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国王 - xp1024.com
《白色国王》


第一章 维多利亚的骑兵军官

炮火不断划破暮色,借着火光,英国骑兵们拔剑冲向叛军阵线。

叛军的白色土耳其式服装很好辨认,骑兵们身处双方炮火中心大步前进,在德鲁利-劳少将的命令下冲入叛军炮兵阵地,敌人的雷明顿上好刺刀,经过一轮混乱的射击,便被身穿蓝色制服的近卫骑兵们打破了阵线。血腥的混战中,汤姆森中尉将手中的1874骑兵军官剑刺入一名叛军炮兵的脸颊,然而一时不及拔出,便受到了两个敌人的围攻,他来不及拔出卡宾枪还击,便顺手把挂在身上的木水壶往其中一个对手的头巾上砸去,眼见另一个敌人试图来割他的缰绳,却将马颈部的血管割破,这个狂暴的攻击让汤姆森中尉的黑色战马失去平衡,将他颠落马背。夜色中,叛军的零落阵线开始后退,被夺取的火炮和阵亡的战马旁,汤姆森中尉陷入了黑暗。

……

秋季的英格兰一片凄凉,这一年的灾难早已为当空燃烧的彗星预兆,北方三个国王陨落,邦国沦陷,精华歼尽的无边血腥,令人们不断诅咒这颗灾星。在这片混乱中,斯蒂甘德主教终于放弃一切希望,决定迎接那个正在制造死亡和废墟的敌人,他明白,为了平息大敌的怒火,有一个人是必须交出的。

汤姆森中尉沉睡不起,迷梦中他回到了家乡诺里奇的荒野,他记得上一秒自己还在苏伊士附近作战,但是梦境中的景色如此真实,连钟声都不断传到耳边,他感到头部一阵痛楚,于是在钟声中睁开了双眼。

很奇怪,自己不在战场上,也不在家乡的荒野,而是在一间旧屋中,似乎还能听见外面的人声,汤姆森记得自己受过轻伤,然而这显然不是战地医院,却像是加拿大前线小镇的房屋。他看见自己的衣服也换了,竟然是一件红色长袍,领部还绣着精美的花纹,见鬼了,他骂出了声。中尉越来越感到不正常,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胡须没有了!他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一面四处找镜子,他走出门外,进入一个外厅,开始到处找镜子,却看到一个穿华丽长袍的老人朝自己走来,他行礼后开口了,然而他说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汤姆森试探着问道:“你会说英语吗?”这个老人听见他的话,感到非常奇怪——虽然国王从小在匈牙利长大,但现在他说的显然不是那个民族的语言。

通过漫长的交流,汤姆森终于找到了对方能辨认的语言:从小学时便为他切齿痛恨的拉丁语。对方对自己的发音虽然仍需仔细辨认,但终于能够正式交流了,只是令自己疑惑的是,对方自称说的是西撒克逊语,也可以讲英语,可当对方说“英语”时,自己还是听不懂,于是老人说,麦西亚人正是说这样的“英语”,汤姆森理解了很久,最终意识到,对方所说的竟然是自己一窍不通的古英语。

汤姆森觉得即使女王陛下也不会如此古风,眼前这位一定是脾气非常古怪的语言学教授,无论如何,虽然老人对汤姆森忘记自己的母语感到非常震惊,但目前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于是他很快抛开了这个话题,直接用拉丁文向汤姆森说到:“大人,伯爵们没有遵守诺言,他们难以保护我们的国土,现在剩下的选择只有向敌人屈服了。”汤姆森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理解他说的内容。老人显然以为国王不打算屈服,面露难色,又继续劝说:“希望您再考虑一下您的母亲和姐姐的安全,您已经是仅剩的彻迪辛加斯(Cerdicingas),为了这个古老的血脉,目前唯有向公爵屈膝了。”汤姆森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彻迪辛加斯,自然无法回答,然而他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从厅内一个镶嵌十字架的精致银盘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庞——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相貌,一个年轻人的脸。

作为一个军人,汤姆森没有彻底失态,但他还是震惊地向面前的老人问道:“我到底是谁?”这个老人疑惑了半天,终于怀疑国王是疯了,然而还是不露声色,这个穿绿色长袍的老人镇定地回答道:“您是爱德华之子,出身高贵的威赛克斯王族,我们的埃德加国王。”

汤姆森愣住了,国王!除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这个国家什么时候还有一个国王?这个人难道是疯子!汤姆森中尉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兔子洞,所见所闻都是无比荒谬的事,连自己都变成了一个没有成年的少年,还被人叫做国王!即使曾经在克里米亚受伤,使用过一段时间鸦片酊,他也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幻象。掐了掐自己,发现并不是梦境,他决定继续问这个老人:“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对方回答道:“大人,您当然是在金斯顿。”汤姆森中尉继续确认:“靠近泰晤士河?”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他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日期了?”“现在是圣诞节前四周日,大人。”

汤姆森看了看周围的陈设,试着问了一句:“今年是哪一年了?”

老人惊诧地看着他,还是答道:“主后1066年,大人。”

汤姆森几乎以为他是在开玩笑,1066年?自己从1882年睡醒,就变成了1066年,这难道是凡尔纳或者卡罗尔的小说?

第二章 英格兰悲歌

1066年11月,伦敦。

经过了一天的确认,汤姆森中尉最终接受了自己已经身在11世纪的现实,而且自己还从一个出身东盎格利亚的近卫骑兵军官变成了英格兰的国王,虽然这个王位显得岌岌可危。

事实上,情况几乎不会更糟了,自从卡利克图斯教皇节在黑斯廷斯的惨败以来,英格兰人已经丧失了南方的精华,北方的伯爵们还在****戈德温家族内战与挪威人入侵的创伤,在南方,威赛克斯最肥沃的土地正在被诺曼底公爵蹂躏,敌人自从在佩文西登陆以来就立刻烧毁了二十个村庄,等到在黑斯廷斯屠杀了英格兰民兵后,为了征服这个国家,五天后便开始北上,敌人向东从多佛折向坎特伯雷,然后长驱西向,沿途焚烧劫掠,威赛克斯各郡都惨被毁害。两天前,温彻斯特不战而降,据说敌人已经向北行军。一星期前,敌人的五百骑兵支队曾经试图向北突袭伦敦,他们到达泰晤士河畔,焚毁了萨瑟克,并将从伦敦桥渡河奇袭的伦敦民兵们大量屠戮,这些头戴诺曼盔身披铁甲的骑兵们耀武扬威,但发现伦敦无机可趁后便回到了主力军队。此后便传来了敌军出现在汉普郡的消息,现在温彻斯特已经投降,敌人控制了整个东南海岸港口,据说自诺曼底赶来的援军正在利用这些港口登陆,并准备和公爵的主力会合。北方的军队由于各种原因已经不能赶来援助,所以这位主教目前来到金斯顿实际是为了劝说埃德加国王向敌人屈服。

这正是汤姆森中尉醒来后面对的情势,只是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投降的主角,当意识到自己必须迎接征服者进入伦敦时,亨利·汤姆森中尉,这个维多利亚女王麾下的骑兵军官感到一种荒诞,自己军职生涯的第一次投降居然就这样降临了?还是在中世纪向法国的敌人交出英格兰国土,上帝!

汤姆森中尉的骄傲使他暂时拒绝了主教的意见,到达伦敦后,他见到了来自北方的埃德温伯爵、莫卡伯爵和约克主教奥尔德雷德,这几位高贵的领主显得疲惫不堪,他们简单地欢迎了国王和主教后,便告诉他们,北方的伯爵和主教很多都反对国王,不愿意南下,所以伦敦的援军只有他们的少量来自麦西亚和诺森布里亚的民兵,但是这些人都是在富尔福德和斯坦福桥战斗过的有经验的士兵。汤姆森中尉问了他们的人数,对方回答只有不到二百人,中尉很清楚,无论士兵多么勇敢,也难以代替踩在地面的靴子数量。在失去大量贵族和士兵后,伦敦似乎很难经受近万敌军的攻击,斯蒂甘德主教面色惨淡,在得到两位伯爵确认后,对形势更加绝望。他似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独自离开了。

约克主教显然非常愤怒,他对两位伯爵大吼道:“敌人正在残酷破坏我们的各郡,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都在哀号,必须立刻阻止这种野蛮!”可伯爵们虽然表示不会投降,但是并不愿意离开伦敦去和敌人交战,因为这是必败无疑的。

然后他们又开始为北方那些主教们和伯爵们的顽固发火,抱怨那些贪图挪威人战利品的贵族,不顾即将来临的灾难,宁愿老死家中也不想面对敌人。

汤姆森中尉虽然听不懂他们争吵的内容,但是意识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情绪。这些曾经在战场听见战斧和标枪呼啸声的显贵战士们已经失去了信心,中尉想到在这种争吵中不断靠近的敌人,越发意识到伦敦的陷落已经近在咫尺了。

秋风吹过,威斯敏斯特前的道路显得极为萧条,沿着桥望向卢德门方向的堡垒,依稀可以辨认寥落的几名士兵,这些手持盾牌和长矛的战士就是这座要塞的防卫者。汤姆森中尉猜测着,自己附近或许就是后世的皮卡迪利了。然而这样萧索的环境里,罗马人修建的道路显得非常破败,更看不出哪里是后来水晶宫的位置。只听见教堂方向传来一阵哀伤的歌声,这是撒克逊人的昔日悲歌:

“何处是战马?何处是骑士?

盛宴何在?欢娱何在?

哦,锃亮的酒杯!哦,骄傲的王侯!

往昔如何消逝,似乎一切从未发生!”

第三章 诺曼底公爵

埃德加国王至今未能加冕,这个王国的贤人会议也没有为他提供建议和支持,他的权威几乎是沙子上的城堡一样,何况他如今甚至没有了解这个国家的语言。汤姆森觉得自己面临的危险非常多,却因为自己的特殊来历而无法找到任何依靠,甚至包括国王的家人,因为他对于她们一无所知。

根据他的历史知识,整个王国正面临着征服,这个征服者的血脉将统治不列颠,其子孙包括自己效忠的——或者曾经效忠的女王陛下。至于自己,是否能活下去呢?这在眼下并无法任他个人选择,毕竟,埃德加才刚过十五岁,无论是他的支持者还是他的敌人都不会看重他的决定,他们所重视的只是埃德加的血统,这是彻迪克最后的血脉,威赛克斯王室仅剩的血液,这个英雄家族曾经出现过阿尔弗雷德大王、麦西亚的埃塞尔弗莱德和英伦霸主埃瑟斯坦,如今他和他的姐姐们已经是最后传人了。

十一月中旬,伦敦的各位贵人终于停止了关于抵抗的争吵,他们发现坎特伯雷主教已经失去了踪迹,有人说见到主教离开威斯敏斯特,向泰晤士河上游方向走了,这个埃德加的支持者几乎肯定已经背叛了埃德加,独自投靠敌人了。约克主教对此极为愤怒,不停地嚷着“叛国!”

然而三个星期后,当埃德加正在堡垒上观察防御设施时,诺森布里亚伯爵、麦西亚伯爵跟着约克主教来到他的身边,约克主教对埃德加说道:“大人,诺曼人已经到达了卢顿,有人在公爵身边看到了斯蒂甘德主教。”

埃德加回过头来,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两位伯爵,又转向主教:“你们的建议是什么?”

“大人,我们觉得,如今只能迎接公爵了。”

埃德加审视着塔楼,又向威斯敏斯特望去,那里基本没有防御工事。埃德加没有继续表示反对,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莫卡伯爵开口道:“我建议立刻向公爵派出使节,在赫特福德附近会面,然后到公爵营地迎接。”

埃德加感到了众人的失意,然而他本人心中也忐忑不安,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老兵对这种陌生悲观的生活感到厌倦,越来越怀念自己的时代,甚至是那些忍受饥渴冒着炮火与敌人作战的日子。

圣母无染原罪瞻后两天,埃德加和众位主教、伯爵、伦敦的各位长官以及一些塞恩从威斯敏斯特向北出发。埃德加放弃了王冠,只保留王子的埃瑟林(高贵者)称号,诺曼底公爵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决定在伯克翰斯德会见英格兰贵族们。

沿着伦敦北方的罗马大道“埃尔宁加路”,英格兰贵人们鲜衣怒马,后面跟着数十匹驮马,载着丰厚的礼物、武器和各种生活常具,然而这样声势的队伍却毫无兴盛的气息,人们也没有任何射猎鸟兽的兴趣,埃德加和约克主教商量后派出一名信使,向诺曼底公爵营地方向驰去通报,等待对方的回复。在简单扎营后,英格兰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忽然看见前方驰来数骑,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诺曼骑士,他身披连帽长袖锁子甲,内衬天青色亚麻衬甲、头戴一顶诺曼盔、骑着一匹壮健的红色战马,鞍具镶嵌金饰,他身后骑兵中一名穿白色短袍的正是英格兰人派出的信使。疾驰近前后,这位高贵的骑士勒住缰绳,用法语朝英格兰人喊道:“我是诺曼底公爵的使者罗伯特,博蒙特的罗杰之子,奉命前来邀请各位前往公爵营地。”埃德加在主教的伴随下来到他的面前,见对方并不下马,便用法语回答道:“我是埃德加,威赛克斯的爱德华之子,这是约克主教奥尔德雷德,我们愿意跟随您前往,向公爵致敬。”

这位骑士看到眼前的年轻人和老人,他的傲慢一时消失了,他解下头盔,露出前额短发,后脑勺全部剃光,他松开缰绳,并下马向埃德加行礼,然后邀请王子和随行的贵族们一起跟随自己北返,这个年轻的骑士刚在黑斯廷斯经历个人的初阵,因为勇气得到公爵的赏识,虽然比埃德加年龄大一些,却对他表示了异常的尊重,然而他对其他英格兰贵族并不理睬,也没有向约克主教致礼,英格兰人们纷纷收拾好行装,默默跟随着一路北行。

作为罗马故道最宽广的地段,在伦敦北方行军极为迅速,通过了诺曼人的前哨位置后,伯克翰斯德的林丘已经可以为众人望见,一座新的堡寨正在建立,此时塔楼已经初见规模,这样迅速的设防让英格兰贵族们暗自心惊。当到达营地时,一群背着弹囊的投石兵正在外围挖着沟壕,这个规模庞大的营地两翼,就在靠近埃尔宁加大道和沃特林大道处,各自驻守了支队,分别防备圣奥尔本斯和赫特福德方向。罗伯特骑士将英格兰人带到一座帐殿前,便看到一个中年铁衣武人出来,他背负一面筝形盾,腰间系着一把粗糙的大型巴库鲁姆圆杖,这是诺曼将领的身份标志,他的发型和罗伯特骑士差不多,只是略显花白,于是罗伯特向他行礼,并转身向埃德加等人介绍:“这是宫廷总管威廉·菲兹奥斯本,他会带各位去见公爵。”

此时英格兰人的从骑都在营外,只有十几位高级贵族跟着这位威廉总管从帐殿外穿过营地中央,路上威廉·菲兹奥斯本还和约克主教等人略微叙旧,因为他的兄弟奥斯本便曾经侍奉过爱德华国王(忏悔者),担任博思翰主教,因而对王国非常熟悉。在他的带领下,大家来到了靠近那座堡垒的地方,终于看到了公爵本人!

公爵在人群中非常显眼,他的身材很健壮,大约六英尺高,他的棕色头发剃得很短,也没有蓄须,正当壮年,比起罗伯特骑士,他的外貌似乎更接近丹麦人一些,就像冰岛诗人描述的那些如同龙一样高大的北方人一般。他从高地上走下来,身后是一群侍从,英格兰人纷纷上前,等待公爵的会见。威廉总管身后是埃德加和几位伯爵、主教,埃德加心中略微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位历史上的著名征服者,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这位公爵、未来的英格兰国王。而他身后的各位贵族则显得更加紧张,他们各怀心思,两位北方的领主更是有着自己的野心,然而看到这位伟大战士,摧毁王国的暴烈君主时,他们却更希望躲回自己在北方的坚垒,而非将自己的安全交付到这个可怕敌人的手中。

公爵显得很开朗,他问了问这些投降者中的少年是谁,当得知对方是威赛克斯王室,高贵的埃德加时,便极其高兴地和他拥抱,并询问了其年纪,然后对他说道:“你和我的长子罗伯特恰好同岁,他现在不在此处,不如日后随我一起到诺曼底,你们年轻人一定喜欢互相结交。”

埃德加身后的英格兰人纷纷变色,公爵的语气显得不容置疑,显然是要将投降者们一齐带回诺曼底了。莫卡伯爵尤其焦急,不停向约克主教使眼色。奥尔德雷德主教终于上前:“大人,埃德加王子和英格兰人愿意向您宣誓服从,并献上王冠,希望您公正地统治这个悲惨的王国。”

然后主教向公爵献上了丰厚的礼物,包括优质的亚麻布、银灰色的松鼠皮和貂皮、装饰华丽的马鞍和带金银扣的袍服等。埃德加按照礼仪向公爵屈膝,亲吻其戒指,公爵许诺,将牛津的领地封给了埃德加,埃德加自此使用牛津伯爵的称呼。

第四章 胜利者

奥克尼岛的寒风似乎连岩石都受不住,在这里避难的两千多名挪威人士气越发低落,他们见证了伟大的北方国王哈拉尔德阵亡,这位北欧战士,米克里加德的瓦兰吉禁卫军在斯坦福桥挥舞阔剑,锋刃如冰棱一样耀眼,却倏然为一支流矢贯穿颈部,挪威人在血腥中奋力抵抗,希望为死去的国王复仇,然而最终只留下满地的碎裂盾牌和折断的长矛。国王的儿子蒙杜斯(和平者奥拉夫)从船只处带着援军赶到,却因为披甲长途奔跑耗尽了体力,最终盾墙被哈罗德国王突破了,胜利的英格兰人和俘虏进行谈判,最终以十年的停战条件释放了残余的北方人,蒙杜斯带着仅剩的三十艘船驶向奥克尼过冬。

面对失去的胜利,挪威人沮丧不已,他们因贪图战利品而受到了突袭,更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国王,挪威人的名声和权力都被削弱了,他们失去了二百七十余艘船和无数最优秀的战士,接下来,甚至丹麦国王斯汶都可能随时入侵。奥克尼岛的王侯们也必须向苏格兰的马尔科姆国王低头,因为挪威没有力量庇护他们了。

圣诞节过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南方传来,斯坦福桥的胜利者哈罗德被诺曼人杀死了,诺曼人的公爵可能已经进入了伦敦!在这个老一辈不断战死沙场,留下年轻后嗣继续争斗的时代,哈拉尔德死了,留下十八岁的儿子马格努斯和十六岁的儿子奥拉夫面对着一个脆弱的王国;哈罗德死了,他的儿子们流亡爱尔兰准备复仇;诺曼底公爵在出征前也将十五岁的长子罗伯特指定为继承人,并获得了法兰西国王的支持。到最后,上一代里最终的胜利者是威廉,于是他年幼的儿子们避免了邦国混乱的灾难。奥拉夫和他的兄弟则必须面对酝酿中的危机,无暇慨叹命运的挪威人在春季时开始从鲸路返回家乡。

此时的伦敦显得有些破败,和坎特伯雷与温彻斯特这些城镇不同,伦敦并没有不战而降,诺曼人在获得了英格兰贵族和伦敦首领的投降后,本以为伦敦会像主动献出王室国库的温彻斯特一样交出自己的钥匙。然而伦敦的堡垒拒绝了诺曼人的进入,于是公爵下令在威斯敏斯特王宫建立本阵,准备围攻伦敦。公爵并没有为难投降的英格兰贵族,甚至连斯蒂甘德,这个教皇宣布的非法选举者,都被允许保留了主教披肩,但是公爵对抵抗者们表现得极为恼火,他一边下令威廉总管修建攻城器械、挖筑堤防、制造带铁尖的攻城锤,一边向堡垒的守卫威胁要将城墙彻底夷为沙土,将高塔陵作废墟,同时,狡诈多谋的公爵又秘密遣使与守军首领安斯加尔谈判。很快,眼见卢德门的塔楼被高筑的堤丘超过,一轮又一轮的砲石射击将壁垒多处轰塌,整个城墙都显得岌岌可危,堡垒内终于派出了使节,并交出了人质和部分财产。然而即便如此,当诺曼人进入伦敦时,仍然有英格兰人从宽阔的道路突袭他们,并在伦敦桥激烈抵抗诺曼人的血腥镇压,他们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后来他们的尸体被他们的父母埋葬在了卢德门附近的城墙下,许多人的头颅都被诺曼人砍掉,只剩下残躯悲惨地安眠地下。

最终进入这座城市时,诺曼人心中对英格兰顽民的野性难驯充满了警惕,而投降的英格兰人也的确不时表露出不平,甚至约克主教在为公爵加冕时,竟打破旧例地忽然向在场的诺曼人和英格兰人询问是否愿意接受新国王的统治,这一行为引发了不少恐慌,虽然在场的诺曼人和撒克逊人同时高呼着接受威廉成为国王,但是这巨大的声音和陌生的语言使不少门外的士兵确信发生了叛乱,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威斯敏斯特附近的房屋全部点燃了,公爵立刻被保护着进入教堂内部避难,在公爵惊魂未定之时,约克主教奥尔德雷德最终将王冠戴到了他的头顶。加冕仪式后,看到四处的混乱,威廉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怀疑,这位新国王下令奥多主教带领主力撤退到东边的巴金,并立刻下令威廉总管在伦敦的东西面分别建立堡垒,用这些高塔控制住这座城市的暴烈民众。

埃德加被国王时刻带在身边,他的母亲和姐姐们则被安置在威斯敏斯特守卫起来。诺森布里亚伯爵和麦西亚伯爵两兄弟都跟随国王驻扎在巴金,此外还有北安普顿伯爵沃尔西奥夫、诺森布里亚贵族科普西这些北方的领主和斯蒂甘德、奥尔德雷德、埃塞尔诺思等主教和修道院长都处于诺曼军队的控制下。圣诞节的血腥结束了这可怕的一年,人们想起复活节时的那颗彗星,纷纷祈祷天主解除对这个国家的惩罚。

埃德加亲眼见证了伦敦的劫难,他有生之年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英格兰的首都见到这么多鲜血和焦土,他如今回忆起当年在海德公园周边的日常骑马训练,几乎无法把那片美丽的景色和如今的断壁颓垣联系起来,如许辉煌的盛世让人遗忘了往昔的伤痕,对于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昨日的盛世仿佛也已一去不返,何时能再见到分享宝藏的古代王侯,何时能再见到威赛克斯的龙旗标熠熠生辉?

