十坪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摆放的桌子活像是员工餐厅的大餐桌,上面杯盘狼藉,有吃到一半的咖喱饭盘和装盖饭的大碗,还有药罐和茶杯。坐垫几乎磨破的老旧座椅围着桌子,黑板和置物柜则贴着墙壁紧紧排放,置物柜甚至摆到走廊外面去了。这么小的医局,要是五十多名医局员全挤进来,肯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还好门诊、查房、研究都分为三班,大家不太有机会齐聚一堂,所以勉强还够用。不仅如此,看似乱七八糟的空间里,其实自有一套制度。占据正中间那张桌子、正伸长腿在抽烟的是入局七、八年以上的老油条助手,而围在他身边的是入局三、四年以上的,至于刚入局不久的菜鸟则只能站在门口。

“佃医师,您在吗?财前副教授找您……”门口某位年轻医局员喊道。

“喂,我在这里!”一根和声音不相称的“瘦竹竿”从霸占桌子的人群里站起。此人正是医局里最资深的首席助手,掌管医局大小杂务、担任医局长一职的佃。在医局成员的眼里,佃的存在很方便,但也有点碍眼。一等佃走出医局,医局成员马上又继续唧唧喳喳地讲话。他们的谈话不外就是今天门诊和病房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新进来的护士哪个比较漂亮等等,总之就是可以纾解压力又不用费神的闲聊。

“喂,谁来帮忙一下!”佃站在走廊斜对面的副教授室喊道。马上有两、三个守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往副教授室跑去,不一会儿,一打打的啤酒就被搬了进来。

“干吗?干吗?要开派对吗?竟然有五箱!”

医局员骚动了起来。

“各位,这些是财前副教授请的,他说让大家喝个痛快!”佃话声一落,现场欢声雷动。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他不会今天先请我们喝啤酒,明天再忽然召开临床研讨会,把我们骂个半死吧?如果真是这样,就要小心别喝醉了。”

大家一边各自评述着,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啤酒。有打开就直接喝起来的,也有酒力较差的年轻医局员拿来冰块,倒进杯子里弄冷了才喝的。

佃将手肘撑在桌上,“咕噜”一口把啤酒喝光:“财前副教授说这是特诊病患送的中元贺礼,他拿回家也很麻烦,所以干脆请大家喝掉算了。”

听他这么一说,邻座抽着烟、负责病房业务的资深助手安西说道:“哎?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相形之下,某些教授还真是贪得无厌。前天我看到东教授叫女职员把一堆中元礼品搬到车上,别说是啤酒,威士忌、日本酒,什么都有,你说他每年拿这么多,怎么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同样也是资深助手的山田也说:“听内科那边去过鹈饲医学部长家的家伙说,他们家中元节、过年的礼品堆得像山一样高,好像把整间百货公司都搬过去似的,应有尽有,独缺棺材和灵车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再怎么会做生意的百货公司也没有卖这两样东西吧。”

周围涌起一片肆无忌惮的笑声。医局的一角有人突然喊道:“为帮我们争取到啤酒的佃医局长干一杯!”

“承蒙大家的厚爱,让我做这个光荣的医局长,谢谢!”佃回答道。继续干了两、三杯后,他就任由年轻医局员尽情畅饮,自己则找了资深助手安西和山田,来到窗边通风的角落位置:“要帮滝村名誉教授庆祝七十七喜寿的事,一直悬而未决,你们到底商量出个结果没?刚刚财前副教授找我去,就是为了这个。”他向两人提起了财前。

滝村名誉教授是在东教授之前的教授,佃他们并没有直接让他教过,不过,此人除了是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外,还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因此,第一外科理应率先为他的七十七喜寿开宴祝贺。

病房组助手安西叹了口气:“之前,东都大学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过七十大寿,人家可是在帝国大饭店的孔雀厅席开百桌,甭说财经界的大老了,连艺人、相扑选手都来共襄盛举,场面够豪华的,如果要跟他们拼的话,我们当然也得大肆铺张才行。可是,光是我们研究室出去的名誉教授,就有好几个即将过七十七和七十大寿的,一整年都得为了筹钱四处奔走,这又和学会的募款不同,只有名为医局局长、实为打杂工友的佃君,和我们两个资深助手轮流在做,真是受够了。”他忍不住大吐苦水。

“你现在才来抱怨这个又有什么用?先烦恼募款的事才是真的,对了,募款发起书上的总召集人要找谁来做?”

佃一说完,安西马上回答:“我觉得应该找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募得的款项肯定会比较多。”

“你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既然是第一外科名誉教授的寿宴,按照以往的惯例,当然得由现任领导东教授来主持才对。”佃犹豫地说道。

“可是,为了募款着想,总召集人挂鹈饲医学部长的名字肯定比较有利,帮东另外安排个可以顾及颜面的职位就好了吧。”资深助手山田综合佃和安西的意见,想到这个折衷的办法。为了思考头衔的事,三人沉默地喝着啤酒,对年轻医局员的嬉闹充耳不闻。

“怎么样?已经决定了吗?”财前副教授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他们连忙起身让座给财前。

“真是抱歉,我们没看到您过来。”佃说。

穿着灰色麻质西装的财前副教授却将公文包提起:“不用,我就要回去了。对了,为庆祝滝村名誉教授七十七寿诞的喜宴筹划得怎么样了?”

“嗯,我们正在烦恼总召集人该找谁来当。”佃将无法决定要找鹈饲医学部长还是东教授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确实不好办哪。不过,滝村名誉教授可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加上又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像这种文化勋章都得过的宗师级人物过生日,不用说他的直属门生了,就连徒子、徒孙也应该带头庆贺,广招各界名士,把寿宴办得风风光光的才对。所以,募款的事没办好可不行哪。”

听到财前这么说,佃露出担心的神情。“如果会场选在新大阪饭店的大宴会厅,预计招待三百人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这个嘛,一般这种场合,都是采会费制的,就算一个人收二千元的会费好了,实际上,送给参与者的纪念品加上其他费用,就要多花一倍的钱,也就是四千块。两者相抵的差额,一个人是两千,三百个人就是六十万。此外,还有送给寿星的礼物,少说也要花个五十万,多的大概需要一百二十万至一百三十万吧?这些钱要凑齐,得靠着总召集人的面子,去跟财界还有药厂募款才有办法吧。不过,幸好鹈饲医学部长在当助手的时候,滝村名誉教授就对他照顾有加——虽然两人分属不同的研究室。就用这个为名义,推鹈饲医学部长为募款的总召集人也是一个方法,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你们作参考,最后还是要由你们自己决定。等你们决定好了,再向我报告就行了。就这样,我先告辞了……”

话说完后,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挤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们赶紧让出一条路。

财前从容地点了个头,来到走廊,心中却盘算着:至今仍在医学界拥有一股隐然势力的医学界大老滝村名誉教授,他的七七寿宴若是推举鹈饲医学部长来当总召集人,或许东教授的面子会挂不住,但鹈饲医学部长肯定会非常高兴。这也算是为了下届教授选举所布下的另一颗暗棋。

面对道顿堀川的阿拉丁酒吧里,冷气凉爽得恰到好处,客人多却不显挤,充满舒适、愉悦的气氛。经营的老板娘是大阪某大知名制铁公司老板的女人,因此,来这里的客人都已经过筛选,多半是从茶屋的宴席过来,玩个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回去,不会有那种借酒装疯、乱吃豆腐的无赖。

庆子在这家店里,顶着女子医大肄业的光环,成为酒店里难得一见的高学历公关,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性格,使得她和脾气古怪的大老板特别投缘。不过要点庆子坐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上不上班全凭自己高兴,店家对她也特别礼遇,遇到不喜欢的客人点她,她大小姐还不去呢!像今天也是一样,证券公司的那一桌客人已经叫过她好几次了,可她始终粘在财前五郎的身边,理都不理人家。

一等侍者送来小菜,庆子马上把财前喜欢吃的夹到小盘子里,那股殷勤劲儿跟在公寓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医生,您要喝啤酒吗?还是威士忌苏打?”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们的关系,她刻意改口叫财前“医生”。

“嗯,威士忌苏打好了。”财前也装出很生疏的样子,一等侍者走开,“今晚我把医局长叫来这里,待会儿他一出现,你就不动声色地离开,让其他小姐也过来坐一下。”假借关心替滝村名誉教授办七十七寿宴的事,把佃叫到副教授室,当时,他就已经跟佃讲好,等他们商讨完毕,马上过来这里找他。

“我知道啦。至今为止你都只顾着巴结校内的高层,没想到终于要对自己底下的医局出手了?看来你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好有趣喔!”洋装领口酥胸微露的庆子似乎很期待教授选举的前哨战能赶快开打。

“有趣?别开玩笑了,对我而言,这可是生死之争哪!”

正好第二杯威士忌苏打喝完,就看到佃推开门走了进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们讨论了很久才结束……”

“在这种地方,就不用行礼了吧?来,坐吧。”财前亲切地招呼他。

庆子问佃要点什么,吩咐侍者后便很自然地离开了。

佃拿起威士忌苏打,才喝完一口就马上问道:“医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有,没什么事……只因你一向为了第一外科鞠躬尽瘁,帮我处理了很多事情。今天找你过来,纯粹只是想要慰劳你。”

“可是,财前医生就光找我一个人,还把我叫来这里,我还想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学校里面讲……”

这问话的方式果然很像恃才好胜的佃,却也正中财前的下怀。

“真不愧是你,感觉如此敏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瞒你了,平常你有什么话也都会告诉我,也罢,今天我们就边喝边聊吧。”

“能够让医生您这么夸奖,是我的荣幸,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请您尽管吩咐。”

“哎呀,也没有那么严重啦!”财前故作轻松地撇清话语。

“你们觉得最近医局的气氛怎么样?”

“我们觉得怎么样的意思是……”原本好求表现的佃突然谨慎了起来。

“就是东教授啊,我觉得他最近好像刻意在疏远我,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吗?我想听听你们第三者的客观意见。”

佃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沉默了片刻说:“说到这个,我确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像之前那次,虽然不是当着我们的面,但东教授明明知道我们在场,还大声斥责财前医生,害我们以为您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呢。说老实话,最近只要是教授和副教授都在的场合,我们就会刻意避开。”

“是吗?这么说来,你也跟我一样,感觉不太对劲了?照这样下去,东教授的接班人就不会是我,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会被踢到哪里去呢!”

“咦?财前医生被踢走?”佃好像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

“唔,这也不无可能。所以啊,你要是继续跟着我,说不定也会被踢走。”

“这怎么可能……如果下届的教授不是财前医生——难道他想从其他大学调人过来……”

“没错,就是那一招——所谓的外来教授。”财前一语道破天机。

佃惊魂未定,脸上突然浮现拚斗的狠劲。

“原来如此,果然很像东都大学出身的东教授会想出的招术!不过,我们坚决反对找不相干的人来当教授!如果没有适当的接班人也就算了,既然已经有财前医生这种本科系出身的食道外科权威,我们医局员绝对会团结起来,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佃说得慷慨激昂,甚至用力往桌上一拍。

“啊,你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一点。东教授打算从外面找教授进来的事,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尚未掌握到确实的证据。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这点你应该最了解吧?你也是为了我,熬了这么多年,如果今天我跳过你,直接找病房组的第二助手安西当讲师,你会作何感想?佃君,人事这种东西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可以不按照顺序和规矩来呢?”

这话里暗示着,只要他财前当上教授,佃包管也能升上来做讲师。

佃的眼底流露出感激之情:“医生,身为领导医局员的医局长,我一定会努力善用自己的权限,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让您当上下届教授的。”

“哎呀,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么做?要是不小心为你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财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让佃更加激动:“哪里。当然,我会机密行事,暗中调查东教授到底想拱谁当教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的,请您大可放心,一切就交给我来办!”

不需财前鞭策,佃自己就已经往前冲了。

“谢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统一医局的事就交给你了。”

财前一面回答,一面在心里想着:这个急功好利、妄想出人头地的家伙,只要稍稍施以甜头,善加控制,医局内部的统合就可以轻松完成了。

下午的门诊结束后,佃轻轻晃着因昨晚与财前副教授猛喝而宿醉的脑袋,往医院中庭走去。

夏天的烈阳晒着草坪,连花圃的花都枯萎了,不过,一站到树阴下,从堂岛川吹拂而来的风却意外地凉爽。佃回想起昨晚和财前副教授的一番谈话。

当时,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夸下海口说出“一切交给我来办”的大话,然而,等他恢复神智,平静思考过后,才发现自己答应的事有多么困难。不管怎么说,东教授目前还在职,如果为了财前副教授而不小心得罪他,那么只要东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撵到地方医院,这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性急躁进、轻举妄动只会为自己招来不利的后果。话又说回来,财前副教授不仅只点名自己,还暗中允诺将来的职位,这份信赖对自己而言,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错过,应该好好把握才是。既要避免招来不利的后果,又不能错过这唯一的机会……有了,他得先把对医局有影响力的人拉拢过来。此时,佃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位讲师的脸孔。

他们是第一讲师南和第二讲师金井。四十岁的南比财前副教授小三岁,是第一外科首席讲师。不过,他喜欢大学的研究室,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从来也没见他有任何野心,只是孜孜不倦地做着研究。问题出在第二讲师金井身上。金井三十八岁,比南首席讲师小两岁,他和东教授一样专攻肺外科,学术成绩可圈可点,手术的技巧也很高明,在学术上,他算是东的嫡传弟子。不仅如此,佃前任的医局长就是他,他对年轻医局员也非常照顾,在医局员之间颇有声望。由于他是讲师的关系,因此没资格竞争教授的宝座。不过,要是这个金井和东教授连成一气,与财前副教授为敌的话,事情就不妙了。

也就是说,医局内部能否统一,金井讲师占据着决定性的关键地位。一想到这里,佃决定要去试探一下金井的心意。他马上往三楼的中央手术室走去,今天下午正好是金井讲师执刀的日子。

他爬上三楼,来到中央手术室前。门从里面打开了,刚动完手术的病患躺在担架床上,让人推了出来。年轻女孩尚未自麻醉中苏醒,苍白的脸颊双眼紧闭,不过,从随行护士的表情可以得知,这次的手术很成功。

“金井医生呢?他在哪里?”佃向护士问道。

“他刚完成手术,现在正在里面的浴室泡澡。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啊,不是什么急事,没关系。”

佃转过身,朝反方向的病房慢慢走去,同时,心里想象着金井讲师泡在浴缸里的模样。想必此刻他高瘦的身躯正扒着浴缸,一边让热水冲去手术中渗出的汗水以及溅到身上的血,一边玩味着手术顺利完成的畅快感受吧。趁他泡完澡,神清气爽之余,正是谈话的好时机。这么决定后,走到半途的佃又随即掉过头,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是金井讲师。

“啊,金井医生,您刚做完手术吗?”佃装作不期而遇的样子。

“嗯,是胸廓成形术,连拔了五根肋骨,不过很顺利哟。”金井只穿着贴身汗衫和四角短裤,白袍披在身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佃君,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哪!”

“嗯,我正在想事情……说老实话,为了要帮滝村名誉教授庆祝七七大寿,我正犯难呢。这么个大人物的寿宴,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边着手才好,没想到医局长的责任这么重,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一开始就不会轻易接下来做了。”他以滝村名誉教授的寿宴为借口,开启了话题。

“哦,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呀,看不出来你也会有这么沮丧的时候。”

“这次我是真的没辙了,想拜托身为前任医局长的您分一点智能给我。”他以无比困扰的语气说道,金井还信以为真了。

“是吗?那我找个时间跟你谈一下好了。我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局长,也曾为了医局的杂事和活动号啕痛哭过。碰巧我做医局长的时候,曾办过滝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的授勋纪念会,我就把当时的情况提供给你作参考吧。正好今天的手术也很顺利,晚上我们就来喝一杯好了。我知道梅田新道附近有一家店,料理做得很不错喔。”

“呀,这怎么好意思?是我主动来找您商量的,今晚理应由我……”佃连忙这么说道。

“这怎么行?让晚辈破费,我可过意不去。行了,就交给我吧!”不愧是金井,说得真够义气。

酒局一开始金井就一直讲个不停,佃恭敬地听着他大讲特讲以前为滝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举办什么授勋纪念会的事,而满脑子却在想,该如何才能把话题自然转移到医局内部的人事上来。

随着啤酒一杯杯下肚,金井从场地的布置、会费的收取、募款的辛苦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从我承办的时候算起,也已经过了五年了,光物价就涨了不少,办起来想必会更加吃力吧?不过,这种事一旦接下了就要负责到底,你再紧张也于事无补。如果还有不了解的,没关系,尽管来问我。”金井鼓励着佃。

“听您一席话,真让我受益良多。之前我也想过要找财前副教授商量,不过,他只说:‘一切交由你们决定,你们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再向东教授报告。’”佃不露痕迹地提到财前的名字。

“这是当然的,虽说财前副教授在校内是教授的内务总管,但他本身在校外也是众所推崇的食道外科专家,哪有时间为了这种事情伤脑筋呢?”

“说到这个众所推崇的财前副教授,最近他跟东教授处得非常不好,不是还有人在传吗?说东教授退休后,可能会找别人来接教授的位子。”

“佃君,你说的是真的吗?”金井忍不住放下酒杯,惊讶地反问道。

“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啦。不管怎么样,目前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也是事实。”

“你说事实,到底这种谣言是从哪边流出来的?”

“这个嘛,既然是谣言,当然就没办法去查证。对了,第一外科里面,金井医生跟东教授最亲近,甚至被称为‘东派人马’,这方面的事您应该很清楚吧?”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欲探对方的虚实。

“你说这种话教我很困扰呢,我只是在课业上接受东教授的指导,才不是你说的什么东派呢!不说别的,你也知道东教授的个性,就算我的研究是他指导的,他也不会特别把心里的话说给我听,根本就不可能结成党派。”

金井似乎生气了,看来东教授真的没有找他商量什么。

“可是,医生,这种谣言会流出来,想必是有什么迹象吧?当然,像我们这种职位低的助手跟下届的教授没有直接的关联,可是,万一从其他大学找人来当教授,指导方针和研究题目都会临时更换,那我们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到时难免会手忙脚乱的,我最担心的是这一点。”他露出夸张的不安表情。

金井讲师马上就上钩了:“听你这么说,确实是有点怪怪的……”

“您说怪怪的,指的是?”

“呀,我想应该不是你在担心的那件事吧?最近,东教授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两人还约了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哼,果然……”佃的语气显得很激动。

“哎呀,就像我刚刚说的,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和人事有关。我只是觉得如果东教授考虑要用外来教授的话,应该会找东都大学出身的。”

“那么,如果他真找东都大学的人来当教授,医生您能够接受吗?”

“我们根本连东教授的想法是什么都不知道,没必要去考虑或是回答这种问题吧?”面对佃的性急,金井出言警告。

“可是,呼声最高的副教授也未必一定就能直接升等为教授呀,就说最近那个第三内科好了,不就是这样吗?自己学校出身的副教授被摆到一旁,却从京都洛北大学找了其他人来……”佃将已经发生的事实摆在金井眼前。

“也对,最近浪速大学确实有这种倾向,喜欢从其他大学找名教授过来。而且,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外来的和尚并不是比较会念经,这种例子屡见不鲜。越是身边的人,所看到的缺点就越是明显,所以反而在这上面吃亏了。我不认为我们本校出身的会比其他大学的差,特别是财前副教授在各方面的风评都甚佳,就算是以日本外科学界的水平来衡量,他也算是顶尖级的人物。所以,外来教授的事,根本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不是吗?”

不愧是金井讲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您真的也是这样认为吗?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医局员都一致认为,为了第一外科好,财前副教授当教授、金井讲师当副教授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佃说得眉飞色舞。

“哎呀,要做副教授,我还不够格呢!再怎么说,按照顺序也应该是首席讲师南医生比较适合吧?”

金井嘴上虽然这么讲,眼里却已迸出“此言深得我心”的笑意。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佃的法眼,照他的解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金井不会反对财前成为教授,同时金井本身也打着财前若当上教授,自己也可以直升为副教授的如意算盘。

“不管您怎么说,大家还是认为财前教授和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才是未来第一外科最合理、最理想的形态。因此,请您也帮忙让财前医生当上教授,有了您的协助,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金井脸上的笑容突然敛去:“佃君,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目的吧?”

佃一脸狼狈:“才不是呢!我哪有什么目的?只因谈到谣言的事,我一不小心就兴奋过了头,才会讲出请您帮忙的话。”他做出恳求的样子,深低下头。

“不是你要请我帮忙,是财前副教授要请我帮忙吧?”

金井的质问让佃哑口无言。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佃,最后是他自己把视线移开了。

“唉,算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你拜托我还是谁拜托我都一样,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财前副教授很适合当下届的教授,不过你可别在这上面做文章。”

刚正不阿的讲话方式果然很有金井的本色。同时,他也慎重地为自己留了退路:万一有一天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的争斗浮上台面,他也不至于被卷入其中。

“啊,我们也该走了,接下来就去你熟识的酒吧吧?”说完后金井踩着踉跄的步伐站了起来。

两人继续往下一家喝去,等来到阪急车站前互道再见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不过,佃还是马上跑到车站内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电话到财前副教授家。

“喂?请问是财前医生公馆吗?我是佃,想要找财前医生……”

电话那头的甜美声音应该是夫人,不过,财前副教授马上把电话接了过去。

“啊,是财前医生吗?我要跟您报告,今晚我跟金井讲师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心事……”

“什么?你跟金井?没问题吧?”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不过,一等佃把和金井谈话的内容重点描述完后,“原来如此,确实很像是金井会讲的话,他就是那副德行,你要是没本事,他打死都不会服你。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代表事情已经成功了,你做得很好。”财前特地褒奖佃。

“可是,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是从金井讲师那边听来的,他说东教授最近经常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通信,他们还约好过几天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什么?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和东教授……”

原本还很客气地应答着的财前副教授,突然间没了声音。

大概是星期天晚上的关系,六甲山饭店的餐厅里挤满了用餐的客人。窗下变成剪影的山峦连绵着,神户市的街灯就好像沿着山麓缠绕的细长丝带,闪着宝石般的美丽光芒;漆黑的海面上,即将入港的外国轮船成了光彩夺目的亮点。

一张紧邻窗边、视野甚佳的桌子边,东教授夫妇和日东化纤的池泽社长夫妇面对而坐。身穿夏塩泽和服、腰系絽缀束带的东政子一等菜送上来,随即请池泽夫妇先用。

“今晚真是太难得了,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池泽先生和东恐怕没办法认识吧?前天我们来到饭店,听柜台的人员说,在别墅附近看到池泽先生,于是我们赶紧打电话过来,才能顺利跟您见上一面……”政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池泽夫人也说:“能够趁此机会结识东先生,我们也觉得很荣幸,再加上池泽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偶尔放松休假的时候能有朋友相伴,也是乐事一件啊。”

事实上,这顿晚餐是东政子和池泽夫人事先就设计好的。东政子去拜托池泽夫人,希望她能引荐自己的老公和池泽社长见面。池泽夫人好像正闲得发慌的样子,她一脸兴奋地说:“我老公虽然不喜欢交际应酬,但八月的时候,他会到六甲的别墅度假,到时你们夫妻先住进六甲山的饭店,我再想办法安排他们共进晚餐,这样是最自然的。”因此,池泽夫人和东夫妇都知道这顿晚餐的意义和目的,只有池泽社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过,因为对方是太太的朋友,再加上又是浪速大学的教授,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过来了。或许是避暑胜地给人的轻松感觉吧,连不喜欢应酬的池泽都和蔼可亲了起来,只穿件帷子的他拿起啤酒:“怎么样,东医生,再来一杯吧?”

“不,我已经喝太多了,平常我就不太能喝……”喜欢烟更甚于酒的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里。

“哦,没想到东医生还是个瘾君子啊?人家不是说抽烟和肺癌有关,比酒还可怕吗?”

“是啊,是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说老实话,肺癌和抽烟的问题恐怕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确实的结论吧。此外,也有人说雪茄——也就是干的烟草,比纸卷的香烟要好得多了,而我一直就只抽雪茄。”

“是这样啊,真不愧是专家,深谙养生之道。对了,说到刚刚那个肺癌,我公司的化学研究室就有一个很有前途的研究员得病了,枉我之前还特地送他去美国留学呢!无巧不成书,前阵子也有人因为肺癌病倒了,我在想这会不会跟从事化学纤维的研究有关呢?花了大钱才培养出来的人材,竟然因为这样就病倒了,对我们这种追求日新月异的化纤制造厂而言,真是个很大的损失啊!”池泽年轻紧绷的皮肤,看不出已经有六十岁了,讲到的话题倒是很符合老板的身份。

东想了一下,抽了一口雪茄:“将化纤工业和肺癌放在一起讨论的资料和报告,我还没有看过。不过,随着产业的发展,我想有很多关于职业癌的问题,确实很值得深入研究。”

“职业癌?哦,这个名词很有意思呢!职业病我倒是常听到……”池泽对东的话表示有兴趣。

“啊,这在医学上并不是什么创新的名词。比方说,制铁和石化工业排放的废气会导致肺癌,化学药品会导致皮肤癌,放射线则会导致血癌,这些都是从职业衍生出来的癌症,碰巧我又是专门研究致癌理论的,所以,历来我就对职业癌这个题目很有兴趣。”

一边解说的同时,东一边在想要怎样才能把话题导向自己退休后的事。

“原来如此。对我们来说,所有职业病里就属职业癌最为可怕,今天我总算是弄明白了。我们都快让职业病这种东西给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一旦有员工长期请假,我们也必须支付部分的薪水,还要花一笔慰问金!兼之工会的势力又一年比一年大,当老板的也不轻松啊。”池泽苦笑着说道。

“像池泽先生这么有心的企业家都对职业病这么关心,我想,即便是在我退休之后,为了日本的产业发展,也必须竭尽余生之力从事职业癌的研究。”讲到“退休之后”时,东特地加重了语气。

“是啊,这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经费,我们关西企业联盟一定会尽量给予方便的。话说回来,东医生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吗?”

池泽颇感意外地注视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的东。

“嗯,我明年春天就任满退休了……”

“不过,像东医生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地方要邀您去吧?您已经决定好要上哪高就了吗?”

“这个嘛,我所在的医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难以厘清的事;再者,又不是每个教授退休时都有新的医院盖好,所以我才拜托令弟池泽正宪议员帮我张罗一下这件事。”

“哦?我那不成才的弟弟帮东医生张罗……这倒是巧了!”池泽甚感惊讶地说道。

完全清楚事情原委的池泽夫人连忙说:“哎哟,这缘分还真是不可思议呢!对了,你已经跟在东京的池泽好好谈过了吗?”她开了个话头,让东可以比较容易讲下去。

“没有,我找不到机会跟池泽议员直接沟通。不过,说老实话,关于退休后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属意明年四月即将开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而和我同校的文部原次官也帮我奔走。前几天他来到大阪,跟我说事已定了九成了,不过,他希望我能加把劲,去向对铁路医院和劳灾医院的人事甚有影响力的池泽议员拜托一下,而且最好也跟他的哥哥池泽社长打一声招呼。我知道在这种场合,这样做很失礼,不过,如果您能替我向令弟美言几句,我将感激不尽。”东将雪茄捻熄,近乎卑屈地猛垂下头。

“哎呀,这么郑重的招呼……老公,你明天就赶快打电话去东京嘛!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材,退休后如果能留在关西担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对我们来讲,也是件很让人安心的事啊!”

池泽夫人催促着丈夫,一向有钱有闲的她好像终于发现人生意义似的,对此事显得非常热衷。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高兴得无以复加。您也知道,东这个人一辈子只懂得搞研究,退休后的事都由着别人安排,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果您能打电话给令弟的话,相信事情就更有把握了。你说是吧?老公……”政子在一旁帮腔。

“是啊,如果能这么做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向都只和医局员或病患等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相处的东,不习惯地低着头。

“我也不知道我去说有没有用,总之,明天我会打电话去东京的。”池泽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似乎很习惯受人请托了,公事化地应付道。

“真是太感激您了,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东生硬地再三致谢。

“您别放在心上,这种帮忙说几句话的工作,池泽经常在做。这么一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池泽夫人露出宛若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状甚愉快地说着。

东撑着昨晚餐会后的疲惫身躯看完门诊,回到教授室,行政人员马上送来冰凉的麦茶。他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喘口气,接着打了个电话给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

“喂,我是东,你现在有空吗?”

“嗯,我有空啊,请问……”电话线那头传来今津教授的声音。

“是有关新馆中央手术室的事,我想尽早敲定最后的设备方案。总务处那边已经过来催了,之前我不是请你斟酌有关机械设备的事吗?这样好了,我过去找你商量……”

他这么一讲,对方连忙说:“这怎么可以?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是吗?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放下听筒,东摆出一副今津过来见自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抽着雪茄。今津虽说是第二外科的教授,可六年前要不是有东这么个强力后盾,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外校的人进来,他也没办法从副教授升格为教授。因此,今津至今依旧十分感念东的恩德。一般来说,大学医院的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都会互相拚斗、暗中较劲,处得不会好。可东领导的第一外科和今津领导的第二外科却打破这种惯例,互相支持,合作亲密无间。

敲门声响起,今津教授走了进来,才五十四岁便已头发稀疏的他露出温厚的笑容:“听说您请了两、三天假,怎么样,六甲还好玩吗?”

东想起昨晚的事,一股屈辱的难堪涌上心头,然而他却强颜欢笑说:“呵,疲劳全都消失了。”

两人一同走向一旁的会客桌椅,相对而坐,今津马上从数据袋里拿出计划书和设计蓝图。

“关于中央手术室的设备,现在还没决定的就只剩最新的麻醉机和人工心肺机。之前,我把这家公司的技术负责主任找了过来,请他从头到尾再解说了一遍,也问了价格。”他一边说,一边出示器材说明书和估价单。

东将数据浏览过后说:“说起麻醉机,还是这个AVⅡ型的最好,它和之前用过的都不一样,可以得到稳定的麻醉效果,就决定买这个好了!”

“可是,光凭我们外科分到的预算,要买这些好像有点勉强,怎么说呢?仅这个最新的麻醉机就要二百万,而人工心肺机要七百三十万呢……”

东沉思了片刻:“应该没有关系吧?外科可是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就算得请其他科稍微委屈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能这样,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要有了这些设备,浪速大学医院将成为全日本拥有最新外科设备的教学医院,这全是拜您所赐。”今津的脸上写满感谢。

“正因为我花了好多心血,才希望新馆能赶快完工。话说回来,如果我能够再年轻个几岁,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些设备,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了!这点是最遗憾的,我真是羡慕你啊。”

“不会吧?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怎会说出那么落寞的话……”

“不,我是认真的,岁月如梭啊,你成为教授也已经过六年了吧?”东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麻质手帕细细擦拭。

今津连忙正襟危坐道:“那时候全亏有东医生的照顾,我能有今日,这都是拜您所赐。”他惶恐至极地说。

东是故意引他这么说的,却还惺惺作态:“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样跟我道谢,让我怎么承受得起?话说回来,到现在我仍很高兴能助你当上第二外科的教授。事实上,自从你当了教授后,对我们科惠助良多,这可是在其他大学看不到的美行哪!关于这点,我都还没跟你道谢呢。”他以不同于以往的诚恳语气说道。

“那是因为东医生您领导得好啊!”

回答的同时,今津同时在揣想,什么时候话题偏离了重要的中央手术室设备方案?看来,东今天找他来,其实另有目的。

东只顾盯着桌上的设备计划书说道。“我一直都在找像你一样永远都这么谦虚的人,我实在是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忧心哪。”

“您所谓的将来指的是?”

“我的接班人啊。”

“东医生的接班人?您不是已经有了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完美人选了吗?”今津惊讶地问道。

“看来你是真的认为我们那个财前适合当我的接班人哪!你以为财前接管第一外科后,还会尊敬你这个前辈,维持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一向的和谐与融洽吗?如果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顺利,那我第一个就对不起你,我是在考虑这方面的事呀。”

“可是,就算您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有人会……”

今津话才讲到一半,东就好像要堵他的嘴似的:“这是我职责所在,怎么可以不担心呢?在我底下的这些人里,财前确实是最有潜力的,只要把手术刀交给他,他的技术比谁都好。可惜,就品行而言,他的功利心太强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他就是所谓的有才无德吧?眼看退休就迫在眉睫了,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遗憾呀。”他以十分沉痛的语气说道。

“没想到您竟然把那种事当做是自己的责任,不愧是东医生啊。不过,现实的问题是,除了财前以外,还有人适合继承您的衣钵吗?”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就我个人情感而言,我当然是希望能让在我底下长期卖力的副教授当上教授,不过,考虑到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和使命,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为了这小小的私情随便行事。我还是应该为大局着想,找个各方面都堪称一流的人材才是。你觉得怎样?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说出来。”

东出言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从这番话里,今津已经读出东不打算让财前当教授的心意。只是,他剔除财前,又打算推举谁呢?这自己就猜不出来了。

“您如此深思熟虑,真是让我钦佩不已,只是像我这样的晚辈,哪能有什么好的建议?不过,这次就换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您不要隐瞒,尽管告诉我。”

听他这么一说,东的表情现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谢谢你这么说。老实说,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最近财前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惹得全医局的人都批评他自我本位、独断专行!碰巧,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教授跟我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帮我推荐人选。”东很有技巧地道出重点。

“哦?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跟您说……”今津好像吓了一跳。

“我不会因为自己是东都大学出身的,就执意从那边找人,我的想法没有那么肤浅。只因船尾教授是日本外科学界的实力派人士,站在他的立场,一定可以广招各界人材,再加上他和我又是以前就认识的朋友,所以,我想船尾推荐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么,他找的到底是谁呢?”

“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

为了女儿佐枝子,东已经决定选择菊川升,至于船尾推荐来的另一名候选人——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他就干脆不提了。

“喔,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啊,那个人我也认识,我们曾在学会上见过面。他不但学术成绩很好,人品也很不错呢!”

今津在脑海里想起菊川升的样子,那个人和财前正好相反,沉默寡言得近乎忧郁,作风保守谨慎。如果是菊川来当教授的话,那么以后就轮到自己来压制第一外科了!此外,今天他支持船尾推荐的人选,日后就可藉此名义,接近日本外科学界的要人船尾,替自己将来在外科学界的卡位战先打开一条生路。

“您的心情我非常了解,既然您有这样的打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菊川先生获得提名!”

看他这口气,好像是为了报答东的恩情才这么做似的。

翌日,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刻意准时结束门诊,向站在身后的护士长问道:“疑似罹患乳腺癌的夏川喜久子的病理检查报告,大概什么时候会出来?”

今津根据视诊和触诊,已经判断那应该是乳腺癌了,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做了组织切片检查。

“因为是您亲自交代的特别检查,所以到三点应该就会有结果出来了。要我请宫田医生去问一下吗?”护士长提到助手的名字。

“不,我自己去。我正好有事要过去病理那边……”

说完后,今津看了看表,才刚过两点半。不过,他还是走出门诊部,穿越医院和医学院之间的广阔中庭,往医学院的病理学教室走去。

医学院的基础教室和一天有几百名病患出入、医生和护士忙得团团转的医院不同,各间教室呈一字排开的建筑物里一片寂静,连在走廊上行走都得刻意放轻脚步。

他来到研究病理的大河内教授办公室前,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

那牌子反面写的是“正在研究中,禁止入内”,当这面向外的时候,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否则是见不到大河内教授的。这位基础医学的名教授有多么难伺候,从挂在门口的牌子就可以知道。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才悄声地推开门。虽说同是医学院的同事,但当上教授才刚满六年的今津,和早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前就已经当过医学部长的大河内教授,地位是截然不同的,绝对不可能平起平坐。

大河内教授认出来人是今津,马上摘下老花眼镜:“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今津君。来,坐吧!”

又瘦又高如鹤一般的体型,加上高高耸起的鹰钩鼻,大河内教授的样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再加上他还有学士院恩赐赏的黄袍加身,越发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

今津听从他的指示,弓着背坐在椅子上。

“我研究室里的那些小伙子不管是在病理检查还是论文审查方面,经常受到您的照顾。今天我又为了乳腺癌疑诊的组织检查来拜托您,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想直接请教一下大河内医生的意见。”

“啊,就为了那件事吗?那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派个人来,我们都会详加解释的……”大河内按下分机号码,接到研究室。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托我们做的组织检查,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吧?如果已经好了,你马上把它送过来。”

他刚说完,隔壁研究室的门就开了,穿着白袍的助手拿着检查报告往教授室走来。他保持直立的姿势将报告放在桌上,大河内戴上老花眼镜,确认报告无误后,跟他点了个头,他这才退出房间。

“这个病患不是乳腺癌哟。”

“咦?不是乳腺癌……”今津不由得反问道。

“唔,不是乳腺癌,是一种叫做形质细胞乳腺炎的特殊疾病。”

“可是,根据临床观察,所有的症状都和乳腺癌一样啊!乳房内摸到鸡蛋大小的硬块,肿块的形状不明、界限不清,并且和皮肤粘在一起,虽然没有固定在胸肌上,但肿块附近的皮肤呈现轻微浮肿,也有泛红的现象。乳头凹陷,但没有分泌出血水或其他异物,我的临床经验判断它是乳腺癌,为了慎重起见,才来做组织检查的……”他偏着头思索着。

“是啊,要鉴别这种形质细胞乳腺炎和乳腺癌,本来就要靠病理组织学才比较容易,由于它的症状跟乳腺癌酷似,所以临床上要判断十分困难。不过,形质细胞乳腺炎和癌是截然不同的,它是由于化学刺激,也就是乳腺分泌物的淤塞以及分解物吸收不良所引发的发炎症状,不像乳腺癌那样是恶性的东西。”

“这么说来,只要把肿块摘除就好了?”今津求证地问道。

“不过,也有学者说这种肿块会有癌化的可能,因此透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如果确定有癌,就必须施以乳房切除术和腋下淋巴结廓清术!幸好在这名病患的身上并没有发现癌变反应,所以,应该不用那么做吧。”

大河内颇为自信地回答,并将详细记载检查结果的报告交给今津。

“谢谢您的详细指导,多亏有您,才能避免因为误诊而导致一名女性失去乳房。病患本身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他郑重地低下头。

“哪里,那是因为你的谨慎才不致招来误诊,临床医师如果做不到这点的话就糟了,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只要对病理检查不厌其烦,误诊就不会来,虽说这是我的口头禅,但医学本来就是始于病理、终于病理的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为老手后,就习惯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忽略了基础的病理检查,才会铸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就这一点来看,今津君和传言所说的不同,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啊。说起外科医生,有些人总是太相信自己的技术,动不动就要割要剐的。不简单哪,像东君还有你都已经当到教授了,还能这么谨慎、踏实,让人看了就觉得很安心。”

“像我这样的晚辈,还不够资格得到您的称赞呢!东教授倒是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这么一号人物,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激励。想到东教授就要退休了,我就会觉得若有所失啊。”

今津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东身上。对于只要打通电话和看报告就可以知道的病理检查结果,今津亲自跑一趟来问,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好提起东的事。

不过,大河内并不知道今津心中的盘算:“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东君再过半年也终于要任满退休了。对了,退休后他打算要去哪里?”他的语气透着些许的关心。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好像请了东都大学的学弟文部原次官帮忙,应该可以找到不错的出路、就此安定下来吧?”这些话都是今津从东那里听来的,不过,他只挑了无关痛痒的部分讲。

“哦,没想到东君也有这方面的本事啊。话说回来,东君退休后,你就要兼着领导第一外科了,看来你不好好加油可不行了。”

说完后,大河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今津马上眼捷手快地帮他点火。

“这是哪儿的话?我倒希望能有个杰出的人来接东教授的位子,由他来领导我们大家。”

大河内吸了一口今津为他点着的香烟,状甚美味地吐出烟雾:“东君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吧?”

“嗯,这方面的事,我倒没听他提起。不过,东医生实在教人佩服,他跟我说,比起退休后的发展,他更担心接班人的事,他打算抛弃私情,选一个学问、人品都一流的人来接任。”

“喔?抛弃私情,选一流的人物……这么说来,他是不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啰?”

“好像是这样。以东教授的为人,他当然很希望能把长期卖力辅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过,财前君好像一直无法服众的样子,让他十分困扰。不知大河内医生您有什么看法呢?”他试探着大河内的心意。

“唔,这个嘛,财前君和里见君都是从这个研究室出去的,财前一取得学位,就马上改攻临床,而里见则是十年都留在病理这边,一直到后来,好像为了什么事才转到临床。从那时候起,财前看上去就比一般人聪明,是个能说会道又能干的人,很有做外科医生的天分哪。”

“不过,就因为凭恃着这天分,最近他越发显得骄傲了起来。这件事是我从某家报社的医学记者那里听来的,他跟我说,最近他们打算开辟一个医学咨询的专栏,并找财前君担任消化器外科的负责人,于是财前就问对方说其他的负责人是谁。这个记者就说了,在关西还有同是浪速大学出身的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结果您猜财前怎么说?他说筑冈教授的名气和能力都不够水平,要人家找其他人替换。”

“哦?就连其他执笔人是谁,他都有意见?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妄了?”大河内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东教授才会这么左右为难啊。说老实话,我身为第二外科的教授,将来必是教授选考委员之一,也很头痛呢!”

“原来如此。如果他这么桀骜不驯的话,也难怪你们要伤脑筋。好,既然是有关人事的正当性,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听您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下次再找机会好好跟您请教。”

今津没有一下子就把东打算推举金泽大学菊川升的事讲出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只需把要排除财前的消息放出去就可以了。

考虑到事前放风的效果,今津就此离开了大河内的办公室。

正文 第六章

进入九月,新馆也即将落成,迁入新馆的准备工作让整个医学院上下忙碌不堪,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处挂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诊疗器具和病历的置物柜也得重新整理。此外,十月中旬即将举办的滝村名誉教授的七十七寿宴也必须规划妥当,特别是负责统筹这一切的财前副教授更显得忙碌不堪。

财前五郎从早上九点起便接连施行了两台手术,下午两点过后,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饭后,他连忙把当天一早佃送过来的寿宴筹备草案摊在桌上,里面包含了募款宗旨书、发起人名册、会场布置、活动流程等所有数据。

这份草案是佃遵照财前的意思,甚至找金井讲师商量过后才拟定的,因此从名册的完成到经费的预算都经过严密的讨论,财前就算不过目也无妨。在这必须全力进行幕后竞选活动的重要时期,竟然还要扛这个责任,替名誉教授办什么七十七寿宴,真是够了!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把数据浏览一遍后,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一看到财前,他连忙问:“有什么急事吗?”

“事实上,是有关滝村名誉教授七十七寿宴的事终于定案了,我想麻烦您帮忙看一下……”他将数据放到桌上。

东从募款宗旨书开始,逐一过目,看完后说:“财前君,这场寿宴的主办单位是医学部吗?”他的脸色阴沉,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不是,这份宗旨书上也写了,主办单位当然是滝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办的果然是我们研究室,这就怪了,为什么发起人名册上的总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鹈饲医学部长呢?”

“关于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请教您的,只因这次替滝村名誉教授办七七寿宴的事和学会无关,纯粹只是私人的聚会,而且我知道滝村医生很喜欢热闹,寿宴一定得办得风光才行。如此一来,关于募款的事,就必须到很多地方去请托,我知道您对这种事一向不耐烦,而碰巧鹈饲医学部长又好像很想承担此事,因此,我就干脆让鹈饲医学部长担任总召集人,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财前态度恭谨,话里却暗示:这种活,不是像您这种只会做学问的教授做得来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副手,这么为我着想。不仅如此,这次你不只是为我想,连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这总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鹈饲医学部长,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虽说鹈饲医学部长嘴里恐怕不会说些什么,但心里想必是非常高兴,说不定他还会把他们里见副教授叫来,跟他说要好好跟财前君学习呢!”东每句话听起来阴冷得让人不舒服。

“还有,财前君,这二百个发起人的数字是怎么来的?”

“这点,我也应该早点跟您商量的。事实上,我请医局长佃君针对经费做了番缜密的推算,结果发现这场寿宴办下来,会出现一百五十万的赤字。他说为了避免赤字,必须增加发起人的数量才行。发起人之外的出席者,每人的会费是两千元,而发起人不管参不参加,都必须交五十元的赞助费,五千元乘以二百人,就有一百万了。如此一来,经费的问题就解决了。所以,我才想让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不但可以募集到比较多的发起人,也可以避免为了私人聚会就用上第一外科的名义去向药厂或是医疗器材公司募款的事发生。”

“可是,这二百人的名字一字排开,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们就是出钱的大爷,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够的款项再另外想办法,顶多只能加到一百人,你赶快把它改过来!”东命令式地说道。

“事实上,我想既然要拜托人家当发起人,应该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经让佃把二百份委托书送出去了……”

“你看,财前君,不管是总召集人的事,还是其他事,你嘴上说要找我商量,却都是已经做了才来找我!如果今天我坚持要做这总召集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东的话重重地往财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财前一时词穷了:“幸好只有发起人的委托书送出去而已,除了发起人以外,还有三百封的邀请函要寄,到时再让鹈饲医学部长和您并列为总召集人……”他话还没讲完——“别再说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做主张、独断专行呢?连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擅自决定由谁来挂名总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见了,才说什么让您也怎样之类的话!说老实话,你就是这点最让我不高兴,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几次了,要你改进,可是你改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后接教授位子的人吗?可凭你这样的人品,就算我再怎么举荐你,别人也一定会出来说话的!所谓的教授,不是只会拿手术刀而已,见识和人品也都要顶尖才行。”东的话咄咄逼人,句句带刺。

财前硬压下即将爆发的火气:“您对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吧?”东马上把他的话驳回去。

“随着我退休的日子愈来愈近,大家对谁要来接任教授的事也愈来愈好奇,这是人之常情,本来新来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现在所处的位子就好像是台风眼一样,背地里搞小动作、出怪招,只会招来误会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请你务必自重。话说回来,最近医局内的气氛好像很浮躁,该不会连我接班人选的事,都有无聊的流言传出吧?”

财前觉得好像让人揪住小辫子般的狼狈,然而他依然不动声色:“您也有那样的感觉吗?我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已经跟佃君告诫过了,要他管一管。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五十人以上的大医局,喜欢兴风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确实有奇怪的谣言在传呢!”

“奇怪的谣言?”

“事实上,是有人在传,或许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哦?外校的教授……”东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平静的表情,“是谁呢?说出这种口无遮拦、没凭没据的话……你该不会认为我是那种连通知都没通知一声,就把长年辅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着语气问道。

“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是比较放心了。说老实话,当我刚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还在想我绝对不能就此退缩呢!”

“不能就此退缩,这意思是?”

“做个一辈子等着升格的副教授。”

“那么,万一临时出现了阻碍,让我想推举你也推举不成,你要怎么办?”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不过,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不用忍气吞声的。”

这样的言语就好像冰冷的刀刃,双方正面交锋,你来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杀手。虽说这柄残酷的刀刃无形无声,却都已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走出大学医院的正门,财前五郎坐上门口排班的出租车,令司机往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驶去。

一想起刚刚和东教授那番几乎擦枪走火的言语对决,财前就好想奔到庆子的公寓或酒吧,尽情地喝个痛快,无奈锅岛外科医院还有一场直肠癌手术等着他。

锅岛外科医院的院长锅岛贯治是早财前十届的学长,也是第一外科出身的医生,同时还拥有市议员的头衔,而市政的工作也让他忙得团团转,因此,只要有高难度的刀要开,他都会来拜托财前。对财前而言,只要不和学会或医院的手术冲突,锅岛请他支持,他都会义不容辞地答应。他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丰厚的外快,倒不如说是看在锅岛对浪大医学院校友会很有影响力的份上,这也是为了角逐教授宝座所做的政治考虑。

车子从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北转,沿着电车道约行一百米,就看到楼高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锅岛外科医院。那是一所拥有一百二十个床位的大型私人医院。

财前在医院的正门前下车,没请前台通报,就径自往院长室走去。

锅岛一看到财前,就笑容满面地迎接他:“啊,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

他一副好像正打算出门的样子,没穿诊查的白袍。一身条纹双排扣西装,让锅岛显得衣冠楚楚。蓄着胡子的锅岛贯治怎么看都像是年过五十的商务人士,脑满肠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医生。

锅岛把即将接受手术的病患病历表和X光片摆在财前面前,以急躁的语气说明了病患的身体状况和各项检查结果。财前把五天前刚拍好的片子放在X光片观测器上,再度详细地审视一遍。

“很明显地,在直肠部位有癌细胞,不过,光切除这个部分,采用姑息疗法是不行的,必须从离肿瘤很远的位置切下去,彻底清除周围的淋巴结,安装人工肛门。就像我之前提过的,请安排三名助手给我。”他敏捷地做出指示。

“我们医院托财前君的福,被大家封为‘专治癌症的外科医院’,生意好得不得了!不过,眼看你也终于要坐上教授宝座了,到时,功名利禄自然滚滚而来!”锅岛一边说,一边拍着财前宽阔的肩膀。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一不小心,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把教授的位子给抢去了!”

“什么?你有危险?不可能有这种事,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最近不知为什么,东教授和我处得不太愉快。”

财前把刚才在教授室发生的事讲了出来。锅岛一边晃动凸出的小腹,一边“嗯嗯”地不断点头,等到财前讲完了——“是吗……这样看来,不是你有被迫害妄想症,既然你都已经用眼睛和感觉亲自确认过了,那么从他校找外来教授的可能性很大。”锅岛以粗哑的嗓音肯定地说道。

“就是这样啊,起初我还半信半疑,可今天亲眼看到东教授的神色,才确定真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我这么惹东教授讨厌,真是晴天霹雳啊!看来我到这里帮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一旦从外面找人进来,我就要到和歌山或奈良大学那种地方去当教授了。”财前自嘲地露出苦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如果是快要倒台的科别,从校外找能力强、名气大的人来提振还有道理,可是你都已经做到让人家把‘东外科’叫做‘财前外科’的份上了……东到底打算找谁来,你已经知道了吗?”

“这点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他好像打算找东都大学毕业的,不过,目标是谁,似乎还没确定。”

“什么?东都大学毕业的……那不是连着两届都给东都大学包办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不只是我,只要是第一外科出身的人,不管是到其他大学任教,还是自己开业的,都不能坐视东都大学毕业的人继续霸着浪大教授的位置。什么东都大学,说穿了就是国立大学中的威权怪物,跟浪速大学这种充满在野精神的学校根本就合不来。”锅岛愈讲愈激动,一不小心,演讲的语气就带出来了。

对锅岛而言,东都大学就像执政的社会党一样令人讨厌。不仅如此,一旦从其他大学调来教授,那么自己医院临时有困难手术要做,就找不到人帮忙了,而要在随时都有近一百三十名病患排队在等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保留床位,也将更加困难。这对既身为私人医院院长又受选民托付的市议员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挫败与损失。此外,对财前而言,锅岛的这层顾虑也是很好的可趁之机。

“财前君,现在可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你先不要管教授是否会从东都大学调来,反正能跟他竞争的,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别人。话说回来,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对我们这些浪大医学院的毕业生而言,也是个重大的问题。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的!说到教授选举,就像市议员选举一样,等到选举开始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虽说走后门和拉票都很重要,但医局内部的事,你整理得怎么样了?”

“关于这一点,上个月我已经交由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全权负责,根据他的说法,连原先以为最难摆平的金井讲师都已经被拉拢了,他说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他来办,他会努力完成的。”

“原来如此,真有你的!嘴上说不行,心里却早就计划好了。好,既然这样,我也要赶紧召集校友会的大老们,从校外全力护航!同时,我们也会去游说那些握有关键选票的现任教授,想办法拉票。”

锅岛越发滔滔不绝,他一边讲,一边抓起红茶杯“咕噜咕噜”地猛灌,接着掏出胸前口袋内的花哨手帕,把沾湿的胡子擦干。

冷不防地,他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财前君,这些都需要钱。虽说你有财前妇产科诊所这么棵摇钱树当靠山,不至于囊中羞涩,不过,搞不好这次要花的钱会比我竞选市议员的时候还要多喔。”

他露骨地提到钱的事,倒让财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若是还故作清高的话,绝对赢不了。不管是教授选举,还是任何别的选举,凡是带有‘选举’两字的事儿,到最后都会跟钱扯在一块儿。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就是这样吗?候选人的人品和学问都是次要的,胜利的肯定是在各道府县的医师公会有后台、能够任意砸钱、有控制力的家伙!”

“可是,照理说,国立大学的教授选举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想成为学士院的会员或是学术会议的委员也一样,不砸钱就没希望,这就是现实。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倒是请问你,如果就钱方面的事来讲,你和东两个人谁比较占上风?”

面对锅岛的积极游说,财前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东教授他原本就出身名门望族,此外,他夫人的娘家好像也蛮富有的。”他担心地说道。

“算了,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我这个医生兼市议员呀,最近觉得竞选比拿手术刀更像我的天职呢!至于医局内部的事则由你负责,还有,你岳丈跟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好像蛮好的,你就搭上这条线,想办法拉拢鹈饲医学部长吧!不过,就算鹈饲完全支持你也没用,因为最后的结果是由临床、基础组等三十一位教授手上的选票来决定的。所以,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你要想办法去打探这些教授的动向,感觉好像不保险的时候,就把钱砸下去!这跟市议员的选举不一样,不用担心有人会去检举,还不错吧?哈哈哈!”

锅岛开怀大笑,好像今天要参选的人是他似的。

财前已经听不下去了:“那么,那方面的事就拜托锅岛院长,我这就乖乖开刀去了。”

说完后,他请护士长拿来手术衣,瞬间,财前五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脱下外衣,他将手术衣穿上。

手术结束,财前五郎离开了锅岛外科医院。突然间,他觉得疲倦感从身体深处窜了出来,他将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一早他就在大学医院做了胆结石和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一天三台手术,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刚刚又从锅岛贯治嘴里听到教授选举是多么残酷,这些让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财前君,要花钱喔!搞不好会比市议员选举还要多,不过,这种选举没人在抓贿选,算你赚到了!哈哈……财前回想起锅岛贯治那发出粗哑笑声的泛着油光的脸孔。迄今为止,一直在财前心中推演的教授选举的情境,透过锅岛贯治的话,变得愈来愈真实,几乎要逼到眼前!这和组织医局长佃那些人策划医局内部工作的事截然不同,是更可怕的尔虞我诈、更现实的政治角力!是他自己找锅岛贯治商量教授选举的事,人家也答应帮忙了——如今这份残酷已然成形,他只能继续走下去。财前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风景,车子经过上本町一丁目,来到法円阪国民公寓附近。

他忽然想起,里见修二就住在这附近。每次从锅岛外科医院做完手术回来,都会经过这一带,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去拜访里见住的国民公寓。虽然他不知道确实的住址,但只要问一下警卫,应该就没问题了。

“抱歉,请你绕到法円阪国民公寓。”他向司机这么指示,车子马上往钢筋水泥结构的国民公寓开去。

八点才刚过,这一带却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幽深和寂静徘徊着,道路两旁四层楼的高建筑互相遮蔽着,在地面落下漆黑的影子。财前在最前面那栋建筑前下车,找到挂有警卫室牌子的小房子,询问里见的住所。

“里见?里见先生嘛……”中年男子翻开厚厚的住户名册。

“就是在浪速大学医院当医生的那位。”

听他这么一说,警卫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若是那位医生的话,他就住在东栋四楼的三十二号。”他指着同一排建筑的后面。

依照指示,财前爬上那栋公寓的阴暗楼梯,找到里见的住所按下门铃。屋里传来女子的应答声,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里见已经回来了吗?我是第一外科的财前……”

对方好像吓了一跳:“他已经回来了,请您稍等一下。”

不久,穿着和服的里见出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我家……算了,进来吧!”他直率无礼地说道,并把财前请了进去。

一进门就是个六迭大的房间,一个看上去像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睁着如里见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里见的妻子手忙脚乱地收拾杂物。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顾里见。对不起,家里很简陋,请您不要客气……”她简短却得体地招呼财前。

她跟自己那喜欢卖弄娇憨的妻子杏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全身散发着学者夫人应有的端庄和聪慧。

“哪里,是我突然来打扰,您忙您的,不用管我。”财前圆滑地应对,正打算坐下之时——“那边是小孩子做功课的地方,我们还是到隔壁的小房间吧!”里见把财前带到充做书房的房间。

财前拥有的朝南书房有十迭那么大,在他眼里看来,这里小得简直就像是堆满书籍的洞穴。不过,这正是每月只领五万六千至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不做特诊也没兼职的学者甘于清贫的生活现况。环顾着这样的房间,财前的脑海突然浮现自己以前的租屋处破旧不堪的榻榻米和赖以填饱肚子的站前食堂。过去的艰苦岁月和在故乡独自生活的母亲的影子重迭在一起,不过,这样的幻觉只是瞬间出现,当他面向里见坐好时,又回复到现今这个财前的心神中来。

“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是我们研究所的学长,我去帮他做手术,回程途中正好经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吧?”

“嗯,我正在查资料。不过,没有关系,对了,是怎样的手术?”

“直肠癌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直肠癌手术随着肿瘤发生的部位和是否有转移症状在方法上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你是用何种方式的?”果然是里见,劈头就问手术的方式。

“没什么好讲的,我不光只是把直肠切掉而已。我先切开腹部,然后再切开会阴,从腹部和会阴两头把中间的肿瘤全部切除,用的是腹部会阴合并术。”财前意兴阑珊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说到直肠癌的根治手术,这个腹部会阴合并术要比单纯的直肠切除术来得理想多了。现在,只要施行直肠癌手术,大多是采用这个方式吧?”

“嗯,是吧。”

“那么,根据你的临床经验,采用这种方式的话,隔绝效果好不好?”

“嗯,还不错。”财前回答得很敷衍。

“这一点都不像是手术高手的你,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里见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财前而言,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聊什么手术的方式,而是想找个人倾吐心中的苦闷,看可不可以转换一下心情。如果对方是里见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会跟第三个人讲,而且他也能以最平和的态度来倾听。

财前点燃香烟,以无比沉重的声音说道:“我好累,累坏了……因为继任教授的问题,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让我身心都不得安宁。”

“为了继任教授的问题?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这种事交给东教授和教授会去操心不就行了。”

“交给他们?那我恐怕一辈子都是副教授,永远当不成教授。因为是你,我才老实说,一直到半年前,我都还是下届教授的唯一人选,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就在两、三个月前,东教授的心境突然起了变化,他对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突然间,我期望得到的教授宝座变得岌岌可危。如果无法得到关键人物东教授的推举的话,情势对我将非常不利,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校内的工作是不用说的,就连与校友会相关的校外工作,也得费心做下去。就是这样,我才会这么累……”

“这种话听来真让人不舒服。每次只要有教授确定要退休,随着改选日期的逼近,那个研究室的人就会为了人事的问题闹得风风雨雨,甚至无心工作。其他人也就算了,像你这么有实力的人,为什么也去蹚这浑水呢?”

“实力?如果教授选举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话,那我也不用花这么多精力在做准备工作了!选举这种东西,无论怎样的选举,都得靠关系和银子哪。”财前无奈地说道。

里见的脸色霎时凝重了起来:“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所谓的选举,难道不是最符合民主精神的理想模式吗?所以,不是选举本身的问题,而是从事选举者的良心问题,何以见得教授会办的选举就不公正呢?我真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正在现实世界上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就算你再怎么超然中立,也应该听过,所谓的教授选举,在教授会进行投票之前,选考委员会就已经把大致的人选决定了,让教授会票选只不过是一个形式。”

“可是,其他的科系……”

财前打断他的话:“你是想说其他科系不也光明正大地进行教授选举是吧?别开玩笑了,大家都半斤八两,只不过医学院的选举特别是临床教授的选举会讲到钱,所以比较醒目罢了!”他毫不在乎地说道。

“就算其他科系这么做,但毕竟医学院的教授选举选的是医学家,他的任务是培育拯救人命的医生!所以,不管是参与评选的人或是接受评选的人,都应高标准自我要求、符合严格的道德准则。”里见以抨击的语气严厉地说道。

财前将烟屁股“啵”地丢到烟灰缸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不过,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的关系。看着好了,等三年后鹈饲教授退休,忽然从校外杀出个程咬金要来跟你抢教授宝座,说不定你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不,我不会强求,也不会耍心机,更不可能为了教授宝座丧失自己的良心。顺其自然,能够当上自然很好,就算当不上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番话后,里见觉得自己和财前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陷入沉默。

隔壁的房间里,里见的妻子正在指导小孩的功课,她已经因为财前和里见的谈话而刻意压低了音量,对面公寓的窗户透着明亮的灯光,彷佛正映出平凡家庭的幸福。

“突然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真是鸡同鸭讲啊。”财前留下这句话后,露出苦笑地站起身来。

曾根崎餐馆的二楼,第一外科的六名资深助手正在里面聚会,他们是为了商讨下届教授的事而来。一开始,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就向大家透露,很可能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曾跟各位个别谈过,也在两、三个人的场合说过,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会找东都大学毕业生来担任的可能性愈来愈大,今天我把医局内的重要成员找来,就是希望能针对下届教授的问题,紧急统整出我们的意见。”

他一讲完,第二助手、实际掌控第一外科病房的安西马上说:“可是,下届教授怎么可能不是财前副教授呢?这种事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会不会是佃君你的情报有误?如果我们自己吓自己、没事找事做的话,恐怕会比财前副教授更危险喔。”

他试图向佃求证。

佃转动精明灵活的双眼看着安西:“你又讲这种话?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既然你打死都不相信,我就老实告诉你,东教授已经跟财前副教授挑明了,他说:‘如果我不推荐你做教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哟。”

他接着把昨天从财前副教授那儿听来的事实摊在众人眼前。瞬间,大家都紧张起来了。

“此外,金井讲师也说:‘如果要从校外找人的话,肯定会找东大毕业的。’这也是我亲耳听到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佃搬出研究室里跟东教授最亲近、被视为东派人马的金井讲师。

“哦,金井讲师吗?这么说来,真要像佃君讲的,得赶紧凝聚医局内部的力量,阻止他校教授的入侵才行。再慢吞吞的,说不定东教授都已经布局好,我们只有挨打的份。”一向慎重的安西这么说道。

接着资深助手山田也发言了:“堂堂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竟然要从其他大学找教授,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这次,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帮财前医生登上教授宝座!”他肩膀怒耸,高声咆哮。

“没错!说得对!若说我们学校没有人材也就算了,可财前副教授明明那么优秀,干吗还从其他学校找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他助手也义愤填膺地一起说道。佃看到在座各位已然同仇敌忾,忙说:“哎呀,大家别这么激动,既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团结起来支持财前副教授,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冷静下来,想出最有效的行动方针。”不愧是医局长,将会议情势与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安西连忙附和:“没错,必须赶快确立具体的行动方针才行,而且得特别留意,这些事都必须瞒着东教授,极机密地进行。因此,我们必须先把医局内的敌我分清楚。我想,就算是,也不是百分百都支持财前副教授,这里面有那种谁来都好、凡事与我无关的冷漠派,也有现在正吃冷饭、明着支持财前副教授而背地里却去讨好东教授、打小报告的家伙。所以,我们要是看不清他们的话,恐怕就有苦头吃了。”

这么慎重小心,真不愧是安西。

“对于那些辈分比我们低的医局员,或许还好控制,但南讲师和金井讲师要怎么办?刚刚佃医局长说了,金井讲师是拥护财前派的,真的没有问题吗?”一位助手担心地问佃。

“啊,金井讲师呀,前阵子我跟他边喝边聊,我一说财前‘教授’与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是我们医局员的理想,他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跟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所以,他已经没有问题了,而首席讲师南年纪也大了,一向都没有野心,我想应该没什么影响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和南讲师最亲近的山田君去试探一下。”

“好,包在我身上。这样一来,讲师和助手都已经团结一致,我们就秘密召开医局总会,把大家的意思挑明了,如何?”在南讲师面前讲话很有份量的助手山田兴奋地说道。

佃说:“别开玩笑了,决定教授由谁接任的是握有选票的三十一名基础、临床组教授!像我们这种连过问都没有资格的人,就算联合起来起哄,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徒劳无功而已,因此,我们应该先将医局内部统一起来。至于对付那些握有选票的教授,则需采取迂回战术,中间放个减压器。”

“你所说的减压器,到底该如何下手呢?”大家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首先,我们要善于利用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师以及校友会。对第一外科出身的开业医师而言,一旦他校毕业生成为教授,就没有人代替施行高难度的手术、分担诊疗负担,在床位的取得上也将难以通融。我们就把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他们听,对校友会的大老们倾诉爱护母校之心,从这边下手,请他们去向握有选票的教授们游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医局长。”大家都很佩服地点头称是,包厢里涨满诡异的热情。

“不过,重点是,真的有可以帮我们执行这个妙策的对象吗?”安西担心地问诺。

“打手已经找到了。哎,就是我们研究室出身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同时也是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先生。事实上,我老爸也在开外科医院,所以我就透过我老爸去跟他稍微提一下,没想到锅岛先生一口就答应了,他说:‘好,分化教授阵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这个说法跟事实有点出入,不过,一听到佃这么说,安西马上说:“喔,既然如此,统一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我、野本君还有石川君三人负责,至于向校友会及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生展开攻势,则由佃君带头,山田君和小林君从旁协助。”瞬间,分工已经完毕。

“赞成!”

佃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那么,暂时就商量到这里吧。接下来,我们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今晚,由财前副教授买单!”

他一讲出财前要请客,其他人马上响应:“赞成!好久没有痛快畅饮了。”

“喂,赶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众人阔气十足地点了一大堆菜,场面突然热闹起来。

“不光只是账单,希望财前医生当上教授的那天,也是我们名分确定的时候!”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引起众人一片哄笑。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将第一会场国立洛北大学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讲台正面挂着大型屏幕,屏幕左侧是主席的位子,右侧则是演讲者的位子。研究发表者就演讲席,每人以七分钟为限,一边将幻灯片、图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边发表演说。演讲的题目遍及各个领域,从致癌理论、癌细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方面的课题,都一一提出来发表。

七分钟的限制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警铃会响起,提醒演讲者把握时间,遇到这种情况,有人会立即终止演讲,但也有人硬撑着一直讲到最后。每当一个演讲发表结束,主席就会问听众:“针对刚刚发表的演讲,在座各位有没有问题?”这时,如果有人提问的话,也必须在两分钟的限制时间内将它说完;如果没人提问,主席就会请下一个演讲者上台,就这样,以这般行云流水的畅快速度,一天将近五十个研究专题才能发表完。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愈往后面的座位走,就愈容易看到西装背后皱巴巴、手里抱着大包包的人,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坐夜车赶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这些人都是些等到会议结束后又得马上赶回地方大学的穷讲师或助手级的会员。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

还剩七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病病患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当东从船尾那里听到他的这番盘算,并且知道他已经跟今天的主席讲好,要让菊川上台发表特别演讲的时候,他一方面惊叹船尾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一方面也认为在这种学术会议场合,让菊川在主席的提名下发表特别演说,对自己推举他角逐下届教授而言,真的是非常有效且高明的事前热身运动。

坐在邻座的船尾附在东的耳畔说道:“这个人讲完,就换菊川君上场了。”

这时讲台旁标示演讲题目的小屏幕打出“胃癌根治手术所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对重症合并的应付处理”的字样。演讲者马上就以连珠炮似的幻灯片开始解说。辅助说明的幻灯片“啪啪”地一直换,听讲者都还没读完两、三行,片子就已经跳到下一张了,资料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提醒七分钟快到的警铃一响,演讲者更是一鼓作气,想把剩下的部分一骨碌念完。催促下台的警铃响了两、三次,但演讲者还是紧紧占据着讲台,拚命地讲着。会场中窃笑声四起,连船尾也吃吃笑道:“现在的人心脏可真强哪!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时间快到的警铃一响,就会立即停止,就算还有一半没有发表,也会赶紧下台。”他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

到最后,主席终于忍不住请演讲者下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下来。

接着,主席形式化地问道:“对于刚刚的演讲,有没有人要问问题的?”

没有人有疑问。

“那么,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发表到此全部结束。正如刚刚群马大学外科的田泽讲师所讲的,对于同时患有心脏疾病的重症病患,如何才能让他们安全地接受胃癌根治手术,已经成了我们今日的重大课题。碰巧,从两天前就在京都会馆参加日本胸外科学会的金泽大学菊川教授,今天也来到了现场。我想请他从心脏外科的立场,以《心脏外科的进步促使胃癌手术的适用范围扩大》为题,发表特别演说。我想,这肯定意义非凡,不知诸位的意见如何?”

会场一致涌起赞成的掌声,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

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一直到十几年前,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导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术,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致使我国现代的心脏外科也迈入新的纪元。之后,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此项技术已发展成熟,现在就算是心脏瓣膜症病患也能接受胃癌手术了。不可讳言,患有心脏疾病的病患,在接受外科手术时容易发生休克的现象。不过,随着心脏外科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管理也进步了。万一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也可以施以开胸手术,在第一时间内进行急救。此外,如果手术中发生休克,致使心脏无法正常运作时,也可以铂针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调整器给予刺激,让心脏恢复一定的律动。像这样,由于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迄今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脏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术,其适用限制已大大放宽,而本来患有心脏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病患,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着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演讲结束了,主席站了起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已经全部结束,并做最后的致词。他话都还没讲完,会员已经陆续往出口走去。会议从上午八点开到下午五点,在这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这正是从各地来的会员可以轻松游览京都的时刻。在会场大门口,各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公务车排成一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的车子,接受豪华招待去了。至于无名的穷学者,则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车,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店去了。

船尾和东来到走廊,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抱着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将脸转向东:“这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君,我应该在会议之前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过,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学会要开,为了刚才的特别演讲,他才特地从会场赶来……”

这件事东已经知道了,不过,船尾还是正式介绍两人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菊川绷着一张脸,三句话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东,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经都告诉我了。”东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际找台阶下。

“怎么样?我们找一个有京都情调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

正当他们打算朝大门走去的时候,金井突然从背后叫住东。

“医生,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要几点、在哪儿开比较好?”

由于这次学会在关西举办,所以东得分担一些杂务。这些,他全交给金井讲师处理了。东顾虑到菊川就在旁边,装出慎重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嘛,你就跟他说,明天就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有联谊会,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时间,十二点半在总部召开,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安排。还有,接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科的金井讲师,和我一样都是专攻肺脏外科。”他把金井介绍给菊川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刚刚您的特别演讲实在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金井好像在观察菊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里,我才是……”菊川小声、冷淡地应道。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沿着河畔尽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鸭川的浅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条蓝色的流畅棱线,逐渐与昏蒙的薄暮融为一体,和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各峰也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经完全变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边听着这么安静的流水声,一边吃饭哪……”船尾享受着睽违已久的京都风情,这么说道。

菊川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老板娘进来打招呼,将菜端了上来。东立刻取过酒瓶,先帮船尾斟满,接着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盖住酒杯。

船尾见状马上说:“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强也要跟东医生敬一杯。对方可是来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学,何况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还主动找你当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吗?”他责备菊川的不懂礼数。

“那么,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点。”菊川以生硬的手势举起酒杯,东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帮他倒了一点。

“刚刚你的特别演讲,内容真的非常有趣!我是知道心脏外科在整体的治疗上都进步了,不过,你讲的内容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昭和二十六年对心脏外科而言,真的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是的,那一年对日本的心脏外科而言,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为什么呢?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同一时间,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在面对法洛氏四重症这种先天性的心脏重症时,也首度以布陶式手术法在日本创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说日本现代的心脏外科史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菊川感慨良深地说道。

“菊川君当时是我们教研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他也参与了那次手术的规划。后来,即三年后的昭和二十九年,文部省首次开办心脏外科的综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参加了。现在,他不只是在心脏外科的领域,对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船尾再次强调自己所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成绩上有多卓越。

东感觉船尾的这番话似乎在跟他邀功,不过……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啊,关于这一点,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们科的财前君的确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要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来培育年轻的医者,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事实上,今天早上的学会他也参加了,不过,因为下午有特诊病患的手术就先赶回去了。你也知道,想当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同时符合教育、研究、医疗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个优秀的学者才行,可惜在这方面,财前君就差了一点。如今,我们学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心脏外科的专家!然而,心脏外科是时下最受世人瞩目、最走在时代尖端的学科,所以我们一定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由你来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阵容将更加坚实完整,我不会因为财前当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选他当接班人,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未来,我应该将眼光放远,征求像你这样的人材才对。”

东知道此刻说财前五郎的坏话只会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调,所以他假托放眼全国、广征人材的名义来游说菊川。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十六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喔!”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东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学当教授的。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六年,医学本身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医学院幕后的人事斗争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和不安,为了拂去这小小的伤感,他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到洛北大学的医学院办点事,打算多留两天,后天再坐夜车回去。”

“是吗?正好后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顺道来我家,大家一起吃顿便饭,吃完饭后再从大阪搭车回去怎么样?”东临时起意地提议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船尾却硬逼着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么可以拒绝?如果我有空的话,也想跟你一起去呢!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处理不可,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就打扰了。”

“好,为了菊川教授,我们痛快地干一杯!”

东对于菊川要到自己家里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这样的兴奋里,一仰脖干了杯。

东家的饭厅里,靠墙摆着充满英国风格的摆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饰以盛开的洋兰,绒布的刺绣餐巾、一整套的精致餐具整齐排放着。

面对这么大张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门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声音说道:“哎呀,怎么好意思让您坐在这样的角落?请您坐到前面来……”她身上飘散着香水的味道。

“喂,老公,你的位子在这边。”

东正打算在菊川对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边。菊川对面的位子是特地为女儿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么?客人都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失礼!啊,你赶快去请佐枝子下来。”政子向端菜过来的女佣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对不起!小女不知是因为怕生,还是生性喜欢独处,平常很少跟人接触,真是伤脑筋呢!”

“哪里,我只是来跟东医生打声招呼,没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应对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学会上,以少壮派教授的身份发表特别演说时的沉稳大方大相径庭。

“哪里,我们家呀,就算没有人来,平常也习惯全家一起吃饭,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个,真伤脑筋。不过,她也有过人之处,或许我做母亲的这样讲有点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准,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这样啊?”

“大概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菊川这样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紬和服的佐枝子出现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慢?这位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跟人家打招呼!”

佐枝子将视线转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从椅子边站起:“敝姓菊川,打扰了。”两人就这样简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请人家多吃点菜……”政子忙着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的话做,做完后,她转身挺直身体,以极端正的姿势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地夹着菜。餐桌上一片安静,政子又开始聒噪地讲起话来。

“我最近从东那边听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说您是拥有大好前程的少壮派教授,还说您是罕见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之前不是有美国心脏外科学者在做一种颇为复杂的血管再通术吗?我听说当时日本能针对这手术提出解决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佐枝子听的,还做出大为惊叹的样子。

随即连东也跟着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从那之后,菊川先生在我们外科学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哪里,那没有什么,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总而言之,就是我运气好,做对了研究。”菊川难为情地解释道。

“不,这跟运气好不好没有关系,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构思,加上日积月累的努力得来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往金泽大学后,交出来的学术成绩跟你在东京时的一样多——就算被调往地方,也没有稍微松懈自己的研究,这点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为心脏外科这门功课的属性使然,医学的发展可说是日新月异,而心脏外科的进步又更为神速,一年前还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马虎眼。对研究者而言,这可说是一天都不能松懈的严苛学问……”

没想到佐枝子突然开口说:“要这么严苛才称得上是学问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亲政子正好相反,脸庞带着一种落寞的阴郁,只有眼睛散发出冰雪聪明的光芒。

“哎呀,汤都快凉掉了,来,赶快趁热喝。”

餐桌再度陷入沉默,政子好像串场人似的,催着大家喝汤。

“怎么样?还合您的胃口吗?这个汤可是我陪东去德国留学时,跟当地的主妇学的,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政子当然知道菊川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不过为了要把话题引到居家生活上面,她故意如此说道。

“菊川的夫人已经在四个月前去世了。”东似乎在提醒政子别乱讲话。

“啊,有这么一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抱歉!对了,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结核,在床上躺了四年,最后还是走了。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还好……”菊川简略地回答道。

“呀,卧病就卧了四年,想必您一定很辛苦吧?不过……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像菊川先生这样每天都有一大堆研究要做的人,没有孩子对您来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往后,您可有什么打算?”

“往后的事?我根本……还没去想。”菊川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您太太卧病卧了四年,突然之间去世了,您没有心思想以后的事也是应该的。不过,埋头研究的人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最近,像是国际医学会所举办的联谊会等等,也都是夫妻一起参加的场合比较多,如果您一直单身下去的话,会有很多不方便呢!”

政子露骨的话语,让佐枝子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干了。今天晚上邀请菊川教授到家里吃饭的事,事先父亲或母亲都没有跟她提起,可是,从刚刚母亲讲的一番话里,佐枝子已经了解到他们的用意,一股无可言喻的羞愧涌上心头。

“对了,佐枝子,菊川先生答应要做你父亲的接班人,是不是很值得庆幸啊?”

政子逼着佐枝子表示赞同。

佐枝子猛然抬起头:“那,很好……”只有一句话。

东有点担心地瞄向菊川:“能够有你这样的接班人,我真是松了口气。如果研究室里有合适的人选当然最好,不过,就因为没有,我才厚着脸皮跟你拜托的。这下,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他试着打圆场。

佐枝子想起去拜访里见三知代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曾亲耳听到父母亲的争执——“老公,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以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老实人。”

母亲激动的声音和父亲的回答,在脑海里苏醒。她看向菊川,这个最近刚丧妻的少壮派学者似乎不知道东的意图,他真的以为人家找他当接班人,只图他能认真做学问。佐枝子的心里,忽然浮现里见修二的形影,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拿菊川和里见修二比较了。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宴会厅,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滝村恭辅七十七大寿的各界嘉宾,正陆续赶来。这里面当然不乏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部长,而在知事、市长、工商协会代表的带领下,著名的财经界人士、大阪市的众、参议员们,也几乎都到齐了。

身穿黑色礼服、颈系黑领结的财前五郎,因为是滝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必须统筹会场的杂务,确定活动的进行,指派负责签到和带位的人,不过,只要医界大老或财界名人一现身,他就会屏退年轻医局员,亲自带贵客到最前面的桌子。

坐在主桌的滝村名誉教授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硬朗得根本不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全场他都谈笑风生,忙着跟主桌的其他名人寒暄。来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总共有鹈饲医学部长、前医学部长大河内教授、则内院长以及东教授四个人坐在主桌,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因为有总召集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去向各桌的来宾致意。人面广、善交际的鹈饲一秉豪爽的作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相较之下,东则近乎呆板,只会恭敬行礼这招。

三点一到,偌大的会场已经烟雾弥漫、酒气冲天,虽然都已经十月了,气温却高得让人快要流汗。确定三百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齐后,财前连忙跑去主桌,在东的前面摆好麦克风。如果寿星是像滝村名誉教授这样的大人物,负责司仪的就不会是副教授,而是寿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现任教授,此乃医学界的惯例。

东以一贯的严谨表情面对麦克风。

“今日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参加此一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现在,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滝村恭辅医师庆祝七十七大寿的宴会正式开始,我们恭请来自各界的嘉宾为寿星献祝词,也请伟大的滝村医师为我们讲几句话。”

他讲完开场白后,大家公认很会讲话的知事率先站到麦克风前。

“首先由我开头来献祝词,不过,大家尽管放心,我不会跟在鸡尾酒会一样,不识趣地讲一大堆。特别今天这个是为了庆祝健康长寿的聚会,而且桌上又摆了这么多豪华菜色、美酒佳酿,还说那种又臭又长的祝词就太惹人嫌了。不过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祝生于大阪、堪称‘大阪之光’的著名文化勋章得主、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滝村医生能够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能够跟他学习。在此,我谨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意,为伟大的滝村医生干杯!”

他操着发表政见时锻炼出来的大嗓门,高喊着干杯,瞬间,宴会厅里“干杯”声四起,大家都把杯子举得高高的。滝村名誉教授也堆起满面的笑容,将杯子高高举起。接下来,就由工商协会代表、日本医学会会长献祝词,等轮到滝村名誉教授致谢词时,会场的掌声更是热烈。

滝村名誉教授满头白发下的泛红脸颊闪着光芒,他站到麦克风前,用力地清清喉咙后说道:“刚才大家就一直在献祝词,一些礼数周到的先生们连酒都没喝,只专注地听着演讲,所以,我简单说几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共襄盛举,我衷心感到感谢。有这么多人为我祝贺,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甚至厚脸皮地希望八十八岁过‘米寿’的时候,还有人帮我办庆生会,大家可千万不要以为与滝村有关的聚会就此结束,从此把老头子忘了。相对地,我也会自求老当益壮,凡是医学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关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利用我这把老骨头!”

他简短洒脱地说完,会场再度涌起如雷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鹈饲一步步挪动肥胖的身躯,往麦克风靠去。他首先面对与会者,对今天宴会的出席率之高表达郑重的感谢,接着他转向滝村名誉教授说道:“滝村医生,恭祝您生日快乐!从这么近的距离拜见您的容颜,让我一点都不觉得您已经七十七岁了,连我这个专门研究老人医学的晚辈,都忍不住要跟您讨教养生之道了。您的丰功伟业,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您不但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还是曾获颁光荣文化勋章的日本医界泰斗!不过,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您一样有这么多有趣的轶事。我现在就来透露一、两个给大家知道。医生在昭和十六年的时候,身为医学部长,有一天在学生面前宣读教育敕书,却一不小心把最后日期中的明治二十三年,读成昭和二十三年,使得在场的学生一片哗然,面对这样的失误,如果换作是别人,绝不可能像滝村医生一样,可以一笑置之;还有,某年某次临床学会的最后一天,医生原本应该带头高喊‘日本外科学会万岁!’的,没想到却喊成‘浪速大学医学院万岁!’相信这一点,也绝对没有人学得来。”

鹈饲一讲完,主桌马上扬起一阵不避讳的笑声,不过,围坐在入口处附近的副教授们,却强忍住想要喷饭的冲动,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教授们坐着的桌子也传出笑声了,他们才敢含蓄地低声窃笑,连财前也拚命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声。

紧跟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后,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每朝报》社社长、大阪府市议会的会长也都上台讲了话,接下来就是轻松的欢乐时光了。不过,财前并没有把工作都交给年轻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间,巡视宴会的进行是否顺利。

突然,靠窗那边的桌子传来“财前副教授!”的叫唤声。

声音是从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传来的。他马上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强权在握的开业医生摆出乡野武士的架势,全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满五十岁的知名私人诊所或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大家百忙中还抽空过来,因为有诸位医生的幕后协助,让我们办起活动来也格外有面子。”财前无比慎重地打着招呼。

已经有点醉意的锅岛捻着胡子:“正好,趁此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校友会的头头认识。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亲密无间,就由你来担任介绍人吧?”这话里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对,就顺便介绍一下。对我们这些开业医生来说,比起天高皇帝远的滝村大医生,真要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手术高明的食道外科权威财前副教授会比较有用吧?”

说完后,岩田先将财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再一一把各位院长介绍给财前。

在宴会上,这种介绍可说是稀松平常,不过,很明显地,锅岛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销财前,希望校友会的大老们能扶他当上教授。

财前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表现谦卑,好讨对方的欢心,所以他一反常态,万分恭谨地低下头来。在大阪数一数二的大森外科医院院长,因酒醉泛红的脸猛然一震:“啊,你的事我常听锅岛君提起,有你这么一位晚辈,我们真觉得安心!总之,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互相帮忙吧?”说完后,他状甚愉快地哈哈大笑。

那笑声之大,甚至引来邻桌客人的侧目,而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瞬间,财前在心中大喊不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看准适当的时机才说:“那么,请大家慢用,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鹈饲医学部长穿过闹哄哄、乱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避开,只用眼睛追随着鹈饲。鹈饲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个眼色,来到外面的走廊。然后,岩田表现出似乎要上厕所的样子,匆忙地也往走廊走去。

财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庆生会结束后,岩田会找鹈饲医学部长到新町的料亭密谈,现在这两人正在商量时间吧?财前转向背后,看向东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长老早就退席,不见人影了,其他名人则围着滝村名誉教授高谈阔论。这里面既包含着对左襟别着淡紫文化勋章、功成名就的医学家的敬畏,也洋溢着一种能与崇高人物谈笑的满足。东也置身其中,他露出高傲的微笑,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财前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坐上那张主桌,和东一样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谈笑风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将不择任何手段,在五个月后的教授选举中赢得胜利。

鹤之家的和室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一边拿眼觑着庭院的灯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岩田说话,等到岩田终于说完了,他很直接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你说有紧急的事,原来就是这回事啊?”

滝村名誉教授的七七寿宴之后,他编了诸多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后续的聚会里溜出来,没想到岩田要讲的话,全是跟财前副教授有关。这种事又不是今天非讲不可,改天再讲不就好了?鹈饲心里老大不悦。

岩田拿起酒瓶帮鹈饲倒酒,同时说道:“唉,你别板着张臭脸嘛!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找来,只是,你也知道人事这种东西,差一天整个情势就会完全改观。你还记得吗?你在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不是也碰到过突发状况,吓得胆都没了?”他意在提醒对方当初自己是怎么替他奔走的。

瞬间,鹈饲的脸上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东君是否要推荐那个菊川,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案,只不过是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好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反对外校的人来当第一外科的教授吧?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谁后再说。”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提拔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啰?真让我惊讶。凭你和东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别人讲,也应该要找你商量才对,结果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部长晾在一旁,说不定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哪。”岩田语带嘲讽地说道。

鹈饲一听,脸色马上变了:“岩田君,请你别再说这么失礼的话,什么东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是我根本没把快退休的他放在心上!”

岩田仔细观察鹈饲的反应,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放低姿态,好言相劝:“呀,失敬,失敬。只怪我们太熟了,我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哎呀,请你别见怪。不过,话说回来,东到现在都没跟你提教授候选人的事,会不会是因为他怕让你知道后,会碍手碍脚的?我是苦口婆心,才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后,会碍手碍脚……怎么可能?根本没这回事吧?”鹈饲轻松地撇清。

金框眼镜下,岩田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是吗?不过,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这人还蛮会演戏的喔。”他故弄玄虚地说道。

“哦?锅岛……那个身兼市议员、很能干的锅岛君吗?”鹈饲颇在意地问道。

“哎呀,我怎么说溜嘴了!事实上,刚刚同桌吃饭的时候,锅岛盯着主桌的东,偷偷地跟我说:‘你看那个东,乍看之下好像是个正派学者,没想到他背地里却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串通,想推举船尾的手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来当教授,计划把东都大学的势力扩展到浪速大学。’我笑着说:‘怎么可能!’结果,锅岛他说:‘没骗你,根据第一外科医局员打探回来的情报,也说东、船尾、菊川已经搭上线,跟我得到的消息一模一样,所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上,这些话全是财前五郎跟他说的,不过,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岩田没忘记要借第三方锅岛的名义讲出来。

鹈饲无比惊讶:“这么说,第一外科的医局已经展开拥护财前的事前运动,而锅岛君也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你何必那么惊讶,你自己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吗?等到选考委员会开始运作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拥护财前的派别马上就整合了医局,也跟锅岛联合了起来。”

“那么,既然工作都已经进行到那边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鹈饲谨慎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选考委员会召集一开始,财前就一直占上风,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财前派的教授们担任选考委员,如果不这样做,缺乏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危险了。”

“可是,我身为医学部长,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可以。”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你自己跳出来,就请你旗下鹈饲派的教授帮忙做这些工作。”岩田干脆把话挑明了。

瞬间,鹈饲的脸露出苦笑:“可是,医学院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表面上看来,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其实不然。医学院里,除了以我为中心、所谓的主流派外,还有医学部长选举时输给我的则内院长所领导的则内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础医学指导权的大河内派。”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鹈饲主流派、则内派还有大河内派,彼此势力消长的情形怎么样?”岩田也非常谨慎地反问。

鹈饲想了一下:“这个嘛,最近我对则内派改采取的怀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视情况合作的。不过,问题出在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句话,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因此,这次最难摆平的应该是他们。更何况,之前财前君曾在那个研究室待过,他的缺点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内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喜欢财前那一类型的人的。所以,如果东教授从大河内那边下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因为临床、基础组加起来总共是三十一门课,基础就占了十五门,握有十五张选票啊!”鹈饲以沉重的语气说道。他这么步步为营,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岩田忙搓着手,像商人一样放低姿态:“呀,这实在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复杂的派系斗争,就没头没脑地硬要你帮忙,真是抱歉。”

他再三道歉,拿过酒瓶,帮鹈饲斟酒:“不过,真的不行吗?这也是展现手腕的好机会啊!你该不会只想做个医学部长就算了吧?如果想要竞选校长的话,现在就要努力打好基础,到时就算你不来拜托我,我也不会忘记要涌泉以报的。”岩田一步步探向鹈饲的内心。

“真是的,什么事都瞒不住你。”鹈饲算是承认了。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话,我怎么领导全是老狐狸的医师公会?又怎么当校友会的干部?总而言之一句话,到时请你尽量差遣我。怎么样?你就答应了吧?看在朋友的份上!哈哈哈!”岩田意味深长地笑了。

鹈饲也忽然发出响彻包厢的大笑声:“呀,真的,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哈哈哈!”

只是,不管是鹈饲还是岩田,两人的眼里都没有笑意。

正文 第七章

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矗立着全新落成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馆,堂岛川的河面上,倒映出它有如白色巨塔般的威容。就在一个月前,新馆才刚刚完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落成典礼,文部大臣也应邀出席。

鹈饲回想着当时的盛况,一脸志得意满地踏上了擦得晶亮的新楼梯,然而一走上三楼,想到从这一刻起就要开始运作遴选下一任教授的选考委员会,他的脸色就一沉。病理的大河内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再加上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以及东教授,总共是六名成员,面对这样的名单,鹈饲怎样也无法满意。

原本他心中盘算,除了自己和东之外,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个临床部门的教授,如果都能当上选考委员,那么在短期内,第一外科的下任教授遴选就可以拍板定案。他向自己的心腹、妇产科教授叶山透露了这样的想法,要他在事前对那四个人拉票,起码先和临床组的各科教授疏通疏通。可是,尽管如此,在一个星期前举行的例行教授会议上,实力雄厚的大河内教授硬是踹下了耳鼻喉科的教授,挤进选考委员的行列。甚至因为医学部长依惯例不得兼任选考委员长,所以大河内便由大家指定成了选考委员长。到底要找谁去搭上大河内教授这号大人物的线呢?这是鹈饲最挂心,也最想知道的。不过,根据妇产科叶山所得到的情报,大河内并不是为了要支持特定的某人才坐上这个位子,他为的是让教授选举能够严密公正地进行,他是“严正的中立派”。

严正中立啊……鹈饲嘴里咕哝着,急急忙忙走进会议室。

二十坪左右的会议室中,以大河内教授为首,其他的委员已经都到齐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来得真早啊!”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开始时间三点还差不到五分钟后,于大河内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右边的邻座是东,坐在对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鹈饲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开口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召开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大河内选考委员长,请。”

大河内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选考委员会是一个以公正调查及判断为基础,替第一外科遴选出教授候选人的机制,然后再以这个机制选出最后几位候选人,藉由教授会议投票表决选出下一任教授。我们的角色担负着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公正无私地进行评选。”

在座全都不发一语,东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即将卸任的落寞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了!请大家慎重地进行评选……”东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大河内继续他的谈话:“首先,我们一定要决定评选的基本方针才行。但在讨论这个基本方针之前,我想先请教第一外科现任教授东教授,不知您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大河内细心周到,他没有忘记要让即将卸任的东先发言。

东略显紧张:“我想说的是,对于下任教授的人选,我并没有说非得怎样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诸位选考委员严正评选而产生,在我卸任后能将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部发扬光大的优秀学者,不论是谁都可以,这是我唯一的想法。”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还故意用淡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要求。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鹈饲庞大的身躯探了出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东教授的发言!通常,现任教授大多会对下任教授的人选,蛮横专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着想……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向他看齐才是。”

鹈饲从岩田那儿得知东似乎想要推荐菊川升,所以他才会这样惺惺作态,故作感叹。

只有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有这样想的人才奇怪。”

“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制定具体的评选标准吧。首先要考虑的是下一任教授的专长项目,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说到这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说:“这问题我们先大致划分一下。提到现在第一外科医生的专长项目,就是东教授的呼吸器外科,还有财前副教授负责的消化器外科这两大类别,我们是不是要选一个专长于其他类别的人呢?这是我们先要决定的问题。”

他一讲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着说:“就负责第二外科的本人而言,现在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在东教授以及财前副教授的领导下,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这两项领域已经是人材辈出了,而第二外科,归纳起来就是我的一般腹部外科,有关于这个领域的病理诊疗和研究,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老实话,心脏疾病可以说是日前最受大家关心的疾病,而最令人烦恼的是,我们没有一位称得上是心脏疾病权威的外科专家,所幸刚才听了东教授的一番话,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只要是出色优秀的学者专家,都可以是下一任教授的人选。此时,我认为该下定决心,招聘心脏外科的权威……”

今津话声刚落,所有的视线就全集中到他身上,因为这是第一次和下任教授候选人有关的具体发言。坐在今津隔壁,身穿华丽排扣西装的妇产科叶山教授,如女性般白皙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所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其专长的领域,不一定要什么都有、什么都囊括在内。在东教授面前这么说,实在是很失礼,但不管怎么说,消化器外科已经打响了名号,所以我们今后是不是也该继续朝这个方向推进呢?如果因为心脏外科是医学界的主流,就说要聘请心脏外科专家,或是因为脑神经外科受到瞩目,就要聘任脑神经外科专家的话,这根本就和赶流行的开业医生没什么两样嘛。”

从这番话可以听得出来,叶山与刚刚发言推举心脏外科专家的今津意见相左,他心中属意的是消化器外科,也就是财前副教授。被视为鹈饲医学部长心腹的叶山说了这番话,就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僵了,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却好像个大老粗般毫不客气接着发言。

“刚刚叶山教授所说的未免也偏激了些,其实不止国立大学附属医院,就连综合医院也是一样,只要是现今正流行的一门学问,不管是心脏外科也好,脑神经外科也罢,凡是外科领域的专家,医院都应尽可能地囊括,这不也很好吗?所以第一外科也是,我们不要只局限于目前现有的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应该要好好考虑从广泛的外科领域中找寻下任的人选才是。”

野坂有着和今津以及叶山不同的独特看法,从发言听来,他似乎已经根据上述的考虑,决定了自己的人选。在座的每个人,尚未发表意见的就只剩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和医学部长鹈饲了。大河内始终都是一副严正中立的模样,而且站在基础医学教授的立场,临床组教授评选的事儿,他也没有必要特别主观,所以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了。

今津用他一贯的温厚表情殷勤地问道:“您认为呢?我们也想听听医学部长的意见……”

鹈饲缓缓环顾在座每个人的脸:“各位提意见都很踊跃,就好像是在评选你们自己的接班人一样。如果要问我,我觉得让现在已很有名气的东外科继续发扬光大,对第一外科,对医学院,甚至是对东教授而言都是最理想的。东医生,您认为呢?”他故意给东戴高帽子。

“听到这些话我很感谢,但我对于退休后还要让东外科如何如何并不是很在意,我看得很开,自己只不过是个即将任满退休的老兵罢了。再者,我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单仅限于呼吸器外科或是消化器外科,而是成为涵盖范围更广、名实都无愧于浪速大学这块金字招牌的第一外科。因此,我觉得各位选考委员可以从更自由、更宽广的角度来考虑人选。”

这番响应沉稳周到,而且言语中也抛出了一个讯息:不要只限于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何必如此谦虚呢?”鹈饲巧妙地模糊了争议的焦点。

大河内老花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瞪着鹈饲:“既然现任的东教授并不囿于目前研究室的专项或研究主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从广泛的角度,纯粹以学识、成绩、人品为考虑,选择出优秀的人材了!对各位选考委员来说,这也是比较好的方法吧!”

大河内话才说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说道:“虽说有些问题以‘广泛的角度’一句话就带过了,但实际上大致的范围也应该要规范一下吧?换言之,依照之前的惯例来看,我认为应该先决定是否仅从我们学校遴选,又或者,如果要从校外遴选的话,是要规定只限于奈良、和歌山、德岛大学等浪速大学旗下的学校呢,还是只限于东都大学或是洛北大学毕业的人呢?”

大河内这时马上脸色一沉:“用这样划地自限的心态来规定事情不是很奇怪吗?既然都说要从宽广的角度来遴选人材了,就该彻底执行才是!诸如限定大学之类的想法,应该摒除掉才对!”大河内否决了野坂的提议。

今津趁着话锋立刻接口:“我的意见和选考委员长完全一致,不要限定学校,就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正式从本校发送请求推荐函给各个大学,再从被推荐的众多人材中选出下届教授,这才是最好的做法!毕竟,我们是要以全国性的广泛视野来选出能够胜任的人材。”

话刚说完,鹈饲以企图盖过这些话的音量大声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看来,除了妇产科叶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选的是本校的下届教授啊。每个人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产生人选。我们是要遴选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照着顺序,先把目光焦点放在本校,然后再往其他学校看呢?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为本校的医学部长,还是要先提一下先后顺序的问题。”

他态度恭敬,却立场强硬。在座一片寂静,因为众人对鹈饲有所顾忌以致气氛显得凝重起来,只有大河内一脸泰然:“鹈饲君,所谓的全国公开招募,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为起点而至全国的大学,所以当然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采用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广阔的视野来网罗人材。哪!鹈饲君你老是在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广召人材,指的就是这个啊!”

鹈饲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么评选的方式,大致上就决定为全国公开招募了,至于下任人选的专攻领域,我们就等大家一起评阅被推荐人的学术成绩时,再同时决定好了,如何?”

大河内做出了总结,其他委员也都颔首认同。

“那么,接着就是候选人的年龄,这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对于年届退休的老学者,我们应该是敬谢不敏吧?”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没错。再者,没有十年以上资历的教授,终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成绩。我们就找年纪四十上下,正值事业盛年的少壮派教授如何?”他这番话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继续纠缠不休:“话虽如此,光只是年轻有活力也没什么用吧?最好是在学术成绩和外科手术技巧方面都很杰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认同的人。”

鹈饲从一旁插嘴道:“是啦,这样说是没错啦。但是像刚刚野坂教授所讲的那三者兼备的超高标准,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然把人家吓到,就没人敢来了。哎呀,像标准这种东西,还是尽可能放宽一点,让人容易达到的好。毕竟,我们是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来遴选教授的!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哈哈哈!”鹈饲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买东西。

“这是在商讨国立大学教授人事的严肃会议,不当的言辞或嬉笑,请尽量避免。”大河内毫不客气地提出纠正,“接着是全国公开招募的截止日期,大家对这方面有何意见呢?”

大河内这么一问,鹈饲立刻发言:“年关将近,接下来杂务会愈来愈多,我们大家不可能只忙选考委员会的事,所以应该尽快办一办,就把截止日定在十二月十日怎样,然后在十二月当月将候选人做个决定。”

“但是,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日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好吗?毕竟是全国性的招募,这样时间上好像不太充裕……”

东知道鹈饲在打什么主意,他将推荐的时间缩短,对本校出身的财前就会比较有利。就在东做了这番发言之后,鹈饲说道:“哎呀,没问题的啦,按照以往的惯例,公开招募期限一个月就已经足够了,而且就实际状况而言,本校发出请求推荐函给其他大学,对方大学收到后才来决定推荐名单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依常理来说,各校都是事前已经商议好推荐人选,就等着正式的请求推荐函送来不是吗?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完全够了。”

鹈饲也看穿了东心里的盘算,他说完后转向大河内:“等十二月十日以后,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收集齐全,我们就尽快找个时间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怎么样?”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数据都齐了的话,何时开会都无妨。这个嘛,就定在十二月十五日或十六日,怎么样?”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只要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名义,拟一封请求推荐函,内容说明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任满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上被推荐人的履历、学术成绩明细以及推荐信”。然后再将请求推荐函发送到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选考委员:“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就到此结束,我们会尽快联络学务主任,请他以本校医学部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发出请求推荐函。”

会议结束。

东从会议室回到二楼的教授室,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早在一年多以前,“任满退休”这四个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今天参加了教授评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任满退休的现实正活生生地向自己逼近。

距离退休的日子就只剩四个半月了,随着选考委员明确制定了下任教授的评选标准,他感到自己这个现任教授的份量也愈来愈轻了,退休的日子已经迫在眼前。

东大约一个月前才从年代久远的旧馆搬过来,他环顾明亮整洁的教授室,目光投向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柜。任满退休——多么残酷的字眼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旦到了某个特定年龄就一定要你停止工作,这是残酷世界的悲剧!为了要让这个悲剧的悲惨程度稍稍减轻,他排除了自己麾下的财前五郎,特意推举来自他校的菊川升。从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的情形看来,未来的态势还不明朗,无法判断哪一方比较有胜算。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阴郁的视线移到映着夕阳余晖的窗下。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谁打来的?东犹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了话筒。

“喂,东教授吗?是我。”今津压低了声音。

“啊,是今津,刚才谢谢你了。”

“不,不用客气,我想再和您商量一下刚才的事……”

今津好像很急似的,东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事实上,我很早以前就和人约了今晚七点碰面,而且无论如何一定要赴约,这样看来好像没有办法找个地方好好谈了。你看,我们约在R会馆的大厅见面怎么样?那里一楼夹层有个很安静的会客室,如果可以的话,七点之前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谈。”

东话还没说完,今津紧接着说:“没关系,在哪里谈都可以。那我现在就先赶过去,这样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立刻挂上了电话。东放下话筒后,拿出放在上衣内袋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写着:菅典子钢琴独奏会,大阪R会馆五楼,晚间七点开演。这是女儿佐技子在女校时拜师学艺的女钢琴家菅典子的独奏会门票。选考委员会是为了选出自己的继任教授而成立的,而在首次开会的这天,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和女儿一起参加音乐会——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今津,自己也觉得此刻并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可是,难得女儿邀约——佐枝子央求说:这是老师的独奏会,无论如何您一定要陪我去!——更何况当时还没决定选考委员会的开会日就是今天,所以就约定了下来。

当然,因为对方是佐枝子,如果告诉她今天无法赴约的理由,她一定可以谅解,可是东对于佐枝子没邀母亲政子而约自己参加音乐会的事感到很开心,他不想错过只和女儿一起享受音乐的难得机会。从浪速大学到R会馆,走路只要十五分钟。东沿着河岸道路走到R会馆,伸手推开大门。一进入大厅后,就看到今津坐在隐蔽的一角等着。

“不好意思,和你约在这种地方实在失礼,那,我们去楼上的会客室吧。”

东带着今津上楼,来到了一楼夹层的会客室。会客室里使用间接投射的昏黄照明,摆置着北欧风格的家具,空间宽敞,柔和地烘托出人们谈话的身影。东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和今津面对面坐下,立刻唤服务生过来点餐。威士忌苏打送来后,“今津老弟,今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东对着今津干杯,谢谢他今天在选考委员会上一直不断地替自己发言。

“这怎么好意思!另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冒昧地问一句,不知你对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看法嘛……这个啊……”东含糊其辞,“那今津,你自己怎么看呢?”东又反问今津,自己则拿出雪茄盒,叼了一根雪茄。

“嗯,老实说,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些超乎预料。”

“这样呀,是哪一点和你原先预料的不同呢?”

听到东如此慎重其事地问,今津为自己的失策道歉。

“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表面上主张要让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传承下去,其实可以看出他们支持的是财前,这是预料中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内教授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尤其是大河内教授,之前我曾委婉地试探过他,也向他暗示过我们这边的意思,原本以为他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没想到今天大河内教授竟然一直秉持着严正中立的态度,实在令人意外。我应该事先多跟他疏通疏通,再加把劲才对,现在实在觉得后悔。”

“别这么说,大河内教授就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他会以学识、成绩以及人品各方面为考虑,是个唯实力马首是瞻的人,而且正因为他有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必须秉持着公正的立场,所以他会更加严守中立、公正无私。他呀,反正早晚都要决定把票投给谁,所以只从他今天的态度来看,并不能断言他就一定不支持菊川呀。可是,如果我们对他太过急躁、动作太明显的话,届时他脾气拗起来,反而弄巧成拙。我们还是相机而动,在我说可以之前,你绝对不要特地对他提这事儿。”东一一仔细分析道。

“那么,大河内教授那边,我们就暂时再观察一下好了。另外,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那边,他只比财前大三岁,自命也是少壮派教授,平常不太和财前讲话,把财前当成竞争对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材。他因为认同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才加入了鹈饲派,我原本以为他会支持财前,不过从今天的发言听来,他心中除了菊川、财前之外似乎还另有人选。本以为野坂教授会支持财前,结果却不是这么一目事,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他到底想推举谁呢?”

今津纳闷着,努力想厘清个中的环节。东也陷入了沉思。

“对呀,听野坂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推举浪速大学旗下的大学,因为他提到过,虽然说是全国公开招募,但是不是该限定在本校旗下大学范围之内。”

“这么说来,就是奈良、和歌山、德岛这几所大学了?”今津这么一提,东同时在记忆里搜寻从浪速大学调到这几所大学医学院的教授级人物,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每一张脸,但还是很难理出什么线索。

“算了,也不是这一时三刻就非得要马上查明不可。在这个月内,各大学会通过全国公开招募的渠道,将要推荐的候选人推荐函送过来,等收集齐全、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时,就可以知道野坂要推举的人是谁了,而且既然知道他要支持的人不是财前,我们应该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东并不太担心。

“这样一来,就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来说,支持菊川的有两票,支持财前的有两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这比率来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财前的两方势均力敌,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么样,鹈饲和叶山这组人马的政治势力很难对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今津的语气略显沉重。

“拉拢了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他们的政治力量的确是个威胁,但如果我们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的话,政治力量说不定会让他们自掘坟墓,造成反效果!这里毕竟是大学,虽说或多或少存在愿意依附政治势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会有教授排斥这种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对。”

“嗯,的确,也有可能会变成自掘坟墓的局面……对呀,应该会有人很排斥。没错……”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不过,现在还有件事令人担心——一日评选真的着手进行,东教授您的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哦!现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经验,这样的副教授反而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声浪反而会增高,我担心的是这个。”今津忧心忡忡道。

“这种情形是可能会发生的,这多多少少是源于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对这一点也已经有所体认,也思考过届时该怎么办了。”

“您的打算是……”

“唉,你再帮我注意一下有没有这种情况就是了。倒是一个月后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请你使劲哄抬菊川,把他炒热!在那种场合,我总不能把自己身边的财前推一边,积极推举菊川,所以,只好由你出面了。还有,请你在推举时要用对方法,让菊川得到大河内教授的赏识。”东欠身低下了头。

“您这么说,我真是愧不敢当。我之前升格为教授时,您曾鼎力相助,现在我只是想报答您的恩情,请别放在心上。您是和人约在哪里的呢?”今津体贴地问道。

东低头看表,才发现约定的时间七点早就过了,都已经快八点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先告辞了,改天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吧!”

东一边说,一边赶忙站起身来。

东来到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五楼音乐厅,走廊已经不见半个人影,通往会场的大门紧闭。他翻开节目单,知道肖邦的《奏鸣曲》已经结束,现正进入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东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等待这一曲演奏完,接着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往前面数到第十排的座位走去。他一到,已经等很久的佐枝子马上转过白皙的脸庞担心地问道:“父亲,您没有很赶吧?”

“没有,临时有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东脱下帽子,在佐枝子的旁边坐下。会场里有很多盛装打扮的年轻女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兴奋,似乎正品味着方才演奏的余韵。

开演的铃声响起,穿着正式银色晚礼服的菅典子现身舞台,顿时掌声涌起,菅典子向听众深深一鞠躬,坐到三角钢琴前。掌声停止了,菅典子提起丰满的胸部,大口地吸气后,开始弹起贝多芬的《C小调第三十二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一百一十一号》。

序奏从庄严的乐音开始,慢慢地愈来愈激烈,正当听众以为弹跳的高音会一直往上飙、情绪紧绷时,琴音突然一转,迤逦成幽深、美丽的旋律,带人进入如梦似幻的静谧世界。于是,灵魂被洗涤了、被提升了、被净化了。东将那美妙的旋律吸入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操弄权谋的心,如铅般重、如泥般浊的心也被擦洗干净了,平静祥和随之而来。不知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平静了。这几个月,为了教授接班人选的事,他不但要跟东都大学的船尾秘密磋商,还要担心不让医局员发现,甚至面对财前五郎时,也要想办法伪装,就是这些事让他精疲力竭、神经衰弱。别说是静下心来做研究了,就连片刻的安宁都不可得。如今想来,佐枝子之所以找自己来听菅典子的钢琴独奏会,恐怕是因为看到父亲的疲态,善解人意地想要帮父亲纾解心中的压力吧。东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向佐枝子的侧脸。

青磁色的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听得入神的佐枝子所散发出的清丽之美,令人炫目。佐枝子和东夫妇不一样,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抑郁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属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如雷的掌声响起,菅典子从钢琴前站起,深深地一鞠躬,听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佐枝子也把手举到胸前,不停地鼓掌,直到菅典子的身影没入舞台边的帘幕,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场表演到此落幕,第二场则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东和佐枝子一同走到走廊上,忽然,他感到身体的疲倦。聆听的时候让他觉得灵魂得到慰藉的贝多芬奏鸣曲,不知为何,在曲终之后反而令他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灰暗。他看到门边的沙发,正打算坐下……

“父亲,等我一下……”佐枝子说道,她突然踮起脚,往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了。”

“喔,里见君啊……”东不太有兴趣地应道。

“之前我曾在人家家里叨扰了一顿晚餐,我去跟他打个招呼。”说完,佐枝子立即朝楼梯走去。里见好像也注意到佐枝子了,他停下脚步,看到东坐在佐枝子身后的沙发上,连忙快步走来。

“没想到东医生也来了,我完全没发现。今天的演奏真是精彩……”他将没抹油的头发轻轻一拨,彷佛尚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原本就清亮的眼睛绽放出丰富的光彩。

“唔,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倾听了。菅大师以不似女性的有力指法演奏,真是韵味深远啊。里见君常来听这种音乐会吗?”

“哪里,我有一名病患正好是菅典子大师的门生,是她招待我来听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大师的门生喔,这还真是巧遇了,就算在大学里。我们也很少碰到面,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了……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上的天顶餐厅吃些点心?反正接下来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里见翻了下节目单:“好,就一起去吧。”他跟着东往楼上走去。

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吧,九楼的天顶餐厅非常安静。东挑了靠窗的桌子,向服务生点了菜,眼睛看向窗外。楼下,大楼的灯光和霓虹灯广告牌倒映在河面上,堂岛川一边发出熠亮的闪光,一边往前流去。白天的喧嚣彷佛是个假象,扩散在都市丛林间的只有宁静。

服务生送来汤后,东开口说道:“今天为了接我位子的教授人选问题,召开了选考委员会,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疲倦。”他露出苦笑。

“喔,是这样啊。”里见兴味索然地应道。

“病理组的大河内教授是委员长,一开始他就大声疾呼,然后各派的说法也出笼了,到最后连鹈饲医学部长都起来发表高论,真是一片混乱!”

“是吗?这实在是……”里见的回答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东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阵焦虑:“里见君对教授选举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这可是跟你们第一内科密切相关的第一外科教授选举,更何况,众人争相讨论的对象还是和你同期的财前君呢……”

里见大感意外地看着东:“只要碰到教授选举,校内必然是一片骚动,不止遴选教授的那科,就连其他科也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对想要安静看病、做研究的人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种困扰。教授选举这种东西,难道就非得以这样的形式进行吗?”他的语气显得颇为无奈。

东不动声色:“那么,里见君觉得教授选举应该要怎么进行?”

“我没有想过具体上一定要怎么做,可是,我觉得选一名教授,必须考虑的是他在学校这样的体系里,如何看待‘学问’,又是如何从学问中找到救助生命的方法,这才是我们必须认真考虑的。现在大家对教授选举的态度,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是教授还是医生,只要牵涉到人的欲望,就没办法做到你所说的严格自律。”

“是这样吗?在这充满矛盾的现代社会里,还有胸怀理想的人,心中总期盼着,至少大学这个地方能本着人类的良知做事,我不认为现在的大学连这么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可是,这种事光要求大学是没用的,应该广泛地要求整个社会吧。”东反驳着里见的言论。

这时佐枝子插嘴了:“父亲,在父亲身边少了一个像里见副教授这样的人,是一种不幸。”她表面上在安抚父亲,实际却等于帮里见说话。

“不幸?我哪里不幸了?”东以责问的语气问道。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像父亲这么喜欢研究的人,就算回到了家里,也没有时间坐到书桌前,每天都累得不得了,精神愈来愈衰弱,这又是为了什么?里见先生所讲的就是这个。”

这么说的同时,佐枝子望向里见的眼神,比她看着菊川升时更多了几分温柔。

妇产科叶山教授进来的时候,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看来是正在等他。

“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看门诊,所以来迟了。”

叶山走向待客用的茶几,跟鹈饲相对而坐。

“怎么样?都来齐了吗?”

下届的第一外科教授,将通过公开招募的方式,请全国各地的大学推荐合适人选。鹈饲这是在问各候选人的推荐信寄来了没有。

“啊,学务处那边已经收到八封推荐信了。”

“哦?竟然有八封之多?”叶山惊讶地问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毕竟是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院要招募教授。目前共收到八封推荐信,不过我听说实际的数目不止如此,原本有比这多一倍的人要来竞争,但各大学为了防止推荐来的人一开始就被刷掉,所以自行在校内筛选过了,现在是八个没错,可距离收件截止日还有两天呢。”

“东教授要推荐的金泽大学的菊川,他的推荐信想必已经来了吧?”

“嗯,昨天刚收到。大概是怕太早送来会引人注目,所以日子快到了才突然插进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呢。”鹈饲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么,也收到像是整形外科野坂君处的推荐信了吗?”

叶山这么一问,鹈饲立即露出不悦的脸色:“到现在都还没看到类似的东西。不过,这不用我从各大学送来的推荐信里去找,应该是你要从校内的各种情报里去挖掘才对吧。”他语带责备。

叶山女人般的白净脸孔露出惶恐的神色:“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非常抱歉……事实上,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过后,我也想过去向野坂君问个清楚,怎知他闪闪躲躲,根本就避而不见。像上个礼拜也是,明明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一去东京出差就是五天,完全失踪了。我现在真的是拿他没辙,万一来了个跟他一样的怪人,那可真是头大了。”

“别只会叫苦,你身为鹈饲派的参谋长,好好控制他们那些人不是你的本事吗?像上次的选考委员会也是,你跟我保证说野坂教授当然是自己人,没想到他却窝里反,让大家措手不及。托你的福,最近我的血压升高了不少!”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已经辩解过很多次了,但我知道野坂教授对财前君有意见,纯粹只是因为私人的原因。基本上,在校内的派系里,他还是属于鹈饲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自己人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野坂教授既不支持财前,也不支持菊川,竟自己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只是想捧自己喜欢的人当教授的话,那还算好,就怕他已经推出第三人选了,最后却演变成只有财前、菊川捉对厮杀的局面。万一,他一气之下把票都给了菊川,我们就全玩完了,关于这点不得不防。”鹈饲陷入沉思地说道。

叶山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野坂教授推举的候选人是匹大黑马的话,那么或许真会像刚刚鹈饲医生所说的,在最后决战的时刻,选票会往菊川阵营流去,这样财前君想选上教授就有点困难了。既然野坂教授的动向会对选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他那边可不可以请鹈饲医生直接去跟他讲,如果您能亲自出马的话……”

他还没讲完,鹈饲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叶山君,这是不可能的。我身为医学部长,怎么可能自己跳出来说要支持财前君?因此,你要是不当我的发声筒,我可伤脑筋了。”

“更何况这跟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一样,总共才三十一张选票,不管过程再怎么迂回曲折,只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将选票一张张地拉过来并不是不可能啊。所以,我才会拜托叶山君帮这个忙啊。”鹈饲的语气强硬得不容对方拒绝。

“那么,我再想办法去跟野坂教授说说看,不过,大河内教授那边要怎么办?他那个人本来就古怪,不好随便出手。前几天,我借口说有事要办,正好跟大河内教授同路,故意找他搭一辆车,在车上,我不经意地提起教授选举的事,没想到他开口闭口就是严守中立,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叶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鹈饲连忙探出身体:“可是,号称‘大河内基础组’的基础学科,最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听大河内的,因此,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轻易瓦解他们。反过来想,说不定基础组还是游离选票的大票仓呢。”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一个不小心,不光是这次教授选举泡汤了,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别想得到基础组的协助……”叶山依然举棋不定。

“嗯,你的顾忌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有时也必须使出狠招才行。怎么说呢?不光是这次选举,如果以后碰到任何事,都必须跟那不通情理的大河内教授这么打交道,那我这个医学部长也不用做了。所以,干脆趁此机会瓦解他的势力还比较省事。虽说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但只要有人背叛的话……百年老店的梁柱也旧了,现在正是容易出现裂缝的时候。”鹈饲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是,只对基础组下手,难道……”

“正是如此,恐怕支持菊川的东派也觉得要分化基础组不太可能,正静观其变呢。这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时机,所以,叶山君啊,希望你要随时做好分化基础组的准备。”

“嗯,我会照您说的做好准备,不过,因为对手是大河内教授领导的基础派,如果不更加慎重的话,恐怕……”叶山欲言又止,“为什么医学部长宁愿冒着得罪基础组的危险,也要支持财前君呢?”他不懂为什么鹈饲不惜分化基础组也要帮财前拉票的心态。

“像叶山君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了解呢?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名副教授,做出这样的事。我是为了我自己。由我扶植的教授每增加一人,我们鹈饲派的票就会多上一张,教授选举、医学部长选举乃至校长选举,凡是通过民主程序进行的投票表决游戏,一定得握有足够多的选票才行。所以,我是为了让鹈饲派在未来能多一张铁票,才拚命地帮财前五郎登上教授的宝座啊。”鹈饲避重就轻地说道。

“我下午看诊的时间就快到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说完后,鹈饲叫秘书拿来诊疗衣。

初冬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让新馆一楼朝南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显得既温暖又明亮。病患一个一个地进来,财前五郎一边帮他们看诊,一边发现到每位病患的表情已不复以往的战战兢兢,变得比较开朗自信了。这全是新诊疗室的功劳!不仅是诊疗室的墙壁,就连诊疗台、诊疗桌、旋转座椅都清一色改成乳白色系了。为了除去病患心理上的压迫感,那些看来令人生畏的诊疗器具也收拾得一乾二净,尽可能不让病患看到。新装上的空气清净器发出悠悠运转的马达声,和缓地运作着,走在磨得光亮的地板上,护士们彷佛在滑行似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这些都跟在旧馆所见的景象不一样,看起来明亮多了。

“医生,这一位看完,今天的门诊就结束了。”

医局员将最后一名病患的病历递给财前,将病患的X光片放到小型影像观测器上。财前将片子看了一遍,请病患躺在诊疗床上,做腹部触诊。

面容黝黑瘦削的病患不安地问道:“医生,我们家附近的医生说我是胃溃疡,必须开刀动手术才会好……”

财前触诊完毕,将X光片再看了一遍。病患十二指肠的部位已经严重变形,检查报告记载着潜血反应阳性、胃液检查高酸。很明显,这是十二指肠溃疡。

“不是胃溃疡,是十二指肠溃疡,必须动手术。”财前答道。

病患的脸色一变:“医生,不动手术就不会好吗?”他仍不死心地问道。

对财前而言,碰到这种情形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公事化地说:“已经慢性化脓了,所以必须动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他叫病患去办入院手续,说完后,即从座位上站起,快速地用消毒药水把手洗干净,走出了诊疗室。

三点过后的走廊已不见病患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洁妇正忙碌地挥动着拖把。财前大跨步走着,看到医局长佃正迎面匆匆走来,像是有事要找财前。

“今晚我们也将展开密商,您要来吗?”

“今晚我有点事,不好意思,你们谈好了。”

佃有礼地一鞠躬,从财前身边走开了。任谁来看,都会以为这只是副教授和担任医局长的资深助手在路上巧遇,顺便聊了两句。不过,最近为了医局内部的统一工作,佃每个晚上都在财前岳父的情妇开的店里召开医局联谊会,美其名曰是为了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但是,有时大家根本没聊到重点,就吃吃喝喝了事。不过,今天财前实在无心去凑这个热闹,他一进入副教授室,就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开始抽起烟来。

第一次教授选考委员会上,东并没有推荐财前五郎,而倾向于以公开招募的方式挑选继任,这点财前已经得知。于是,他和岩田以及锅岛见了面,告诉他们这个情况,并把佃那批人集合起来,想办法巩固医局内部的团结,每天都忙得头昏眼花。这期间他施行的手术,还比一周规定的数量多了八台,身体重得就好像灌了铅一样。也因此,虽然佃表示希望自己能参加今晚的联谊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让身体休息片刻后,财前看了看表,慢慢地站起身来,脱下白袍,准备回家。不过,他并不是回真正的家,他已经跟庆子约好要在K会馆碰面。

一进入堂岛川河畔K会馆的三楼咖啡厅,财前就看到庆子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色的长外套、黑色的小圆帽,庆子全身时髦的黑色打扮,让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往庆子的位子走去:“要不要去吃晚餐?”

庆子瞄了一眼手表:“才五点呀,先喝点茶好了?”

“喝茶嘛……那算了,饭等一下再吃,我们去附近散步或是兜兜风好了!”他没有等庆子回答,就径自从座位上站起。

一走出K会馆,就发现夕阳已经落在高楼之间。薄暮中,忙完一整天工作,正要赶回家的人们,在柏油路上迤逦出无数长影。

财前拦了辆出租车:“请开到可以看到河口的地方。”

“咦,河口?”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嗯,没错,安治川或是木津川都无所谓,只要是在这附近,又能看到河口就行了。”

听完财前的指示后,司机往西边驶去。车来到大运桥路一带,忽然民房变少了,让高墙围着的丑陋工厂却愈来愈多。司机继续往前开,通过大船桥后,就是木津川的河口了。他们看到露出红土、彷佛人造陆地的河岸以及混凝土的堤防。要看到河口,爬上堤防是唯一的方法。

出租车在造船厂前停下,财前默默地朝着堤防走去,庆子也跟在后头。两侧尽是炼钢厂和造船厂,数不尽的烟囱和吊车高耸着。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吊车的巨大阴影往天空突刺,几乎要迭撞在一起,炼钢厂的熔矿炉吐出火焰般的烟雾,将天空的一角烧得赤红红的。这里是位于木津川河口的临海工业区,从这里产生的巨大噪音和黑色剪影充满无比的压迫感,让人觉得渺小人类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值得一提。

财前快步通过这一区,站上河口的小沙地。眼前淤塞的水不停地旋动,却在下一秒以惊人的速度冲出河口,初冬夹着海潮味的凛冽晚风拍打着财前的脸颊。忽然间,财前觉得,如今以自己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全都是一场空。

“怎么了?跑到这种地方来……”身后传来庆子的叫唤声。财前马上回复以往的神情,抽起香烟。

“怎么样,不错吧?你不知道大阪有这种地方吧?虽然周遭都是噪音和巨大的机器,但只要来到这河口一角,就会无比安静……”他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来,你真的累坏了。”庆子似乎有点担心。

“哪里,没什么事。”

“可是,真奇怪,你没事跑来河口,又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是不是教授选举出现了令人烦心的事?”

“没有,我真的只是有点累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心神恍惚?这不是很奇怪吗?今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交代佃他们要去岳父女人开的店里,好好地开会。下届教授选举的事,我已经都盘算好了,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是吗?那就好。不过,上次佃他们挂你的帐,来我店里喝酒的时候,好像曾提到野坂教授要推举谁,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说什么会陷入苦战,真的没问题吗?”

让庆子这么一说,财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那么劳神,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在野坂教授将推举的那名对手身上。

“没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夺得教授宝座,毕竟当教授的机率只有两百分之一。”

“咦,什么两百分之一?”财前没头没脑的话让庆子听得一头雾水。

财前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是我凭一流计算功夫算出来的‘取得国立大学教授宝座的机率’。以我的经历为例子来说,我在当无薪助手的第二年,东教授从东都大学调来,至今已经过了十六个年头,从那时开始研究员就一直维持在四十名左右,以每年平均有十名新人递补的速度计算,十六年就有两百人,这里面不管是谁都是抱着成为教授的梦想,才留在研究室的。因此,想要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宝座,其机率是两百分之一,而且这个机率不是一直都存在——一旦有人当上教授后,必须等到他年满六十三岁退休,这样的机率才会再出现一次!所以,我这次的机会,可说是隔了十六年才有的两百分之一喔。”他炫耀地说道。

“也只有你才能算得这么精准。这么会算的人干吗跑来这样的河口,学人家伤心郁卒呢?你最大的魅力就是拥有大学教授和文化人都没有的行动力和耐力啊。”

愈来愈冷的夜风里,庆子的话带着一股抚慰的温暖。

“我知道,庆子……”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的心中再度燃起蓬勃的野心,积压已久的身心俱疲终于纾解了。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大概知道野坂教授打算推出的第三人选是谁了,看来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到底是谁呢?”

“反正后天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急着现在把他讲出来。”

说完后,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一拔,“啵”地丢到水里。

正文 第八章

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新馆三楼会议室里,正送着舒适的暖气。

会议于下午两点开始,以鹈饲医学部长为首,东、今津、叶山、野坂等各委员都已到齐,只有委员长大河内迟到了。

大家各自喝着职员送来的茶,有人仔细地擦拭眼镜,看来虽然轻松自在,却又显得异常沉默。东与今津内心支持菊川,鹈饲及叶山暗地支持财前,而野坂则意属这两人之外的候选人,因此,大河内的迟到,使得每个人的内心更加焦躁。就在此时,房门打开了,高瘦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刚才在学务处耽搁了一点时间。”

大河内右手抱着盖有“秘件”印章的公文袋坐了下来。

和第一次召开选考委员会时相同,大河内坐在中间,左右各坐着鹈饲及东,今津、叶山、野坂则坐在对面。

众人坐定之后,大河内面带严肃地说:“现在开始召开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第二次选考委员会。依照第一次委员会的结论,为了将视野扩展至全国,选拔出一流的人材,我们采取全国招募的形式,以鹈饲医学部长的名义,发函向全国各大学广求推荐函。首先报告招募的结果……”

他从公文袋中取出名单:“至十二月十日止,本校收到的推荐候选人共有十名,分别是以下这几位:名古屋大学矢田教授、千叶大学橘副教授、东北大学三上教授、三重大学雨宫教授、洛北大学曲直部副教授、金泽大学菊川教授、广岛大学今教授、冈山大学梶谷教授、德岛大学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

大河内说完,将列有这十名候选人的学历、工作简历、研究经历等资料的履历表及成绩目录的复本,连同各候选人的推荐函,交给各委员。

“哦,受推荐者都是相当优秀的人材呢!能有这么出色的候选人,全都是靠委员会的努力。”东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件看,以略带形式化的口吻向众人致谢。

“不,再怎么说,这都是拜东教授的医学成就以及人品所赐,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够成为东教授的接班人啊。”

大河内教授说完,鹈饲也接着说:“是啊,全都是拜东教授的为人所赐。像我这样率性而为的庸俗之辈,顶多只有底下的副教授肯接任我的位子。东教授能够聚集到这么多的人材,实在教人羡慕极了。”这番殷勤的话中,隐含着对东教授不肯推荐自己属下的讽刺。

大河内像鹤一般伸长了脖子环视众人:“那么,现在立刻进入评选程序。依照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所决定的评选基准,详审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及人品,从十名候选人当中挑选出适任本校第一外科教授的三名最终候选人,呈报教授会来接受表决,我们选考委员会的责任实为重大。因此,请各位委员务必排除来自个人情感的攻击及中伤,以学识、人品及实力为第一考虑,依公正无私的态度进行评选。”

大河内表情严峻地说完,各委员都煞有介事地颔首同意,望向手边的文件。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评选。首先,各位认为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如何?”

大河内话声刚落,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立刻探出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率先发言:“矢田教授在甲状腺癌等内分泌外科领域的确非常有名,但是他的年纪是不是有些不适合?矢田教授已经五十五岁了,距离退休年龄六十三岁只剩下八年,这样实在有些勉强。”野坂是六名委员当中年纪最轻的,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年轻似的。

妇产科叶山教授也接着说:“是啊,短短八年,是无法成什么大事的。若是无法任职教授十年以上,教授就只是空有虚名,无法留下任何成绩。考虑到这一点,虽然非常遗憾,但还是先将矢田教授剔除吧。这样的话,剩下的候选人都是五十岁以下的年轻学者了。”

“那么,就将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除去。接下来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橘副教授不愧是小山教授的门生,成绩非常优秀,但是看他的研究题目《肠闭塞的病态生理研究》《术后的营养管理研究》等等,感觉似乎有些通俗,缺乏学术气息,关于这一点,请问是否有哪位愿意提供意见……”大河内提出身为基础医学教授而应有的批判。

东也望向桌上的文件:“我有同感。看他的成绩目录,除了学位论文之外,光是在学会发表的主要论文就有二十篇,成绩相当优秀。但是他选择的题目却有些鄙俗,简直像开业医生一样,令人不敢恭维。”

其他委员也赞成东的看法,于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也被剔除了。

“那么,接下来是东北大学的三上教授,各位有任何意见吗?”

大河内一提出第三位候选人的名字,叶山便紧接着发言:“我听说三上教授以前曾因《慢性胃炎的外科治疗研究》这篇论文而出了大丑,在学会的风评并不是很好。关于这一点,我想请教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的意见。”他有意要征询今津的看法。

“我记得那是在昭和三十四年的日本外科学会研讨会上,三上教授的讲题是《慢性胃炎的胃部切除手术之预后》,在他的发表内容里提到,有百分之八十的病患预后情况良好,但主持人却提出了疑问,说:‘其他大学也曾对慢性胃炎进行胃部切除手术,却有手术后症状完全不变,或者反而比手术前更严重的报告。从大部分的报告来看,都没有得到如你所说的那种好效果,关于这一点,请问你如何说明?’而其他的提问者更是尖酸刻薄,像‘你是不是为了配合结论,所以尽选一些符合论文内容的病例啊?’‘手术后,病患依旧放心地继续接受你的治疗吗?’等诸如此类的棘手问题接二连三。三上教授在讲台上被问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答辩,到最后甚至还不小心说出‘今后我还是会继续选择病例’这样的话来,引起哄堂大笑,就连在一旁看的我,都忍不住又同情他又觉得好笑呢!”今津说完,大河内及各委员也都笑了。

“有人急着想在学会崭露头角,因此选择符合自己发表内容的病例,好提升自己的成绩,但是,身为一个学者,这是最要不得的行为。三上教授理所当然必须被剔除。这样一来,范围便缩小到七个人了。我们继续进行下一位。”

大河内说完,鹈饲开口说:“我仔细看了其他七位的学历、职历以及研究经历,他们的实力全在伯仲之间。洛北大学校系有两人,九州岛大学校系有两人,既然同一校系都各有两位候选人,那么我们就将一个校系的候选人缩减成一位如何?啊,我并没有特别拘泥于校系的意思,只是提出一个评选方法作为参考而已。”

大河内闻言,露出不甚认同的表情:“这简直就像国会的预算分配一样。如果候选人够优秀的话,就算有两位来自东都大学系统,或者全都是洛北大学系统出身又何妨?总之,我不赞成我们国立大学教授的评选采用这种预算分配似的方式。”

大河内不假辞色的这番话,使得现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我们不要拘泥于一校系分配一位候选人这样的做法,而是尽可能不要让候选人集中在同一个学校系统,然后再继续考核这七位候选人,这样各位觉得如何?”东居中调停,打了个圆场。

大河内望着手边的文件,考虑了一会儿:“那就这样做吧!而且评选也进行到难分高下的阶段了,就依东教授所说,请各位尽可能不要让候选人全部集中在同一个校系,继续进行评选吧!”

大河内否定鹈饲所说的分配方式,在说到“尽可能”三个字时特意拉高了音调。

“如此一来,洛北大学校系就是洛北大学的脑神经外科的曲直部副教授以及三重大学的雨宫教授两位。不过,如果单就这两位作选择的话,我认为还是该推选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叶山说道。

“我有同感。三重大学的雨宫教授在洛北大学担任副教授的时候,说好听一点是擅长政治手腕,说难听的话,他是个野心家。他的个性倨傲,和教授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好,因此没被推荐为教授候选人。像这样一个人,即使在学问成就上再怎么优秀,作为率领浪速大学第一外科这个大家庭的教授,就人品来看还是无法胜任。因此我和叶山教授一样,认为洛北校系应该选择曲直部副教授才是。”今津接口,以温和的表情慢慢说道。

虽然他表面上赞同叶山,却也没忘记提出被淘汰的人选太有政治手腕、个性倨傲等这些与财前五郎相同的缺点。叶山恨恨地撇过脸去。

“的确,如此长于政治手段的人,与其说不适合我们浪速大学,倒不如说他的品性已经不够资格当一名医生了。”大河内如此断言。

鹈饲满不在乎地接着开口:“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待会后讨论,先继续进行评选吧。接下来要从九大系的广岛大学血管外科的今教授以及冈山大学研究制癌剂的梶谷教授当中选择其一。我认为,还是应该留下广岛大学血管外科的今教授。关于这一点,整形外科与血管外科密不可分,野坂教授,你的意见如何?”鹈饲不着痕迹地奉承野坂道。

“是的,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在血管外科这方面的确相当有贡献。他以贾可布森的显微外科手术法进行过外径二点六毫米至四点二毫米的血管缝合——也就是细小血管缝合法的研究。当然,今教授加上自己的改良,这让他在血管缝合方面的成绩突飞猛进。因此,我认为在学术成绩方面,广岛大学的今教授比研究制癌剂的冈山大学梶谷教授更要优秀。”野坂这么说明。

听完野坂的说明,各委员也都赞同。大河内拿起手帕擦去眼镜上的雾气:“这么一来,留下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以及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再加上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候选人剩下这五位。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各位有何意见?”

瞬间,场内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这是因为在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议之后,东不推举财前而支持自己母校“东都系”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这一传闻,在整个大学内不胫而走的缘故。

鹈饲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满怀讽刺地说了:“哦,东都系为了不引起同门内讧,慎重且高明地只推选出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一个人呢!而且从我们手边的研究经历及成绩目录来看,详尽完美得不像是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出来的东西,看样子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大河内皱起眉头:“这与评选基准毫不相干吧?我们只需要菊川教授是否适任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评选意见。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的意见。”

今津闻言回答道:“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始终专注于冠心病的外科疗法,在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的领域里,无人能出其右。他曾在日本外科学会总会中得到学会赏,记得以前美国心脏外科学界实施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术时,日本能够释疑解惑的也只有菊川教授一个人。菊川教授享誉国际,而且今年才四十三岁,加上他内敛沉稳的性格,我认为他非常适合担任我们浪速大学的教授。”

今津像是要特别加强大家对菊川的印象似的,提出菊川得过学会赏以及获得国际好评的具体例子,甚至称赞他的人品。大河内兴致勃勃地倾听,而鹈饲却忍不住开口:“今津,你这样过于称赞特定的候选人,不是违反规则吗?”

“不,我只是以同样专攻外科的立场,基于我所知道的事实进行说明而已。”今津恭敬地回应道。

大河内也跟着说:“心脏病学是目前最有意义的学问,从今津教授的说明以及我们手边的成绩明细来看,菊川教授也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材,因此我建议将菊川教授留下,各位觉得如何?”

大河内这么一说,鹈饲和叶山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只能苦着一张脸赞同。

“那么,接下来剩下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德岛大学葛西教授的选考,关于这两位,各位有任何意见吗?”

大河内说完,叶山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刚才,为了不让洛北大学校系和九州岛大学校系的候选人同门对抗,我们各挑选出一个人。那么,我认为也该从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同一校系的德岛大学葛西教授当中剔除一个才是。”

叶山语毕,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顿时一惊,东和今津的脸色也起了微妙的变化。方才鹈饲提议,同一校系有两位候选人的情况,最好集中为一校系一人,或许,他就是看穿了野坂支持的候选人是浪速系下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野坂那张黝黑粗犷的脸转向叶山:“叶山教授,选拔浪速大学继任教授的时候,候选人之一必须是本校的副教授,这算是一种原则。除此之外,另外再选出一位浪速系的候选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若不这样做,一旦本校的副教授成为候选人之一,本校系的奈良、和歌山、德岛等大学就不能有候选人,今后或许就再也没有优秀的教授和副教授愿意转任到下面这些学校去了。再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是本校出身,专攻肺脏外科,在治疗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以及肺癌的外科治疗等研究上,有相当出色的成绩。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实力不在其他四人之下。”

野坂有些激动地说完,叶山彷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我了解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是……”

叶山话说到一半,就被大河内打断了:“财前副教授为本校的候选人,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为浪速系的候选人,这两位特别处理,这样也正符合了鹈饲医学部长平日最注重的‘爱校心’。”

这会儿,鹈饲平日总爱挂在嘴上的“爱校心”,反被大河内利用了。

“可是,大河内教授……”鹈饲还想说些什么,但大河内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制止他发言。

“那么,十位候选人当中,留下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广岛大学的今教授、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这五位。现在休息三十分钟,五点开始,继续挑选出最后三位候选人。”

各委员喝着职员送来的红茶,抽烟聊天,气氛融洽地度过休息时间。但是除了大河内之外,其余的五位委员为了让自己支持的候选人在接下来的评选中胜出,纷纷暗自摩拳擦掌地拟定战略。

时钟指向五点,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开口了:“现在,我们将从刚才选出的五位候选人当中,继续选出最后三名候选人。首先,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各位觉得如何?”

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率先说了:“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今教授是血管外科学界的佼佼者,他所进行的细小血管缝合,是相当特殊的研究,而且,本校没有专攻血管外科的研究者,我认为今教授是非常适合进入本校的一个人材。”

妇产科叶山教授也接着说:“野坂教授说的没错。今教授的细小血管缝合研究十分优秀,这点方才也得到东教授的保证,我想应该是错不了的。”

野坂和叶山刚才明明都想要把今教授淘汰,现在却反过来积极地推荐他。支持财前的叶山以及强力推荐德岛大学葛西的野坂,为了压制有候选希望的菊川,才转而支持广岛大学的今教授。

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立刻插嘴:“可是,根据刚才野坂教授所说,今教授自行改良贾可布森的显微外科手术法,大幅提升了血管缝合的成绩,但这里所说的改良,应该也只是比别人早一步采用了贾可布森的技术而已吧?我也曾在外科学会上听过今教授的演讲,觉得他现在的名声,完全是靠着这一点建立起来的。而且我还听说两年之后,今教授将被请回母校九州岛大学接任笫一外科教授的位置呢!”

“哦,这么一来,即使请他担任本校的教授,可能在短短两年之后,他又得回去母校任职了,这样即使选上了也没有意义。考虑到这一点,还是将之剔除吧!”

既然委员长大河内这么说,野坂和叶山也无可反驳了。

“那么,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怎么样?”

一听到第二位候选人的名字,叶山又发言了:“现在洛北大学的脑神经外科,在日本的名声是数一数二的。曲直部副教授不愧是洛北大学的副教授,雄心勃勃,也被美国的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活动范围遍及国内外,是非常优秀的人材。”

叶山说完,野坂也接着附和道:“尤其是小脑肿瘤剔除手术的手法之高明,以及治疗三叉神经痛的半月神经节切除术的临床经验之丰富,都颇受好评。”

野坂和叶山没办法推举广岛大学今教授,为了淘汰菊川教授,这次又步调一致地强力推荐曲直部副教授。

今津识破他们的意图,说:“我参考了手边的成绩目录,觉得曲直部的研究论文题目似乎稍显偏颇。”

东闻言,马上接着应和:“我也正想提出这一点。《关于三叉神经痛起因的考察》《脑脓肿术后的生存例证及后遗症》等等,这些研究题目的确是太偏向脑神经外科了。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曲直部副教授不太适合担任第一外科的主任教授。”

鹈饲插口:“两位真是毫不留情呢!光看论文题就如此断言,是否太轻率了些?委员长觉得怎么样?”

被指名要发言的大河内耸起了鹰钩鼻:“依我所见,论文题目的确是偏狭了一些,但是曲直部副教授的成绩非常优秀,所以还是先保留下来,继续检讨下一位候选人吧!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各位有何意见?”

今津开口发言:“上次的癌症学会当中,菊川教授在主持人的指定下,针对《心脏外科的进步造成胃癌手术适应范围扩大》的讲题进行特别发言,我想各位委员也都在场听过了,菊川教授的构思及看法非常独到,让人感觉出其他候选人所没有的大格局、大视野。”

鹈饲闻言打断今津的话:“但我听说,菊川教授这个人人格有缺陷,不但奉行个人主义,而且缺乏协调性,实在无法统率拥有五十多名人员的第一外科这样的大家庭吧。”

“但是,学者型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倾向。以一名学者的标准来看,与其满身是社交人物脾性、汲汲于沽名钓誉,倒不如虽然有点不擅交际,却醉心于研究来得理想。像我,也是没什么社交手腕,还不是努力撑过来了吗?”

听到今津的回答,鹈饲又说了:“今津教授说的没错,但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菊川教授原本是东都大学船尾外科的讲师,后来调任到金泽大学去,但仍与船尾教授关系密切。我担心菊川教授受推荐一事,是否有船尾教授在背后操控?如果这只是我多心就算了,但若真是如此,那么我们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很有可能沦为东都大学扩大学阀势力的跳板。关于这一点,东教授觉得怎么样?”鹈饲像要看穿心思般直视着东。

东严肃的表情露出细微的动摇,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这个问题真是匪夷所思呢!我从未想过菊川教授的背后是否有船尾教授在操纵,因此无从回答。”

大河内也接话:“关于菊川教授的评选,鹈饲教授刚才的问题显然有些越轨了。以客观的角度来看,菊川教授的成绩出类拔萃,当然应该留下来。”

各委员皆默默点头同意。

“那么,接下来是本校的财前副教授……”

大河内一开口,叶山便迫不及待地力荐道:“关于财前副教授,我想无须赘言。他在食道·胃的吻合术方面,是医界中的精英,同时有关癌症的外科医疗,他发表了多达二十八篇的论文,精湛的手术技巧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况且,他目前是本校的副教授,理当被选为最终候选人之一。”

今津面有难色:“是这样子吗?我在第二外科服务,不管是在工作或人际关系上,和财前副教授就像是邻居一样,也自认相当了解他。但是像财前副教授这样毁誉参半、评价两极的人实在少见。关于这一点,我想有必要慎重讨论一番。”

野坂也同意:“我赞成今津教授的话。我想就针对财前副教授身为一个大学学者的人品问题,集中讨论一下怎么样?”

叶山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鹈饲露出笑容:“一提到财前副教授,各位的批评就变得异常严厉呢。但是,本校的副教授必须成为最终候选人之一,这等于是一种原则,因此是否推选财前副教授为教授,我想留待教授会表决比较妥当吧!”

大河内思忖了一会儿:“本校的副教授,若是没有致命的缺点,原则上是要保留为最终候选人,因此财前副教授留下。现在继续讨论最后一位候选人,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

大河内语毕,野坂探出了身体:“众所皆知,葛西教授在本校担任副教授时,便在肋膜外充填术及肺癌的外科医疗这两大领域积极活跃。现在在德岛大学,也有许多优秀的成绩。希望这样一个人材能够早日回到母校,促进本校的发展。而且以先后顺序来说,他也是财前副教授的前任副教授,兼之葛西教授的人品完美无缺,我认为应该推选他为最终候选人才是。”

“真的是这样吗?葛西教授在本校担任副教授时的评价并不怎么样吧。他是那种埋头苦干型的,而且有些笨拙、手术技巧很不高明。再说,我认为他也欠缺那种优秀外科医师必须具备的丰富想象力。”叶山如此反驳道。

野坂开口争论道:“我想你的偏见是起因于对他的认识不足。只要看看最近的学会杂志,就应该能够看到他这四、五年来发表的崭新论文才是。”

这番彷佛指责叶山孤陋寡闻的话,让叶山恼怒。他想反驳回去,却被鹈饲制止了:“我们教授之间,就别为了本校出身的候选人争论了。我们还是来请教一下东教授的意见怎么样?葛西副教授也是受过东教授指导的门生,可以请东教授说明一下,为何如此优秀的副教授,会到其他的大学去任职呢?”

东有些困惑地稍作沉默,开口说:“我让葛西到德岛大学去,是希望他能够离开浪速大学这个温室,好在学问及为人上能够更上一层楼。看到现在的葛西,就知道他完全实现了我当初对他的期望。因此,我希望他能够和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一起成为最终候选人,等待教授会的表决。”

东袒护葛西,做出对他有利的发言,事实上却是希望将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财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样出身浪速大学的葛西身上。而且万一事情演变到财前与菊川两人必须进行决选投票的地步,东必须得到野坂手中的票源才行。因此,这番发言,也是为了收买野坂的心。

鹈饲似乎看穿了东的意图:“不过,我想用不着等到教授会表决,我们现在就可以……”

但是鹈饲才说到一半,大河内便做出了结论:“我认为葛西教授和财前副教授共同成为最终候选人,留待教授会表决,才是对本校出身的两位候选人最公平的方法。”

“如此一来,就必须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和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当中再选出一位,关于这一点……”今津迫不及待地发言,“我认为毫无疑问地,应该选择菊川教授。曲直部副教授的研究过于偏颇艰涩,但菊川教授没有这个缺点,而且心脏外科是目前学术界的主流,综观这些,还是应该选择菊川教授才是。”

“你这说法有点奇怪。若说心脏外科是学界的主流,那么脑神经外科不也是目前相当重要的学问吗?”叶山像是在挑今津语病似的。

“不,我不是说脑神经外科劣于心脏外科,而是心脏外科是一门新兴的学问,尚未开拓的领域还很多,以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具有更大的开拓意义。另外,本校第二外科已经有了专攻脑神经外科的渡濑副教授,他这几年的成绩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认为用不着特地从外校聘请新教授,只要期待渡濑副教授的成长就行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第一、第二外科都没有人专攻心脏外科,因此我们迫切需要菊川教授这样的人材。”

今津这么说明,大河内也表示同意:“说的没错。以综合外科的体制来看,缺乏优秀的心脏外科研究者对本院发展的确相当不利。我也认为应该选择菊川教授,各位觉得如何?”

东、今津自然不必多提,野坂则像是在回报他们方才支持葛西般表示赞同。

“那么,五名委员中有三位赞成,最终候选人就决定为金泽大学菊川教授、德岛大学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三名。有任何异议吗?”

大河内转动鹤一般细长的脖子环视众人,在场者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长达五小时的评选过程,让各委员的脸蒙上一层浓浓的疲劳之色。

“那么,选考委员会就将这三名候选人推荐至教授会,同时通过学务主任转达给各教授,以期能够在选举当天进行投票。有劳各委员的协助,才能有这样一场严正、公平的评选,我以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向各位致谢。”

大河内形式化地致辞,东也仿效他低头行礼。

财前五郎在冲洗掉沾在手腕及额头上的血渍后,便泡进浴缸里。他将身体下沉,浸泡到下巴处,感觉刚完成十二指肠溃疡手术的紧张感逐渐舒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手术成功后的爽快与解放。但是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结果却化为一股沉重的忧虑,充塞在他心底。举行委员会的三楼会议室,就在这个中央手术室浴室的不远处。

手术进行中,好几次财前都忍不住担心起评选的结果,但当手术刀抵达患部的时候,他的心神便专注于手术当中。然而手术结束后,他又再次担忧起评选结果,简直到了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地步。水花溅起,财前离开浴缸,在体毛浓密、肌肉结实的身上抹上肥皂,用浴巾擦洗起来。转眼之间,他全身覆满了雪白的泡沫,将他健壮的身躯包裹得像个雪人一样,只有一双精悍的眼睛在镜子里炯炯发光。

突然间,浴室门口传来敲门声。门口明明亮着“入浴中”的红灯……

财前不悦地出声回应。

“财前医生,我是佃……”

医局长佃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响起,财前接着打开玻璃门。

“哦,是佃啊!你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医生,最终候选人决定了!是您、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以及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我从学务处那里打听到的,不会错的。”

“这样啊。除了菊川之外的另一个人,果然是德岛大学的葛西啊……真是难缠的对手。”财前面色凝重起来。

“有鹈饲医学部长和叶山教授在,竟然没能把他给踢下来。”

佃表露出不满,财前差点忍不住跟着抱怨,却还是忍了下来。

“我想应该是东教授和今津教授连手,为了分散我的票源,才和野坂教授同一阵线,推举葛西的吧!话说回来,葛西是我的前任副教授,这个对手比菊川来得棘手多了。”

财前说完,想起了自己还是助手时就已经是副教授的葛西博司。葛西在八年前把副教授的位置让给财前,转赴德岛大学担任教授。对付菊川,可以利用反对外来教授这种正攻法,但是对于出身本校同时又是财前学长的葛西,根本没有任何有效的战略。而且若转任到浪速大学校系下面的地方院校的那些教授考虑到自己的将来,而与校内同情葛西的一派结合在一起的话,可能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威胁势力。

在迷蒙的蒸气中,财前心底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

财前五郎离开中央手术室的浴室,交代佃若是病患术后情况有异便立刻打电话到财前妇产科医院后,随即出了医院。他招来出租车,在位于堂岛中町的财前妇产科医院下车,不像平常一样从医院正门进入,而是打开了后方住处的入口。

“我岳父呢?还在看诊吗?”

财前一面走上玄关,一面出声,挽起和服袖子的老女佣一脸吃惊地出来应门:“刚才回来休息了一下,可是突然有入院病人不舒服,于是又回病房看诊了。”

“这样啊。那么,我去那边看看。”

财前走过与住处相连、通往医院的走廊,踏上病房所在的二楼时,在二楼走廊上看见和服外套着白衣、打扮有如潇洒的日本料理师傅的财前又一。

财前又一转过光秃秃的头:“你怎么突然来了?”他把妇产科的内诊器具交给护士,拿起毛巾擦着满是消毒水味的手。

财前走上前去,低声、迅速地开口说:“选考委员会刚才结束。结果是前有猛虎,后有饿狼!”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好,我马上下去。”

财前又一向护士嘱咐好病患的注射与用药之后,下楼来到住处的客厅:“那,虎跟狼都是谁跟谁?”

“一个就如预计中的,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另一个是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财前仔细厘清自己和葛西之间的微妙关系,然后泄气地说,“真是遇到难缠的对手了。原本我就一直担心事情会不会演变成如此态势,没想到现在真的必须和葛西学长交手,再加上还有一个现任教授推举的菊川这样的劲敌,我真的有些慌了手脚。”

“用不着慌张,肥料应该会发生作用的。”

“咦?肥料?”

“没错。为了你,我从老早以前就不停地到处施肥。医师会的岩田、鹈饲院长那里,该给的都给了,还有那个叫锅岛什么的——老是打扮成要去参加婚丧喜庆宴会样子的人,我也打点好了。岩田说一票大概要准备下五万,这我也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财前又一把教授选举的票,说得好像买火车票般的若无其事。

“可是,岳父,就算准备了那么多……”财前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教授的位置,光靠这些收买活动就能得到吗?但是不管是虎还是狼,只要拿出钱来,没有击退不了的道理。别担心,交给我就是了。”

财前又一说完,一如往常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喝着番茶,随后,又突然说道:“话说回来,那个叫什么的酒吧女,你最好留意一下。”

“喔,酒吧女?到底是谁来跟你胡说这些来着?”财前忍不住立即反驳。

“我不是在责怪你包养女人的事。不管是市会议员选举还是医师会长选举,选情一旦陷入僵局,最后双方一定都是拿绯闻来当做攻击材料。我是叫你小心,别因为女人的事被抓到把柄,陷入窘境。包养女人啊,只会有损失,绝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的!”

“可是,我并没有包养女人或是……”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不管这个,叶山教授差不多要过来这边动手术了。你还是不要跟他碰面比较好吧!手术结束后,我会跟叶山教授好好恳谈一番,你不用担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财前又一以委托手术为由,接近鹈饲派的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打算以手术谢礼为名,付出巨额贿赂。财前察知了岳父的意图。

“这种手法就叫做‘海怪的腕足’,怎么样,高明吧?”

财前又一厚实的嘴唇满溢唾液,得意地笑道。但是财前五郎心头却掠过一丝阴影:不要落得物极必反的下场就好!

哈迪盖酒吧最深处的包厢中,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正在向皮肤科干教授和小儿科的河合教授说明今天选考委员会议的经过。

野坂喝光杯中的鸡尾酒,探出身体说:“葛西君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挤进最终候选人名单的。”

系着蝴蝶结、扮相潇洒的皮肤科干教授开口了:“那真是太好了。其实,因为你的声援出现得太晚,害我们都有些悲观了呢。”

“这么一来,总算能够好好享受美酒了。首先,我们就来为突破选考委员会这一关来干杯吧!”小儿科河合教授又点了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干与河合都较野坂要年长,年约五十二、三岁,但神韵中都洋溢着壮年教授的风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抬出鹈饲医学部长等大老级教授、处心积虑想得到教授位置的财前,都抱持强烈的反感态度。

野坂喝完不知已是第几杯的鸡尾酒,说:“不管怎么说,财前有鹈饲、叶山,菊川有东和今津各两个人支持,会成为最终候选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想要在十名杰出的候选人当中留下葛西,真的是自始至终都不敢稍有松懈。”他进一步说明详情。

“也就是说,顺利的话,原本因为反对外来教授而全部集中到财前身上的票,由于同校出身的葛西的出现,很可能致使其中有些反对外来教授却也反对财前的票集中到葛西那里去了。这下,鹈饲的血压想必升高了不少吧。”皮肤科干教授毫不忌讳地说。

小儿科河合教授也接口道:“这阵子反对外来教授派的声浪异常高涨,我们只要搭上这趟便车,临机应变就行了。”

野坂深深点头同意:“没错,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大干一番吧!虽然我也不愿意惹鹈饲教授的反感,但是一想到财前那张脸,就忍不住一肚子火。”他一脸不屑。

干像是要一吐苦水地说:“财前这个人恃才傲物,不过是个后生小辈,却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就算在走廊上碰见,也对我们这些前辈视而不见。那摔跤选手般的大块头在走廊上横行霸道的,难道就不能谦逊一点,让到一旁去吗?我刚从奈良大学被招回母校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家伙的跋扈行径。我们应该趁这个机会,彻底压一压他那嚣张的本性,让他尝尝到乡下坐冷板凳的滋味!”

干原本在浪速大学做副教授,后来转任到浪速系的奈良大学担任七年教授,前年才回到母校来。他对于财前可能不必经过任何磨难、一帆风顺地成为浪大教授一事,感到愤愤不平。

“为了削减财前的票,让葛西当选,无论如何都必须巩固票源。我们有把握大概拿到几票?”干问道。

野坂一脸慎重地回答:“临床组十六票、基础组十五票,总计三十一票,所以我们一定要得到过半数十六票以上。但是,临床组的票肯定被鹈饲包去了大半,东教授靠着他资深教授的面子,应该也能得到几票。因此我们至少要在临床组拿到九票,剩下的七、八票,必须想办法到基础组弄到才行了。幸好,率领基础组的大河内教授十分公正中立,还有我们介入的余地。”

“但是,想在基础组那儿拿到七、八票,我觉得非常困难。鹈饲派和东派一定也都觊觎着基础组的票,想要跟他们争,真有那么容易吗?”河合教授忧心忡忡地说。

野坂一张微醺的脸涨红了:“所以,这部分就要麻烦干教授你了。由曾经转到地方院校任职而现在回本校担任教授的你出面,拜托有可能调任到地方学校去的人支持葛西,他们就会将之视为与自己的将来切身相关的问题,而从外部推动本校的教授支持葛西。尤其希望你以基础组为重点进行,因为基础组那些人都比较朴实,坐过冷板凳的也多,对于在地方医院一面坐冷板凳一面埋首研究的人,也比较容易产生同情心与情感上的共鸣。所以,在同样出身本校的候选人中,应该会倾向于支持葛西。”

“原来如此,真是高明的心理战!基础组那些人,对于擅长处世之道的临床组的教授、副教授们,嫌恶到近乎意气用事的地步,咱们就是要巧妙地利用这种心理是吧。而且若是葛西当上本校教授,也等于给可能要去地方院校任职的教授打了一剂强心针,对于在背后积极运作的我们,也会更加支持!将来我们做起事来就更方便了。”

野坂拍了拍干的肩膀,语调坚定地接口说:“没错,这才是我们三人的目标——我们并不是只为了阻止财前、支持葛西,才在这里殚心竭虑、煞费苦心的。为了改善被大河内等老一辈的大老教授们支配而逐渐老朽的医学部体制,必须先让葛西当上教授才行。”

干与河合跟着附和:“说的一点都没错。作为本校的革新派团体,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推举葛西,展开一番大作为才行。东教授明年三月退休之后的四年之内,大河内教授、鹈饲医学部长等大老级教授也都会接二连三地陆续退休,接下来就是我们少壮派教授的天下了!为了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务必阻止鹈饲支持的财前而让葛西当选,好让我们的力量渗透到校内。这才是我们在这次教授选举中的最大目的所在。”

不知不觉中,野坂、干与河合这三个临床组教授之间,充满了自己即将成为校内主流派的兴奋。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如何都要让葛西当上教授的决心,让他们三人更加团结了。

东走进玄关,妻子政子难得地出来迎接。她接过公文包,绕到东的身后,为他脱下外套。

“今天回来得真晚,选考委员会怎么样了?”

“嗯,最后决定了三个妥当的最终候选人。”

东应道,走进客厅,政子立刻从茶柜中取出茶具,抓了一些煎茶放进古九谷茶壶里。

“菊川那么优秀,成为最终候选人一点都不奇怪。那么,除了财前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

“去了德岛大学的葛西,就是在财前之前的副教授……”

正朝茶壶注入热水的政子,突然停下手来:“哎呀,怎么会这样?菊川的两个竞争对手,竟然都是你的副教授!不管是财前还是葛西,为了在你之后接任教授的位置,每年过年时都带着夫人来道贺,还没事有事过来拜访……只可惜,事与愿违呢,呵呵呵呵……”政子的笑声里透着残酷。

“这有什么办法?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只怪他们没有足够的学识人品……”东这么说道,想要抹去内心的负疚感。

“哎呀,有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不巧那两个人没有你所期望的实力罢了。话说回来,接下来就是教授会的表决了,你觉得胜算如何?”政子优雅的眼睛紧盯着东不放。

“嗯,今天选考委员会结束之后,晚上我特地和今津恳谈了一番。依照现状来看,今天选考委员会的各派势力应该会就这样反映在票数上,菊川、财前、葛西应该会是二比二比一的比例。但是葛西是财前的学长,声望也高于财前,财前的票很有可能会被分散。其实我就是计算到这一点,才大力推荐差点落选的葛西成为最终候选人的。一方面利用葛西分散财前的票源,另一方面设法得到基础组那边的票,临床组和基础组合起来,应该可以拿到十七票。”

“但是,事情真的会照你想的那样顺利发展吗?财前的背后可是有鹈饲医学部长在撑腰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鹈饲就算是医学部长、临床组的老大,但是只要大河内教授还在基础组,他就无法轻易下手。幸好我平日和大河内教授交情不错,大河内教授也公平地评价菊川的成绩,似乎非常认同他,所以我让今津拜访大河内教授一趟,请他支持菊川。只要大河内教授率先行动,那么基础组的票一定就会流向菊川这里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也找个时间去向大河内教授打声招呼好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依照以往的经验,政子深信,当东陷入困境时,凭着自己的才气与社交手腕,往往能让事态得到好转。

“不,大河内教授最痛恨这类事情了。你要是轻举妄动,惹得大河内教授生气,菊川就肯定没希望了,知道了吗?”东异于往常,严厉地再三叮咛妻子不要犯错。

“我要打电话给菊川了。已经过了十点,就算菊川再怎么热心研究,也该从研究室回来了吧。”东离开客厅,拿起走廊尽头的电话,开始拨号。没有多久,就有人应答了。

“啊,菊川……我是东教授。”

“啊,东医生,你好……”话筒传来菊川平板低沉的嗓音。

“今天的选考委员会,决定了三名最终候选人。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另外两名,一位是财前,另一位是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其实,这个葛西也曾是我的门生,所以我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但是你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行了。”东态度亲密地说道。

“哦……谢谢。东医生为我做了那么多,实在让我感激不尽……”菊川说到这里就沉默了。

“这也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凭心而论,这是为了本校的发展;而从全国性的宽广视野来看,你是最合适的候选人,我会堂堂正正地支持你到最后!那么,我还要向东京的船尾报告这件事,再见!”

东放下话筒后,才发现刚才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谈,菊川几乎没说什么话。他应该已经事先通知过菊川,今天会举行选考委员会,菊川不晓得是忘了,还是不执着于选考结果,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表现得太沉默寡言了,这一点让东有些在意。

但是,菊川成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话,自己退休之后也能够继续操纵第一外科,而且作为自己的女婿人选,菊川也无可挑剔。一想到这里,东的眼睛便流露出明朗的笑意。他正想离开电话旁,发现佐枝子站在自己背后。

“啊,佐枝子啊,我刚才打电话给菊川,通知他成为最终候选人的事呢。”

东笑着说,但佐枝子却冷着一张脸:“这样啊。如果这真的是父亲和菊川先生所期望的结果,那就太好了……”

她以责备的眼神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正文 第九章

新的一年到来了。一星期后举行的教授会,将进行决选继任教授的投票。财前派为了巩固票源,频繁地召开聚会。

叶山教授听从鹈饲医学部长的吩咐,接下游说校内教授的工作,岩田重吉与锅岛贯治则利用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的身份,从校外煽动临床组的教授们,提高支持财前的声浪。

今晚的聚会,他们将要估计这些活动的成果,并据此拟定最后对策。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担心直接与岩田、锅岛见面太惹人注意,因此只有岩田一个人和鹈饲商议之后,再前往锅岛贯治、财前又一及财前五郎本人等待的扇屋包厢。

锅岛贯治穿着昂贵阔气的双排扣西装,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彩色手帕,和财前又一正喝着酒。

“岩田是怎么了?都已经过了八点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不过是预估三十一票的流向,到底要耗多久?在我们这些经历过市议会选举的人看来,鹈饲和岩田的做法,真的是太外行了!”锅岛不耐烦地说完,瞄了一眼时钟。此时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预估作业比想象中的困难,耽搁了不少时间。”岩田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预测结果怎么样?”又一迫不及待地询问。

“有绝对把握会投给财前的票数,约十八票。”

“咦?才十八票?太少了吧!三十一票当中只能拿到十八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开始不是保证说,鹈饲先生是临床组的实力派,所以临床组的票都会到五郎这边来吗?”又一光秃秃的头反射着灯光,脸上尽是无法信服的不满。

“唉、唉,别这么激动嘛。全部虽然有三十一票,但是当中有十五票是基础组的,剩下的十六票才是临床组的。首先,临床组的十六票,应该是支持财前的鹈饲派十票,支持菊川的东派四票,支持葛西的野坂派二票。不管是哪一边,为了取得过半数的票,都必须抢到基础组的票才行。但是基础组有大河内这个像奈良大佛一样的老顽固在,整组的票都掌握在他手里,也就是说,决定教授选举胜负的十五票,目前流向未明。所以,我们要想办法从那里张罗到八票才行。”

岩田具体地说明之后,又一开口了:“原来如此!听完你的话,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临床组十六票里只拿得到十票了。不过东派和野坂派都想要抢攻基础组的这十五票,我们得稳扎稳打才行。再说,即使东派只能在临床组拿到四票,但是如果他有办法说动那个‘奈良大佛’,一手囊括基础组的票,那该怎么办?四票加十五票,总计十九票,也就是说,财前五郎还是有可能败北。你说只能拿到十八票,这教我怎么放得下心来?我特地请你们两位赫赫有名的显贵来帮忙,自问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请两位再想想办法,好增加票数呢?”又一露骨地要求,然后转向财前五郎,“你本人的意见怎么样?”

“的确,说老实话,十八票这个数字,实在无法让人完全放心。如果葛西学长的出现,分散了原本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我身上的票源,我很有可能遭到他与菊川的两面夹击。”财前五郎担忧地说完,又一接口道:“这样的话,就更需要从‘奈良大佛’所在的基础组张罗到十票以上才行啊!”

“没错,重点就在这里。我和鹈饲之所以谈得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商谈之后,最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方法。”岩田说完,突然压低了声音,“表面上,基础组的票掌握在大河内手中,但是我听说,最近以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为中心,一些年轻的基础教授们,对大河内那种状似清高实则食古不化的做法感到不满,所以叶山正着手从助川教授那儿开始瓦解他们。”

“哦,叶山教授啊……真是太感激了。”

又一在一个月前,才委托叶山到自己的医院进行手术,并以手术谢礼的名义支付了巨款。叶山这么快就采取行动,让又一很满意。

但是这时财前五郎开口说:“基础组一向被称为‘大河内基础组’,内部非常团结,他们会因为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一个人的挑拨,就四分五裂吗?”

基础医学组当中,公共卫生与媒体关系密切,助川教授也经常上电视或广播,倡导防治公害等议题。财前五郎想起善于交际的助川教授,担心基础组那些意气用事的老学究,会那么简单地跟随助川吗?锅岛也担心这一点,但他灵机一动:“这个方法怎么样?碰巧我也担任市议会的民生保健委员长,就让我以‘咨询下年度预定设立的公害研究所相关事宜’的名义,邀请公共卫生助川教授等生理、卫生、放射科的教授前来,然后再趁这个机会巧妙地游说他们支持财前,各位觉得如何?这样的话,既不会显得突兀,还可以顺势暗示他们,等到财前当上教授之后,将会安排他们底下的研究员成为公害研究所的成员。”

锅岛非常自信地提出意见,又一紧接着开口:“那我该准备多少才行?”他是指贿选费的事。

岩田慌忙挥手:“你怎么动不动就扯到这里?这件事就交给我和锅岛市议员,需要的时候,再由我向你开口就是了。”

“可是,我看医师公会的选举,从头到尾就是钱、钱、钱!我是依照自己长年的经验,才这样说的。”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只要是叫做选举的东西,全都和钱脱不了关系。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和候选人,与其说是比较见识高低,倒不如说是看谁钱撒得多。但是大学的教授选举,给钱的方法是需要一点演技的——让钱看起来不是钱的高超演技。”

“哦?高超?连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也要啊?”私立医专出身、一直都是开业医师的又一揶揄地说道。

在国铁高槻站下车后,第二外科今津教授走出检票口,沿着柏油路向东走去。

由于这里是郊区,一旁的商店静悄悄地伫立着,经过这些店家后,往来的行人变少了。

今津走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再一次回想昨天和东教授商谈的内容。第三内科、神经科、麻醉科、泌尿科以及中央临床检查科的教授共五票,加上东和自己的票,他们在临床组确保了七票,但是为了再取得十票,他们绝对需要主宰基础组的大河内的协助。不过,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大河内的协助?在没有确切结论的情况下,今津决定先拜访大河内的宅第。

从大马路拐进巷子里,今津看见木板围墙弯曲、屋瓦剥落的大河内家——一所看起来朴素得一点儿都不像是得到学士院恩赐赏的著名学者的房子。今津按下门上的老旧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

一名年约七十的老妇出来应门,她应该是为独身的大河内打理身边杂务的佣人。

“请转告大河内教授,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来访,他就知道了。”

老妇立刻进屋传话。

今津站在水泥地上环视玄关。门框的木板折损扭曲,里头的榻榻米也褪成了褐色,空气中充满了枯燥乏味的萧瑟气息。

方才的老妇回到玄关:“先生正在看书,请到书房来。”

“谢谢,麻烦带路。”

穿过每走一步就发出倾轧声的走廊,进入里头的房间,那儿便是书房。约莫十迭大的和室里,放着巨大的书桌,墙边紧密地摆满了书架,书的重量把榻榻米压出严重凹陷。

“抱歉,突然来访。”

今津出声打招呼,原本在看书的大河内抬起头来:“啊,今津。你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今津不经意地望去,大河内正在读的是《人体肿瘤学》的德文书。原本猜想星期日下午拜访应该不会打扰,没想到大河内竟然埋首在书堆中钻研原文书,这让今津感到一股慑人的压迫感。

“没想到您连假日都在读书,不好意思,打扰了!”今津惶恐地说。

“对我而言,假日反而比较能够专心于研究。大学有课的日子,不是指导研究员,就是有做不完的琐碎杂务。在家的话,就不用担心那些了。那么,你今天来是有什么要事吗?”大河内似乎希望今津快点儿说完,好继续研究。

“不,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要事……实在是因为东教授为了这次的教授选举而忧心煎熬,我看了实在觉得非常不忍……”

“哦?东教授在烦恼些什么?”

“其实,就如同教授您也知道的,东教授认为只要是有资格继承第一外科的一流学者,不管是哪里出身的都不是问题。而在第二次选考委员会评选全国公募来的候选人时,东教授注意到了不管是学识或人品都出类拔萃的菊川教授,并热切地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确实,那位金泽大学的菊川非常优秀,东教授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大河内若无其事地说道。

“但是,这就是让东教授苦恼的原因。三位最终候选人里,有东教授的门生财前以及曾在东教授自己门下、后来转任到德岛大学去的葛西。即使东教授公平客观地想要选择菊川,感情上还是有无法割舍的部分。总之,东教授看起来非常苦恼。”今津同情地说。

“东这个人初识会让人觉得冷漠,其实是个很体贴、温厚的人。但是,在这么重大的时刻,是不能这样优柔寡断的。”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东教授因为太过仁慈,常常容易陷入优柔寡断当中,所以我对东教授说,在继任教授这么重大的人事问题上,不应该被无益的义理人情所束缚,而该以理性来处理。同时我也鼓励东教授,说我站在第二外科的立场,也会协助他支持最适合第一外科的菊川成为教授。”今津的口吻异常激动,但是大河内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声:“这样啊……”

今津有些焦急了:“不过,虽然这么说,但是该如何为菊川聚集票源才好?如教授所知,东教授和我都缺乏政治力量,也不擅长交际,这个问题真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这种时候,我却听到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正和校友会连手,积极进行拉票活动。眼看大河内教授所期望的公正选举就要无法实现,我真是感到忧心忡忡。”

大河内的眉毛倏然一跳,面露愠色:“你说鹈饲派和校友会等连手,进行拉票活动,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这种应该在校内处理的问题,会牵扯到外头去?说起来,临床出身的校友会干部,有些人自以为是压力团体的老大,能够左右决策,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这似乎不只是传闻而已。正因为如此,以纯粹的学术观点来看,我更希望能让最杰出优秀的菊川成为第一外科的继承人。如果可以,希望大河内教授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

今津一口气说完,大河内凹陷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是东叫你来拜托我的吗?”

“没这回事!东教授听到鹈饲派的许多传闻后表示,如果菊川因为卑鄙的拉票活动而落选,浪速大学等于已经失去了严正公平的教授选举,他将要舍弃一切,离开大学。听到东教授这番话,像我这样赞同东教授理念的人,怎么还能够静得下心来?所以我才会这样冒昧突然前来拜访。”

大河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今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的立场严正中立、公正无私,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托而有所改变。不管有没有人拜托,我都会在教授会上,清楚地对我认为优秀的候选人表示支持。”

“那么,你会支持菊川了?”今津鼓起勇气问。

“不,我只是说我会以严正中立的精神与会而已。”大河内冷淡地回答。今津面露失望之色,屋内的空气都显得异常凝重。

“话说回来,各派在临床组的预估票数,大概是怎么样?”大河内突然问道。

“我想大概是财前八票、菊川五票、葛西三票。”

听到今津的回答,大河内不知有何用意,在便条纸上记下这些数字。

门扉紧闭的新馆会议室里,正举行决定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教授会。硕大的玻璃窗以及淡黄色墙壁构成的崭新的会议室内,充满了历年教授会未曾有过的紧张气氛。

室内的桌子排成U形,正中央坐着教授会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及选考委员会长大河内教授,临床组与基础组的教授们则依座位表顺序入坐两旁。除了一名教授因病缺席外,三十名教授都到齐了。不过由于各派事前的拉票活动,大半的教授应该都已决定要投给财前、菊川、葛西这三名候选人当中的某一位了。

鹈饲环视众人,确定各教授皆已出席后,大声咳了一声:“由于第一外科东教授即将退休,接下来将举行选拔继任教授的审议,同时进行选举。在这之前,我们请选考委员长大河内教授,为我们说明评选经过。”

大河内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说:“我们接受教授会的委托,在选考委员会中进行了严正的选考。现在由我向各位报告评选的经过与结果。首先是评选方法。为了将视野扩及全国,广征人材,我们采取全国招募的形式,请全国各大学校长或医学部长推荐,最后得到十名候选人。剔除当中年龄、成绩或品格有所缺憾的五名之后,剩下的五名候选人皆是难分轩轾的杰出人材。经过我们就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品格等各方面进行更加严格的评选之后,最后决定由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为最终候选人,接受教授会的表决。这三名候选人的学历、职历、研究经历等,各位只要参考手边的履历表复本,应该就能知晓,因此我以选考委员长的身份,仅就三名候选人学问方面的成绩作重点说明。”

大河内以他一贯的简洁风格说完后,各教授便低头看着每个人手中的候选人履历表。

“那么,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序,首先介绍德岛大学的葛西候选人。关于他的经历,如履历表上所记载,他是本校出身,于昭和三十年由本校副教授转任为德岛大学医学部教授直至今日。葛西候选人研究的是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以及肺癌的外科治疗。昭和三十三年在肺结核的外科研讨会上,发表以《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为题的演讲;昭和三十七年,发表《肺切除术前后之心肺机能》的研究报告,可见他在肺外科领域有着杰出的成绩。至于品格方面,也非常完美无缺。”

积极推荐葛西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座位附近,传来窃窃私语。

“接下来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同履历表上记载,他毕业于东都大学医学部,在该校担任讲师之后,于昭和三十二年成为金泽大学医学部教授,直至今日。成绩方面,菊川候选人一贯针对冠心病进行研究,总计提出了二十二篇论文,另外也在胸外科学会当中,于昭和三十三年以《心肌梗塞的血行再生术》为题进行特别演讲。昭和三十五年发表《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研究报告,昭和三十六年得到日本外科学会总会的学会赏。尤其在冠动脉内膜切除术方面,菊川候选人的技术无人能出其右。至于品德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部长的推荐函中,曾提到他是一个温和内敛的学者型人物。”

东与今津暗中对视了一眼。从大河内平淡的说明当中,感觉得到对菊川的亲切善意。

“最后是财前候选人。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财前候选人于昭和三十年开始担任本校第一外科的副教授,专攻消化器系统——尤其是食道·胃吻合手术的肠管移植研究。昭和三十五年,他在日本外科学会总会中进行《胃黏膜癌之临床意义》的特别演讲,昭和三十六年发表了以《有关胃癌的转移、进展之临床及病理学检讨》为题的研究报告。在食道·胃吻合手术的领域中,他的成就有目共睹。至于人品方面,无须我赘言,想必各位都已经非常清楚了。”

大河内语毕坐下,鹈饲紧接着站起来:“方才选考委员长针对三名候选人,公平且严正地介绍了他们的成绩。各位如果对于各候选人有任何疑问或意见,请尽情发言。尤其是选考委员之外的各位教授,请趁此机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你们的意见。”

在选考委员会上无法以众克寡的鹈饲,想要在教授会中靠着支持财前的多数派一决胜负。此时,大河内正色催促东发言:“在这之前,如果现任教授东教授有任何意见,都希望您能够先说出来。”

东静静地起身:“我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这三名候选人都是选考委员会经过严正的讨论选拔出来的优秀人物,因此我只期望可以通过更公平的投票方式,选出最能够促进本校发展的杰出人材。”

“东教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应该要以严格的态度,踊跃地对各候选人提出质疑才是。”鹈饲客气地说道。

彷佛呼应似的,支持财前的第二内科教授,同时也是附属医院院长的则内教授开口了:“我想对葛西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关于葛西候选人提案的‘肋膜外充填术’,我听说手术后,浆液会堆积在充填于肋膜腔内的‘乒乓球’中,结核菌在当中繁殖,造成痿孔,使病情恶化的例子似乎不少。有关这一点,各位的意见如何?”

则内教授以结核专家的立场提出尖刻的质疑,而同样支持财前的放射科教授也追问:“这我也曾经听说过。我认为‘乒乓球’的临床应用似乎太过冒进了一些,现在学界甚至愈来愈倾向应尽快取出已充填的‘乒乓球’了。”

支持财前的一派,为了不让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财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校出身的葛西身上,想先击溃葛西。

支持葛西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浅黑色的脸上充满了斗志:“真不敢相信这番话会出自专攻结核病的第二内科教授之口!葛西候选人的肋膜外充填术在发表之时,很明显地让结核的空洞缩小,对结核的治愈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学问’这件事,即使是一直被视为真理,在经过十年之后,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如果因害怕这一点而裹足不前,就做不了什么事了,况且葛西候选人之后又不断地改良肋膜外充填术,努力克服初期发现的缺点。难道您不知道吗?”

被野坂指责为孤陋寡闻,则内教授反驳道:“克服缺点?别开玩笑了,我看你才是不晓得我们结核专家对他的评价。再说,葛西候选人真的有担任教授的器量吗?我觉得他所谓的品格完美,根本就是八面玲珑、见风驶舵,也就是太没有自己的主张……”

则内说到一半,支持葛西的小儿科河合教授发言了:“担任教授的器量,是一个人在当上教授之后,自然会慢慢具备的。所以,这一点不构成是否适任教授的问题,而且葛西候选人是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他最近的成绩让人耳目一新,在学术方面,可以说是东教授的直系继承人!兼之他又是财前候选人的学长,同样是本校出身,实力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依照先后顺序来看,推举在地方医院饱尝八年辛酸的葛西候选人才有道理啊!”

这时其他人纷纷窃窃私语,交换眼神。鹈饲探出福态的身躯,敲了敲桌子:“禁止刚才那种拉票式的发言。请针对候选人的履历及成绩,继续提出质问。”

财前派的眼科教授,屈着瘦小的身躯,以异常低沉的声音说:“冒昧请教一下,我听说菊川候选人的背后有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暗中操纵,如果真的是这样,委员会真是把最棘手的人物给留到最终票选了。众所周知,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可是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老大啊!”

财前派的参谋人物叶山立刻响应:“这真的很教人伤脑筋呢!竟然让东都大学的一个教授左右文部省的研究经费,这才是学界之癌!本来研究经费就应该平均分配到全国,不该有这样的情形。不过审议会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再说,如果为了觊觎研究经费而影响选举,那才真是浪速大学的耻辱!但是话说回来,菊川候选人背后如果确有东都大学的船尾在操纵的话,的确是相当棘手。”

这番话表面上攻击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腐败,事实上却是一种让菊川候选人陷入不利的恶劣诽谤。

温和的今津闻言立即怒气冲冲地责难道:“医学部长,刚才的发言才是恶质的拉票活动,请禁止那种发言!”

“今津教授说的没错,此后禁止一切针对特定候选人的中伤发言。请继续提出质问。”鹈饲敷衍地响应着。

财前派通过锅岛贯治来分化基础组的目标人物——基础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发言了:“站在基础组的立场,我想就菊川候选人的论文提出质问。菊川候选人的《试论高压手术室在心脏外科手术的应用》这篇论文,我刚才和生理学的教授谈了一下,关于在高压下的病态生理,应该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因此觉得这篇论文略嫌轻率。各位觉得如何?”

东与今津的表情骤变。他们不是为菊川的论文内容感到慌张,而是他们仰赖的基础组教授竟然对菊川提出了批判。

东压抑住惊愕的神色:“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吧。的确,高压手术室的设计以及氧气中毒等问题依然尚未解决,但是近年来与此相关的研究,不只是我国,在海外也相当盛行。学会非常期待这些研究能够带来崭新的见识,因此我不认为可以称之为‘轻率’。”

听到东教授的回答,大河内转向生理学教授:“林田,身为生理学教授,你同意东教授的发言吗?或者这篇论文的确就像助川说的,太过轻率了?”

生理学教授林田回答:“关于这个问题,须视今后的发展而定,不该妄下定论,因此我无法评断。但是作为一篇试论,应该还是有它的价值的。”林田的回答相当模棱两可。

“既然是必须留待今后解决的问题,现在对它吹毛求疵也无济于事,我们继续议程吧。”

大河内说完,葛西派的皮肤科干教授开口了:“据我所知,菊川候选人在学术上虽然颇有成就,但是手术技术却不甚高明。听说由于人工心肺机能不全,菊川候选人指导施行的手术,术后因引发血液凝固障碍而造成病患出血过多,甚至死亡的例子不在少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菊川候选人实在不适合担任本校的第一外科教授。”

“这不能归咎于菊川候选人所设计的人工心肺装置,也无关他的指导优劣,而是处理病患的手术者本身技术未成熟所致。关于这件事,我们向金泽大学求证后,也得到相同的回答。”今津斩钉截铁地说。

支持财前的叶山说:“你这说法有点儿奇怪。根据后来我所听说的,问题出在菊川设计的人工心肺装置上,所以这应该是菊川候选人的责任。说起来,这种器械装置在应用到临床实验之前,应该以动物实验确保其完美无缺才对,而他的态度竟如此轻率,实在让人怀疑他身为学者的良心,而且……”

叶山愈说愈起劲,却被大河内的一声“等一下”给制止了。

“即使在动物实验中进行充分的测试后认为没有问题了,这种情况还是可能发生的。以麻醉装置为例,就算采用世界一流的‘海德布尔克’或‘佛莱加’优秀麻醉机,还是有可能造成病患死亡。除去手术者的技术不成熟或是指导者的水平高低、装置的优劣等因素,手术中还是会发生这样的偶发事故的。但是如果拘泥于每一件意外,就无法进行任何研究,医学也将停滞不前。而且,菊川候选人设计的装置,现在广受医界好评。叶山,拿初期实验阶段的事故来找麻烦,不是一个医学家该有的行为。”

大河内不容分说的语气,让能言善辩的叶山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那么,关于财前候选人,各位有什么疑问吗?”鹈饲打圆场似的说道。

葛西派的血清学教授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想对财前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财前候选人对于食道·胃癌的手术方法,广受嘉许,但是学会中认为,财前候选人的所谓‘发明新术式’的提法是太夸张了一些,反倒具有强烈的宣传意味。而且在消化器的手术当中,即使进行相同样式的吻合,术后引起的愈合程度以及范围,也未必完全符合财前候选人所提出的报告,甚至在实质上与他的评价往往并不一致。”

菊川派的神经科教授也附和道:“我听说财前术式非常复杂,并非任何人都能够轻易习得。关于这一点,我想请问选考委员会,是否请教过外科学会的权威——滝村名誉教授的意见?”

葛西派与菊川派两派,完全站在同一阵线了。

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响应道:“关于这一点,我们并非专家,如果各位希望,我们可以联络滝村名誉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不过这里正好有另外印制的候选人论文,请各位参考并研讨如何?”

葛西派的野坂乘胜追击似的开口了:“财前候选人在手术方面有着卓越的技术,同时在搞女人方面,似乎也有相当高超的手腕。传闻他和酒吧女之间有婚外情,完全没有一个国立大学教授应有的德行,有关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已经纳入考虑了吧?”

野坂对支持财前的教授们投以嘲讽的微笑,鹈饲的表情转为恼怒:“野坂,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形,你的话似乎夸张了一些。那点程度的风流韵事,你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吧?呵呵呵呵……”鹈饲压低喉咙环视众人笑道。临床组一些行事较招摇的教授们,都露出了苦笑。

“看样子,议论似乎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来进行投票,有任何异议吗?”

鹈饲紧接着这样说,没有任何人反对。

“那么,我立刻联络学务主任,现在开始进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投票程序。”

“请等一下!”鹈饲刚宣布完毕,东忽然站了起来。他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安静地环视着众教授,“我要弃权。”

“咦?弃权?”教授之间传出错愕的声音。

“是的。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听着各位激烈的议论,但是我实在是不忍心眼见我一手培育的财前、葛西两名弟子,在接下来的投票当中骨肉相残。我自己本身无法取舍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不过若从学问成绩方面持平地来看,我又想支持菊川候选人,但教我如何舍弃自己的两名爱徒,投票给其他人呢?因此,虽然万分遗憾,我还是决定舍弃我的一票,就此告退。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众人的心,整个会议室充满了感人的气氛。

东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后,室内众人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之中。在场的教授脸上都浮现出感佩的神色,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让人忘了他们方才还在为各自拥护支持的候选人进行激烈的论战。

“不愧是东教授,太了不起了……”大河内低声呢喃道。其他教授也沉浸在方才的感叹当中,静静地点头。

“现在开始,我们将在学务主任的见证之下,进行继任教授的投票手续。”

教授们彷佛被鹈饲的声音唤醒般回过神来,鹈饲以截然不同于教授们深受铭感表情的态势拿起电话,联络学务主任。

“学务主任送来选票之后,立刻进行投票。请各位慎重参考葛西、菊川、财前三位候选人的履历、成绩目录以及刚才的审议内容,不要为一时的情感或同情所惑,秉持良识及理智,选出最适合这个重荣誉、重传统的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鹈饲的发言,很明显地想要遏止东的感人发言及戏剧性退场所带来的微妙影响。

教授之间由于意图及想法各异,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学务主任送来选票后,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学务主任把封缄好的信封放在鹈饲面前,听到有一名因病缺席以及东弃权之后,便将印有浪速大学校徽水印的选票分发给二十九名教授。

鹈饲以严肃的口吻说:“那么,现在进行单记、无记名投票。另外,虽然有一名教授因病缺席,一名弃权,但因病缺席的解剖学的畑中教授,已以邮寄方式进行事先投票。因此,本次教授会共有三十名投票数。”

寂静无声的室内,记入名字的写字声变得格外响亮。不久后纷纷有人折起选票,学务主任迅速地回收并放入投票箱之后,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鹈饲马上打开投票箱:“那么,我们立刻开票。”他严肃地说完,读出首先取出的一票。

“菊川升……”

面对黑板的学务主任,在菊川的名字底下写下“正”字的第一画。支持菊川的今津,兴奋得脸红了。

“财前五郎……”

财前派的叶山等人屏住呼吸。

“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

鹈饲唱票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凝视着黑板的教授们,也都怀着期待与不安的心情盯着每一票。

“葛西博司……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

鹈饲的声音透出焦躁之感,唱票的速度也加快了。因为菊川与葛西的票纷纷出笼,财前却没有几票。除了大河内之外的其他教授,都逐渐露出兴奋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们支持的是哪一个候选人。

“菊川升……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鹈饲唱完票,学务主任立刻统计票数。

财前派的叶山等人虽然松了一口气,却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黑板。支持菊川升的今津也露出复杂的表情,深深吐了一口气。野坂则一脸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葛西博司那少得意外的票数。

鹈饲佯装平静道:“投票结果依照票数多寡,分别是财前候选人十二票、菊川候选人十一票、葛西候选人七票,但是没有人获得总投票数三十票半数以上的票。根据本校教授会的规定,无人得到总投票数过半数票的情形,将由得票数最多的两位进行决选投票。我们将于一星期后的二月五日召开临时教授会,进行决选投票。”

鹈饲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大河内目光锐利地望向他:“用不着再次召开临时教授会,现在继续进行决选投票不就行了?”

鹈饲脸上堆满笑容:“今日的投票,像东教授那样弃权的情形另当别论,但因病缺席的畑中教授是事前进行不在场投票的。决选投票的时候,还是必须请因故缺席者以委任状进行投票,因此还是必须改天举行才行。”

“这点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去地方或海外出差,无法立刻联络到人的话就算了,但是畑中是在自家养病,只要请学务主任打电话过去,问他要投给财前还是菊川,然后记在选票上投票不就行了吗?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特地延期一周。再次召开临时教授会多费工夫……”大河内的发言的确像是前任医学部长会说的话。

“并不是只有我会为了决选投票而召开临时教授会,历任医学部长,在必要时也会这么做,这是有先例的。”鹈饲反驳道。

大河内吐了一口烟:“当然,你要这么做也可以。但是我在意的是,不管是刚才对三名候选人的质疑应答也好,还是在开票时出现的那种异样的兴奋也好,恕我失礼,这种愚蠢的热衷模样,实在是以往的教授选举前所未见的。我担心时间一拖长,拉票活动会愈加横行,更无法期待严正公平的选举。”

“如果大河内教授这么担心,作为现任医学部长的我一定会负起责任,保证公正的选举进行下去。让前任医学部长为这种事烦心,我会觉得非常过意不去的。”

鹈饲貌似恭敬地回应道。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请你务必主持一个名副其实的公正选举。”

大河内也虚浮地回答道。

R会馆二楼最里间的休息室,就像平常一样人影稀疏。今津似乎尚未从教授会的兴奋当中清醒过来,他喝了一口服务生送来的鸡尾酒,凑近东身旁,激动地谈起投票结果。

“东教授说要弃权的时候,我真是慌了手脚,完全不晓得事情究竟会变得如何。财前派的拉票动作那么积极,在那种紧要关头,失去东教授的一票,我们很有可能就此败北,所以我真的是吓得目瞪口呆了。您为什么会突然弃权退席呢?”今津的语气里带着责难。

“今津,我绝对不是毫不考虑就舍弃自己宝贵的一票而离席的。刚才听到你报告整个经过情形,我更确定,要是我当时没有离席的话,菊川的票数会越发岌岌可危。”东说完后,放慢了语调,“菊川十一、财前十二、葛西七。这对三名候选人而言,都是极其意外的数字。我想,财前派与葛西派这一个月之间一定是四处奔走,自以为掌握了过半数的票源,我们也自认应该能够得到十七票左右。也就是说,票源根本重迭在一起,彼此打的都是愚蠢可笑的如意算盘。但是,结果财前派只得到了十二票,这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不小的打击吧。今津,巧妙就在这里。或许我失去了自己贵重的一票,但是我的离席,在有心的教授之间唤起了某种情感。原本那些只是为了反对外来教授而不甚情愿地支持财前的教授,就有不少人因为感动而把票投给了我们不是吗?”

“那么,您是经过如此的盘算,才留下那番扣人心弦的话并离席的了?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东教授,我想任谁都想不到,那竟是一番经过精心策划的发言!”今津佩服万分地说。

“什么经过精心策划的发言,你这样评价我就伤脑筋了。我只是率直地把我心里想的话说出来,结果碰巧增加了菊川的同情票罢了。关于这一点,请你千万别误会了。”东以他一贯的风格粉饰道。

“我真是太失礼了……东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戏呢?东教授只是道出自己的心情,碰巧带来这样的结果罢了。”

“这样想就对了。话说回来,菊川的票预计应该要有十七票,为什么结果只有十一票?今天幸好财前的票也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两者之间才会仅有一票之差,而且皆未过半数,得以撑到决选投票。但是下次的决选投票,仅是一票之差就足以决定胜负了,若是不完全掌握好票源,情况会非常危险的。”东的话中,暗暗责备今津的预估太过天真乐观。

“东教授这么说,我实在毫无反驳的余地……根据我的预测,临床组加上东教授和我应该有七票,至于基础组,虽然大河内教授没有说出口,但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支持菊川的,所以我预估那儿会有十票。但是看这十一票的结果,大河内教授似乎没有积极地为我们拉票。”今津困惑地说。

东摇了摇头:“我反倒觉得今天的十一票,都是凭借大河内教授的力量而得到的基础组的票。如果有人因为我的离席而受到感动,投给菊川一票,我觉得那应该也是基础组的教授,反而是和我们说好的那五位临床组教授不太可靠。”

“是这样的吗?我去和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得到相当大的共鸣呢!尤其是神经科和泌尿科的教授,是非常激进的反鹈饲派呀!”今津露出无法信服的表情。

东接着说:“鹈饲想得到下届校长的宝座——而这个可能性也愈来愈大了。要临床组的那些教授舍弃鹈饲支持的财前,投票给菊川,事到临头可能还是很难吧。并且,虽说是无记名投票,但是开票的人是鹈饲医学部长本人,他们可能害怕自己的笔迹被认出来。”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愈来愈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汗颜。但是,这样投票不就等于毫无保密原则可言了吗?实在是太过份了……”

“今津,事到如今再为这种事生气也没用。更重要的是一周后的决选投票,要考虑怎么样才能让我方的情势化险为夷?”

“关于这一点,我仔细思考过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把葛西派的七票全数弄到手才行。葛西派或许认为他们的七票实在太少,但是在我们看来,离开本校去了德岛大学八年的葛西,竟然还能得到七票,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换句话说,这也等于证明了大家对财前的反感之深。决选投票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得到那七票。今天晚上我立刻就去交涉。幸好,握有葛西票的是同样在外科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要谈起来也比较方便。”

“但是,我想葛西的票源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单纯。他们认为应该能够勉强让葛西当选,才能聚集到这些票。一旦葛西落选,碍于同校出身的情谊,或是受到校友会的影响,我觉得这些票非常有可能流向财前那边。这七票的去向,千万不能马虎大意……”东郑重其事地说。

今津走出南海线的诹访之森站检票口,穿过灯火通明的站前商店街,踏在寒风吹拂的郊外小径上,再一次回想等一会儿要和野坂谈的内容。他前往大河内家为菊川寻求内援的时候,由于大河内为人正直,今津并没有特别的策略,只希望能打动大河内的心而已。但是对于现在要去拜访的野坂,今津直到刚才都还与东慎重地磋商,并得出一个具体的策略。

在被看做路标的牙科医院右转后,经过五、六户人家,便看到亮着门灯的野坂家。被篱笆包围的约一百五十坪的土地中,耸立着一栋红色屋瓦的洋式建筑,与狭小老旧的大河内住家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临床组的精明少壮派教授,与得到学士院恩赏却甘守清贫的基础组长老教授之间的对照,让今津感到讽刺。

他按下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穿着和服、年约四十的夫人出来应门。

“我是第二外科的今津。请问野坂教授已经回来了吗?”今津望向玄关问道,只见玄关旁的洋风建筑亮着灯,里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是,外子已经回来了。请稍等一下。”

夫人引领今津经由玄关进入屋内。不久后,穿着丹前的野坂走了出来。

“真是稀客。你怎么会突然来访呢?来,请进。”

野坂打开玄关旁的会客室房门。会客室似乎也当做客厅使用,房里暖炉的火烧得正旺,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夜里突然来访,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和野坂教授您商量,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你来拜访,欢迎之至,至于要不要商量嘛,得视内容而定,也许会不太方便呢。”野坂似乎看穿了今津的来意。

“你还是一样,说话一点儿都不留情面……不提这个,今天葛西的落选真是令人意外呢!不管是从成绩、人品还是从长幼顺序来看,葛西都比财前更应该留下才对。都是因为鹈饲医学部长率领的财前派热情地拉票,葛西才会落败,实在是太令人感到不平了。”今津喝着送来的热红茶,愤慨地说。

“不过,这就是选举吧!应该留下来的人落选,不该留下来的人厚着脸皮当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野坂一副早已死心的样子,让今津忍不住吃惊地望着他。

“其实我今晚突然来访,不为别的,是代替东教授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

“哦?代替东教授?你这话还真奇怪,代替在今天的选举中弃权的东教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野坂露出不明白个中深意的表情。

“东教授的确是弃权了,但是这当中有着非常深层的理由。其实一开始,在葛西与财前这两个人之间,东教授就倾向于支持前任副教授——也就是在德岛大学隐忍了八年的葛西。但是你也知道,东教授是个学者型的人物,对学问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因此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出现之后,他立刻就被学术成绩格外优秀的菊川候选人吸引了。虽然如此,东教授又无法割舍辛苦了那么多年的葛西去选择菊川,所以今天他才会弃权。因此,无法弃爱徒葛西、财前两人不顾,这只是在公开场合的发言,其实东教授真正顾虑到的是葛西,所以才弃权的。但是现在葛西落选了,东教授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弃权。既然对手是财前,他决定要公然支持菊川。因此,东教授希望务必能得到你的协助。”今津以异于平常的善辩之姿,说出和东商量好的说辞。

“是这样的吗?我不认为东教授会为葛西着想,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就当做是这样好了。但话说回来,虽然葛西落败,但是要我把投给葛西的票转投给菊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葛西可是我认识了二十年的老朋友,所以我打算仿效东教授,在决选投票弃权,或者即使投票,可能也是空白票。”

“空白票?不会吧?”

“不,我心意已决。若是不想拥护任何一方,投下空白票是最公平的。”

今津脸上浮现狼狈之色:“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当然,我们既然有求于你,自然不是空手而来。”今津比野坂资历老了八年以上,现在语气却是低声下气的。

“话说回来,我听说日本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目前正有一个空缺。”

今津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原本一脸泰然的野坂表情为之一变。

“怎么样?野坂,你想不想成为学会的理事?整形外科的会长向来都是理事之间轮流当的,只要当上理事,总有一天就一定能够成为会长。这么一来,将来想要成为学术会议会员候选人的时候,这是非常有利的条件,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位置。”今津原本谦逊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傲慢起来。

野坂试探性地望向今津:“今津,你可别乱开空头支票啊!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缺额,我听说将由比我年长许多的洛北大学伊藤教授接任,不是吗?”

“的确是有这种传闻。不过,我今天来告诉你的,是一个能够左右整形外科学会人事的大人物与东教授商量好的结果,绝对不是空头支票。”今津拍胸脯保证。

“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众所周知,他是日本外科学会的大老。船尾教授的恩师与东教授是同门师兄弟,因此东教授与船尾教授之间的关系也非比寻常。这件事也是东教授与船尾教授商谈好之后,才要我来转告你的。”

“原来如此。既然是船尾教授所言,那应该没问题吧!”

“就是啊!我在外科学会也偶尔会见到船尾教授,他真的是个学术成绩与影响力兼备的大人物。菊川候选人是船尾教授的门生,他不但得到东教授的支持,也受到船尾教授力挺。船尾教授明确地表示,如果你将你手中的七票投给菊川候选人的话,他一定会推举你成为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

今津大力游说,野坂思忖着,沉默了一会,接着慎重地问道:“今津,你所说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不会只是船尾教授的口头约定而已吧?”

“这还用问吗?如果得到你的七票,我们自然应当付出相应的回报。我想明天财前派大概也会向你提出露骨的交换条件,但是他们所能出示的,不过是眼前的蝇头小利罢了。野坂,得到船尾教授的推举成为理事,才是对你将来大大有利的啊!”

今津提高语调,催促对方响应。

野坂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烟:“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我更重视身为医者的未来发展。”

“那么,你是保证支持菊川了?”今津想要得到确定。

“不从我这里拿到保证,你就无法安心是吗?你们真是小心谨慎呢!”野坂说完从酒柜里取出威士忌,愉快地说,“今津,就先让我们干一杯吧!”

财前五郎在门前哈一口满是酒臭的气,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缩着肩膀按下门铃。玄关那头传来脚步声,不是女佣,而是妻子杏子出来开了门。

“你回来得好晚,爸都等不及了。”

一得知今天教授选举的结果,财前立刻打电话给岳父又一,通知他最终得票数以及即将举行决选投票的事。

“这种日子还回来得这么晚,你真是太没常识了。”

杏子美丽的瞳眸露出愠色,冷淡地说完便自己一个人先折回屋内了。走廊传来热闹的脚步声,一脸开心的又一双臂上挂着财前五郎上小学三年级的长子和一年级的次子。

“爸爸,你回来了!”长子一夫唤道,次子富士夫也天真无邪地开口说:“爸爸,教授选举是什么东西?”

财前责怪地望向杏子:“这种事小孩子不用知道。已经很晚了,和妈妈一起上二楼睡吧。”

孩子们乖乖地让杏子带到二楼去了。

小孩一离开,又一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明明说好至少有十八票,结果竟然只拿到十二票,这莫名其妙的状况是怎么回事?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力、岩田和锅岛的金钱力,根本一点儿都不管用嘛!”

“不,今天的结果会如此意外,是因为发生了任谁都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东教授突然演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

“东教授演了一场戏?哦……”又一一脸难以置信。

“教授会结束后,我私下从叶山教授那里听到时,也完全不敢相信。”财前说道。接着他把从叶山那里听来的话,仔细转述给又一听。

又一听着财前五郎诉说,仍旧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财前五郎说着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没想到那个被评为高洁无私的木头人,竟然会耍出这种阴险的手段!看到清高的东不忍坐视两名爱徒骨肉相残,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宝贵的一票而离席,大多数教授一定都轻易地被感动了吧!东一定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到正面迎战没有胜算,才故意以这种方式离席的。就连演戏也充满了他一贯表现出的学者的高洁模样,真是阴险至极!岳父,今天的结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或岩田、锅岛的力量不足,全都要怪罪东的那场戏。”

财前说完,又一转了转眼珠:“不管演不演戏,总之就是前功尽弃了。想要在下周的决选投票获胜,就得从你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野坂那家伙手中买下他的七票才行。”

“但是,野坂那个人就是因为对我反感才支持葛西的。他那样嫌恶我,我想就算突然要收买他,也……”

财前话才说一半就被又一打断:“如果是感情因素,那反倒好办——反而是有完全的利害冲突,或是有无法割舍的人情义理牵涉在里面才更难处理呢!之前岩田说一票是五万,不过这次是决选投票,一票十万,七人总共七十万就能解决了吧。这回咱们得像咬人的王八一样,紧紧咬住握有七票的野坂不放才行!这次再失败的话,那可就真的玩完了。”又一闪着光秃秃的头说道。

他所谓的“玩完了”,是指财前五郎在大学内将永远无法出人头地?或是财前五郎在财前家的地位将一蹶不振,永不得翻身?又一的话里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绷着脸,面对妇产科叶山教授而坐。料亭深处的包厢里洋溢着舒适的暖气,玻璃和式门的外头,正细雪纷飞。

“大阪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呢!看到细雪纷飞的庭院景色,就让人忍不住想吟首俳句。”叶山像要缓和气氛似的说道。

野坂开口说:“是这样吗?比起花朵,我更爱实用的糯米团子。俳句这种风流的东西,我最不擅长了。话说回来,今晚到底是为了什么特地招待我到料亭来?从刚才的电话里,我实在理不出个头绪。”

“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找你一起来互相安慰一下。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昨天葛西拿到七票,对你们而言应该是出乎意料之外,而我们支持的财前与菊川竟然只有一票之差,必须进行决选投票决定教授宝座的归属,这也让我们大感吃惊。葛西和财前这两位本校出身的候选人,竟被校外的菊川这样欺凌……所以我想重振精神,和你一起抒发一下情绪。”

“用不着同情我。我从前就最讨厌这种自怜自艾的事,而且这话从支持财前的叶山教授口中说出来,让我觉得脊背发凉,感觉挺诡异的。”野坂啜饮着酒,并露骨地做出难喝的表情。

“哎,别那么嫌恶我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校出身的好同事不是吗?而且,其实今晚我是奉鹈饲医学部长之命前来的。”

“哦?鹈饲医学部长的命令……这倒有趣了。你想找我谈的,究竟是什么事?”

“你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叶山说着放下酒杯,单刀直入地说,“你知道,在决选投票当中,葛西派选票的流向,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此我们希望掌握葛西派选票的野坂教授务必协助我们。”

“这话来得还真是突然。就算我们支持的葛西落选了,要我们隔天就像墙头草似的转头支持财前,心情上实在是办不到。而且我们的葛西票,说明白了就像是对财前的批判票啊!”野坂冷冷地说。

“那么,你们要把票投给菊川?总不会是菊川派的今津昨晚早了我们一步,先和你缔结密约了吧?”

“没那回事。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支持葛西是因为他出身本校,但并不是说葛西落败,我们就会投给本校的财前,事情没那么简单的。”野坂若无其事地否定道。

叶山松了一口气:“别这样嘛,我是代替鹈饲医学部长来向你请求协助的,当然不会有失周到,空手而来。我会提出让你满意的条件,缔结所谓的政治协议来换取你的协助。”

“哦?你所谓的政治协议是?”野坂的眼光锐利地闪烁着,夹起生鱼片的筷子停了下来。

叶山凑近那张像女人一样粉白的脸:“如果这次教授选举能够得到你的协助,那么儿童疾病中心儿童整形外科的职务分配,就全权交给野坂教授你,你觉得这个提案如何?儿童外科最近因沙利度胺引起的海豹肢畸形儿等问题而受到各方瞩目。如果能够掌握儿童疾病中心重要单位的人事权,对于你以及你指导的研究室,应该都有相当大的帮助。”

叶山如此强调自己的提案价值,但是野坂只是噤口不发一语。

“野坂,你觉得怎么样?现在葛西落选了,就算支持东都系的菊川,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与支持菊川相比,推举财前在各方面对你都有很大的帮助呀!”

“话也不是这么说。比起有害的财前,我认为支持无害的菊川对我比较有利。”

“财前有那么难应付吗?”

“别开玩笑了,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厌恶他这个人……”野坂唾弃地说。

“厌恶……只为了这个理由?”叶山再次确认后,低声说,“这个理由真是太幼稚了。你应该更成熟一点才是啊!比起好恶的感情问题,像财前这种大有利用价值的人,就该趁能够卖他人情的时候多卖一些,然后善加利用才是。就像今津教授之于东教授一样啊……”

“你还真是会说话哪!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推举的财前若是落选,鹈饲派的实力必会有所损伤,继任校长选举自然也会受到影响,我也不是不了解鹈饲医学部长这么拚命的用心啦……”野坂的说法十分暧昧。

“你说的没错。你的一个选择,不但能够施恩于财前,还能够卖人情给可能成为下任校长的医学部长,如此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你不会眼睁睁地就让它给溜了吧?野坂,即使是被称为革新派的你,根据时间与场合,有时候还是需要多数派支持的。所以你应该趁这个机会,和鹈饲派达成这个政治协议才是。”叶山怂恿道。

“就算你这么说,要我立刻回答是太强人所难了。而且,其他人的意见如何,我也无法作主啊!”野坂思量再三,吊人胃口地说。

“当然,如果能够与其他人仔细商量,确实得到支持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好歹也是代鹈饲医学部长而来,就请你卖个面子,帮忙游说一下吧!”

叶山强调“鹈饲医学部长”这几个字,但野坂只是默默地喝干了酒:“那么,我再考虑考虑好了。”

“感激不尽。话说回来,财前理应前来向答应协助的你和其他人打声招呼,不过现在这样做,反而会造成麻烦,所以我会请人代替财前择日登门道谢。”

“不,我只是说我考虑考虑而已,你这样做,我会觉得很困扰的。那么,恕我先失礼了。”

野坂正要起身离席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叶山医生,这真是巧啊!”

医师会长岩田重吉简直就像一直站在纸门外偷听一样,在绝妙的时机出现了。

叶山望向岩田:“啊,岩田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位是……”

叶山正要介绍野坂,却被岩田打断:“不必不必,野坂医生的鼎鼎大名,我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种地方见到他本人,真是光荣之至!我是医学部校友会的干部之一,岩田重吉。”

岩田明明比野坂年长十三岁,却表现出一种近乎卑躬屈膝的谦逊态度,坐在野坂面前。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让野坂错失了起身的时机,岩田见状,立刻拿起酒杯:“当做庆贺彼此的亲近,先来一杯吧!”

被同校出身的老学长邀酒,野坂无法冷淡地拒绝,只好在岩田递出的酒杯里倒酒。岩田津津有味地喝干之后,向野坂回敬。

“我一直就想见见少壮实力派教授野坂医生,正巧听说你今晚会在这里与叶山医生恳谈,所以也没事先知会,就擅自闯了进来,请原谅我的失礼。话说回来,关于这次第一外科的教授选举,我们校友会是绝对反对东都系的外来教授进入的,我们热切地希望由本校出身的财前副教授当选。今晚我们校友会的干部们也聚集在一起,再次强调继任教授必须是本校副教授这个基本方针。我们都希望务必能够得到野坂医生的协助,所以我作为校友会代表,特地前来拜访。关于这件事,我和鹈饲商量过……啊,因为我们是同窗,所以不小心直呼他的姓名了……这件事是和鹈饲医学部长商量过之后,才前来请求你的。”

岩田直呼鹈饲的名字,巧妙地强调了表面上低声下气的自己的立场。

“哦,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回答过叶山教授了,请你再向叶山教授询问详细情形,恕我就此失礼……”

岩田一见野坂想起身,立刻出声:“那么,等会儿我再向叶山教授确认你的意见。原本我想趁这个机会,设席招待野坂医生的朋友们,好彼此认识认识,但是因为现在时机敏感,若是直接见面,容易招来误会,所以想麻烦医生代替我向各位打声招呼……”他挪近野坂身边,把塞得厚厚的信封袋放到对方面前。

“不,这样我很为难的……”野坂用力挥手,把信封袋推回去,岩田却爬也似的伸手抓过野坂的公文包,打开金属扣,把信封塞进去。

“请不要这样!叶山,这教我如何是好?”野坂把矛头转向叶山。

“野坂医生,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没那么夸张的!这在我们医师公会的选举里,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啊!哈哈哈哈!”岩田细长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底下迸射出光芒。

阿拉丁酒吧的深处包厢里,财前五郎坐在中间,医局长佃与资深助教安西则坐在两边,默默地喝着酒。

佃那张英气焕发的脸转向财前:“我们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到了必须举行决选投票的地步。现在不只是我们医局,连其他的研究员和实习医生、护士,只要聚在一起,就是谈论教授选举的事。尤其是副教授级的医生们,都觉得这是与自己的未来密切相关的问题,非常注意这次选举的动向。而且大家都议论纷纷地说,如此波澜万丈的教授选举,是医学部创立以来前所未见的呢!”

佃不甘心地说完,安西也咬牙切齿地接口道:“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大家因为大受打击,完全没办法做事了。”

财前一脸苦涩地喝干鸡尾酒:“医局怎么能够为了教授选举而无心工作呢?如果因为这样,在诊疗或是治疗方面出了问题,那才会被人当成笑柄呢!”他担心地说道。

“不过今天医局总算是冷静下来了,请不用担心。要举行决选投票的事虽然让人吃惊,但是最令大家惊讶的,还是东教授竟然以弃权这种方式舍弃财前医生。医局员全体的躁动化为气愤,大家对东教授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对财前医生的支持情绪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所以关于医局内部的团结请您不用担心。”

医局长佃刚说完,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就算为情势感到躁动或义愤填膺,或是医局内部再怎样团结,对挽回情势也没有任何帮助。想要挽回情势,就需要具体而实际的策略呀!”中途离席的庆子,不知何时回来,站在财前的背后。

“被庆子小姐这么一说,我们真是无言以对……”佃瞇着眼睛仰望身穿艳绿色晚礼服的庆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在借口举行作战会议,频繁光顾阿拉丁酒吧之际,佃和安西似乎看出庆子是财前五郎的情妇,与她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

“那么,如果换成庆子小姐会怎么做?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的话,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

安西说完,庆子闪烁着修长的眼睛开口了:“嗯……如果是我,再过五天就要举行决选投票了,已经没时间花在间接而平常的手段上了。我想,我会想办法直接把对方拉下台。”

“直接把对方拉下台?”安西先是惊讶地反问,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我知道了,就是打电话威胁对方,或是散布彻底中伤对方的传单……对吧?去年第三内科举行教授选举的时候,就曾经有人打电话到敌对候选人家里,威胁说‘不乖乖退出就干掉你!’我们也准备在事态危急的时候,用这个方法搅乱菊川一派和他本人。”

庆子晃了晃柔软卷翘的头发:“那种卑鄙低俗、任谁都想得到的方法已经太老套了,行不通的!应该想想更老练、能够技术击倒对方的方法才行。”

“这样啊,技术击倒……”

佃想了一会儿,然后“砰”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击倒’他的方法,就是直接到菊川待的金泽大学去,跟他谈判!你说是吧,庆子小姐?”佃得意地说道。

“真不愧是统率医局这个五十人的大家庭的佃先生!没错,就是该用这一招。大师级的东教授,也是在紧要关头演了一场戏,所以我们只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来回敬他就行了。这次轮到我们来演戏了。”庆子大力鼓吹着,财前的脸色却暗了下来。

“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万一我在选举中落败,你们的立场也会变得岌岌可危的。就算你们两人到金泽去谈判,会让情势变得对我有利,我也实在没办法再继续给你们添麻烦了。”

“医生,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呢?我们都是抱着与医生同生共死的念头,才走到这里的。因为有财前医生,才有今天的我们,我们怎么能够只顾自己呢?”佃奋不顾身地说。

“这样啊……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从你们的话,交给你们去办吧!”

财前以罕见的“沉痛”口吻回答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愈早行动自然是愈有效果!你们决定什么时候出发?”庆子催促道。佃与安西对望了一眼:“我们两个也不能独断独行地就前往金泽,等明天去医院上班后,我们会立刻召集五、六位志同道合的人秘商,然后再和安西出发前往金泽。若是搭特急列车的话,只要四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所以,明天黄昏左右到达金泽,展开谈判。”

“那么,为了预祝两位成功,我来开一瓶‘拿破仑’请大家。希望两位就像凯旋将军一样,胜利归来……”

庆子说完,要侍者送来一瓶“拿破仑”,毫不吝惜地扭开了瓶塞,注入酒杯,同时向财前送出只有彼此两人才能够意会的微妙眼神。

正文 第十章

随着列车渐渐驶进金泽,积雪越来越深,窗外的群峰在一片白雪的覆盖下,层峦迭嶂地耸立着,展现出美丽的威严。

佃和安西擦拭着因蒸气而模糊的窗玻璃,将身体贴近窗边,欣赏着冬天山峦清冽的景象。北国的冬日白昼极短,虽然还不到四点,山中已经阴沉起来,夕阳为山峰抹上一道晚霞,将山顶上的白雪映照出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真不愧是雪国,洁白的雪好刺眼……”

佃叹息地说道,安西接口道:“以前,我曾经在初夏时期来参加过学术讨论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冬天造访北陆,真美!如果不是身负着医局代表的重大责任,就更加完美了。”

安西说罢和佃四目相接。

昨晚,和财前一起在阿拉丁酒吧的包厢内决定了这趟金泽之行以后,佃和安西连夜联络了作为医局主要成员的五位资深助理。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巧妙地溜出医院,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店举行了医局秘密会议。五位医局员中有三位面露难色地认为佃和安西前往金泽太冒进,但佃和安西竭力说服他们,在现阶段只有采取这种突袭策略才能让财前副教授升上教授一职,终于在正午左右征得全体成员的同意,于是,两人立即跳上了十二点三十五分由大阪出发的特急列车。从大阪出发后的四小时里,佃和安西周密地商量着和菊川候选人交涉的顺序。虽然交涉的流程已经大致定调,但到了离金泽只剩二、三十分钟车程的咫尺之遥的地方时,迎面而来的忐忑不安仍然充塞着两人的心。

过了犀河的铁桥,列车一驶进金泽车站的月台,两人立刻快步下车,穿越地下通道,走出了检票口。迎面而来的冷风拂在脸上,剎那间带走了被车内蒸气保存了许久的体温,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搭上了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

“请到上百百女木町。”

向司机说出在学会名册上查到的菊川家住址后,轮胎上绕着防滑链的出租车慢吞吞地沿着市区电车的轨道出发了。屋顶上堆满积雪的房子鳞次栉比,行人们头上包着头巾,披着斗篷,穿着橡胶长靴艰难地踩下每一步,还有人用铲子铲下屋顶上的雪……眼前呈现出一派雪国的独特风景,但佃和安西笼罩在即将造访菊川家的紧张感中,根本无心欣赏这片雪国美景。

“不知道菊川在不在家,如果他刚好去出差就惨了。”安西担心地说。

“没问题,今天早上我已经打电话到金泽大学的学务处确认过了。所以,我们现在去他家,如果他不在,我们就一直等到他回来。据说,菊川除了大学的研究室和医院以外,不会去其他的地方。”

佃说罢,表现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出租车开上宽敞的坡道,穿过兼六园旁,来到一片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围墙和庄严的武士府第门楼的住宅区,在地势稍高的小立野高地上,金泽大学医学部和附属医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

“上百百女木町应该在这附近吧?”

佃看着金泽市区地图问司机。

“对,在几丁目?”

“我们要去三丁目的菊川升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们找一下?”

出租车立刻从电车大道左转,在迷宫般的蜿蜒小路上穿梭。一路透过车窗看着屋顶上积满白雪的房子门口的门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司机停下车,手指着门牌。

“到了,就是这家。”

已经到了巷子的尽头,只有一幢用土墙围起来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彷佛已然被世间遗忘。土墙和院子里的树上都顶着一层厚雪,只有通往玄关的铺石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

佃和安西用力搓掉鞋底的雪以防滑倒,刚走到门前并不算很大的正门,里面便走出来一个年近五十包着头巾的女人。

“请问是哪一位?”

她亲切地看着两人。佃说自己和安西是从大阪的大学来的,她立刻用金泽话大惊小怪地说:“是吗?原来是从大阪大老远赶来的客人。但教授还没回来,请进来坐着等他吧。我是帮佣,请别客气。”

她带他们走进六迭大、放着桌炉的房间,壁龛内挂着一幅画轴条已经磨损的廉价字画,屋内连一枝花都没插,丧偶鳏夫居家特有的单调无趣在这里表露无遗。

“请把脚伸进桌炉吧,我马上点火。”

帮佣往桌炉里加炭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啊,好像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接,似乎准备向主人通报佃等人的造访。菊川以低沉的声音小声地嘀咕了两、三句,便一身黑色西装、手提公文包,一脸纳闷地走了进来。佃和安西慌忙坐直。

“请问是菊川教授吗?我们是在浪速大学第一外科从事助理工作的佃和安西。趁您不在府上的时候登门打扰,万分抱歉!”

菊川看了一眼两人的名片,简单地答了一句:“我是菊川。”

菊川隔着桌炉,在佃和安西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消瘦而阴郁,一双锐眼显得格外清澈。他稳重地紧闭着双唇,看起来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佃和安西感受到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我们代表第一外科的全体同仁,诚恳地前来拜托菊川教授。因为事态紧急,才会如此冒昧无礼地登门造访。”

“拜托我?是怎样的拜托?”

佃在桌炉前端正地跪坐着。

“就是为了这次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的事,相信菊川教授您已经接到通知了,在前天的教授会投票中,无法决定下一任的教授人选。目前决定,将在二月五目的临时教授会上举行决选投票,决定到底由菊川教授还是本校的财前副教授出任。在得知将要举行决选投票的那一剎那,长期接受财前副教授指导的全体医局员顿时茫然若失,医局内部陷入了出人意料的混乱。有些人准备向不支持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教授递交抗议书;也有人准备和校友会串联,要大规模地发动支持财前副教授的运动,各个情绪激动,令人担心会对日常的诊疗工作带来负面的影响。身为医局长的我和同行的安西虽然极力安抚医局的工作人员,却力不从心。为了平息目前的混乱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我们两个人代表医局全体同仁直接拜访菊川教授。所以,今天才会如此冒昧地突然登门拜访。”

佃紧张地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菊川将双脚伸进桌炉内,双手互抱地端坐着,面无表情地听着。佃又继续说道:“我们完全没有试图挑剔菊川教授的失礼念头,相反,在心脏外科方面成绩斐然的菊川教授是我们这些有志于外科医学的人的榜样,我们对您深表敬意。但与此同时,在我们的内心还有另一种矛盾的心情,我们迫切地希望直接指导我们的财前副教授可以升上教授。相信您也知道,东教授致力于学术研究,是一位地道的学者。因此,研究人员的指导工作、与就职单位斡旋以及筹措研究经费等所有的杂务都由财前副教授一手包办,他为此耗费了大量的心思和时间。但财前副教授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门诊和医学部授课等本职工作以外,还十分尽责地处理研究室的所有杂务,连年轻助理前往地方医院赴任,他也会一一举办欢送会加以激励。这种温馨的关怀给了我们莫大的支持,医局员对财前医生的感情已经不是尊敬、信赖、景仰这些冠冕堂皇的字眼所能表达的。对我们医局员而言,第一外科的教授非财前副教授莫属,每一个人都坚信财前医生就是继任的教授,但菊川教授却突然出人意料地……”

佃慷慨激昂地说到一半,安西打断了他的话。

“菊川教授,您的确很有实力,您的实力使您的票数和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财前派之间只有一票的差距,因而不得不采取决选投票的方式。这次教授选举中,由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派、支持财前副教授的鹈饲医学部长派,和支持浪速大学校系下的德岛大学葛西教授的革新派这三派人马混战厮杀,引发了各种激烈的选举运动,才会使大学出现目前这种最为人诟病的严重混乱状态。在我们第一外科医局内部,那些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激进派已经决定针对菊川教授展开阻止运动。事实上,今天早晨,我们从大阪出发前,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这些激进派,我们保证会当面向菊川教授报告目前的情况,并一定会带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要求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样才得以动身前来拜访您。”

虽然他们自己才是最激进的成员,然而安西和佃却大言不惭,不时偷觑着菊川的神色。菊川仍然面不改色,请他们享用帮佣端来的茶,自己也拿起茶杯放在掌心,注视着茶杯上冒出的缕缕白汽,慢慢地一饮而尽。他的动作平静之至,看不出他的内心有丝毫的动摇,也似乎让人觉得方才两人所言之事于他无关痛痒。佃和安西看在眼里,更加焦急不安起来,根本无心品尝端来的茶。佃以跪坐的姿势向前挪了一步。

“菊川教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您,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况,全都是因为从很久之前开始,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之间就产生了嫌隙。东教授的专业是比较不起眼的肺外科,但财前副教授致力于消化道外科,尤其是癌症手术方面,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如何,目前他已经是受到极大关注的食道·胃吻合术的年轻权威,不仅在外科学界,在媒体上也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东教授对此感到很不舒服,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每次学会杂志和媒体报导财前副教授时,他就会对财前副教授冷嘲热讽,我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于心不忍。那种忍气吞声、唯唯诺诺的副教授或许可以讨东教授的欢心,但财前副教授是个铁骨硬汉,即使是东教授所言,一旦有不合情理的地方,他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种情况日积月累所导致的恶果便充分体现在这次教授选举中。东教授像丢破鞋一样抛弃了长期以来一直像贤内助般含辛茹苦的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而且,我们刚才也向您提到过,目前本校内产生了异常激烈的派系斗争,东教授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才会因顾及个人私利而改推荐菊川医生。因此,菊川教授,您只是被当做一个充场面的棋子——不,我说话太无礼了,东教授支持菊川教授,只是他实现个人野心的手段。您就是基于如此复杂的原因才获得推举,而且,即使有朝一日您在强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医生的声浪中前来本校就任教授一职,恐怕只是空有虚名,很难持续您目前进行的、足以做出伟大学术成就的研究工作。像菊川医生您这么优秀的人材,何必来蹚这种浑水?相信有更适合您前往的地方,这样也不至于辜负您长久以来热爱的伟大的学术研究。”

佃敬畏地低下了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菊川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很简短,却有种震慑人心的严厉。佃和安西的视线不敢正对他。

“教授,我们十分清楚,这种要求很失礼,也很没有道理,我们也为此深感痛苦……”

佃吞吞吐吐地看了菊川一眼。

“教授,可不可以请您退出?”

“退出?”

“对,请您退出决选投票。”

菊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儿变化。

“在启程来此向您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之前,我们不知道犹豫、烦恼了多久。但教授选举的战况已经如此惨烈,在前途叵测之际,除了向教授您求救之外,别无他法了!恳求您!”

佃和安西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做出恳求的姿势。

菊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保持端坐的姿势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结成一片的积雪闪着雪光,充斥了渐渐在黑夜中沉落的宁静。

菊川将视线移到两人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问道:“你们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是,希望您可以接受我们的劝退。”佃再度重申自己的请求。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们吧。如果你们说完了,就请回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我们向您如此开诚布公、衷心恳求后,您仍然无法接受我们的劝退吗?我们是抱着如果您无法接受劝退就要引咎辞职的决心前来拜访您的。菊川教授,请您务必体会我们全体医局员的恳切真情,答应退选!我们是赌上了自己的前途来此拜托您的!”

佃嘶叫着,却突然喉咙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菊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佃,等佃的哭泣稍稍平息后,开口说道:“我并不是主动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至于要不要辞退,都必须等决选投票结束后再谈。如果你们刚才的话属实,财前副教授一定会在决选投票中获选为教授——即使万一我当选了,也还是可以辞退。总之,距离决选投票只剩四天,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宣布退出?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们的想法,请回吧。”

“您的意思是,虽然不会在决选投票前退选,但如果投票结果决定由您担任东医生的继任教授,您就会宣布辞退吗?”

安西试图让他做出口头承诺,但菊川的脸立刻严肃起来。

“难道你们不知道刚才我已经怒不可遏了吗?你们就这么闯进我家里,现在还赖着不走,还想让我说什么?不懂得节制的话,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菊川激动的口气彷佛打了他们一记耳光,佃和安西恍然大悟般地慌忙说道:“教授,我们太失礼了。我们会对您充满期待地打道回府,万一您就任本校的教授,我们全体医局员将完全不予协助……因此,这将与您往后的学者生涯密切相关,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撂下这句狠话后,佃和安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态度行了个礼后,转身告辞了。

菊川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似乎努力想要使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和室的灯光照亮了院子,南天树的树枝被沉重的积雪压弯了腰。菊川注视着弯弯的树梢,思考着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继任教授候选人一事。去年六月,通过母校船尾教授的引荐,第一次谈到这件事,他一开始就没有太大的意愿,但在恩师船尾教授极力说服下终于答应了。十月,去京都召开癌症学术研讨会时,在船尾教授的引见下和东教授见了面,隔了一天,又受邀去东教授府上做客,和他们全家共进了晚餐。可以说,全是因为船尾教授和东教授强硬地赶鸭子上架,事情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至今为止,他无数次为自己当初的允诺后悔不已。但或许是因为个性软弱,也可能是对任何事都缺乏积极的态度,才会一直拖到现在,才会造成今天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

即使没有那两个擅自闯入家门的浪速大学的助理来告诉他,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不适合浪速大学这种大家庭式的研究室。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七年前离开东都大学,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不需要受到杂务干扰、可以专心投入研究的金泽大学。无论船尾教授再怎么说服,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明确表达辞意?事到如今,菊川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懊恼不已。

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书架上妻子的照片正朝着自己微笑,就好像她生前一样,她似乎正侧着那张略带忧伤的瓜子脸对他说话:你的缺点,就是在学术以外的世界,很容易随波逐流、优柔寡断,你要坚强些……学术以外的世界,很容易优柔寡断——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个缺点使自己身处不利,不仅对自己,也使身体孱弱的妻子承受了极大的负担。或许正是这些日积月累的沉重负担,才会使妻子在经历了多年的肺结核折磨后撒手人寰。想到这里,菊川的脸上露出了沉痛而又苦涩的表情,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拨通了东京船尾教授家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菊川用一如往常般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表示要找船尾教授。

听到一阵熟悉的干咳声,他立刻战战兢兢地说:“喂,是船尾教授吗?我是金泽的菊川,万分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您。但有一件紧急的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你很难得会打电话给我。”

对方似乎在休息,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是。刚才,自称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医局全体同仁代表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来我家,劝说我辞选教授候选人。”

“什么?劝说你辞选……”

“是。他们说,全体医局员都一致团结地支持财前副教授,无论决选投票的结果如何,都将阻止我的就任……”他一五一十地向船尾教授报告了来龙去脉。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明确的答复。”

“没有明确答复?难道你会接受这种无礼的要求,萌生辞意吗?”

“不,我并不是受他们的影响,但我想,即使去这种人事关系复杂的环境,恐怕也无法静下心来从事研究工作,所以,我……”

菊川的话才说到一半——

“住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假设你因为这些无礼的家伙而屈服,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这与我的面子关系紧要,所以,请你不要随便发出这种未经大脑思考的草率言论!有关这个问题,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咔”的一声,对方粗暴地挂上了电话。

东家的饭厅内,全家正享用着晚餐——虽然时间比平时稍晚了点。东坐在背对装饰柜的椅子上,妻子政子和女儿佐枝子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通红的电暖炉把政子烤得满脸绯红,她以优雅的动作拿起汤匙,悄然无声地喝完了汤。

“老公,菊川先生真的没有问题吗?只要一想到这事,我就坐立难安。”

“没问题,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用担心。”

东披着针织羊毛衫,撕开面包,露出从容的笑容。

“你的‘没关系’根本靠不住,决定要进行决选投票的那次投票,你还不是说没关系!佐枝子,你说对不对?”

她似乎在征求正在低头用餐的女儿佐枝子的同意。佐枝子用洁白的餐巾擦拭着嘴角。

“这是教授会决定的,怎么能责怪父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有关你父亲继任人选的问题,而且,菊川先生去年秋天还来家里,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呢。这关系到菊川先生到底能不能成为你父亲的继任教授,怎么可以这么事不关己?”

她刻意把“事不关己”这几个字说得带有某种特别的意思。

“老公,你估计在这次决选投票中,菊川先生可以拿到几票?”

“我要和今津教授做最后的讨论,才能计算出正确的票数,但在葛西君失去候选资格的状态下,事情应该正朝着对菊川君比较有利的方向发展。”

东说完,端起了装着波尔多酒的杯子。

电话铃响了,佣人接了电话。

“喂?是。什么?东京的船……请问您贵姓是船什么?”

东闻言急忙放下酒杯,走到走廊,抢过电话。

“喂,我是东。上次令您操心了,但在这次决选投票之前,我们将做好万全的准备,请您放心。”三天前,在向船尾报告教授选举结果后,情势似乎逐渐看好,所以,东也得以以爽朗的声音报告着。

“放心?开什么玩笑,怎么放得下心?”突然,电话彼端传来船尾毫不客气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今天,代表你们医局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去金泽的菊川君家里,威胁他要辞选教授候选人!”

“什么?我们的医局员吗?怎么可能这么荒唐……”

“但事实上,这种荒唐的事竟然发生了!刚才,菊川君打电话到我家,说他们好像街头混混一样闯进菊川君的家里,说什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等等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临走之前,还撂下狠话,说万一菊川君走马上任,医局全体员工将团结一致,绝不提供任何协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恕我失礼,浪速大学难道已经丧失了学校的秩序,连助理这种小毛头也敢这样到处撒野,胆大妄为地擅自干预教授选举了吗?”

船尾震怒的声音刺进了东的耳朵。东握紧电话,却无言以对。

“喂,你总该给我个交代!你身为主任教授,难道要告诉我,你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研究室内这些不平静的动向吗?你也知道,菊川君本来就是那种个性,他觉得没有必要去面对全体医局员的敌意。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打退堂鼓,当初并不是我要把菊川君推销给你的,而是在你再三恳托下,我才向你推荐了优秀的菊川君。”

船尾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锐利的刺一样在指责东的不负责任。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不是,最近太专注于决选投票的固票活动,疏忽了医局内的动向。我会立刻责成肩负监督医局员之责的财前副教授,在严格调查的基础上,我将负起完全的责任,做最完善的处理。”

“你可不可以具体告诉我,最完善的处理是怎样的处理方式?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刺激对方,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有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锦囊妙计吗?”船尾略带挖苦地反问道。

“不,目前还无法具体回答您,无论如何,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当东再度重申立场时,船尾说:“不好意思,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放心地交给你处理了。恕我放肆,我明天会亲自去大阪一趟。”

“您要来这里……”

“对。事到如今,万一我推荐的菊川君败选,不仅会影响菊川君的前途,我的尊严也会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亲自跑一趟,在我赶去处理之前,请暂时维持现状!”

船尾的语气充满不容动摇的坚定。

“那,我去伊丹机场接您……”虽然船尾是东同窗的门生,但为了表达歉意,他还是向船尾摆出了低姿态。

“不,你不用亲自来接我。你有时间来接我,还不如去为菊川做点有意义的事。我明天上午要动一个大手术,还不知道几点可以出发。总之,手术一结束,我就会立刻上路。那,就明天见!”说完,船尾立刻挂了电话。

东一脸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好一阵子,对自己曾经信赖的医局员的愤慨和由船尾告知这件事时所承受的屈辱,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就这么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东的计划原本一帆风顺地进行着,如今却将遭到一举摧毁!虽然他不会在妻子和女儿面前露出慌乱,但他仍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一脸苍白地回到饭厅。

“老公,船尾教授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东很不情愿地闭紧双唇,但还是开了口。

“自称代表医局的佃和安西去金泽的菊川君家,劝说他辞去教授候选人,不,按船尾教授的说法,是去威胁他。”

“怎么会有这种事!竟然去金泽恐吓菊川先生……”政子的脸色一沉。

“一定是财前副教授的杰作,一定是他煽动年轻的医局员做的!你竟然会毫无察觉,真的要被人笑死了。如果因为这种事影响菊川先生的选情、激怒船尾教授的话,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也难保了。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怎么可能坐视这种事的发生?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佐枝子,你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政子高亢的话音一落,佐枝子立刻低下漂亮的额头。

“怎么尽是一些令人丢脸的事……”佐枝子说完便起身离席,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

东的车子穿过御堂筋朝南前进着,他努力克制着不时涌上心头的不快。

船尾从伊丹机场打来电话,只是大略交代了两件事——要在避人耳目的料亭见面以及联络第二外科的今津,请他一起前往。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于昨天慷慨激昂的口吻,但在船尾压抑了感情的声音中,更充满了令人生畏的愤怒。船尾负责大学医学部授课、附属医院的看诊以及担任多家文部省、厚生省相关顾问机构的要职,在百忙中特地拨冗赶来大阪,想必是要亲自策划一些对策。

在华灯初上的宗右卫门町左转,来到位于道顿堀河畔的料亭增田屋,今津已经比东早到了一步。今津一看到东,就立刻说:“真是吓了我一跳,再怎么样,也难以想象那些人竟然会冲到竞争对手的家里,当面威胁逼退,简直岂有此理!这也算是一种政变吧,这么一来,等于是把负责研究室的教授的面子踩在脚下了!”

他用一派激愤的言论表达了同情东的立场,东却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下腕表。现在的东并不在意今津的安慰,让他更担心的是船尾的造访。

船尾在侍者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东面色凝重地迎接着船尾,示意他坐在壁龛前的座位,船尾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正面的主座。

今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自我介绍说:“我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在外科学会里经常承蒙您的照顾,没想到如此突如其来的意外,还劳驾您千里迢迢赶来,实在令人汗颜之至。”

船尾也回了礼:“不,彼此彼此,菊川的事让你费了不少心。”

在尴尬的气氛中,料理和酒纷纷端了上来,在相互敬了第一杯酒后,东立刻放下酒杯:“昨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致歉。昨天晚上,我已经郑重地向金泽的菊川君道歉。同时,我也准备严惩不请自去的佃、安西以及背后的策划者。”

船尾的外表比他的实际年龄五十二岁更显老态,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

“虽然你三番五次地说要严惩、严惩,但这并不是惩罚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相反,如果不谨慎地思考处罚的方法和程度,反而会刺激对方。更严重的是,在东医生声称决选投票没问题、一切包在你身上之后,为什么会立刻发生这么大的事?虽然我相信你们原本是不希望我操心这些事,但我更希望你们在事情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的语气充满嘲讽。

“不,您这么说,真教我无地自容,全怪我对情势判断太天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当着今津的面,在身为他同窗门生的船尾面前低下了头,今津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船尾教授,这都要怪身为参谋的我对情势判断失误,这并不是东教授的责任,全怪我……”

船尾打断了今津的话:“不,不,今津先生,你虽然是浪速大学的人,却能够对来自东都大学的菊川做出公平的评价,同时,还为了菊川不辞辛劳地鼎力相助,真是万分感谢。”

他又转身对东说:“如果全国的大学知道浪速大学的教授选举完全不遵守教授会的规则,任凭医局员擅自妄为,威胁逼退校外的竞争对手的话,以后,即使在全国公开招募,恐怕也没有任何一所大学会把这个当一回事了吧。”

他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今津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船尾轻轻地向今津点头道谢。

“对了,上次那位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听他这么一问,东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今津教授已经和他交涉过了,确定野坂所掌握的七票将如数转到我们这里。”

今津探出矮胖的身体:“对,没错!在葛西君落选后,野坂君扬言要弃权或投废票,但在我和他提到日本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今津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详细说明了与野坂的交涉经过。

“是吗?那你们是以什么为基准来衡量其他六张选票的可靠性的?”

东和今津一时语塞。

“你们该不会以为一切交给野坂教授处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从刚才今津教授的话听起来,这个野坂应该是个挺狡猾的人吧?”

“当我和他提到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明确表示,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他更重视身为医者的将来,我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他。”今津说得十分直白。

“包括野坂在内的两、三票或许没有问题,但对他是否能够尽责地搞定葛西派所有选票,我倒是持保留的态度。既然他是个手段狡猾的人,很可能暗地里又把票分给财前派,占尽渔翁之利。这样的话,在包括临床和基础组两方总计三十一位教授中,东教授已经弃权了,总投票数就是三十票,只要能够拿到过半数的十六票,就可以当选,缺一票就会落选。所以,对野坂掌握的那七票的动向,绝对不能大意。”

船尾完全没有举筷品尝接二连三端上来的料理,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今津教授,请你说明一下这七个人的情况。”

“七票中,有三票是临床组的,除了野坂君以外,还有皮肤科的干和小儿科的河合两位教授。剩下的四票是基础组的,分别是药理学、生物化学、血清学和法医学四位教授。”

“在这七票中,有把握的是哪几个人?”

“临床的野坂、干、河合三位教授,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浪速大学毕业的,但对财前厌恶之至,所以,他们的票是铁票。基础组的四个人原本是游离票,但在野坂君极力提倡要组成革新派,经过他的强力说服后才拉拢到他们的票。”

听了今津的说明,船尾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对票的流向了然于心。

“在上次的投票中,我们已经拿到了十一票,为了在决选投票中获胜,还要争取五票,也就是说,绝对要保证能够拿到十六票。野坂、干、河合这三位临床教授的票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所以,还要再拉拢两票。如果要从基础组的四个人中找两个人下手,谁最有可能?”

今津侧着头思考着,东提出了意见。

“应该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和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他们两个人都是从其他学校‘空降’来的教授,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想要各个击破的话,非这两个人莫属。”

“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神谷教授……”船尾立刻拿过一旁的公文包,翻阅着笔记本。

“果然是他!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向文部省科学研究费审议会提出了项目研究费用的申请,但他的申请超过了规定额度,在审议时卡住了。幸好,项目研究的审议和机关研究不同,比较可以通融。只要他能够支持菊川,我就会设法搞定这件事。”

说完,船尾立刻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还有一位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吗?他专攻哪一方面?”

“是血清癌症反应的研究。”

“那,这个人就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厚生省每年都会拨出巨额的补助金作为癌症研究的经费,分发这些补助金的实权都掌握在由国立癌症中心的校长担任主席的审议会手上。幸好,我曾经担任过癌症中心的筹备委员,和校长也很熟识,在厚生省也有许多知交,只要冈教授提出补助金的申请书,我就会设法核准,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这样一来,就可以掌握过半数的十六票,为了以防万一,还要再拉拢一票——只要药理学教授的一票能够支持菊川,在新药审核的药事审议会上,我会投他一票作为回报……”

船尾好像在下象棋一样,用流利操控的漂亮手法完成了同票计划。更重要的是,每一张票背后都有具体的根据。

“真不愧是船尾教授,之前就曾经听闻过您的实力无可比拟,没有您办不到的事,这次有幸让我亲眼见识,真是大开眼界!等这里结束后,今天晚上,我立刻开始为这些工作奔走。”

今津表现出发自肺腑的钦佩。船尾虽然除了在学会以外,在文部省、厚生省也有广泛实力,但东从他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自己就是权力化身”的态度,感受到一种学者不应该有的、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东西。船尾似乎看穿了东的心思。

“我也不想做得如此露骨,但万一菊川在这一战中挫败,不仅会伤害优秀的菊川,也与我至今为止在学界所做出的成就和树立的威信密切相关。恕我放肆,我从业至今从来没有栽过觔斗,事到如今,我也是为了自己而战。所以,既然对方露骨地撒银子,我们也只能用权力和他们抗衡,如果什么筹码都没有,就没戏可唱了。”

船尾向东露出一个像冷笑般的笑容。

在中央手术室的三号室内,由东教授执刀、财前副教授担任第一助手的肺癌手术已经超过了四小时。

躺在手术台上的病患因为大量出血和重度全身麻醉而显得脸色苍白,陷入沉睡中。东握着手术刀,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沁出大颗汗珠。手术中,东已经割除了位于右肺上叶像鸡蛋般大小的肺部恶性肿瘤,手术已经越过了重要关卡,目前正在进行周围淋巴腺的廓清。

“血管夹……止血钳……手术刀……”

每当东洪亮的声音响起,跟在东一旁的护士就依次递上血管夹、止血钳和手术刀,以清除已经转移到淋巴腺的癌细胞。现在,只剩下将胸腔内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将剖开的胸部进行缝合的作业而已,东在第一助手财前的协助下,谨慎地进行着每一项作业。

完成了胸腔皮肤的缝合作业,东将针线向上挑起打结后,财前立刻递上剪刀,剪断了缝线。

“手术结束!”

东以威严的声音宣布结束这场为时四个半小时的大手术。第二、第三助手取下了盖在病患身上的白布,测量他的脉搏和呼吸。

“先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全身的状态后,再送回病房。”

东一说完,病患立刻被推出手术室,护士长走到东的身后,帮他脱下手术衣。

财前一边脱下手术衣,一边向东鞠躬道:“教授,今天这台手术中,您的淋巴腺廓清技术让我大开眼界!”

“谢谢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辛苦了。”

六十三岁的东脸上露出极度的疲态,但也流露出成功完成长达四个半小时的困难手术后产生的满足感。

“我去冲个澡。”

东在脱下手术衣后,半裸地走进浴室。财前也走进隔壁的浴室,用肥皂洗去手腕和脖子上的血迹,脑袋里却不停思索着——从东的好心情中,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否发现佃他们去过金泽的事,或是虽然已经发现,却故意不动声色。

走出浴室,东一脸神清气爽地穿上新浆洗的白袍。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他看着更衣室隔壁的休息室问道。

“是,遵命。”

这是自五天前的教授选举以来,财前第一次和东交谈,彼此的神态都有点儿不太自然。

“肺外科手术在血管的处理上,需要不同于消化道外科的精密技巧,教授漂亮的操刀技术令我感佩之至。”

“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当然好,今天这种由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的大手术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东喝了一口护士端来的咖啡,润了润喉:“财前,最近医局有没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您有什么指教吗?”财前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手悬在空中。

“是吗?没什么事吗?”东上下打量了一下财前的脸,“最近没有看到佃和安西,他们去了哪里?”

“佃君和安西君请病假了。”

“病人竟然会去金泽,闯进菊川家,劝说他辞退教授候选人吗?”

东出其不意地击中了财前的要害。财前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会不会搞错了?”

“你也觉得不可能吗?一开始,当有人告诉我时,我也以为搞错了,但我在打电话问了菊川先生后,才知道确有其事!而且,他们是去他家表明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的态度的!当然,我跟你提这件事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和这件事有关。”

他不经意的一番话,似乎暗示财前和此事有牵连。

“会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我是最大的受害者。首先,我身处监督医局的责任,又处于和菊川先生竞争的立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是当事人,再加上你身负监督医局的责任,我相信你不可能允许他们做出这种卑劣的事。但唯一让我无法谅解的是,你受到医局员如此敬爱和全面支持,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这种不平静的气氛,实在让我无法接受……”

东端详着财前,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

“您这么说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从教授选举的第二天开始,医局内就杀气腾腾,虽然这些话我不太愿意自己来说,但教授您不推荐本校的副教授,反而推举其他学校的候选人,致使医局全体同仁团结一致地对我表示同情。大家都很意气用事,有些人义愤填膺地准备直接向教授会抗议,也有人和校友会联系,说要向医学部长递交抗议书,您不知道我费了多少苦心,才好不容易平息这些骚动。我一直告诉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无论发生任何事,不仅对我,也会对菊川先生造成很大的困扰。我根本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跑到金泽去……”

“看来,医局员把我的弃权解读成对你的否定了。但他们想错了,我并没有全面否定你,只是因为不忍目睹你和葛西君自相残杀而弃权的。对于菊川候选人,我只是以公平的态度肯定他在学术方面已经受到公认的成就。所以,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医局员都应该以公平的态度接受我的弃权。”

财前沉默了片刻,随即闪烁出精悍的眼神:“即使我能够照单全收,医局员也未必会轻易相信。虽然我已经尽力安抚,但正如您所说的,医局员佃和安西还是做出这种冲到金泽的举动,想必他们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佃他们的心情正是目前全体医局员的心情写照,所以,即使我将您的意见转达给他们,我也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财前的话中,隐约透露出无视东存在的不敬之意。东立刻变了脸。

“你说话小心点儿!我还是第一外科的现任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怎么可能不乖乖听主任教授的话?难道他们已经不把即将卸任的教授的命令放在眼里,反而开始贯彻身为副教授的你的命令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财前的态度中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镇定。

“算了,我就是看不惯你的这种个性。我之前也告诉过你,教授的医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具备足以胜任研究室负责人的人品,并不是只要当上教授就万事大吉了!身为浪速大学的教授,必须同时成为日本外科医学界的表率。所以,你最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有愧,即使靠这种卑劣的手段当上了教授,纵然本校可以容忍,但外科学界是无法容忍的!我只想借此机会特别提醒你。”

东是外科学会的理事之一,此话似乎在暗示,不排除阻挠财前进入外科学界的可能性。

“谢谢您的忠告。我做事坦荡荡,况且,我希望能够凭自己的实力在教授选举中获胜。”虽然语气十分恭敬,却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是吗?希望你打一场漂亮的仗,距离决选投票只剩两天了,我和你的师生情谊应该也到此为止了。”说完,东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哈迪盖酒吧的包厢内,皮肤科的干、小儿科的河合分坐在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两侧,三位教授正窃窃私语着,似乎怕隔墙有耳。

皮肤科干教授坚定地主张在财前和菊川的决选投票中,必须投菊川一票,小儿科河合教授却有支持财前的迹象,但野坂刻意隐瞒了自己的意见。在那场最后决定由财前、菊川决一胜负的教授选举会的当天晚上,第二外科的今津曾拜托他支持菊川。翌日,他又接受了妇产科叶山教授希望他支持财前的请托,并收下了医师协会岩田硬塞给他的钱。昨天,今津又转达了东都大学船尾教授的口信。当然,在他们面前,野坂绝口不提这些事。

皮肤科的干打着领结,一身潇洒的装扮,他拿起装着威士忌的酒杯。

“我们医局的人听到第一外科的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还以为是教授选举中常见的恶意抹黑,没想到真有其事!刚才我离开医院时,今津教授告诉我,金泽大学医学部的人听到菊川教授的报告后,群情激愤,金泽大学的医学部长准备向浪速大学递交抗议书,事态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干对财前没有好感,添油加醋地转述了今津夸张的说辞。

“喔,如果这件事属实,可见他们也豁出去了。”

野坂听他们提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故意面带错愕地搭腔。

干立刻说道:“一定是财前在背后操控的,他肯定以‘一旦我当上了教授,保证你们前途无量’之类的话作为诱饵了,财前这种人,最会来这一套了。”

“但做这种卑劣的行为不是在自掘坟墓吗?而且,今天我还看到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平时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走廊正中央呢。”小儿科的河合似乎并不相信是财前的煽动。

干松了松领结。“那当然,又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指使的,他当然可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使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他煽动的,教授选举不同于一般的选举,不适用普通选举法的罚则,寡廉鲜耻的家伙还可以为所欲为。刚才,听今津教授说,佃和安西刚好请病假休息,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也难怪东教授对财前一筹莫展,只好积极地支持外校的菊川候选人,我真的很同情东教授。”干继续夸大其词地数落着财前。

“我们在决选投票时,到底该怎么表态?”野坂问道。

干立刻以责问的口气问道:“野坂,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们之所以会支持葛西,不仅是想为校内革新派打好基础,更因为我们彻底否定财前这个人,不是吗?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出尔反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野坂抬起已经被酒气醺得通红的黝黑四方脸。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我们当初可以以推举本校的葛西君作为借口,但在葛西君落败后,要从财前和菊川中二选一的话,不知道基础组的四位教授打算怎么做?”

野坂以基础组的教授作为挡箭牌含糊其辞。

“他们已经没问题了,今天早晨,血清学的冈教授很难得地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详细询问了菊川候选人在学术上的成就后,还问我反对财前的基本方针应该不会改变吧……况且,冈教授可以整合基础组的四张选票。”

干的话让野坂提高了警觉。

“喔,冈教授曾经向你打听这些,那就是说,基础组的四位教授都会支持学者型的菊川。”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小儿科的河合插了嘴。

“即使血清学的冈教授支持菊川,也不知道基础组的四张选票是否都支持菊川。更重要的是,我们革新派的七票是决定这次决选投票胜负的关键,所以受到校内很大的关注,无论支持哪一方,都需要慎重地判断情势。不仅要考虑财前、菊川哪一方会当选,更要充分考虑到教授选举结束后的校内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决定支持哪一方。”

河合提出了慎重而稳妥的意见,野坂接着说:“那当然。从我们革新派原本的立场来说,必须击败和鹈饲医学部长连手的财前,全力支持菊川。但我们无法预料,即使我们支持菊川,菊川支持派是不是就会加入我们这一派?这么一来,我们支持菊川的动机就变成只是为了反对财前,不仅如此,到时候我们还可能因为身为本校的教授,却帮外来教授抬轿而遭到冷落。所以,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是否有必要为了支持菊川而动摇我们自己在校内的地位。”

野坂说得冠冕堂皇。小儿科的河合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和鹈饲医学部长谈好条件,改为支持财前。”

正当河合附和着野坂,干却摇了摇手,反对河合的意见:“你们错了。如果我们支持财前派,永远都会被鹈饲派踩在脚下,沦为无足轻重的角色。那还不如支持菊川,靠我们的选票,让菊川当选教授,这样的做法更有甜头。虽然在临床组只有今津教授和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支持菊川,但甜头就在于基础组的大部分教授都支持他。反正临床组已经被鹈饲掌握了,如果我们和基础组联合,把基础组拉入我们的阵营,就可以以此为据点扩大我们的势力,你们不认为这种战术更有前瞻性吗?”

“对,这也是一种方法。”野坂赞同地点了点头。

“野坂!你刚才就点头说河合的意见有道理,又说我的意见也很好,一直犹豫不决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认为到底该怎么办?”干一副诘问的口气。

“你问我的意思吗?”野坂的语气慢吞吞的,“你们双方的意见我都不同意。”

“难道你想投废票吗?”

野坂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浪费这么宝贵的一票?我认为应该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情势到底对哪一方有利,在决选投票的前一天再来决定该投哪一方。连劝退外校候选人的事件都发生了,可见很难预测这次教授选举的胜负。而且,这次选举胜败将重新划分医学部的势力版图。如果财前胜出,鹈饲派在医学部的地位将更加牢不可破;如果是菊川胜出,就会对鹈饲派产生极大的震撼。大河内、今津将会连手形成一股新势力。目前的形势还很不明朗,何必现在急着决定要支持哪一方?我认为,无论财前或菊川两派的任何一方来向我们拜托,目前都先答应下来,在重要关头再做出当机立断的决定,这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方法。我相信,当我们采取这种对策时,基础组的四位教授也会向我们靠拢。”

“但是,同时答应双方,并且在看到情势对某一方不利时,立刻投向另一方,这样的做法在信用和道义上会不会……”河合显得犹豫不决了。

“在教授选举中,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许多人在答应投对方一票后,却改投另一方,在对方落选时,还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参加安抚会,拚命对落选的当事人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野坂说得理所当然,其实,他在心里另有盘算:如果财前获胜,就可以把财前派交付的七十万拿来分一分;相反,如果菊川获胜,就归还那七十万,接受今津提议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

财前正带着四位助理进行副教授会诊,暖气十分充足的新馆头等病房的会诊已经结束,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财前医生——”

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了上来。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打扰您的会诊了。刚才鹈饲教授打电话到办公室,请您去医学部长办公室一下,要怎么回复他?”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鹈饲医学部长吗?你告诉他,我立刻去拜访。”

财前内心有点纳闷,不知道部长所为何来。他转头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历,说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会诊,然后便快步下楼,穿越宽敞的中庭,走向对面的医学部。

走在中庭时,财前思忖着,鹈饲应该是为了两天后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的事找他吧。鹈饲医学部长向来小心谨慎,这次更是几乎到了怯懦的地步。他把与选举相关的工作都交由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处理,从不站在第一线,一向躲在背后发号施令,如今会直接找上身为候选人的自己,想必是非同小可的要事。想到这里,财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整了整白袍的领子,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我是财前,我来了。感谢您在各方面的照顾。”

因为场合的关系,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将肥胖身躯埋在主管椅中的鹈饲医学部长恭敬地鞠了一躬。鹈饲一言不发地看着财前。

“请问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财前态度恭敬地询问道。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你可真是闯了大祸!”

“请问是什么事?”

“你问我什么事?难道还要我说吗?在我出差时,第一外科有两位职员跑去金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两名当事人告诉我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财前一改刚才在东面前的死不认账的态度,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对不起?疏忽?少用这种话来敷衍我!”鹈饲厉声呵斥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听说,是你煽动他们的!”

他甩着手,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眼睛始终瞪着财前,财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不,根本没有人煽动他们。我听佃和安西说,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医局全体员工的意见,他们对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遭到现任教授的排斥感到义愤填膺,表示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副教授升格为教授。他们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够了解医局内的这些实际情况,所以,才会在大雪纷飞中赶去金泽。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们的想法,说能够体谅他们的心情,还说当初并不是自己要积极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够圆满收场。”

听了财前的说明,一直在房间里绕圈子的鹈饲停下了脚步。

“难道你会相信这些话吗?即使菊川候选人本身真的这么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罢罢休!今天早上,东教授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刚才长谈了足足两个小时。东教授说,第一外科的职员竟然试图强行逼退外校的竞争对手,这种丑闻已经严重伤害了浪速大学教授选举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认为事件的当事人、身为第一外科研究室负责人的自己以及身负监督医局职责的财前副教授,都应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你也知道,他提出这种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绝境,陷你于不义,你们的轻率行为让我苦心经营、周密策划的一切全都泡汤了!”

鹈饲激动地吼着,似乎想要将压抑已久的怒气一吐为快。

“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了解,佃等人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片爱校心,只是因为年轻气盛,希望由本校的人来担任第一外科教授的愿望太强烈才发生的,绝对不是不把教授会的投票放在眼里的妄为。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全怪我忽略了医局员的情绪,没有做好安抚工作,我愿意负起所有的责任。”

财前低下了头。

“现在那两位助理去金泽的事不是问题,而是这件事会对决选投票产生多大的影响。菊川派会反向利用去金泽的事,在校内大肆宣传,如果传到基础组大河内教授的耳朵里,大河内教授很可能利用这件事去游说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础组教授,使基础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这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吗?我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也必须在医学界站稳脚跟,一旦这次问题变得有那么严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弃了。”

财前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教授,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在离决选投票只有两天时,发生这种陷自己于绝境的事!”鹈饲红着脖子,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财前的面前。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财前打电话给正在等他会诊的助理,表示临时有急事,一般病房的会诊延到明天,然后,踏上通往旧馆屋顶的楼梯。

沿着昏暗而空无一人的楼梯来到屋顶,二月上旬的刺骨寒风吹来,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头顶。

财前任凭寒风将白袍吹得哗啦作响,站在屋顶向下眺望。堂岛川一片冰冷,即将结冰的河面泛着涟漪,两岸枯叶落尽的一整排树上,尖锐的树枝像铁丝般张牙舞爪。财前看着眼前如此冰冷的景象,刚才在病房会诊时的满怀自信和坚强逐渐崩溃,阵阵忐忑在内心翻腾。他完全没有想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会传到鹈饲医学部长的耳朵,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陷入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泥沼。原本还以为可以利用佃等人的年轻气盛,只要趁胜追击,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这件事很可能就成为自己的败因!他努力地想驱走这份令人颤栗的不安,环视四周,看到位于屋顶角落的温室。他走了过去,推开了门,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这个温室已是虚有其名,枯草已经在温水中泡烂了,几乎无法分辨花形的花瓣像尸骸一样掉落在地上。财前看着尸骸般的花瓣,心底浮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庆子曾几何时说过的一句话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你不懂得利用里见副教授这种人,就无法获胜——庆子不经意的一句话,顿时让财前的心苏醒了。

财前走出温室,迈下楼梯,朝第一内科的研究室走去。这个时间,下午的门诊和住院病人的会诊都已经结束,里见一定在研究室里。

推开研究室的门走了进去,两侧的棚架上摆满了化学实验用的试管和试剂瓶,里见正坐在桌前专心敲着计算器。

“你现在有时间吗?”

听到他的声音,里见才发现有人进来,立刻转过头来。

“原来是财前,我正在计算癌症反应的阳性率,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来找我?”

“我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你谈。”财前一脸苦恼的样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这一部分算好。”

说完,里见再度埋首于计算器前,又敲起了按键。财前只好走进隔壁的动物实验室。一阵刺鼻的动物异味迎面扑来,原来是实验用的动物饲养箱里养了好几只白老鼠。财前把一张靠背已经摇摇欲坠的椅子靠在墙边,无力地坐了下来。

这一阵子,财前为教授选举的事伤透了脑筋。刚才,鹈饲医学部长又撂下狠话,说什么如果情势不对的话,即使想要推举自己也不得不放弃。想到自己把所有的一切当作赌注,一路走来的辛苦很可能以失败告终,财前的内心就充满极度的不安。此时此刻,他再度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远离这一切、默默地投入自己研究的里见有着天壤之别,但也同时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儿发现里见的重要性。在这之前,财前做梦也没有想到,像里见这种被认为与教授选举毫不相干、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紧要关头可以成为一张强而有力的王牌。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从隔壁传来里见的声音。

“完成了吗?”财前客气地问了一声,走进了里见的房间。

“不,可能还需要五个小时吧。”

里见将老旧的计算器椅转向财前,指了指委托浪速大学附属的各大学医院搜集的实验数据数据。

“你真辛苦。这些统计计算让助理做就好了,根本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交给别人做不知道在哪里会出什么差错,而且,这是我多年以来持续的研究,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做。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其实,是这次教授选举的事……”

“不好意思,这种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时,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你我对教授选举的态度南辕北辙。”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当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辩论对教授选举的看法,而是把你当作我唯一值得依赖的朋友才来找你的,你不要这么铁面无情嘛。”财前露出难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谈的事,可能你已经听说了,就是有人说是我煽动我们医局的佃去我的竞争对手菊川家里逼退他。你相信吗?”

“我不想听这些。”里见把脸转了过去。

“原来,你也相信了那个传言。那是菊川支持派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恶意中伤。”

财前似乎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还为这件事找我,劈头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向他抗议,说那是菊川派的中伤,向他说明了各种情况后,总算得到他的谅解,但我不可能去向其他每一位教授解释。如果在教授选举前不及时澄清这则声称我做出这种卑劣行为的传言,简直就让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所以,才来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托着。

“如果你的话属实,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不实的谣言。”

“不理会?没错,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你难道认为,我即使因为这种不实的谣言而挫败也是无可奈何吗?”财前面有愠色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必要再陷入这场充满丑闻的教授选举。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问心无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别人解释什么,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获选,当然可喜可贺;即使选不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以前的教授选举,从来不像这次选举那样谣言满天飞,连我这种对选举毫无兴趣的人也对此时有耳闻。并且每次都让我觉得,你渐渐失去了有志于医学之路的学者的初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选举让我变成了这样!以前,我曾经在你家里说过,教授选举并不是凭实力,而是像所有选举一样,都会和金钱和绯闻纠缠不清,还让你听了很不舒服。事实上,教授选举比我说得更加复杂离奇,稍有不慎,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头破血流,埋进棺材里。我是身处这个漩涡后,才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还要我承受败选,让我情何以堪!事到如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解和中伤而败选。”

他激昂的语气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里见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远的冷漠语气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我先声明,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教授选举毫无兴趣,在这件事上,无论你陷入多大的绝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吗?那我不会再找你聊有关教授选举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关我人格的问题,应该可以找你商量吧?”财前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那没问题。”

财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是怎么看这个谣言的。当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学的课时,都是大河内教授的学生,我在写学位论文时,也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正因为他是我的恩师,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这些谣言,误以为我是这么卑鄙的人。这和教授选举无关,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对他说,他会以为我在狡辩。你刚好很了解我,而且大河内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去向他解释这件事。”

虽然表面上只是请里见帮忙解释事情的原委,但其实财前是希望藉由里见的解释博取大河内的好感。里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财前。

“我拒绝,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来拜托你。里见,拜托你!”

财前站起身来,完全不顾面子和别人的感受,向里见低头拜托。

里见露出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轻蔑的眼神。

“财前,原本我还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这种低头拜托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确有其事。无论你再怎么拜托我,再怎么恳求,我都不会去向大河内教授解释的!”

里见断然拒绝后,转过身去,再度埋头于桌上的数据。

扇屋的包厢内,空气显得特别凝重。明天就要举行教授选举的决选投票了,财前又一、岩田重吉、锅岛贯治以及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教授四个人再度聚在一起,为财前支持派做最后的固票准备。

酒一端上来,财前又一立刻为坐在主座、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斟了酒。

“金泽这件事,鹈饲教授当然会生气。好不容易运筹帷幄到今天的地步,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虽然五郎事先并不知情,但不是不知道就没事了。我看,是他太小看那些医局员了,他自己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昨天晚上一直和我聊到天亮。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上苍带来好运了。虽然成事在天,但事也在人为,人必须积极主动一点。希望鹈饲教授也可以消消气,在关键的时刻再帮我们一把……”

又一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叶山对他的厚颜束手无策。

“鹈饲医学部长现在的立场很尴尬,无法像以前那么积极地支持财前了,但因为有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出面斡旋,所以,他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且,他或多或少可以了解年轻人的心情,虽然教授们对他施以了很大的压力,但仍然克服重重困难摆平了他们,也会设法搞定东教授——他要我和岩田会长一起好好商量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对抗菊川派的工作。”

“真不愧是鹈饲医学部长,不会一味地生气,虽然撂了狠话,但毕竟下一届校长的热门人选不是浪得虚名,既懂得拉拢人心,实力也很雄厚。不过,这次斡旋如果能够成功,都要归功于岩田兄和叶山兄。”

又一低下光头向两位道谢。

“既然鹈饲教授已经消了气,那只剩下最后的固票工作了。怎么样?上次的七十万有没有效?”

他看着岩田重吉问道。

“虽然他嘴里说伤脑筋、伤脑筋,但到现在也没有把钱退回来,照这样来看,野坂派支持财前应该没有问题吧,叶山兄?”

岩田问坐在一旁的叶山,叶山喝了一口酒。

“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相信他。”

叶山的口气很没有自信,坐在叶山对面的锅岛贯治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了。拿给野坂教授一票十万,七票七十万,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摸着嘴上的胡渣,露骨地说道。

“但野坂这家伙相当狡猾,我总觉得他和菊川派之间也很有默契。”

听叶山这么一说,岩田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可疑迹象?”他瞪大了金丝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两天前的傍晚,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到伊丹机场时,刚好被一位教授看到。最近大阪并没有举行学术研讨会,他此行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菊川的选票斡旋。”

叶山说完,又一立刻提高了警觉:“这么说,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开始撒银子了?那我们也不能大意,要多加一点筹码!”

他的语气十分焦急。

“不,船尾教授应该不是来做‘散财童子’的,而是来卖弄自己的权力的,他可以利用自己在学会的职务之便,在核准研究经费时动手脚,他毕竟是学会现任的龙头。我担心,他会用这种方法来收买野坂掌握的票。”

叶山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锅岛喝了口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七十万要怎么处理?堂堂的大学教授,总不能只拿钱不办事吧。”

他十分在意钱的事,好像那七十万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一样。

“我想应该不至于啦,但鹈饲认为要怎么对付野坂?”

岩田立刻担心地问叶山。

“鹈饲医学部长对野坂的不明确表态也感到很不安,但不知道是因为他至今仍然无法搞定七位教授,还是在等菊川支持派开出更好的条件,在评估双方的条件后,投靠更有利的一方。”

“早知道他是这么难缠的家伙,就应该把钱直接交到每一个人手上,各个击破的方法应该更有效。”

又一说完,锅岛也表示附和。

“我们可能太仰赖野坂了,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要不要立刻改成各个击破的方针?”

“不,如果一个一个找,他们反而会害怕,往往都不敢收钱。所以,通常情况下找一个人去斡旋,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的方式更妥当。不过,这次我们可能太相信野坂了。”

精通斡旋之道的岩田侧着头说着,又一立刻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拜托叶山教授等一下再去野坂家跑一趟,再多塞给他一些钱好摆平他?”

他擅自做完决定后,就大大咧咧地拿出一大包钱放在桌上。

“但是,这么多……”

看到眼前这堆钱的份量,叶山显得十分踌躇,又一清了清嗓子,说:“这点投资是应该的,要不要顺便去搞定基础组的那些教授?上次投票时,临床组的票都如预期地投给我们了,但基础组只拿了三票,还亏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呢。”

他似乎在责怪负责统筹基础组选票的锅岛辅选不力,锅岛顿了一下。

“不,决选投票时,基础组的票一定会大幅增长。前几天,我按照之前的约定,帮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手下的人安排到新设立的公害研究所担任主任研究员后,他十分高兴,答应我在决选投票时,一定会好好尽力。”

他透露了自己巧妙地利用市议会议员的身份所做的工作。

“助川教授不知道可不可以拉到三票。最伤脑筋的是,在基础组那一块,龙头老大大河内教授盯得很紧。”叶山显得十分担心。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请你在拜访野坂后,顺道去拜访一下大河内?”

又一拿出一个像讨债公司用的包似的大皮包,正从里面找着什么。

“那怎么行!我怎么可能去找大河内教授?他曾经获得学士院恩赐赏,他就像奈良大佛一样,完全不懂得通融的。”叶山语气坚定地加以阻止。

“即使再怎么像大佛,毕竟不是真的大佛,而是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讨厌钱的。我看,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就拿钱过去试试看嘛。”

“开什么玩笑,财前兄,你根本不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鹈饲医学部长也绝对不会同意,请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叶山极力反对,又一看到他这么紧张,略显惊讶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但这么一来,就全靠野坂派的七票了。叶山教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等一下就去他家?”

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又一很干脆地放弃了争取大河内教授的行动,叶山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就出发吧。你不要嫌我啰唆,绝对不能去找大河内教授!”他再三叮咛后,把厚厚的一迭钞票放进皮包,转身离去。

叶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岩田兄,可不可以请你去‘奈良大佛’那里走一趟?”

“什么,要我去大河内教授家?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岩田满脸讶异的神色。

“哈哈哈,这是对付难缠的大学教授的手段。事态如果不严重,怎么可能要你亲自出马?”

“但是,那个老顽固很不好对付,要好好动动脑筋来对付他。而且,稍有闪失就会把自己变成扑火的飞蛾,分寸实在很难拿捏。”岩田似乎不知如何下手。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这种话,拿出你平时在医师协会的本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至于礼物,你就看着办吧。”

又一从皮包中拿出更厚的一包钞票。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和锅岛一起去找他。”

岩田在说话时,并没有忘记掂一掂那包钱的份量。

岩田和锅岛在夜色中的郊区开了三十分钟的车,根据医学部名册上的地址寻找大河内的家。在一条距离大马路十米左右,勉强可以容纳中型车通行的小路上,看到了写着“大河内”三个字的门牌。

“停车,就是这家。”

岩田将头探出车窗外,再度确认了昏暗门灯照射下的门牌才走下车。锅岛也随即下了车,久经风雨摧残而变形的板壁在夜色中仍然清楚可见。

“看起来,他比传闻中更古怪,他家的玄关上该不会也像研究室一样,挂着‘谢绝拜访’的牌子吧。”

他抱紧了夹在腋下的小包。

“再怎么古怪,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现在他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像常人一样在放松休息了。”

岩田说完,伸手按了按门柱上陈旧的门铃,门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是哪位?”

“我们是浪速大学的……”他们立刻表明身份。

“失礼了,我马上来开门。”

门打开了,随着一阵“吱呀”声,一位看起来像是帮佣的老妇探出了头。

“不好意思,这么晚登门打扰。请问大河内教授在家吗?我们是为了大学的事来找他的。”

“大学”这两个字似乎让老妇人放了心。

“外面很冷,请先进屋吧。”

她引导他们来到两迭大的玄关。

“请问你们是大学的哪两位?”

“不好意思,我们是浪速大学校友会的干部。”

两个人拿出名片,老妇人一脸茫然。

“我也搞不清楚。我现在就去通报,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拿了名片走了进去。可能是两迭大的昏暗的玄关地板已经松动的缘故,榻榻米下方有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意蹿了上来,岩田和锅岛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膝盖上,缩着脖子。老妇人走了回来,转达了大河内的话。

“让你们久等了。教授说他正在看书,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事的话,请你们明天去学校找他……”

“万分抱歉,这么晚了,事先又没有约定就上门拜访,实在很失礼。教授说的没错,虽然我们也希望明天去学校拜访他,但我们实在是有一定要在今晚见到教授当面请教的急事。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们转告教授一下?”岩田再度拜托。

“你说什么我也搞不太清楚,我再去问一下。”

不久,走廊上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咳嗽声。门被打开了,身穿和服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大河内教授,请您原谅我们如此无礼,在这么晚的时间突然上门造访,鄙人是浪涑大学医学部校友会的岩田重吉。”

岩田恭敬地打完招呼后,锅岛也郑重地自我介绍:“鄙人是锅岛外科医院的锅岛贯治,我也是校友会的人。”

他的话声未落,大河内立刻开了口:“既然是非要今晚谈不可的十万火急的事,就请你们长话短说。”

他一开口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岩田和锅岛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一般地互看了一眼。

“还不至于有‘十万火急’这么夸张,其实,我们最近听到医学部有一些很不好的传言。如果在平时,这种荒唐的事听过就算了,但明天就要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校友会绝对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们身为校友会的代表,决定来拜访被称为是‘浪速大学之良心’的大河内教授。”

大河内双手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岩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

“这个让我们无法坐视不管的传言,就是我们听说第一外科医局的两位医局员受了财前副教授的煽动,去逼退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果此话属实,简直是亵渎神圣的教授选举,甚至会破坏浪速大学的名誉,我们校友会对此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们出面调查了这件事。”

岩田说到这里,锅岛接过了他的话。

“根据我们校友会调查的结果发现,事实和传言有很大的出入。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是基于平时对财前副教授的信赖和尊敬,认为财前副教授是继任教授的不二人选,所以才会推派两位代表去拜访菊川候选人,传达全体医局员内心那种万不得已的矛盾心情,绝对不是去逼迫或是威胁他。而且,当校友会了解到,说财前副教授在背后煽动的传闻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时,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但当我们知道其实这是有一部分有心人士精心策划的恶意抹黑,想要在决选投票时陷财前候选人于不义,我们感到相当震惊,我们……”

锅岛发挥了他在市议会演说时的连环妙舌。

“你们一直把教授选举、教授选举挂在嘴上,校友会和教授会又有什么关系?”

大河内教授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一时语塞,但岩田立刻堆起满脸的谄笑。

“对不起,刚才的话可能太唐突了。当然,我们校友会完全没有要干预教授会的意思,只是希望明天的教授选举能够在公正严肃的情况下进行……”

“你这番话更是踰越了分寸。”大河内毫不留情地呵斥道,“总之,你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听说大河内教授在这场教授选举中保持严正中立的立场,所以,我们认为有义务要把我们校友会查到的真相向您报告。同时,当我们在查明事实真相后,看到财前副教授被这种传言搞得如此憔悴和失望,不禁感叹这种恶意中伤对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而言,实在是心中最大的伤痛。”

岩田说完后,锅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的寒冷,脸上泛着红潮说道:“我以前也在第一外科工作过,十分了解他的人品,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难免树大招风,但他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在外科学界已经受到了肯定。这几年,他在人格方面也大有成长,身为本校毕业生,我对他引以为傲。但如果财前君在这场应该保持公正的教授选举中,因为被人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而落选的话,实在太不公平了。”

大河内瞥了他们一眼。“你们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太荒唐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怀里,爱理不理地说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所以,即使你们刻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无论你们再怎么解释,财前这个人本来就容易会让人产生这种联想。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了逐客令后,站了起来,岩田前倾着瘦小的身体。“是,那我们就听您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研究时间。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

“第一次上门拜访,这就代替我们的名片吧。听说教授您很喜欢喝玉露茶,我们带了一点玉露给您……”

“那就谢谢了。”

大河内道谢后,伸手接过玉露的包裹,却突然撕破了包装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在茶叶罐上方,有一个系着礼绳、写着“聊表心意”字样的礼金袋。

“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不用在意……”岩田露出僵硬的笑容。

“用钱代替名片是什么意思!你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们是为选举而来,你们不要因为我没点破就得寸进尺,你们把教授选举当成什么了!即使其他教授吃你们这一套,在我身上可行不通!别小看教授会!”

大河内说完,把礼金袋踩在脚下,走出了房间。

正文 第十一章

新馆三楼的会议室内,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即将拉开序幕。

U形桌子正面中央坐着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和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基础组和临床组的教授则按照座位表顺序分坐两侧,上次投票时缺席的解剖学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三十位教授占据了各自的座位,只有弃权的东教授座位上空无一人。

三点整一到,鹈饲立刻站了起来。

“现在将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相信各位在这个星期内,已经充分参考日前的审议以及手头上的数据,并经过深思熟虑,基于严正、公正的原则,将于今日会议中投下神圣的一票。”

现场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站在鹈饲身后的学务主任向前跨出一步,准备分发选票。

“等等,我有话要说……”

大河内教授突然开了口,并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提到,希望大家秉持严格、公正的原则投下神圣的一票。但依我所见,这次教授选举中违法乱纪的行为不仅是国立大学所不该有的,其严重程度更是前所未见。我虽然握有具体的事例,但觉得在此说出来未免令人作呕。而且,即使说了出来,恐怕这些人也会抵赖,当下也无法根据选罢法加以处罚。所以,我暂且不说出具体的事例,但这种现象和当今的保守党党主席选举一样,不顾道德操守,毫无纪律可言,身为大学的一分子,实在感到遗憾。我相信,除了我以外,在座各位稍有良心的教授都同样会感到强烈愤慨。教授不仅是医学工作者,同时也是教育者,教授选举考验着各位教授严肃而公正的良心。为了重拾教授会的尊严,明确教授会委员的立场,身为选考委员会委员长的我要大声疾呼,请各位教授秉持良心,务必保持公正的立场投下自己的一票……”

大河内教授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在座的教授们交头接耳,气氛明显地骚动和不安起来,只见鹈饲脸上堆满笑容地站了起来。

“刚才,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的发言,似乎在暗示本次的教授选举中存在许多问题,我虽不才,但据我所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我认为不能单凭一件在和教授会完全无关的场合发生的事来以偏概全。”

“鹈饲,你太放肆了!我可是握有千真万确的证据……”

大河内声色俱厉,而鹈饲却仍一脸镇定。原来,昨天晚上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就已经向他报告过,虽然对大河内的金钱利诱以失败告终,但他们将对方拒收的现金连同礼物一起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把柄。

“好了,好了,大河内教授,别这么激动,请相信我这个医学部长吧。而且,在没有具体物证的情况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使用违法乱纪这样的字眼,反而会造成教授选举的混乱,延误了选举流程的进行,更会让校外的人看笑话。各位,我们就以大河内教授刚才这番严肃的训词为宗旨,按原定计划开始进行严肃而公正的决选投票。”

鹈饲巧妙地转移了大河内的锋芒,以现任医学部长的身份强行宣布开始投票。

学务主任迅速地将盖有浪速大学校徽水印的选票发给三十位教授。

鹈饲环顾室内宣布:“请用单记、无记名的方式,在菊川升和财前五郎两位候选人中选出一位。”

有些教授早已决定想投的候选人,毫不迟疑地奋笔疾书;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后才慢慢地提起笔,每个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鹈饲将肥胖的身躯倚在桌上,握笔写下名字后,视线随即瞟到掌握着财前与菊川的选战胜败关键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身上。只见野坂单手托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不一会儿,突然挥笔书写,并迅速将选票折成四折。此刻,野坂派的皮肤科干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也纷纷落笔。会议室内响起一阵折迭选票的声音,学务主任见状拿起投票箱收回选票,并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

“现在,我们立即进行决选投票的开票。”

学务主任拿起粉笔面对黑板。

“菊川升……”开出第一票后,菊川的名字下方画上了“正”字的第一画。

“财前五郎……”财前的名字下也被记上一票。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鹈饲洪亮的唱票声在室内回响着,黑板上,财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笔画数你来我往地一画一画增加,每画一笔都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气。

“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

随着唱票的声音逐渐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鹈饲内心焦躁不已。

叶山、今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野坂则表情微妙地看着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谁;而其他的教授也热切地盯着票数的消长。两人的票数一直咬得很紧,只在一票之间争得你死我活。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开完最后一张选票时,鹈饲的额头滴落一颗硕大的油汗;而分属财前支持派的参谋叶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参谋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学务主任冷静而迅速地统计票数。

当学务主任用粉笔写下结果的那一剎那,原本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黑板的教授们顿时发出一阵骚动。纷乱中,今津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叶山的双颊上则泛起喜悦的红晕,掌握这场选战胜败关键的野坂表情复杂难辨,只有大河内冷漠地别过脸。

鹈饲克制着胜选的兴奋,缓缓站起身来,高声宣布:“根据刚才的决选投票结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财前五郎当选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财前五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医学部长办公室。再走十几米,和鹈饲医学部长面对面的那一剎那,即将决定自己耗费十六年的光阴——尤其是最近这十个月来废寝忘食、不择手段疯狂争取的教授宝座,最终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这儿,一阵狂乱的心跳拍打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学务主任的电话,告诉他:“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结束,请你到医学部长办公室一趟。”从对方的话中,财前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于胜负的暗示。

站在医学部长办公室门前,财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推开了门。

“我是财前……”他站在鹈饲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

鹈饲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在刚才结束了,总投票数三十票,开票结果——财前候选人获得十六票,菊川候选人获得十四票。因此,财前候选人以两票的优势获选为教授。请问你接受这项职务吗?”

他以慎重严肃的口吻宣布决选结果。这一瞬间,财前心中的喜悦彷佛要从胸口迸发出来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双眼炯炯有神,紧张万分地说:“恭谨受命。”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财前,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鹈饲也卸下公事公办的姿态,真情流露地说出了心里话。对鹈饲而言,支持财前者的多寡攸关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的实力。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财前说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财前努力克制住身体深处不断翻腾的喜悦,百感交集地说道:“我能够得此殊荣,全拜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所赐。在因我的督导不周而发生医局员去金泽的丑闻后,我甚至开始灰心,以为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失利。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更深刻地感佩,如果没有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自己就不可能在今天的教授选举中获胜。”

“对,当时我也傻了眼,但又不能见死不救,便火速请叶山教授采取补救措施,可能因此奏了效。不过这次我真的是为你操够了心,所以,希望你不要轻易忘记这次的经历。”

鹈饲满足地看着财前彷佛聆听上帝的声音般听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教授,不需您的提醒我也永生难忘。对于被自己信赖的教授弃而不顾的我来说,鹈饲教授的恩情,我一辈子铭记在心,即使您要我忘了这份大恩大德,我也不可能忘得了……”

鹈饲露骨地卖着人情,财前也像演戏般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感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这么辛苦也是值得的。”

鹈饲瞇起双眼:“财前君,不,财前教授,希望你了解,教授和副教授是不同的。以前担任副教授时大家可以容忍的事,在当了教授以后,别人就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待了。希望你在提升研究成绩及诊疗成果的同时,更要努力陶冶自己的人格。尤其像你这样过度自信的人,如果不特别警惕,以前的自负、好出风头就不再只是性格上的缺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你狠狠栽个觔斗!万一发生这种事,就不单是你个人的问题,也会为支持你的鹈饲派带来很大的困扰。这点请你务必谨记在心。”

鹈饲提醒财前身为教授后应有的心理准备,也不忘强调支持财前的鹈饲派。

“财前没齿不忘,但我毕竟初出茅庐,今后还请您多加指导。”

财前朝自大的鹈饲恭敬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前一刻,当自己踏进这间房间时还是一介副教授,十几分钟后,却俨然成为国立大学的少壮派教授了!他用尽全身的每个知觉细胞感受着命运的辉煌转变,踏出充满自信的步伐。

东颓然地瘫坐在教授室的椅子上。

菊川升以十四票对十六票败北——原以为菊川虽然无法大胜财前,但至少可以以些微差距险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一票,更精心策划反向利用医局员去金泽一事,将财前支持派逼入绝境。为了给财前派最后的致命一击,自己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迎接东都大学船尾教授来大阪,以期做好确实的固票工作,然而,最后却功败垂成,菊川还是败给了财前!

东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看着窗外蜿蜒的堂岛川。暮色中,堂岛川的河面闪着冷冽的波光,缓慢流淌的河流显得格外阴森冷漠,好似会把一个人的心冲走。此情此景,也如实地反映出东此时那颗降至冰点的心。东呆呆地注视着河面,想起妻子政子曾说过的话——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万一菊川先生落选,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会生变,佐枝子唯一的亲事也会因此告吹。如果真到这种地步,我们该怎么办?当时,被东当做过耳秋风的一番话如今却一语成谶!从东京特地赶来大阪力挺的船尾在听到菊川败北后,是否就会摸摸鼻子因此作罢?……东的一颗心已经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渊。菊川的败北,也使得自己失去了私下决定的可以让爱女佐枝子托付终身的人选,这更将东笼罩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

东面色苍白地离开窗前,无力地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想向东京的船尾报告结果,却突然停了手,先拨到了金泽。不久,金泽大学的总机接起电话。

“请帮我接外科菊川教授。”

电话立刻接通了。

“我是菊川……”彼端传来那个没有抑扬顿挫、不甚清楚的声音。

“我是东。菊川君,对不起……”东落寞地说完这句话,便无言以对。

菊川没有搭腔,话筒两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东无法承受沉默,终究开了口:“十六票对十四票,只有两票的差距。无法让你当上教授,全怪我力不从心,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致歉……”

他语带颤抖,但彼端的菊川仍然没有搭腔,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让您为我操心了……那么,请容我失礼了。”

菊川既没有责难,也没有质问,说完这句话后便平静地挂上电话。这份平静令东的内心泛起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受伤最深的既不是自己,更不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而是根本没有积极意愿想成为浪速大学教授的菊川,他不幸地沦为恩师船尾和东谋求私利和实现野心的工具。然而,他却毫无怨言,一如往常地以平静的口吻应答。挂上电话后,菊川那份淡然的断念、隐忍以及悲怆的愤慨化为一柄无形的重锤,重重地敲击着东的心头,伤害了菊川以及选战惨遭溃败的严酷事实,吞噬了东的身心。

在北方料亭“万力”的包厢内,庆祝财前当选教授的贺宴正热闹登场。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背对着壁龛,妇产科叶山教授、校友会干部岩田重吉、锅岛贯治和财前又一分坐两侧,和式房里的矮桌上放着一尾足足有一呎五吋长的鲷鱼刺身雕花。

鹈饲医学部长脸颊泛着桃红:“财前,当上教授后的感想如何?”

穿着崭新的黑色礼服,炯炯有神的双眼满溢喜色的财前立刻端坐起上身:“全拜鹈饲教授和各位长辈的提携,我才能有惊无险地赢得这场教授选举,所以,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来不及体会喜悦。”

坐在末座的岳丈又一也盛装出席:“全靠各位教授全心全力的帮忙,小婿才能当上教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各位。现在我总算拿到了十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勋章,简直就像我自己当上教授一样,心情可好呢。这些年来我从早到晚穿着白袍,像在掏阴沟似的拚命赚钱,如今总算得到了回报!哈哈哈哈。”

唾沫从又一肥厚的双唇中飞溅出来,他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那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行,让鹈饲和叶山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又一兄真是真情流露啊!早知道可以用这种方法拿到勋章,当初我就不该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呵呵呵呵!”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发出怪笑附和着又一。

鹈饲面色凝重地问:“野坂君怎么还没来?”他用眼睛示意着为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预留的空位,似乎想换个话题。

“他说有个非得他亲自处理的急诊病患,可能会晚到十五分钟左右。”叶山转达了野坂的话。

“野坂这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这次他掌握的野坂派七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以,必须肯定他的功劳!”

鹈饲一说完,叶山立刻不满地说:“但我这么真心诚意地拜托了他两次,财前最后只以十六对十四的两票之差赢了菊川,还是让我无法接受。在第一轮投票时,财前已经得到了十二票,在决选投票时,如果野坂君掌握的七票如数投过来,应该是十九票才对。”

坐在叶山旁的岩田也瞪大了金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恕我直言,我们之前已经用一票十万元的代价请他帮忙了,决选前一天,又再次做了加码的动作,但财前最后只得到十六票,的确有点少。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帮我们整合那七张选票?”他歪着脑袋一脸纳闷。

锅岛也表达了意见:“这件事我也有点想不通,但也不可能向每个教授打听是否按照事先的约定投票。话又说回来,虽然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把那七票如数投给我们值得怀疑,但至少也是因为他的几张选票,才能够险胜菊川。”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没想到岩田君和锅岛君竟然会做出那种让我吓破胆的事!大河内教授在决选投票前一刻的爆炸性发言,简直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鹈饲质问的口吻让岩田和锅岛难堪地摸着头。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这件事向您致歉,但我们不仅把礼金袋带了回来,连作为礼物的茶罐,乃至撕下的包装纸碎片也都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物证。希望您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别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正当两人尴尬地道歉时,野坂现身了。财前五郎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这次全靠野坂教授的鼎力相助,才让我有幸跻身教授的行列。”

“不,恭喜了。这么看来,我的支持也值得了。”野坂先说了道贺之辞,又向所有人打了招呼,“谢谢各位的邀请,这么晚来,不好意思。”

鹈饲露出亲切的笑容:“野坂君,这次谢谢你的大力相助,这回的教授选举非同小可,对我在校内的处境也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又一在末席跪坐着,往前欠了欠身:“野坂教授,我是财前又一,照理说之前就应该去拜访您,但又怕给您带来麻烦,所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多亏教授您的大力支持,才让小婿当上了教授,由衷地感谢您的支持!”

又一诚惶诚恐地向野坂打招呼,并挤到他的身旁为他斟酒,丝毫没有流露出曾经两次通过岩田和叶山展开金钱攻势的样子。

野坂的表情却十分复杂:“谢谢你这么客气。财前君的当选,让我们这些支持他的人也感到努力是值得的,你不用客气,大家彼此彼此啦。不瞒你们说,当初,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曾经特地私下拜托我要支持菊川。而且,船尾教授还利用自己的身份,对我们这一派中的基础组教授下了很多的工夫,曾经有一阵子,我们派系几乎快四分五裂了。面临这样的情况,原本我还希望能够如数掌握这七票的动向,但从结果看来,我们这一派中还是有一、两个人跑票了。所以,寄放在我这里的这一部分就归还给你……”

野坂早就看穿鹈饲等人心中的疑虑,机敏地先发制人。他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个像是装着钱的信封袋,推到又一的面前,又一立刻跪膝倒退了几步,把钱推了回去:“野坂教授,您别这样,既然都已经交给您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不,既然我没有完全依约行事,便没有理由接受。”

“不,不,这又不是买卖,何必计较这种小事……”

又一再度把钱推回去,野坂也不认输地推回来,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僵持不下时,鹈饲出面调停了。

“野坂,这些钱给你作为部分研究经费,不需要和选票联系在一起,既然是资助你的研究经费,你就收下来吧。改天,财前妇产科那里有病患需要整形时,你就多关照一点。而且,在这种庆贺的场合,这样推来推去的也不象话嘛。”鹈饲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问题。

“那,就让我们一起为财前教授的将来干杯吧。”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杯子。

“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

鹈饲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但席上每个人心里打的主意却远远和“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这句话八竿子打不着——鹈饲希望藉此机会为下一任的校长选举打好基础;叶山渴望自己能够进一步成为鹈饲主流派的核心;野坂期待因此成为鹈饲主流派的一分子;岩田和锅岛打着能善加利用这些现任教授的主意;又一则希望可以获得更高的名誉和更大的财力。这些人各怀鬼胎地干了好几杯,而财前在低着头感谢众人为他干杯之际,内心也燃起了新的名利之火……

横堀川的水面冷冷地浮动着,河畔料亭的和式房内,东和今津神情严肃地相对而坐。两人从刚才开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在沉闷的静默中闷头喝着酒。

“野坂也未免太晚了吧。”今津眼睛低垂地嘀咕着,东默默地点了点头。即使野坂来了,也无法挽回什么,但东和今津两人愈是举杯对饮,愈是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野坂随着服务生走了进来。

“对不起,被其他事耽搁了。”野坂的神色中丝毫不见刚从财前五郎的庆祝会上偷溜出来的蛛丝马迹,他露出和刚才在庆祝会上判若两人的沉痛表情坐在东的对面。

“这次的结果真令人遗憾,原以为只要有我们这一派的协助,菊川候选人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却以两票之差败北,至今我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结果。今津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野坂看着今津。

“你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倒想要问你呢?”今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野坂却一脸若无其事。

“既然连身为菊川派参谋的今津教授都不了解败因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不仅东教授无法接受,连我们这些支持菊川候选人的人也无法接受。”他反唇相讥地质问今津。

“那我问你,野坂派的票都按约定投靠过来了吗?”今津直勾勾地盯着野坂。

“咦,你问得好奇怪,既然我和你们有过约定,当然会尽力做到。事实上,我们这七位教授中,皮肤科干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毕竟是临床的教授,认为支持财前对自己有利,所以可能在关键时刻改投对方了。但我和基础组的血清学、生化学、药理学和法医学的四位教授都支持菊川。所以,虽然我没有完全整合本组的七张选票,但也还是整合了五票。在第一轮投票时已经有十一票支持菊川,再加上我这五票就是十六票,所以我一直认为决选投票时一定可以赢过财前的。”

他的说明条理分明,但事实上,决选投票的前一天晚上,在财前支持派强大的金钱攻势下,在评估财前获胜的机率大增后,野坂就把自己掌握的临床组二票和基础组的四票做了调整,只由基础组中的三票支持菊川,临床组的二票、基础组的一票,再加上自己的一票改支持财前,这样才会使财前以二票之差险胜。

他没有将自己掌握的七票全数投给财前派或菊川派,是为了避免自己决定性的一票动向被任何一方看破。即使结果出乎自己的预料,也找得到借口自圆其说,无论面对任何一方,自己永远处于不败的优势。

“野坂兄,你的意思是虽然你没有成功地整合七张选票,但至少已经尽力支持菊川了吗?”今津又怀疑地问了一遍。

“那当然。东教授如此慎重地拜托我,而东都大学船尾教授还特地前来大阪,通过你那么郑重其事地向我打招呼,我当然会竭力支持。今津兄,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履行约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在第一轮投票时,菊川已经获得十一票,再加上野坂兄带过来的五票,应该是十六票,然而,结果却以十四票而败北,这我实在想不通。”

今津目不转睛地看着野坂。野坂双手互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想,今津兄可能太相信第一轮投给菊川的十一票是铁票,才会造成今日的失算。虽然在第一轮投票中菊川获得了十一票,但如果以为在决选投票时还能如数得到这些选票,就未免太天真了。请教一下,在决选投票之前,你曾对那些在第一轮投票中支持菊川的教授做过固票动员吗?”