整个冬天,英格兰人被奥多主教和威廉总管征召修筑各座城堡,伦敦和温彻斯特都被选作设防的重点,作为未来出兵的本据。圆丘、塔楼和堑垒迅速成型,预备储存武器和各种物资。一月和二月,诺曼人出兵东盎格利亚,并在诺里奇建立了要塞,同时建造的还有赫里福德城堡。春季时,国王将英格兰的精英一起带回了诺曼底,埃德加和他的母亲阿加莎、两位姐姐玛格丽特和克里斯蒂娜一同随诺曼舰队来到了诺曼底。

这个公国的生活和海峡对岸非常不同,与英格兰人和丹麦人迥异,诺曼人并不喜欢放浪恣睢的盛宴,用成堆的食物和成桶的美酒表现奢豪,他们更欣赏规模宏大的建筑、华丽的盔甲、雄骏的战马、驯服的猎鹰、盛大的比武和精致的宴会。这似乎更接近汤姆森中尉曾经熟悉的那种生活——贵族的舞会社交和军事征服。

鲁昂的城堡中,国王的妻子莫德夫人主持了对英格兰人的招待,国王则和诺曼人一起庆祝胜利,埃德加和他身边的英格兰人大部分都留着长发,比起剃发短须的诺曼人显得有些野蛮,但是一些诺曼年轻人却对他们的相貌有些羡慕。忽然,诺曼人中间传来一阵喧哗,英格兰人紧张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发生了争吵,莫德夫人的身材非常矮小,但是她的镇定却让她在众人中显得非常突出,向英格兰的客人致歉后,她走向了国王的方向。

争吵的中心是布洛涅的尤斯塔斯,因为一个诺曼人在夸耀胜利时提到了他在黑斯廷斯的临阵脱逃,这显然侮辱了这个高贵的伯爵。当莫德夫人来到诺曼人中间时,尤斯塔斯立刻要求她维护佛兰德人的荣耀,并提起自己对国王的长期支持,然而莫德夫人没有看他,径自走到国王身边坐下了。威廉国王终于开口:“伯爵,你的荣耀必须靠你的剑来维护,至于你对我们的服务,我们决定将贝德福德的土地封给你,但是我们不会为了保护朋友而惩罚一个说真话的诺曼人。”尤斯塔斯发红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的胡须还在颤抖:“陛下,请原谅我的冲动,我想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和我的骑士们继续待下去了。”说完他立刻离开了这个大厅。

国王的表情有些阴沉,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接着,一个侍从高声宣布:“国王的长子和继承人,曼恩伯爵!”然后一个矮小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四面的贵人纷纷行礼。在这个新的入场后,刚刚的风波迅速平息,仿佛没有发生一样。

第五章 朋友

晚宴的后续节目,是向各位英格兰贵族介绍国王的继承人曼恩伯爵罗伯特。诺曼贵族们忘记了方才的小插曲,开始寻欢作乐,而国王的宫廷小丑趁机偷喝着桌上的葡萄酒,同时不忘朝怀里藏进一支鹅腿。一名吟游诗人正在歌唱罗兰的功业,在场的贵人们还记得公爵的前任吟游诗人泰尔弗,他在黑斯廷斯杀死了一名挑战的英格兰勇士后,单骑冲入敌阵,被劈成了碎片,成为诺曼人在这场战役的第一个阵亡者。

曼恩伯爵和相貌略显柔弱的埃德加见面后,两个年轻人很快熟悉起来,罗伯特是一个高傲的贵公子,看不上任何出身低微或者举止轻浮的人,埃德加很快发现,罗伯特对自己身边的弟弟卢福斯同样视若无物。然而他却对阿尔弗雷德大王的子孙埃德加尊重有加,很快便邀请埃德加和自己一起参加跑马拔桩的比赛。卢福斯顾盼自如,几乎和他的哥哥一样骄傲,只是眼光中常露出更多的狡黠,如同大部分十岁的少年一样充满了恶作剧的热情,几乎是恶魔的化身。

英格兰人在这个诺曼宫廷的盛宴中显得格格不入,只有埃德加在和罗伯特聊天,他的母亲和姐姐在宴会开始时露面,随后便退场了,莫卡伯爵情绪很低落,只是偶尔用仇恨的目光看向斯蒂甘德主教。其他大部分人都对这样偏向节制和高雅的宴会很不适应,他们想起了家乡的美酒和食物。这天晚上,很多英格兰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有人呕吐在走廊的角落。

埃德加并不是他那虔诚的母亲和姐姐们,也不是传统的北方撒克逊人,他似乎忘记了英格兰,很快融入到诺曼底的生活中。半个月后,在鲁昂城堡外的跑马拔桩比赛中,埃德加看到了大量穿着各色精致服饰的诺曼骑士,作为一个骑兵军官,他发现诺曼人的马具显得很华丽,而且与英格兰人不同,他们的坐骑都钉了马掌。罗伯特骑着一匹黑色的马匹到场,他看到埃德加没有马,就把自己的另一匹棕色战马送给了他,这是一匹接近15手高的骏马,肌腱暴起,鼻孔像牛一样,据说亚历山大大帝的坐骑便是这样的相貌。埃德加穿上戴马刺的靴子,跃上马背,他的双腿很结实,很快便能够用双腿和缰绳控制马匹的运动方向,渐渐地,他的动作熟练起来,小步慢跑和大步前进的动作极其流畅,作为一名英国近卫骑兵,他对待马匹比起美国牛仔要温和很多,效果也明显更好些,罗伯特在一旁,对他的骑术大为惊叹:“我没有想到你的骑术这么精湛,几乎像是一个诺曼骑士了。”

埃德加只好解释道:“我从小在匈牙利长大,那里的骑士们可以不握缰绳,只凭双腿控制马匹。”

罗伯特很高兴,他的身材在马背上显得不那么矮小了,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柄骑枪,回头对身后的埃德加喊道:“那么今天就看看谁命中最多吧!”说完一踢坐骑,斜持骑枪冲上前去。

跑马拔桩的规则不算复杂,主要是在马背上击刺地面上的靶桩,以命中和效果决定优胜。罗伯特的体型较小,握骑枪时显得有些费力,每次压到朝地面方向时都不是很方便瞄准目标,连续三轮都刺空了,这让他有些丧气,急躁之下,速度也有些加快了,但是这样一来更难瞄准目标了,连续十轮里,只击中了两次。看到曼恩伯爵的运气不佳,一旁的拉奥骑士也策马加入,他是一名技艺高超的骑手,几乎每轮都将一个目标击翻,引起周围的诺曼人一片叫好,罗伯特也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竖起手中的骑枪,向他致意。

这时,从场地旁进入一骑,是牛津伯爵埃德加,他在马背上姿态非常优雅,手中一柄长矛侧指左上方,马速也逐渐加快起来,埃德加枪指地面,身体伏低,将三个靶桩击飞,手中的骑枪也随之向后轻挥,随即复位。接着他在罗伯特的高呼喝彩中,将骑枪扔给了一名侍从,拔剑出鞘,然后在马鞍上伏下,直立镫上,探身刺向地面,直接刺穿了下一个目标,随即拔出,向后挥剑,如是连续刺中十几个靶桩,这才缓步离场,并将长剑收入鞘中。在场的诺曼人兴奋地欢呼着,没有人想到这个外表柔和的十六岁少年会有这样的骑术技艺。

罗伯特骑马踱步,来到埃德加的面前:“看来是你赢了,我的大人。”埃德加擦了一下汗水,回答道:“是的,多亏了这匹坐骑训练不错。”

和法兰西贵族不同,诺曼人没有多少可以追溯到加洛林时代的悠久传统,大部分诺曼家族的历史只能追溯到主后一千年以后,他们的贵族传统更加尚武,这些人或许财产不丰,土地不广,但却尽可能为自己配备最好的武器甲具,他们更加看重武功和勇气。埃德加的精湛技艺得到了很多诺曼人的赞赏,随后,罗伯特替埃德加引介了很多诺曼底最优秀的骑士,还有一些来自曼恩的贵族。诺曼底和安茹的关系非常紧张,在威廉获得英格兰王位后,对诺曼底公爵的权势感到警醒的法兰西国王也和安茹伯爵联合起来,因而曼恩地区的支持对公国南部的防御就显得极为关键,在场的曼恩贵族便是来向英格兰国王威廉致敬并重申对诺曼人的支持的。这些曼恩贵族比起精锐勇悍的诺曼人,显得松松垮垮,甚至有些悠闲,他们不少人在城镇居住,拥有各自的产业,有的骑士甚至垄断着一些城墙和桥梁的使用权,比起对土地极为渴望的诺曼骑士,显然并无太多争强好胜之念,很多人抱着好奇的态度打量牛津伯爵,他们对古老家族的兴趣显然超过了对埃德加表现出的武艺的赞赏。

埃德加来到诺曼底后,并没有常和随同的英格兰贵族们见面,这天的比赛结束后,约克主教穿着一件旧长袍来到埃德加的身边,曼恩伯爵见状向埃德加辞别,随后策马离开,他马后跟着一大群骑马的侍从和猎狗。等到曼恩伯爵远去后,奥尔德雷德主教向埃德加说道:“大人,莫卡伯爵的领地和爵位被国王褫夺了,他希望能够和大人见面。”

埃德加静静地听主教继续说道:“赫里福德已经发生了叛乱,约克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莫卡伯爵在约克的影响力非常大,北方的混乱不会停止。您应该去贝班堡,在那里竖起威赛克斯的旗帜,让白龙的徽标重现英格兰,今天在诺曼底的英格兰贵族们都看到了大人的武勇,他们希望重新战斗在威赛克斯的旗帜下,夺回我们的国家!”

主教的全身都在颤抖,他的眼神非常坚定,仿佛要燃烧起来:“大人,您是撒克逊人的领袖,是天主庇佑的英格兰国王,您必须像钢铁一样坚强起来,为了您的王国战斗,像您的祖先阿尔弗雷德一样,用长矛和刀剑将他们驱逐出去!”

诺曼人的猎鹰在天空飞舞着,埃德加望着那些马背上的战士,回答道:“为了我的故乡,我愿意战斗至死,可是我们现在势单力薄,还被困在敌人的领土,我们需要等待机会,还需要更多盟友。大人,您是一个忠诚的英格兰人,但是我怕英格兰人的心灵没有您这样强健,伯爵们不愿意冒险,民兵们不愿意作战。我们必须积蓄力量,再寻找反击的起点。”

春日的鲁昂城外,这个年轻人决定彻底进入这个时代,变成这个没落的王室子孙。敌人无比强大,埃德加意识到,他需要站在同一个阵地的朋友。

第六章 夜袭

哈罗德国王已经死去了,戈德温家族只剩下流亡在爱尔兰和佛兰德各地的残余子孙,哈罗德曾经坚信个人的领袖气质和家族的强力可以代替早已沦为精神偶像的虚弱王室,他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强大的伯爵因此杀死了爱德华国王的弟弟,高贵者阿尔弗雷德,事实证明,这一鲁莽行动摧毁了英格兰的团结,戈德温家族从此被很多贵族厌恶。如今,无边权势在黑斯廷斯彻底毁灭,英格兰人并不怀念戈德温的后代们,很多人却在传播海峡对岸那个诺曼宫廷中的威塞克斯王族的传闻,同时,反抗在英格兰各地爆发了。

自从靠近威尔士边境的叛乱发生以来,“野蛮人”埃德里克和格温内斯的威尔士人已经连续击败了诺曼人的支持者,赫里福德的城堡总管理查被埃德里克驱赶到了卢格河对岸,赫里福德伯爵威廉只能隔河守卫边境的城堡;奥多主教则在王国东方不断加固堡垒,尤其是靠近海岸的地区,这些昔日曾经为罗马人的要塞加固的“撒克逊海岸”,仍旧遗留着古代的防御工事,诺曼人在罗马人的石质高墙上建起新的高塔,并在壁垒周围挖掘壕沟。

这年秋天,肯特郡的居民们获得了海峡对岸的布洛涅伯爵的援助,布洛涅伯爵还承诺提供三十艘船的援军,夺取多佛要塞,这个被威廉国王羞辱的佛兰德骑士决定夺回自己的荣誉,并趁国王尚在诺曼底时迅速渡海,于一个黑夜抵达了多佛。

多佛的港口位于英伦海峡的白色海岸上,这个为法兰克人称作拉芒什海峡的天险自古便保护着英伦三岛,多佛城堡便是这个大门的钥匙。透过夜色,佛兰德人从船上眺望,西北方向的港口处是一座罗马灯塔,大约八十英尺高,这座高大建筑后面,隔着一座教堂,就是曾经被诺曼人焚毁又重建的城堡了。布洛涅伯爵非常自信,他对麾下的骑士们高喊:“明天晚上我们会在多佛的堡垒里痛饮!”

佛兰德人的船只接近了夜色笼罩的白色海岸,他们按部就班地准备靠岸。尤斯塔斯伯爵带着身披铁制锁子甲或亚麻和皮革衬甲的军士们登陆后,后续的装备物资被从船上卸运下来,大约二百匹战马迅速登岸,士兵们为这些马匹割草,并将一些谷物混进饲料喂给马匹,帮助它们迅速恢复体力。

一个诺曼哨兵发现了敌人的舰队,立刻敲响了罗马灯塔上的大钟,警告城堡里的守军,这座灯塔原本被撒克逊人用做旁边教堂的钟楼。诺曼人进入这座城堡后,将所有补给都运到了堡垒内部,诺曼人修建的塔楼则建有蓄水的管道和水池,防止饮水被围困者切断。在这里驻扎的几个月里,诺曼军队不间断地加固了这些防御设施,围攻者要通过南面壕沟的障碍靠近堡垒,则无法绕开塔楼上的守军弓箭手和弩手的火力,试图攻击靠海峡方向的敌人也会被教堂中的守军威胁。

堡垒的统帅巴约主教奥多和蒙特福特的于格此时还在泰晤士河北岸,诺曼人暂时无法获得任何援军,佛兰德人只要持续围攻两天以上,附近的英格兰民兵就会云集起来加入围城。尤斯塔斯并不想拖延,他决定立刻开始攻击这座城堡,希望通过一次奇袭直接夺取它,佛兰德军队很快开始向曾经被诺曼人攻破的土墙方向进攻,他们手持带翼状棘刺的长矛和筝形盾或圆盾,一部分士兵则负责扛着云梯,一些骑士拔出长剑,带头加入了攻势。

布洛涅伯爵对多佛非常熟悉,爱德华国王统治时期,他作为国王的亲戚曾经来到英格兰做客,却在多佛卷入冲突,他带着手下侍从在这座城镇大开杀戒,导致了多佛与爱德华国王的纠纷。如今旧地重游,伯爵顾不上感慨,指挥部下预备突破诺曼城堡。

诺曼人沿着倒塌的土墙修筑了新的封闭城墙,在朝向教堂的位置,原先的城门也用铁条加固了,布洛涅伯爵预计,敌人会在这里布置主要兵力,并配合教堂方向的军队,用弓弩对己方的士兵进行覆盖射击。但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弓弩的效果会大大降低,因此攻入城内的希望更大。伯爵麾下的一名骑士——根特的鲍德温举着盾牌,挡住头顶方向,他的身侧是一名戴着弗里吉亚式皮帽的长矛手,他们在队列靠前的位置并排前进着。黑暗中佛兰德人难以辨认城堡上的守军,他们只知道敌人会在他们登上城墙的时候奋力反击。奇怪的是,直到靠近壕沟的位置,敌人依然没有射出一箭,仿佛守军已经全部消失一样,甚至听不见半点响动。

就在鲍德温准备越过那道壕沟时,一道火光亮了起来,从壕堑后方忽然冲出一大群士兵,他们穿透夜色,身后是点燃的无数火把,仿佛有上千敌军涌来,在这片声势浩大的攻击中,依稀能辨出诺曼人在呼喊奥多主教的名字。敌人趁着佛兰德军队的攻城队形尚未展开,猛冲进阵列,拼命攻击扛着云梯的士兵,使佛兰德人的纵队出现了很多缺口,敌人用长矛攒刺着猝不及防的佛兰德士兵,几名诺曼骑士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竖劈向敌人的剑手一侧,一些佛兰德骑士来不及用手中长剑的护手格挡,只能向后退却,于是纵队的侧翼被越来越多的诺曼人透入,一个弓弩手拼命用左手抓住敌人的剑刃,右手试图用短刀靠近攻击,却被旁边一个手持长矛和圆盾的诺曼人刺穿了肺叶,鲜血从口中涌出。正在后方观阵的尤斯塔斯看到前面的混乱,又听见诺曼人的喊声,以为奥多的主力已经到达了,于是他立刻下令吹响了撤退的号令,佛兰德人纷纷后退,狼奔豕突,将武器和云梯扔在地上,诺曼守军看到敌人虽然人数众多,却陷入了溃乱,更加大胆地追杀过来,顺着逃向船只方向的佛兰德人队伍一直砍刺着,很多人从多佛所在的白色悬崖上坠落下来,尤斯塔斯伯爵靠着一匹已经恢复体力的战马才逃脱了追击,回到船上。

布洛涅伯爵恢复过来后,检查了自己的部队,他们已经丢光了大部分马匹和辎重,在退却中损失惨重,初步估计至少有三百人未能返回,伯爵本人的旗帜也在乱军中丢失了,经历了这场大败后,布洛涅伯爵异常沮丧,这个久经战阵的将领在多佛城下几乎丢光了一切名誉,更失去了和诺曼人作对的勇气。幸存的佛兰德人想起昨夜诺曼军队杀戮的技巧,依旧不寒而栗。

诺曼底的宫廷中,法兰西国王的使节拉奥向这位法兰西最强大的公爵表达了祝贺,这位使节是法兰西腓力国王的一个远亲,他亲眼看着新的英格兰国王向诺曼人分发全高卢都未曾见过的金银,各种贵重精致的花瓶和编织金线的华服,都是从英格兰运回的战利品,最让法兰西国王使节目瞪口呆的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使用的那些用巨大的水牛角制成的酒器,其两端都用金属装饰,这种异邦的宝物就像宫廷里那些年轻的英格兰贵族们披散的顺滑长发一样充满着独特的美感,在一片欢呼中,英格兰国王向在场的诺曼人高声宣布:“这些英格兰的金银财物,将全部分给你们,让今天所有到过黑斯廷斯的人都不能说,他没有从威廉的征服中获利!”

第七章 酝酿

挪威。

从海岸大道进入七山环绕的峡湾地区,就是阿尔克施塔特的皇家苑囿,国王在此处兴建市镇,晨昏之际,星光显露出港湾里静静停泊的长船,高地上的王家旧堡傲然俯视,面朝海岸的开阔天地与环山以外隔断,仿佛独立的世界。当黎明降临,北方人进入市镇,直到教堂的钟声响起,到处都是繁忙的人群,后来极度兴盛的卑尔根鱼市在这个时代已经初露端倪。

从英格兰返回的挪威人很快受到了丹麦国王斯汶的入侵,丹麦人的二百多艘船出现在峡湾时,挪威人的年轻国王奥拉夫主动要求谈判。

双方在峡湾会面后,奥拉夫国王向丹麦国王献上了赫鲁兰的毛皮、瑞典的香草和波罗的海东岸的琥珀。斯汶国王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只是一条腿略微有些瘸,他谢过了哈拉尔德之子的礼物,随后说道:“哈拉尔德的儿子希望从丹麦人这里得到什么呢?”

“除了友谊,别无所求。”奥拉夫谦卑地回答道。

斯汶国王不禁大笑起来:“挪威人凭什么获得丹麦国王的友谊呢?哈拉尔德曾经带给丹麦人的刀剑和鲜血,又如何让丹麦人忘记?”

“陛下,过去的流血早在先王在世时已经停止,两年前曾经签订的和约依然会有效,为了保证这个和约,我们愿意和丹麦国王达成联姻,让丹麦人和挪威人的同盟继续下去。北方人将为了更高的目标战斗,而不是在这个峡湾互相残杀。”

见斯汶国王并不回答,奥拉夫继续说道:“如您所知,挪威人在英格兰战败了,但是英格兰人却被诺曼人在南方打败,他们的国王和自己的兄弟全部战死,如今西方的土地正在陷入混乱。您是克努特大王的外甥,丹麦人曾经统治英格兰的土地,土壤肥沃的麦西亚、威赛克斯,城墙高大的约克要塞难道不是更好的奖品吗?丹麦人的长矛和盾牌为什么要在这个峡湾碎折呢?天主在上,英格兰如今虚弱无比,这不是丹麦人用武之地吗?”

说着,奥拉夫让人从身后带出一名穿灰袍的修士,他指着这名修士对丹麦国王说:“为了体现我们的诚意,我们愿意将克努特大王的孙子,飞毛腿哈罗德国王之子埃尔夫温交给您。”

斯汶国王终于被震动了,他走上前,握住这个修士的手,自己打量着他的脸庞,神色飞快地变化着,最后,他大笑起来:“好,挪威人和丹麦人的和约依然有效,我们会成为盟友,我的女儿英格丽德将嫁给挪威的奥拉夫国王。”

奥拉夫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于是他开口道:“天主见证我们的盟约,现在让我们饮宴庆祝吧!”

在丹麦人和挪威人痛饮蜜酒的时候,埃尔夫温修士用斗篷遮住面孔,悄悄地离开了大厅。另外两个黑袍修士在圣玛丽教堂的木门外等他,埃尔夫温上前对他们小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返回阿基坦,哈拉尔德的儿子们和斯汶准备扣留我参加他们的远征,或许还想让我成为傀儡国王。”

黑袍修士们点了点头,便将他引入门,等到出来时,埃尔夫温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妇的样子,他披着一件白色斗篷,跟着两个修士来到峡湾。等到挪威人发现埃尔夫温不见的时候,他们已经远离了海岸。

在诺曼底的宫廷里,威廉国王尚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战争,英格兰最有权势的贵族都被他带到了诺曼底,多佛的消息尚未传来,威廉决定等到圣诞节再返回英格兰,并写信命令赫里福德伯爵出兵征服康沃尔。

这段时间里,埃德加和罗伯特王子常一起出入宫廷,参加狩猎和各种节日仪式。除此之外,埃德加每天坚持着骑术的练习,就像曾经在温莎和海德公园附近的日常训练一样,他的骑术令罗伯特大为惊叹,当然狩猎时,埃德加也会像猎狐一般飞速驰马,打破训练时的严格步伐,这种运动的乐趣在于穿越山丘林地追狐逐鹿,放鹰走犬的自由狂野,在马背上看到一些猎犬高声惊吓猎物,另一些冲上去用利齿咬住猎物喉颈,比起埃德加过去偏好的用枪支在林地射击飞鸟更加刺激。诺曼人的军事社会里,这样的活动是所有贵人都乐此不疲的,行猎时这些骑士还会轻逐驰射,像马扎尔人一样马上弯弓,当然,这些猎弓并不是东方流行的反曲弓。

很多英格兰贵族并没有埃德加这样自由,但他们并不都愿意反抗诺曼人,莫卡伯爵在一个宴会上对埃德加提到了自己的兄弟埃德温伯爵,麦西亚伯爵并不愿意起兵对抗国王,在目前的形势下,国王已经正式加冕,任何贵族反抗时都必须考虑这一事实,这也是很多英格兰人不愿冒险的原因。此外埃德温伯爵还得到了国王的承诺,将和国王的女儿结婚,这会巩固他在英格兰的地位,然而莫卡伯爵却被国王废除了,他的领地被交给了科普西,曾经是一个托斯提格的支持者,在斯坦福桥时与挪威人并肩对抗英格兰人。

埃德加细心地记住莫卡伯爵的话,他已经能听懂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而莫卡伯爵所说的一切都有助于埃德加了解英格兰北方的混乱纷争,很多来自数代以前的仇恨至今依然让这片土地四分五裂,从贝尼西亚到约克,贵族们深陷在尤特雷德和瑟布兰德子孙的血仇、斯文顿家族对达勒姆主教的谋杀、戈德温家族的内战等纷繁复杂、互相纠缠的派系斗争中,自克努特时代至今一直混战不休。埃德加未来将在这片纷扰的土地上立足,他必须了解这个国家,这些土地,必须知道贵族们各自的立场,忏悔者爱德华曾经无力解决,甚至有意激化了的很多矛盾在此时更加危险,任何不满者都可能因此借助诺曼人的力量摧毁对手,就像赫里福德城堡总管理查所做的一样,通过诺曼人的力量加强自己在当地的权力,摧毁个人的宿敌。埃德加不希望未来陷入这样的纠纷中无法自拔,他必须找到一个稳固的立足之地,聚集自己的力量。

诸圣瞻礼时,约克主教告诉埃德加:“战争就要来了。”

第八章 海峡

尤斯塔斯伯爵率领残余的佛兰德人回到了布洛涅,他的妻子埃达夫人带着三个儿子前来迎接,尤斯塔斯摘下头盔,家人们认出了伯爵,显得非常高兴。他的夫人眼中噙着泪水:“感谢天主,大人您平安无事。”

伯爵竭力显出开心的神态,抚慰了妻子后,望向三个儿子,又露出由衷的欣慰之色,长子尤斯塔斯领着两位弟弟戈弗雷和鲍德温一起向父亲行礼,伯爵一一抚摸他们的额头,有些伤感地说道:“父亲惭愧,没能为你们赢回英格兰的领地。”

伯爵的次子戈弗雷忽然回答道:“上主见证,父亲,我们以后一定会为您赢回一个王国!”