今津默默地摇了摇头,野坂抓住时机乘胜追击:“这就伤脑筋了。原以为铁定会投给菊川的那十一票,其中很可能有人在决选投票前夕因财前支持派的辅选动作而阵前倒戈。也因为这样,即使我努力争取到宝贵的五票,还是无法赢过对方。”由于投票过程是无记名投票,再加上昨天决选就已经结束了,事到如今根本无法再去分析或调查得票情况。野坂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试图将菊川的败因转嫁到今津的头上。

“这太荒唐了,第一轮投票时得到的十一票绝对是铁票,不可能跑票!而且,我也很警惕地防范财前派对他们下手呢。”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暂且不谈菊川的胜败,反正我已经按照约定,整合五张选票投给菊川,这点请别忘了。”

野坂恬不知耻地要求着船尾教授承诺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如此落落大方的态度与气势,令今津和东不禁为之慑服,默默地看着他。

东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不必再分析败因了,事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但对我而言,论实力,菊川绝对比财前更优秀,加上各位如此大力帮忙,却仍然以失败告终,我的确有太多的不甘心。但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一切只能怪我能力不足。而且,听说在决选投票之前,大河内教授曾经措辞强烈地表白身为大学学者的良心,却仍然无法让菊川君当选教授,可见现在的教授选举已经无法光靠正当的力量和方法取胜了。然而,我却因无知而一厢情愿地试图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着想,插手自己根本不在行的教授选举,这才是我最大的失策之处。教授选举这种玩意儿,根本不是我玩得起的。”说完,东发出自嘲般的干笑。

“我倒想要看看,靠这种方法获胜的财前以后会成为怎样的教授?”

东似乎在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将视线移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正文 第十二章

新科的教授财前即将进行总会诊,新馆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走廊上一响起病房护士长高亢的声音,年轻护士们便迅速打开各病房的门。

财前教授的身影在护士长的引领下出现,护士们个个在走廊上站好,列队迎接。

新科教授财前单手插在崭新的白袍口袋里,宽阔肩膀下的昂藏身躯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而来。身后一步之遥,是刚由讲师升上来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后,是由医局长升为讲师的佃,接着是由病房负责人升为医局长的安西,安西医局长身后,不必看门诊的四十多位医局员按年资顺序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排列顺序可以一眼看出每个人在医局内的地位,愈后面的人白袍愈是皱巴巴的,甚至有许多年轻医局员穿着根本不合身的白袍。来到南区楼层的病房时,财前教授头也不回地问道:“上午的会诊就只剩这里了吧?”身后的金井副教授并没有驱身向前,而是躬着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会诊。”

这种应答方式,和身处副教授时代的财前回答东教授的问题时如出一辙。

财前高傲地点了点头,随着护士长的引领大步跨进病房内,身后的副教授及全体医局员浩浩荡荡走进病房,前前后后将他团团围住,无法挤进病房的新进医局员只能凑近门边踮着脚,想办法一窥究竟。

五十二岁的女病患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坐在床上怯生生地望自己的主治医师,但主治医师根本无暇顾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授身上。

“病人的情况一如病历所记载。”主治医师恭谨地递上病历。这位病人疑似患十二指肠溃疡而前来就诊,财前教授检查后诊断为胆结石,目前正等待手术治疗。财前瞥了一眼病历。

“X光的情况如何?”

“X光结果一如教授诊断,确实是胆结石。”

他随即递上X光片。财前伸手接过片子,对着窗户的光线看着。一抬手,白袍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金色底座、镶着翡翠的华丽袖扣。所有医局员全盯着亮晃晃的袖扣看,根本没有人注意那张X光片。

“胃液检查情况如何?”

“酸度正常。”

“那就好。”财前将视线移向病患,熟练地在病患腹部的右上方进行触诊。

“今天好像不痛了吧。”他象征性地在胆囊附近压了压,病患正想开口说什么时,他却倏地转身走出病房,医局员也纷纷离去。

外科病房一个楼层有六十张床位,两个楼层总计一百二十张床位,一星期会诊一次,必须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间完成,每名病患只能分得两、三分钟的时间。因此,这样的会诊与其说是诊治病患,倒不如说是教授带领医局员巡视自己的管辖地带,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近似于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伍。

结束南区楼层的总会诊,已经差不多快下午一点了,财前却丝毫不见疲态,依然精神抖擞。

“今天拖得有点晚。”

他心情愉快地举起手,正想拿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时,跟在金井副教授身后的佃讲师立刻挤上前来,绕到财前身后帮他拿下听诊器。财前也理所当然地让佃为自己服务。

“大家辛苦了,上午的会诊就到此结束,下午的会诊从两点半开始……”他向排成一列的医局员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教授室。

回到教授室,财前舒服地坐在旋转皮椅上,从烟盒里拿出当上教授后才开始抽的雪茄,点燃后,慢慢地吐出烟圈。

在前任教授东还在位时,他连敲这间教授室的门时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当上了教授,这张全新的旋转皮椅、大书桌和及顶的书架,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东虽然和鹈饲四处奔走催生了这幢新馆,但却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还乡之际,也只得到一个名誉教授的头衔,财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丝冷笑。

正因为他拚了命要赶走我,才会落得这种凄惨的下场——虽然东是他跟随了八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议的是,财前的内心对他只有报复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恋旧与怀念。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谁?”

“我是庶务科的职员。”

“进来吧。”

负责庶务的女职员抱着一迭邮件走了进来。财前不耐烦地接过成堆的邮件,快速翻阅着。自从当上教授后,文部省的相关数据、学会事务局的邮件突然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夹杂着写给前教授东的信件。这时,财前都会亲自写转寄的附笺,转寄到东公馆。因为,做这件事每每让他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今天,他也准备先挑选出寄给东的邮件,但无意中却发现一封来自国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来是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计算器打印的文书后,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的喜悦。他凝视着这封信许久,沉浸在这份美好之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随即拨通内线电话请佃讲师过来。

佃走进教授室。

“您找我吗?”佃用机灵的双眼观察着财前的脸色。

“对,有件事要告诉你。来,你看看这个。”他把刚才拆开的那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交给佃,佃站在桌前看完信,神情十分激动。

“教授,真是太棒了!这是即将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而且,还特别邀请您进行食道外科的特别演讲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财前的语气格外冷静。

“怎么办?教授,任何人都会抢着去呀!”

“是吗?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犹豫?”佃一脸惊讶,财前则仍然保持着平静。

“佃,距离那场让我陷入苦战、历经千辛万苦才获胜的教授选举只有两个月,我正式出任教授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研究室内刚有大幅度的人事变动,一切都还没有稳定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以因为接到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就丢下一切去出席?尤其是食道外科方面,以后受邀请的机会应该多的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勉强参加。”

其实财前根本不需要和佃商量到底要不要出席研讨会的事,但他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中,把曾经在东外科时代受到东关照的讲师、助理、护士长以及在这次教授选举中没有出力的人全给换了下来。在执意进行如此极端的人事异动后,他严密观察着医局内的动向,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得在出席学术研讨会前解决。

佃想了一下,说:“教授,据我的观察,虽然您刚上任时医局内曾因人事方面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甚至令人担心会因此引起误诊,但最近大家可能都察觉到人事方面不会再生变,一切都已经慢慢走上正常的轨道了。在教授出国期间,我和安西会协助金井副教授处理好所有的事,所以请您务必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好了。”

财前第一次对不稳定的医局放下了心。

在长堀河畔新建的高级公寓前下了车,财前快步穿过大厅,搭上电梯。看着显示楼层的黄灯一闪一灭,他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每次都得蹑手蹑脚地闪进庆子屋里,避免木结构公寓的楼梯发出轧轧响声的模样。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私生活方面也展开了不同于以往的富足场面,对此他萌生一股得意的满足感。

电梯停在八楼,从电梯口走出来,第六户朝南的边间就是庆子的新家。财前轻轻按了按门铃,内侧的把手转了一下,一头短发的庆子探出脸来。她将额前的刘海向后拨,瞇起一双凤眼。

“今天怎么这么早?好不容易去掉那个‘副’字,刚当上新科教授,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话里尽是调侃。

“挖苦够了没?我偶尔也得早一点离开,否则,研究室的人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太可怜了。这房子住起来感觉如何?”

财前从教授选举的资金中巧妙地拨出一点钱来,支付了这间房子的按揭金。房里有间十迭大的客厅和一间八迭大的卧室,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厨房、浴室、厕所一应俱全。当初财前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冷、暖气设备,走路去心斋桥只要十分钟。楼前面流淌着长堀河,幽静的环境让人很难想象这里位于大阪闹市区,而房间内奢华的布置也令财前感到满足。

庆子露出居家服下一双修长的腿:“这里好安静,去阿拉丁也很方便,不过最棒的就是夜景了。”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拉开蕾丝窗帘。八楼的正下方,长堀河闪着黑色的波光蜿蜒着,河面两侧,红、蓝、黄、绿交相辉映的无数盏霓虹灯争奇斗艳地在大阪的夜色中闪烁着。

“当初我决定选这间房子时,也是因为喜欢这里的视野。往下看,总觉得自己彷佛称霸天下了,这景象让人神清气爽。”财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想要有君临天下的感觉,才会选这八楼边间的房子。当上教授后,即使在医院以外的地方也想拥有这种好心情,呵呵。”庆子面带微笑。

“你不要整天教授、教授地调侃我,不管是谁,登高远眺时心情都会很好。”

财前心思被看透似的苦笑着,庆子将啤酒和开胃菜放在桌上。

“你在财前家的待遇应该大有改变吧?财神爷这阵子在做什么?”

“财神爷?你说的是谁?”

“还不就是你的岳丈大海怪,他一定比你本人更得意忘形哩。”她的话直截了当。

“原来财前又一是我的财神爷!没错,那海怪还真是我的大财神爷,但这位财神爷异于常人的高兴可把我吓到了。”

“怎么个高兴法?”庆子兴味盎然地托着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我下班之后就去他那里转了一下。没想到之前被他抢走的文部省颁发的教授任命书,竟然被镶在订做的金色画框里,而且还大肆张扬地挂在壁龛上,真把我吓坏了。”

“海怪兄还真有一套,不管做什么,都让人笑破肚皮!”庆子忍俊不禁地说道。

“我根本笑不出来。虽然我相当了解我岳丈的心情,但这未免太丢人现眼了!无论我怎么拜托他,他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嚷着‘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关系嘛’就混过去了。如果岩田先生或锅岛先生去告诉我们学校的人,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话,我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他改变主意?”财前一副苦无对策的样子。

“连你这种人也拿海怪岳丈没辙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既然他高兴就让他去吧,让他对你感恩也算是功德一件呢。杏子夫人呢?她的心情怎么样?”

“那还用说,从我选上教授的那一天开始,就整天欢天喜地的,捧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除了向亲戚、朋友四处张扬,连商家上门时,也会跟人家说外子当上了教授。虽然她平时会说她父亲行为太夸张了,不过,毕竟是父女,两人如出一辙。最近,还为了第一次出席教授夫人会,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请和服裁缝来做衣服了。”

“喔……教授夫人会喔,杏子倒是赚到了。”正拿起打火机点烟的庆子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但立刻恢复潇洒自若的表情,“新科的财前教授呢?有没有赚到什么?”

“我要去德国参加学术研讨会。今天,国际外科学会寄了封邀请函给我。”

庆子的眼神为之一亮。

“那还真是大赚特赚了啊。虽然你整天说要密切注意医局的动向,但最近好像太风调雨顺了,让你变得唯我独尊,刚好可以趁出国的机会好好冷静一下。”

庆子虽然言者无心,但这番话听在财前的耳里却是分外刺耳,好像突然被人上紧发条一般。

本町S会馆百花厅内,浪速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夫人会正热闹地举行着。

财前杏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奢华的装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刻意低调地站在靠近大门的窗户旁。那些前辈教授夫人分别围着各自的小团体谈笑风生,却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财前杏子。新加入的财前教授夫人比想象中的更漂亮,这点让这些教授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鹈饲医学部长夫人穿着登台演戏般的花哨和服,扯着宛若男声的粗嗓子出现时,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夫人们立刻转过身,恭敬地鞠躬示意,并迎接她的大驾。则内院长夫人和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挨到鹈饲夫人身旁向她报告:“久候您的大驾,大家都已经到齐了。”

鹈饲夫人挺起矮胖的身体:“各位已经到齐了吗?真是抱歉,我每次都把时间抓得太准了,让各位久等,真不好意思。”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态度上丝毫没有歉意。她仰起鱼鳃般外扩的下巴,瞧见大门窗户旁正襟危坐的杏子。“啊,财前夫人,欢迎欢迎,这是第一次参加红会吧?”

鹈饲夫人一改往常面对新成员时装腔作势的态度,亲切地打着招呼。其实,在财前五郎当选教授的第二天,他们夫妻俩就捧着昂贵的谢礼去鹈饲府上打过招呼了,鹈饲夫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待她。

鹈饲夫人一坐上正面的主位,临床组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就互相谦让着,分坐在她的两侧。她旁边坐着则内院长夫人、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整形外科野坂夫人等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向鹈饲派靠拢的教授们的夫人,而投靠东派的第二外科今津夫人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们则穿着素朴的服装,不发一语地缩在末座,教授选举的胜败与权势消长在教授夫人会上表露无遗。

鹈饲夫人环顾四周,好像在确认每个人的座位排序。

“现在将召开红会的例会。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红会的新成员财前教授夫人,她将取代前第一外科教授东夫人参加红会。我想,财前副教授……啊,对不起,财前教授其实不需要我多作介绍,他是本校毕业的少壮派教授,也是食道外科的权威,很早就已经大名鼎鼎了,不仅医学专业杂志,连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上也经常介绍他的出色成就,在这里我就不一一陈述了。财前夫人是阪神女子大学毕业的,正如各位所见,她是一位才色兼备的美女。”

鹈饲夫人的介绍一结束,坐在末座的财前杏子面颊泛红地站了起来。

“我是财前杏子,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加入红会,谢谢大家。第一次参加这种高尚的聚会,希望各位多加指导。”

众目睽睽之下,财前杏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泛起酒窝,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绍。这种从容的态度,显示她对丈夫教授选举的详细内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为丈夫当上教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满足。鹈饲夫人看着财前杏子,略带夸张地抬举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财前夫人最拿手的就是英语,这么优秀的人材参加我们红会,在往后日渐频繁的医学工作者国际交流活动时,可以发挥财前夫人这样的社交名媛的作用,我也觉得省心许多。”

“没这回事,我在学生时代漫不经心,整天偷懒,外语能力根本……”

财前杏子虽然嘴上否认,但一双杏眼中充满了自信,令在座的夫人们感到有些不自在,鹈饲夫人装做没看到,接着说:“除了介绍新会员以外,今天的例会并没有干事事先提出新议题,若各位如果有什么建议,现在可以尽管提出来。”

她环顾一周,没有任何人发言。“既然大家都不发言,那我们现在就一边用餐,一边交流感情。三点时,请各位一起鉴赏德国电影《医学家》,以期对我们那日夜照顾病患的另一半的工作,有更深入的了解。”

随即,闲聊声此起彼落,服务生们手忙脚乱地准备餐点。鹈饲夫人也开始和周围的夫人高谈阔论起来,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朝着最末座的财前杏子叫道:“财前夫人!你过来这里,我想向你说明一些红会的事。”

“好,谢谢,但是……”杏子似乎很在意那些前辈教授夫人,鹈饲夫人旁的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插嘴说:“各位夫人对新会员都是既亲切又宽容,既然鹈饲夫人都这么说了,就向各位夫人打声招呼,过来这里坐吧。”

坐在鹈饲夫人附近的夫人们纷纷挪开,腾出一个座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接受各位的厚爱了。”财前杏子欠着上身走到为她空出的座位上,向左右的夫人们鞠了个躬后坐了下来。鹈饲夫人挺着的身子看着她。

“请坐,放轻松点。红会其实没什么严格的规则,但每两个月一次的例会请务必参加。”她语带强制地说,“财前夫人,我要向你介绍本会的主要干部,以后,你会经常受她们的关照。”

她啜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汤,一一介绍身旁的教授夫人:“这位是副总干事则内夫人,这位是叶山夫人,旁边是野坂夫人……”

她每介绍一位,财前杏子就露出玫瑰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点头:“久仰大名,谢谢各位平时对外子的照顾。”

每一位夫人都表现出前辈教授夫人的从容,亲切地响应着:“不客气,没想到你先生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

鹈饲夫人笑瞇瞇地看在眼里。她假借说明红会的事宜,很自然地把财前杏子叫到自己附近,其实是想制造机会把丈夫鹈饲身边的教授夫人介绍给财前杏子。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很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满地斜眼看着鹈饲夫人周围的情况。

“对了,不知道前教授东最近怎么样了?”叶山夫人低声问道,方才还聊得口沫横飞的夫人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在座的每个人最感兴趣、也最想知道的。

“财前夫人应该知道吧?不是听说已经内定要去哪里了吗?”野坂夫人转头问杏子,但她对丈夫财前当上教授以外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好尴尬地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

“那,和东教授关系特别好的今津夫人应该知道吧?”叶山夫人故意促狭地问道。

“不,我也不清楚。”今津夫人表情僵硬地回答后,鹈饲夫人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缓缓地说道:“听外子说,他虽然内定要去当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但还没接到关键的正式任命状。现在哪儿都没去,整天足不出户。”

明年将退休的耳鼻喉科教授的夫人闻言不安地说:“连东教授这么有声望的教授,都会面临这种窘况。看来,我们更不能大意了,否则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鹈饲夫人腮帮子一抬,似乎在讽刺东一般说道:“退的时候必须讲究策略,该退不退,就会影响退休后的出路。”她随即发出男人般低沉的笑声。

已经好一阵子了,东蹲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笨拙地挥动着修枝剪刀。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线背心,一身轻松装扮很适合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乐在其中的样子。“嚓嚓”的剪刀声不时地停顿下来,握着剪刀的手也因他心不在焉而停止了动作。

退休后,只获得浪速大学医学部名誉教授的虚名,既不需去学校报到,更没有课可以上。另一方面,三个月前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正式的任命状至今还没收到,每天都过着碌碌无为的无聊日子。这就像每天正常运转的时钟,突然陷入停止转动的不自然静止状态。当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时,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退休的现实——想到这里,东又突然回过神似的挥舞起剪刀,但思及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任命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

前一阵子,由于医院比预定时间延迟竣工,原本计划四月开张,一下子却延迟到了六月。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院长的人事任命是因此延期了。但一星期前,刚好来大阪的文部原次官告诉他:“京都洛北大学第二外科的教授通过劳动省的强力内援,试图抢夺已经内定给你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职位,劳动省夹在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之间显得十分为难,所以至今迟迟无法做出正式的决定。”其后原次官还附带说了一句:“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了,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也要力荐东教授,而且,还可以利用有权过问医疗系统事务的池泽议员居中牵线,你尽管放心。”当东听到推举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教授的人之中还有船尾时,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在菊川升落选后,他和船尾几乎处于绝交的状态。东不认为他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会真的撤换已经内定给自己的职位,但内心也不由得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担心会因为菊川落选激怒船尾而妨碍自己的出路。

东不疾不徐地挥动剪刀,心里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健健康康的,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大约十天前,佐枝子感冒后就常常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彻底复原,使东的情绪更加低落。

背后的露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妻子政子,但东故意装做没听到,反而让剪刀发出更大的声音。

“老公,你要不要喝茶?要不要……”虽然她的措辞和平时无异,但声音中却透着焦躁。对于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至今仍无法定案一事,政子显得比东更加彷徨焦急。

“老公,老公!你有没有听到?”她更不耐地喊着东。

东刻意装出刚听到的样子:“喔,原来是政子。”

“我刚才就一直叫你。自从退休后,怎么耳朵也突然变得不灵光了?如果现在就这样,以后要怎么办?要不要喝杯茶?”她手上捧着装有红茶和水果的托盘,话中带刺。

“好啊。”东含糊其辞地应着,却仍旧没有站起身来,继续弯腰修剪着。

“你不来喝就算了,我先放这儿。”她将丈夫的红茶和水果放在露台的桌子上,掉头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进入佐枝子房里。

佐枝子的房间由一间八迭大的和式起居室和一间放了一张床的四迭半卧室构成,布置得极为素雅整洁,很有佐枝子的风格。

“好一点吗?”政子把端来的水果和茶放在桌上,探头看着佐枝子。

“好很多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她虚弱地坐了起来,政子立刻绕到她身后,为她披上睡袍,并在她背后垫了个抱枕。

“这是你爱吃的葡萄。”政子以一种和对待丈夫时完全不同的温柔态度,帮佐枝子把葡萄从大盘子移至小盘子里,佐枝子接了过来。

“四月下旬到五月这段期间草木鲜嫩欲滴,连眼睛都快染上绿意了……”说完,佐枝子探向窗前,政子也靠近身去。

“佐枝子,你看你父亲那样子……”

她一脸蔑视地看着蹲在草地上修整盆栽的东,佐枝子眼眶泛红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但随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佐枝子也明显感受到父亲在退休后,好像顿时苍老了好几岁。父亲缩着瘦弱的肩膀蹲在盆栽前百无聊赖地修修剪剪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了他六十三岁的实际年龄。从他苍老寂寥的身影,很难想象两个月前他还是国立大学第一外科的教授。

“以前,他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即使在家也绝对不会穿没有烫过的衣服。如今却是这副德行,没烫裤线的裤子也照样穿在身上,还穿那种破旧的背心!以前整天冠冕堂皇地装高雅,最后竟落得这种下场。”政子势利地数落着自己的丈夫。

“母亲,请你不要这么说,父亲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退休是大学的规定,又不是他的错误。”佐枝子袒护着父亲。

“问题在于退休后的出路,那可是要凭自己的实力决定的。你父亲自己根本不积极地奔走,就连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都快不保了。”政子以激动的口吻忿忿地说。

“通常,国立大学教授退休后的出路,像是东京的国立东京医院、大阪附近的国立关西医院、厚生年金医院、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都算是A级的,其他的就算是B级了。以你父亲的地位与名望,没有这种等级的医院,即使对方上门拜托也不可能去。所以,无论如何都非得得到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不可,为了这件事我急得不得了,只好去拜托那个像狐狸精一样势利的池泽夫人——就是医疗系统的池泽议员的兄嫂。我忍受了多么大的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但是……”佐枝子静静地看着母亲,政子委屈地紧抿双唇。

“母亲,把医院分等级的想法本身就不对了。重要的是,那家医院的专业与特色是否和院长的专长相合,所以,父亲并不是非去近畿劳灾医院不可,而是要慎选一个最能够让他发挥专长的地方。”

“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往后的人生也会像你父亲那么消极!这次的事,你最有资格好好地责怪你父亲一番。正因为你父亲这种无能和消极的个性,在决定自己继任教授的选举中,才会输得如此惨不忍睹,被那暴发户财前夺走了教授的宝座,使得原本决定让你托付终身的人功亏一篑,害你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不是吗?”政子把身体挪得更靠近床铺。

“母亲,我不想连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谈这些。”佐枝子说着把头转了过去。

“对喔,对不起。佐枝子,你的感冒会不会拖太久了?你读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肺病,要不要去大学附属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虽然你父亲帮你诊治过了,但他毕竟是外科的人。”

“好,但是……”佐枝子响应母亲的同时,突然想到可以请里见帮自己诊治一下。

第一内科的门诊室内,几乎所有的诊察都接近了尾声,只有里见副教授的白色屏风内还有病患。

站在里见旁边的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看到桌上还剩下厚厚一迭的病历,便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诊察的步调,但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拨拨一头清爽的头发,仔细看着病历。

<small>姓名 佐佐木庸平 五十四岁 布料批发商</small>

<small>病史 三十三岁时曾罹患肺结核</small>

<small>现病历 约三个月前出现打嗝和反胃现象,一个月前,胃部不适增强</small>

<small>检查 验尿无异常;验便隐血反应呈阳性</small>

里见看着病历,对眼前这位一星期前通过熟人介绍前来就诊的病患看得特别仔细,倒不是因为熟人介绍的关系,而是这位病患的症状虽然很像慢性胃炎,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最近胃还是不舒服吗?”

一听到里见的问话,病患苦起瘦削的脸。

“还是老样子,经常打嗝,吃完饭后常想吐,难受得不得了。”

里见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照常规叩诊和听诊后,请病患躺在诊疗台上,仔细地依次在心窝部、肝脏、胆囊和胰脏部位进行触诊。

“会不会痛?”

“还好,虽然偶尔会痛,但不太严重。”

“是在饭后吗?”

“对,空腹时几乎很少痛。”

“吃东西时,还有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反应?”

“偶尔会有卡住的感觉。”

听到病患的回答时,里见提高了警觉——果然不是普通的胃炎!里见将手指再度移向心窝部,仔细地触摸周围,但没有摸到硬块。

“医生,怎么了?我父亲就是差不多在我这个年纪死于胃癌的,所以,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

病患坐起身来,从初诊时,他就一直不停地追问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

“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证明是胃癌的结果。”

“那就应该是胃溃疡了?”

病患不安地紧追不舍,里见并没有回答。他拿起胃部X光片夹在读图机的金属夹上,仔细地观察着。如果是肿瘤型的癌,显影剂应该无法进入该部分,会出现阴影缺损,也就是可以看到因显影剂不足而产生的影子,但X光片上并没有阴影缺损;如果是溃疡,显影剂会渗入,通常会呈现出凸状的阴影,但也没有看到。从胃黏膜皱襞变粗大这一点来看,胃炎的可能性相当高。

里见取下X光片。

“从X光片上并没有看到胃癌的症状,只看到胃炎的迹象,再加上上次做的胃液检查发现有胃酸不足的情况,所以,照目前的情形判断,可能只是慢性胃炎。”

“真的吗?看来,我家附近诊所医生说的没错,真的只是普通的胃炎。啊,太好了,这一个月来我整天担心自己得了胃癌,连晚上都睡不好。因为如果我得了胃癌,公司马上就会出问题,私人公司就是这样,必须靠老板拚着老命,才能让几十位员工吃饱穿暖……”

这个病患之所以对癌症有着异常的恐惧,不仅是因为害怕癌症,更出自身为中小企业经营者的责任感,担心万一自己病倒了,公司和员工就会饿死。所以,听到医生这么说,他显得特别高兴。

“不,先别急着下结论。虽然目前看来可能只是慢性胃炎,但这只是基于目前的检查所做的初步结论,还不是最终的诊断结果。”里见的语气十分谨慎。

“还得做其他检查吗?”

“对。明天要做胃镜检查,明天早晨请空腹来医院做检查。”

“什么?胃镜?医生,那不是会让人难过得快死吗?反正现在检查的结果都没有问题,我看就别做那种不舒服的检查了吧。”

病患的表情十分僵硬。他说的没错,做胃镜检查时,必须将小型摄影机装在长八、九十厘米、像无名指一样粗的管子前端,然后放进嘴里,经由食道插入胃中,的确会引起极度不舒服。虽然在胃部X光检查、胃液检查的结果中都出现了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因为病患刚才表示吃东西时会有卡住的感觉,再加上血液检查结果有点贫血,所以,里见很在意血沉值有轻度上升的现象。虽然暂时诊断为典型的胃炎,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初期的胃癌,因此,他认为进一步做胃镜检查,或许可以筛检出X光检查无法查出来的初期胃癌。

病患拒绝做胃镜检查,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态度十分坚决。

“胃镜检查的确很不舒服,但忍受这样的痛苦后,就可以明确诊断是不是胃癌。X光检查可能会漏失某些因素,如果不做胃镜检查就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为了你长久的将来、家人和事业着想,应该趁这个机会做完整的检查,如果结果没问题,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在里见的一番谆谆劝导下,病患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里见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请下一位病患进来时,门诊的护士长走了过来。

“医生,前第一外科东医生的千金想请您帮她看一下,我先让她进来。”

一身浅蓝色小碎花和服的佐枝子垂着眼走进门诊室。

“对不起,突然来找您看诊。”她鞠了一躬后,在里见面前坐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

里见像给常人看诊一样盯着佐枝子透明白皙的脸。

“大约十天前,我曾发了两、三天的高烧,之后便一直低烧不退。由于在学生时代我曾经患过肺炎,所以很担心是不是复发了。当时的主治医师已经退休了,所以想找您……”佐枝子小心地说。

“哦,原来你有肺部的宿疾。”

“对,在右锁骨下方的肺部,有一个像小指头大小的空洞,由于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当时立刻要我动手术,但我不想开膛剖肚的,所以就接受了化学疗法治疗。之后也一直没什么问题,大约从五年前起,就不曾做过任何的治疗。”

不愧是医师的女儿,描述得简单明了。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X光或痰液检查?”里见一边问诊,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最近都没有。”

“那怎么行?食欲正常吗?”

“没什么食欲。”

“最近会不会很容易疲劳?”

“会,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觉得懒洋洋的。”

“好,那我检查一下。”

佐枝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站起身来转过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在护士的协助下,卸下和服的腰带。淡紫色的腰带轻轻地松开后,佐枝子上半身全裸,羞涩地坐在里见面前。

里见拿起听诊器放在她的胸部和背部听诊,并特别仔细地听着右肺的尖部,肺部的呼吸声没有任何的异常。

里见取下听诊器:“应该只是感冒而已,但还是做一下X光检查、血沉检查和痰液检查,必须视检查结果再决定是否改天再做断层摄影。但即使这次只是感冒而已,以后请你每半年都要做一次X光和痰液检查。”

说完,他立刻看了一下手表。

“我马上联络X光室,请你现在就去照X光。”

他似乎担心X光室快结束作业了,立刻拿起电话拨往X光室。

佐枝子穿好和服,深深地一鞠躬:“突然前来就诊,谢谢您的关照。”

说完,她轻轻地走出屏风。站在里见身后的年轻医局员们被佐枝子高雅的气质和美丽所吸引,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但里见似乎意识到还有五、六位病患在候诊,立刻着手为下一位病患看诊。

上午的门诊结束后,里见取下听诊器,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今天又是我看得最晚,大家辛苦了……”

里见对追随自己的医局员和护士表达慰劳之意后,便从椅子上站起。

光是一个上午看四十几位内科病患就已经够辛苦的,何况里见还是聚精会神、极为慎重地为每一位病人看诊,所以门诊结束后,他感到眼皮内侧有一种灼热的疼痛感。他将双手浸泡在窗边的消毒洗脸盆中,闭起眼睛休息片刻,仔细清洗双手后,来到走廊上。

他像往常一样微低着头走过走廊,行至通往副教授室的楼梯口时,却发现东佐枝子站在那里。

“怎么了?已经做完X光检查了吗?”他满脸诧异地问道。

佐枝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是的,谢谢,已经做好了。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一起用餐……”她鼓起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勇气邀请里见。

里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好吧,附近有一家小餐厅,就去那里吃吧。”

他脱下白袍,穿越中庭,正打算走出医院时,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

“里见!”

转身一看,财前五郎在四、五位医局员的簇拥下,正挺着魁梧的身躯朝他走来。

“里见,好久不见,上次为我举行的聚会上,身为最好朋友的你却没有现身,实在很不够意思。”财前指的是一个月前一起进医院的同僚为财前五郎升任教授所举行的庆祝会。

“抱歉,当时我正忙着写学会报告……”里见想为此事道歉。

“没关系,不出席那种场合才符合你的个性。”

教授选举的最后关头,财前曾恳求里见向基础组大河内教授游说却遭拒,加上里见始终不认同财前的做法,因此,财前说这句话时充满了挖苦的味道。这时他瞥见了里见身后的东佐枝子。

“这不是东教授的千金吗?我实在太失礼了。教授最近还好吗?今天你怎么会来医院?”

“我有点不太舒服,来找里见医生帮我看一下。”佐枝子表情僵硬地回答。

“那怎么行!其实,只要教授打通电话过来交代,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医院,我会派像里见副教授那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前往府上看诊,东教授还真见外!”

矫揉造作的社交辞令和升上教授后的傲慢在这番言语中表露无遗。

财前离开后好一阵子,佐枝子仍然无法抹去心中那份不愉快的感觉。里见平静地沿着堂岛川慢慢走着。五月初耀眼的阳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树枝上的绿叶鲜翠欲滴。

迎着河风走了四、五个街口,来到一家河畔的乡村餐厅,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坐在靠河畔的窗户旁。

“你想吃什么?”不习惯和女性单独吃饭的里见,单刀直入地问佐枝子。

“我想吃简餐,就点汤和虾仁煽饭好了。”

“那,我也吃一样的。”他傻愣愣地说完,立刻找来服务生点餐。

“三知代最近还好吧?”佐枝子问的是里见的妻子三知代。

“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利落地打点家事,趁空档看看书,辅导一下孩子的功课。”

“真是理想的好妻子,你能娶到这种太太,真是幸福。”

“没错,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只要做好每天的门诊和研究工作就行了。”

里见平静而稳重的表情让佐枝子彷佛被玫瑰花刺刺到般感到一阵痛楚,她沉默着不发一语。

“听说东教授要去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务,已经就任了吗?”里见恋旧地询问着东的消息。

“据说三个月前已经内定了,但不知为什么,至今仍没有接到正式的任命通知。加上上回教授选举的结果变成那样,所以我父亲最近看起来很落寞。”佐枝子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失意的样子。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上次的选举中,我真为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感到可惜,如果他那么优秀的医学家能来本校,将会对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帮助,虽然我是第一内科的人,但他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里见衷心地为菊川升惋惜。佐枝子并不在意菊川,但当看到里见为同样身为真正的学者的菊川落选而难过时,便从他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情谊。

法円阪国民公寓的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具活力的时刻。手忙脚乱的早餐、上班前些微的紧张感以及外出工作、上学时关门的声音,每一户人家都奏出各自的交响曲,使整栋公寓的早晨充满活力十足的朝气。

里见三知代在早晨这些熟悉的声响中,将早餐所用的碗筷收到流理台。她已经将就读小学三年级的好彦送去学校,只等着送丈夫出门。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房间里的丈夫,却不见响应。里见一如往常,正在六迭大的书房内专心地挑选研究室所需的笔记和数据。

这时信箱口“啪”的塞进了一封邮件。三知代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东佐枝子寄来的信,便立刻裁开信封,站在门口就看了起来。

“老公,是佐枝子寄来的信。她特地为上次看病的事向你致谢,说多亏你的诊治,才让她觉得放心。”

“嗯。”里见含糊地应了一声,三知代搞不清他到底听到了没,继续往下看。

“你还和她一起吃饭,她也说要谢谢你。”

“嗯。”里见的反应仍然很含糊。

“真讨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三知代看完信后,责备地看着他。

“有啊,我听见了。”里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然低头看着桌上的数据。

“你最近好像很忙,是不是又有新的研究?”

“没有啊……”

“是吗?前天你哥哥到这附近出诊结束后,来家里坐了一下,他说最近很少看到你,还问起你的近况。”

“是吗?这两、三天我会找时间去看他。”

里见终于将资料塞进公文包里,拿起了上衣。三知代立刻走到他的身后,帮他穿好上衣。

“佐枝子的父亲退休后去了哪里?”

“听说已经内定要去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

他避口不谈内定后的复杂情况,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他退休后也过得不错嘛,前几天,我收到名古屋的父亲来信,他明年也要退休了,幸好退休后的去向已经大致决定了。”

“是吗?那就好。”

“对啊,他说已经安排好由副教授当他的继任教授,有这么好的继任教授,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了。”

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财前先生当上教授后,情况怎么样?”

里见想起了五天前遇见财前五郎时,他那令人不快的态度。

“哪有怎么样?还不是和以前一样!”

“教授选举前,财前突然来家里为教授选举的问题和你争论不休时,我觉得他不像一位从事医学的人,但后来又觉得,他和东教授之间无法像我父亲和副教授之间一样关系良好,或许也只能靠这种方法获胜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同财前的生活方式吗?”里见今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三知代。

“我不认同他成为教授的方法。但我父亲常说,想要留在大学当一位学者,必须做出优秀的研究,当成果获得认同时才能成为教授,负责一个研究室,并运用其整体力量钻研更先进的学问,并培养众多杰出的继承人,这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父亲以身作则地走完了这条路,我希望你别像财前那样,要以我父亲为榜样,脚踏实地地努力成为教授,负责第一内科,有更卓越的表现,这会让我觉得生命更有意义。当初嫁给你时,父亲就对我说,既然嫁给里见修二,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必须让里见专心致力于学问,早日成就一番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这才是身为学者之妻的责任。”

三知代的父亲羽田融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一辈子竭尽心力于研究工作,他罕见地兼具了学者的严谨性格和受人爱戴的开朗脾性,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教授并担任医学部长。他很希望自己的女婿也拥有相同的前途,而身为他女儿的三知代也期待丈夫有朝一日能成为教授。里见思及妻子因为胸怀如此的殷切期待才耐得住眼前这清贫的副教授薪水维持的生活时,不禁感到肩上有着千斤重的压力。

“像你父亲这种学识、人品都极为杰出的人很难得,我怎么能和他比……”

言毕,里见提起公文包,推门走了出去。

里见一走进副教授室,便立刻换上白袍,来到一楼的门诊室。

门诊室里,年轻的医局员和实习医生正围在办公桌前等他。他拿起第一张病历,看到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个星期前好说歹说才说服接受胃镜检查的病患,今天要来看检查报告。里见确认了病历、各份检查报告、X光片和胃镜照片无误后,说:“开始吧。”

护士唤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着平头,狭窄的额头下一双商人特有的机灵眼睛观察着四周,他像平时一样谦和地走进门诊室,但这回后面还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医生,谢谢您这么照顾外子,听说很难诊断出明确的病因,所以我们很想尽快知道检查结果,今天一早就让店里的年轻小伙子来挂号,一直等到现在。”

她表现出家庭主妇特有的谦卑,但眼神中尽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担心胃镜检查结果,所以才会让妻子陪同前来。

“我们赶快来看吧。”

里见拿起桌上的胃镜照片,放在放大透视器的金属夹上。他瞪大双眼凝视着分别从胃的前壁、后壁、小弯和胃角部等各种角度拍摄的二十六张底片,以免错过任何些微的异常。如果发生癌变时,从彩色底片上的色彩变化就可以发现癌症。在胃壁上,不仅没有癌细胞,连息肉或是溃疡也没有。胃黏膜的皱襞略有粗大现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匀而透彻的橘红色,佐佐木庸平的却略显混浊,而且颜色也偏红,但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状。

“医生,怎么样?”佐佐木庸平忐忑不安地问道。

“上回你说吃东西时胃部有卡住的感觉,之后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还是有一点,尤其在吃硬的食物时,一口气吞下,就会有这种情况。”

“是哪个部分?”

“你问我哪个部分……好像是这里,不,应该是这里吧。”

佐佐木拉开和服和内衣,露出上腹部,摸索着自己的胃。里见看他的手一直摸着胃的上方,似乎在担心什么,侧着头沉思片刻。

“从胃镜的照片来看,应该是慢性胃炎……”

“果然是慢性胃炎!医生,真是太好了!”佐佐木庸平突然欠身鞠了一躬。

“但胃镜的缺点在于无法完全拍到胃部上方,所以,即使在胃镜检查中没有发现异常,也不能断定百分之百没有问题。”

“什么?还不是百分之百?”

里见点了点头。他担心胃部上方的贲门附近是胃镜的死角和盲点,有时候无法全面观照。而且,从刚才的问诊得知,病患常觉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说存在食物通过障碍症状的疑虑,因而里见担心虽然目前看起来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状,很可能在胃镜无法照到的部分已经发生了癌变,而目前的症状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那你要我怎么办?”

一直相信做了胃镜检查就可以获知确切诊查结果的病患不满地问道。

“内科检查已经到极限了,但可以尝试用我多年来一直研究的诊断法再做一次复检。”里见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语气,避免刺激病患。

“上次不是说做完痛苦的胃镜检查就结束了,我告诉你,三月是年度决算的季节,四月、五月是决定我们公司生死的关键时刻,既要夜以继日地和会计师做帐,还要筹措资金,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但医生你偏偏在这种时候一天到晚要我做检查,我怎么吃得消?我是听说医生的医术高明,才通过朋友介绍来找你看病的……”

佐佐木一下子大声嚷嚷起来,陪在一旁的妻子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次的检查不像胃镜检查那么痛苦,只是注射在手臂上,观察反应而已。有点像是结核病的结核菌素液反应注射,一点都不费事。”里见面不改色地说。

病患满脸狐疑地望着里见。

“现在我已经做了血液检查、胃液检查、X光检查、胃镜检查,总共来医院做了四次检查,这是第四次,我希望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检查!”他好像在寻求里见的保证。

“诊断并不是靠次数决定的,除非我能够排除所有的疑虑,否则,我不会做出诊断结论。”

里见以严肃的口吻说完,便请医局员做好注射的准备。这是里见长期以来一直研究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当人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时,血液里会出现与其相抗衡的抗体,一旦能够从血清学的角度证明这种抗体的存在,就可以诊断出癌症。基于这种理论基础,将萃取自癌组织的物质注射于皮下,二十四小时以后观察皮肤的反应,即可判断是否罹患了癌症。

里见接过医局准备妥当、装有〇点一毫升略带黄色的反应液针筒,等护士撩起病患的左袖,以酒精擦拭上臂后,便拿起针筒为他注射。病患夸张地别过脸,皱着眉。

里见苦笑着抽出针筒。

“怎么样?会不会痛?这样就好了。今天晚上注射处会红肿、发热,但千万不要碰它,也不要洗澡,每隔二十四小时检查一下红肿的状态,总共要三次。一定要连续来医院三次喔,如果不遵守时间,就无法观察到正确的反应了,请务必准时……”

病患不以为然地勉强点了点头,一旁的妻子则忙着赔不是。

“医生,请原谅我老公的任性,因为店里忙不过来,他一个人要抵三五个人用,所以才会突然着急起来。希望您不要生气,明天我们一定会准时过来。”

说完,她立刻走到丈夫身旁,利落地帮他穿上和服和内衣。佐佐木庸平板着一张脸站着不动,让妻子帮他张罗,穿好衣服后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出了诊间。

结束门诊后,里见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准备回副教授室。他脑子里思考着刚才在佐佐木庸平身上尝试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

这是他近十年来持续研究,也是十分有自信的诊断法。以佐佐木庸平的病例而言,血液检查、胃液、粪便检查、胃X光线、胃镜检查等所有检查的数据和数据都显示只有慢性胃炎的症状,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除胃癌的疑虑。然而,在面对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却又难以做出确切诊断的病例时,是否该以自己相信的方法做为最终的诊断依据?对此,他并没有十足把握。里见逐渐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去找自己的指导教授鹈饲,而决定去找以前的恩师,也就是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商量。他一百八十度大转身,穿过宽敞的中庭,走向病理学研究室的所在的医学部。

走进宁静的医学部正面玄关,顺着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里见想起十年前自己曾经在病理学实验室摇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危害人类生命的病毒对望的情形,感叹当时的自己曾经那么年轻而真诚……

来到大河内教授的研究室前,里见看到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后,轻轻敲了门。听到一声简短的应答,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大河内教授的桌上摊着几本厚重的书,他正在写着什么。

“老师,会不会打扰到您?”里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我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你坐下吧。”大河内转过鹤一般细长的脖子,取下老花眼镜。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里见坐在大河内所指的椅子上。

“我是为了刚才诊疗的一个疑似胃癌的病例才突然造访您,想找您商量一下……”

“哦?是什么问题?”

大河内倾身向前,专注地听着。里见详细报告了佐佐木庸平的症状和各种检查结果。

“目前只发现胃黏膜皱襞有粗大的现象,各项检查的数据也都只显示出慢性胃炎的迹象。但我认为并非只是单纯的胃炎,而是胃癌引起的伴随性胃炎,所以,我决定采用我长期以来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为内科检查的最终手段。但老实说,我不敢肯定面对这种十分微妙的症状时,我的诊断法到底该占多少比重。而且,如果这位病患罹患胃癌,我推测应该发生在胃的上方。一旦延误,手术将十分困难,所以我才希望能尽快做出诊断。”

“原来如此,的确有点伤脑筋。”

大河内听完里见的说明,喃喃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陷入了沉思。

“关键在于你这种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准确度如何,这个方法对癌症病患的诊断正确率好像是百分之七十几吧?”

“对,百分之七十七点五。”

“是吗?……成绩还不错,但根据大阪市立医科大学长尾教授的追踪试验结果显示,这诊断法确诊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三,国立关西医院松山内科主任的追踪试验确诊率更是只有百分之五十九,差异极大。而且令人困扰的是,在没有罹患癌症的人身上进行这种试验时,也曾出现阳性反应。所以,目前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性的诊断法来适用,尤其是极初期的癌症反应十分微妙,在这些方面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我也注意到这些问题,而且已经委托各大学及医院提供更多的数据数据进行统计,对伪阳性的问题,我准备针对加强抗原的特异性进一步做研究。”

“嗯,的确像你惯有的学习态度。上次,我在学会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细胞诊断的报导,如果细胞诊断的研究更完善,可以在临床上加以应用,对癌症早期诊断将有很大的帮助。你的研究也一样,只要继续努力,效果就会更加理想。”

说完这番激励的话后,高瘦的大河内从主管椅上站起身来,走向里见。

“本校有很多人还在为上次的教授选举吵吵闹闹,只有你保持一贯的云淡风清的秉性,持续自己的治疗和研究工作。身为医学人员,在做任何诊断时都该像你那么慎重严谨。你必须记住,医生永远无法预测误诊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意外地出现,临床医生随时都有误诊的危险呢。”

大河内安慰着已成为临床医生的昔日学生,而他的话也重重敲击着里见的心。

正文 第十三章

佐佐木庸平习惯早起。他每天六点起床,比其他人更早到店里开门,并挂上印有“佐”字的暖帘。虽然佐佐木商店只是一家资本额只有九百万日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亲戚,所以实质上是一家家族布料批发商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根据《劳基法》规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早晨七点就开店,而只能延到八点半。所以员工们,不,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二十几位包吃包住的店员要到七点以后才会起床。庸平自己则六点起床,为搭早班车前来批货的外地客早早开了店门后,才开始吃早餐。

就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都还在睡梦中。庸平一向都是和妻子两个人先用餐。他坐在面向花草扶疏的院子的和室里吃早餐,早餐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味噌汤、卤菜和腌萝卜而已。庸平曾经在船场的布料批发行当学徒,二十七岁时在老板的资助下,在偏僻地区开了家小小的分店,最后,终于在丼池筋的布料批发街中拥有了自己的店面。对佐佐木庸平来说,简朴的早餐可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一路走来的辛苦。他喝了味噌汤后,把卤蛤蜊放进嘴里,刚咽下去就觉得胸口被顶住了,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妻子良江担心地询问道。

“胃的上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很不舒服。”

“可见不是一般的胃炎,应该有其他的问题。”

“笨蛋,别说这种丧气话!这次注射观察的什么反应检查……前天和昨天的结果不都没有问题吗?今天是第三天,如果结果理想,就证明是普通的胃炎了。”

他看了看左臂上方注射的地方。

“你觉得那位里见医生怎么样?虽然听说他检查得很仔细,但每次都不知所云。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做检查,根本搞不出个名堂来。原以为大学医院的医生像神一样了不起,但他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一天到晚检查检查的,要是真的是癌症的话早就恶化了……我会不会……”

“老公,你说这话才不吉利呢。”良江摇着头,像要甩掉瘟神一般皱着眉责备丈夫。

“真的很不吉利,我好不容易努力把公司办到中小企业的中间水平,正想再度冲刺时怎么可以有个三长两短?这样下去铁定会变成‘雁大炮’!”庸平也皱起了眉头。

“‘雁大炮’?”良江不解。

“大雁群飞的时候,不是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吗?如果这时候被大炮轰一下,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地,我们这家只靠我一个人撑场面的店,一旦我倒下了,整家店马上会变得七零八落。所以,这次做检查我才会特别紧张,在没有得到明确的诊断之前,我晚上都睡不好。如果今天那个医生还是含含糊糊,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就不放过他!”

“但就像你说的,那位医生检查得很仔细。这次是因为你的毛病很难判断,所以才无法轻易做出诊断,这代表他对你的病况很慎重。”她的话中透露出对里见副教授的信赖,庸平紧锁着平头下的眉头。

“你懂什么!我三十三岁时,也就是在新店铺开张那阵子因为过度劳累而得了肺病时,医生说要两年才能好,结果我还不是一年就痊愈了!我怎么可能生什么奇怪的病?我只担心胃癌啊。”说完,他又扒完了第二碗茶泡饭。

“时间差不多了,店员应该上班了。”庸平站起来走入店里。七点过后,有的店员在打扫,有的将针织品、布料和成衣放上陈列架,也有的在准备出货,准备营业的忙碌场景使整个店面充满了活力。

“爸,我走了。”就读高中和初中的两个孩子朝气十足地对他说。

“好,路上要小心。”

庸平一改平时的严肃,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为了年幼的孩子,我绝对不能被癌症击倒……想到这里,他朝屋里拍了拍手。妻子良江走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其他人听到,吩咐妻子该准备前往医院了。

庸平换上外出的衣服,在良江的陪同下正打算出门时,一位年长的员工关心地问:“老板,又要去医院吗?”

“笨蛋,才不是去医院,我要去参拜门神,祈求消灾解厄、生意兴隆!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看店啊。”

说罢,他刻意装出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走出商店。

里见拿出饲养盒中的小白鼠,放在掌心上,仔细地观察小白鼠腹部的癌症反应部位的红肿状态。他用光标卡尺测量了红肿的大小,将数值记录在笔记本上后,又往小白鼠的腹腔注射了新的反应液,然后将它放回了饲养盒。

两个月前,他开始进行这项新研究,使用纯度更高的反应液注射在动物体内,进行动物实验。

“医生,我可以帮你测量红肿状态。”一个年轻的研究生在一旁看着饲养盒。

“不,测量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数值计算,我会自己做。”

里见正在笔记本上计算着癌症反应的数值,但心里却挂念着今天是佐佐木庸平第三次来看癌症反应结果的日子,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数值。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听筒。

“喂,请问是里见医生吗?这里是门诊挂号处,有一位佐佐木庸平先生来挂号,但今天您没有门诊,要怎么办?”电话是门诊挂号处的护士长打来的。

“那位病人一定得今天看,我现在就下去。”

里见挂上电话,急忙走出研究室。

来到一楼的门诊室,上午的门诊刚开始,门诊室内挤满了预约门诊和候诊的病人。里见看到处置室的一角没有人,就把佐佐木庸平叫了进来。

“医生,您这么忙还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陪佐佐木一起来的妻子良江一进门就恭敬地鞠了一躬,佐佐木庸平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里见面前。

“好,先让我看一下。”

佐佐木太太走到丈夫身后为他宽衣,并解开衬衣的袖口。佐佐木庸平老老实实地让妻子为他服务,连一个钮子都不碰,但当衬衣的袖口碰到左手臂注射处时,他突然暴跳如雷地责骂妻子:“啊,好痛!这样会痛,你小心一点好不好!”

“对不起。”妻子轻声赔着不是,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袖子卷到肩头,“医生,这样可以吗?”

里见拉起庸平的手臂,仔细观察斑状红肿:没有异常,属于正常的红肿状态。

接下来要测量红肿的大小,里见拿起光标卡尺,放在红肿部位测量最大直径。金属尺标的精密刻度上显示出十五点六毫米的数值。

前天测量的第一次红肿直径为十五点五毫米,昨天测量的第二次结果为十五点七毫米,再加上今天的结果,都介于十五至十六毫米之间。当红肿部位最大直径低于十五毫米时,就代表阴性,也就是没有癌变发生的状态。如果红肿部位的最大直径超过十六毫米,就呈阳性,也就是有癌症发生,但佐佐木庸平三次的数值都在十五至十六毫米之间,从这种微妙的反应中很难判断到底有没有发生癌症病变。

“医生,结果怎么样?”佐佐木庸平催促着里见。

里见把光标卡尺放在桌上:“反应很微妙,我无法马上判断。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你的慢性胃炎并不是单纯的胃炎,很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你的意思是……癌吗?”佐佐木庸平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不,没有出现癌的反应。”

“那到底是什么?”

“内科的诊察、检查只能到此为止,接下来必须去外科检查。”

“什么?你上次还说这个检查做完了就可以结束了,现在又要我去外科,你到底要把我的身体折腾到什么时候?”

“老公,你怎么可以这么失礼……”良江慌忙上前阻止,却被庸平一手甩开。

“医生,你既然说不是癌,却又要我去外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给我个理由,我绝对不去!”庸平怒不可遏地说道。

里见仍面不改色:“并不是因为你患了癌症,所以才要你去外科,慢性胃炎也有恶性的,也可能会转化为癌症。为了安全起见,要请第一外科再进一步仔细检查,所以我才会请你去外科。”

里见拿起电话,拨往第一外科:“喂,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请找财前教授。”

财前接了电话,仍旧以一副财前式的傲慢语调说道:“里见吗?找我有什么事?你会打电话给我,简直稀罕至极啊!”

“有一位疑似胃癌的病患,我想听听你们外科的意见,现在我就带病患去你那里。”里见说话时故意掺杂了德文,以避免让病患听懂。

“现在吗?不太方便吧,我要去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有一大堆准备工作要做,最近忙得不得了。”财前故意宣扬自己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一事。

“是吗?真辛苦。这位胃癌的病患虽然有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贲门附近却有点问题,我很难做出判断,所以才想让你看看。”

“真的有那么难吗?”

“对,虽然症状看起来很平常,但真的很难判断。”

财前犹豫了片刻:“那,你马上来教授室,但要快一点。当上教授以后,除了门诊、研究和教学,还得负责各种校内杂务呢……”

“好,我知道,我马上就过去。”

里见一放下电话,便立刻请护士备妥佐佐木庸平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报告、X光片、胃镜底片,并夹在腋下。

“走吧,我陪你过去。”他推着佐佐木庸平的背。

“不找其他科的医生,就无法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庸平斜眼看着里见。

“诊断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尤其是对你来说,更要格外小心。”里见催促着庸平。

走到第一外科教授室前,里见停下了脚步。“佐佐木太太,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椅子。

“好,但是……”

“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里见安抚着不安的病人妻子,陪着佐佐木庸平走进财前的房间。

“财前,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我在电话里和你提到的病患佐佐木庸平先生,现年五十四岁……”

他把夹在腋下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的报告、X光片、胃镜底片放在财前桌上。财前悠然地将身体往皮制主管椅一靠,瞥了病患一眼——中等身材、平头下一双机灵的小眼睛——财前一眼就确认了对方没什么来头。

“哪个地方需要特地来找我诊视?”

他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在怪罪病患不应该轻易找教授看病。佐佐木庸平被震慑住了,心虚地眨了眨眼睛,但里见丝毫不理会财前的傲慢,直截了当地说明问题:“在我为病患安排做胃部X光、胃镜等各项检查后,结果都只看到慢性胃炎的数据,但仍然无法排除胃癌的疑虑,特别是胃的上方。我担心是因为自己对胃镜底片的解读能力不足而漏失了癌,我想,你应该可以解读我判断不出来的部位,所以才来请你看一下。”

财前不耐烦地坐直了身体:“你真是个认真的医生,身为副教授,还亲自拿着病患的病历、检查报告、X光片,带着病患来找我会诊,虽然我们是同期的朋友,但也只有你会这样。”

他说着按了一下桌上的对讲机,吩咐医局员:“帮我拿放大透视器来。”

放大透视器拿来后,财前把二十六张胃镜的底片用金属夹夹好,仔细观察起来。看完之后,好像有点不放心似的又回头细看其中的两、三张。

“财前,怎么样?”财前一看完,里见立刻问他。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病例,从这底片上来看,除了慢性胃炎以外,没有任何异常,虽然稍微有点不放心的地方,但胃黏膜的皱襞情况应该算是正常。”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里见松了一口气似的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又问:“但是X光和胃镜检查中,贲门部位的数据不太理想,所以,我希望你从外科的角度,再检查一次胃上方的部位。我用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注射了反应液,三次都是无法直接证明有癌发生的含糊结果,这就让我更放不下心了。”

他补充说明了这三天病患注射部位的红肿状况。

“哦,那个啊,那不是还在研究中吗?”财前对里见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显得相当不以为然,“我虽然了解你的担心,但既然做了那么多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目前应该可以认为没有问题。即使日后有问题,也是在你诊断后才发生的,和你无关,你那么神经质地对待病人,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得参加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光是准备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征询意见,去找他们嘛!”

“不,在做了所有检查后,我仍然无法确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进一步的诊断,况且在贲门癌方面,你是最具权威的专家。”

里见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话听在财前耳里,可是再悦耳不过,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你都这么拜托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啦。况且,鹈饲医学部长在这次教授选举中那么照顾我,你又是医学部长旗下第一内科的副教授,要是我拒绝,可就欠第一内科人情了。”

财前还在自顾自地兜着圈子说话,里见则努力压制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可以亲自帮他照X光。”

“那,就明天吧。”财前终于点头答应了。坐在两位医生之间的佐佐木庸平一脸局促不安:“医生,请问明天要做什么?”

财前目光锐利地瞪着病患:“医生和医生在说话时,病人怎么可以插嘴?明天早上十点到X光室,今天晚上九点以后就不能吃喝任何东西!”

把病人训了一顿后,财前翻了翻病历,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看健保的病人。”

X光室中充斥着少有的紧张气氛。这是一次不寻常的X光检查,将由财前教授亲自上阵。X光室的医局员、X光技师们已经将X光摄影装置、显影剂以及其他所有的工作用品准备妥当。佐佐木庸平也脱下上半身的衣服,等待财前教授的到来。

财前终于在助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立刻恭敬地行礼。

坐在冷飕飕的房间一角的佐佐木庸平和妻子也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打招呼。

“医生,昨天谢谢您,今天麻烦您了……”

财前轻轻点了点头。

“好,准备。”随着财前一声令下,内外亮起“禁止入内”的红灯,技师请佐佐木庸平站到X光机前。

“你有没有照我的吩咐做?昨天晚上应该没吃东西吧?”财前再度向病患确认。

“是的,我按您的指示,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吃不喝,连喉咙的口水也不敢吞下去,都吐了出来!”

“很好,那就开始吧。”

护士把装有显影剂的铝杯递给病患。

“先等一下,在喝显影剂前,我要先观察一下空胃的情况。”

财前伸手纠正了病患的姿势。空胃观察是发现贲门癌的重要步骤,财前想要先从这里下手。

当荧光板上出现胃部的图像时,财前弓背向前,仔细地盯着胃泡看。产生贲门癌时,胃泡往往无法保持正常的形状,会产生变形,但财前却发现胃泡形状正常,他有些意外,更谨慎地瞪大双眼凝视。果然,在贲门下方发现胃泡的形状果然变形了!他情不自禁地将脸凑近荧光板。

“让病患喝显影剂,透视贲门!”

财前将荧光板的中心推向贲门,缩小荧光板的光圈。漆黑的X光室内,只有那一处被荧光板照亮了,财前的脸在光环中显得特别可怕。

“先含一口在嘴里。”

铝杯里的显影剂像溶解的白色水泥,病患皱着眉、痛苦万分地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财前按下了X光机的开关。

“好,喝下去,要一口气喝下去!”

他训斥般地命令着差点吐出显影剂的病患。病患紧闭着眼睛咽下显影剂。财前奋力探出身子,视线像追寻猎物一样紧盯着荧光板。显影剂慢慢经由喉咙,通过食道,即将到达贲门。若是贲门发生异常,惟有在第一口显影剂通过的瞬间才能捕捉到异常情形。财前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显影剂开始蜿蜒流入贲门,来到贲门下方。突然,极细微的显影剂流向异常映入眼帘——通过异常,果然是癌症……心里一旦做出如此判断,财前立刻令病患屏住呼吸,伸手按下X光机的快门,拍下那通过异常的关键性一刻。财前又令病患改变体位,再度喝了一口显影剂,又按了一次快门。

“X光检查结束!”

房内的灯霎时一亮,财前似乎觉得刺眼,皱起了眉头。他转身问站在背后、伸长脖子观察的医局员们:“有没有看到刚才的贲门癌?”

医局员们纷纷惊讶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没注意到财前捕捉到的显影剂通过异常的那一瞬间。财前环顾着那些尴尬地垂着头的医局员,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道:“看来你们没看到,好,等一下就用底片告诉你们!立刻去冲洗片子,洗出来就通知我,我会在教授室准备资料,下午再来诊查。”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旁的佐佐木庸平担心地问道:“医生,刚才X光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等片子冲洗出来之后再说。”

财前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一转身,在医局员们的簇拥下走出X光室。

佐佐木良江从刚才就不时抬头看着走廊上的挂钟,等待财前教授现身。X光片应该早就洗出来了,却迟迟不见财前教授的身影。当她委婉地催促护士时,护士却要他们继续等,好像等他是理所当然的。

庸平和良江并肩坐在走廊上,都下午一点多了,两人坐得浑身酸痛,正当他们坐直身体时,便看到财前教授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

两人慌忙起身迎接,财前一如往常,只点了点头便走进门诊室。

进入诊察室内,财前朝等待已久的医生们说了一句:“刚才吃饭拖了点时间,现在开始吧。”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X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干涩的底片无力地垂了下来,一旁的医局员见状马上用夹子和扣环重新固定,财前像欣赏艺术品般看着底片:“怎么样,底片洗出来后,你们应该看得到贲门癌了吧?”

他转头询问站在身旁的医局员:“你总该看出在哪个部位了吧?”

被点到的医局员紧张兮兮地凝视着读图机上的两张底片:“教授,只有这两张底片,我看不出来。”他战战兢兢地退向后方。

“只有两张看不出来?那你们要怎么看健保的病人?现行健保制度给付的精密检查,胃部X光诊断只能拍两张!”

他用训斥的口吻说完,又望向另一位医局员:“你呢?应该看得出来吧?”

财前接连问了四、五位医局员,结果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无法解读X光片。

“好,我来告诉你们。好好地看清楚,这里是不是有一块浅浅的龛影?这就是癌。”

他修长的食指指向一块大拇指大小的阴影。在X光检查时,他并没有戴上防护用的橡胶手套,汗毛发达的右手因为长期受到辐射,使得手背到手腕部分的毛色看起来特别浅。颜色深浅不一的汗毛充分显现了他在X光检查方面的丰富经验。

财前用一种卖弄自己那只拥有丰富X光检查经验的右手的漂亮手势,指着另一张贲门的底片,仔细说明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和形状。

“这也不能怪你们看不出来,虽然医学书上写着贲门癌的刻板定义,但老实说,在实际操作时,即使一般的教授级医生也很难只靠两张底片便看出这么微妙的贲门癌。”

他刻意强调了“教授级”这三个字,似乎在夸耀自己高人一等的解读能力。事实上,在做胃癌诊断时,X光的照片愈少,漏失贲门癌的机率愈大,许多教授难免犯这样的错误。由于财前是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权威,至今已动过无数次食道至贲门部位的手术,每次都能亲眼见到贲门的异常并亲手触碰,累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所以才能只靠两张底片就漂亮地解读出通常难以发现的、位于胃后壁上的癌症,但他在医局员面前对此绝口不提。

“这种微妙的病例十分罕见,这张X光片是贲门癌十分宝贵的数据,必须好好保存。对了,帮我联络第一内科,请里见副教授过来一下。”

他让医局员帮他打电话,自己则点了一根雪茄,悠然地吞云吐雾起来。

走廊上,正焦急等待着的佐佐木庸平和太太一脸疲态,怒目切齿地盯着即将指向两点的挂钟。

“怎么了,还没好吗?”背后传来里见的声音。

“不,财前医生已经在诊察室里了……”

里见立刻进入诊察室,走到财前面前:“谢谢你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结果怎么样?”

财前叼着雪茄说道:“是贲门癌,位于贲门的后壁,只有拇指头般大,还好早期发现,你自己仔细看看。”

他把桌上的底片递到里见的面前。

“是吗?真的是贲门癌……”

里见急忙把底片挂在读图机上,上面出现了胃镜无法拍到的贲门癌的龛影。里见瞪大了眼凝视着,似乎想把底片上的龛影烙在自己的脑海里。

“你真厉害,只靠这两张底片就可以发现这么早期的癌症,我真佩服你高超的解读能力。”

里见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财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嗯,这也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事实上,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龛影并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书上有关哪个部位怎么样,如何解读哪一部分的龛影之类的定义根本是纸上谈兵,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不断观察,才能够体会与了解。当然,这需要非常优秀的第六感和敏锐的洞察力。”

他说着将脸转向还待在诊察室的几位医局员:“我刚才说,这连教授级的医生也很难看出来。你们瞧,就连本校优秀的内科医生里见副教授也很难解读出来,可见贲门癌的早期发现难度有多高!虽然你们看到两眼发直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也不必因此悲观,哈哈哈哈!”

他这种目中无人的笑声,让里见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打扰你。结果告诉病患了吗?”

“还没有,我刚才在向医局员解说,现在请他们进来吧。”

这会儿,佐佐木庸平才被唤了进来,只见佐佐木庸平畏首畏尾地坐在财前面前,态度和在里见诊察室里简直有天壤之别。财前倨傲地瞥了病人一眼:“检查结果和内科的诊断相同,都是慢性胃炎,但今天的透视和X光检查发现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胃癌。因此,得尽快动手术,只要一有床位,你就立刻住院。”他冷淡而公事公办地告知病情后,并没有提及贲门癌的事。

佐佐木庸平一听,脸色骤变:“医生,如果只是胃炎,不动手术也不住院的话会不会好?我们公司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我自己开的一家店铺,一切都得我来打理,如果我突然住院,公司很快就会出问题。所以,可不可以门诊治疗……”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财前便目露凶光。

“要门诊治疗还是住院治疗是由医生决定的,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就必须听医生的安排!我先提醒你,一旦住进第一外科的病房,请你留心这类自以为是的发言!”

财前狠狠地给病患一个下马威,佐佐木庸平被他的严厉态度吓得说不出话来。

里见见状,立即出面解围:“财前教授在刚才的X光检查中及时发现了恶性胃炎,这种恶性胃炎通常很容易被误诊为普通慢性胃炎,如果不立刻动手术,很容易恶化为癌症。他会为你的健康把关,况且,如果早一点空出病床的话,教授可以亲自为你操刀。你很幸运,也尽管可以放心。来,我马上带你去办住院手续。”

经过里见的一番劝说,佐佐木庸平只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你了……”他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着财前,也没看里见。

里见陪着佐佐木庸平走出第一外科的诊察室,办好住院手续后,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疲劳。他缓缓地走在长廊上,正犹豫着是该回研究室,还是回副教授室休息一下,突然背后有人叫他:“里见医生。”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位第一内科的年轻护士。

“东医生的千金来看上一次X光检查的报告,刚才就已经在候诊室等您了。”

“对,上次约的是今天,现在哪里有空房间?”

“处置室现在没人。”

“那我就在那里看,把病历、检查报告和X光片拿到那里。”里见跟着年轻护士走向处置室。

东佐枝子一看到里见,立刻恭敬地鞠了一躬:“上次谢谢您,今天不是您门诊的日子,还过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不,我才该不好意思呢,让你等了那么久。之后怎么样?还有没有发烧?”

里见坐在椅子上问道。

“这两、三天都没有再发烧,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累了。”

比起九天前,佐枝子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好气色。

“那就好,我还是再检查一下。”

佐枝子轻轻站起来,转过身去,垂着细长的脖颈宽衣,之后坐在里见的面前。

里见拿着听诊器,仔细地诊察她的胸部和背部。

“听诊和叩诊都没有发现异常,来看一下上次的X光检查和各项检查报告。”

他将护士拿来的X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扭开了开关。剎那间,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底片似乎竟浮现在里见的眼前!里见吃惊地眨了眨眼,轻轻摇摇头,试图甩去眼前的影像,然后,他注视着东佐枝子的肺部X光片。

“右侧锁骨下方有旧病灶,但目前处于稳定状态,一小时的血沉值为二十二毫米,痰液涂抹检查是阴性,不做痰液的培养检查还无法做出最后的诊断,但你患的应该是感冒引起的急性支气管炎,所以目前不必担心会患肺炎。”

“是吗?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但空洞状的阴影还在,我给你开点肺结核特效药,预防复发。”

“谢谢,那就麻烦您了。”

“你现在要回家吗?”里见问道。

“对,我打算马上回家……”

“我刚好要出去一下,我们一起走吧。”

里见说完便脱下白袍,和佐枝子一起走出医院大门。

沿着堂岛川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侧的行道树鲜嫩的绿叶在风中摇曳生姿。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佐枝子对里见不同于平日的神色感到讶异,便开口问道。

里见沉默了片刻,突然放慢脚步:“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意识到自己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还有待加强。”

然后,他一五一十地把刚才财前五郎和自己解读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X光片时的对话说了出来。佐枝子轻抚着被河风吹起的和服裙襬,不时点头仔细聆听着。

“我也知道财前医生在这一方面的确很优秀,但我父亲经常说,外科医生经常切开病灶,能够用肉眼实际诊视病灶的部位和形状,但内科医生却无法切开病灶观察。因此,两者无法相提并论,不该在X光片的解读能力上进行比较。而且,这次是在您对这部分存疑、追究的情况下,才由财前医生集中问题焦点进行诊察,并拍下X光片的。如果这位病人一开始就去找财前医生,或许他也不一定能发现。然而,您对病患这种发自内心的严谨态度更让我深受感动。”

佐枝子抬起湿润的眼睛望向里见,里见并没有响应她的热切目光,并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但他的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激动。

佐佐木庸平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即将住院的事实。两个星期前,他还为店里的采买四处奔波,从进货到出货,乃至会计工作都由他领军,发号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却突然被诊断出罹患恶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动手术——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恶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长达四周的住院期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么多检查,最后还是由内科和外科两位医生一起做出诊断……难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一旦患上癌症,最快两、三个月,至迟拖不过半年就会撒手人寰……这份不安强烈地占据着庸平的心,想到二十七年来辛苦创建的店铺、财产和家中妻儿,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离自己远去,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阵寒意——我怎么会有这种自己吓自己的不吉利念头……他喃喃自语着,穿上拖鞋,从家走进店铺。

十点刚过,陈列架上堆满了白布、夏季和服、内衣和成衣等布制品,有的店员拿着大算盘帮进货的客人计算着价钱,有的将订货的传票送到会计手上作统计,也有人在包装寄到外地的商品,店里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每个人都忙进忙出的,甚至无法好好喘一口气。

“老板,早安。”

“您身体怎么样?”

当店员看到庸平时,纷纷向他打招呼。

“没什么大问题,我身体好得很。”

他检查着陈列架上的货品,发现夏季和服的货品数变少了。

“现在才五月就已经这么热了,今年夏天一定会比往年更热,得多补一些夏季和服的货。”

他对负责进货和会计的专务董事说道。套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专务董事还不就是掌柜的!

“好,我会立刻和产地联络。”

“最近业绩怎么样?”

“虽然不怎么理想,但业绩还马马虎虎。”

“是吗?我不在的时候,也要维持每个月一千五百万元的业绩,毛利一成,净利五分!”他严厉地提出要求。

“是,了解。老板,您又不是出远门,只有短短的四星期而已,请您放心吧。”

虽然专务董事严肃慎重地答应了,但像庸平这种靠苦干出头的人自主性特别强,即使只是让人掌管四星期,他也放心不下。

“自从扩大店面后,我还是第一次去住院,怎么可能放心?”

“您别这么说,请您好好地休养休养。要动手术吗?”

“不,不会动手术,住院检查一下比较安心,要让医生从头到脚好好地查一查。”

庸平十分清楚,在这种由店主打头阵指挥的中小企业中,一旦店主生了大病,业绩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般一落千丈,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大家手术的事。交待完店里的工作后,他走回位于内侧的住家。

孩子上学后,家里显得特别安静。八迭大的客厅里,妻子良江和女佣正忙着准备住院物品:被子、床单、腹带、洗漱用品、花瓶、时钟堆满一地,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

“准备好了吗?”

“照你的吩咐准备,结果就积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有没有带算盘?”

“什么?算盘?”

“商人在睡觉时也要打算盘,怎么可以不带算盘!”

他从壁龛的架子上拿了一把便携式的小算盘,塞进被子里。

“东西准备好的话,就差不多该走了。”

庸平正要换上外出的和服,长子庸一便穿着马球衫现身了。

“你怎么在家?”

“今天课很少,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挺贴心的,那就让你送吧。”

庸一开始搬行李,年轻的店员也一起帮忙。一行人简直像搬家一样,把大堆行李搬上了客货两用车。庸平舒适地坐在前座的副驾驶座上,妻子良江和女佣坐在后座。

“我不在家的时候,要好好照顾生意。”

庸平关照着在店门口排成一列的店员,语气爽朗,好像是要外出旅行。

车子一到医院,他们立刻把行李卸在三台手推车上,去三楼的外科病房护理站报到。年轻护士指了指护理站左侧第六间房间,庸平大摇大摆地走进病房,抬眼打量了一番:病房只有三坪大,除了一张病床,还有一个洗脸台和放被子的壁橱。

“病房怎么那么小?”长子庸一很意外。

“即使是这个病房,也是托了好大的人情才排到的。大学附属医院随时都有一、两百个人在排队等床位,有单人病房已经算很不错了。”

庸平把从家里带来的新被子铺在床上,盘腿坐在上面,吩咐把带来的行李放好,但房间里实在堆不下三台手推车的行李,有的只好暂放在门口附近,护理站的护士走了进来,不甚友善地瞟着这些行李:“你们没看住院须知吗?本院采取完全看护制度,医院会准备干净的被子和床单,护理站也有脸盆,不需要自己带过来。”

“我们不知道。不过,既然带来了,可不可以借个地方给我们放?”

“这里又不是公寓,不需要的东西请统统带回去。放在这里会影响护士的出入,星期五是财前主任总会诊的日子,请把室内整理干净。”

护士的话音未落,庸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财前教授那张目空一切而又傲慢的脸,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战。

佐佐木庸平盘腿坐在床上,夹起他最喜欢的咸海带,配了口饭送进嘴里,忽然又感到胸口被顶住了,便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不舒服吗?”妻子良江关心地问道。

“我不想再吃了。”他推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早餐。

“老公,你别那么任性,手术前得尽量多补充些营养才会有体力,又不是动一般的手术……”良江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闭了嘴。原来,在财前得出诊断结果后的第二天,里见便告诉良江,这次佐佐木是要接受贲门癌的手术,但良江并没有告诉庸平。

“什么叫不是动一般的手术?”

“我的意思是,不像是割盲肠这种小手术,这可是由两位高明的医生好不容易才诊断出来的慢性胃炎手术啊。”她慌忙掩饰着。

“既然是慢性胃炎手术,为什么非要找那个讨厌的医生,想到等一下他就要来会诊,我就吃不下饭。”

庸平倒头往床上躺去,一脸食欲缺缺的模样,望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庸平性格固执,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听别人的劝阻,良江只好收起碗筷。

“财前教授的总会诊开始了,请各位立刻做好准备!”

还没有到预定的时间,走廊上就响起了会诊的通知,庸平下意识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抢在良江的前面,忙不迭地整理起散在枕头旁的报纸。

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迅速说了声:“佐佐木先生,请你躺在床上,房间整理干净。”当抱着病历和X光片的主治医师走进病房时,庸平已经紧张得全身僵硬了。

护士在病房前排成一列,财前穿着一身雪白的浆洗过的长袍,随着护士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位相关人员。护士长捧着听诊器,庸平的主治医师则毕恭毕敬地迎接教授的大驾。财前教授蹬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大摇大摆地走近病床:“情况怎么样?”

“目前没有任何改变,您指示的术前检查都已经完成了。”主治医师诚惶诚恐地将各项检查报告捧到财前面前。

财前走上前看着主治医师一页一页翻看检查报告,目前并没有发现胃病病患容易出现的体内水分不足和电解质(钠、钾、氯)不均衡的症状,情况十分理想。

在营养方面,如果病患有蛋白质不足的症状,可能会引起愈合不全,但目前的血清蛋白质量也很正常,也没有发现幽门狭窄的现象。

看完一大迭检查报告后,财前转身向身边围成一圈的年轻医局员们说:“这位病患在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中几乎都很正常,但必须记住,如果有脱水或电解质均衡异常现象出现时,必须视异常数值的高低打点滴,使病人的身体状态能够承受外科手术。”

他说明完手术前的检查后,接着吩咐道:“接下来看X光片。”

主治医师立刻递上病患的肺部X光片。财前接了过来,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查看着。

“左肺上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肺结核旧病灶,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异常。这种程度的病灶绝对可以承受贲门癌的手术。”他指着左肺上出现的小指头般大的阴影,使站在后面的人也看得到。

医局员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看到了……”

这时,只有站在财前旁边的主治医师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教授,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该做一下肺部的断层摄影?”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财前的两道粗眉倏地挑了一下:“断层摄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通常,需要动胃或十二指肠手术的病患只需要接受我刚才说明的术前检查就够了,但这位病患以前就曾经罹患过肺结核,所以,做肺部的X光检查只是为了了解旧病灶是否能够承受这次手术以及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肺部,检查结果发现左肺有肺结核的旧病灶,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钻牛角尖了!”财前满脸不悦地否定了主治医师的意见。

“还是说,你有其他特别担心的问题,有的话,就提出来吧。”

他用嘲讽的语气虚张声势,主治医师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了安全起见……”

“既然这样,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提。只有那些对自己的诊断缺乏自信的无能医生,才会以为凡事只要仔细就不会有错!”

个子瘦小、长得一点儿都不起眼的主治医师把身体缩成一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其他医局员用一种不知道是同情、责怪,抑或是嘲笑的眼神看着年轻的主治医师,似乎在说,谁要你多嘴!财前环视着挤到走廊上的年轻医局员们:“你们在诊断时,往往很热心地做各项检查,但在手术前的检查和处置上却常有疏忽的倾向。手术前的检查十分重要,最近,消化道手术的治疗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改善,这和术前、术后的检查及处置获得改良有密切的关系。你们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在做术前、术后的各项检查时必须特别慎重。”

指导结束后,财前才形式化地问了病患佐佐木庸平一句:“怎么样?没有问题吧?”

话音刚落,他却已掉头走出病房。围在病床旁注视着庸平的年轻医局员们也三三两两地随着教授走了出去,庸平的主治医师也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一行人离开后,病房霎时显得特别空荡,庸平终于摆脱了会诊的紧张和自己的主治医师被财前教授训斥的凝重气氛,他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咚、咚”,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里见医生,谢谢您的大力帮忙……”良江一脸放松地起身迎接里见。

“我刚好到内科病房,顺便绕过来看看,情况怎么样?”

庸平蓦地坐了起来:“欢迎,谢谢你来看我。财前医生刚才过来会诊,被那么多医生团团围住、上下打量,简直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而且他们还在病人面前争论,这么搞,没病的人也会被折腾出病来的。”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术前检查都还好吧?”

“应该吧,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听说那个叫什么平衡状态的检查结果还不错,但在看X光片时,主治医师建议再做一次断层摄影,却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没这个必要。”

里见拿起还放在床头柜上的X光片,仔细地看着。

“医生,怎么样?是不是以前的老毛病又有问题了?”他很担心二十一年前曾经罹患的肺结核会复发。

“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里见更专注地观察着左肺上的那个微妙阴影。

“如果不是上次的老毛病,那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不,只是术前检查的问题,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息吧。”

说完,里见急步离开病房,走向财前的办公室。

里见敲了敲第一外科教授室的门。

一打开门,就看到财前虎背熊腰的背影,一位年轻医局员正帮他脱下白袍。

“原来是里见,我还以为是谁呢!”他状甚愉快地向里见打招呼。

“这次多谢你的诊疗,而且还帮那位病患安排了单人病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单人病房了。”

“张罗一、两间单人病房没什么大问题。对了,你找我什么事?你可不要再拜托我什么事了。”财前的态度很强硬。

“不是要拜托你什么事,我是为了那位病人的症状来请教你的。”

“没想到你把病人转到外科交给我以后还会挂念他,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你很不懂得放下病人啊。”财前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点燃一根雪茄。

“我就是这种个性,只要是看过的病人,无论是转到外科还是泌尿科,在病人治好以前,我都会一直挂记在心。我认为医生就该这样,如果因为这样就被认为是放不下病人,我也无所谓。”

里见并不是在挖苦财前,而是发自肺腑地如此认为。

“刚才,就在你会诊之后,我顺便绕到那位病人的病房,看到X光片放在那里,顺手拿起来看了一下,你认为他胸口的阴影是怎么回事?”里见沉着地问道。

“阴影的部分不需要多虑,病历上也写着病患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那个阴影绝对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财前的语气十分坚决。

“可能吧,但那个阴影是局部性的,而且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很明显……”

里见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那可能是贲门癌转移的癌细胞,不用你说,我也想过。正因为已经考虑过了,所以才判断是肺结核留下的病灶。虽然从阴影的形状与周围肺野的界限来看这症状和肺癌十分相似,但根据我的经验,初期贲门癌只会发生在局部范围,不可能跑那么远并转移到肺部。”

“但只凭一张底片就下结论会不会太冒险了?我认为应该采取慎重的态度,先做断层摄影。”

“没这个必要,迄今为止,我已经看过好几个这种病人,我的诊断不会错。如果你还不满意的话,我可以不动这个手术,反正我即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这种烦心的事愈少愈好。”财前盛气凌人地板起了脸。

“财前,别这么说。我们现在只是在对可能攸关病人性命的问题交换意见,只要有任何的疑虑,都应该尽可能加以排除。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里见严肃地望向财前,财前粗鲁地在烟灰缸里捻熄雪茄:“只要做了肺部的断层摄影,就算尽到了你所说的医生职责了吗?好,我知道了,我下午还要总会诊,如果你说完了,就去忙你的吧。”

“是吗?那就不好意思了,断层摄影的事就拜托你了。”说完,里见站起身来。

“你等一下,我将在六月七日启程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刚才,医学部长已经正式把签证拿给我了。”财前洋洋得意地说。

“太好了,虽然在国际外科学会上作报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祝你圆满成功。”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

河畔的餐厅里,里见修二和东佐枝子在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喝着饭后送上来的茶。

窗户下,堂岛川的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耀眼的阳光将他们脚下的地板照得一片明亮。

佐枝子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然后将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不觉中,每星期来两次医院已经变成了我的一大乐事,最近,从医院回家后,也不会觉得累了。”她感激万分地看着里见。

“但你从芦屋川的家里到这里也蛮远的,不是吗?”

“不,自从我常跑医院后,不仅身体变好了,连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像今天这样,在看完病后,可以和您一起用餐,就让我觉得特别愉快。”佐枝子吹弹可破的面颊上,隐约泛着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里见闻言有点手足无措:“东教授最近还好吗?现在应该可以抛开一切烦恼,专心投入研究工作了吧?”

东虽然已经内定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了,但据说至今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却仍然没有接获正式任命,最近整天都窝在家里。里见小心翼翼地问道,以不伤及佐枝子的自尊心。

“五天前,父亲终于接到正式任命,要接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了。”佐枝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吗?那太好了。新医院的首任院长虽然很辛苦,但没有一无聊的陈规陋习,也不太会有让人伤透脑筋的人际关系问题。最重要的是,劳灾医院是一家以外科为主的医院,您父亲一定会觉得工作很充实吧?”里见似乎可以感受到东的喜悦。

“对,我父亲也高兴地这么说,不过距离医院开张只剩一个月了,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筹备的工作,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似乎很伤脑筋。”

“应该是吧。听说那家医院的筹备委员会也曾私下来我们内科挖墙角,看来,要找到优秀的人材应该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吧。”

“对,我父亲也说这是他最大的烦恼,他还开玩笑说,如果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去他们医院的话,那他们的外科和内科都会变得很强了。”

“像东教授这样的学者如此抬举我,实在让我感到惭愧,我的医术还有待加强。”

“我把上次你提的慢性胃炎病人的事告诉了我父亲,他说你在诊断时不仅做了所有的内科检查,而且还去请教外科,这种慎重态度很了不起。有些医生在有了一点经验后,往往疏于做各种检查,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来诊断病人,但这种‘自信’——或者说‘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他还告诉我一个可怕的误诊病例,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大阪有家医院的眼科名医在做黑蒙症的视网膜剥离手术时发生了这样的不幸。那位医生像平时一样做好手术的准备,病人躺在手术台上,当他把手术刀划在病人蒙着纱布的眼睛上时,他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原以为是患部的那颗眼球其实并不是要动手术的那一只,而是健康的眼球——原来是准备手术的护士误把纱布放在健康的眼睛上了!但那位名医竟然也按照平时的习惯,根本不看病历,毫不犹豫地操刀给人动了手术。我父亲说,这么优秀的医生会发生误诊和误疗,常常是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往往就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犯下重大的错误。”

“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误诊……”里见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不,我只是想起那位慢性胃炎病患的事,因为还有一些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请财前帮他做断层摄影。你刚才的话让我感同身受,虽然准备出国的财前已经够忙的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做一下断层摄影,好好检查一下。”

“咦,财前医生要出国吗?”佐枝子诧异地问道。

“对,下个月初出发,他还没向东教授报告吗?”这次换里见惊讶了,他问道,“可能是他最近太忙了?他一定是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子,再去向你父亲报告。”

说罢,里见一口气喝干了已经变温的红茶。

里见送东佐枝子去了出租车站,回到医院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楼层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一推开门,看到佐佐木庸平正盘腿坐在床上,棉被上放了一个小算盘和金库账簿,正专心地拨着算盘。一看到里见,他立刻把算盘塞进棉被里。

“你在做什么?怎么还有算盘?”

“我想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赶快把店里的帐算一算,刚好被你撞见了。”他一脸尴尬。

“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手术。”虽然是贲门癌的手术,但由于是早期发现,所以不是那种会危及性命的大手术。里见唯一在意的是那片肺部的阴影。

“医生,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即使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也会飞来横祸,被车撞到。我们这种商人虽然不会随时准备着写遗书,但金库账簿一定要交代清楚。”

庸平正襟危坐地说着。他的神态既不同于以往在里见面前表现出的粗鲁,也没有在财前面前时的卑微,散发出一股迥然不同的坚定信念。里见看着庸平,似乎被他打动了。

“有没有做断层摄影?”

“没有,没有做这种东西。”

“没有做?”里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骗你干吗,那次之后,就没有再照过X光了,你可以问良江,是不是没照?”

一旁的妻子也点了点头。

“主治医师是……”

“他叫柳原,是个年轻医生。”

里见立刻走出病房,来到护理站,拨通了第一外科门诊的电话,找柳原听电话。

“你是柳原吗?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三楼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诊是来找我的,后来我帮他转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可不可以请你来病房一下?”

虽然分属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这么客气地对年轻医局员说话的。

里见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两句,主治医生柳原就出现了:“请问有什么事?”

柳原皮肤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下闪出慧黠的光芒。

“你专攻哪个领域?”里见先问了柳原的专攻领域。

“我在研究肺癌。”

“和东教授研究的领域很相似,你有没有直接接受过他的指导?”

“有,东……不,前任教授任内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他似乎忌讳东的名字,而改称“前任教授”,由此可以一窥当下财前外科的气氛。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提出最好做肺部断层摄影的建议,不愧是接受过东教授指导的学生!其实,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阴影,在上次会诊后,我直接去拜托了财前教授,请他帮病人做断层摄影,但现在病人却说还没有做,这到底怎么回事?”

柳原一脸困惑:“是,还没有拍。”

“为什么没有拍?”里见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没为什么,既然教授说没必要拍,我们医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专攻是肺癌,你不也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吗?既然是你负责的病人,为什么没有更积极地主张?只要主治医师热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财前应该也……”

里见说到这里,柳原眼镜下的一对小眼睛动了一下。“副教授您应该十分了解,大学里根本不讲这些道理。您和财前教授是同侪,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表达这些意见,但对我们这些小医生来说,教授是绝对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会诊时说那些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那好吧,我再去跟财前说一下,如果决定要做断层摄影,请你也要在场,拜托了!”接着,里见转身安慰不安地听着两人交谈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担心,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确认一下。”说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里见猛地推开了财前办公室的门。身穿衬衫,正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财前惊讶地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像你这样的绅士竟然会不敲门就冲进来。这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你还问我什么事?你为什么没有做我拜托你做的断层摄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财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那件事,应该已经做过了。”

“应该已经做过了?请你不要随便敷衍我,我刚才向病人确认过,根本没有做!”

“是吗?好奇怪,可能是病人记错了。”财前狡猾地装着胡涂。

“不,我也向主治医师柳原确认过了,绝对错不了!”里见一针见血,财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对了,可能真的还没做。我每个月都要看八、九个特诊病人,一般病人也从来没低于两百个,再加上最近忙着出国的事,不小心记错了。”

财前刚剃完胡子、还有点泛青的精悍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记错了?我那样地再三拜托你,而且当时你也答应了!再忙,也不能把这件事忘了吧?”里见的表情充满愤慨。

“好了,别这么生气嘛。我并不是故意疏忽的,最近除了日常的看诊工作,还要办理出国手续、联系工作,要安排好我不在时的各项事务,还得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幻灯片,还要把论文翻译成德文,我简直忙坏了!你看,我的胡子又特别浓,但早晨连慢慢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利用这些空档刮一刮。”

“就像你平时经常对我说的那样,准备幻灯片和德文的翻译可以交给那些年轻医局员去做。”

“这怎么行,这和你的生物学呀什么的不同,这可是我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报告,等于是代表日本外科学会去发表,怎么可能交给医局员去做!”

“我们先不谈你的报告或是我的实验是不是可以交给医局员做,我想要说的是,在现阶段,就应该抱着慎重的态度帮那位病人做断层摄影。你和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原发病灶上,并没有充分检讨是否有转移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对肺部X光片上的阴影感到不安。”里见再次强调心中的疑虑。

财前别过脸:“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上次不是说了吗,那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不可能有转移的现象,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和第六感判断,那个阴影只是结核的旧病灶,你不必担心。”

“既然你那么有信心,问题应该不大,但我以前在学会杂志上曾经看过一份关于初期贲门癌远隔转移的报告,所以,你的信心也不能保证你是百分之百正确的。那位病人最初是来找我,我才拜托你接手的,我一定要对他负责到底。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在手术前帮他做一下断层摄影,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作陪。”

财前看里见毫不让步,突然点了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这次我一定会帮他做。”

“但是,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不是吗?”

“没错,是在明天下午,所以上午拍了以后立刻冲洗,那样就可以赶在手术前看到报告了。这样总可以了吧?我实在太忙了。”

财前说完,摆出一副“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的姿态。里见默默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财前在他身后丢下一句:“我六月七日出发。”

里见头也没回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财前一看里见走了出去,立刻粗暴地按下了连接医局的对讲机,大吼一声“叫柳原马上过来!”然后,他急忙洗把脸,擦上古龙水,整了整领带。

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进来吧。”财前满是不悦地应了一声,柳原胆颤心惊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财前面前。柳原皱巴巴的白袍下,露出泛黄脏污的衬衫领子,脸上架着一副积着油污的老旧塑料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刻苦勤奋的穷秀才。

虽然彼此的长相不同,财前却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身影,但随即脸色一正,便开骂了:“听说你告诉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你负责的病人还没有做断层摄影?为什么要对其他科的副教授报告这些事?”

柳原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当时刚好在门诊,里见医师打电话来,说想问我有关佐佐木庸平的事,要我去病房。去了之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就……”

“你真蠢,告诉他拍过了不就好了吗?”

“但如果他要我拿给他看的话,马上就……”

“到时候再说,只要把他应付过去就好了。即使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来问第一外科病人的事,也没有义务要向他报告!上次会诊时,你也曾提出那位病人需要做断层摄影,看来,你是对我的判断有疑问吗?”

他的语气里尽是威吓,就像老鹰看见小麻雀般残酷。

“怎么可能?我只是……”

“只是什么?”财前话中有话地追问,柳原被吓得哑口无言。

财前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跷起二郎腿:“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请你尽管说出来,我很乐意帮你考虑新的出路。”

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瞥了柳原一眼:“总之,我还有十天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为了一位病人的术前检查一次又一次地拍断层摄影!手术按预定时间从明天下午一点开始,你是主治医师,要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要抓住诀窍,我希望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没有问题吧?”

语气粗暴地说完这番话后,财前的内心涌起一股外科医生独特的血腥冲动——希望可以尽快用手术刀割开有问题的贲门,亲眼确认病灶。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开启,身穿手术衣的财前教授一现身,室内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三位手术助手和两位麻醉师已经在各自的岗位迎接财前教授,六位获准参观手术的新进医局员,也同样穿着手术衣,挤在和手术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来。

财前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径自走向手术台。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露出即将接受手术的部位。

“麻醉情况怎么样?”财前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问道。

“目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七十,情况良好;血压一百二十,状况良好。”麻醉医师看着麻醉计量仪上的脉搏和血压数字回答道。

“好,现在开始进行切除贲门癌病灶的手术,由于贲门癌的手术病例非常少,请各位一定要仔细看,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今天特别允许六位专攻消化道外科的新进医局员观摩这场手术。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手术室是外科医师的圣殿,观摩者也必须保持严谨的态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谨慎的态度,就请立刻离开!了解吗?”

财前说话时充分夸耀着自己的威严,六位获准参观的医局员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财前转向三位已经各就各位的助手:“这是我出国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你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的手术,今天一定要恪尽助手的职责!柳原,你是主治医师,要做我的第一助手,一定要看清楚!准备好了吗?”

手术室内静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动了,无影灯把手术台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财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递器械的老护士眼中也满布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财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三十四分十秒。

“开始了!手术刀!”

站在财前右侧的护士立刻递上手术刀。手术刀在无影灯的照射下一闪,立刻划开了病患胸部剑状突起的下方,沿着正中央一口气割到肚脐上方,然后绕过肚脐至脐下三厘米的位置。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划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财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样轻轻割开,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钳和开腹钩撑开割开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术区呈现在眼前了:胃和幽门部位渗着血液,呈现淡淡的桃红色;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也微微渗着血,呈暗红色。财前把手伸进腹腔内,仔细检查每个器官,都没有看到癌症的转移。看来,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贲门!财前倾注所有注意力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触摸诊断着胃和幽门部位,当摸到了贲门的后壁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触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坚硬的肿瘤!财前指尖一用力,将后壁扭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经灰白化、像拇指头大小的癌性溃疡。

“这就是贲门癌,和我从两张X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各位仔细看清楚!”

除了三位助手,参观的年轻医局员们也屏住呼吸看着财前的手,当看到灰白色的癌时,无不发出感叹的声音。

“癌虽然只局限在贲门的位置,但几乎侵蚀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将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肠管缝合在一起。”

说完,财前又瞥了一眼时钟,一点三十九分四十八秒,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五分三十八秒。财前在心底为自己的表现叫好,然后,将脸凑近用开腹器撑大的手术区域。

“尖头手术刀!”

他像怒吼般大叫着,一接过尖头手术刀,立刻轻巧地将大网膜剥离下来,熟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地剥离横向结肠间膜的前叶腹膜和小网膜。在彷佛一切都静止的手术室内,只有财前的双眼和双手奔放地穿梭着。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六位前来观摩的医局员总计十一双眼睛,彷佛被蜘蛛网掳获般紧盯着财前的手。

财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着,割断了十二指肠的起始部,将切断口进行双重缝合后,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连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垂在腹腔内。他以双手的指尖将胃翻了个身,拉出食道,并在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上割了一圈,将手指伸了进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他像使用刮胡刀般灵巧地以尖形手术刀割断食道和胃的连接。鲜红色的血液四溅,财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这就是被癌侵蚀的胃,大家再仔细看一次贲门部位的癌!”

他将切下来的胃“啪”的一声放在白色托盘上,抬眼看了看时钟,二点五十九分九秒,这将可能创下自己施行的贲门癌手术中时间最短的记录。

“要缝合食道和空肠了!”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弯曲的空肠,拉到刚才和胃割离的食道口,使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很容易从钳子上滑掉,缩进纵膈腔的深处而导致无法缝合。所以,财前以钳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进行缝合工作。财前的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汗珠。缝合结束后,只要把内脏放回腹腔内原来的位置,缝合剖开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财前好像在缝一块长长的布一样轻松运针,终于完成了皮肤缝合。

“手术结束!”他发出振奋的声音,大声宣布手术结束。三点四十四分三十秒,从手术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二小时十分钟左右!

“手术十分成功!不但顺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肠的缝合也十分彻底,而且,手术只用了二小时十分钟,贲门癌手术很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三位助手满脸淌着汗水,参观的医局员们也亢奋地看着财前。

“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的全身状态后再送回病房,柳原,听到了吗?”

身为主治医师、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深深地朝财前鞠了一躬,他被财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车沿着滨海公路驶向舞子。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映着五月下旬的阳光闪闪发亮。明石海峡的另一端,淡路岛在一片朦胧中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财前将手术后疲惫的身躯倚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庆子身穿橘色运动套装,左肘拄着车窗,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须磨海岸的沙滩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海浪轻轻地拍打着,为它镶了一道蓝色的边。

“想不到从大阪开两个小时车出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碧海!”庆子推了推太阳镜,兴奋地说道。

“今天的贲门癌手术怎么样?”

财前倏地坐了起来:“手术很成功,剖开腹腔后,我发现癌症和我仅仅从两张X光片上就判断出的部位和形状分毫不差,连我也不禁要佩服自己高超的解读能力了!目前,在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方面受到肯定的,全日本不超过十个人,这一次的手术让我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挤进这十根手指头里了。而且,手术只花了二小时十分钟,比之前二小时三十五分钟的记录又快了二十五分钟!”

他痛快地说道,好像破了什么运动比赛的记录似的。

“里见医生说的肺部阴影怎么样了?”

“我判断得没错,根本没事。我仔细看了脾脏、肝脏等器官,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贲门以外的部位,但完全没有转移的现象。即使不做断层摄影,我也早就判定癌细胞只局限在贲门部位,根本不可能转移到肺部。”

“你没有按里见医生的要求做断层摄影就动了手术吗?”庆子诧异地问道。

“对啊。上午有两个手术,下午得立刻动那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况且,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只要剖开肚子,就可以看到癌细胞根本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手术相当成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实证明,我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比里见高明太多了,哈哈哈哈!”财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把司机吓了一跳。

“但你平时常说里见医生是优秀的内科医生,既然他那么坚持要做断层摄影,应该有他的道理吧,即使手术成功了,可能也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还是有点顾虑。

“别说了,别为这种无聊的事伤脑筋了。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不同,可以亲眼看到病灶,而且我亲眼确认了,手术也那么成功。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人的眼睛最不可靠了,身体情况变差时,眼力也会受到影响。昨天,你在医局的出国欢送会上已经喝了不少,来我家时又喝了酒,今天应该会有宿醉吧。没关系吗?”

“宿醉?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这点宿醉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身体状况再差,我的手指也不会含糊,多年的修习可不是混的。你不用担心这种无聊的事,在我去参加国际学会前,我们没机会一起出远门了,今天晚上要好好聚一聚!”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过了垂水,进入舞子海岸后,由于明石海峡在这里突然变窄的关系,窗外的淡路岛彷佛近在咫尺。淡路岛在海面上勾勒出柔和的棱线,两人的视线被美丽的岛影深深吸引。车从国道右转,沿着坡道上了山。眼前立刻出现一片遮蔽了阳光的浓密树林,顺着树木林立的坡道来到尽头,曾经是有栖川宫别馆的舞子别墅饭店就位于丘陵的前方。

车轧起一阵小石子后,停在舞子别墅的玄关前,抢在财前之前下车的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幢瓦屋顶、桧木构造、庄严肃穆的两层建筑。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这幢建筑物中所使用的桧木,都是从木曾的御用森林中精选出来的,这里的玄关给人感觉就像是神宫的神殿!不过,更有看头的还在里面。”

财前率先走了进去。这宏伟建筑物中的日式纸门完全拆除了,地毯取代了原本的榻榻米,其他则几乎保持原貌。以前作为客厅的宽敞房间成了饭店的大厅,正面一间半的大壁龛和棚架上的金箔依然如故,前面放着沙发和茶几,客厅四周鞘堂的宽敞走廊上放着柚木制摇椅。

“这里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异人馆,在设有壁龛的地道日本式建筑中,摆设着欧式家具,这种日欧结合的品味真有趣。”

庆子好奇地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去庭院吧,松树的形状好特别。”

走廊尽头的楼梯就像寝殿结构的台阶一样,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来到了庭院。占地一万多坪的庭院铺满了柔软的草皮,草皮之间点缀着已有三百年树龄的松树。这些松树的树枝并没有向上伸展,而是朝向地面扩张下去,每一棵松树的冠盖都呈现出一个柔和的半圆形绿伞的样子。他们的背后是一整片碧海,淡路岛的倩影出现在大海的彼岸,岛屿、大海和庭院构成浑然一体的美景。

“哇,太棒了!这座庭院一定是以刚才我们看到的大海和岛为背景而设计的!把眼睛瞇起来,会觉得这座庭院就像是大海中的浮岛……”

庆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眼前的美景。

“看你这么高兴,就觉得来这里也值得了。我们准备吃晚餐吧,一场手术下来,我已经饿了。”

财前找来侍者,告诉他要在庭院内用餐。非假日的庭院内,只有两、三组外国游客,边眺望着日渐西沉的夕阳,边享受着晚餐。

财前和庆子面对面坐在桌前,侍者端来了香槟,“啵”的一声打开了瓶塞,白色的泡沫随着软木塞一起飞溅出来,侍者将酒满满地倒进两人的杯子中。

“预祝你在国际外科学会上获得成功,干杯!”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

庆子和财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互碰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香槟,新鲜的小虾鸡尾酒端了上来,庆子一边吃着小虾,一边问道:“你在学会上要发表什么?”

“要发表日本在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研究上所取得的成绩,在这方面,日本的研究比较发达,一定会大受好评。也许,他们还会要求我财前大教授前往他们的大学展露手术技巧。到时候,就可以让国外的教授们见识一下我最擅长的食道贲门癌的技术了!外国人的手脚都很笨拙,听说他们即使在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我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手术,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像操作手术刀一样灵巧地运用着右手上的刀子。

“你还是那么自恋,在谈论手术时,你的表情最迷人,也最有活力,有种睥睨一切的坚定。我在女子医科大学时,曾经听说有一位外科医生的太太决定要离婚,于是就到医院准备去告诉她的先生,当时正好看到她先生在手术室里的样子,便发现原来他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就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我觉得我似乎可以了解那位太太的心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庭院微弱的灯光照射下,财前显得更加精悍,庆子用热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是不是因为要分开一个半月,你会觉得寂寞?”

财前因酒气而醺红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别来这一套,我又不是你那个爱撒娇的老婆,你不在一个半月,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我倒是劝你别太得意,你这个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常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栽觔斗。”庆子狠狠地瞪着他,提醒道。

“不会有问题,尤其在食道贲门癌上,我是代表日本的少壮派教授,即使去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也不会像地方诸侯那么畏畏缩缩,我会好好发挥,把这次学会作为迈向下一个阶段的垫脚石!”

财前想到自己将在国际舞台上绽放光芒,一脸陶醉,但庆子却遥望着大海彼端淡路岛上的闪烁灯火,淡淡地说:“好漂亮的夜景,但我总觉得在这片像宝石般璀璨的灯火中,有一盏灯发出了不祥的光,为什么会这样?”

正文 第十四章

财前杏子将丈夫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堆满了整间和室,还有九天,丈夫就要出发了,她正忙着张罗各种行头。

杏子平时从不做家务事,但为丈夫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做准备,让她的内心充塞着蠢蠢欲动的快感。杏子不曾体会过准备嫁妆时的快乐,但她觉得这次为丈夫做出国准备,应该和准备嫁妆的感受十分相似。虽然她对自己无法同行感到不满,但丈夫向她保证,明年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学会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托给父亲又一,夫妻俩结伴同行。因此,她就像在预演一般开心地忙东忙西。财前结束上午的门诊后,目前正在书房内准备学会报告的论文——这也让杏子忙得不亦乐乎。

欢迎会时穿的礼服、平时穿的深蓝色西装和作替换用的长裤、特别订制的双层袖口衬衫,每一样都是为这次出国而新订做的。杏子享受着每一件衣服的高级触感,逐一把它们放进皮箱,此时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样?东西放得下吗?”

身穿和服的丈夫探头张望着,一身和服的他散发出好男人特有的温柔体贴,不像穿西装时那么干练。杏子抬头看着丈夫:“可以。用来送礼的西阵织桌心布和珍珠领带夹都已经放进去了,只剩下参加学会要用的东西了,那些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的东西已经都弄好了,只剩下在学会做特别演讲时要用的德文论文翻译稿以及一百五十张幻灯片,明天我会在学校做最后的整理,到时候再放进去就可以了。”财前“呼”的松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冈山的妈妈?”

在冈山老家独居的婆婆写信来说,想要来大阪为当上教授后又要出国开会的儿子送行,希望知道财前出发的日期,所以,杏子才问丈夫是否已经回复消息。杏子虽然嘴上说是担心七十六岁的婆婆体力支撑不了,但其实是觉得婆婆来大阪会造成她的麻烦。财前十分清楚杏子的想法。

“我告诉我妈,其实只是去国外一个半月,不必大费周章地跑来大阪送行,而且,我回来时也会买一些礼物,到时候我会回冈山一趟。”

财前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接到回信时落寞的身影,对于将母亲一个人抛在乡下,只有自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顿时感到一丝愧疚。

玄关的门铃响了,传来管家应门的声音,不久,管家就走了进来。

“有一位平和制药厂的武井先生找您……”

原来是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武井,他也在浪速大学医学部药事系担任兼职讲师。

“原来是武井先生,我去见他。杏子,就拜托你帮我准备一下。”

财前走出了房间。一打开客厅的门,戴着白金镜框眼镜的武井露出谄媚的笑容。“我去大学找您,他们说您今天在家,所以我才突然登门造访。您家里真漂亮!”

武井环顾着那对国立大学少壮派教授而言显得过度奢华的客厅,财前笑了笑,默默地抽着烟。

“出国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吗?”

财前还是副教授时就已经认识武井,但自从财前升为教授后,武井就开始用这种几近奴性的恭敬态度对待财前。

“哪有这么简单,原本想早一点结束门诊,但总有一些推不掉的诊治或手术,逼得我临出发前还得在家里赶学会报告的论文。”

“有没有什么敝公司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武井身为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又比财前年长十几岁,他把财前当做推销自己公司药品的重要客户,所以才会在财前面前表现出如此谄媚的做派。

“不必了,内人会帮我整理行李,学会报告的论文也请研究室的人帮我分担处理了,不需要麻烦你。”

“去了德国后,请务必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服务!其实,我这次来找您,是希望在您这次出国期间能让敝公司有为您打理一切杂事的权力,但不知道您是否已经和其他公司约好了……”武井试探着财前的口风。

“对,是有两、三家。”财前装腔作势地说。

“财前教授要出国,各家公司当然会积极争取这个机会,但我们公司的派驻员在德国已经住了七年。不管怎么说,您在国外时,应该需要一个十分了解当地情况的人为您服务。此外,您在德国停留的时间及行程安排应该就如上面所写的这样吧?”

他拿出了一张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财前在欧洲的行程表。

“哇,真是服了你,我们研究室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么详细的行程安排……”

财前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担任药学系的兼职讲师只是个幌子而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平时和大学的各位大教授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如果连财前教授的行程都无法搞到,那我岂不是太疏于职守了?而且,我认识财前教授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财前还在当副教授时,就经常受武井之托,向校内的诊疗委员会建议试用及购买平和制药厂的新药,也曾经指导过平和制药厂附属研究所的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同时,只要财前向武井开口要求赞助学会和研究经费,武井基本上都会一口答应,双方一直保持着相互利用的关系。

“财前教授,您这次出国可不是随便去看看国外医疗环境的视察旅行,而是应国际外科学会之邀出访。这种时候,如果敝公司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的面子怎么挂得住?所以,是否可以卖我个人情,让敝公司有机会在德国为您张罗一下行程?”

武井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封系着礼签的大礼金袋放在桌上。

“这是敝公司为您饯行所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让你这么破费……”一旦接受了,对方日后一定会巧妙地提出某些附带条件,这是药厂惯用的手法。

“您快别这么说,不然,我可要伤透脑筋了。这纯粹只是对您这次出访聊表心意,就请您收下吧。”

“平时你就礼数周全,这次还这么慎重,我怎么敢当?”财前显得有些犹豫。

“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去了德国,就让敝公司的派驻员为您服务,他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绝对一一照办!其实,敝公司研发的抗癌剂被长年宿敌关西制药厂抢先获得上市许可,也被纳入健保给付药品的行列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可以打听一下抗癌剂在各国外科领域的重要性和实际使用情况,回国后,贵院或许会愿意试用敝公司的抗癌剂了。”

武井刚才还说纯粹只是饯行,此刻却厚颜无耻地提出了要求。

“真不愧是武井先生,拜托事情还是那么有技巧!但学会的行程很紧凑,所有时间都被参加自己专业部会的活动给占满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听抗癌剂的相关报告,但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武井立刻笑逐颜开:“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马上联络敝公司代表,做好万全的准备。在您出发前的百忙之中突然登门造访,实在很抱歉。”该谈的事谈完了,武井立刻站了起来。

“彼此彼此,都没有好好招待你,请代我问候董事长。”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送武井到玄关。回到客厅时,他拿起桌上的礼金袋,撕开信封数了数,共十张一百美金的纸钞,总计一千美金,相当于三十六万日元。

佐佐木信平来到三楼外科病房三六零号房,站在挂着“谢绝探视”牌子的门前稍稍窥视一下房内的情况后,轻轻推开了门。

“昨天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他压低嗓门问道,生怕吵醒病人,嫂嫂良江因为彻夜照顾病人,一脸瞧悴的样子。

“刚刚才从恢复室回来,麻醉药效已经退了,常常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情况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本来想要早一点过来,但今天刚好是店里盘点的日子。”

说完,信平走到兄长的枕边。可能是因为手术和全身麻醉所导致的疲劳还未完全消退,庸平面色苍白地躺着,双眼紧闭。信平一听到兄长住院的消息,第二天就立刻赶来探病,结果被主治医师找去,告诉他庸平得的其实并不是慢性胃炎而是要接受贲门癌手术。信平心想,由于是极早期的贲门癌,因此并不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为了避免引起病人的怀疑,他故意没有在手术当天出现。今天早上,嫂嫂打电话告诉他,庸平在说梦话时,说了两次“信平、金库账簿,信平、金库账簿”,所以希望他到医院来一下。因此,信平才会选在今天过来。

信平抬眼望见枕边的架子上,封面已经磨损的金库账簿和算盘藏在报纸里。即使住院时,金库账簿和算盘也不离手,这很符合兄长一贯的作风,但连说梦话都会提到金库账簿,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这次只不过是住院三、四个星期,需要这么放不下心吗?信平着实觉得纳闷。

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庸平微微睁开眼。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神情恍惚。

“哥,我是信平,情况怎么样?”他立刻上前问候。

“水,水……”

庸平一直嚷着口渴。良江立刻将纱布蘸水后放在他的嘴唇上。庸平像婴儿吸奶般拚命吸着纱布上的水,但随即又立刻饥渴地叫着:“水,水……”

良江又一次送上蘸水的纱布,但当庸平第三次要求时她却摇了摇头。

“等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喝那么多。对了,你不是找信平吗?他来了。”

庸平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嚷着要找信平,一脸茫然。然后,才盯着信平的脸问:“生……生意怎么样?”他问的是信平从事的针织品生意,信平愣了一下。

“今天刚好盘点,营业额有增长。”他安慰着兄长。

“我的店明天……也要盘点。”庸平喃喃地说道。

“哥,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要再惦记生意的事了。带着算盘和账簿住院,连说梦话都会讲到账簿,你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庸平沉默了片刻:“账簿吗?账簿已经……没问题了……”

然后,庸平又突然不说了,似乎心里在挂念什么,却拚命克制着不说出来。想到兄长前一天才动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信平也就不再追问了。

“无论如何,手术后要多休息,不要杞人忧天,好好养病最要紧。我等一下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只要说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

庸平闭着眼点了点头。

弟弟信平才走出病房,主治医师柳原便抱着病历走了进来。

“医生,水,我还想喝水。”庸平向医生抱怨着。

“不,现在还不能喝大量的水,只能濡湿嘴唇,请你再忍耐一下。”

“但我喉咙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他仍然不肯放弃。

“我帮你增加点滴的量,应该可以改善口渴的情况。”

说着,柳原将体温计放在病患的腋下,又提起手腕测量脉搏。脉搏七十八次,体温三十七度七。然后又量了血压,最高血压一百四十,最低八十五,无任何异常。

“我检查一下腹部的情况。”

他压了压庸平包着腹带的下腹部,仔细进行触诊,腹部并没有胀气的现象。

“体温、脉搏、血压和腹部都没有异常,术后情况良好。麻醉慢慢消退后会觉得伤口很痛,尽量别活动,忍耐一下。如果疼痛十分严重时,我们会帮你打止痛针,但尽可能不打比较好。”说完,他就在病历上写诊察记录。

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是里见医生,谢谢你来看我们。”

手术后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操刀的财前教授从来不曾现身过,而年轻的主治医师总让良江心里备感不安。所以,一看到里见,良江马上露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里见走到病床旁问道。

庸平张开干涸的嘴唇,露出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看来很顺利,现在只等伤口赶快愈合了。”

然后,里见又转过头来问主治医师柳原:“手术后的诊察情况怎么样?”

“手术时间很短,而且非常成功,术后情况十分理想。昨晚担心术后疼痛会影响睡眠,所以在点滴里加了吗啡。目前没有术后休克和出血现象,只有偶尔想吐的症状,脉搏、血压和体温都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太好了,腹部呢?”

“腹部也没有鼓胀现象,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他把病历递给里见,里见逐一仔细地检查了体温、脉搏、血压等记录事项,最后,看起了手术摘要。

<small>形状 鲍尔曼Ⅲ型 二厘米X一点五厘米</small>

<small>转移 无其他内脏转移、无淋巴腺转移、无腹水</small>

<small>处置 胃全切除术(食道·空肠吻合)</small>

里见拨了拨垂落额头的头发,视线离开了手术数据:“从手术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我之前担心的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手术前做的断层摄影诊断结果如何?”

里见想要了解财前在做断层摄影时,对自己所担心的肺部阴影的诊断。

“那个……后来没有做断层摄影。”

“什么?没做?”里见神色顿时一变。

“对,那天上午财前教授有两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做断层摄影,所以就直接动手术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及形状和财前教授在胃部X光片上看到的部位、形状完全相同,属于局部性的,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担任第一助手,亲眼证实了财前教授惊人的解读能力了,即使没有做断层摄影,也可以断定是局部性的贲门癌,至今我仍然感到钦佩不已。”

柳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和里见一样质疑财前的诊断。

“而且,教授在手术时的精彩表现,比我之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场手术更加漂亮利落,这种手术竟然可以在二小时十分钟内完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财前操刀的情形又浮现在柳原的眼前,即使在他说话时,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异常激动。里见看着柳原说话时的怪异态度,心中为财前两次和他约定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却都满不在乎地毁约感到气愤不已。但既然手术已经成功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也很理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把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三人找来教授室,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来,请坐。”他请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坐在主管椅上。

“今天终于把我出差的杂务都整理好了,但参加学会的准备工作却还没有完成,所以才找你们过来。首先,我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准备发表的论文的德文译文,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完成的。昨天我看了一下,总觉得不太满意,虽然没有译错的地方,但感觉太平淡,也太古板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还没有问题,但换成是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场合发表,就显得过于逊色了。金井,希望你赶快去改一下。”

副教授金井似乎大感意外:“东医生前年参加维也纳的学术研讨会时的译文,也是由这位研究生译的,在准确度上无懈可击。这是医学的论文,只要准确就够了。况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财前上下打量着金井:“即使前任教授满意,也不代表我就会满意。我这次是受邀作为日本食道·胃吻合术的代表,要在这样的国际场合发表论文的,当然需要某些文学性的表达方式。有些著名德国的学者在写论文时,还会运用高格调的德国浪漫派表现手法呢!总之,火速进行修改!”

他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命令金井。

“佃,我请你帮忙选的一百五十张幻灯片不够切题,你再好好看一下我的论文,重新选一些能够强调论文观点的幻灯片。”

佃不像金井那么倔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不起,我立刻重选。”

财前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我找你们来不是听我数落的。我出国时,想请你们帮我好好照管医局。教授会诊和授课由金井副教授全权代理,研究室正在进行的研究由佃讲师指导后写成报告,医局内的杂务和管理当然由医局长安西负责。刚才,我路过医局门口,瞧见还不到午休时间就有些人围着桌子喝茶、聊天,这让我怎么能放心出门?”

安西狼狈地倒吸了一口气:“不,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门诊刚好比较早就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才会如此。我一定会严格要求他们!”

“请你务必要做到。如果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看到了,会认为都是因为刚上任的教授去国外出差、丢下研究室不管,才会变成这种样子。这不是会让人说闲话吗?可想而知,后果当然要由我来负责任。除了研究室以外,诊疗上的怠慢和意外也都得由我负责,所以,请你们各自管理好我刚才分配的工作,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由你们来承担责任,明白吗?”

虽然这些话是交代工作时的陈词滥调,但从财前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绝对要负起责任的冷酷。金井抿紧双唇回答道:“了解。您出国时,我一定会尽到我的责任。”

佃和安西十分了解财前的个性,并没有像金井一样信誓旦旦,只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我要拜托你们的事就只有这些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金井和安西回答说“没有”,佃却问道:“报社来电询问您准备发表的论文内容,该怎么回答对方?”佃表现出一贯的谦卑态度。

“是吗?这件事很重要,绝对不能事先告诉他们。我的报告论文《日本的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成绩》一定会在德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当地的媒体肯定会大肆报导,这么一来,效果会更理想。”

财前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金井和安西,你们可以先离开了,佃留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佃和财前两人。

“你真的很细心,即使我不在,也能放心地把这里托付给你。虽然形式上是请副教授、讲师和医局长三个人帮我看家,但你也知道,金井原本是东的直系弟子,我是因为他在教授选举时没有为东派奔波,才把他从讲师提到副教授的。而安西还不够稳重,所以,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够以你为统筹,做好管理工作!”

财前此刻说话的态度和刚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教授,您这么器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尽我最大的努力管理好研究室,其他的请您尽管吩咐。”

财前用力呼出一口烟。

“上次,以我为发起人,我们打算在鹈饲医学部长的银婚纪念式上致赠书库,关于这个,向相关者筹措祝贺金的事你张罗得如何了?”

“是。我按您的指示,大致分为三组:分别是由经鹈饲医学部长主审或副审得到学位的开业医生组、曾在鹈饲部长安排下成为兄弟学校教授的教授组以及与鹈饲部长的老年病学专业相关的公司、药厂组。由这三大组筹措贺礼,基本上都能按预期筹到祝贺金。”

佃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各项数据。

“开业医生组每人三万元到五万元,兄弟大学教授每人一万元左右,药厂组则是每户十万元,目前已经集资二百万元了。”

“好,只有一个月就已经筹到这么多资金,你一定很卖力。我还有两天才出发,请你再加把劲。但向药厂开口时,毕竟和捐赠给学会或资助研究经费不同,只能找和鹈饲教授特别有渊源的地方。至于平和制药厂那里,我会去和他们说。”

财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还有,我出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是,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才我和东京联系好了,已经在伊丹机场安排好贵宾室,将在那里为您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是吗?你帮我安排得这么好,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财前肉麻地称赞着佃。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从刚才就一直咳个不停,喉咙好像被痰卡住了,内心浮现隐约的不安。手术之后,丈夫的恢复情况一直都很顺利,她很担心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让他感冒了,身体状况才会突然变差。想到护士和主治医师一定会因此责骂自己,她感到坐立难安。

突然,庸平的喉咙“嘘”地发出像笛子般的声音:“喉、喉咙里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体,调整到比较容易把痰咳出来的姿势,并轻轻抚着他的背,只见庸平用力地咳着,似乎想要把痰咳出来。

“医生、去找医生……”庸平脸上渗着汗水,痛苦地要求着。良江立刻按下枕头旁的对讲机。护理站的护士闻讯立刻跑到病房来。

“佐佐木先生,你怎么了?”

“痰卡住了,好难受,请你帮我找柳原医生!”

“我马上就去,请平躺下来休息。”

护士慌忙跑回护理站。主治医师走进病房后,看了看庸平的情况,立刻把体温计塞在他的腋下,又测量了脉搏。

“脉搏一百二十,体温三十八度二……”他把听诊器放在庸平的胸口,“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困难的?”

“就在四、五十分钟前,一开始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半小时前突然有痰卡在喉咙里,才变得很不舒服,有没有关系啊?”良江惊慌失措地描述着。

柳原仔细倾听着良江的话,同时在脑海里思考着,手术那么成功,如今也已过了一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方面,他也在回顾着这一星期内,自己的处置方法是不是有不当之处——无论是注射、服药还是换纱布都按照操刀者财前教授的指示执行了,应该不会有错。眼前到底是发生什么状况了?里见所说的肺部阴影突然闪进柳原的脑海里。

“医生,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我不太清楚,手术后的情况一直都很顺利。我去开一些处方,好让病人舒服一点,也会立刻联络财前教授,请教他的意见。”说完,柳原转身吩咐护士,“立刻注射二毫升维他康复和止咳剂,我要和财前教授联络,决定随后的处置方法,在我回来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边。”

柳原离开病房,一口气冲到教授室,看见门上面挂着“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赶往医局,六点已经过了,医局里还有十五、六位医局员。

“有谁知道财前教授去哪里了?”

一位资深助理转过头来:“什么事?你怎么可以随便打听教授的去向?”

“因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况恶化了,我要请教他该怎么处置。”

“他三十分钟前就离开了,可能要先去什么地方吧。不过七点他会去参加在北方料亭‘万力’举行的饯行会,你可以和那里联络。”

在北方料亭“万力”内侧的宽敞包厢内,财前教授欧洲之行的饯行会正热闹举行着。

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坐在U字形座位的正面,担任主持人的岩田重吉坐在财前旁边,以这三个人为中心的两旁,左侧是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首、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教授们,右侧则是以锅岛贯治为首的浪速大学校友会的重要成员,十位艺妓陪坐在一旁斟着酒。财前又一敬陪末座,忙不迭地张罗着不时端上来的料理和艺妓的出入。

岩田重吉看到所有人都到齐了,起身宣布:“现在,有请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部长代表出席者为大家致辞!”

鹈饲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今天我不会说让大家扫兴的话,为了各位出席的嘉宾和庆祝财前教授的欧洲之行,请大家尽情地喝,尽情地玩,不过,要请各位照顾好自己的血压!这次财前教授是国际外科学会指名邀请的日本食道贲门癌权威,将在欧洲举行特别演讲。相信我们财前教授即使在全世界的学者面前也不会怯场,更不会怯懦,一定可以运用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实力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财前教授的成功就是本校的荣誉,所以,身为医学部长,我衷心祝福财前教授此行成功,干杯!”

随着鹈饲举起杯子,席上马上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和鼓掌声。掌声平息后,财前站了起来:“刚才,医学部长的饯别赠言我实在不敢当,也令我深感惭愧。晚辈很担心会辜负各位前辈的期望。但是,在特别演讲中,我不会怯场,一定会尽力发挥好!”

他在谦虚的同时,却也不忘适时展现自信,一阵掌声后,热闹的宴会拉开了序幕。末座的财前又一拿起酒盅,不引人注目地挤向上座,来到鹈饲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次多亏了您的照顾,真的万分感谢,来,我敬您!”

他用如艺妓般熟练的手法为鹈饲斟满了酒,鹈饲一边端着杯子让他倒酒,一边说道:“这位仁兄的确很需要照顾,不过,我也很乐意为这种值得庆祝的事照顾他!”

鹈饲满心欢喜地回答着,一旁的岩田插话了:“您说的没错,不过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又是教授就任祝贺会,又是旅欧饯行,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又一闻言立刻抓住了机会:“这当然得多谢鹈饲教授和岩田兄的大力协助,还希望两位不忘多多提携五郎啊。”

“还要再提携啊?又一兄可真贪心啊!”鹈饲无奈地苦笑着,又一也好像事不关己地哈哈大笑起来。

鹈饲那厢笑声不断的同时,左侧的教授席上却完全没有哄堂大笑,只是相互举杯饮酒,不时闲聊着。妇产科叶山教授周围虽然不时传出笑声,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皮肤科干教授、小儿科河合教授这些在决选投票时才投靠财前的几个人,愈喝愈觉得心里不痛快。几杯黄汤下肚后,野坂盯着手上的杯子,说:“鹈饲医学部长怎么可以破了以往的规矩,竟然让刚上任的财前出国一个半月,简直是前所未有,这根本是让他尽情地去玩嘛!”

皮肤科的干也义愤填膺地说:“就是嘛!以前即使我们提出申请,他总是要求我们在学术研讨会结束后立刻回国。这次竟然那么大方,同意让他去国外出差一个半月,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财前也真不是个东西,教授选举时已经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了,现在又这么厚颜无耻地出国旅行了。”

小儿科的河合也不甘示弱:“我也这么认为。今天的宴会中,基础组的教授除了大河内教授那一干人等以外,连上次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没来参加,可见大家都对医学部长这次的决定很不满。”

河合说完,又倾身询问靠近鹈饲身边的叶山:“叶山兄,你觉得呢?”

叶山等人似乎也对财前这次的长期出差很不满:“原来如此,你们说得没错,医学部长这次的处理的确很不寻常,但我认为问题应该不在医学部长身上,而是财前的手腕太高明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着,挤出一丝冷笑,叶山周围的教授们也露出挖苦般的冷笑。

坐在教授对面的校友会会员则比鹈饲他们还热闹,他们不时地找艺妓干杯,锅岛贯治周遭的狂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锅岛身旁坐着的是开内科医院的樋口,同时也是他的同学,锅岛把嘴凑到樋口的耳边:“听说鹈饲教授银婚纪念式时要新造一间书库,有没有来找你赞助?”

长相十分敦厚老实的樋口说:“有,来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开内科医院的,很多事都要靠鹈饲教授帮忙。而且,他上次让我儿子的学位论文通过了,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这次当然二话不说就捐了,但没想到发起人是财前五郎,真让我吓了一跳。一位外科教授去帮内科的鹈饲医学部长筹款,也难怪这次可以出国那么长时间,正像外面传的那样,这个财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称赞还是不以为然。这时,在心斋桥开了一家大型外科医院的大森插话了:“虽然关于他的流言很多,但他可是帮了我们这些开业医生的大忙。在东教授时代,想要插一个病床门儿都没有,现在可不一样了,只要懂得打点,他都可以搞定。他的医术没话说,又能干,而且长得也帅,我家有六个女儿,早知道让其中一个女儿钓这种金龟婿就好了,我现在可是追悔莫及!他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啊!”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大森,你虽然号称医院经营专家和专到大学医局挖好医生的挖墙角高手,却独独漏失了这株摇钱树!”

正当锅岛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之际,一名年轻艺妓悄悄地绕到财前身后:“财前医生,医院打电话来,说想立刻和您联络。”

艺妓压低嗓门说着,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酒兴。这时财前已经满脸酒气,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是谁打来的?”

“对方只说是医院打来的……”

财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的电话间,拿起了电话:“我是财前,你是哪位?”声音中充满不悦。

“教授,对不起,我是医局的柳原。”

“原来是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在宴会时特地打电话过来?”

“实在对不起!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人佐佐木庸平,突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体温有三十八度二,脉搏一百二十,咳嗽得厉害,也有很多痰,我想可能是手术后的并发症,所以打电话来请教您的指示。”

“你胡说些什么?那么成功的手术怎么可能引发术后并发症!”财前断然否定。

“但病患现在呼吸困难,体温也超过了三十八度……”

柳原还没说完,财前就抢先说:“一定是出现了术后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挂上电话后,一股醉意立刻朝他袭来。

柳原观察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从昨天晚上开始,每隔六个小时就为佐佐木注射氯霉素。今天早晨八点左右,病患的体温曾经降至三十七度三,脉搏也降到七十六次,但从中午之后,体温再度超过三十八度,咳嗽频繁,痰也很多。

“医生,有没有问题,情况是不是更糟了?”

妻子良江焦急万分,一旁的柳原则一言不发地思考着。如果照财前教授所说的,只是单纯的术后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霉素后,效果应该会更加显著。

“医生,可不可以请财前医生再来看一下?”妻子抚摸着口渴难耐、痛苦地发出鼻音呼吸声的丈夫问道。

“当然,我也想这么做。但财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国了,有很多事要忙。他从三天前就已经不再看诊了。”

“什么?明天要出国?你的意思是,帮我们动手术的医生在手术后连一次都不会来看吗?”良江的眼里尽是责难,“医生,请恕我自私,如果财前医生今天来学校的话,可不可以请他过来看一下?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你这位主治医师,但还是觉得给实际动手术的医生看一下比较放心,万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在做处理的,即使教授不亲自来这里,也不代表他不关心病人,但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马上就试着联络财前教授。”说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着走廊走向教授室,耳边却响起昨天晚上财前教授在电话里不悦的声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恼教授,不禁心生畏惧,脚步也缓了下来。他诚惶诚恐地轻敲教授室的门,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柳原悄声地推开了门。

“我是柳原,抱歉打扰您了。”

财前好像刚进来,把一个大皮包丢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昨天在饯行会时打电话打扰您,万分抱歉,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倏地转过脸:“简直太失礼了!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校友会的干部和鹈饲医学部长特地为我饯行,连我跑出去接个电话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怎么可能走得开?而且只不过是这么点小事,算什么紧急状况!”

他“刷”的一声用力拉开抽屉,怒声斥责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对不起。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霉素。在上午八点左右,曾经降到低热的状态,但中午时,又再度有发烧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咳嗽和痰的频发度也增加了。”

他报告到这里,财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着柳原的脸。

“你注射的方法有问题吧,你是怎么打的?”

“第一次注射一千毫克,之后,每隔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克,共注射了两次。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刚才又开始发烧了,我想要向您请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继续之前的处置方法?”他不敢质疑教授诊断的术后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示。

“你自己刚才也说,注射氯霉素后,曾经退烧到低热状态,这就代表氯霉素奏效了。退烧到低热状态,然后再度发高烧是肺炎常见的症状,所以,可以继续使用目前的治疗方法。但关键是要更具冲击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霉素,你再试一下,先注射一千毫克,之后,每隔四小时注射五百毫克,情况一定可以改善。”财前已经极度不耐烦。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亲自去诊察一下?病人家属一直希望您能够去看一下,而且,光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安,也很没有信心……”

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塑料框眼镜,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医院几年了?病人稍微有一点状况,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没常识了吧!你这也算是负责一个病人的主治医师吗?还是说你对我的指示有什么质疑吗?”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我怎么可能质疑教授的指示?但因为注射抗生素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体温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状也没有获得改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发生了其他的肺部并发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帮他照一张肺部的X光,然后再请您鉴定一下。”他语气里充满恳求。

“你这个人还真健忘,我在看X光底片时,就已经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发生部位和形状,而且,那次手术你也担任了第一助理,曾亲眼见识到我的判断有多正确。我即使不亲自诊察或再照什么X光,只要听你的报告,就可以了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术后症状。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那次手术十分成功,现在只是发生了术后肺炎,所以,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担心。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下了逐客令。

柳原走出教授室,踏上楼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病人。财前教授不肯亲自诊察,想照X光的要求也被否定了,只说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但从病人的现状来看,这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敷衍。

虽然他也曾想过要不顾财前教授的指示,擅自去照一下X光,但这样的冒险攸关自己的将来!出身农村的他在高中时就开始刻苦用功,好不容易从国立大学医学部毕业,没有去高薪的私人医院就职,而是选择留在大学当无薪助理,靠在私人诊所当值班医生打工养活自己,直到进医院后第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目前这个有薪助理的职位,他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了一位病人放弃这一切,却也对继续相同的治疗方法感到极度不安。他心情低落地推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到里见副教授也在。

“柳原,我刚好绕过来,看到情况变成这样,吓了一跳。财前教授怎么了?”

“他明天就要出发,现在很忙,分身乏术,他只给我下达了一些指示。”

“什么?出发前太忙了,分身乏术?”里见的声音充满愤慨。

“那他是怎么指示的?”

“教授指示说,这只是术后肺炎的暂时性症状,要继续更冲击性地、更大量地注射氯霉素。”

里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身为主治医师,有什么看法?”

柳原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情况,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诊断!”

里见紧追不放。柳原犹豫了一下,眼镜后方一双充满胆怯的眼睛看着里见。

“其实,我质疑注射氯霉素的功效,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用了两千毫克的氯霉素,但只退烧了一会儿,便又再度发烧,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咳嗽也变得很严重,痰液增多,这些症状都很令人担心。”

“那要在紧急照X光后再做出判断。”

“不,刚才教授说没这个必要,被他否决了。”

“什么?否决?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为什么没有强烈要求?”

“我已经详细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也向教授提出照X光的建议,但教授断定没这个必要,如果我再坚持,就等于我在质疑教授的诊断。”

“柳原,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应该和我在手术前主张必须做断层摄影的肺部阴影有关。”

里见的语气十分严肃,柳原吓得倒退了一步:“里见医生,您的意思是……”

“先不和你说了,我直接去找财前,把我的诊断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我会要求他立刻给病人做肺部X光检查。”

说完,里见匆匆离开了病房。

里见敲了敲财前的房门,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传来学务主任的声音:“行政方面的事我都已经打理好了,希望您出国一切顺利,当然,明天我也会去伊丹机场为您送行。”

财前神情愉悦地响应后,学务主任抱着资料袋走了出来,和里见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才批完这些公文,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状甚愉快地微笑着。

“看样子我来对时间了,那就直话直说。刚才我去那位贲门癌病人——佐佐木庸平的病房,他的状况很差。”里见陈述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

“原来你也是为了那位病人来找我的,刚才主治医师柳原已经向我报告了,我也已经下达指示了。”

财前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

“不要光下达指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诊察一下呢?手术后出现异常症状时,主刀的医生当然要去诊察,光听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诊断是很危险的。”

他似乎在指责财前的玩忽职守。

“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凭什么对外科的事说三道四?我们医局随时都有一百二、三十个住院病人,五十几名医局员都有各自负责的病患,如果只要主治医师一联络教授就得亲自出马,即使有几个分身也不够用,我这样也是为了训练主治医师,让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还是说,你里见君转诊来的病人不能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凡事都得教授亲自出马?”

财前语带挖苦,但里见并没有理会。

“我听主治医师说,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轻度第一期症状,今天早晨则发展成了重度的第二期症状,虽然听说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但为什么你如此断定?”

“你问得真奇怪,好像在质疑我的诊断!那你就说清楚点,我洗耳恭听你的诊断。”财前将转椅转了过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里见正视着财前:“术后肺炎通常会在手术后两、三天内发生,很少在手术后一周才发生,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况且,使用治疗肺炎的特效药氯霉素效果不显著,这也让人无法认同你所诊断的术后肺炎是确诊。”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肺炎的基本原则,但肺炎也可能发生内攻,在十天后才出现症状,尤其是术后肺炎,会因病人在手术后的身体状况的差异而产生很大的变化,无法一概而论。你认为不是术后肺炎的理由只有这些了吗?”

“并不是只有这些,因为没有照X光,我还无法肯定。我认为那位病人可能患了肺虚脱,虽然症状不是很典型,但我在手术前担心的肺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转移的阴影,在原发病灶动手术后,转移的癌细胞急速增殖,同时引起支气管内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气管阻塞,所以才会造成呼吸困难,出现肺虚脱的症状。”

里见曾经长期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病理研究,他的意见也具备了内科医生特有的缜密。

“里见,真不愧是内科医生,逻辑推理真是细腻严密,但你这些推论都是以贲门部位的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这个假设作为前提的。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切开实际患部观察过,除了贲门以外,周围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所有内脏器官上都没有转移的症状,更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我已经重申过好几次了,你说的肺部阴影是以前的肺结核旧病灶,所以,绝对是术后肺炎。”财前十分笃定。

“财前,在这个时候,你这种断定的方式才是最危险的。总之,现在要马上照X光,如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你所主张的一次性真性肺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的话,就万事大吉。但如果是我说的癌性肺虚脱,用氯霉素不仅根本没用,反而会使癌细胞不断增殖,因此,必须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里见语气坚定地逼迫财前。

财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但随即回答:“里见,我在决定自己病人的治疗方针时,不需要受他人的指使,我会靠我自己的判断去决定的。”

“财前,但病人……”里见的话还没说完。

“你以为那个病人是哪个楼层的?三楼的三六零号房是外科病房,想要会诊时,需要获得目前正在治疗病人的医生的允许,但你却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采取了会诊行为,我拒绝你的会诊。所以,如果你再干涉我的诊疗方针,就是越权行为。而且,我明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就要从伊丹机场出发了,明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机场转机,我不希望再和你谈此事了。”

“财前,你这个人……”里见满腔怒火。

“我还有其他事,如果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财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出房间,丢下里见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财前到底还是没来……”

东吃完早餐,一边等待近畿劳灾医院派来的院长专车来迎接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妻子政子端着红茶,看着院子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突然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再怎么说,至少也要到门前打一声招呼,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还有上次的饯行会,不管你会不会出席,他至少也该寄一份邀请函!不管怎么说,他也曾经是东外科的副教授,礼节上也应该这么做,没想到他竟然……”

政子怒气冲冲地说到一半,就被坐在饭厅靠窗位置的佐枝子打断。

“别想那么多了。父亲,您要带给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礼物该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五天前特地和父亲一起去京都选购的龙村织的桌心布。

“虽然遗憾,但也只能算了……”

“但您前年去德国时,不是曾和他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托人带礼物问候他吗?而且,我们也特地去买了……”

听说财前是今天下午出发,东一直以为财前会在临出发的前天晚上或是今早登门打声招呼,此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不懂礼节也该有个分寸,就连金泽大学菊川先生上次来大阪参加心脏外科学会时,都还特地去医院问候你了……”

政子对菊川和佐枝子的姻缘仍然无法彻底死心,语气里毫不隐藏对菊川的好感,佐枝子并没有理会母亲。

“父亲,我去把东西送交给财前先生吧。”

“但是,你……”东摇着头。

“父亲,财前先生虽然有他自己的行事作风,但您对波尔夫教授的心意不会因为财前的行为而改变的。”佐枝子委婉地说道,尽可能不伤害父亲的自尊心。

“你要怎么拿给财前?他甚至没有上门来打招呼。你总不可能去他家吧?”

“时间还早,我先去大学看一下。如果财前先生不在的话,我会托研究室的人带给他,这样就不会显得奇怪了。”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去找财前,太丢人现眼了……”政子试图阻止。

“我认为父亲和母亲都太在意财前先生了。即使他没有上门打招呼,我们有事相托时,当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就这么简单。”说完,佐枝子即起身准备。

佐枝子搭父亲的便车在淀屋桥下车后,便快步沿着堂岛川走向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进入六月后突然变得刺眼的初夏阳光中,佐枝子怀抱装着礼物的包裹,压抑在心头的那份对财前的愤怒和对父亲的不舍几乎快爆发了。父亲在任时,财前五郎造访得比任何人都勤快。新年时,每次都抢先带着太太上门拜年,还殷勤地筹办新年宴会。尽管和父亲在教授选举时曾经闹得不愉快,但他在出国访问前竟然不向父亲打一声招呼……这种无礼简直就像穿着洁白的袜子,突然被别人的脏鞋子踩了一脚般让人厌恶。虽然在父亲面前,她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以免伤害父亲的自尊,但其实她打算在见到财前时,除了拜托他带礼物给波尔夫教授,还想数落一下他的无礼。想到这里,佐枝子晶莹剔透的额头染上一抹红色的激动,一阵晕眩袭来。她慌忙停下脚步,等待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再度快步走在河畔的路上。

她从医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曾经是父亲办公室的二楼第一外科教授室门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医局。可能是所有人都去进行门诊的关系,十一点过后的医局内空无一人,宽敞的桌子和椅子凌乱地摆放着,正面的黑板上几行用粉笔写的大字映入佐枝子的眼帘——

<small>大阪 六月七日下午一点二十分从伊丹机场启程(金井副教授带领除有门诊任务以外的所有医局员,护士长率领五位护士前往送行,佃讲师、安西医局长负责主持)</small>

<small>东京 六月七日晚上九点十五分从羽田机场出发。泛美航空(佃讲师率领六位医局员送行)</small>

<small>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八点抵达羽田机场(佃讲师率领六位医局员接机)</small>

<small>预定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三十分抵达伊丹机场(金井副教授率全员前往接机)</small>

上面详细记录着财前出发和回国的时间,简直像天皇出访一样隆重。距离财前离开伊丹机场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佐枝子显得有点犹豫,终于举步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室。

来到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前,佐枝子轻轻敲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低沉的应答声,佐枝子静静地推开门,看到里见正在用桌上的显微镜观察着什么。

“突然上门打扰……”

佐枝子谦恭地打着招呼,里见则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你,失礼了,我还以为是哪个研究生呢。”他拨了拨散在额头前的头发,“有什么急事吗?”

今天不是里见门诊的日子,所以他讶异地询问着佐枝子。

“我父亲本来希望在财前先生去欧洲时,托他带一件礼物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刚才我去找了财前先生,看到门上挂着‘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门也锁着,所以,我想要请某位去机场为财前先生送行的医生代为转交……”

“财前没向东教授请安吗?”里见的语气中尽是责难,但随即又说,“财前在出发前一直很忙,上次我和你提过,我转给财前的那位贲门癌病人术后情况很不理想,他临走时还忙着为病人诊治。财前无法向东教授请安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病人的关系。”

“但无论再怎么忙,他住得离我家很近,只要有心的话,今天早晨也可以绕过来一下。”

里见沉默不语。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佐枝子第一次造访里见的办公室,她悄悄打量着内部:靠墙壁处有一整排装数据的数据架,另一侧的棚架上放了一大堆试剂瓶,虽然看似十分无趣,但整间房间有一种适度的紧张感,可以让人感受到致力研究的主人的严谨。

“我和你一起去机场吧。”里见突然说道。

“什么?你要去送财前先生吗?”

“今天刚好没有门诊,也没有会诊。既然有空,去机场为参加国际学会的财前送行,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来的话,我倒还疏忽了这件事。”

说罢,他立刻站了起来。

在伊丹机场特别接待室的入口,为财前教授欧洲之行送行的欢送者络绎不绝。

虽然只是六月初,但五位负责接待的医局员和担任主持人的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已经大汗淋漓。

他们接过来自各大学、校友会、药厂、医疗器械公司、医师公会等单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则由佃和安西亲自带路。室内已经挤满了欢送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务生侧着身,在热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时为客人斟上啤酒。

财前身穿深蓝色双排扣西装,领子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手里拿着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着新订做的访问着,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财前又一穿着印有家族纹章的日式礼服在门口的屏风前忙进忙出。

“谢谢您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送行,托您的福,场面这么热闹。”

又一谦恭地四处向财前五郎来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谢,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马上找来女服务生为客人斟酒,兴奋得好像是他要出国一样。他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在会场内四处穿梭,散播亲切的笑容,并不时对主持欢送会的佃和安西发号施令。

“财前教授,平和制药厂的川上董事长和阪和纺织的野村董事长到了。”

佃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趋步走了过来。财前之前就听平和制药的武井总经理提过,川上董事长会来送行,但阪和纺织野村董事长的来访却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野村兄,你还特地来机场送行,我真是不敢当,前几天您还那么客气……”

财前指的是野村送来的贵重饯别礼。

“不,不,你太客气了,先前一直承蒙照顾!希望你此行一路顺风,不管怎么说,没有你财前教授,我的胃早就不保了。”

多亏财前帮他动了胃癌手术,野村才能维持目前的健康状态。他笑着打完招呼后,随即让位给下一个前来送行的贵宾,平和制药厂的川上接着上前恭敬地弯腰向财前行礼。

“恭喜恭喜,衷心祝福您在学术研讨会上获得成功!您到达德国时,敝公司的派驻员会去接您,有什么事请您尽管吩咐。”

此前武井总经理已经向财前交代了细节,于是,财前郑重地向川上表示感谢。

“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我真是受宠若惊。”

“财前教授,你的人脉真广,除了大学、我们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人以外,还有医师公会、校友会的人,甚至连那些财界的大老病人也来了!”

他对财前的人脉之广十分钦佩。场内,浪速大学的教授们以叶山教授为中心,站在靠窗的那一区;医师公会以岩田重吉为中心,校友会的人则以锅岛贯治为中心,分别在房间内各据一方。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相关人员则低调地站在门口附近,作为财前特诊病人的财界人士则各随己愿地高谈阔论著,人满为患的室内烟雾弥漫。财前看着出乎意料的盛大欢送场面,朝着一身素雅打扮、不引人注目地挤在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庆子展露笑颜。庆子假装用手帕擦拭着嘴角,抛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昨晚温存的记忆还在双方的体内散发着余温。

突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医学部的鹈饲部长偕夫人出现了。财前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上前迎接:“我做梦都不敢奢望鹈饲教授亲临,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意!”

“呀,恭喜了!今天天气不错,是出发的好日子,祝你一路顺风!”鹈饲说完,又低声地说,“还有,昨天就谢谢了……”

昨天,财前作为发起人,将以为了纪念鹈饲医学部长银婚而增建书库的名义筹措到的祝贺金亲自送到鹈饲府上,鹈饲就是为此专程来向他道谢的。

“不,您太客气了。我出国期间,还请您多照顾。”财前客套地拜托着。

“财前医生,你就放心出国吧,这里的事就不用担心了。”鹈饲夫人鼓着鱼鳃般的下巴说道。

财前杏子立刻挤到鹈饲夫人面前:“夫人您不仅亲自光临,刚才这番话更让我们感激不尽。”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今天可是财前教授出国访问的大日子,外子身为教授会的代表,我身为教授夫人会的代表来送行是理所当然的,老公,你说对不对?”

她似乎想让鹈饲表态,自己则发出像男人一样低沉的声音呵呵笑着,鹈饲脸上也泛起暧昧的笑容。但医学部部长夫妇一起为新任教授长达一个半月的出国赴会而前来送行,简直称得上是空前绝后之举。究其主要原因,当然是为了答谢昨天财前把祝贺金送至鹈饲府上的举动。外围的教授们看着鹈饲和财前热络地你来我往,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厅传来前往东京的班机即将登机的广播后,负责主持的佃立刻宣布。“现在,有请鹈饲医学部长带领大家祝福财前教授的启程,请大家一起呼应。”

鹈饲挺起了肥胖的身躯:“祝贺浪速大学医学部财前教授的启程,万岁!”他高高举起双手,一直挤到大厅门口的众多欢送者也呼应着。

“万岁!”

“万岁!”

高声欢呼了三声后,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财前低着头答谢着。杏子与又一也和财前一样低着头,但两个孩子却和欢送者一样高举双手,大叫着“爸爸,万岁!”

掌声平息后,财前的脸泛着红潮。

“今天,万分感谢各位的热情欢送,我走了。”他接过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号登机门。

“财前!”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他转身一看,里见正拨开人群赶了过来。

“原来是里见,没想到你会来送我……”他满脸诧异地说道。

“东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里见说着把东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访的,结果时间来不及了……”财前尴尬地说到一半,佐枝子直视他:“我父亲也以为你早晨会来,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终还是没有现身。所以,我代表父亲过来,希望你把礼物代为转交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里面有我父亲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顺利……”简短的话语中,佐枝子义正辞严地责备了财前的无礼。

“请代我问候老师,我会负责把礼物交给波尔夫教授。”财前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接过东佐枝子递出的包裹。

“财前,期待你会有出色的表现。”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位病人……”

还没等他说完,财前立刻说:“好,那我就走了。谢谢你来送我!”

说完,他掉头就走进了登机门。

当他走过登机门时,人群中再度响起“万岁”的欢呼声,财前笑着挥挥手。等待已久的媒体摄影记者纷纷按下快门,财前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容。他终于走上舷梯,站在飞机的登机口前,又再度应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出高举右手的动作。欢送的人群纷纷为他鼓掌,财前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将壮硕结实的身体向后仰,用力挥着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进机舱。

当财前搭乘的日本航空班机消失在云端时,里见转身看着佐枝子。

“已经看不到了。”

“对。”佐枝子放下举在额前遮太阳的手。

“咦,怎么大家都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里夸张地挥着手、高呼万岁的欢送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别说欢送台这里,就连候机楼里也显得空荡荡的,有一种大潮退去的凄凉。隔着玻璃,只看到财前家的人和医局的五、六位资深助理还留在贵宾候机楼。

“走吧,刚才那么多人,你一定累了。”

“不,没关系,您要马上回大学吗?”

“对。时间还早,我会先回研究室,还可以再做一点事。”

说着他跨出脚步走向玄关,佐枝子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加茂的桃树林就在距离这里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您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里见犹豫了一下:“好。我整天不是待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就是窝在不见阳光、阴暗的研究室,偶尔也要出去晒晒太阳。好吧,一起去吧。”

他们走出机场大门,搭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从机场沿着阪急宝琢线向北行驶。穿过池田市的市区后,车流量骤减,斜前方出现一片被绿树包围的高地。

“那里就是花屋敷的高地,加茂的桃树林就在高地对面。”

佐枝子指着窗外的绿色高地。不久,车子向西转了一个大弯,行驶在国铁福知山线的左侧,穿过川西池田站后,路变成一条坡度缓和的坡道。

顺着蜿蜒的坡道开上去,是一片平原状的高地,四周几乎没有人烟,道路两侧都是杂木林,车子里不时飘来植木园里杉树树苗散发出的新鲜幼芽味道。穿过杂木林,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杂木林已经消失,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天鹅绒般浓郁鲜艳、枝叶茂密的桃树林。

里见和佐枝子走下车,在桃树林前伫足欣赏了好一阵子,似乎忘了彼此的存在。然后,才缓缓走进桃树林中。踩在林中带着湿气的柔软泥土上,阳光像五线谱一样穿透错落有致的桃树枝叶洒落地面。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遇到其他游人,四周一片寂静,里见倾听着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想不到,在距离机场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桃树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佐枝子低着头,停下了脚步。

“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桃花的世界,恬静而华丽,正是所谓的桃花乡。不过,那个时候的桃树林太华丽了,总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我还是无法适应。”佐枝子站在树阴下微笑着。

“或许吧。桃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华丽,总觉得和你不太搭调。你经常来这里吗?”

“对,偶尔一个人漫步在尚未开花的桃树林中,感觉好像在探究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佐枝子的声音在桃树林中静静地回响着,树叶轻轻地随风摆动。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桃树林,来到高地的顶端。遥远的右侧彼端,五月的山坡和缓的轮廓依稀可见,正前方的花屋敷丘陵起起伏伏,近在眼前,或许是因为山高风大的关系,四周的树木猛烈摇摆着。

“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里见望着正前方的丘陵,在高地顶端的草丛上坐了下来。佐枝子也在里见身旁坐下。彼此虽然默不作声,却丝毫没有凝重的气氛,内心反而有一种宁静的祥和。

“啊!”

佐枝子突然轻呼出声,侧着头竖起耳朵听着。原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了教堂的钟声。里见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是那里。从花屋敷丘陵右端中央,树木特别浓密的地方传来的。”

佐枝子朝着那个方向凝神看着。

“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刚才的钟声是女子学院的钟楼传来的,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女子学院。”

从来没有来过高地顶端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丘陵中央的树林里,隐约看见一幢红瓦白墙、很漂亮的建筑物。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读的圣和女子学院吗?”里见似乎被眼前这幢欧式学院风格的美丽建筑和四周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

“但我不太喜欢那所学校,把门阀、家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家世和社会地位上。”

“那,三知代希望我能够当上教授,应该也和这种校风有关吧。”

“咦?三知代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佐枝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三知代希望我当上教授与虚荣心或对名誉的渴望无关,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她的亲戚中也有许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留在大学里深造,自然就会当上教授。她的想法很单纯。”里见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能够了解。我们家也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想走文学的路,但还是在父亲的强迫下勉强进了医学系。他读得很不快乐,还罹患了肺炎,最后几乎是用自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孙子也要当医生,只要留在大学深造,就必须要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生家庭的普遍想法,完全漠视了人的个性。但我认为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人,能不能当上教授根本不重要。”

说完,佐枝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发现心中对里见的思慕之情已超乎想象,而且自己还试图暗地珍惜、培养这份情感。里见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佐枝子话中的含意,用清澈得有点冷漠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前方。

“财前应该差不多到羽田机场了吧?”他看了一下腕表说道。

“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德国了。我很羡慕财前有机会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各国的医学家直接交流。”里见仰望着天空说道。

“里见医生,很难想象你会羡慕财前。今天的欢送场面根本不像是医学家出席学术研讨会,倒像是政治家或财界大老为了夸耀自己的权势的出国欢送会。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财前,送行的人或许也有责任,但真正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的欢送仪式应该有更高的格调才是。”

说到这里,佐枝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是您陪我一起过来,我一定也会把送给波尔夫教授的礼物托给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带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把东西交给财前。”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礼物,不管财前有没有去府上请安,都是你的心意,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里见似乎在笑佐枝子稚气未脱。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去大学找财前。因为,无论在教授选举时财前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在教授选举后,他不仅从来没有来过我家里,还漠视十六年来的师生情谊,完全无视我父亲的存在。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才说这种话,而是我无法原谅这种人的所做所为。”

她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让人怀疑如此激烈的情绪竟是隐藏在她那看上去纤细娇弱的身躯里的。

“财前这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他人完全置之度外,无论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地踩着别人的肩膀以爬上医学界的权势顶点。”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双单眼皮的凤眼露出坚毅的眼神。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的坚强个性,他似乎被她的激烈情绪震慑住了,盯着她的脸注视良久。

“刚才,在机场登机门那里,你在对财前说‘期待你有出色的表现’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那位病人’吗?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上次提到过的贲门癌病人吧。我觉得,那位病人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了。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里见一脸诧异与不解。

“财前这个人一旦遇到不利于己的事,很可能会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所以请别再插手了……”佐枝子再度要求。

“怎么可能?你想的太多了。”

“不,你一提到病人的事,他立刻冷漠地充耳不闻,看到他走进登机门的时候,我不禁浑身发毛,觉得背脊上涌出一股寒意,所以……”

“但那样的话,病人就太可怜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尽了内科医生的职责,而且也已经将病患转到外科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我总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的事受到伤害。”佐枝子十分坚持。

“怎么可能?这……”

里见才说到一半,佐枝子倏地伸出白皙的手堵住里见的嘴。

“不,在上次教授选举中,我就预感结局不会圆满,这次我也有相同的预感。”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不要让我担心。”

正文 第十五章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缝隙,云端下,是德国南部层层迭迭的山野。

飞越一片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经过几个草原和村落之后,终于看到红色屋顶密集的都市。不久,飞机就飞到了法兰克福。

泛美航空的飞机从东京启程往南飞行了三十一个小时后,财前终于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解脱感,但也同时对踏上德国这片土地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他填写完空中小姐发给他的入境卡后,开始整理行装。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飞机终于着陆。巨大的引擎声停熄后,舷梯放下了。财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缓步走下舷梯。鹈饲医学部长帮他联络的、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循环系统疾病的第一内科助理芦川,以及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都会来接他,因而他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走过纯白色机场大厦的出入境检查站,财前来到行李提领站,托运的行李正从输送带上送出来,像铁臂般的机器手不断地自动将行李搬出来。虽然这种德国式的搬运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财前担心行李箱内将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原稿和幻灯片会丢失,因此有些怏然。财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续后,一走出大门,即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财前医生!我是第一内科的芦川,我来接您了。”

芦川先认出财前,迅速跑了过来。他年约三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感觉有点神经质。

“芦川你好,辛苦了。”

财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给芦川——“请问是财前教授吗?我是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市田,接到总公司的指示来机场接您。”

蓦地,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瘦长脸男人忽然不知从哪儿出现,鞠了一躬后一把接过财前的行李。走出机场大厦的大门,将行李放上车后,市田派驻员问道:“我想请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从法兰克福开车到举行学会的海德堡大约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的时间,您想先参观一下法兰克福再去海德堡,还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他像旅行社领队一样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直接去举行学会的地点,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大致参观一下附近的环境。”

“那我们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请财前和芦川坐在后座,自己则坐上驾驶座。

穿过法兰克福市区,车子开上笔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这是希特勒时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时速可以开到一百公里,我们现在的时速有一百一十公里。”

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说明着。可能是因为道路很宽,而且其他车子的行进速度也很快,坐在车里并不会感受到飞快的速度。财前坐在迎风疾驰的车中,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丘陵重峦迭嶂,广阔的田野上,麦子已染上一层金黄,农舍的红褐屋顶和白墙,成了金黄色田野中的最佳点缀。财前欣赏着眼前这幅初次看到的国外农村风景。

“芦川,你在德国住得惯吗?”他转头问一旁的芦川。

“好得没话说。这里不像在日本那样得整天忙于应付杂务,可以专心学习。而且,德国人对医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径庭。在啤酒屋喝酒时,如果有人问你从事哪一行,当你回答是医生时,他们会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闲聊、像哥儿们一样的态度,立刻表现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话,那更是不得了了,对方无论在用字遣词或是态度上,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不同。一般人对医生的认知是既严肃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象,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医生在行医时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来如此。但医生的使命感必须建立在经济、社会保障的基础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应该致力于研究的大学医院教授,在看诊时也不得不受制于医疗保险制度的规定,开业医生更是根据一点十元的保险点数在看诊,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崇高的使命感?”

财前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德国和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什么不同?”

“在您面前真有些难以启齿……在日本,要在学术发表会上发表论文,可以说是根据大学研究室内的资历来决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内容相关的论文才有机会发表,认真说起来,这并不是从学问的角度考虑,而是一种论资排辈的分配。但在德国,学术研讨会的各科学会会长和干部都很用功,他们随时掌握着第一线的研究情况,努力培养年轻研究人员。所以,只要你做出优秀的研究,在专业杂志上加以发表,就可能突然接到学会大老的信,要求你把论文的详细数据寄给他看,也可能因此得到在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机会,有人也因而获得了肯定。相反,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如果沉溺于自己的名声,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研究内容,也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质疑,以致在讲台上进退维谷。总之,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点像是例行的年度大拜会,但德国的学术研讨会是检验个人研究成果的严肃场合,因此,在学术研讨会上的成果也会直接影响对研究者的整体评价。”芦川热切地说明着。

“是吗?那我明天将在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研究成果,也将成为我的国际评价。”财前不禁提高了警觉。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驶离辽阔的田野,沿路出现了许多红色屋顶的房子,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工厂,或是竖着烟囱的红砖建筑,似乎已经来到海德堡近郊。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紧握方向盘,随时注意着前方和后镜,依然保持一百公里的时速前进着。

“你一直开这么快,没有关系吗?”财前在后座问道。

“我对开车小有自信,绝对没有问题,大约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海德堡了。”

说完,下了交流道左转,车子进入了海德堡市区。

海德堡的街道十分安静,电车和汽车好像都消了音似的往来穿梭着。财前一行人乘坐的车子在进入闹区后,速度也慢了下来。

“教授,您是否要先去饭店稍微休息一下,再去学会的事务局?”市田派驻员问道。

财前表示要马上去学会事务局,于是车子就直接开过市中心,穿越一个像小公园般的绿色地带,驶上坡度缓和的高地。

“教授,这就是海德堡大学医学部大楼,学会事务局就在里面。明天开始的学术研讨会就在医学部的大礼堂举行。”

顺着芦川所指的方向,财前看到在一片绿丘背景的衬托下,海德堡大学那幢褐色屋顶、深灰色墙壁的雄伟建筑。随着车子渐渐驶近,那面饱受风雨摧残的灰暗墙壁也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想到这里曾经是世界各地许多学者学习、成长的殿堂,财前的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虔敬之情。

车子停在正面玄关。财前穿过这座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大门,推开玄关旁写着学会事务局的房门,五、六位和财前一样前来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外国学者,正在和事务局的人交谈着。财前向先到的学者们点头致意,找到一位有空的事务局人员,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坐在最里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立刻走了过来。

“我是事务局长,感谢您受邀来访。您的宿舍在弗里德里希·艾贝亚德街的欧罗巴宫饭店,我立刻请事务局的人带您过去。”

财前表示自己有向导,辞谢了对方的好意,并问对方从日本寄到学会事务局的论文单行本不知是否送达了,对方立刻打开身后的柜子。

“已经寄达了,并已经准备好在明天的学术研讨会上发给每位与会者。”

财前亲眼确认了自己的论文单行本放在柜子里,松了一口气。

走出大学,车子立刻开往下榻的饭店。这幢外观为白色建筑的饭店有着中世纪风格的装饰窗,室内的床铺和椅子都是洛可可式的奢华品。财前冲了个澡,换了件衬衫,来到大厅与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会合,再度坐上车子。

车子穿过约为十五、六世纪时建造的石材房屋林立的“旧街”,驶到前往凯尼希修德的登山电车车站前。沿着车道开上山,海德堡的街道尽收眼底,来到海拔二百公尺的山丘上,看到一座仿若废墟般残破不堪的中世纪古城。他们下了车,走过城门进到里面,房子的屋顶和内部都已经腐朽了,只剩下外围的墙壁,雕刻华丽的窗框空洞地伸向天空。他们来到长满长春藤的瞭望台上,眺望海德堡的街道。只见整座城被深绿色的丘陵包围,内卡河蜿蜒流过城市正中央,远处伸展着桥梁的美丽曲线,岸边的房子白墙点缀着河流两岸。蔚蓝的天空、绿丘和彷佛绿宝石般的水面交相辉映,融为一幅美景。

“宁静又美丽,德国的城市都是这种感觉吗?”财前瞇着眼抬头望着万里晴空。

“不,这种宁静而清澈的美是海德堡的专利。这里四周环山,而且,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大学城。”芦川回答道。

“教授,您看见对面丘陵的中央有一条白色的路吗?那就是著名的‘哲学之道。’自古以来,在海德堡求学的哲学家们都曾在那条路上徘徊、思考,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指着正前方内卡河那一头的山丘。

“好啊,‘哲学之道’,这名字很吸引人,我也去走走看,或许可以为明天的特别演讲想出什么好点子。”财前笑着转身,走向身后的市田派驻员。

车子沿着原路折返,来到内卡河畔,穿过古桥,就是通往哲学之道的羊肠坡道。坡道入口矗立着几幢覆满长春藤的山庄,再过去就是面临内卡河的山腰。山腰上,一条白色的道路笔直延伸,旁边的标识牌上写着“禁止车辆通行”。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下了车,财前率先缓步登上哲学之道。

走在哲学之道上,身上微微地渗汗,四周并没有其他游人。放眼望去尽是蔚蓝的天空和绿油油的山丘。在一望无际的视野中,这条细长、平坦的路伸向前方。每走一步,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四周一片静谧。

“教授,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从这条小路走下去?”

芦川在哲学之道下行的小路前停下了脚步。这条小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蜿蜒曲折的路上尽是石块。财前望着继续向上延伸的哲学之道,决定从小路往下走。沿着陡斜的坡道走了十六、七分钟,来到内卡河畔。不知不觉中,暮色渐渐降临,仰望河的对岸,刚才参观的凯尼希修德山丘上的古城顶端映照在夕阳下,城墙的石砖在暮霭中变得模糊,展现出一种朦胧美。

“还有一家教堂可以看……”

市田派驻员说道,但财前对教堂毫无兴趣。

“找个地方吃晚餐吧。既然来到《阿尔特海德堡》中著名的城市,就请你带我们去可能遇见戏剧中的海里菲或凯蒂的学生咖啡店吧。”

“那,我带你们去知名的‘红公牛’吧。”

车子横越紧贴着民房的“旧街”电车大道,来到一条铺着石块的狭窄小路上。

在这条还保留着传统瓦斯灯的旧巷中,一幢建筑物前人声鼎沸。

“那家就是‘红公牛’,很有名,许多观光客都是来这里观光、吃饭,热闹得很。”

推开老旧的石造建筑物大门,一踏进店内,财前立刻瞪大了眼睛。室内简直像个昏暗的洞穴,墙壁的上半部装饰着中世纪击剑所使用的剑、盔甲和勋章,下方则挂着一幅来自没有照片的时代的铜版肖像画。一仰头,天花板像日本民房一样,被炭烟熏得乌黑,上面挂着曾经用来装酒的牛角和皮革袋,粗大的木柱上杂乱无章地贴满古老的各国邮票和纸币,坚固而粗糙的桌椅上布满了学生用刀子刻的涂鸦,至今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些曾经在海德堡求学的学生在此喝着啤酒、讴歌青春热情。穿过一张张拥挤的餐桌,他们终于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要点什么?”女服务生过来点菜。

“市田,就交给你吧。”财前说道。

“在这种学生酒店,只能吃到平民化的德国料理,先点这里的名菜沙瓦·布朗提——就是先将小公牛肉浸在醋里腌制后再用油炒的料理,然后,再来份洋葱汤吧。饮料当然是大杯的慕尼黑啤酒。”

财前心情愉快地点了点头,并在啤酒端上桌时,敬了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一杯,以慰劳他们担任一天向导的辛苦。在酒酣微醉之际,财前也忆起自己的年轻岁月。

一旁的大学生踏着脚,随着钢琴的节奏打着节拍,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财前他们也不遑多让,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料理端上桌时,一位显得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医生吗?”她很有礼貌地问。

财前回答说:“是。”

“这是一本记录我们店悠久历史的相册,上面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年轻时代的签名,当然也有日本著名的学者,你要看看吗?”

她把夹在腋下的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那时间已经上溯到十九世纪了,上面满是曾经在此地求学的人的签名,其中也有日本人的签名,上面用德文和日文写着——我在此地学习,我发誓要完成志向。一八七三年十月,长冲与一——在带着污点的泛黄纸上,记录着已故日本著名法医学家的名字,但钢笔字的墨水已经褪了色。

忽然,一阵熟悉的旋律传入财前的耳朵,是日本音乐的旋律。他朝钢琴的方向望去,刚才还在弹《菩提树》的钢琴师正望着财前等人,开始弹奏《樱花》。芦川站起身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到钢琴师身旁,他将大杯啤酒放在钢琴上,附在琴师耳畔说了一、两句话。钢琴师对财前亲切地笑着,向众人宣布“这是日本歌”,于是就开始弹起《荒城之月》。虽然弹得不甚流畅,但在异乡的第一晚能够听到故乡的歌曲,财前的内心顿时涌起了一股乡愁。

国际外科学会的第一天。消化道部会、胸腔外科部会和脑神经部会分占了海德堡大学的三个大礼堂,每座礼堂都挤满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近三百位学者。

穿越正面大厅后,位于右侧的是外科小礼堂,消化道部会正在举行会议,来自美、英、法,以及包括捷克、南斯拉夫等社会主义国家,和南非共和国、阿联酋等新兴国家在内的三十一个国家,近百位学者齐聚一堂,前排贵宾席上则坐着一些身为诺贝尔奖得主的著名学者。

正面讲台上,右侧是发言者的座位,左侧则坐着消化道部会的分科会长和主席。各国的论文发表者需配合幻灯片,使用德语、法语或英语等国际通用语言,介绍消化道疾病的诊断、手术成绩和手术方式等各方面的研究,时间必须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

财前和同样来自日本的东北大学第一外科教授一起坐在招待席上,但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财前戴着同步翻译的耳机,正在听捷克的诺波多尼教授发表《伴随黄疸症状的胆结石外科治疗》的演讲。诺波多尼教授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少壮派学者,演讲时使用了丰富的幻灯片,但可能因为在意发表时间,他飞快地介绍着自己的研究内容。想到即将轮到自己站上讲台发言,财前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虽然他对自己的发表内容自信满满,但想到要用德文发表以及需要回答现场的提问,他不禁有点心慌意乱。当他轻声责备自己的失常时,讲台上,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言已经进入了尾声。

“我的临床病例的远隔成绩如下,没有黄疸的胆结石手术死亡率为百分之二左右,但如果同时出现黄疸,死亡率就会上升至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造成死亡率上升的原因应该与发生肝脏功能障碍有关,因此,预后情况也较不理想。同时在手术时,也容易发生肝脏功能不全和出血。总之,在进行这类手术时,手术前和手术后的管理极其重要。”

他说完结论后,向主席轻轻地鞠了一躬。担任主席的哈佛大学斯坦利教授以英语问听众:“现场对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表内容有没有什么问题?”

由于他发表的内容乏味,也缺乏吸引人之处,所以并没有带来踊跃的讨论。

“接下来,有请日本的财前教授为我们发表《食道贲门癌的手术成功例及其远隔成绩》的特别演讲。各位都十分了解,财前教授运用独创的手术方法,将食道贲门癌病患的死亡率控制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低的程度。”

当他介绍完毕,邀请财前上台时,台下响起一阵掌声。财前感觉一阵心跳加速,他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缓缓走向讲台,站到发言者的位置。当掌声停止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由衷地感谢国际外科学会暨消化道部会,让我有机会在这么光荣的场合发表论文。”

财前对着听众,以不太流畅的德语夸张地表达了感谢之意后,便打开事前准备的德文论文,以图表的方式全面性地介绍日本各种癌症的死亡率。

“在日本癌症死亡者中,消化道癌症占压倒性多数。根据日本厚生省的调查发现,去年一年内,男性死亡人数为五万人,女性死亡人数为四万二千人,其中,男性的食道癌死亡率占全体的百分之六点三,女性为百分之二点五。在这十年期间,前来敝校外科门诊就诊的食道疾病病患中,早期发现的切除率为百分之三十九点四,如果病人能够在早期来就诊,食道癌切除的成绩将更为理想。但由于目前仍然很难做到早期发现,因此,仍然有许多病患错过切除的时机。目前除了X光检查和内视镜检查,以及最近受到瞩目的细胞诊等方法以外,尚缺乏早期发现癌症的决定性方法。因为,实际开刀的外科医师在对抗癌症时,必须具备高水平的X光片解读能力以及对各项检查的综合判断能力。”

他并以在出国前完成手术的佐佐木庸平为例,配合幻灯片,洋洋自得地介绍了自己仅靠两张X光片就确定癌症发生的经过。

“接下来要谈食道癌的手术成绩,包含食道贲门癌在内,目前,我运用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方式,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六点五,近年来,各国的学者每年都会针对死亡率加以统计,较理想的成绩为百分之十四点八左右,较差的甚至超过百分之五十。因此,我认为我的手术成绩十分理想,也对此引以为傲。在远隔成绩方面也相同,目前,我个人手术成功病例已经达到八百九十七例,其中,有四十三例已经存活过五年。报告显示,目前全世界接受此手术的人当中,存活五年的人数为一百二十九人,因此,其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四十三例是由我动的手术,对此我也深感欣慰。”

他出示了以图表方式分类表示食道癌的手术成功例、手术方式、五年存活的远隔成绩的幻灯片。

“食道癌的早期诊断十分困难,而且通常需要动大手术,但目前它正逐渐屈服于我们努力不懈的研究和医学的进步之下了。今后,藉由众多专业研究消化道癌症的医学人员的努力,将可以研究出更完美的手术和治疗方法,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食道癌将无法再危害人类的生命。”

他以矫揉造作的措辞做了结语后,现场立刻报以如雷的掌声。主席斯坦利教授说:“财前教授刚才的特别演讲中所提到的手术成功例令人惊异,内容也十分具有启发性,不知道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

席上四、五个人迫不及待地同时举起了手,加拿大的马克斯威尔教授被点名后站了起来。

“财前教授针对上中部食道癌施行的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名声远播加拿大。但当面临病患身体状态不好,或是局部的诊断不理想等某些较恶劣的条件,而无法一次性地施行这种手术时,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术方法?”

财前原本因为无法预计提问者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而显得十分紧张。此时,他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遇到这种情况时,手术可以分三次进行。第一次先剖开腹壁,做好胃造瘘手术,第二次手术剖开胸部,将胸部食道完全切除,并做好颈部食管瘘。然后,在第三次手术中进行胸壁前食道和胃的吻合手术。根据这种手术方式,每次手术对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比较小,即使是身患重症的高危病人,这种分次手术的方式也比一次性手术的适用性更大。”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财前侃侃而谈。

“谢谢你宝贵的建议。”

马克斯威尔教授十分满意地回到座位上,后方位置上的南非共和国医学人员举起了手。

“目前,欧美各国的消化道癌症正不断减少,我想请问教授,为什么日本的胃癌罹患率却不断增加?”发问者的眼睛发亮。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由病理学者来回答。但恕我在此坦率地表达我的意见,各位都知道,胃癌的发生和食用水、食物和嗜好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日本,经常摄取高盐分食物的地区以及钙质摄取不足的地区胃癌死亡率都偏高,牛奶饮用量高的地区,胃癌却有减少的倾向。由此来看,日本人摄取米食的饮食习惯,应该是导致胃癌的重大原因之一。”

发问者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此时又有两、三个人举起了手,但主席斯坦利教授看了一下时间:“看来还有好几位想发问,但请私下交流吧。接下来,我们将进入下一个演讲课题。”

说完,他离开主席的座位,走到财前面前与他握手。这是对发言者表达的最高感谢,也是一种荣誉。

饭店面向内卡河的洛可可式豪华礼堂里,正隆重地举行国际外科学会的欢迎酒会。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粉红色的地毯和以白色、金色饰物布置的室内照得一片通明。穿着礼服的各国学者在身穿晚宴服的夫人陪同下,手持香槟或葡萄酒,热烈地庆祝学会的召开。

财前五郎不时和众多学者举杯而饮,他礼服袖口上偌大的珍珠袖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他和与会者多半素不相识,但几乎人人都只手持杯,伸出另一手和财前握手。

“财前教授,你今天的特别演讲实在太精彩了,是我们消化道部会的一大收获!”

一位学者对他赞不绝口,另一位学者则急切地催促着:“请在这趟旅行期间务必造访敝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邀请你?”

几乎每位学者都对财前的演讲大表赞赏,纷纷递上印有本国大学和研究所住址的名片。交谈中穿插着德语、法语、英语,遇到对方是欧洲人时,虽然很难分辨长相和姓名,但财前还是微笑以对。

“当然,如果时间允许我一定会造访。有机会到日本时,也请你来参观我们学校。”

他亲切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努力在别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礼堂中央响起了一阵掌声。身为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并兼任消化道部会分科会长的海德堡大学比希纳教授站在麦克风前。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环顾着室内近四百位与会者。

“感谢来自各国的教授和医生们共襄盛举,使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得以隆重召开。让我们预祝有更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在学会期间发表,干杯!”

他将杯子举到眼前,礼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干杯声。国外的欢迎会通常不像在日本那样有冗长的开幕致辞。比希纳教授致辞及干杯结束后,晚宴再度热闹起来。财前看到比希纳教授周围围着许多著名的学者和夫人,担任消化道部会主席的哈佛大学教授斯坦利也在其中,他立刻走上前。

“财前教授,请至这里来。”斯坦利教授看到财前时,举起了手。

“你今天的演讲内容让所有人士同感振奋,大家都在讨论。”

他朗声说道,展现了典型的美式风格。财前恭敬地和周围赫赫有名的学者和夫人们握手致意后,说:“能受邀参加本会,听到您如此的称赞,令我感到无比的喜悦和无上的荣幸。”

站在斯坦利教授旁的比希纳教授说:“对于你不受传统手术方式束缚,利用独特的创意和娴熟的技巧研发独到的手术方法并获得成功的优秀才华和能力,我感到很钦佩。”

世界级癌症学家比希纳教授的这番话,一时间让财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随即用德语恭敬地表示“对我而言,比希纳教授的鼓励也是无上的喜悦和光荣。”

“学会结束后,你会在德国久留吗?”比希纳教授啜了口酒问道。

“我也希望可以多待一段时间,但还有许多病人等着我早日回到日本,所以,很遗憾无法久留。我希望能够在回国之前的短期间内,有更多机会见识见识德国的先进医疗技术与设备。其中之一,就是比希纳教授领导的癌症研究所,非常希望有机会拜访。”他热切地提出要求。

“没有问题。但目前还没有建成,一旦建成后,这个单位将具备所有与癌症相关的综合研究部门,我想,它将是一所世界级的研究所。”

一向被认为不好打交道的比希纳教授如此欣然应允,周围的学者纷纷露出钦羡的眼神。财前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

“我离开日本时对此热切期待,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您的准许,太让我喜出望外了。”

他以日本式的礼仪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比希纳教授。

大厅内弥漫着浓醇的酒香、烟味和夫人们的香水味,宴会热闹非凡,但财前正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寻找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身影。波尔夫教授身为德国外科学会会长,曾经在各部会开始前的开幕式上致辞,财前原以为应该很容易认出他来,但却一直找不到他。他不知所措地将身体倚靠在窗边,听到临近窗户的餐桌上传来热闹的笑声。顺着笑声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戴着宽边赛璐珞眼镜的波尔夫教授,财前急忙上前打招呼。

“请问您是波尔夫教授吗?”

波尔夫教授隔着眼镜看着财前。

“我是日本浪速大学的财前,也是东教授的学生。”他用德语自我介绍道。

“哦,原来是财前教授。我们正在称赞你今天的演讲呢,大家都很羡慕东教授有你这么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他热情地紧握着财前的手,并把财前介绍给一旁的夫人。

“东教授托我带给您一封信和礼物,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送去您住的饭店?”

“真是太高兴了。随时都可以,我太太也很高兴看到你。”他停顿了一下,“财前教授,你今天谈到对体力衰弱的食道癌病患可以分三次手术的方法,我曾在学会杂志上拜读过,老实说,当时我还半信半疑,但听到你今天回答发问者的提问之后才终于信服了。如果你的行程允许,希望你能拨冗到敝校施行一台观摩手术。”

财前的眼中闪过一阵欣喜。他离开日本时,就野心勃勃地希望有机会在德国外科学者面前显露、夸示自己的手术技巧,没想到这么快就美梦成真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施行观摩手术。”

波尔夫教授立刻举起杯子:“为财前教授优秀的手术,干杯!”

同桌的其他学者也一起举杯为财前喝彩。财前看着大家为自己干杯,想到自己的特别演讲出乎意料的成功以及将在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接二连三的荣誉不禁令他感到满心的沉醉。他喝了好几杯酒,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内卡河闪着黝黑的波光,默默地流淌着,对岸的街灯为内卡河岸镶起璀璨的边框。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和庆子在舞子别墅看着淡路岛的美丽夜景时,她曾说,在灯火阑珊中,隐藏着一盏不吉利的灯光。财前的酒一下子醒了,似乎有一道阴影在这份荣耀前一闪而过,但他立刻甩了甩头——自己这么成功,怎么可能出什么差错?想到这里,他再度觉得对岸彷佛宝石般闪烁的每盏灯光都在为自己的成就而祝福。

当空中小姐宣布班机即将抵达柏林时,窗外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物。

像是附有屋顶的大球场被分成两半一样,穹盖般的巨大屋顶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半球形。

“教授,已经可以看到坦贝尔霍夫机场了,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机场,各国的班机都在这个可以直接降落大型客机的大屋顶下起降。”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在一旁说明道。

财前点了点头,觉得无论是眼下的坦贝尔霍夫机场,或是今早从波恩开往科隆的高速公路以及前天参观的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都不得不让人感叹德国人在建筑艺术上的创意和造诣。

飞机降落了。办完进城手续,走出机场大厦后,市田立刻拦了辆出租车。车子在公路上开了大约四公里左右,便进入市中心,两侧商店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行人脸上尽是开朗与满足。车子开到繁华的科尔菲斯坦大道时,车流量顿时大了起来:道路两旁的商店、咖啡店兼餐厅里人来人往,西柏林的繁华完全超乎想象。但来到大道中间部分时,却看到一座烧得一片焦黑、只留下空荡荡残骸的高塔。

“教授,这就是柏林大空袭时遭到摧毁的德皇威廉纪念教堂,为了纪念战败,他们一直让它维持当时的样子。”

市田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风景司空见惯,但财前却不由得思考着,德国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才会在闹市中保留这个活生生地呈现当时轰炸情景的残骸,只要这座高塔继续像骸骨一样伫立在此,就表示德国人即使在繁荣的日常生活中,也无法忘怀战败时的悲惨岁月。

在凯宾斯基饭店用完午餐后,市田租了辆车,准备带财前去西柏林市内观光。

“教授,您想先去哪里?”

“既然来到柏林,当然要先去看‘柏林围墙’。”

市田沿着科尔菲斯坦大道向东行驶。大道将尽时,不时可见市区建筑在饱受战争摧残后留下的瓦砾,而那些免于被夷为平地的建筑物上,曾遭机关枪扫射的痕迹历历可见,此刻已被麻雀们在拳头般大小的墙洞里筑起了巢。

一进入动物园这个绿色大公园后,勃兰登堡门映入眼帘。走近一看,曾经是德国光辉象征的“凯旋门”——巨大的勃兰登堡门上红旗飘扬,门的另一端由东德和联合国的步兵守卫着。而西侧的门旁则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注意!西柏林到此为止。”

车子在勃兰登堡门前右转,开到寂静的河边。河岸上也竖着“西柏林到此为止”的牌子。财前走出车外,站在河畔眺望着。西柏林的岸边绿树成荫,树上开着鲜红的石南花。但隔了一条只有十几米宽的河流,东柏林的河岸上却布满有刺的铁丝网,河畔建筑物的窗户都用水泥封住了,瓦砾堆中长满杂草,完全不见任何人影,俨然成了一片苍茫的废墟。

“这里就是想要逃往西柏林的人无法游到对岸,被哨兵从背后射杀的地方。”市田指着河说道。

眼前的斯普雷河在昏暗的夕阳下泛着涟漪,静静地流着,这份宁静反而勾起人们心中的悲戚和恐惧。

沿着斯普雷河继续向贝尔南瓦大道驶去,眼前出现一道绵延不断的砖墙,前面竖着一块牌子写着“堵住道路,耻辱之墙”。

“原来这就是柏林围墙。”财前原以为柏林围墙会高入云端,眼前这道只有两米半左右高的围墙令他有点惊讶。

“对。再往前一点,有楼梯可以爬上去,那样就能看到东柏林,我们把车子停在那里。”

市田把车子停在专门用来瞭望的楼梯前。财前立刻走上楼梯眺望东柏林。围墙的另一端尽是遭到轰炸而倒塌的楼房和瓦砾堆,寂静得可怕的无人地带无止境地向前延伸。

“市田,只要稍微有一点勇气,就可以跳过这道围墙,连我也跳得过去。”他作势欲跃过围墙。

“教授!绝对不行,随时有人躲在那些倒塌的大楼窗户里监视着。如果稍有不慎,立刻会被射杀!”市田脸色都变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财前不以为然。

“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看那个花环。”

他指着五、六米前的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花环。

“那是一名从东柏林逃出来的逃亡者躲过监视的眼睛,在跨越这道围墙时被从那些房里射出的子弹击中后不幸丧生的地方。”

笑容从财前的脸上敛去。他走下楼梯,来到花环旁。靠在围墙上的十字架在风吹雨打下显得有些陈旧,但大花环似乎是两、三天前才放的,花朵还很有生气。原本应该竖在黑土与绿树包围的墓地上的十字架,竟然会出现在砖瓦墙旁。美丽的花环放在脏污地面上的景象,正控诉着战争和政治的残酷,也控诉着这幕死亡惨剧。财前不禁想起日前参观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时,比希纳教授所说的话——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东柏林有一所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优秀学者的癌症研究所——财前突然想要造访围墙彼端的东柏林癌症研究所。

“市田,明天请你帮我安排去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

“癌症研究所?怎么可能?除了一般的观光以外,任何参观都需要事先预约。而且,目前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无法自由联络,只能邮寄申请数据,往返至少需要一个月,根本无法为您安排。”

“即使不去见特定的教授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参观一下。你回去想想有什么通融的办法。”财前再度坚持。

“好吧,那我就想想看。”市田一脸为难地回答道。

第二天,财前沉着一张脸听市田向他报告:“我昨天晚上找了一些朋友,也想办法四处张罗。但目前只有公营的观光巴士和邮差可以自由往返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实在别无他法。所以,您是否愿意委屈一下,搭观光巴士去呢?如果是搭观光巴士,只要交代前台一声,应该立刻可以张罗到两张票。”市田满脸歉意。

“你真是搞不清楚情况,观光巴士只能照规定的路线走,我不是说了好几次,我想去的是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既然已经到了柏林,没有参观就空手而回不是太遗憾了吗?”

财前丝毫没有轻言放弃,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对了,问问《每朝新闻》的山川特派员好了。他曾经来海德堡访问过我,也在波恩见过面,或许他有什么好办法。”财前马上拿起电话拨到波恩,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请问是《每朝新闻》的波恩分社吗?我是上次和你见过面的浪速大学的财前。由于我想参观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却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突然打电话给你。什么?曾经有一位日本学者去参访过?那我更想去了,没有办法通融吗?什么?你要帮我联络合众国际社柏林分社?太感谢了,那就有劳你了!”财前兴奋地挂上电话。

“市田,《每朝新闻》的记者会帮我联络合众国际社的柏林分社,我们得立刻去合众国际社找一位名叫理查德·雷的记者,直接拜托他。即使雷不在,他也一定会交代某个人,出发吧。”财前马上拿起了上衣。

他们按照山川特派员所说的,从饭店往科尔菲斯坦车站的方向走了约两分钟,马上就到了合众国际社柏林分社。搭电梯上了四楼,正向接待人员说要找雷记者时,一位穿着衬衫、卷起袖子,看起来活力十足的记者走了过来。

“财前教授,《每朝新闻》的山川记者把你的事告诉我了,我正在联络观光出租车。搭观光出租车,可以很容易拿到通行证,只要不进入禁止区域,便能随意到任何地方参观。”

他说起话来毫不拖泥带水,正当他向财前详细说明癌症研究所的所在地时,电话铃响了。

“对,我就是合众国际社的雷,观光出租车在一星期前就预约满了?真伤脑筋,能不能想想办法,拜托你了。什么?只要有国际驾照,也可以自己租车去?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谢了!”

雷记者放下电话后,耸了耸肩:“柏林这个地方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在柏林住了三年,还不知道有这回事,今天第一次听说。你们有国际驾照吗?”

“有,我有。”市田回答道。

“那太好了,只要有国际驾照就可以租车前往东柏林的检查站办理通行证,那样便能去东柏林了。祝好运!”雷记者笑着拍了拍财前和市田的肩膀。

市田开着车,来到位于弗里德里希大道上的东柏林检查站。检查站前大排长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此申请通行证。

财前和市田下了车,排在队伍的最后方。等了约五十分钟,终于来到第一个窗口,出示护照后领取入境卡和号码牌。入境卡上需要填写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和携带金额等栏目,填完数据后还要等候叫号。所有人都得站在身着军服的检查人员面前,核对填写的事项是否无误,才能领到通行证。财前和市田在一幢昏暗而又粗陋的木制建筑物中等着叫号,财前心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不安。检查官的态度蛮横而傲慢,等待叫号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阴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感觉提心吊胆,很不舒服。

终于轮到财前了,他站在检查官面前。检查官千篇一律地问着财前的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后,又特地问了一句:“你是教授吗?”

当财前回答“是”后,对方的态度马上变得十分客气:“好,请。”

他把通行证交给财前。接着轮到市田,检查官再度恢复原本傲慢的态度,对照比较着市田的护照和驾照,不断发问。市田表情僵硬地回答了两、三句后,检查官点了点头,也核准了通行证。

他们立刻坐上车子,正要开车之际,后面传来一声喝阻:“等一下!”

他们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两名身穿军服的检查官走了过来,压低的军帽檐下射出锐利的目光:“这辆车检查过了吗?”

不等市田回答,对方便不由分说地打开两侧车门。两人把车座移开看了一下,并仔细检查了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后车厢,当发现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时,说了声“好”才终于放行。车子前方的红色栏杆升了起来。

通过栏杆,便是东柏林的土地了。市田紧张地握着方向盘,财前坐在司机座旁的副驾驶座上翻开地图。曾经是柏林最繁华的菩提树大街上的国会大厦等历史悠久的建筑物,都被战火摧毁得面目全非。来到大街尽头的广场上,当年雄伟壮丽的旧皇宫已颓然倒塌,如今只剩下希腊式巨大圆柱兀自耸立。惨遭炸毁的墙壁和塔屋变成了一堆瓦砾而高高堆起,在一片寂寥的废墟中,只有杂草绿油油地向天空伸去。

广场上不见人影,除了一辆观光巴士和财前他们的车以外,只有载着东德士兵的军用卡车往来行驶着。

离开废墟广场来到亚历山大广场,随即来到无轨电车和有轨电车穿梭的闹市区,广场旁的商店和咖啡店虽然有人出入,但行人的穿著打扮朴素,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也很匮乏,闲暇时刻的情景完全无法和西柏林的繁荣相提并论。市田将车子停在广场的角落。

“这一带是东柏林最繁华的街道,从广场一直向东延伸的这条宽敞的道路是东柏林用来宣传的样板,也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斯大林街。斯大林被苏联人自己否定后,这条街才又改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只见这条宽约一百米的雄伟道路中间铺设了绿地,笔直地朝东延伸,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十五层楼的公寓,虽然这片景象十分壮观,但街上却鲜有行人的影子。

车子从广场转入布雷斯勒大道,他们根据雷记者所画的地图一直向北行驶,却一直找不到前往癌症研究所所在地布甫的路。他们向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年轻男子问路时,一位警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他们有什么事。

“我们想要去位于布甫的林登堡·贝克癌症研究所,要怎么去?”

“癌症研究所?我不知道。但如果要去布甫的话,沿着这条街开十分钟左右,在下一个t字路口往右转。”

车子再度前进,在t字路口向右转后,四周的景色陡然一变,眼前尽是毫无人迹的荒郊。放眼望去,麦田和小山丘一望无际,偶尔有几间白墙、棕色柱子支撑的农舍,根本没有任何像研究所的建筑。

“市田,会不会走错了?”财前不安地问道。

“我完全按照警官的指示,应该不会错。我们再开到前面看看。”

市田加速前进,但开了好久,仍然只见麦田和小山丘。财前不禁焦急了起来。

天色渐暗,在渺无人烟的东德郊外这样乱闯,不免令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并且依规定必须赶在六点以前回检查站。此时,市田突然踩了剎车。

“教授!会不会是那里?”

他指着右侧一片树木茂密的小山丘上。绿树丛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幢略带灰色的建筑物。虽然有点小,但参照地图,发现这里就是林登堡·贝克。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

财前说完,市田便刻不容缓地踩了油门。车子沿着刚好可以容纳一辆车通行的乡间小路往上开,隐藏在郁郁苍苍的树林之中的灰色建筑物渐渐显现全貌。这是一幢藤蔓缠绕的老旧五层楼房,车子开过去一看,发现大门上挂着“德国科学院附属医学·生物研究所”。财前要求市田停车。在这幢建筑物中,有一座具有世界级研究设备的癌症研究室。财前克制住心中的激动,情不自禁地下车走近大门,守卫立刻放下像普通道路栅栏一样的横杆,上前盘问。市田回答道:“我们从日本来,要来参观这所研究所。”

对方拉起栅栏让他们通行。走进大门,前往玄关的路上,财前要市田别理会前台人员,直接走进去。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他担心前台的人会拒绝他们参观。然而,寂静的玄关不见人影,前台空无一人。财前和市田立刻搭乘一旁的电梯上楼。一出电梯,看到一道昏暗的长廊,每间房间都大门紧锁,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发出回音。

来到走廊尽头时,财前停下脚步,他们实在太幸运了:走廊尽头挂着“癌症研究室主任 E·海格教授”的牌子。他是一名世界级的癌症学者,财前也听过他的大名。

财前不顾自己没有事先预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带介绍信,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哪位?”一位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女子开了门,“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女子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两位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我是来自日本的浪速大学的教授财前,日前在海德堡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参观过中央癌症研究院,所以,很想参观一下这座著名的德国科学院的癌症研究室。”

秘书拿起嵌在墙上的对讲机,联络不知道身在何方的海格教授。不久,对讲机的彼端传来了海格教授的声音。“我是海格教授,你们经过德国科学院的许可了吗?”

“没有。”

“如果没有德国科学院的许可,谁都不能进来参观。”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到海格教授的声音,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可怕的冷清。财前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曾经有位日本学者参观过这里,希望您也可以通融一下。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找到这所伟大的研究所的。”

财前说完,对方沉默了片刻。

“他是科学院邀请的。”

“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位学者的名字?”财前立刻问道。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只要知道这个人的姓名,自己就一定可以通过某些渠道获得科学院的邀请。

海格教授再度沉默了片刻:“不行。没有科学院的允许,我什么都不能透露。希望你现在就立刻离开。”对讲机“喀嚓”一声挂断了。

“海格教授现在在哪里?”财前问秘书。

“我无法告诉你,请回吧,我送你。”

秘书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带着财前和市田走了出去。走在来时所通过的昏暗长廊上,财前的脑海里再度响起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比希纳教授说的一番话——“所谓‘学问无国界’是骗人的。在这里,东德和西德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在和这条走廊一门之隔的地方,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最优秀的癌症学者,他们正在从事着先进的研究,却被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间的政治围墙阻隔,让财前不得其门而入。财前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无法置信的情感,走出了研究所。

雷吉俱乐部的宽敞大厅内人声鼎沸,两、三百张座椅上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

正面双层的舞台上正举行着喷水秀,几千条水柱随着轻柔的音乐忽高忽低、悠游自在地翩翩起舞。水流时而被聚光灯照得一片明亮,时而闪耀着七彩光芒。随着一阵更加响亮的音乐,双层舞台的下层出现了许多彷佛是水中精灵的舞者,正以七彩水柱为背景,跳着排舞,音乐、水柱和舞者编织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

财前被眼前的表演深深吸引,东德之行那种令人不快的紧张感和沉重的疲劳感一扫而空。他将盛着白兰地的杯子放在掌心加温,环顾四周,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部电话,酒酣耳热的观光客们拿着电话滔滔不绝地聊天、热闹地欢笑、吵闹着。

“教授,我们也来玩电话游戏吧。”

市田说完,拿起电话,看了看写着大厅内所有桌号的表格,拨通了电话。一阵电话铃声后,斜前方两张桌子上的电话亮起了灯,三个年轻女孩争先恐后地拿起电话。市田操着流利的德语说道:“我们是一二六号桌的两位日本人,被你们的美丽打动了。”

三个人一起看往财前他们的方向,笑着回答:“多谢了!”

但市田立刻挂了电话。“怎么样?教授,这次换你试试了。你可以看这张桌号表,打电话到你喜欢的女人所在的桌号,问她要不要到这里来,或是要不要一起跳舞。其实换个角度来看,电话也是一种传递爱的信息的方法。”

市田指着桌子旁一根管状的圆筒,说:“你可以用这里的便条纸,写上情书,再写上对方的桌号和这里的桌号,丢进圆筒。这个圆筒是装有压缩空气装置的通风管,会自动将纸条送到办公室,经过分类后,再从对方桌子旁的圆筒里跳出来。”

“这很有趣。不愧是德国式的实用科学,我们也来试试。”

财前拿起一旁的便条纸,用德文写上“我们是日本医生,要不要和我们跳舞?静候佳音——一二六号。”然后将纸条丢进圆筒。

两、三分钟后,坐在二八〇号桌的两位年轻女子看着财前他们的方向,两人的头凑在一起,好像也在纸条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财前他们桌上的圆筒“噗”的飞出一张纸条。

“日本的医生,太好了,我们马上就过去——二八〇。”纸条上潦草的字并不怎么漂亮。

“市田,和这种女孩子一起跳舞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她们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娘或妓女,只要看顺眼了,之后就看各自的缘份了。”

“太好玩了,还真来对地方了!”财前的眼中露出醺然陶醉的愉悦。

“你们好!日本的医生,欢迎光临!”刚才传纸条的女人走过来爽朗地打着招呼。两人不像远看时那么年轻,年约三十岁,一个金发,另一个棕发。穿着玫瑰色洋装的金发女子体态丰满,两片厚唇非常性感,和庆子有几分神似。

“市田,我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说完,财前搂着金发女子的肩膀走向大厅。

大厅内以七彩水壁为背景,播放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几对男女沉醉地相拥而舞。财前拥着丰满的女体,想到明天要在慕尼黑大学施行观摩手术,酒突然醒了一大半,但他立刻驱走了那些念头,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女人。

“我希望一整晚都拥着你跳舞……”他的嘴唇紧贴着女人的耳边说道。

一到慕尼黑机场,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芦川和波尔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员已经在机场迎接了。芦川一看到财前,立刻跑上前接过行李。

另外一位和芦川年龄相仿,但个子较高的研究员则说:“财前教授,欢迎您。慕尼黑大学医学部外科的所有成员,都十分感激能有机会观摩您的手术。”

他脸上泛着红晕,说完,立刻引领大家前往停在机场门口的汽车。

财前一坐上车,身体便重重地倒在座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风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铅块般沉重的疲倦。芦川关心地问:“教授,您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劳累了?今天将施行的观摩手术已经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除了要求您施行手术的科系以外,许多内科、小儿科、皮肤科的学员也提出了希望观摩手术的申请,挤不进观摩室的学员只能集中在小礼堂内,从电视屏幕上观摩。身为内科研究员的我也感到无上光荣!不过,您好像不太舒服,身体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即使我的身体状况再差,一走进手术室,就会浑身精神抖擞。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体状况无关,会自己正确地动作。”

财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对自己在极度疲劳的状况下动手术也有些许不安,“万一……”的念头掠过了财前的心头。他重重地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甩去这些杂念。望向窗外,车子已经进入慕尼黑市区。前后左右都是整齐的石块道路,车流量也逐渐增加,随处可见绿意盎然的广场,整个城市充满宁静的和谐,不愧是巴伐利亚州的首府。车子进入以一整排核桃树作为行道树的大路,两旁林立着许多三层楼的古典建筑,最后停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部的正面玄关。三位秘书出来迎接,带他们去二楼的教授室,波尔夫教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财前教授,你终于来了。刚才,他们告诉我飞机晚点半个小时,我还在担心呢。手术将从下午一点半开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他指着铺着厚实地毯、宽敞房间一角的沙发说道。

“在日本时,我经常连续站着做两、三台手术,旅途的劳累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财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绪激昂,希望早一点动手术。

“是吗?那我们先看病患的病历和X光片。”波尔夫教授把桌上的病历和X光片放在财前的面前。

<small>姓名 D·约瑟夫 书籍销售业 男(五十二岁)</small>

<small>主诉 吞咽困难,胃部有膨胀感</small>

<small>目前症状 无法摄取正常饮食,目前摄取流质食物</small>

财前凝神细看病历,又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并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看了一眼读图机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光片,发现食道下方的后壁上有一个拇指大的阴影。

“这很明显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完,波尔夫教授带财前往二楼的手术室。推开手术室的大门,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护士长的护士正拿着手术衣恭候财前。财前洗手消毒后,换上蓝色的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口罩和橡胶手套。波尔夫教授也换上了蓝色的手术衣。

“那我们去手术室。”

正当波尔夫教授要率先走进手术室时,护士长小声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太好了!财前教授,今天刚好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来我们心脏外科,听说你要施行观摩手术,便说要到观摩室观摩。”

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脏外科专家。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荣。”

财前随着波尔夫教授走进手术室。手术室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和洁白的墙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发光,其中的一面墙由整面玻璃构成,这面玻璃墙其实是电视远隔操作室观察手术的大屏幕,另一侧夹层楼面的玻璃屋就是观摩室。财前抬眼一看,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财前缓步走向中央的手术台,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病人已经送了进来,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四位护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财前。波尔夫教授转过身来告诉财前:“这五位医生和护士是协助你这场手术的工作人员,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库兹。”

担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库兹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员致意:“衷心感谢!非常荣幸能担任财前教授手术的助手。”

今天首次见面的这位外科医生操着一口德语,蓝色手术帽下闪着一双蓝眼睛,他将担任自己手术的助手。财前惯有的自信不禁产生了些许动摇。

“手术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一名护士说道。

财前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病患,已经全身麻醉的病患白色的肌肤上闪着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状态。财前做了次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了两、三个有关病患的麻醉状态和全身状况的问题,抬头看着无影灯。

“请把灯调到可以从右下方照到病患上腹部的角度。”

无影灯的照射角度会影响到手术能否顺利进行,因此,财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请助手移动无影灯。第三助手向隔着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后,无影灯开始向右斜方移动。

“就停在这个角度,全面照射!”

病患的上腹部在灯下一清二楚。财前调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术室内安静得彷佛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财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观摩的波尔夫教授也注视着财前的手。装在无影灯内的摄影机开始转动,发出“吱”的声音。财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精悍,刚才的疲劳感顿时烟消云散。

这是我在国外的第一场观摩手术,无论如何都要成功!财前伸了伸手指。

“手术刀!”

刀影在灯火通明的灯光下一闪,财前已经一口气剖开了病患的上腹部正中央。

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围发出一阵惊叹。这声惊叹彻底放松了财前的紧张感,立刻找回平时的自己。病患的脂肪层比日本人更厚,手术区域比原本预计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将双手伸进渗着鲜血的腹腔,仔细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细胞转移到相邻的器官或腹膜上,手术的难度就会增高,也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所幸并没有发现转移的现象,癌症只发生在食道下方。

财前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从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详细触诊,当来到第三狭窄部后壁附近时,摸到了坚硬的肿瘤。他指尖一用力,将食道后壁转到前面,立刻看到一个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肿瘤。

“癌肿瘤只发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进行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着,财前瞄了一眼时钟。二点四十分……现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术!财前在心中下了决定,务必要在三小时内完成手术。

“要先切除胃。尖头手术刀!”

他一把接过尖头手术刀,将胃从横膈膜割了下来,并将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层横膈膜环状切开,伸入指尖,缓缓拉出食道。

“用食道钳子夹住下方。”

助手一个不留神,没有用钳子夹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进去。财前皱了皱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脚踹开助手,但眼下却不能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抢过助手手上的钳子,亲自握住了钳子。他目测着肿瘤边缘上下四厘米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划,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当熟练的医生,也需要用手指触诊肿瘤后,决定好切脱机,最后才敢动刀。财前大胆的手术方法让三位助手和波尔夫教授惊讶得瞠目结舌。

“准备剖开胸部,手术刀!”

财前切完病灶后,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划了一刀,将食道上方拉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大动脉和心脏推向侧面,以免不小心割伤。然后再将手术刀放在纵膈膜上,仔细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后,只剩下这次手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残胃缝合的工作了。

财前又做了次深呼吸。护士站在背后,为他擦去额头和脖子上即将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悬在腹腔内的胃的底部,必须将之拉至食道割断的地方再进行缝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当,胃的小弯侧就会卡到,无法拉至食道的位置。

财前将胃底部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划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钳子夹住两端,然后迅速缝合。他的手指彷佛自有生命一样,奔放而灵巧地缝合着食道和胃。

财前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睑上也沾满了汗水。再加把劲,只要缝合完毕,就只剩下将排压状态下的内脏放回原位,并将剖开的胸部和腹部缝合。

“手术结束!”

时钟指向四点二十六分,手术花了二小时五十六分钟。结束的那一瞬间,彷佛水珠忽然“啪”的一声滴落般,掌声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

“太精彩了!这种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围在财前周围的助手和波尔夫教授的感叹声不绝于耳,彷佛决堤的洪水。夹层观摩室内的观摩者也为财前的手术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汉堡大学马拉教授也站了起来,为财前鼓掌。财前满脸汗水地向马拉教授行注目礼,并感谢助手和波尔夫教授在手术上的大力协助,内心感到满足无比。他不禁想为自己初次在外国举行观摩手术,就获得如此圆满成功而欢呼。

波尔夫教授和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为财前高高举起大杯装的慕尼黑啤酒:“向财前教授高超的手术技巧表示敬意,干杯!”

醇厚的啤酒冒出白色的气泡,财前的眼中闪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彼此彼此,教授提供我做观摩手术的最佳场所,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谢。而且,你们还特地邀我共进晚餐,不胜感激!”

在慕尼黑这家著名的特格尔斯多贝餐厅内,财前环顾着洋溢古典风情的豪华装潢回应着。

波尔夫教授说道:“在我们看来,今天的手术,再熟练的医生也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但你身在国外,而且这些助手都是你不熟悉的,在这些不利条件下还能够在二小时五十六分钟完成,实在太了不起了!”

头发花白的马拉教授注视着财前的脸:“如果只是比速度,或许还有人可以和你一较高下,但像如此动作迅速而刀法准确的手术,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全拜波尔夫教授安排了优秀的工作人员所赐,况且接受观摩手术的病人的病症也刚好适合我的手术方法。”财前以典型的社交辞令谦虚地回答道。

“不,你太谦虚了,是你的手术太高明了。不过,我在挑选接受观摩手术的人选时的确费了一番工夫。在我的科里,病人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经济比较困难的病人或是患有罕见疾病的病人,这些人的住院费、治疗费完全免费;其次是健保的病人;再次则是自费病人。以前,做观摩手术的病人通常都是从免费或是健保病人中挑选,但因为这次是财前教授的观摩手术,所以也将自费病人纳入考虑了。在我们挑出适合的病人、与对方交涉的过程中,那位自费病人表示,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日本教授,就愿意接受观摩手术。”波尔夫教授一边用叉子叉着熏猪肉,一边说道。

“如果在日本施行一台像今天这样的手术,你可以得到多少医疗报酬?”马拉教授问道,西方人向来直话直说。

“我一马克也拿不到。”

“为什么?”他满脸愕然。

“我是国立大学的教授,算是国家公务员,不管施行怎样的手术或是多少台手术,都只领取国家规定的薪水。尤其在日本,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的职务是以教育和研究为重,从事诊疗的工作也是以此为目的,所以个别的诊疗并无法得到额外的报酬。”

“哦……我们这里可以将在职医院百分之十五的病床用于自己另外收费的病人,诊疗费用由教授自行决定。日本的教授有这样的权限吗?”

“没有。我们国立大学的教授是国家公务员,没有像您所说的特别权限。而且,也禁止自行开设诊所或私下看诊。”

“那么,那些一定想要让你诊治的特别病人该怎么办?”

“他们必须到大学附属医院的门诊部挂号,付规定的一马克十芬尼,只要我当时在门诊,就可以为他诊治,这就是日本的保险医疗制度。”

波尔夫教授和马拉教授面面相觑,一脸的难以置信。

“日本美其名曰‘教育’和‘研究’,根本就是把医学人员当做廉价劳工!”马拉教授突然愤愤不平地说。

“对不起,我的话太失礼了。今天见识了你优秀的技术后,我想推举你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

“什么?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财前反问道。

“对。所以麻烦你把以前发表过的论文摘录译成德文后,寄到德国外科学会。”

财前的眼中满溢感动:“这么高的荣誉,我实在太高兴、太感激了!真不知该如何表示……”

说完,财前深深地低头道谢。

正文 第十六章

财前去德国两个星期了,佐佐木庸平的身体状况却愈来愈差,并断断续续地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面容憔悴。昨天晚上,他又再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虽然护士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和强心剂,并用垫子垫在他的背部,让他上半身保持坐姿,努力使他的呼吸保持顺畅,但他的模样仍然痛苦不堪。

佐佐木的妻子良江从昨晚起就完全没有阖眼,一脸惨然,她担心地看着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的丈夫。虽说手术成功了,但至今已过了三个星期,他的身体非但没有康复,还被各种症状折磨得愈来愈衰弱,她的内心有种无法承受的不安。万一……光想到这里,就让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个女人家,又毫无才干,该怎么养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中二年级的次子?更要怎么掌管雇用了四十三名员工的布料批发店?

“咚、咚”,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来人不出声地推门,良江立刻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来了。信平把门打开一条缝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病人,当他发现病人睡着时,便朝良江使了个眼色。良江蹑手蹑脚地走近信平,以免吵醒病人。

“大哥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信平语气沉重地问道。这一阵子,他每天都会来看大哥。

良江对他摇了摇头:“不仅没好,昨晚开始,呼吸困难的发作间隔愈来愈短了,虽然每次都靠镇静剂平息下来,但他的身体很衰弱,现在也是靠三个小时前打的镇静剂才睡着。”

“主治医师怎么说?”

“他昨天住在医院,一直过来观察,今天早晨也来看过,但还是说不清楚,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动手术的医生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要一个月之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是主治医师柳原。

“情况怎么样?”

他看了看庸平枕边的温度计,测量着脉搏。庸平微微睁开凹陷而无神的眼睛,随即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体温三十七度二,脉搏九十七。脉搏有点微弱,但呼吸困难的情况似乎好了一点。”

“但一再发生呼吸困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良江不安地问道。

弟弟信平也说:“医生,怎么会拖这么久?而且,我大哥的身体现在也衰弱得很了。”

柳原眨着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说:“这不是问题。再继续观察一下,如果还是无法稳定的话,会采取新的处置方法……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联络。”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离开病房。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负责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后,走向第一外科医局。一路上他回想着刚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财前教授的贲门癌手术十分成功,手术后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咙的现象,并无其他异常,之后的一星期内却突然出现发烧和呼吸困难。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因此连续使用了氯霉素,症状却不见改善。使用了那么多的氯霉素却不见效,代表并不是术后肺炎……难道……想到这里,柳原不禁回忆起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的话——“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财前坚持X光片上的肺部阴影是病人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所以诊断为术后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认为病患的呼吸困难应该和肺部的阴影有关。”这番话突然重重地敲击在柳原的心头,柳原倏地停下脚步。从中庭t字型的走廊向右转,就可以通往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他往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又想起两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会诊,自己向他请教有关佐佐木庸平症状时的情景。金井副教授虽然略显犹豫,但最终还是认为既然财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观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这样处理,自己不过是个区区医局员,当然只能奉命行事,这是研究室的规矩,他只要遵守这种规矩就好了。柳原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顿时张大胆怯的双眼,径自走回医局。

第一外科医局正沉浸在一天的门诊即将结束的轻松气氛中,几位资深助理喝着从食堂带回来的咖啡聊着天。

“你最近有没有去参加金井副教授的临床研究会?”其中一人问道。

“谁要去啊。去抱这种一、两年就会被外放的临时副教授的大腿有什么用?我们白天在大学的门诊就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晚上还要去诊所值班打工,没日没夜地面对病人、病人、病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坐在桌子正中央,资历最老的助理一脸不屑地说道。

“我们这些助理根本没有星期天,连看场电影或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每个月只靠区区二万元的微薄薪水,已经年过三十了,连结婚也没个着落。”有人抱怨着。

“叹气有什么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不如抱紧安西医局长的大腿,找对机会,好好放自己一个假,喘一口气。不过,佃讲师可是教授身旁的第一号小鬼,对他可要多提防着点。”

另一个人说完后,大家哄堂大笑。柳原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所措。

“原来是你,柳原。怎么了?这么沮丧……”坐在门口附近的人发现柳原,抽着烟问道。

“啊,有一位病人的情况不太理想……”

“哦,就是教授动手术的那个吧。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签,负责这种病人,做好了是理所当然,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听说你昨晚没回家?”

柳原回答:“是。”

“来来,赶快坐着休息一下吧。”

柳原在门口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昨晚因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三次,早晨九点之后开始门诊,上午的门诊结束后,便立刻去病房观察自己负责的病人。此时,全身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今天晚上还要去其他诊所值夜班打工呢。

“我把下午的邮件放在这里啦。”庶务科的女职员说了一声,就把寄给第一外科医局的学会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医疗器材公司的广告丢在门口附近的桌子上。一名助理站了起来,一一翻阅所有的邮件:“财前教授寄来一张印刷精美的明信片!”

最资深的那个助理立刻将明信片拿了过来:“是教授从海德堡寄来的亲笔信,他是写给所有人的,我来读给你们听。”

于是,他就把明信片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声朗读出来——

<small>我在海德堡大学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非常成功。演讲结束后,主席斯坦利教授亲自跟我握手致意。当晚的招待酒会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同时也是世界级的癌症学家的比希纳教授也对我赞不绝口,并允许我参观由他兼任主任、目前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在招待酒会上,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邀请我前往他们大学施行观摩手术。虽然这是我首次出席国际学会,但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全归功于我平时不懈的钻研。我独创的手术方法得到国际学界如此高度的评价,回国后,将更加充满自信地指导各位。希望各位在我出国期间,也能够日益精进。</small>

这夸耀的文字内容令人联想到财前教授那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神情。

“哇,真了不起!虽然我们该为教授的成功喝彩,但听他的口气,等他回国之后,我们就要准备过苦日子了!”

资深助理读完信后的感言,立即引来一阵大笑,虽然也有人夸张地模仿起财前教授的样子,但柳原却笑不出来。想到财前教授在国际上受到高度评价,目前正在光荣出访,而自己却在负责看护教授出发前给做过手术的病人,并对教授指示的处置产生了疑虑,一种复杂的无奈袭上心头。

突然,医局的电话铃声响了,柳原拿起了电话。

“喂,请找柳原医生。是柳原医生吗?这里是三楼病房护理站,三六零号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发作了,请你马上过来!”

对方的声音异常紧张。柳原赶紧放下电话,冲出医局。

一走进病房,佐佐木庸脸色苍白,扭曲着身体,十分痛苦的样子。

“喉……喉咙……”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难过得五官揪成一团。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着脉搏,并要求护士量体温。庸平挺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满脸大汗。

“脉搏一百三十,体温三十七度六……”

虽然发烧情况不严重,但脉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将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听见呼吸声异常急促,叩诊时,左胸发出沉闷的浊音。依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只靠注射镇静剂解决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准备注射器!”

护士跑回护理站,拿来一个装着十厘米针头的穿刺用注射器。

“医生,住手!”

良江高声喝阻,信平也制止道:“医生,你要做什么!”

柳原让护士压住病人的身体,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诊了要插针的位置后,便按住那个部位将长长的针头刺进。庸平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

“很快就会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体突然平静了下来。柳原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的针筒向后拉,他的视线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许多略带红色的胸水!柳原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凝视着注射器,这已经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这代表已经出现了癌性肋膜炎!想必昨晚开始发作的呼吸困难是因为含有癌细胞的胸水积在肋膜腔中,压迫肺部和心脏引起的。里见副教授的担心果然没错!柳原的额头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医生!我先生怎么了?”

柳原好像被吓着似的抬起了头。

“这是因为胸水积聚引起了呼吸困难,我立刻请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过来看。”

“里见医生,去找里见医生来!”良江发狂般地大叫着。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病患要由代理财前教授的金井医生来诊治。”

柳原为了慎重起见,又拿来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五毫升胸水,拿去做病理检查。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金井副教授进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况,立刻询问:“肋膜穿刺的结果怎么样?”

“肉眼就可以看出带有血性,但为了慎重起见,目前正在做病理检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证实了是血性胸水。

“你没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没有,只抽了五毫升用来检查。”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虽然经过穿刺排液处理,病人暂时会感觉舒服一些,但几小时后又会产生,重复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逐渐减少,病人会陷入极度衰弱的状况。

“好,要注射强心针,用氧气罩,补充氧气!”

病房护士长和三位护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内跑进跑出,搬来了氧气筒,转眼间就搭好了氧气罩。

病床床头周围用透明的塑料布围了起来,装在氧气筒上的橡胶管插进了氧气罩内,根据氧气测定仪的刻度向氧气罩中输送所需的氧气量。当氧气送入时,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动着。氧气罩中,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没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脸惨白,剧烈地喘息,看起来就像在水中溺毙的尸体一样可怕。

“医生,到底怎么样了?”信平压低着嗓子问。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声地看着氧气罩。庸平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浅,愈来愈长,一开始还张口在呼吸,渐渐变成只有鼻翼在抽动。一分钟的呼吸次数只剩七到八次……虽然增加了氧气的浓度,但他的呼吸数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动了一下。

“老公!是我!振作一点!振作……”

良江隔着氧气罩大叫着。庸平的眼睛呆滞地张开,挪动着手,嘴巴微微张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开始失去意识,呼吸变得更浅、更长,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着,但动作已经无法连贯。

“强心针!”

金井副教授的话音未落,柳原立刻将手伸进塑料罩中,在病人满是针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剂强心针。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动了动嘴唇,但呼吸变得断断续续,脸颊和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任谁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抛下我就走了!”良江拨开氧气罩,扑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紧紧握住兄长的手。

“金……金……库……”

庸平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断了气。柳原测量庸平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一点一灭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完全没有反应了。他再度量了脉搏,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双手交迭后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声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则在一旁低垂着头。

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里见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边,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泪汪汪地抬头望向里见。

“医生,我该怎么办?”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里见闭着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转头看着柳原,以极度愤怒的声音说:“柳原,这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面对着佐佐木庸平的遗体,相同的话题已经讨论了三个小时。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灵,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说是术后肺炎,到快死的时候才说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自己死得这么莫名其妙,大哥怎么能够接受啊!”

信平对解剖的建议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却说:“但是,他死得这么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肿的眼,看着还未送往灵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着死亡时的痛苦姿势。长子庸一甚至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面,他悲愤万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妈,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叔叔说得对,应该请院方解剖,了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个手术后就不闻不问、跑到国外的财前教授的责任!里见医生,我说得对不对?”

还是学生的庸一直话直说,里见静静地坐在遗体枕边的椅子上:“解剖并不是为了判断是否有误诊、误疗,而是要从医学的角度来了解,在接受贲门癌手术后三星期的时间内,到底如何引发了癌性肋膜炎?癌细胞是以怎样的方式转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这样的话,不仅可以让家属更能接受这个事实,解剖结论也可以成为医学上的宝贵数据。身为最初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医生,我也极希望了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们同意解剖,最好赶快作决定。时间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无法了解正确的情况了……”

长子庸一说:“妈,我身为长子,绝不能让爸死得不明不白!赶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了解真相!”

他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良江犹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话打动了。“那,医生,就拜托你了……”

“是吗?谢谢你终于下了决心。”

里见怜惜地看着良江,立刻按下了护理站的对讲机。

“柳原,请你马上过来。”

一直在护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现在病房。

“家属决定解剖遗体,请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托病理学大河内教授执刀,也顺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后,请护士做好准备……”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了,身体僵直在那里,但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柳原一离开,两位护士就走了进来,准备将遗体送往解剖室。

护士抽走遗体下方的垫被,让遗体直接躺在床垫上,并盖上白布。虽然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遗体因为垫被的保暖作用而产生变化,但家属们看到垫被被抽掉后,遗体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仍然感到极度不忍。良江再度泪流满面。

深夜的走廊上响起轻轻的推车声,移送车推进了病房。

“刚才,解剖室打电话来通知已经准备就续,可以把遗体送过去了。”护士说完,用白布盖起了遗体,移到移送车上。

“请家属在这里等一下,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里见虽然这么说,良江却十分坚持:“不,我们一起送过去,这也是我们送他的最后一程……”

良江随着里见站了起来。护士静静地推着承载遗体的移送车,似乎怕推车的声音会惊动其他病房。里见、柳原和家属则跟随其后。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穿过中庭正中央的信道,前往与医院大楼有一段距离的解剖室。夜空中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漆黑中,只有下雨前闷热的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拂动着覆盖遗体的白布。

“医生,要在哪里解剖?”走在里见身旁的信平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里见沉默地指了指尽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紧急出口”的灯发出微弱的光,让家属觉得那里彷佛是个弃尸场。

“怎么在这种地方……”良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袍的大河内教授。虽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但他依然毫发不乱,保持着惯有的毅然气度。

里见和柳原鞠了一躬,迎接大河内教授。

“教授,不好意思,还劳烦您深夜过来执刀。”里见向大河内打着招呼,柳原也低头致意。

“没关系,身为病理学教授,即使是深夜,只要有解剖工作,当然要火速赶来。对了,自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因为家属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做出同意解剖的决定,已经差不多过了四小时……”

“四小时吗?好,是要了解从贲门癌发展为癌性肋膜炎的过程,以及真正的死因,对不对?”

柳原已经在电话中将原委告诉了大河内,因此,他只针对重点问了里见。

“是。这位病人一开始是由我诊治的,虽然在所有的检查中都没有出现癌症的反应,但我仍然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所以才请财前诊察,诊断出贲门癌后,立刻动了手术。但手术后的症状似乎有些问题,因此,医院有责任厘清,而且,这对学术研究十分重要,家属也同意解剖。”

里见想到,刚才发了一份电报给身在德国的财前,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讯,他最晚应该在明天傍晚就可以收到。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躺在移送车上的遗体。

“这位病人就是你上次来找我询问相关症状的病人吧?也就是说,由你做内科诊疗,财前诊断为贲门癌后做了手术,身为你们老师的我则负责解剖,这实在是很大的巧合。”

大河内说完,便引领移送车走向解剖室。来到解剖室前,老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位解剖助手在门口迎接大河内教授。

“把遗体推进来。”

大河内教授一声令下,家属们立刻浑身僵直。

“家属不能进来,请各位到灵柩室等候。”

里见说完,良江提出了身为妻子的最后一个要求:“医生,请你们不要动到他的脸。”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好。”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载着佐佐木庸平的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声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门后。

深夜的解剖室笼罩在一片不寻常的明亮中。平时只要遇到大河内教授解剖,观摩室内就挤满了学生和医局员。此时,观摩室内空无一人,崭新的磁砖墙和立在防水水泥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当载着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车推进来时,看起来像是解剖室管理员的五十多岁的杂务工,穿着橡胶工作服和长靴,一言不发地走近移送车,熟练地脱下遗体的衣物,和解剖助手合力将遗体搬上解剖台。失去弹性的遗体发出沉闷的声响,重重地躺在解剖台上。

“要从头部开始吗?”杂务工抬起眼睛问道。

“不,家属要求不要解剖头和脸,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听到大河内教授的回答后,杂务工弯起矮胖的身体,把佐佐木庸平的遗体向上拉,将其无力垂下的双手放在两侧,并稍微分开双腿。

“准备好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河内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胶手套及一个大大的口罩,以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记录助手示意。解剖助手与记录助手隔着解剖台,站在大河内对面,在一旁见证的里见和柳原则站在遗体头部的位置,以免影响执刀。

躺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虽然是癌症病患,但由于在手术三周后就过世了,所以并不是十分瘦削。

“现在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大河内率先向遗体鞠了一躬,所有人也跟着深深地鞠躬。

首先是遗体体表的观察。

“体格,中等;

“营养状况略显不足的男尸;

“颜面和四肢均有浮肿;

“上腹部正中央有切开的伤口”

大河内描述着遗体表面的情况,一旁的记录助手迅速地记录着。在肃静得没有任何声响的解剖室中,只有大河内口述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

大河内拿起解剖刀,将刀尖放在甲状软骨上,由颈部朝下肢的方向一刀划了下去,切口渗出半凝固的尸血。解剖助手将剖开的表皮左右剥离,显现出被肋骨覆盖的胸廓。大河内用肋骨刀“嚓嚓”地剪断所有肋骨后,又剪开胸骨和锁骨的关节,立刻看到胸腔内部,心脏和肺都浸在胸水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左侧的胸水带有血性。

“胸水比预估得多,可见肺部受到压迫,造成呼吸困难的情况相当严重。”

大河内让解剖助手以量杯汲取胸腔内的胸水,并测量胸水的量。

“左胸水量为四百九十毫升,呈血性、浆液性;右胸水量为三百毫升,淡黄色,略微浑浊。”

大河内对记录助手说完后,开始检查腹腔内是否有腹水。贲门癌手术切除腹部食道、胃和脾脏后的腹腔内出现了奇妙的空隙,但完全没有腹水。

“没有腹水,接下来解剖腹腔。”

他凝视着空肠和食道连接的部分。这里正是财前执刀切除胃部,将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位。大河内慎重地观察着缝合部分周围,完全没有任何浮肿和炎症。

“贲门癌的手术本身十分成功,可说是无懈可击。”

在肯定手术的成功后,他开始取出腹腔内的器官。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连在一起的十二指肠、小肠、大肠并取出腹腔,一阵刺鼻的恶臭传来。

接着,大河内又取出了肝脏、胰脏、肾脏和副肾,放在解剖台旁的检查台上,耸起肩膀深呼吸了一下。对年迈的大河内而言,深夜的解剖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但他从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依然充满凛然的气魄。

“接下来做胸部解剖。”

大河内再度将视线移至胸腔内,审视肺部是否有粘着现象,以及癌细胞是否浸润到胸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继续检查心脏。当他以手术刀切开心囊时,淡黄色的心囊液随即淌了出来。解剖助手立刻汲取并加以测量。

“心囊液一百毫升,没有异常。”

听完助手报告,大河内将肺和心脏捧出胸腔外,以免造成损伤,然后依次取出食道和气管。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电锯锯开了脊椎骨,大河内取下一段骨髓,以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骨骼。

“现在开始检查器官,一定要正确记录。”

他一一拿起置放在检查台上的腹部器官,夹在指尖上仔细地察看着。

“腹部器官完全没有异常,食道、空肠缝合部分及周围没有炎症,也没有癌细胞转移的迹象。”

柳原紧绷的面部稍稍松弛了下来。

“终于要解剖关键的胸部器官了……”

大河内双手捧着发出紫红色黯淡光泽的左右肺部,缜密地观察后,视线停在左肺下叶红黑色的硬块上,他仔细地以指尖抚摸后,命令道:“手术刀!”

他将手术刀伸进左肺下叶迅速割开剖面,灰白色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赫然显现,其周围还有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左肺下叶有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为灰白色,是癌组织。周围有两、三颗米粒大的癌细胞转移病灶,是癌性肋膜炎。”

他的话毫不留情。里见屏住呼吸凝视着左肺,柳原的脸色刷地惨白。里见预测得没错,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上的阴影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癌细胞的转移。

“教授,转移的路线……”柳原的喉咙似乎哽住了,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问道。

“等一下再告诉你!接下来看心脏。”

大河内并不理会柳原的发言,触摸着比肺略硬的心脏,将手放在左侧。“心脏的右心房、右心室都有扩张,是肺虚脱造成了心脏的负担。”

然后,他以手术刀剖开心脏,确认了各瓣膜的异常后,将扩大的心脏出示给里见和柳原看。

“肉眼观察就此结束,各器官的显微镜检查以及生物化学的检查报告要在几天后才能出来。”

他挑选出要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器官,命令道:“保存好器官,开始缝合尸体。”

助手将器官放在秤上称重后,谨慎地以纱布包起每一个器官,放进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保存。杂务工将发黑的棉花塞进遗体空荡荡的胸部和腹部,以做这一行二十多年的工匠手艺开始缝合表皮。缝合完毕后,将遗体擦拭干净,并用绷带包起缝合口,准备放进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已经放在解剖室的入口了。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解剖时间为一小时二十分钟。记录助手帮大河内取下渗满汗水的大口罩。

“综合我所看到的……”他看着柳原,柳原好像等待宣判一样地低垂着头,“胃部贲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到左肺下叶,在某种契机下,癌细胞大量增殖,到达肺肋膜,引发了癌性肋膜炎。因此,肋膜腔内积满了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肺部因为受到压迫导致机能衰退,引起了循环不全,因而造成心脏衰弱,最后因为心脏功能不全而死亡。”

大河内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说道:“至于胃贲门部位的原发癌到底是经由什么方式转移到左肺下部,进而急速增加,以及手术后引发癌性肋膜炎的原因到底是无法克服的因素引起的,还是因为手术的侵袭,或是其他原因所致,则必须等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结果才能做结论。”

他严厉的声音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寂静无声的走廊远处,传来车轮咯吱作响的声音,灵柩室的门打开后,装着庸平遗体的棺材被推了进来。家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迎接着移送车上的棺材。

两位护士将棺材推到排列着陈旧佛像和线香的冷清祭坛前,随即打开了棺材盖子,供家属瞻仰。

良江注视着棺材里身穿白衣,双手交迭在胸前的丈夫遗体,看着他胸口上绑住伤口的白色绷带说:“老公,是不是很痛……很痛吧?”

她伸出双手抚摸着丈夫的胸口。信平和庸一也热泪盈眶,但看到里见和柳原随着移送车走了进来,信平立刻问:“医生,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柳原低着头,里见则默默地看着遗体。

“今天的解剖仅限于肉眼观察和以手触摸的范围,接下来还要对器官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几天后才能发表完整的解剖报告。但从今天的解剖了解到,原发在胃贲门部位的癌症转移到左侧肺部,因此并发了癌性肋膜炎,导致肋膜腔内蓄积胸水,进而引发心脏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

“原因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引起的癌性肋膜炎?”信平不由得看着柳原反问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动手术的财前医生在手术前后都说是早期发现,除了贲门以外,完全没有转移到其他地方,现在却说转移到肺部……你的意思是说,堂堂大学医院的教授没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吗?”

面对信平满脸怒色的追问,柳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当时可能……还没有转移……所以,财前教授可能……”

“可能什么?即使在手术前还没有转移,手术后自从我大哥身体状况变差以来,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你们还说是术后肺炎,每次发作就给我大哥打镇静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财前教授说是术后肺炎,我才采取这样处置的……”柳原继续辩解着。

长子庸一年轻气盛,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那个医生在手术后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爸,他是凭什么诊断是术后肺炎?还是说,对于像财前教授这种大名鼎鼎的教授来说,一、两个健保病人只不过是他做实验用的白老鼠?”

母亲良江也认同儿子的看法。“那个医生实在太过份、太不象话了!手术以后,他就丢下我老公不管了!”她愤怒地瞪大双眼。

“不,是因为教授要出席国际会议,情况比较特殊,而且,他每次都会详细询问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有关病人的情况,然后才下达指示,他并不是手术后就丢着不管,你们误会他了。”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即使我爸那么痛苦,我们还是一声不吭地交给你们处置,那是因为我妈、我叔叔和我都相信我爸得的是你所说的术后肺炎,只要打抗生素就会逐渐改善。怎么到了临死前几个小时,就突然变成了癌性肋膜炎,他还来不及看我们几个小孩子最后一眼就死了,这个责任要由谁来扛!”

庸一冲到柳原面前,柳原却无言以对。

“犯了这么大的过失,那个伟大医生还在国外旅行,而主治医师却答不出个所以然,你们这也算是济世救人的国立大学医院的医生吗?我要告你和财前教授误诊!”

听到庸一气急败坏的一番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里见终于开了口:“在没有确认决定性的事实之前,不能随便说是误诊。今天的解剖只是肉眼观察,还要等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报告。而且,要在负责手术并直接指示诊治方法的财前教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够彻底厘清。在此之前,请不要有任何情绪性的发言。”

庸一听到里见一番严肃的说明,闭上了嘴巴。信平却说:“里见医生,你很关心我们,我大哥也真心地信任你,但你刚才这番话,根本没有考虑到我们家属的心情。我大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们家属的懊恼和气愤实在忍无可忍。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虽然很认真地看护我大哥,但那个叫财前的教授手术之后从来没有看过我大哥一次,即使我们要求他来看一下,他也不予理会,只是指示年轻的主治医师做一些不负责任的处理,自己却跑去国外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绝不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医生。我和我大嫂、侄子,将一起彻底追究这个问题。否则,住在这种徒有其名的大学医院而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大哥会死不瞑目!”

信平的声音重重地在灵柩室内回响着,随即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中。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却充满了追求真相的坚强意志。里见再也无法阻止了。

财前正和芦川一起前往距离慕尼黑二十分钟车程的达豪。他好奇地询问着达豪的情况,但芦川却十分在意同车的德国司机,简短地回答着。司机一听到他们说要去达豪时,便露出不悦的神色,开车时也始终紧绷着脸。达豪至今仍然保留着纳粹大肆虐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遗址。

从慕尼黑沿着两旁种着洋槐树的林荫大道一直前进,看到一个写着“达豪”的黄色标志牌,随即进入一处有着辽阔田野和民房的宁静村庄。不久,洋槐树换成了白桦树。驶出六月艳阳普照的宽阔大街,一座高高的灰色监视塔和绵延不断的水泥墙立即映入眼帘,通往集中营的路上空无一人。

车子停在锈蚀的门前,走到里面,杂草丛生的凄凉荒野中,有一栋石头堆砌而成的圆筒形建筑物,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个人形铸铁雕刻,建筑物内立着一座大型的十字架,祭坛下放着几个美丽的花环。

财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此被杀害的数万名犹太人的慰灵塔,是用附近伊萨尔河河床上的石头建造而成的,屋顶上的雕刻代表着这些受难者。在这片荒野上,当时每天早晚的时候,纳粹的党卫军军官都会把囚犯叫出来点名,手一指,就挑选出要被送往毒气室的人,这样的情景是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送来这里的二十万名犹太人必须随时面对自己的死期。前面那幢建筑物就是毒气室和尸体焚化炉,如今已经成为博物馆,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协会一同管理。”

芦川说着指向树丛后方已经被熏成黑色的砖砌烟囱,默默地走了过去。

走过堆满瓦砾、杂草丛生的道路,穿越两侧仍然残留着带刺铁丝网的壕沟,来到被树木包围的建筑物前,入口挂着“博物馆”的牌子,只是踏进一步,财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厚实水泥墙中的毒气室,仍然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有无数个空洞,毒气就从空洞中送进来。但财前的眼睛却被墙壁上方侧面十厘米见方的窥视孔吸引了。那些因病无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为要洗澡,一丝不挂地被骗进这间房间,在他们等待热水的时候,头顶上喷出的却是杀人的毒气,而有人却冷漠地从这个窥视孔观察着这些人濒死的状态——彷佛此刻仍然有一双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窥视孔的另一头,令财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别过脸去。另外三位看起来像是美国人的观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静静地走出毒气室。

“教授,去看下一个吧。”芦川催促道。

财前缓缓地踏进下一个房间,眼前的场景再度让他震惊得停下脚步。十坪大小的昏暗房间内,排列着四座砖块堆起的尸体焚化炉,炉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谁在焚化炉前放了一个花环,吊慰死者的亡灵。

“在隔壁毒气室死后的尸体就直接丢在这里焚烧,据说总计烧了三万人。当烟囱冒出深黄色的烟时,代表烧的是外面带来的新牺牲者;当冒的是缕缕青烟时,代表烧的是长期关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期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将犹太人在毒气室杀害后,立刻丢在隔壁焚烧的确是大量杀戮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曾经听闻的纳粹大量杀戮犹太人的事实,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人类的所做所为,财前对眼前的凄凉哑然失声。房间内弥漫阴森和悲惨的气息,似乎可以听见隔壁毒气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号,焚化炉的炉口似乎仍散发出尸臭。他一抬眼,看到墙上以英、法、德文写着“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希特勒是德国人选出来的!”、“德国人的罪孽永远无法抵赖!”等激昂的控诉字眼,这是造访这里的人情不自禁的吶喊,只有这样振笔疾书才能一泄心头愤恨。由水泥地底窜出的寒意令财前毛骨悚然,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房间是展览室。展览室的入口展示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蓝色直条纹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着是濒临饿死边缘、像木乃伊一样的囚犯在集中营中冻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夹出在毒气室内毒死的囚犯尸体的照片,所有展示记录都令人不禁为之心酸。财前怀着一份异常的紧张心情看着这些资料,当来到置于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芦川,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他压低嗓门问道。

“是吗?我没注意。”

芦川看着财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将一名囚犯丢进装满水的水槽中,拉出来,再丢进水槽中,以了解人体循环器官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一旁还附着照片。

想必是从囚犯中挑选出体格最强壮的青年,这名年轻壮硕的犹太男子全身被装配上检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满是恐惧和惊吓的脸早已扭曲,数据上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状态。照片上年轻人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以致财前根本无法正视。美军攻占此处后,没收了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数据。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第一位踏进这里的美国将军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根本无法以言语描述这里的惨绝人寰”,财前也对眼前超乎想象的惨无人道哑口无言。然而,这些人体实验、活体解剖也让德国人获得了无人可得的资料,促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医学发展上的突飞猛进。财前伫立在这些资料前,想起除了德国以外,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也犯下了类似的种种罪行。

“芦川,走吧!”财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离这些阴暗的记忆。

走出这座死亡魔窟,艳阳高照下,在开满红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这是对遭受饥饿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时也警告活着的人,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另一块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名誉。”两块碑文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共同出资雕刻的。在灿烂而又眩目的阳光下,碑文上义正辞严的字句直指人心。

他们顺着来路返回,走过壕沟,看到右侧残留着十五、六栋曾经是集中营的老旧木造长方形建筑物,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财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等其他东欧地区的难民,将原来的集中营整修后住了进来。由于屋顶和天花板很狭窄,冬冷夏热,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为几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进去就不太会搬出来……”芦川说明着。

的确,在一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母亲在抱着孩子。曾经囚禁数万犹太人,并将他们迫害致死的建筑物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党卫军的手指一挥就决定囚犯生死的广场上吹着六月和煦的暖风。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平吗?财前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空虚。

“芦川,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这种事后,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毁尸灭迹,德国人却选择保留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这段历史见证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国人真的想要破坏的话,会想方设法加以摧毁。德国人正视了这些人类最不可原谅的记录,也让人更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

说完,财前头也不回,催促着芦川快步走出集中营。

搭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慕尼黑。时间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已经快到傍晚了。但刚才达豪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财前和芦川完全没了食欲。

“教授,我们先回饭店,然后再决定晚上的行程吧。”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把身体倚靠在车子的座椅上。

回到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似乎已等候财前多时。

“财前教授,柏林的饭店把日本打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日本的电报?”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的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

财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患的死讯,拍电报的时间是东京时间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

“教授,是不是日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芦川担心地探着头。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自己在国外出差,里见还特地打电报来通知一个病人的死讯,他对里见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正文 第十七章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开“关口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事务所内排满了书架和资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员正在桌前整理着整料,不停地接着电话。

佐佐木信平对着在门口附近复印文件的女职员说:“我们来找关口律师。麻烦你告诉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来拜访他,我们有大阪棉布工会八木顾问律师的介绍信。”

女职员走进以玻璃隔开的隔壁房间后,旋即出来转告:“他现在有客人,请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她请良江和信平坐了下来。在两人等候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复印机也不停地运转着。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会的八木顾问律师说过的话——“关口律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不免担心起来。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男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忙不迭地鞠着躬,随后,走出来一个年约四十二、三岁,脸颊瘦削、目光锐利的男人。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关口很公事化地问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体坐在关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师写的介绍信。

“我想,八木律师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接受贲门癌手术,结果在手术后三星期过世。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们无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法,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们认为不能忍气吞声。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会担任理事,所以我们去请教了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他说,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状况,要我们来请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门拜访。”

信平低头表示拜托,良江也哽咽地低着头:“律师,请帮帮我们。”

关口律师说:“我得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我无法表达任何意见。”

信平探出身体:“律师,对方实在太可恶了!他把我大哥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给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你先不要这么情绪化,请你冷静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否则,我无法把握正确的情况……”

关口律师的面前放着便条纸,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四月二十八日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初诊,一开始是去内科检查。内科是一位叫里见的医生,那位医生真是个好人,一般的医生只说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却十分谨慎地帮我大哥做了好几次检查,并安排了外科检查。结果查出了早期贲门癌,还请一位听说是这方面的专家财前教授帮我大哥动了手术,但手术后,问题就来了……”

信平将财前教授手术后的态度、主治医师根据财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处置、这些处置方法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过程以及遗体解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口律师。关口律师默默地听着,不时地记录着什么。

“也就是说,原本认定是贲门癌而进行了手术,但在死后解剖时,发现已经转移到肺部了。”

关口律师的眼神锐利有神。

“没错。这个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医生如果能认真地帮我们诊治,就不会发生这种误诊了,但他动完手术后,根本没来看一下,就像我刚才说的,正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地出国去了,我大哥才被他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给害死的。如果医生认真治疗却还是救不活的话,我们也就认了,但这么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诊断完全不同的病因,我们家属怎么能接受?我一定要告这个傲慢又不负责任的医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们绝不罢休!”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但这种事很麻烦……”关口律师抱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律师,这有什么难的?医生草菅人命、误诊的事实已经十分明显了。我听说您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律师,一般律师望而却步的案件,只要对社会有贡献,您就会大力协助,请您一定要帮忙。”信平恳求着。

“你说得没错,只要是对社会有意义的案子,即使不计报酬我也会接,但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知道能够帮上多少忙……而且,虽然你刚才说是误诊,但误诊的定义很广泛。一般我们所说的误诊在医学上称为‘医疗疏忽’,也就是错误诊断、错误治疗的意思。医疗疏忽还细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剂时,甲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在乙的身上却引起了激烈的反应,进而造成死亡,这是病人的体质差异造成的,目前的医学还很难检查出这种体质的差异,因此,这种情况就称为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第二类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医院购买的药物卷标贴错了,导致用药错误,或是治疗当时使用的是学会也公认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伤害,也就是在医学进步的空白期发生的案例;第三类则是因医生没有尽力医治而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因为医生疏于检查,给病人输了变质的血液,或是在检查设备不完善,或未经充分检查的情况下没有检查出癌症。每一种医疗疏忽都有其微妙之处,有些案例刚好在第一类和第二类的边缘,也有些案例无法判断到底属于第二类还是第三类。当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应该属于第三类,也就是因医师没有尽力治疗而导致的死亡,但问题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我大嫂一直在医院陪着我大哥,很清楚症状的变化和医生采取的处置方法,那位年轻的主治医师也向我们道了歉,而且,已经做了尸体解剖,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误诊。”信平十分激动。

“不,即使已经解剖,我们认为某些地方是医疗疏忽,但对方会用专业知识来狡辩、反驳,说什么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实际诊疗过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对方是专家中的专家,我们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而且,法官也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无法反驳。加上站在证人席上的医生也会有强烈的同侪意识,总考虑这种事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对同行医生不利的证词。更何况这次要告的是国立大学医院的著名教授,为了大学的名誉,他们不可能会承认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所以,除非具备特别有利的证据,否则,病人很难打赢医疗疏忽的官司。”关口律师直截了当地说。

信平和良江的脸色渐渐苍白。

“律师!请您一定要帮忙,不然的话,我老公死不瞑目。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制裁这种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关口律师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能体会你们咽不下这口气的心情,但身为律师,不能只听你们的片面之词,必须针对这个问题做客观的调查,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决定是否要接这个案子。所以,请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在调查清楚后,决定要不要接,并和你们联络。两位也可以回去冷静思考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再决定是否要提出起诉,要打医疗纠纷的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再三叮嘱道,接着又问,“那位财前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听主治医生说,好像要到七月二十日以后才回来。”

听到信平的回答,关口律师看着桌上的日历,好像在计算日期。

凯旋门上灯火辉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为巴黎的夜晚拉开序幕。

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车子的座椅上,欣赏着华灯初上的香榭丽舍大道。街道两旁是女性服饰、香水、内衣和皮具的高级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经打烊的商店橱窗内灯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驻足欣赏;露天咖啡座内,穿着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旧一副白天观光装扮的观光客尽情地高谈阔论,搂肩搭背,享受着夜晚的巴黎。

来到隆普安时,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业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地带。看了一下腕表,距离和《每朝新闻》巴黎支局长相约的七点半还有二十分钟。财前请司机把车停在协和广场。戴着贝雷帽的司机在广场的角落停了车。

广场四周的街灯散发出瓦斯灯般柔和的昏黄光线,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际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撑的喷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喷向夜空,四周笼罩在一片光、水与影所交织映像出来的梦幻之中。财前漫步在石板广场上,欣赏着喷泉编织的美景,听着鞋底发出“咚、咚”的脚步声。继德国、英国的紧凑旅程来到巴黎后,到昨天为止,财前一直忙于参观巴黎大学、巴斯特研究所、居里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参观了罗浮宫,观赏了塞纳-马恩省河和巴黎市街景。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纳-马恩省河和罗浮宫的名画更让他感到身心放松。他从协和广场走向可以望见马德雷诺教堂的洛瓦伊亚大道,走了大约十米左右,看到左侧有一扇写着“箴言”的旧式大门,门旁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门僮。

他将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处,询问辻先生的座位后,立刻有人带他到餐厅里面。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天花板和天鹅绒墙面将室内装点得典雅又华丽,穿着晚礼服的绅士们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们围坐在桌旁。侍者带着财前来到一派潇洒装扮的辻支局长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几天多谢了。今天感谢你拨冗前来,这是我太太……”

他介绍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财前以国际社交礼仪礼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在他们对面坐下,蓄着胡子的侍者立刻递上了菜单。辻支局长娴熟地点了菜后,侍者恭敬地送来了波尔多葡萄酒和鹅肝酱,两名侍者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辻支局长尽地主之谊客气地问道,财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厅,不仅料理一流,连侍者的服务质量都是一流的。这种服务方式让人觉得自己是皇帝。”

辻支局长温和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昨天学会的情况怎么样?”

他问的是在巴黎大学举行的国际生物化学学会,财前喝了口酒。

“大礼堂里聚集了二千五百位出席者,在管弦乐团的伴奏下拉开了序幕,下午分成三十个部门,分组举行研讨会。大礼堂举行的是特别演讲,小会议室内则举行论文发表,让人头都快昏了。那么多地方一起举行研讨会,简直就像奥运会一样嘈杂,幸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乐得当一名轻松的旁听者,不过,我很快就溜出来了。”

“去过巴斯特研究所了吗?”

“从巴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真是个无趣的地方,仅以建筑物取胜,却缺乏优秀的研究人员,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巴斯特研究所,而是在里面的研究人员。如果要看建筑物的话,还不如去美术馆。”

财前发表着自己的感想,夫人立刻问道:“你去参观罗浮宫后的感想如何?”

财前露出一丝茫然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对美术说东道西的,但在罗浮宫里走了一圈后,了解到拿破仑对罗浮宫的伟大贡献。如果拿破仑当时没有大肆掠夺,就不可能搜集到那么多古希腊、古巴比伦、亚述和古埃及的宝物。可能我感叹的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样吧。”

“高傲的法国人听到你这种感叹,一定会怒目相向。”

辻支局长苦笑着,品尝着刚端上来的羊脊肉。

“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歌剧会不会太平凡了,是。而且,我们现在还在吃晚餐,恐怕只能从第二幕开始看了……”

“不,幸好是,否则,听一出连剧情都搞不清楚的外语歌剧就太无趣了。我不是歌剧迷,我们慢慢享用晚餐后,从第二幕开始看也无妨。”

财前沉醉地感受着眼前奢华的气氛——精致的法国美食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里面的房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声,璀璨的珠宝点缀着贵妇们袒露的胸口。

用完餐,走出餐厅,车程只约两、三分钟,就来到了歌剧院。

虽然白天的歌剧院正面的建筑显得黯淡沉重,但到了夜晚,在绚丽的灯光照射下,剧院像皇宫一样发出美丽的光芒。进入正门,便是铺满大理石的大厅,第二幕刚好要开始。财前和辻支局长夫妇一起坐在第八排中央的座位。剧院内的洛可可式浮雕和金色的圆顶天花板,搭配着粉红色的天鹅绒墙面,散发出一种皇宫式的华丽,同样是粉红色的座椅上,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观众。

帷幕缓缓拉起,舞台上出现了小酒馆的场景。女人和兵士们嬉笑怒骂着,喧哗着,吉普赛女郎热闹地跳着舞。舞蹈结束后,卡门站了起来,唱着《吉普赛之歌》翩翩起舞。扮演卡门的西班牙歌手罗丝安海斯抬起五官鲜明的脸庞,挺着丰满的身躯,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奔放地唱着。饱满而优美的女中音响彻剧场,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突然,从舞台后方传来歌声,斗牛士艾斯卡米罗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舞台上,以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斗牛士之歌》。这是财前喜欢的歌。在副教授时代,每次做完满意的手术,在洗澡间,当内心充满征服感时,都会哼唱这首歌。这首充满强烈斗志和征服感的歌令财前思潮澎湃,也使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立刻拿起久违的手术刀,站在手术台旁,一刀切开病人的患部,割下病灶。

舞台上,艾斯卡米罗已经离去,走私的头子正在和卡门五重唱。舞台上唱着轻快的和谐曲,五重唱结束后,唐·何塞随着《阿尔卡拉骑兵队》的旋律出现了。卡门一看到何塞<bdo>?99lib?</bdo>,立刻打着响板热情狂舞,何塞也毫不掩饰对卡门的思念之情,热情奔放地唱了一首《花之歌》。响彻屋顶的女中音和男高音唱出了这两人的命运——引诱何塞的卡门和试图抗拒却又为卡门的妖魅痴狂的何塞,舞台上剧情的发展及表演都进入了高潮。

帷幕落下时,先前安静得甚至连水滴声也清晰可闻的剧场内掌声如雷,观众们赞叹着舞台上的激情,纷纷走出去进行中场休息。

“财前教授?你觉得怎么样?”辻夫人面泛桃红地问道。

“太有震撼力了!罗丝安海斯的卡门和盖达的何塞搭配得天衣无缝!”

辻支局长也说:“这两人的组合是欧洲最棒的。”

他满意地称许着,正当他要起身之时,“请问您是F四十九的辻先生吗?有您的留言。”

服务人员把装在信封里的留言交给了他,辻支局长急忙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便条纸。

“有一份电报从日本发来支局,要求转交给财前教授,支局员已经送达。”

他将信封内的电报交给了财前。财前立刻拆开信封。

这是里见寄来的第二封罗马拼音的电报。财前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佐佐木良江和信平面对关口律师坐着。

“自从上次接受你们的委托后,这段时间,我调阅了以往的判例,也去找了医学方面的专家,从医学的角度进行了讨论,但至今还没有明确的结果。”

关口的语气十分沉重。良江急忙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场官司很难打吗?”

“没错。有关医疗疏忽的判例很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十二件,战后只有九件。以欠钱不还的官司而言,被告和原告在审理前就是一种对抗关系,但是医生和病人原本是靠信赖和奉献精神结合的关系,要打破这种关系,进而控告医生需要有相当大的决心。只有极少数遇到医疗疏忽的病人能够下定这种决心,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提出诉讼。”

关口说完,信平立刻探出身子。

“没错。我们即使打到一贫如洗,也一定要告他。万一打输了,也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律师,就请您接下这个案子,帮帮我们吧。”

“当然,我找你们过来,就代表我已经决定要接这个案子。但既然要打官司,你们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和基本知识。”

说完,关口请职员端来了茶。

“在法律上,诊疗行为是指医生受病人或家属的委托进行诊疗的行为,属于民法中规定的一种契约形式。因此,当病人委任医生看诊,医生也加以接受,从开始看诊的那一刻开始,双方就产生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适用于民法第六百四十四条的‘受任人处理委任事务,应依委任人之指示,应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为之’的规定。也就是说,接受委任的医生必须以治疗疾病为目的,抱着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处理受托事宜,这是他的义务。这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在诊疗行为中,就代表一般具有常识的医生从医学角度必须注意的问题。如果这位医生在看诊过程中没有尽到医生应有的谨慎,就是义务的怠慢,必须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听了关口的说明,信平点了点头:“原来法律是这么解释看诊这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接下来再谈具体的问题吧。首先,要决定被告是谁。是财前教授的雇用者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还是财前教授本人,或是这两者,总共有三种方式。如果告的是国立医院,被告就是国家。”

“国家?我们不要这么含糊不清。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惩罚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所以,被告是财前五郎。”信平咬牙切齿地说。

“好,那接下来是赔偿金额。不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我大哥的店资本额九百万,有四十三位员工,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一般的家族商店,什么事都由我死去的大哥一个人张罗。我大哥突然撒手人寰,其他人连赊账的账簿和金库账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店里简直是一片混乱,连我大哥突然死去会对经营造成多大的损失也搞不清楚。”

“嗯,这倒是有点伤脑筋。他在过世前,是不是曾经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

他的语气平缓,似乎想要唤起信平和良江的回忆。

“没有。他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很快就意识不清了,虽然我大嫂和我都在旁边,但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虽然我大哥生前把所谓的金库账簿,也就是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带去医院了,但可能是太痛苦的关系,连银行存款的余额都没有记录清楚,现在已经对店里的资金周转造成了影响。剩下的三个孩子中,长子读大学一年级,还有读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二的次子,虽然我们打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想到孩子的将来,既然要赔偿,真想好好敲他一笔!”

信平气涌如山地说道,关口却摇了摇头。

“赔偿金额要根据霍夫曼公式计算,不能狮子大开口。如果当事人活着的话,用工作的年数乘以扣除当事人衣食住行相关的生活费后的年度总收入,就可以计算出如果当事人生存时可以赚取的总金额。如果一次付清,扣除法定利息后,就是赔偿金的基准额度,但这只是大致的基准额度,在实际计算时,当然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所以会变得很复杂。”

“那我老公的要怎么算?”良江不安地问道。

“佐佐木庸平是公司老板,公司的收益并不直接等于自己的收入,而是以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立场领取分红。因此,即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了,在形式上并没有造成公司未来收益的任何损失,他所持有的股份也可以由继承人继承,因此,只能针对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月薪、奖金的部分请求赔偿。包括这些在内时,佐佐木庸平先生一年的总收入大约多少?”

“过世之前,我先生每个月领取的董事长月薪是二十一万元,每年两次奖金,共有二百一十万元,一年的总收入大概四百六十二万元左右。”

关口立刻将数字记录在便条纸上。“我们先大致计算一下,每年的总收入为四百六十二万,再扣除他每年衣食住行的费用大约一百二十万,乘以能够以经营者身份工作的年数十年,再乘以霍夫曼系数十点九八一,约为三亿七千五百五十五万,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赔偿金的基准额。除此之外,还可以同时请求精神赔偿,弥补家属受到的精神痛苦。”

信平抬起头看着关口:“那,我们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计三千九百五十五万。”

“虽然计算结果是这样,但实际上,如果要求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对方可能无法支付。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要求对方有能力支付的金额。让对方全额接受,不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那到底应该要求多少?”

关口律师思考了片刻:“八百万怎么样?如果你们打这场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对方承认自己的过失,这应该是个合理的金额。”

信平和良江互看一眼,说:“律师,那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好,那就决定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共八百万,我会马上写书状。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数据有没有带来?”

良江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包裹,拿出户籍誊本、死亡诊断书和委托书。关口律师立刻确认了数据。

“我要向你们请教的事大概就这些了。”

听到他的结语,信平立刻提出律师费的问题,他已经事先向大阪棉布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打听好了。

“律师,我想要和您谈一下费用的问题。律师费通常是要求赔偿金额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十五,所以,就决定为百分之八,八百万的百分之八是六十四万,印花税是四万一千三百元,诉讼用纸等费用以及车马费等杂支五万元我们今天就会支付。另外,我们会支付要求赔偿额的百分之十左右作为谢礼,您看怎么样?”

不愧是商人,他算得清清楚楚。

“没问题,我当初是被你们的诚意和坚定的决心所打动的。”

“律师,谢谢您!您这么说,是对我先生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良江泪流满面,信平也说:“律师,谢谢您!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既然是为了社会正义打这场官司,赚不赚钱并不重要。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放心吧。”

关口凭着一股少壮派律师特有的正义感接下了这个案子。

财前眺望着飞机窗户下方辽阔的密林地带以及点缀其间的圆顶清真寺尖塔,从曼谷起飞后,还有七个小时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届时将受到媒体、医界和药厂相关者的盛大欢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欢欣的微笑。

无论是海德堡国际外科学会上特别演讲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的精彩表现,以及参观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访瑞典、英国、法国、意大利各大学的医学部、附属研究所,无论哪一件,都能够引起极大的话题、值得大肆报导。想到各报社医药版记者一定会安排一场记者会,并为自己预留版面时,他有一种得意的兴奋,但突然想到里见打到巴黎的那份电报,又忧心忡忡起来。

为什么里见为了一个病人过世特地通知人还在慕尼黑的他,还打了一份电报到巴黎,要求他“请速回国”?当然这可以解释为那名病患原先是里见的病人,后来才转给自己动手术的,这名病人死了,以里见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许会觉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这样,里见怎么会催促自己赶快回国呢?里见再怎么认真,再怎么一板一眼,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在欧洲旅行期间,虽然收到了电报,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随着距离日本愈来愈近,财前竟然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是主治医师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柳原是根据自己的指示作处置的,如果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就会连累到自己。

财前心中泛起些许不安,但立刻摇了摇头。癌症没有转移到贲门以外的地方,手术那么成功,自己不可能在医疗上有什么疏忽。想到这里,他才稍为松一口气,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透过飞机的窗户看见羽田机场的灯火,漫长的旅行终于即将在几分钟后画上句号,机舱内也开始骚动起来。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标志一闪一闪,引导灯像眨眼般发出亮光,飞机上的降落聚光灯一打出强光,泛美航空的班机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进入跑道后,当飞机的引擎一熄灭,财前立刻提着安全气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闷热迎面而来,顿时令他冒出了热汗,但顾及那些在接送客站台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缓步走下舷梯。这时,一位年轻的摄影记者迎了上来:“财前教授,我是《东日新闻》记者,请让我拍一张照片!”

财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挥手的动作。两、三家报社的摄影记者也随即赶来对着财前猛闪闪光灯。走下舷梯,财前来到了接送客站台。

“财前教授,欢迎回国!”

许多人都叫着财前的名字,用力挥手。财前抬头一看,佃讲师和安西医局局长也出现在站台上,还有一些认识的报社、杂志记者以及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都聚在一起。

“谢谢,我回来了!”

财前挥着手响应着,神采奕奕地跨着大步走进机场大厅。办理完入境检查和通关手续,来到正面大厅时,迎接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纷纷称赞他在德国的活跃表现,并欢迎他回国。财前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欢迎场面中,一一致谢。

“财前教授,我是记者协会的人,打扰您一下,我们已经在贵宾室为您安排了共同记者会,麻烦您了。”在记者协会担任干事的记者说道。

财前穿过大厅,一走进贵宾室,便看到正面是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各家报社的记者围成一圈坐着,大学的人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识趣地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却唯独没有看到应该来羽田接机的财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为庆子会夹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现,但他不经意地搜寻了一番后,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财前虽然有点失落,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准备举行记者会。

首先,由担任干事的记者发问:“听说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教授的特别演讲受到很大的瞩目,请问是哪些方面引起了回响?”

“应该是我的手术成功病例数和崭新的手术方式吧。首先谈一下我的手术成功病例,目前我已经有八百九十七例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其中,五年生存者有四十三例,这一点也受到了很大的瞩目。因为,根据目前全世界发表的数据显示,五年生存者总数为一百二十九例,我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在手术方式上,我独创的三阶段食道·胃吻合手术是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因而也受到了极大的注意。”

财前毫无赘肉的精悍脸庞洋溢着昂然的自信。

“原来如此。教授的手术方法在国外也没有人使用吗?”

“我的手术方法需要高度的技巧,目前还没有人使用相同的手术方法,尤其外国人的手不够灵巧,他们可能也做不来吧。但今后,一定会有外国医生模仿我的技术。”

“听说在慕尼黑大学施行的观摩手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德国报纸也有报导。”

一位记者向前探出身子问道。

“对,因为当时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国工作人员配合,在这种陌生的环境和条件下,仅花了短短的两小时五十六分钟,就完成了外国医生普遍认为需要四小时的手术,所以才会这么成功,并受到了各方的称赞。最令我高兴的是,德国心脏外科权威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也亲自来观摩,并和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一起称赞我的手术既快速又精准。外国医生动手术虽然很精准,但速度太慢,会耗损病人的体力,所以,他们对我既精确又快速的手术技巧感到十分惊讶。”

记者们快速记录着财前的发言。

“您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后,造访了欧洲各国的大学和研究所,您认为日本的外科水平怎么样?”

“日本的医学水平很高,绝对不会让美国、德国、英国和法国的医学专美于前,尤其在肿瘤外科和心脏外科方面更具有相当高的水平,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也请大家为我感到高兴。”

说了这句开场白后,财前改用比较正式的语气。

“我刚才提到的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和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准备推举我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我已经接受了。当然,还必须等我将研究论文的摘录寄到德国,在总会审核后,才会正式决定。但我第一次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就获得如此殊荣,是身为日本医学人员无上的光荣。”

记者席里响起一阵骚动,担任干事的记者说:“被推举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样一来,我们的报导就更有价值了!那么,记者会就到此结束。感谢您在旅途归来的劳累中拨冗参加,谢谢!”

他代表列席的各家报社记者致谢后,二十几名记者一起站了起来,为了赶上截稿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地冲出了房间。

媒体记者离开后,在一旁聆听记者会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财前。财前正要向他们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闻》社会版的记者,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这位年约三十岁、外表干练的记者恭敬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魄力。

“什么事?该说的都已经在回国记者会上说了,我可没有什么更多的新闻了。”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来请教您回国感想的,请您先看一下这篇文章,这是明天早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刚印好不久,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预印报纸,交给了财前。财前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

刺目的大标题立刻跳进财前的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版头条新闻?财前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目光顺着报纸游移下去——

<small>大阪市东区唐物町九十一号的布料批发商,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女士(四十八岁),认为丈夫的死亡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第一外科财前五郎教授的医疗疏忽所致。她已于七月二十一日委任关口仁律师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起诉,并请求八百万日元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起诉状中提到,佐佐木良江的丈夫庸平先生因罹患贲门癌,于五月二十一日住进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外科病房,五月二十九日,接受了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手术。但在手术后第一周出现了呼吸困难,被诊断为术后肺炎,持续接受抗生素的治疗。之后,症状却持续恶化,虽然曾要求财前教授亲自诊察,但财前教授以即将出席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忙碌为由,在手术后不曾亲自诊察,只向主治医师柳原医生指示了术后肺炎的处置,便前往德国。之后,佐佐木庸平多次发生呼吸困难,于六月二十一日下午病情急剧恶化,陷入病危状态,院方才首度发现并非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虽然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处置,但病患仍然于当天晚间八点左右死亡。这很明显是财前教授造成的医疗疏忽,因此,当事人请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small>

<small>佐佐木先生的家属认为:如果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无法挽回生命,家属也无话可说,但无法接受像这样明显是因为医生怠慢造成的医疗疏忽,导致家人遽逝。虽然佐佐木家人十分了解医疗纠纷的官司并不好打,但并不想从此以泪洗面,一定要彻底追究财前教授身为医师该负的责任。遭到控告的财前教授在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后,视察了欧洲各大学和研究所,将于二十三日晚间搭乘泛美航空的班机返抵日本。</small>

<small>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医学部长表示,目前财前教授正在国外出差,必须等当事人回国,询问相关的情况后才能发言。但无论如何,他对家属没有等财前教授回国沟通,就单方面提出误诊之起诉深表遗憾。</small>

财前看完报导后脸色一变,但他仍然保持镇定直视记者,将预印的报纸还给了他。

“教授,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记者语气尖锐,手上握着铅笔。

“对这件事的看法?完全没有看法。我刚从国外回来,根本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是无法接受像《每朝新闻》这种大报,竟然会报导这种连我这个当事人本人还搞不清楚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我们报社跑大阪地方法院的司法记者,已经看到了递交给地方法院的起诉状,这是我们根据明确的证据采访的独家报导,绝对错不了。法院是在前天受理书状的,书状的副本应该在今天早晨送达您府上了。”

听他这么一说,财前才终于了解为什么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没有来接机。前一刻还围拥着自己的成功,一下子就“哗啦哗啦”地从脚底崩溃了。这样的冲击不禁令他眼前发黑,但他仍然力持镇定。

“我根本没有什么错好让人告的。我想应该是刚好在我去欧洲期间发生了什么状况,双方缺乏沟通,才会使家属单方面地产生误解。不过,在我人不在国内的情况下,没有和我做任何沟通就断定是误诊,想要侮辱医生也该知道分寸,这是对我名誉的损害!”

“恕我失礼,但从书状上来看,姑且不谈对疾病的误诊,似乎您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对此您有没有什么意见?”记者穷追不舍。

“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根本就没这回事。”

财前的态度强硬,一把推开记者,若无其事地走向讶异地在远处注视着他和记者的迎接人群。财前在这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突然打击中思索着——总之,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向大家发表完回国致辞后,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机回大阪,再着手善后的处理。

正文 第十八章

搭上飞往大阪的班机,财前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整个人瘫在座椅上。

《每朝新闻》的记者离开后,他面带微笑地和前来迎接的人打着招呼,关于自己被人控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原本预定隔天要去文部省向日本外科学会事务所报告回国事宜,也都交由佃讲师代劳了。财前和家里联络后,便搭上前往大阪的最后一班飞机。

目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赶去鹈饲医学部长家,即使抛开一切也在所不惜。但该怎么向鹈饲医学部长解释?财前伸手关上座位上的阅读灯,闭上眼。虽然身体极度疲劳,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他详细地回想着过世的佐佐木庸平从手术前至手术后的所有表现。即使手术那么成功,却仍然发生这种不测,看起来问题应该不在术后的处置,而是术前检查——想到这里,财前猛然一惊。财前的眼前出现了手术前拍摄的那张肺部X光片,左肺上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立刻摇身变成一个可怕的灰白色圆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里见担心的那样,那可能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的阴影——财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万丈深渊的绝望。只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了里见也没有发现的贲门癌龛影时内心的骄傲,以及手术时发现除了贲门部以外癌细胞并没有转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时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也没有意识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更没有理会里见提出的“万一……”等诸如此类的意见,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咬牙切齿。没想到医术高明的自己,竟然会疏忽掉癌细胞已然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把手术后的呼吸困难当成是术后肺炎,完全没有采取针对癌性肋膜炎的处置。如此一来,自己至今苦心经营的声望和成就将一举崩溃,甚至可能被一脚踢下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宝座!在收到里见第二封催促自己回国的电报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如果当时取消意大利的行程,立刻启程回国,就可以掌握佐佐木家人的动态,或许就可以用和解的方式平息事端。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财前觉得自己被彻底击溃了,不禁回忆起当年贫困窘迫的日子——想起曾经寄宿在三迭大的朝北房间、像菜虫一样蜷缩在硬得像贝壳一样的被子里挨饿受冻、在车站前的食堂胡乱填饱肚子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毕业后从无薪助理爬到有薪助理的三年光阴和历经讲师、副教授的十六个年头,才终于抓到可以争取教授一职的机会;更想起自己在那场到最后一刻都无法松懈、激烈无情的教授选战中惊险获胜,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一旦失去了这些权位,就意味着财前五郎人生的毁灭。财前重重地摇着头,似乎想摆脱那股迎面袭来的后悔和不安。既然事已至此,真该庆幸事情发生在自己出国的期间,现在,只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和政治手腕,就算再怎么狡辩,再怎么不择手段,都不能承认自己有医疗疏忽——财前下定了决心,但已经汗流浃背的身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财前走出大阪伊丹机场,避人耳目地压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门。十一点过后的机场大厅空空荡荡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调地赶来接机。杏子一看到财前,立刻红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财前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心疼地搂住杏子的肩膀。

“车子等在门口,快上车吧。”又一语带责备地说完,便率先走出了机场大门。

“杏子,你另外叫一部出租车先回家,我和五郎现在马上去鹈饲教授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给鹈饲教授了。”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门口的车子,驶向鹈饲位于宝琢的家。

深夜的国道上,来往车辆稀少,时速超过八十公里、行驶在漆黑道路上的车内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并没有怒斥财前的失败,但如此默不作声反而更令财前感受到又一的震怒非同小可。

“爸爸,这次给您添麻烦了,还劳烦您安排我去见鹈饲医学部长……”他低着头道谢。

“不,鹈饲教授说不见。”

“咦?不见?”财前的声音顿时泄了气。

“你不必这么泄气。即使他说不见,到了这种时候,也非要他见我们不可。”又一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沿着两旁都是松树的坡道前进,向左转,就到了鹈饲家。车子停在高高的大谷石门柱前,一下车,又一快步上前按了门铃。玄关前的灯亮了,女佣打开小门。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要找鹈饲教授。”

鹈饲似乎已经事先交代过女佣——“真不好意思,老爷说今天晚上不见客。”

说完,她立刻想要关门。

“别这么说,至少在玄关……”

又一从年轻女佣的旁边硬挤了进去,大大咧咧地走向玄关。

“鹈饲教授!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财前来向您请安!”

他的声音响遍了整间屋子。屋内有了动静,鹈饲夫人出现在玄关。

“夫人,这么晚打扰真不好意思,我们一下飞机就匆忙赶来,想要在玄关向鹈饲教授打声招呼,并向他致歉。”

鹈饲夫人鼓着腮帮子摆出一张难看的脸。

“如果是这件事,我先生刚才应该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今晚不想见你们。如果有事的话,请明天去办公室找他。”

“这就要麻烦夫人您通融一下了,虽然我十分了解深夜上门拜访很没礼貌,但实在很想要见到鹈饲教授,哪怕一下子也好,就让我这把老骨头见他一面吧……”

他低声下气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玄关的石台上。鹈饲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说,我这就去转告,请在客厅等一下。”说完,她便走了进去。

十二、三迭大的欧式客厅里放着一套豪华的沙发和装饰柜,装饰柜旁,挂着教授选举之前财前所送的画家染井的作品。又一似乎也发现了,他五味杂陈地看着染井所画的巴黎圣母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鹈饲医学部长苦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财前立刻跳了起来。

“你们这种强人所难的见面方式真让人生气,不管有什么话,明天早晨到我办公室来说!”鹈饲的声音充满怒气。

“对不起,虽然我很清楚一定会惹您不高兴,但我非要在今晚见到您不可。在羽田机场时,《每朝新闻》的记者拿了明天的早报给我看,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于是,立刻转搭日本航空的班机赶回大阪。”

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又一在一旁赶紧补充。

“教授,虽然他有所顾虑,不敢在深夜造访您,但我说服了他,此刻分秒必争,是我硬拉着他上门的。总之,请您先听一下当事人的说法。我也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女儿的电话,说是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书状,简直是晴天霹雳!听说刚才在羽田已经变成媒体炒作的话题,更是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又一一副缩头缩尾的样子。鹈饲则气得满脸通红。

“我才伤脑筋呢!傍晚的时候,《每朝新闻》的记者要求见我,毫无预示地告诉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象他要求我对此事发表意见时,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吗?校内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选举时,我大力推荐财前。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使反对派蠢蠢欲动,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立场?”

“我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样的麻烦,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很对不起。”财前低着头。

“麻烦?对不起?你难道以为嘴巴上这么一说就没事了吗?我推荐你当上教授,现在却搞得连我自己的立场都岌岌可危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和你谈任何私人的问题,有事的话,可以通过学校的正常渠道申请和我面会,请你们赶快走吧!”

“教授!不管您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回嘴,但请您再帮我一次!”

财前抛弃了面子,抛弃了自尊,在鹈饲的面前跪了下来。

“帮你?你还想要我怎帮你?”他的语气充满嘲讽,似乎竭力想撇清彼此的关系。

“我知道您非常生气,但那只是不懂医学的家属乱告一通,我完全没有任何医疗疏忽。”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又一也在一旁帮腔。

“教授,请您再帮他一次。您千万不能对财前五郎弃之不顾啊,希望您协助五郎打赢这场官司,如此一来就不会影响到您的立场了。”又一也跪在地上拜托着。

鹈饲抱着双手站了良久,终于再度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好吧,我姑且听你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财前谨慎地娓娓道来。

“病人家属控告我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才会导致病人死亡。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在我出国前,病人还是术后肺炎,但在我出国后,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或是体质的关系导致病人死亡,在明天我找主治医师问清楚之前,还无法告诉您正确的结论,但万一有医疗疏忽的问题,那也是在我出国后发生的,是医学上的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当然,即使是在我出国期间发生的意外,也必须由我负起责任,但我无法接受那份书状不分青红皂白地控告我误诊。”

财前模糊了焦点,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鹈饲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就是无可避免的意外。为了大学的名誉,我也会慎重考虑。既然媒体已经开始炒作,就只能靠打赢官司来主张我们的正当性。财前,你真的没问题吗?”他再三确认。

“这件事不仅是我个人的问题,也攸关浪速大学的名誉,甚至和教授您的立场也密切相关。所以,我会全力以赴打好这场官司。”

财前极力想要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好,那我就相信你的话。”

“由衷地感谢您……”财前感激涕零。

“我可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和浪速大学,本校的教授被人控告有医疗疏忽,是本校创校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身为医学部长,我也必须打赢这场官司,避免浪速大学的权威受到影响。对了,你心里有没有理想的律师?”

“我满脑子只想要火速赶来见您,还没有时间考虑律师的问题。我听说律师对官司的胜负有决定性的作用,这场官司需要找熟悉医疗纠纷的律师,如果您有这方面的理想人选,是否可以麻烦您介绍?”

“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就曾经处理过大型的医疗纠纷案件,如果你没有理想人选,我去拜托他看看。但他是大牌律师,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总之,明天早上我先问问他。”

又一跪着前进了几步。

“教授,只要有我财前又一使得上力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我对钱绝不会吝啬。”

他晃着海怪般的光头,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奋战到底。

财前将昨晚几乎一宿没合眼而极度疲劳的身体倚在主管椅上,听着柳原的报告。

柳原将病历放在财前的办公桌上,毕恭毕敬地站着详细报告佐佐木庸平的死亡过程。报告完毕后,柳原僵硬地鞠了一躬。财前上下打量着柳原。

“为什么会死成这样?就是因为这种死法,才会像今天早上那样被媒体报导。现在挨告的不是你,而是我!”

柳原一脸惨白:“您在出国前指示要做术后肺炎的处置,所以我按您的要求使用氯霉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还在这里绕圈子,那是我出国前的事,当他的情况发生变化时,主治医师就应该采取相应的处置,即使我曾经指示过,但如果使用氯霉素的效果不理想,就应该怀疑是不是有其他并发症,要有怀疑!”

“是,所以……”

“所以什么?”

柳原想说自己曾经在财前教授出发前报告过氯霉素没有效果,希望他下达新的指示,但他被财前的威势吓倒了,立刻住了嘴。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吗?不需要像呆瓜一样死守着我出发时的指示,为什么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过,金井副教授说虽然不太像术后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动手术后认为没有转移到肺部,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暂时按财前教授的指示再观察一下。”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镜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镜,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责任,但现在去厘清是谁的责任已经于事无补了。那为什么会要特地告诉病人家属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这不是容易使他们产生误解吗?”

“不,不是我们特地告诉他们的,是因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没有隐瞒,他们都知道了。”

“是谁负责解剖的?”

“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亲自执刀的。”

“什么?大河内教授执刀……”

财前顿时一片茫然。

“你怎么老是做这种对我不利的事。不管是术后处置不懂得见机行事,还是解剖的问题,你根本没有尽到主治医师的责任!”财前咬着嘴唇,怒目切齿地说道。

“教授,我曾极力安抚家属,但可能是因为病人突然死亡,家属对死因有所怀疑,进而对我们的处置产生质疑,刚好里见副教授出现,就劝他们做解剖。”

“里见?为什么要让其他科的副教授说三道四的?你这个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后处理得漂亮,现在我就不会成为被告了!”

财前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病历丢向柳原。他的体内涌出一股无法克制的震怒,几乎失去理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向柳原发脾气的时候,必须拉拢他……

财前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什么用,关键在今后。现在,不仅医局里,整个医院的视线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为举止要格外自重,了解吗?”

“我该怎么办?”柳原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会仔细思考后,再具体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件事,关键看你我怎么做,而且也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所以,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绝对错不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财前似乎在暗示什么,然后,他走到柳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原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就好。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柳原鞠了一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柳原一离开,财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两、三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一走出教授室,五、六名医局员正在相距十米的地方聊着天,但他们一看到财前,立刻慌慌张张地走开了。如果没有这场官司,全体医局员应该会在玄关列队迎接自己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凯旋归来。想到这里,财前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当他走在走廊上,遇到各科医局员或护士、病人时,他们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今天早报的事,恭敬地行礼打招呼,但一旦擦身而过,便立刻向财前投以好奇的眼光,窃窃私语着。财前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快,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来到第一内科副教授室门口,财前没敲门就推门而入。伏案工作的里见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看到是财前,便出声招呼。

“呀,你回来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张椅子给财前。

“我回来了。昨晚刚回来,听我们科的柳原说,我不在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多谢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电报都收到了,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

他把在德国买的万宝龙钢笔放在里见面前。

“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

里见使用的钢笔已经很旧了,他立刻接过来道谢。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怎么会突然登那种东西?”他关心地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晴天霹雳,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打电报到巴黎,要我速回国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家属准备告我了?”

“不,如果我知道的话,措辞会更坚定。我打电报给你,是因为死因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医生应该负起责任,尽可能赶快回国,由你亲自安抚家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电报实在没把话说清楚。”

“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家属他们要告我。但我听柳原说,是你热心地劝说家属做解剖,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术时,我们告诉家属是局部性的贲门癌,保证可以治愈,但手术后情况却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医生有责任告诉家属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同时,医生也可以在解剖后,严肃地检讨、研究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是否正确。所以,我才会劝他们解剖。”里见的口气十分平静。

“里见,你这种天真的想法却成为我沦为被告的开端,或许你是完全出于善意,但我也可以认为是你想要陷刚当上教授的我于不义。事实上,的确有人认为你看到我从国际外科学会回来,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财前语带揶揄地说。

里见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何必说这些?你应该更谦虚、严肃地检讨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问题,事实上,就是因为你没有为病人肺部的阴影做进一步检查,才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财前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话要小心点!我的处置到底有没有错,法官会裁定,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的。况且,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张X光片的问题,今后在这件事上,请你不要口无遮拦!”

财前盛气凌人地撂下这句话,不让里见继续说下去便气冲冲地走出门外。

在新町料亭鹤之家的和式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财前五郎、又一正神情紧张地围着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律师。

财前五郎背向壁龛,坐在河野律师的对面,一五一十地叙述着从佐佐木庸平初诊时到手术、术后以及死亡的过程。河野律师听着财前的陈述,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等财前说完后,再度细看摊在桌上的书状。

“原告是针对医生在手术后的处置上缺乏注意,也就是怠慢注意义务,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加以治疗的医疗疏忽提出起诉,这个问题有点伤脑筋。事实上,应该在对方提出起诉、被媒体炒作以前,就用和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是个中翘楚。

“刚才我也已经向您报告了,刚好我去国外出差,我连病人死了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家属的行为。对方事先完全没有和我进行任何沟通,就这么突然告上法院。所以,只能靠胜诉证明我的正当性,请您务必伸出援手。”财前用和对待里见和柳原时迥然不同的恭敬态度说道。

又一也在一旁帮腔:“律师,对方根本对医学一窍不通,他们哪懂什么怠慢注意义务或是误诊。一直以来,医疗纠纷的官司铁定是医生这一方胜诉,所以,请您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河野律师抖动着魁梧的身体笑着。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最近的医疗纠纷官司没这么简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确只要是医疗纠纷的官司,必定对医师有利。但战后,病人对医学知识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会对医生的诊疗产生质疑,再加上权利主张意识抬头,现在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打赢医疗官司了。我看了这份书状,发现对方也下了很多工夫,很精准地抓住了医学上的问题点,况且,对方应该有相当的把握和胜算才会告国立大学的著名教授。”

他直言不讳地说道,但财前似乎并不认同河野律师的话。

“即使一般民众对医学知识的了解程度有所提升,但原告毕竟是医学方面的门外汉,即使主张医生有注意义务的怠慢和误诊,也无法证明。审判讲究的是证据,不管再怎么强烈主张,如果没办法举证,病人还是处于弱势,不是吗?”

“不,最近法院的思考逐渐趋于对病人有利。例如,在举证责任分配这一点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以前发生医疗事故时,都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判断医生是否有疏忽,即使病人主张医生有疏忽,但却很难举证,因此,一直以来都是对医生有利。但在最近,只要有足够的事实可以推测医生有疏忽,医生就必须负起举证的责任,医生必须证明自己的诊疗行为没有疏忽。这对医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设病人具有特殊的体质,或是发生不可抗力的意外,即使专业医师也很难举证。况且,因为诊疗记录、症状日记等书证是由医生自己写的,参与诊疗的护士由于是和医生比较亲近的人,因此,这些书证和人证的证词价值也不如第三者的证词。所以,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河野律师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鹈饲终于开了口。

“河野兄,你不要吓我们。这次的事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万一败诉的话,不仅会影响本校的校誉和权威,对医院整体的诊疗工作也会带来极大的困扰。病人会毫无理由地对医生的诊疗产生怀疑,即使因为不可抗力导致死亡,也会追究医师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只有胜诉,才能还财前教授的清白、维护本校的名誉。我会安排权威的医学家、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从医学和诊疗角度举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无过失。你曾经在战前参与过喧嚣一时的医疗纠纷案,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拜托的人,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为本校尽一份心力。”

鹈饲很诚恳地拜托着,而财前则表现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河野律师,拜托您了!如果没有您的助力,即使原本会赢的官司也会打输。这样的后果不仅会影响到我,也会对鹈饲医学部长的立场造成极大的困扰。”

“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只是希望各位了解,这场官司没这么简单,并没有完全拒绝接这个案子的意思。”河野摆出大牌律师的架子。

“财前先生,对于原告的书状,你可以从医学的角度举证自己身为医师并没有过失吗?”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当然,这毕竟是我专业的领域,我绝对有自信可以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证明。例如,在术后处置的问题上,刚才已经大致向您报告过,要说得更详细的话……”

他正想要进一步说明,河野律师立刻制止:“不,不必在这种酒席上说。请你搜集好有助于证明你的见解的学说以及文献后,我们择日再谈,然后再针对原告的书状写答辩书。通知书上写着,要在八月七日以前将答辩书提交到法院,在此之前,你我要狠下功夫,真的狠下功夫地去完成这份答辩书。”

他的语气很含蓄,财前立刻端正姿势。

“您是大阪律师协会的会长,又对医疗纠纷的官司这么熟悉,您愿意接下这个案子,我一切都放心了。”他低头致意。

又一马上为河野律师斟酒,并要求与他干杯。

“律师,您救了我们!您肯接下这场官司,我们就稳如泰山了!”

鹈饲也抿了一口酒。

“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河野兄不肯接这个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拜托谁。请务必帮财前打赢这场官司!”

“当然。是你鹈饲医学部长从中牵线、委托的案子,即使是为了身为大阪律师协会会长的我自己的颜面,我也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原告的律师关口在律师协会虽然算是‘在野党’那边的,但属于青壮实力派,也不是省油的灯。”

听到他踌躇满志的一番话,又一猛力拍了一下大腿。

“这番话真让人放心!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也要竭尽全力,钱的事您不用担心!就先谈一下费用问题吧,律师费一百万,如果我们赢了,再付三百万,怎么样?”

鹈饲满脸惊讶,但河野律师却轻松地说:“可以,应该差不多。”

“律师,那要赶快找有力的证人哪。”又一性急地催促着。

“不,我们向法院提交针对原告书状的答辩书后,原告和被告的代理人,也就是律师会被叫到法院,确认书状和答辩书的内容,可能会要求相关的书证,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还只是书面陈述而已,这称为书面审理。在这个阶段,只是双方律师的交锋,之后,才会开庭传唤证人和当事人。”

“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会开庭?”

“如果是集中审理的话,在提出答辩书约两个月后会开庭讯问证人。这些事就交给我办吧,既然我已经接下这场官司,就攸关我的声誉,我会全力以赴。”

河野律师满面红光地说道。

正文 第二十章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浑身不自在地闷不吭声,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频频向一旁的服务人员点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资深助理则兴高采烈地大啖寿喜锅。

“柳原,今晚是特别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现所举行的慰劳会,你别那么拘束啦。原本,我们应该发动全体医局员一起好好慰劳你的,但现在官司还没有结束,所以,先由我们这几个人来为你的奋战干杯,来,干杯!”

在座的人纷纷拿起杯子,异口同声地喊着干杯。

“谢谢……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么了?多喝点,听说原告律师还恐吓你会犯伪证罪,你仍然毫不畏惧地保护财前教授,没有说一句伤害他的话。”

一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钦佩地说道。

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说:“在你和里见副教授对质时,里见医生说财前教授绝对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师一直咬着这一点不放地讯问你,那一幕简直就像在审理刑事案件时,检察官审问嫌犯一样惊心动魄。但你从头否认到尾,巧妙地避过了伪证罪的问题,即便对方继续死咬着不放,在紧要关头时,你还说出‘都怪我医术不精’那样的话,漂亮地挡住了原告律师的追究!”

开庭的情景经过口耳相传,不断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我哪有那么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而已……”他极力否认。

“不,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任何人在庄严的法庭上,被疲劳轰炸似的一直追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最后就会像受到催眠一样,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这个人还挺坚强的!”

佃讲师一副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

“柳原,这么一来,你等于是捧定铁饭碗了。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助理,真羡慕你抓到了这个大好机会。”那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说道。

一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资深助理也说:“对啊。柳原,你运气还真好!即使我们想对教授表现一下绝对的奉献和牺牲决心,如果没有机会,想表现也难哪。”

“对啊,你进医局才六年,就遇到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放声大笑着,但柳原却笑不出来。席上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觉得这些人彷佛在嘲笑自己用尽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财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试图以此交换自己的前途。他感到无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谴责。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站起来大声呼喊:“我的证词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柳原,你怎么了?”

一股酒臭朝柳原扑鼻而来,抬头一看,那个最资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问:“听说原告律师问了在教授总会诊时随行的二十二位医局员中的十个人,得到了他们的证词,说财前教授曾经为断层摄影的事训过你,你觉得这十个人会是谁?”

柳原的脑海里闪过五、六张脸,但他摇摇头。

“不知道。”

安西局长愤慨地说:“都是那些混账东西!上次,财前教授为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说我身为医局长,却没管好医局,让我好没面子!我已经在核对医局员的出勤簿和医局日志,一定要找出这十个人!一旦被我揪出来,我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混账的并非只有医局员而已,我们医学部的那些教授,简直是混账透顶!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晓以大义,说为了维护本校的名誉和权威,统合了教授会的意见,决定要支持财前教授,但背地里,在上次教授选举中反对财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还有皮肤科干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词了,说什么‘如果财前教授打输了这场官司,现今作为浪速大学医院招牌的财前外科就会被一举歼灭,太好了。’”佃讲师郁郁不乐地说道。

安西医局长接着说:“我也听说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但每次开庭他都卖力地去旁听,晚上就把自己科里的副教授、讲师和喜欢的医局员叫到家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开庭的经过。最后,还说是财前教授误诊了,并大肆称赞作证的里见副教授勇气可嘉。”

那个最资深的助理已经酩酊大醉,他突然大笑起来:“里见副教授的勇气……这哪里叫勇气,只是天真的人道主义,不,不过是浪漫主义,我们身处其中的医界,是个封建的牢笼,里见副教授的行为简直是断送自己学问和前途的自杀行为。何必为了一个初诊病人,为了拯救病人的家属,就这么赌上自己的前途!何况,无论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是输还是赢,里见副教授都会被赶出大学。真是太愚蠢了!”

他口齿不清地说完,又转向柳原,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场官司我们会赢吗?”

“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小山和一丸两位教授的鉴定,以及前几天里见副教授和我的对质,都没有触及案件的核心,下一次开庭是要传唤法院自己选定的鉴定人,请他们做鉴定,所以,这次的鉴定人讯问绝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柳原担心自己在财前教授强迫下所说的证词会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被推翻,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什么时候决定鉴定人?”佃讲师关心地问。

“上次开庭时决定是当时的十天后,所以,明天应该就会决定了吧。”

“是吗?只要人选决定,就大致可以知道官司的胜负了。所以,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鉴定人做出的鉴定,将决定财前教授和我们的命运。”

喧闹的席间突然静了下来。

里见刚回到家,把皮包放在榻榻米上,在六迭大的书房内和关口律师面对面地坐着。听完关口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由洛北大学的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法院还真有两下子。”

“唐木名誉教授是研究哪一方面的?这个人怎么样?我想请教你一下,所以来拜访你。”

“他在消化道外科领域是有名的专家,不仅在临床医学上,对医学理论也有极大的兴趣,而在临床领域,又很难得有像他那样富有智慧的学者型人物。他原本在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担任教授,去年退休后,便继续担任该校名誉教授,听说他目前在京都的山城医大当教授。”

“这么说,法院会挑选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是因为他和财前教授一样,都是消化道外科学界的专家,而且在医学理论方面也有研究,对医学问题有广泛而深刻的见解。”

关口说完,里见又补充说明。

“还有一点,一年前唐木名誉教授曾在‘误诊研讨会’上担任主席,当时报纸曾经大肆报导,法官可能因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才选定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

“‘误诊研讨会’是做什么的?”