就在布洛涅伯爵和家人重聚之时,在诺曼底,随着白昼日短,树叶从碧绿变成金黄,麦西亚伯爵终于决定反叛了,威廉国王没有兑现任何承诺,关于联姻的事也再未提起,而在英格兰北方,诺曼人指定的伯爵科普西格被“勇者”尤特雷德的孙子奥斯伍尔夫杀死,战乱逐渐开始。莫卡和部分英格兰人离开了诺曼底,麦西亚伯爵也趁威廉国王去卡昂时偷渡海峡,到达了英格兰。

埃德加依然在诺曼宫廷中生活,他的家人则在一座圣凯瑟琳修道院中隐居,仿佛普通的流亡者一般,几乎要被众人遗忘。曾经的英格兰贵人,哈罗德·戈德温森国王的妹妹在安茹隐修,克努特大王的孙子回到了阿基坦的本堂,埃德加一家人也越发适应了公国的生活,尤其是埃德加王子,几乎彻底变成了一个诺曼人,夏季时就和曼恩伯爵一同册封骑士,诺曼人也将武艺高超的牛津伯爵当成自己的一员,威廉国王已经预备让他参加对布列塔尼的战争。

卡昂的石堡日渐高耸,威廉国王视察后决定未来在这里建立公国的宫廷,他的掌旗官隆盖维尔的沃尔特跟随在后,秋风中,乌鸦旗帜猎猎作响。这时,东方驰来一骑,披甲戴胄,急如星火,是博蒙特的罗伯特骑士。他靠近后向国王报告:“陛下,莫卡和埃德温伯爵都返回了英格兰,这是他们留下的信件。”

国王拆开来,信中称,他们刚刚得到祖母去世的消息,现在赶回英格兰参加葬礼,希望国王谅解。威廉国王记起了这两个兄弟的祖母——尊贵的戈迪瓦夫人,那个曾经不着片缕骑马通过考文垂街头的仁慈女性,传闻她当年在英格兰贵妇中拥有最华丽的长发,并以慷慨捐赠艺术品而著称。

这个高贵夫人的去世似乎过巧一些,更令人忧虑的是两个强大贵族返回英格兰所带来的威胁,奥斯伍尔夫在纽伯恩宴会上杀死国王指定的贝尼西亚伯爵后,北方形势在慢慢失控,此外,法兰西国王的使节带来的消息也有些微妙,腓力国王显然对诺曼底公爵的权势和野心有所不满,很可能已经在和威廉在布列塔尼和安茹的敌人们联络,这些潜在威胁不能继续放任下去了。

布洛涅伯爵刚刚被击退,叛乱的种子到处都是,诺曼人在英格兰的种种暴行更是令盎格鲁撒克逊人深恶痛绝,他们的贵族或许失败了,然而这个暴烈的民族绝没有彻底屈服,威廉国王对此非常清楚,要统治诺曼人,压服环伺的对手和被征服的臣民,必须继续用兵。诺曼人在秋季又被召集起来,国王亲自带领诸贵,侍从执旗相随,巡视营地。一番整肃军容,牧养马匹,全军登船开往海峡对岸,莫德夫人虽在孕中,也亲自出资提供一支佛兰德舰队追随国王渡海。

英格兰人一部分跟随国王军旅回到英格兰,而埃德加一家则被留下返回鲁昂,约克主教也伴随在旁。由于曼恩伯爵的关照,埃德加在宫廷出入无禁,但是由于曼恩伯爵必须代国王摄政,平时并不能见到。圣诞节后,公国又向海峡对岸派出了一批援军和补给舰队,埃德加主动请求参加了这次出征。

曼恩伯爵对埃德加王子印象非常好,这个看似柔弱的青年在马背上显示出北方人的气概,即使在宫廷里也磊落大方,比起自己的兄弟们顺眼的多。于是罗伯特亲自下令允许埃德加一家跟随威廉·马利特的部队渡海,这支精锐的诺曼军队将护送尊贵的威赛克斯王族抵达英格兰,他们出现在诺曼人的阵营中,将对叛军的士气造成重大打击。

随着物资准备充足,舰队开始渡海驶向加莱,埃德加在这个时代又一次见到熟悉的海峡,同行的诺曼统帅威廉在出海前见过了埃德加,威廉的母亲是英格兰人,他的妹妹嫁给了麦西亚的戈迪瓦夫人的儿子,而如今在英格兰北方叛乱的莫卡伯爵和埃德温伯爵都是他的外甥,甚至连死去的哈罗德国王的妻子伊迪丝也是他的外甥女。埃德加向这个年长的骑士问起了英格兰的情形,威廉随口回答道:“北方还是一片混乱,领主们大半都在叛乱,国王还在伦敦,春季以后才会出兵,这次我们的舰队从多佛登陆以后会增援东盎格利亚地区,归属巴约主教麾下。”

正在交谈间,一艘船上的乌鸦旗被大风卷落下来,恰好坠在准备将马匹装船的牵索旁,引起了一阵骚动,威廉忧虑地看了看海面,风高云淡,几只银鸥掠舞。

第九章 北境起兵

约克主教是埃德加参加出征的随行之一,按照计划,在登陆以后他将保护埃德加的家人前往麦西亚,然后和埃德加在诺森布里亚会合。只是此次出海很快变成了一场灾难,埃德加一行的船只遇上了风暴,随后开始向远离英格兰海岸的方向漂流。诺曼人也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不少战马和士兵都在风暴中丧生,当威廉·马利特最终靠近海岸时,他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的兵力少了一半,更重要的是,埃德加的船只不见了。

对英格兰人来说,幸运的是,他们所在的大船非常坚固,虽然迷失了航向,船上的损失尚不严重,珍贵财物损失也不多。经历了这场噩梦后,船上的士气并不高,直到过了数日,英格兰人终于发现了海岸,但是由于偏离了航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靠近北方。约克主教似乎很高兴,因为到达北方的道路就在眼前,埃德加的姐姐玛格丽特握着一本精致的袖珍福音书,也不断感谢天主指引脱离危险。接下来的时间里果然非常平静,尽管风向和薄雾依然是麻烦,英格兰人再没有迷失方向,直到望见海峡上那座坚固的堡垒。约克主教看见这个景象,立刻找到埃德加,对他说:“大人,我们已经到达贝班堡了。”

踏上阔别一年的英格兰土地,人们显得非常兴奋,一些英格兰人不断发誓要痛饮一场,还有人则想起在诺曼底的日子,开始哭泣。见到这一幕,约克主教大声喊道:“这是圣卡斯伯特的土地,盎格鲁人的诺森布里亚王国,虽然我们失去了威赛克斯,失去了东盎格利亚,英格兰还没有失去,只要你们保持勇气和虔诚,天主一定会庇佑我们战胜敌人,就像大卫征服非利士人一般。”英格兰人终于开始一起欢呼,仿佛失去的勇气瞬间回来了。埃德加在这片欢呼声中,进入了贝班堡,诺森布里亚人欢迎他的到来,贝尼西亚伯爵格斯帕特里克带领北方贵族立刻向埃德加王子行礼。

在欢迎了王子一行以后,在场的北方贵族们开始痛饮起来,觥筹交错间,埃德加也从格斯帕特里克伯爵口中得知,莫卡伯爵已经和埃德温伯爵南下了,他们打算向约克进军。伯爵又暗示道,在场的很多北方贵族并不赞同这一鲁莽行动,诺曼人在北方虽然兵力不多,但是他们的防御非常集中,在东盎格利亚逐渐平定后,北上的军队也日益增多起来。埃德加知道诺曼人已经有大量援军到达,且从威廉·马利特那里得到的情报是,国王的主力即将出阵,西部的威尔士人和英格兰人都未能突破赫里福德一线,而东盎格利亚的奥多主教几乎一定会增援约克,因为此时东部撒克逊海岸并没有受到威胁。埃德加记得丹麦人大概会在一段时间以后入侵,到时候东盎格利亚地区才会被攻击,而现在主动南下的诺森布里亚人,会受到诺曼人的迎面还击,征服者威廉会逼迫北方贵族们臣服,然后将陆续入侵的苏格兰人和丹麦人各个击破,并彻底毁灭顽固抵抗的北方土地。只是虽然清楚这些,埃德加并不觉得留下的贵族们都是出于战略上的稳健考虑,其中很多人一定会选择最后和诺曼人妥协,不参加前期的攻击也恰好可以观望风色,甚至南下的麦西亚伯爵和诺森布里亚伯爵二人,埃德加也清楚他们如果得到威廉国王的许诺,都很可能倒戈罢兵。诺曼人的攻击越猛烈,北方贵族中很多人就越可能只求国王承诺,保住自家领地,所以埃德加此时趁着形势不明南下反倒可能凭借身份名望号召更多诺森布里亚贵族,万一两位伯爵南下的军队失利,或许埃德加到时只能选择流亡了。

诺曼底的生活令埃德加见识到诺曼人的军事力量,他们拥有组织更好的军队,大量精锐善战的骑士,无论在马背还是马下,都能披甲死斗,反复入阵,竟日不休。英格兰人即使士气高昂,却损失了太多最优秀的战士,而农民们虽然数量很多,却大多不会打仗,更没有良好的训练和纪律。埃德加明白正规的军队能够给平民组成的乌合之众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决定对各郡的民兵进行一定的训练和整编,这些数量已经不多的战士是英格兰人最宝贵的财富。至于他们的领主贵族,埃德加也决定吸收其中一部分训练骑兵作战,在这个马匹数量甚至多于诺曼底的王国里,贵族和部分精锐民兵马术都不算差,虽然他们在马背的武艺并不能和诺曼人相比,却可以利用诺曼人北上前的时间进行训练。想起普鲁士人利用和奥地利的和平训练加强骑兵的优秀成果,还有塞德里茨从步兵转职骑兵后的伟大成就,埃德加暗暗给自己打气。

贝尼西亚伯爵也曾经跟随征服者威廉,见到诺曼人的武勇剽悍,他对埃德加提出的计划也很赞同,虽然是春季,只要不征召农民,这些训练也并不会影响很大。对北方贵族们来说,自从杀死了科普西以来,他们对和诺曼人维持和睦就不大抱希望,况且从南方各郡传来的消息里,征服者们横征暴敛却依然劫掠不休的恶名也让所有人倒尽胃口。只要有希望,追随埃德加王子继续抵抗依然是大多数人的愿望,尽管其中很多人一度相信威廉国王的温和姿态,曾经表达臣服,其中就包括沃尔西奥夫和乌尔夫等随同埃德加返回的北方贵族。约克主教在伦敦的时候并不看好北方的领主们,但是在诺曼底的日子里,他开始将一切希望寄托到了埃德加的身上,原本的历史上,他会积极和威廉国王合作,并在北方叛乱的日子里继续支持威廉,以冀使英格兰重新获得一个稳定的政府。然而在这里,约克主教和沃切斯特主教伍尔夫斯坦都站在了威赛克斯家族一边,他们曾经对这个古老家族日渐失望,如今却无比狂热地期盼这个高贵的青年能够继承阿尔弗雷德的功业,保护所有亨吉斯特和霍萨的子孙的家园。

经过几天的商议,贵族们组成的贤人会议做出了几个重大决定,向丹麦国王和阿尔巴国王派出求援的使节,同时征召所有武装的民兵参加春营训练,并宣布在北方按照传统法律保护一切出征民兵的财产,无论塞恩还是刻尔,他们的土地财产会受到照顾和保护,任何人不得入侵他们居住的地方或者伤害他们的家人。从泰恩河南北,诺森布里亚各郡的民兵们在各自领主的率领下开始往贝班堡聚集,来自贝尼西亚、洛锡安和德伊勒各地的英格兰人再一次决定战斗在同一面旗帜下。

第十章 兵威

丹麦人和挪威人交换盟约,达成了互相联姻的协议后,便离开了峡湾,就在这个岩石和海水守卫的国家休养生息时,斯汶国王却开始磨刀西向。

随着西风而来的一艘商船送来了诺曼底的使节,斯汶国王盛情款待了这名来自蒙特布赖的诺曼贵族,并向他打听英格兰的近况。在确认了威廉的加冕以后,他制止了麾下的喧哗,转而问起诺曼人在黑斯廷斯的胜利。使者洋洋得意地叙说了大战的过程,描述了诺曼人的甲兵之盛,戴盔举盾的场面,那惊人的冲锋和如雨的飞矢,以及敌人的骄傲和勇猛,战斧和矛戟的寒光。他口中所述的大战令在场的丹麦人颇受震动,他们听闻那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的战场,想起了多年的征战。斯汶国王曾经是沙场的勇士,却被哈拉尔德击败,如今年事渐高,又有一条腿已跛,虽然如此,国王的壮心并未泯灭,只是在场的丹麦人似乎受到使者的言辞压力,并没有了自挪威返回时的趾高气扬。

使者见目的已经达到,又对斯汶国王说道:“威廉国王的权势强盛,随后又将反叛的佛兰德人击破,如今国王已经自公国返回伦敦,四方畏惧,法兰克人的国王年少,已经派使节向威廉国王祝贺。陛下是北方英雄,威廉国王对您非常敬重,特意派遣臣仆礼见,只想了解您的心意。”

斯汶国王只好答道:“丹麦人虽然不惧任何勇士,眼下却没有对威廉国王拔剑的想法,只希望威廉国王能够公正地统治,这也是我宫廷中所有丹麦人、朱特人和盎格鲁人的心愿。”

西方的土地似乎已经有了新主人,这让斯汶国王感到不安,如今出兵孤立无援,但吞并英格兰的诺曼人又会变得过于强大,在这样的犹豫不决中,国王最后下令暂时取消入侵的计划。

伦敦的局面并没有这样乐观,当听到牛津伯爵被允许返回英格兰时,威廉国王气得大骂:“短袜的小儿误了大事!”随后就传来了英格兰人的船只在风暴中失踪的消息,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让威廉不得不重新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如今北方的叛军逐渐南下,威胁并不算严重,不过万一威赛克斯的继承人加入其中,或许就会演变成大患。然而南部也并不安定,目前没有一个北方贵族或主教在伦敦效力,之前诺曼人的疯狂掠夺又引发了严重的仇视,权衡一番后,威廉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先西进平定康沃尔,然后北上剿灭威尔士人和北方领主,甚至约克丧失,也可以诱使诺森布里亚人劳师南下,正如当初的哈罗德一样,远道而进,虽然这样做非常危险,但威廉有自信击败任何残敌。而若是未清扫南部便直接北上,诺曼人在南部的基础就可能动摇,与公国联系的港口也可能受到威胁。

接下来就是紧张的军事调动,经过源源不断的运输补给,加上去年征收的丹麦金补充,大量物资和金钱集中到国王的手中,诺曼人整治兵器、修缮工事、储存粮秣,然后开始向西进军。德文郡和康沃尔是戈德温家族最后的领地,这个地区兵力强盛财力丰厚,埃克塞特自阿尔弗雷德大帝时便是威赛克斯的西南重镇,其财富和特权可以和伦敦、温彻斯特和约克相比,昔日哈罗德由于用兵仓促,并未动员起德文和康沃尔的兵力,参加黑斯廷斯的森拉克山坡上的血战,哈罗德国王阵亡后,他的母亲吉莎夫人带着部分家人退守到这里。在过去的一年内,英格兰人在此处囤积物资、加固城墙,并向四周的各郡征召民兵,连城内的外国商人都受到强制压榨。在完成了这一切准备后,埃克塞特对威廉国王派来要求宣誓效忠的使节回复,自称愿意交付传统的王室贡金,但其余一切都将保持独立,埃克塞特的市民既不会向国王宣誓效忠,也不会允许国王踏足城内。威廉国王对此回复道:“我们的统治从无接受这种条件的传统。”于是诺曼人继续西进,当征服者抵达多尔塞特的城墙时,城内立刻不战而降。这一噩耗很快传回埃克塞特,于是城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些来自多尔塞特的英格兰人强烈要求和国王议和,甚至一部分萨默塞特人也加入其中。然而埃克塞特的市民们显得更加坚定,于是那些心向议和的人们便离开了城市,他们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去见威廉国王,并向国王请求饶恕。威廉最初以为埃克塞特的代表决定献城,然而随即了解了详情,他又一次向城内派出使节,却连城门都没有进去,便被堵在外面。于是诺曼人将抓获的一些市民带到城下,选出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人,将他的一只眼睛挖出,并警告城内,如果拒绝献城,这将是所有人的下场。埃克塞特的战士们似乎非常自信,并未接受这一警告,城门依旧紧闭。

愤怒的国王下令立刻攻城,于是诺曼人、布列塔尼人和佛兰德人开始紧张地准备器械,投石兵们则被派遣挖掘壕沟,因为未获得英格兰人的支持,此时的国王麾下并没有英格兰的军队,原本这是约克主教应该负责组建的部队。既然没有米德兰和东部的英格兰民兵加入,诺曼人就必须亲力攻打这座要塞。吉莎夫人则亲自出现在城上,鼓舞着所有战士激烈地抵抗,矢石交加的战场很快被冲天的血腥笼罩,来自法兰克的骑士和步兵与来自西南各郡的民兵们都在争夺着城墙和城门的关键位置,法兰克的工程师们很快找出了城市的薄弱点——东门和附近的城墙,两条地道立刻开始了挖掘,地道达到城墙和城门的位置下方10英尺深处,内部高约3英尺,随着土方不断掘出,木材和钉子不停运进,地道开始向城下推进。威廉国王气定神闲地对身旁多尔塞特的贵族们说道:“你们应当感谢天主,多尔塞特不会遭受这座城市的命运。”贵族们面如土色地看着埃克塞特的方向,没有人怀疑即将降临的血腥。

第十一章 整军教战

贝班堡耸立的城墙下,海风依旧料峭,埃德加穿着一件衬甲站在高地上,无数双眼睛盯向他,马嘶萧萧中,埃德加高声说道:“英格兰的战士们,你们曾经无数次保卫家园,就像你们的祖先一样,但是那个从地狱而来的僭君说我们是不懂战争、习惯被征服的民族,他说我们连弓箭都没有,更不敢直面他的士兵们。这个魔鬼的傀儡戴上了我们的王冠,并说他已经征服了这个岛上的人民,然后肆意蹂躏我们的家园,难道我们能忘记这种羞辱?我是威赛克斯的埃德加,是英格兰人的儿子,你们都记得我的祖先阿尔弗雷德,他曾经从沼泽中走出,从丹麦人手上夺回了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的国家,把那些嘲笑我们是种地农夫的入侵者驱逐回去。从那时起,我们就不断和入侵的敌人战斗,这座岛上有哪一片海滩没有我们的血迹?难道现在我们会放弃这一切,放下武器,然后告诉我们的子孙,在这个四旬斋里,我们被敌人征服了?”

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绝不”声浪中,埃德加继续说道:“我们的祖先曾经在一个春季里修建城堡,打造甲械,然后在埃格伯特之石下聚兵出战,打败了异教大军。如今我们又必须在这个春季整军备战,然后让外邦的敌人流血,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必须忍受汗水和辛劳,我们要练习各种战斗的技能,练习使用长矛刀剑战斧盾牌,练习马背作战的技艺,所有伯爵、塞恩和刻尔都要各守职责,完成这个艰辛的任务,这是我们的不朽功业,是我们夺回土地和战利品的起点,愿天主保佑我们,教导我们的手作战,训练我们的指头打仗!”

所有在场的英格兰人都开始祈祷,随后就是听从命令指示,步骑各自按照作战的组织列队。步兵由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率领,按照北方人的传统练习盾墙、野猪头等各种作战阵列,练习保持盾牌的紧密,阵线的完整,以及教导战斗的技能。骑兵则是埃德加王子亲自率领,这些来自北方最显赫家族的战士们都是马术颇佳的骑手,埃德加王子给其中的贵族军官们各自赠送了一套马具,用皮革、生皮和硬木制作的马鞍都根据实际需要更加贴近马匹,使骑士的肢体可以尽量紧密地夹住马身,鞍下使用较轻薄的毛毡垫在马背上,这是根据大英帝国的诺兰上尉的意见设计,对克里米亚战争中的英国骑兵马具做出的改良品,可以承受超过220磅的重量,同时对马匹的压迫和造成的热量都控制在较低的水平。另一方面,所有骑兵的战马和驮马都被要求钉上蹄铁,缰绳的勒系也有严格的规定,根据马匹的类型决定具体的位置。埃德加曾经接受的骑兵训练有上百科目,因此每天的训练量很大,为了保证马匹的体力,割草、运水和加喂谷物非常重要。骑兵们一般有两个侍从分别负责照顾马匹和携带维护武器。

英格兰骑士们的马术并不算差,但是无论是维持队列还是在马背使用武器都显得非常外行。埃德加根据整编计划将八百多名骑士分成五个中队,每个中队又分成四个支队,中央两个支队的前方是一名旗手,最前面则是整个中队的指挥官,位置大约为全队前方一马的距离,由各郡的首领担任,贵族中选拔的骑兵军官们分布在四个支队的右侧,最右边的一个支队除外,这是号手的位置。在各支队的队列两侧有一名塞恩担任士官,负责控制所在位置的命令传达和队列指引,整个中队可以排成两到三行,队列后方则是一个队列官,他负责监视整个队列的队形维持,并喝止前方破坏队列或向两侧及后方逃逸的骑兵。军官和士官的右侧骑兵都有负责掩护前者的责任,因而由他们亲自选择,在他们执行观察传令或指挥等职能时,该骑兵需要负责保护其安全。所有骑士的侍从根据需要在骑兵后方,或照顾马匹和武器,或伴随骑兵前进攻击。

埃德加所亲见和听闻的诺曼骑兵一般习惯以较密集的小队持枪或持剑冲击,他们的速度也比自己习惯的大步冲锋要慢,冲击时并没有俄国的枪骑兵或者波兰的乌兰骑兵那样威力巨大,埃德加认为英格兰的骑兵并不适合练习枪骑兵的技艺,而应该加强使用骑枪冲击后拔剑攻击的能力。

于是马背武艺的训练主要为骑兵剑术基本的六式,埃德加不断大声喊着:

“注意攻击敌人的马手侧,不是剑手侧!拔剑注意姿势,你想割断自己的缰绳吗!”

“轻快步……现在跑步,注意平衡!”

“利奥夫里克,你的剑身角度不够,手打直,这样格挡才不会被敌人压住或者切断你的手。”

附近训练的步兵们看到这些骑士们在马背的笨拙姿势,还有气急败坏的埃德加王子,不禁大笑起来。

经过了半天的训练后,看着一群气喘吁吁,仿佛死狗的骑兵们,埃德加不禁又开始絮叨:“你们都是英格兰的精英,怎么能这么虚弱,像你们这样到时候披着铁甲握着盾牌还怎么有力气上马,难道要用吊车吊上去吗?”

接下来的队列训练则比较繁琐,需要不断根据地形切换宽度和阵型排列,这部分的不同训练科目彻底完成,预计需要十周以上,显然很难短期速成。好在贝班堡附近可以练习的复杂地形较多,埃德加就亲自带着所有骑士四处跑马,先是亲自根据观察地形下达命令,一层层传达并执行,由于经验严重缺乏,这个过程显得非常笨拙,通过谷地时尤其缓慢。在未来必须要做到各中队的指挥官能够独立根据形势和战术要求下达合理命令,这对于英格兰人来说只能不断练习,靠经验代替埃德加所接受的那些军校教育。

步兵们的训练井井有条,在这个时代里,自斯堪的纳维亚至德意志兰,各地区的步兵作战都并不算复杂,盾墙式的战斗较为普遍,这种战斗中,维持阵线的完整至关重要,一旦盾墙出现缺口,则会被敌人趁虚突破,诺曼人也善于使用弓弩手和骑兵攻击打开缺口,然后步兵配合突破。所以贝尼西亚伯爵不断地告诉士兵练习用武器攻击马匹胸前,或是用刀剑割断敌人的缰绳,此外还特别根据埃德加的建议,命令盾墙前排的士兵将长矛斜插在地面,以抵御敌人骑兵的冲击。盾墙的后方则是贵族和王室的侍卫步兵,使用筝形盾和丹麦斧,这些精锐士兵将作为战线的预备力量,或救援前排险情,或防备侧翼和后方的攻击。

埃德加的合营训练主要目的在加强骑兵力量,因而步兵们的训练科目并没有显著增加,不过因为原本指挥步兵的各郡贵族们被抽调了相当一部分进入骑兵之中,对步兵中很多精选塞恩的训练就变得更严格,他们除了接受和传达命令外还要练习指挥和控制部队,以代替原指挥官的职能。

而在骑兵中,埃德加还增加了参谋军官的设置,他们暂时主要负责勘察地形,在克里米亚战争的时代,骑兵参谋军官常常担任这一职能,单个的侦察兵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敌人一整排骑兵的手枪射程外活动,敌人不会为了一个人就整排冲上来,最多有军官上前开上几枪,但如果侦察要由多个轻骑兵完成,就必须选取勇气卓著、坐骑优良的士兵。因为兵力所限,埃德加暂时只是给各中队参谋军官配备了最好的马匹,他们的侦察也主要限于为骑兵指挥官发动冲锋提供指引,确认有无障碍,并不必探知敌情。乌尔夫自告奋勇地担任了来自泰恩HB部的第一中队的参谋军官,而沃尔西奥夫伯爵自称可以亲自侦察,则被埃德加拒绝了,指挥官本人亲自侦察的危险过于严重,埃德加并非莽夫,深知这一危害。

就在埃德加亲自训练军队的时候,诺森布里亚伯爵和麦西亚伯爵的军队抵达了约克城下,诺曼人的守军统帅则是二人的舅父——送埃德加返回英格兰的威廉·马利特。

第十二章 征服者

经历了二十天的围攻后,埃克塞特的一段城墙被诺曼人的地道破坏,出现了严重坍塌,此时通向东门的地道尚未完工。

城门经过反复进攻后已经被熏得一片漆黑,上面插满了箭支,埃克塞特人在城门后方不断用硬木加固,并从城门上方用石块反击敌人。

混乱的环境里,一些进攻者的尸体被扔到墙边的木栅上,又被城外射来的箭支刺破衣甲,有些甚至露出了腹肠。

进攻者们又用器械抛掷火石,点燃了一座箭塔,被浓烟挡住视野的英格兰防御者们无法继续在附近射击,便拔出撒克逊刀开始和陆续爬上城墙的敌人搏杀,不少人很快身受重伤,防御者们将沙土洒在被鲜血覆盖的地面,并用长矛和刀斧将敌人一段段驱逐下去。

在其他方向,尤其是靠近埃克斯河的一边,诺曼人并没有发起攻势,这座罗马人建立的城镇依然保留着古代的壁垒,保护着一座桥梁和港口,很难完全封锁起来。

威廉国王显得非常耐心,围城工事已经完备,他的军队也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一旦东门的地道挖通,就会发起最后的攻势。

被半合围的城市内,埃克塞特主教利奥夫里克走进了圣彼得教堂,哈罗德的母亲吉莎夫人已经在等待了。

主教对这个高贵的北欧女性说道:“夫人,守军已经难以支撑,一切希望都丧失了,这座城市将面对最后的命运,请您立刻撤离此处,以免落入法兰克人手中。”吉莎夫人的面色变得铁青,她已经经历了无数世事沉浮,曾经有五个儿子位居伯爵,一个儿子曾是国王,一个女儿曾是王后,可谓跗萼连晖,冠冕繁盛,如今他们大半已离开尘世,只留下衰老的自己,保护着戈德温家族的妇孺们。

吉莎夫人是一名虔诚的贵妇,大半生都对教会慷慨捐献,如今的绝望令利奥夫里克主教感到不忍,但他还是立刻安排戈德温家族和其他逃亡贵族的家眷们准备离开。

当主教目送所有流亡者所在的船只朝海上驶去时,他回忆起自己前半生跟随爱德华国王流亡的生活,又想起这座城市的命运,在某个瞬间,他还想起了自己辛苦收集的大量藏书,各种抄本经卷,也不知能否逃脱这一场劫火。