“就是从医疗行政、医学教育、临床各科、基础医学,尤其是病理学和法医学等各个专业领域来讨论、研究最近一直争论不休的误诊的原因,并努力研究对策的会议。”

关口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不是由原告和被告律师申请的鉴定人,而是由法院自行选定的,他的鉴定将成为能影响判决的相当重要的参考意见。佐佐木良江女士和信平先生在先前开庭时,已经对法院和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对这次将要进行鉴定的唐木名誉教授也抱持极大的怀疑和警戒心,他们正为此担心不已,那我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佐佐木良江女士当初毫无保留地相信医生,无怨无悔地在医院陪伴她先生,没想到现在却对医生无法信任了……”里见似乎在揣想良江的心情。

关口说:“我也一样。我开律师事务所已经十三年了,这次更让我深刻体会到医疗纠纷的官司有多难打。我虽然是律师,但对医学一窍不通。对方全是内行人,为了打赢官司,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以巧妙的证词证明自己没有医疗疏忽,从证人到鉴定人都做好了一套完整的布局。老实说,我认为要证明财前被告误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目前,只有你的证词是唯一对我们原告有利的证词。”

接着,关口改以十分恭敬的口吻说道:“里见医生,除了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我身为律师,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谢,不,我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你。”

“怎么这么说?”里见想打断他的话。

“虽然你以原告证人的身份说了实话,救了原告,但想到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我就感到非常对不起你。”

关口低头朝里见鞠了一躬。

“不,对医生来说,拯救病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关口先生,你不也是为了佐佐木的家属着想,才会接下这种很难打赢的医疗官司吗?想必你也认为维持社会正义是律师的职责,我们其实都一样。”

里见说完,眼里露出一丝微笑:“下次由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他的鉴定报告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但对手是财前,既然这次的鉴定会对官司走向造成很大的影响,他很可能会朝唐木教授那儿下手。”关口丝毫不敢大意。

“不,唐木名誉教授应该不吃这一套吧。”里见满怀信心地说。

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一现身法庭,被鹈饲医学部长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挤满的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誉教授满头白发已理去,以一副光头的形象示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气度不凡地站在证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同时以一种既饱含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眼神看着他。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人别讯问,要求宣誓后,拿起唐木名誉教授预先提交的鉴定书。

“本庭委托鉴定人鉴定的事项,就是从医学的角度,讨论财前被告对本案的病人所采取的手术前至手术后的一连串处置是否适当,鉴定人业已缴交鉴定报告,本庭仍有一些问题想了解,故今天特别请鉴定人出庭。现在开始讯问。”

由于是法院自行委托鉴定、传唤的鉴定人,因此,由审判长直接讯问。

“首先,请你从专业医师的角度谈谈对本案的观点。”

唐木名誉教授徐徐抬起头看着审判长。

“在癌症的诊断和手术技术不像当今这么进步的时代,一旦发生转移病灶,原则上都不会对主病灶动手术,因此,就不会出现本案所涉及的问题。但近年来随着癌症诊断法的进步,兼之手术技巧也高度精进,所以,即使有少许转移也要积极切除主病灶的处置方法逐渐成为学界的主流。本案刚好是处于医学发展过程中罕见的案例,对整个外科学界都将有极大的警示作用。”

他和大河内教授一样,语调毅然而坚定。

“在本案中,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成为重要的争议点之一,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从法院出示给我看的肺部X光片来看,肺部发现的阴影很细微,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拍几张断层摄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认为,很难以此鉴别到底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旧病灶,还是胃贲门癌的转移病灶。”

“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即使无法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应该努力试试看,这不正是检查的目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的问题是,医生一天必须面对几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检查也会造成病人肉体和经济上的极大负担,目前通常只针对该疾病所需要诊察的项目进行重点检查。”

“接下来是本案的第二项争议点,当肺部有转移灶时,针对贲门部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会导致转移灶急速恶化,或是引起死亡?本庭想请教鉴定人的意见。”

唐木名誉教授将双手绕放至身后,姿态十分轻松。

“癌症的问题无法如此单一地思考,当转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续增殖,对整体产生较大影响时,必须毫不犹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从医经验中,只要手术时十分慎重,通常不会导致转移灶恶化。目前,致癌的理论尚未确立,仍然无法厘清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癌细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学家认为,癌症的发生过程分为恶化期和缓和期,如果在恶化期时切除主病灶,就会使转移灶急速恶化;相反,如果在缓和期进行手术,转移灶的恶化程度会很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从而萎缩。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见解,这方面的研究也刚起步,在临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断什么时候是恶化期,什么时候是缓和期。而且,对于癌症的增殖有许多不同的学说,每一种学说都不确定。虽然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可能造成转移灶的增殖,但这通常是因为经验不足的执刀者不够谨慎,引起过度的外科侵袭,造成出血等情况,从而影响病人的整体状态。财前教授的手术技巧已经受到外科学界的一致好评,由他来操刀,不可能有这种低级失误发生,事实上,正如病理报告上所写的,手术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被告席上的财前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并不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审判长再度确认。

“我刚才也报告过,在学术上还无法了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无法认为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恶化,甚至与病人死亡之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因此,也无法断定病人是否是因为动了手术才死的。”

“本案的第三个争议点,病理解剖结果发现,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财前被告却诊断为术后肺炎,直到病人临死之前,主治医师在做肋膜穿刺后,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这很明显是财前被告的误诊,不是吗?”

审判长语带尖锐的问话,使法庭充满紧张的气氛。唐木名誉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来说,手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几乎都是术后肺炎,术后肺炎有各种不同的症状看,光从初期的症状看,很难让人联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发灶的手术中,当原发灶只限于局部时,通常都会认为是术后肺炎,而不会想到是转移灶的恶化。但从结果来看,没有及时发现癌性肋膜炎,变成了一种误诊。这种病例算是万中挑一,甚至一万个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属于十分罕见的病例,已经超越了目前医学的理论。因此,即使换成我,也无法断定我绝对不会误诊。”

他承认了财前的不足,也同时强烈地自我反省。审判长沉默着,似乎在玩味着唐木名誉教授的话。

“你在去年的‘误诊研讨会’上曾经担任主席,可不可以请你谈一谈对误诊的看法?”

唐木名誉教授看了看审判长及陪审法官:“误诊,也就是‘医疗疏忽’,是非常复杂、困难的问题。误诊有很多不同的情况。法国著名的医学家马其内曾经分析误诊可以分为以下几种。首先,是因为无知,也就是专业知识不足引起的误诊。第二种是检查不足引起的误诊,这还可以细分为医师检查怠慢、检查条件不良,以及因缺乏病人的理解和协助而无法进行充分检查等情况。比方说,疑似胃癌病患拒绝吞下胃镜做检查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种是因为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例如,有些诊断应该重新检查,却因为医生忘记了而造成误诊。马其内指出,第三类的误诊最常见。在减少误诊的解决方法上,对于第一种因无知造成的误诊,医生必须跟上医学进步的脚步,随时自我充实;对于第二种检查不足造成的误诊,除了要改进检查设备、提升检查技术以外,还要努力教育病人;对于第三种因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必须藉由外在条件加以检验,以期控制医师的内在心态。就像电车的司机必须大声地确认信号一样,必须由某些外在条件确认医生做出的诊断。只要能够切实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有效预防这一类型的误诊。以上是马其内对误诊的分析,这些只是从医师的角度分析各种原因引起的误诊,除此以外,还有社会因素造成的误诊。举例来说,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也就是在低医药费的情况下,医生每天必须面对为数庞大的病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诊疗每位病人。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在保险基准内诊疗,就可能被视为过度诊疗,在无法充分进行检查的情况下,也容易引起医疗疏忽。”

“归纳起来,误诊的因素包含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至于医生的误诊率到底是多少?根据去年著名的东都大学冲川博士发表的结果,他自己的误诊率为百分之十四。一般人会对误诊率这么高感到惊讶,但我们医生却感叹误诊率竟然如此低,也由此让我们了解到,医生和病人两方对误诊的认识有多大的差异。当然,这百分之十四是将解剖得到的病理解剖记录和临床记录加以对比,设定严格的基准后计算出来的数字。连作为现代医学的最高权威之一的冲川教授尚且有百分之十四的误诊率,这个事实也证明了医学知识和技术体系绝对还需要进一步发展,也同时让我们了解到,要完全把握疾病的真实情况有多么困难,这也是当今临床医学的真实情况。”

他回顾着自己担任临床医生四十年的经验,审判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刚才引用的法国医学家对误诊的分析中,你认为本案属于哪一种情况?”

他终于点到了问题的核心。

“本案的医生能够如此早期发现胃贲门癌,并完成复杂而困难的手术,所以,应该具有优秀的专业知识,无法适用于第一种的无知情况。至于是否属于第二种的检查不足的疏忽,就如我刚才已经谈到的,在这个病例中,无论做不做断层摄影,结果都一样,所以没有检查不充分的问题。如果非要说有问题,无法预测癌性肋膜炎这一点可能是医生的失误,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在我长期的临床经验中,也从来未曾遇到过。所以,诊断是术后肺炎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与其说是因为医生的疏忽引起的误诊,倒不如说是因为从经验上认为不可能有这种情况而导致的判断失误。因此,虽然看似符合马其内所分析的第三种误诊情况,但我不认为可以以这样的标准认定本案的医生误诊。”

“身为公正的鉴定人,你是否能够断言财前在医疗上完全没有失误?”

审判长的声音更加严肃,唐木名誉教授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医师相信自己的方法,并且根据学界大部分认同的医学理论进行诊断、处置时,不管结果好坏,都不能凭结果来判断医师有无疏忽。财前被告如果也是根据自己相信的方法和理论为基础进行诊断和处置,即使不巧发生了不幸的结果,医学上也不应该判断为误诊。随着医学日新月异的进步,如果要求医师具备复杂而多元化的知识,并精通每一项知识,那么,医生这个行业的责任似乎太严苛了。但我并不认为财前被告完全没有过错,据我的观察,与其讨论他在医学上的疏忽,倒不如提醒他,他似乎没有处理好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就是说,他在医师伦理观方面似乎有所欠缺,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既然谈到病人和医生之间的人际关系和医生的伦理,本庭想要就这一点请教你的意见。财前被告因为出席国际学术会议的准备工作的繁忙,在手术后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病人,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审判长的眼神十分锐利。

“如果这是事实,我不得不对此表示遗憾。无论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应该立刻赶去诊疗,这是身为医生的道德。当医生强烈意识到人命的尊贵,尽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属对病人的过世无法接受,医生真诚的态度也会打动家属,也不会有告上法庭的念头,家属甚至会同意医生提出解剖遗体的要求。各位必须明白,当医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时,如果沉浸在极大悲痛之中的家属能够接受,就代表了家属对医生的信赖,这也是医生不断追求学问的真诚态度和优秀人格的体现。即使医生具备了各种经验、知识和技术,在面对困难的诊断的那一瞬间,都会有无限的孤独和不安,只有能够承受身为医生的这种孤独,与危害病人生命及尊严的病魔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是医生的使命、医生的伦理!因此,在本案中,财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间无法建立起这种良性的人际关系和伦理,表明财前教授的人格有问题,必须深刻加以反省。”

唐木教授以这段毫不留情的话作为结语,在肃静的法庭中激起一阵强烈的感动,审判长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师说:“本庭从唐木鉴定人的意见中获得许多宝贵的参考意见,原告及被告律师是否有什么问题?”

原告律师关口和被告律师河野都说:“没有特别需要补充的。”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十二月七日上午十点将举行当事人讯问。”

审判长结束了当天的审理。

海水涨满了木津河的河口,一个劲儿地冲刷着河岸,带着海水咸味的初冬寒风吹拂在财前的脸上。

财前一边走在空无一人的堤防上,一边回想着三小时前唐木名誉教授在法庭上的发言。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使自己的诊疗在医学上更趋合理之上,却没想到唐木名誉教授会谈到医生对病人的伦理义务,并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这个打击对财前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审判长会如何看待唐木名誉教授的意见?如何从法律的角度追究责任?财前的内心像河口的水流般暗潮汹涌。

“怎么了?找人家来,自己却走得那么快……”庆子在背后抗议道。

“嗯,我在想今天开庭的事。”

财前和庆子的身影映在暮色中的堤防上。教授选举前,他们曾来过这座堤防,今天开庭结束后,财前再次驱车来到这个离市区有三十分钟车程的河口。庆子看着堤防下满潮的河水。

“唐木博士的鉴定太精彩了,我在旁听的时候,都觉得心潮澎湃。”

“你怎么可以感动?我还以为他会说一些对我更有利的意见。”财前略感遗憾地说。

“但他的鉴定绝对不会对你不利,他不是说了吗,无法从医学的角度指责你的处置。”

“这是因为唐木名誉教授和千叶大学小山教授的学说都和我很接近,不太可能出现反对或不利的意见。我原本还希望他可以更积极地援助我,更明确地断定,我无论在医学上和道义上都没有疏忽,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提什么医师的伦理观,让人觉得意有所指,不知道这对法官的心证会产生什么影响,真让人担心。”

“唐木名誉教授的话整体而言给人一种复杂的感觉,你们事先没有去打点一下吗?”

“当然有。唐木名誉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是学术振兴会近畿会议的成员,他们经常相遇,鹈饲教授郑重地拜托过他,为了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我的声望,一定要做出相应的鉴定。”

财前把九天前和鹈饲、河野和岳丈又一三个人在料亭商量、策划的事告诉了庆子。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竟然没有做出让你满意的鉴定报告。”语毕,庆子想了一下:“如果官司打输的话,你要怎么办?”

“打输……”财前的眼光分外锐利,“正因为有输的危险,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做各种策划和筹备工作,绝对不可能输!”

他激动地反驳着,庆子抽出一支烟送进财前嘴里,为他点上火,试图平抚财前的心情。

“无论在证人和鉴定人方面如何打点或策划,最终做出判决的还是审判长,你对他可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输?我真想看看,万一败诉的话,你卸下了教授头衔后财前父女会怎么对待你。自从打官司后,杏子夫人从来没有在旁听席上露过脸,她怎么了?”庆子的话中充满挖苦。

“没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她从小就任性妄为,好胜心和虚荣心比别人强一倍,说什么这事让她丢尽了面子、信用破产之类的话,好像她老公是刑事案件的被告,只有她自己承受这种压力似的,她觉得去旁听简直是丢人现眼。”

财前闷闷不乐地说着,用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

“她还真有一套。不过,这次的事,里见医生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无论你打输或打赢这场官司,他都会被赶出大学,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太蠢了。这个人除了研究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可是他却搞不清楚状况,还要与鹈饲医学部长和我作对,搞不好会被发配到乡下的二、三流大学,他这是咎由自取!”

财前以充满憎恨的声音,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一直参与旁听,刚才还问我万一输了怎么办,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输吗?”

财前的声音夹杂着心慌。庆子原本正在看着河口对面的临海工业地带的造船厂和制铁工厂的巨大烟囱,此刻却突然转过头来直视财前。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场官司的焦点在于你的手术是否造成了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增殖,但目前学术上都无法确认导致癌细胞增殖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因此很难明确证明你改采取的处置是否错误。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误诊这一问题刚好处于灰色地带。但就像今天唐木名誉教授所说的,最后的思考点就变成是医生的人格问题,也就是无论你在出国前有多忙碌,在手术后完全不曾亲自诊察过病人,只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指示,这样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究竟法院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会追究怎样的法律责任?这点将是这场官司胜败的关键。”

不愧是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财前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下个星期就要讯问原告和被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构思出一套在医学和道义上都无懈可击的逻辑,绝对不会露出一点破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木名誉教授今天的意见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财前用挑衅的眼神望向连接大海的河口外侧,若有所思地说道。

开庭前五分钟,空荡荡的走廊上,原告佐佐木良江正踌躇着,提不起脚走入法庭。关口律师见状便鼓励她:“当事人讯问很简单,你不必害怕。身为原告,你只要把自己在医院中的所见所闻如实阐述出来就可以了。而且,三个孩子今天也向学校请了假,特地陪你过来了。”

良江转头看着身后的孩子:“但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发言,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见母亲吞吞吐吐的为难模样,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庸一也激励母亲说:“妈,你要坚强,不能让爸白死,店里的人今天也都来旁听了。”

小叔佐佐木信平也说:“大嫂,事到如今,怎么还在害怕?关口律师会陪着你,时间快到了,赶快进去吧。”

他推着大嫂的肩膀,带着孩子们一齐走进法庭,旁听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良江和孩子们的身上。良江坐在已经就席的财前被告旁,孩子们和小叔信平则坐在她的身后。

“起立!”

所有人随着法警的口令站了起来。正面的门开了,身穿法官制服的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就座。审判长将厚厚的一迭笔录置于桌前。

“现在开始讯问当事人,请原告、被告双方到前面来。”

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站起来,并排站在证人台上。财前五郎穿着浅棕色的西装,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站着,佐佐木良江一身朴素打扮,缩颈弯腰,低着头,好像她才是被告一样。审判长形式化地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人别讯问的内容后,要求两人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良江和财前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站了起来:“佐佐木庸平为什么会去浪速大学就医?”

关口的语气极尽温和,努力使良江的心情平静下来。

“在去大学医院检查的三个月以前,我先生常觉得胃很不舒服,一开始只有打嗝,但胃口却愈来愈差,饭后也会想吐。在附近的诊所看了以后,医生说好像是胃炎,但又不能确认,建议最好还是去大学附属医院做精密检查,所以,就介绍我们去挂里见医生的门诊。”

“里见副教授的诊察结果怎么样?”

“里见医生在诊察时真的很认真,在做了几次详细的检查后说,虽然检查结果看起来像慢性胃炎,但又不像单纯的慢性胃炎,所以又帮我先生做了胃镜检查,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又带着我先生去做外科检查。虽然我先生不想去,但里见医生还是执意带他去找财前医生。我在走廊上等,听我先生说,财前医生很不情愿地看着里见医生拿去的胃镜照片,说既然是慢性胃炎,就没什么好再检查的,而且他也说自己正忙着出国的事。本来他拒绝替我先生检查,但里见医生还是不停地拜托他,然后财前医生才好像卖了多大的人情似的答应了。所以,完全是因为里见医生看诊时的慎重和仔细,才能够发现贲门癌。”

“请你谈一下财前被告从接手诊察起到你先生住院这段时间的情况。”

“在里见医生介绍转诊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开始做X光检查,我先生说在检查期间,财前医生说话老像在训人,在家里很霸气的他反而从头到尾都胆颤心惊的,好可怜。检查结束后,财前医生叫我们去门诊部听报告,我们依指定时间到了门诊部,只听到他在里面和年轻医生们有说有笑的,让我们在走廊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还是刚好来看X光检查结果的里见医生把我们叫了进去。财前医生说,检查结果是恶性的慢性胃炎,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癌症,只要一有病床就会安排我先生住院、动手术。我先生一听说要动手术,吓了一大跳,想问仔细一点却立刻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病人只要乖乖听医生的安排就好了。老实说,我们根本是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就住进了医院。住院后,财前医生的态度还是老样子,我们完全没有交谈的机会,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医生。”良江畏畏缩缩地说道。

“太可恶了!这种傲慢的诊断态度根本丧失了医生的人格!”

关口愤怒万分地说,河野则立刻表示抗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在指责被告,请他收回刚才的发言。”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

“好,那我就收回。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你先生要动贲门癌手术的?”

“在请财前医生诊察后,里见医生偷偷告诉我其实是癌症,住院那一天,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要我们签手术同意书时,第一次详细说明了有关贲门癌的情况,当然,他们要求我不要告诉我先生。”

“柳原医生在总会诊时,被财前被告严厉训斥时你也在场,到底是什么原因?”

“当时的阵势就像是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一样,我被挤到墙角,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柳原医生说了什么断层摄影,结果,财前医生就突然大发雷霆。”

“在手术前,医生是否曾经告诉你,除了胃贲门部以外,癌症也转移到了肺部?”

“没有,完全没听说过。相反,财前医生还说是初期的贲门癌,手术完全没有危险,而且也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十分成功,所以我就完全放心了。”

“手术后佐佐木先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情况又是如何?”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况时,以及翌日第二次发作时,财前医生都不曾出现过,只听了主治医师柳原医生的报告,就诊断为术后肺炎。虽然为我先生打了针,但情况完全没有好转,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要求财前医生过来看一下,但他因为忙着出国,没时间来看。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忙,但动了手术后,他连一次都没有来探视过,就完全交给年轻的主治医师负责,也太不象话了。那时候,如果他肯抽出两、三分钟来看一下,我先生可能就不会死了……”

她突然语带哽咽,法庭上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良江身上。

“从你刚才的证词中,我们对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有了充分的了解,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先生去世时的情况和医院方面的处置。”

良江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我先生在六月二十日下午开始发作,柳原医生马上就赶来了,为他打了镇静剂后,情况稍稍改善,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快六点的时候,又开始剧烈发作,我立刻通知护理站。柳原医生赶了过来,用一根很粗的针刺进我先生的胸口,抽取积在肺部的水。当时,我先生很痛苦,身体扭曲得像只虾子一样,满身大汗。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禁不住叫医生住手。这时,金井医生赶了过来,阻止柳原医生抽取胸水,并指示要搭氧气罩。搭了氧气罩后,我先生看起来舒服了点,但三十分钟后,他又痛苦地扭动,医生又为他注射了第二针强心针,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左右,他两只瘦弱的手像在游泳一样动了几下,就在塑料罩里痛苦地断了气……”

良江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为什么希望解剖遗体呢?”

“因为医生一直将我先生身体出现的不适当做术后肺炎在治疗,结果死到临头,看了抽出来的胸水,才说是癌性肋膜炎,这让我们做家属的如何接受?我们问柳原医生时,他一下子这么说,一下子又那么说,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我们又问了里见医生,他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贲门癌手术的三个星期后引起癌性肋膜炎,解剖是查明真相的唯一方法,一旦解剖,就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确认直接死因。虽然我不希望我先生在那么痛苦地死去之后还要再受罪,但我儿子庸一说想了解父亲的死因,希望能够在解剖后厘清真相,同时,我们也被里见医生的认真而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所以下定决心解剖遗体,查明我先生的死因。”

良江好像自己正承受疼痛般地扭曲着脸,可见对她来说,决定解剖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我明白了。请问一下,在你先生过世后,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虽然我们店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和私人商店没什么两样,所有的一切都由我先生张罗。无论我先生自己或我都不曾想过他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所以,我先生在生前把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也就是他整天说的金库账簿也带到医院去,但可能他是被病折磨得实在太痛苦了,连银行存款的余额也没能写清楚。因此,现在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四十三位员工也陷入不安。任何一家公司即使有了店面和商品,如果没有经营的人,根本无法维持。我一个人要带着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经营这家店,想到这里,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但帮我先生动了手术后就跑到国外的财前医生,即使在回国后也没有对我们家属表达任何歉意,这也算是大学医院的医生吗?他至少应该对我三个孩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吧……”

良江转头去看着孩子们,孩子们靠在一起,高二的长女双手掩面啜泣着。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我的询问结束了。”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看着佐佐木良江。“接着要由被告律师进行反对讯问,原告的情绪还可以吗?”

审判长安慰着她。良江点了点头。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河野律师瞇起玳瑁镜框下的眼睛,站了起来:“听说佐佐木庸平先生年轻时曾得过肺结核,对不对?”

“是,在昭和十八年春天,他三十三岁的时候发生肺浸润,接受整整一年的气胸疗法。”

“那就是说,佐佐木庸平先生本来就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人,店里应该有一个能干的左右手在帮他看店吧?”

“不,我先生虽然生过肺病,但体质原本就很强壮,当年他会生肺病也是因为那一阵子要扩张店面,太过劳累的关系,病好了以后,他又恢复原来的活力,一个人张罗进货、销售和会计。也多亏了他,我们店才能够从一间小店面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

“但是,虽然是中小企业,既然具备股份有限公司的形态,即使董事长去世了,应该也不至于立刻造成店面经营的混乱和停滞。尤其是你先生并不是因发生交通意外等状况而突然过世的,既然住进医院接受癌症的手术,虽然并没有告诉当事人,但身为太太的你,以及店里的重要骨干也应该会考虑到万一佐佐木先生遭遇不测,而事先做好相应的安排才对。”

河野一口断定。

“只有不了解中小企业的人才会说这种话。像我们这种只有四十几个员工的中小企业,虽然号称公司,即便店主只是长时间在家里卧床不起,店里的生意也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一样一落千丈。我先生一直相信自己要接受慢性胃炎的手术,所以。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怕影响店员的士气,即使对担任专务董事的掌柜,也没有提到手术的事,只说是去医院做体检。”

“那就代表你们太缺乏警觉性了。”河野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财前医生的话,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们在手术后可能有危险,我们一定会事先做好安排,他说是术后肺炎,所以不用担心,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会死,结果却突然死了,我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一类的案件中,八百万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是很高的价格,是谁告诉你们提出这个金额的?”

良江抬起了眼。

“没有谁告诉我们。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这些钱,而是那些为了和我们有相同处境,整天只能以泪洗面的人提出控诉,要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医生知道,那些对医学无知的病人和家属,不会再听任医生的摆布,也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故意抬高价码,想要好好惩罚那些名医,对不对?”河野故意找碴儿,“我想请问原告,在手术前,里见医生有没有和你谈过癌症转移到肺部这件事?”

“不,他没有直接对我说什么。但在财前医生总会诊后,里见医生来到病房,看到放在我先生床头的X光片,立刻跑去找财前医生。在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也来病房,问我先生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先生告诉他还没有时,他就找来柳原医生,两个人不知道一直在说些什么,他后来又去找财前医生,应该是为了转移到肺部的事吧。”

河野上下打量着良江。

“你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种证词太模糊了。那么,在手术后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时,里见医生说了些什么?”

“那时候,里见医生和柳原医生很紧张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里见医生要我们不用担心,就去找财前医生了。”

“这次的回答又很模糊,如果里见医生真的发现癌已经转移到肺部,他不像财前医生,按照他的个性,一定会告诉你。但从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来看,里见医生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直到你先生过世为止。”

“有没有转移到肺部,这种专业的事我搞不清楚,里见医生是一位能够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的好医生。里见医生说的话绝对错不了,绝对是实话!如果你要怀疑的话,就该去怀疑那个没有好好照顾病人,让病人白白死掉,还让主治医师说谎,想要掩饰自己过错的财前医生!就是那个坐在那里,叫做财前的冷酷无情的医生!”

她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河野立刻沉着脸,大声喝斥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柳原医生的证词是说谎,即使你情绪再激动,这话也会构成诬告罪!”

良江瞪着他:“我不知道什么根不根据的,也搞不清楚什么诬告罪。我只知道,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在诊断时不负责任,让我先生平白无故地死了。之前开庭时就有一大堆了不起的大学教授来鉴定,说一堆让外行人费解的医学上的东西,为什么老是要说这些东西?只要追究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有没有认真、正确地看诊就好了,为什么都不追究?老是说什么证据、根据的,这根本不是我们要追究的!”

她极力嘶吼着。

“住嘴,你刚才的话在侮辱法庭,请保持冷静!”河野火冒三丈地说。

良江突然转头看着财前:“你把我老公还给我!让他活过来!还我孩子的父亲!”

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并伸手抓住财前的胸口。法警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良江甩开法警的手,散乱着头发,大声哭喊着,并捶打着财前的胸口。旁听者纷纷站了起来,财前被良江抓住胸口后,向后退了两、三步。

“原告,不准破坏法庭的秩序!肃静!”

审判长拍着桌子喝止道。法警以双手架住良江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财前的胸前拉开。

“原告的情绪太激动了,被告律师暂停讯问。”

由于事出突然,河野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听到审判长的命令,立刻说:“了解。我没有问题了,反对讯问结束。”说完便回到座位上。

审判长宣布休息:“现在休庭十五分钟,十一点二十分开始讯问财前被告。”

休息结束后,骚动的法庭再度恢复平静。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就座。

“现在开始讯问财前被告,财前被告,请到前面来。”

财前整了整被良江扯乱的衬衫,站在证人席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表情略显紧张。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主讯问。”

河野律师站了起来。

“请你谈谈最初为佐佐木庸平先生诊断时的情况。”

“第一内科里见医生从内科的各项检查报告中,只发现慢性胃炎的症状,但总觉得不太对劲,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所以,拜托我帮他诊断一下。虽然我即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忙得不可开交,但身为医生,当然无法拒绝,那是我第一次为那位病人看诊。”财前的语气很沉着。

“你诊断的病人有什么症状?”

“里见医生带来了病人的胃镜照片,我用放大透视器观察了这二十六张照片,不知道是拍的技术不好,还是胃镜的功能有问题,除了胃炎的症状以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突然想到,可能是胃的贲门部位发生了癌症,那个部位刚好是胃镜的死角,胃镜无法照到,所以,就在第二天早晨,由我亲自做了X光检查。”

“请你谈一谈从做X光检查到病人住院为止的经过。”

“检查结果果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首先,我在观察空胃时,发现了变形的胃泡,我立刻请病人喝下显影剂进行透视,并在贲门部位发现了显影剂的流向发生了些微的通过障碍,于是就判断为贲门癌,拍下了两张该部位的X光片,立刻洗出来解读,发现贲门后壁上有个拇指般大的局限性癌,但当时我只对病人说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动手术,可能会发展为癌症,于是就请病人来住院了。”

“在手术前,是否有什么问题?”

“手术前的会诊时,我曾看过所有手术前检查的报告,除了病人有轻度贫血以外,没有任何会影响手术的问题,但肺部X光片的左肺上有像小指头般大小的阴影,病人以前得过肺结核,所以,我认为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没有完全否定可能是癌症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

“在手术时,你曾经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吗?”

“当然。所以,我认为必须将外科侵袭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尽可能缩短手术的时间,并提醒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医生要充分注意手术的技巧。”

“手术时,剖开腹腔看到的情况如何?”

“就如同我在那两张X光片上所解读的那样,在剖开腹腔后用肉眼观察时,也发现了贲门后壁有像拇指般大的癌症。”财前提高了声调,夸示着自己解读X光片的能力,“癌症只侵蚀到食道口,并没有转移到腹腔内的其他器官。”

“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柳原医生是怎么向你报告的?同时,你指示他采取了怎样的处置?”

“手术后一星期的晚上,那天我刚好要参加医学部长和其他各位教授为我举行的出国欢送会,但我严格要求各主治医师,一旦病人症状出现变化,一定要随时向找报告。所以,柳原医生就打电话到会场,他说病人的喉咙突然被痰卡住了,引起了轻度的呼吸困难,有发烧和脉搏加速的情况,我判断是术后肺炎的症状,指示他每隔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升的氯霉素。第二天,我又要求他报告病人的症状,他说在使用氯霉素后十二小时,病人的状况曾经一度缓和下来,也恢复微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呼吸困难和高烧。不过既然之前使用氯霉素的处置方法曾经使症状缓和下来,所以,我判断第二次发作也是术后肺炎暂时性的症状,就要求他继续使用更大量的氯霉素,并提醒他在我出国期间,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处置。第二天,我就出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

“你连出席欢送会时,也要求主治医师随时和你保持联络,逐一下达指示,做好万全的处置,是不是这样?”

“对,没错。虽然我忙着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内容,但仍随时和主治医师保持联系,绝对没有对病人照顾不周。”

“了解,我没有问题了。”

一切都按照事先排演、整理的那样进行下去,双方配合得天衣无缝。

“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反对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律师站了起来,瘦削的脸庞和身躯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首先,我想要请教一下总会诊的意义。”

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讯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开始问总会诊的意义。财前刻意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总会诊是各科的负责人或是指导者为了掌握所有住院病人的情况,给予各主治医师适当的指示,同时,也从教育的角度,让所有医局员了解看诊的一种方式。随行的医局员可以因此得知自己负责的病人以外的病人病症以及治疗的方法。”

“那么,在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那次总会诊时,为什么你只说肺部的阴影是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却没有说明是癌症的转移灶?”

财前觉得好像被人抓到把柄似的倒抽了一口气,但立刻辩解道:“虽然我看过肺部的阴影后,发现可能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老病灶,也可能是肺部的转移灶,但因为胃贲门部的原发病灶属于局部性的初期,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么初期的癌症通常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而且,在需要诊察两个楼层病房的一百二十位病人的会诊时,每位病人的诊察时间只有两、三分钟而已,所以,暂时就只说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我对是否转移灶仍然存疑,在会诊后,我找柳原医生来我办公室,向他交代了这一点,并要他充分注意。”

“但既然总会诊是为了教育医局员,就不该私下告诉主治医师,而应在所有医局员都在场的总会诊时说明肺部转移的情况,不是吗?但你却没有说明,表明其实是你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症转移到了肺部,对不对?”他击中了要害。

“不,这种事通常不会在有时间限制的总会诊时谈,而是在手术检讨会上讨论。当时,我实在太忙了,无法出席手术检讨会,所以就直接指示柳原主治医师了。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曾对肺部的阴影产生怀疑,可以再询问柳原医生。”财前很有礼貌地反击道。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再讯问柳原医生太浪费时间,姑且作罢。既然你对肺部的阴影有所质疑,就更应该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但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两次拒绝了里见副教授提出做断层摄影的要求,还充满自信地断定,根本不可能有转移,对不对?”

关口斩钉截铁地说,财前精悍的双眼转了一下。

“可能是里见医生记错了,甚至他可能是为了中伤我而故意歪曲事实。内科的人整天都嚷嚷着要做断层摄影,好像断层摄影是万能的,这其实只是内科偏颇的看法。我们外科医生经常剖开腹部看到实际患部,只要看阴影的大小,就知道如果做断层摄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上次作为鉴定人出庭的唐木名誉教授也说过,像本案这种直径只有五毫米的细微阴影,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无法鉴别到底是癌症的转移灶或肺结核的旧病灶,所以,我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他巧妙地引用唐木名誉教授的话阐述自己不做断层摄影的理由。

“除了断层摄影以外,还有许多像支气管镜或痰液检查等诸如此类的方法,为什么你都没有做?”

“关口律师,我不知道你对支气管镜检查了解多少,支气管镜检查有盲点,像本案这种位于肺部末梢的阴影无法靠支气管镜检查出来,而且,支气管镜中使用的细胞诊检查要在支气管镜的前端装上尼龙刷子,深入病灶刷取,这种刺激很可能会导致病灶恶化。你刚刚谈到的咳痰的细胞诊检查很不正确,而且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虽然那时候你准备要去参加国际学会,但无论再怎么忙,如果想要做检查的话,你身为教授,应该可以排出时间吧?”

“没错,我的确可以排出时间。但我刚才说没有充裕的时间并不是指我没有时间了,而是指佐佐木先生与其将时间耗费在一些不必要的检查上,还不如在我出发前完成手术,那样才能更有效地遏止病情恶化。”

财前说完清了清嗓子,好像接下来要宣布什么重要大事。

“因为,佐佐木先生罹患的是发展速度相当快的胃贲门癌,当时已经出现了食物通过障碍的情形,我担心会因此影响他的体力。所以,我决定在出发前先切除主炳灶,等一、两个月后病人的体力逐渐恢复了,再进一步做胸腔的检查,针对转移灶进行手术。事实上,在我个人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临床病例中,先切除主病灶,再针对转移灶进行检查后加以切除的二次式手术方法十分成功,甚至达到永久治愈的病例也不少。我至国外出差的期间刚好是一个半月,可以让病人有充足的时间恢复体力,而我对佐佐木先生也是准备采取这种分两次进行的手术方法的。”

财前以无懈可击的逻辑畅谈着他对治疗佐佐木癌症的构想。以这种逻辑来推理,就可以巧妙地回避了财前因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断层摄影而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导致病人死亡的误诊的责任追究。关口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的说法我前所未闻。在上次讯问柳原主治医师时,他也完全没有提到。原告佐佐木良江女士在刚才的证词中也提到,你完全没有向她提到任何有关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你这种唐突的说明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关口露骨地质疑财前所说的话,财前神情自若。

“我没有向佐佐木良江女士提到肺部转移一事,是怕会给她造成太大的精神打击,我原想等我回国后,做完胸腔检查再说。但我曾告诉柳原主治医师我的打算,所以,柳原医生在上次的证词中也提到,我曾经指示他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万一。”他想消除关口的疑虑。

“真不愧是医学专家,说起医学理论来头头是道,但如果你真的怀疑癌症转移到肺部,准备分两次动手术,就应该会在手术前采取某些相应的疗法,但你在病历上完全没有提到术前疗法。请你向大家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关口的讯问十分尖锐,法庭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财前一时语塞,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帕,拭了一下嘴角。

“虽然也可以考虑使用抗癌剂、放射线照射作为手术前的治疗,但这些方法都会引起食欲衰退和身体虚弱的问题,许多医生都避免使用这些方法。尤其像本案这种极细微的转移灶,这些方法几乎无法发挥效果,还可能带来副作用,这是学界也同意的事实。我是担心这些负面影响,才没有采取术前疗法。”

“那么,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一味地指示主治医师使用抗生素,即使里见医生对你的诊断产生疑问,要求你做肺部X光检查时,你仍然没有做的理由是什么?”

关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严厉。

“这是手术执刀者才能了解的问题。我刚才也说过,本案的贲门癌是局部性的初期癌症,手术在短短的二小时十分钟内就成功地完成了。即使肺部阴影是转移灶,也很细微,从我至今为止的经验中,很难想象会因为手术导致转移灶增殖。所以,当主治医师向我报告病人的症状时,我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而且,在现行的保险医疗制度下,只能拍一张肺部X光片,如果拍两张,就会被社会保险诊疗报酬支付基金认为是过度诊疗,有可能会拒绝支付。你们光看这些刚好以不幸结果收场的病例,便追究医生的责任,但我们医生必须随时在这些限制下从事诊疗工作,希望各位可以多体谅一下现代医疗保险制度的现实。”

“你说得冠冕堂皇。但如果是开业医生的话还情有可原,在以精密检查为首要考虑的大学附属医院,怎么可能会考虑在保险制度范围内进行诊察?”

“你不能以对医疗不甚了解的主观印象来判断,大学医院除了是诊疗机构以外,刚才在谈到教授总会诊的时候,我也已经提到过,医院是所有医局员学习该怎么看病的教育场所,这些医局员将来有一大半会去私人诊所,我身为教授,必须指导他们如何在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下进行正确的诊疗工作。”

财前的伶牙俐齿让关口有点措手不及。

“你刚才一直提及‘根据我的经验’这句话,针对有转移的癌症主病灶手术,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至今为止,我接手了七百五十例带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手术,其中有五十二例已经获得永久治愈。虽然这话我自己说有点不太恰当,但这样的成绩在医学界也是遥遥领先的,日本学会统计的永久治愈病例约有一百例,我的五十二例占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自己的技术。

“你这种强烈的自信和傲慢,让你拒绝了里见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应该做的术前检查,才会引起这次的事件,不是吗?无论你再怎么狡辩,从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原告的证词中都可以发现,完全是因为你疏忽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而且,将手术后的呼吸困难诊断为术后肺炎,导致直到病人临死之前才发现是癌性肋膜炎。很明显,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误诊过错。身为医生,你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而且也为了对坐在这里的病人家属表达深切的慰问,希望你能承认真相。”

关口直戳财前的良心,但财前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你对医学很外行,但你刚才的发言实在太侮辱医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凭什么说我误诊。你刚才说,是因为我忽略了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死亡。但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况且,刚才就已经明确回答过你了,没有做断层摄影并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你刚才是巧妙地运用医学的逻辑推理,模糊能够证明误诊的因果关系,试图逃脱法律的责任,但你认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代表你没有误诊吗?你这也算是国立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吗?”

关口以激烈的口气厉声追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侮辱、胁迫被告,请他收回!”河野律师高声提出抗议。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并注意之后的讯问。”

听审判长这么一说,关口律师愤慨地说:“我没有问题了。”说罢,关口回到了座位上。

“现在由本庭讯问财前被告。”

审判长看着财前,财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刚才,你说准备采取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后,再检查肺部的转移、切除转移灶的手术方式,这种方式很少见,它曾受到学界的公认吗?”

“外科医生必须不断模仿以前的手术方式,通过练习和实际的经验,研发独特的手术方式。从这种创意的角度看来,手术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作品。这些新的手术方式在取得丰富的手术成功病例后,在理论和临床上都会受到学界的公认。至今为止的优秀手术方式都是经由这种过程诞生的,也拯救了无数的生命。我的二次手术方法也是经过我长期的经验和努力研发的,这种方法对病人的外科侵袭显著减少,可以有效预防病人体力衰退。刚才我也报告过了,至今为止,已经有五十二例永久治愈的病例。这种手术方式已经获得学会的公认,最近更逐渐被视为正统的手术方法。”他口若悬河地回答道。

“虽然你为了参加国际学会十分忙碌,但当家属要求你去看诊,你身为执刀医生却没有去看一下。请你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审判长以平静的口气严厉追究着他的责任,财前眨了眨眼睛。

“关于这件事,我在看到书状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曾经要求我去看诊。因为,当时我为了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特别演讲论文忙得分身乏术,不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后,再分别做出指示。但无论再怎么忙,当病人要求时,医生有义务要去看诊,如果家属没有记错,真的像书状上所说的那样,那可能是因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使家属的要求没有传达到我这里。无论如何,我对于病人和医生之间缺乏沟通这一点深表遗憾!”

他振振有词地说着,但话音刚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在说谎!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肃静!请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审判长训斥道。

法警请良江回座,审判长再度看着财前。

“你说你在出席国际学会时,指示主治医师做好万全的处置,但他并没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处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原医生在证词里也提到,他还年轻,经验还不够,对诊察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无法随机应变地采取适当的判断和处置。把有癌细胞转移疑虑的病人交给这么年轻的医生,我身为外科的负责人,的确在这方面有疏忽,也对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医学上的发展情况怎么样,病人却因此去世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审判长的问题十分严厉。财前被震慑住了,沉默良久。

“从学界整体来看,本案也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医疗本来就是以最大公约数为基础,很遗憾,个案的例外是超越现代医疗水平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的问题。”

他以严肃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结尾。审判长立刻定睛看着财前,宣布休庭。

“今天的当事人讯问到此结束。双方有新的证据时请提交上来,如果没有,本案的审理到此结束。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点宣布判决。”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里见坐在书桌前看着内科诊断学的德文原文书。

这几个月来,忙着接待关口律师的造访、出庭作证和到法庭旁听,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看书,但在原告和被告的当事人讯问告一段落后,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整幢国民公寓前一刻还人声鼎沸,晚上九点过后,走廊终于恢复平静,妻子也已经完成了厨房的整理工作,里见终于可以好好看书了。

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妻子三知代正拿着托盘站在门口。

“进来吧。”

三知代像往常一样,把装有煎茶的杯子放在桌子一角。

“谢谢,好彦已经睡了吗?”

“对,刚才做完功课,已经睡了。”

里见接过杯子,慢慢品尝着煎茶。

“明天就要判决了吧?”

“对,明天。”里见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还可以这么平静,判决结果会对你的前途有影响吧?”三知代不安地问道。

“但又能怎么样?现在我只希望判决的结果可以反映真相,能够让人接受,就这样而已。”

“可以反映真相,让人接受……那是怎样的结果?”

“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里见说完,再度埋首于原文书上。

“好吧。那判决后,你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请你明确回答我。”三知代谦恭地坐着,专注地望着里见。

“在担任原告证人出庭的前一天,鹈饲教授找我去,警告我只要我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可能无法继续留在大学里,但我还是坚持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事到如今,何必为自己的下场烦恼呢?”

“竟然有这种事……他是想要阻止你说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但真的会有这么不合理的人事安排吗?”三知代想要消除内心的不安。

“不知道。但自从我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后,周围的气氛就日益险恶。比方说,我在三个月前,就向鹈饲医学部长提交了向厚生省癌症研究基金会申请多年来持续研究的《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课题研究经费的报告,但他现在还没有帮我申请。另一方面,一些自称是校友会干事或是医师公会干部的人,也常打一些恶作剧或威胁电话,或寄一些奇怪的信给我。老实说,这经常打扰我的研究工作。”

里见语带怒意,三知代一脸惊讶。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去做原告的证人嘛,亏我还再三拜托你……”

“你现在仍然在责怪我的决定吗?”

“不,不是责怪。虽然你的行为很伟大、很有勇气,但太不顾现实了,让我觉得你出庭好像是专门为了破坏自己的前途似的。如果你真的被赶到外地的大学,该怎么办?如果真调到外地那些默默无闻的大学,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不就会毁于一旦了吗?”

三知代的声音微微发抖。

“虽然外地大学在研究设备和研究经费方面和目前的环境有很大的差距,但这并不代表去了外地大学,就无法成为学者。即使环境不如现在这么理想,只要有坚持研究的决心,还是能够持续进行我目前进行的研究,一旦做出成绩,也有机会受到学界的认同。”

里见开导着三知代。三知代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我父亲常对我说,只要是有志于医学的人,就应该留在大学中,从事优秀的研究,藉由优秀的研究成果受到认同,成为教授,并利用研究室整体的力量,完成是伟大的研究,这是学者的道路。当初我嫁给你时,他就对我说,一旦嫁给里见修二,我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要让你专心研究学问,早日获得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不仅是因为我父亲这么对我说,我待字闺中时,就希望嫁给一位学者,至今为止,为了让你专心研究和做学问,我不辞辛劳地为这个家奉献,想不到你却因为无关学问的事栽觔斗、丧失自己的学术生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不重视学问,让自己因为学问以外的事跌跤呢?”

三知代希望里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里见无言以对,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阵白色波涛汹涌而来,把里见推向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凉世界,他感受到一种孤独的冰冷。里见不由得闭上眼睛,然后,转头看着三知代。

“你说得对,对医学家而言,学问和研究的重要地位是无可取代的。但是,病人的生命比学问更加重要。一想到那位死得很冤枉的病人,我宁可放弃成为一个埋首于学问研究的医学家的追求,即使默默无闻,也要当一个尊重病人生命的医生,这才是真正的医生……”

里见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大门,结束一天的营业后,店里已熄了灯,空荡荡的店内见不到半个店员的身影。但店内深处放着佛坛的和式房内灯火通明,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相对无言地围坐在一起。

“律师,明天就要判决了。”

良江抬头看着灯光映照下的丈夫牌位,回顾了这六个月来诉讼的辛劳。

“对,这段时间,各位辛苦了。”关口安慰着大家。

长子庸一担心地问:“明天的判决会不会有问题?”

“我认为应该对原告有利。法院采纳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的申请,是我十三年律师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法院之所以会采纳,就代表法院的心证对原告有利。”

“但上次对质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决定性的证词可以证明被告的过失。”

庸一学生味很重,十分好辩。

“虽然没能够从医学的角度证明财前被告的过失和误诊,但已经证明了财前在手术前并没有做肺部的检查,以及他没有应病人的要求去看诊。即使财前再怎么主张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症状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是超越现代医学水平的不可抗力的病例,并运用了医学理论加以证明,法院应该也不至于全盘接受他的说词。”

听了关口律师的说明,庸一终于露出放心的神情,但小叔信平却歪着头。

“是吗?在讯问财前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以及上次的当事人讯问中,每次只要一谈到医学方面的问题,或是财前说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找不到可以证明误诊的证据时,那个审判长就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毕竟对方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审判长和我无论再怎么从医学的角度去追究,对方都会狡辩抵赖。以前的医疗纠纷官司都只是根据医学理论进行判断,往往会变成医学理论之争,会对医生比较有利。但最近医疗疏忽已经变成了社会问题,司法人员开始认为不能一味受到医学理论之争的摆布,而应该将重点放在实际情况到底是如何的客观事实上做出判决,所以,这次的判决将为医疗纠纷官司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一定会判原告胜诉!”

他鼓舞着大家的士气。

长子庸一忍不住探出身体问道:“照你这么说,我妈上次在当事人讯问时的证词是不是说对了?”

“对。你母亲当时的表现太棒了。对着审判长说,不要老是说一些医学的道理或证据这些令人费解的事,只需要审判被告有没有认真而正确地为病人看诊就可以了。这些话是那些被医生误诊而以泪洗面的人的共同心声,将对法院的心证产生很大的影响。”

小叔信平立刻接口说:“对啊,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接二连三地出庭,每次净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听到大嫂的那番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大嫂平时看起来很老实,在紧要关头会说出那么激烈精彩的话,真是吓了我一跳!”

信平说完注视着良江的脸。

“没这回事,我那时候真是乱了方寸……不过,那个叫财前的医生到了最后还在抵赖,说根本不知道我曾拜托他来看诊,还狡辩说他在做胃部手术前没有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是因为想要出国回来后再检查,然后再做肺部的手术,他还真会胡说八道!律师,有没有方法可以证明他在说谎?”良江懊恼地咬着嘴唇。

“我在法庭上也追问他,病历上根本没有这些记录,而且,既然他想要分次手术,一定会进行某些术前疗法,却都被他以完美的医学论点反驳了,让他得以自圆其说。但从审判长在讯问财前被告时的表情和尖锐的语气中可以发现,即使无法从医学的角度反驳财前的证词,然而审判长的心证绝对对他不利。”

“应该是吧。听你这么一说,我对明天的判决就放心多了。不过,那位里见医生在帮我们作证后,会不会让他在大学的日子不好过?”良江担心地问道。

“对,无论判决的结果如何,里见医生都可能因为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而毁弃自己在大学里的前途。但他说他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认为自己身为医生,有责任了解病人的真正死因,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关口正襟危坐地说道。

“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里见医生表达感谢,多亏他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才能够坚持到今天。像里见医生这种连对死去病人的生命都有着强烈责任感和关心的伟大医生,为什么不能更幸福、不能升职呢?我们病人就是愿意相信里见这样的医生,也愿意把生命托付给他……”

良江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财前又一在女儿家里一派轻松,像平时一样高谈阔论,喝干了杯中的酒。

“总算可以从这几个月来的郁闷中解脱了,真想早一点听到明天的判决。”

又一满脑子相信财前会赢,高兴地大笑着。财前五郎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妻子杏子在一旁确认:“老公,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就像爸说的那样,只要明天一宣判,就可以轻松了。”

“那就好。自从你被人告之后,我觉得好丢脸,不要说教授夫人会或花会,连小孩子的家长会我都没去参加。万一你输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没问题吧?”杏子不放心地再三追问。

“杏子,你别胡闹了。谁教你一次都没有去旁听,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我花大钱请了大阪数一数二的河野律师,证人的证词都事先套得好好的,总算都能够自圆其说了。而且,又靠鹈饲医学部长的面子请来了顶尖的教授出庭做鉴定人,已经证明我们在医学上完全没有疏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一略带不满地责备女儿。

“但上次讯问当事人时,审判长讯问你时不是很严厉吗?为什么你还这么乐观?”

杏子追问着丈夫。财前接过又一递过来的酒杯。

“你不用担心。原告是因为我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告我注意义务怠慢,我利用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的证词,回答说没有必要做。而且还说我在出国参加国际学会前只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手术,肺部转移灶则是计划等我回国后再做详细检查后动手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根本抓不到我的小辫子,懂了吗?”

杏子点了点头。

“他们还告我因为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因切除主病灶的手术侵袭造成肺部的转移灶增殖,导致病人死亡。关于这一点,由于目前还不了解癌细胞增殖的原因,无论再怎么争论,都无法证明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所以,这个案子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有医疗疏忽……”

财前运用像在法庭上陈述时相同的逻辑推理,向杏子逐一说明对方无法证明自己有过失的理由。又一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笑容,杏子也充满信赖地以热切的眼神看着丈夫。财前突然想起相信自己清白的母亲,正独自一人在故乡等待着明天的判决。为了母亲,他也衷心期盼明天的判决可以胜诉。明天,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财前一边喝着酒,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突然,他的内心深处闪现一丝的不安。

无懈可击的逻辑中,会不会露出了什么破绽,因而产生对自己不利的结果?想到这里,审判长同意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在当事人讯问时,对自己的严厉表情和严辞讯问的情景又倏地浮现在眼前。

“老公,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事。我的医学推理这么完美,再加上爸这么力挺我,怎么可能输呢?”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又一用力点着像海怪似的光头:“那当然了,我们已经面面俱到了,怎么可能输?打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我们赢是应该的。万一输的话,才是天下的大蠢事!如果砸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还输的话,我以后才不会为这种蠢事砸钱呢!我最讨厌把钱用在没用的地方了,哈哈哈哈……”

他虽然大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的旁听席上人满为患。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人、医师公会的干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员工以外,还有一些普通民众前来旁听,媒体记者席上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的身影。

这种森严的气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显得特别紧张。

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着。

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后伸长着脖子。庆子、里见、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后方,但为了以防万一,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现身。

上午十点一到,原本不时传出干咳、窃窃私语声的旁听席立刻变得肃静,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关口和河野律师脸上都难掩紧张的神色。

“起立!”

随着法警的口令,审判长席正面的门打开了。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走了出来,两位陪审法官也出庭就座,当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后,审判长扫视整个法庭一眼。

“现在,将对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一案宣判。”

审判长的声音威严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低下了头。法庭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宣读判决文的审判长身上。

“主文

“驳回原告等人的请求,诉讼费用由原告等人负担。”

剎那间,法庭内屏息以待的宁静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脸茫然,呆若木鸡,财前则喜形于色,旁听席和记者席上的人们脸上充满复杂的表情,人群出现了骚动。

审判长继续宣读,“由于考虑到本判决将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以下说明判决理由的重点。”

法庭再度恢复了平静。

“原告等主张被告财前玩忽职守,漏失原本应该做的检查,在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以手术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驳,认为财前被告已经预知了转移灶的存在,并指示主治医师柳原做好万全的处置,并没有违反注意义务。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原告方的证人里见修二和被告方的证人柳原弘的证词完全对立,本庭在这个问题上,全面不采信柳原证人的讯问结果。

“对照两位证人的讯问结果以及辩论的内容,可以清楚地发现,虽然里见医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财前仍然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手术后,当病人佐佐木庸平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诊断为术后肺炎,并没有怀疑有其他并发症。

“但综合本案的鉴定报告和书证,以及目前的医学水平加以判断后发现,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出像本案这么细微的肺部转移灶。因此,被告财前因为忙于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而没有做断层摄影,虽然是身为医师的怠慢,但无法从结果断定被告必须因此负起法律责任。”

佐佐木良江泪如雨下,在她身后的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样泪流满面。

“其次,原告等人主张被告财前手术切除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致使肺部转移灶急速恶化,导致病人死亡,根据本庭采用的鉴定人唐木丰一的鉴定结果,目前,对于癌症增殖问题尚缺乏确定的学说,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虽然可能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但这只是众多原因之一;在现阶段,还无法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转移灶的增殖原因。因此,在本案中,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增殖时期可能刚好和主病灶的手术时期一致。而且,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与导致转移灶增殖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一般认为,只有经验不足的手术者在手术时不够谨慎,造成出血等引起病人全身状态恶化的情况,才会使外科侵袭造成转移灶增殖,属于一种例外现象。

“对于财前被告的手术技巧问题,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和唐木鉴定人的鉴定报告,都一致认为被告的手术技巧没有问题,因此,很难证明是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导致转移灶的增殖,法律上无法认定转移灶的增殖和主病灶的手术之间有因果关系。”

关口律师的眼中满是愤慨,河野律师则和坐在诉讼当事人席上的财前又一满足地会心一笑。

“第三,病理解剖结果显示,佐佐木庸平虽然罹患了癌性肋膜炎,但被告财前却诊断为术后肺炎,在处置上的确存在错误。但根据本庭采用的唐木鉴定人的意见,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呈现复杂多样的症状,当被告财前出发前往海外之前,只呈现初期症状,鉴别到底为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极其困难,尤其像本案主病灶呈局部性时,鉴别到底是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是超越目前医学水平的高难技术。法律的立场必须以一般医师的正常能力为基准,因此,无法以此追究财前被告法律上的责任。”

佐佐木良江深受打击,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看着审判长。

“以上,本庭虽然对原告立场极度同情,但无法从法律的因果关系上判定被告财前必须对佐佐木庸平之死负起责任,因此,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但是,医师必须本着病人和家属的信赖,无论在国际学会出发前再怎么忙碌,被告财前无视里见医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检查的要求,手术后一次也没有会诊病人的行为,明显缺乏了身为医师的责任感,在这一点上,财前被告必须深刻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响彻法庭。整个法庭沉浸于一片深受震撼的静谧中,旁听席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财前微微扭曲着脸,看着地面。

“起立!”

法警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审判长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报社记者席上的各家记者一起拥向财前。

“教授,请问你对判决有什么感想?”

记者们急切地问道,希望赶上晚报的截稿时间。财前虽对审判长最后一段话耿耿于怀,但仍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医学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无论在手术和其他处置方面都毫无疏忽。法律也认为我没有疏忽。能够维持我个人的名誉以及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我感到十分高兴。同时,对审判长能够以健全的判断力,解决如此复杂多变的医学问题深表敬意。”

财前发挥着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响应着,此刻,一名年轻的记者以充满正义感的语气发问:“但审判长认为你应该严格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对此你有何看法?”

财前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认为有必要回答这种问题。”

他把对方顶了回去。然后,拨开人墙走了出去,河野律师、财前又一以及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正在走廊上等他。记者们也紧跟着他走出法庭。

法庭内空空荡荡的,佐佐木良江哭干了眼泪,无力地蜷缩着身体,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也悄然地围在椅子旁,关口律师仍然愤愤不平地苍白着脸,站在一旁。只有里见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远处,凝神坐着,一动也不动。判决太出乎意料,每个人都无法接受。突然,良江踉跄地站了起来。

“律师,这就是法律吗?法律这么冷漠无情吗?我丈夫的灵魂无法安息,我要上诉!”

她嘶吼着,关口似乎突然惊醒。

“当然,一定要上诉,这么不公平的判决绝不能接受!我会立刻办上诉的手续。我也不能就此罢休!”

关口激动万分,长子庸一说:“律师,医疗纠纷的官司难道就是这么回事吗?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医学的证据,就无法追究法律责任吗?岂有此理!无论花费多少年,我们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当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赢为止。我要更周全地搜集能够证明财前被告误诊的新证据,也要找出足够的医学理论来证明他的误诊,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输了!”

他意志坚定地说完,走向里见。

“里见医生,又要再麻烦你了。在我们上诉时,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虽然不知道这场官司会拖几年,但希望你可以帮忙到最后。”

关口深低着头拜托着。里见静静地抬起眼。

“无论这场官司会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联络,我都会担任原告证人出庭。希望你们也不要因为今天的判决而气馁。”

里见没有多说,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财前和旁听者早已不见踪影,东佐枝子独自站在柱子后面。一看到里见的身影,立刻轻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亲来听判决,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很难接受,但请你慎重考虑自己的进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体会里见的心情,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里见一人。

走出法院,里见沿着堂岛川走回大学。冬天慵懒的阳光冷冷地照在河面上,河川两旁的行道树早已落光了树叶,只剩下尖尖的树枝张牙舞爪。里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想着刚才的判决。

驳回原告的请求……法律的决定太无情了,原告提出了那么多不容争辩的事实,却因为缺乏医学的证据左证,审判长就完全不认同原告的主张。在医疗纠纷的官司中,难道法律只重视医学逻辑证明,却不顾事实的经过吗?里见的内心对审判产生了无可名状的不信任感和无力感,感觉到眼前似乎是一片黑暗的无尽深渊。

走到医学部大楼前,一踏进医院的正面玄关,就看到财前主持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前挤满了对今天的判决一无所知的病人们。他们对医生充满信赖,希望医生救自己一命,无怨无悔地等候叫号。里见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走过第一外科前,看到柳原的身影。在法庭上,柳原坐在里见的斜前方,面色苍白地听着法官的判决,此刻他已经换上白袍,正准备为病人诊察。柳原一看到里见,立刻惊讶地停下脚步,露出惊慌的表情。里见怒气冲天,情不自禁地走向柳原。柳原倒退了两、三步,逃也似的走进诊察室。

“里见医生……”后面传来叫声。

“鹈饲教授请你去医学部长室一下。”护士长神色慌张地转达着。里见一言不发地走向医学部长室。

里见敲了敲部长室的门,里面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鹈饲红光满面地迎接里见。

“我一直在等你,先坐下吧。”

鹈饲虽然已经听说财前胜诉的消息,但他却只字未提。里见坐下后,鹈饲难得地露出微笑:“山阴大学医学部要增设第二内科,之前我就向他们推荐过你,今天,对方传来好消息,说很欢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过去。或许那种等级的大学让你不太满意,但你可以占教授的缺。”鹈饲泰然说道。

山阴大学这种外地二流大学的教授只是虚名,手下根本没有设置副教授、讲师,只有两名助理,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研究设备。虽然里见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着实令他哑口无言。

“我想,你对这样的人事安排应该没什么不满的……”

鹈饲暗示,既然里见拒绝了鹈饲的要求,仍然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应该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我知道了。”

里见只说了这一句,正要站起时,背后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鹈饲教授,我是财前……”

财前神采奕奕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看到里见,吃惊地停下脚步。

“原来是财前,判决的结果怎么样?”鹈饲故意问道。

“我对医学的信念得到了回报,胜诉了。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财前恭敬地低下了头。

“里见,虽然你不顾友情,提出对我不利的证词,还搞到要当庭对质的地步,一度让我陷入困境,但现在总算还我清白了,证明根本没有误诊这回事。”财前夸示着自己的胜利。

“财前,你用这种方法赢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责任,但你扪心自问一下自己身为医生的良知和伦理,你不觉得丢脸吗?”里见怜悯地看着财前。

“那你说我该用什么方法赢?”财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身为医生,你应该更加严以律己。有人说,医疗是人类的祈祷,必须抱着一颗像对神明一样敬畏的心,用与向神明祈祷一样虔诚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则,就没有资格从事医疗工作。”

里见以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鹈饲和财前都默不作声。终于,鹈饲开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财前,你来得刚好,里见要去山阴大学当教授了。”

一听到山阴大学的名字,连财前都忍不住一脸错愕。

“里见,恭喜!我打赢了官司,你又当上了教授,我们来握手庆祝彼此都可以重新开始吧!”

财前伸出浓毛大手,里见低头看着他的手,表示拒绝。

“财前,失礼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里见想起曾经造访过一次的山阴大学医学部研究室。在杂草丛生的荒凉地方,久经风雨的木造建筑至今还残留着当年陆军连队进驻的气息,这就是医学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墙壁上沾满了雨水的污渍,破裂的玻璃勉强撑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响。别说没有计算器、实验用的试剂等设备,连动物实验室都没有,这对一直藉由动物实验进行“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的里见而言简直是致命伤。而且,那里的研究预算也少得可怜。里见原以为即使被发配到外地大学,只要能够持续研究,哪里都无所谓。但眼前这个超乎想象的人事安排,等于断绝了里见的研究前途,也断绝了他作为医学家的生命。

里见推开副教授室的门走了进去,环顾室内,桌上有关里见专业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和“癌症早期诊断”的文献资料堆积如山,他将视线转向侧面,研究数据整齐地收在文件夹中,排满了整个墙面;对面的棚架上堆满了实验用的试剂瓶和试管。六年来,里见在这个研究室内努力不懈,创造了不少成绩。想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里,一直拚命克制情绪的里见终于崩溃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初诊病人的死亡经过如实作证的人竟然得被赶出大学;相反,美其名曰维持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动员大学所有的力量协助误诊病人的人否定误诊、逃避法律责任,而这种误诊的人却可以留在大学中,天下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但这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来似乎充满学术的神圣和时代的进步精神,然而在这堵厚实而坚固的围墙里,却充斥着由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结构所编织成的关系网,里见独自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奋战,无论再怎么追求真相,却丝毫无法撼动这座白色巨塔。里见的眼中满布强烈的愤怒,也充满了绝望。

里见拉开抽屉,取出浪速大学用笺,打开从来不曾使用过的砚台盖。

<small>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small>

写完后,他放下毛笔,虽然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但里见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座白色巨塔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清晨的大峰山脉在崇山峻岭之间涌起乳白的晨曦,巨大的杉树包围的山顶上洒出一道朝阳,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万籁无声的宁静中。

清晨六点,集体健诊车搭载着六位体检队的成员,从奈良县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出发,前往位于奈良县与和歌山县县境交界处,被称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车已经在半山腰沿着溪谷的险峻山路往上开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在杉木夹道相迎的窄路上和载着木材的卡车交会以外,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车。

里见修二坐在健诊车内,看着窗外,想起去年十二月决心辞去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时的情景——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

他向鹈饲医学部长递交的这封辞职信并没有立刻被受理,保留了将近半年之久。

这是因为校内外所有人都知道,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医疗纠纷案扯上关系,为病人家属站上证人席,才会被发配到山阴大学。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舆论压力,推说副教授以上的辞职必须由教授会开会决定,并没有接受里见的辞职。里见保留着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头衔,每周只在门诊为病人看诊一次,处于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模糊状况。

在此期间,里见虽然多次要求鹈饲医学部长接受自己的辞职,但鹈饲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曾经提议将里见调到比山阴大学更高等级的外地大学当教授,试图使事情圆满收场。但里见当初拒绝前往鹈饲提议的山阴大学,并不是因为那里是研究设备缺乏的外地大学。说出病人死亡真相的人必须为坚持真理付出代价,没有尽责地治疗病人的财前却在维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美名下,运用大学所有的力量,逃避法律的责任,从而仍然留在大学中。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无论去哪一所大学,都会有这种不合理和无情的现象,这正是里见所无法忍受的。

车子的引擎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山路变成了险峻的坡道,车子加足马力,喘着粗气爬上山坡。前方的山峦层层迭迭,峰峰相连,正是以前平家的落人和南朝的落人拖着沉重步伐翻山越岭而来的天辻山顶。

“里见医生,那里是猿谷水坝。”一位年轻的医生指着左侧说道。

里见向左侧望去,远方的山谷下有一个水坝围成的贮水池,湛蓝而清澈的水面上映照着周围群山的绿意。对这些穿梭在山间村落之间,为村民进行胃部体检的人来说,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时,停下车,驻足欣赏片刻,是最令人心灵放松的时刻。

里见遥望着深幽的山谷,平静得像镜子般闪亮的猿谷水坝湖,回忆起在自己提交辞职信的半年后,在曾经是自己恩师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的安排下,终于进入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门,除了负责诊断消化道疾病以外,还得以持续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当时,如果没有大河内教授从中斡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忍受那种既不算离职,也不算在职的半死不活的情况。或许自己会放弃进入研究机构的希望,像哥哥清一一样开一家私人诊所了吧。如果当初这么做了,就没有机会像今天一样,随着健诊车穿梭在被称为癌症高发地区的“奈良僻壤”,实地了解从事癌症集体体检者的工作形态,搜集关于目前正在研究的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资料。

车子终于翻越了天辻山顶,来到猿谷水坝贮水池所在地的大塔村阪本,贮水池周围是整修完毕的柏油路,但不久又变成了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他们继续前进,终于看到了十津河的主流。十津河曾经被称为“怒河”,在水坝落成后,十津河的水流量大为减少,变成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怒放的山樱花点缀在沿岸道路上,这时车距离十津川村村公所已经不远了。

车子一停在村公所,村长带着所有工作人员出来迎接,前院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一起,等候检查。集体体检以四十岁以上的男女为对象,不仅有身穿工作服、一身黝黑皮肤的壮年男女,连邻村的老年人也从山谷的另一头走过吊桥来到这里,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不安地等候着。

“弥作家的爷爷最近很瘦,一定是得了癌症。”

“好像是,上次出殡的太郎吉家的婆婆不也是死于胃癌吗?”

这些人压低着嗓门聊着熟人间的闲话。

体检队一行人一下车,立刻在村公所人员的协助下,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为受检者测量体重,并将姓名、住址和年龄等数据填写在问诊表上,交给问诊的医师。

“吃饭后,会不会经常打嗝、呕吐?”

“最近有没有突然瘦很多?”

村公所的会议室内放了几张桌子,医生就坐在那里问诊,体检队的预算和人手不足,因此,除了医生以外,护士也得一起来问诊。当然,跟随体检队一起来的里见也坐在年轻医生旁边进行问诊。这一年来,里见的脸庞消瘦了些,清爽头发遮住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第一次接受胃部集体体检的受检者,站在X光机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里见询问他们日常生活状态的细节,努力使他们放松下来。

“平时三餐的情况怎么样?比方说,都吃得很饱,还是只吃八分饱?”

“我要工作,当然要吃得饱饱的。”

“那,每天都吃些什么?”

“早上都吃茶粥,中午在田里吃便当,晚上就吃一般的饭,我们住在这深山里,都是吃些蔬菜或是淡水鱼。医生,茶粥真的会致癌吗?”

里见摇了摇头。每次一提到奈良,人们就会把茶粥和胃癌联系在一起,但至今学术上仍然没有研究出导致胃癌的真正原因。

在以这种方式问诊期间,或是触诊某些有异常症状的受检者时,两位X光技师已经拉好粗粗的电线,插上电源,接好地线。他们的动作利落得好像消防队员赶到火灾现场,立刻把水管装在消防栓上一样。完成后,就开始调整X光摄影机的快门。司机和事务员一起帮忙调整机台,体检队的全体成员齐心协力,以便可以立刻在狭窄的健诊车上开始拍X光片。

准备就绪后,就请结束问诊的三个受检者依次进入健诊车内,请他们将上身的衣服脱在篮子里,并将装有显影剂的杯子交给他们。

“这种东西可以喝吗?”

受检者看着像水泥一样黏稠的白色液体,犹豫了一下,但在医生的催促下,还是苦着一张脸,喝了下去,走进X光室。站在X光机前,先进行立位的透视。

“好,等一下机台会放下去,请保持现在的姿势。”

医生在暗室里发出指令,机台放了下去,变成了腹卧位,然后,又变成平躺在机台上的仰卧位,之后,机台再度竖立,变成立位正面,其次是斜位,X光机就这样旋转至各个角度来进行检查。技师在医师的指示下,动作迅速地连续拍下五张X光片。虽然每个人的检查时间只有四分钟左右,但这是相当耗体力的劳动,也很耗精神,所以,一天最多只能检查五十到六十个人。

体检通常在下午两点左右结束,X光技师将当天拍的底片洗出来,在旅馆的房间内拉起绳子,将潮湿的底片挂在上面晾干。洗完澡后,就可以吃晚饭了。晚餐时间是健诊队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山里的旅馆十分简陋,有点像江户时代的木赁宿。大家坐在向十津河畔延伸的和式会客厅,吃着从河里抓来的新鲜淡水鱼,品尝着当地的日本酒,年轻医师聊着垂钓的乐趣,X光技师和护士、司机们聊着照相机和汽车的话题,卸下了一天的疲劳,然后就可以上床就寝了。但两位年轻医师就没这么好运,想到那些满脸不安地前来体检的人,为了使癌症病人能够在病情恶化以前接受手术,他们必须立刻筛检当天健诊的X光片。

担任健诊队队长的年轻医师努力驱走睡魔,说:“我们去看今天的底片。”

如果位于距离市中心较近的地区,健诊队就可以将洗好的底片拿回医院,请几位医师协助筛检,但在偏僻地区进行健诊时,考虑到有些病人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检查,因此,健诊队都会当场筛检底片。两位年轻医生脱下舒适的浴衣,再度换上长裤和运动衣,将桌子搬到挂在房间内的那些半干的底片前坐下。里见也和他们一起将一百毫米一卷的底片一格一格地放在读图器上观察。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形状的图像。

“没有异常!”

“没有异常!”

里见仔细地观察着递过来的每一张底片。当不知道读到第几张时,里见瞪大了眼睛。

“这个是息肉吧?前庭前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

“但是,医生,这应该只是皱襞吧。”

“不,这个阴影有点大,而且四周不规则,可能是息肉。所以,最好请这位受检者明天再来检查一次。”

说完,里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胃的集体体检是一项需要毅力的细心工作,每五百个人,最多只能发现一位胃癌病患——同样,发现息肉的机率也差不多。但癌芽如果是还处于没有到达胃的肌肉层的早期阶段,只要能够在这个时期发现,手术后,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根治。由于去医院就诊的胃癌病人有一半以上都已经到了后期阶段,所以,必须像这样下乡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体检队的工作,就是为了在五百个人中找出这么一位病人而在各地巡回。因此,如果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里见正是以这种脚踏实地的体检结果数据为基础,进行着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

一到夜晚,山里的气温骤然下降,两位年轻医生慌忙披了件毛衣,他们明天早晨五点就要起床进行体检,但此刻却仍然认真地检查着底片,里见深深地被这些年轻医师的真挚态度打动了。

看完底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拿出了今天早晨离开西吉野村时就塞进口袋的一封限时专送。这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随着健诊车,四处奔波,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因此,有急事时,只能将信寄到位于奈良县五条市的临时调度中心和他联络。五条的调度中心的人好心地帮他把信送到了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原来,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寄来的限时专送——

<small>请原谅我冒昧地将限时专送寄到奈良——医生出差的地方。关于亡夫的上诉审,在关口律师的努力下,已经向法院递交了上诉状。在第一次口头辩论后,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双方律师已经进行了多次书面交涉,原以为即将进行期待已久的证人调查,但今天关口律师说,至今仍然没有在医学上掌握有力的证据,连关口律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希望等您回来后和您商讨相关事宜。请您在奈良的工作结束后,早日回到大阪。上次您对我们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陪我们打这场官司,直到最后一刻,您的这句话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莫大勇气。</small>

虽然字迹潦草,但里见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死者家属引颈期盼上诉审的证人调查早日进行的心情。这使他不禁又想起两年前,将自己初诊的病人交给财前五郎动手术后,在第二十二天就撒手人寰的佐佐木庸平的死亡经过。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长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很有耐心地在候诊。

财前教授负责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外,挤满了比其他科更多的病人,每当护士唤病人的名字,就立刻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因为,今天是每周一次财前教授看诊的日子。

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官司,结束至今已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每周三的上午是教授门诊的日子,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走廊上,慕名而来的病人就排起长龙,彷佛一个星期的病人都挤在这一天来看病。对病人来说,佐佐木庸平的事件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意外,他们相信,只有医术高超的财前教授才可以治好令自己痛苦的疾病。

在用白色屏风隔开的五间门诊室中,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教授门诊室。财前虎背熊腰的身躯穿着新制白袍,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大的主管椅上,以不正眼看病人一下的自信表情,有条不紊地为病人看诊。在完成接受胆结石手术病人的腹部伤口触诊,确定预后情况良好后,立刻下达命令:“下一位。”

他的口气彷佛在催促眼前这位仍处于宽衣解带状态下的女病人。病人身旁的护士立刻感受到了财前的不悦,将正在穿衣的病人推向一旁,叫下一位病人进来。

“让你久等了,请准备一下。”

护士请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男性病人脱下衣服,迅速将门诊问诊处转来的病历,以及之前的医院送来的病情报告书和X光片放在财前教授面前。

他是大阪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食品公司老板。

“我是江马,久仰财前医生的大名,麻烦您了。”病人恭敬地打着招呼。

“听说你是森田议长的好朋友。”财前请病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病历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是谁!刚才是谁问诊的?主诉症状只要写出一项最主要的症状就好了,什么呕吐感、全身倦怠、食欲不振……絮絮叨叨地写了三、四项,不要以为瞎猫也可以撞到死耗子!”

他转过头去训斥排成一整列的医局员,然后,面带微笑地问病人:“你从一年以前就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了?”

“对,一开始去附近的诊所看,医生说是胃炎,看了一阵子,也不见好转,于是又去专门看肠胃的K医院,他们说是胃溃疡之后,一直吃药治疗,也仍然没有起色。最近,早晨刷牙时,常常会觉得反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是胃癌,当然希望您这位权威可以帮我检查一下……”

病人对财前点头哈腰的,显得十分谦卑,财前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他瞥了一眼K医院转过来的病情报告,立刻将三张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

在K医院第一次照的X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弯侧有小圆形的胃溃疡龛影,但边缘的轮廓很光滑。但看第二次、第三次照的X光片时,边缘的不规则逐渐增殖,圆形阴影开始长角,轮廓也有凹凸不平,很明显的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溃疡,但问题在于胃黏膜襞的前端有断裂,看来很可能进一步恶化成为癌症。

“医生,怎么样?”

病人不安地询问道,财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没有吃早餐吧?”

“对,我想可能会做检查,所以没吃。”

听到病人的回答,财前立刻吩咐医局员:“立刻去重照X光,片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胃溃疡的诊断,但K医院却拍出这种片子,简直岂有此理。就说是教授要求的急件,等一下就可以拿X光片了。”

然后他转头对病人说:“你马上去放射科重新拍一张,我会让他们立刻洗出来。”

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财前看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只要再等半小时左右,等刚才这位去拍X光片的病人片子洗出来就大功告成了。

财前点燃一支雪茄,站在窗前。四月初的和煦阳光洒满了新建的朝南门诊室。

在医疗纠纷官司之后财前仍然无法立刻摆脱那种不舒服的沉闷感,但想到那场官司后,仍然蜂涌而至的病人以及校内外对自己在那么喧腾一时的医疗纠纷官司中胜诉的高度评价,那种半调子的沉闷和愧疚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财前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朝病房的方向看去时,他的视线停住了——医局员柳原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树阴下。想到柳原可能在担心在佐佐木庸平上诉后要出庭作证的事,财前心里也涌起一阵阴霾。然而,即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提出上诉,从迄今为止的审理经过来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胜诉。

中午过后,结束门诊的医生都挤在第一外科的医局内,显得热闹非凡。

二十坪左右的医局内,放着崭新的铁桌,以前一直挤到走廊上的老旧木制置物柜也改成了铁柜,比旧馆时代的医局明亮、干净多了,但桌上仍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到处散乱着剩下一半饭的咖喱饭碗、盘子和茶杯。可见,医局员们的饮食依然朴实,用餐时间也缺乏规律。

“喂,你们听说了吗?一个近畿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在打工的医院暴毙了……”

进医局已经是第六年、却仍然没有薪水的中河一走进医局内,就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医局里的人在他进门之前一直抽着烟,聊着今天门诊发生的事,或是对新来的护士评头品足,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此时,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中河。

“听说是因为打工过度劳累而引起的过劳死。”坐在中河对面,正在吃乌龙面的同侪医局员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啊,死因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身上的半永久性过劳,但近畿医大这次的事件也太悲惨了,他在大学医院负责看护一位手术后情况不甚理想的病人,连续熬夜三天,第二天又去位于堺的t医院值大夜班。这也是三十岁出头却仍然在大学医院做无薪医局员的悲哀,如果不去打工,连房租也缴不起!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医院有二百张病床,值班医生几乎都是各大学的实习生,只有这位近畿大学的无薪医局员领有医师的执照,所以,值班看诊的责任当然都落在他的头上。黎明时,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在对急救病人的处置告一段落后,他自己就因为突发的心脏功能衰竭死了!而且,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去值班室时,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躺在肮脏的值班用床上,累得筋疲力竭,像块破布一样地死了……”

医局内寂静无声。每个人的眼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位无薪医局员因为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打工累得精力耗尽、像块破布一样死去的悲惨景象,这难道是最重视人类生命尊严的医生应该有的下场吗?每位医局员都心如刀割,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慨和矛盾。

“t医院的做法更令人气愤。那家医院有二百张病床,值班的医生却没有一个是t医院的医生,完全靠各大学的实习生或是无薪医局员去那里打工来维持经营,t医院的院长怕这件事曝光,就联络近畿医大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学无薪的医局员都得靠打工维生,但近畿医大怕这次的事在媒体上曝光后会被炒作,所以在台面下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解剖结果发现,他的死因是极度疲劳引起的急性心脏功能不全。由于无薪的医局员并没有登记在近畿医大的员工名单里,所以没有任何保障。对t医院来说,他也不过是晚上来打工的值班医生,于是只送了五千元的慰问金给家属。一条无薪医局员的命只值五千元,五千元哪……”

医局员们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

医院方面总是认为,院方提供了这些医局员在医局中学习的机会。但这些医局员上午必须和汹涌而入的病人潮奋战,外科的医局员还要在手术时当助手,每十天就得值一次夜班——如此辛勤的工作却一文不值!为了养活自己,他们只好去其他医院打工维生。无论白天的工作多辛苦,每周至少要去其他医院值两次夜班,赚取一晚三千元的打工费,一个月如果无法筹措出二万四千元,根本无法生活。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付报酬的工作!三十岁过后,还要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哪里有可以多赚个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这副窝囊样,真怀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医生这个行业……”

一位无薪医局员吐露出内心压抑已久的不满。

“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如果一直这么拚命,以后还会有更多牺牲者,上次关东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委员会调查发现,无薪医局员罹患肺结核的人数逐渐增加,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罹患肺结核的无薪医局员一边咳嗽,一边为病人看病,而且,无薪医局员连健保都没有,一直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以‘学习病人’的名义住进医院接受治疗,真希望可以早日改变这种现状!”

话题已经从近畿医大一位无薪医局员的过劳死,发展到对无薪医局员这种体制的不满,愈来愈多年轻医局员加入了这个话题。虽然在六十多位医局员中,有十八位是有薪助理,但他们也曾经历这种悲惨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加以阻止,几个人在距离无薪医局员们不远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聊着其他话题。但柳原没有参加任何一方的谈话,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以前佐佐木庸平住院时的病房,只要一看到那间病房,柳原的一颗心就会被封锁在乌云密布的阴郁灰暗中。自从上回的官司后,柳原变得极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几乎不和同事说话。刚才结束门诊时,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喝咖啡的邀约,独自来到医院的庭院,站在树下思考。而且,最近他特别容易累,不仅是因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医疗纠纷官司带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而且,最近每到傍晚,浑身就像发烧一样疲软无力。而每每门诊像今天一样忙不过来时,便更觉得极度疲劳。柳原倚在椅子上休息着,轻轻地咳了几下。

“柳原兄,你还好吧。最近气色很差喔。”

一位年轻医局员问道,那些无薪医生都担心地看着柳原。柳原立刻坐直了身体,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没事,我有点感冒,一直没好。”

他一边咳嗽,一边解释着。刚才在谈论近畿医大无薪医生死讯的中河,带着挖苦和自嘲的口吻说:“是吗?不过,柳原兄你已经是有薪助理了,当然不需要像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那么担心。”

这时,医局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你们都在干吗?抄读会就要开始了,桌子怎还么这么乱?我当医局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邋遢!”

佃目中无人地吼道。他两年前还是医局长,因为在教授选举时舍身为财前奔走,论功行赏升上了讲师一职。佃身后的医局长安西也因为教授选举时立下的功劳,从首席助理升上了医局长。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地迎合上司、拍马屁,但对年轻医局员却完全没有半点体谅。

“今天早晨就告诉过你们下午三点开始要开抄读会,会议室被第二内科占用了,要在医局内举行会议。我再三吩咐你们要整理干净,可是你们却整天在聊些没用的东西!这里乱成这副样子,赶快整理,教授坐的位子得擦得一尘不染!”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刚才加入无薪医局员问题讨论的一位年轻医局员反驳道:“我们才没有闲聊。”

“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是我们的……”他面带怒容地说到一半,却被资深无薪医局员中河出面阻止了:“好了,别说了,赶快做抄读会的准备。”

于是,众人纷纷整理起房间,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在那些默默清理桌上的茶杯和碗盘的年轻无薪医局员中蔓延开来。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财前教授走了进来。全体医局员起身迎接,财前拉了拉白袍,坐在正面的椅子上,环视整个医局。房间里整理得一尘不染,除了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金井副教授和派赴兄弟医院的医局员以外,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着。财前满足地确认了下属已严格执行自己的命令,便翻开放在桌上的外国文献。

“今天,在讨论各自负责的学会杂志摘录以前,由我向大家介绍我最近从海外文献中发现的一篇价值很高的论文,论文的题目叫做《血型和胃癌》,论文发表人就是海德堡大学的比希纳教授。两年前,他曾经特别邀请我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坐在U字形桌子左侧中间位置的柳原一脸疲劳,面色特别苍白。自从佐佐木庸平事件以来,财前经常觉得柳原在闪避自己,即使财前偶尔主动关心,柳原表面上表现得十分顺从,但内心却更加封闭,让财前觉得很不舒服。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对柳原采取某些措施了……

财前目光锐利地看了柳原一眼,继续介绍桌上的海外文献数据,负责记录的人员立刻开始记录。

“十二年前,亚德博士就已经指出,A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机率比其他血型的人更高。当时,有许多报告讨论了这个现象,持肯定和否定意见的各占一半,但并没有最后的定论。从否定血型和胃癌有关的考察报告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统计方法有缺失,只要使用正确的统计方法,的确可以发现在胃癌病患中,A型血病患的比例较高。”

“比较过去数十年的多份报告后发现,柏林市民的血型结构相当稳定,因此,以柏林市民为对象,将诊所中胃癌病患的血型分布进行比较后发现,A型所占的比例虽然比研究对象高,但在统计学上并没有出现足以对结果产生影响的差异。不过根据癌症发生的不同部位进行血型的分布比较后发现,贲门癌病患的血型分布虽然与研究对象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胃体、前庭部癌症病患的血型以A型占多数,O型较少……”

正介绍到这里时,电话突然响了。财前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担任记录的江川撑起高高瘦瘦的上半身,转向电话的方向,医局长安西抢先接了电话。

“现在是抄读会的时间!”他不耐烦地说完,正想挂上电话,但他的声音立刻变了:“什么?是医学部长办公室打来的?是,噢,没有,没有!我们刚好在开抄读会。是,了解,我马上转告教授!”

他诚惶诚恐地挂上了电话。

“教授,鹈饲医学部长好像有急事找你,正在医学部长办公室等你。”

“是吗?既然有急事,我只好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佃,你是讲师,由你继续向大家介绍。”

财前说完,用红笔勾出重要的部分后,以不失威严的匆忙姿态走出第一外科医局,迈向医学部长办公室。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轻轻地敲了门。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全新的皮革主管椅上,身后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他忙碌地翻阅着堆在大书桌上的各种资料,一看到财前,立刻抬起红光满面的脸。

“听说你们正在开抄读会,来,先坐下。”

他指着客用沙发,示意财前坐下,拿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移动着日渐肥胖的身体至沙发处。

“今天,有没有一位病人带着森田议长的介绍信去找你?”

“有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板,叫江马宗三郎。”

鹈饲说的是财前早上亲自看诊的病人。

“森田议长三天前打电话给我,说病人会自己拿介绍信去找财前教授,他只是来向我打声招呼。今天上午,我参加了部长会议,也出席了附属医院的诊疗委员会,好不容易结束了,众议院的文教委员又来找我。等我忙完了,才想到森田议长拜托的事,但已经过了门诊时间。不过,你应该好好招呼那位病人了吧。”

“刚好议长和我也很熟……”

“那位江马先生的病况怎么样?”

“从K医院转来的病情报告和X光片来看,应该是慢性的胼胝性溃疡,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以急诊方式帮他照了X光,刚才看了一下,已经恶化得相当厉害了,必须赶快动手术。”

“是吗?如果动手术的话,那就非拜托你不可了。那位病人就交给你了。”说完,他点燃一支烟。

“对了,财前,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找你。”鹈饲故意慢吞吞地说了句引子。

“请问是什么事?”

财前对鹈饲仅仅为了一位议长介绍的病人就打断医局的抄读会有些不快。

“上次,奈良、和歌山、大阪医大等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碰巧聚在一击己,谈到了将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

财前不知道鹈饲到底想说什么。

日本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专门审议有关日本科学发展的重要事项,努力促进日本科学的进步,分为人文科学部和自然科学部等七大部门。每隔三年,各部门就会举行全国性和地方性的选举,胜选的学者相当于学者中的国会议员。因此,候选人都是各大学赫赫有名的教授或部长级人物。

鹈饲看了看摸不着头脑的财前:“去年就已经决定推举我们兄弟学校奈良大学的医学部长作为全国性的候选人,在选情各方面也已经做好全方位的准备,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问题是地方性的候选人。近畿地区的一个名额已经连续两届都被京都洛北大学掌控。这几年来,无论在研究预算、学会筹办费用上,还是在各研究机构和医院的人事安排上都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十一月的改选中,可以由浪速大学校系下的相关学校抢下这一席的席位。这等于和连续两届当选的洛北大学为敌,必须推举一个强有力的候选人才有可能获胜,所以,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都要求由我们浪速大学推派一名实力强大的候选人。”他吐了个大大的烟圈,“财前,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本校推举的候选人?”

“我吗?虽然是地方性的候选人,但像我这种资历尚浅的教授要参加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财前觉得鹈饲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

“而且,上次的案子也还在上诉中……”财前略显犹豫。

“哦,原来是那个官司。那个官司在第一审判决中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虽然那些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嚷着要上诉,但我们站在医生的角度,从医疗纠纷官司的常态来看,那个官司不可能再有改判的机会。况且,又没有规定因为民事案遭到上诉的人不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还是说,你在那件事上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鹈饲泛红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看着财前。

“怎么可能?在第一审判决中,已经证明我的诊断完全正确,曾经喧腾一时的医疗官司最后由医方胜诉,媒体也帮我们给那些没事就乱嚷嚷误诊的无知病人好好地上了一课,让他们知道医疗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财前神情泰然。

“是吗?我想,你成为下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候选人,也有助于恢复你的威信。以后,在大阪举行国际学会的次数会逐年增加,我相信你可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鹈饲注视着财前的双眼。他的视线既复杂又微妙,更充满锐利的神色。学术会议的会员选举中,表面上是视候选人的学术研究成绩、人品等因素进行选举,但其实是利用政府咨询机关的身份,在研究补助金的预算和分配问题上争取掌握各种资源和好处。尤其是第七部的医药系和第五部的工学系,这种倾向更加强烈,每次选举战都打得如火如荼。财前实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学众多教授中,自己才当了两年教授,有什么资格参加如此高级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

“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您还这么器重我,无疑是我莫大的光荣,也让我愧不敢当。但是否可以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

财前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另有算盘,虽然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胜诉了,但当初被告上法庭时,鹈饲曾经大发雷霆,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什么现在突然会推举自己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所以,财前想在充分考虑后再做出回答。

佐佐木庸平去世已经快两年了,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然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门口依旧挂着印有“佐”字的布帘,继续开张营业,但店内已经了无生气。

以前,布料、漂白布、棉布短衣、夏季和服以及成品和服等商品总是堆满陈列架,架上放不下的商品全堆在地板上。如今商品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才把陈列架填满。店员的人数也从原本的四十人左右减少至十几位,庸平活着的时候,每天七点一开门,从外地搭夜车前来进货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店里,如今,许多客人都因为佐佐木商店的货源不足而过门不入。

佐佐木良江坐在丈夫庸平以前经常坐的收银台前,望着九点过后仍然空荡荡的店里,不禁叹了口气。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是布料批发商店生意最兴隆的时间,外地和市内的零售商争先恐后来补货,九点过后仍然门可罗雀,这表明生意已经一落千丈。良江看着正在收银台后算账的专务董事杉田,丈夫死后,伤心欲绝的她曾经想收了这家店,但杉田劝她要继续撑下去。

虽然佐佐木商店名义上是资本额达九百万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自家亲戚,实质上根本就是一间家族商店。以前,过世的董事长佐佐木庸平一肩挑起银行和交易的所有工作,他突然撒手人寰后,其他人根本搞不清到底向银行贷多少钱,用什么担保,存款金额到底有多少以及客户那里有多少未收帐款。尤其对那些签本票的客户,即使对方赖账,他们也无能为力。当时,良江完全不知所措,才会想要结束营业,但杉田对她说:“太太,你不能一直为老板的死这么伤心下去,而且,大少爷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应该当老板来继续经营下去,我们也会拚了老命协助你。”

丈夫庸平还活着的时候,良江只负责张罗内务,根本不曾干预过店里的任何事。听杉田这么一说,就决定由自己这一介女子挑起重担,继续再撑两年,等到长子庸一大学毕业。同时,也希望上诉审可以在丈夫一手创立的佐佐木商店的招牌下胜诉。

良江虽然成为女董事长,却完全名不符实,六十多岁的杉田虽包办了进货和销货等一切工作,但在银行方面和客户之间就吃不开了,一下子就面临资金周转的问题。接着,厂商和大盘商开始不敢大量批货给他们。一旦外地客户拖延付账,无论再怎么努力,算盘打得再精,也无法像庸平活着的时候那样每个月做到一千五百万的业绩,更别谈得到毛利一成、净利五分的利润了。

“杉田兄!”良江唤着正在收银台前算账的杉田。

杉田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睛:“什么事?”他站了起来,走向良江。

“杉田兄,无论我们再怎么拚命,也只能做到毛利八分、净利二分,怎么样都赚不了钱。”良江泄气地说。

杉田说:“过世的老板很懂得抓时机,我们当然望尘莫及。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店员都吵着要加薪。”

庸平的服丧期一过,良江一当上董事长,店员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们是觉得女老板好欺侮,还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后,想一次捞回本。当他们知道店里的状况无法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时,势利眼的人就纷纷离职了,原以为剩下的十几名店员是值得信赖的,没想到他们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脸色一沉,看来,在大阪做生意,不仅银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就连店员也会爬到头上来欺负人,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万般委屈。店里的货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问问那几个店员,他们到底凭什么认为店里目前有能力帮他们加薪?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说“雁大炮”这句她从来没听过的话时的情景。那时刚好是丈夫住进浪速大学医院之前。为了纪念在生意场上一路走来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味噌汤配卤菜的简单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时,他突然说:“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会出现‘雁大炮’的局面。大雁群在飞翔时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炮一轰,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只靠老板一个人经营的中小企业,一旦老板倒下了,整家店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们这家店也出现‘雁大炮’的局面。”

丈夫一语成谶,独撑大梁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财前医生的手术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但那个财前教授却以忙于出国为由,一次都没有来看诊,完全交由年轻的主治医师处理。结果,丈夫在手术后第二十二天,对生意和家里的事没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炮打中的大雁一样离开了人世。

“妈,我回来了。”高中一年级的次子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真早,没有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

“你不是跟我说过,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点回来吗?”

听说当天是父亲的月忌日,一下课就立刻回来的孩子令人爱怜。

“对了,在法师来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间,你哥也应该快回来了。”

良江把店面交给杉田,自己走了进去。

面对前院的和式客厅内,放着一张诵经桌,佛坛上则点着供奉的灯,空气中飘散着线香的烟。高中毕业后,放弃进入大学深造,在家帮忙做家务的女儿芳子已经代母亲擦好了佛坛,摆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

“小芳,你辛苦了。”

良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佛坛前,想到杉田刚才告诉她店员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难过得想抱着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场。不如趁现在把店收一收,应该可以剩下一些钱,足够应付他们母子四人的生活开销和上诉的诉讼费用了。

长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开针织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进来。丈夫死后,信平每到月忌日都会过来祭拜,安慰良江他们母子,但由于自己的店务也十分繁忙,根本无暇照顾嫂子店里的生意。

“大嫂,最近生意怎么样?”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干脆把店收起来算了。以前都是凭你大哥的信用申请的支票,现在也申请不下来了,而且,店里的人……”

良江把银行和客户的事以及店员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诉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大哥在住院时,不是把算盘和金库账簿都带去了吗?他会不会做了假帐,在某家银行里偷偷存了一笔钱?”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结果把他放在病床枕头下的金库账簿拿出来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账目。他或许曾经想过要写下来以防万一,但却走得那么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在金库账簿上记清楚帐款或是留下什么遗言,照这样下去,生意只会愈来愈差,倒不如趁现在……”

良江说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坛前听着大人谈话的长子庸一看着弟弟和妹妹,一脸无法谅解的样子。

“趁现在怎么样?趁现在把店收起来,搬到郊区去住,在那里开一家小杂货店或烟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吗?这样怎么对得起完全不计较金钱,为爸的上诉官司四处奔波的关口律师?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给别人,我们即使每天只吃稀饭,也要继续撑下这个店面,然后在上诉审中胜诉!这样,才对得起死得那么冤枉的爸爸!”

关口律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头,回想起刚才拜访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院长时受到的冷遇。

他拿着和院长同乡的议员写过介绍文字的名片,去造访身为呼吸外科权威的院长,虽然立刻进入了院长室,但对方一听是有关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一事,而关口又是上诉人的律师时,翻脸却像翻书一样快,立刻冷冷地说:“真让人生气,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的工作是诊治病人的疾病,不要为诊疗以外的事来找我。”然后冷言冷语地把他赶了出来。

不仅国立京都第一医院的院长,在许多地方,只要关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人律师,对方就拒绝面谈;有一家医院的学务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过了,有任何人来问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

并且还用眼神制止女职员把泡好的红茶端出来。关口虽然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并没有料到医学界内那道肉眼无法看到的厚墙是如此坚实,也不曾想到医界的同业意识有这么牢固。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当第一审判决以原告败诉的惨不忍睹的结局收场时,他实在是没意料到,在法庭内呆立良久,不仅佐佐木庸平家属决定要上诉,关口本人也抱着赌上律师生涯的决心,向法院提出上诉。上诉状必须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决书正本送达十四天以内提出,在和死者家属商量后,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诉讼部办理上诉手续。当时,一家报纸还大幅报导了在第一审中败诉的病人家属不向医学界的压力屈服,提出上诉的内容。为了能够为接下来的上诉审做好万全的准备,关口不仅每天亲自为调查医学上的争议点四处奔走,还安排了一位专任助理搜集相关资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审时胜诉。

在第一次的言词辩论后,经过了三、四次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书面审理,补充了法院认为存在不足的书面资料,争议点也逐渐明朗化。但在必须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数据证据上,关口越发感受到来自被上诉人律师河野的压力。关口代表了上诉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张,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诉人提出可以客观证明这些主张的医学根据时,就让关口慌了手脚,每次都只能申请延长调查期限,到处托朋友介绍熟识的大学和医院,努力搜集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资料。

关口瘦削的脸颊淌着汗珠,正举步迈向国立洛北大学医学部。东都大学法学院的滝野教授是一位热心的民法学者,十分关心这件医疗纠纷官司,他为关口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洛北大学的肺癌专家村山教授。

一踏进大学校园内,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轻医局员和学生熙来攘往。关口直接前往学务处,申请拜见第二外科村山教授。

“请问有没有事先联络或是带介绍信来?”办事员死气沉沉地询问道。

“有,我有东都大学法学院滝野教授的介绍信。”

“好,请稍等一下。”

事务员用电话联络后,请关口到二楼的教授室。一推开门,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室,女秘书出来迎接,隔壁那间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间就是教授室。沿着墙壁是一整排书架,放满了医学书籍和学会的杂志,大型书桌和主管椅也已经有了相当的历史,充分凸显出以传统著称的国立大学沉稳的气氛,村山教授穿着衬衫迎接关口的到来。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叫关口,是滝野教授介绍我来的。”

关口打着招呼,并递上滝野教授写着介绍字句的名片。

“滝野教授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在法学杂志上发表前卫的言论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关口坐在客用椅子上。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是为了国立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作为被告的医疗纠纷官司,想要请教您在专业领域上的意见,我是上诉人的律师。”

村山教授看了看那张滝野教授写上介绍字句的名片,上面写着——“希望你能接见这位朋友,拜托了”。

“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关口至今为止,拜访过的所有人,只要一听到官司的事,立刻像翻书一样变了脸,但村山教授却用平静的口吻询问关口,令关口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您是肺癌问题的专家,尤其是肺部X光片诊断的权威,所以,务必请您指点一下。”

“原来是指我的研究,不好意思,你听到我在研究X光片诊断,然后想要我做什么呢?”

“在第一审中,原告主张:如果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因为没有做,所以才会在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了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病人死亡;但被告认为即使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只有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否为癌症,所以否定了原告的主张,这一点对第一审的判决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所以,如果能够在第二审时找到医学上的根据,证明当初如果做了断层摄影,其实是能够鉴别出癌症的转移灶的话,就可以推翻第一审的判决。所以,希望教授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很多人都在研究肺癌,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我去请教滝野教授时,滝野教授向我推荐您,说您不仅是肺癌的权威,也是一位开明的学者,不会有医学界那种奇怪的同业意识和封闭意识,应该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而且,最近您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有关末梢性肺癌的X光图像的报告,如果您愿意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将会对上诉人提供很大的帮助。”关口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似的拜托着。

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我是为了学问作研究,不希望将研究成果用在学问以外的地方。”

“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协助,或许可以厘清一位病人死亡的真相,拯救死者家属,而且,如果发现是误诊的话,不也是对医学的一种贡献吗?”关口不轻言放弃。

“但如果过度追究误诊,也可能使医生因为担心误诊,产生应为而不为的消极性心理,这也会阻碍医学的进步。总之,请你不要破坏我研究学问的平静。”

关口凝视着断然拒绝的村山教授,尝试作最后的努力:“我听说您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难道这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说的话吗?”

“我是国立洛北大学的教授,本校的名誉教授唐木教授在第一审已经发表了意见,我不可能再说什么。”

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成为教授的人自然会有的自我防卫本能,虽然他被誉为开明的学者,但他的开明只局限于医学界,无法适用在社会上。

“是吗?没想到像您这样的教授也是持这样的态度,真是让我深刻领教了。”说完,关口起身走出教授室,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上诉到底有没有胜诉的机会?在这一年间,为了推翻在第一审中左右胜败的关键争议点,自己完全不计较律师的个人利益,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妻子和其他同行的律师都提醒他,小心成为生意一落千丈的佐佐木庸平家属的牺牲品。而且,正如周围的朋友所担心的,佐佐木家人在支付上诉审必需的资料调查费用方面也愈拖愈久了。

关口停下脚步,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抬眼看着钟楼,钟楼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物在夕阳余晖中绽放出庄严的光芒。整个医界被又高又厚的巨塔围了起来,自己真的能够与整个医界为敌,打赢这场上诉官司吗?在饱尝挫折的同时,关口不禁想起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个孩子。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内视镜室位于一整排检验室中,里见修二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做胃镜检查。

为期两周的奈良偏远地区集体体检结束后,回到近畿癌症中心,出差期间堆积如山的工作和看诊压力,让里见产生了些许的疲劳。在给第十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病人检查完毕时,他感觉眼睛深处隐隐作痛。他拉开黑窗帘,走出检查室,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眺望着千里丘陵的方向,好让眼睛减轻疲劳。

从建在千里新城高地上的近畿癌症中心望去,不远处,一整片辽阔的丘陵沐浴在四月中旬清新的阳光下,展露鲜嫩的绿意。刺眼的阳光让里见不由得瞇起眼,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东方,那里的景观和周围迥然不同。绿色的丘陵被开肠剖肚,露出红色的泥土,十几台推土机和起重机穿梭其间,忙碌地进行整地工作。那里是即将在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会场所在地,目前正大兴土木开始整地。里见看着整地现场出了神,彷佛感受到人类以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发起的猛烈进攻,以及近畿癌症中心蕴藏着的向癌症挑战的巨大能量。

近畿癌症中心成立于四年前,是专门针对癌症问题开展工作的医疗、研究机构。园区占地一万五千坪,是拥有五百张病床的医院和研究所,内部所使用的都是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但近畿癌症中心最大的特色并不在于此,而是各部门的研究人员都是从全国各地招募来的基础、临床方面的年轻优秀的研究人员,完全排除任何学阀的掌控。因此,研究人员不需为类似国立大学中那种封建的人际关系操心,可以投注所有的精力于癌症的诊疗和研究工作上。

里见所属的消化道第一诊断部专门研究胃癌,部长是前洛北大学的副教授,里见担任副部长。里见手下还有六名工作人员,但部长、副部长和年轻的工作人员共同组成了一个强势的团队,推动工作顺利进行,没有封建的上下级关系,和其他部门之间的横向联系也十分密切。在浪速大学时,对各科一国一城的本位主义十分不以为然的里见,来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有些浪速大学的旧同事认为,里见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应该足以胜任部长一职,也对他深表同情。但里见认为头衔并不重要,这里提供了名副其实可以同时从事研究和治疗工作的环境,也让他得以排除所有人际关系的纷扰,认真地投入到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工作中。

背后传来一位护士的声音:“医生,有位病人迟到了,虽然已经过了检查受理的时间,但病人说是从奈良十津川远道而来的……”

年轻护士不知所措地问道。虽然时间已经超过一点了,但奈良十津川村就是里见之前和年轻医生们一起搭着健诊车去进行集体体检的地方。

“我来检查,你帮我准备一下。”

他用眼神示意检查室,护士马上叫了在走廊上等候的病患名字,但等了好久,仍然不见病人进来——原来是病人本人不喜欢检查。经由陪同前来的家属劝导后,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位六十过半、皮肤晒得黝黑的老婆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唉呀,你就是上次来我们村子的那个医生嘛。”

病人大叫了起来,里见也觉得她很面熟,原来她是里见在集体体检的底片上发现息肉的那位病人。

“哦,原来是上次参加检查的山田梅婆婆。”

里见看了看检查报告上的姓名,便直接叫出病人的名字,努力使病人放松心情。

“医生,我的胃好得很哪,可是我媳妇还硬把我拖过来了。”

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媳妇,顽固地拒绝检查。里见笑了笑。

“婆婆,上次给你拍的X光片里有一些令人担心的地方,所以,今天只是来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但只有得胃癌的人才要做胃镜检查,不是吗?”山田梅婆婆有些不敢面对现实。

“不,并不一定是这样。如果检查结果没有问题,你明天又可以精神百倍地下田工作了,不必担心啦。”

在里见的谆谆劝导下,山田梅终于躺在检查室的病床上。里见找来刚好有空的助理,立刻为她注射了紧张抑制剂和分泌抑制剂,休息片刻后,将果冻状的麻醉剂抹在病人喉咙深处做喉咙局部麻醉,五分钟后,又用喷雾法增强麻醉效果,这些处置可以减少胃镜插入时的痛苦。

在此期间,里见把山田梅的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看到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边缘十分不规则。里见又仔细检查胃镜前端小灯的发光状态,以前的胃镜只能盲目地拍摄,但最近的胃镜前端装着可以自由调整摄影角度的光纤摄影机,不仅可以直接观察胃中的情况,还可以拍下彩色照片。

胃镜检查完毕,里见请山田梅躺成左侧位,下巴微微向前突出,用手触摸她的颈部。病人似乎还是很紧张,颈部摸起来有点僵硬。

“来,放轻松,不要用力。”

里见请病人放松后,将胃镜前端的管子靠近病人的嘴边,山田梅条件反射性地闭紧双眼,准备合上嘴巴,里见见状立刻撑开她的嘴,将直径十二毫米的摄影管慢慢插进病人口腔。由于麻醉已经发挥作用,病人只眨了两、三次眼,胃镜便沿着后咽喉壁向食道入口慢慢前进,但逐渐感受到阻力,里见要求病人做吞咽的动作后,摄影机的前端就顺势滑进了食道。来到贲门部位,里见打开摄影机前端的灯,挤压手上的橡胶球,把空气压进胃部,胃立刻膨胀起来,视野变得开阔了。从另一端的镜头上可以看到发出亮光的淡红色胃部,正有规律地微微蠕动着,好像是不同于山田梅的另一个活力充沛的生命体。

里见将胃镜伸进胃的前端,寻找胃角部位。在观察胃内部情况时,胃角是方位测定的记号。不久,在灯光反射下,泛白的胃角出现了,胃角左侧空洞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张开了大口,那是幽门环。里见为各个部位拍了照,以便做整体观察,并将胃镜伸入X光片上呈现透亮图像的前庭部大弯的部位。果然不出所料,那里有一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红色半球状突起,表面有些微的出血现象。

里见等待着蠕动收缩环经过病变部,以便可以更详细地观察突起的病变部位。蠕动慢慢产生,随着蠕动,无茎息肉状的突起轮廓清楚地显现出来,里见立即按下快门。继续观察小弯侧,不过在那儿只发现即将消失的瘢痕化的溃疡,胃角和胃体都没有任何异常。里见缓缓抽出胃镜。

“婆婆,已经好了。”

紧紧闭上双眼的山田梅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发现真的结束后,立刻坐了起来。

“医生,怎么样?是不是癌?”

“这要等刚才胃镜拍的照片洗出来后才知道,你不必太担心。”虽然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但里见故意含糊其词。

“医生,你别瞒我。如果是癌的话,就告诉我是癌……”病人瞪大眼角夹杂着一眼屎的眼睛,穷追不舍地问道。

里见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婆婆,只要检查结果一出来,就会马上通知你,请你一定要和媳妇一起来,可以吗?”他亲切地说道。

山田梅直勾勾地看着里见的脸:“下次来的时候,你也会在吗?”

“当然。到时候,我会把今天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这时,老婆婆才终于放心地下了床,在媳妇的陪同下走出检查室。里见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决定要应这位病人的信赖,早日通知她正确的检查结果。但他也不禁想起佐佐木庸平当初正是因为信赖自己,才会接受让财前动手术,然而却在手术后因病情急速恶化致死。虽然并非所愿,但里见也为最近一再拖延和佐佐木的家属及关口律师见面的日期感到于心不忍。

北方料亭扇屋的和式包厢内,财前五郎、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正把酒言欢。包厢内没有外人,扇屋的女主人,同时也是又一情妇的时江亲自为客人端酒、斟酒。

又一身穿大岛丝和服和外套,用日本布拭着被酒气醺红的脸。

“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市井医生,和日本学术会议根本沾不上一丁点儿边,也搞不清楚里面的细节。不过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实在太了不起了,能当上候选人也不错。我觉得这是好事一桩,你还犹豫什么?先答应了再说吧。”又一劝说着犹豫不决的财前五郎。

“爸,我当然也很想接受。但我才当两年教授,那个官司也还在上诉,鹈饲医学部长为什么把这么大好的机会让给我,我实在有点想不通……”财前五郎若有所思地说道。

岩田重吉挪了挪名不符实的瘦小身体:“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近因为校庆的关系,要举行纪念酒会,或发行纪念论文册及鹈饲纪念册等,鹈饲靠自己的财力似乎难以应付,但他应该不会光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推你选会员,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我想,鹈饲医学部长虽然嘴巴上说,今后在大阪举行国际性大型学会的机会愈来愈多,很值得我去发挥,但他推举我去当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应该不会只为了要我筹措举办学会的经费和人手。我去查一下,前年在东京举办的国际癌症学会的七千万元经费中,四千万是从政府预算中拨付的,剩下的三千万都是由当地的东都大学医学部长担任财务委员长,向财界、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募款而来的。但在这方面,鹈饲医学部长的人面比我更广,他不可能只为这种区区小事就推举我。”

“真不愧是财前教授,眼光的确独到。鹈饲不是省油的灯,他考虑的格局一定更大,而且必定和他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岩田推了推干瘪脸上的金边眼镜,干了杯中的酒。

“会不会是为了明年的校长选举布局?”

“不,校长选举的对手是文学部长泽田教授,虽然对方实力也很强,但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手腕可是更高超呢。”

“对,计划多年的新馆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落成的,现在医学部是浪速大学的主力军,这对鹈饲医学部长是很大的加分因素。”

岩田和财前讨论了一阵,又再度陷入沉默,又一不耐烦地摇着油光锃亮的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聊了两个小时,你们俩好像法官一样,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根本不需要这么伤脑筋嘛。”

“爸,当然得伤脑筋了,如果没搞清楚鹈饲医学部长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不能轻易上钩。要是碰上钱可以解决的事还好,万一是钱也不能解决的事,到时候该怎么办?”

“鹈饲教授会找你谈这件事,可见早就把你财前五郎的份量给掂清楚了。总之他铁定是认定以我开私人妇产科诊所的财力,还有五郎你的政治手腕没问题,所以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么伤神。”

岩田也接着说:“我们即使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摸清楚他的心思,要不要我私底下通过一定的渠道去探探鹈饲的口风?”

“我对鹈饲教授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再回答他,所以,时间不能拖太久。”财前一副极为困扰的神情。

“那你就回复鹈饲说你接受了,然后再慢慢探他的底,如果算算还是划不来,到时候再辞退不就得了。”又一满不在乎地说。

“爸,这也太……”

“为什么不行?候选人因为私人因素辞退的例子比比皆是,现在可是能不能再为财前家添一枚勋章的紧要关头,如果没这种心理准备,怎么应付得了那只老狐狸?哈哈哈哈!”又一根本不把鹈饲放在眼里。

“怎么样,要不要去宗右卫门町撒点银子,繁荣一下经济吧。”

岩田立刻表示赞成,但财前表示另外有约,便先行离去。

走到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财前拦了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庆子位于帝冢山的公寓。

财前刚当上教授时,曾安排庆子住在大阪长堀河畔的公寓,今年年初,庆子才搬到帝冢山这幢新建的高级公寓。长堀河畔的公寓位于心斋桥旁,庆子觉得离阿拉丁酒店很近,上下班比较方便,但财前总觉在大阪市内进进出出的容易被人看到,所以,才要她搬到位于大阪南郊、环境清幽的帝冢山。

出租车在帝冢山四丁目车站右转,停在五层楼的高级公寓前,财前立刻走进电梯,来到五楼。他避人耳目地轻轻敲了敲庆子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于是,他稍微使劲地敲门,门把手从内侧转动了,庆子探出剪着短发的脸。

“咦,今天你不是不方便过来吗?”

“你不欢迎吗?”

以前的庆子总是迫切期待财前的造访,每次看到他都雀跃不已,如今的态度让财前有点不太高兴。他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十二迭大的客厅里,北欧式的柚木桌子、装饰柜以及部分使用原木材料的沙发,都是财前在两个月前刚买的。财前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薪水虽然只有十万四千元,但另外还有三万元左右特诊费,以及每台手术五至十万的红包,每个月的总收入达六十万。所以,他现在每个月都拿十万元给庆子。

“喝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玫瑰色的针织睡袍下,庆子玲珑有致的曲线显露无疑。

“刚吃完饭,喝点白兰地吧。”

庆子从洋酒柜中取出白兰地,倒在杯子中,跷起一双美腿。

“这里还住得舒服吗?”

“当然舒服。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找我……”庆子瞪大一双杏眼看着财前。

“没什么大事,鹈饲医学部长有好事找我,我刚才和我岳丈他们在聊这件事。”

财前把刚才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庆子。

“咦,三个大男人竟然为了这种事举棋不定?”

“这可是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虽然只是地方性的候选人,如果当选的话,就是学术会议会员,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当上教授后,你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庆子的话里似乎带有轻蔑的意思。

财前将白兰地杯子置于桌上:“什么叫不好玩了?我可是堂堂一介名医,即使开玩笑也要懂得分寸。”财前满心不悦。

“名医,应该是指医术和人品俱佳的人吧?”庆子露出复杂古怪的笑容。

财前精悍的眼神看着庆子,他伸出浓毛大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庆子立即一如往常地接受了财前健壮的身体,温顺地投入财前的怀抱。财前更加使劲地抱紧庆子,却也忘不了庆子刚才那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个从女子医科大学辍学的女人,才貌双全,又有着迷人的身躯,自己已经得到了名誉和财富,她还想从自己身上捞什么?财前沉迷在女人的温香软玉中,脑子里却思考着庆子刚才的一番话。

柳原蜷缩在二楼公寓潮湿的被子里,盯着被雨水水渍染花的天花板。他刚从大学医院下班回来。最近,一到傍晚,他就特别疲倦,感觉有点发烧。原本今天是每周一次去私人医院值夜班的日子,他也请了假,回家好好休息。一回到家,就立刻钻进被子里。六迭大的房间里放着桌子、椅子和书架,铺了被褥后,整个房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塞不进书架的书和方便食品直接堆在变色的榻榻米上,皱巴巴的西装和风衣则挂在墙上,使得原本朝北的房间显得更加阴森。

他才打了几个盹,就被走廊上嘈杂的脚步声和咯吱作响的开门声吵醒了。一看时钟,六点刚过,正是这幢老旧、简陋的两层木结构公寓最吵闹的时候,不时可以听到下班回家的人的脚步声和张罗晚餐的家庭主妇忙进忙出的声音,烤鱼的烟和卤菜香味也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柳原抬起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想翻个身继续睡觉,隔壁却传来婴儿的哭声。

“又来了!”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最近隔壁搬来一对年轻夫妻,那位二十岁出头的太太常常把孩子弄哭,每次都让孩子哭到自然停止。虽然柳原可以忍受所有的噪音,但唯独婴儿的哭声会直冲脑门,令他神经紧张。他睡意全无,走到房间角落的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了水,喝下请医院医局帮忙调配的退烧药。从两、三天前他就开始吃起退烧药,如果还无法退烧,就得照X光了。但最近医院的工作实在太忙碌,现在正值学会活动旺季,教授、副教授、讲师和资深医局员为了出席学会经常不在医院,于是工作都落在柳原等骨干医局员的身上。再加上每周协助两台手术,以及看顾自己负责的病房病患,很难有多余的体力再去打工值夜班。

今年是柳原成为有薪助理的第二个年头,大学的薪水为二万六千元,再加上打工赚的一万二千元,总收入共三万八千元。光看金额似乎还过得去,但每个月的房租六千元,伙食费一万二千元,每年两次参加学会的会费和医局费一万元,每个月至少要花一万元做自己的研究,这么东扣西扣下来,最后连零用钱和交通费都变得十分拮据。

啊,真想早一点得到学位……柳原把装着方便面的锅子放在生锈的瓦斯炉上,一个人喃喃自语着。一旦获得学位,就可以自己负责门诊,挂上自己的名字,收入也会增加,在九州岛乡下当邮局局长的老父亲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积蓄。在他从就读大学到成为有薪助理的期间,家里为了资助他,把仅有的土地也拱手让给别人。想到这里,柳原越发想早日完成父亲的心愿,成为一位真正的医生。

但是……柳原一边把锅中的拉面倒进大碗中,一边思忖着:自己的学位论文题目是《从呼吸循环功能探讨高龄手术病患的处置方法》,之前在金井副教授的指导下,他已经完成了为数可观的副论文。然而,他每次只要一想到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即将审理,内心就涌起阵阵不安,无法静下心来研究。在那次医疗纠纷官司后,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谴责,在医局内也变得孤立,学位论文的研究也丝毫没有进展。

“柳原先生,你在家吗?”

管理员大声嚷着,反正又是来催收房租的,柳原并没有应声。

“有客人找你,一个叫关口先生的。”

“什么?关、关口……我不在,就说我还没回来。”柳原急忙回答。

“柳原先生,好久不见。”门从外面推开了,关口律师瘦削的身躯忽然现身。

“不好意思,这么晚突然登门造访。我猜想你可能刚回来,所以特地选了这个时间。”

柳原无法克制心中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医局方面应该不会把医生的住址告诉外人才对……”

“我是律师,在多方调查后,终于得知你搬到这幢公寓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不想让关口进门,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问道。

“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之后的情况吗?”关口一屁股坐在玄关上。

“我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佐佐木先生家属的情况?”

“佐佐木太太在第一审判决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在生意方面,这家中小企业掌管一切的老板一死,生意随即衰退到令人于心不忍的程度,那家店原本有四十几名员工,现在只剩下十二、三个,银行方面不肯贷款给他们,厂商和大盘商也不供货,整家店快破产了。”

关口巨细无遗地叙说着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脸部肌肉却不时地抽搐着。

“我今天来拜访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为她非常希望能够和你见上一面,你应该可以见她吧?”关口单刀直入地问。

“为什么她要和我见面?”柳原第一次正视关口。

“柳原先生,请你见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这次的上诉审时,务必说出真相。”关口朝他深深地鞠躬。

“什么至少在这次,我说的都是真相,请你不要随便乱说话。”柳原一口回绝道。

“我知道你很困惑。里见医生不顾失去浪速大学副教授的职位,站上原告的证人席,为了说出真相而不得不辞职。离开大学后,现在去了近畿癌症中心,经常随着集体健诊车走访奈良偏远地区。你知道里见医生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但是,他并没有后悔,他说,医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只是在协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赶出大学,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狭小的房里顿时陷入沉默。

“柳原医生,你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你会比里见医生承受更大的压力,一旦你说出真相,很可能被赶出大学,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正因为我了解,即使身为原告的律师,我至今都不曾来打扰你。这一年来,我用尽所有的方法,也拜访了许多教授,虽然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不过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证据。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当然,既然我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会请里见医生和现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东教授大力协助安排你的去处。请你务必说出真相!”关口恳求着。

柳原的内心极度不平静,僵硬着身体,无法动弹:“你刚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挂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真相?”

“手术前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虽然你对他的诊断表示质疑,提议要做断层摄影,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做。只要你说实话就好。”

“谢谢你提醒,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即使我这么拜托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个虽然医术高明,但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吗?”

“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学位论文,也想起了故乡的父亲。

“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审时一样,请回吧!”

“是吗?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不过,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关口仍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财前致电请示鹈饲医学部长方便的时间后,站在教授室的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昨晚曾经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交欢、也没露出宿醉的痕迹后,便整整衣装,走出教授室。下午的会诊和其他杂务都已经结束,他脱下白袍,一身西装打扮,因为他希望在鹈饲面前表现得更加庄重。

他敲了敲医学部长室的门,门内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推门而入,鹈饲满面红光,肥胖的身体仰靠在皮革主管椅上。他一脸傲然,似乎早就看透财前的答案。

财前站在鹈饲面前:“我恭谨地接受您所提议的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一事。”

对于曾经和岳丈和岩田商量的事他只字未提,相反,他表现得极为郑重其事,彷佛真的感觉自己承受了无上的光荣。鹈饲立刻笑逐颜开。

“你决定要当候选人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来讨论选举参谋的人选吧。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教授会还没有同意我可以做为候选人……”鹈饲的性急让财前有点摸不着头绪。

“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一定要经过教授会的同意,不过,为了让你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部教授会一致推荐的人选,我会在下一次例行的教授会上征询大家的意见,这件事我会让叶山教授去处理,你不用担心。”鹈饲不以为然地说道,他随即趋前坐到客用沙发上。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就由叶山教授来做选举参谋吧。他经常帮校内的教授夫人们看病,也曾经为她们接生,人面很广。上次教授选举时,他也曾为了选票四处奔走,他的手腕绝对值得信赖。你岳丈财前妇产科遇上疑难杂症的病人也经常转到他那里,偶尔他也会去你岳丈那儿出诊动手术,很多事做起来都比较方便。”

“但教授选举时,就已经很麻烦叶山教授了,这次又要烦劳他,实在不好意思,毕竟他是比我资深的教授……”财前略显犹豫。

“你不需要对叶山有什么顾虑,不管是上次的教授选举还是这次,他都不是为你卖力,而是为了我这个医学部长卖力,该报答他的我已经报答了,以后也会照顾他。”

财前想着叶山那张白净的脸和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的潇洒外型,似乎从中窥见了他对女人的欲望。

“而且,由叶山担任选举参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实质上还是要由我来策划。学术会议选举不同于校内的教授选举,要处理好大学和大学之间的关系,反正,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是,您这么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财前钦佩地鞠躬表示感谢。鹈饲望着毫不起疑地以为自己赚到学术会议候选人身份的财前,观察着这家伙,暗中在想他到底是根十足的墙头草,还是个阴险毒辣的狠角色。

“你既然成为候选人,就要知道对手是哪个大学的哪个教授。目前的首要问题是,近畿地区只有一个参选名额,国立洛北大学第一内科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神经科的重藤教授都有意角逐。”

财前一听到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名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位少壮派教授研究成绩声誉卓著,被誉为“内科学会的进步派”。

“财前教授,我想你也知道,神纳教授是循环系统——尤其是心肌梗塞方面的龙头老大,会有相当的选票集中在这位学会进步派教授的身上。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则掌握了近畿一带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两人都是劲敌。和这两位教授较量,你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

明明是鹈饲自己找财前当候选人的,此刻他却突然用一种弃之不顾的冷漠态度反问财前。财前一惊,露出困惑的表情。

“今天我只是来向您报告我愿意接受推荐成为候选人,您突然这么问我……”

“当然,当然。是我推荐你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当然不可能要求你对胜算表态。反正,一切就交给我吧。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鹈饲主动找上财前,却又突然表现出撒手不管的态度,当财前陷入困境时,又及时伸出援手,试图让他感恩不尽。财前十分清楚鹈饲的狡猾伎俩。

“既然是教授您推荐我作为候选人,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鹈饲晃着肥厚的身体:“我会尽我的绵薄之力,但也希望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丑闻来。”

“是,关于那个案子的上诉审,除了上次帮我打赢官司的河野律师以外,我还另外请了一位名律师,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不,我不是说上诉案的事,那个案子不可能有什么变量,不需要担心。我说的是选举时,如果不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很可能被黑函打败,要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这点不必您提醒,平时我就很注意。”财前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仍然恭谨地鞠躬致意。

踏出医学部长办公室,在回教授室的路上,财前仍然反复思考着刚才鹈饲要自己“将身边清理干净”的话。昨晚才和庆子一夜温存,乍听这话让他顿时感受到一股寒意。昨天庆子的表现的确和平时不太一样,还轻蔑地说什么“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但思及之后彼此相拥时的浓情密意,财前认为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聪明的庆子觉得已经当上教授的自己不再充满刺激而已。

至于其他需要“清理”的事,就是特诊病人的事……但这几乎已经变成医院里公开的秘密,那还能有什么呢?想到这里,财前突然想起柳原。对了,柳原似乎正为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烦恼不已,如果他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真的可能变成鹈饲教授所说的丑闻。想到这儿,财前随即加快脚步。现在已经过了五点,但大部分医局员应该还没下班。他一回到教授室便立刻按下对讲机,命令柳原过来一趟。

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响起。

“柳原吗?进来吧。”财前亲切地招呼畏畏缩缩的柳原。由于关口律师昨晚才找过柳原,所以他苍白着一张脸,不安地走了进来。

“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最近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没有……”

“门诊和会诊时,你老是精神萎靡,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最近觉得有点累……”

“那怎么行?我听说你到私人医院值夜班打工,值夜班最伤身了,我有位病患是公司老板,不如安排你到他公司的诊疗所打工,那样就轻松多了。”

“但是,我在那家医院做了很久了,如果辞职会造成他们的麻烦。”他回绝了财前的好意。

“什么?那叫其他年轻医局员去不就好了。这样吧,我让安西医局长安排一下。”

“不,我只是暂时性的疲累,没关系。”

“是吗?你平时一直都很努力,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财前再度表现善意。

“不,真的没关系。”

柳原就像封上口盖的海螺一样,拒绝向财前敞开心房。财前打量着柳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上诉审的事,就决定彻底采取怀柔策略。

“你的学位论文还没交吧?”

“对。”

“你不是已经写了五、六篇副论文了吗?那就赶快写主论文吧。”

柳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财前——教授要他写主论文的意思,就是在暗示他,只要交出论文,就会让他通过。

检查室内拉着黑色窗帘,里见正为来自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做细胞诊。

这是继上回的胃镜检查后,山田梅再度接受检查,她害怕得浑身僵硬,死命地闭紧双眼。里见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与不安,不时轻声和她聊上几句,同时将直径十二毫米的直视细胞诊光纤观察仪从口腔插入胃中。

十天前的胃镜检查中,里见在山田梅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上发现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其中小部分有出血的现象。从当时拍下的彩色底片上发现,病变整体比周围淡红色胃壁的颜色更红,里见怀疑是恶性病变,但必须采集病变的细胞在显微镜下进行细胞诊,了解是否为癌细胞才能做出确定的诊断。里见仔细观察着是否有十天前检查时没发现的病变,以及胃壁是否有新的变化。前端摄影机捕捉到的胃内部情况经由光纤观察仪的导线,传输到病床旁的彩色电视上,扩大后输出影像。

里见仔细盯着电视显像机上照出的胃内情况,将观察仪前端伸入幽门前庭部。

屏幕上的胃壁呈现出可怕的鲜红色,和透过胃镜镜头所见的实际颜色浅红色不太一样,胃体部像海浪拍打一样,不断朝十二指肠的方向蠕动。

摄影机从正面捕捉到前庭部隆起的病变。和上次一样,表面十分光滑,头部有少许渗血的现象,正在出血。里见立刻将摄影机固定在这个位置说:“好!清洗。”

一听到里见的命令,在一旁担任助手的年轻医生将洗涤液装在光纤观察仪所连接的一百毫升粗筒注射器中,使劲挤压注射筒。洗涤液立即从观察仪前端约四毫米口径的喷嘴中用力喷向息肉状的病变部位,隆起病变部位立刻充血变得鲜红,不久,四处开始出血。洗涤液的喷出压力,相当于水平喷出时洗涤液在空中划出十米弧度的压力,在使用直视洗涤法进行细胞诊时,就是利用这种洗涤液喷向病变部位,使细胞剥离。

当均匀地洗涤隆起的病变部位和周围前庭部一带时,被出血染红的洗涤液立刻积在凹陷的胃体部和弓形部分,山田梅痛苦地扭着身体,额头上冒出汗珠。

里见确认病变部位充分洗涤后,拍下照片并抽出光纤观察仪。

“婆婆,就快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

他一边鼓励病人,一边插入极细的橡胶莱宾管,抽取胃中的洗涤液。之后只要用离心分离器将洗涤液分离,将沉在底部的沉渣放在玻片上,做成涂抹标本,就可以检查出到底是不是癌细胞。

助手拿着装入离心沉管的洗涤液前往细胞检查室后,里见附在紧闭双眼的山田梅耳边轻声说:“婆婆,检查结束了!”并示意陪同前来的媳妇进来。

山田梅余悸犹存地瞇着眼睛,窥见眼前已经没有连着光纤观察仪的黑线,才终于像躲过什么劫难似的松了一口气,由护士和媳妇搀扶着干瘦的身子坐了起来。

“医生,这次总该有个明确答案了吧?”她抬眼问道。

“对,只要检查刚才胃里的细胞,就可以知道最明确的结果。”

“那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她那夹杂着眼屎的细长双眼充满狐疑,“医生,你老早说检查、检查的,是不是把我当成了白头翁……不,是白老鼠?我们村里的人说,大阪的大医院尽干这种事!”山田梅紧盯着里见不放,陪在一旁的媳妇见状慌忙阻止婆婆,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如果需要再检查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代表情况不是很严重,那可不可以等有比较明确的结果后再来检查?”

“不,婆婆的病如果不早期发现,很可能就会为时太晚。”

由于无法向陪同前来的媳妇透露癌症的可能性,里见很难说服对方,但仍然必须尽力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做法。这正是癌症专业医师在面对病人及病人家属时的为难之处。

“婆婆,我也希望早日为你做出正确的诊断,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哪里有问题,随便做了几项检查就做出诊断,万一错了怎么办?这可关系到你的生命呢。”

山田梅倏地扭曲了脸部,泪水就这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但我不能再来医院了。又没有什么大病,这样隔三差五地跑到大阪的医院做检查,家里根本没办法让我这么奢侈。要是有这么多钱,还不如拿去买一把新的铁铲、铁锄,反正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希望你长命百岁,才会来医院检查两次啊。”媳妇也泣不成声。

“婆婆,人的生命不分老少,都一样珍贵,所以,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仔细检查。”

“但如果真找出毛病来,还是得花钱。我想,干脆不用检查了……”

里见心头一紧。大峰山脉溪谷旁的十津川村是位于深山的贫穷村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人生病时都得放在笼子里,由人背着去看病,等下山时,通常已经为时太晚。山田梅认为确认癌症的精密检查是一种奢侈,让里见不由得体会到山村农家的贫困。

“婆婆,那这样好了。如果以后还要做其他的检查,包括今天的检查在内,费用都由医院来承担,你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如果接到医院的通知,请务必前来检查,好不好?”

他来回望着一旁晒得黝黑的媳妇及山田梅,两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可以吗?你们一定要答应,”他转对媳妇说,“我也拜托你啦。”

里见严肃地叮咛着,两个人终于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检查室。

山田梅是最后一位做细胞诊的病人,助理和护士早已离去,但里见仍然在检查室内伫立良久。

癌症的集体检查轰动一时,今年政府也编列了二亿四千万元的预算作为癌症协会的补助费及癌症中心的研究费,中心亦新添了五十辆健诊车,成为对抗癌症的前锋。但即使增加了健诊车,如果缺乏协助健诊的X光技师、有能力解读X光片的医生,还是徒劳无功。另一方面,检查费用的问题也是抗癌对策的一大障碍。农村的人大多都认为七百五十五元的检查费用过高,所以不参加集体体检。虽然奈良县的某些村庄会从每年二百万的村庄保健卫生费中拨出一百二十万来补助胃部集体体检费,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

问题还不止于此。去年一年中,日本全国各地接受集体体检的人数约一百万人,其中有二十万人需要进一步做精密检查,但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因为无法支付二千八百元的X光精密检查费、一千三百五十元胃镜检查费和四百二十八元细胞诊检查费,或因为太忙、没有自觉症状而放弃进一步检查,等送到医院时却为时已晚,成了末期癌症。

里见对这种癌症对策和医疗行政资源的贫乏感到极度愤慨。即使点燃了年轻医师们对抗癌运动的热情,搭上健诊车凭着极大的毅力持续每天为五十位民众做检查,费尽千辛万苦筛选出来后,这些癌症病人仍然成为漏网之鱼。即便是现在,也是每五分钟就有一位癌症病人死亡。

一股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朝里见袭来。但他决定,对于刚才的山田梅,即使自掏腰包,也要鼓励她继续做检查,直到做出明确的诊断为止。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稍为放松了一点,他边走出检查室,边挂念着山田梅的细胞诊结果。

法円阪国民公寓是建了将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时的清洁感。钢筋水泥墙上开始出现裂缝,墙壁也蒙上了一层灰色,重新涂过油漆的地方东一块、西一块的,看起来像斑驳的地图。里见抬头看着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这样上午做了极其耗费精力的细胞诊检查,下午又要会诊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会觉得周围缺乏绿意的房子看起来格外单调。

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四楼,推开右侧的门。

“你回来了。”妻子三知代穿着毛衣在门口迎接。

“关口先生他们还没到吗?”里见今天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约好在家见面。

“没有。”三知代略带不悦地回答,并从丈夫的手上接过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后为他脱下上衣。

“你是为了关口先生他们才特地这么早回来吗?”

“对。关口先生也很忙,怎么好意思让他久等。”

说完,里见换上居家长裤及毛衣,走进六迭大的书房,坐在桌前。三知代把里见脱下的衣服放进了衣柜。

“老公,请你不要再介入佐佐木先生的事了。如果这次连近畿癌症中心也待不住的话,你要怎么办?”她担心地问道。

“你别担心。近畿癌症中心的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大学的年轻研究员,是个在野精神旺盛的地方,不会因为我涉及国立大学教授成为被告的医疗官司,就把我扫地出门,反而会关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亡原因所延伸出来的各种医学问题。”

“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总是从善意的角度看所有的事。但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像你这样的人,只要一天不做研究就没办法活下去。希望你自己考虑清楚,真的不要再插手了,也别再和关口先生他们见面了。”

正当她向丈夫恳求之际,大门被用力推开了。

“爸爸,你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原来是读小学五年级的好彦。他刚才在附近的空地上玩棒球,还戴着棒球帽和棒球手套。

“玩得怎么样?投球技术有没有进步点?”

“当然,我是名投手呢,爸爸,你来看我投球嘛。”他热情地邀请难得早归的父亲。

“下次吧。等一下有客人来,你再去玩一会儿吧。”好彦虽然有点失望,但仍活蹦乱跳地跑了出去。

“我知道该为孩子着想,也能够了解你的担心,但佐佐木庸平先生是我初诊的病人……”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门铃响了,是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诉后曾经来找过里见几次的关口立刻打招呼:“里见太太,抱歉常常来打扰,今天,佐佐木良江女士也一起来了。”

良江在第一审判决后曾经登门致谢。

“不好意思,一直疏于问候,这次又要麻烦里见医生帮忙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之意。里见太太,你一定觉得很困扰,但我们除了里见医生以外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了,请你千万见谅。”

她将礼物放下,满脸歉意地说道。三知代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去准备茶水,气氛很尴尬。里见请关口和良江进了书房,书架上塞满了书,放不下的书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个人一坐下来,就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知代端了茶来,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里见丝毫不在意妻子的态度:“最近经常跑奈良,工作堆积如山,都没有时间问候你们。关口律师,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很不顺利,我正苦无对策呢。”关口以沉重的口吻,将自己无论到哪里都受到冷遇,以及对方拒绝会面的事如实告诉里见。

“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被称为是学界的开明派,连他也这样……”里见难以置信。

“对,他说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誉教授在第一审发表了意见,他就不可能再说什么,便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了我。”

里见陷入了沉默。洛北大学也和里见离开的浪速大学一样,依然存在着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架构,这些东西阻挡着学者的前进。想到这里,里见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我拜访柳原医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击。”

“什么?你去找柳原……”里见讶异地问道。

“我后来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审判决后立刻搬了家,虽然我觉得他现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没必要搬家,但他还是搬了家,可见他心里有鬼。”

“他怎么说?”

“我告诉他,自从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后,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经不得不把原本六间宽的店面租一半给别人,希望这回他可以说出真相,但他完全不松口。我想,只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见了面,或许会回心转意,于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面,但他也没答应。”

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着头,紧咬着嘴唇。

关口继续说道:“但我看得出来,柳原医生开始动摇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农村的他,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说,应该和里见医生属于相同类型。他只是偶然之间被卷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猫儿威胁的小老鼠一般。在接下来的这场官司中,只要能够说服柳原医生站在我们这一方,或许他会在关键时刻说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帮忙说服柳原医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许他会改变心意。”

里见想起在第一审的法庭中,柳原以被告证人身份出庭和自己当庭对质时,不惜扭曲事实为财前教授做伪证的情景。是当今的医局制度,让经历了多年无薪助理生涯后好不容易成为有薪助理,并准备取得学位的医生,不得不对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教授盲目服从。

“这必须顾虑到柳原的立场,我会详细考虑之后再决定是否找他谈一谈。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医疗纠纷判例,有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参考的数据?”

“胜诉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输血时搞错了血型这类很粗糙的案例,没有像佐佐木先生这种涉及高深医学技术的判例。但一位律师前辈告诉我一桩很有趣的案子,那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事。国道铁路的火车司机看到有人要过平交道时,在规定距离前就鸣响汽笛继续行驶,但那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在过平交道时被火车辗死了。原来他是听障人士,于是家属就提出控告。当时的大审院认为,‘行人’当然也包括听障人士,平时便应该训练司机在遇到听障人士通过时的应变处理方法,最终判决国铁败诉。这真的是不容许有丝毫怠慢的严格判决啊。”

“不允许有丝毫怠慢的……”里见喃喃自语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记了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还在眼前。片刻后,他终于抬起了头,“你要不要去找东京K大学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谈一谈这件事,他之前一直在美国,好像在一个月前才回国。正木教授是年约四十岁的少壮派副教授,对临床上发现的癌细胞转移进行了独特的研究,还对胃癌转移到肺部的病例发表了新的数据,如果可以见到正木副教授,或许可以为第一审争议的肺部转移问题找到突破点。”

“是吗?那我马上带着您的介绍信去拜访他。”关口的眼睛为之一亮。

“很遗感,我是内科医生,彼此的专业不同,我也不认识他。不过你可以拜托在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的东教授写一封介绍信。东教授的专业也是胸腔外科,应该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托东教授。”

里见的一番话终于打破了房内一直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氛。

浪速大学医学部例行教授会在新馆会议室召开。五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了进来,会议室的淡黄色墙壁给人明亮舒适的感觉。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U字形桌子正中央,环顾左右两侧按顺序排座的临床组和基础组三十位教授。他拿着事先印好并发给各位教授的讨论事项提纲,逐一针对新设中央病历室、核定副教授和讲师的海外留学名单以及决定下一期学位审查会日期等事项进行补充说明,顺利地推动议程的进行。

“最后的议题是安排今年暑期学生组织巡回诊疗队的事宜。发给大家的数据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由十位四年级生组成一队,共组三队,像往年一样前往香川县小豆岛、滋贺县坚田与和歌山县日高,以期达到进修兼诊疗的目的。各队带队的负责人由内科、外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和眼科各科各自讨论后决定,最后再呈报上来。”

第一外科财前、第二外科今津等临床组教授们纷纷点着头。鹈饲望向排坐在左侧的基础组教授:“如果基础组教授对这项学生诊疗活动有什么意见,希望可以提出来供大家参考……病理学大河内教授,你有没有意见?”

鹈饲将红润光泽的脸转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既是前任医学部长,也是学士院恩赐赏得主,更是唯一让鹈饲觉得棘手的人。大河内教授挺起鹤一般纤瘦的身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从病理学的角度来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我认为应该大幅度延长巡回诊疗的时间。目前日本的医学教育还在沿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时德国所采用的那一套以课堂为主的教育课程,重要的临床教育却严重不足,学生根本不会给病人看病,眼里只有学位。为了消除这些弊端,应该多花一点时间,使诊疗教育更充实。”

他扬起高耸的鹰钩鼻,表情严肃。

“你的意见非常正确,但因为预算有限,没有办法让我们充分发挥。所以,今年的时间安排也只能比照往年办理了。”

鹈饲以预算为借口,婉转地驳回大河内的提案。

“每次都推说预算、预算,医学部长的工作不就是调整预算、修正目前医学教育的缺失吗?今年不行,就希望明年可以延长时间,使巡回诊疗更具实际意义。”

大河内不悦地说道。

现场的气氛顿时显得十分尴尬,但鹈饲丝毫不以为意,让他挂心的是,距离五点会议结束,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例行教授会的讨论事项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征询各位的意见。”鹈饲故意以一派轻松的表情说道,财前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这事是关于今年十一月将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的。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在全国会员方面,浪速大学推举了同一校系下的奈良大学医学部竹谷部长作为候选人,在地方会员的选举方面,由于之前连续两届都被国立洛北大学包办了,所以,浪速大学的各兄弟学校、兄弟医院都一致认为这次我们一定要选上。日前,我在和奈良、和歌山以及大阪医科大学等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聚会时,他们非正式地提议,希望由本校推举出有力的候选人。”

在场的教授盯着鹈饲看,其中还有人对鹈饲突然提出这个议题感到讶异。

妇产科叶山教授立刻表示赞同:“我也有同感。这六年来,地方会员连续两届都由洛北大学校系的候选人当选,在学会筹备经费、研究预算和研究机构、医院的人事安排方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下一届的地方候选人一定得由本校推派!”

叶山摸了摸露出胸前口袋的一截丝质手帕。第二内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的教授也纷纷表示赞同。这些人都是在两年前第一外科教授选举中,在叶山的领导下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教授,这一幕很明显地让人感受到,叶山曾经事先斡旋过了。

大河内教授瞪了叶山等人一眼:“我反对。暂且不论学术会议刚设立时的情况,最近的学术会议更在研究费用上动手脚,还擅自把日本学术会议翻译成‘日本科学研究院’,印在名片上。在国外,人们会对研究院的会员表示极大的敬意,这些人却利用这些头衔向国外的学术杂志推销自己的论文,或只是把它当做进一步成为外国学会会员的跳板。学术会议本身也堕落得像国会一样愚蠢。国立大学的教授本身的研究、教育、诊疗工作已经够忙了,有什么必要担任这种学术会议的会员?”大河内教授的发言铿锵有力。

“我同意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不管兄弟学校再怎么要求,学术会议的选举,原本应该根据研究成绩和学者的人品进行选举,但现在每次选举就会出现许多负面的传闻。与其有闲工夫去参加这种选举,还不如将心力花费在最近出现革新态势的医学部学生教育问题上。”

在之前的教授选举中,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曾经为第一外科前任教授东四处拉票,却在鹩饲、财前的绵密计谋下溃败,此刻,他表示出反对意见。基础生理学和公众卫生学教授也纷纷点头,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却探出那张晒黑的四方脸:“今津教授的意见十分正确,但学术会议的问题也不能等闲视之。现在的学术会议虽然已经不如以前具有监督科学行政的权威和权限,但实际的问题是,一旦成为会员,在分配政府支出的预算、补助金时,可以处于十分有利的立场,对争先恐后争取研究经费的学者来说,这才是最大的魅力。”

“野坂,你也有同感吗?”鹈饲笑容满面地说道。

叶山和财前神情微妙地互看了一眼。原本他们就预料大河内和今津会反对学者参加政治运动,但在上次的教授选举时,野坂虽然最后答应投靠鹈饲派,他却一直无法了解他到底具体履行了多少承诺。之后,在教授会讨论重要事项时,野坂派的意见经常和鹩饲派相左,所以,这次野坂派会出现什么反应一直是叶山和财前最担心的。如今,担任领导角色的野坂的一番发言,使他们比想象中更轻易地过了第一关。

“但问题是要推举本校的谁做候选人。”野坂瞥了一眼鹈饲和叶山的笑脸。

皮肤科干教授是野坂派的成员之一,他也跟着试探鹈饲的想法:“人选当然是最重要的,不知道医学部长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鹈饲故意装出沉思的表情:“我的意见吗?其实,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纷纷推举第一外科财前教授呢。”

瞬间,会议室里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财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野坂则马上变脸了:“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其实,整形外科学会准备推荐我出来候选。可不可以冒昧请教一下,为什么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偏偏会提名在本部教授会中最年轻的财前教授?”野坂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但也显示出他想成为候选人的企图。

鹈饲胸有成竹地说:“刚才有两、三位教授对学术会议有所批判,这是因为那些追求功利和名声的教授把学术会议会员当成一种名誉职位来参选,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弊端。如果由充满活力、能干的年轻教授出任,就可以消除这存在多年的毒瘤,努力恢复学术会议应有的功能,不要让学术会议继续成为抢夺研究费和研究机关预算的场所。为此,首要任务就是要让会员年轻化。于是,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在学术成绩上,在消化道外科领域表现十分优异的财前就成为最理想的人选,如果推举财前,我个人也表示同意,不知各位的意见如何?”

鹈饲第一次清楚表达自己的立场。

“财前目前正在打上诉官司,他可以成为恢复学术会议应有面貌的理想候选人吗?”

大河内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他的严厉态度让部分对学术会议漠不关心、正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教授纷纷露出赞同的神情。

“鹈饲,你认为呢?还有财前,你自己有什么看法?”

鹈饲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财前则面朝大河内:“您问我吗?目前正在上诉中的医疗纠纷官司,在第一审的判决中已经清楚明白地证明我个人丝毫没有误诊或疏忽,我完全问心无愧。但我必须对给本校各位教授造成的极大困扰深表歉意。所以,如果承蒙本校以及兄弟学校共同推举像我这么浅资历的人作为候选人,我愿意为大家贡献一份心力。”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又显得极其高傲。这种目中无人的自信让在座的教授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妇产科的叶山见缝插针地说:“学术会议选举需要和兄弟大学及医院、以及私人医院的校友会都打点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获得票源。在这方面,财前教授已经得到兄弟学校医学部长的一致推荐,我想,我们就推荐财前教授吧。”

鹈饲随即接受他的提议:“其实,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必须获得教授会的同意,我只是希望能够采取教授会推举的圆满形式才征询各位的意见,请各位了解这一点。”

“既然是这样,那不如一开始就别问。”大河内教授不以为然地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基础组的教授也纷纷离席。鹈饲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这样就够了,这样就算是征询过教授会的意见了。他看了看财前,财前精悍的眼底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晚上八点左右,里见和关口来到位于芦屋川畔山区的东家宅第。那是一幢英式的红砖白墙建筑。一按门铃,女佣一路小跑出来应门,领他们走进客厅。

二十迭大的客厅中央设置了巨大的壁炉,墙上挂著名家所绘的外国风景画。随着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东穿着睡袍走了出来。

“教授,好久没来向您请安了。今天在您百忙之中上门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

里见站起来,鞠了一躬。

关口也连忙说:“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

“不,如果不在医院而要在家里见面的话,除非是星期天,否则非假日就只有这种时间了。里见,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东亲切地说着,请他们在沙发上就坐。

东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在自己的继任教授选举中,被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打败、黯然退休时的沧桑,反而洋溢着就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后再度活跃于第一线的活力。

但从他明显增多的白发中,似乎也看得出在凡事都得操劳的新建大医院掌事,让一派学者个性的东费尽了心思。女佣端上茶后,东叼着烟斗,以一贯的慎重态度问道:“你们两位一起来,是不是为了上次的医疗官司?”

关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体。

“是的,在这三、四个月期间,我为了寻找只要能够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就可以鉴别出肺部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转移灶的理论根据四处奔波,但至今仍然没有成果。”

关口首先谈到这三、四个月来的调查经过和结果。

东点了点头:“是吗?果然是这样……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要分辨出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的确很困难,而且,如果是判断阴影的大小和形状时,正面的X光片往往比断层摄影更加理想。”

东从胸腔外科的立场陈述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一般的学术事实,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这些学术事实以外,仍然有让人疑虑的地方。我一直抱着这个疑问观察这场官司的发展,刚好得知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关于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资料,他之前去了美国,约一个月前才回来。所以,我想他的数据或许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场。”里见说。

“原来是这样,里见,你的消息真灵通,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事也这么了解。的确,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肺癌专家,他从临床角度发现的癌症转移理论相当优秀,这次他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资料,虽然还没有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但见解的确十分独特。”东对里见的意见表示认同。

“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我之前向您请教时,您都没有告诉我?”关口的话中略显不悦。

“我当时忙着处理医院的行政事务,一下子疏忽了,没想到里见提醒了我。”东苦笑着。

在关口看来,东并不是疏忽了,而是故意不提。至今为止,只要关口寻求协助,东从来不曾拒绝,但他也因为身为浪速大学系统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因立场微妙而不得不采取比较消极的态度。

敲门声传来,夫人政子身穿和服走了进来:“老公,今津先生打电话找你。”

“我是里见,打扰了。”里见简短地向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东夫人打招呼,关口也为这么晚造访致歉。

政子看着丈夫前往走廊接电话的背影,说道:“里见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三知代最近还好吗?”

“是,托您的福……”

“太好了。佐枝子托你的福,最近身体也一直都不错,今天说什么要为女子学院的同学会做准备,所以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亲切地说完,突然压低嗓门:“今天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上次那个医疗官司的事,就请不要把他卷进去。你们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当上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波折,请你们多体谅。我老公可不像里见医生这么年轻,也缺乏像你那样的正义感……”

政子的话中带刺,在她看来,里见为了查明一位病人的死因,不惜抛弃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的行为,只表明了一种愚蠢的正义感。里见一言不发地看着夜色下的庭院,关口立刻出面解围:“东教授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人,我想,您应该不用担心。”

这时,东走了进来。

“你不要在这里搅和!”东以难得的严厉口吻对妻子说。政子离开了客厅。

“在今天的例行教授会上,决定要推举财前作为下一届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候选人。”

“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怎么可能……”里见眼里尽是不解。

“不,刚才是今津教授打电话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虽然大河内教授和今津等人表示反对,但鹈饲派的叶山事先已经费了番工夫疏通过了,所以会议中强行通过由财前担任候选人的提案。”

里见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

“虽然上诉审理即将开始了,但浪速大学还推举他做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可见他们对二审抱持极大的自信,不,应该说是百分百的自信。我听说除了河野律师之外,他们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组成一个律师团。但财前凭什么如此自满?看来,我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战才是。”关口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说:“一个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啊。但回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惭愧,当了十八年的教授,竟然只培养出像财前这样的副教授!”

说罢,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

“好,我立刻帮你写封介绍信给正木副教授。不是简单在名片上写几句话,而是以信纸拟一封正式的委托函。关口律师,也请你加把劲儿,务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证据。”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东佐枝子以麻纱手帕遮阳,四处寻找里见三知代的身影。

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庆暨校友会热闹登场,一大早,校园内就挤满了盛装出席的女人们。

佐枝子向来对当校友会干部敬而远之,但因为这差事是轮流的,这次刚好轮到她。所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四处张罗游园会义卖的手工艺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学校处理一些杂务。佐枝子身旁的五、六位同窗旧友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么年轻就已经当上支店长了。真羡慕你,哪像我老公哟,到现在还任人使唤呢!”其中一人扯尖了嗓子说着。

“但你家的孩子不都进了名校吗?我才羡慕你呢!”支店长夫人特别强调了“名校”这两个字。几个女人喋喋不休着,谈话内容已经从丈夫转移到孩子身上。佐枝子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抬头张望人群中,看到身穿深蓝色套装的三知代正向她走来。

“三知代,我一直在找你。”

佐枝子身穿淡紫色的小纹和服,搭配胭脂红的缀织腰带。三知代望着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婀娜体态出了神。

“真的好久不见了,张罗义卖的事一定让你累坏了吧?”

三知代从桌巾、绢花、抱枕和拖鞋等众多手工艺品中挑了一束绢花,佐枝子不甚熟练地用包装纸帮她包起来。

“我和其他人说一声,我们就出去聊一聊。”

佐枝子转身朝一位正聊得不亦乐乎的干事交代了几句,便和三知代一起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山的山丘上。杂木林尽头的小山崖上,六甲山脉层峦迭嶂。学生时代,她们经常在此流连。三知代抬眼望着眼前这片令人沉醉的新绿和蔚蓝的天空。

“好久没有在这么闲静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了。整天呆在国民公寓里,有时候会格外渴求绿意和新鲜空气。但看到里见这十年来,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苦钻研,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里见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离开大学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好像对研究更投入了。前天晚上他来找我父亲时,我父亲看到他这么刻苦,还很感慨呢!”

“真的吗?前晚里见去你家……”

看来里见对此只字未提。

“对,他好久没来了,刚好我不在家,也没有遇到他。他和关口律师一起,并针对佐佐木先生官司的问题提出了一些在胸腔外科方面很专业的建议,连我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听说东京K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握有对佐佐木先生有利的资料,我父亲就在里见先生的请托下,帮他们写了介绍信。”

“原来里见介入得这么深……”三知代满面愁容。

“怎么了?”佐枝子纳闷地看着三知代。

“前几天我才叮咛他,要他别再管佐佐木先生的事了……”

“为什么要阻止他?即使里见先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初衷,这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勇气,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佐枝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三知代。

“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了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迭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呀。”

三知代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这是一个对丈夫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为此已忍受了多年清寒痛苦的妻子的真心话。

“我觉得你对教授的职位太执着了。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即使不当大学教授,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有杰出的研究成就。”佐枝子眼里尽是温柔。

三知代静静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大道理。没错,即使不当大学教授,也可以持续研究工作。但一旦在大学当了教授,不但可以争取到相关的研究经费和设备,还能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进行许多无法独立完成的大研究。我想,从你父亲的例子,你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希望里见当上教授,并不是出于满足那种俗不可耐的虚荣心或是追求名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近畿癌症中心这个可以让他专心诊疗和研究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珍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他过于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我能够了解你的想法,我也这么劝过里见先生。”

佐枝子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之前和里见去伊丹机场为财前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送行时,归途中两人曾单独前往这个山丘对面的加茂桃树林散步的情景,也同时想起里见对待病人生命的那份执着与虔诚。

“身为学者,留下伟大的研究成果固然重要,但只有里见先生能让佐佐木庸平先生不会死得一文不值。”佐枝子深情地说道。她嫩白的肌肤和淡紫色和服融为一体,显得风姿绰约,明亮的双眸炯炯有神。

三知代再度惊艳于她的美丽,瞪大双眼,改变了话题:“佐枝子,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

佐枝子笑着自我调侃着,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三知代突然顿悟似的注视着佐枝子。

“佐枝子,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们顺着来路折返。两个人默默地走在杂木林的小径上,佐枝子刚才那一句“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当她们返回校园时,校园内已挤满了身着华服的人,义卖摊位前挤得水泄不通。

“哟!这不是里见夫人吗?还有东小姐!”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般低沉粗哑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夫人,她矮胖的身体裹着戏服般的大图案和服,鱼鳃般鼓起的下巴向前突起。鹈饲夫人也是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友,三知代和佐枝子立刻简短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啦,里见先生最近还好吗?”她明明知道里见去近畿癌症中心的来龙去脉,却仍若无其事地问道。

里见向鹈饲医学部长递出辞呈回家后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三知代不由得紧咬着嘴唇。

“啊,对了。第一外科的财前教授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地方候选人,东教授和里见先生也有投票权,请两位务必转告一下,请他们惠赐一票。”鹈饲夫人强人所难地说道。

“还有,里见先生好不容易进了近畿癌症中心,希望他可以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如果再发生什么事,可就真的伤脑筋了。我们家鹈饲还很挂念他呢。”她话中带刺,像极了江户城后宫的大姐大。

河野法律事务所位于高丽桥N大厦,接待室内摆置着皮革沙发和红木茶几,摆设之豪华丝毫不逊于五星级饭店。财前五郎和岳丈又一坐在靠窗的位子,河野律师和新委任的律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坐在对面。河野律师吩咐秘书为财前他们端来饮料。

“国平虽然年轻,但在医师公会里,只要有医疗纠纷的案子,纵使再棘手,他也有能力让双方达成和解,使事情圆满落幕,所以那些因误诊被告上法庭的医生个个对他感恩不尽。你们应该听说过,之前有一位怀孕四个月的孕妇流产,医生诊治时为她注射了盘尼西林,结果导致该孕妇休克死亡。这起医疗事故闹上了法庭,还曾引起社会广泛的讨论。那个案子就是国平负责的,最后由医方胜诉。”

河野将福态的身体埋在沙发中,介绍自己推荐的国平律师的实力。财前曾在报纸和专业杂志上看过这件诉讼案,当时他也很感兴趣。发生这个事件后,盘尼西林导致休克死亡一事曾受到很大的瞩目。

财前又一的厚唇上沾满唾沫,探着身子说道:“久仰国平律师的大名,如今当面看到你,更让我觉得信心十足。”

又一打量着坐在斜对面的这位律师——看上去年仅四十二、三岁,胡子剃得一乾二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富有才干的人。又一在心里又对他打量一番后说:“律师,我们的官司可不是要和解,而是一定要打赢,让提出上诉的佐佐木他们输得落花流水。”

国平推了推眼镜:“我对这件医疗纠纷很感兴趣,从第一审时就持续关注着。这场官司的争议内容关系到高深的医学知识,也就是癌症的转移理论、是否适合手术,以及术前术后的处理等重要的问题点,这次的判决将对日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目前除了医学界外,也引起法学界人士的关注。既然由我和河野律师共同担任第二审律师,当然希望能够获得更理想的全面胜诉。”

国平口齿清晰,显得信心十足。财前五郎注视着精明干练的国平,说:“国平律师。既然你很早就在关注这场官司,那可不可以谈谈你的看法?”他似乎在试探国平的能力。

国平露出了锐利的眼神:“我看了佐佐木方面的上诉状,他们上诉的理由有三项:一、由于在术前没有做必需的断层摄影,以致未能及时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二、由于是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针对胃贲门部位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所以,手术的外科侵袭引发肺部转移灶急剧恶化,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三、虽然根据病理解剖结果显示,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却一直被误诊为术后肺炎,也因而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使病人在手术后第二十二天宣告死亡。内容和第一审的书状差不多,并没有新的主张,这是因为对方无法找到比第一审更周全的理论依据作为上诉理由的左证。在之后的书面审理中,对方也紧咬着术前没有做充分的检查——尤其是没有做断层摄影不放,极力主张只要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上诉人很可能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一举推翻第一审的判决。”

国平律师翻阅着桌上有关第一审和第二审的相关诉讼资料说道。河野律师似乎对上诉人的套路了然于心,从容不迫地说:“如果对方还紧咬着断层摄影不放,那么,这场官司的发展会和第一审如出一辙,我们只要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就先发制人地见招拆招,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又一闻言,心满意足地呵呵笑起来。财前五郎则谨慎地问道:“我知道被上诉的一方应该事先想好各种可能的情况,才能游刃有余地应战。在第二审时,不知道还有哪些问题可能被提出来?国平律师新加入,相对地较不受先前的既定想法束缚,加上又有协助医师公会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如果你是上诉人佐佐木一方的律师,会使用什么方法追究被上诉人的责任?”

虽然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其他教授面前,财前五郎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把上诉审放在眼里的自信姿态,但此刻却显得小心翼翼。

国平抱着胳膊沉思了片刻:“财前教授,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看了第一审的审判记录,以及听过河野律师的说明后,有一件事我想确切地厘清——你在手术前到底有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当然,我相信你应该发现了,但发现也有程度深浅之分,对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针对这一点攻击我们,身为律师,我希望可以了解事实真相。”

国平律师的语气十分温和,但问题却很尖锐。财前眨了眨精悍的双眼,事实上,手术前他根本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在第一审时却一直坚持自己已经发现,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做。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新委任的律师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脸色一沉,四两拨千斤地避谈这个问题。

“你别误会。站在律师的立场,不管事实如何,充分了解真相,才能够努力朝于我方有利的方向奋战,也因此,国平才会问这个问题。”

河野律师安抚着财前,然后又问:“柳原医生的近况怎么样?他是我方最重要的证人,第一审时,虽然他在法庭上狼狈不堪,但还算表现得不错。”

国平律师也说:“如果我身处关口律师的立场,一定会往柳原医生那儿下功夫,设法让他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所以,今后也要密切注意柳原医生的行为。”

财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幸好柳原还没有拿到学位,上次我把他找来教授室,暗示他只要他交出学位论文,就让他通过。”

财前想起柳原一直将自己拒于门外,但上回一提到学位论文的事,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露出心动的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最好的怀柔政策。我明白了,你在手术前就已经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柳原医生也是我方绝对可以信任的证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放心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国平律师说完便收起笔记本。

又一迫不及待地说:“两位律师,不瞒你们说,五郎已经在教授会的推举下,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地方候选人,接下来可能要忙着选举,诉讼的事就千万拜托两位了!这些是调查费用。”

他把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第一审胜诉时,原本要支付三百万元的谢礼,但因为对方又上诉了,所以先暂时支付了一百万,并和两位律师约定,如果这次的上诉审胜诉,就将余款二百万中的一百五十万支付给河野,而剩下的五十万再另加五十万,总计一百万则付给国平。又一满心以为只要敢撒银子就能保证胜诉,他暗自盘算,只要财前打赢官司,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河野不疾不徐地收下了支票,说,“第一审的判决绝不是打成平手的小胜而已,而是二比零的胜诉,这次又有曾经打过医疗纠纷官司的国平一起加入,更让我信心十足。”

听到河野这么一说,又一高兴之余,“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模样。财前五郎则下定决心,要像操弄跷跷板一样,在上诉审和学术会议会员选举中,各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结束上午的门诊后,里见修二回到二楼第一诊断部的研究室。

他和其他两位年轻研究员共享一个房间,房间东侧有一扇大窗户,六坪大的空间内,除了三个人的桌子外,还放了书架和资料架,房间摆设得很紧凑,却丝毫不显拥挤。

“里见医生,刚才细胞检查科把上星期细胞诊的涂抹标本和检查报告送回来了,我看了一下,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正在书架前寻找文献资料的熊谷指着桌子说道。在做胃镜和细胞诊检查时,都是由熊谷担任里见的助手的。

“谢谢。有没有什么问题?”里见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一边走向位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里见随即翻阅桌上的检查报告。细胞诊检查是用光纤观察仪洗涤胃的内部,将剥离的细胞进行染色,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检查结果用一到五个等级来显示良性和恶性的程度,Ⅰ和Ⅱ代表呈阴性,完全没癌细胞,Ⅲ是假阳性,怀疑可能有癌细胞,Ⅳ和Ⅴ则代表阳性,即很明显已经发现了癌细胞。

里见一张张地仔细看着,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检查报告上。这是奈良县十津川村那位老婆婆山田梅(六十七岁)的检查报告,检查结果显示是Ⅱ级。里见回想起山田梅扭曲着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说家里没办法让她这么奢侈地成天往医院跑的情景。所以,当他看到检查报告上呈Ⅱ级阴性,没有癌症的疑虑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进行胃镜检查和细胞诊检查时,内视镜所观察到的情况,便又对检查结果产生怀疑。从内视镜观察到胃的前庭部大弯侧,有直径一厘米大小的微小病变,从大小来看,虽然不大可能是癌症,但病灶呈无茎息肉状,且有少许出血的现象,总让人放不下心。里见取出涂抹着山田梅剥离细胞的载玻片,走向一旁桌子上的双目显微镜。

他插上电源,将载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放大十倍后,在发出透明光芒的圆形视野中,被吉氏染色液染成蓝紫色的十一、二个上皮细胞和染成深紫色的白血球,以及无数个被染成淡橘色的小颗粒,交织出深浅不一的轮廓,在微观的世界中争奇斗艳。里见定睛审视着每一个细胞。在判断细胞是否为癌细胞时,主要观察细胞核和位于核内的核小体的大小、形状。细胞愈是趋于恶性,细胞核就愈大、愈不规则。

从山田梅胃内采集的细胞中,细胞核几乎都呈圆形或椭圆形,形状基本上比较规则,核小体也没有特别大,看来,果然只是Ⅱ级。正当他将视线调离开显微镜时,突然看到左端有三个结合在一起的细胞。正中央的细胞核特别大,核小体呈现珍珠般的白色。里见立刻将十倍的对物镜头换成一百倍的镜头,对准那个细胞。前一刻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感的细胞,在放大到一百倍后,即刻变得像青蛙卵一样可怕,很明显地看到放大十倍时无法注意到的细胞核不规则和染色不均匀,和正常细胞相比,呈现出些微的异常。

里见抬起头来,似乎不愿再想下去。他眺望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千里丘陵,关掉显微镜的电源,拿起山田梅的涂抹标本,前往同一个楼层的临床病理检验科,他想请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检查一下。

推开临床病理检验科的大门,一股福尔马林的异味扑鼻而来,两位医生和三位技师正把切除下来的胃制作成病理标本。其中一个身高马大、肤色较黑、身穿白袍而且目光十分敏锐的人,就是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他一看到里见,马上笑脸相迎。

“我想麻烦你帮我看一样东西,那我等一下再过来好了……”里见怕打扰到他们的工作。

“没关系,快做完了。”

都留向一旁的年轻医师交代了两、三句,便在流理台的水龙头下仔细地洗着手。

“你要找我看什么?绝对又是拿疑难杂症来考我,不要老是给我出难题嘛。”

他毫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显然对所谓的疑难杂症乐在其中。都留平时就夸耀“临床病理是决定最终确诊的最高法院”,他平日热心研究,也发表过许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在近畿癌症中心内,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他和里见的个性迥然不同,但两个人都对学术抱持一股热忱。里见将手上的载玻片放在都留的桌子上。

“这个涂抹标本拿到细胞检验科检查后,报告上的结果是Ⅱ,但我在做X光检查和胃镜检查时,总觉得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希望你帮我鉴别一下。”

听里见这么一说,都留露齿一笑。“我是你的最后防线,一开始你就应该乖乖来向我讨教嘛。”

他开着玩笑,从里见手上接过载玻片,便走进检验室,坐在一整排的显微镜的桌前。都留一坐下来,刚才的嘻皮笑脸不见了,眼神变得十分专注,摇身一变成为严肃的病理专家。他看着镜头,谨慎地观察着。

都留检查完后,抬起了头。“靠左侧那三个相互结合的细胞中,有一个出现异常,但还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癌细胞。”

“果然如此。其实,这个病例是我去奈良十津川村做胃部集体体检时发现的,之后一直在做追踪检查,我担心自己对病人产生了私人情感,反而看过了头。”

“里见,你判断得没错。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检查?”

“我看要再做一次细胞诊,或是做活体切片检查。但我认为活体切片检查应该比较理想。”

“我也赞成。从息肉的结构来看,很可能产生了变异细胞,但细胞诊检查很难鉴别出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活体切片检查可以直接切下组织进行检查,比较容易鉴别。我希望可以亲自做这个切片采样的组织标本。”都留从病理学家的角度发表了意见。

“活体切片检查对这种隆起病变的诊断正确率比较高,我一定好好采样,会让你满意的。谢了,你忙吧,我走了。”里见点点头并道了谢,站起来正想离开。

“如果你还没吃午饭,就一起去餐厅吧。”都留邀里见一起用餐。

已经过了一点半,餐厅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见和都留选择靠窗的桌子面对面坐着,点了咖喱饭和咖啡。

“原来是都留和里见啊!”

背后传来洪亮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外科主任槙和放射科的立石,他们两人和都留、里见是近畿癌症中心早期胃癌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四个人经常在研究会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你们也这么晚才吃饭吗?一起坐吧。”

都留热情邀请,外科主任槙说:“不,我们刚才随便吃了一下,马上要施行胃癌手术,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病例,我会在下一次的病例检讨会上报告。”

说完,他便和立石一起匆忙离开了。里见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神,露出一脸恬淡的笑容——在国立浪速大学,绝对看不到这么年轻的主任级人物。

“里见,你来这里也快有一年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都留似乎察觉到里见若有所思。

里见吃着服务生端来的咖喱饭,说道:“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可以摆脱大学里那些烦琐的杂事,专心做研究,觉得有种安心感。最近,我渐渐可以和其他各科的研究人员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很庆幸自己能愉快工作,我真是来对地方了。”里见的眼睛澄澈发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之前我曾听过你离开大学的事,有时候,我会试着想了解你的想法。虽然有些人对你闲言闲语,但我觉得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坚守节操,选择离开大学,真的很伟大。有些人为了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位子,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屈辱;也有人为了爬上教授的位子不惜耍阴谋。你当时身为副教授,眼看距离教授的职位不远了,却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我想,这不是单凭那种廉价的人道主义或感伤就能做到的。”都留感慨万千地说道。

“不,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后悔,既然在病人死后,我可以这么坚持自我的信念,为什么在病人活着的时候我却没有坚持呢……”

里见忽然想起财前等不及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结果,就急于参加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不禁感到怒不可遏。

财前眺望着笼罩在庭园灯下的院子,享受着难得的和家人齐聚一堂的晚餐时光。

分别就读小学六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孩子在财前的陪伴下,乐不可支地将汉堡、牛排送入口中,兴奋地谈论当天学校发生的事。长子一夫刚聊起学校将要组织去远足的事,次子富士夫又立刻兴奋地谈起最近学校里流行的漫画怪兽王。在漫画和远足这些童趣十足的话题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着晚餐。

“我很厉害哟。今天在学校玩怪兽游戏时,我是怪兽王,从很高的单杠上跳下来哦。”次子富士夫挥动着叉子说。

“万一摔断腿怎么办?下次不许再这么调皮!”母亲杏子忍不住停下手,担心地训斥着。

“那有什么关系,万一跌倒了,反正爸爸很快就会帮我治好!”

富士夫和财前很像,皮肤有点黑,炯炯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淘气。他不论是在长相或性格上都较长子一夫更神似财前,功课也很好;长子则比较像杏子,圆圆的脸十分白净,性格也像女孩子般温柔。

“爸爸,富士夫常常玩一些危险的游戏,老师对他的调皮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上次大阪的外公不是说了,顽皮没关系,只要会读书就好了。”

“外公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们是附属小学的学生,如果不乖乖听话,会让妈妈很没面子。”杏子皱着眉头说。

“外公说得没错。但是,要注意不能弄伤别人,听到了没有?”

“爸爸,我当然知道。”富士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好了,现在轮到哥哥说远足的事了。这次要去哪里?”

“要去爬摩耶山。我准备素描一些摩耶山的植物,现在是五月,山茶花应该开了吧。”

“我也想去摩耶山。爸爸,你带我去嘛!”

“最近爸爸除了医院的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得忙,所以这一阵子可能不行,叫妈妈带你们去吧。”

“可以啊,摩耶山很近,星期天我开车带你们去,还可以在山上的饭店吃蒙古烤肉哟。”杏子一口答应。

“酷毙了!那就下星期天去,一言为定哦!”

富士夫和一夫都兴奋地拍着手,这些都是财前在少年时代无法享受的家庭和乐。当他读小学时,任职小学教师的父亲就死了,他由母亲一手带大,靠着母亲做家庭代工的微薄收入和奖学金读到大学。财前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拱手将他送进财前家做入赘女婿。母亲或许是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在得知财前在一审判决中胜诉的翌月,便因多年宿疾高血压驾鹤归西了,财前也同时失去了每个月瞒着妻子杏子去中央邮局寄钱给母亲的乐趣。

“爸爸,等一下吃完饭,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外公送的乐高玩具?”

孩子们向父亲撒着娇,但今天晚上,佃和安西会来家里。

“爸爸今天动了三个大手术,有点累了,而且等一下医院的医生叔叔也要来家里,下次再陪你们玩。等一下把功课写完后,就早一点上床睡觉吧。”

财前的话中有着父亲特有的温柔。孩子们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用完餐后水果后,便立刻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孩子上楼后,妻子杏子洗完澡,身上飘着浓郁的香水味靠了过来。

“老公,难得今天可以放松一下,为什么还要找佃医生他们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我让他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宣布财前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但他要求心腹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花了整整一星期去侦察对手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情况,今晚,他们要来报告侦察的结果。

“他们一定拚了命为你奔波,才会耽误了时间。你觉得我香不香?这是娇兰的‘夜间飞行’耶。”孩子不在旁边,杏子千娇百媚地将身体倚靠在财前的胸膛上。

“不行,等一下佃他们就要来了。有没有准备酒?拿威士忌……拿‘约翰走路’好了,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们。”财前轻轻搂着杏子的身体,哄着她说道。

“好。你前年才当上教授,如果这次又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是锦上添花了。我爸一直说,他选中的绩优股涨势惊人,他心情可好得很呢!”

杏子说完,就起身去厨房叫女佣准备。看着杏子离去的背影,财前暗自思忖,如果没有敢撒银子换取名誉、希望为财前家增加勋章的岳丈和满足于这些名利的妻子,一介穷苦学生黑川五郎,怎么可能成为国立大学的教授财前五郎,又怎么可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

门铃响了,佃和安西来了。

“这么晚了,辛苦你们了。他从刚才就在等你们了。”

玄关传来杏子娇媚的声音,财前马上走进客厅。

“教授,我们来晚了。这次在充分侦察敌情后,得到了宝贵的情报!”佃一看到财前,马上兴奋地说道。

“是吗?太辛苦你们了,来,我们边喝酒边聊。”

财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请佃和安西坐在放满下酒菜的桌旁,帮他们倒了威士忌后问道:“是什么宝贵情报?”

佃啜了一口威士忌:“果然不出教授所料,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您为候选人是另有目的。另一位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有意争夺内科学会理事长的宝座,彼此正处于对立的立场。”

财前听佃一口气说完,侧着头思考着:“鹈饲医学部长已经六十多岁了,是内科学界的老前辈,对方虽然成绩斐然,但刚满五十岁,只能算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吧。”

“正因为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所以才成为鹈饲医学部长的强劲对手。先前东都大学田沼名誉教授曾当了七、八年的内科学会理事长,这位独裁的理事长去世后,学会内部针对继任理事长人选出现了新的声音。许多人认为学会应该致力于年轻化,不能再受学阀的束缚,新理事长应挑选能为学会带来清新活力的人选。其中,进步派打算推举后起之秀神纳教授,他们的实力很强大。也因此,有意角逐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鹈饲医学部长,希望您可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把神纳教授打败,使他颜面尽失。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打消神纳教授角逐下一届理事长宝座的意愿,更可以迎头痛击积极地为神纳教授保驾护航的进步派。”

“原来是这样。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我当候选人,是打算让我为他当前锋,打败敌人……”

财前瞪大双眼,思考着未来的事情发展走向。既然鹈饲想到了这一步,依他的野心,绝不甘心只当一个内科学会的理事长。只要他成了内科学会理事长,就很有可能成为两年后在大阪举行的日本医学总会的主席;而一旦成为主席,等于是向学士院会员的职位迈进了一大步;倘若担任了学士院会员,七十岁后,就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文化勋章,或是当选为“日本文化功臣”……

至于眼下,他则想利用自己来打败他的首要敌人……

“这个老狐狸!”财前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教授,为什么内科学会理事长的职位那么诱人?对我们来说,那些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西纳闷地询问道。

“你们当然无法明白。在某种程度上,内科学会的理事长掌握全数内科医生的人事大权,而且还可以干预各大学的人事安排,尤其在国立大学内科决定继任教授人选时,可以发挥很大的效用。虽然学会的会长每年都会轮换,但一旦当上了理事长,除非当事人辞职,否则几乎等同于半终身制。对于鹈饲教授这种缺乏显著的学术成绩,只靠交际手腕在内科学界打拚的人来说,当然是个魅力十足的职位。”财前为他们剖析道。

“但这件事可别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即使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会在鹈饲教授面前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像以前一样对他感恩戴德,多谢他提拔我成为候选人,你们也要配合我把戏演下去。”

“教授,既然这次选举幕后有那么多纠葛,洛北大学在选举时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另一方面,私立近畿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一手囊括近畿一带各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况且,私立大学本来就很擅长筹措资金,到时候想必会砸下重金。万一教授您不幸落选,很可能会因为被鹈饲教授推上第一线而受到伤害。幸好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您参选的消息,不如暂且放弃这届角逐,下一届再出马吧?”

财前在两年前经过激烈的奋战,才好不容易坐上教授宝座,佃顾虑到财前的颜面,为此表示担心。安西也表示认同:“我也有同感。听说教授会的教授中有很多人对这次的选举很反感,甚至有些基础组的教授还说,要各科推派一名辅选委员为财前教授辅选简直太愚蠢了。更恶劣的,还有些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面前满口答应,背地里却什么都不做,要故意让您落选。在这种情况下,请您务必三思。”

“谢谢你们为我着想,人生中有时候,即使自己想退却,周遭的情况却让你身不由己。但是没有关系,既然我决定要出马,就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让自己当选。虽然这次选举表面上是由妇产科叶山教授担任参谋,但实际上掌握选务的参谋是你们两人。你们赶紧挑选出十名医局员,专门协助推动选务工作,并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做好万全准备。这些资金先拿去用吧。”

财前决意甚坚,说完“啪”的拿出一本存有一百万元的存折交给佃。

佃惊讶地看着存折:“既然教授您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和安西会火速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全力展开辅选的活动!”

“对。既然我已经出马,就无论如何都要当选。一旦有落选的可能,我也不惜用尽任何手段在最后关头把对方拉下马来。因此,我们必须充分掌握对方在竞选活动或其他方面有没有违反选罢法的情形。学术会议选举虽然号称是‘学者的干净选举’,但其实根本是以智能型犯罪手段来一较高低。”

财前的脸上泛起自负的微笑。

财前让护士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后,满心不悦地走向净手消毒器。像这种平淡无奇的胼胝性溃疡手术,还需要他亲自操刀,着实令他感到不悦。

洗完手后,财前一言不发地戴上手术口罩,将浓毛大手伸向前方。护士连忙拿起薄型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

“病人的病历!”

财前严厉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主治医师从刚才就一直战战兢兢地察言观色,一听到命令,马上紧张地将病历捧至财前视线所及的高度。

<small>姓名 江马宗三郎 五十六岁 食品公司董事长</small>

<small>现今病况 约一年前开始出现打嗝、恶心现象。在接受胃溃疡的内科治疗后,胃部的不适感仍未改善。</small>

<small>检查 验便(隐血反应) 呈阴性;尿液检查 无异常</small>

财前迅速瞥了一眼病历,又转身看着放在读图机上胃部正面、第一斜位和腹卧位的X光片。这个病人在一个月前拿着大阪市议会议长的介绍信前来就诊,当时财前立刻紧急帮他照了X光,并在X光片上发现胃前庭部小弯侧上有不规则的慢性溃疡,黏膜壁前端有恶性断裂现象。财前用眼睛确认了溃疡的部位,便将视线从X光片上移开,并忍不住在手术口罩下轻轻咋舌。虽然是大阪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但区区胼胝性溃疡,哪需要自己这个大教授亲自操刀?为此他感到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特别交代,即使是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他也会推托出差或随便找个借口,让金井副教授代劳。

“那,就开始吧。”财前仍然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向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踏入手术室,便看见两位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早已就位等候他的大驾。财前轻轻点了点头,走向手术台,突然间又停下脚步。

“是谁?谁允许他们今天观摩手术的?”

他仰头看着可以俯视手术室的夹层观摩室。玻璃围起的观摩室内,十名年轻医局员正摊开笔记本,专注地望向手术室。

“这些是今年刚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希望观摩教授的每一场手术……”第一助手回答道。

“不行!这种任何人都可以做的手术有什么好观摩的?原本这种胼胝性溃疡的手术根本不需要我来做,立刻叫他们出去!”

财前不以为然地怒声喝斥。第一助手慌忙向观摩室使了个眼色,实习医生们纷纷落荒而逃。

观摩者离开后,财前低头俯视手术台上的病人。全身麻醉的病人一脸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腹部手术区已经放松。

“麻醉情况怎么样?”

“已经进入深度麻醉,脉搏七十,血压一百二十,情况正常。”

听到麻醉医师的报告,财前环视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说:“现在使用毕罗氏第一法施行胼胝性溃疡手术,今天的手术本身很简单,所以,我要尝试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大家也要努力配合,准备好了吗?”

然后,他又转头问拿着手术器材的护士:“我专用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有没有送来?”

“是,之前请厂商特别赶制,已经送来了。”

器具台上放着崭新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最近,财前对自己的自信与日俱增,为此特别订制专用的手术刀,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好了,开始吧。”他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寂静的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空气,财前抬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下午一点三十八分。

“手术刀!”

财前发出第一声命令,护士赶紧递上手术刀。崭新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闪出一道冷光,随即落在病人腹部剑状突起的部位,一举切开至肚脐。鲜血从切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因财前刀法利落,出血量很少。接着他剖开肌膜,拉起腹膜,像剪纸一样裁开后,两名助手立刻以腹膜钳固定剖开部位,用开腹钩撑开。

渗着血的浅红色胃体和幽门一览无余。红褐色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小肠等内脏器官也都渗着血。

财前直接将手伸进X光片上出现溃疡的前庭部小弯侧,聚精会神地进行触诊。病人胃部的外观和正常的胃壁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即使隔着橡胶手套,财前熟稔的手指触感还是捕捉到略微增厚、稍稍失去弹性的硬块。硬块的部分就是病变部位,和财前从X光片上解读的完全相同,是胼胝性溃疡。财前确认了病灶,随即以熟练的手势检查了其他地方,肝脏和胰脏都没有发现异常,胆囊中也没有发现胆结石。

“其他内脏器官没有变化,立刻切除胃。胃液的酸性是不是比较高?”

“是,呈高酸度。”第一助手回答道。

“好,那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尖头刀!”

他一把接过尖头刀,迅速而轻巧地剥离与胃部相连的网状大网膜,将横行结肠拉出腹腔外,和胃部割离。财前的节奏明快毫无停顿,两名助手为了赶上他的速度忙得大汗淋漓,彷佛在应付大手术一样。

不久,食道和十二指肠之间出现了扁平的胃。

“别磨磨蹭蹭的,时间不等人!”财前大声喝斥着,正用钳子夹住幽门环的第二助手迟疑了一下,财前便朝他的小腿猛然踹了一脚。当他双手忙于手术,没工夫用嘴巴训斥时,就会用这种方法斥责助手。第二助手痛得满脸扭曲,但财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只是急忙用尖头刀朝幽门环下一厘米的位置划去,像使用刮胡刀一样利落地割断后,又瞥了一眼时钟:一点五十五分三十秒。手术开始至今只花了十七分三十秒,进展比预期顺利。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打破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一场手术只要三十三分钟的记录——想到这里,财前的双眼在手术帽下显得更加锐利。

“接下来要割断与贲门的连接,圆头刀!”

财前手握住圆头刀,以钳子固定贲门侧缘,目测了距离贲门处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伸出圆头刀“啪”的一声,漂亮地割断了胃体。他用左手抓住切除的三分之二血淋淋的胃体,放在助手递出的托盘上。

财前厚实的胸膛渗出汗水,使他的手术衣前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立刻着手缝合残胃和十二指肠。他把快要从钳子上滑落的十二指肠切口拉向残胃的切口,以缝线熟练地缝合着。

缝合一结束,代表已经度过了手术的危险期,接下来只要将排压后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将腹部缝合即可。财前握着针线的手像机械一样精准而迅速地来回穿梭。

“手术结束!”

财前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指向二点六分二十秒。

“教授,您实在太厉害了。手术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二十秒!”第一助手语带兴奋地说。第二助手、麻醉医师和护士们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向财前投以敬佩的目光。眼睑上满布汗水的财前也禁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一般外科医生需要两小时,即使熟练的外科医生也需要一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他仅花了二十八分钟二十秒就完成了,比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保持的记录还快了四分四十秒!财前似乎将手术前的不悦和手术时踹第二助手一脚的事忘得一乾二净,取下手术口罩后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各位辛苦了。这台手术刷新了手术时间的新记录,先将病人推进恢复室,做好充分的手术处置后,再送回病房。”

说完,他便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走出手术室。

走出医院后,财前并没有往住家所在的阪急方向走,而是举步迈向淀屋桥,他打算去淀屋桥上叫辆出租车,赶往庆子的公寓。虽然他在手术后感到有些疲惫,但今天创下只花二十八分钟二十秒的时间就完成一台胼胝性溃疡手术的新记录,这份好心情使他格外渴求庆子放荡的肉体。

原本手术后和鹈饲医学部长、叶山教授相约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却因鹈饲临时有事而延到明天,这也让财前的心情备感轻松。这一个月来,自从鹈饲突如其来地推荐他成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后,为了获得教授会的认可和打点相关的准备工作,他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再加上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一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压得财前心力交瘁。因此,当他踏出医院,走在河畔的道路上,忽然发现连平时司空见惯的堂岛川泛着涟漪的河面也显得特别迷人。他迈开步伐走到淀屋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上次,庆子曾说“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这句话和当时她脸上露出的轻蔑笑容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校外的人都对他这位屈指可数的超级优秀外科教授表示尊敬和敬畏,却没料到自己花钱养的女人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看来庆子的内心似乎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在今天这种花了短短二十八分二十秒就完成一场手术的大好日子还去找庆子,实在不值得。

到底要不要去庆子家?财前仍然举棋不定。手术顺利完成后的些许疲劳让他极度渴求妻子以外的女性躯体。财前踌躇着过了淀屋桥,眼中突然浮现加奈子的身影,她是财前曾经去过两、三次的丽多酒店的公关小姐。第一次是财前为一位纺织公司老板动了胆结石手术后,对方庆祝出院时请他去了那家酒店。当时,加奈子紧贴在财前的身旁,向他撒着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财前医生吗?我好想看你动手术时的样子哟。”当财前问她为什么想看时,她却满不在乎地反问财前:“因为你就像切哈密瓜一样切开人的身体啊。对了,要怎么切开人的胃啊?”第二次则是受某药厂之邀和几位外科医生同行前往参观,当时加奈子也坐在财前旁边,问他:“今天动了什么手术?”然后,把脸贴近财前手指修长的一双大手,像小狗一样拚命嗅着,让财前一行人笑弯了腰。连喝了好几杯冰镇威士忌苏打后,加奈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财前的好奇,对财前说:“医生,只要我看中的目标,就绝不会让他溜走!”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特有的豪放在此显露无遗。

财前想起这句话,觉得她才是和今天的好心情相称的对象。

财前转身走向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侍应生引他到里面的包厢,刚坐下不久,加奈子顶着一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坐到财前身旁。

“哇,医生,你今天一个人来看我哟。”加奈子嚷嚷着走了进来。

“对,今天刚动完手术,过来透透气,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他正想要把雪茄放进嘴里,加奈子忽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好像还有血腥味,今天动什么手术了?”

“割掉了三分之二的胃。”财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加奈子娇小的身躯立刻像松鼠般依偎在财前身上,她抬起下巴,撅着嘴说:“人家也好想让你动手术,你帮我割盲肠好不好?”

“不行。割盲肠这种小手术是进医局半年的医局员做的。”

“哼,医生,你还真嚣张,所以才会被病人告上法庭。”

财前差一点想要翻脸:“你对我的事很了解嘛……”

“那时候店里的客人都议论纷纷,不过我最喜欢你这种坚强、冷酷的人。”

“为什么说我冷酷?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大部分的医生一被病人告上法庭,遭到媒体大肆炒作,都会一蹶不振。但你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判决时好好地教训了病人一顿。”

“我并没有教训他们,判决只是还我清白……”财前喝着冰镇威士忌苏打,苦笑着答道。

“都没有关系啦。反正,在官司后,找你看病的病人仍然大排长龙,可见你的医术有多高明。如果在人格高尚、医术却很差的医生和虽然冷酷但医术却很好的医生之中要我二选一的话,我当然会选冷酷但医术高明、可以治好病的医生。所以,听说不管在官司前,还是在官司后,一定要有大人物的介绍信,你才会帮人看病,真的吗?”

财前没有回答,但在酒酣耳热之际,加奈子的每句话都像那些来找他看病的人所说的奉承话,让他心旷神怡。

“怎么样,今天要不要对猎物下手?”财前隔着杯子,含笑望着加奈子。

“好啊。但我一旦下了手,就绝对不会放手喔……”加奈子松鼠般玲珑小巧的娇躯紧紧粘住了财前。

车子沿着第二阪神国道,在夜色中飞速驶向六甲山。天空下着雨,橘色灯光照射下的国道湿淋淋的。温暖的体温从靠在自己肩头的加奈子身上传来,令财前情不自禁地想起庆子。虽然拥有了从女子医大肄业、才色兼具的庆子,若再和性格奔放的加奈子雨意云情,的确会增加自己的负担,但此刻感受着加奈子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财前便再也无法压抑焚身的欲火。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驶离国道,折向六甲山口。进了山道后,雨势转小,却起了雾。车子亮起黄色的雾灯,放慢了速度,在雾茫茫的山道上爬行。这里距离大阪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走,偶尔遇到对面来车时,只能靠着雾灯避免撞车。

终于抵达山上的饭店,淡季的饭店冷冷清清的,见不到游客的身影。他们随着服务生走进客房,站在阳台上眺望。方才的雾似乎已经被风带走了,薄雾散去后,神户的街灯尽收眼底。从山脚一路延伸至神户港海岸线沿岸,红、蓝、绿等五彩的灯光交互点缀着,争奇斗艳,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块彩色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一片灯海的彼端,是漆黑的大海,远处海湾内有艘灯火通明的船,像不夜城一样浮在海面上。

“哇,好漂亮喔,好像打翻的珠宝盒一样。你看,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

加奈子惊叹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不一会儿突然转身面对财前,“你没有情妇吗?”她出其不意地问道。

“很遗憾,并没有。”财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完全没有透露庆子的事。

“好奇怪哟,你不管穿西装,或是穿着手术衣、手握手术刀,都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加奈子侧着头不解地说,“不过,反正都没有关系,至少让我成功地逮到你了。”说完,她年轻的身躯像球一般弹进了财前的怀里。

熄了灯的房里,加奈子的肌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财前粗暴而狂乱地吻着她,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正当他沉浸于青春洋溢的女体时,脑海里却倏地掠过鹈饲说的那句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财前瞬间清醒了,但只一秒,手术后的熊熊欲火立即消除了这份不安,让他再度沉醉其中。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新干线一抵达东京车站,关口律师迅速下了车,走出往八重洲方向的出口,便拦了辆出租车飞奔至信浓町的东京K大学。

这阵子他四处寻访各大学中有可能助官司一臂之力的教授,但在走遍大阪、京都及名古屋的多所大学却纷纷遭拒后,关口暗自希望,今天一定要为上诉审中的重要争议点——只要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找到医学根据。

一踏入东京K大附属医院大门,关口立刻被正中央的美丽花坛吸引了。花坛的四周围绕着一栋栋白色的病房,各楼层阳台上,五彩缤纷的鲜花绽放着,楼下的停车场停满了高级房车,这一派开朗奢华的气氛和原本应该是古色古香的国立大学附属医院截然不同,让他觉得彷佛置身于大型豪宅小区中,而不是医院。

关口来到事务局,报上正木副教授的名字后,职员立刻拨通了副教授室的电话,并请他直接前往三楼的办公室。这里完全不见他去国立洛北大学找村山教授时,职员刻板地询问他有无事先约定,或是带介绍信之类的公式化流程,一通电话就简短地完成了确认工作。

推开副教授室的门,米白色的房里显得非常明亮,正木副教授正坐在书桌前和客人讨论着什么。关口以眼神致意后,就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正木副教授的桌上摊着一份校稿。

“我要在这里加一些德国的统计资料,还有些地方也必须再作修改,二校时我会再修正。”

“好的。教授常常随时更正数据,最后还要修改,虽然印刷厂大喊吃不消,但我们会多次校稿、修改,直到最后定稿。”

那位看似医疗专业杂志记者的人,在正木副教授指正的地方做上记号。

“我现在就去印刷厂改稿,我先走了。”记者说完急匆匆地起身离开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去了美国半年,一回来工作全挤在一起,差一点就赶不上论文截稿日。虽然在美国也很忙碌,但日本杂务一堆,所以比在美国时更忙了。”

正木副教授苦笑着,在关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身穿法兰绒长裤、两侧打折的条纹上衣,袖口上镶着一颗皮制钮扣,一身潇洒装扮,说起话来干脆利落。

至今为止,关口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类型的学者。

“敝姓关口,是近畿劳灾医院东院长介绍我来找您的。”

关口向正木副教授打了招呼后,双手递上东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名片。“我之前就收到你寄来的相关书状,昨天晚上,东教授也特地打电话到我家,要我尽可能协助你。”

关口已经事先将佐佐木庸平医疗纠纷的来龙去脉、在上诉审之前的发展经过,以及判决书、上诉状的影印本都寄给了正木副教授,并约好今天造访。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日前寄给您的资料不知道您过目了没有?”

“我拜读了。刚好最近美国医疗纠纷官司的个案大幅增加,再加上之前我就觉得这起官司的判决很严格,所以,我立刻看了你寄来的文件。”

“是吗?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很多吗?”关口探出身子问道。

“对。听说美国一年有九千件医疗纠纷,每件医疗纠纷官司的赔偿金额平均为五十万美元。其中,去年一年针对胜诉的官司支付的赔偿金为五百万美元,根据数据显示,每件医疗官司的实际赔偿金额都比要求额少很多,但日本和他们相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其中有一件官司,是在切除左肺下叶时,因为出血量过多而放入了棉条,导致压迫到病患的脊椎,引起下半身麻痹,最后法院判决赔偿六十五万美元。可以说,美国医疗纠纷的判决对医生太严苛了。而且,随着医学的进步,医生的注意义务范围和程度不断扩大,医疗纠纷的内容也日益严重,有些医生甚至因为被判要支付工作一辈子也无法偿清的金额,结果,选择了自杀……”

正木和关口都陷入了沉默。听到医生自杀这样的事,让身为医生的正木和目前正在控告医生的关口都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比较重视病人的主张?”

“因为美国的审理制度和日本不同。在日本,即使有误诊之实,原告仍必须举证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加以证明,而且医学专家的证词和鉴定受到极大的重视。但美国是陪审团制度,并不一定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法官既相信专家证词,也重视陪审员的常识,然后再做出综合的判决,所以,判决更能够反映病人的主张。”

“我认为日本在审理医疗纠纷官司时,也应该设立特别的制度。如果不改变目前这种只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的现状,医生以外的人很难从医学的角度举证、反驳,对病人极为不利。”关口语带愤慨,“对了,就像我在书状上提到的,我方上诉人主张,只要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应该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听说教授最近发表了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统计资料,希望得到您的首肯,将数据提供给我们,以期从医学的角度支持上诉人的立场。”

由于之前和国立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等多位医生交涉的过程都不甚愉快,因此,关口郑重地拜托着。

“那份统计资料只有在肺癌研究会上做过内部研讨,还没有正式公开发表——就是我刚才交给记者的那一份。不过,既然已经交给杂志社了,就等同于公开了。我想,应该可以和你分享。”

正木说着站起身来,从桌上抱了一堆数据放在茶几上,年轻的脸庞也随之严肃起来。

“这五、六年中,许多报告都曾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率,但大部分都是通过胃癌的解剖案例所统计的。我这次发表的是针对我们医院发现的三百四十例转移性肺肿瘤为对象所统计的数据,我把这些病例根据原发灶的不同部位加以分类后,发现乳腺癌转移到肺部的机率最高,转移率为百分之二十三;其次是原发灶就是肺癌的,转移率为百分之十四点五;第三是胃癌转移到肺部,转移率为百分之十一点三,比位于第四的子宫癌转移到肺部的百分之五点五的机率多了一倍。”

“原来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机率仅次于乳腺癌、肺癌。这么说,在临床上差不多每十个病例中就会有一例以上转移到肺部。”关口记录的手不禁停了下来,“照此说来,在我们的医疗官司中,当肺部X光片中发现阴影时,就应该怀疑可能是转移灶,对不对?”关口紧追不舍。

“那要看X光片上阴影的情况。从你提供给我的数据中,提到阴影像小指头一样大,局限在左肺下叶,而且只有一个阴影。癌细胞从胃部转移到肺部时,X光图像通常呈淋巴管炎型,会沿着支气管血管,从上肺部向末梢扩散,主要呈现索状阴影,像佐佐木先生这种结节形的孤立型阴影比较少见。”

“正木副教授的意思是说,像本案所涉及的阴影很难认定是癌症吗?”关口继续追问。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虽然在X光片上很少呈现像佐佐木先生那样的结节形,但整体来看,这种结节形的肺癌占转移性肺癌的百分之五十,尤其在肺部下方出现孤立性阴影时,就应该怀疑是转移性恶性肿瘤,必须进一步做断层摄影检查。更何况佐佐木先生的主病灶十分明确,做肺部X光检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检查有没有转移灶,所以,无论出现多小的阴影,都应该做断层摄影进一步确认。”

“只要做断层摄影,就可以确定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吗?”关口难掩内心的兴奋。

“不实际看X光片,我无法断言,但有没有转移灶时,癌症的治疗方法有很大的差异。以大学医院来说,断层摄影应该是基本项目。”

“原来如此,原来是基本项目。谢谢您提供这么宝贵的信息。您刚才提到,做了断层摄影后,可以采取不同的治疗方法,是不是指化学疗法?”

“没错。真不愧是打医疗纠纷官司的律师,你相当了解嘛。”正木露出钦佩的神色。

关口沉思片刻,突然正襟危坐,直视正木:“教授!是否可以请您担任上诉人的鉴定人,在法庭上陈述刚才这段话。”

“什么?鉴定人?我以为你只是要我从学术的立场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之前没有提到鉴定人的事……”

“是,原本的确只打算这样,但刚才您这番话可以明确证明上诉状中的第一个争论点——财前因为没有做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教授,请您做我方的鉴定人,拜托您了!”关口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请正木。

正木犹豫着,沉思片刻说:“我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理论,不知道在这场官司中会发挥多大的作用,但我可以在法庭上陈述我的学术意见。我这个人很干脆,在表达自己的学术观点时,不会瞻前顾后。幸好,我是私立大学的副教授,在立场上也比国立大学的教授和副教授自由多了,我答应你出庭做鉴定人。”

关口朝正木深深地鞠了一躬。正木副教授的见义勇为使上诉审出现一道曙光。

接下来,他将要为第二、第三个争议点奔波了。

财前略显疲惫的身体,似乎反映出他对昨晚和加奈子一夜风流的后悔情绪,此刻他正坐在扇屋内侧的和式包厢内,面对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讨论着学术会议选举的事。

鹈饲红润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愁容:“财前,因为对手的关系,我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帮你辅选。”

叶山点着头,一张白净的脸看起来像女人一样:“那当然。对手可是专攻循环系统的神纳教授,和鹈饲教授一样都属于内科领域,很多事当然不容易推动。”

“对啊,我们经常在内科学会上打照面。这个问题的确有些棘手,所以,这次要让叶山好好发挥一下。当然,我会在暗中协助。”

财前察觉到了鹈饲和叶山之间的一唱一和。多亏自己曾派佃他们暗中进行调查,才了解鹈饲推举自己为学术会议会员候选人,是为了打败同样有意角逐下届内科学会理事长的神纳教授,但他故意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听说神纳教授是内科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大部分内科医生都会投他一票,他应该是个劲敌吧。”财前故意试探鹈饲的反应。

“那根本没什么。我们来具体讨论一下选举方针,一定要努力让你当选。”鹈饲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辅选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掌握具有投票资格的选举人名册。然后,再根据这份名册将票源分为浪速大学兄弟大学及医院、有实力的学会、校友会和医师公会这四个票区,并针对各票区充分做好辅选工作。”

叶山马上展现出辅选参谋的实力,呼应着说:“在各票区辅选时,都需要有强而有力的渗透渠道。首先,可以利用学阀的纵向关系,向兄弟大学、兄弟医院和校友会等实力派拉票;再利用横向的关系,向有实力的学会和各地区医师公会的会长打声招呼。各兄弟大学的校长、医学院长和兄弟医院的院长就由鹈饲教授亲自出马,我可应付不来。向有实力的人拜票固然可以帮我们拉到相当的选票,但也绝对会提出某些交换条件,因此必须由鹈饲教授直接拜托各学会的会长和评议员。我和其他支持这次选举的鹈饲派教授,也会努力四处拜票。至于在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方面,财前,你平时就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应该可以拉到不少票吧?”

鹈饲立刻接口:“财前可不会含糊,想必早就向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沟通好了,对不对?”

“是。上次教授会后,我随即前往拜访校友会干事锅岛先生和医师公会的岩田先生,他们答应全力协助。而我在医局内也已经成立了竞选总部,家里开医院或父亲是地区干部的医局员,专门负责跑医师公会,目前已经定好了明确分工,确实做好固票工作。另外,我也会亲自去拜访校友会的干部。”

听财前这么说,鹈饲赞许地点了点头。

“校友会中,有不少人很嫉妒你,所以,你和校友会打交道时要格外小心。毕竟,你前年才当上教授,这次又准备参加学术会议选举,难免会招忌。”叶山虽然说得事不关己,却似乎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总之,今年近畿地区有选举权的人数为一万八千人左右,由于这次还有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三位候选人参选,因此,首先必须了解当选的安全门坎是多少票,其次要决定各票区的目标票数。关于第一个问题,历年的投票率大约在百分之八十五左右,但这次是三位候选人的争夺战,因此,投票率可能增加至百分之九十,也就是有一万六千人会投票。目前必须由各票区的负责人统计可以掌握的票数,一个月后再来检讨大致的得票数,并针对各票区的不足之处加以检讨,思考具体的对策。财前,你有没有其他的好方法?”

叶山卖弄着自己的参谋手腕。财前听了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克制了下来。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除了四处拜票以外,还将以前的论文做了整理,将紧急交付出版,四处发布出版介绍,并大规模地为新书宣传,以搭便车的方式,全面展开辅选工作。”

“财前,你真有两下子。学者搭出版著作的便车进行辅选,真是高招。这么一来,也没有违反候选人在公告前不得在报章杂志上登广告、做宣传的规定,实在是技高一筹。”

鹈饲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吐了口大大的烟圈,问道:“你准备花多少选举经费?”

财前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岳丈又一说过将不惜任何代价,但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所花的律师费,他也不好意思开太大的支票。

“虽然法定费用只有明信片的费用和印刷费而已,但医局员的车马费、津贴乃至拉票的费用等,我准备花二百万左右。”

叶山听了他的回答,白净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财前教授一开口,药厂应该很乐意丢个一百万出来吧。像你这么有名的教授一旦成为药事审议会的成员,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从辅选参谋的角度来说,选举经费当然是多多益善。”

在黑色窗帘包围着的检查室内,山田梅正躺在床上,嘴里含着切片用光纤观察仪的黑色管子。

由于咽喉已经使用了麻醉剂,所以她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继上次的胃镜和细胞诊检查后,这次是第三次检查了,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似乎已经极度疲惫,一张晒得黝黑、满布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干瘪。

“婆婆,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再稍微忍耐一下。”

里见安抚着老婆婆,看着镜头,小心地将光纤观察仪伸入幽门前庭部的病变部位。

光纤观察仪前端的摄影机,捕捉到胃前庭部大弯侧上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的表面和胃镜检查、细胞诊检查时观察到的情况差不多,十分光骨,比起周围粉红色的胃壁,病变部位的颜色更深,息肉顶部的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里见一边看着镜头,一边吩咐在一旁拿着观察仪柄部的助手:“病变的大小、形状都和前两次观察到的情况相同,切片的部位为原先设定的五个位置,胃部的空气再增加一点。”

助手挤压着连接观察仪器基部的送气橡胶球,增加胃内的空气。收缩的黏膜壁渐渐张开,好像皱绸布被拉开一样,使光纤观察仪和病变部位之间产生了五厘米的距离。

“不要再增加空气了。”

里见将钳子慢慢插进观察仪基部的插入口,当钳子伸到观察仪前端、照明灯和摄影机镜头之间的沟槽时,继续将它对准隆起病变的顶部。用光纤观察仪观察幽门前庭的难度比胃角更高,由于光纤观察仪和胃壁之间有一段距离,因此不太容易将钳子准确伸到病变部位。但里见靠着娴熟的技巧,还是将钳子精准地伸到病变的顶部,将像夹子一样的钳子前端张开呈V字形,伸入病变黏膜。病变部位立刻渗出红色的鲜血,像红色的线一样顺着胃壁流了下来。里见将夹住黏膜的钳子往后一拉,黏膜立刻被拉出一个三角形,成功地扯下直径三毫米的组织。他马上拍下组织采样部位的照片,将钳子从光纤观察仪中拉了出来。

“这就是隆起病变顶部的组织切片,应该采样到黏膜全层了。”

里见将钳子采集到的组织片放进助手递上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小小的粉红色组织片带着些微的血丝,像麸皮一样慢慢沉入容器的底部。

里见再度将钳子伸入光纤观察仪中,准备采集隆起病变的侧面部位。

当侧面两个部位的组织采样结束后,胃体便开始朝幽门蠕动。当蠕动收缩环像波浪一样通过时,病变部位就会上下起伏,增加钳子的操作难度,必须动作利落、把握时机。里见冷静地观察着收缩环的动向,掌握时机采取五个不同位置的组织切片。一旁协助的助手将里见采样的组织分装在不同的容器中,拿到病理检验科。

“婆婆,已经好了。辛苦了。”

他将光纤观察仪从山田梅的口中取出来后,看着她。山田梅对做了三次检查感到火冒三丈,只瞇着眼瞧着里见,根本不搭理他。

“婆婆,今天你好像很累,不要马上回去,在隔壁休息两小时后再回家吧。”里见体贴地说道,但山田梅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陪伴一旁的媳妇显得手足无措。

“医生,请问……”媳妇朝里见使了个眼色,便率先走到隔壁的房间。

“医生,我婆婆得的是癌症吗?”媳妇紧张万分地问。

由于对方是病人的媳妇,而不是儿子,里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老公担心得整天心神不宁,他希望医生至少可以透露一些,如果是癌症的话,直接告诉我们也无妨。我婆婆脾气又这么拗,她已经不肯再做检查了。”她再一次要求里见,声音中充满担心与不安。

“不,请再耐心等十天左右,这次的检查应该会有确定的答案。”里见十分体谅病人家属的心情,他指示护士让老婆婆休息两小时左右,如果老婆婆感到不舒服,就随时通知自己。

抬眼看了一下时钟,已经一点五十五分了。今天下午一点开始,有个针对近畿癌症中心编写的早期胃癌书籍的编辑讨论会得参加。为了安抚对检查十分反感的山田梅,加上对方是老年人,做切片检查特别谨慎,里见已经耽搁了一小时。

他快步走向三楼的会议室,敲了敲门后走了进去。第一诊断部的部长,也就是里见的上司有马,以及外科主任槙、放射科主任立石、体检部长杉村、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等,这些近畿癌症中心胃癌小组的所有成员都已经到齐了,有着两道浓眉和一双锐利眼睛的时国所长坐在正面的座位上。里见向大家打了声招呼,并解释说因检查耽搁而迟到了,便坐了下来。

“关于书名,大家提供了不少意见,目前决定为《早期胃癌诊断大汇编》,重点放在介绍早期胃癌病例的实际诊断和治疗上。出版社希望能在明年三月出版,我认为时间上相当充裕,但内容一定要充实,希望各位在动笔之前充分讨论和沟通。另外,目前基本上已经决定这本书将翻译成英文和德文,于欧洲出版,也请各位以此为考虑,内容务求完善、严谨。”

时国所长对大家说完后,转向里见:“里见君,你负责说明胃切片法诊断的病例,详细情况可以问一下其他人。”说完,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让秘书备车后,便匆匆离去了。

所长离开后,由病理科主任都留继续主持讨论会议。

“三个月前,在京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疾病学会上,世界各地的学者对日本在早期胃癌诊疗的先进技术极为震惊。我们在这方面的技术的确远远超越国外的水平,但这本《早期胃癌诊断大汇编》必须搜集比上次更丰富的统计资料和病例,让外国人可以充分了解日本在早期胃癌诊断上的实力。”

外科主任槙也接口说:“的确,在那次的学会上,有关早期胃癌的研究完全是日本学者的天下。在这之前,外国人总觉得我们发表的论文令人难以置信,如今他们总算亲眼见识到,也终于接受我们的研究成果了。”

“美国的哈克·史雷教授等在欧美学术界处于领导地位的学者们,至今还没有百分之百地肯定我们的研究。相形之下,罗马尼亚和瑞典的学者倒是很坦率地表达了他们的钦佩之意,但他们和日本在研究程度上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我怀疑他们是否真正了解我们的研究内容。总之,我觉得外国人和我们对早期癌的概念,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他们认为根本不可能发现直径一、二厘米以下的癌症。”体检部长杉村苦笑着说。

放射科主任立石呼应杉村的话:“没错。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们能在X光诊断中发现以毫米为单位的癌症,并声称他们所说的三、四厘米以上的癌症,和我们所说的以毫米为单位的癌症根本是两回事。在他们的观念中,早期癌和后期癌大不相同,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里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谈到为什么日本可以发现这么早期的胃癌时,美国的学者一致认为是因为日本人胃癌的发病机率较高的缘故。但从胃癌的发病机率来看,美国人罹患胃癌的机率是日本人的五分之一,照理说,他们发现早期胃癌的比例应该也是日本的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最少也不低于十分之一,但实际情况却是零。美国的专科医疗制度过于发达,不同科别之间几乎很少进行讨论。而日本的内视镜、放射线、外科和临床病理四科,则组成紧密的团队共同进行研究,美国却缺乏这样的体制,因此在早期胃癌的研究上也比较落后。”里见语气平稳。

第一诊断部长有马说:“这种落后情况并非只发生在美国,在我们周遭不也是如此吗?记得上次的学会上,当我们轮流向欧美学者提问,欲深入探讨时,担任主席的东都大学山本教授便不停地以眼神制止。尤其在提出一些高难度的问题时,他甚至还打断发言。或许他认为不能让外国一流学者下不了台,但这种权威主义才是阻碍学术进步的最大阻力。”

“对啊。这种充满旧帝国大学式权威主义的教授,往往对我们的集体健诊、内视镜和细胞诊检查不以为然,还嘲笑我们是‘新潮技术团体’。当我们反问该用什么方法拯救每五分钟就失去一条生命的癌症病人群体时,他们却哑口无言。早期胃癌诊断是新兴的学术研究,必须运用前所未有的综合研究体制和发挥各位的青春活力,否则,根本无法有所成就。”病理科主任都留也有感而发。

“新兴的学术研究”这几个字震撼了里见,如今,他们这个小组正齐心协力地迈向早期胃癌诊断这尚未开垦的新学术领域,他以身上的每个知觉细胞充分感受着这份喜悦。

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室四周围绕着玻璃墙面,彷佛是一座大型日光浴室。五月下旬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跃动的光线照得房里一片明亮。

东贞藏院长结束了上午的院长门诊后,正悠闲地坐在主管椅上抽着雪茄,望着难得来医院造访的女儿。

“佐枝子,你很难得来这儿,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还是为了上次松仓先生的事……”

佐枝子穿着青磁色的小纹单衣和服,系着铁锈色的腰带。一个月前,东曾经向她提及,要让她和在大阪开设大型私人医院的松仓医院院长的长子相亲。站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下的佐枝子眨了眨眼。

“不,今天我要去参加大阪的茶会。我只是来告诉您,早晨您出门后不久,关口律师就到家里来了。他昨天搭夜车,一大早回到大阪就风尘仆仆地直接赶到我们家,说是要感谢您为他介绍了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同时,也要向您报告,正木副教授已经答应要做鉴定人了。”

“要做鉴定人吗?”东难掩惊讶之色。

“对。关口律师拿着您的介绍信,原本只是想请教正木副教授一些学术上的意见,但在谈过之后便恳请他担任鉴定人,对方也同意了。”

“没想到正木副教授会答应担任病人一方的鉴定人。”

虽说私立大学的学风比较自由,但东还是很难相信前途大好的少壮派副教授会在他校的医疗纠纷官司中作为病人一方的鉴定人。

“我觉得正木副教授好伟大。关口律师说,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他说要立刻通知里见医生,把从正木副教授那里听到的信息告诉他,同时,得开始着手准备第二、第三个争议点。”

东默默地抽着雪茄。

“父亲,您为什么只是被动地提供协助?严格说起来,这件事是从决定您的继任人选的那场教授选举开始的,正因为您没有培养出名副其实的优秀继任教授,才会在国立大学中出现那场令人难以想象、丑态百出的教授选举,最后还让财前那样的医生当上教授。这场医疗纠纷就是由他的傲慢导致的。但您一直都袖手旁观,即使当里见医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走投无路时,您也不曾向他伸出过援手。”佐枝子美丽的双眸里尽是对父亲的责备。

“当时我也是因为历经许多波折,才终于成为这里的院长,我根本无能为力啊。”

“是吗?如果您当时有心帮助里见医生,即使不安排他来这家医院,也可以利用您以前在国立浪速大学当教授时累积的人脉,介绍他前往相关的医院或研究所。在自己游刃有余的时候,帮助他人是轻而易举的;但愈是在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还能够尽最大的努力助对方一臂之力,才是真正的帮忙。我觉得相较于里见先生的见义勇为,您这种怕惹事上身的利己主义,让我觉得好羞愧。”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你……”

他似乎不愿意提及里见的名字。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即将相亲的女儿面前,提起有家室的里见。父亲和女儿虽然都不满对方,却又不想令彼此难堪,于是,双方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

佐枝子将嫩白的脸庞靠近父亲:“我内心的想法,或许正如父亲您所担心的那样。对我来说,这或许是一种不幸。但……我不能对一件美好的东西视而不见,因循苟且地选择一件不美好的东西,我做不到。”她暗指父亲提及的相亲一事。

“我要去参加茶会了,我先走了……”说着,佐枝子推开了门,离开父亲的办公室。

虽然距离三点茶会开始还有一段充裕的时间,但佐枝子觉得,继续和父亲谈下去会变成一种痛苦。她来到走廊,穿过光泽可鉴的蓝色塑料地板,搭电梯下楼。正要踏出大门时,突然有人喊她。

“咦,东教授的千金……”

她转过身去,发现是父亲在浪速大学任教授时的病房护士长龟山君子。

“好久不见,教授夫人最近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最近怎么样?”看到龟山君子穿着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护士衣,而是和服,佐枝子问道。

“在东教授退休,财前医生当上教授后不久,我就辞职了。”

“是因为结婚辞职吗?”佐枝子语带恭喜地说。

“是,我结婚很晚……我辞职一方面是因为结婚的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财前当上教授后,第一外科的气氛很怪异。”龟山君子似乎想一吐内心的不快。

“要不要到附近喝一杯咖啡?”

她们走出医院,在半条街之外找到一家小咖啡店,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时,龟山君子便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原本我并不打算在结婚后辞职,我先生在工厂工作,本来我们希望组织一个双薪家庭。”

“那为什么要辞职?”佐枝子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问道。

龟山君子喝了口咖啡:“财前教授掌管第一外科后,那个马屁精医局长便耀武扬威的,护士们也个个只会谄媚逢迎。只要财前教授一声令下,护士长甚至得去其他科为他张罗病房,像我这种谨守本份、不够机灵的护士长根本吃不开。加上财前教授对待特诊住院病人和一般住院病人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来向我抱怨,但我又不能向教授反映,让我觉得好痛苦。还有,他之前在看那个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时也是……”

“他在看那位病人时怎么样?”佐枝子精神为之一振。

“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我因为照顾隔壁病房的病人,比较晚进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一进去刚好听到财前教授在训斥柳原医生。他的口气很凶,说什么根本不用做断层摄影,还问柳原医生难道是质疑教授的诊断吗?柳原医生回答:‘不是,我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财前教授却说:‘只有那些对自己的诊断缺乏自信的无能医生,才会以为凡事只要仔细就不会有错。’但如果当初佐佐木先生是特诊的病人,财前教授一定会亲自仔细检查,或许就不会闹上法庭了。”

“龟山小姐,你可不可以在法庭上重述刚才的话……”

“什么?要我去法庭上说?”

龟山君子大为吃惊地看着佐枝子,当她发现佐枝子严肃而认真的眼神时,才察觉事态严重,赶紧住了嘴。

“龟山小姐,我希望你可以出面为家属作证。”佐枝子再度请托。

“我可能怀孕了,所以才会来医院检查。身为高龄产妇,我实在不想卷入官司,只想过平静的家庭生活。”前一刻她还猛烈批判对财前阿谀奉承的医局员和护士们,此刻却是迥然不同的消极态度。

“我还得赶去看诊,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龟山君子道完谢,便转身离去。

龟山君子离开后,佐枝子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千里新城高地的近畿癌症中心。

她觉得这种时候不该参加什么茶会,而该把刚才龟山君子说的话告诉里见,或许可以为陷入胶着状态的医疗官司打开新局面。听关口律师说,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已经提供了相关的医学理论支持,足以证明只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或许就可以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便不会导致病人死亡。只要能够再证明财前在总会诊时曾驳斥做断层摄影的必要,就代表这是极为严重的注意义务怠慢。虽然照理说,佐枝子更应该向关口律师报告这件事,但她还是想当面告诉里见。

经过吹田市区后向左转,便是千里新城内高低不一的住宅区,穿越住宅区的中央向右转,一片绿意盎然的高地展现在眼前,而近畿癌症中心的白色建筑则耸立其中。

佐枝子在大门口下了车,但五点过后,大门已经关了,她转往员工出入口的柜台,向柜台报上里见的名字后,职员立刻拨通内线电话,然后告诉她目前里见正在开会,请她稍等一下。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佐枝子站在尽头的大玻璃窗前向外眺望着。癌症中心一万五千坪的园区内,到处铺满绿油油的草皮。在广阔的园区内,设有五百张病床的医院和设备齐全的研究所整齐排列,有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想到里见修二正在这幢建筑物中的某一间研究室,认真地投入早期胃癌的研究,便令佐枝子浑身涌过一阵激动。

在第一审判决的两、三个月后,佐枝子去找三知代时,曾遇见郁郁寡欢的里见,当时他正处于既不算离职也不算是在职的尴尬地位。虽然如今已事隔一年,但由于经常从三知代的口中听到里见的消息,所以佐枝子的内心中,有种好像时常见到里见的亲近感。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头,刚好看到身穿白袍的里见。

“好久不见。”

佐枝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以万般怀念的眼神抬头看着里见,里见也流露出对佐枝子的突然造访感到讶异却又想念的表情说:“上次去你家时,刚好你不在,真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找我。刚才在参加研究会,让你久等了。”

“我急着来告诉你有关佐佐木庸平先生医疗官司的事。”

“官司的事?”里见显得更加惊讶。

“研究会已经开完了,我们一起走吧。你等我一下。”里见说完,便往楼上自己的办公室走。

一踏出医院,只见火红的夕阳映照在绿油油的山丘上,橘红色的阳光和绿色的树木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哇,好漂亮……”佐枝子情不自禁地赞叹。

里见抬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树梢,说:“那,我们去那里走走吧。”他拨了拨额上的头发,身体略微前倾地迈出了脚步。

“你刚才说要告诉我关于官司的事,是什么事?”

“今天,我去近畿劳灾医院找我父亲,没想到刚好遇见以前在浪速大学认识的第一外科病房护士长龟山小姐。她告诉了我有关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事。”

随后,她把龟山君子所说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里见听,里见闻言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果然是这么回事。龟山护士长愿意出来作证吗?”

“我也拜托她了,但她说她刚结婚,准备生孩子,不想破坏家庭的平静,并没有答应。我准备改天再去龟山小姐家请托她。”

“但连医局员柳原在作证时都没有说实话了,龟山护士长恐怕更不愿意作证。”

“不,我会一直试着说服龟山小姐,请她出庭作证。”

里见突然停下脚步,诧异地转身看了佐枝子半晌,又继续向前走。

“正木副教授的论文虽然为这次的上诉审提供了医学根据,使争议点总算有了点头绪,但至今仍然缺乏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决定性论证。如果缺乏强而有力的证据,上诉人很可能再度败诉,所以,涉入这件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的语气平静而严肃。

“这么说,你已经有万一上诉人败诉,却仍愿意为病人尽一份心力的准备了吗?你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佐枝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吧。我的确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也觉得很对不起三知代,但我认为这次上诉审的判决会对今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所以,只要家属不放弃上诉,我就会一直保持当初的证词,就如同我坚持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医生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拯救他一样。”里见遥望着远方。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高地的尽头。夕阳下,吹田的街道在脚下一览无遗,里见的视线望向东方的一角。那里的景观别具一格,绿色的丘陵已经被开肠破肚,露出红色的泥土。昏黄的余晖中,十几台推土机和起重机在万国博览会的预定地上施展着雄风。

里见怔怔地看着动力十足地工作着的起重机,似乎忘记佐枝子的存在。但他的脸上却明显地写着一份孤独,丝毫感受不到起重机的威力。佐枝子站在里见身旁良久,突然转头看着里见。

“虽然我上次说过,不希望你过于介入这场官司,但这一次,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你尽管吩咐。你刚才说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而我也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龟山小姐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她作证……”

“你为什么这么……”里见有点不解地问道。

佐枝子白皙的脸庞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我对你……”

佐枝子的话还没说完,里见的身体转了过来。佐枝子闭上双眼,好想就这样依偎到里见的怀里。

“佐枝子,你是三知代的好朋友……”

里见不舍地看着佐枝子。佐枝子竭力地克制住内心的激情,轻轻地将身体向后退去。

第一外科医局内,医局员们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进忙出的。半个月前,医局内设立了学术会议竞选总部,指派十名医局员专门负责选举事务。在装了选举专线电话后,这些辅选的医局员随即忙碌了起来。

平常这个时候,这些医局员都会跟着一起门诊或会诊,但今天却忙着将近畿地区具有投票权的选举人名册,按兄弟大学暨兄弟医院、学会、校友会、医师公会这四个票区加以分类,重新制作选举人名册。这些医局员都是进医局七、八年以上的资深助理,不是家人或亲戚开了大医院、是医师公会实力派,就是在年轻医局员面前很吃得开。

“各位,名册的分类还没完成吗?”医局长安西负责带领这十位辅选医局员,他环顾着所有人问道。

“我负责的学会方面应该可以在明天上午完成。”

“校友会的部分还要两天左右。”

财前等不及八月下旬出炉的新选举人名册,早在前天就请学术会议选举管理事务局寄来上一届的选举人名册,但要将一万七、八千个有投票权的人按不同票区加以确认、分类,是一件极为吃力的工作。

“照这样的进度,会比预定时程晚两天。财前教授要求我们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完成,之后就得展开拉票工作了。你们要快马加鞭呀。”医局长安西口气强硬地督促道。

“怎么可能在明天以前完成?虽然我们专门负责辅选工作,不需要参加门诊和病房的会诊,但我们负责的病人情况恶化时,总不能交给那些小毛头医局员去处理,再说,也不可能完全放弃打工啊。”昨晚刚去打工值完夜班的医局员睡眼惺忪地说道。

“搞什么,你怎么还在打工呢?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在教授学术会议选举结束之前,都不准去打工了,教授会付你们买便当的钱。而且,以你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半年不打工也无所谓。”

他似乎在暗示,正因为这样才会选你当辅选人员。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已经三十几岁了,怎么可能再伸手向父母要零用钱?”

“你说什么屁话!在财前教授要出马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重要时刻,哪有闲工夫管你的面子!”安西强人所难地说道。

在医局内,地位仅次于安西的山田也附和着:“对啊。在教授要参选学术会议会员的关键时刻,你怎么还这么小家子气!我们必须视这场选举为毕生最重要的事。”

这时,选举专线电话的铃声响了,站在电话前的医局员立刻拿起电话。

“这里是竞选总部。是锅岛医院的院长吗?”

一听到这里,安西立刻抢过了电话:“喂,是锅岛院长吗?我是安西……什么?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上电视了?不,财前教授正在家里整理即将出版的论文,要下午才会进医院。我明白。既然他们那么大张旗鼓,我们也不会输给他们!”

安西激动地挂上电话:“喂,大家听好了,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连上了两次交通伤害的电视报导节目,谈论交通意外造成的后遗症。”

“搭电视节目的便车做宣传,真是聪明。我们原本一直把焦点放在洛北大学神纳教授身上,看来私立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位资深助理说完,安西便接口说:“等财前教授一来,我就向他报告,再思考因应对策。你们即使熬夜也要把选举名册做出来,明天一定要交!”

然后,他又看了看时钟,说:“刚好现在是午饭时间,大家一起去上次那家餐厅吃饭,下午再好好加油吧。”

安西邀大家去医院附近一家可以挂财前教授帐的餐厅,对这些医局员采取了软硬兼施的激励策略。从一大早就开始处理选举人名册的医局员们呼的松了一口气,纷纷放下笔,正要离开之际,走廊上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年轻医局员结束上午的门诊和病房会诊后,刚好回到医局。安西马上对这些医局员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这些处理选举事务的人,今天晚上得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工作熬夜。所以,晚上值夜班和紧急手术的助手就由你们负责担当。还有,上次我已经要求你们,每个人至少要去拉五票,请大家务必做到,知道了吗?”

“柳原,你过来一下。”

安西身后的山田向站在门口角落的柳原招了招手。柳原紧张兮兮地走向山田。

“柳原,教授明天上课要用肝癌病例的介绍,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准备一下?”

在第一外科中,山田的研究成绩最优秀,教授上课的资料都由他负责。

“这怎么行?我怎么有资格帮教授准备授课资料……”

“不用想得太复杂。现在,包括我请你代为负责的病人在内,不是已经有三个肝癌病人了吗?你以这三位病人的病例为基础,将资料整理一下,交给教授就好了。到时候,再把病人的病历贴在黑板上。拜托你啰。”他用力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便跟着安西走出医局。柳原困惑地跌坐在椅子上。一看到资深助理全走光了,年轻医局员们便轻松地点了外卖咖喱饭和烩饭,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著。

“整天学术会议、学术会议的,教授从半年以前就没有看诊和做研究了,我们整天要填补那些资深助理的空缺,忙得好像在应付两个学会一样。”

“如果是学会的话,还可以学到一点东西。对我们来说,学术会议选举根本就毫无所得。”

进医局第六年,仍然没有支领薪水的中河是无薪医局员中的灵魂人物,他也深表不满。

“就是嘛。根据学术会议选举的规定,投票日一个月前才发布选举公告,候选人在此之前完全不能进行任何选举造势活动。在公告后,只能寄发有限的明信片,绝对不能上门拜票或写信催票,也不能搜集选票,并禁止任何方式的辅选。但他却大张旗鼓地在医局里设置竞选总部,一下子说要怎么统合兄弟大学的票,一下子又要整合学会的票,还要求每个医局员都得拉五票,甚至加重我们的工作负担,简直太过份了!自从抽走十位资深助理去忙辅选之后,每天的门诊都要到一点半、二点后才能结束,原本十天值一次夜班,现在变成了两次;原来一个人负责五个病人,现在也增加为十二、三个,都快到达我们负荷的极限了。”

一位眼睛布满血丝的医局员说:“原本一星期只要参加两次手术,现在变成了三、四次,体力消耗太大了。我前天和昨天连续两天协助做手术。尤其昨天,简直把我累垮了,上午门诊结束后,马上就进手术室。在担任金井副教授的手术助理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差点儿把小型止血钳放在病人肚子里就缝合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教授应该多为病人设想,如果下次再发生什么意外,又被病人告上法庭,第一外科就真的完蛋了。”他瞥了柳原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医局内充塞着冷漠的空气,中河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即使整天这么发牢骚,我们这些无薪医生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善。整天说要打破医局的封建制度,光说不练有什么用,不如由无薪医局员委员会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很有领导气概地切中了要害。

“但问题实在太多了,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听刚入局不久的医局员这么问,中河回答道:“首要任务就是医局长的直选。现在的医局长都是由教授指派自己好掌控的家伙,就像去酒店点自己喜欢的小姐坐台一样,之前的佃和现在的安西都是只会拍马屁的阴险家伙。”他说到咬牙切齿。

其他医局员闻言纷纷表示赞成:“没错。趁那些资深助理忙着学术会议选举之机,我们来推动医局长的直选吧。”

年轻医局员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着。柳原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佐佐木良江坐在收银台附近的招待桌子旁,向对面的大盘商丸高纤维业务部长重复着相同的话。

“对不起。虽然我们当初约定月底要付款,但请你通融到下个月五日。”

他们从大盘商那里进了九十二万四千元的货,但至今仍然没有筹齐货款。虽然很想开立支票,但自从丈夫庸平死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佐佐木商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大盘商都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本票,只用现金交易,每个月二十日以前的货款都得在月底付现。

丸高纤维野村业务部长约五十多岁,他跷起二郎腿,态度很不客气。

“太太,说好了月底付款的,现在又说付不出,这不是故意让我为难吗?上个月,我们公司提出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用本票交易,是你们再三拜托,说一定会在月底结清,我们才发货给你们的。没想到第一次结账就这么不干脆,这生意要怎么做下去?”

在庸平还很健壮、店里生意兴隆时,野村整天卑躬屈膝地上门拜访,还肉麻兮兮地称良江为“贤内助”。如今他却翻脸不认人,竟然粗鲁地称良江为“太太”。他嘴里叼着烟,眼睛打量着一旁架上稀稀落落的商品。上个月底又有七名店员辞职了。

仅剩的六名店员站在门可罗雀的店内,等待客人上门。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即将破产的佐佐木商店在资金周转上已经出了问题。

良江请野村喝女儿芳子端上来的茶,说道:“野村先生,请你通融一下,等到下个月五日,算是帮我们一个大忙。”

她的头低得几乎快碰到桌子了,但野村一口都没沾端上来的茶,不客气地说:“你不能光叫我等,至少要告诉我何时可以收到多少帐款、要付我们多少,总要给我个交代啊。”

良江不知该如何回答。由于几家外地的批发店有一些未收的帐款,良江怕自己一个女人家会被对方看扁,所以就交由专务董事杉田在六天前出发去收帐。照理说,最晚昨天晚上就应该回到大阪了,但至今仍然毫无消息,也不见人影。这次去收的帐都是各地的大客户,只要杉田回来,就立刻可以支付整天来催帐的丸高纤维的货款。

“真的拜托你等到五日,我一定会把货款如数奉上。”她再次明确地做出保证。

“既然你说得那么肯定,就请开一张五日到期的支票,我以丸高纤维业务部长的身份保证,不会在五日以前把支票存进银行。”

当他进一步提出要求时,良江突然沉默不语。万一开了支票而杉田的收款却出了差池,就会变成跳票,成为银行的拒绝往来户。毕竟帐款还没到手,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风险,良江不敢随便开支票。

“你看,我一说要开支票,你就马上不说话了。可见你根本还不知道要从哪里找钱来付我们的货款。”

“不,杉田去收帐了,冈山车站前的樱井商店还有一大笔帐款没收,还有其他中国地区的未收帐款,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是吗?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好了。”

当他表现出赖着不走的态度时,收银台的电话响了。

“是冈山的樱井商店打来的。”店员将电话交给了良江。

良江马上笑逐颜开,“野村先生,我去接一下冈山打来的电话,请你稍等一下。”

她急急忙忙去收银台接电话。

“喂,这里是佐佐木商店。啊,原来是老板,谢谢您一直惠顾我们的生意,这次也多谢了。什么?杉田四天前去过您店里,已经把帐结清了!真的吗?”

良江压低了嗓门,怕被野村听到,但手上的电话却差点滑落。由于杉田一直没回来,稍早的时候,她打电话去樱井商店了解情况,刚好老板不在,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此刻,良江突然眼前发黑,她重新握好电话,郑重地感谢对方如期付款后,挂上了电话。四天前,也就是离开大阪的第三天,杉田就已经收到好几个月的帐款九十万元,但至今仍然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店里……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良江的心头。从学徒一路升上掌柜,又当上专务董事的杉田,那个自己把他当亲人一样信任的杉田会做出这种事?虽然良江难以置信地拚命摇着头,但杉田收到钱至今已经四天了,却完全没有和她联络,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差一点跌坐在电话前,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到野村面前,双手放在桌上,低头恳求。

“对不起,请你等到下个月十日……”

“哼,哼,刚才还向我保证五日会付钱,话才刚出口,怎么又变成了十日?”

“因为,刚才冈山那边打来电话……”良江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不可能告诉对方,去冈山收帐的杉田可能卷款而逃了,只能默默地垂着头。

“冈山怎么了?果然没收到钱吧?既然这样,你就干脆说付不出好了。如果付不出钱的话,我就把商品搬回去。”

野村转过颧骨突出的脸,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店里的商品。店员们不知所措地板着脸,良江突然抬头正视野村。

“我没有说不付钱。只是杉田去收的帐款发生了一点情况,所以请你等到下个月十日。”

“哦……帐款发生了情况?恕我失礼,从刚才你接电话的样子,该不会是掌柜升上来的专务董事杉田把那些钱当做是遣散费卷款逃跑了吧?”

被他这么一语道破,良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野村抽着烟,说:“即使那个专务董事卷款逃跑,也和我无关。当初是你——佐佐木商店的女老板向我们买商品的,拿了商品却不付钱,不就是商业欺诈吗?”

“欺诈?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良江嘶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我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也让你赚了不少钱。虽然我很少来店里,但只要看账簿就知道了。他过世的时候、出殡的时候,你也来帮忙,说以后也会多照顾我们。现在,只不过是晚几天付货款,就说什么诈不诈欺的,未免太过份了……”

良江的肩膀不停地颤抖,野村也吓了一跳。

“那我就等到下个月十日。如果你到十日还不付钱的话,我们就只好来搬货了。”

“搬货……”

“没错。付不出货款,就以货抵账,这是商场的规矩。”他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

野村走了以后,良江瘫软无力地坐在收银台前。十一天后,得付丸高纤维九十二万四千元,再加上其他地方的零星帐款,如果没有二百万元现金,就无法应付下个月五日和十日的帐款。万一店里唯一的依靠杉田果真卷款逃跑了,这家店真的会走投无路。事到如今,只能将六间宽的店面租一半给别人,靠押金和房租来渡过眼前的难关。她想到如果丈夫庸平没有这么突然地撒手归西,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也想起了丈夫在极度呼吸困难之下死去的临终情景;还想到财前五郎让丈夫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却在法庭上坚称是在他出国时发生的意外;更想起主治医师柳原还帮财前做伪证……悲愤悔恨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突然,有个人影走进了店里:“生意怎么这么清淡?”来者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啊,你是上次那个房屋中介。”半个月前,良江为了做最坏的打算,去找了梅田新道上的房屋中介,请他们帮忙把店面租出去。

“要出租哪一半店面?”

良江还没有决定要出租哪一半。

“哪一半比较好?”

“那要看你们的意思。不过,靠东侧那一半刚好是路口,车子出入也比较方便,所以,东侧店面租金会比较高一点。”

“租金大概是多少?”

“嗯,这家店不便宜,不一定马上租得出去。不过,你们打算租多少?”房屋中介贪婪地看着良江。

“我听附近的人说,这一带的行情是押金九百万,房租三十万。”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个价格,这种价格根本是有行无市,如果真正要交易,差不多押金七百万,房租二十万左右。如果急着要租出去,押金就拿不到七百万,差不多会被杀到六百五十万左右吧。”他似乎看穿了良江急着想出租的心态。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出租?”

“当然是愈快愈好,但如果价钱像你说得那么便宜……”

良江想和小叔信平商量一下后再决定,所以,故意含糊其辞。但那人在门可罗雀的店内转了一圈,伸出手指在积着灰尘的陈列架上抹了一下,“呼”一下吹掉手指上的灰尘后,说:“好啊,我不知道要半年或一年才租得出去,不过,我会帮你留意。”他冷冷地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我希望可以快一点租出去,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是吗?那我会努力帮你找个理想的承租人。这家店不便宜,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刚好有人要租。”

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把良江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良江强忍着内心的不悦,低着头拜托:“那就拜托你了。”

大学图书馆昏暗的书库内,柳原正在寻找学位论文必须的外国文献数据。星期六的五点以后,书库中几乎没有人影,水泥地上不断冒起阴湿的寒气,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使得书库显得更阴森。

柳原在书库中穿梭着,看到美国外科学会出版的专业杂志《外科治疗》,立刻从齐全的过期杂志中挑出四本刊登着如何针对手术病患的呼吸循环机能加以医治处置的论文。

柳原的学位论文题目是《从呼吸循环机能的角度探讨高龄手术病患的医治》,主要探讨在手术前必须详细检查病人的呼吸机能、心电图、脉搏、血压、心输出量等变化,并以此为参考,决定是否适合接受手术,研究手术方式和麻醉方法。手术时,也要随时观察呼吸循环机能的变化,在手术中、手术后,随时提出适合病人全身状况的处置建议。这项工作对肺部、心脏和胸腔手术十分重要。在消化道手术中,尤其是胃癌手术以高龄病患居多,这些高龄病患经常同时罹患了高血压和心肌障碍等疾病,因此,呼吸循环机能的医治是决定手术成败的关键。事实上,柳原运用了以往的经验,使许多原本难以接受手术的病例成功地接受了手术,也拯救了不少在手术后陷入危险的病人。

但在实际写成论文时,就变成了一大堆的病例介绍,无法导出可以贯穿整篇论文的论点。而且,虽然呼吸循环机能的管理十分重要,却又无法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事实根据。柳原看着美国文献上相关的论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学位论文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自从资深助理被调去当财前教授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辅选人员后,像柳原这种个性刻板、不够机灵的助理就必须去填补他们门诊和病房会诊的缺,还要帮教授准备上课的资料,只剩下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才有时间好好准备论文。目前正是自己写学位论文的重要时刻,却刚好撞上财前教授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时期,柳原为此感到不安。但他想起两个月前,财前教授把他叫到教授室,对他说“既然已经写好副论文了,就赶快写主论文吧”的情景,又燃起了希望。因为,他很清楚,教授叫他赶快写主论文的意思,就是只要他交了论文,就会让他通过。

突然传来一声书本掉落的声音。他抬眼望去,透过书堆之间的昏暗灯光看到病理学研究室的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弯下鹤一般瘦骨嶙峋的身体,准备拾起地上掉落的书本。柳原见状跑了过去,帮他把书捡了起来,那是一本很厚的原文医学索引录。

“谢谢。我刚好在找德国的威乔晚年的研究成果,你应该知道威乔吧?他是病理学的鼻祖,是他确立了细胞病理学,在社会医学和公共卫生学方面也有卓越的成就,是当之无愧的伟大人物。”

大河内说完,透过老花眼镜看着柳原。

“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这么晚,还在查数据吗?”

“对,我在找学位论文的参考文献。”柳原僵直着身体回答道。

“学位论文吗?对了,那件官司上诉审的证人讯问是什么时候?”

柳原垂着眼睛,支支吾吾地说:“我忙着写学位论文,没有注意上诉审的事……”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大河内教授锐利的眼神便朝他射过来。

“写学位论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违背医生良心的证词更重要。如果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死做出有违良心的证词,将在往后的人生留下极大的悔恨,很可能终身为此懊恼。我听里见说,你和财前教授不一样,是个年轻、真诚的医生。”

大河内说完便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开始翻阅柳原帮忙拾起的那本医学索引书。

柳原朝大河内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他借了那四本文献,离开了图书馆。外面仍然下着绵绵细雨,穿过中庭,走向医院医局时,柳原的肩膀都淋湿了。大河内教授方才的一番话深深地刺进他的心,前一刻,他还打算为了拿到学位,要努力忘记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阵锐利的刺痛。

走到医院正门,看到钟楼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六点,柳原立刻慌了手脚。他必须在七点将为了这次学术会议选举而出版的著作校稿送到财前教授家。

柳原快步走向医局,把放在储物柜内的校稿放进包包,冒着雨疾步前往梅田。回想起大河内教授的话,脚步不禁沉重起来;但想到在九州岛老家的邮局当局长的老父亲,从自己读大学到升上有薪助理的十三年期间都持续寄钱供养自己,并在家中引颈期盼自己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医生,柳原就觉得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博取财前教授的信任,早日拿到学位。

他在阪急沿线的夙川站下了车,到达位于山边的财前家时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了。

他一按门铃,年轻的女佣便来应门。柳原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女佣告诉他教授事先交代过他要来的事,便带他去客厅。

他坐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等了约半小时,身穿和服的财前现身了。

“下雨天还麻烦你过来,辛苦你了,过来这里坐吧。”

柳原别扭地坐在财前面前,说:“教授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中收录的论文校稿我已经校对过了,所以赶快送过来,这样可以吗?”

他拿出了名为《关于食道癌根治扩大手术的新见解》论文校稿。这是在三年前日本外科学会中,被指定发表的论文,也是财前较优秀的论文之一。财前迅速地看了一遍后,说:“我想在这篇论文后面,附上几个我经手根治扩大手术的病例,你立刻去帮我准备这三年中的手术病例。我打算请滝村名誉教授帮我写卷首的推荐文,所以绝对不能马虎。”

“是不是要从您为《消化道外科》杂志撰写的论文中搜集病例?”

“没错。我还要谈一下对食道癌手术未来的展望,你去和佃讲师商量一下,从最近在手术前、手术后结合放射线治疗法成功的病例中,挑选四、五个出来。”

“是,了解了,那我告辞了。”

柳原正要告辞之际,客厅的门打开了,杏子走了进来:“你难得来家里,再多坐一下吧。”

“谢谢,但我……”柳原说着便站起身来,此刻财前又一突然挡在柳原的面前。

“哇,真是稀客,柳原医生,好久不见了。你真是愈来愈能干了!”他夸张地说着,并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我急着要把校稿送过来请教授过目……”

“真不愧是柳原医生,这么年轻就能帮教授的著作校稿了。学会原稿的草稿和论文集的校对很少会请人代劳。看来,柳原医生已经成为财前教授的嫡系人马了。这值得好好干一杯!喂,杏子啊,拿酒来!”又一吩咐杏子备酒。

“不用了,我不会喝酒。”柳原慌忙摇着头。

杏子赶紧说:“别客气,你第一次来家里,怎么好意思让你只喝一杯茶就走人,刚好我爸也在。就别客气了嘛。”

“谢谢。但我真的不会喝酒,而且医院还有病人需要照顾,我就先告辞了。”

柳原怕时间一久,他们就会谈到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事,所以态度十分坚决。

“是吗?那稍微喝一点吧……”又一拿起端来的酒,倒了一杯,“对了,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吧,我帮你介绍个好对象。”

又一突然提到了结婚的事,财前五郎也在一旁帮腔:“对啊,你已经三十三岁了,也差不多该结婚了。我看,这件事就交给我岳丈处理吧。”他露出难得的亲切语气。

“不,在拿到学位之前,我还不敢考虑结婚的事……”柳原刷的一下脸红了。

“不用担心。学位的事交给五郎处理,找媳妇就包在我身上,这么一来,一切都搞定了!”又一一副通晓人情世故的口气,财前也喝着酒微笑着。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按照事先的编排演出。不管柳原愿不愿意,就这么被拉进了财前的阵营。

翌日,虽然是星期天,但财前五郎一大早就规规矩矩地系上领带,穿着深色西装,在御影车站下车后,顺着坡道朝着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拜访外科学界的大家长,也是日本医学会副会长滝村恭辅,向他报告自己将参选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一事。

滝村是在东之前的第一外科教授,目前是浪速大学的名誉教授,曾经获颁文化勋章。对滝村来说,财前等于是他的孙弟子或是曾孙弟子。财前十分清楚,为了争取外科学会方面的选票,必须拜访这位和第一外科有深厚渊源的滝村,请他协助整合学会的选票。

走到坡道的尽头,绕过一片松树林,在一道长长的白色围墙中,有一幢京都瓦屋顶、极具浓厚茶屋风格的房子,那里就是滝村的宅邸。财前按了门铃,一位老妇人从正门旁的小门里探出头来。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想在门前向滝村教授打一声招呼。不知道教授在不在家?”

老妇人立刻去里面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说:“教授正在茶室,请你直接去那里找他。”财前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事先已调查清楚,滝村教授年届八十,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在外科学界仍然有极大的影响力。滝村家平时总是门庭若市,只有星期天早上他会在自家的茶房内喝抹茶。财前在老妇人的指引下穿过铺着踏石的中庭,在茶房门口的石制洗手盘中洗手、漱口后,走进茶房的客用出入口,默默地行了一个礼。正在点抹茶的滝村继续以漂亮的手法击拂完抹茶,将茶杯放在正襟危坐的财前面前后,才终于开了口。

“你来得正好。今天内人去参加演歌会了,我一个人在家,你刚好可以陪陪我。”

然后,他又拂了一杯茶。

财前诚惶诚恐地说:“教授,我对茶道一窍不通,岂敢作陪。我今天登门造访,只希望可以在门口向您致意。”

“向我致意?有什么事吗?”

三年前,滝村七十七岁寿诞,整个医界为他庆贺,对早已功成名就的他来说,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简直是不足挂齿的俗事。财前略显紧张地说:“这一次,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各兄弟大学的推举下,我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选举地方性的候选人,我想藉此机会,把我拙稚的论文汇集成册加以出版。希望教授您可以在卷首为我写几句话,所以特地上门拜托。”

财前没有直接要求滝村协助争取外科学会的票,而是慎重地恳请他为自己的论文集写推荐文。滝村不作声,端坐着默默击拂茶汁,财前甚至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担心滝村会提到医疗纠纷的官司,几乎乱了方寸,此时滝村却说:“来,先喝杯茶吧。”说着他自己也用织部的茶杯喝了口茶。

“为什么不请东帮你写呢?”

财前一时辞穷,但很快回答说:“我想,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在东教授退休之际的教授选举中,曾经发生过一些复杂的情况。来自东都大学的东教授想要由东都大学方面的人选来担任他的继任教授。但校内人士、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和校友会都推荐我,所以彼此曾经闹得不太愉快,我也不太好去拜托他……”

“这件事,我多少也有耳闻。东虽然是个笃学的人,但他不善交际。”

财前听到他并没有提官司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

“教授,在您三年前七七大寿的庆生会上,我只是一介跑腿的副教授,今天这么冒昧地前来府上叨扰,打断您享受宁静的时光,感到万分抱歉。可不可以请您把我当做您的孙子或曾孙,答应我这么厚颜的恳求?”

财前一改平时的作风,摆出了低姿态。财前认为,在拜托滝村这种大家长级的人物时,不失礼仪的撒娇比正经八百的拜托更有效。这种人通常和直接的弟子之间有某些利害关系,甚至可能是工作上的竞争对手。但面对徒孙或徒曾孙,就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心。相反地,财前打听到,滝村对自己的徒孙中的能干者总是备加疼爱,因而决定对他采取撒娇战术。

“孙子的要求吗?孙子有这样的要求好像太贪心了点。”滝村面带微笑,继续说,“那好吧,如果不会太长,只要两、三百个字的话,我可以答应你。”

“万分感谢。有了教授的推荐,将使我在外科学界更加受到肯定,有助于争取教授影响力所及的学会方面的选票。”

财前完全忘记自己身处茶室,没有顾及茶道的修养,五体投地地磕着头。滝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听别人说,你年纪轻轻的,手术技术很好,但很骄傲,不过我倒觉得你很可爱。”

像滝村这种平步青云一路登上医界顶端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财前这种为了出人头地,可以面不改色向人磕头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出了滝村家,财前走在前往车站的坡道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往后,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必须以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身份去拜访兄弟大学的教授以及兄弟医院的院长级人物,请他们在学术会议会员选举时惠赐一票。天生的傲骨让他觉得这种行为很无聊,但想到当选学术会议会员时的荣耀,他才勉强能够忍受。

财前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看到接下来要拜访的是东教授家时,便摆出一副备战姿态。从御影车站坐两站前往芦屋,在芦屋川车站下车后,沿着河边的马路朝山边走三个街口,就是东教授的家。

东教授家是一幢有着红砖和柱廊的英国式住宅,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气息。这种稳重感是世代传承的学者家庭特有的高格调,也在无形之中令人感到震慑,这是财前无论花多少钱都学不来的。财前在玄关宽敞的门廊等候着,想到自己就任第一外科教授以来未曾造访东宅致意,不禁有点尴尬。

门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东的身影。

“真是稀客,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东站在玄关问道。

“十分抱歉,一直疏于向您问候。今天我计划拜访滝村教授和东教授,向您二位致意。刚才,我已经去过滝村教授府了。”

“哦,见到他了吗?”

“滝村教授刚好在用茶,我有幸作陪……”

东原本打算在门前玄关就把他打发掉,听他这么一说,便招呼他:“如果不会太久的话,就进来说吧。”

来到客厅,财前坐在东面前:“教授,容我今天如此厚颜登门拜托。相信您已经听说了,在这次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中,我被推举为候选人,希望教授可以向您熟悉的医院掌权派推荐我。刚才,滝村教授已经答应要为我这次出版的论文集写推荐序文,并向学会推荐我。”

财前的口气虽然恭敬,却语带炫耀。

东抽着雪茄,说:“果然很有你的风格。你的人脉这么广,为什么还要特地来拜托我呢?即使不需要我的协助,以你的交际手腕,应该也可以找到不少人帮你吧。”

“但是东教授您毕竟是我副教授时代的恩师,既然我被推举为候选人,当然要向教授您报告一声……”

这次财前特地来东家致意,与其说是上门拜票,不如说是两年前才当上教授的财前,为了这次学术会议的参选来向东示威。东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悦。

“财前,既然你还把我当恩师,那我就要奉劝你一句。你想要在学术会议选举中胜选,为医学界尽一点心力,也是一件好事,但目前正在上诉中的那件官司,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在那件医疗纠纷中确实有什么疏失的话,就应该干脆地负起应有的责任。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推卸责任,伤害了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优良传统与名誉。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名誉,是包括滝村名誉教授在内历代伟大的教授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如果你真心把我当成恩师的话,身为我的继任者,请你务必牢记这一点。”东的口气极为严厉。

“我正是为了维护第一外科的固有名誉,才做出了正确的证词,而第一审的判决结果也已经见分晓。这次,我能够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候选人,也是因为我在这场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医疗纠纷官司中,成功地让医方胜诉,维护了医生的立场。希望教授也能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惠赐一票。”

财前神情泰然地说完,深深地低头拜托。

“我会考虑如何让我的一票变得更具意义……”

东努力克制着怒气说道,财前便起身告辞。

走出玄关,来到院子里的树旁,财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倩影,她好像刚上完才艺课回来。

“好久不见,我为了学术会议选举候选人的事来拜访东教授。”财前面带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是吗?我还以为是为官司的事呢!”佐枝子漠无表情地从财前面前走了过去。

近畿癌症中心的会议室里,正在举行胃癌病例研讨会。每周一下午一点,由内科、外科、放射科、临床病理科组成的胃癌小组就聚集在此举行研讨会,针对已经接受过胃癌手术的病例以及手术前疑似胃癌病患的病例,共同研讨诊断和治疗的方法。

拉起黑色窗帘的室内,正面放着X光读图机、银幕和黑板,以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第一诊断部长有马、里见、外科主任槙,以及放射科主任立石为中心,二十几位年轻成员围坐在会议桌旁,桌上放着病历和笔记本,正针对手术后的病例,讨论之前的诊断是否正确,如果有错误之处,就共同探讨导致错误的原因。

在针对手术前的病例进行讨论时,与会者个个踊跃发言。各科人员从各自的专业领域,就每一个病例言无不尽地发问,或是提出不同的意见,力求准确地把握癌症的实际情况。

“最后来讨论六十七岁的山田梅女士的病例。在两周前的研讨会中已经提到,这名病人的细胞诊检查结果是Ⅱ级的阴性,或是Ⅲ级的假阳性,最后决定在活体切片检查后再做出最后诊断。现在请负责切片采样的里见医生说明。”担任司仪的年轻医生说道。

里见拿起山田梅的病历和检查报告,站在正面的黑板前方,用粉笔迅速画出隆起病变所在位置的前庭部大弯侧草图,并标示出活体切片的部位。

“大家请看黑板上的这张图,切片采样的组织为病变部顶部一个,侧面两个,基部两个,总计五个,采样十分成功,不知道病理检查的结果如何?”他转身面向病理科的工作人员,病理检查科的医生将切片组织标本夹在组织投影机上,银幕上立刻显现使用hE染色后呈紫红色的组织。

病理科主任都留指着标本说:“这是顶部的组织。大家可以发现情况和日前细胞诊时所观察到的相同,细胞核比较大的细胞所产生的腺体已经出现增殖,应该是侵蚀现象,病理诊断为分化型腺癌。”

里见看着屏幕上映照出的组织,想到正因为说服了不想做检查的山田梅做切片检查,才能确诊是癌症,也是于早期发现了癌症。

正当他为此感慨之际,听到都留又继续说道:“但病变部位不只局限在这里,据我推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扩散到幽门。在从病变基部采样的两个组织片中,靠近贲门那一侧采样的组织片没有异常,但靠近幽门那一侧采样的组织片则出现印环细胞癌。这一类型的癌症扩散范围通常比预期更大,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里见君,不知道在内视镜检查中,隆起病变的周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里见从内视镜检查中判断,病变只局限于表面隆起型的病变,因此,都留的这番话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不由得走向屏幕,仔细看着放大的组织,的确看到许多像戒指一样的印环细胞,但他没有立刻对都留的意见表示赞同。里见的下属熊谷立刻将胃镜和光纤观察仪检查时的照片打在银幕上。

里见比较着两个银幕,说:“使用胃镜和光纤观察仪进行内视镜检查时,只看到隆起病变的周围黏膜一部分血管浮起,有萎缩的情况,但没有色彩的变化,也没有糜烂现象,所以,我不认为是癌症。恕我冒昧地质疑,幽门侧的组织真的是印环细胞癌吗?在上次的细胞诊检查中,完全没有发现印环细胞,根据我以往的经验,黏膜炎症型的胃炎经常会发现胃黏膜上皮的杯细胞剥离的现象,看起来很像印环细胞聚集在一起,很可能这个病例也是如此。”里见丝毫没有让步。

都留大剌剌地走到银幕旁:“不,是印环细胞癌没错。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已经采样到这一部分的组织和黏膜全层,我想应该只侵蚀到黏膜固有层的间质。你上次在细胞诊中没有看到这些印环细胞,是因为这种癌细胞通常不容易被发现,这不能怪你。”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里见和都留的上半身出现在银幕上,中间夹着被染成紫红色的癌组织,双方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突然,里见看着银幕的视线松动了。

“都留医生说得对,我只注意到初诊时就发现的病变,差一点忽略了周围的癌症。”

里见再度体会到,尽管使用了各种检查方法,进行了如此彻底的检查,仍然可能漏失癌症,也让他再度深切地了解癌症诊断的困难性。

身为第一诊断部长,也是里见的上司的有马接着说:“以目前的诊断水平,无论使用X光或内视镜检查,都很难发现这种表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癌症。在近畿癌症中心近三年的二百二十例早期胃癌的病例中,好像只有六个病例,而且全部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

“你说得对。即使我们这么多专家聚集在一起,进行了各种检查,却仍然遇到这种只能靠运气发现的癌症,这更让人深刻体会到,我们真的是一天都不能松懈。”

外科主任槙叹着气、环抱双臂。

他继续说道:“接下来是这位病人的手术问题,由于癌症的界限不是很明确,因此很难确定切除范围。要再做一次X光检查和活体切片检查,确定扩散的范围。”

放射科主任立石也发表意见说:“那就用双重显影法好了,用这种方法可以明确确定扩散的范围。”

然而里见却沉默不语。虽然再度做X光的双重显影检查和活体切片检查确实是最理想的方式,但他已经向山田梅保证,上个星期的活体切片检查是最后一次检查,好不容易才让她走到这一步,如果再要求她做检查,她可能不会同意,而且,或许她也有一定的经济困难。如果再要求她做检查,山田梅很可能再也不会踏进近畿癌症中心一步。

“虽然我也很想做进一步的检查,但既然已经了解是癌症,如果再要求病人做检查,反而会让病人觉得不安,我担心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能不能采取在手术中迅速活体切片,检查扩散情况的方式?”里见询问外科主任槙。

“这也是一种方法。即使发生了这一型的癌症,通常也不会大面积扩散,那就在手术时做组织诊断,再决定切除的范围。”

“如果在手术时做组织诊断,那我也参加手术。”病理科主任都留说完,里见也接口说,“当然,我也会参加。但手术会不会有危险?”他有点担心山田梅,再度确认道。

“没问题,可以治好。”槙直视着里见回答。

为期三小时的病例讨论会结束了。年轻医生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说:“这位病人真幸运,刚好健诊车开到村里,她就顺便做了检查。结果,在完全没有自觉症状的情况下,就发现了早期癌症,甚至还因此发现了在二百二十个病例中只发现六例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如果我们中心的健诊车没有去奈良的偏僻地区,那个婆婆说不定到末期了才会被发现,到时候,想救也救不了。”

“没错。癌研究所的黑田院长是胃部集体体检的开路先锋,他曾经对我说:‘就算叫病人来医院,病人也不会来。如果是穆罕默德或许还有号召力,但医生不是穆罕默德,所以,必须自己去找病人。’他说得真是太好了。”

大家你来我往地热烈交谈着。里见深深地体会到,在癌症的诊断和治疗上,仰赖单一名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由各个领域的专家组成医疗团队,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但怎样才能让山田梅同意接受手术呢?他站起身来,脑海里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正午过后,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宽敞的走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引颈等候着轮到自己看病的机会。其中,第一外科的门诊室里更是挤满了候诊的病人,护士透过麦克风叫唤病人名字的高亢声音中,也带着几分疲惫。

米白色的门诊室以隔板隔成了五间,最里面的诊察室内,佃讲师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位病人。这名叫安田太一的看上去有五十四、五岁的病人,看完诊后仍然光着上身,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

“我十分了解你想请财前教授看诊的心情,但我是第一外科的讲师,已经帮你做了胃液检查、X光检查和胃镜检查,诊断出是胃溃疡。为了安全起见,明天还要再照一次X光,请你照我说的去做。况且,今天也不是教授看诊的日子。”佃一脸不知所措地说。

自从安田太一、两星期前第一次来初诊后,佃已经为他做了各项的检查,目前怀疑是贲门癌,根本没必要特地请教授复诊。

安田太一抬起黑黑瘦瘦的脸:“我知道讲师比一般的医生厉害,但我只要让这里最厉害的财前教授帮我看一下就好。况且,我刚才在走廊上候诊的时候,亲眼见到财前医生走进另外一间诊察室了。”他执意要求道。

“你一定是看错了,今天门诊医生的名牌都挂在走廊上,你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佃有点恼火,但又怕激怒这个死脑筋的病人,怕他会一气之下闯进正在为特诊病人看诊的教授诊察室,因而极力耐着性子说服他,但安田太一却怎么也不肯穿上衬衫。

“我怎么可能看错?那张浓眉大眼、充满男子气概的脸,就是常常出现在周刊和报纸上的财前医生,绝对错不了!和我一起来的员工也说是他,对不对?”

经营一家中小型油漆公司的安田太一问一旁帮他拎着皮包、陪他一起进诊察室的年轻职员,职员很确定地回答:“对,刚才财前教授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走到最里面那一间诊察室了,绝对错不了。”

“即使真的是财前教授,今天也不是排定的教授看诊日。”

除非是特诊病人,否则,在非教授看诊日时,根本不可能由教授为病人看诊。

“是吗?其实我也带了介绍信……”

安田太一似乎看穿了佃的心思,从站在他身后的职员手上接过皮包,找出一张名片,是大阪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像财前教授那么有名的医生,自然经常有人拿着介绍信来找他,佃就得把介绍信分成ABC不同的等级,然而要分辨到底哪一个等级以上要由财前教授来看诊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甚至比为病人看诊更伤神。

尤其最近这一阵子,财前教授忙于学术会议选举,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财前教授真的在教授诊察室吗?”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旁边的护士,但这位“菜鸟”护士却傻傻地老实回答说:“对,没错。”

“你看,我没说错吧?”安田太一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穿上了衬衫。

“我不知道教授方不方便为你看诊,不过,你跟我来。”

这位病人被诊断为疑似贲门癌,正好是财前教授的专长,因此,佃就让年轻医局员继续看其他病人,自己则拿着X光片、胃镜照片和一堆检查报告,带着安田太一走向隔壁的教授诊察室。

“我是佃,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好。”财前的口气十分傲慢。

佃走了进去,刚为特诊病人看完诊的财前正在用消毒液洗手。“有什么事吗?”

“有一位病人拿着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坚持要请教授帮他看诊……”靠财前一手提拔成为讲师的佃拿出安田太一交给他的名片,像年轻医局员一样战战兢兢地说明道。

财前用护士长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瞪着佃说,“佃,你是讲师呀!身为讲师,你总该知道,在非教授看诊日,除非是特殊状况,不然即使病人带了介绍信来找教授,也都是由讲师看诊的,你怎么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

“真的很抱歉,我也这么告诉病人,但他带了介绍名片来,我就……”

佃连声赔着不是,正要退出去,安田太一突然钻了进来。

“请问是财前医生吗?我很清楚像您这样的名医一定很忙,但既然来到浪速大学医院,就想让您为我看一下诊。只要是您帮我看的诊,即使说我是癌,我也能够接受。”

安田太一低声下气地靠近财前,财前心中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并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这名病人刚好约摸是五十四、五岁,再加上理着五分头,以及略微肥胖的中等身材,简直是两年前接受贲门癌手术后死亡的佐佐木庸平的翻版!财前顿时觉得不寒而栗,佃并不清楚佐佐木庸平生前的长相,所以无法了解财前内心的恐惧。安田太一和一般的病人不太一样,颇为能言善道。

“我并不是不相信佃医生的诊断,这也是我身为中小企业老板的悲哀啊——公司的一切都要由老板一肩挑起,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妻儿老小和公司的员工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在担心有可能罹患癌症的时候,如果能有大阪最好的,不,是全日本最好的医生看一下,也会比较安心。前不久我千拜托、万拜托,好不容易才请到商工会的专务理事帮我写了介绍信。虽然今天不是您看诊的日子,但您刚才好像也看了一个病人,可不可以让我也沾一点光?”

他的一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老是卑躬屈膝地将“中小企业、中小企业”挂在嘴上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庸平生前如出一辙。他看财前一语不发,就得寸进尺地喋喋不休。

连身为中小企业老板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完全相同——财前的内心泛起了一种复杂的不安,为了掩饰这份不安,他对佃说:“那我就看一下X光片吧,马上帮我准备。”

在佃准备时,财前一直望着窗外。他想,只要看一下X光片后就把这名病人打发走,以消除那种无可名状的不舒服感觉。

财前的身后,佃和护士正打开X光读图机的电源,将X光片夹在扣环上。

“教授,已经准备好了。”

财前转过身来,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一走向读图机却脸色大变。

“教授,目前还没有做X光透视,还无法做最后定论。但依我的诊断,这个部分有阴影,我在想,会不会是……”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了……”

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就可以看到贲门小弯侧有一个胡桃般大的阴影,是很明显的贲门癌。财前出于本能地大声吆喝:“肺部X光片!”

“那个,还没有拍……”

听到佃诧异的声音,财前才惊觉到自己的失言。在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拍肺部X光,但财前对自己联想到佐佐木庸平而情不自禁地要求拍肺部X光片感到万分狼狈。

“不,我是说,为了安全起见,要记得照。”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言,又再度看着读图机上的胃部X光片。

“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是比较早期的贲门癌。”

“卡、卡尔……是什么意思?”安田太一问道。

“没事,是胃溃疡的意思,要立刻住院动手术。”财前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急忙说道,却不敢正视病人安田太一的脸。

“原来不是癌,只是胃溃疡。那就不要动手术,现在这种情况,吃药应该也可以治好吧?”

“不行,这种胃溃疡用内科治疗已经来不及了,还是要动手术。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癌症,所以,要尽快住院动手术。”

财前一说完,安田太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财前医生,求求您,如果非要动手术的话,就请您帮我动手术。如果是其他医生帮我动手术,我情愿不动手术,吃药就好。”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胃溃疡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谁都可以做。”财前似乎想逃避。

“如果您不帮我动手术,我就干脆不治了。等变成癌以后,我写封遗书,死了算了!”

安田太一仍然执拗地恳求着财前,彷佛像是佐佐木庸平的亡灵挡在财前面前一样,财前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想要逃避这份不安,却又有一种挑战的雄心——自己即将面临上诉审的证人讯问,怎么可以被一个偶然相似的病人给吓倒?他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

挂着历代校长肖像画的近畿医科大学校长室内,理长事冈野、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重藤教授以及参谋增富教授三个人正在研商选举策略。

近畿医科大学目前由一位七十多岁,来自东都大学的退休教授担任校长,大学的实际经营权都掌握在理事长手上,而且,由于校长在半年前就因糖尿病开始长期疗养,因而这次的选举由冈野理事长全盘掌控。虽然冈野理事长个头很小,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大大的莲雾鼻和两片厚唇却很有将才风范。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愈来愈好玩了。自从重藤教授开始在有关交通伤害的电视节目中露脸后,对手就慌了手脚。我看到今天早报上,大幅刊登了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出版广告,较劲意味十足。增富教授,你上次和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起出席演讲会时的情况怎么样?”

听到冈野理事长问及上次平和药厂主办的“循环系统疾病”演讲会的情况,增富教授立刻探出瘦瘦的身体:“在演讲会后的宴会上,简直是老狐狸和老滑头的交锋!一个是担任财前教授幕后参谋的鹈饲医学部长,一个是洛北大学在这次选举中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鹈饲说:‘神纳教授,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故意露出好像第一次听到的惊讶神情,神纳也说:‘其实,我根本无暇参加什么学术会议选举,我还有一大堆研究要做,所以极力推辞。’双方都高来高去的,我乐得隔山观虎斗。据我看来,神纳教授必定会打着‘学界进步派’的招牌,吸收内科学会以及各个有实力的临床学会的选票,也会在台面下积极拉拢缺乏研究经费的基础方面的学会,他们采取的应该就像剑道中所说的‘无声出击’的策略。而财前教授应该会利用‘食道外科专家财前’这块响亮的招牌,在媒体上大肆宣传。今天早报上《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这本书的广告,也是大张旗鼓地登着‘外科学界的大权威——滝村名誉教授赞不绝口的一本书’这样的广告词。我相信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只是搜集以前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稍微加工了一下而已,但搭出版个人著作的便车,的确是学者竞选宣传最好的方法。因此,我们也必须采取强力而又有速效的策略。”增富教授一改在平和药厂宴会时大智若愚的态度,积极表达自己的意见。

重藤教授穿着新订作的英国西装,蛋白石领带夹在胸口若隐若现,一身少壮派企业家模样:“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们要更进一步利用和电视台方面的关系。既然是商业电视台,找赞助厂商买下时段,规划连续性的节目并无不可。除了和我们学校有往来的药厂、医疗器材商以外,也要动员供应医院桌椅、床铺、照明器具的厂商赞助。我准备做一档关于交通伤害,尤其是交通伤害后遗症启蒙教育的节目。医生上娱乐性节目常受到抨击,但这是正正当当的教育节目,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他脸上浮现着微妙的笑容。

冈野理事长鼻孔翕动着,说:“如果能利用电视做宣传当然最理想,要好好利用。重藤教授是本校的招牌教授,既然由重藤教授担任候选人,理事会决定要不惜重金投入这场选战,所以,钱的方面不用担心。”他允诺在资金方面全力协助。

重藤马上接口:“没问题吗?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学校有很多开销,还要支持我的选举资金……”虽然他说话的态度很客气,但其实是在确认理事长的承诺。

冈野的厚唇吸着烟,用力地吐出一口烟雾。

“最近要在东大阪市设立新分院,资金方面的确比较紧些,但只要你能当选,花个三五百万选举经费并不算什么。因为,你一旦当选,日后募集五万元一张的医院债券,或是向厚生省相关机构申请设立许可证,在和文部省大学学术局或厚生省等政府机构交涉时,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就等于是学者教授的光环加上议员的实力,一切都好说了。那些官僚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没有任何头衔的人。另外,只要在入学招生简章中漂漂亮亮地印上‘本校拥有担任学术会议会员的师资’几个字,在招生上也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

这位私立学校的理事长从学校经营的角度分析着学术会议会员的价值。

“这么晚了,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怎么还没来?”冈野理事长看着时钟问道。

原定五点召开的研商会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刚好带着织田校长走进来。冈野赶忙起身迎接。

“原本应该我们去拜访您的,还让您特地赶过来,真不好意思。”他谦虚地打着招呼,请织田校长坐在正面的沙发上。

“是我提出要在这里商讨的。我们学校的理事会刚结束,等一下我还得赶下一个行程,你们也知道我很忙,来这里对我比较方便。对了,你们谈到哪里了?你们三个诸葛亮在一起,一定想出了好主意了!”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看起来不过五十五、六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五、六岁,黝黑的肤色透着一种精力旺盛的感觉。他除了担任校长一职,还兼任理事长,在经营方面也很有实力,是私立大学校长中难得的人材,对促进私立学校的团结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

“织田校长不在场,我们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既然要和富有传统的国立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竞争,我们这方面如果不以私立大学联盟的方式迎战,根本不太可能赢。织田校长,如果你这位私立大学联盟会长不到场,我们根本谈不出名堂。”

冈野一再强调“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绝口不提刚才从自己学校的经营角度对学术会议选举所打的如意算盘。

织田校长将双手靠扶在沙发上,说:“最近,政府新设立了不少公立医科大学,对私立医科大学的招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好学生都被公立大学抢走了,私立大学的学生素质大为降低,甚至好的教授、副教授也都被公立医科大学延揽走了。老实说,我们学校目前基础学的教授还悬缺着,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况且,私立大学的医学研究费用平均只有国立大学的一成左右。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关我们这些私立医科大学和私立大学医学部的存亡。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认真检讨重整私立大学的方案,上一届本校推举的候选人惨败了,所以,这次更要整合所有私立大学的力量,一定要打败国立大学。”

他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三个人,继续说道:“为此,首先要反省上一届地方性选举败选的原因。依我看,上一届就输在私立医科大学最弱的一环,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医专升格为医科大学,同校的毕业生之间分成了医专毕业派和医科大学毕业派,双方水火不容。连在校友会的捐款等各个细小的问题上,双方也都针锋相对。洛北大学就是利用这两派之间的暗斗,分散了我们的选票的。因此,这一次的选举,我们必须和每一所学校的医专派和医科大学派充分沟通,整合双方的意见,我也会积极参与各校的沟通会。其次,我发现有许多人有学术会议选举权,却没有去登记。要解决这个问题,各校一定要安排一位固票的负责人,并通过教授会、副教授会、讲师会、医局会以及校友会的会报等,大力呼吁他们去登记。”

参谋增富教授也表示:“我也正为这个问题伤透脑筋,我去请教了各校的教授,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在登记时,要在登记卡上详细填写在学会杂志上刊登的论文题目、刊登日期等资料。而且,每隔三年要重填一次,大家都因为怕麻烦,干脆不去登记了。我想,既然我们学校推派了候选人,就由我们去搜集各校有资格者的名册,再请工读生代为登记。”

“这招太妙了。我会立刻派我们的医局员走访各校。”重藤也显得兴趣十足。

增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另外,从洛北大学兄弟学校中独立出来,加入我们私立大学联盟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也不可小觑。它的前身是女子医专,我准备去他们的女医师公会打点打点,希望他们可以协助整合近畿一带女医生的票。恰巧内人是女子医专时代的毕业生,目前在那里担任讲师,也在女医师公会里做点事。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很守信用,一旦她们答应的事,就会信守承诺。”他笑着说道。

“对啊,你太太是女医师公会的会长。听说,大学募款时,女医师公会虽然对捐款的数目不表赞同,但几乎人人都会捐款。她们的活动能力不输给妇女团体,你这主意不错。”冈野绽开两片厚唇。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也接口道:“女医师公会的着眼点很不错。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都和女医师公会扯不上关系,那么这方面就麻烦冈野理事长和增富教授负责。我则打出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除了向关西的私立大学拉票以外,还要去拜访东京的K大学和G大学的医学部,和他们研讨如何向在近畿地区的医院工作或开业的毕业生拉票。”

听织田校长这么自告奋勇地出马相助,重藤坐姿端正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太自然,他低头行礼道:“织田校长,您是医学界的老前辈,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能够让您为我这么两肋插刀,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我绝不能输。”

织田重重地拍了拍重藤的肩膀:“你是众人口中的‘交通伤害专家重藤’,绝对没问题,我声援你也是值得的。”

“但对方毕竟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他们可是两大强敌。”

“你认为他们哪一方比较强?”

“我们刚才也聊到这个问题,他们的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吧。”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的那件官司并没有对他产生负面影响。”

“对,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像一般的事件,只要身为医生,总是会担心不知道哪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审胜诉的财前教授后势看好,而且,虽然官司现在还在上诉,但他还是决意参加学术会议选举,这对医生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们认为,如果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就能够在今后激增的医疗官司中,充分运用这个对医生一方有利的判例,因此医师公会的那帮人更是积极付诸行动,全力声援他。尽管我们不能拿财前的官司攻击他,但神纳教授打着‘医学界进步派’的旗号,很可能会挑战医界的禁忌,打出抨击官司的这张王牌。到时,他们一定会打得你死我活,我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重藤流露出相当的自信。

“就这么办。这次,就算是为了私立大学联盟的面子,我们也不能输。除了我以外,私立大学联盟的其他干部也会全力以赴。”

织田斗志昂扬,似乎想要一雪自己学校的候选人在上届选举中的败选之耻。

财前坐在教授室的主管椅上,心神不宁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五十分。

想到即将为长相和佐佐木庸平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安田太一施行贲门癌手术,第一次看到安田太一时那种背脊发凉的可怕感觉又再度清晰地涌上心头。

既然这个病人让自己有这么不舒服的感受,为什么还会答应帮他动手术?财前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因为病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绝对不是。相反,财前最讨厌这种软弱的丑陋姿态。那难道是为了消除自己面对这位神似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时,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我是财前。”

“这里是中央手术室,病人已经完成麻醉,即将进入可以接受手术的状态,请教授做好准备。”

“好,我这就下去。”财前用力挂上电话,从主管椅上站了起来。

由于是教授亲自操刀,再加上是罕见的贲门癌手术,中央手术室内气氛紧张。

财前一走进准备室,护士长便拿着手术衣和手术帽,绕到他身后。财前绷着脸,一言不发,护士为他绑好手术衣上的带子,戴上口罩,为他消毒过的双手戴上薄型橡胶手套。准备就绪后,财前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才站在通往手术室的自动门前。

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走进去,平时在抄读会上负责记录的江川担任第一助手,其他两位助手和麻醉医师也已经就位,一起行礼迎接财前。财前走向手术台,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夹层楼面玻璃围起的观摩室。由于是财前教授,亲自执刀切除贲门癌,观摩室内挤满了医局员。这种座无虚席的盛况,让财前联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官司开庭时,法院旁听席上的人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把这些观摩者赶出去的冲动。

财前再度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病人仰卧在手术台上,他站在病人左侧的中央,也就是操刀者的位置,低头审视着在麻醉作用下放松的腹部,他伸手摸了摸病患肚脐上方的肌肉,表情比往常显得更小心谨慎。

“腹部太硬了,到底是怎么麻醉的?”

他突然喝斥站在病人头部位置的麻醉师。

“但我已经用了足量的肌肉松弛剂,我以为已经够软了……”看到财前一脸不悦,麻醉医师害怕得结巴起来。

“不要自以为是!如果没有充分放松,剖开的部位无法充分张开,手术区就会变小,会影响手术的进行。如果手术时肠子突然飞出来,执刀者怎么受得了!”

平时的他对自己的操刀技术极为自负,绝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然而此时,他却连腹部的放松状态也斤斤计较。

“现在也没办法了。算了,开始动手术,手术刀!”

他向在一旁负责递器械的护士发出命令。雪白的无影灯下,财前专用的特制手术刀发出冷冽的光芒,递到他的手上。剎那间,财前的脑子里闪现出两年前为佐佐木庸平动手术时的情景。安田太一的脸看起来彷佛是佐佐木庸平,白布下仰卧的身体好像突然坐了起来。这种错觉让财前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差一点要往后退。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挑战的心情,令他的手伸向躺在手术台上病患的胸部,将手术刀划向剑状突起的下方。

当财前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割得太深了,红色的鲜血喷洒着流向两侧,比平时的出血量多了许多。财前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出血量的问题,继续将手术刀拉下腹部,但第一刀的错乱感觉仍然残留在刀上,正中切开的刀口变得深浅不一,出血情况十分严重。三位助手讶异地面面相觑,慌忙用止血钳止血后,用开腹钩撑开腹部。

财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触摸着出现在手术区内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腹部器官,确认癌细胞没有转移后,就开始触诊胃部。当他捕捉到猎物时的锐利眼神也不像平时那样充满气魄,财前的脑海里再度浮现佐佐木庸平的幻觉,好像自己正在摆弄的是他的遗骸,这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在他的心头不断堆积。

来到贲门部后,他的右手食指触碰到了肿瘤。他用力翻转小弯侧,果然如同X光片上所看到的,那里有一个胡桃般大小的肿瘤。肿瘤发生的部位、大小和形状虽与佐佐木庸平的情况略有差异,但手术本身和当时一模一样。

“教授,您不舒服吗?”财前的汗珠已经从脖颈滴到胸口,第一助手江川抬头看着他。

“不,没关系!癌症虽然只局限在贲门部位,但已经侵蚀到食道下方,所以,要采取全胃摘除术将整个胃摘除,再将食道下方和肠管连结。”

说完,他第一次抬头看了看手术室墙壁上的挂钟,一点二十分。刚才进入手术室时是一点十一分,只过了不到十分钟而已,但他已浑身疲惫,好像已经动了一个小时的手术,喉咙也干得冒火。

“尖头刀!”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一握住尖头刀,便迅速着手切除胃部。他割断十二指肠的前端,将切口双重缝合后,放回腹腔内,准备拉出食道。他将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环状割开,将手指伸了进去,想要拉出食道,却无法顺利拉出来。

“开腹钩没挂好,再重新挂好!”

财前大声怒骂着,再度将指尖探了进去,拉出食道。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接下来就要割断食道和胃。当财前握着尖头刀碰到食道下方,想要一刀割断时,尖头刀突然从他手上滑落了。剎那间,手术台上病患的身体好像突然后退,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传递器械的护士马上熟练地递上替代的尖头刀,但手术室内已然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像财前教授这样的执刀者,竟然会让手术刀从手上滑落,这让第一助手江川等人都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财前的眼中布满血丝,再度握住尖头刀,谨慎地将尖头刀刀尖放在食道下端,小心翼翼地割断胃和食道,鲜红色的血立刻溅了出来。财前在口罩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手握着切除的胃,那份温热的触感,又让他回想起拿着佐佐木庸平的胃时的感觉,他几乎想将切除的胃一下丢进处置台上的托盘。

“接下来缝合食道和空肠。”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进腹腔,抓住肠子的前端,拉至刚才切除胃时切断的食道切口处,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食道虽然被钳子夹住了,但很容易滑落。一旦缩进纵膈洞的深处,就难以缝合。财前用力拉着食道仔细进行缝合,以免发生缝合不全。当他正准备打最后一个结时,缝线竟然断了。

“啊!”财前忍不住叫了出来。缝合时的断线,代表在打结时用力不当。三名助手早就发现今天的财前不同于以往,从一开始正中切开时的大量出血,到割断食道和胃时滑落尖头刀,乃至在缝合胃和空肠时的线头断掉……这些状况竟然会发生在像财前教授这种名手的身上,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三名助手感觉彷佛有一道黑幕笼罩着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室,他们惴惴不安地看着教授。财前的脸上汗如雨下,身后的护士虽不停地为他拭汗,但他手术衣胸前的部分完全湿了。财前重新缝合,但不再像往常那么大胆利落,反倒像初学者般小心谨慎,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好不容易才缝合结束,脸上早已大汗淋漓。接下来,只要将腹腔内其他器官放回原位,将剖开的腹部皮肤缝合完毕即可。

“手术完成了!”

财前嘶哑着嗓子说完,看一眼时钟,下午四点十六分,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三小时五分钟,比平常多了一个多小时,他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四、五个小时的激烈而漫长的奋战。

“教授,可以将病患送回恢复室吗?”

“对。最近因为一直忙于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所以有点累,让大家担心了。老实说,刚才在手术时,我有点头晕。”

他瞥了一眼观摩室,似乎也是说给观摩者听,然后便像死里逃生般地离开了手术室。

回到教授室后,财前仍然无法摆脱为安田太一动手术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手术后,他在手术室隔壁的浴室沐浴完,连内衣也换了,照理说应该有一种神清气爽的舒服感。然而,回到教授室,喝杯咖啡,抽了雪茄,那种无可名状的压抑仍然挥之不去。

在明亮得令人眩目的手术室中,财前曾感觉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一星期后,上诉审的证人讯问就要开庭了,在割断食道和胃时,尖头刀竟然会从自己的手上滑落,这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想到这里,他立刻拨打桌上的专线电话。

“是我。”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电话彼端即传来庆子懒懒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我?”

“虽然早了点,但我等一下会过去。”

“是吗?今天原本我还想去店里的,那我就在家等你。”

从财前的语气中,庆子知道他是从教授室打的电话,讲个三两句便收了线。

财前唤了隔壁的秘书,交代说要去商讨学术会议选举的事。然后,刻意摆出一副烦恼的神情走出教授室。

车子停在帝冢山的高级公寓前,财前随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闪进电梯,上了五楼。他轻轻地敲了敲庆子的房门,门立刻打开了。庆子身穿一件大V领洋装迎接财前。

“你脸色好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凭着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生的敏感,庆子立刻发现财前的气色不佳。

“没有啦……”财前摇了摇头。

“但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最好休息一下。”

庆子为财前铺好了床,财前却说“帮我倒杯威士忌就好了。”然后便倒在沙发上。

庆子纳闷地凝视着财前:“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学术会议选举遇到什么状况了?”

财前一边喝着冰镇威士忌,一边摇摇头:“不,是手术的事,今天的手术!”

他终于讲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病患动手术时内心的起伏不安。

“当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好像手术台四周躺满了尸体,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术刀。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那,手术顺利吗?”

“嗯。虽然很惊险,但最后还算顺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气。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这个人坏归坏,没想到也有胆小的时候。只不过遇到个外貌神似的病人,就吓成这个样子。话说回来,既然这个病人这么讨厌,不要帮他动手术就好了,为什么还答应下来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虽然百般不愿,但被他说着说着却又不知不觉地答应了。”

“对了,那个柳原医生知道今天手术的事吗?”

“不,那家伙很胆小。连我都吓成这样了,何况是他!我没告诉他。”

“那就好了。既然这次动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样的贲门癌手术,只要手术成功了,或许还可以在上诉审时派上用场。这次可要做好术后处置,别又让他死了。”庆子像母豹般睁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财前更沉着的冷淡语气说道。

“庆子,你这个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坚强。我都快受不了了……”财前说着,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你说些什么呀!我喜欢的财前五郎可是有着机械般精密的双手和坚强毅力的外科医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屹立不动。现在上诉审都快进行到证人讯问的阶段了,你还在说这种丧气话!”庆子不以为然地打断了财前的话,“官司的事,应该已经安排好了吧?”

“对。除了之前的河野律师以外,又多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律师。同时,也仔细侦察了佐佐木那边的动向,避免有对我方不利的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作证。”

“柳原医生是你这里最重要的证人,有没有安排好?”庆子将一双美腿跷在沙发上,喝干了第二杯冰镇威士忌。

“当然。我太忙了,所以,上次拜托我岳丈让他和心斋桥一家大型药局老板的女儿相了亲。”

“‘大海怪’还真有两下子。你用威严压制柳原,再用学位论文做诱饵,‘大海怪’则送个老婆给他,你们真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在手术时还会胡思乱想,真是太好笑了。”庆子一针见血地说道。

财前忽地想起前任教授东贞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医生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终究还是无法忘记因自己误诊而死去的病人,一辈子都将萦绕心头,因此,手握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更要特别警惕。”虽然财前一再告诉自己,那不是误诊,而是自己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发生的意外事故,但总觉得彷佛有一股凉风从缝隙中吹来,是那么的不踏实,因而今天手术时才会发生那样的状况。财前眼神呆滞地默默喝着冰镇威士忌。

“你这样怎么行!上诉审官司才刚开始,你在心理上已经输了。既然你这么心虚,我看,干脆和解好了,用钱来解决,你看怎么样?”庆子语气里带着轻蔑。

庆子这么一说,反而挑起了财前的斗志,他想,用尽任何方法,都一定要在第二审中胜诉。他放下威士忌杯,伸出浓毛大手,一把拉过庆子。

“等一下嘛,我还没拉窗帘呢。”

庆子拉上卧室的窗帘,隔绝了户外明亮的光线。随后,以撩人的姿态迎合着财前:“你可要把丽多酒店那个尿骚味十足的小妞给收拾干净,别把她惹恼了。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已经让你忙不过来了,还有工夫去招惹装傻的女人,你真是笨死了。”

庆子满不在乎地交代完有关加奈子的事,便主动爬上财前的身体。

东家英国式的房间内,冷气的温度调得刚刚好。落地窗外,艳黄色的美人蕉和火红的九重葛在夏日清晨的庭院里争奇斗艳,室内只有十七、八度,感觉十分凉快。

东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袍看着报纸,佐枝子则将饭后冰红茶倒在水晶茶杯中,母亲政子双手捧起放在桌上的照片,说:“这么好的对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对方是有名的私人医院院长的长子,曾留学美国,年龄三十六岁,和三十二岁的你刚好相配。而且,上次相亲的时候,对方每个地方都让人满意,对女性也很尊重,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政子兀自喋喋不休,佐枝子白嫩的双手轻巧地剥着绿葡萄的皮。每剥好一颗葡萄,就醉心地欣赏着新鲜葡萄那份滋润欲滴的美感。

“唯一的缺点,就是听说他有个聪明、厉害的母亲,而且祖母也还健在。但他们已经答应要帮你们买一幢新房子了。”

佐枝子仍然没有搭理母亲。东悠然地抽着雪茄,继续翻他的报纸,政子仍然欲罢不能。

“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不要不说话,快回答我。我最讨厌人家闷不吭声!既不回答,也不说清楚,这算什么态度!”

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佐枝子终于开了口。

“但我不喜欢。”

“你到底不满意对方什么?”

“什么都不满意。从他刻意的装扮,到那种现学现卖的美国式尊重女性的态度,都让我看不顺眼。”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已经三十出头了,对方无论在家世、财产还是在个人背景方面,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对象了呀。”

“母亲,他到底好在哪里?在决定婚姻大事时,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好坏?我可不想用这种肤浅的标准来衡量。上次是因为您整天说个没完,而且还说那并不是相亲,只是陪您去听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团演奏,所以我才一起去的。如果您要问我对这个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经说过了。”

佐枝子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位和里见修二相去甚远的相亲对象的形象。他像电影明星般英俊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翡翠袖扣在他暗色白条纹的西装袖口中若隐若现。

这位在谈吐上一直迎合佐枝子的三十六岁男子曾经留学美国,却喜欢欧洲的古典音乐。

他绝对不适合行医,只不过刚好出生在一个从祖父辈起就开医院的家庭,所以才不得已当上了医生。医生掌握着病人的生命,只有像里见修二这种对生命持无限尊重和认真态度的人才适合当医生。佐枝子的心中充塞着对里见的爱恋与仰慕之情。

政子以一副抱怨的态度看着东:“老公,你别整天看报纸,你也劝劝她……还不都是因为你在当教授时,没有帮佐枝子找一个好人家!”

“我也不是没有留意这件事。”虽然东嘴上没说,其实之前在推举金泽大学的菊川做为自己的继任教授时,就想要让他和佐枝子结婚。

“你老是说这种话,什么‘我并不是没有这么做、我并不是没有这么想’,为什么做事总是这么不干不脆、犹豫不决的呢?”

“我不是犹豫不决,只是不像你那么性急。我凡事都会在深思熟虑后才付诸行动。佐枝子的性格和我也比较像。”

佐枝子看着父亲微笑着,政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佐枝子,前一阵子连续有两封寄给你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像女人写的。那到底是谁啊?”

佐枝子没有回答。

“好像是叫龟山君子。她是谁?”

“什么?龟山君子……”东惊讶地问道。

“佐枝子,该不会是那个病房护士长龟山……”

“没错。前一阵子,我不是去父亲的医院吗?那天我回家出电梯时,刚好看到龟山小姐。我听她说,她知道在财前医生总会诊时发生的事,刚好和那件医疗官司有重大的关联。所以,我拜托她,希望她能在上诉审时担任证人出庭作证。我曾经去她家拜访,但她丈夫极力反对。我还是不肯放弃,一直拚命拜托她,可她还是极力拒绝,我们现在靠写信联络。”

政子的脸色大变:“佐枝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件和我们毫无关系的医疗官司?而且,在谈你的终身大事的重要时期,为什么要去管这种无聊的事?”