第二天,威廉还在询问地道进度的时候,埃克塞特的使节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国王显得有些诧异,并未想到这座城市的人民竟然在这个时候出降了。

就在诺曼人都觉得国王一定会对使节大肆羞辱,并高傲地征服这座桀骜不驯的城市时,威廉国王忽然开口道:“我们对埃克塞特的恭顺非常满意,告诉所有的英格兰人,这座城市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在入城后,我们也不会对城内的英格兰人加征任何税赋,不会没收戈德温家族以外任何人的财产,一切都将如过去一样,这是英格兰国王的承诺。”使者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宽大震惊了,正如其他在场的英格兰人一样,征服者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权利,这是至今未发生过的事情。

当消息传回后,整个埃克塞特都开始欢呼起来,教堂的钟声也响彻全城。

威廉国王大方地接见了留在城里的所有贵族、主教和院长,在问过吉莎夫人的下落后,又不动声色地继续接受贵族的效忠。

而在另一边,奥斯本主教则奉令开始在埃克塞特的罗马城墙北段组织修建一座城堡,以供诺曼军队驻防。

这座建立在罗马城墙上的堡垒尚未完工时,国王已经开始从康沃尔回军,沿途兵不血刃,他的军队里加入了来自西南各郡的英格兰军队,规模立刻增长到一万二千人,其中有两千骑兵,七千重步兵和三千弓弩手与投石手。

然而正如一位印度苦行僧对亚历山大大帝所说,征服的困难如同将一张生牛皮踩在地面,无论脚踩平哪一边,总有另一边会翘起来。

春寒未尽,麦西亚的局势已日渐恶化,麦西亚的埃德温伯爵已经和威尔士人联合起来,莫卡伯爵则带领自己的部队南下,约克的诺曼人目前受到了来自两面的军队威胁,形势瞬间岌岌可危。

此外,国王还听到了来自西面的传闻,在都柏林的迪亚梅德的宫廷里,哈罗德的儿子们正在聚集军队和船只,准备卷土重来。

更令人不安的是,诺森布里亚人已经全部站在埃德加王子身后,这个消息随着在英格兰各地疾驰的使节很快流传开了,使节们四处拉拢支持者,很多英格兰教堂都在为这一事业祈祷,只是对威廉国王的恐惧依然略占上风,尤其在靠近南部的地区,英格兰人并不敢公开反抗国王。

现在诺曼人的王业完全依赖于威廉的征服天才,来自诺曼底的巨树已经将枝叶伸展到英格兰的心脏,正如威廉的母亲曾经梦见的那样。

对于国王本人,这也是他洗刷自己自幼年所受屈辱的最好机会,他至今都忘不了年幼时耳闻目睹的各种混乱,有人在自己面前被割断咽喉,有一位诺曼贵族从一场婚宴返回,却失去了双目双耳,受到残忍的阉割。

后来那些负隅顽抗的反叛贵族却依然嘲笑自己的血统,甚至连自己的妻子也曾经拒绝嫁给一个私生子。

自从那些时刻起,恶念就不断折磨着威廉,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这个前无古人的洪业——一个私生子变成了合法的英格兰国王。

驱逐了各种杂念,威廉国王将蒙哥马利的罗杰喊到身边,命他带领一部分萨默塞特的英格兰人前往布里斯托尔,在埃文河口进行设防,严密监视来自威尔士方向的敌人,同时防备哈罗德的儿子们从此处登陆。

安排好西线的防务后,国王又派出一名信使,让他去奥多主教的军中,了解从丹麦传回的消息。

很快地,在雾色中,如乌鸦张开双翼一般横踞高地的诺曼军营里,军令和马嘶的喧嚣打破了这片英格兰乡野的平静。

数百名英格兰军队的调动在高效的传令和指挥下须臾便完成了,二十余名布列塔尼骑兵与英格兰人一起折向西北方,沿着和福西罗马大道垂直的方向行军而去。

第十三章 骑术和剑术

一天的训练后,埃德加正在给自己的战马洗澡,将棕色的皮毛刷洗得流光溢彩。在他的附近,骑士们或各自照顾战马,或整理维护武器,还有些则脱下湿透的衬甲进入营帐。

今天的训练又增加了马术的份量,特别对骑兵的上马、控马等动作进行规范,如使用缰绳和笼头嚼子的各类姿势,前世的汤姆森中尉并不喜欢19世纪40年代在英国骑兵军官中流行的那套“仪仗队作风”,那种对整齐划一队列、身材高大的马匹和骑兵、笔直如削的华丽制服之类的迷信。从克里米亚到埃及,他都深切感受到很多在和平年代里逐渐失去职业技艺的骑兵们在战场的衰弱无能,军官对军服的剪裁比对马刀的砍削更看重,很少去考虑战斗技能,这些弊端都是他当初反感不已的。然而如今面对英格兰骑兵,他却不得不将他们首先训练成一支合格的仪仗队,否则根本无法完成各种正常的战术动作,如果是单骑的冲锋训练和瞄准目标训练尚无问题,一旦需要列队训练集体冲锋和瞄准,就会陷入混乱之中。在诺曼底的那些比赛跑马拔桩的骑士们或许也并不能很好解决这一合作攻击的问题。不过为了提高攻击能力,这样的训练是必须完成的。为此埃德加命令制作了许多并排的靶柱,隔着一马距离并排立在地面,单骑冲锋训练时,骑兵会持剑刺入或劈上靶子,集群训练时则需要并排保持队列,按照正常冲锋的节奏加速至大步冲击,并劈刺目标,然后评判各自成绩和集体队列成绩。这也是必须让所有骑兵接受整齐划一的“仪仗队训练”的原因,否则骑兵冲击的效果便只能主要依赖心理作用,实际战果则会受到很大限制,而若是只能列队前进,缺乏使用武器高效精准攻击的技巧,同样不能有效造成杀伤。持枪冲锋的训练使用的靶柱则是较大的刺枪靶,顶部各自固定一面盾牌,这类训练和骑士比武的形式很接近。

不过马背上的混战也不可忽视,尤其是骑兵战中的近战,骑枪在近战中的杀伤力较为有限,虽然在东欧的一些枪骑兵可以把敌骑抽得没法正面朝向自己,但从杀伤效率来说,还是刀剑更便利些,毕竟一手控马左右转动时另一只手持枪攻击的难度还是较大的,在这样紧张的混战中,在马背保持平衡并发出攻击,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需要将缰绳交叉后从中抓紧,另一只手持剑,这样才能避免被缰绳阻挡或不小心砍断缰绳,而若是不小心拉得过猛,马匹口部受到嚼子影响,紧张中会变得不稳,骑士也会失去平衡。这一训练过程包括持剑控马转圈,必须灵活自如并保持平衡,始终注意保护马匹不受任何伤害。埃德加因此反复告诉所有骑士们,在混战中马术是最重要的,一个剑术高手在马背上绝不能和一个马术高手匹敌。

在这个时代的骑士们似乎还没有较完整的混战训练,这种作战既不是步兵列阵的对刺对砍,也不是散兵之间的单个决斗,其形式介于两者之间,这也是骑枪在这种集团混战中效果较逊色的原因,如果是列阵对刺,或是单打独斗,骑枪要么会形成方阵推进压倒敌人,要么可以靠长度的优势抽打敌人的马匹,但是骑兵近战介于这两种形式中间,因而在战斗时维持对马匹的高度控制,在集团混战中不断前进,不要受任何想法引诱,并将刀剑像闪电一样挥舞就成了更加合适的方法。

埃德加对英格兰人的建议是在冲击时使用骑枪或刀剑,如果敌人没有被我方大无畏的凶猛冲击击退,则放弃骑枪拔剑近战,如果敌人战马较矮小,则试图撞倒他们,用剑猛烈刺向他们的面门。而如果敌人单骑较强大,马匹健壮,剑术和马术高超,则不要和对方单打独斗,以免在控马时被对方绕到侧后攻击,此时应当尽量维持横队集群,以挥舞刀剑并控马不断前进为目标,绝不停马和敌人单骑互相周旋。若是一定要进行单骑对战,则要优先攻击敌人战马,或砍伤战马或砍断缰绳,并依赖马术不断尝试迂回敌骑,以攻击敌人盾牌或衣甲保护不到的位置。

如此紧张的训练对这些盎格鲁撒克逊精英战士们来说也显得过于繁重,埃德加却深感时间太少,这段时间里,他就像内战时期的克伦威尔训练铁骑军一样,几乎为之倾注了全部心血。那位护国公在1643年时,也曾因一年前亲眼看到出身平民的议会军骑兵被绅士出身充满荣耀感的王军骑兵们打得七零八落,从而痛下决心辛苦练就两团规模的精锐,在马斯顿荒原一举击破了鲁珀特亲王骑兵的两面合击。

第二天,在剑术训练时,埃德加向军官们重点讲解了使用剑进行攻击和防御的六个基本招式,以及在不同情况时选择的招式和对应的攻击或格挡的部位。略微练习了几次后,他发现大部分骑兵在注意力分散时很容易忘记训练的要点和正确动作,往往会按照本能做出反应,为了强化大家的印象,埃德加便不断发出各种口令指示,同时纠正那些动作不规范的士兵。他耐心地确保每个人都不会偏离训练的规范系统:“注意剑刃方向,不要用剑身攻击,你没法拍死敌人,必须靠劈砍的力量。手臂要保持伸直,永远只用手腕运剑!”

纠正了一系列动作后,埃德加继续下令攻击敌人马头和面部、大腿右侧,或是格挡左侧,以第三号劈砍招式反击对方手腕……所有训练都是先在马下反复练习,然后在马背上一边控马一边练习,以训练骑兵们的注意力控制。每次埃德加以坚决而漂亮的动作完成示范后,都有艳惊四座的效果,然而接下来的训练和纠正又让他迅速转变成魔鬼的形象,没有人记得王子只是一个17岁的青年,盎格鲁撒克逊的贵族们对此也逐渐习以为常,并以为天授。

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诺森布里亚也不可能坐观其他人一一被诺曼人击败,或许格斯帕特里克伯爵还在希冀于阿尔巴国王马尔科姆从苏格兰出兵,或者丹麦国王斯汶沿鲸路来援,埃德加已经确定,最关键的时刻只能依靠北方人自己的力量,必须让麦西亚人、威尔士人、苏格兰人或是丹麦人看到希望,他们才会下决心加入对诺曼人的战争,约克并不是关键,威廉本人和他的精锐主力才是必须克服的障碍,若不能面对国王的军队并全身而退,各个贵族甚至连防御的信心都不会有,苏格兰人和丹麦人也随时可能将自己变成谈判的筹码。为了这个目标,埃德加每天都住在营中,整军演武,同时晚上还要检查和监督防御事务,包括工事修理和补给储存的进度,由于有约克主教和沃切斯特主教的帮助,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一名来自东盎格利亚的刻尔帮助埃德加将所有物资和建造细目记录下来,埃德加则要根据这些资料制定后勤计划,正如一个普鲁士参谋总部的军官根据作战计划制定兵力物资调配一样,虽然不用制定列车时刻表,但对于各个防御堡垒的物资到野战兵力所需补给规模,埃德加都一一核算。目前的结果还算较为乐观,在物力和运力方面,北方甚至可以支持万人以上的兵力投放,只不过如果没有丹麦或苏格兰的援军,埃德加手上并没有这么多野战兵力可用。

根据贝尼西亚伯爵格斯帕特里克的情报,苏格兰的马尔科姆国王虽然暂时没有答应亲自出兵,但愿意帮助说服洛锡安地区的一部分英格兰贵族加入埃德加的军队,这一地区目前归属苏格兰国王的势力范围,但主要居民则是盎格鲁人,当地贵族较为独立。埃德加知道这就是日后苏格兰的低地地区,爱丁堡便是昔日盎格鲁人的北方要塞,原本是不列颠人的北方王国高德丁的王城。不列颠人被盎格鲁人击败后,在北方只剩下一个斯特拉斯克莱德王国,后来又被皮克特人攻击,最终为苏格兰阿尔巴王国吞并,而洛锡安地区则被诺森布里亚王国吞并,直到较近的时代,才被苏格兰控制。不过对于北方人来说,洛锡安地区并不算苏格兰本土,而是苏格兰国王的英格兰臣民,他们传统上和诺森布里亚的英格兰人较为亲近,习俗相同,且互相通婚。埃德加宣布反叛后,部分东洛锡安的贵族已经加入了他的事业,如果获得苏格兰国王的支持,低地的其他贵族也非常可能加入,埃德加预计,威廉国王会在夏季向北方用兵,那时无论有多少援军加入,自己都必须南下,打破诺曼人的威势逼迫,避免麦西亚和诺森布里亚的贵族们大量屈服,只要北方的叛乱继续下去,苏格兰人、丹麦人——甚至法兰西国王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十四章 春寒

狂风暴虐地吹过山巅,矮小的枞木在荒野上挣扎,这样的天气里在约克行军对英格兰士兵来说非常艰苦,拉着大车的野马大口喘气,这些可怜的牲畜只有十一手高,不过由于平日放养在山野林间,并不算娇贵,因为数量很多,所以被用来拉车。

星散的村落外也有英格兰人的车马印,莫卡伯爵的士兵告诉所有附近的英格兰村民,今年复活节的贡税都要提前上交,除了教会的部分,其余都将送到伯爵的军队中。这样的事情同样在麦西亚地区发生着,两位领主大概是担心诺曼人到来后会就地获得各郡的物资,所以就抢先进行征收。因为双方的军队都在约克,埃德温伯爵就把家人都携带在身边,沃里克的防御兵力则较为薄弱。约克的威廉·马利特所部守军只有八百人,被两千多麦西亚军队围困,莫卡伯爵的兵力较少,除了自己的五百名士兵外,还有格斯帕特里克伯爵援助给他的二百人,由一名叫休厄德·巴恩的塞恩率领,这些诺森布里亚人大多骑着马,并遮蔽了通向北方的道路。

由于还在斋期,无论是村落还是城市里都看不见烟火,在城外列阵的麦西亚士兵们身着各色甲衣戎服,没有头盔的则带着弗里吉亚式长帽,虽然冻得冰冷,却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埃德温伯爵则穿着一件靛蓝色的长袍,腰系带青铜扣的皮带,外披深色的海象皮外套,没有披甲,头戴着一顶镶金边的圆顶双护耳铁盔,护鼻略微向外倾斜,上面雕刻着树叶和交织的鱼龙花纹,额头以上部位刻着祷文。他带着几名身披锁子甲的侍卫骑马来到城下,邀请威廉·马利特进行谈判。诺曼人很快向伯爵回复:“威廉大人说,国王不久就会到达,大人可以亲自和国王陛下谈判。”

麦西亚伯爵吃了个闭门羹,不禁皱起眉头,他原本希望舅舅可以和自己合作,甚至可以作为己方和威廉国王间的桥梁,对于麦西亚伯爵来说,只要国王答应不继续在赫里福德方向修建城堡发展力量,并保证自己的领地权利,自己完全可以心满意足。至于莫卡伯爵,只要获得达勒姆和约克部分的领地和自治权保证,也可以立刻宣布臣服。但现在威廉·马利特拒绝作为中间人帮助沟通,这显然出乎伯爵们的意料。

既然谈判暂时无法进行,两位伯爵都没有主动攻城的兴趣,一方面对诺曼人的武力充满警惧,另一方面不希望过度消耗自己的力量,城内和城外便陷入了诡异的和平对峙。约克的市民们则并不感到奇怪,过去尤特雷德伯爵也曾经以反抗克努特大王的名义起兵,结果也是这般劫掠和对峙,直到最后尤特雷德直接向克努特表示臣服。诺曼人也非常习惯使用各种外交手段,威廉·马利特更是对两位外甥的打算心知肚明,只不过目前还不了解国王本人的心意,于是干脆装起了糊涂。

在伦敦,征服者威廉正在听一名信使转述佛兰德的近况,由于玛蒂尔达夫人正在怀孕,便没有参加这一会见,佛兰德伯爵鲍德温在去年年末刚刚去世,这对于威廉来说并不只是失去一个岳父,更重要的是,佛兰德伯爵此前一直担任法兰西摄政,他的去世意味着年轻的法兰西国王开始独立执政,这个对诺曼底公爵时常流露出不满的浪子显然不会坐视自己最强大的封臣轻易获得一顶王冠。鲍德温伯爵的去世在很多方面几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伯爵的妹妹嫁给了英格兰哈罗德国王的弟弟托斯提格,同时伯爵又和忏悔者爱德华国王保持了良好关系,曾经帮助急于获得继承人的爱德华国王将高贵者爱德华和埃德加一起接回英格兰,此外他还是诺曼底公爵威廉的岳父,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佛兰德伯爵在英格兰、法兰西王室和诺曼底公国之间长期作为外交纽带,也目睹了各方的激烈矛盾和1066年的总爆发,他在这一时刻去世立刻使诺曼底和英格兰的外交局面变得更加微妙。

此时的佛兰德,一个威廉国王意想不到的未来悍敌正在享受新婚的生活。这个名叫赫里沃德的英格兰人有着丹麦血统,由于年轻时的各种胆大妄为,最后在自己父亲的请求下,受到了忏悔者爱德华的流放。此后赫里沃德在威尔士、爱尔兰、康沃尔和欧洲大陆到处流浪,有时用自己的剑为一些领主服务,在一个盖尔人领袖麾下时,他曾经因为勇武善战,人望很高,受到了领主的嫉妒,于是便逃亡到了佛兰德,跟随佛兰德伯爵的儿子“弗里西亚人”罗伯特征战。这个北方勇士喜欢豪饮,酒量仅次于他那剧胆,平日腰间总是挂着一支巨大的水牛角杯,似乎随时准备大喝一场。

在这个时候,大概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好战恣睢的武夫会有日后的偌大名声,甚至被称作“最后的英格兰人”。他的新娘来自加莱附近一个富裕的家族,她正在着迷地欣赏发辫俊美的丈夫拨弄里拉琴弹奏着一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曲子,他歌唱着幽美的石楠花和树顶明艳的小鸟,如爱人在勇士的坟墓旁歌唱。火光中,他的青铜臂环折射出摇曳的微光。

“哈罗德,你在想什么?”(注:哈罗德为赫里沃德在佛兰德时使用的名字。)

“没什么,亲爱的,只是想到一个老头的一些胡言乱语。”

赫里沃德记得离开家乡时的场景,没有人来送他,无论是他那顽固的父亲还是不停大哭的弟弟,都没有出现,流放者一个人走进旷野,宴厅的欢娱、家人的悲喜,都抛在身后。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经历了太多流血奋战和高歌痛饮,赫里沃德面对着美丽的妻子,心中却无比渴望安宁。“或许该回家了……”他静静地凝视壁炉旁那面破旧的盾牌,这样想着。

第十五章 流血的时代

“不要忘记昔日的战友,并肩的同袍胜过满窖的黄金。”,埃德加如此对身边的武士们说道。

经历了近三个月的训练,复活节时,英格兰人举行了一次初步训练结业的仪式,这是埃德加王子的主意。在贝尼西亚伯爵的建议下,又举办了一场比赛,包括赛跑、游泳、摔跤、披甲跳高和赛马,为此特意修建了一座赛马场,模仿了肯特的那一座。当晚盛大的会饮让尝受艰苦训练的英格兰人神采焕发,在向所有身经去年历次战役的老兵举杯时,埃德加说出了之前的那段话。

诺森布里亚人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危险战斗,如今与自己同席者或许不久就只剩残躯英魂,就像过往无数次大战一样。但是那又如何,至少不是这个夜晚,这个夜晚是快乐的。在场的伯爵、主教、郡长和那些塞恩们纷纷喝干杯中泛沫的烈酒,向王子致敬。约克主教年事已高,头发如天鹅一样纯白无染,不过还是饮尽了一杯。埃德加静静地看着所有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家族和地区,或许各自间还有着许多连绵数代的恩怨情仇,但在经历了多年战斗以后,很快又要奔赴战场,这种军人享受和平时光的场景让他感到分外熟悉。正如1815年的滑铁卢之战前夜,威灵顿公爵和低地军团的官兵们在里奇蒙公爵夫人的舞会上燕饮尽欢,92高地团的士兵们当场跳起苏格兰舞,其中许多人第二天都已阵亡;还有埃德加前世认识的维克斯中尉,1857年时在德里驻扎,在印度的炎热天气里安享着冰淇淋和魔术表演,那是印度大起义前最后的平静时光。而埃德加自己前世奋战了半生,更能体会这些英格兰战士们的感情和时光的珍贵。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入大厅,他向贝尼西亚伯爵的方向走去,伯爵听完立刻站起身来,随即来到埃德加王子身旁,低声对王子耳语道:“我的部下从莫卡伯爵的军中回报,麦西亚人和莫卡伯爵似乎在和诺曼人暗中接触,约克的敌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埃德加不露声色地问道:“是否知道威廉国王现在在哪里?”

“大人,国王本人和全部军队都回到了伦敦,听信使报告来自南方的消息,五月时会为莫德夫人举行一次加冕仪式,但没有人知道国王到底何时出兵北上。”

埃德加点了点头,南下的两位伯爵一定已经和诺曼人达成了默契,或许很快就会再次向国王臣服,若是约克有危险,诺曼人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如此一来,泰恩河以北的诺森布里亚人暂时就不必急于南下了,埃德加决定六月以后聚集兵力南下,如果莫卡和埃德温伯爵选择屈服,就渡河前往达勒姆,在那里建立防御,如果两位伯爵尚未屈服,则向约克进军。

复活节以后是战争的季节,也是农事的开始,农民准备耕作土地,播种小麦,在林肯郡以南,还要给葡萄翻土。在埃塞克斯,一个英格兰人从海外返回,他背着一面绘有凯尔特风格十字架的筝形盾,来到莫尔顿,他从黑水河上的堤道进入这个王室铸币厂所在的城镇,并在集市中买了一匹牝马。附近有诺曼人的骑兵经过,他们马后系着一群战俘,很多是抓获的妇孺,这些人的房屋财产或许已经被诺曼骑士们劫掠焚毁,他们穿行在街市间,似乎准备将这些人在市上卖掉。赫里沃德让到一旁,不愿让这些人看见自己马背的行囊。这些招摇的骑士很快消失在背后,赫里沃德沿着大道向西面而行,在一些撒克逊人的村镇和城市外都见到插在矛尖和旗杆的头颅,在很多地方,诺曼人的劫掠和杀戮连教堂也不放过,被摧毁的村镇随处可见,在一些废墟中,被烧焦的尸体无人掩埋,露在外面。

赫里沃德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更不稍作停留,只是一直赶路,他的家乡在林肯郡,从剑桥方向往北,经过一片沼泽地带,沼泽中央是被称作伊利岛的地区,赫里沃德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很快便穿行过去。这个人烟稀少的地带如今连劫匪都懒得光顾,直到彼得伯勒才有了点生气。在沼泽和树林地带的西边,榆树小路折向北的地方,一座山坡上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他看着和十五年前离开时并无二致的故乡,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惧。这个叫做威特姆的村子破败不堪,道路上的牛和马很少,也没有人认出这个体格高大的旅人。赫里沃德回到自己出生的那座房屋,拴好被取名叫“燕子”的牝马,进去后没有一个仆从在,到处是一片死寂,壁炉旁还有一堆山毛榉木柴,屋内却冰冷透骨。赫里沃德还认得许多旧时的摆设,但整座房子却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他想找一个人问一下,于是往圣安德鲁教堂而去。

来到教堂,头顶拱石上的花纹呈现斑驳的色泽,在淡色阳光下显得更加幽深,一个助祭牧师将他带到利奥夫里克神父面前,随即安静地离开了。

“我的孩子,你有什么需要吗?”神父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是奥斯拉克之子赫里沃德,彼得伯勒的布兰德院长的外甥,我想知道我的家人去什么地方了?”

利奥夫里克神父忽然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什么不可能的景象一般,一个据说已经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反复确认后,神父终于辨出这个中年的武士,他略微有些激动,回答道:“你的父亲在前年的两个圣玛丽庆节之间去世了,你的兄弟和母亲前不久收到布兰德院长的信,去了彼得伯勒,然后就没有听到过消息。”

听到父亲的死讯,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悲伤,虽然已经不恨这个放逐自己的生父,但他从没有对这个顽固的老头产生过温暖的感觉。或许潜意识里曾想要修补年轻时的荒唐,但既然老头子已经去世,这种疏远就一直留在了坟墓和自己之间。

两天以后,赫里沃德带着“燕子”来到彼得伯勒,他刚想要进城,却望见城门前的矛尖上赫然是自己弟弟的头颅!