然后,她又看着东:“老公,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政子突然将矛头转向东,东一脸错愕地说:“佐枝子,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需要这么做。谁都不愿意去法庭当证人,更何况龟山在财前当上教授后不久就辞职了。既然她已经结婚了,你这样不是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吗?既然你上门拜访过她,而她也拒绝了,就不需要再为难人家了。关口律师和里见经常来找我商量佐佐木一方鉴定人选的事,我也算是间接地在协助他们。我觉得你母亲说得对,你别再管这起官司的事了。”

东在为女儿的安全担心。

“父亲,难道您可以满不在乎地说,这件官司和您完全无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恕我失礼,父亲虽然培养出财前医生这位医术优秀的接班人,但您教过他身为医学家的道德吗?我还在求学时,祖父曾经告诉我,医学家就像三叶草一样,必须兼具医学、医术和医道,无论缺少任何一项,都无法成为优秀的医学家。”

佐枝子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祖父肖像,身为日本外科学界功臣的祖父穿着礼服,胸前佩戴着二等勋章,显得威风凛凛。东一下子语塞,佐枝子继续缓缓说道:“当然,医生也是凡人。但医生是治病救人的特殊行业,必须比一般人具有更崇高的职业道德。如果父亲曾经教导财前医生和其他医局员这种高标准的职业道德,财前医生就不可能成为第一外科的教授,也不会发生眼下这样的事。”

东默默地听着佐枝子的话,他看了看时钟,起身准备前往医院,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教授,有您的特快专递。”

年轻的女佣将寄给东的特快专递放在桌上。东立刻拿起这封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正木彻——是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

东讶异地急忙拆开信封,看完信后,对佐枝子说:“佐枝子,正木副教授准备担任佐佐木方鉴定人,但财前利用K大学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大学的首席理事——他也是法律界的重要人物——向他施压,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执意担任鉴定人,将来可能无法顺利登上原本已经内定的教授宝座,甚至可能会被赶到不入流的医院或研究所去。财前这个人简直太卑鄙了……”东的眼中满是怒火。

“佐枝子,你就继续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会以不同于之前的态度来对付财前。”

东似乎下定了决心。

医师公会顾问律师国平的车缓缓行驶在尼崎沿河工厂林立的小路上,一路寻找着。

在卡车和水泥车川流不息的工业区内,这辆装设冷气的高级房车特别引人注目,家庭主妇和小孩们纷纷从木造住宅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国平正在寻找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担任病房护士长的龟山君子的家。车子沿着河边的路往南开了两个街口后右转,终于看到了三光机械的宿舍,但车子无法再开进去。国平下了车,不停地用麻纱手帕拍打着胸前的尘埃,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站在门口挂着冢口门牌的第五户房子门前。前面的落地窗刚好开着。

“有人在家吗?冢口太太在家吗?”

“在。请问是哪位?”

房里传来一阵炒菜的油烟味,可能正在准备晚餐,一位穿着宽松洋装的女人探出头来。

“请问你以前是不是叫龟山君子?”国平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有什么事吗?”君子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位衣冠楚楚、装扮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果然就是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病房担任护士长的龟山君子,抱歉,这么冒昧登门造访。我有些事想请教你,恕我打扰了。”

国平不等君子回答,便径自走进玄关旁开着电风扇的四迭半房间。

“你辞去病房护士长一职后,护士们和年轻医局员们都称赞你的人品,可见你很受欢迎。”国平面带笑容地说道。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啊,失礼了。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国平。”君子闻言,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其实,相信你也知道,我是为官司的事来找你的。在你担任病房护士长期间,有位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住院。听说,这位病人手术前会诊时,你也刚好在场。”

“嗯……不,我不在场。”

“咦,那就奇怪了。安西医局长把这位病人从住院到死亡期间,曾经参与诊疗和护理的医局员和护士名单都列了出来。我看了那份名单,发现当时你担任病房的护士长,那次教授总会诊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听见过财前教授向柳原医生做出什么指示的。”国平凝视着对方,细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君子虽然否认,但国平没有放过她脸上掠过一丝的抽动。

“如果你当时在场,即使没有完全记住那时的情景,应该也会记得一、两件事吧。身为病房的护士长,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君子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离开那家医院快两年了。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上的事忘得一乾二净……”

说完,她便像海螺闭上口盖一样,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喂,我回来了。肚子好饿,吃饭,吃饭!”

她的丈夫冢口雄吉一路吼着走了进来。君子狼狈地正想起身,国平马上站起身来,冲向玄关。

“您是冢口先生吧?冒昧登门造访,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上了名片,雄吉将满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一丢:“上次是个叫东的医生女儿来,今天换律师了……为什么老是跟我们纠缠不清呢?你们不管来几次都没有用。”

君子在一旁惊慌失措地戳着丈夫的手臂,但为时已晚。雄吉误把国平律师当成是佐佐木的辩护律师了。

“东佐枝子小姐真的来过吗?”国平既惊讶,又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啊,来过两次了。第二次还带了水果来,被我丢了出去。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去为一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的官司当证人,和医生作对没什么好处,我们才不做这种吃亏的事。”他狠狠地撂下这句话。

国平立刻挤出一张笑脸:“不,我不是控告医生的病人家属的律师,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您太太在当护士长时,刚好参与了财前教授的总会诊。我今天来,只是想要提醒您太太,如果她记错了当时的事,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到财前教授,对你们今后也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他的态度虽然恭敬有礼,却是话中有话。他很明显地在暗示,如果君子这么做,将会产生对他们不利的后果。

“刚才冢口先生也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要笨到和医生作对的地步。一旦生了病,医生和病人之间绝对不是平等的关系,而是治疗者和被治疗者的上下级关系。”

他说完后,脸上泛起了笑容。雄吉的脸上倏地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平民百姓在极力维护自身的生活之外,对那些倚仗权势的人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一种厌恶感。

“我们不帮任何人说话!不管谁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帮任何一方作证,你别耗在这里,我们不欢迎你!”

“但是,冢口先生……”

国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立刻被打断了——“我老婆怀孕了,别再烦她了。如果你还不快滚的话,小心我揍你!”

他抡起拳头,肩膀上露出车工工作练就的结实肌肉。国平不禁害怕起来,但还是结舌地说:“不可以动手。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应该动手。那,我就告辞了。”

他以律师的姿态说完,手上还拿着点心盒就走了出去。走出玄关,经过两、三户人家,在光线比较暗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袋,迅速塞进点心盒的包装纸内,再度折返冢口家。

“你怎么又来了?这次又想干吗?”

“不,我忘记把礼物拿给你们了。”

“我们不要这种东西,你带回去!”

“请你不要这么凶嘛。只是一盒点心,聊表心意而已,请你别客气……”他强人所难地说完,像是怕遭到对方拒绝似的快速走出玄关。

国平快步走到车子等候的地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他随即吩咐司机前往堂岛财前妇产科。

车子在财前妇产科旁的住宅前停下,国平一下车,老女佣立刻出门迎接,领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冷气开得很足的和式房间。

身穿白袍的又一一看到国平,便迫不及待地问:“龟山君子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坐在又一身旁的财前五郎也担心地看着国平。国平一边坐下一边说道:“真的好险。东佐枝子竟然去拜托过龟山君子,请她当佐佐木方的证人。”

“什么?东佐枝子……”财前五郎的脸上尽是错愕。

“结果怎么样?”

“龟山君子的丈夫算是那种大老粗型的人,脑筋转不过来。”他把刚才在君子家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财前又一晃着像海怪似的光头,说:“哇,那可真是惊险啊!后天就是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幸好你发现了龟山君子的事,在紧要关头阻止了她。多亏你想得周到,准备了两个信封,一个包一万,一个包五万,在感觉情况不妙时,就拿出五万元的信封塞进点心盒里,而且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名字,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她老公虽然自以为是地唱着高调,但现在这时候可能已经打开点心盒,一看到这五万元,态度绝对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

“不,那家伙很古怪,很可能会把钱退回来。不过,到那时候,我再去找他们公司上头的人,让高层对他施加压力。”

“你认识他们公司的高层吗?”

“对。刚好我在四年前接手过三光机械专利申请的诉讼案件。”

“那就太好了。真不愧是国平律师,有一肚子的锦囊妙计!”又一称心如意地说道。

但财前五郎更想知道龟山君子到底知道多少事:“你觉得龟山到底知道多少?”

“问题就在这里。我虽然问了她好几次,但她一直推说不清楚,忘记了。最后还说什么‘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之后就噤口不说了。财前教授,你认为她知道多少?”国平反问财前。

“虽然那时候龟山的确是病房护士长,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次总会诊时,龟山到底有没有在现场。在教授总会诊时,只要病人的情况出现变化,病房的护士长就会赶过去处理,所以,很可能她是后来才进来的。但即使她进入病房,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我身旁看我诊疗的情况。”

财前突然想到,龟山君子的个性很温顺,颇得前任教授东的赏识,但在自己当上教授后不久她就离职了。对此,他有点不放心。

“龟山君子说,她不会帮任何一方,再说,她也不可能马上出庭作证。对了,上次北方万力料亭那个服务生,应该处理好了吧?”国平再度向又一确认。

“当然搞定了。我上次说了,我又去万力玩了两、三次,暗地里调查五郎举行国际外科学会饯行会那天曾经在场的艺妓和服务生,最后打听到五郎在走廊上打电话时,有一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刚好从他身后走过。我就给了她一点小甜头,封住了她的口,绝对不会有问题。”

当时,财前五郎在饯行会高潮时,接到柳原报告病人病情恶化的电话,他带着醉意回答:“一定是发生了术后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岳丈又一已经谨慎地为他湮灭了这个事实。

“最后,只剩下医学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了。财前教授,你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吧?”

听国平这么一问,财前立刻露出精悍的眼神,点了点头。

“首先,是如果在手术前进行肺部断层摄影,会有怎样结果的问题。为我鉴定的是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幸好,他是这次学术会议选举全国性的候选人。前几天,我亲自跑了一次奈良,告诉他我会为他统合全国性的选票,也请他担任我的鉴定人。所以,他这方面不会有问题。另一方面,准备做佐佐木方鉴定人的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那里,我已经通过他的岳父以及K大学附属医院首席理事,用下任教授的宝座做交换,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那么,在学校方面,柳原医生和金井副教授是我方的重要证人,他们两位该不会有问题吧?”

“当然。柳原医生是死亡病人的主治医师。在我去欧洲期间,金井副教授是代理外科主任,代替我掌管第一外科的医局,并负责督导医局员,所以,他同样负有相当的责任,不可能乱说话。况且我平时就很注意这两个人,尤其金井副教授是证人讯问中第一个出庭的证人,我已经和他讨论得很详细了。”

财前神情自若地微笑着。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护士打开了拉门。

“医生,加岛屋的媳妇已经开始阵痛了,请你过来看一下。”

护士报告了大阪一家百年老店老板的夫人的情况,又一并没有起身,反而吩咐护士说:“不用紧张。那个媳妇每次都叫得很大声。”

“但她一直要求帮她打针,我们根本劝不动她。”

“她还真会找麻烦。阵痛的时候,哪有什么针好打的?如果她那么喜欢打针的话,就给她打一针维他命,让她安心吧。”他吩咐完,再度转过头来面对国平。

“真的很抱歉。我们继续讨论官司的事。除了证人以外,鉴定人方面也已经安排妥当了,再加上有国平律师这么能干的律师,第二审绝对是赢定了!来,我敬你一杯。最近一直忙着处理那桩贪污官司的河野律师应该也快归队了吧?”

他喜形于色地为国平律师斟酒。

位于芦屋川山边的东家二楼书房内,夜晚的自然凉风吹了进来,比开冷气还凉快。

东穿着夏季和服,正在整理书桌上的书籍。

“金井,欢迎欢迎,你好久没来家里了。”

以前堆满有关肺癌和致癌理论书籍的桌子上,如今放满了医疗行政和医院管理相关的书籍。金井瞥了一眼桌上的书,行了一礼后,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

“难得来家里,别那么紧张,放轻松点。”

金井虽然追随东专攻胸腔外科,也颇受东的赏识,但在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中却临阵倒戈,向财前派靠拢之后,财前也论功行赏地让他当上了副教授。听到东这么说,金井内心的这份痛苦使他更为坐立难安。而且,在东担任教授的时代,造访东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如今这种门庭冷清的景象,也令金井心情沉重。

“最近医局怎么样?”东努力使金井放松下来。

“毕竟我们医局的人很多,难免会有许多不满。虽然我有时候会提出一些建议,但……”

“是不是财前听不进去?”

“也不是这么说,但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这帮人老是跟前跑后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点无法发挥。”他不由得吐露出内心的不快。

“佃最近怎么样?他的个性很机灵,带人应该没有问题。但他好像不太用功,他能胜任讲师的职务吗?”

“这方面有财前教授罩着他,所以没有问题。可是只要教授一声令下,他总会把事情做得有点过头,今天也……”

金井话说到一半,便陷入了沉默。佃最近一星期以来,带着三位选举专属的医局员潜入奈良、和歌山等兄弟学校和兄弟医院,为学术会议选举拉票。今天晚上更深入敌后,单独潜入三重大学,争取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选票。但金井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正在含糊其辞时,门被推开了。

“金井先生,好久不见了。”佐枝子一身清爽的蓝色夏季和服,端着饮料走了进来。

“彼此彼此,久未上门问候,请你不要客气……”金井立刻起身。

高高瘦瘦的金井显得有点局促,佐枝子白皙的脸庞上绽开了笑容。

“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很久没来了,请多留一会儿,我父亲会很高兴。”

她为金井和父亲倒了啤酒后,便悄悄地退出房间。她宛如一阵轻风,离开后,房间仍然飘散着清爽、柔和的空气。金井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找我有什么事?”

东喝完了杯中的啤酒,说:“不为别的,后天就是财前那件官司的证人讯问,你有什么想法?”

金井原本略微放松的脸再度紧绷起来。

“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我被任命为代理外科主任,负责门诊、病房会诊和督导医局员。这次的事不仅事关财前教授,也和我个人息息相关。”

“嗯,这点我了解,但这和财前可能误诊病人是两回事。万一他真的是误诊的话,你应该以医学的观点说实话。医生最好不要误诊,但毕竟医生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绝对没有误诊。当发生误诊时,如何处理便考验着这个医生的医德,也关系到医学的进步。尤其你专攻的是胸腔外科,如果在上诉审第一个争议点中,也就是关于胸部X光片的阴影问题上做出伪证或错误的证词,很可能因此否定了你十多年来持续进行的研究成果。”

金井低着头,沉默不语。

“金井,我知道你担心万一自己说了实话,会失去副教授的职位,对不对?但在这次上诉审中,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

金井惊讶地抬起了头:“但是,财前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的支持下,用尽各种手段,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邀请了一流大学著名教授担任医学鉴定人,我不认为有败诉的可能……”他难以置信地回答。

东放下了啤酒杯,说:“原告的律师在第一审时对医学一窍不通,但这一年半来,他拜访了许多专家,也曾经来向我请教,提出许多第一审时根本不曾想到的问题。同时,有些医学家愿意从促进医学进步的立场接受病人一方的委托担任鉴定。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在研究胃癌转移到肺部方面成绩相当优秀,他就是其中的一位。”

“正木副教授要担任鉴定人吗?果然是……”金井吃惊地反问道。

“绝对不会错。是关口律师拜托我把正木副教授介绍给他的,但财前却看准了对方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大学同时是法律界的大老的首席理事向正木副教授施压,这些都是正木写信告诉我的。但正木副教授说,他纯粹是站在医学的立场,勇敢地站出来做鉴定人的。另外,大河内教授也会再度担任上诉人一方的鉴定人,出庭阐述病理解剖的结果。所以,你不要满脑子以为财前在上诉审中也会胜诉,在日后采取行动时,也要考虑到财前万一败诉的情况。”

金井的脸色逐渐转变:“教授,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不到宣判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判决的结果。但我站在以前曾经直接指导过你的立场,为你的将来担心。所以,才特地在证人讯问之前和你聊一聊这个问题。”

在第一审时,东因为在教授选举中和财前有复杂的利害关系,所以无法担任原告一方的鉴定人,得以在一旁袖手旁观,他也曾为此感到庆幸。但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旁观者,而要和女儿佐枝子站在同一阵线了。

晚上十点过后,佃走进三重大学的校门,来到医学部大楼前。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没人后才上了楼梯。虽然他已经蹑手蹑脚地轻声走路,但每走一步,老旧的木造地板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佃索性脱掉鞋子,只穿袜子一路小跑跑到外科三宅副教授的办公室前。推开门,立刻看到在消化道学会中已熟识的三宅正在等他。

“没有被别人看到吧?”

“当然。你看我是这样来的……”

他拎起鞋子给对方看。三宅终于放心地关上门,并把门反锁。这间副教授室只是徒有虚名,三坪左右的房间内塞满了桌子、椅子、书架和文件夹。天花板很低,上面布满漏雨的污渍,玻璃窗的窗框也歪了,夹着雨丝的风从窗框中窜了进来。

“耳闻不如一见,这幢房子是不是让你吓了一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大学,几乎都是利用以前部队的宿舍或学校建筑当做校舍,只是幸好这里没有冤死的亡魂出来吓人。和浪速大学新建的大楼相比,简直有着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差别。”

看三宅那酸溜溜的口气,他的确很像这间老旧而阴森的房间的主人。

“不,看到这间研究室,真让我们感到汗颜。您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在设备也不齐全的环境下,还经常在学会中发表优秀的研究成果,真让人佩服。”

佃夸张地称赞道,并将带来的“约翰走路”威士忌放在桌上,三宅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高级舶来品——在浪速大学的医局里,随时都会有五、六瓶病人送的“约翰走路”。三宅随即拿来杯子。

“佃先生,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见面,比在小餐馆或酒吧见面安全多了。”

三宅看着漆黑的窗外。透过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窗帘的缝隙,隐约可见灯光下雨水淋湿的病房大楼。佃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被赶到了地方大学的医学部,差点伤感起来,但想到自己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潜入对方阵营,立刻鼓起如簧之舌。

“三宅副教授想得真周到,在这里就不需要在意服务生和公关小姐,可以放心地说悄悄话了。对了,上次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一个月前,曾经秘密地写信和打电话给三宅,请他帮忙拉三重大学选票的事。三宅贪恋不舍地品尝着威士忌,皱了皱眉头说:“这件事很伤脑筋。我好不容易私下向有权投票的人拉票,可是前天,我们教授突然在医局露脸,并指示医局长说,我们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大家都要投神纳教授的票。”

“之前不是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吗?后来怎么样?”佃着急地问道。

“我们教授在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所以,那些现实的医局员表面上满口答应,但私底下答应我的那些人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们也会继续协助财前教授拉票。”

“是吗?三宅副教授,看来我们找对人了,多亏我们之前一再拜托你。”佃为三宅倒着威士忌。

“佃先生,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教授、副教授,你为什么会偏偏选到我?”三宅的语气中,似乎透露出有点后悔当初答应佃的意思。

佃注视着胆小而沉闷的三宅,说:“三宅副教授,就像你自己刚才也提到的,你们教授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至于继任的教授人选是由副教授的你升格,还是由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目前刚好处于十分微妙的状况。”

“但这只是我们校内的问题,怎么会和学术会议选举扯上关系……”三宅不解地侧着头。

佃将自己坐的椅子往三宅挪了挪:“像副教授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们的用意吗?”佃故意吊足了三宅的胃口。

“你也知道,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吃得开,你在学会或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时,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堂堂的三重大学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展露锋芒。藉以阻止洛北大学的人空降到贵校当教授,进而协助你顺利当上教授。所以,希望你在这次学术会议选举中,尽可能多拉一些三重大学的选票。”

只要财前在外科学会发挥一点影响,当遇到有相同的研究内容要发表时,可以轻而易举让受他赏识的人先行发表或是增加发表时间,如此,就能树立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的地位,而这的确有助于争取下一任的教授职务。三宅对这个堂而皇之的大交易显得有点犹豫,沉默了片刻:“你怎么知道洛北大学的讲师会空降到我们学校?”三宅谨慎地问道。

佃露出眼看着鱼儿快要上钩的眼神说明道:“滋贺大学和你们一样,也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今年七月,我像往年一样带学生去琵琶湖畔的坚田进行暑期实习时,刚好遇到滋贺大学研修班的人,我是听他们说的。”

佃告诉三宅,最近有一位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到滋贺大学当生物化学教授,而这样的人事安排完全是为了帮洛北大学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拉票所做的布局,滋贺大学的年轻副教授和讲师们十分气愤地说,洛北大学的手法太龌龊了。他们还说,洛北大学一定还会再用这种手法,插手各兄弟学校的教授任命,下一个应该就轮到三重大学了。

佃看到三宅酒气微醺的脸上显得愈来愈激动了,便乘胜追击:“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本来就是洛北大学毕业的,和洛北大学的关系很密切,浪速大学不太方便插手干预。但你们的医学部长是名古屋大学毕业的,名古屋大学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属于中部地区,有很多事情还有努力的空间。而且我们也听说你是继任教授的热门人选,却得和来自洛北大学的空降部队竞争,如果你能协助浪速大学拉票,财前教授绝对会在外科学会中拉你一把,让你在教授选举时处于有利的地位。”

正当他滔滔不绝地想一口气说完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佃和三宅面面相觑,酒一下子就醒了。

“哪一位?”三宅竭力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副教授,您还在吗?我是警卫,我看到灯还亮着,所以过来看一下。”

“哦,原来是警卫大叔,辛苦了。我还在忙,等会儿就离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回答道。等警卫走远时,佃又为两人的杯中斟满了酒,想重拾酒兴。三宅喝着酒,回想着刚才佃的话。

“是吗?我也对滋贺大学的那则人事安排感到纳闷,原来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动的手脚!这么说来,我们学校还比较幸运,在十一月底的学术会议选举以前没有教授退休,他们才没有采取像滋贺大学那样露骨的安排……”

三宅显得忍无可忍,他满腔怒气地接着说道:“佃先生,既然我们已经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就不必理会我们教授的想法。我会采取隐蔽作战的方式,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话又说回来,虽然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有实力,可以在外科学会拉我一把,但本校毕竟是洛北大学旗下的学校,只要我走错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所以,还要请你们多多关照。”他再三叮咛着。

“大家的立场都一样。我深入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敌阵和你谈妥了一些事,如果到了投票的关键时刻,你们却临阵倒戈,把票投给洛北大学,不仅会使我们的票数比原先预估的大幅减少,而且,更因为你们是把票投给对方,一来一回,就会相差很多。”

“我了解。投票日是十一月三十日,在投票日前十天左右,我至少会整合二百张选票给你。”

“那我这趟深入敌后的行动就太值得了,这是财前教授给各位医局员的一点慰劳。”

佃把昨天从财前的存折里提领出的十万现金装在信封袋内,放在桌上。他举起威士忌酒杯,三宅也同样举起杯子。深夜,这两个人在破旧的校舍内,为学术会议选举买票成功干了一杯。

财前五郎躺在教授室窗边那座崭新的贵妃椅上,他将腿搭在椅架上,尽情放松刚做完一台肝癌手术的疲惫身体。

贵妃椅柔软的真皮内胆填满了羽绒,松松软软的,躺起来特别舒服,椅背和扶手上都镶着凸显木纹之美的巴西花梨木——这张贵妃椅是造型和功能的完美结合,是一位病患同时也是财前的特诊病人的关西财界大老为了答谢财前帮他动手术而特地赠送的。美国和欧洲大医院的教授级医生,动完手术后都会躺在这种椅子上休息。想到这里,财前便觉得这张价值二十多万的椅子躺起来更加舒适,但想到明天就是上诉审证人讯问的开庭日期,愉快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这时,一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财前叫柳原五点到教授室来一趟,一定是他来了。

“进来。”

柳原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不敢正视财前,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拘谨。

“上次相亲的事怎么样?”

财前以轻松的口吻问起相亲的事,试图使柳原放松心情。柳原立刻涨红了脸,嘀嘀咕咕地蠕动了几下嘴巴,低着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这样……但对方是野田药局,那家店很大。我只不过是个乡下穷……”

财前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更要把握这个机会。我虽然不知道你对结婚抱持着什么态度,但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自己看看我们医局的六十位医局员前辈就知道,如果你将来想要当上讲师和副教授,光靠头脑是不行的。住在破旧的公寓里,靠夫妻两个人辛苦赚钱才能养家餬口,那么即使能够当一名医生,也当不了医学家。”

的确有许多医局员虽然脑筋很聪明,但必须靠打工维持生计,最后只得离开大学这个做研究的地方。

“我听我老丈人说,对方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也很有魅力,不是吗?”

柳原顿时面红耳赤。他回忆起相亲时看到的野田华子的丰唇,激发了内心的生理冲动。

“搞什么,害我担心了半天。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也很满意嘛,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财前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对了,你的学位论文写得还顺利吗?”

“数据实在太多了,简直无从着手,很难总结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

“对,你的《从呼吸循环机能的角度探讨高龄手术病患的处置治疗》的确是个不太起眼的主题,要是没抓住重点,就很难写得下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集中精力写论文,明天的上诉审证人讯问不必放在心上。你身为病人的主治医师,只要说出和第一审相同的证词就好了。”

财前不露痕迹地说道。柳原这才了解财前把自己叫到教授室的真正用意。他先提起学位论文当做诱饵,真正的用意是命令他作证时必须说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证词。柳原的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对我刚才的指示有什么疑问吗?”财前的话中充满了掌握学位论文生杀大权者的威吓。

“不,我了解教授的指示了。”柳原面色惨白地行了礼,离开了教授室。

柳原走后,财前看了一下腕表,穿上上衣,走出教授室。他搭上停在医院玄关前的车子,前往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金井副教授和佃讲师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在丽多门口下了车,侍者立刻带偶尔前来消费的财前走向里面的包厢座位。

“教授,怎么这么晚才来?”耳边传来带着鼻音的妩媚声音,加奈子靠了过来。

“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客人来了没有?”

“来了,就在那里。你们要快一点说完,等一下要陪我。”

财前看了看里面的包厢座位,金井副教授不谙风雅地端坐着,显得格格不入,一旁是今天风尘仆仆从三重县赶回来的佃讲师,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财前坐在两个人的面前,金井和佃立刻正襟危坐。

“不用了,这种地方不需要礼数周到。金井,自从我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后,在诊疗工作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有佃,选举事务都是你在帮我张罗。今天晚上找你们来,是为了犒赏你们,尽管放轻松。来,给金井君调纯酒,我和佃要喝冰镇威士忌。”

财前吩咐完,便让加奈子坐在自己旁边,又为金井和佃分别安排了公关小姐。

当酒端上来时,佃说:“教授,刚才我老爸打电话给我,说西宫医师公会拉到的票比预期的更多。我今天早晨向您报告的三重大学的事和我父亲的这通电话,让我今天晚上的心情特别好。”

佃讨好着财前。佃老家的人在西宫开了家大型外科医院,他父亲是西宫医师公会的实力派。

“这么看来,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掌握得不错。除了大阪以外,奈良、和歌山方面的成绩也不错,比原先预估的理想。但关键的兄弟大学和兄弟医院方面,好像还没有进展。”财前侧着头思考着。

“教授选举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或是目前担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前任东教授,这些人可能会从中作梗吧。”佃露出机灵的眼神。

“很有可能。金井,你是东教授在学问上的嫡系弟子,你们有时候可能会在学会或是其他场合遇到,你认为怎么样?”财前举着杯子问道。

昨晚才去过东家的金井显得有点慌乱,他说:“最近很少有机会看到他,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财前虽然感觉到金井不寻常的样子,但想到今天晚上的目的主要是谈明天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便又让公关小姐帮他倒酒。

“算了,今天晚上不谈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来,金井,再喝一杯。”

“但我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今天晚上不能喝太多。”

向来酒量很好的金井难得地推辞着,佃立刻在一旁敲着边鼓:“对了,金井副教授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不过对方只是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律师,他的讯问也没什么好怕的。”

佃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财前觉得单独邀金井显得不自然,所以才找他来作陪。

听到佃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着,财前也不露痕迹地叮嘱道:“但千万不能大意。既然对方上诉了,就代表他们也有了相当的准备。金井,你是第一个出庭证人,要把握我们之前讨论好的重点。”

“教授,这次真的能胜诉吗?”昨天晚上在东教授家时,东告诉他说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此时,他谨慎地问着财前。

“那当然,我们找了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等一派阵容强大的鉴定人,而且,打官司通常是第一审的判决最严格。愈往上,打到上诉审,甚至打到最高法院,法院愈会顾及到官司对社会的影响,判决结果也愈会稳妥。所以,你不必担心!对了,来高兴一下,跳个舞吧。”

财前故意信心十足地说,金井推辞说不会跳舞,但财前还是硬找了一位高挑的公关小姐给他,自己则拉着加奈子进了舞池。

乐团开始演奏《圣路易斯蓝调》,次中音萨克斯风的乐音响彻了舞池。

“我明天也要去看开庭。”加奈子猫一样的柔软身体紧贴着财前,调皮地说道。

“别说得好像去看电影或看戏一样,那可是开庭。”

“凡是我没看过的事,我都想见识一下,我从来没有看过开庭。”

“我说不行就不行。”

财前说完,抬起了头,突然在转动的反射球上看到一张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人的脸。财前不禁停下脚步,定睛端详着,那张脸却在剎那间消失于光影之中。虽然只是错觉而已,但他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兆。财前用力抱紧加奈子,转入舞池中央,似乎想藉此抛开这不祥之感。

当他们转进舞池中央,加奈子的娇躯贴着财前,撒娇地问:“我明天还是想要去看看,可不可以嘛?”

“别说傻话了。你也听到我刚才和金井、佃说了,现在正是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挤在一起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所以,你明天绝对不能去。”

“那,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出去玩……”

“这怎么行,明天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了……”

“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带我出去玩,我明天就去看开庭,也会整天打电话去你学校。”

说完,她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抬。她撅嘴的样子虽然很可爱,但如果处理不当,这张小嘴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会说出来。

“那,我不能过夜,只能去近一点的地方,你想去哪里?”

“好吧,那我就忍耐一下,去滨甲子园附近就好了,开车去那里只要四十分钟就到了。”

加奈子乐不可支地说,财前却想起了鹈饲医学部长的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庆子说的没错,必须搞定这个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的二十一岁小妞。今天晚上先暂时安抚她一下,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前,要让她安分一点。

滨甲子园饭店的窗外波涛起伏,室内只开着一盏夜灯,昏暗的灯光下,财前重重地仰躺在床上,一手抱着像猫一般柔软的加奈子,感受着欢爱之后的慵懒虚脱和残余的情欲热潮。加奈子像花瓣一样的双唇抵在财前的胸前。

“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之前真的不能再见面了吗?”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在学术会议选举期间,如果不注意点,经常会因为女人的事遭到黑函检举,所以,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之前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的秘密。今天晚上,我也是陪着金井先生和佃先生到最后,我们分头来这里会合的。以后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的。”加奈子扭动着身体,似乎并不想顺从财前的意思。

“丽多酒店经常有药厂的人出入,当初我也是因为和药厂的人去店里,才会认识你。况且,许多大学医学部的人也常去那里,还是小心为妙。”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我们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吗?我喜欢你身上那消毒水和着鲜血的味道,你在床上的时候也还是外科医生。”

她举起财前的大手放在鼻子前嗅个不停。今晚的欢爱不仅没有摆平加奈子,反而让她愈陷愈深,财前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拜托你,你要听话。至少在十一月三十日学术会议选举之前,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财前爱抚着加奈子,加奈子立刻瞪大杏眼,端详财前片刻,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那好,我们来约法三章。”

“什么约法三章?”财前一时摸不着头绪。加奈子翘起的嘴唇突然往前一撅,这是她得意时特有的表情:“如果你官司和选举双双获胜,每个月就要用二十万包养我。如果只赢一个,价格就减半。”

“包养,你……”财前真的不知所措了。

“你包养我,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加奈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但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作决定。况且,你还这么年轻……”财前五郎觉得事态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关系,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那种才貌双全的公关小姐,所以不够资格?”

财前吓了一大跳,但仍然保持镇定地说:“但是,你只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和三十一还不都一样。如果你不和我约法三章,我就让你不得安宁。”

“你这根本是恐吓。”

“我才不管什么恐不恐吓的。如果你和我约法三章,我就乖乖地等到你官司和选举结束;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柔软的长发往财前脖子上绕,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年轻女子特有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暗自思忖着,每个月二十万的价格显然太高了,但只要加奈子肯乖乖听话,自己就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目前暂且答应她吧。

“好,那就按你说的约法三章,但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结束前,你绝对不能给我惹麻烦。”

“那当然,万一你出了什么问题,对我也没有好处。这段时间,我会找个年轻男人玩一玩,反正只剩下四个月了……”加奈子扳着手指期盼着。

财前思索着,自己必须在这四个月内为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浴血奋战。想到这里他再度粗暴地将加奈子的身躯压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下,想把那些烦恼抛在脑后。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灯火通明,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佐佐木信平难掩内心的紧张和不安,正听着关口律师的谈话。经过漫长的书面审理准备程序,明天终于要开始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关口律师一边概述至今为止十几次书面审理的经过,一边担心地看着佐佐木良江。

丸高纤维趁星期天佐佐木商店人手不足的时候,突然上门搬走了货品。自从佐佐木商店遭到这种名为“珍珠港袭击”的恶劣手段催债后,良江比之前更显憔悴,瘦削的脖颈上的增添了许多银丝,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佐佐木太太,你还好吧?如果累的话,可以躺在这张长椅上休息一下。”关口指了指前面的长椅说道。

“大嫂,虽然这样对律师有点失礼,但最近两、三天,你的气色很不好,也常常喘不过气来,还是躺一下吧。”

庸平的亲弟弟信平经营针织品生意,从第一审起,就和良江等家属齐心协力地打这场官司。此时,他担心着大嫂的身体,良江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关口律师,请你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舒服,就不要客气,尽管躺下来休息。”关口亲切地关心道。

“那我来说明一下上诉审的争议点。基本上我们的主张和第一审大同小异,但由于当时我们的医学知识不够充足,所以漏失了一些问题点和原本应该追究的责任。在第一审后的调查过程中,我已经针对这些问题取得相关的医学证据,足以证明对方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

关口点了一根烟,思考着如何让佐佐木良江等人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首先,第一个争议点,就是手术前肺部检查的问题。虽然肺部X光片中出现了无法鉴别的阴影,但财前被告却没有做断层摄影检查,导致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第二,是化学疗法的问题,如果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发现有癌细胞转移,就可以在手术后使用化学疗法,抑制转移灶的恶化。但由于对方没有做,致使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加速病患死亡;第三,虽然此次是针对有转移灶的胃癌动手术,却没有在手术后将切除的胃做病理检查,导致无法确认转移灶,这个处置也有疏失;第四,在手术后一星期病患呼吸困难时,照理说必须立刻做X光检查,却因为对方的怠慢,误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对呼吸困难的症状缺乏适当的处置,更进一步加速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亡。以上四点就是这次上诉审的争议点。”

关口的语气虽然十分平静,但这段期间他发挥了极大的忍耐力,凭着一股热情,爬过医学界厚实的围墙,撬开医学家贝壳般紧闭的嘴,也为此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听了关口的说明,良江沉默片刻,似乎在内心反思关口的话,然后抬起了头。

“律师,我丈夫是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漏做了那么多医生该做的事,所以才死的吗?”她奋力嘶吼着,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对。我在上诉审中和财前他们对决的关键,就在于原本有三次机会——也就是在术前的断层摄影、术后的病理检验和呼吸困难时做X光检查——这些都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无论在哪一个阶段,财前教授都没有做到原本必须做的检查,因此没有对转移灶采取适当处置,导致了庸平先生的死。对此,我将彻底追究。”他的语气坚定有力。

“其次是上诉审时,要向对方请求损害赔偿金额的问题。在第一审前,我们曾经按照以下的方式计算——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时的收入,按他身为商店老板的月薪二十一万,以及每年两次的奖金二百一十万来计算,年度总收入为四百六十二万元左右,再乘以霍夫曼系数,计算出如果他活下来的话,预期收入为三千七百五十五万元,再加上针对家属承受痛苦所提出的精神赔偿,总计为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元。但实际的问题是,一个国立大学教授的收入,可能无法支付三千九百五十五万的金额。当时考虑到,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将赔偿金额设定在对方有能力支付的范围内,让对方全额接受,这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因此,包含精神赔偿在内,总计提出了八百万元的赔偿金额。这次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不知道你们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关口为了推翻第一审判决,四处奔波搜集医学资料和证据,但对于损害赔偿的问题,一直没有时间和良江他们做最后的沟通。

信平看了看良江,说:“我曾经和我大嫂谈过这个问题。自从我大哥死后,店里的经营状况奇惨无比,而且,我们曾在报纸上看到某件交通意外的官司,原告提出了一亿元的赔偿额。所以,这次我们很想增加求偿金额。实际的情况是,我们至今还没有付清您为我们前往东京和北海道的工作费、住宿费等旅费,以及搜集医学资料的相关费用。况且,委托鉴定人,也必须给对方一个人五万元。但是,即使我们现在提出八百万以上的赔偿金额,却可能连印花费都付不出来……”

至今为止,关口已经代垫了近二十万的出差费、资料搜集等费用,而向对方请求高额赔偿,相应地,印花费用也会增加。以佐佐木商店目前的经营状况来看,似乎无力承担这些费用。

“对。基本上我也赞成提高金额,但八百万的请求额需要六万元的印花费,假设请求三千万赔偿,光是印花费就超过二十万。所以,目前暂时不要决定金额,可以视官司的发展以及是否能够筹措到钱而定。反正只要在官司结束前提出求偿金额就可以了。”

“律师,谢谢您总是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还让您为我们担心钱的事,实在很抱歉。”良江含泪致歉,信平也低垂着头。

“不用在意这些事。明天是第一次证人讯问,信平先生要做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出庭。为了证明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佐佐木商店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在明天的主讯问中,我会问得很深入,请你好好回答。”

“好,我了解。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中小企业的老板一死,经营会变得多么困难。但听说对方这次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这两位律师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极力找我麻烦,对我们不利。光想到这一点,就让我信心大减。”信平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两位律师的确很厉害,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为难我们,这的确让人担心。不过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的主张不像财前那样是以谎言堆砌而成的,我们要求的是正义公理,只要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落入对方的陷阱,就会无所畏惧。”

关口鼓励着信平,信平回答道:“我知道了。我会坚定信心出庭作证。但除了我以外,其他证人和鉴定人都没问题吧?”

“里见医生当然没有问题。浪速大学的大河内教授也欣然同意再度出庭。至于龟山君子,她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刚好听到财前教授驳斥柳原医生,说没必要做断层摄影,所以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但她目前还没有答应出庭作证。东教授的女儿说,她会不厌其烦地去拜托她,极力说服她出庭作证。另一方面,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虽然他承受了来自K大学高层的压力,但既然他已经答应要做鉴定人,就会从纯医学的立场进行鉴定;北海道大学研究化学疗法的长谷部教授也应该很有希望。”

听关口这么说,良江突然倾身向前:“律师,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可以证明那个倚仗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势、名为财前的冷酷医生误诊,我们可以胜诉,对不对?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输了吧?万一又输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良江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憔悴而深陷的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万一又输的话……关口也有同样的想法。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股不安。关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到良江他们无助地望着自己,他几乎不敢正视。

“上诉审是申张我们的正义主张,也是在官司中胜诉的最后手段。而且,这次的判决很可能成为日后医疗纠纷官司的判例,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也不可以输!”

关口坚毅的口吻强调,他不仅是说给佐佐木良江和信平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大阪高等法院的走廊上,出现了河野、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又一的身影,佃讲师也紧跟在后。他们一派轻松地走向民事三十四号法庭。因为国平刚才去过书记官室,听说关口律师尚未提出龟山君子的证人申请,而财前这方面早已提出佃讲师与放射科护士等证人申请。

河野律师洋洋得意地说:“只怪关口律师操之过急,反倒弄巧成拙啊!”

国平想道,向龟山君子丈夫的公司施压果然一举奏效。她曾表示不愿意靠拢任何一方,看来她所言不假,不打算替任何一方作证。国平想到这儿,便快步走向法庭。

法庭内,书记官与法警早已各就各位,旁听席上则挤满了旁听民众。旁听人群中,依旧可见里见的身影,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坐在他附近,柳原则躲在旁听席后方不起眼的角落。

下午一点,开庭时间一到,审判长与两位陪审法官陆续就坐。审判长宣布开庭,河野身旁的国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请:“我方要求传讯被上诉人证人,浪速大学讲师佃友博先生。”

审判长确认上诉人的律师关口并未提出异议之后,宣布:“现在开始进行被上诉人证人讯问。”

自认辩才无碍的佃讲师一听到宣布,便站上证人台。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时,你在第一外科担任什么职务?”

“讲师。”

“那么,你认识本案的病患,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是的,我认识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当时,我随财前教授做总会诊,自己也曾至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所以认识他。”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时,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当时,财前教授只凭两张X光片便诊断出病患的早期贲门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读能力,同时更深刻地体认到,医生面对癌症时,所需肩负的重大责任与恐惧。因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我恐怕无法只凭两张X光片,立即诊断出贲门癌。不仅是我,即使是研究医院的消化器官专科医生,我想多半也无法一眼看穿吧。我从心底替这位病患感到庆幸。”

佃讲师的答辩口齿清晰,犹如法庭戏里的演员,台词倒背如流。

“了解。原来财前教授拥有如此高超的判读能力。那么,你是否记得财前教授当时看了病患的X光片之后,说过什么话?”

“我记得,教授一看到X光片就说左肺有一个阴影。其实大多数的医局员完全看不出这个阴影在哪儿,只是一味地伸长脖子想看清X光片,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时教授说,病患有结核病史,所以这个阴影可能是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转移灶。”

他的证词,与第一次出庭应讯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辙。

“所以教授为了确认是否为癌症转移灶,要求你们进行断层摄影吗?”

“不,当时他没有特别指示。”

“那么,主治医师柳原可曾针对断层摄影,提出过任何要求?”国平律师巧妙地触及到了问题核心。

“我可以断言,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实。不过,大约三天后,财前教授有篇论文需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为了提交这篇论文的德文翻译,我前往教授室找财前教授。记得当时教授对我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替那位贲门癌病患进行胸部阴影的断层摄影,并麻烦我去申请。当时我很纳闷,明明就是肺结核的瘢痕,何必大费周章地做断层摄影?”佃讲师撒谎不打草稿,对答如流。

“也就是说,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针对这项问题做进一步的检查,是吗?”国平立即回应。

“是的。”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这是为什么?冒昧请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请?”

“不,当时我立刻拨电话到放射科,请一位叫冈田的护士准备,以便随时进行冲片。但是,当时财前教授为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工作堆积如山。后来,他也说,那么小的阴影即使进行断层摄影,以他过去的经验,一张平面照片也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断层摄影,我也转达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国平希望这段事实能够加深审判长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结束讯问,转而向审判长说:“财前教授曾提出断层摄影的申请,这项事实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为了证明佃讲师的证词,我申请传唤当时接到佃讲师电话的当事人冈田道子为我方的证人,并继续进行证人讯问。”

法庭上,俨然上演着国平的个人秀。

“上诉人的律师,你们愿意接受吗?”

审判长询问关口,关口没有理由反对,只好无奈地回答:“愿意。”

审判长命证人入庭。

穿着水蓝色套装,戴着红框眼镜的年轻护士站到证人席前。审判长依照惯例,确认证人身份,并请证人宣誓。

国平为了缓和护士紧绷的情绪,语气亲切地问道:“你记得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佃讲师打来的电话吗?”

“记得,当天我在柜台接到佃讲师来电。”

“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我不太记得详细内容,不过我记得当时他说,今天或明天,可能需进行胸部的断层摄影,需要立即冲片。他要求我准备冲片。”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要求取消的?”

“时间相隔有点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两天后吧。”

“是吗?那么。佃讲师申请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没错吧?”

国平刻意加强语气,并简短结束讯问。半途杀出的护士证人,让关口措手不及,他更担心至今尚未出现的龟山君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请东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然而依旧迟迟未见人影,关口开始忐忑不安。

“上诉人的律师,你是否需要针对佃与冈田两位证人进行讯问呢?”审判长询问关口。

“是的。我想向两位证人提出几项疑问。”

关口起身之后,首先针对佃讲师提出反对讯问。

“刚才你说,教授总会诊时,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柳原,并未提出任何有关断层摄影的要求,这是事实吗?”关口直视佃讲师的眼睛问道。

“当然是事实,柳原真的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是吗?你是否记错了呢?”

“不,我绝对不会记错。柳原绝对没有针对断层摄影提出任何要求。”

“绝对……是吗?你说绝对,我会牢牢记住你这句话。”关口措辞强烈地质疑佃讲师的回答,并结束讯问。他的用意是为了确立佃讲师的假证词。

“接下来,我要讯问证人冈田道子。”

关口面对戴着红框眼镜的圆脸护士问道:“刚才听你的证词,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却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真是令人佩服。我想请问一下,佃讲师拨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你是否记得还有哪些医生申请断层摄影呢?”

“这……我……不过,那天的工作比往常繁重,这是事实。”

“那么,你为什么只记得佃讲师的电话呢?”

冈田道子微露困惑,说道:“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心想,从今天起,我要变成大人了,所以发誓要好好表现。就在那时,佃讲师骂我说‘别总是慢吞吞的,要是再继续拖拖拉拉,就别干护士了!’我忍不住掉下眼泪,从此我就有个绰号叫‘爱哭鬼护士’,还常被人嘲笑,所以我特别记得他那一通电话。”

护士率真的语气,看得出她所言不假。但是,关口依旧怀疑,被上诉人可能在与护士毫不相关之处暗地搞鬼。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担心龟山君子,她早该抵达法庭了,至今却尚未现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在此紧要关头,她又拒绝出庭吗?想到这儿,关口坐立难安,但总得设法拖延讯问时间,以等待龟山君子的出现。

“你说,佃讲师为了申请断层摄影拨了电话,而你接了电话,但是这只是你的证词,缺乏可信度。有没有物证呢?”

“放射科有一本记录,记载了所有的摄影申请。”

护士回答完后,国平立刻接着说:“审判长,我提交这本记录作为物证。请庭上确认。”

他摊开厚重的记录,递交给审判长。国平并没有在开庭之前申请此项物证,显示国平早有预谋。审判长立刻过目,并递给关口。

<small>申请日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small>

字迹相当潦草,想必是在匆忙之中写下的,字迹上画了两条删除线,写着摄影取消。从字迹油墨的颜色与页码判断,并非重新记载。

“但是,申请者那一栏,为什么没有最重要的佐佐木庸平的名字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关口一时心慌,但又以尖锐的语气提出质疑。

冈田道子满面愁容地辩解:“这是常有的事。紧急时,我们只会写上哪一科的哪位医生申请预约,等病患的病历送来后,我们才会重新填上名字。或许作业过程草率随便,但是一天有超过一百五十位病患急需冲片时,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未记载病患姓名的记录,等于失去应有的物证价值,关口因而感到心安。但是,他也没有问题可以问护士了。关口的腋下冒出冷汗。这时,旁听席的大门突然开启,龟山君子在东佐枝子与丈夫雄吉的陪同下,终于现身了。

关口对审判长说道:“审判长,上诉人律师提出当庭证人的申请!”

当庭证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请,在法庭上临时传唤的证人,是相当罕见的做法。关口见审判长面色凝重,继续说:“审判长,本案开始审理之后,佃讲师与冈田护士才突然出庭作证,证明财前教授有意进行断层摄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该项证词。况且,物证的申请字段上,并没有记载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测,当天刚好有其他病患紧急申请扫瞄,但未记载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这项盲点。事实上,我们费尽心血,终于找到一位重要的证人,可以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这位证人目前已经抵达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前病房护士长,冢口君子,她原名为龟山君子。我在此申请该女士为当庭证人!”

法庭内一阵哗然,国平律师立刻起身反驳,行使防御权。

“审判长,我反对上诉人的当庭证人申请。今天的审理时间已经相当长,况且我方并未备妥上诉人当庭证人的讯问!”

关口趁势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驳对方:“我方并未事前提出申请,是因为被告方面频频威胁证人。由于证人目前怀有七个月的身孕,害怕今后将遭医生的迫害,因此迟迟不愿答应出庭作证。今天,她终于愿意出庭了,希望趁证人尚未变卦之前进行作证。往后,被上诉人的威胁行为恐将日益严重,倘若错失此一机会,今后不可能再请该证人出庭作证了。审判长,请您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

“滚回去!没必要!”旁听席的一角传来抗议声。

“请肃静!证人是否已经抵达现场了呢?”审判长问道。

“是的,她现在坐在旁听席后方。”

“那么,本庭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证人请出列。”

这时,旁听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龟山君子身上。龟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显隆起,她正走向证人台。她的脸色苍白肿胀,不知是否因为身体不适而姗姗来迟。经过证人人别讯问与宣誓之后,审判长顾虑到证人怀有身孕,允许她坐在椅子上应讯。

“上诉人律师,请进行当庭证人讯问。”

关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谢龟山君子愿意出庭作证,并问道:“你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任职起止时间是何时至何时呢?”

“昭和三十三年四月一日到昭和四十年七月十日。我最后的职位是第一外科病房护士长,后来因为结婚而离职。”

“那么,由财前教授执刀的贲门癌手术病患,后来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认识吗?”

“认识。”

“五月二十七日,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在现场吗?”

“是的。当时我是病房护士长,所以我在现场。”

“财前教授看了手术前的X光片后,说了什么、主治医师又陈述了哪些意见、财前教授又如何响应,这些都是本案的焦点所在。请问当时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我正好站在财前教授的后面。”

“所以,当时财前教授所说的话,你可以清楚听到了?”

“是的,听得非常清楚。”

“那么,财前教授看完胸部X光片之后,是否说过癌细胞有转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不,他并没有说。”

“不过刚才佃讲师的证词中,阐述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转移。你真的没有听到这段话吗?”

“我没有听错。我记得财前教授说,这是肺结核的旧病灶。”

“那么,柳原主治医师有什么反应呢?”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否必须进行断层摄影?”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刚才佃证人作证绝无此事,柳原医生并没有说过这一段话。你是指佃证人的证词是假的吗?”

“是的。柳原医生说了这段话后,遭到了财前教授斥责。在我身旁的年轻医局员都窃窃私语地说他真没大脑,胆敢对教授的诊断提出质疑。当时我则为柳原医生抱不平。”

“你对自己的证词有十足把握吗?”

“是的,当然有。”坐在椅子上的龟山君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河野、国平律师围着财前,慌慌张张地开始议论,记者席上的司法记者则一阵骚动。审判长无视喧哗,问道:“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进行讯问?”

国平立刻起身,朝龟山君子的隆起腹部瞪了一眼。

“身怀六甲,还得出庭作证,真是辛苦啊。话说回来,只要是教授总会诊,病房护士长都得随行在侧吧?请问,当时一周有几次总会诊呢?”

“通常是一次。”

“也就是说,一个月四次?”

“是的。”

“那么,一个月的总会诊中,需要诊察多少病人呢?”

“两栋病房大楼,共有一百二十名病患,所以大约有四百八十人次的病人。”

“哇,好多人呢。尽管如此,你刚才对佐佐木先生的诊察情形,却记得巨细无遗。也就是说,教授在总会诊时,他对每位病人的所有说明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可能全部记得……”

“那么,在数以百计的病患中,你特别记得佐佐木先生的总会诊了?”国平口气冷淡地揶揄她。

“刚才我说过,柳原医生曾遭到责骂,再加上佐佐木先生死得太过突然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决定出庭作证之前,第一外科前任教授的千金,东佐枝子小姐,是否拜访过你呢?”

“是的。”

“为什么?”

“她希望我能为本案的死者佐佐木先生作证,一五一十地说出教授总会诊时的状况。”

“哦?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冒昧请问,东教授在职期间,你相当受到东教授的信赖。财前教授上任之后,对于他在担任副教授时期的护士特别礼遇,你是否为此耿耿于怀,因而惹出麻烦而被迫辞职的呢?”国平设法降低龟山君子证词的可信度。

龟山转头正视国平,口气强硬地说:“财前教授对待特诊病患与一般健保病患有着明显差异,我无法认同与尊敬教授的做法。但是,我今天出庭,与个人感情毫无关系。”

听到龟山的话,关口再度起身问道:“龟山证人,国平律师曾拜访过你吗?”

“是的。”

“请说明当时的情况。”

“国平律师说,任何人拜托我当佐佐木先生的证人时,都千万不要答应。如果要当对方的证人,不如靠拢他们那一方。”

“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

“有的。他送来的点心礼盒里,摆了装有五万元的信封袋。”

“什么?有钱在信封袋里!如果这是事实,这是绝不可原谅的出庭贿赂呢!”

关口指着国平喊道。

旁听席上一阵错愕,国平面不改色地起身说:“你是否记错了呢?怀孕的妇女,往往容易出现妄想症,还有人会得忧郁症呢。”

“亏你说得出口!那笔钱明明是在你跑到我先生的公司,试图妨碍我出庭作证时,我先生退还给你的!”

龟山脸色发青,向国平表示抗议,她的先生雄吉也忍不住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这时河野破口大骂道:“你说够了没?没有确实证据,竟敢污蔑律师,小心我告你毁谤!”

他激动的语气让龟山哑口无言。关口心想,此时争论是否有金钱往来行为,除非我方能够提出证据,例如写着财前那方名字的红包袋,否则只会沦为口舌之争。

金钱收受的证据最不易证明,因此他再将问题转回本案的医疗纠纷重点上。

“关于这一笔钱,我们再另行追究。最后,请问龟山证人,你既然深知真相,为何迟迟不敢出庭作证呢?”

“我刚才说过,被上诉人方面不断骚扰我。”

“那么,你今天决定出庭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遗族穷苦潦倒的惨况。我想,如果我能将事实公之于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样身为无权无财的市井小民,这是应有的正义感!”

她语气激昂,很难想象她目前身怀六甲。

佐佐木良江双手掩面,哽咽啜泣。审判长静静地凝视着龟山君子,旁听席上,曾因为误诊而失去家人的家属,听到龟山的话也纷纷感动落泪。

这时审判长突然开口:“财前被上诉人是否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至肺部,以及他出发到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是否有意进行断层摄影,并且是否在总会诊时,否定柳原主治医师提出的建议,拒绝进行断层摄影,上述诸多疑点,上诉人与被上诉人的证词出入甚大,真假与否并无确切的证据,因此难以判断。病患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这一点,将于九月三十日上午十点,由上诉人与被上诉人双方的鉴定人进行鉴定。”

法官终于触及医学性的问题核心了。

龟山君子首次出庭,过度紧张加上疲惫,引发呕吐,只好在佐佐木良江家暂作休息。佐佐木良江与东佐枝子担心君子的状况,频频关切她的状况。君子的丈夫雄吉却独自在一旁骂个不停。

“果然没错,幸好她出庭作证。那些家伙强词夺理,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病患这方闭嘴,太恶劣了!什么X光片,这些高深的事我是不懂啦,不过被上诉人律师明明为了堵住我们的嘴,拿了五万元来,现在却死不承认,还胡扯什么怀孕的女人容易妄想,会得忧郁症,真是不要脸!我们决不能输给那些卑劣的家伙!”

雄吉的话中,完全不提当初自己强烈阻止君子出庭作证的事。他穿着褪色的西装与衬衫,未系领带,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怒斥着。

“可是,当初我苦苦哀求你,你却彻底反对我出庭作证啊。”君子抬头看着枕边的丈夫说。

“谁教你说得不清不楚啊。早知如此,我就踹你的屁股,踢你出庭。你啊,明明当过护士,话还说得不明不白,糟透了!”雄吉反倒痛骂妻子一顿。

佐佐木良江正祭拜佐佐木庸平的牌位,她点上灯,烧香悼念,雄吉转头看着良江与三个孩子。

“佐佐木太太,我不过是一个车床工人,没钱也没地位。不过,如果我老婆能帮得上忙,为了你不幸过世的先生,我愿意力挺到底。如果有任何需要,即使她快要临盆,我也愿意让她出庭,所以绝不能输!还有,你们为人子女,也要支持妈妈,努力撑到获胜为止。”

他又转头对着坐在东佐枝子旁的关口律师说:“律师啊,为什么不彻底追究那一笔钱呢?这不是枉费我老婆出庭作证吗?先不管医学上的艰深议题,财前的律师确实来过我家,为了阻止我们出庭丢下五万元。结果竟还敢说没有确切证据,胆敢污蔑律师,要告我毁谤,简直是做贼的喊抓贼!为什么不趁机紧追那五万元贿赂的议题呢?”雄吉心有不甘地质问关口。

“大部分的查贿案,最后都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很多金钱收受案件,法律不易裁决,也都是因为缺乏确证。况且,纸钞上又无记号,如果当初你以现金寄还,我们还有邮局的现金寄送单据当做证据,可是你是直接丢还给国平律师了。如果信封上有财前那方的记号,不一定需要姓名,只要有谢恩、致谢等字眼,就可以做笔迹鉴定,想办法凑出证据。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当时我也无法提出依法追究。”

“那么,当时我把钱丢还国平时,我们厂长也在场,能否请他当证人呢?”

“不行吧,财前那方应该会设法封住厂长的嘴。很遗憾,我们实在无法再追究这项问题了。不过,我们并非一定得争论这笔钱不可。财前牵扯出佃讲师,还有放射科的护士,强力辩驳自己早已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而我们则有病房护士长龟山小姐作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教授总会诊时发现这个问题。你的妻子已经彻底推翻了被上诉人的说辞,这就已经足够了。”

能成功地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身份作证,关口由衷珍惜。他继续说道:“多亏龟山小姐出庭,审判长才说,由病患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将于九月三十日上午十点,由双方鉴定人进行鉴定。就我看来,审判长的心证有利于我方。毕竟这是一场医疗诉讼,终究得回归原点,以医疗层面的证据获得胜诉。”

“这么说来,只要鉴定人一出庭,就可以把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啰!”雄吉大大咧咧地盘起了腿。

“不,医疗诉讼并非易事,即使出现可推测为误诊的事实,还必须再从医学角度判定是否与病患死因直接相关,如果无法证明其因果关系,也无法追究被上诉人的法律责任。所以,下一项鉴定的重点是财前教授如果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即使鉴定之后,财前被上诉人的误诊责任追究,后续尚有层层难关与障碍。总之,今天龟山小姐的证词,总算让诉讼出现了一线曙光。”

关口详细说明诉讼的概况,雄吉总算了解了。这时,雄吉忽然询问良江:“原谅我无礼,你的店里怎么没什么商品,空空荡荡的,你们的生意是怎么啦?”平时,雄吉总是在嘈杂的旋盘马达声中工作,对于正在营业却格外冷清的店面,深感疑惑。

“你们也看到了,店的一半租给内衣店,虽然另一半自家在营业,却面临破产、财务吃紧,债主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良江的语气低沉。

“大阪船场的商人,怎么会这么潦倒啊。店里的众多往来厂商中,难道没有人有些义气,想帮老板娘重建公司吗?虽然我做的是粗工,不懂纺织业,不过如果有人愿意挺身相助,我一定出马帮你拜托到底!到时候请别客气,吩咐一声,我随传随到!”

如今,雄吉比君子更有市井小民的正义感,他按捺不住情绪,热血沸腾。他不好意思地向东佐枝子道了歉。

“都怪我不知道内情,以前对你实在太失礼了。还拿着水果篮投你,真是对不起!”

“快别这么说,您是担心怀有身孕的太太。我还要感谢您今天愿意让君子小姐出庭呢,而且还亲眼见证整场诉讼过程,我由衷地谢谢您。”

佐枝子一边道谢,一边想道,自己能够如此积极行动,全得归功里见真挚的态度。他愿意抛开国立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谨守医生诚实的原则,这种执着,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

上午,时候已经不早了,财前五郎刮着胡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因为睡眠不足布满血丝,脸色因为疲劳而毫无生气,紧锁的眉间深深划下两道不愉快的皱纹。这些都是昨天的证人讯问所导致的。他以为龟山君子不会替佐佐木出庭作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当庭证人”身份出庭。她在法庭上作证指出,财前教授断言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所出现的阴影是结核的旧病灶,并且不愿接受主治医师要求断层摄影的建议。这项证词彻底推翻了财前过去所坚持的主张。昨晚,他与河野、国平律师以及岳父又一讨论今后的对策,直到深夜才回到夙川的家里,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老公,你在磨蹭什么呢?国平律师在客厅等好久了呢。”

财前听到了妻子尖锐的呼喊。他知道,从昨晚以来,国平为了扳回劣势而疲于奔命,但一想到国平昨天的失利,财前就气愤难平。

“让他多等等吧。都是这个律师太自以为是,才会有昨天那种丑态。”财前手拿着电动刮胡刀,不快地回答道。

“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吧。对方是前病房护士长,你却不愿亲自出马,完全交给国平先生处理。你太大意了,才会有这种后果啊。你这官司害得我这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席小孩的家长会,大学教授夫人的红会上也很难露脸呀。”

杏子毫不掩饰地摆出富家千金的骄纵模样,任性又极度虚荣地责怪着丈夫。正当她要继续抱怨时,财前突然作呕,把脸趴在洗脸盆上,但他只吐出了一点唾液。

“老公,你还好吧?怎么了?”杏子忧心忡忡地抚着丈夫的背。

“没事,这阵子又是官司,又是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每晚都得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可能稍微累了点。”

财前回答得若无其事,然后又吐了口唾液,连睡袍也不换就走向客厅。

“你好,让你久等了。”财前客套地打了招呼。

国平迫不及待地立刻起身:“昨晚讨论到深夜,今天一早又在您上班之前叨扰,想必您一定很累了,不过我将拜访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在那之前,想先与您商量一下。”

平时仪容整齐的国平,终究掩不住多日来的疲态。然而他对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报告充满信心。目前的争论点在于胸部检查是否有疏失,而在这项争议点的证人讯问上,被上诉人处于劣势,但他决心要扳回劣势。

“是吗?但是龟山君子的证词说,我并未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还揭发我方赠送放有五万元的礼盒给她,试图阻止她出庭。就算竹谷医学部长提出有利于我方的鉴定报告,恐怕也无法挽回劣势吧?”财前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

“您说得没错,没能成功贿赂龟山君子,导致我方失利,昨晚我已经深表歉意,也无意再作辩解。不过,关于现金收受一事,当初考虑周详,为了以防万一,并未留下任何物证,而且也妥善封住了三光机械厂长的嘴,今后就算龟山,不,就算冢口夫妇再有任何说辞,对方也无法追究这一笔钱了。”国平回答,无边眼镜闪着光芒。

“拜访竹谷医学部长之前,很冒昧再确认一件事。”国平似乎难以启齿,“第一次见面时,曾经问过您,您在手术前是否已经发现癌细胞的转移?当然,上个月有金井副教授,昨天有佃讲师出庭作证,表示您确实发现癌细胞转移。不过发现也有程度之差,身为律师,必须厘清确实程度。否则,可能又会冒出意想不到的反证。因此,我想向您问个清楚。”

财前明白国平的用意,他今天刻意避开河野与岳父又一,想要当面问出实情。

事实上,财前的确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从贲门部转移到肺部。顿时,整个房间里充塞着凝重的气氛。

财前目光严厉地瞪着国平:“关于这一点,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你竟然一再质疑,真是令我遗憾哪。你还真有空,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对我疑神疑鬼。真希望你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当庭证人’了。我可是从没听说过‘当庭证人’这个名词呢。”他不满国平将律师的过错转化为自己本身的问题,出言反驳。

“我该到大学去了。请你拜访竹谷医学部长,并审慎研拟鉴定内容与法律解释。”财前的话中有话,明白表示——付了这么多钱,是要你这位律师做些该做的事。

财前与国平一同搭上车,从凤川家中出发前往大阪。一路上,财前不愿与国平交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中,国平处理的医疗纠纷官司最多,也最有经验,因此开庭之后,河野律师被冷落一旁,大小事都交给了国平。财前认为自己过于大意,愈想愈愤慨。当初只一心算计着医疗问题,却没想到半途杀出程咬金,出现“当庭证人”,而之所以没料到上诉人会使出这招杀手锏,都是因为老练的河野律师接下另一桩贪污案,无心关照这件诉讼……财前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起。国平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国平在大阪车站下了车,财前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道声再会,就即刻驱车前往大学。早上他已通知大学,因为感冒,今天可能会晚点上班。不过,时间已近午后一点,未免有些太迟。

财前急忙赶时间,车子抵达正门门口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不禁愣住了:大门前,护士与家属、员工簇拥着安田太一,安田的身旁停放着一辆乳白色轿车,今天似乎是他的出院日。财前假装没发现安田,试图穿过人群,但安田大声叫住了他。

“啊!财前医生,那不是财前医生吗!”

前来欢送的护士也开口了:“财前医生,今天是安田先生的出院日哟。他一直想向医生道谢,所以从上午等到现在才肯出院呢。”

财前不得已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看着安田太一——一个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态度客气有礼,看不出他是公司的老板,他正搓着双手露出微笑。这一笑,更像极了佐佐木庸平,财前不禁倒退了几步,安田太一却更靠近财前。

“啊,幸好看到您了!财前医生救了我一命,如果没跟您道声谢就离开,我会过意不去啊。刚才到教授室拜访您,可是您不在,我正觉得遗感呢。医生,真是太谢谢您了!手术后,我才听说我得的是贲门癌,而且在我并发肠阻塞症状时,您还特地从家里赶来为我开刀治疗。财前医生果然是位名医啊,不,您是我的神啊!竟然有病人家属控告您,我想那一定是死者的命吧,怎么这么不知感恩图报呢?一定会遭天谴的!”

安田太一语气强烈,犹如上诉人就在他身边似的。随侍在旁的妻子也说:“多亏医生照料,外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真是太感激您了!我们将另择他日,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安田太太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深深弯下腰,鞠躬道谢。安田的四位员工也在后方排成一列,频频向财前鞠躬。财前的心情从昨夜坏到现在,但在安田等人诚恳地道谢之后,总算恢复了些。过去,安田的脸孔总让财前感到毛骨悚然,无法正视,现在总算能够直视了。

“能让你健健康康地回到工作岗位,这是身为医生最快乐的事。请好好保重。”他的语气比平时和善许多。

安田太一与家属再次向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坐上乳白色轿车,车后跟了一辆安田公司的货车,载着住院行李离开了。安田太一的赞美犹在耳边,财前恍惚地望着车辆离去。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颧骨高耸的国字脸,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教授。他似乎正要前往医学部,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讽刺着财前。

“财前,特诊病患真不得了呢,还得教授亲自送行啊?”

“没那回事,正好在门口巧遇罢了。”

“这位病人与那位佐佐木庸平同一症状,而且据说从长相到年纪、体型都一模一样呢。”

财前感到背脊蹿起了一阵寒意。究竟是谁在四处散播消息?竟然连整形外科的野坂都知道了。难道这些八卦早已背着财前传遍整间医院,甚至传到野坂的耳朵里了?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感油然而生。但他又顾虑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只能避免与野坂正面冲突。

“不愧是野坂教授,院内人面广大,别科的情形您也了如指掌呢。”

财前话一说完便压抑着情绪,匆匆离开。

距离学术会议选举只剩不到两个月,候选人财前五郎、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加上财前又一、地区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市议员兼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等五人,齐聚在扇屋的包厢里,开会讨论选票流向。此一光景,令人想起三年前的教授选举策略会议。

岩田重吉的体型不如其名,他瘦小的身体靠在桌上说道:“看看在座的成员,让我想起教授选举时的固票会议,不过当时只需要稳定所有教授三十一票的流向。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则要面对近畿地区一万八千人,就像学者的参议院选举吧。所以,选票流向一定得谨慎评估。”

岩田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同窗,属于同辈关系,因此他的座位在叶山教授的上位,金丝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闪闪发亮。

参谋叶山也移近女人般白皙的脸庞,说:“那么,快来评估目前手上的铁票吧。首先评估最有把握的校内选票,请财前教授进行说明。”

以佃讲师为首的医局竞选总部搜集了一本数据,财前将数据簿摆在桌上。

“经过多方分析之后,我们发现校内的选举活动中,核心阶层都集中在从医学院毕业五至十年的医生。毕业未满五年的医生几乎没有博士学位,因此没有学术会议的选举权;而毕业满十一年到十五年的医生,他们已经有稳固的地位,因此与学术会议利害关系较为薄弱;所以,毕业五至十年的这一个族群的医生正是本次选举的主要核心力量。”

正如财前所说,此一层级的医生多具有旺盛的野心,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在各种场合发表研究成果并获得肯定,更渴望将来能更上层楼。如果学术会议会员来自母校,就能够掌握各种研究会的营运主导权,不论是发表时间、顺序或主题等等事项,比起没有学术会议会员的大学,拥有更强势的决定权,因此他们会投入相当的精力在学术会议的选举活动上。

“那么,校内的铁票大概有多少?”叶山很在意票数。

“五到十年的族群总数为一千二百人,但不能过于乐观地以为所有票数都是我的支持票,其中还有校内派系的问题,所以预估一千票比较妥当。另外,十一年到十五年的族群中,半数以上已经离开校内,我刚才也说过,他们的地位大致稳定,而且校内派系中不少有反财前倾向,因此这个族群票源预估流失百分之三十,实际约可获得四百票左右。剩下副教授、教授阶层的票源,就数量来看没有多大的影响。综观校内的票源结构,我们可以取得的票数未满一千五百票。”

“那么,同体系的兄弟大学与医院的票源结构呢?”岩田问道。

“以奈良大学为首,共五所大学。一所大学预估一千票,总共五千票;医院有八间,共一千五百票,合计应有六千五百票,但这些地方的票数增长并不显著,因此目前的铁票只有二千票左右。不过我们从洛北大学校系的三重大学那边搜集了三百票左右……”

听了财前语气凝重地说明选票结构,叶山说:“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与鹈饲教授之间,谈妥政治协议,预计派遣本校与奈良大学的内科、外科、妇产科等各三、四名医生到舞鹤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下的医院,对方则承诺,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及其同校系学校的所有选票将投给我方,所以这一部分可以守住一千五百票。以上总计为五千三百票。”

叶山看着桌上的票源统计表做了说明,接着转身面对岩田重吉:“对了,上次请岩田会长与锅岛先生将兼职护士与检查技师派到医师会馆的临床检查中心,以此为筹码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票源的事,处理得如何?大概可以稳定多少票数呢?”

岩田放下酒杯:“医师公会会员六千人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约二千人具有投票权,其中浪速大学出身者有一千人左右,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就是浪速大学的毕业生,也是比鹈饲教授和我高两届的学长,他愿意积极为我们拉票,而且也已经为我们拉拢医师公会的主事者,也就是医师公会理事长,他承诺让理事长在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担任讲师一职。因此一千票中的百分之九十是铁票。另外,洛北大学与私立大学出身的医生也了解,同为大阪府医师公会会员,大家休戚与共,所以预估可以获得百分之三十的选票。此外,还能稳定奈良、和歌山与兵库的票,大致说来,我保证医师公会相关票源大约有一千五百票左右。”岩田十分自信地说道。

“这么说来,刚才的五千三百票加上一千五百票,总共有六千八百票。还有我和叶山教授拉拢学会内部的票,大概有五百票上下,因此总共是七千三百票……”财前统计着所有票数。

这时岳父又一插嘴了:“这次选举,近畿地区的投票人数约一万八千人,目前有三个候选人,不拿个一万票,很难肯定当选,这种票数肯定落选嘛。”他晃动着海怪般的滑溜光头,着急地说道。

“没错,这样看来的确危险。”锅岛贯治喝着酒,胡须上沾着酒滴。

“难道是官司缠身惹的祸吗?”又一不安地问。

岩田回答:“其实不然。对医师公会而言,这场官司倒有正面影响呢。因为如此高层次的医疗事故,竟然有人敢提出起诉,还告到上诉审,万一财前教授败诉,对于没有充足检查设备的开业医生将有莫大的影响啊。所以他们将大力支持财前教授,更容易吸引票源。问题是,兄弟学校的医疗院所竟然只有二千票,这才是问题症结吧?”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的确如此。莫非是教授选举时,与我们有过节的第二外科今津在暗中搞鬼?”锅岛推敲着。

财前回想起前阵子安田太一出院时,野坂在门口讽刺他的态度,于是说道:“不可能,今津医生天生胆小,现在东教授不在,他哪敢轻举妄动。我倒觉得野坂教授比较可疑呢。”

“啊,原来如此。一个星期前,我曾看到野坂与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从南的餐厅走出来呢。”

“真的吗?难道……石桥医学部长就是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财前闻言不禁倾身向前。

“我只瞄到他们俩上车。不过的确是他们,我不会看错。”锅岛断言。

“怪不得兄弟大学不容易拉拢票源……”财前咬牙切齿地说着。

又一说:“那么,六千票当中,有四千票会流向洛北大学啰?岩田兄,这该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又不是教授选举,哪有那么容易啊。”

岩田也叉着双臂,现场顿时陷入凝重的气氛。

“这下子问题严重呢,我马上联络鹈饲教授。”

参谋叶山慌慌张张地拿起房里的电话,拨给鹈饲教授。

“喂!喂!我是叶山。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现在我与财前、医师公会的岩田、锅岛前辈,正在讨论票源流向呢。啊,是……我们觉得奇怪,怎么兄弟大学票源那么不容易掌握,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内神通外鬼,串通洛北大学,分散选票……”

“什么?野坂?那么现在的铁票到底有多少?”

“七千票左右。”

“不过,那也只是口头承诺,实际投票应该会少个两成,所以大约只有五、六千票吧。你这个参谋是怎么当的?财前也太不象话了!叫他过来听电话!”鹈饲的语气相当不悦。

“喂,我是财前……”

叶山将电话交给财前,鹈饲立刻破口大骂:“你啊,官司虽然重要,不过学术会议选举也一样重要啊!为了浪速大学的将来,我极力拜托你参选,而你也欣然答应。可是你竟然只忙着官司,疏忽了学术会议选举,放任他人处理。你也太不顾我的面子,不,太不顾浪速大学的面子了!”

“非常抱歉。我绝非只关心官司而疏忽这次的选举啊……”

“别罗里罗唆的一大串辩解,你就是……”

电话那一头不断传来鹈饲的斥责声,于是岩田从旁接下话筒。

“鹈饲,我是岩田啦。别这么生气嘛,财前教授因为官司和选举,蜡烛两头烧呢,但毕竟两边都不能输啊。只好请你想想办法,借用你的力量务必让财前当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鹈饲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再叫财前过来听电话。”

岩田默默地将话筒递给财前。

“财前,事到如今,让你当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近畿医大的重藤弃选。”

“让重藤教授弃选?可是离选举只有两个月,对方也打着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来势汹汹。一说到交通伤害就会提到重藤,他在业界名声响亮,应该不容易吧……”

平时极度自信的财前,这时也变得懦弱退缩起来。

鹈饲压低声音说道:“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势在必行啊……”

大阪车站西边的地下街里,聚集着不少供人小酌的简陋酒馆。柳原与即将转调舞鹤医院的江川正在其中一间店里,一边吃着串烧,一边饮酒交杯。店里只挤进五位客人就已算座无虚席,串烧的味道与烟雾弥漫整间店里。柳原只喝了两、三杯酒就已经满脸通红,令人意外地,江川酒量极佳,他的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

“中河,还有濑户口啊,都算是医局的改革急先锋,这些人被放逐到舞鹤还可理解。可是,为什么连我这种蹩脚人物也会被贬到舞鹤呢?就算调派到舞鹤,我也不敢和中河等人搅和在一起呀。”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么认真又优秀的人材,也得遭受这种待遇?”

江川与柳原不断重复同样的疑问。

“如果说,他们专挑东教授派的医生下放,也说不通,早在财前当上教授不久,东教授派的核心人物就都被转调到地方医院了,不会等到此时,才说我是东教授派的医生吧。”江川醉醺醺地说。

柳原也附和着:“没错,哪会等到此时,还继续修理东教授派的余孽?”

不过柳原心想,财前心狠手辣,他可能会在学术会议选举前,意图彻底扫荡医局内的革新派与东教授派。江川整个身子趴在柜台上,向长他一届的学长柳原控诉着:“我并非嫌弃地方医院。前阵子,松平写了封信给我,他被放逐到德岛的医院已经有半年了。他说,被放逐到地方医院最令他痛苦的是离开研究领域,完全脱离学会与病症研讨会。尽管心中惦念学海无涯,却又因医生不足,每天必须单独面对二、三十个病患,心里总想着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去改善,而晚上也得看书仔细研究病患的症状才行,但是身体却累得像海绵一样软塌塌的,只能倒头就睡,终日惶惶不安。我担心的就是这些啊。”

柳原拍拍江川肩膀,安慰着:“嗯,我大概可以了解这种心情。不只是德岛的松平,所有放逐到地方医院的医生,都有这种感慨吧。”

“柳原学长才不会了解呢。你不会了解离开研究领域的孤寂啊……地方医院连个医局内的抄读会都没有。前天的抄读会,是我在浪速大学的最后一次抄读会,财前教授最近因为官司和选举,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了,可是,他还是和我们分享有关‘胃部全摘除时的代用胃造设’这个议题,这个研究相当有趣呢。最近外科界纷纷讨论器官移植的议题,不过胃和心脏、肾脏一样,无法移植他人的器官,大家一致认为毫无替代方案。然而财前教授竟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出切除部分大肠,来替代胃的功能。真不愧是外科手术的权威,这个想法真是漂亮,前所未闻。当时我负责记录,却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停下手。一旦被放逐到地方,就再也不能参加这类的抄读会,一想到这,我就心酸。财前教授虽然个性刚烈,不受人欢迎,不过他的医学造诣却是不容小觑。我长期负责记录,所以最了解这一点。”

江川怨恨财前不通人情的人事调度,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实力,他神情复杂地继续说道:“不过,财前教授身为医生,却缺乏温暖的人性,这一点我始终无法认同。这次的官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审时,死者家属的律师说,有十名医生承认在手术前的病房总会诊时,柳原医生建议断层摄影,但遭到财前教授的斥贡。结果财前教授要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一一清查,遭他认定是坦白陈述了事实的医生,都陆续被放逐到四国或山阴一带。上诉审之后,财前教授在面对是否发现癌细胞转移的议题时,变得格外强势,丝毫不见他有任何道义上的反省。当时我正好留在门诊,没有跟着财前教授总会诊。不过,正如外界传言,他的确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的问题,更驳回柳原学长的建议,对不对?”

柳原一听,愣得眨了眨眼。

“没那回事呢,你为什么这么问?”

江川眼神迷蒙:“连我都知道教授没发现转移啊……”

“连你都知道?为什么?”柳原一脸错愕地凝视着江川。

江川欲言又止,酒一饮而尽,刻意转移话题:“都是那个黑心医局长!这次的人事,肯定是他向教授打小报告,而那个虽有实力但做人失败的教授,竟然信以为真!”他眼露凶光,“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到那个黑心家伙的家,好好地问候他!”

一说完,江川便将酒壶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头上绑着头巾的老板,一边烤串烧一边抱怨着:“客人啊,别乱来呀!”隔壁桌的上班族则满脸不屑。江川的酒品不佳,柳原急忙制止。

“江川,车子快进站了,我们赶快到月台吧,不然时间会来不及了。”

江川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说:“什么时间啊?如此陷害我,管他什么时间不时间的!”

“好了,好了,别再抱怨了。人事都已定案,你打了电话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他们原本打算早点调你回来,你这么一闹,他们干脆不让你回来了。”

“早点?早点?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呀!你无缘无故地受到财前教授的青睐,才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麻烦你换个角度为我想想吧!我好遗憾,这次调到地方医院,可能就此错过学位呢!”

江川大吵大闹,眼神朦胧地凝视着柳原。财前早已承诺柳原,要让他拿到学位,柳原害怕江川看穿内情,心头震了一下。

“江川,你太自暴自弃了。就算到舞鹤的医院,还是可以做出卓越的研究,只要把论文提交给大学,你也可以拿到学位啊。”

柳原安抚江川,单手扶着他,另一手则提起江川的行李,走上大阪车站的月台。对面月台上有一堆热闹的人群,那群人正在欢送一对准备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人群中间是穿着粉红礼服的年轻新娘以及穿着全新西装的年轻男子。江川的眼神迷蒙,朝那儿看了一下。

“柳原学长,听说你最近常约会呢。有人看见你在咖啡厅和一个圆脸的美女约会喔,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不,我、我怎么可能结婚呢,八、八字都还没一撇啊。”柳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急忙撇清。

“何必急着否认呢?结婚,万岁!结婚!灿烂的美丽人生哟!我也好想赶快拿到学位,独立自主,找个人结婚呢。”

有人成双成对,受到众人的祝福出发去度蜜月;也有人为了出差,买了宵夜赶忙搭电车,夜晚的月台上充满着活力与嘈杂,只有柳原与江川两人各自怀着沉沉的哀愁。江川搭上列车,柳原站在窗边看着他。

发车铃响,原本兴奋喧闹的江川,露出寂寞的神情:“柳原学长,千万别忘了我呀。到了那里,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喔!”

江川一说完,不顾众目睽睽,落下泪来。看着学弟被迫放逐的下场,柳原心中也涌上一阵哀伤。

江川把头伸出窗外:“对了,后天开庭将由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还有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出庭鉴定。就医学的角度来看,我很好奇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鉴定,所以务必要告诉我结果喔,拜托你了!”

“好,好,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多多珍重喔……”

柳原说着,目送江川,心情随之跌落入黑暗深渊。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正气凛然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本人发誓,将秉持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正木彻。”

接着,竹谷鉴定人也宣誓完毕,审判长严肃地说:“现在进行鉴定人讯问,首先由上诉人律师进行主讯问。”

关口律师神情紧张地起身说道:“上诉人委托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的鉴定事项有三,首先是关于胃部贲门癌的术前胸部X光片。请问,本案已认定左肺有个四指头大小的阴影,这个现象是否足以鉴别是癌症转移灶?”

正木副教授身着直条纹的时髦西装,展现出四十岁少壮学者的年轻风采。

“就结论来说,本案胸部X光片的阴影,能否鉴别为癌细胞的转移,虽然无法断言绝对可能。但是对一位癌症问题的专家医生而言,应该是几乎可行的。”

他开门见山地道出结论,这时旁听席上纷纷出现抗议声:“你无凭无据!别妄下结论!”

“旁听者请肃静!”

审判长一声令下,庭内立刻恢复安静。正木副教授继续说道:“我的理由是,第一,基于阴影的大小:阴影只要超过五厘米,癌症的专家医生就能够大略鉴定癌细胞的存在,只要超过七厘米,就可确定那是癌症转移灶——本案的阴影,我用精密量尺测量,长七点二厘米、宽六点九厘米。完全符合鉴别的条件;第二个理由是阴影的形状:转移性癌细胞在胸部X光片上。一般会呈现硬币型阴影,特征是轮廓清楚的硬币形状。本案的阴影呈现圆形,周围与肺野的界线分明,阴影浓度也相当均匀,近似癌细胞转移灶的典型,因此相当容易鉴别;第三个理由是阴影的位置: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可分为淋巴性与血行性两种类型。淋巴性的癌症会从肺门部呈树枝状逐渐扩大,血行性的特征是癌细胞孤立在肺部末梢。本案只有一个阴影出现在肺部末梢,因此可以推测这个阴影是从主病灶的胃贲门部,藉由血行性,转移至肺部的。”

正木副教授正视审判长席,加强语气,接着说道:“肺癌诊断中,胸部X光是最重要的关卡。只要错失一张肺癌图像的平面照片,都可能导致病人丧命。因此,稍有疑虑的阴影,就必须考虑肺癌的可能性,必须慎重检验;只要审慎检验,应当可以鉴别出阴影等于癌症转移灶,而非只是怀疑。以上是我的结论。”

旁听席上再度出现骚动,有人甚至试图起身抗议,但正木副教授却一动也不动地完全漠视这些行为,关口律师继续他的讯问。

“第二项鉴定事项是X光的平面照片,从X光片上判断可能出现癌症转移灶,接下来需要进行何种检查,以判断正确性呢?”

“接下来必须立即进行断层摄影,以确认阴影的形状。如果阴影是在前胸壁,只需平面照片即可清楚拍摄出阴影的形状来,但如果阴影在深处的话,则不易拍摄清楚。断层摄影可以先拍摄侧面影像,再利用精密量尺,从阴影背面测量长度,然后将焦距锁定在侧面部位,每一厘米间,拍摄出四、五张照片。这么一来,即可判读出平面照片不易拍摄成功的边缘形状,浓度也更加清晰,鉴别也更具可信度。此外,通常还会进行侧面断层与支气管造影,确认异常之后,再进行细胞诊检查,完成所有检验后,才会进手术房。”正木副教授的回答简洁有力。

“那么,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需要费时多久呢?第一审时,财前被上诉人表示,当时他正忙着准备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因此没有时间做这一类的检查。”

“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前的忙碌,我充分了解,我本身也有亲身体验,尤其对于拥有一群学生的教授而言,更是忙得无法分身吧。但是只要愿意检查,时间绝非问题。进行断层摄影,立即冲洗的话,从拍摄到冲洗,只需费时三十分钟。支气管造影也是如此,如果设备精良,人员操作熟练,只需十分钟即可完成。”

“换句话说,这些检查并非只适用于特殊病症,也就是说,这并非健保范围以外的项目,是吗?”

“怎么可能只限于特殊病症呢。刚才所说的断层摄影、支气管造影或细胞诊,都是大学附属医院常见的基础检查,只要是基础检查,就可适用于健保。”

“第三项鉴定事项,想请教您,若本案的阴影确定是癌转移灶,可否预测癌性肋膜炎?想请正木副教授当场判断,是否能以胸部X光片判读肋膜面的肿瘤。在此请审判长许可将X光片读图机带入法庭。”关口律师向审判长请求。

“我允许带入法庭,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已经备妥放在律师休息室里。”

关口说完,法警立即将读图机搬进法庭。关口拿起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夹在读图机上,打开电源,佐佐木庸平的胸部照片影像映像在读图机上,浮现出粗大的肋骨,宛如该人尚在人世。

“老公!”

上诉人席上的佐佐良江突然喊道,彷佛呼唤着亡夫。庭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正木副教授目光锐利地凝视着X光片。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法庭内紧张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

“如何呢?能够判读出肋膜面的肿瘤吗?”

正木副教授摇摇头:“我仔细观察,但我无法判读出疑似肿瘤的阴影。”

旁听席上都松了口气,但正木又继续说道:“但是,左肺下方可稍微判读出胸部积水。”

“什么?胸部积水?”

关口愣住了,财前也不禁微微起身。

正木指着X光片:“若非专家医生,恐怕不容易辨识。但仔细比较左右两侧肺叶下方,两边肋骨与横膈膜中间,右边可以清楚看出呈现三角形,而左边虽然差别不大,不过有一些白色模糊点,得以推测左肺出现胸部积水的症状,积水再多个五十毫升左右,就更容易判别了。”

“从X光片上的推测,胸部积水量约有多少呢?”

“嗯,大概是三、四十毫升吧。不过,我已经事先获知这位病患因癌性肋膜炎而死亡,所以才能发现如此微妙的变化。其实胸部积水未满五十毫升,一般不易判读。”

“但是,如果进行断层摄影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呢?”关口立刻紧迫问题的关键点。

“一般而言,平面照片比较容易辨识胸部积水现象,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就算无法从一张平面照片预测癌性肋膜炎,但是若进行断层摄影,进一步确定左肺下方的阴影就是癌症转移灶,而这个阴影又相当接近肋膜面,归纳以上资料,可做某种程度的预测,预测癌细胞转移到肋膜面的可能性,也不至于造成以后的误诊。”

“了解。如果当时被上诉人确实进行断层摄影,执行更详细的检查,就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的可能,然而被上诉人却疏忽了这点,误导了以后的治疗。我方讯问结束。”关口强调要点后便回座。

“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要进行讯问?”

河野律师与国平律师早已蓄势待发,国平立刻起身问道:“刚才,正木副教授判读读图机上的X光片,表示并无发现疑似肋膜炎的阴影。这意味着虽然遗体解剖时发现凹凸不整的肿瘤,但在拍摄X光时,大小并无法以肉眼发现,是吗?”国平将话题导回有利于财前的方向。

“不。由解剖时的所见肿瘤大小推算,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肿瘤确实已经存在好几个月,并从胸部积水的现象看来,当时的大小,肉眼足以辨识。”

“这么说来,像您这么优秀的医师,连直径五厘米的阴影都能鉴别出罹患癌症与否,那么,肋膜炎的阴影,您一定能够辨识啰?可刚才你说无法辨识,证明现实中根本无法判读五厘米大小的阴影,不是吗?”

国平的提问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正木副教授一脸不悦地回答道:“肺部的阴影与胸壁肋膜面肿瘤的判读,不能混为一谈。肋膜衔接肌肉层与脂肪层,因此不容易显现阴影。况且出现在肋膜上的癌细胞,虽然称为肿瘤,但并非呈现块状,而是附着在肋膜上的薄薄物体,因此更不易显现在X光片上。在我的经验当中,从未有肋膜肿瘤在胸部开始积水前就能发现的。”正木强力反击,国平结束讯问。

审判长开口道:“本庭想请问正木鉴定人,刚才您提及断层摄影与支气管造影的检查,皆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基础检查。难道大学附属医院对这些基础检查的概念,与一般普通医院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吗?”

“没错。日本的大学附属医院与一般医院在医疗水平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我们无法以大学附属医院的水平,去衡量一般医院的基础检查;反过来看,也是同样的道理。大学附属医院的宗旨在于医学教育,因此需要针对单一的检查结果,推测各种可能性,再教导学生这些推测的逻辑与因应对策。所以大学附属医院必须达到显示医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诊断与治疗。我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旁听席上再度传来批判正木的声音。

“我知道了。接下来由被上诉人鉴定人进行鉴定。”审判长说道。

奈良大学竹谷教授个子虽矮小,但是大耳福态,体形肥胖,他慢慢地站上证人台。

国平律师起身表示欢迎,并开始讯问。

“竹谷教授在胸部X光诊断上的造诣,也广受认同。我方请他鉴定三个项目第一是,X光片上能够鉴别出是癌症的阴影,至少需要多大呢?”

竹谷教授以沉稳的语气回答:“我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为基准,来回答你的问题题。这个问题极为简单,通常只要有七厘米以上就能够辨识。不过,我是专攻胸部X光诊断的医生,以平均而言,若无一厘米以上,恐难保证能够确实判读。然而本案不能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去论断,应当以一般的医学水平考虑。不瞒你说,真是考倒我了。因为,除非是特大的阴影,或是出现明显的症状,否则只要胸部X光片出现阴影,不论大小与否,多半的医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肺结核。因为过去日本有许多肺结核病患,曾被称为‘结核王国’,因此医生推测为肺结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怀疑罹患癌症,恐怕那只是一位拚命想发现肺癌病例的肺癌专科医师。讨论一张胸部X光片的阴影大小之前,我想先解释上述观点,恳请各位了解。有了这些观点,再去思考得以鉴别的大小。不论是一般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生,至少需要两厘米的阴影才有办法判读,我相信这是目前最平均的鉴别能力,而有些专家医生也陆陆续续开始能发现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了。以上就是肺癌诊断的整体现况。”

年过六十的竹谷教授提出极为贴近现实的意见,也符合他古典派学者的作风,国平立刻附和说:“但是,刚才上诉人鉴定人正木副教授表示,只需五厘米就可以鉴别。竹谷教授,您对这项意见有什么看法?”

“正木副教授所说的五厘米,可说是绝世神技的鉴别范围。不仅是O大学肺癌研究所所长南原教授、我个人以及多数专家都不相信能够鉴别出五厘米的阴影。五厘米,这个数字,在肺癌诊断的领域几乎是梦幻数字,并非科学性的数字。而有时我会遇到条件良好的X光片,再加上天时地利,才能碰巧鉴别出五厘米大的肿瘤。但是,这些都是特例。”

国平恭敬殷勤地回应道:“就经验与过去的成绩而论,竹谷教授都是我国顶尖的医生。这么优秀的医生,见解却谦虚平实,真是令人钦佩。话说回来,即使是大学医院的专科医生,X光片上的阴影也必须达到两厘米以上,才得以鉴别。所以本案中,诊断小指头大小的小阴影为癌症,完全是无理的要求,是吗?”

“没错。这个阴影几乎呈现圆形,而且与肺野的界线也相当明显,解剖结果发现是癌转移灶。这些事后的诊断结果,的确让人信服这个形状所呈现的现象。但是,本案的病患过去曾罹患肺结核,在肺结核当中,结核肿也是呈现圆形,边缘也非常清晰,阴影局限在局部,因此与癌症不易区别。庭内刚好有读图机,我可以让各位了解这两种形状有多么酷似。”

竹谷教授昂首阔步走到读图机前,在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旁放了一张同样在左肺下叶出现阴影的X光片。别说一般人,就连旁听席上的医生也完全区分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如何呢?仔细比较两者,或许是可以发现肺结核的X光片,在阴影中心部位的浓度还稍微显得浓一点呢。但是这样的差异,连顶尖的专科医生都难以辨识,何况本案的病患曾罹患肺结核,而且又是早期贲门癌病患。因此,财前教授不认为是癌转移灶,而判断为肺结核的旧病灶,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大部分的专科医师,应该都会表示同样的见解。”

竹谷教授顶着X光片诊断权威的头衔,做出结论。

“接下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中小指头大小的阴影,只要经过断层摄影就能够鉴别出癌症吗?”

“一般而言,只要进行断层摄影,阴影部分的形状会比平面照片来得清楚,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是针对两厘米或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具效果,事实上阴影只有小指头大,实在很难将焦距调到最正确的位置。即使拍了好几张,形状清晰度也比不上平面照片,就现实考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本案不管有无进行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

“关于断层摄影,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在病患手术日期已经决定的情况下,医师可能视病患的症状,取消断层摄影吗?您的看法是?”国平刻意强调问题的重点。

“非常有可能。如果病患已经出现食道阻塞的现象,即使将手术日期延后一天,也可能影响病患全身的状态,更会造成病患精神上的不安,因此医师多会立即动刀。加上我刚才所说的诊断逻辑,本案的情况也是同样的道理,事实上这位病患当时已经出现贲门癌的通过障碍,因此进行断层摄影与否,根本无关乎病患的死亡。”

“我知道了。我的讯问到此为止。”国平得意洋洋地回座。

“上诉人律师,你需要进行反对讯问吗?”

审判长问完,关口立刻起身:“刚才竹谷教授表示,即使是大学的医生,除非是专科医生,否则至少需要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能以平面照片判定为癌症。冒昧地请教您,您是否记错了,应该是一厘米吧?”

“不,我没有记错,确实是两厘米。以专科医生而言,早期肺癌是两厘米以下的阴影才能判别。即使是原发性肺癌,如果阴影少于两厘米,一百位医生当中,也有八十位医生会诊断为肺结核;阴影若只有一厘米,一百位医生当中应该只有两、三位会怀疑是癌症。事实上,本院的住院病患,大多数是已经回天乏术的癌症病人,要找出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在这一年来的一百二十个病例中,仅有五、六例而已。因此在平面摄影下,能够判定为癌症的最小数据,一定是两厘米以上!”竹谷高傲地反驳。

“我的讯问结束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关口只好结束讯问。

这时,审判长开口说道:“本庭想请问竹谷教授,刚才,正木副教授针对本案胸部X光片指出,左肺横膈膜与肋骨之间有一些变化,可以推测些微的胸部积水,您对此有何见解?”

竹谷凝视着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比较左右两肺、肋膜与横膈膜之间的三角形,确实有些模糊点。但是除了可以推测为胸部积水之外,还有肋膜粘合的可能,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那么,假设左肺下叶的阴影已经证实是癌症,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吗?”

“即使已经证实,但临床上实在不可能预测如此微小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我认为,本案病患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都需归功于财前教授的医术,一般医生是不可能发现的。否则,哪有可能发生这一事件,来让人质疑财前教授是否发现肺部转移,或者说什么误诊癌性肋膜炎?一般医生绝不可能发现这样的早期癌,但财前教授却只凭两张X光片就发现癌症,他一心想挽救病患的生命,却落得遭人追究医疗责任的下场,这类的早期癌已经超乎当今的医学常识,癌症的肺部转移更是不可抗力的结果。我想,这一审判对财前教授极为苛刻且自相矛盾。请问,如果医生忽略了贲门癌,医生的责任又该如何追究?一般人对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抱持高度的理想,更以同等规格要求大学教授。可是,本案的胸部阴影如此微小,怎能苛责是因检查不足而未能诊断出癌症,或是追究事前未能预测癌性肋膜炎的责任?如此的责任追究方式,将导致今后必须针对所有的早期癌症病患,进行所有检查,以预测其他器官的转移可能。如此一来,将严重影响大学医院的诊疗机制,甚至瘫痪所有机制!”

竹谷的发言深具说服力,旁听席上有人不禁拍手叫好。

“请肃静!请勿在法庭内鼓掌。”

审判长严厉谴责后,接着说:“正木与竹谷两位鉴定人的见解,虽然意见相左,但都相当具有参考价值,本庭已将双方的见解当做今后审理的重要数据。今日的审理到此结束。”

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下,审判长宣布休庭。

正文 第三十章

里见修二独自坐在公交车上,前往十津川村。这班公交车定时从奈良市五条开往和歌山县新宫,车内乘客稀少,过了西吉野村之后,窗外尽是深山景色,秋枫满天,眼底尽是枫红。溪谷横断山壁,公交车沿着蜿蜒的狭窄山路直驶而上,穿过杂树林,可以偶见杉木或桧木的倩影。

奈良大学举办了早期胃癌的病例研讨会,近畿癌症中心推派参加的胃癌研究团队,以都留病理科主任为首全员出席。研讨会结束后,只有里见脱队,独自前往十津川村,他想拜访山田梅。

穿过天辻隧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猿谷水库的蓄水池映入眼帘,蔚蓝的水面照映周围树影,与半年前的春天无异。里见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佐佐木庸平案件中的证人讯问。第三次证人讯问时,东佐枝子设法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的身份出庭应讯,为上诉人打开崭新的契机。佐枝子平时总是含蓄而安静,却对这场官司有着莫名的热情,积极的行动力令人不解。那股热情究竟潜藏在何处呢?里见认为佐枝子必定也累坏了,如果可能的话,真想陪着她欣赏这片寂静山色。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大塔村,来到十津川村公所,里见发现一辆奈良县政府的胃部集体健诊车。半年前,这座偏僻村庄由近畿癌症中心派人负责检查,如今总算有县政府的健诊车巡回诊察了。

健诊车似乎即将结束检查,村公所前排列的椅子上,只剩三、四人。这座位于深山里的偏僻农村,以往交通非常不便,十年前如果村民患病,得抬着轿子送下山诊治。通常这类病患已是无药可救的重病病患,所以以前只要一家出现肺结核病患,所有村民无一幸免。这是一座没有医生的小村落,如今总算有胃部集体健诊车愿意到此服务了。近畿癌症中心的健诊车初次来到十津川村时,村长曾表示,十津川村过去的死者当中,百分之四十都是死于癌症。那一次检验,也的确发现五十名受检者中,有二十三位的亲属是死于癌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顽固地拒绝检查。目前,日本四十岁以上的癌症高危人群约二千四百万人,每年有十三万人罹患癌症,其中因而死亡的有十万人。根据厚生省的统计数据显示,一辆健诊车一年可以服务七千人,即使体检队的成员不眠不休地巡回各地服务,一年顶多也只能检查二万人。然而,目前可使用的胃部健诊车竟然不足二百辆。更严重的是,诊断X光片的医生与检查技师人数稀少,所有程序慢上加慢,可比蚂蚁筑巢,行政单位深感绝望棘手。不过,日夜埋头研究早期胃癌的医生们,还是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多救活一些人,虽然百般无奈,仍然不遗余力地投入巡回胃部检查的工作,希望能为病患尽早发现癌症,尽早治疗。

经过村公所前,里见爬上缓坡,走到斜坡上的菜园。他看见山田梅的儿子与媳妇,两人身后则是山田梅,她也在耕田。山田梅出院只有三个半月,但贫苦农家的老婆婆已经下田耕种了。

“婆婆!梅婆婆!”里见大声喊道。

山田梅弯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在田里,听到呼喊声之后,她挺起腰杆,瞇着眼,疑惑地寻找声音源头。

“啊!是医生呢。里见医生来啰!”

山田梅回头喊着儿子,儿子与媳妇讶异地抬起头来。跛着右脚的儿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拐一拐地走到里见身旁。

“医生啊,真是感谢您照顾我老母亲!没有您的帮忙。我们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呀。”

儿子的脸庞饱经风吹日晒,他膜拜似的深深一鞠躬,向里见道谢。大儿子扛起一家生计,却在山林砍伐树木时意外遭到大树压伤,导致右脚行动不便,只能靠政府的生活津贴勉强度日。山田梅住院时,虽然健保负担一半的手术住院费七万元,却仍无法筹出另一半住院费用。于是里见制作了山田梅的生活状态报告书与手术申请书。向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提出申请补助,才好不容易筹到手术住院费。如果没有里见的帮忙,以山田梅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顺利动手术,只是山田梅完全不知情。她一见到里见,就立刻靠了过来。

“医生,你这个骗子。我儿子事后才告诉我,我得的竟然是癌症呢。不过幸好开了刀,总算保住了这条老命。”她向里见道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医生,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正好有事到奈良大学,顺道过来看看梅婆婆啊。”

“来我家坐坐吧,房子虽然破旧,不过没关系,医生你不会拒绝到我家的。”

梅婆婆拉着里见,领着他走到一间茅草屋顶的农舍前。

房子的拉门老旧不易滑动,一进屋内就看见炉灶,屋子里被熏得乌漆抹黑的,破旧的榻榻米格外醒目。梅婆婆的媳妇拿出扁得像煎饼的坐垫,然后端出烤蕃薯与番茶。

“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真是不好意思。”媳妇红着脸说。

梅婆婆反驳道:“怎么会呢,里见医生才不会在意呢。我住院时,他那么照顾我,我都没向他道谢,他竟然还担心我,特地跑到深山里来看我呢。”

说完,她拿起蕃薯,抢在里见之前享用,没牙的嘴嚼呀嚼地。里见望着她健康的模样,欣慰地说:“既然来了,就让我为您检查检查吧。”

梅婆婆闻言立刻放下蕃薯,解开满是汗臭味的棉质农作服。手术前,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现在却长了些肉。腹部的手术伤口长出柔软的新肉,快要痊愈了。

“饭后会不会觉得恶心、腹痛或痉挛?”

“没有,完全不会啊。”

“那么,饭后会不会立刻出现全身无力、冒冷汗等现象?”

胃部切除后,往往会出现一些胃部切除后症候群,例如消化障碍等。

“怎么会呢?我的食欲好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期待三餐的到来呢。”

里见替她量了血压,指数在一百三十/七十毫米汞柱,毫无异状。

“婆婆,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安心下田工作了。”

里见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梅婆婆瞇起满是眼屎的细长眼睛,说道:“当然啰,您替我治好了病,当然没问题啰。我照着医生的话去做,所以就算得了癌症,还能保住一条老命,完全康复。不过,村里的顽固老头,那个阿米,死脑筋,就是不肯接受胃部健诊车的检查。结果我住院期间他就死了,连丧礼都办完了。我才不一样,我就是因为,早、早期……”

梅婆婆说不出早期胃癌,儿子立刻替她补上:“多亏进行集体健诊,发现早期胃癌,提早开刀,现在已经可以下田工作了。竟然还有奈良市的报社跑来拍我母亲。她一夕之间,成了村里的名人呢。”

听到“村里的名人”这样的话,里见不禁一笑。

“听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只要在集体健诊时发现胃癌,早期开刀就可以保住性命了。婆婆,请与大家多多分享这个经验,健诊车巡回到村庄,请婆婆向村民宣传检查的好处,让更多人知道,只要提早发现癌症,就能获救。如果你可以这么做,我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里见边说边想,今天前来十津川拜访山田梅是正确的。他深切感到,身为医生,不能够只是等待病患上门,必须积极地拜访病患。

里见从奈良搭上近铁电车,抵达上六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天色已暗。

高峰时间,车站人来人往,里见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公车站,途中走到车站出入口旁的报摊,买了一份《每朝新闻》晚报。这份报纸的文化版有一篇一位内科老学者的随笔连载,里见十分尊敬这位老学者,也受这位学者的医学哲理所吸引,每回的连载必定拜读。

“《每朝新闻》是吗?来,十元。”

客人接踵而至,店员熟练地招呼着,里见掏出十元硬币,购买了一份还留有油墨味的《每朝新闻》晚报。他将报纸夹在腋下,正要走向公车站时,忽然停下脚步。

报摊旁的公共电话亭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财前五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心浮气躁、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气愤地挂断电话。

“财前。”

里见从背后叫住了他,财前正要拿起电话旁的记事本,看到里见,惊讶得差点没拿稳。自从里见离开浪速大学之后,这是两人首度单独见面。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横隔在两人之间。

“告辞。”

财前刻意避开里见,想要离开。

“财前,难得见面,聊聊吧。”

里见跟上财前,并肩走着。财前不悦地凝视着前方:“哪算什么难得,你依旧热衷于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开庭也从不缺席,一定出现在旁听席上,每次都会看到我,这样哪是难得?”他冷冷地讽刺里见。

里见并无反驳:“不过,自从我离开大学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找家咖啡厅,坐下来聊聊,如何?”

里见的直率态度,从大学时代起就未曾改变过。

“你有话要说……好,我也有话想说。不过我才不想去咖啡厅,到我常去的酒吧。”

财前不等里见回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壮硕的身躯推开人群,拦下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道顿堀桥上,两人从心斋桥路向东走了半条街,抵达阿拉丁酒吧。

男服务生领着老主顾财前到隐秘的包厢里。点了饮料,男服务生退下后,庆子就现身了。她穿着低胸礼服,香气浓郁地走进来。

“欢迎光临。财前医生,好久没见到您呢。”

庆子知道财前带着客人来,因此刻意与财前保持距离,假装只是酒店小姐与客人的关系。等她发现客人竟然是里见,惊讶得眨了眨眼。

“里见,你应该见过这位小姐吧?”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问着里见。里见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庆子,却毫无印象。

“唉呀,人家好失望哟。每次开庭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望着里见医生呢。”

庆子闪着母豹般的亮丽大眼,凝神望着里见。

“开庭?你是指财前的官司吗?”里见一脸不解地反问。

“这位酒店小姐可是女子医大肄业的呢,所以特别关心这次的官司,据说从第一审起,就常来旁听。因此她早就认识你啦。”

财前诡异地笑着。里见只啜了一小口啤酒后,就放下酒杯,再次望着庆子轮廓清晰的脸庞,然后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转向财前。

“财前,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我想问问你。”

“是吗?真是巧啊,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拉不到兄弟学校与兄弟医院的选票,伤透了脑筋。能不能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拉拉近畿癌症中心的票?不瞒你说,我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到医局商讨对策呢。”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不见任何心虚的神情。里见清澈的双眼凝视着财前:“财前,不好意思,我是来劝你弃选的。”

财前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什么?劝我弃选?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弃选。最近,我从旁听席上观察,发现你耗损了不少精神体力,显得疲累至极。如果这件事值得牺牲健康,我无话可说;可是即使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对一位年轻医者能有多少好处呢?恐怕只是增加许多烦琐的事务罢了。身为医学研究人员,何必为了这些事,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体力呢?”

里见打心底担忧这位多年老友,里见与财前曾一同接受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并肩学习,然后各自往内科与外科发展,虽然两人分道扬镳,但十几年来两人依旧相互激励,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上发挥所长。里见诚心地劝说着,财前脸上顿时显现出狼狈犹豫的神情,不过,他又立刻恢复傲慢的神态,瞪着里见。

“一位学者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是好是坏,取决于我的人生观,我认定这是好的,才决定奋力一搏。既然我已经参选,就非当选不可,即使要逼走对手,我也在所不惜。”

半个月前,财前阵营在扇屋举行选情分析会议,发现兄弟学校与医院票源依旧偏低,在鹈饲教授的指令下,决定逼退对手之一的近畿大学重藤教授,财前正在着手进行逼退策略,他的语气显得特别强硬。

“是吗……最近看到你在法庭上疲惫不堪的模样,我实在认为你应该退出选举,官司中该认错的地方,就坦诚认错,早日解决。”

财前反驳道:“是吗?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就别再当病患那方的医学顾问,试图打击或陷害我,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吧。”

“不,你仗着教授威权,将医局员当做棋子任意操弄,企图湮灭真相。如果你不愿修正这种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设法揭发掩盖的事实。医生肩负病患的生命,这是医生应有的使命。”

里见义正辞严地回答,财前则愤怒地耸肩。庆子在一旁用双手温着白兰地酒杯,好奇地聆听两人的对话。正当财前准备反驳时,庆子开口了:“两大名医的争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两人的对话实在太精彩了,一次就决胜负,未免太可惜了呢。”庆子巧妙地制止了两人。

财前会意,笑着说:“那么,今天就遵从这位才女的判决吧。下一回合,我们在金泽的癌症学会上一较高下吧。”

财前饮着第二杯威士忌苏打,继续说道:“刚才,你在出租车上提到奈良的胃癌集体健诊,老实说,对我而言,这就好像海底捞针,耗费金钱、劳力却不见成效。况且净找些判读功力不佳的医生,即使病患出现癌症症状,却可能在集体检查时因误判而延迟就医。有不少病患送到医院时,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我并不认同集体健诊的价值。同样地,我也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你们的细胞诊或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我都抱持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学会时,你我好好较量一番,我正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的语气充满挑衅。

“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学问议题和集体健诊完全是两回事吧。此外,别说什么第二回合或较量等字眼,学问又不是运动比赛,怎么可以如此胡乱比喻呢?”里见责备财前。

财前带着醉意:“好啦,争执字眼用法一点都不重要,别管这些了,才女,今天可要好好服侍里见医生喔。”

庆子贴近里见,正要为他倒酒时,里见开口了:“不,我话已说完,就先告辞了。千万记得,好好注意自己的健康。”

里见说完,就起身离席。

这一天,财前五郎来到鹈饲教授位于宝琢的家。他坐在客厅里等着鹈饲教授,一等就超过半个小时。星期六的晚上,财前难得提早回家,正想要好好休息,却接到鹈饲教授的电话,要他立刻前来讨论选举的事。财前随即换上西装,搭乘出租车飞奔而来,没想到鹈饲竟然让他等上半个小时,为此,财前对鹈饲的傲慢感到愤怒。

十二、三迭大的客厅里,挂满了价值不菲的古董美术品,还有好几十万元一幅的名画,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财前。装饰柜上,悬挂着一幅画着巴黎圣母院的作品。这是三年前教授选举时,财前送给鹈饲的礼物,作者是染井青儿大师。当时大师一幅画作只值八万元,如今他成为艺术院会员,作品价值水涨船高,一幅飙涨到将近二十万元。财前心想,如果我当上学术会议会员,我的学者地位也能扶摇直上。看着那幅画,财前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

“财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呀,让你等这么久。外子请你再等一会儿呢。”

矮胖的鹈饲夫人穿着一袭俗艳的和服走进客厅,语气高雅,但嗓音却如男人般粗哑。

“夫人您好。这么晚打扰您,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呢。”财前向她问候。

鹈饲夫人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抬起她鱼鳃般凸出的下颌说:“我想你也有不少苦衷吧,不过这都是为了将来,你得多多忍耐呢。”

“晚辈不敢多想啊……”财前刻意掩饰刚才在心中立下的大志,继续说道,“对了,前天我在上六车站巧遇里见呢。”

财前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聊起里见来。

“是吗?里见啊……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学术会议选举对一位医者没有任何好处,劝我退出选举,还要我在法庭上坦诚认错,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净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财前苦笑着。

“他都已经遭到浪速大学驱逐了,还在说这种话呀。果真是伤脑筋呢,真不配当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士呀。”

鹈饲夫人撇着嘴角,继续说:“他太太三知代是我在圣和女子学院的学妹,今年春天的校友会上,我还稍微提醒过她呢。下次再有机会,我得好好地训诫她一番。”

她一副要替财前出气的模样,这时候,鹈饲教授随性地穿着大岛紬和服出现在客厅里。没想到,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和他在一起,两人神情都显得特别不悦。

财前向鹈饲打着招呼:“感谢您一直以来这么帮我的忙。”

鹈饲交抱着胳膊直接坐下,无视财前的等待,也没有任何道歉。他劈头就说:“财前,刚才我在书房和岩田兄聊了很多,关于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我们认为,目前可能没有办法逼他退选。”

“没有办法?可是我才听叶山教授说,已经在各方面布好局,正一步步顺利执行逼退重藤教授的计划,怎么会没办法呢?”

“顺利?这只是叶山过于乐观的预测罢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鹈饲重重地反驳财前说。

“上次开会之后,我考虑过许多逼退重藤教授的交换条件。昨天我提出两个方案,与近畿医科大学的冈野理事长商量。第一个方案是,目前近畿医科大学的外科正重新调整编制,他们希望针对各个部门,分成呼吸器官外科、消化器官外科、脑神经外科等等。最近社会上正在讨论沙利窦迈受害儿童与癌症儿童的议题,外界也强烈要求设置小儿外科。所以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靠着我的人脉关系,游说关西一带的大亨,争取捐款协助成立小儿外科,然而却遭到他的拒绝……”鹈饲说到这儿,再度闭上嘴。岩田也不愿开口,沉默以对。

“那么,另一项条件是什么?”

财前忐忑不安地问道,鹈饲满脸愁容地说:“另一个交换条件,也是最近成为热门话题的老年病。我依旧建议争取捐款,成立一间专治老年病的医疗机构。在内科中独立出一个部门,作为高血压、心脏病、癌症、糖尿病的专治机构,这么一来,那些担忧老年病的财界大亨,就更愿意积极参与捐款,成效绝对比小儿外科显著。我提议协助他们成立这间机构,但是两项条件,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鹈饲满腹委屈地说道,一旁的岩田仍板着脸不说话。

“这么好的条件,他们竟然拒绝。莫非想利用我们的弱点,要求更好的交换条件?还是为了振兴私立大学的势力,坚持参选到底?他们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

财前焦虑不安,口干舌燥。

“关于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敲过了。事实上,对于他们校方而言,他们抬出校内最具知名度的重藤教授,参选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有更好的条件,例如可以左右医院经营层面的大好条件,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让重藤教授退选的。况且,我也不愿意再继续向高层低头恳求,到处欠人情啊。”

鹈饲当初自愿力挺财前,如今却撇得一乾二净,财前顿时陷入某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他感到一阵虚脱、全身无力。不知是否是疲劳轰炸的缘故,还是前天自顾自地耻笑里见的缘故,但是里见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刺伤了自己的心,这些想法闪过财前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财前却讶异于自己心中的微妙变化。

“财前,怎么啦?怎么突然不讲话啦?我既然推派你出来参选,你就非赢不可。别轻易放弃逼退重藤啊。”

鹈饲似乎看穿了财前的内心,他双臂交抱胸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事到如今,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最近近畿医科大学想要在东大阪市开设分院,却遭到当地医师公会的强烈阻挠,导致他们无法工作,我们只好利用这一点了。我猜冈野理事长拒绝那两项条件,或许也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我才找了岩田兄商量,可是我怎么拜托他,岩田兄都不肯帮我呢。”

鹈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始终不肯开口的岩田。财前打心底佩服鹈饲,不愧是医学部长,着眼点果然不同。

“岩田医生,能不能靠您的力量,说服当地的医师公会呢?”财前甩开刚才的忧虑,低声下气地恳求岩田。

“为了你,我负责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不可能不帮你呀。只不过,关于这档事我真是爱莫能助啊,想想其他办法吧。”岩田敷衍地拒绝财前,冷淡的态度与平时判若两人。

“请别这么说啊,求求您……”

财前继续哀求,岩田金边镜框下细长的眼睛露出锐利的眼神,打断财前。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不像你们医学部长或是大学教授,领大学的薪水,生活悠哉,你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们的状况。对于开业医生而言,同区出现大学医院的分院,这可是攸关生活权益的大问题呀。尤其东大阪市一带已经是从医人口的高密度区域,竟然还要再开一家近畿医科大学的分院,当地医生当然会抗议,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刚做出决议力挺反对运动呢。”

“我愿意为母校浪速大学效命”是岩田的口头禅,然而一旦涉及开业医生的利害关系时,他的身份就立刻恢复为医师公会的一员。

“不过岩田兄啊,就公共医疗机构的基准来说,每一万人可支配五十八个病床,东大阪市应该还可以容许三百个左右的床位吧?”鹈饲提出数据反击岩田。

“我无法忍受你们把事情想得这么单纯。一般来说,新医院的设立必须先经过各县市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讨论,然后决议是否适合开设。以大阪府来说,当地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中,医师公会的会员就占了半数以上,也就是说,医师公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岩田的话中,刻意强调医师公会的巨大势力。

“那就更应该请岩田兄帮帮忙,麻烦你再去游说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促使近畿医科大学分院顺利开设吧。况且今后东大阪市的人口将会不断增加,无法避免其他医院加入战局,与其如此,不如趁财前参选之际,请医师公会通融一下,对双方都有利啊。”

鹈饲语带玄机,岩田动了点心,但仍旧下不了决心:“再怎么说,这都是医师公会的一大难题,我无法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会再和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也就是身为市议员兼审议会委员的锅岛兄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吧。”

东大阪市住宅区的一角,有块占地一千五百坪的空地,近畿医科大学即将在此开设分院,校方正举办盛大的破土典礼。

空地中央设置红白帷幕,帷幕内有理事长、教授、校友会干部、来宾与施工单位的高层,大家并列坐在铁椅上,等待仪式开始。帷幕中央,四平方米祭坛的各个角落插着祭拜用的竹叶,装饰用的稻草绳环绕四周,祭坛设在稻草绳下方。祭师念完冗长的祝辞之后,挥动纸垂去除工地的晦气。身穿燕尾服的冈野理事长起身走到祭坛旁,拿起铲子,铲下土堆,其他来宾也陆续跟进,并献上玉串。庄严的破土仪式结束后,会场就成了热闹的派对现场,桌上摆满清酒与点心餐盒,冈野理事长穿梭在来宾当中,到处找人寒暄。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列席,多亏各位的支持,今天才能够顺利完成破土典礼。”

来宾都纷纷祝贺冈野:“恭喜您啊,不愧是冈野理事长,举办这么盛大的仪式!”

每逢有人向他祝贺,冈野便得意洋洋,神气地回答:“哪里哪里,辛苦的还在后头呢!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地下两层、地上六层,具有最新设备的新医院,尤其本院有一位交通伤害专家重藤教授,必须领先于其他大学,新开设交通伤害中心呢!”

心思机敏的他不忘同时推销自家医院的优势。会场上,处处传来热闹的欢笑声,派对渐入佳境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却闪闪躲躲地快步走到冈野身边,窃窃私语。

“什么!大阪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来了?”

冈野急忙走到接待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刚下车,站在接待处前,锅岛一见到冈野,便不客气地说:“冈野先生,原本我应该向你道贺的,不过你我谈判未定就强行举行破土典礼,未免太过份了吧?刚才医师公会会员向我通报,希望身为医师公会干部又是市议员的我,务必跑一趟调查个清楚,我这才飞奔过来呢。”

锅岛刻意抬出市议员的头衔,给冈野一个下马威。

“我们诚心诚意地希望与当地医师公会达成共识,但他们却完全不给我们机会说明,只是一味地反对,毫无谈判的余地啊!更夸张的是,连大阪府市医师公会的大官还声援他们,真是令我不解!”冈野气冲冲地反驳锅岛。

“我们不方便站在这儿,但又无法在派对里讨论。这样吧,到对街的市民会馆吧。这样,冈野先生也方便联络派对的工作人员嘛。”岩田开口劝道。

岩田说完,立刻转身走向斜对面的市民会馆。市民会馆内似乎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大厅里空无一人,于是三人在角落坐下。锅岛与岩田点着烟,一身燕尾服的冈野见状,神情焦虑地催促着:“我邀请了众多来宾,正庆祝呢,请长话短说。”

蓄着胡须的锅岛严肃地说:“我直话直说。这几天,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对于贵分院的开设问题,进行了多次审慎的讨论,最后我们一致表示反对设置分院。理由是目前东大阪市有四十五万人口,除了东大阪市民医院之外,还有法人、个人等共十七所医院以及二百八十间诊所,共计七百五十个床位,医院密度已经相当高了。这时候再加上贵分院的三百个床位,我并非为当地医师公会说话,但确实是在压迫开业医生,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不能坐视不管。”

锅岛犹如在宣读审判书一般,话说得有条有理。

冈野反驳道:“你的话有点奇怪。假设私人大型医院开业,可能会为了提前回收工程及设备经费,学理发店打出像‘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服务’等诸如此类的招牌来吸引客人,如此才会影响当地开业医生的生计吧。不过这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分院,是个教育机构,哪会有问题呢?”

“问题可大呢。教育机构只是冠冕堂皇的名目罢了,贵校的经营手腕在私立医科大学中颇具盛名,这所分院是地下两层、地上六层的大型建筑,拥有三百个床位,具备最新的医疗器材,还配备了一部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电视X光仪。这么一来,当地的病人通通让你们给抢走了。况且,你们还不顾当地医生的反对声浪,在结果未定之前就擅自举行破土仪式,无视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也无视医师公会地区规范委员会的存在,实在太不讲理了!”锅岛一口咬定。

冈野舔了舔丰厚的嘴唇:“你老提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不过我记得医院的开设与否,是由县政府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决定的吧?”

“话是没错,不过大阪府比较特殊。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成员由府市医师公会干部、府市议员、府卫生部长等十六人所组成,其中半数以上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哪能让你为所欲为呀。当然,你们想必是在暗地里大肆撒钱了吧。”

“当然,我们花费一亿五千万元收购土地,工程与设备费用又花费了二亿元,总计花费三亿五千万元,既然决定明年九月完工,就绝不可能轻易让步,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完成它!”冈野虚张声势地说。

岩田的细长双眼凝视着冈野。“好大的手笔啊,不过呢,其中六成是向医疗金融金库贷款,剩下的一亿四千万还得寻找金主。听说贵校由于扩编经营,触角太广,导致银行已经不愿意再借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加上像锅岛议员所说,万一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多数否决分院的设立,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向强势的冈野,沉默了片刻,“万一如此,我要提起行政诉讼,分院设立,势在必行!”

“嗯,行政诉讼啊……那也是个方法。不过行政诉讼可得花很长的时间喔,明年九月想完工,恐怕是不可能啰。”

岩田说着,眼神撇向斜对面的空地。红白帷幕飘扬在十月上旬的秋阳下。来宾交杯饮酒,喜气洋洋。在场的众人可能没人想得到这家分院可能会延迟完工。冈野瘪着丰厚的嘴唇,一脸苦涩。

“我得怎么做,才愿意让我如期完工呢?”

“逼退重藤教授,弃选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

“什么!逼退重藤?这么说来,一切都是鹈饲教授的……”冈野恍然大悟,话都讲不清楚了。

“老实说,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对重藤教授相当不利呀。原本属于洛北大学校系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最近才脱离校系加入私立大学联盟,据说夏季之前,原是支持重藤教授的,不过现在他们却把选票纷纷送往浪速大学呢。”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呀。十月一日,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奈良大学与德岛大学,共有十一名医生转战关西医科齿科大学舞鹤分院。换句话说,提供医生是这次选举票源的筹码,你这个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一听到鹈饲与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校长之间的秘密协议,冈野脸色大变,岩田乘胜追击,继续说道:“织田校长也是一大败笔啊。他是大和医大的校长,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却只会虚张声势。上回选举推出自校的候选人,最后却一败涂地。这回口口声声说要团结、统一私立大学联盟,结果呢?连个关西医科齿科大学都管不住,重藤教授要当选可说是机会渺茫啰!所以,来商量一下吧。如果你愿意逼退重藤,把票投给浪速大学,我愿意平息当地医师公会的反对声浪,也可以说服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让你的分院顺利完工哟。”岩田贴近冈野耳边说着。

冈野的脸颊微微抽动着:“这个想法不会是只有你们两位提议吧?这也是大原医师公会会长的想法吗?”

“当然。重大交易怎么能够不经过会长的同意呢?这次大阪府医师公会已经决定支持财前教授,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选举呀。如何?你不需为了重藤教授的面子而毁掉分院吧?”岩田一步步逼近冈野。

“这不是重藤的面子问题。一位教授的面子问题,我稍微处理即可解决。重点在于学校经营上能不能取得平衡,等我回去深思之后再行答复。”

私立大学里,理事长的权限比教授大,因此冈野的态度依旧相当傲慢,但却隐藏不住心中的不安。

傍晚四点多,坐摩神社内肃穆宁静,令人难以想象这里是大阪市中心,除尘消暑的水,宛如在净化整座神社一般,泼洒在神社内的地上。

穿过鸟居,左侧的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佐佐木商店会场”,但这并非近来流行的新品展示会场,而是面临倒闭的佐佐木商店为债权人所举办的债务会议会场。他们原本预定在小餐馆举行债务会议,但唯恐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某些债权人必定会胡来;若设在神社办公室,不需要支付场地费,债权人在穿过鸟居之后,让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替他们脱下鞋子,自然会规矩许多。想出这个妙点子的人,既不是佐佐木良江,也不是她的小叔信平,而是泉佐野的批发商老板大村传助。年逾七十的他,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开店以来长期合作的厂商。佐佐木商店积欠两百万元的债务,但他从不催缴。这回佐佐木商店已经走投无路,得召开债权人会议,他才头一次造访佐佐木家,主动担任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当初坐摩神社的宫司不愿出借场地,也是大村出面说服宫司的。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小叔信平,在神社办公室内的房间迎接大村传助,郑重向他道谢。

“大村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帮忙,我们压根儿都没想到可以在神社里举办债权人会议呢,先夫想必也在天上双手合十地向您道谢吧。”

良江已经束手无策,落魄得低垂着头,感叹今天的局面。大村传助白苍苍的眉毛下,露出大象般柔和的眼神:“别这么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啊。想办法撑过今天,再重新开始吧。”

“但是,我们的状况并不乐观,要如何说服那些债权人呢?一想到这儿,我虽身为男人,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今天的债务人可是我的嫂子啊,该怎么办才好呢……”信平忧心忡忡。

大村安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事前拜托了同样是泉大津同行的绵谷先生和加岛先生,我想今天的场面应该不至闹得太难看吧。总之,你们要镇定啊。来吧,大家差不多该到了,最好到门口迎接。”

大村说着环顾二十迭大的房间内,检查桌子的排列是否妥当,并催促良江等人到门口迎接客人。

佐佐木商店仅存的两名员工站在门口等候待客,远处传来高亢的嗓音,办公室的门口出现四位债权人。良江、庸一与信平略整衣领,对着债权人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

“何止百忙哩,这次可是亏大了!而且还……”

一个来自和歌山的批发商开始发牢骚,这时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拿起他的鞋子说:“欢迎参拜,我替您收好鞋子。”

一听到“欢迎参拜”这样的话,这位债权人也无力继续怒斥良江等人,只好苦着脸走进屋内。其他债权人也陆陆续续到场,看见良江等人跪在门口迎接,竟不予理会,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入会场。庸一穿着学生服跪在母亲身旁,还只是大学生的他,面对债权人冷淡的态度,只能低着头咬紧牙关。

会议时间是五点半,来自滨松、岐阜、和歌山、泉州、河内的共十八位债权人齐聚一堂,坐在对面的大村传助开口说道:“恕我冒昧,由我担任佐佐木商店债权人会议的主持人。今天在如此庄严的神社内举行会议,只能为各位准备简单的餐饮。请各位想想与故人之间的交情,认真讨论债权的议题。”

大村的开场白颇为用心,他一说完,立刻有人接口道:“大家都是大忙人,也不想再听心酸血泪史,或是付不出钱的借口。现在到底有多少债务,能够还清多少,先一一理清这些数字吧。”

十八家债权人当中,丸高纤维公司的野村抢先发言。佐佐木商店倒闭之前,他曾对佐佐木商店搞了次“珍珠港突袭”,将自家商品一扫而空。

大村传助瞪了野村一眼:“你背着我们抢先收回自家商品,债权也是最少的,讲话还敢这么大声。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谦卑得不得了,现在立刻翻脸不认人啦?他的太太努力苦撑到今天,难道连她的话你都不愿意听听吗?”

大村怒斥野村,然后催促良江发言。良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债务表放上桌,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这次受到本商店拖累的债权人共有十八家,债务总额是四千八百万元。目前我们手头上的财产,库存品的销售价格约二百万,未收帐款为一百七十万,兑换支票用的定期存款为二百万,总共约五百七十万。四千八百万扣掉五百七十万,剩下的四千二百三十万元就是佐佐木商店的债务总额。”

“库存品只值二百万啊?那么大一家店,怎么会这么少?该不会是骗我们吧?”

岐阜的债权人质问良江。

“怎么可能骗各位……库存品这么少,是因为遭受丸高纤维突袭,店内的商品被搜刮一清,布匹类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些成品和内衣而已。这些库存的采购价格大约是四百八十万元,各位也知道,库存品多半是瑕疵货,整理之后换成现金,大概只值二百万左右了。”

“好啦,了解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债权人当中传来杀气腾腾的怒骂声。

见良江吞吞吐吐地,小叔信平代为发言:“老实说,店里拥有的就只有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了。就算卖掉店面,由于那是租用地,地上权一坪算五十万好了,四十二坪总共是二千一百万,建筑物算三百万,共值二千四百万元,可以还掉五成的债务。不过,非常抱歉,目前一半店面租给了内衣店,所以没办法只卖一半,除非请内衣店撤走,否则目前没有办法处理店面。”

“打算还多少嘛?别罗里罗唆一大堆,先说可以归还多少嘛!”

“对啊!可以还多少嘛!”

会场内斥责声四起,信平也支吾其辞:“勉强挤出四千二百三十万的三成,一千二百六十九万……”

“才三成啊!开什么玩笑!喂!这位太太啊!你记不记得你老公一命呜呼时,你说过什么话?店里经营都由你老公一人处理,当初我担心老板一走,佐佐木商店也不保了,所以拒绝往来。那个卷款而逃的臭专务董事杉田,还跑来哀求说绝不会有问题,求求我帮帮忙。结果,现在竟敢说只还两、三成,才这么一丁点儿!搞不好,连我都被拖累,要关门大吉啰!”

河内的债权人炮火猛烈,另一个人也开口说:“我更惨!我还没赚到钱咧,和佐佐木商店也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我们一个多月前才开始往来,当时你们承诺绝不会拖累我,结果我还没收到半毛钱你们就宣告倒闭。这简直就是欺诈!看看你们往后怎么处理,如果有什么闪失,咱们走着瞧!”

债权人露出愤恨的目光,彷佛就要扑向良江,会场气氛益发紧张。坐在末座的良江发出呻吟般的哀求声:“对不住啊!求求您原谅啊!”

“什么?原谅?在船场做生意,随便说个理由就想混过去吗?这是什么态度啊,你别碰生意啦!而且,当初为什么不早点脱手呢?”

“对啊,对啊!脱手太慢啦!”

责难声此起彼落,良江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我的能力不足,将先夫一手打造的店面拖垮。面对先夫生前热心往来的各位,我不知道该如何赔罪,我只好随着先夫,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

良江从腿上的布袋中取出牌位,放到桌上,自己则将双手贴在榻榻米上,低下头跪地求饶。还是学生的长子也跟随母亲一同下跪。

“别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没那么好骗啦!”来自滨松的批发商泼冷水讽刺道。

良江跪在地上,身体往前倾:“如此还不足以谢罪的话,我们母子只好以死谢罪……”

长子庸一听到母亲这句话,僵住了。

丸高纤维的野村冷笑说:“哟?要死啊?要不要我帮你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村传助听到这句,终于开口了:“丸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呀。就算是玩笑话,也不能说要帮人自杀啊。况且大家也知道,佐佐木太太还在为丈夫的死打官司呢,处境可怜,同是船场生意人,也该有生意人的同情心吧!”

大村试图缓和现场的气氛,又有人立即回应:“我在报上看过这件事,我不是不同情啊。只是这和做生意是两码子事,商场本来就很现实。先说吧,你们要如何给我们交代?”债权人的态度更显强硬。

良江对着丈夫的牌位,哽咽道:“老公呀,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啊……债权人会这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只是我现在已经束手无策啦,老公啊,你也一起向各位赔罪吧……”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大村传助说:“好啦,大家该说的都说完了吧。开始讨论如何回收债权的事吧。”

事前,大村传助已经向泉大津的绵谷商店老板说情,因此绵谷商店老板也配合大村:“也对啊,再继续谴责老板娘也于事无补,只是浪费时间。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多要回一些钱,而且是尽速还清。最好成立债权人委员会,往后就请委员会来处理吧。”

大伙儿心想,这个提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一致同意成立委员会,选出五位委员,并由大村传助担任委员长。

满头白发的大村传助,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说:“那么,就由我们五人调查佐佐木商店的财务状况,并回收债权,尽可能争取更多的回收金额。首先从分租的内衣店着手,这家店已经签了两年租约,押金七百万元先归还后,再找别家店面请他们搬离,然后卖掉佐佐木商店的店面与地上使用权,如此一来,至少可以还掉债权的三成。要想想,有时候,债权人只能拿回债权的一成呢,所以我们也别再逼他们了,要回这些钱就先罢手了吧。”

大村的话另有涵义,他希望能为佐佐木一家人保留打官司的费用。

大家考虑了一会儿,泉大津的加岛屋老板说:“大村先生说得没错啊。本来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先把债务放一边,等重建店面之后再还清。不过,一个不会做生意的太太和大学生儿子,很难期待他们会有什么更好的表现啊。我们就此打住,往后的事就交由委员会来处理吧。”

其他债权人也表现出妥协的态度:“在神明面前也不能太粗鲁嘛。”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三人垂着头,脸色依旧苍白,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一个星期,佐佐木商店正式宣布倒闭。分租一半店面的内衣店在商店倒闭之后,取走押金,另寻店面而搬离。店面拉下铁门,由债权人出售。

佐佐木商店位于布料批发商聚集的船场丼池筋,忙碌的清晨里,无人注意到又有一家商店倒闭了,只见各地的采购客与大阪近郊的零售商乘着夜班车前来,准备展开一天的生意。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站在阴暗的角落,不希望让左邻右舍看见,悄悄地凝神注视着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的铁门。佐佐木庸平在世时,店内有四十名左右的员工。那时,有人拿着大算盘和采购客讨价还价,有人将订单转给会计计算总额,有人给要送往各地的包裹打包,大伙儿忙进忙出,生意兴隆,称得上是一家中型的布料批发商。

佐佐木庸平死后,短短两年内就遭逢倒闭的命运,大门屋檐下还醒目地留着暖帘挂轴,暖帘上印有斗大的“佐”字。良江和庸一望着破败的店面,不禁悲从中来。

“妈,再看也于事无补啊,我们走吧。”

庸一因为商店倒闭而退学,他推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前往店面西边的布料共同贩卖所,即人人称之为“共贩所”的卖场。

时间才过八点,共贩所里,五、六十坪的大型建筑物内,已经挤满了摊贩。聚集在此的商人并没有自己的店面,两、三张桌子就是一家店,共贩所内的两侧与中央排成三排的摊贩,将商品高高堆起,为了当天的生活费,大家蓄势待发,准备赚钱。

日出布料行的老板在入口处,一见到良江和庸一便说:“来吧,赶快做生意啰!愈是新开张的店,愈需要早点开店啊,否则没办法拉住第一班列车的客人喔!如果有什么不习惯或是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他是共贩所的老面孔,似乎已经知道佐佐木商店倒闭的事情。良江的店面在左侧中央部分,她和庸一站在两张桌子前,取下覆盖商品的大布。一张桌子租金是三万,租了两张,一个月的租金为六万元。店名不能再用佐佐木,她们想到泉佐野大盘商大村传助自始至终帮助她们母子的事,因此借用他的名字中的“村”字,取名为“村木商店”,店内只贩卖大尺码布料、小尺码木棉、棉被布料、蓝色素面布料与化学纤维布料。过去的店面前栋有六间,后栋有七间,对于良江而言,在共贩所做生意简直像被剜肉般痛苦。

佐佐木商店曾在船场拥有独立店面,如今却在共贩所摆摊做生意,真是让人不堪想象。良江也曾想过,干脆到郊外或是大阪市内一角开一家杂货店算了。但她又想,她要带着丈夫的牌位,就算只剩一支棒子,即使在一个小角落也好,也要留在丈夫曾经打拚的船场,继续做生意,直到官司结束为止。良江的坚持让她落脚在共贩所,然而想法虽然坚定,共贩所的艰辛,确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大婶,你在发什么呆呀?”

良江听见无礼的问话声:“欢迎光临。您需要什么呢?”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看了看桌上陈列的商品说:“四十号装订布,一码多少?”

“一码八十五元。”

“算一码八十吧。”男子用下巴点着良江。

“可是,本店价格已经比别家便宜许多了,再砍价的话,连成本都不够了。”事实上,良江卖出一码装订布赚不到十元。

“那就取中间价,算八十三元吧。我买三十码。”

这种小买卖,在佐佐木商店时代是难以想象的。良江从桌上取出装订布的布轴,用尺子量着尺码。

“别量那么准嘛,多算一点给我啊。既然不能算便宜,就在尺码上多让一些嘛。”

这个男子杀价毫不留情。

“是,不过刚才也说过,价格已经算到底了,再多就没有赚头了。”良江认真地回答。

客人态度傲慢地说:“大婶的店是新开的吗?我以后还会再来,今天就算我便宜一点嘛。”

这类的客人通常是廉价裁缝商,专门挑便宜的装订布,让做家庭代工的主妇缝制内裤、日式围裙和小孩子的连身衣。

“是的,麻烦今后也多多光临,今天我就多算一些尺码给您。”

“好啊!那我就再买些人造丝碎布。”

碎布意指在纺织工厂或是染色工厂制作成品时,多出尺寸而不用的布料。这些碎布可做成熨斗台或是日式暖炉的盖布,是廉价裁缝商的商机所在,只需要利用家庭代工与五、六台缝纫机,就可完成这些商品,男子选出一捆最便宜的人工丝碎布。

“今天就买这些了。我到别家找些羊毛品,你先帮我捆好,等我回来拿啰。”

然后他转头看着庸一说:“喂,帅哥,看来你是新来的喔。可要帮我绑紧一点,以防在电车里脱落哟。”

“是,谢谢惠顾。”

庸一压抑着难以承受的复杂情绪,勉强向客人道谢,然后将母亲量好的布料包好,蹲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地,偷瞄隔壁店员的绑绳方式,试着自己捆好。母子俩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强忍不堪的际遇,心想一切都得撑到打赢官司那一天。

“喂!来啰!小心哟!”

这样的声音忽然从四周传来,共贩所内出现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就连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都草草结束购物,迅速离开现场。一个穿着西装、长相平凡、个头矮小的男子走进店里,他若无其事地探访每一家商店,原来是个税务官。在共贩所里,只要租个一、两张桌子,就立即可以做起生意,因此相当容易偷漏税。虽然税务机关规定,每家店必须将每天的税金缴入纳税储蓄合作社,但税务官也会偶尔访查各家店铺的营业额。

良江和庸一默默地互看对方,她们拥有独立店面时,从未曾有这样的经历,令他们深感难堪。

“佐佐木太太。”

良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泉佐野的大村传助在叫她。白发苍苍的他,满脸皱纹的脸庞带着微笑:“生意如何啊?”

“多亏您愿意让我们进货,而且还让我们月底结账,生意还过得去啊。”

自从商店倒闭后,光靠良江的资金,只能租到共贩所的店面。要不是大村传助愿意大发慈悲,礼遇他们先拿货、月底结账,否则良江根本无法做生意。仅仅两张桌子的生意,一天营业额八万,一个月进帐二百四十万,其中盈余为百分之八,只有十九万二千元。租金与盈余的税金、其他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个月的成本需要十万元以上,剩下的钱再付位于东住吉的公寓租金,加上长女芳子、次子勉一家四口的生活费,一家人省吃俭用,每月还可勉强凑出打官司的费用。

“那么,官司进行得如何了?”

大村与佐佐木庸平是老交情,他相当关心官司的进展。

“据关口律师说,最近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没办法如期进展呢……”

“这样子啊,你们曾经拥有大店面,如今却在船场这个老地方,强忍着悲痛在共贩所开店,就算拉下‘佐’字招牌,也要在船场继续做生意,我知道这全是为了打赢官司。这场官司非打赢不可,否则我也高兴不起来啊。虽然我能帮的忙有限,不过直到胜诉的那一天,我愿意尽力协助。”

自从丈夫走后,生意走下坡路,良江的日子并不好过。丸高纤维公司的老板突袭店里,收回店内的商品;有人毫不留情,天天催讨债务;债权人会议那天,更是遭到债权人怒斥说要是还不了债,干脆上吊,以死赔罪算了!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却还有厂商愿意伸出援手,体谅佐佐木良江一家人。良江听到大村这番话,眼角泛着泪光。

在假日的国民公寓内,一早就会传来电视声、载着一家大小出游的汽车声,各种声音让整栋公寓显得好不热闹,而里见却不能在假日陪伴妻子三知代与儿子好彦,只是躲在书房做研究,不希望任何人打扰。这个假日,里见为了准备在癌症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必须到癌症中心加班。

“咦?你要出门啦?”

“嗯,我得到癌症中心整理一些资料。”里见像往常一样穿上外出服。

“你该不会和关口律师约在癌症中心见面吧?”

里见没撒谎,他确实需要准备论文。然而他也同时约了关口律师,下午两点在癌症中心见面。

“老公,我这样苦苦哀求你,你还是执意要帮关口先生,替佐佐木一家打官司啊?”说完,三知代改变了语气,“听说你最近和财前见了面,真的吗?”

里见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上次有位妈妈拜托我,请我帮她女儿游说,进我的母校就读,所以我回学校找我的恩师,结果巧遇鹈饲夫人。原本想点个头就离开,没想到她却叫住我,聊起了你的事。”

里见不发一语,拿起放着资料的公文包,三知代面色凝重地抓住里见的手。

“鹈饲夫人因为你建议财前退出学术会议选举而非常愤慨。她说,既然是同窗同学,应该替同学在近畿癌症中心积极拉票,你却要求人家退选,岂有此理,甚至还不知悔改地插手这次的官司。她还说,原本你还有机会回到大学,但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于亲手毁掉机会。所以她希望我好好与你沟通一下。”

里见毫不在意地拿起公文包,穿上鞋子。

“老公,等一下嘛。听完我的话再出去啊……”里见拎着公文包,走下玄关。

“你愿意听从鹈饲夫人的忠告,对吧?”三知代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里见不予回应。希望里见不要插手财前的参选事宜,还有道理可言,但官司一事,里见打算贯彻初衷,而且他丝毫不愿意再回到浪速大学任职了。里见认为大学医院的人际关系充满封建思想,组织机构也不合常理,就算有希望回到大学,他倒宁愿留在没有繁杂人际关系的近畿癌症中心。在这里,他可以专心研究早期胃癌,对里见而言,这是再宝贵不过的机会了。癌症病患每五分钟就有一人死亡,现在里见能够直接面对这些病患,参与癌症研究的热忱和使命感,远比国立浪速大学的副教授地位要值得珍视。

三知代看出丈夫所想的,哀伤地低下了头。里见默默地推开大门离去。

假日的近畿癌症中心内,一片空荡荡,没有门诊病人,病房内少有人出入,显得相当冷清,然而胃癌研究团队的医生则几乎全员到齐。为了参加癌症学会,有人在准备发表论文用的投影片,有人则赶着写论文。

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也有组员来加班,分别是部长有马及与学会相关的年轻研究员。里见坐在第一诊断部研究室的桌前,开始整理题为《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的论文。这篇论文旨在整理自里见进入中心以来的研究数据数据。他一边写下最能体现活体切片检查法奏效的病例,一边想起那天在上六车站巧遇财前以及后来在酒吧聊的话。当时,财前口气挑衅地直言:“我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我对你们的细胞诊或是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的学会上,由来自近畿癌症中心的你和我好好较量一番,我可是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既然下了战帖,以他的个性,必然会动员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所有的人力,制作一系列的病例和证据,以便反驳里见所提出的活体切片检查法的鉴别诊断。里见虽然对自己的论文充满自信,但一想到财前,还是有些不安。

里见暂时放下笔,看了中庭另一边的病理检查室,发现主任都留也来了。里见平时总会向他报告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动向,今天也打算和关口律师一起向他请教。

门开了,原来是同一间研究室的熊谷。

“医生,走廊有人指明要找您。要不要请他进来?”

里见心想一定是关口:“请他进来吧。”

才说完,关口便进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假日得做研究,我还来打扰你。上次我已经在电话里提过,有关佐佐庸平先生的官司一事,有件急事必须尽速拟出对策。”

说着,关口疲态尽显地坐在里见面前。里见立刻打电话给都留,打算到都留的办公室去,但都留表示里见的研究室比较安静。没过多久,都留身着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白袍现身。

关口起身,向初次见面的都留打了声招呼,都留相当随和地说:“原来你就是关口先生啊,听说你表现得相当优秀呢。今天要商量什么事呢?”

“如果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肺部,手术中与手术后必须进行化疗,以抑制转移灶的增长。为了这项争议点,我曾请教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以及多位化疗专家。但是,里见医生质疑,在此提出化疗问题是否恰当?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里见接着说:“我认为与其提出这项争议点,不如重点反思医生在手术前未进行断层摄影,因而疏忽转移灶,而且手术后也未能充分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验,严重延迟转移灶的发现——先追究以上的问题,再提出化疗问题,应该更能强调关口先生的主张,都留医生你认为呢?”

都留医生黝黑的脸庞出现凝重的神情,他思索片刻后说:“如果手术前就已经怀疑有转移灶的可能,那么手术切除的部位更应该仔细进行病理检查。如果当初进行这些检查,就可以知道贲门癌是否为具有高度转移性的癌细胞。财前教授疏忽了这点,可以当成他未曾发现转移灶的证据,他也很难反驳吧。”

“那么,都留医生,能否拜托您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关口向都留恳求道。

“要我做病理检查?事情愈来愈不得了啰。”都留苦笑着。

“都留医生,我也拜托你了。大河内教授在法庭发表解剖资料的感想时,只看了第一外科所制作的代表性切片标本。但他在事后说,有必要详细检查……”

“可是,重点在于,当初那一份切除部位的切片,还留着吗?”都留问里见。

“我记得财前将其保留了,并当做早期癌中最早的贲门癌标本,还作为课堂上的实验标本。”

“那就好办事啦。我总是佩服里见对这次官司的执着,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愿意出力。那贲门癌一直被当成是早期癌,不过仔细检查之后,搞不好会发现意外的答案呢。”

关口听到都留的说法相当惊讶,不由得望向里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在金泽S会馆举办的癌症学会,已经进入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用完午餐的医生纷纷进入第一会场,各自回座。然而前排学会干部与名教授的座位却空无一人。这是医学界不成文的规矩,年轻研究员得先把后方座位坐满,否则干部不会现身。

在这样的气氛下,只有里见一人选择靠窗的位置,伫立在窗边望着金泽的街景,金泽拥有京都的沉稳和东北地区冰冷的宁静。事隔两年后,里见总算重登发表研究成果的舞台,他望着街景,陶醉在当下的喜悦当中。对于里见而言,如果不能进行研究,或是没有地方讨论他的研究成果,就好比生活在没有照明、空荡荡的房间一般。

“里见,你还在这里啊?”

里见一回头,看见病理科主任都留。他看了看手表:“啊,下午场再过五分就要开始啦。”

都留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勉励里见说:“你排在下午场第六个发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研究并不广泛,你的论文一定会大受瞩目哟。”

这时,后方入口处出现癌症学会会长兼千叶大学教授小山教授以及一群赫赫有名的教授,财前五郎也在其中。在座的医生纷纷向他们鞠躬,教授们则边聊天边点头,以示回应。他们高谈阔论地聊着学术会议选举的话题。

“选举的事我统统交给负责规划的教授了,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忙不过来呀。”

“用不着操心呀,你根本不需要拉票就自然会当选的。请放心吧。”

“对了,财前,你还真是精力充沛啊。近畿地区的选举可是第一战区呢,没想到你的学员还有办法提交出三篇研究论文,实在不简单。”

“哪儿的话,学术会议选举和学会完全是两回事啊。”

事实上,这次发表论文的目的也在于选举,因此他督促研究员赶出论文,然而他却回答得十分巧妙。财前正巧经过里见面前,这一句话他故意说得特别高亢,并且对里见投以挑衅的冷笑。

以学会会长为首的教授团坐进第一排的位置,可容纳五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了。时间一到,坐在讲台右侧的主席,东京癌症中心外科部长站了起来:“现在进入下午的会议进程。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在过去两天有哪些议题未能讨论出结果,也请各位待会儿踊跃发言讨论。首先由九州岛大学井本副教授发表论文,题目是《隆起性早期胃癌》。”

主席说完,研究发表会议再度开始。里见、都留以及其他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成员坐在一起,专心倾听有关息肉癌症化的研究报告,仔细观察每张投影片。

会议中并无太大争论,发表也逐一进行,第五位演讲者上台之后,里见便悄悄走到准备室,确认事前交出的投影片是否准备妥当。

“接下来请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里见博士发表论文,题目是《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

主席一说完,坐在第一排的财前突然露出迎接挑战的锐利眼神。里见却相当平静,完全没有在意财前。他走到台上,把讲稿摊开,以低沉而平静的口吻开始发言。

“近年来,早期胃癌的发现率急剧增长,为胃癌治疗带来一道曙光。这是由于X光诊断法的卓越进步,加上研究者成功研发胃镜等内视镜,让我们得以直视观察胃腔内部。除此之外,细胞诊断的检查方法也有了各式各样的突破,更容易判别肿瘤的良性与否。目前胃癌诊察的三大项目是,X光检查、内视镜检查与细胞诊。我们可以搭配使用三大检查项目,取长补短,提高早期胃癌的诊断准确率,本近畿癌症中心在这方面也有显著的成绩。现在以投影片为各位详细说明。”

台前银幕上出现X光、内视镜、细胞诊三种检查方法组合搭配之后,所呈现的诊断成果图表。里见离开讲台,走到银幕前进行说明。

“这是本中心一百零八例早期癌症检查的结果数据。就如各位所见,第一次进行的X光检查,诊断准确率约为百分之五十;之后参考X光的检查报告再进行胃镜检查,准确率为百分之六十;再将这两者相互比较之后,进行直视细胞诊,最终所得的准确率为百分之八十八点五。”

里见说明每一项数据,强调三项检查缺一不可,也强调综合诊断的重要性,接着又回到讲台前继续说道:“然而,即使我们一再重复进行综合检查,依旧会遇到难以判别良性或是恶性的窘境,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况且偶尔难免会将癌症误诊为良性肿瘤。本中心为了解决这类问题,提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从病灶中直接取出组织,积极进行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接下来为各位介绍利用直视下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藉此探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所在。”

银幕上出现胃部X光片与胃镜的照片。

“这个病例是一位四十八岁的男性,大约在半年前,由于心窝部疼痛来院看诊。X光片上发现胃角已经变形,黏膜集中在变形部位。然而这个黏膜看似柔软,并没有中断也没有出现急剧的息肉变化,因此未能发现早期癌的特征。从胃镜照片看来,也像是良性溃疡。我们进行两次细胞诊,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为了慎重起见再采集该部位进行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在三个组织片中,发现其中一个有癌细胞,因此立即进行手术。第二例是……”

里见一一介绍因为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当初让里见相当困扰的病例,也就是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她的胃部与癌细胞导致的病变投射在巨大的银幕上。将近五百名医生都专注地看着银幕,有不少医生抄起笔记,或是拿起长焦相机拍摄着画面。里见针对各个病例,简短说明检查过程以及手术后的病理检查结果。

“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能够以肉眼观察胃腔内部,并可以选择疑似变化部分进行采样,再依组织学的概念深入检查,藉此确实诊断出癌症病例。尤其在过去,息肉与溃疡的良恶不易判断,但此次的研究证明,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是一种相当具有可信度的检查方法。自从本中心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以来,最终诊断的准确率,已经由过去细胞诊的百分之八十八,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五点二。胃部活体切片检查可弥补X光检查、内视镜检查、细胞诊的缺点,作为检查项目的最后一道关卡。因此本人相信,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有其重要的存在价值。”

里见的语气虽然平淡,但他对癌症诊断的执着、热忱与锲而不舍的研究精神,掳获了在场所有听众的心。

里见结束发表后,主席环顾全场:“有关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报告显示,不知道有多少病例,即使进行了X光、内视镜、细胞诊之后,仍旧未能发现癌症。今后,如果要藉由早期的小病变诊断出癌症时,必须借助胃部浯体切片检查,我深感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必要性。除了近畿癌症中心之外,近来各大学与医院也开始采用活体切片检查,我想各位一定有许多疑问想讨论吧。有没有人要发问?”

会场中立刻有五、六个人举起手,其中一只特别粗壮的手臂,竟是财前。除非有人指名,否则第一排的名教授绝不会亲自举手,主席看到财前的举动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他的名。

“请财前教授发言。”

财前走到提问者专用的麦克风前。台上的里见就在他的斜前方,两人之间只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里见博士的发表非常精彩,我也听得相当入神。身为一个外科医师,过去接触过无数早期癌病患,并进行了手术。我也时常以肉眼,或从组织学的角度观察切除后的胃腔,并检查评估X光诊断与内视镜诊断的效果。因此谨就我过去的经验,对刚才的报告提出一些疑问。”

财前顾及在场的医师,语气格外恭敬,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闪着残酷的光芒,彷佛已准备痛批里见。

“里见博士刚才说,在X光诊断、内视镜诊断与细胞诊下,判断为良性,或是难以判别良恶的病例中,有十五例在经过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之后,重新诊断为癌症,并一一介绍这些病例。不过恕我冒昧,我只需要看银幕上的X光片,就可以鉴别出其中三例为癌症,如果细微部分再显示得清楚些,应该还可以诊断出四、五例。当然,我并不是要炫耀自己的解读技术,更不是批评里见博士的能力。我想说的是,我承认X光、内视镜、细胞诊、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综合诊断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X光检查是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检查,为什么不更绵密地落实,多花一些精神和努力,去挑战X光检查所能做到的极限呢?只要在摄影技术上花一些功夫,或是多磨练一下解读技巧,X光诊断也可以发现两厘米左右的癌症肿瘤。然而,最近大家都太急于偏向开发新的检查方法,总以为只要多做检查,就能够显示医生慎重的态度,结果那个也试、这个也试。就在医生花上多日时间进行检查之际,生长快速的癌细胞恐将继续增长或是转移,同时我们更不能忽视病患在精神上与经济上的负担。大家老爱说检查、检查,如果检查可以治疗癌症也就罢了。我建议各位多思考实际情况,再来面对癌症的诊断。”

财前严辞批评里见的研究报告,言谈中句句带刺,发言内容并不单代表他的学术立场,更强烈包含了情绪性的字眼。在场许多医生都了解两人在法庭上的对立关系,场内的气氛顿时显得相当尴尬。

里见站在台上,清澈的眼神丝毫未受影响,他直视着财前:“的确,诚如财前教授所说的,X光诊断乃是癌症诊断的根本,我也时常检讨自己,必须持续改进。针对技术不成熟的部分,待会儿也请教授多多指教。但是,不论是X光检查也好,内视镜检查也好,这些检查只能查明胃癌所引起的胃内形状变化,严格说来,并不能够诊断癌症本身,因此需要以细胞诊来加以确认。然而即便进行细胞诊,却不能保证能够确实采集到癌细胞。我认为这时候,就需要直击病灶,采集组织片进行活体切片检查,以作为最终诊断。当然,我们不能不正视层层检查所带来的弊害,但是,倘若误判为良性,将可能导致一场生命的悲剧。因此我认为,综合诊断才是现代医学家应有的态度。我相信在未来,活体切片检查将负起更重要的诊查责任。”

“里见博士要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其中仍有问题。”

里见还未说完,财前继续抢着发言:“你们太轻易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了。就外科的立场而言,一般认为癌细胞遇到外部侵袭时,容易出现转移的现象。活体切片检查必须拿钳子切除病变部位的组织,这么一来,可能让癌细胞侵入血液或是淋巴内,这是严重的问题。”财前不顾个人形象,开始大肆发泄情绪。

里见态度依旧平静:“不会的。如果一个病例能够在其他检查中判定为癌症,就不会采用活体切片检查。刚才提到另一个问题点是,进行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细胞流入血液或是淋巴内,并促使癌症转移。还有,尚未能判定为癌症,也难以诊断为良性,也就是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的病变,如果重复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症化。这种可能性目前并无任何证据,因此我们只能针对确诊为癌症的病患,尽早安排手术。”

“如果不能确实否定转移的可能性,就该停止如此危险的检查方法吧!”财前眼神锐利,一再逼问里见。

会场的气氛异常紧张,处处传来骚动声,主席按捺不住了:“两位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针对这个问题,其他人还有没有意见?”

“我有!”

会场中间左右的位置,有一位医生举起手,走到麦克风前取代了财前的位置。

“我是千叶大学小山外科的太田。我们曾针对食道上皮癌的病患进行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在十天后进行手术时,发现微小的所属淋巴结转移。以此病例为例,我认为不能够全然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导致癌症转移的可能性。”

太田副教授似乎受到小山教授的指示,上前声援财前。当他一说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立刻在另一侧举起手,站到麦克风前。

“我们当然无法全然否定转移的可能性。但是,淋巴结转移不会在短期之内出现两、三次的远隔转移。只要尽早动手术,我想活体切片检查也不可能引起严重转移,以致无法根治。美国癌症研究所的吉隆博士最近不是才在《癌症》杂志发表有关乳腺癌的活体切片检查成果,并且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引起转移的说法了吗?”

都留以临床病理学的观点强烈反驳,让一直保持沉默的医生们纷纷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里见虽然遭受财前充满恶意的批评,但他始终保持学者的风度与真诚,让学术会议又回归到纯学术的争论上,也使得最后一天的会议会场内充满医生对学术的热情。

从饭店的餐厅窗户,可以望见北阿尔卑斯山脉的锐利棱线划开万里晴空的美景。

财前坐在窗边,吃着早餐的饭后水果哈密瓜,发现自己的食欲恢复正常了。他最近总是带着莫名的疲惫感,胃部也不太舒服,有一种胸口堵塞的感觉。但今天早上竟然可以吃下麦片和一颗半熟蛋,饭后还能享用哈密瓜。财前心想,原来前阵子胃部不舒服,只是因为连日来的宴会导致过度疲劳,加上失眠所造成的。恢复食欲后,他总算是放下了心,也庆幸这趟短暂的旅行能够让他好好休息。金泽的学术会议结束后,财前利用星期天的空闲来到向往已久的黑部温泉。

吃完哈密瓜,财前望着窗外的白桦树林,回想自己多久没有一个人静静地享用早餐了。每回住饭店,总是带着庆子或是加奈子,不然就是与学会的医生同行,几乎不曾单独过夜。

“打扰了,有访客在大厅等您。”

服务生趋前告知访客来访,访客是关西电力公司黑四事务所的小野。昨晚也是小野到信浓大町车站迎接财前到饭店的,财前从金泽顺道去了一趟名古屋,打电话请关西电力公司的大阪总公司安排这名导游做伴。

财前急忙吃完早餐,走进大厅。

“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小野年过五十,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庞满布皱纹,刻画出他在黑部生活的大半辈子经历。平淡且不谄媚的微笑,是毫无贪念的人才能拥有的笑容。

“托你的福,昨晚难得睡得很舒服呢。今天真不好意思,星期天还请你出来。”

“不会的。住在山上,除了下雪和下雨天之外,没有星期天或是假日之分。今天天气不错,如果您准备好了,我马上带您到黑部水坝。”

小野不会多说什么,只依照规矩遵守总公司指派给他的任务指令。

财前出了饭店,发现来接他的车已经不是昨晚的轿车,而是一辆吉普车。车上的年轻司机穿着工作服,他和其他山中男人一样,粗鲁地向财前点了点头,便握住方向盘发动车子。车子开了一会儿就进入爬坡路段,左边的浅溪溅起了水花,右边的杂木林已是一片秋意,宛如洒上一层黄色或火红颜料,美不胜收。

到了扇泽,后立山近在眼前。财前下了吉普车,呼吸着山上的冷空气。这里已是赤泽山的半山腰,通往黑四水坝的关电隧道贯穿山的正下方,电力巴士的起点也在此处。隧道内只有电力巴士能够通行,因此财前一行人下了车,坐上巴士。

电力巴士有六节车厢,车内挤满了赏秋的观光客。这个隧道内只是以水泥墙固定岩盘,其实没什么特殊之处。到了接近中间的地方,有一盏灯照着写有“破碎带”的牌子。财前专注地看着,这里就是决定黑四水坝能否完成的关键地带。破碎带的岩石像砂石一样脆弱,岩石间还会喷出瀑布般的地下水。一般隧道,若是仅仅八十米的距离,通常不到十天就能贯穿,然而这里却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八亿元的经费才得以完成。当时工人在暗无天日的隧道内,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他们工作的时候,十四度的冰冷地下水犹如瀑布般滂沱而下——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开挖破碎带,可以想象施工时拚搏奋斗的工人们的伟大壮烈。财前有一股冲动,希望能下车亲手触摸破碎带的岩盘,然而巴士依旧往前行驶,最后停在荧光灯照射的黑部水坝车站。乘客从车站往隧道出口步行二百米,一走出隧道,财前不禁发出赞叹声。

正对面的一座立山耸立着,锐峰直逼蔚蓝的天空,巨大的水泥拱形水坝就在立山的正下方。水坝划出一道弧线,拦截黑部峡谷的水流。两岸的岩壁和水坝的堰堤包围了水面,满满的水面映照出周围绿意盎然的树木,宛如赞扬雄伟的深潭一般摇曳着。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水坝景观。人类竟然能够在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中兴建如此巨大的水坝,他不禁感叹人类挑战大自然的勇气和智慧。

“我实在太惊讶了,这个规模超乎了我的想象……”财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以拱形水坝的大小来说,这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坝,不过就山谷的地形和地质来说,可说是最困难的工程,当时的艰辛实在难以言喻。花了七年的岁月和一千万人次的人力,而且还有一百七十一人牺牲!这是一场大自然与人类的生死决斗,当时大家都拚死拚活,称得上是壮烈伟大。”

小野说这番话时虽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皱纹刻画出了当时的辛苦。财前一边倾听着小野的话,一边仰望耸立在眼前的立山山顶。天空就像一块干净的布,没有半片云朵,锐峰犹如白牙一样穿破了蔚蓝的天,好几条陡峭的山脊重迭成了一层层皱褶,连绵到山谷的那一端。在财前的眼中,眼前的山景就好比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过去只能走在窄小的山路,然后越过了山谷,现在总算爬到人生的山脊上了;今后就得下定决心,面对陡峭的山峰,突破层层关卡,爬上医学界的顶端!他心想,要学习那些开山工人对抗大自然的精神,必须打赢官司,也必须赢得学术会议选举!财前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电力巴士内的观光客走过身旁,一行人要前往展望台里的餐厅。看来是农会的员工旅游团,每个人的脸都晒得黝黑,而且身材相当健硕。人群中有一位高大但驼背的白发老婆婆,她的身影酷似财前的母亲。尽管财前一心力争上游,只求飞黄腾达,然而惟有母亲能够使他真情流露。

母亲过世之前他每个月都会从薪水中拨出两万元,亲自寄给母亲。寄钱给母亲的喜悦总让他回想起贫困的以往,那一刻就好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的温暖。但是母亲却在去年,在知道财前官司第一审获判胜诉之后,安心地归天了。现在的财前拥有国立大学教授的崇高头衔与美满富裕的家庭,也正参选学术会议选举,然而一想到母亲的死,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和孤独便充塞心中。

小野默默地站在远处等候财前,他低声问:“医生,有没有兴趣到水坝里看看啊?”

“好啊,谢谢你。多亏你安排,让我尽情欣赏水坝的景色。”财前说着,神情回复到平时干练的模样。

“水坝里面要怎么去呢?”

“山中有条纵向隧道,可以在那儿搭电梯前往水坝。麻烦您戴上安全帽。”

小野拿出一顶黄色安全帽给财前。一行人走回刚才的隧道内,到了水坝用电梯的坑道前。财前戴上安全帽,坐上电梯往水坝内前进。

位于地下一百多米的坝底一片漆黑,好几条隧道交错,宛如一座迷宫,到处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测定器或是观测器。财前认为,这就像水坝的健康管理仪器,他在每个器材前停下脚步,倾听小野的解说。

“水坝的堰堤依照季节不同,接收五、六千吨到一亿几千吨的水,这当然会引起物理变化,导致岩盘变形或是断层移位。这个岩盘变形测定器相当敏锐,能够察觉到岩盘微小的变动,另外这一个岩盘震动观测器,能够捕捉堰堤所发出的些微震动,这些数据都会自动送到事务所的记录装置里。”

“原来水坝也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

财前侧耳倾听隧道内的声音,他感觉在毫无人影、寂静无声的隧道底,传来微弱的心跳声。每跨出一步,脚步声便响彻整个隧道,财前一行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晃动着,彷佛不幸丧命于此的工人,从地底下爬起来走动着,顿时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伸手触摸着岩壁,他不是土木技师,无法辨识岩盘的种类,然而他幻想自己就站在破碎带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万一这次的官司导致人生的一大挫败,那该怎么办?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难道有什么地方未在他的掌控之中,并将带来任何不测?还是只因为官司加上选举的劳累,让他心神不宁呢?财前责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您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小野的声音唤醒了财前,他急忙停下脚步。原来财前像着了魔似的独自在往水坝的隧道内前行。

“不,辛苦你了,水坝也差不多看够了。”

小野听到财前这么说,立刻掉头,再度搭电梯回到地面。

“接下来想带您到黑四水坝的地下发电所。经过黑部隧道十公里的路程,就会到缆索铁路上。这中间需要乘坐吉普车。”

财前再度乘坐吉普车进入隧道。隧道内又宽又长,无法想象这是贯穿黑部峡谷的地下隧道。车头灯照亮裸露在外的岩盘,这里不像刚才的关电隧道以水泥覆盖,因此一会儿看见白色的干燥岩盘,一会儿又看见因地下水濡湿而变得黑亮的岩盘,偶而还会看到雨滴般的地下水,打在车窗玻璃上。事实上,黑部峡谷的急流就在这个隧道外,然而这里却听不见水流声。这座隧道就好比地底下的一条黑绳,在毫无人迹的情况下,来往的车辆也只能凭车灯行驶。财前为了排遣郁闷的情绪,向小野询问地下发电所的事情。

坐在前座的小野回头向财前介绍:“地下发电所是在黑部峡谷地底下一百五十至二百米处,开挖一处大洞穴建造而成的。这座大洞穴可以容纳两座丸大厦。这座发电所之所以盖在地下,是为了防止雪崩破坏建筑物,也为了不破坏山里的大自然景观。当时有超过二千名的工人在此过冬,这是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冬季工程,工人住在大规模的地下宿舍中,建成这座发电所。”

财前想象着二千多人与外界隔绝驻扎在地下,会是多么困难的光景。

“如果有人受伤或是需要急诊,那该怎么办?”

“以超短波呼叫直升机,送往山下的医院,但由于有暴风雪的时候直升机无法依照航线飞行,因此就需要其他工人抬着担架下山。当同伙有难时,工人表现出的团结力量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也因此,我们也是诚心以待,排除万难,想办法尽早将病患送往医院。”

寒冬中,工人们驻扎在大雪纷飞的阿尔卑斯山上,为了拯救受伤的伙伴而竭力对抗大自然。他们真诚的执着,打动了财前,令他产生一股洗心涤虑的感动。这时,财前忽然发现,笔直的隧道旁有几条小弯道。

“小野先生,那是什么?”财前以眼神示意小弯道。

“那是在开挖隧道时,丢弃岩盘的横坑。外面的景色很美,我们出去看看吧。”

小野要求司机开到樽泽的横坑内。车子离开主要隧道驶进弯道,行驶了一百五十米左右就停下来了。财前犹如渴望外部的光线般,一路走向横坑。横坑上有个阳台般的悬崖,只有几步宽。财前站在那儿,剑岳山的景色忽地映入眼帘。山顶上覆盖着新雪,新雪与天空相融合,闪着银白色的光芒;锐利的山峰顶天立地,散发出让人难以亲近的冷酷与严峻。眼底的山谷深不可测,令人晕眩;包围山谷的浓密树林则被红叶染得一片火红。这座峡谷曾经几度山崩,许多工人也不幸罹难,如今过去的伤痕早已覆盖在雪溪和红叶中,显得格外沉寂——近乎无情的寂静——这是财前未曾体验过的、动摇内心的寂静。

浪速大学医学部的阶梯教室里,正在举行三、四年级的合并教学。讲台右侧是三年级生,左侧是四年级生,学生正坐在位子上等待上课。

教室门一打开,首先由三位助手进来准备教学所需的教材与观察仪器。接着担架车送来一名男性病患,由主治医师陪同进入,财前教授则跟随在后,缓步走进教室。学生们停止交谈,起立迎接教授。

财前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站在讲台上。

“今天的临床课将藉助有吞咽障碍的病患,进行讲课。”

护士将担架车推到讲台前,好让学生看到病患。财前翻了翻四年级的点名簿,随机抽了五名学生到讲台前。

“听好,现在由主治医师说明病患目前的病历、家族病史、检查结果,然后将X光片投在读图机上。上台的五位同学要好好观察病患,再观察X光片,各自发表诊断的结果。”

随侧在病患身旁的主治医师开始说明病历与家族病史。

“病患是四十九岁的男性。家族病史如下:父亲在六十五岁时因胃病死亡,母亲在六十二岁时因高血压死亡,三个兄弟与两个小孩都健在。病患除了十年前得过胃炎之外,健康状况良好。不过两年前因经商失败,吞食过盐酸。目前的病历如下:两个月前,病患发现摄取固体食物时偶尔会感觉胸口堵塞,液状食物则无吞咽困难,目前食欲正常,没有反胃或消瘦现象。各检查结果如下:粪便检查、潜血检查呈阳性,验尿(蛋白质、糖分)正常,不使用胃管检查胃液的结果是低酸,血液检查为轻微贫血,肝功能检查发现有轻度障碍,胆囊X光检查无异常。”

主治医师将病历和检查报告贴在黑板上,并将食道及胃部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

不止讲台上的五位同学,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专注地望着读图机。X光片呈现带状的细长食道,贲门部位狭窄,黏膜凹凸不整,似乎有僵硬的现象,开口部位肿胀。

财前催促学生上前观察病患:“来,同学们。仔细观察病患,然后发表你们的意见。”

五位同学凑到躺在担架车上的病患前,回想起诊断学课上所学的每一个要领,以不熟练的手势进行听诊、叩诊与触诊,接着两眼直盯着X光片,歪着头左思右想。

“差不多有结果了吧?”

财前以眼神向护士示意,将病患推出教室外。

“那么请加藤同学开始,依次发表各自的诊断结果。”

加藤同学首先回答:“病患的潜血反应呈阳性,可推测有出血的现象。另外X光片狭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断为变化区域,因此我诊断为贲门部位的溃疡。”

“我怀疑这是贲门痉挛症。贲门部位狭窄,加上这个部位也变粗了……”

“我判断这是胃角部位的溃疡。”

“病患的肝功能检查出现轻度障碍,因此我认为这是门脉亢进所导致的静脉瘤。”

“我从病患过去喝过盐酸企图自杀的经历推测,这是瘢痕狭窄现象。”

五人依序回答完毕,财前说:“医学系都念到四年级了,怎么统统都答错了?正确答案是贲门癌。”

在座的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将视线集中在财前身上,等待他的说明。

“仔细看看X光片,你们就是把这狭窄部位的凹凸不整当做变化区域,才会得出溃疡啊、静脉瘤之类的答案,完全想错方向了。仔细看贲门下,是不是有直径两厘米左右的缺损阴影,这就是贲门癌。”财前伸出右手指出那个部位,“就如各位所见,贲门癌不容易靠X光片做出诊断。过去我经手过的贲门癌九十五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这个标本瓶里的癌症,大小为一点五厘米乘二厘米。”

财前说着,将玻璃标本瓶高高举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过后的胃部就浸在福尔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贴在透明板上。学生都清楚这次医疗官司的事,纷纷在台下窃窃私语,谈论着课堂以外的事情。

“再来,第二小的贲门癌就是这一个。”财前指着安田太一的胃部标本。

“贲门癌的诊断相当困难,一旦透过X光片诊断为癌症,手术是唯一治疗方法。现在藉由影片,让各位了解贲门癌手术实际的技术与治疗成果。”

一个学生立刻拉上黑色窗帘,并拉下黑板上的银幕,一一播放财前亲自操刀的贲门癌病患病历。财前自信地逐一说明,然而却在中途开始感到反胃与疲惫。上次学会结束之后,他只去黑部放松了一天,接下来又无暇休息,接连几个日夜都得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聚会,或是与河野、国平律师恳谈官司事宜,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导致身体异常疲劳。财前心想,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早点回去休息,因此后半段的说明草草带过。尽管如此,影片中财前精湛的手艺仍然在学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纷纷对台上这位食道外科权威医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财前心想,这时候得说一些有关外科医生的信念做个结尾,但因为极度疲劳而才思枯竭。

“同学们,今天的临床课就到此为止。”

财前走下讲台,三名助理拿着胃部切除的标本瓶紧跟在财前之后。医学部旧馆的走廊昏暗,财前往医院方向走去,拐过转角时,忽然看见有人在等着他,但逆光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其中一人走到财前身旁问道:“您是财前教授吗?”

这个人的声音极为平淡,语气也相当公式化。

“是的,你们是?”

“我们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书记官。由于上诉人申请,要针对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标本重新进行病理检查,因此麻烦您将标本交由本院保管。”

财前这才发现,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这次官司的陪审法官,站在两人身后的就是关口律师。

“什么?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况且我这里根本……”

“您想说,我这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是吗?我刚才去了医局一趟,他们告诉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标本当做今天临床课的教材呢。”

说完,关口律师立刻走到财前背后拿着标本瓶的助手前,确认瓶子上面的贴纸内容,然后立刻喊道:“法官,没有错,就是这一瓶。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陪审法官和书记官快步迈向助手。

财前挡在助手前怒斥道:“岂有此理!这个切除胃部的标本是第一外科制作保管的,我断然拒绝拿出校外!”

陪审法官说:“上诉人担心被上诉人有消灭证据的可能,因此申请证据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还得重新检查这个胃?没这个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话,也得通过我方的律师处理!”财前坚持拒绝交出标本。

“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

陪审法官不让财前有反驳的余地,从助手那儿取走标本瓶,扬长而去。

财前面色苍白地走进教授室,当即拨电话到国平律师的办公室。国平一接起电话,财前劈头就说:“刚才法院派陪审法官和书记官来,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标本……”

“什么?他们拿扣押命令?”国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吓得说不出话来啦,你这样怎么当我的律师啊?我要你立刻要回证物!”

“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证物,就不可能轻易要回了啊……”

“怎么可能!想尽一切办法,一定得要回来!”

“这个……了解。总之,我会尽快查明他们为什么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到底是由谁负责鉴定,等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再说。请给我一些时间。”

国平仓皇挂断电话。财前一放下话筒便仰倒在主管椅上,临床课堂上的疲惫顿时袭来,眼底有一股灼热的刺痛。财前替自己量了脉搏和血压,并无异常,但还是希望尽早回家休息,却又无法在国平回复之前返家。他心浮气躁地躺到贵妃椅上。

这时电话响了。

“国平,怎么样?”财前迫不及待地问着对方。

“国平?不是啦,是我,岩田重吉啦。不说废话了。关于逼迫重藤教授弃选那件事,经过我和锅岛兄多方交涉之后,终于说服地区医师公会,也勉强取得了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许可。今晚总算安排近畿医大的冈野理事长一起进行最后谈判。所以,今晚非要你参加不可。”

“不过,官司那边发生了重大变故……”财前说明了刚才的扣押事件。

“没关系。那今晚就由我和锅岛,以及辅选参谋叶山教授出席好了,你就负责摆平官司相关事宜吧。”岩田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财前精疲力竭,脑海中突然浮现里见说过的话,要不要考虑放弃学术会议选举?现在还来得及啊……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事到如今,只能借助岩田他们的力量赢得选举,带着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挑战下一次的开庭了。电话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国平打来的。

“关于扣押证物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原告打算鉴定胃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是否充足,而鉴定人并非国立大学的教授,而是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都留利夫。法院为了保存证物,扣押了胃部标本,因此我们无法要回,但还是得想办法让财前教授您参与鉴定。所以等你那边工作一结束,我们立刻开会讨论对策。”

鉴定人是否为国立大学教授并不是重点,对财前而言,可怕的是,里见任职的近畿癌症中心竟然派出病理检查科主任担任这次的鉴定人。

民事第三十四号法庭内,笼罩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曾经保管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在上诉人的申请下,法院突然发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进行病理检查。此事在医界引起相当大的反响,因此此次开庭,有多位知名学者前来旁听,鹈饲医学部长亦首次于上诉审中露面。

旁听席上,大家交头接耳。

“法院真是诡异。怎么可以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仗着证据保全的名目扣押标本瓶呢?又不是刑事案件,简直是侵犯大学的尊严啊,岂有此理!”

“而且被上诉人一方申请让财前教授参与病理检查,结果竟遭驳回呢,这样鉴定怎么可能公平?”

大家纷纷批评着法院的不公,有一些医生甚至朝着里见以及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露出鄙视的眼神。其中惟有大河内教授不顾周遭的喧哗,保持超然的态度,白发瘦削的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旁听席前排。他曾在第一审、第二审中担任原告的鉴定人,鉴定佐佐木庸平的解剖报告。

“起立!”

法警要求起立之后,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着宣示开庭。

上诉人律师关口压抑着兴奋的情绪,起身发言。

“审判长,本上诉人律师针对手术前胸部检查的争议点,思考若医生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手术后应该进行什么样的检查?在这一个论点上,如果院方能够基于病理组织学,针对切除胃部进行详细的检查,便可证明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的转移灶。然而财前被告却疏于检查,因此手术后也未能发现癌症已经转移至肺部,最后更导致严重的误诊,本人愿在此证明被上诉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虽然由被上诉人一方进行过病理检查,但我方对于该检查方法与结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请鉴定人重新进行检查。此次检查结果与被上诉人所得的结果相比出现极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请讯问此次的鉴定人,都留利夫博士。”

关口发表上诉人的主张,并申请讯问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诉人律师河野和国平神情凝重、一脸不悦,但上诉人已经事先提出申请,因此法官立即准许讯问。

都留进入庭内,站上证人席。法警将放有标本瓶与组织标本、显微镜的推车推到证人台旁。

“本人发誓,秉持良心进行科学鉴定,不隐瞒任何事实或添加不实,将真实陈述鉴定所见。”

都留结束宣誓后,在担保书上签名盖章。这时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怒目注视着佐佐木庸平的标本瓶;另一方面,将共贩所的生意交给长子,赶来出庭的佐佐木良江坐在上诉人席上,盯着标本瓶,想着自己丈夫的胃,最后竟然变成这样一块肉片。

“我方请都留鉴定人进行的鉴定事项有两点:一、针对疑似有转移灶的胃部切片,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时,需要哪些检查事项?二、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是否确实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针对第一个鉴定事项,请都留博士发表意见,胃部切片为什么需要进行病理检查?”

“今天正好身在法庭,我就以法庭当作比喻。临床医生时常将病理检查说成是法官或最高法院。因为遗体需要经由病理解剖,才得以追究正确无误的死因,或是通过彻底的病理检查,才得以获得正确无误的诊断。事实上,以癌症为例,严格来说,需要通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确定真正的病变之后,才能算是最终的诊断。也就是说,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名医,以肉眼诊断仍难免有若干误诊。因此,手术后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有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癌症,而是良性肿瘤;反之也可能是进行癌,这都不是罕见的例子,只表示手术前的诊断是有限的。本近畿癌症中心也有资料左证,一百例以肉眼诊断为早期癌的病例中,有五例是良性溃疡,三例是胃炎,十八例是进行癌。将良性疾病误诊为癌症也就罢了,但如果把进行癌误诊为早期癌,将是攸关病患性命的重大问题,因此不论是大学医院或是一般诊所都需要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这是医疗的基本原则。”

都留发表着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严肃。

“所以说,病理检查的结果,将可能左右手术后的治疗方法,是吗?”

关口说着,以余光看了一下财前,财前有别于以往,在被上诉人席上摊开记事本,详细记录着都留的每一句话。

“没错,即使在手术前诊断为早期癌,表明不会有转移的危险,但如果病理组织学的检查推断可能已经转移至肺部或肝脏,就必须立即以抗癌剂治疗,如果切除片内仍有癌细胞残留,就得再度进行手术。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

“如果在手术前已经判定癌症有可能转移,或是判定没有转移可能,这两者的病理检查内容是否有所差异?”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论是早期癌或是进行癌,都会将标本的病变部分以三毫米大小做连续切片,再进行绵密的检查。我们认为这样才不会导致手术后误判,是最理想的检查方法。但这通常耗时一周或是更久的时间,需要相当的劳力和时间。实际上,在两年前,有一些大学医院也只是剖开病变中央部分,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学在进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检查时,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怀疑癌症有可能转移到胸部,就应当针对病变部分制作三至五毫米的连续切片,进行彻底检查。但在本案当中,竟然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专家的检查过程如此草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都留和国立大学教授财前是同辈,因此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财前。

“关于这一点的检查结果又是如何呢?”

关口触及问题核心,旁听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论里见、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内教授,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以肉眼观察胃部,就如同财前教授的诊断所见,这是所谓火山口形状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让人误以为是早期癌。但是这一型癌细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内,过去已经有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明确指出,这也是恶性极强的癌症之一。我本身也接触过这一类癌症,当时误以为是早期癌,但在手术后立即转移至肝脏。这次我把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标本制作成三毫米间隔的连续切片,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结果发现,病变中央部位的癌细胞确实仅止于黏膜内,但周围的一部分却穿破黏膜到达浆膜下,可以推断是扩散相当急速的癌症,这个癌细胞的性质属于未分化型,是恶性相当强的癌细胞。更重要的发现是,癌细胞已经侵入血管内,也就是说已经出现血管侵袭的现象。”

都留的鉴定报告针针见血,引起旁听席上一阵哗然,财前则脸色发白。

关口立刻接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细胞,早在手术前就已经扩散到全身,而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当时已经形成肿瘤了,也就是说,第一审以来大家误以为这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实上已经恶化得相当严重了。那么,如果院方当时能够确实进行详细的病理组织检查,应当可以发现肺部转移的现象,是吗?”

都留十分肯定地说:“我认为这是相当有可能的。因为只要发现癌细胞流向血管,首先会怀疑癌细胞是否转移至肝脏,其次就是肺部。”

“谢谢您宝贵的意见。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面色潮红,使尽全力将讯问引导至有利于上诉人一方。

“被上诉人需不需要讯问证人?”

审判长看着河野、国平律师问道,国平立刻起身说:“本案的胃部病理检查已在两年前于第一外科执行完毕,如今却在未经被上诉人的见证下,擅自重新检查,实在令我方感到错愕,因此我方无法全面采信都留鉴定人的意见……”

国平情绪激动地批评都留,关口立刻反击:“审判长,刚才被上诉人律师的言词不仅侮辱都留鉴定人的人格,更侮辱了批准鉴定的法院,我方要求对方立即收回!”

“国平律师,请注意发言。”

审判长严厉地纠正国平,但国平对于未获准见证一事耿耿于怀,他坚持不收回刚才的发言,更强硬地提出要求:“我方认为都留鉴定人的意见仅止于单方面的意见,我请求在庭内由财前教授亲自确认鉴定内容,其后的讯问也由被上诉人本身来进行。”

“都留鉴定人,您愿意吗?”审判长询问都留鉴定人的意愿。

“没有问题。为此我已经准备了彩色照片、组织标本等数据。”

都留答应之后,财前挟着刚才的记事本,走到证人台旁,他不理会都留,擅自拿起组织标本。

都留说:“请使用这一台显微镜观察。”

“不,我也准备了一台,我要用自己的显微镜。”

财前断然拒绝都留,接着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显微镜,开始详细观察好几十片标本切片。凝重的沉默包围了整个法庭。

不久,财前从显微镜上抬起了头。

“如何?对我的看法有没有什么意见?”都留直视着财前问道。

“没……”

都留的鉴定报告完美无缺,无从批评,财前感到一阵晕眩,但他还是反问都留:“你做出这些鉴定数据花费多少时间?”

“一个星期。”

“这是法院判定用的鉴定事项,您为此一整个星期都在进行这项鉴定,当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么请问,通常这么多的鉴定事项需要多少时间呢?”

“通常大约也能够在一个星期内完成。”

“那么两年前又是如何呢?当时,不论是检查方法或是设备都不齐全,我认为需要花费十天以上。”财前执意追问有关检查时间的问题。

“我想想看,那样大概需要花费十天或是十二至十三天吧。”

“是吗?不过本大学不像近畿癌症中心只需要负责癌症研究,因此至少需要两个星期。若要针对一个病变进行所有的组织检查,而且需要这么长的检查时间,就现实考虑,这样的检查仅限于学术成果发布或是相当特殊的病例。况且就本案的情况而言,当时本人需要在九天后前往欧洲,因此只做代表性切片,希望能够在出发之前得知结果。另外,虽然说胃部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但本人并没有光靠一片切片就否定了肺部转移,我也指示过主治医师要留意这个可能性。因此,不能因为没有进行病变部位整体的组织检查,就断定手术后的诊断出现误诊,我认为完全不合理。”

财前一口气说完,声明自己的行为并无过失。国平为了防止都留反驳,迅速接口:“我方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

柳原的住处是木结构、有着灰泥外墙的两层楼公寓,野田华子一进他的房间,屋内顿时变得光彩明亮。房里泛黄的榻榻米上只有书柜、桌子和随处放置的泡面箱,华子在冷清朝北的小房间里,拿着扫把和鸡毛撢子边打扫边说:“真佩服你可以睡在这么多灰尘的房间。以后我们结婚就搬到漂亮的公寓,用吸尘器一下子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华子转过圆润的脸蛋,像只小鸟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然后又“啪啪啪”地将灰尘扫出门外。柳原原本打算利用星期天完成学位论文,但是中午不到华子就来敲门,径自打扫起来,打扫完接着又拿出亲手做的便当,放在吃饭用的小桌子上。

“我在烹饪学校学了幕内便当,特地做给你吃。结婚以后,我会帮你做各式各样的菜喔。”

华子又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在财前又一的促成下,柳原与华子相亲已经时隔三个月了,柳原从未提及结婚一事。尽管如此,华子还是主动打电话给柳原,时常到公寓来,提醒柳原她的待嫁女儿心。但柳原认为必须等佐佐木良江的官司结束,自己也取得学位之后,才有空闲思考婚姻大事。尤其一想到那桩官司,他就深受良心的苛责。

“讨厌啦,每次都是我在说话,你好沉闷喔。对了,我上次听到财前医生的岳父跟我爸说,佐佐木商店终于倒闭了。”华子边夹菜边说道。

“什么?倒闭?怎么可能?那家店经营得不错啊……”柳原差点丢下筷子。

“不相信你可以自己过去看看啊。债权人为了要回债务,卖了那家店。他们现在不在船场,不过是在船场边的共同贩卖所,只剩家人在做些小生意。”

“你说的共同贩卖所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些无力拥有独立店面的人聚在一起,在一栋建筑物里用台子隔成一间间小店,把商品堆在台子上做生意啊。”

华子的语气中带着鄙视的意味。柳原的伪证害得佐佐木商店遭受倒闭的命运,迫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沦落至如此凄惨的境地。想到这儿,柳原陷入自责的煎熬。

“怎么啦?我做的幕内便当不好吃吗?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就原谅人家嘛。”

华子把身体凑近柳原身旁,凝视着柳原,柳原看到了她短裙下一双丰腴的大腿。想到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大受刺激,陷入严重的自责中。一瞬间,他忽然失去了自制力,一把掳住华子的娇躯。华子倾倒在柳原的怀里,两个年轻的躯体就这样相拥在榻榻米上。

柳原曾对自己发誓,至少要克制到官司结束为止,但事与愿违,自己竟然与华子发生了关系,他深自懊悔。然而华子却不然,她羞涩地整理着衣领,心想虽然柳原从不提及婚事,但这么一来大事已定。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随即开开心心地收拾起餐桌。柳原惭愧不已,回到窗边的书桌前。

“请问,你又要开始读书啦?”

“嗯,学位论文的提交日期快到了,我得赶紧整理出来。”

华子睁大双眼说:“是呀,医学博士的论文……我父亲也常说,等你拿到博士学位,就要替我们找一间象样的大厦公寓当做礼物呢。虽然我还想多待一会儿,不过既然你要赶论文,那我就回去啰。”

带着婚事已定的安心,华子娇滴滴地说完这番话后便乖乖地回家了。

华子一离开,柳原便仰躺在榻榻米上。想到自己一时冲动,与华子发生了关系,虽然发泄了年少轻狂的欲望,但剩下的只有懒洋洋的疲惫和忏悔,他只能愣愣地呆望着天花板。

不知不觉中,柳原睡着了,等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才醒过来。他懒得应门,只听见门外响起公寓管理员的声音:“就是这一间,应该有人啊。”

接着,他听见另一个人说话:“柳原,柳原,在家吗?”

这声音让柳原吓得跳了起来——是里见修二的声音。

“柳原,我是里见……”

柳原再度听见敲门声。

“奇怪,几个小时前还有访客,之后也没看见他出门,应该在家啊。”

管理员说着,便离开房门前下楼了。

“柳原,柳原!我是里见,你在家吗?”

里见继续敲着门。柳原双手摀住耳朵,像个小偷般躲藏在房间的角落。过了几分钟,他轻轻地松开双手,才听见“喀喀”的脚步声,里见终于离开了。

柳原松了一口气,跑到窗边窥视楼下,看见里见正要离开公寓。里见手上提着厚重的公文包,看来星期天也到近畿癌症中心加班了。五天后的出庭,柳原依旧必须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他为了保护自己,竟然假装不在家,回避里见。心虚的柳原,从里见的背影里看见里见对自己无言的愤怒。

柳原撇开视线,身体缩得像一只毛毛虫,再次躺卧在榻榻米上。听华子说佐佐木商店已经倒闭了,接着又遭遇里见的突击……双重打击让他陷入难以言喻的煎熬之中。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五点了。财前邀请柳原在七点钟到他家。柳原只好缓缓起身,穿上破旧的上衣,悄悄打开简陋的门,确定里见已经不在附近后,刻意绕远路前往公车站。

到了夙川的财前家,年轻的女佣立刻替柳原开门,杏子夫人站在玄关,带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

“柳原,我们在等你呢,赶快进来吧。”

杏子推开客厅的门请柳原进去,但柳原却在门边却步了,客厅里有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以及负责参与辅选的十位医局员,大伙儿卷起衣袖围在圆桌前。

“真是伤脑筋,柳原,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呢……”佃讲师边抱怨,边用双手盖住堆在桌上的文件,以防柳原看见。

“抱歉,不过今天是教授请我来的,而且师母也……”

柳原欲言又止,杏子在他身后说:“不能让他进来吗?是我要他进来的。”

佃和安西互看了对方一眼,佃说:“好吧,反正是柳原。我看你是为了官司的事情被叫来的吧。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在整理学术会议选举的票源。”

医局长安西也说:“选举方面,就由我们来做最后冲刺,现在就剩下官司了。得靠你好好表现,否则我们都不保啰。”

安西仗着自己医局长的身份,说起话来态度傲慢,一说完就忘了柳原的存在,专注于选票分析上。

一旁一个卷起衣袖的医局员说:“我们拉票拉得这么卖力,怎么基础票源还是这么少,一定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那边在搞鬼!”他一边数着名单上的人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另一位资深助理说:“不过,兄弟学校的票源原本不看好,幸好后来急起直追了。之前听说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也就是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签订密约,让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票源流向敌营,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真是的,那个野坂教授总是在扯我们后腿,不论是上次教授选举或是这次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都一样。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算账!这次要不是顺利逼退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否则不用等开票,财前教授就败在神纳教授的手下了,到时候可就成了校内校外的笑柄啰。”

“鹈饲医学部长逼退重藤的手段真是高明,让我重新佩服起他的老谋深算了。而且他为了搜刮洛北大学的票源,把大学的医局员送到舞鹤综合医院,这一招果然奏效。虽然中河、江川等人成了牺牲品,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点残酷……不晓得那些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眼不见,心不烦,呜呼哀哉!”大伙儿笑成一团。

柳原心想,原来如此。江川并不属于医局的革新派,只因为他曾是东教授的人马,就被放逐到关西齿科医科大学下的舞鹤综合医院,原来他是被当成选举票源的筹码了。柳原想起江川被放逐到舞鹤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柳原学长,千万不可以忘了我!”

十个医局员依旧专心投入于选务作业中,虽然一面在聊天,还是一面不停地数着白纸。

“佃医生,近畿医科大学和关西齿科医科大学的票,真的可以由我们写上名字吗?”

一个最年轻的医局员生怕有闪失,仔细询问了佃讲师。佃虽顾忌柳原的存在,但还是回答道:“没关系,又不是抢来的,这可是交换来的票,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同样的字迹出现在几十张选票上,还是不太好吧?万一被选举管理会发现就完蛋了。”

“不用担心,伪造空白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以邮寄方式投票送到中央选举管理会,接下来就只有两、三个委员义务性地监票,根本不会看你的字迹呀。而且学术会议会员是特别公职,公职人员选罢法管不到这次选举,讲白了,就是愈老实愈吃亏啦。”

佃一说完,十个医局员在整束的空白票上一一写上名字,全国区填上“竹谷”,地方区填上“财前”。柳原也曾听说伪造空白票的做法行之多年,但实际目睹这样的场面,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这时,财前教授穿着和服推开客厅的门:“柳原,原来你在这儿啊,你应该到我那里来呀。”

财前语气不悦,立刻叫柳原到最里面的房间。

穿过走廊进了房间,柳原看见财前又一也坐在矮桌前,翻开厚重的医师公会名册,在空白票上写上名字。他一看见柳原便说:“咦?柳原,你也来帮忙啊?”

又一取下老花眼镜,要柳原坐下。

“不,我……”

柳原困惑得语无伦次,又一悄悄靠近柳原说:“对了,你和野田华子小姐之后进展得如何啊?这个女孩贤淑乖巧,身材圆圆滚滚的,有一种体态美啊。人家很希望嫁个像你这样的国立大学毕业的老公,我也期盼促成这桩婚事啊。”

柳原白天才与华子发生过关系,他生怕又一看穿这件事,因而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

“哟,你虽然还没答应人家,不过看你害羞成这样,八成是爱上人家啦?这我就安心啦,那就赶紧订婚,喜酒的事就由我和野田先生商量处理,没问题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早就……”

“你在说啥呀,接下来就是结婚旺季了,不赶快订就来不及啦,总之一切包在我身上啦!”又一执意要负责到底。

“很好啊,柳原,这些事就交给我岳丈帮忙吧,对你也比较有好处。”财前也在一旁帮腔。

“爸爸,麻烦您稍微离开一下,我有话要跟柳原谈。”

“哦,你们有事要密谈。那我就到佃那边去啰。”

又一领会财前的意思,将一迭迭空白票包在紫色的布袋里,慎重地抱在怀中离开房间。等房里只剩两人之后,财前才开口。

“来,喝杯啤酒应该没关系吧。”财前同时也给自己倒了酒。

“今晚要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有关五天后你和里见的证人讯问的事。你要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无论如何要坚持声称我在手术前已经发现肺部转移了。”

财前说得一派轻松,像在闲话家常一般。

“哦,可是,龟山护士长说过,总会诊的时候我跟您说……”

“那不是问题,别管她!”财前怒斥软弱的柳原。

“但是,就算我们坚持早已发现了……就像上次鉴定人讯问的时候,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说的,既然发现了,应该做断层摄影来确认的。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主任也说,应当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可是,我们完全没有做这些事。我想,第一审的证词已经行不通了……”柳原推了推脏污的镜框说道。

“你听好,你是我方的证人,怎么老是听从对方鉴定人的意见,自己吓自己呢?你应该回想一下我们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竹谷教授的鉴定意见啊。他强调,我们不可能靠那么小的阴影,就能判断出癌细胞的转移,即使因为怀疑转移灶存在而进行断层摄影,也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结果。这表示,不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还说过,如果佐佐木庸平那么小的阴影都会被认定为检查不足,还必须负起医疗责任,这么一来,今后我们就必须怀疑每一位病患都有转移的可能,每一个器官都得检查,那么所有大学医院的医疗机构将会因此停摆,陷入瘫痪状态。只要想一想竹谷教授的话,你的证词就可以说得更理直气壮了。”

“可是……”柳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其实刚才,里见医生突然到我家来……”

“什么?里见到你家?你不是在第一审后就搬家了吗?”

“是的。不过很久以前,大概是证人调查开始之前吧,关口律师不知道从哪儿查到我家,到公寓来找过我,我想里见医师大概是向关口律师打听出的吧。”

“关口律师找过你?你根本没跟我报告过啊!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我没有要隐瞒啊……当时我也立刻请他回去了。”

“事实上,因为我害怕和他见面,所以尽管他不断敲门,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回应,假装不在家。我并没有见到他。”

“那就好。里见那家伙竟敢让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来当原告的鉴定人,你根本不需要理这种人。既然他对我下了战帖,今后不论在法庭上,或是在其他方面,我都和他势不两立,你也不必为了一个里见而胆颤心惊的。何况,这件官司不像‘香港脚’或是输错血这类的轻度医疗纠纷,这可是癌症啊。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解开癌细胞的真相,贲门癌的鉴别就已经够难了,现在还得追究是否在手术前就发现肺部的远隔转移,法院怎么可能追究这么高难度的医疗问题呢?所以你就照我的话,乖乖说出证词就行了。懂吗?”

柳原低着头,僵住了身子。

“如果你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那也会对你自己不利。也就是说,你将没有办法取得学位,也会失去将来的地位,懂吗?”

财前压低了声音恐吓着柳原。柳原想起傍晚里见离开公寓时那严肃的背影,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醉醺醺的财前,正在逼迫他作伪证。他比较着这两个人,黯淡的情绪笼罩了内心,然而此刻他也只能默默地低头答应了。

鸦雀无声的法庭内,柳原证人和里见证人入庭,两人宣读完誓言之后,审判长庄重地开口:“现在你们要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必须依照刚才的宣誓陈述事实。如果证词与事实不符,将以伪证罪接受起诉,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那么,先由里见证人进行讯答。柳原证人,请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离开法庭,关口面对着证人席上的里见开始进行讯问。

“您第一次为佐佐木庸平先生初诊是在什么时候?”

“昭和三十九年四月十三日。”

“当时里见证人您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对吧?您是什么时候辞去浪速大学的职务的?”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提出辞呈,于来年六月正式生效。”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不就是第一审判决宣告的那一天吗?你的离职和这桩官司有什么关系吗?”

鹈饲教授带领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坐在旁听席上,关口说着刻意瞄了鹈饲一眼。

“这不应该在法庭上讨论,我希望回避这个问题。”里见静静地回答。

“好的。我换一个问题。当初佐佐木庸平来初诊时只有胃炎的症状,你却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镜等所有的内科检查,最后加深了癌症的怀疑,才转诊给财前教授。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样的诊断呢?”

“一开始他也说只是一般的胃炎,不过我请他做X光透视后,才发现是贲门癌。”

关口加强语气问道:“您记得当时财前教授的语气或是态度吗?”

“我记得。我向他询问诊断结果,他一见到我就说:‘这是拇指大小的贲门癌,是第一次发现这么小的早期贲门癌!’他的态度就和其他医生发现首例病例时一样,相当兴奋。当然,我也相当佩服财前教授的X光片解读功力,他只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这么小的贲门癌。”

“当时,财前教授还说过什么话?”

“我想想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要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病变已经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不只是兴奋,而且因为仅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贲门癌,并深深陶醉其中。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财前教授当时的陶醉一直延续到后来,从而导致严重误导了往后的诊断。就一个医生的心理而言,这是不是常有的现象呢?”关口想揪出财前误诊的根本性原因。

“这是有可能的。为了提醒医生注意这一点,我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医生做好检查。”

“了解。所以我们才会请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鉴定,这也就是第一个症结点——手术前是否曾进行检查。您在第一审说过,曾两次建议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但财前教授彻底否定了转移灶的可能性,不愿意接受您的建议。您到现在还是维持同样的证词吗?”关口回顾了第一审的开庭记录。

“是的,我不改我的证词。”

“那么,当时柳原医生是不是也曾怀疑肺部转移?”

“是的。柳原医生告诉过我,他在教授总会诊时曾建议做断层摄影,但遭到驳斥,我想当时他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结核病灶。”

“接下来有关手术后的检查不周问题,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检查科主任指出,切除后的胃部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检查工作。您是否知道,就切除后的胃部标本做了什么样的检查?结果如何?”

“当时柳原医生曾告诉过我。”

“您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内容的?”

“手术后的第九天,刚好就在财前医生前往德国的当天早上。”

“您是在哪里听说的?”

“我刚好在中央检查室碰到柳原医生,于是我问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检查报告是不是出来了?他说,早就做完了,组织诊断的结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内的早期癌。我再更进一步询问,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检查?他竟然说,只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检查。我非常惊讶,于是建议他,既然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现在更应该详细检查整体病灶才对。柳原医生说,那个胃以后要作为财前教授的研究与临床课的教材标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尔马林里,好好保管,未经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关口听到这里,掩不住愤怒的情绪:“这个胃标本里包含着攸关病患性命的线索,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为己有呢?太藐视人命了!”

“审判长,该发言严重毁谤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国平异口同声地表示抗议,审判长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我换个问题。手术后一个星期,病患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我想请问当时医生是否进行过妥善的处理?当时里见证人您要求财前被上诉人拍摄胸部X光,这又是为什么?”

“病患因呼吸困难而相当痛苦,当时是我亲自替他看诊,也听主治医师柳原说明病情的经过,因此对财前教授的诊断产生了怀疑。财前教授认为那是手术后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发生在手术后第二、三天,当时已经使用了氯霉素,氯霉素对肺炎具有绝对的效果,然而经过了一个星期却未见成效。因此,我怀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会导致肺部积水,只要照X光就可立刻得知。”

“了解。记得东京K大学的正木鉴定人认为,手术前的X光已经显示疑似有三、四十毫升的积水,如果超过五十毫升就可以大致判断病况。因此,如果在手术后立刻进行X光检查,便可以确定病因。但是财前教授仍旧坚持己见,拒绝了您的建议,是吗?”

“没错。”

“当时若能进行X光检查,确定诊断为癌性肋膜炎,应该做何处置呢?”

“应当立即进行化疗,防止癌细胞的扩散。除此之外,我想没有其他办法吧。”

里见一提到化疗,旁听席上立刻出现怒骂:“药物哪能治疗癌症啊!”

“请安静!”审判长责备着旁听民众。

关口乘胜追击,继续讯问。

“也就是说,病患在手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若能立即拍摄X光,就能发现癌性肋膜炎,也能进行化疗,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但是财前教授依然未尽职责,因而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导致病患提前死亡,是吗?”

“我认为是如此。”

“我的讯问到此为止。”

财前身为医生却怠慢了应尽的检查职责,关口通过里见的证词,一一指出财前的过失。等关口一回座,对方律师早已蓄势待发,立刻发言:“被上诉人律师开始进行反对讯问。”

局势逐渐不利于财前,为了一举挽回颓势,这次由河野律师开口。

“方才里见证人认为从手术前到手术后,财前教授都未进行几项应做的检查,因而质疑他的怠慢,那么我想请问,里见证人为什么不亲自执行其中的任何一项检查呢?”

河野劈头就指责里见。

“若医生要重新诊断时,必须获得对方的认可。当时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我也无可奈何。”

“但是,假设你果真在手术前就发现了转移,而手术后也耿耿于怀,那么为什么一遭到财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那就好像A电车载满了乘客,而坐在B电车上的人,在远处就发现A电车的铁轨上有异物,好心提醒A电车司机;然而A电车司机却说毫无异状,因此B电车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A电车翻覆。你的行为不就是如此吗?”

里见严辞回答:“请不要举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请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好的,我整理一下问题。当时您的确怀疑肺部转移,也向财前教授提出各项检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财前教授的说法,这是因为您认同他的诊断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亲自执行。这表示,您当时并没有强烈认同检查的必要性,现在结果出来了你才来放马后炮的,不是吗?”河野一步步进逼。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所以妥协或是服从。然而就如您刚才所说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绝我也应该坚持到底。我认为这件事,我必须负起一半责任。”

里见坦率认错,反倒让河野不知所措,他对里见的攻击也就此打住。

“审判长,我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本人打算在讯问我方证人柳原时,再明确论述我方的反驳意见。”

河野说完,换柳原上了证人席。柳原的脸色苍白、全身僵硬,河野为了缓和他的情绪,慢条斯理地说:“柳原证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医师,对吧?”

“是的。”

“病患在贲门癌手术之前进行胸部X光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阴影,你当时是不是曾向财前教授建议进一步做断层摄影?”

“不,没有那回事。当时财前教授说,这个阴影应该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转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术开腹时的状况。”

柳原听从财前的指示,说出事前已经套好的证词。

“手术之时,你担任第一助手,请问当时的情形如何?”

“就如财前教授的诊断,胃贲门部的后壁有拇指大小的癌症,该癌症并没有转移到周围的腹部脏器。教授顾虑到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因此特别详细地检查了肝脏,但并未发现转移现象。当时的手术只花了两小时十分就完成全胃切除。”

“那么胃部病理检查结果,是在手术后的第几天出来的?”

“手术后第五天。”

“谁负责检查?”

“第一外科的病理科负责人。”

“你看过组织标本吗?”

“是,我看过。”

“看过之后,您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和检查报告一样,癌症仅止于黏膜内,不可能有血管侵袭,是单纯的早期癌。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过去曾做过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吗?”

“我只做过一次。在一年多之前,本院只针对单一病灶,做过代表性切片。这是本院一直以来的惯例。”

“了解。那么刚才的病理检查结果,是否促使你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性?”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确实更加认定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只是结核旧病灶,不过并不能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

“那么病患在手术后一个星期,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迹象,当时你做了什么样的处置?虽然你已经在第一审时说过了,不过麻烦再重复一次。”

“在病患发作之前,恢复的状况都非常顺利。因此当护士报告病况时,我相当惊讶,立刻冲到病房。当时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咙里,看起来相当痛苦,我立即请教财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肾上腺素和镇咳剂?教授说,手术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如果是术后肺炎,也未免发生得太晚了。话虽如此,假设当时的胸部阴影是转移灶,但那么小的阴影不可能在短时间急速增长,造成癌性肋膜炎。就病患高烧的情况看来,只能判断这是术后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霉素。”

“注射结果有效吗?”

“注射十二个小时后,次日早晨病患转为轻度发烧,咳嗽的症状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开始发高烧,痰也积在喉咙里,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请教。教授说我注射氯霉素的方式不对,应该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克,改为每四个小时注射一次。”

“那么请问,当时您是否向财前教授建议做胸部X光检查?”

“不,我相信那是术后肺炎,因此并没有做这样的建议……”柳原再度做了伪证。

“了解。另外再请问,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是否针对胸部转移灶提过什么意见?”

“有的。他说,目前病患的症状确实是术后肺炎,不过就算胃部的病理检查否定转移的可能,但毕竟标本只是病灶的一小部分,总之癌症手术时常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病患的状况。”

柳原仍旧依照财前的指示,说出已准备好的台词,然而却心虚得不敢抬头。

“财前教授如此细心,一再提醒主治医师。但讽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国前所说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急速增长,最后回天乏术,导致病患死亡。以上,我方的讯问到此为止。”

河野以他惯用的手法做了总结。

河野一回座,柳原这才松了一口气,眨了眨眼。接下来只要照财前的指示,应付关口的反对讯问,就能解脱了。

关口取得审判长的允许后,立刻展开讯问。

“听你的证词,发现你从病患发烧到呼吸困难,每一件事都向教授报告,请教处置方法。不过,当时你已经进医局六年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点?难道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吗?”

“任何小事,医局员都有义务报告,然后教授再依照报告吩咐处置方法,这就是财前外科的原则。”

“哦?是吗?我请问你,你认识第一外科的前护士长龟山君子小姐吗?”

“是,认识……”

关口突然提及龟山君子,柳原来不及反应,答得结结巴巴。

“龟山小姐的证词说,柳原医生在手术前曾建议财前教授进行断层摄影,你承认有这件事吗?”

“不,我不承认。”

“刚才里见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还是不承认吗?”关口以严厉的口吻逼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所以无法承认。”

“是吗……龟山小姐为了死者的家属出庭应讯,导致她无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压,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谅解,尽管有孕在身,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站上证人席。里见医生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工作,从第一审到现在,坚持说出事情的真相。所以,也请你拿出医生的良心吧。”

“但是我……”

“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经倒闭了,他的家属现在进了共同贩卖所,勉强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请你想想,只要你承认事实,他们会有多么欣慰。请依照证人宣誓,把直实呈现在大家眼前。”

关口的这番话已然脱离了律师的身份,而是在以为人之道劝说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头不语。

“柳原医生,求求您!请您说出真相吧!”

良江哽咽地说,突然冲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试图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开他们的手喊道:“柳原医师,请您说出真相,只要说出真相就行了!如果您不说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们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残忍了!”

声嘶力竭的哀号声传遍整个法庭。柳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柳原先生,请你拿出勇气,说出真相。除了在这间法庭以外,没有其他地方能展现你的良心了。”

关口也试图动摇柳原的意志。柳原的表情扭曲,身体前倾,坚固的心理防线似乎即将瓦解。

“不,我不承认。”柳原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是吗……家属们两年来遭受那么多的痛苦,而你身为医生却……你实在是……”

关口紧握拳头、声音颤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绪说:“刚才你说,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提醒你要多留意病患的状况。那么请问,手术后一个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现呼吸困难,到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这段期间,他是否说过需要做胸部的X光检查,或是命令过您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让柳原哑口无言。

“怎么样呢?柳原证人……”

关口以强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紧牙关,死不应答。过了几秒钟、几分钟,凝重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法庭。

“柳原证人,请你拿出勇气,提供证词!”

关口一再逼问,但柳原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予回应。

“我们无法从柳原证人口中取得印证真相的证词,但我们可以知道,柳原医生在手术前后,共有三次机会能够发现癌症的转移灶,却疏忽了这三次检查工作,因而错过诊断的良机。不论柳原证人的证词如何,这都能确实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发现肺部转移。另一个证据就是,他完全没有进行化疗。一个具有转移灶的手术需要规划什么样的治疗,而如果依照计划治疗,病患的生命又能延长多久?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申请我方的鉴定人。”

河野和国平也不甘示弱:“我方也要求申请鉴定人!”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判决翌日,财前立刻吩咐河野与国平,以律师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申请,然后他才出发前往医院。

进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昨天宣读判决之后,财前因贫血而昏倒,必须进行健康检查,首先将进行胃部X光摄影。依照惯例,教授的诊察通常由同一医学部门的教授执行。所以照理来说,应由放射科的教授来执行。但是,官司败诉主因正是手术后一周未拍摄X光片,因此财前十分不愿与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于是请金井副教授看诊。

打发完不相关的人,并点亮X光室外“禁止进入”的红灯后,偌大的房里只有金井、护士长与技师三人。护士长帮财前更衣,技师升起X光机,关掉室内灯,荧光板映出财前稍呈横长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执行的要领,好好追踪显影剂流过的路径,一发现有异样,立刻拍摄。绝对不可错过拍摄时机,知道了吗?”

他仔细叮嘱着,喝下一口护士长端来的显影剂。显影剂缓缓流过咽喉、食道,通过贲门。如果贲门有异常状况,最初喝下的显影剂会卡在贲门处,无法通过。不过,显影剂通过了贲门。

财前喝下第二口显影剂。显影剂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到达胃角时,金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现清晰的阴影。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麻烦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点,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分开喝下,怎么能正确地透视啊。”

财前申斥着,再喝下一口显影剂。显影剂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时,金井清楚地确认那阴影绝对是癌症。金井呆愣着,咽了口口水。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财前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逼问着金井。

“没什么,请别乱动!”金井故意加强语气,按下拍摄钮。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透视,甚至是拍摄照片了,但是为了避免财前教授起疑,他知道最少还得拍个五、六张。

“教授,麻烦请仰卧。”

X光机缓缓倾斜,恢复水平,财前转换成仰卧姿势,堆积在胃部下方的显影剂扩散至整个胃部。

“接下来,请向左侧卧。”财前闻言转个身。

“然后,请向右侧卧。”财前每换一次卧姿,荧光板上的财前胃部,或变成横向,或变成纵向,然后又变成左右倾斜的长条型。胃角的癌细胞彷佛千足蜈蚣般地紧攀着胃壁不放。金井不断按下拍摄钮,拍摄病灶的各个角度。其实,第一张照片就已经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阴影了。金井纯粹是为了避免财前起疑,才更换各种角度拍摄。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识破,胆颤心惊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六张照片终于拍摄完毕。

“教授,拍摄完了。”

室内灯光点亮,财前瞇着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细,结果如何?”

金井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哦,等会儿我会把影片交给您。不过,据我目前所见,胃体到胃角的地方,胃皱襞相当硬,应该是龛影,我判断是胃溃疡。”

财前在护士长协助下穿上白衬衫:“原来如此,果然是胃溃疡。那么,昨天会发生贫血,应该是溃疡出血的缘故吧。”他语气沉重。

“教授,依我的浅见,既然是胃溃疡,不如趁机将其切除吧……”

“切除?需不需要切除轮不到你来决定。先看看X光片后,我自己再作决定。片子尽快冲洗出来,然后送到我的办公室。”他语带不悦,便转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财前之后,立刻奔往第一内科教授兼医学部长鹈饲良一的办公室。鹈饲不解,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过教授,直接跑来找医学部长。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金井,有什么事呢?”他推开桌前的文件问道。

“刚才,我替财前教授做胃部X光检查,发现胃角有恶性肿瘤。”

“什么,财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没有看错啊……”鹈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没有看错。我已经交代紧急冲洗显影,显影片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是的。我拍摄了几张没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暂时瞒过他,只先告知是胃溃疡。”

“做得很好,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呢?”鹈饲的语调愈来愈急促。

“幸好财前教授事先打发走了不相关的人员,除了我之外,还有护士长与一位X光摄影技师。”

“很好。这是攸关本校人事规划安排的重大问题,必须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讨对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来了没有?”

他话才说完,也不吩咐秘书便自己拿起话筒,拨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刚返回放射科教授室,于是,鹈饲请他与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前来医学部长室,并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来财前教授的显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现身后,鹈饲双颊痉挛似的说:“我废话不多说。今天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本校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刚才,财前教授进行胃部透视,发现是胃癌……”

今津教授与田沼教授都吓得跳了起来。

“哪一个医生进行透视的?已经确认无误了吗?”田沼教授语带不悦地问道。

“刚才,是由财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检查的。我了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悦,不过,刚好你不在,而财前君自认顶多是胃溃疡,所以先请金井君进行透视,再打算麻烦田沼教授诊断X光片。”

话才说完,金井刚好从放射科取来X光片,摆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长年执行X光检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线而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样子。他拿起显影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诊视第一张显影片。

“的确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径约有五厘米,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财前教授是位癌症名医,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田沼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今津从旁凝视着X光片:“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出现呕吐或晕眩的症状啊。”他惊讶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他从早到晚地忙着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错认为呕吐或晕眩只是宿醉所导致的吧。”

鹈饲在为财前找借口。官司是财前的私事,然而学术会议选举毕竟是鹈饲自己无理地要求财前参选。

“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以及我个人,组成三人医师团,负责财前教授的治疗,手术则麻烦今津教授执刀。”

话才说完,今津教授的脸上即布满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状况,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部位,手术难度相当高。我并非癌症的专科医生,或许恳请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东教授会比较适当。”

“东教授吗?可是,校内教授的诊疗,一向都是由校内的现任教授负责啊。”

“可是,这样高难度且高危险的手术,无须再区分所谓的校内校外了。而且,东医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财前君的恩师,我想,应该是行得通的。”

鹈饲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执刀医生之事,我们再考虑。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把替换的影片交给财前君,以免让他起疑。立刻从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溃疡病患的显影片,挑选与财前的健壮体格相近、牛角形胃的显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给财前教授。”

“可是,这样难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样。

“难道你要拿这份显影片给财前教授吗?他现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着显影片的到来。别拖拖拉拉的,快随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调胃溃疡显影片,交给财前教授。这才是真正的体恤之心。”鹈饲斥责道。

“还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应该都明了,财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绝对不能让校内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请你告诫给财前教授做X光透视的护士长与X光摄影技师,千万不许透漏半点口风。此外,在场的各位也绝对不准透露任何讯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气告知田沼、今津两位教授。

从放射科田沼教授处借出胃溃疡X光片,金井来到财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金井吗?怎么拖这么久!”财前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紧急显影只需要三十分钟,怎么拖了一个小时!”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凑巧,今天有一堆显影片要冲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紧急显影……”

“可是,只要说是我的显影片,应该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过来。”

他从金井手中抢过显影片,挂在桌上的读图机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胃体到胃角,清楚可见胃溃疡的龛影,其余六张也看不出任何胃溃疡的病变。不过,虽然财前自认拥有足以自豪的解读显影片能力,面对自己的胃部时,反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金井。本来,金井唯恐财前教授发觉显影片遭到掉换,一听到财前询问,才放下心来:“与透视结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溃疡。”

“看起来,溃疡程度蛮严重的。学术会议选举加上官司,蜡烛两头烧,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才会造成睡眠不足、压力过大。”财前确定是溃疡时,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请原谅我啰嗦,劝您还是早点进行手术切除,那样比较妥当。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许可,明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我立刻安排特别病房。”

“什么?明天就住院……胃溃疡手术不需要那么紧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成上诉手续,我得亲自撰写上诉状。律师是不可能写出什么具有医学性真知灼见的反驳理论的。”

“还是先交给律师处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让您顺便休息一下。”

金井强调“休息”二字,执意劝说财前住院。

“好,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两、三天内办理住院吧。”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X光片:“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翌日,财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进食午餐。黄昏时,他才外出。

他在国铁千里丘站下车,未搭乘在车站前的排班出租车,便径自朝着近畿癌症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回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绕了远路,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竖起大衣领子,慢慢往高地前进。

冬日的黄昏,天空映着夕阳余晖,虽无刺骨寒风,却冷冽透心。财前独自走在寥无人影的路上,前日判决的愤怒与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医生的医疗行为与病患的死亡之间,只要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往的医疗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竟然打破惯例,认定病患虽然难逃一死,但是由于医生玩忽职守,造成病患被迫提前离开人世,更认为国立大学教授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法律责任追究。财前仍旧无法口服心服。虽然已经完成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诸身上的败诉屈辱,他始终难以释怀。平常在校内或家中,他尽力表现得平静祥和,但是夜深人静独自醒来。或一人行走时,他只想放声吶喊,发泄这股怨怼情绪。而且,昨天的透视结果发现胃溃疡,必须进行手术切除。想到这儿,原本充满幸福与光荣的人生,突然降临了严酷与不祥的命运考验,他顿时觉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晕倒,意识恢复时听到里见说“财前君一定得拍摄胃部X光片”——他的言犹在耳,更让财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经过透视或X光拍摄诊断为胃溃疡,但是再经胃镜或细胞诊检查,还是有可能发现是胃癌,想到这儿,财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脑中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因此才决定请里见给自己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金泽学会中,里见强调胃镜、细胞诊、活体切片检查等综合诊断的重要性。财前想到,当时自己坚持只要提高拍摄X光片的技术,或是加强判读能力,根本不需要创新检查方式,这让他不禁又犹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学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内附属医院照胃镜或进行细胞诊,竟然来到近畿癌症中心,财前实在无法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进行胃镜检查。他反复犹疑良久,才终于决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时造访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离近畿癌症中心愈来愈近,他的脚步却愈来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审、第二审时,里见就一直协助病患一方,指使医学门外汉关口律师邀请各领域的顶尖专家出庭当鉴定人,这些都是导致前天败诉的主因。想到这儿,他心中涌现一股对里见难以谅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并非是罹患胃溃疡,而是胃癌,于是再度向前迈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赢得最后胜利,洗刷屈辱,登上医界的最高峰,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癌症击倒!抵达近畿癌症中心时,已经过了傍晚六时,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财前知道里见绝对不会在六、七点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举行开幕典礼时,财前曾经来过这儿。后来,他又前后来了两次,因此大概了解院内各科系分布情况。财前前往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门,从门缝中瞧见并无他人,只有里见一人正在观察着显微镜。

财前放下心了:“里见。”他出声打招呼。

里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好吧?”

那天,法庭宣判后,当里见奔向贫血晕倒的财前身旁时,发现他正愤恨地注视着自己。因此,财前当下的来访让他颇感意外。

“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在校内应该已经照过胃部X光了吧。”里见彷佛视诊般地注视着财前。

“金井副教授帮我进行透视,判断是胃体到胃角的溃疡,建议手术切除。但是,为了预防万一,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扰你,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了解。”

财前的来访方式让里见觉得有点不妥,不过他还是表示:“那咱们去楼下的内视镜室吧。现在所有的人应该都下班了,没有任何人。”

里见领着财前来到楼下的诊察室。他吩咐财前脱去上衣,躺在诊疗床上,然后进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财前自动地向左侧躺,然后,非常专心地看向里见的手边,他正在检查光纤摄影机。

检查完毕后,里见轻轻抬起财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十二毫米口径的摄影管。一般病患照胃镜时,胃镜通常会卡在食道入口处,不易吞下,但是财前却一举大力咽下。当摄影机前端抵达贲门时,里见点亮前端的灯,开始谨慎观察胃内,在从胃体伸进胃角时,里见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红润且柔软的黏膜,但是财前的胃角已经呈现暗褐色,一个清楚可见的肿瘤彷佛火山喷口般呈现出中央凹陷的形状,周围似乎曾经出血,附着凝固的血液。看来,肿瘤恶化得十分严重了。里见不自觉地设法掩饰惊慌的神色,然后按下拍摄钮。接着,他又进行了其他部位的观察之后,才慢慢地拔出胃镜。

“里见,状况如何?”财前抬起上半身,等着里见回答。

里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起来是胃角的溃疡,溃疡状况颇为严重,最好立刻住院,进行手术切除。”

里见平和的声调反而招致财前的不安:“里见,再麻烦你帮我进行细胞诊。”

里见一时答不上话来。现在进行细胞诊的话,看到染色取出的细胞,财前会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

“没这个必要。刚才透过胃镜观察,清楚判断是溃疡,拍摄完成的彩色照片,明天冲洗出来后再寄给你。”

听到里见的回答,财前更加起疑:“可是,帮我做个细胞诊,获得更进一步的确认,我也比较放心。”

“没有这个必要,我不做没必要的诊察。”

面对里见的拒绝,财前颇有微词:“你的说法真是令人不解。诊疗佐佐木庸平的时候,你不断要求我要检查再检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证说什么断层摄影、病理检验的。对于病患诊疗一向慎重的你,为什么拒绝帮我做细胞诊检查呢?”他追问着。

里见一时辞穷,答不上话来:“我再说一遍为何不进行细胞诊的理由。那就是,你的病肯定是溃疡。溃疡部分有严重的出血,如果现在进行细胞诊,会导致更大量的出血。我的建议就是,请早日进行手术。”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财前,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如此。你说得这么肯定,我就放心了。并非我不相信我们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觉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状,不免疑神疑鬼的。”

财前首次在里见面前像个无助的病患似的吐露心声,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会遵照你的建议,明天立刻住院,早点切除溃疡。”

“很好。应该是请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吧?”

“不。我不想请他执刀。我不仅无法相信他的执刀技术,再加上近来教授选举、学术会议选举的事,与他之间有些疙瘩。”他立刻坚决否定。

“那么,请东教授执刀吧。”

“可是,他已经从本校附属医院退休,现在是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请校外的医师执刀……何况,我与东教授之间和今津教授一样,不,甚至有更多过节,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可是,除了东教授之外,没有你可信赖的人了。既然如此,还是拜托东教授吧。”

财前噤口不语。他虽然嘴上逞强,但心里也认为请东教授执刀是最理想的。

里见了解财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来拜托东教授吧。”

“嗯,麻烦你了。”财前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彷佛十分忌惮被人撞见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过走廊,离开医院。

里见目送着财前,脑海里放电影般想着,尽管财前有许多人性上的缺点,却是一位拥有优秀技能的癌症专科医生。讽刺的是,他竟错失早期发现癌症的时机。想着想着,他不禁悲愤满怀,为什么财前没能早期检查,早期发现并治疗?里见突然有股冲动,想追上财前捶打他厚实的胸膛,好好地盘问他。

夜色已深,里见来到东教授的宅邸。由于他并未事先以电话通知,所以,他先向东教授表明冒昧来访的歉意之后,在东面前坐下。

“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财前吧。”东先开口问道。

里见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不瞒你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教授与金井君,已经前来拜托我为财前君执刀。刚才,鹈饲医学部长也来电恳求。”

“所以您已经答应了。”里见松了一口气。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虑。”东的语气十分沉重。

“教授,为什么?”里见追问着。

此时,客厅大门开启,佐枝子端出热茶与水果。东与里见都闭口不语。

佐枝子也察觉到了这股不自在的气氛:“欢迎来访。请慢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就立刻退开了。

里见喝着端出的热茶,他难以相信像东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竟然会因为以往的过节,面对曾是门下弟子的手术请托,以“暂且考虑”为借口推脱。

东凝视着暗夜中的庭院许久:“里见,虽然鹈饲医学部长与今津教授请我替财前执刀,但是我并不认为财前本人愿意让我执刀。我也是位医生,也有自尊心的,病患若不相信我,不愿将生命托付给我,我无法执行那么危险的手术。”东的回答十分含蓄有礼。

“教授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财前本人也表示非常希望东教授负责手术。刚才,财前到近畿癌症中心找我。”

“咦?财前去拜访你……”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他来请我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进行胃镜检查时,我确定是鲍尔曼Ⅲ型癌症。我认为,甚至有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器官了。这是一项危险性非常高的手术,因此我才希望东教授您执刀。财前方面,我仅告知是胃溃疡。他非常不愿意由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他表示不知道东教授是否愿意,但如果东教授愿意,他非常希望请您执刀。可是,他不便亲自出面,所以由我前来请托。”里见向东深深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我竟然要为财前君执刀呀……”东似乎觉得不易化解与财前之间的芥蒂。

“教授,财前是癌症病患,一个不容许有任何疏失的癌症病患呀。请教授高抬贵手,救救财前。”里见热切地恳求着东。

东彷佛受到感动了:“里见君,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救治的。虽然过去发生了种种情事,但毕竟人命关天,没有理由能够拒绝,我愿意负责手术。不过,到时也请你到场。”

“那当然,我乐意到场。”

里见再度深深鞠躬。他担心自己深夜造访,不该叨扰太久,所以立刻起身。此时,大门打开,东政子的身影出现。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哪!判决时,多亏里见医生的大力相助,病患那方才得以胜诉,真是太好了!”她对里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与上回里见前来商讨佐佐木方面鉴定人一事时大不相同。

“听说财前教授生病啦?刚才,今津教授与金井医生也来访了呢。看起来挺严重的嘛。好不容易才当选学术会议会员,难道是因为官司败诉,大受刺激才生病的吗?真是令人同情啊。”政子口是心非,眼底流露出残忍的笑意。

里见鞠躬道别后,来到玄关。佐枝子正在帮里见排好鞋子:“我送送里见医生,去去就回来。”她无视母亲政子制止的眼神,出门送行。

芦屋川旁,冬夜冷冽,佐枝子穿上和服羽织外套,围上围巾,跟着里见走着。

里见一直沉默不语。

“里见医生,财前教授是不是得了癌症?”

里见并未答复。无论何时,医生都需要遵守保密义务,不得对外人公开病患的病情。

“虽然父亲与里见医生隐瞒不说,但是,看到客人们慌张地进出我们家,我多少也能探知一二。里见医生是前来拜托父亲,请父亲替财前教授执刀,是吧?”

里见依旧沉默不语。

“您因为财前教授而遭学校逐出校门,如今却还为了他四处奔走,费心尽力。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如何答复您,但如果父亲愿意为他执刀,那必定是基于身为医生的良知职责,也更是受您的诚心所感动。”

朦胧的街灯下,佐枝子抬起白皙的脸庞看着里见,里见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河面。

“财前是个可怜的家伙。不单是遭到病魔侵袭的事,从各种角度来说,他都是个可怜的家伙。”他低沉的声音,语带哽咽。他与财前虽然分别属于内科与外科,工作上却亦敌亦友。里见担忧自己即将失去一位好友,感到悲戚与愤懑。

“里见医生,您真是个……”

佐枝子说不出“好人”两字,眼眶泛泪。里见是个才德兼具的好男人,她心想:再不可能碰到这么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见与自己之间,巍然矗立着好友三知代所建立的家庭,她无法亲手破坏它。

眼前就是芦屋川车站。

“里见医生,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她的道别有别于往常,佐枝子随即立刻转身返家。佐枝子反复告诉自己,今后再也不要与里见见面,如此,就再也不需要承受思慕里见的煎熬了。

中央手术室的大门开启,躺着财前的担架床推了进来,大门又随即关起。中央手术室内只限知晓财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场,对内对外则严格执行封口令。

执刀者是东与三位助手以及麻醉医师。在场观摩的则是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财前又一,还有应财前及东的要求而到场的里见。护士则只限护士长与副护士长二人在场。

财前从担架床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科的教授与副教授测量血压、脉搏、呼吸次数,开始准备麻醉。这时,穿着手术衣的东来到手术台旁。财前微睁开眼,望向执刀者东教授,眨眼示意。东也默默地以眼神回应。麻醉科教授将主麻醉气管放进财前口中。瞬间,财前再度睁开眼,看了眼手术室的时钟,时钟指向上午十点。

“财前君应该没有察觉这是癌症手术吧?”东低声地向鹈饲确认。

“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严格执行封口令,所以请别担心,没问题的。”

鹈饲回答之后,东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么,手术开始。”

他的语气与三年前尚为现任教授时一模一样,依旧稳重有力。东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无影灯的白光射向财前腹部后,又再度提高亮度。财前虽然消瘦不少,但是体魄依旧强健。手术台上的财前,放下了一切世俗杂念,现在仅是一名等待手术治疗的病患。他体魄壮健,操刀技术曾经凌驾恩师东之上,也曾用尽各种权谋计策夺得教授宝座。东凝视着财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气,划下第一刀。手术刀从上腹部划到下腹部,划开正中央,鲜红色的血咕噜噜地冒了出来,描成一条鲜红的线,向两旁扩散开来。切开浅红色的皮肤组织后,三位弟子迅速放上开腹钩。腹部脏器渐渐显现,可看见肝脏了。顿时,东倒吸了一大口气,一旁的鹈饲与里见等人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脏上,点点散落着一元硬币或十元硬币大小的灰白色癌细胞——癌细胞已经从胃转移到了肝脏。癌细胞一点一点地、像白癣般地紧紧附着在肝脏上,令人不寒而栗。第一助手金井脸色苍白,佃与安西手上的钳子差点滑落。东按捺着惊愕,进行胃部触诊,胃微微抖动着。碰触到胃体与胃角时,清楚可碰触到坚硬的肿瘤。翻过小弯部后,便发现一个直径五厘米大的肿瘤。金井将钩子朝着胃部下方伸进,拉起肝脏。东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碰触,感觉到肝门有粘连的现象,再以指尖仔细触诊,又发现两个拇指大的肿瘤。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此时如果进行全胃摘除手术,反而容易使病情恶化。

东立刻停下手边的动作,脑中盘算着,至少可以摘除肝门部分的转移癌细胞。

所以他用钩子再度钩起肝脏,触诊肝门,却发现已经产生严重的浸润现象,这时如果贸然动刀,只会增加出血。东的脸上出现苦涩的神情,手术室中弥漫着深沉的寂然与落寞的气息。财前曾经在同样的手术房内、同样的手术台上,替上百人进行过癌症手术,并且成功治愈了无数病患,此刻,他却横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无可挽救了。

财前又一无法承受这一残酷事实,高声哀求道:“东教授!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鹈饲也努力思索着抢救财前的方法:“如果进行胆囊与小肠的吻合手术,应该可以减缓往后的黄疸症状吧?”他提出建议。

东摇摇头:“如果连结胆囊与小肠,肝门仍旧会立刻阻塞,毫无意义。现在,惟有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手术,尽量减少出血,预防体力衰减了。”

“那么,使用抗癌剂试试看吧?”里见口气平稳地请求东,但东再度摇摇头。

“以目前癌症的恶化状况,贫血状况十分严重,进行化学疗法太危险了,行不通的。”

围着手术台的教授们,终于明白无计可施了。

“缝合。”东做出最后的决断,命令道。金井副教授与三位弟子眼眶泛泪,颤抖着双手,替财前缝合腹部。

缝合完成后,东瞧了一眼时钟,从开腹到缝合仅花了三十分钟。手术室虽然灯光彻亮,眩目照人,但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暗夜层层笼罩的晦暗。一个声名远播的癌症专科医生,竟然不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状,他身患的癌症甚至还恶化到肝脏了。财前的死对一般病患所造成的震撼,将会多么巨大而沉重!在剩余的几个月或几日中,该如何好好活下去,这是身为癌症专科医生的财前面临的最后一道课题了。麻醉管从财前口中拔出。

“东教授,感谢您特地从校外前来主刀。”鹈饲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身份,郑重地向东表达谢意。

“不,财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东的语调十分沉痛。护士长帮他脱下手术衣,他突然想起,财前在手术前瞄了眼时钟。

“金井君,时钟!”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时无法会意,但突然领悟,警觉地走到墙壁上的时钟旁,将时针调快一个小时,时钟显示十一点半。如果这是胃溃疡手术,手术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没过多久,财前睁开了眼,朦胧意识中,他首先望向时钟。

“一个半小时啊……”

财前看到时钟,喃喃自语着,彷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将财前推出手术室后,医师团在隔壁的医生休息室集合。接受手术完毕的财前教授,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肝脏,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枉效。执刀者东教授、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甚至是里见与主治医师金井,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残留着方才惨不忍睹的画面,无人愿意开口。

这项手术仅仅是开腹,没有施行任何治疗便直接缝合,前后花费二十分钟,但是东却感到疲惫至极,彷佛动了三小时的大手术一般。鹈饲则是一筹莫展,现出一副陷入绝望深渊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医师团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该有人开口发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室内气氛一片凝重。

房门打开,刚才的手术中,负责交递手术器具的手术室护士长端了咖啡进来,但是大家都无心端起杯子。

里见按捺不住地开口说道:“财前教授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恕我冒昧,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手术后第一周开始使用抗癌剂。当然,我无法保证抗癌剂的疗效,不过应该能够延长性命。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想这是医师团目前应尽的义务。与其光是坐着等死,不如设法治疗,即使只有一分一毫治疗效,我们也都应该试试。”

从里见的发言中,可以看出他希望尽全力救治财前,即使不可能,也希望他能多活一天。

东抬起头,“里见君的心情,我很了解。可是,癌细胞恶化情形十分严重,财前君的体力正逐渐衰退中。如果再使用抗癌剂追剿癌细胞,反而加重贫血症状。到时不但无法延长寿命,反而可能缩短寿命。使用抗癌剂,必须审慎考虑。”他重复手术进行时的意见。

放射科田沼教授也开口:“从放射线科的角度来看,财前教授罹患的腺癌,放射线治疗是无法奏效的。尤其是针对肝脏,很容易破坏正常细胞,反而更为棘手。”

“但是,难道要见死不救吗?有种美国新开发的抗癌剂叫做5FU,它可以针对消化器官,比排多癌注射剂更为有效,我认为可以使用看看。使用5FU的话,可以避免以往抗癌剂所产生的贫血或减少白血球等副作用,顶多只是引起下痢;如果出现下痢症状,可即刻停止使用。而且,刚好我手边就有样品,我可以提供。”里见不同于往常,态度积极而坚决。

鹈饲凝视着里见,“可是,日本尚未有5FU疗效的完整数据,贸然使用在本校教授财前君身上,未免过于冒险。而且,诚如东教授所说,万一招致反效果,导致他提前死亡,反而更对不起财前。”他的语气沉痛,停了片刻后,再度开口道:“与其冒险,不如采取消极手段,以输血或点滴方式,设法维持体能状况。我们可以招募第一外科研究室的有志之士,每天输血一百毫升,分四次进行;点滴则约一天九百卡路里,再并用干燥血浆。这才是目前对财前君最安全的治疗方法。”

他的意见详细慎重,不亏是内科医师。

此时,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开口,“对于抗癌剂的使用,我也与里见君同样抱持非常高的兴趣。但是,根据东京癌症中心林博士的说法,使用抗癌剂,必须具备三项条件。那就是病灶局限于脏器、癌症类型必须符合抗癌剂疗效,以及病患身体状况能够负荷。财前教授目前的状况,并不符合任何一项条件,如果贸然使用,后果堪忧。”

麻醉科吉阪教授也接着发言:“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门,迟早会出现黄疸症状。我们无法避免这种现象,所以抗癌剂似乎缺乏实质意义……”

医师团的多数都反对使用抗癌剂。

“如果出现黄疸症状,使用抗癌剂当然是毫无意义。但是,目前尚未出现黄疸,我们至少可以把握这段时间,使用抗癌剂,减少癌症的病痛。幸好,手术在开腹之后就立刻缝合,出血状况控制在最小限度。虽然不能说目前是最佳状态,但体力应该不至于耗损过多。所以,请考虑在手术一周后使用。”里见继续发表意见。

“可是,里见君,刚才也提到5FU的疗效尚未有完整的数据证明,贸然使用过于冒险。你平常行事都谨慎小心,为什么这次反而大胆行事呢?”

鹈饲面有怒色,里见却毫不退缩:“并非没有5FU的数据。已经有数据显示它对于直肠癌转移至肝脏的病例,有不错的疗效。虽然数据的报告与财前君的病例并不相同,而且,就病情的恶化状况来看,也已经错失抗癌剂奏效的良机,所以无法期待获得确实的疗效。但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他结束生命吗?这也未免太过消极了吧。我们应该结合医师团的力量,引进最新疗法,帮财前与癌症病魔奋战到最后一刻……”

里见不希望轻易放弃抢救财前,他心有不甘的情绪溢于言表。

“万万没想到,抗癌剂竟是最后手段,而且还是使用在财前教授自己身上。当然,如果要使用抗癌剂,那也得隐瞒财前。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作何感想呢?”

鹈饲认为财前十分在意那场官司,而那场官司的败因就在于他未对佐佐木庸平进行化疗。

里见的眼神十分激动:“鹈饲教授!请您现在只专心考虑如何才能为财前多争取一天的生命。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考虑各种医疗方法,直到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为止。或许到了那时,我们也才能了解,对于癌症而言,现代医学是多么微渺且无助……”

里见说完后,东彷佛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里见君,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财前等死,不仅对我个人,甚至对整个医师团,都会是一件憾事。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设法引进最新疗法,竭尽全力尝试才是!鹈饲教授,我们试试看吧。”东劝说着。

鹈饲犹疑片刻,终于松口了:“既然连执刀的东教授都决心尝试,我也不再反对了。那么,就尝试使用5FU治疗吧。”

他做出最后结论,并命令位居末座的金井,在手术一周后开始使用5FU。

正文 终章

财前缓缓地睁开双眼,彷佛在手术后的长长沉睡中已过了几个世纪,他感到喉咙一阵干渴。

“水……”

他的声音沙哑。妻子杏子将脱脂棉沾湿后,湿润丈夫的嘴唇。手术之后须断食三日,只能进行静脉点滴注射,此时湿润双唇的水分沁入喉咙,他觉得甘甜无比。

“身体觉得如何呢?”杏子探过身来问着。

“感觉像是手术才刚刚结束……”他感到腹部的手术伤口与背部有着撕裂般的疼痛。

“再忍耐一些时日啰。再忍个一星期或十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若非财前因手术需要静养,杏子根本少有时间与忙碌的丈夫单独相处。杏子也未被告知丈夫罹患癌症之事,因此她只念着希望财前能赶快出院,然后朝着坐在椅上的父亲又一说:“爸,幸好是东教授执刀,真是太好了。”

正在沉思未来的又一连忙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再过两、三天,就可以进食流质食物,可以放心了。”

又一鼓励着女婿,但财前总觉得奇怪,据说手术进行顺利,但他却觉得自己体能恢复得十分迟缓。而且尽管已经断食了,却仍有手术前的反胃现象。财前心中掠过一丝疑虑:“叫金井过来。”

杏子立刻联络医局。财前的主治医师金井副教授,一小时前才来探视过财前病况。他一走进病房,便问:“教授,有什么异状吗?”

“不,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手术情况。”财前一开口,就会牵扯到手术伤口,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金井的表情有些僵硬:“不愧是东教授,下刀谨慎小心,没有什么出血。溃疡病变部分与X光片的诊断相同,虽然稍微严重一点,但是还是良性溃疡,手术切除了预定的三分之二的胃部。”

“是吗……那么,我要看看切除的胃部……”财前强忍手术伤口的痛楚与喉咙的干渴说道。

又一深知手术仅开腹便因无计可施而缝合的内情,于是试图劝慰财前:“五郎,现在你是个病人,好好静养休息吧。其余的事,就交给主治医师金井呀。”

“X光片也要……我要亲眼确认……金井,拿来给我看。”

“可是,你体力还没恢复呢!如果非看不可,也不急着今天看呀!明天、后天再看也行……”又一再度出口制止。

“不,我了解教授想亲自确认的心情,我现在就去拿。”

金井镇静地走出病房,立刻拿起护士站的电话,联络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三人一起前往第一外科的标本保存室。

斑驳的水泥墙、晦暗不明亮的标本保存室中,众多浸泡着福尔马林的脏器标本瓶一字排开,烘托出一种诡异的阴湿气氛。

“他果然要求检视切除胃部的标本。”金井说完,与佃、安西面面相觑,“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呢?不过,幸好我们事先做好用来替换的切除胃部的标本了。”

手术前,他们拿了其他病患的胃溃疡X光片给财前看,正好该名病患在财前手术的翌日接受了手术。于是,他们直接将其切除胃部制作成标本,以备万一。

“可是,拿假X光片还不算什么,拿着别人的胃给他看,才真是难上加难。佃,你说我有急诊要看,这次换你拿去吧。”金井想把麻烦推给佃。

“不,这样不妥吧。金井医生换成佃讲师,反而容易令他起疑。”

安西话才说完,突然房门打开了,佃迅速地藏起标本瓶。

“什么人!怎么不敲门?有什么急事?”安西斥责道。

一个年轻的医局员瞧见副教授、讲师、医局长三人竟然聚集在这个地方,惊慌地停下脚步:“没什么,没有什么急事。对不起,打扰了!”

由于严格执行封口令,关于财前教授罹患癌症之事,其他医局员并不知情,所以也没多作揣测就仓皇离去。

金井走出标本保存室,唯恐财前又起疑心,急急忙忙地前往病房。但是,比起当时拿着假X光片,他现在更感内疚,更害怕这场骗局被识破。

“教授,切除胃的标本送来了。”

他恭恭敦敬地把标本瓶摆到床头柜上。财前盯着“自己”的胃部标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三分之二切除的胃部,敞开的部分可见直径约三厘米的溃疡,看病变部位的大小、形状、标本的鲜度,的确应该是自己的切除胃部。

“果然是良性溃疡……可是,为什么体力恢复会这么慢呢……”财前虚弱无力地说着。

“一定是教授您太过劳累了,又是学术会议选举,又是官司,操劳过度了。”

“可是,右侧腹部一直觉得疼痛……”

他皱着眉,正要继续说下去,护士长走进病房:“东教授前来诊察。”

财前闻言立刻调整了姿势:“教授工作繁忙,还劳烦您每天前来诊视,真是不好意思。”

手术后三日,东每天都前来诊视,财前向东答谢后,岳丈又一也开口说:“东教授,感谢您答应我们的不情之请,愿意负责手术,手术后还前来诊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您!”又一羞愧得低下头。

“别客气。诊视自己负责的手术病患,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东说完接过金井递上的体温、脉搏、呼吸表和血压记录,看过一遍之后,等着金井解开腹带:“手术伤口恢复得相当良好。财前君,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东瞄了眼床头柜上的切除胃部标本瓶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右侧腹部有些疼痛,感觉肝脏肿胀……”面对东教授,财前说得吞吞吐吐。

“你自己也是位外科医生,应该最了解啊。手术的外来侵袭,会造成腹胀或腹膜发炎,不需过于担心。”他和颜悦色地回答道,安抚着财前。

杏子端上茶时,东说:“不好意思,我得立刻赶去医院,谢谢你的茶。明天见。”

东正要离开时,财前开口说:“教授,您诸事繁忙,不好意思劳烦您天天看诊,明天起,请金井诊视就行了。”

“不,手术后一星期内,我还是会担心病况发生变化,所以我还是会来诊视。对于自己负责的手术病患,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么,我先离开了,你好好休养。”东说着离开了病房。

财前目送东离去,这才发现东教授来看诊能带给他莫大的安心,他深深体会到,原来医生的诊察,能抚慰病患多少恐惧啊。东说“自己负责的手术病患,术后诊察是理所当然”这句话时,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后悔当初替佐佐木庸平开刀,手术后却从未前往诊察,忽地又想起主治医师柳原,令他又不悦地腹痛起来。

柳原在进行公寓房间的最后整理。六迭大的房间,一座流理台,虽然不需花费太大功夫整理,只是满书柜的医学书籍、永远散乱堆积在榻榻米上的文献或笔记,光是塞进木箱,再绑上麻绳,就花了不少时间。

行李终于打包完毕,他拿起水壶放在瓦斯炉上时,发现一条全新的抹布。那是野田华子亲手为柳原缝制的抹布。送这条抹布时,她说,等两人结婚、柳原取得学位后,就请她父亲购置一间公寓,到那时候就会有一座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流理台。

当时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全新的抹布擦拭着又脏又小的流理台。柳原在法庭推翻原供词的翌日,华子一脸铁青地来到公寓,她一看到柳原便立刻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的,然后从此音讯全无。判决宣读的翌日,他从野田家收到一纸解除婚约的通知。当时他本来想撕破丢弃,却又随手塞进抽屉里。柳原将通知信从抽屉里取出,再读一遍——

<small>前略。您与爱女野田华子的婚事,原定进行订婚仪式。但是经由多方考虑,不得不解除婚约。特此通知。</small>

简短的几句话,写在一纸便笺上,彷佛只是普通的搬迁通知,信中并无附带华子的任何消息。后来,华子再也没和他联络。他知道,野田父女只想找一位将来是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的女婿。柳原倒卧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想起自己与华子虽然尚未成婚,但曾在这榻榻米上有过肌肤之亲的情景,这也成了柳原心中的憾事。不过,想起野田父女解除婚约的通知来得就像搬迁通知一般快,想必父女俩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到取代柳原、且有身份地位的东床快婿吧。想到这儿,柳原不再感到遗憾。他撕破通知函,丢进正在烧煮开水的瓦斯炉火中。

喝着番茶润喉,巡览了空无一物的房间后,柳原穿上挂在墙上的皱巴巴的风衣。这时,管理员伯伯出现了:“整理得如何?一切顺利吧?”

“一切顺利,都整理完毕,只剩这木箱里的书籍了。不好意思,明天搬运公司会来载运,麻烦你交给搬运公司,送到九州岛。我已经将衣服和一些书籍先送到四国,就只剩下这一箱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他已经告知故乡的父亲这次审判的经过与真相,也透露自己决定离开浪速大学、前往四国的偏僻乡村的想法。十几年来,他的父亲为了儿子的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变卖了家产田地,不知道他收到这个木箱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想着想着,柳原的内心更受煎熬,当即沉默不语。管理人误以为是柳原因即将离别而依依不舍。

“咱们一定还会见面的。从四国来大阪玩时,别客气,就来这儿住吧。送往九州岛的行李别担心,交给我吧!”

话说完,管理人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似乎想振奋他的心情。

“那么,就麻烦你了。”

简短几句寒暄道别之后,柳原扛起布制旅行袋,跨出蜷居了两年的公寓,朝着法円阪走去。

来到法円阪国民公寓前,柳原踱步犹豫了良久,才下定决心登上阶梯,来到挂着里见修二名牌的房前,他敲了敲门。

“请等一下,马上就来开门。”门内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久,门微微开启。

“您好,我是里见,请问您是哪位?”

“嗯……突然到访,不好意思,我是柳原……请问里见医生在吗?”柳原面容憔悴,挟起快滑落的眼镜,畏畏缩缩地问着。

“原来是柳原医生啊。我先生还没回到家,不过应该就快了,请进,请进。”

里见三知代礼貌地请柳原进屋,带着柳原来到书斋旁的六迭大客厅内。

“不好意思,没有事先联络就贸然拜访。”他再次道歉。

“快别客气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六,里见出门时难得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他应该快到家了,请您喝杯茶,稍等一下。”

话说完,她就兴冲冲地走向厨房冲泡红茶,考虑到柳原现在的心情,她也没有多问些什么。柳原望着房内,感受里见家简约却温暖的气氛。朴实的衣柜与橱柜并列,同面墙边,摆着一部老旧的音响,唱片箱上摆着三张唱片。仔细一瞧,才发现三张都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只是每张唱片中的曲子各是由不同的指挥家指挥的。柳原猜测,里见应该是想比较同样是贝多芬的交响曲,不同的指挥家是否有不同的诠释方式,这很像是里见的欣赏风格。

“咦,他回来了。”

三知代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里见回来了,立刻前去开门。

里见看到柳原吓了一跳:“柳原君,欢迎,欢迎。请到书房吧。”

狭窄的书房已被书柜与书桌占满,两人勉强挤进,面对面坐下。

“有什么事吗?前阵子我拨电话向大学询问,才发现你在判决后就提出辞呈,再也没有在大学里出现了。”

“不瞒您说,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已经辞去浪速大学的职位,将前往四国高知县梼原的松原地区,那是一座无医村。”

“无医村……为什么决定得这么仓促呢?你在法庭作证,说出真相之后,我就与东教授商量,让你到近畿劳灾医院工作。我想,官司的事情一定让你承受了不少异样眼光。想到东教授是院长,应该可以替你想办法呢。”

“感谢您为我费心着想,我还是决定前往无医村。”柳原似乎心意已决。

“可是,柳原,无医村可不是你想要暂时疗伤的工作场所呀!那儿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酷,无论刮风、下雨或下雪,全村上百条人命全靠你一人哪!你要考虑清楚,若无彻底决心是无法坚持的。”里见想确认柳原的决心。

“我知道。我要前往的村庄,得从高知市搭乘四小时巴士,才能到梼原,然后还得再走六公里的路程,那是一座位于深谷中的偏僻村落。可是,想到佐佐木庸平先生因为身为主治医师的我的优柔寡断才导致猝死,而且因为我作了伪证,为遗族家属带来莫大的痛苦,只希望为他人多付出一些。村民们希望我能早日抵达,全村人正在引颈企盼我的到来,所以,我将搭乘今晚的夜车出发。”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多说些什么了。你在无医村,可以一边看诊,一边完成学位论文,写好就寄来给我吧。既然你不方便在浪速大学取得学位,我会与东教授商量,帮助你找寻适当的大学,取得学位。”

“教授,第一审时,因为我作伪证,逼得您不得不离开大学,而您却……”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柳原强忍住泪水。

里见沉默片刻:“江川君呢?他现在如何?”他得知江川遭第一外科医局除名,担心地询问。

“他打算继承父亲的诊所。”

“这么说来,你们两位都离开大学了……”里见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柳原,今晚出发前,你去探望一下财前教授,好不好?”

“不,我不去。这两年来,第一审、第二审的审判期间,我因为财前教授而昧着自己的良心,承受着身为医生的良心苛责与煎熬,想到这儿,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同样地,我更是无法原谅财前教授。”柳原愤慨地说着,语调有些颤抖。

“可是,如今财前他已卧病在床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想去探视,打声招呼就行了……”里见无法说出财前罹患癌症、来日不多的情况,只能试着再次劝说,柳原倔强地摇了摇头。

“教授,判决日翌日,我就自行提出了辞呈,我已经不是浪速大学的人了。”

说完,柳原彷佛担心时间怕误了车似的,他向里见与厨房里的三知代道别后,更匆匆离去。

走出里见的公寓,柳原搭乘巴士来到本町二丁目,走向丼池筋底的共同贩卖所。他希望在离开大阪之前,向佐佐木良江当面致歉。

周末的黄昏,布商们聚集在狭窄的道路间,出货卸货,来来往往,一片喧闹吵杂。走在杂乱的街道中,柳原想起自己曾经偷偷前来,窥视即将倒闭的佐佐木商店,却一不小心被长子庸一发现,做贼心虚地落荒而逃的情景。走过三休桥筋,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共同贩卖所的招牌。

他快步走近,探头看看里面,两、三张办公桌并排成台,上面堆满了商品,从业者手拿着算盘,与客人讨价还价,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中间处,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站在两张桌子前,正在招呼一位身穿夹克的客人。

“老太婆,你在磨蹭什么呀!动作快一点啦!”

“对不起,我这就量布,马上替您捆好。”

她卑屈地低下头剪裁布料,长子庸一则像学徒般蹲在泥地上捆好布料。望着他卖力的身影,柳原无法出声打招呼。

第一审时,由于自己的伪证,迫使佐佐木母子陷入悲惨的生活境况;虽然他已经在第二审说出真相,佐佐木一家也获判胜诉,但是,只要财前不放弃上诉,在下一场官司判决前,佐佐木母子依旧得忍耐这种生活,为第三次官司奋战。柳原发现自己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些什么,反而只觉得自己厚颜无耻,竟只想说声抱歉就离开大阪。柳原悄悄向佐佐木良江与庸一鞠了个躬,就低着头离开了共贩所。

手术后一周,财前依旧没有食欲,今天早上也未进食,懒懒地躺在病床上,直盯着天花板。他想,以往自己动刀的病患都在大约一周后就开始恢复食欲,而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食欲不振且一直未见起色,吞咽困难、从右侧腹部蔓延到背部的痛楚,财前从以往的临床经验判断,自己的状况实在有太多疑点。

敲门声响起,金井副教授和手持针筒的护士走了进来。

“你拿着针筒干什么?”短短几天,财前身形日渐消瘦,他以凹陷眼窝里的双目看了看护士手上的静脉注射针筒。

“教授似乎一直都未进食,为了保持体力,以静脉注射方式注射葡萄糖、维他命。”金井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葡萄糖与维他命,不是都加在每天早上的点滴里了吗?”

“是的。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指示,认为手术后伤口痊愈能力尚嫌不足,为了加强痊愈能力,需要补充维他命。所以,他吩咐我进行静脉注射。”

事实上,医师团已经决定在手术后一周,也就是今天开始使用5FU。由于与葡萄糖、维他命混合使用,且无色透明,所以财前无法判别。

“总之,这是鹈饲医学部长的指示。”金井再次强调。

“是吗?那,好吧。”

从两、三天前起,财前的声音变得低沉许多,连说话都觉得疲累,所以他也不多争辩,伸出右手臂。但是他还是不解,为什么需要进行葡萄糖与维他命的静脉注射。他直盯着针筒,金井忽然无法顺利地将针插入血管,注射液漏了出来,导致静脉周围出现红肿。

“怎么了?你平常不会这样啊。”

“抱歉,麻烦让我试试左手。”

财前伸出左手臂,金井请护士绑紧橡皮带,然后准备将针插入下臂,还是无法顺利插入。

“抱歉,我换个部位。”

接着他又将橡皮带绑在财前手腕部位,终于成功插入静脉。

“教授,真是对不起,害您多受苦了。”

金井冷汗直冒地走出病房。财前看着金井的模样,满腹狐疑。他支开护士与妻子杏子,坐起身来。

手术后食欲不振,只以点滴维持体力,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差点站不稳脚。他披上长袍,穿上拖鞋,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所幸,特别病房的长廊上并无人影,看了看,自己的病房离护士站约有十数米。财前扶着长廊墙壁,踉踉跄跄地走着。终于走到护士站,里面只有护士长与三名护士,没看见任何医生。他不发一语地走进护士站。

“哎呀!财前教授!”一个护士高声惊叫,护士长立刻奔到财前身旁。

“教授,您不舒服吗?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如果您有任何吩咐,只需按铃就行了。来,我扶您回房。”护士长与另一位护士扶着财前。

“不,我要看我的病历。”护士长闻言,像被冻结般愣在哪儿,“不行的……”

“什么?不行?竟敢这么对教授说话!”财前气喘如牛,怒斥着护士长。

“教授,您现在是病患,请回病房休息吧。”护士长再次恳求,上前想扶住财前,财前甩开她的手,“这是教授的命令!拿出病历!为什么不肯拿出病历?”

财前原本健壮的身躯,如今已变得瘦骨嶙峋,他双颊瘦削、脸色发青,但是凹陷的双眼仍旧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护士长。护士长吓得脸色发白,不断地后退。

“快,拿出病历!”财前挤出最后一丝气力,大吼着。

护士长双手微颤地从整理柜上拿出病历,递给财前。财前一把抢过病历,立刻翻开。

<small>手术发现 胃角部的良性溃疡,切除三分之二胃部。依据毕罗式第二法,进行胃·小肠吻合手术。插入引流管。</small>

<small>组织诊断 消化性溃疡(穿透性),溃疡底部可见动脉破绽,已形成血栓。</small>

<small>肝功能检查 黄疸指数 无硬质反应异常 SGOt指数二十六,SGPt指数三十</small>

<small>粪便浅血反应检查 联苯胺Ⅰ(+)、零陵香木试验(|)。</small>

财前仔细读着病历,寻找是否有疑点或不妥之处,他迅速地翻阅所有可能的页面。不安与恐惧让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响。可是,财前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记述。

他再翻到记载有注射处方笺的页面,他想了解金井副教授刚才静脉注射的内容。

并无任何抗癌剂的药名——财前本怀疑他们使用了抗癌剂,看来是他多疑了。

“护士长,抱歉,打扰了。”财前放下心,对护士道了歉,便由护士长与护士搀扶着返回病房。

其实,财前的真正病历存放在鹈饲医学部长的办公室里,这份病历上明确记载着,使用5FU二百五十毫克。

近畿癌症中心的研究室内,里见正在读着浪速大学金井送来的财前病况报告书,报告书记载着使用抗癌剂后一周内的病况。每天使用5FU二百五十毫克,连续使用一周后,食欲不振的情况已获得改善。如果病况能够持续好转,只要不出现下痢,便能照计划连续注射二十支剂量。如此一来,应该多少能够延长财前的寿命,里见松了口气。他庆幸自己在医师团讨论时坚决主张使用抗癌剂,5FU已经恢复了财前的食欲,能让财前多活一天,对里见来说就是一种安慰。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前台打来的。

“教授,您有访客,是一位名叫花森庆子的小姐。”前台报上访客姓名。

“花森庆子小姐?我不认识啊,麻烦请问她是哪个单位的?”

前台请里见稍候,随即报告说:“她说,她是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介绍来的。她会在候诊室等您。”

“咦?财前介绍的?”他感到不解,卧病在床的财前怎么会特地介绍病人来呢?“好的。我下楼见客。”他下楼来到候诊室。

尚在等待看诊的门诊病患中,出现庆子的身影:“里见医生,您好,好久不见。”

一位穿着黑色套装、身材修长的女人迎面走来,她的五官轮廓深邃、靓丽动人,里见却完全没有印象。

“您大概不记得我了。去年十月左右吧,财前教授邀您到一家酒吧,我就是那家阿拉丁酒吧的庆子。”

里见想起来,当时,他参加完在奈良大学举行的胃癌研讨会,返家途中,在近铁的上六车站与财前不期而遇。财前邀他一同前往酒吧,她就在那儿工作。她是女子医大的肄业生,虽然是在酒店工作,却颇具学术修养。当时,财前说她对那件官司十分有兴趣,常来旁听。

“你有亲友来看诊吗?”他猜测道,可能是她的熟人或亲戚正好在这儿看诊,也许想拜托他多多关照。

“不,我是来问财前教授的病情的。”

“所以,你知道财前君住院的事?”里见讶异地反问。

“是的。财前教授曾告诉我,他请您做胃镜。在这之前,我已经联络过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医局,由于佃讲师经常光临本店,他告诉我财前教授动了胃溃疡手术,但他不肯透露手术后的细节。所以,我干脆来请教您了。”

财前避人耳目,在夜幕低垂时才悄悄前来拍摄胃镜,她连这件事都了如指掌,里见隐约感到财前与庆子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你不需要担心。仅是发生在胃角的良性溃疡,只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部。”

“那么,手术后的状况呢?”

“非常顺利。手术后,原本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现在也逐渐恢复了。”

“他似乎有些饮酒过量,肝脏方面呢?”

话才说完,里见澄澈的眼底蒙上一层哀凄的阴影,庆子瞧得一清二楚。

“请问……肝脏是否有任何问题呢?”

“不,只有胃角的溃疡。”

“那么,他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

里见默默不语。出院,财前永远不可能出院了,他唯一必须面对的是,如何延长几天或几个月的生命。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癌症吧?”凭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庆子目不转晴地看着里见。

里见微微垂下眼帘:“不,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他得的只是良性的胃溃疡。”他连说了三次胃溃疡,然后就不再多说了。

“是吗?看来,我再问,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即使财前教授罹患的是癌症,您也绝不会正面回答我吧。”庆子话中别有含意。

“里见医生,当时您说得没错。您说财前教授操劳过度,应该退出学术会议选举,官司的事也应该坦承疏失,早日解决。您为了他着想,才说出那番话。没错,您说得没错。他应该照您的话去做,而不是只当耳边风……我,我也更应该设法阻止他才对……”

庆子话没说完,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紧抿着双唇:“里见医生,能不能准许我去探望他?”

“恐怕不行。”

“那个人外表看起来坚毅刚强,其实内心非常寂寞、脆弱且不堪一击。这回病倒在床,他一定会一个人胡思乱想,我不放心他呀……”

里见充分感受到庆子担忧财前的心情。他猜想,财前应该只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展现他的弱点吧。

“您前往医院探视他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一块儿过去呢?”

“恐怕不行。现在病房谢绝会客,谢绝医生以外的客人探视。”

“哦……那么,里见医生下回前往医院探视时,麻烦您替我带束花给他,好吗?麻烦您打个电话来店里通知我一声,我会准备周全,送到医院门前给您。我会准备他最喜爱的红玫瑰……”

她话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庆子走出近畿癌症中心,在人影稀少的路上逆风而行。在里见面前强忍住的泪水,这时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夺眶而出,压抑的情绪也顿时溃堤。财前住院前一天他们才见过面,当时,他形容憔悴地走进庆子的房里,只丢下一句“因为胃溃疡,出血严重,明天要住院动手术切除”,就往床上一躺。

“真的只是胃溃疡吗?你确定吗?”庆子追问。

“我私下悄悄请里见帮我照胃镜,没问题的。”他回答后,就合上眼。庆子以为他想假睡一会儿,没想到财前却突然抱住她。

“不行。你明天就要住院了呢。”庆子推开他的手。

“别来这套,我们好久没做了。”然后,他比往常更执拗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结果,手术后两周了,她再也没有接到财前的电话,她设法联络佃或安西询问状况,两人都语气冷淡地顾左右而言他,只回答说目前谢绝会客,由财前夫人负责照顾,无法代传信件或电话联络。她原本以为能够拜托里见,没想到还是得到同样的答复。他真的只是罹患胃溃疡吗?可是,当她问及肝脏情况时,里见眼中一闪而逝的哀凄阴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财前患了胃癌?还是肝脏出了什么问题?庆子无法获知真相,不安的情绪愈来愈高涨。她突然有股冲动,想冲进财前的病房,看看财前。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国铁千里丘车站。往大阪车站方向的电车有不少班次正进出月台,庆子却都没有上车。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店里。庆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去看看之前曾与财前一同前往的木津川河口。

搭上前往大阪的电车,从大阪车站出来后,再改搭出租车。出租车东钻西蹭,驶离车站前黄昏时分的拥塞,沿着堂岛川向西而行。出租车开到大运桥附近,放眼望去,尽是一栋栋高耸石墙与烟囱并列的工厂地带,颇煞风景。再往前行,经过大船桥,两侧则耸立着炼钢厂与造船厂的烟囱与吊车,震耳欲聋的声响,阵阵传来。

下了车,走在红土满布的掩埋地,爬上水泥防波提。庆子看着河口波浪冲刷着木津川沿岸,带着海水气息的风吹过庆子的衣领。她竖起大衣衣领,朝着河口前进,回想起曾经两次与财前来这儿的情形。一次是财前正在竞争教授宝座时。当时,炼钢厂的熔炉所吐出的赤色烟雾,彷佛熊熊火焰般地烧灼整片夜空,吊车巨大的黑影映在夜空中,财前站在这儿,望着夜空,坚定地说着:“能够当上国立大学教授的机率只有两百分之一,为了争取那两百分之一的机率,我会不择手段,力争到底。”另外一次是第一审判决前夕,财前同样站在这道堤防上,庆子问他:“如果败诉该怎么办?”他回答道:“我就算想破脑袋,也要找出无论在医学上还是道义上都没有一丝偏颇、半点矛盾的理论。我绝对会胜诉的!”当时,他彷佛想挑战河口外的宽广大海,目光炯炯地凝视着。

想到这儿,庆子只盼无论财前罹患哪种疾病,都能全力与病魔奋斗,好好地活下来。她渴望拥有强韧精神与壮健体魄的财前能够再度拥抱她。河口正在涨潮,而庆子的胸中也同样思绪澎湃,翻涌不停。

财前住院后,孩子们首度来到医院探视。他们向学校请了假,岳丈又一的女佣带着他们来到医院。

长子一夫与次子富士夫,好奇地绕着病房转呀转的。

“爸爸的病房好棒喔,有好多花和礼物呢!”

制药公司、医疗器具厂商,还有特诊病患送来的花朵摆满了窗台,水果篮与糕点盒也堆积如山。

“有没有好吃的饼干呀?”

“找找看呀!一定有你喜欢的。”

财前手术后第一次见到孩子们,脸上露出父亲的慈爱神情。母亲杏子提醒孩子们,刚才在外公家才吃过点心,怎么又要吃点心了。富士夫却立刻爬上长椅,取下窗台上的大糕饼盒,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纸。

“找到了!好大一块蜂蜜蛋糕喔!”话说完,他就请女佣切了块蜂蜜蛋糕。看护泡了红茶,两个小孩就大口地吃起蛋糕来。

“爸爸,你也来一口吧。”升上小学五年级的长子一夫,像女孩般地撒着娇。

“不了,爸爸现在不想吃。”财前躺在病床上,摇了摇头。

“爸爸就是不吃东西,才变得那么瘦,爸爸要多吃点,病才会赶快好起来……爸爸不在,我好无聊喔。”

一夫以多愁善感的眼神,凝视着在短时间内面容憔悴、变了样的爸爸。

财前胸口一热:“好,好,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爸爸回家后,我们再一起庆祝出院,好不好?现在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好好念书喔!”

若非出现轻微的下痢症状,他也会勉强自己,与久未见面的两个孩子一块儿享用蜂蜜蛋糕。可是,今天早上已经出现轻微的下痢症状。

金井副教授拿着灌了葡萄糖的静脉注射针筒,走进病房。两个孩子还记得金井曾来过家里。

“金井叔叔,你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打着招呼。

“哦!你们好。今天来探望爸爸啊!”他笑着回答,走到财前病床旁边。

财前难得心情愉快:“研究室方面,一切都还顺利吧?”

“一切都还顺利。各位研究人员都挂念教授您卧病在床,祈祷教授能早日康复。”然后,他简短报告了目前的诊疗状况与医局员的研究情况。

“教授,今天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依照惯例询问财前。

“今天早上开始拉肚子呢。”

金井闻言回答道:“那么,今天就别打针了。”他的语气有点僵硬、不自然。

“不打针?这时候才应该注射葡萄糖啊!”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您的小孩都在病房,我等会儿再来注射。”金井一说完,便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

“爸爸,金井叔叔要给你打什么针啊?为什么不打针就回去了呢?好奇怪哟!”

富士夫的口头禅是“我将来要像爸爸一样,当一个教授”,他张着一双酷似财前的大眼睛,好奇地问着。财前顿时心头一震。

“爸爸最近没有什么食欲,所以,为了补充营养,要注射葡萄糖啊。”

财前的声音愈来愈低,杏子注意到了财前的疲累:“来,爸爸累了,要休息了,跟婆婆一起回外公家吧。妈妈送你们到医院门口。”

“嗯,我们下星期天再来看爸爸,爸爸要保重呀!”富士夫说着跑出病房,长子一夫却还在说,“爸爸,蛋糕真的很好吃喔!分一半给你吃。”

他将自己剩余一半的蜂蜜蛋糕放在父亲手中,随后离开病房。

两个孩子离开后,财前想起刚才金井仓皇走出病房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术后第一周,金井开始进行静脉注射,食欲已经逐渐恢复,但注射了一个星期后,又有四、五天食欲不振,接着今天早上就出现下痢症状。他怀疑,葡萄糖注射液中,会不会混入了对消化器官癌症十分有疗效、但是却会导致下痢症状的5FU?可是,病历中并没有记载。财前百思不得其解,两眼无神地看着手掌中的蜂蜜蛋糕。他这才发现蛋糕上还印着孩子的齿痕。虽然没有什么食欲,他还是勉强将蛋糕送到嘴边,顿时,他只觉得一阵作呕、不舒服。

“快来人啊……”

杏子到楼下送两个孩子去了,看护也不知何时离开了病房,不见踪影。财前捂着欲吐的嘴,奔到病房内的厕所,吐在洗脸盆内。呕吐物尽是胃液,好不容易终于吐完,他以水漱口,打开盥洗室的灯,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怎么这么黄?他以为是错觉,再靠近详看,脸色的确泛黄,显然是黄疸现象。财前按下护士呼叫铃,大吼着要金井立刻赶来。

金井再度来到病房。

“金井,我刚才在厕所照了镜子,发现出现黄疸症状……这是怎么一回事?胃溃疡的手术,怎么会出现黄疸?”财前喘息着,说话断断续续的。

金井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教授,那是因为盥洗室电灯泡的关系啦!那是钨丝灯泡,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在这里再照一次镜子吧。”

他放眼望去,整间病房内没有半面镜子!其实,金井早已细心地拆撤了病房柱子上的镜子。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有半面镜子?金井,叫护士拿面镜子过来。”

“教授,您放心,并没有黄疸症状的。”

金井说完,财前见送走两个孩子的杏子返回病房,便说:“你回来得正好。借一下你的小镜子。”

金井虽然以眼示意,但是杏子不知道财前罹患癌症,于是急急忙忙地从手提包中取出小镜子,递给丈夫。财前的脸贴着小镜子——眼球的症状要比脸色来得明显,他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眼球中,清楚可见泛黄的现象。

“金井,说谎也不打个草稿!说!为什么要隐瞒黄疸症状?”财前的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嘴唇颤抖着。

“真是抱歉。我们怕您担心,才没有告诉您……可是,教授,您的黄疸症状是肝炎引起的,请您放心。”

“那我为什么还是没有食欲?”

“我想,那也是因为肝炎引起的。”

“那么,黑便又要怎么解释?这明显是肛门出血的症状啊!”

“可是潜血反应是阴性,所以不可能是消化器官出血。”

财前怀疑是胃癌转移至肝脏,金井却一一否定。

“好,那为什么刚才你听到我说拉肚子,就突然不打针了呢?”

“您多心了,刚才您的小孩都在病房里,没别的意思。我现在就拿注射筒来……”

金井想着,即使拿来给财前看,5FU无色透明,他也看不出5FU混在注射液中了。

“算了,金井,我知道了。”

金井走出病房后,财前立刻吩咐杏子拨电话至近畿癌症中心。

“我知道里见工作繁忙,不过麻烦他工作完毕后,顺道过来一趟。”

“你别太激动……金井医生刚才说过,你没事的,不是吗?”

“不,我想和里见谈谈。即使他有事,你也请他务必过来一趟。”

财前督促杏子联络里见,得知里见答应她会在傍晚左右赶到后,财前对杏子表示:“你也累了,刚才两个孩子直嚷嚷说家里没人陪,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他强硬地要求犹豫不决的杏子返家。

病房里只剩下财前一人,他闭上眼,反复思考着金井的每一句话,他还是不解。他觉得自己得的绝非单纯的胃溃疡,而是胃癌,而且已经转移到肝脏,所以才会出现黄疸症状。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宛如敲打着大钟般,顿时掉进了绝望深渊。但是,想到自己是胃癌的专家,自己绝不可能让胃癌转移到肝脏还丝毫未察觉。总之,里见很快就抵达了,到时再好好追问,一切便可揭晓。

走廊墙面的玻璃映出红色的影子,里见抱着一束红玫瑰,走进病房。他依旧满头乱发,穿着邋遢,与手上艳丽的玫瑰花束毫不搭调。里见先摆好花束,放在病床旁的桌上。

“花森庆子小姐托我带过来的。她曾来近畿癌症中心找我,询问你的病情,她很担心你,她真是个温柔贤淑的人。”

“我也想好好地问问你我的病情。”

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里见,只见他一头蓬松乱发,宽广的额头下流露出真诚且严肃的眼神。财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赖的人,就是里见了,而自己最爱的女人,就是捎来鲜红玫瑰的庆子。

“怎么了?你想问我什么?”里见问。

“里见,你们是否在隐瞒我的病情?”

“没有这一回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呢?”里见的表情平静,反问财前。

“你看我的脸,黄疸已经这么严重了。你要怎么诊断这个现象?”

财前的声音沙哑,里见依旧淡淡地说:“我想是肝炎的关系。”

“那么,手术时,肝脏的状态又是如何呢?你也在场,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财前硬撑起身子,像是在挣扎着要求取生存机会。

“手术前,肝脏就已经肿大,加上胃溃疡手术的侵袭,才会引起急性恶化。你一定要问为什么不等肝脏消肿后,再进行手术,但因为你的胃溃疡是出血性胃溃疡,需要紧急动刀,所以无法等到肝脏消肿了。”里见在绞尽脑汁圆谎。

“原来如此。听了你的说明后,我比较能够接受。不过,我依据手术后三周内出现的各种症状,以及今天发现的黄疸症状,替自己做了诊断。”

“自己做了诊断?什么样的诊断?”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无法摘除的肿瘤……对吧?里见。”

财前带着厉鬼般苍白晦暗的脸色逼问里见,里见心头微微一震:“你胡说些什么?你自己都亲眼确认X光片、切除胃部的标本,断定是胃溃疡了,不是吗?”

“那些东西,想要造假简单得很。每天有上百个病患求诊,只要从中挑选出类似症状的数据即可。里见,如果我罹患胃癌,请你直说无妨,也请你直说是否能够开刀根治,请告诉我实话。我是医生,而且是癌症专科医生……无法得知自己的真实病况,这未免也太残酷了!”

财前倒卧在病床上,哀求着。里见深切地感到已经无法再隐瞒,这场闹剧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他静默不语,避开财前的视线,财前也突然沉默下来,房里只余下一片尴尬的寂静,笼罩在他们两人之间。

不知经过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财前,我先告辞了……”里见从椅子上起身。

财前露出从不曾有过的虚弱表情:“里见,麻烦你,请你转告金井,请他拿真正的X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历给我看。如果他不愿意,麻烦你拜托东教授或鹈饲医学部长。”

里见默默点头,打开病房大门,走了出去。

时针指着七点,里见立刻前往鹈饲医学部长的办公室。两年前,他要离开这所大学附属医院时,也是前往同一间办公室。秘书传达里见来访的消息后,只听见鹈饲雄浑的声音响起:“马上请他进来。”

走进鹈饲的办公室,房内已经聚集了东、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当时参与施行手术的医师团的人,还有金井副教授。

“里见君,你来得正好。金井君刚才报告,财前教授注意到自己的黄疸现象,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得了胃癌,而且转移到了肝脏。大家正在协商,是否应该告知真相。”

里见在金井旁边坐下。房内气氛沉重,大家迟迟无法做出结论。鹈饲的表情苦涩沉痛:“无论是医术多高明的名医,或是得道高僧,一旦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往往会因此大受打击,反而导致猝死,尤其是财前君这样还年轻有为的人。不如只告诉他说这是胃癌,已经切除胃部了。我们再给他看施行全胃摘除手术的X光片与切除的胃部标本,别告诉他这次的手术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他顾及到财前的心情,这样说道。

放射科田沼教授开口道:“可是,财前教授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我们真的能够隐瞒到最后吗?当他得知我们反复欺瞒时,反而导致他不信任医师团,从此不愿接受治疗。所以,我想,不如趁早告知真相……”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也说:“而且,他的研究室也必须指定后继人选,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我也认为应该告知真相。东教授,您的看法呢?”

东默默不语,犹豫甚久:“从本质而论,刚才田沼教授提到,财前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恐怕无法彻底隐瞒真相。此外,他若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应该在他面临死亡之前,让他知道自己罹患的是晚期癌症。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如果换成是我自己,我是否想事先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死期已近,我实在不敢说……”

他话说完,室内所有的教授都默默地点头,苦闷沉重的空气又再度笼罩整间办公室。虽然身为医生,但是在死期已定的癌症面前,终究只是一名平凡人。

里见平静地开口说:“财前已经知道一切了。”

话声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翌日,财前的病情逐渐恶化,黄疸症状更为严重,甚至还伴随剧烈的腹痛与背痛。财前身为癌症专科医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强忍着。癌细胞已经侵犯到脊椎周围的淋巴腺,不仅是翻身,连其他人在病房内的走动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财前泛黄苍白的脸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窝含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又一见状,请院方注射吗啡与硬膜外麻醉,希望减缓他的痛楚。但是镇痛作用持续不到四小时,腹痛与背痛就再度袭来,财前满身大汗地与痛楚搏斗着。他的身形日渐枯槁,眼圈发黑,连流质食物都无法吞咽,吐血与肛门出血状况也愈来愈严重。金井、佃、安西轮流日夜进行诊疗。

手术后一个月的早晨,佃讲师和金井副教授换班,进入病房。他们目击了一副异样的光景——仰卧在病床上的财前,枯瘦的双手举着报纸,但是报纸却拿倒了。

佃讲师匪夷所思地靠近财前,发现财前两眼空洞,望着拿倒的报纸。

“教授,今天您觉得如何呢?”

“没什么异状……”

“今天的早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呢?”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语意明白清晰。在以往,财前的双眼虽然凹陷却依旧炯炯有神,如今已失去了神采,似乎也失去了聚焦点——这是肝昏迷的前兆!佃立刻走出病房,奔向正在进行门诊的金井副教授。

金井请佃讲师代行门诊之后,立刻赶到病房。财前已经不再看报纸了,泛黄的眼中有着混浊的白色物体,呼吸十分困难。金井立刻呼叫护士长,拿来体温计与血压计:体温三十九度,血压八十/四十;再使用听诊器听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护士长准备注射强心剂,以保护心脏,并吩咐安西每隔四个小时注射一次强心剂后,随即前往鹈饲医学部长室。

“教授,终于出现肝昏迷的症状了!”

“什么!肝昏迷……”

鹈饲急忙前往财前的病房,手术之后,他唯恐频繁前来探视会让财前怀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碍院内执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来探视过两、三次。

一走进病房,鹈饲立刻走到财前身旁:“财前!振作点!”他大喊着。

财前睁开紧闭的双眼,空洞地望了望鹈饲:“滚开!没你的事……”

“教授,是鹈饲医学部长,是鹈饲医学部长来看您了。”金井慌张地在财前耳边说着。

“没你的事,滚开!”财前再度要求鹈饲离开。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鹈饲,总之财前的话锐利地刺进鹈饲的心中。他苛责自己,财前错失发现癌症的机会,导致提前离开人世,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来自于自己,是因为他强令财前出马竞选学术会议会员。

那天夜晚,财前病情急剧恶化,陷入昏迷状态,他泛黄的脸上浮现濒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张合,呼吸十分困难。

看来,财前将不久于人世了。鹈饲向病房中的杏子与又一表示,该准备后事了。

“老公!你不能死,不要抛下我和孩子啊!”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让你疲于奔命,你千万别死啊!”

杏子与又一哭得呼天抢地的,财前开始仰赖呼吸器,东与里见得知消息后,立刻赶来。鹈饲医学部长和医师团的教授们都围在病床旁,门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员。

“太忙了,太忙了……手术开始,钳子、手术刀……胃癌……学术会议会员万岁!……国际外科学会……海德堡……手术结束,一小时二十分钟……”

财前彷佛身陷噩梦般喃喃自语。呓语中道出了他过往的光荣与野心,看不出这是一个陷入病痛深渊,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坝……破碎带……蔚蓝的水……水……”

在临死瞬间,饱受病魔折磨的财前眼底,似乎鲜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国际外科学会、盛大华丽的欢迎酒会、黑部水坝清澈透蓝的水。

“财前,振作点!你要活下去啊!”里见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吶喊着。

“贲门癌……使用氯霉素,不,是瘢痕,结核的瘢痕……什么!柳原,休庭……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断层摄影……透视……”

财前的梦话已经断断续续地不成句了。但是在这些呓语中,有愈来愈多的字句表示财前在后悔自己没有在佐佐木庸平手术后替他看诊,里见听了心头一热。

话声突然止住,财前的下颌也停止了呼吸动作。在注射强心剂之后,东量着财前的脉搏。短短几分钟,却似过了好几个小时一般,东放开了财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声音划破病房内的宁静,正式宣告了财前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一时二十三分。

在为财前盖上白布之前,测量临终脉搏的东、鹈饲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员,依次在财前的唇上沾上临终之水,与财前告别,然后离开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杏子、又一与里见了,三人为财前更衣,准备运往解剖室。院内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国立大学的现任教授如果在任内死亡,必须进行解剖。杏子哭得晕了过去,却无法帮忙。又一、里见与护士长三人帮财前换上解剖用的白衣。三人搬动财前的身躯时,“啪”的掉出一封信。里见俯身拾起那封信,那是向最高法院申请上诉的理由书,理由书上还残留着财前的体温,彷佛深深印着财前对官司的执着。刚才在呓语中,财前懊恼自己没替佐佐木庸平看诊,他的后悔和这份上诉状究竟有什么关联?这其中似乎刻印了人性的弱点与难以破解的业障。里见将上诉理由书递给又一后,搬动枕头,枕头下还摆了一封信,信上写着:

<small>大河内教授大启 尸体病理解剖之愚见</small>

看来财前希望能够通过解剖解开与自己罹患癌症的遗体有关的各种疑点,因而写下了这封信。里见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色,他从未听闻有任何教授,曾经写下有关自己的尸体病理解剖书。

负责解剖的大河内教授已赶到医院,财前的遗体被搬移至担架车上,覆盖着白布,静静地通过深夜的长廊,推向解剖室。长廊上,聚集了许多第一外科研究室的人员,目送着财前的遗体。金井副教授、里见与财前又一则跟随在担架车之后。

他们穿过深夜的中庭,走向旧大楼的校内教授专用解剖室。周围的大楼皆已熄灯,唯独旧大楼灯火通明,一种异样的静谧围绕四周。追随而来的里见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深深一鞠躬之后才进入大楼。

解剖室正前方的墙上嵌入了历任立下丰功伟业的教授们的大名,用以解剖遗体的大理石解剖台上记载姓名的最顶端部分刻着“尸亦师”。载运财前遗体的担架车停在解剖台旁。白发苍苍、挺直瘦削身躯的大河内教授迎接遗体,鹈饲医学部长以及临床各科的教授也跟着挺起腰杆。病理学研究室的副教授与讲师,合力将财前的遗体搬移至解剖台上。里见将写着“大河内教授大启”的书信递出,大河内教授一语不发地拆开信封。

<small>一、关于病况。由于缺乏自我发觉症状,本人判断应该是鲍尔曼Ⅳ型,但从未出现癌性腹膜炎的症状以及出现肛门出血这两点来看,也有可能是合并溃疡病变的鲍尔曼Ⅲ型。</small>

<small>二、关于转移。本人可感觉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再加上急速出现黄疸症状,肛门部应该已经闭塞,可能是淋巴性转移或血行性转移。</small>

<small>三、本人推测医师团曾使用抗癌剂,但是并未改善任何癌症病况,未见疗效。究竟是本人的癌症无法适用抗癌剂,抑或是抗癌剂的使用为时已晚?虽然,这项病理检查并非易事,恳请详细进行组织上与细胞上的病理检查。</small>

<small>以上所述皆为愚见,希望能够为癌症的早期发现以及外科治疗贡献绵薄之力。此外,身为处于癌症治疗第一线的医生,未能早期发现,死于无法以手术进行治疗的癌症,深感羞愧。</small>

大河内默默颔首,将信件摆在解剖台旁众人皆可见的检查台上。里见了解大河内的用意。大河内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后,拿起解剖刀。

“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严肃的语调响彻室内。大河内的第一刀,从颈部朝下腹部切开,首先进行胸腔内的解剖检查,然后,依照财前所写的解剖希望书要求,仔细检查腹部脏器。大河内将十二指肠、小肠、大肠等陆续取出,摆在脏器台上,接着取出肝脏。由于癌细胞转移的缘故,肝脏较正常的大上两倍。剖开肝脏,中心部位有三个拳头大小的肿瘤,彷佛酢浆草般连结在一块儿,中央部分已经腐败,流出鼻涕般的黏稠液体。瞬间,一股刺鼻的肿瘤独特的酸臭气味传出。位于肝门部分的,就是导致财前陷入肝昏迷、夺走财前性命的拇指大的癌症结节,张牙舞爪地挤开了周围的正常组织。肝脏检查完毕后,开始进行胃部解剖。从贲门切开至幽门,胃角有个直径七厘米的硬结性肿瘤,中心部分形成污秽不堪的溃疡。正如财前解剖希望书上的预测,这是鲍尔曼Ⅲ型癌症。临死还不愿放下准备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理由书的财前,现在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为了癌症医学奉献出自己的脏器。

里见忽然听见镶嵌在墙面上的大理石后方传来庄严肃穆的乐声,那是贝多芬的《庄严的弥撒》,彷佛在乞求上帝怜悯,奉献祷告一般。先前,许多曾经为医学立下功绩的学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遗体;如今财前也同样为了医学,捐出自己的遗体。执刀解剖财前尸体的大河内眼中闪烁着泪光,散发出医学家的神圣与尊严。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泛白,窗外射入破晓的曙光,镶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闪耀着洁白的光辉。

圣歌般的弥撒曲犹如从天而降,在里见耳中渐渐高亢。财前忘了医疗乃是上帝的祈祷,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庄严的弥撒曲洗涤了财前的灵魂,并与破晓前的清澄曙光融为一体,震撼着里见的心。一股悼念财前之死、为财前祈求冥福的强烈感触,涌上里见的心头。

正文 后后记

在撰写的过程中,笔者花费了相当大的时间和精力在搜集资料上。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医学门外汉,因此采访之前必须做好功课,若要采访癌症手术,就得事先阅读专业书籍,将手术的步骤、周边的脏器等知识牢记在脑海里,否则一场采访也等于白做了。

对我来说,就连医学术语也考验着我这个外行人,例如“外科侵袭”、“剖检”等,一些难解的术语不胜枚举。它们之所以困扰我,原因就在于多半的术语是在明治时代由德文直译而来,并沿用至今,许多时候无法直接由字面上窥得其意。总而言之,在撰稿之前,我得费尽心思在这些工作上,真是一种煎熬。

此外,在法律层面的数据搜集也是出乎意料地困难重重。

这篇作品在昭和三十九年于《Sunday每日》杂志连载时,医疗纠纷官司仍相当罕见,就连有些当了五十年律师的人,都从未实际接触过这样的案例;而仅存的一些判例中,大多数的判决都无法说明原由,因果关系也暧昧不明,让我时常为此陷入窘境。于是我向法律工作者请教医疗事故以及赔偿问题,也为了描写小说中的误诊事件,向相关人士请教证人讯问、鉴定人讯问、当事人讯问等法庭上的诉讼技巧,最后才得以完成这部小说,描述了这件明明是误诊却让医生胜诉、病患败诉,如此泯灭人性的官司。

但是,连载完毕之后,许多读者对判决结果有一些意见,他们认为:“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作者必须顾及小说带给社会的影响,结局也该负起应有的社会责任。”身为一个作家,不可能改变已经完成的小说,但面对读者们赤裸裸且强烈的建议,让我不得不反思,身为一位撰写社会性议题的作家所肩负的社会责任以及小说所带来的影响力。

相隔一年半之后,我再度着手撰写《续白色巨塔》。但若想找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疗性问题点,以现实的医疗官司常识判断,好比海底捞针,可能性相当渺茫。当然,医疗纠纷并不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议题,但若要透过医疗纠纷官司来呈现人类生命的尊严,就不得不彻底研究搜集医学及法律资料,否则无法着手撰写。

撰写小说前的准备工作所需要的时间和劳力,和撰写小说不相上下。在费尽了一番功夫之后,《续白色巨塔》终于完成。之所以能坚持至最后,不仅源自于我个人的使命感,更来自于“撰写一部具有社会意义的小说”的成就感。

医疗现场必须时时刻刻面对生死,其中的明争暗斗、人性纠葛,想必比一般社会要来得更明显。这样的环境深深吸引了我,当初写作动机就是如此单纯。我万万没想到,这部作品甫一推出,竟然引起社会上的广大反响,真是令人喜出望外。至于优劣与否,就交给公正的第三者来作评断。由于这是日本文坛上首次出现的以医疗为题材的小说,对我而言也是相当大的挑战,非常庆幸自己能够经历这一次的考验。

能够花四年的时间完成正、续集,我必须感谢在封闭的医学界当中愿意默默指导我的十一位医生;而在法律方面,尤其感谢真野稔先生、武藤正敏先生和镰仓利行先生。同时,也借此鸣谢《Sunday每日》编辑部以及秘书野上孝子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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