第十六章 圆颅大厅

城墙上那件悲惨的“装饰品”相貌非常狰狞,赫里沃德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幼弟,他的胸膛瞬间被悲痛和怒火充溢,这个英格兰人立刻赶向自己舅舅的所在,急于找到母亲并了解这件悲剧的经过。

他的表情是如此可怖,在修道院几乎没能进门,直到他的大吼大叫吸引出年老的院长本人。布兰德院长是一个丹麦人,在哈罗德国王战死后的日子里,彼得伯勒修道院陷入了无人管理的混乱,在这个老人向新加冕的威廉国王请愿后才略微好转。当他见到赫里沃德时,昏花的双眼却立刻认出了这个外甥,赫里沃德和布兰德年轻时很像,那时候的布兰德是一个喜好辩论的学生。

日落后,在昏暗的火光旁,赫里沃德终于弄清了真相,一个名叫腓特烈的诺曼人——据说是莫蒂默男爵威廉·德·沃伦的表兄——来到彼得伯勒,他带着士兵在这里驻扎下来,然后便开始根据国王的命令征收丹麦金。不久以后,腓特烈的士兵便试图圈占赫里沃德家族的土地,在院长的帮助下,赫里沃德的弟弟和母亲试图逃到修道院避难,却被腓特烈下令拖出修道院,他的弟弟为了保护母亲被腓特烈杀死,他的母亲很快也去世了,被布兰德院长安葬到修道院的墓园,这件事发生还不到半个月。

赫里沃德听完后一言不发,便向外走去,布兰德院长年老力衰,阻拦不及,当他赶到门外,看见外甥从行囊里取出一件锁子甲和一把法兰克剑,在夜色中披甲系剑,又重新背上盾牌,上马离开。院长一边苦叹一边替他担忧,眼下征服者们纵横不法,良善求助无门,诺曼人在英格兰四处杀人,教会也有朝不保夕之感。赫里沃德借着黑暗,靠近了诺曼人的驻地,他们占据了福莱顿湖畔的高大宴厅,此时正在置酒高会。英格兰人在湖边藏好“燕子”,暗中靠近宴厅,一个醉酒的诺曼人走出来,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竟直接向湖边走去,于是赫里沃德靠上前堵住他的口鼻,瞬间割断了他的咽喉。

厅内灯火通明,诺曼人都穿着袍服,没有人披甲,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身穿锁子甲的武士持剑而入,没有人认识此人,腓特烈见他气势汹汹,暗道不好,便立刻朝壁炉方向冲去,那里的墙上挂着一面圆盾。最靠近赫里沃德的一个诺曼人虽然醉醺醺的,看到英格兰人挥剑砍来,仍慌忙抬臂格挡,一只手被砍断,随即仆地闷绝。现在只剩下六个诺曼人了,他们纷纷拔出剑来,酒意也消了大半,赫里沃德穿着绿色衬甲,外罩着细密的短袖锁子甲,见状左手从腰间拔出撒克逊短刀,右手举剑,和敌人对峙。诺曼人经验很丰富,并没有六人一齐围攻,那样只会互相干扰,他们前后分两排,从三个方向围住赫里沃德,并试图通过慢慢靠前,将英格兰人逼到角落。腓特烈持盾在后,牙关咬得发出响声,露出残忍的表情。赫里沃德非常清楚宴厅的空间有限,不利于长久腾挪闪避,一旦失去空间就会陷入不利,他立刻主动攻上前,左手撒克逊刀格挡来路,右手运腕熟练地挥舞长剑,在这种战斗里,最忌突刺,也不可能靠眼力周遍所有方向的攻击,只有挥剑不停劈砍,赫里沃德狂暴地攻击着,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欺身贴近的缝隙,同时不断改变身体的方向,在左侧那个敌人攻向自己时猛然收腿微微侧旋着向后退却,同时利用拉开的距离先做出攻击正前敌人的姿态,在对方防御时却向最靠近的右侧敌人砍去,这一下凶猛的劈砍从那个可怜人的胸口斜贯下去,将他斫倒。赫里沃德毫不停留,又舞动长剑向后退却着,在敌人微现空隙时又立刻发起攻击,如同闪电一般将中间的敌人砍翻在地。这两个高速的连续攻势显然使诺曼人三面出现脱节,腓特烈见状举盾补上了中间的位置,配合着右侧的战友向赫里沃德攻击,赫里沃德左手撒克逊刀靠前挥格,右腕横舞,剑身在中间位置,却被腓特烈用盾牌挡下,持剑突刺上来。赫里沃德只能连续退却,显然他的武器面对持剑盾的敌人居于下风,正在此时,左侧的诺曼人忽然发起攻击,腓特烈来不及上前便被挡住了自己的攻击位置,于是他持盾后退,却见英格兰人立刻将撒克逊短刀脱手掷出,对面的诺曼人猝不及防,面门险被射中,慌忙让到一边,于是赫里沃德借着左侧的空隙向他暴露的臂部一剑纵劈,沿着手臂方向留下一条完美的创口。这个受到重伤的对手留下的空档使英格兰人获得喘息的机会,他立刻向右后横跨,贴近一名试图迂回到自己右后位置的敌人,剑身略倾自低位倒劈向上,在对方的小腿上划出可怕的伤口,这个敌人立刻失去了战斗力,现在只剩三个敌人了。

诺曼人越来越警惕,这个可怕的英格兰人身上染着血,仿佛是黑夜里钻出的恶鬼,这样的战斗使人精神高度紧张,腓特烈的牙齿几乎被咬裂。英格兰人舞剑的速度依然很快,步伐并无片歇,忽然,腓特烈右边那个诺曼人扔下武器,猛冲向外试图逃跑,却露出后背,被赫里沃德一直砍到贴近脊骨的位置。腓特烈见状大吼一声,扔下盾牌上前,双手分别握住剑柄和剑首,发狂地向下劈来,英格兰人手臂缺乏防护,连忙朝身后退出数步,靠近壁炉边,他飞脚踢中仅剩的另一个年轻的诺曼人的胫骨,将对方放倒,却又朝大厅中央转去。腓特烈继续逼近,高举着手中的剑,但是因为醉酒,他的反应并不如英格兰人灵敏,在英格兰人接下来的回身攻击中陷入了下风,另一个诺曼人正试图爬起来援助,赫里沃德已经一剑自腓特烈右眼眶上方砍入,一直劈到整个口鼻下方,腓特烈的颅骨被砍出长长的裂口,几乎分成上下两半。

剩下的这个年轻人浑身瘫软,想撑起身体,却根本爬不起来,英格兰人走上前,踩住他的脸颊,将他的头割下来。然后他又将重伤的几个诺曼人一一杀死,割下他们的头。他割开诺曼人的袍服,裹起所有的脑袋,又用腓特烈华丽的长袍擦干净自己的刀剑,这才重新入鞘。

天明后,彼得伯勒的英格兰人惊恐地看到,所有诺曼人的头颅都被长矛刺入,树在城门外,这些外国人习惯剃光后半边头发,露出浑圆的后颅,而城门上的那颗英格兰人的头颅却已经消失了。

第十七章 盟约

林肯郡的郡长马尔-斯汶听到沼泽地区的这件屠杀时,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这件南部的惊人事件已经在整个沼泽地区流传。英格兰人传说着彼得伯勒的赫里沃德独自杀死十五个诺曼人的故事,有些人说他被彼得伯勒修道院长救下,已经逃亡苏格兰,还有人信誓旦旦地称这名勇士正在伊利岛招兵买马,准备对抗诺曼人。

马尔-斯汶郡长所了解到的事实更直观一些,因为那八个诺曼人的头颅正放在他眼前,威廉·德·沃伦男爵的表兄腓特烈的人头赫然在内。“见鬼!”郡长咒骂了一声,这个大麻烦让已经焦头烂额的马尔-斯汶几乎陷入绝望,国王希望自己能够平定林肯郡的动荡,然而如今一个高贵的诺曼人在自己的郡内被杀,他的亲属莫蒂默男爵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原本彼得伯勒那个自发选举的修道院长便已经让诺曼人非常不满,现在这个院长的亲戚做下这等事,诺曼人自然不会放过他,可是马尔-斯汶不敢保证国王不会迁怒自己。正在他愁眉苦脸地对着几个狰狞头颅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到他的面前:“大人,莫卡伯爵的使者到了。”郡长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英格兰塞恩跟了进来,这个使者自我介绍道:“我叫休厄德,是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的部下,在约克的莫卡伯爵军队中效力。”

“那么是哪位大人派你来林肯的?”

“我受到诺森布里亚伯爵的派遣,希望向郡长购买一些物资。”休厄德立刻回答道。

马尔-斯汶忽然眼神一亮:“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军队已经控制了亨伯河口吗?”郡长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很快,休厄德从林肯郡长口中听到了沼泽地区最近发生的事件,这位塞恩见郡长指向地上的那个木箱,里面是诺曼人的人头,他的脸上随即露出兴奋的神情:“大人,这位赫里沃德现在在什么地方?”

郡长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想诺曼人很快就会来向我问同样的问题了。现在各种传言都有,有人说这个家伙已经跑了,也有人说他还在沼泽里,不管是哪一个,我都没办法抓住他,所以我希望得到诺森布里亚伯爵和贝尼西亚伯爵的庇护,或许我可以帮助两位大人,和这个大胆的野蛮人取得联系,如果他还在林肯,我可以为他提供支持,甚至在将来挡住国王进军的道路。”

“好的,我会将这件事回报给伯爵,沼泽地区确实很适合骚扰诺曼人的行军,至少可以监视敌人,让我们提前知道他们的前进速度。两位伯爵将非常感谢大人的帮助,或许将来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合作。”

送走了诺森布里亚的使者,林肯郡长立刻找来自己的两名侍卫,并下了几道紧急命令,这才松了口气。

在北方,埃德加王子和同行四十人乘划桨渡船驶向苏格兰边界,在伯恩提斯兰庄园附近靠岸,王子吩咐三十名侍从贵人跟随自己前往庄园,留下十人看守船只。苏格兰人也按照约定做好准备,将埃德加王子迎接进去,所有英格兰人都换下淋湿的衣袍,换上了干净的外衣,并接受了苏格兰人的麦酒,几名少女也走出为所有英格兰人斟酒侍奉,这些女子都出身当地贵人家,有些身价达到三百先令。

英格兰人休整罢,就听见马蹄的声音自外面传进,不多久,阿尔巴国王马尔科姆的队伍也到达了王室庄园,埃德加王子带领身后所有英格兰人一起迎接国王。对方是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他来到王子面前,在短暂的介绍后,又接受了王子身后的北安普顿伯爵沃尔西奥夫的致礼。伯爵的父亲诺森布里亚伯爵休厄德曾经在马尔科姆的父亲邓肯国王被麦克白杀死后,收容了流亡的马尔科姆,并帮助他击败麦克白登上王位。在场的很多苏格兰人和诺森布里亚人都是旧识,有些也曾经在达勒姆或坎布里亚的战场交手过,虽然外面的天气很糟,会面的氛围一点都不冷淡,在用完酒食后,很多显贵开始聊天,阿尔巴国王也礼貌地向埃德加王子问起南方的近况。王子提到了诺曼人的最近活动,还有在约克附近的战事,马尔科姆似乎对诺曼人的事非常感兴趣,甚至问起了威廉国王乘坐的旗舰,于是王子答道:“我们在渡海去诺曼底时曾经看到那艘名叫“莫拉”的龙首长舰,她的船首有一具镀金的小孩雕像,右臂指向前方,口中吹着一支象牙的小号。这是一艘丹麦斯盖德式样的快船,配备了加倍的水手,可以搭载十名诺曼骑士和他们的所有侍从、装备。诺曼人在巴夫勒尔的舰队有七百艘船,这是其中最大的一艘。”

马尔科姆国王听到这个舰队规模,仿佛吃了一惊,他看了看年轻的王子,不禁问道:“大人如今对抵抗法兰克人有多少把握?”埃德加喝了一口麦酒,慢慢答道:“如果没有陛下出兵帮助,我们目前的力量只能守住泰恩河以北。威廉在征服麦西亚和约克以前并不会有力量北上,根据诺曼人之前的习惯,他们大概会在各个重要城镇周边建立城堡并留驻守军,所以这些地区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援很快就会被诺曼人控制。只有您和我们的军队向南进军包围约克,才会阻止诺曼人自由压制这些地区,因为在南方支持我们的伯爵们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威廉的主力。”

听到这里,国王点了点头,他对诺森布里亚非常了解,在确认了诺曼人的力量后,更对他们的威胁深为忧虑。很快,在北安普顿伯爵和莫莱伯爵的见证下,阿尔巴国王和英格兰的埃德加王子订立了盟约,苏格兰人将在明年出兵约克,诺森布里亚人则需要在此之前阻止诺曼人北上的脚步。

第十八章 忽闻鼓角丘山外

五月的时候,威廉国王开始自伦敦出征,这支新的大军中加入了两千名英格兰人,主要来自德文和康沃尔地区,全部兵力达到一万人,包括两千名骑兵,六千名步兵和两千名弓弩手。国王首先向北方沿着北安普顿的道路到达沃里克,几乎兵不血刃地夺取了这座麦西亚地区的重镇,他命令博蒙特的罗杰之子亨利在此处修建了一座城堡,并留下四十名骑士负责防御。然后诺曼人向莱切斯特方向前进,到诺丁汉时,依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只有一些道路和溪流遭到了破坏和堵塞,对诺曼人的补给造成一些麻烦,威廉国王便照例在诺丁汉建了一座城堡,留下了威廉·佩维勒尔和五十名骑士负责守备,这位年轻的诺曼贵族传闻是威廉国王的私生子,在宫廷中颇受宠爱。

此时东部林肯郡的消息传来,赫里沃德在林肯郡长的支持下于伊利岛建立了一座大营,诺曼人被完全驱逐出沼泽地区,一些得到领地的骑士也被英格兰人纷纷杀死,就这样,一个塞恩出身的老兵掀翻了整个东盎格利亚以北的局面。

正在诺丁汉牧马的英格兰国王闻讯决定立刻东进到林肯,切断这些抵抗者和北部叛军的联系,他精选了九百名骑士,带上大半步兵开始向东方出师,剩余主力就地保护东征军队的侧后,防备西部的威尔士人和北部的麦西亚人入侵。

几乎和诺曼人转向东进同时,都柏林的哈罗德之子们以戈德温为首,率领50艘船入侵了西南地区,他们很快劫掠了萨默塞特附近,此时蒙哥马利的罗杰所率领的英格兰人及布莱恩伯爵的布列塔尼骑士们都在埃文河旁的布里斯托尔,协助赫里福德伯爵对抗格温内斯的威尔士人和“野蛮人”埃德里克。来自都柏林的这些船只从萨默塞特向西,在德文和康沃尔大肆劫掠,然而他们没有能够获得当地英格兰人的支持,所有设防城镇都紧闭大门,埃克塞特更是防备森严,哈罗德的三个儿子见无机可趁,于是又载着劫掠所得返航了。

在诺曼人北上的消息传来后,麦西亚人仍在约克围困,然而听到沃里克陷落后,两位伯爵都决定再次向国王屈服,不过他们并不希望主动南下,毕竟上一次被带到诺曼底的经历令两位伯爵皆异常警惕。两人决意继续封锁约克,在国王北上后再主动臣服,以获得保留领地的承诺。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两位伯爵不希望诺曼人在北方的力量过于强大,如此国王便不得不依靠自己维持局势稳定。于是莫卡伯爵又暗中派出休厄德·巴恩的二百名诺森布里亚人去林肯支援马尔-斯汶和赫里沃德。在国王大军的强大压力下,林肯郡长当机立断率领所有军队向南进入沼泽地区,并破坏了道路和堤坝,在林肯一无所得的国王只能就地修建一座城堡,南下沼泽地区,来自彼得伯勒、乌鸦地、毕尔敏等地区的英格兰人以伊利岛为据点,不断袭扰行进的诺曼军队,赫里沃德手下的民兵与休厄德的诺森布里亚人利用密林和沼地日夜发起袭击,诺曼人将军队分成许多支队,并在沿途村庄就地设防,威廉国王命令所有教堂和修道院都必须向王室军队提供补给,这进一步激起了沼泽地区的反抗,一些教士和修士不但庇护逃亡的英格兰人,甚至主动带领塞恩和刻尔们加入抵抗,诺曼人不堪其扰,而诺曼军中的一些英格兰人之间则开始流传起各种不经的传说,人们提起三十年前在这片沼泽被戈德温伯爵杀死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这个高贵的王族,忏悔者爱德华国王的弟弟被戈德温家族的士兵划船押送到伊利岛上,然后被剜去双目,在一些教士的照料下,王子最终还是凄惨地死在岛上。一些英格兰人发誓自己在树林和沼泽里看到了阿尔弗雷德王子的鬼魂,其他人则说这片地区已经被沼泽女巫(water-hag)诅咒了。

经过近两个月的战斗和剽掠,威廉国王对赫里沃德部下那些如沼泽里的蚊子一样难缠的英格兰人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由于对地理情况一无所知,更无力攻克叛军盘踞的伊利岛,国王对短期剿灭赫里沃德的叛军失去了信心,他留下了一些军队在林肯郡北部设防,并对叛军进行封锁,自己带领筋疲力尽的主力撤离了这片林沼地。

六月初,林肯郡传来的消息令北方的英格兰人士气大振,正在约克的两位伯爵甚至因此暂时打消了投降的念头,他们开始尝试向城内防守的诺曼人劝降,只是威廉·马利特依然毫不松口,麦西亚人也对攻打这座坚城毫无兴趣,便只能继续围困。

回到诺丁汉的国王感到自己的威望受到了打击,这可能会被当成软弱的信号,四面的敌人也会因而蠢蠢欲动,于是只是略作休整的国王立刻动员了九百名骑士,交给科米纳的罗伯特指挥,命他马上出发救援约克。

这些诺曼骑士们沿着峰区东部的大道成纵队蜿蜒行进,西面的一些丘壑起伏不定,有时还有觅食的狐兔出没,道路两边有一些星散的村落和田地,不愿暴露行踪的诺曼人则只顾赶路,除了用谷物喂马,并不做丝毫停留。罗伯特伯爵不断给所有骑士们鼓气,让他们紧跟各自旗枪的方向,不要掉队。

两天后,诺曼人在坦斯赫尔福渡过艾尔河,一些英格兰士兵在河岸驻扎,当他们看见桥对面出现的诺曼骑兵时,立刻开始大声喊叫起来,罗伯特·德·科米纳当即令罗伯特·菲兹理查带着十名骑士前出到桥上占领护卫。英格兰士兵的营地在河岸的高地干燥处,这座桥梁并没有被封锁起来,他们的营地用削尖的木栅围起,罗伯特·菲兹理查不去理会这些敌人,只是让骑士们下马守住桥头,并将一支旗枪树起,于是整队的诺曼骑兵开始按小队纵列过桥。整个过程如溪水入涧般流畅,英格兰士兵甚至还没有做出应对,就已经被诺曼人抢渡成功,这些来自麦西亚的民兵们听着怒潮般的马蹄声,全都面色如土,甚至没有派出信使向北传讯。营垒上的英格兰哨兵眼睁睁遥望着那些身着铁甲的敌骑在太阳下明光耀目的景象,自始至终未听见指挥的麦西亚伯爵侍卫发出一句命令。

第十九章 第二次富尔福德之战

乌鸦的旗帜出现在约克附近时,麦西亚伯爵和诺森布里亚伯爵正在营地进餐,猛然听见帐外海啸一般的声音,还有英格兰人大呼着:“战狼(waelwulfas)来了!”这个突发的事件让两位领主不及披甲,马上跑出营地,当场看清了眼前的灾难,一切都如陷入庞大的漩涡的船只一般绝望,所有人都在到处乱跑,没有贵人给他们下达任何命令。高速靠近营地的诺曼人把燃烧的火把和标枪投射到敌人的营地中,引起了越来越多的恐慌。在烟火和人潮里,试图逃离的英格兰人挤在一起,两位伯爵四处寻找马匹,面前却看不到一个侍卫,莫卡伯爵大声吼道:“你们不认识我吗?我是你们的伯爵!你们难道不认识吗?”声音在混乱中很快淹没了。罗伯特·德·科米纳的骑士们在纵火烧毁外围的工事后,后方行进的纵队开始缓缓列阵冲击,他们的长矛和盾牌像风暴一样冲刷过来,约克城中的诺曼人也望见了这一场面,欢声响震天地。

这时,莫卡伯爵麾下的一个诺森布里亚塞恩拖过来两匹野马,意识到形势无望的两位领主也将终于聚集到附近的剩余侍卫和塞恩集中到一起,他们在溃败的士兵中间不断突前,诺曼人则依旧不紧不慢地屠戮着营中的英格兰人,许多人穿着白色或绿色的单薄戎服,既没有盾牌也没有盔甲保护,在击刺如飞的骑兵阵前如同雨打落叶般纷纷坠地。罗伯特·菲兹理查的骑士们则开始攻击仍在激烈抵抗的一座箭塔,上面的敌人里有一名全副武装的英格兰侍卫。由于没有携带投射武器,这名大胆的骑士顶盔贯甲,拔剑冲上去,他速度如鹰鸷般迅疾,将筝形盾背在身后,转眼爬上塔顶,那个指挥抵抗的侍卫看到这个威胁,试图过来阻止,诺曼人已经出现在塔中,他立足未定,便向对面的敌人刺去,力量极为惊人,崩断了对方胸前的一枚锁子铁环,这个英格兰人受到了重创,踉跄着想要避让,却未能逃过接下来的攻击,这个悍猛的诺曼骑士很快又清除了剩余的英格兰人,并从那名侍卫的尸体上取下对方的指环,作为胜利的象征。

整整两千人的英格兰军队在一个下午被击破,正如两年前一样,两位强大的北方伯爵又一次遭受惨败,战场甚至离上次的富尔福德门只有数百米,当时整个约克都目睹二人的五千军队被“北方闪电”哈拉尔德国王打败,这一败绩使南方的哈罗德国王不得不北上援助,然而两位伯爵却在斯坦福桥战役后拒绝了哈罗德的要求,没有派出兵力参加对诺曼人的战争,如今哈罗德已经死在黑斯廷斯,两位伯爵不得不自食其果,承受诺曼人的猛烈攻势,罗伯特·德·科米纳的一记重击便几乎粉碎了他们幻想中的无边权势。

这场灾难的后果现在正躺在约克城的郊外:遍地是英格兰的儿子们的残躯,由于害怕这些遗体在夏日很快腐烂,诺曼人连衣物都顾不得剥取,就命人挖坑草草埋下,这些人的名字依然留在家人的记忆里:奥达、戈德里克、埃尔夫诺斯……,他们的灵魂却已经归于众天使的君王。逃散的人们则一路朝北方狂奔,似乎从此将忍受战败的耻辱和懦弱无骨的讥嘲。黄昏以后,埃德温和莫卡伯爵终于在约克北方的荒原山丘中找到藏身之所,剩余的人马不足五百,饥肠辘辘,这个凄惨的下场让抛弃军队和家人逃跑的两位伯爵不愿考虑未来:如果天主庇佑,敌人没有纵马追来,使自己沦为囚虏,也只能选择流亡,寄人篱下,从此无法返回家乡。约克的荒原上阴风扫过,衣裳湿透的英格兰人都阵阵哆嗦,他们的伯爵身边尚停着两匹外貌可笑的野马,身上有斑点和花纹,脊背长满长毛。看到这一幕的英格兰贵族和士兵心中满是悲观和羞耻,他们捐弃同袍,苟活至此,以后还会受到残忍的命运如何戏弄?

约克的诺曼人在英格兰人的营地里收检物资,并将阵亡的英格兰贵人的指环一一取下,摆在统帅面前,威廉·马利特也来到了营中,观看这些壮观的战果,满帐的指环见证了麦西亚的精华于此丧尽,似乎预示着征服者将行使自己的天然权利,对北方予取予夺。罗伯特志得意满,他一只手轻轻举起麦西亚伯爵那纹饰华丽的圆顶铁盔,向所有在场的诺曼骑士们说道:“国王之前册封我为新的诺森布里亚伯爵,如今该是我们收割战果的时候了!”于是诺曼人都开始欢呼起来。

第二天,九百名骑士在约克城里开始疯狂劫掠,甚至连圣卡斯伯特的地盘也不放过,被俘虏的英格兰人则由威廉·马利特派一些部下向南方押送,准备献给国王,或在南方的市场上卖掉。大胜之威下,约克人噤若寒蝉,在这里生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都默默忍受着征服者的索取和暴虐,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城市门外牧马。一名修士感叹道:“法兰克人如北风怒号,肆虐在约克最美丽的花园。”

不过威廉·马利特对罗伯特伯爵的纵横恣肆并不满意,他是国王任命的约克郡长,对这个北方重镇的管理和安全负有同样的责任。北方并没有彻底平定,罗伯特伯爵却仿佛已经彻底战胜一般安享着荣耀和果实,对依然危机四伏的局面浑然不察。麦西亚人覆灭后,北方的大部分贵族都在支持贝班堡的那个王子,约克主教、沃切斯特主教及达勒姆主教也都在对方旗下反对诺曼人,那个威赛克斯的王子自返回以来,据说日夜秣马厉兵、枕戈剚刃,还有居心叵测的苏格兰人在背后支持,罗伯特伯爵如今身处不测之地,却不知惕厉,一味抄掠,分明不是长久之象。

第二十章 千骑卷平冈

从约克向北,越过荒原地区,不远便是蒂斯河,这里是传说中的水中女巫佩格·波勒的居处,在盎格鲁人的诗歌中,她有着绿色的皮肤,披散着长发,牙齿锋利无比,靠近河岸的人会被她抓住脚踝拖入河里。在蒂斯河与哈德良长城之间的地方,便是达勒姆教区所在,贝尼西亚王国的旧疆,而今则是北方叛军的南境。

在这个夏日的宜人天气里,一个名叫瑟尔温的英格兰少年正在达勒姆北门附近垂钓,他的鱼竿忽然晃动了一下,正以为终于有鱼上钩,却耳闻北方传来阵阵马嘶,地面也微微响动起来。在他的视线所及,自东北面出现了一大片影子,仿佛溯流而上的逆潮。不久,瑟尔温看到大群骏骑已经出现在河岸,正向自己的方向涌来,后面似乎还有无数人影,这个庞大的队伍仿佛一座移动的城市,少年不禁看呆了。

从这座“城市”的铁墙前,奔出一名骑士,他手中擎着一杆旗标,迅速冲到达勒姆城墙下,达勒姆的士兵们早已发现了对方,在认清容貌和他手中的旗标后,立刻打开了大门。

“郡长大人,主教大人的使者入城了,王子的军队已经抵达城外!”

奥斯伯特郡长上个月便已经得到信使的通知,此时安排已定,便分拨所有人准备迎接整个北方的领主们入城。在城内英格兰人的欢呼声中,衣甲鲜明的诺森布里亚大军进入了城市,英格兰妇女们将鲜花和香草撒在马匹身边,队伍前的贵族们都是北方最强大的领主:格斯帕特里克伯爵、阿尔恩克提尔领主、沃尔西奥夫伯爵、埃瑟尔温主教、伍尔夫斯坦主教,以及瑟布兰德家族的卡利诸子们都在其中,只有奥尔德雷德主教由于身体过于虚弱,留在了贝班堡。这些北方领主们在数十年里深陷血亲仇杀,如今却同时出现在叛军的队伍中,埃德加王子则成为他们的首领,这个难得的景象似乎意味着英格兰人在哈罗德国王死后,终于有了一位新的领袖。

来自洛锡安的贵族们紧跟在王子的飞龙旗标后方,其中有些人上一次来到达勒姆还是跟着阿尔巴国王邓肯出兵围攻这座城市。城中的英格兰人显然不记得这件陈年旧事了,将这些英格兰人迎入自己的城市。士兵们沿着河岸行军穿过全城,来到达勒姆南面,开始就地扎营,领主们安排好各自的军队后才在埃瑟尔温主教的带领下来到埃德加王子的帐殿。

奥斯伯特郡长已经在帐殿中,他向王子说道:“据我们的一些水手报告,南方的亨伯河口在五天前被诺曼人封锁了,我们派往约克的使者至今尚无消息。”

王子点了点头,转身朝贝尼西亚伯爵说道:“看来敌人已经到达了,威廉国王到底在何处虽然不清楚,但从上个月林肯郡的消息推测,诺曼人暂时不会全军北上。”

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点了点头,又问郡长:“莫卡伯爵上一次信使到达是什么时候?”

“大人,我们已经半个月没有听到约克的消息了。”郡长答道。

刚进入帐殿的阿尔恩克提尔等领主还在向各自的侍从传令,王子见众人已经到齐,便停止了这边的讨论,开始迎接领主们。

落座以后,王子首先向大家介绍了达勒姆郡长报告的情况,又喝了一杯酒,斟酌一番才继续开口:“大人们,我方目前对敌人的动向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南方两位伯爵的现状,因此我决定带领骑马的侍从和塞恩先行南下侦察,主力留在达勒姆合营备战,整军和设防分别由贝尼西亚伯爵和达勒姆主教大人负责。”

领主们并无意见,他们的军队不少经过跋涉都需要休整,只有一直在贝班堡的贝尼西亚伯爵和埃德加王子的军队状态最好。不过达勒姆主教却说:“大人,目前敌情不明,南下太过危险,不如派出哨兵,继续联系麦西亚伯爵和诺森布里亚伯爵。”

王子耐心地解释道:“敌人从五月进入林肯,到现在只有一个多月,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北上,所以我们关心的是威廉国王的主力位置,哨兵很难获得可靠信息。而且万一敌人已经全部到达约克,我们也需要根据两位伯爵的情形作出接应或准备,我即刻带着骑兵出发,总能临机应变,如果在此等待回报,耗时太久,恐怕敌人即使现下还未抵约克,到时也必全军而至,我们反而危险了。”

埃瑟尔温主教虽然觉得风险太大,对王子的勇气却很赞赏,便没有继续反对下去。

翌日,埃德加王子令一半的骑士各选一名侍从跟随自己集结出发,全军近千人,整理军械,带战马和驮马开始整队南下。这些合营训练了半年的骑士们以娴熟姿态分列出营,自大道行军南向,如箭离弦,如虎出柙,往约克方向扑去。

经历了数日逃奔,士众不断亡散的莫卡伯爵和埃德温伯爵来到卡特里斯,这里有一处埃德温伯爵的庄园,坐落在罗马旧堡的遗址上,由于长期疏于管理,石壁和壕沟显得破败不堪,庄园的居民们看到这些狼狈不堪的士兵,显得非常警惕,但在埃德温伯爵表明身份后,还是将他们迎入。吃喝一番,体力恢复后,他们暂时不打算继续逃亡,而开始商量接下来的选择,埃德温似乎想要向诺曼人投降,但莫卡伯爵却说:“当初我们主动降服,依然被剥夺了领地,现在战败投靠,恐怕只会被国王囚禁起来,还是北上找埃德加王子和贝尼西亚伯爵吧,到时候最不济也可以流亡苏格兰。”

埃德温伯爵想起自己的家人和领地,不禁又悲叹起来,转而向弟弟问道:“我们如果逃亡,伊迪丝怎么办?她还在切斯特呢。”

莫卡伯爵回答道:“她是哈罗德的王后,留在英格兰恐怕会被威廉搜查到,事不宜迟,我们写封信,安排人将她送到都柏林好了,听说戈德温在迪亚梅德的宫廷里,应该会让她避难的。”

二人正商议间,耳边传来人马嘈杂声,不禁相顾失色,都道是追兵到了,只惊得魂飞魄散。

第二十一章 剑及屦及

隔着庄园的石壁,麦西亚军士们看到道路上人马扬起的烟尘,仿佛是约克城下那战败场面的重演,面对着上千骑兵,如此燕巢幕上的危局,没有人心怀侥幸。埃德温伯爵看清了对方实力后便下令所有人放下武器,莫卡伯爵也没有反对,情势如此,只剩下衔璧面缚,出门请降一条路可走了。

对面驰来数骑,为首一名骑士突至壕外一箭之地,除下尖顶护鼻盔,并大声叫到:“我是北安普顿伯爵,上面是谁的士兵,为什么在大道旁设防?”

莫卡伯爵正忐忑间,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马高声叫道:“我们是麦西亚伯爵埃德温和诺森布里亚伯爵莫卡,里面都是麦西亚人,大人请稍等!”

庄园正门大开,两位伯爵从内奔出,来到沃尔西奥夫伯爵马前。一番叙话后,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才消失了,北安普顿伯爵送上两匹军马,将两位领主带到了埃德加身边。见到王子后,麦西亚伯爵和诺森布里亚伯爵简直像是再世为人一样激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这才断断续续讲述了这半个多月的遭遇。

当得知两位领主在约克遭到的只是大约一千诺曼骑士攻击时,埃德加开始思索,他手中的马鞭也紧握不动,过了片刻,王子向两位伯爵问道:“我们将要出兵约克,不知两位大人现在是否有余力随我南下?”埃德温伯爵看了看弟弟,半晌方答道:“我们想要去切斯特接出妹妹伊迪丝王后……”尚未说完,莫卡伯爵便抢声打断道:“现在见到大人,我们打算一人西去切斯特,我愿意带所有剩余的麦西亚塞恩跟随大人去约克。”

王子点了点头,见埃德温没有再开口,又让人牵来马匹和几辆大车,交给麦西亚伯爵,随后莫卡伯爵开始整理跟随的三百名士兵,在侍卫和塞恩的安排下,一切井井有条后,这才和哥哥各自离开了庄园。

埃德加既然已经了解到约克的诺曼人实力,又接应了两位伯爵的人马,便决意抢在威廉国王北上前去约克城一趟,如果可以找到战机,便尝试夺取这座要塞。他将新加入的麦西亚人编入了保护物资的侍从队伍里,四百五十多名骑士则按照训练时的队列行进,各个方向都安排纵队保护,北安普顿伯爵率领一个中队作为矛头在前,继续南进。

大道在约克荒原的西面,英格兰人顾不得欣赏山川景色,便穿境而过,日出时行师,黄昏割草取水喂养马匹,夜晚则在漫天星斗下宿营安帐。这片地区并无太多村落,旷野不见人烟牛马,只在沿途陆续可见麦西亚人逃亡时丢弃的甲械。埃德加没有催促部下,只是安养马力,积蓄精神,如此安然通过这片谷地平原,约克已遥遥在望。

约克的情况仍然一片混乱,在半月前向国王处运去大量战利品和俘虏后,罗伯特伯爵变本加厉派出骑士在约克四邻劫掠,英格兰人和丹麦人饱受残破丧乱之苦,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群“乌鸦”、“蠕虫”和“杂碎”,很快,连威廉郡长都开始忍无可忍,决定当面劝止伯爵。来到临时新建的城堡内伯爵本人的居处,室内装饰着一头巨大的鹿首,伯爵身披一件有菱形花纹的袍服凭案而立,似乎在专门等待威廉郡长,约克郡长对这个高贵悍勇的骑士说道:“这已经是第十六天了,大人也该满意了,这些天我几乎每日都收到请愿信,约克如今到处是作乱的盗贼,附近的村民也在往西部山区逃亡。要是再没法稳定城内的局面,我们在国王面前会没法交代的。”

伯爵嗤笑一声:“大人想得太多了,国王要担心的麻烦多得很,何况我们也只是收取合法的回报。不过大人放心,我和我的骑士们很快就会北上,约克这里根本没多少油水,英格兰人春天时已经收过一轮租税,被我们缴获后大半送给了国王,现在剩下的战利品根本不够士兵们分的。我已经决意去达勒姆走一趟,听说那里教堂的金银不错,国王也有意重重惩戒一下那位达勒姆主教。大人您留在这里,就不必一起去了。”

威廉·马利特显然也不愿再目睹伯爵纵兵劫掠的场面,对这群骄兵悍将的离开倒是感到有些松了口气。转念却开口道:“我们最近一直没有贝尼西亚的消息,对叛军如今势力也不了解,大人是不是等国王的援军到达再走?”

罗伯特伯爵不耐烦地一挥袍袖:“北方两名英格兰伯爵的叛军主力都被我们打败了,只剩下格斯帕特里克龟缩不出,拥立了一个傀儡王子,这种自不量力的鼠辈能有什么危险,我们此次北上要是顺利,说不定还能将这些反叛连同在约克逃走的两个伯爵直接抓获,一起送到诺丁汉呢。”

威廉郡长似乎还有话要说,此时一名侍从推门走进来,将一封信件交到伯爵手中。这个突发的事情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于是郡长行了一个礼离开了城堡。罗伯特伯爵看着手中来自国王的信件,里面说和丹麦国王的谈判失败了,国王需要将原本送到约克的援军派到东盎格利亚防御,最近的援军可能要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到达,伯爵看完后将这封信重重地拍在桌面。既然国王暂时管不了北方,就只能靠自己的人马平定德伊勒周围了,想到这里,一阵心烦的伯爵对一个侍从大吼道:“别楞在这里了,去传令还在外面的所有人,今天内全部返回约克,准备出征!”

第二十二章 鹤鸣九皋

埃德加被侍卫乌尔夫叫醒,这个来自贝尼西亚伯爵麾下的丹麦人现在是一名骑兵军官,王子看着熹微的晨光从帐外透进来,打着哈欠:“什么时候了?”

“刚刚日出,大人。”乌尔夫说,“再过一个钟点军队就会整理营帐,各位大人已经在等候您了。”

“有什么早餐吗?”埃德加下意识问道。

“大人,现在只有面包、洋葱和野莓。”丹麦人答道。

“好吧,给我一份。见鬼,或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顿早餐了。”埃德加忍不住自嘲道。

丹麦人离开了,埃德加开始起身,一名侍从为他穿上亚麻布戎服,系好佩着皮革小刀鞘的腰带,并将王子的长剑取来。埃德加抚摸着镶银裹海豹皮的剑鞘,熟练地佩带上,又从侍从手上接过自己的马鞭,走出帐外。

士兵们已经在整理着柴火、木桶等杂物,早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淡烟,丹麦人举着一个木盘走来,王子直接将自己的早餐抓起:“乌尔夫,现在把伯爵们请来吧。”

边吃着早餐,埃德加听营务官做了例行的晨报,确认了从各营已备人数到战马的刍秣饮水等细务后,刚好各位贵族已经到了帐殿,王子放下早餐,问候众人后下达了命令:“今天向约克进发,全军做好下午渡过约尔河的准备,侦察和占领桥梁都由北安普顿伯爵的骑兵中队负责,我会带领主力,诺森布里亚伯爵和达勒姆郡长负责守护所有辎重车辆。如果前军遇到敌人拦截,应立即返回报告,诺曼人就在我们前面,请各位大人做好今日战斗的准备。”

营中轰然响应,根据半年来的演练,开始各司其职,新加入的麦西亚人和达勒姆民兵也有条不紊地开始拔营。

预料到很快会和敌军接触,行军的骑士和士兵都披戴整齐,随时预备裹粮坐甲,与敌相遇。埃德加王子身上穿一件红色衬甲,外罩长锁子甲,锁子铁帽上是一顶诺曼式护鼻盔,前面雕刻着飞龙的纹饰,另戴一副锁子手套,靴子后方用革带紧扎着镶金马刺,他纵身上马,下令全军出发,刹那间四周的鸟雀都飞出树丛,仿佛天地忽然苏醒了。

早晨的清凉很快被太阳驱散,在沉默中行军的英格兰人忽然开始齐声唱起战歌:

“磨砺钢铁,白龙的子孙!

点燃火炬,亨吉斯特的儿女!

钢铁闪耀,非为宴厅雕饰,

坚硬宽阔,寒芒锋锐。

火炬明亮,非为新娘春闺,

光烟缭绕,青紫如灼硫磺。

磨砺钢铁,乌鸦嘶声尖叫!

点燃火炬,魔王泽内博克怒号!

黑云压向塞恩堡垒,云端苍鹰长唳横击。

不要出声,黑云上的灰色骑士,

你的盛宴已经备好!”

半日的路程很快越过,靠近中午时,埃德加王子似乎觉得自己听见河水的声音,正在疑惑间,只见迎面驰来几名骑士,他们很快冲到王子前方,为首的那个高大骑士大声回报:“大人,诺曼人就在前面,敌人已经发现我军,北安普顿伯爵正率军返回!”

埃德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威严的声音答道:“知道了,换一匹马,替我传令全军开始列阵。”王子很快下达了详细的命令,这时候前队的骑士们也赶到了,便根据后续的指令加入了正在整队的英格兰人阵列。

王子的中队右侧是一名来自伦敦的塞恩,他紧握着猎猎飘动的飞龙旗标,激动地看着一身铁衣的英格兰骑士们在自己身旁排列整齐,如蓄势待发的猎犬一般。这个年轻的骑手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快速跳动,根据英格兰人的传统,国王的军队中,肯特人有着率先出刃接敌的特权,而守护王室旗帜,扈卫国王本人,则是伦敦人的传统权利,他是埃德加麾下的英格兰军队里唯一出身伦敦的塞恩,因此获得了这个执王室旗标的光荣位置,此时正值日中,他手中的飞龙旗标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在四周的金铁中间熠熠生辉。

罗伯特伯爵到达这片战场时,见到的是已经列阵完毕的英格兰全军,阳光朝诺曼人的方向照射,面前的敌军铁马一眼望去,明光耀目,然而伯爵却显得异常兴奋,仿佛闻到血腥的猛兽一样。诺曼人清一色是骑兵,他们并没有受到敌人军容的震动,只是漠然地缓缓进入战场,唯有他们座下的马匹不时打着响鼻,或许对日光感到有些不适应。埃夫勒的于格在诺曼人的第一列中,作为一名家族中的次子,这个诺曼骑士渴望在英格兰获得自己的领地,对面的英格兰人并不算很多,却有半数骑在马背上,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屑。在黑斯廷斯时,哈罗德国王的侍卫们挥舞丹麦斧向诺曼骑士猛烈攻击,曾经让他对英格兰勇士步战的技巧感到警惧,但是随着哈罗德的三千名精锐王家侍卫烟消云散,英格兰人还有谁能够挡住诺曼人的铁骑?连曾经和挪威人大战的麦西亚伯爵与诺森布里亚伯爵在自己的马蹄下都显得不堪一击,诺曼人的威力,眼前这些试图邯郸学步的可悲菜鸟们难道能够阻挡得了么?

如同烈火一样的诺曼骑士们很快从一条长龙变成了波浪的形状:罗伯特伯爵并没有因为优势而轻视敌人,按照诺曼人的战争方式,他将整整九百名骑士组成了前后三个战列(bataille),每个战列由十二个支队(conroi)组成,这些二三十人的支队各自排成两行,如铁索相连一般紧密地结合,他们的剑矛似乎发出慑人的毒焰,在如林战阵中丛丛燃烧。

莫卡伯爵脸色有些发白,他身旁的麦西亚人也紧张地握住盾牌和武器,或许为了给己方鼓气,英格兰人忽然开始发出“乌特”的吟咏声,他们一边咏唱,一边用武器敲击自己的盾牌,这是曾经响彻黑斯廷斯战场的战吼声,起初是低吟浅唱,逐渐如同波纹扩散一般越来越响,直到成为一片片冲破四野,声闻云霄的怒号。这个仿佛古代异教大军再临的奇特场面让不少诺曼人想起了昔年的血战,英格兰人的稀薄战线恍惚变成了当初那一堵坚如磐石的铁墙,一种战斗的狂热终于降临到这些原本显得懒洋洋的骑士身上。

第二十三章 龙战于野

战场附近分布着树林和荒丘,两支军队在德伊勒罗马大道相对列阵,随着鼓角声起,英格兰人中央的骑兵阵列开始动作,骑士们纷纷下马举盾,将剑矛和盾牌持于手中,他们的侍从自后排将马匹接手照看,更后方则是守卫辎重的麦西亚人。

罗伯特伯爵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很吃惊,他所熟悉的英格兰人从没有成建制的骑兵,眼前这些显然也是更精锐些的骑马步兵而已,何况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在伯爵的命令下,第一排战列的六个支队开始准备冲锋。英格兰下马骑士们很快整理队列,他们的长矛斜举,盾牌相连,后排的一些侍从准备用弓箭和投石索支援前排的铁衣武士们。诺曼人缓缓前进,一百多骑扬起的尘土令英格兰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几轮弓矢和投石对这些骑士们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然而英格兰骑士们依然纹丝不动。敌人从尘烟中冲出,英格兰人以雪亮长矛对准了敌人的马匹面部,根据王子的指示,所有武器都打磨得寒光逼人,敌骑几乎冲到面前,却在英格兰人的完整阵线前被挡住了,马匹不断转向,却受利刃所制,一些靠近的诺曼骑士受到了猛烈刺击,持剑的英格兰骑士成双向前,一人挥砍马匹,另一个攻击骑士,这些战士的配合非常熟练,且发出攻击时,并非自上而下劈砍,而是从下往上,以打磨锋利的剑刃切断那些可怜战马的颈部静脉,并看着它们仆地摔倒,将背上的诺曼骑士抛落马鞍。受到攻击的诺曼骑士则往往看着自己的持剑手腕受到猛砍,所幸有盔甲护手保护,大部分骑士并未受到致命伤,却纷纷失去攻击能力,并在马匹受伤后失去平衡,很快被英格兰人俘虏,卸下武器后由后排侍从看守起来。

尘土消散,杀声也停歇了,罗伯特伯爵看清了己方骑士的下场,对面阵前只有一些孤零零的马匹四散奔走,还有己方被击退的骑士正在往回奔逃。伯爵暗中思索:“难道这是诺森布里亚的伯爵侍卫,似乎比哈罗德的精锐还要强些。”他面色不变,继续下达命令,很快便将那些撤回的骑士重新整理起来。伯爵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进攻组织,耳侧却传来对面的牛角声,举目望去,敌人中央的步兵阵线忽然打开了,这些英格兰精锐从身后的侍从处接过马匹,很快便上马列阵,在连续的传令声中,一条新的骑兵战线重新形成了。

埃德加王子将左右两翼的骑兵中队一起调动上前,整整三个中队的骑兵在第一线正面完全展开,侍从们继续在后方列阵,作为骑士们攻击和防御的平台,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和支援后退重整的骑士,同时配合麦西亚人看守辎重。对面一系列行动让诺曼人感到大惑不解,这些英格兰人难道打算和自己骑马对冲不成?

他们的怀疑很快得到了确认,英格兰人三个中队全部两排列阵,左翼是沃尔西奥夫伯爵指挥,中央的一个中队是埃德加王子亲自率领,右翼则是贝尼西亚伯爵的丹麦侍卫乌尔夫统帅,王室的飞龙旗标高举在阵线前,一副即将冲阵的模样。这个发现让罗伯特伯爵瞬间松了口气,敌人显然昏了头,放弃了坚固阵线,想要和自己进行一场马背交锋了,对这样的战斗诺曼人充满信心,在瓦尔斯沙丘、瓦拉维尔和黑斯廷斯,这些诺曼骑士如鬼神之师,无数次摧破敌阵,当者辟易,他们对自己的训练组织和战斗技巧无比自信,更不惧和任何勇士较量马上手段。

重新整队的第一战列再次开始冲锋,诺曼人习惯以走步(walking)前进,避免使用小跑(trotting),因为后者对于使用高桥马鞍和长镫的披甲骑士来说很不舒服,使用长镫也意味着战马在小跑中更容易疲劳。到了最后的冲击阶段,诺曼骑士则会提速至慢跑(cantering)状态。英格兰骑士则与之不同,埃德加王子根据后世的经验对马具进行改造后,英格兰骑士们选择逐渐加速到小跑和慢跑,当进入冲刺阶段时,第一排骑士进入大步奔驰,后排则以慢跑速度推进,以准备支援前排冲击的骑兵,并在混战中加入攻势。

下午的烈日对双方骑士都是一种考验,尤其在这样尘土飞扬的沙场上,骑士们的视线受到盔甲的影响,又被汗水模糊,只能向前不断推进。诺曼人的战列并不如英格兰人的战线宽大,马速也更慢,面对着迎面大步冲来的敌骑阵线时,开始显得有些混乱,不少骑士马匹都受到了对方的完整阵列和奔跑势头的压力,开始试图脱离自己的支队,一些不够坚决的骑士则落在了阵列的后方,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又有不少诺曼人开始向后退却,就这样,英格兰人的第一次冲锋成功驱散了敌人的整个战列,那些孤零零突前的骑士则受到了野猪獠牙一般前出的长矛攻击,一些被击落马背,有的甚至被钉在地上。英格兰骑士的一些长矛在冲击中折断,便拔出剑来,继续维持着整齐的队形向第二线罗伯特伯爵所在的战列冲去。

埃德加的位置最为靠前,他是整个中央中队的指挥官,不断控制马匹前进,王子躬擐甲胄,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对面的骑士阵线。罗伯特伯爵见到己方前列不断朝两翼溃逃的骑士,不禁勃然大怒,随即下令第二战列所有支队跟随自己反击叛军骑兵。他们的马速依然不快,但却维持紧密队形向未及整理,略微松散的英格兰骑兵阵列发起了反攻。英格兰塞恩们不断传令维持着己方的阵线,朝诺曼人高头大马的方向继续大步前进,骑士们持矛举剑,俱指前方敌骑。诺曼骑士们有的高举长矛准备反手下刺,有些则持矛于腋下,以便挥舞冲阵,还有些骑士将长矛卧于右臂上方,夹持着缓步冲锋。英格兰的持枪骑士们则一致采取了骑枪躺卧于手臂的姿势准备冲击,不过他们的技巧似乎不如诺曼人娴熟,在双方接触的时刻,许多人并没有刺中敌人,马身便从对方自动散开的队列空隙中穿过,倒是那些持剑冲锋的骑士们以训练时苦练的技巧极为精准地刺向敌骑,如同疾风扫叶般将敌人纷纷击落。有些诺曼人受到了多次攻击,马匹或骑士的口鼻大量被创,阵型被撕裂的诺曼骑士们不少人像保龄球一样被穿过的英格兰人击落。罗伯特伯爵则不断高喊着令向后散开队列的己方剩余骑兵和对方近战周旋,诺曼人试图利用马匹的高度和体力优势将英格兰人卷入混战,英格兰人按照埃德加王子的训练要求,毫不理会那些试图围着自己马匹绕到侧翼的单个敌骑,只是高速挥舞着长剑,并不断前进着,塞恩们苦苦在这些已经非常分散的己方骑兵中间重新建立联系,就这样,英格兰人勉强维持着两条松散的阵线向前快速推进,无机可趁的诺曼骑士们很快彻底溃散了,他们脚上的马刺猛踢战马,纷纷像野牛一样亡命飞奔,许多人慌不择路,朝自己的后方战列撞去。

埃德加王子的头盔在冲锋中受到一名敌骑的猛击,左边的锁子护耳有些松落,但他依然坚持着在阵列最前方持剑奔冲,竭力大喊着:“就这样教训他们!”诺曼人看到这个恶鬼一样的骑士,如同天夺其魄,不断逃奔,在大群英格兰人的驱赶下,罗伯特伯爵和战列中幸存的战士们成了旷野的惊鹿,受到成批猎杀,在后方看着这一幕的第三列诺曼骑士们瞬间崩溃了,逃亡像传染病一样不断在队列中扩散,英格兰后方的步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埃德加王子带着四百余名骑士不断驱赶着近五百名诺曼人,后者的马匹很快便疲惫不堪,英格兰人虽然经历了几轮冲杀,马力反倒依旧保持较好,他们的蹄铁和新式马具都显示出不错的效果。诺曼人被赶到约尔河岸,大部分人已经完全力竭,被英格兰骑士逐至水滨,除了少数逃脱过桥的,几乎全军尽墨。

此时天色近晚,王子的骑兵们往约尔HN边甚至可以依稀望见约克城堡了。大量被俘的诺曼骑士和马匹被英格兰人捆系着带回辎重营地,北安普顿伯爵则到处在寻找罗伯特伯爵,由于战场范围太大,搜索异常困难,一些诺曼俘虏声称见到伯爵在军队崩溃后便单骑脱走,然后便不知去向。

第二十四章 战士的黄昏

乌鸦在荒原上发出如笑如泣的叫声,一棵紫杉下有一匹黑色的骏马正在垂下脖颈,口鼻不断触碰着一具披着甲裳的身体,这副属于罗伯特伯爵的残躯现今被血迹染黑,双目如牛眼一样瞪大,却失去了任何光芒。英格兰人找到伯爵时,他的战马依然不肯离去,徘徊在树下,并不知自己的蹄印已将英格兰人引到了主人的遗体边。

最后,负责搜索战场的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的长子尤特雷德将罗伯特伯爵的遗体带回了营地,此时燃起篝火的英格兰人仍在清理战后的缴获。王子本人在视察伤员,甚至没顾上清洗身上的血迹,在一片呻吟声中,他听完了侍卫的报告。

北安普顿伯爵还在安置着四百多名诺曼俘虏,其中很多人受到重伤,估计很难撑过去,剩余的犹自眼神空洞,或呆望着外面的营火。伯爵听到消息后,也立刻赶往帐外,恰逢王子当面走来:

“确认了是罗伯特伯爵,他的手臂和胸口多处受伤,衣甲都是血迹,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

伯爵点了点头,又问道:“现在怎么处理尸体呢?”

“到了约克送还敌人吧,连同他的衣甲和马匹一起送回。”王子不假思索地回复着。

接着,王子又向身边一个侍卫说道:“今天的伤亡名单和缴获的装备马匹清点完毕后一并回报,再告诉奥斯伯特郡长,让他明天将俘虏送回达勒姆,并通知贝尼西亚伯爵的主力向约克出发。”

一边下令,一边接受一名侍从为自己擦洗脸上的血痕,王子又问了一句:“我的战马‘托非’如何了?”那名侍从回答:“受到了一些轻伤,蹄铁匠处理了一下,说几天后就可以恢复了。”

暮色降临后,营地也逐渐陷入了一片安静,埃德加王子离开了两位伯爵,这才返回帐中,将所有衣甲都解下,换上干净的衣服。

侥幸从战场逃脱的罗伯特·菲兹理查丢弃了衣甲和武器,一身单衣返回约克城下,他直接冲向城堡,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威廉·马利特郡长。诺曼人战败的消息令郡长大为惊骇,在罗伯特·菲兹理查的描述中,敌人只是四百多骑兵,便冲垮了己方近千名骑士,逃生者寥寥无几,连罗伯特伯爵本人也下落不明。短暂的震惊后,郡长立刻下令派出侦骑,探查英格兰人动静并搜寻伯爵和己方溃逃士兵。

当夜,约克城被封锁了,诺曼人又将城堡紧闭起来,并准备木材石料等物资加固防御,同时威廉郡长开始用颤抖的手给国王写信,却半天不知如何下笔。扔下纸卷,威廉·马利特决定继续等待前方传回的消息,然后再思考如何向国王报告。

现在约克的守军大约有八百人,国王还在诺丁汉,但是因为哈罗德诸子在南部的袭击和丹麦人可能的入侵,正在休养的诺曼主力并没有即刻北上的意思,罗伯特伯爵的近千精锐已经是国王之前给北方的最大支援力量,现在遭受了这个惨重损失,国王是否会冒险亲自北上就显得非常不确定了。不过以威廉·马利特对国王的了解,国王绝不会接受约克这个北门锁钥的丢失,因此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这个要塞就成了他苦思的主要问题。

第二天,约克城再度醒来时,敌人已渐渐逼近。

在一片欢呼声中,英格兰人簇拥着高贵的王子在城下炫耀着己方的武力,缴获的诺曼旗帜也一一展示在敌人面前,英格兰骑士的马蹄声令城堡上的威廉郡长心胆俱寒。

唯有莫卡伯爵驰向约克南面的富尔福德,重睹前度覆军的战场,只剩下掩埋着麦西亚全部精华尸骸的一片荒丘,忽然开始掩面痛哭起来。诺森布里亚伯爵翻下马背,俯身地上,又将自己的头盔和武器摘下,开始用十指挖土,试图掩埋下去,伯爵在萧瑟中独自唱起古代的挽歌:

“大地,请收回王侯们的珍物,

如今这些英雄已无法享有。

它们一度由我善良的人民采自你身上,

众人亦已阵前殒没。

他们受到可怕的创伤

——这些我的人民,

如今皆已离世,再不见人间宴乐。

而我已无人可握此剑,

无人可高举金底酒杯,这珍贵的饮器

——他们皆已逝去。

镶嵌黄金的坚固头盔,

也会剥去繁饰,

它们的主人长眠地下,

谁复时时擦拭。

正如这历经战阵的锁甲,

曾在盾牌撞击时忍受刀枪撕咬,

如今唯有与主人同朽,

这铁环的甲衣再无法伴随王公,

与英雄远征四方。

我已感受不到竖琴的娱耳、欢歌的乐趣,

大厅中不见那四面高飞的驯鹰;

庭院里亦难觅奋迅扬蹄的骏马,

残酷杀戮葬送了如许之众!”

跟随伯爵而来的尤特雷德看到这一幕,心头不忍,上前将伯爵扶起,替他拂去沾在衣袍的尘土。最后伯爵终于恢复过来,回到了英格兰军中。

此时,约克城内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已经暴发了叛乱,他们将诺曼士兵纷纷杀死,打开了城门,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埃德加王子的军队直接进入了约克城内,唯有约克城堡中的六百名诺曼士兵在威廉郡长的率领下,被英格兰人包围起来。

在一个英格兰使者于城堡外高声叫喊后,诺曼人缓缓打开了城门,接着数名骑士全副武装地列队而出,将城下停放的罗伯特伯爵的遗体运进了城堡。亲眼见到几日前依然顾盼雄飞的伯爵残躯,威廉郡长纵然并不喜欢对方,也禁不住心下恻然。

骑士们原本跃跃欲试,想要出城主动迎战敌人,见到眼前的场面,也都神色黯然,如受霜击。倒是威廉·马利特很快恢复过来,首先下令将伯爵遗体妥善保存,又分拨安排士兵检查水源,运送箭矢,备战防御。在约克郡长井井有条的指挥下,城堡很快紧张有序地进入了战斗状态,从高丘上的主塔到外围壁垒无不开始警戒。随着时间的推移,约克再次被围的消息传向了四面八方。

第二十五章 夏日大军

夏至前的夜晚,所有英格兰的乡村都在庆祝施洗者约翰的降生日,虽然时势艰难,人们还是尽可能摆出面包、乳酪和啤酒,燃起篝火,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待到仲夏过后,还要忙碌收割谷物储存稻草。在南部,诺曼人圈出了许多王室森林,当地的英格兰人纷纷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这些流浪异乡的难民,这一天也会在各地的乡村酒桌上享用一顿酒食,教堂也向他们分发了鸡蛋和汤羹。

对于北方的英格兰人,这一年的夏至又有了别样的意义,约尔河之战的消息不胫而走,埃德加王子的胜利令许多故园残破,饱受诺曼人强取豪夺的人们看到了新的希望,餐桌的祈祷里,王子的名字无数次被暗中提起。在达勒姆的大厅,奥斯伯特郡长的士兵将身份最高的战俘全部展示在所有北方领主眼前,这些发辫整齐的伯爵主教们对着曾经趾高气扬的征服者,都有种如堕梦中的不真实感。贝尼西亚伯爵向郡长说道:“整个北方的军队都准备好了,请回报王子,我们会分两路出发,一路沿大道朝约克进军,另一支舰队会开往亨伯河口,将那里的敌人清除。”后一个消息是郡长没有想到的,伯爵知道他心中所思,于是补充道:“这支舰队是马尔科姆国王和我们前番秘密约定中提供的,他们从爱丁堡出发,很快就会抵达。”

达勒姆主教埃瑟尔温从靠近墙帷的座位上站起来,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铜杯:“感谢天主,赐给我们这个伟大的胜利!”

接着,贝尼西亚伯爵起身说道:“那个诺曼底的私生子想要我们的国土,我们会给他七尺墓地的!”

在场的贵人一齐举杯:“为了威廉国王的土地!”

一旁的北方人们在竖琴声中享用着新烤的鸡肉、油腻的调味汁和蜂蜜,桌上摆放着白色的面包和琥珀色的麦芽酒。侍从们则用银盘为尊贵的领主们盛上肉串,他们半蹲在桌边,右手将肉串一端高高举起,另一端贴着盘子,以便领主们直接享用。

节庆中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忧愁,直到一夕过去。

在东盎格利亚海岸,阳光照耀着树顶时,一个英格兰村民刚刚从宿醉中清醒,他的丹麦妻子随口抱怨着:“你简直是疯了,打算像过去的哈德克努特国王一样不要命,活活醉死吗?”

丈夫毫不在乎地回答道:“疯子在家中醉酒,清醒的在外面送命。”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喧闹,辨出其中一些语言后,英格兰人瞬间面色苍白,他语无伦次地叫起来:“船……丹麦船……战狼来了!”

半晌过后,村民们全都知道了这一噩耗,外面的丹麦人数量并不多,但村子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丹麦人中一个最为巧舌的战士收起弓矢刀斧来到村内,朝吓得发抖的英格兰人说道:“不要害怕,海客们(Seamen)不想伤害任何人,而是来做生意的,让你们中的贵人长老交出指环,献上属于海客的金银窖藏。你们的土地和家人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海客们是来保护你们的——丹麦人的国王会为你们赶走法兰克人,只要你们和丹麦人交易。”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东部海岸各处,丹麦国王的二百四十多艘船入侵了英格兰,在国王的兄弟奥斯比约恩、国王的儿子哈拉尔德和克努特,以及其他五位高贵的丹麦雅尔的带领下,分头自肯特向北四处登陆洗劫、勒索贡金,他们往长船上装进毛皮、亚麻、锡、金银钱币与首饰珍宝,这些大多是按照每海德土地的原定丹麦金份额征收而来。诺里奇城堡的塔楼里,威廉国王的兄弟——巴约主教奥多原本在为侄子理查挑选马匹,准备送往伦敦。这个身材高大的战士主教有着一个精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但总是有着坚毅的神情,国王的儿子中卢福斯和奥多主教最相似,永远给人一种必可以成就一番大事的印象。可是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却立刻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永远不变的沉静表情也受到了破坏。

奥多主教不久又得到了伊普斯维奇被奥斯比约恩攻破的消息,这仿佛是一个警告,使他立刻下了决心。于是在巴约主教的命令下,所有东盎格利亚海岸的诺曼人都开始收缩防御,将海岸的大片地区丢给了丹麦人蹂躏,同时主教立刻派出信使向国王通报。新的敌人在这个节骨眼登陆,对诺曼人来说几乎算得上致命一击,稍有不慎整个东部撒克逊海岸都会糜烂,甚至米德兰和南部港口都可能受到威胁。在向国王派出信使后,奥多主教又开始给林肯郡的萨里伯爵威廉·德·沃伦写信,这个国王最为亲信的贵族现今正在负责封锁围攻伊利岛上的叛军,出于对赫里沃德的私人恩怨,萨里伯爵立誓亲手抓住这个杀死自己表兄的野蛮人,他的骑士们在叛军的北方四处设卡,并利用这些前哨基地四下抄掠村镇,试图断绝叛军的供给。不过如今丹麦人到来,萨里伯爵随时可能受到来自海上的攻击,封锁势必难以为继,甚至可能被迫撤离。奥多主教和萨里伯爵是如今在英格兰获得领地最多的两位诺曼领主,为了保住征服的领地,两人必须密切合作,阻止东线局势恶化。

诺里奇的城堡从一年半以前开始修建,到现在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为了修建这座城堡,大约有几十座当地房屋被拆除,以给城堡提供足够的空间。而城堡塔楼的下方,原先是一个撒克逊人的墓园,诺曼人将这些建筑推平,在上面用黑土和陶土一层层堆出高大的圆丘,然后在丘顶修建了土木结构的高塔,如飞鸟俯视着下方的壕沟,环绕壕沟的壁垒则是这只巨大飞鸟的翅膀,将整座城堡裹住,塔楼和圆丘底部有一条斜坡连通,作为东盎格利亚的唯一一座城堡,诺里奇被诺曼人修建得极为坚固,并在里面储备了充足的物资。丹麦人在肆虐了一个多月后,似乎并不愿意为了诺里奇付出太多鲜血和时间,随即便乘船往北驶去。

第二十六章 烈火战汗

林肯郡发现丹麦人的龙首长舰身影时,萨里伯爵早已收到过奥多主教的示警,纵然有所准备,当两百多船的北欧武士自峡湾登陆后,诺曼人依然为对方的规模震惊。这是一次几乎不亚于两年前“北方闪电”哈拉尔德入侵规模的行动,丹麦人绝不会只满足于劫掠一番英格兰的农人和渔夫,事实上,国王的使者返回英格兰时,曾提到丹麦的斯汶国王对诺曼人夺取英格兰土地的极度不满,对方声称要保护这片土地上所有英格兰人和丹麦人的权利。威廉国王不止一次派出贵族和主教多方出使,试图令丹麦人保持和平,甚至许诺了不亚于“无备王”时代的贡金数量,斯汶国王却毫不动心。这个昔日的维京勇士虽然已经身残体衰,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深悉如今接受绥靖的代价将是永远和西方土地无缘,一旦民殷国富的英格兰被威廉吞并,或许未来整个北方世界都会被这些来自诺曼底的“堂兄弟”威胁。丹麦国王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远征,却一口气派出了麾下大部分最显赫的贵族武士,几乎空国而出。

这样的威势绝非威廉·德·沃伦的兵力所能抵挡,丹麦人甫至,萨里伯爵便率兵北还,于林肯设阵布防,全面放弃了对伊利岛叛军的围困。

此时正是夏季最炎热时,沼泽中蚊虫越来越多,脱离这片受诅咒的地狱池塘令所有诺曼人如蒙大赦,他们撤离后,封锁线上的各处营垒便被叛军立刻占据了。

马尔-斯汶郡长和休厄德离开岛上的堡垒,来到这片沼地边境,诺曼人走的非常匆忙,没有来得及破坏桥梁和工事,穿着一身肥大衣甲的林肯郡长对休厄德说道:“之前彼得伯勒修道院长在丹麦的亲戚传信,我们没有立即回应,现在丹麦舰队已经进入林肯,是不是应该联系丹麦人一起北上了?”

休厄德求之不得,自从林肯被占据,他的诺森布里亚人便和自己的领主贝尼西亚伯爵失去了联系,不过在伊利岛时,赫里沃德一直不同意贸然出击,正面和诺曼人对抗。如今随着东部局势一日千里,怎么可以继续枯坐在沼泽里做野人?林肯郡长同样心动,毕竟林肯是他的故地,昔时诺曼人大举东进,不得已才抛弃逃亡,一朝能有收复的机会,自然不会放弃。

一名英格兰士兵从北面返回,带来了丹麦人的消息:“大人,我们在伊斯勒福德见到了哈拉尔德王子的军队,丹麦人正在向林肯前进。”话音未落,林肯郡长就急着问道:“那见到哈拉尔德王子了吗?”

“大人,他们听说我是北方英雄赫里沃德的部下,就带我去见王子,并说从都柏林到里伯,无人不传颂赫里沃德大人的名声。”

“王子对我们是什么意思,提到要我们北上吗?”休厄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子说,他本人非常希望在林肯和赫里沃德大人会面……”

休厄德回头看向郡长,马尔-斯汶微微摇着头:“看来,还是要回去继续劝那个家伙。”

半个月后,萨里伯爵依然在林肯坚守时,赫里沃德的主力终于北上了,他们所到之处,这些地区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纷纷加入,其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个来自乌鸦地的丹麦人,自称曾经跟随克努特大王征战,所有人都叫他“铁胡子”。休厄德则带着所有诺森布里亚人骑马在前,一路赶至丹麦人营地。此时是林肯被围攻的第八天,诺曼人极其顽强,眼见壕沟可能会被敌人填平,便抛石纵火将附近的房屋全部烧光,以免丹麦人利用这些材料继续填壕。火势迅速蔓延开,竟在这片城墙造成了一个缺口,于是丹麦人终于开始向城内涌入。斯汶国王的兄弟奥斯比约恩亲自挥舞着战斧,冲杀进去,他的锁甲用砂砾和醋刷洗得通体不染,透亮如水,他的头上没有戴盔,只有一圈镀铜的饰环,这个丹麦王公在人群中身形矫健,声如箫鼓。这一举动激励了周围的丹麦人,他们毫不犹豫地朝前方的火海冲去,这些疯狂的战士一边冲锋,一边如异教时代一般高喊着“提尔”,许多人受到了烈焰的灼伤,或是被浓烟熏倒,但是他们还是通过了这片火巨人的巢窟,从诺曼人难以靠近的缺口突破进去。在这个英雄的冲锋影响下,所有附近的诺曼人都开始溃散,他们扔下盾牌和武器,向城市的另一边逃跑,萨里伯爵被数名骑士环绕着逃出城去,剩余的诺曼人都被围困在两座小型的塔楼里。

休厄德和诺森布里亚人亲眼见证了丹麦人的这番英勇狂暴,以至于见到营地中的哈拉尔德王子和丹麦列王公后,众人犹被震慑得不敢出气。

当夜,诺曼人最后的抵抗在丹麦人燃起的大火中宣告终结,所有塔楼中的敌人都凄惨地死于火中,一如许多英格兰妇孺曾在他们手中遭受的命运。

赫里沃德的军队此时也抵达了,这个老兵在丹麦人的营地里找到了不少熟人,许多是他在爱尔兰和弗里西亚当佣兵时的相识,于是庆祝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赫里沃德的事迹在北方流传很广,亲眼见到这个勇士后,许多人都为其豪迈善饮心折,酒酣时讲起昔日的战斗萨迦,更是引起阵阵叫好,而丹麦人谈起今日的战事,也令赫里沃德和林肯郡长高声称赞,当听到威廉·德·沃伦弃军而逃时,赫里沃德又不禁嗤笑起这个对头。

第二天,奥斯比约恩和哈拉尔德也来到英格兰人的营地内,斯汶国王的兄弟首先开口了:“各位大人,丹麦人为了帮助英格兰的亲朋而来,现在这里的敌人已经被消灭,丹麦人将从鱼路北上,给占领约克的法兰克人带去战汗和剑梦(鲜血和死亡),现在我们是来告别的。”

休厄德主动回道:“既然这里的战斗结束了,我愿意和列位大人一起北上。”诺森布里亚人的表态显然令丹麦人有些诧异,王子首先点头,并露出赞赏的神情。

马尔-斯汶郡长则表示会留下来防御林肯,这倒不出奥斯比约恩和哈拉尔德的预料。接下来,当所有眼光集中到赫里沃德身上时,这个素以胆壮闻名的战士却摇了摇头:“我已经出门替其他人打了半辈子仗,为了回家,我将妻子托付给弗里西亚的远亲照料,或许再也不能相见。我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此间,从此我的战斗只在这里,战死后也会埋在这里,再不会为了任何王子领主去远方征战了。”

虽然很想将这个著名勇士招至麾下,但见到他这样说,奥斯比约恩与哈拉尔德也只好作罢。

第二十七章 城南郭北

仲夏以来,坏消息接踵而至,约克的战局已接近崩溃,泰温河以北尽为敌国;接着是丹麦人自多佛至林肯所过隳突,萨里伯爵几乎是单骑逃归;八月时,西面的“野蛮人”埃德里克围攻什鲁兹伯里,赫里福德伯爵威廉·菲兹奥斯本救援不及,城镇被叛军付之一炬。对此威廉国王深为忧虑,连续的损失不但对国王本人的权威造成削弱,更值得担心的是,罗伯特伯爵在六七月间的约尔河之战损失了大量诺曼骑士,如今在诺丁汉的军队中,来自佛兰德、布列塔尼、曼恩和安茹等地区的骑士几乎占据半数以上。他们若是看到诺曼人的前景不利,对在英格兰获得领土失去希望,极可能抛弃国王返回海峡对岸。如香槟伯爵为了参加英格兰的战争,在法兰西的领地都为人占据,国王必须考虑对方的利益,并作出优厚的补偿。

在反复许诺,总算暂时处理了这些内部隐患后,国王做出了北上约克的决断,救援约克关系到整个征服英格兰的事业,威廉必须击败那些背誓的叛逆,尤其是埃德加本人,从而决定这个王国的命运。这个月的一个晴朗早晨,所有诺丁汉的英格兰人都被突兀的阵阵号角唤醒,已经恢复了力量的诺曼大军又一次出动,在整装待发的士众前,威廉国王高声喊着:“今年的冬至宴会将无比欢乐,因为随后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春天!”国王身边的隆盖维尔高举战旗,所有骑士都拔剑出鞘,露出闪耀的剑锋,就这样,诺曼人振辔赴敌,驰向了无边血泪的凛冬之战。

数日后,国王在一阵冷风中醒来,营外依然霪雨霏霏,许多车马深陷泥中,身上已经湿透的士兵费力地试图拖出这些辎重,却如坠网罗,寸步难移。一旁的莫尔坦伯爵罗伯特不禁叹了口气,此番可谓出师不顺,出发后不久便阴雨连绵,对诺曼人进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目前特伦特河的泛滥区已向东一直延伸至林肯北部,和诺曼军队几乎同时北进的丹麦人在阿克斯霍姆岛建立了一座设防要塞,将从南部劫掠缴获的大部分战利品都保存在岛上,然后才继续往亨伯河前进。诺曼人则要继续忍受阴冷蚀骨的风雨,带着所有辎重车辆艰难向北行军。

北方的英格兰人自从全军抵达约克后,就在埃德加王子的命令下大量修建工事。英格兰人还以一天四夸脱啤酒的工资从周边村镇甚至西部山区招募人手,首先在约克城堡的周围修建了三座小型城堡,切断了敌人和乌斯河的联系,将诺曼人彻底封锁起来。接着,埃德加王子在亲自勘察了地形后,又开始在约克以南沿着乌斯河方向修建了堤墙,并在富尔福德门南面的一条溪流北岸构筑了一整条壁垒,这段长墙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大片沼地为止,其内部设立了许多箭塔,分别控扼着东西要点。埃德加王子前世就了解征服者威廉的“北方大扫荡”:在这次行动里,诺曼人将英格兰北方各地区焚烧一空,连牛马等财物也尽投火中,据说直到二十年后北方尚未恢复元气,征服者威廉的《末日审判书》里,约克郡三分之一地产被标注为废墟。诺曼人的这一做法在旧的历史上基本摧毁了北方领主们的战争潜力,使牢牢掌握南部核心地区的征服者威廉得以对北方人形成决定性优势,从此再未出现成气候的反抗。埃德加既然知道这一点,就决心阻止敌人主力向北渗透,更要集中力量威胁敌军,使威廉不敢将兵力分散到各地进行烧荒。

受到诺曼人影响,英格兰人新修建的三座小堡也不再是北方世界传统的环形堡垒,而是诺曼风格的木堡,拥有完整的圆丘和塔楼。为了避免周围的土墙下榻,入口等处都建起石制底层,城堡外墙有箭塔威慑,靠近陆地的一边挖出深壕并灌入河水。城堡的底部都很高,为此还用斧子和火清理了一片树林,选取了地势突起利于防御的位置。在可以通航的乌斯河方向,也修建了一些靠岸的工事,防备敌人舰船的突击和暴雨的侵袭。

约克城堡内,威廉·马利特的六百名守军曾经试图破坏敌人在外围的挖掘和修筑,可是面对着四千多人的英格兰大军日夜警戒,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机会。于是,从七月初至九月间,在威廉国王到达北方以前,约克的诺曼人眼睁睁地望着英格兰人的各座防御工事日渐成型,直到敌人各险隘内都已驻扎守军,将约克往南的整片地区看守得密不透风。

埃德加王子在北面三座城堡中一共驻扎了二百人,此外还有八百人在城堡的掩护下围困约克城堡,然后以两千兵力守卫南方的长墙,他们自西向东分成三部分,各自于壁垒后方扎营守备,并准备随时替换前方守军。埃德加王子的八百名骑士在沼地和约克城之间设营,监视南北平原动静,同时预备支援南北线守军。整条防线差不多完成时,丹麦人才姗姗来迟。

英格兰贵族跟随埃德加王子与丹麦人会面后,双方开始讨论对约克城堡的围攻,奥斯比约恩并没有先开口,却是等待埃德加发言,于是埃德加王子以马鞭指着城堡方向:“各位大人,敌人的城堡四面深沟高垒,难以隔着下方水面直接攻击,因此我们之前一直在秘密打造一件攻城武器,用来攻破城墙,现在各位大人抵达,我们的计划很快就可以直接实施了。”哈拉尔德看了奥斯比约恩一眼,见叔叔点头,便对埃德加王子说道:“既然大人已经有了打破城墙的方法,我们丹麦人愿意当先攻入。”埃德加见对方愿意主动出兵,便答道:“那么我们就负责攻破城墙,丹麦人则是入城进攻主力,打破约克后,城内战利品也都归丹麦人处置。”话音刚落,帐中所有丹麦贵族都轰然叫好起来。

这天的夜晚,贝班堡万籁无声,唯有波涛不兴的海面间或传来燕鸥的低鸣,幽美的淡月如精灵的珠宝,高悬在天空的额头上。沉睡的玛格丽特公主在梦中见到弟弟埃德加身穿着盔甲,周围正下着雪,他似乎在指挥作战,接着从空中飞来一支箭矢,正中他的左眼,刹那便血流如注,这个可怕的外表令玛格丽特公主遽然惊起。她一边回想着梦中的景象,一边起身用玫瑰水轻洒在脸上,又将沁出冷汗的额头擦干,然而这个噩梦的不祥意味让玛格丽特越来越感到不安。

第二十八章 巨兽

在丹麦人的好奇目光中,英格兰人于约克城堡外推进着一头巨大的怪物。哈拉尔德王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从下方看像是一座高塔,巨大的底座呈锥形,下面安装着铁条加固的轮子,上方悬挂一根超过一百英尺的木制长杆,长杆的前端是铁制的羊头,羊头与木杆连接的地方还用铁丝缠绕加固起来。

“上帝,这是什么怪物?”哈拉尔德喃喃道。

“赫吉托的龟甲槌。”埃德加王子轻描淡写地在一旁答道。

只见一些英格兰士兵在挡箭板的掩护中开始用弓箭覆盖城头,那座巨型的攻城器在这样的掩护下逐渐靠近了约克城堡外的壕沟前,随着一声口令,覆盖着沙包、兽皮和湿泥的锥形龟甲上方有一块木板打开了,内部高台上的英格兰人开始用一台小型弩炮轰击城堡内的诺曼人。威廉·马利特在诺曼人惊慌的叫喊声中登上城墙,当他见到眼前这个巨兽时,这个怪物的顶部又传出了一阵阵刺耳的声音,然后便是上方那个巨大的木制长杆开始向前移动起来。约克郡长见势不妙,对身边的所有人下令道:“快躲开,往塔楼撤退!”

英格兰人用绞盘操作着这根羊角槌,往城墙上砸去,当铁制的羊头碰到城堡的外墙时,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墙体都震动起来。这个壮观的场面令后方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尽为咋舌,对于约克城堡内的诺曼人来说,不啻末日异象,纷纷开始向城内逃亡的士兵们暴露在弩炮和弓箭的攻击下,死伤一片。然而城墙的震动还在继续,仿佛在发出可怕的呻吟,整个墙体结构都遭到了严重破坏。

外墙出现的裂缝不断受到撞击,墙体终于开始坍塌,尘土缓缓散去后,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英格兰人眼前,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埃德加王子面不改色,望着这个惊天动地的场面,英格兰人从这座巨兽中撤离出来,然后一些民兵继续将整个龟甲向前推动,巨兽倾斜着倒入壕沟,轰然溅起大片的水花。在城墙缺口以外,倒伏的巨兽形成了一座坡面,早已做好准备的丹麦人开始发起进攻,他们分批从这个坡面向里面冲去,在一些赫希尔的指挥下,又在城墙里面排成了盾墙,缓缓向塔楼的方向移动着。

诺曼人的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在城内的地面上,一些没来得及撤回塔里的士兵开始在塔楼与外墙之间的斜坡上自发列阵,试图抵抗丹麦人。随着人流涌入,丹麦人的盾墙逐渐完整起来,冒着塔楼上射下的箭矢靠近了那段坡道。

埃德加王子面不改色地听着城内不断传出的厮杀声,又回过头来对丹麦人的首领们说道:“看来今晚我们就能在约克城堡里庆功了。”

哈拉尔德王子对埃德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英格兰王子简直拥有神鬼之力,竟然如此轻易地打破了诺曼人的坚硬龟壳,再加上在城市四周见到的各座完整工事,以及井井有条的英格兰军队,这个丹麦王子对埃德加的胜利再无怀疑。奥斯比约恩却有些心惊,英格兰人的攻城能力今非昔比,这对丹麦人来说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出发前他的哥哥斯汶国王还交待过对英格兰人以利用为主,若是他们和诺曼人两败俱伤,如同斯坦福桥后的哈罗德与挪威人那样,丹麦人就可以趁机在英格兰壮大,甚至重现克努特大王的霸业。这也是奥斯比约恩最初没有主动要求负责攻城的原因,一直等到埃德加承诺攻破诺曼人的外墙后才应允哈拉尔德。然而今日之战,英格兰人的任务完成的如此轻易,甚至是毫发无损,这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贝尼西亚伯爵进入营帐,他身上披着一件毛皮,剑带上镶嵌的银钩闪闪发亮,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埃德加面前:“我们刚收到消息,威廉国王已经到达了阿卡。”

帐中所有人都一惊,诺曼人的主力居然这么近了?

埃德加对身边的尤特雷德说道:“请替我传令富尔福德的守军,依次进入阵地中警戒,根据之前预演准备防御。”

尤特雷德点了点头,戴上头盔后离开了。埃德加又对奥斯比约恩开口道:“约克必须立刻拿下,不知道丹麦人是否需要帮助?”

奥斯比约恩摇了摇头,又将自己的指环取下,对身边的侍卫说道:“拿着这个去城堡下面给奥拉夫看,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牛角的声音响起,约克城堡的丹麦人开始加紧猛攻起来,他们越过诺曼人的尸体,在箭雨的掩护中靠近了塔楼,一些手持丹麦斧的战士开始猛烈砸向大门,他们背上的盾牌裹着铁边,中心有青铜凸饰,没有半点锈迹,这些战士巨力惊人,很快便将镶铁的木制大门砸得摇摇欲坠。眼见大门依然紧闭,这些持斧的侍卫让到了一边,接着一群丹麦士兵举着一根粗大的木梁开始撞击起来。

城堡中,威廉·马利特并不知国王的援军已经到达,只是听着下方传来的喧闹声,悲哀地想着:看来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过了很久,随着抵抗的声音逐渐消失,几名丹麦人冲了进来,他们先是戒备着四周,在看出面前这个衣甲鲜艳的骑士身份不凡后,又用难懂的语言要求他放下武器。威廉·马利特见状轻吐口气,终究没有选择反抗,他解下挂着长剑的衣带,扔到丹麦人面前,然后束手就擒。

敌营中,威廉·马利特郡长见到了自己的外甥莫卡伯爵,他脸色苍白地向胜利者行礼,又将约克城堡的钥匙拿出,朝埃德加王子说道:“上次和大人见面,还是在诺曼底军队中,没想到现在却是我被大人所擒。”

埃德加王子不以为意,却对奥斯比约恩说:“我愿意替威廉郡长支付赎金,不知道丹麦人是否愿意转让?”

在奥斯比约恩点头以后,埃德加立刻让莫卡伯爵去拿出一百多镑的赎金交给对方,然后再负责将威廉郡长带回英格兰人的营中。这个插曲过后,进入约克城堡的丹麦人也陆续清理完缴获,埃德加则传令达勒姆郡长,让他即刻修复破损的城墙。完成了这些收尾工作后,英格兰人和丹麦人主力开始往南移动,准备迎接诺曼人的大军。

第二十九章 逐鹿水滨

对面全师以待的英格兰-丹麦大军,令威廉国王意识到自己已经来晚一步——约克必然陷落了。隔着潺湲的溪流,水滨的数千敌军金铁撞击,军势极壮,这样的地形和防御让国王感到了分外棘手。

威廉国王首先尝试分兵向乌斯河西岸,试图迂回英格兰人后方,却发现那几座新建的城堡配合岸防工事,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侧翼防线,河丘地势起伏不平,控制所有高地的敌人城堡将约克城堡向南的整片地区遮蔽起来,诺曼人一旦强渡,不但会受到不同方向的打击,更会惊动约克方向,使敌人能够从容调兵阻截。在终于认清面前的这个阵势后,威廉国王差点把自己的帐殿踢翻,自用兵以来,他从没有见过这种规模的防御,对面的敌人到底是英格兰叛军还是罗马人的不列颠军团?

冷静下来后,国王先下令出动少量士兵佯渡乌斯河,在确认了敌军已经出动后援阻击己方士兵后,便直接下令从局促的战地后撤回来,就这样,诺曼人仿佛彻底泄了气一样,完全放弃了任何攻势,竟然开始在河对岸扎营掘壕,做出一副预备长期对峙的模样。

丹麦人有些沉不住气,趁着诺曼人工事未成,防线略显单薄,派出三千精锐渡过溪水,高喊着“夫拉姆”(向前)的口号,全部披戴上阵,他们持盾而进,携带长矛刀剑,形成两个“野猪头”阵型,开始朝诺曼人的阵线推进。最前方的二十余名装备精良甲胄的丹麦人各自取出长弓,瞄准敌人阵列前线开始平射。诺曼军队的前排有很多下马步战的骑士,全部有甲,他们听见对面拨动弓弦的响声,急忙举盾遮挡,却有多人反应不及,已被重箭洞穿锁甲,或被射中面门,全部当场倒地。

接着,这二十余名精锐勇士收起弓矢,拔剑举盾,同时整个丹麦人的阵型都开始加速前进。猛冲上来的丹麦战士们转瞬到达诺曼人眼前,随着对方突前的大纵深兵力涌入,诺曼人的阵线被硬生生撞出了缺口,然而这些精悍的士兵并没有在丹麦人面前溃散,反倒开始聚盾还刺,在他们熟练的攻击下,一些侧翼暴露出来的丹麦人顿时血如泉涌,此时一支十数人的诺曼骑兵自阵后冲到了靠近溪水的地方,他们猛冲进敌人后方正在支援攻击的投石兵队列中,拔剑猛砍猛杀起来,在划出一道血染的弧线后,这些骑士又冲向敌人“野猪头”的侧后,那些甲薄的丹麦人遭遇这一重创,纷纷惨呼哀号起来,意识到攻击不利的丹麦人利用诺曼人阵线残缺的时机迅速脱离战斗,在传遍战场的喝令下开始撤退,他们的两名雅尔分别带领最精锐的侍卫抵挡住敌人的反击,在诺曼人成功调集兵力组织反攻前,大部分丹麦人就向对岸逃去,只有少数倒霉的被那十几名诺曼骑士砍杀倒地。在丹麦人的雅尔安然撤离前方后,这次狂暴却短暂的攻势草草收场,没有做好准备的诺曼人也只能看着留下一地尸体的丹麦军队乱哄哄地涉水逃回对岸的营垒,被哈拉尔德王子的侍卫们接应到了后方重整。

那十数名马背的诺曼骑士透阵后便疾驰返回,无一折损,为首的一名骑士掀起尖顶盔,露出自己的容貌,人们认出是伊乌伯爵罗伯特,都高声呼喊着,迎接伯爵回归。威廉国王原本坐镇全军后方,在所有危险都解除后才上前来,从伯爵的手中接过头盔,将他亲手扶下马背,伊乌伯爵全身是血,下马时还向国王大笑着:“陛下,今天这一阵可是杀得手软啊!”

威廉国王微微一笑,对伯爵小声说道:“有此一战,足够让当面敌人不敢轻易挑动我军阵列了,只是如何破敌还是需要仔细打算。”

国王及奥多主教的弟弟莫尔坦伯爵罗伯特此刻正在军中和拉尔夫骑士交谈,看见国王和伊乌伯爵牵着马匹走来,赶紧行礼,国王示意莫尔坦伯爵跟随自己进入帐殿,又将所有侍从遣散出去,等帐内仅剩两位伯爵后方才重新开口:“你们怎么看敌人的阵势?”

莫尔坦伯爵谨慎地答着:“地形太险,且敌人兵力多于我方,强攻恐怕伤亡太多。”

国王点头赞同道:“虽然北方战事详情不知,但罗伯特·德·科米纳并不是弱将,且部下都是我公国的惯战精锐,叛军能打败他们,可见并不易取。丹麦人兵势强盛,今天的血战大家也见到了,在我们面前能够强突入阵,又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弱旅。我打算在此地和敌人对峙下去,再找机会削弱叛军,这需要分兵,所以我打算让你们带着各自的骑士,率领所有英格兰士兵,分驻在主力侧后营地,随时等待调用。”

两位伯爵齐声答应,国王继续开始思索,让两位诺曼伯爵带领着英格兰士兵分驻在旁,除了打算让他们随时准备奇袭敌军外,还有一层用意:在观察了埃德加的阵地后,威廉国王意识到这场战役可能会拖延到冬季以后,到时候不但布列塔尼、安茹等各地的骑士们会要求回去,甚至诺曼底的一些封臣也会以服役期满为由鼓动撤军,那时候国王必须有一支独立的兵力控制内部局势。多年统治诺曼底这样内斗剧烈的公国,威廉对这种手段早已是得心应手,他曾经无数次以灵活的内政外交手段配合军事行动,将那些反叛成性的贵族们一一平定下去,其中不乏某些对威廉的出身不满的“堂兄弟”。

埃德加见丹麦人出击失败,并不算失望,只是更小心地进行布防。当天黄昏时,他叫来莫卡伯爵,让他带自己去见威廉·马利特,这个诺曼贵族穿着一件绿色长身上装,领圈和袖口的花纹很简单,吊裤的质地也非常一般,靴子上有一对铜制搭扣。埃德加让他坐下,然后告诉他威廉国王已经到达的消息,这个骑士脸色很平静:“大人难道是想放我回去吗?”

埃德加王子摇手道:“现在还不行,等战争结束后,自然会允许您赎身。”

威廉·马利特有些好奇:“那么大人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王子很自然地答道:“只是想听你聊聊,威廉国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思索一番后,威廉·马利特说起了一件往事:“大概十几年前,国王还是诺曼底公爵的时候,一些叛乱的贵族在阿朗松闭门自守,那时候国王的军队来到城下,要求城内的贵族出降,并保证宽大。然而阿朗松的叛军们在城墙上挂出一块兽皮,然后向国王说,听说你的外祖父是一个皮革匠,怎么敢要求我们这些出身高贵的领主对你投降?遭到这个侮辱后,国王就亲自率军打破了阿朗松,然后将城内的叛军全部砍断了手脚、剜出双眼,从那以后,诺曼底的贵族们再也没人敢当面嘲讽国王的出身。”

这个故事似乎有些恐吓的意味,埃德加王子听完后也只是一笑置之,看了看显得有些担心的莫卡伯爵,便主动告别了。

第三十章 秋风起变

秋夜的露珠坠下,将精心织就的蛛网砸得零落飘散,一片游丝飞絮,埃德加凝神注视着,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这只可怜的蜘蛛,正在徒劳地编织着一张“完美”的蛛网,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就会粗暴地打破这一切。他明白自己在害怕、在犹豫,这类情绪是有害的,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然而自从占据了这个王子的身躯后,前世的汤姆森中尉就不断受到影响,一种浓烈的悲剧情结始终缠绕着他,如今的埃德加王子已经不再是汤姆森中尉,在命运和这个威赛克斯王室系为一体后,心灵也发生了改变:如果是前世的近卫骑兵中尉,绝不会害怕强敌,只会兴奋地高呼应战,但是现在的埃德加王子不能如此,他的决定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或者仍在怀疑自己,却一直为自己祈祷的人们:一个十七岁的心灵,将如何承受这一切?

对威廉·马利特的故事,他当时虽付之一笑,过后却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无关的流言轶事,那个故事的主角就在自己对面的旗帜下,对方的暴虐性格是与自己和许多人的命运密切关联的事情。必须做点什么,埃德加如此想着,他不能让约克的众人遭受阿朗松的失败者那样的下场。白天丹麦人的进攻证明了诺曼军队的力量,埃德加更了解敌人的统帅绝不是庸才,英格兰人和丹麦人虽然兵力略占上风,然而在双方能配合无间以前,若是想要直接进攻征服者威廉本人,下场绝不会太美妙。理智告诉他,目前只能防守待机,但是最后出现破绽的会不会是己方,如何能测知?

埃德加王子的思绪开始转人另一个方向,现在能做些什么?他看着那面破碎的蛛网,忽然想起了苏格兰国王罗伯特·布鲁斯的那个著名故事,遽然站了起来:他需要继续结网!

第二日,在埃德加王子的命令下,约克人开始加固城墙,同时丹麦人也受到邀请,加入了约克的驻防,克努特王子显然很有兴趣带领私人的侍卫入驻伟大的约尔维克——这座曾经属于“血斧”埃里克的要塞——他还将自己负责看管的大量缴获粮草运进了这座坚城,似乎彻底将这里当成了私人的据点。埃德加王子并不介意,只是让达勒姆郡长看管好约克的城门,然后便唤来一名侍从,交给他新写就的一封信件。随后,这个信使就向贝班堡方向飞驰而去。

做完了这些,埃德加王子正打算去前线观察双方军队,却见贝尼西亚伯爵气冲冲地掀开帐幕,进来后从一名侍从手上拿过酒壶,便直接猛灌了一大口。在王子诧异的目光中,伯爵高声咒骂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那个露腚的丹麦杂碎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尼西亚伯爵又灌了一口麦酒,似乎浇灭了一些怒火,这才开始解释起来:“上次在丹麦营地,我们送给丹麦人一些珍贵的武器盔甲,当时哈拉尔德还向王子表达了谢意。”

埃德加点着头,表示记得这件事。伯爵接着说道:“今天奥斯比约恩那个猪猡派人送了几箱东西到我的营地,说是致谢。可是我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牧杖、三个圣物匣和八个十字架,剩下的还有许多其他珍宝。”

埃德加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冒犯这个高贵的领主。

伯爵似乎在尽力克制住愤怒,停了片刻才重新开口,然而声音却比方才还要响:“我仔细一看,里面的东西全是林肯的修道院珍藏,包括我主耶稣的冠冕、赤金的牧杖和那些收藏在尖塔里的著名圣物,有些甚至还是我的祖先捐献的宝物!”

王子略微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那么,大人您是如何回复丹麦人的?”

“我告诉那两个杂碎,让他们留下这些赃物滚回去,免得在我的帐殿里当场溅血!”伯爵很自然地大声回答着。

埃德加王子皱起了眉头,这显然是一起很严重的事件,若是被英格兰人知道,恐怕会引发内部的剧变。然而丹麦人到现在也没有过来解释,到底是什么想法?

王子开始不停地用小指敲着桌面,却想不出什么补救措施来。待看见贝尼西亚伯爵正盯着自己,心头一凛,显然在这个时候决不能向丹麦人表露出软弱,于是王子叫来尤特雷德,亲自将此事对他讲了一遍,这个年轻的贵族立刻被激怒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向埃德加问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埃德加踱步到靠近帐幕的地方,顺便不动声色地将贝尼西亚伯爵手中的酒壶接过,一边交给了旁边的侍卫,一边回道:“我决定派你去见哈拉尔德王子,对他说明此事经过,再问他丹麦人对此事有何解释,是否有羞辱英格兰人的意思。然后不管对方说什么,只需要仔细记下,直接回来对我报告,无须当场做出任何回复。”

这个插曲过后,埃德加也没了心思去南线,只是和贝尼西亚伯爵一起在营中静待……

对面的诺曼人依然每日保持常态,既无主动攻击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战争的季节很快就要过去,大部分双方士兵都觉得日子大概就会如此过去,直到冬季前大家各自回师解散。

十一月的一天,威廉国王将莫尔坦伯爵和伊乌伯爵召至帐中,不等二人开口,国王就主动答道:“叫你们过来是因为有仗要打了。”

二人都知道肯定不会是强攻敌人的阵地,便等待国王继续解释。威廉指着一封拆开的信件说道:“萨里从林肯传来了重要的情报,他日前获知丹麦人的物资都保存在阿克斯霍姆岛上,只有少量兵力防守,虽然地形不便,但是萨里说他已经找到了通往岛上的航线,所以我决定让你们立刻出发,攻破阿克斯霍姆岛的丹麦营地,到时候就算是斯汶国王亲至也没用了。”

莫尔坦伯爵和伊乌伯爵非常兴奋,都有种大功就在眼前的感觉。在亲自送走两位伯爵后,威廉国王得意地回首约克方向:“骰子已经掷下,等到结局揭开,那些叛逆一定会大吃一惊。”

第三十一章 雪崩

天气开始变冷后,丹麦人就越来越没有出战的欲望,战争季节将要结束,这些战士们都希望带着战利品回去过冬。此外,虽然哈拉尔德王子再三解释己方毫无恶意,那场林肯的圣物引起的争吵依然成了双方贵族间的心头之刺,奥斯比约恩和格斯帕特里克伯爵之间的矛盾只差大打出手了,最后丹麦人中间的一些英格兰主教们提出了归还部分劫掠自教堂的战利品,也只能略微平息这个麻烦。埃德加无可奈何地发现,双方合作进攻已经从未必有利变成了绝不可行。此时威廉国王看上去还是毫无撤军的意思,诺曼人和英格兰人一起在各自营地度过了诸圣节和万灵节,似乎还会一起在约克城外度过圣诞。

诺曼人的营地中也开始出现逃兵,国王宣布对所有诺曼底的逃兵处以罚金,领主则将被削除封地,但那些来自布列塔尼和安茹的军队依然鼓噪着要返回,于是蓬蒂约的于格被紧急赋予了监视这些军队的任务,防止他们作乱。威廉并不知道对面阵营中正在发生的纠纷,依然耐心等待着。

直到第一场雪开始落下,一切似乎依然毫无改观的时候,威廉国王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雪夜的寒气笼罩后,附近的乌斯河如同一条黑练,雪花落下后立刻融化在河水中。在东面,沼泽中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这团影子靠近北岸后,才现出一只小船。

奥斯比约恩的营地里,丹麦人正在就火取暖,那个黑影出现时,营外手指冻得僵直的哨兵甚至没有察觉到,直到对方大摇大摆地来到他眼前才大声惊叫起来。这片喧闹声立刻引来了奥斯比约恩的注意,在那人解开帽带,露出后颅剃光的相貌后,他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将对方带入了自己的营帐。

在除去沾满雪霰的外衣后,此人表露了身份:“大人,我是圣利济耶的居伊,英格兰国王让我将一件礼物带给您。”说着他自身上拿出一枚指环,摆到奥斯比约恩面前。丹麦国王的弟弟一眼认出了这个刻着如尼文的指环,这是属于“强弓”埃里克的宝物,而埃里克正是在阿克斯霍姆岛负责守护战利品的丹麦军队统帅,然后他就听见对面的居伊悠然开口道:“大人既然认识这件礼物,一定明白英格兰国王的意思吧。”

“说出你们的条件吧。”奥斯比约恩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只是飞快地考虑着各种选择的后果。

“国王愿意向丹麦人支付三万六千镑贡金,另外送还在阿克斯霍姆缴获的全部战利品,只要求丹麦人从约克退兵,返回丹麦去。”诺曼使节从容答道,显得胜券在握。

第二天,丹麦的营地一切如常,约克城内的克努特王子则按照奥斯比约恩的命令带着侍卫回到了营内,他刚进入帐殿,就听见里面的争吵,似乎是自己的哥哥哈拉尔德和叔叔的声音。

哈拉尔德王子的面色极为激动,他没有想到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叔叔一边,这些可耻的懦夫居然想要拿着那个私生子的一点贿赂乖乖返航,这完全违背了他父亲之前的交代。奥斯比约恩则继续劝说着:“哈拉尔德,丹麦人不能空手返回,这个条件是国王也无法拒绝的,我们必须立即撤退,要是拒绝了诺曼人,我们不但无法分享战利品,甚至可能被困在英格兰!”

这个危言耸听似乎令哈拉尔德有些震动了,奥斯比约恩见状接着说道:“我们的主要物资都集中在阿克斯霍姆岛上,如果不当机立断,趁着积雪之前返航,我们的物资是撑不住在这里过冬的。”

这个决定性的一击彻底使哈拉尔德失去了力气,他对荣耀和胜利的希望,眨眼冰消瓦解了。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问起:“那么,什么时候离开?”

“今天就走!”奥斯比约恩斩钉截铁地说道。

埃德加此时正在亲自喂马,一边还在交待一些防寒的事宜,却听见远处丹麦营地忽然声动如雷,忙赶出来远望,却是丹麦人连招呼也不打,拔营就走,埃德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见从丹麦营地离开的黑压压的纵队,浩浩荡荡如潮涌一般直奔沼地东南停靠的船只而去。

这个惊人的场面震动了所有英格兰人,丹麦人毫无征兆地逃跑了!北方的领主们一个个赶到埃德加面前,都想要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子看到靠近的英格兰贵族们,只能摊手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奥斯比约恩和哈拉尔德根本没有通知我们,就直接跑了。”

贝尼西亚伯爵急忙上前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王子露出愤恨的表情,忽然将手中马鞭掷在地上:“我们还是要继续防御阵地,不过要警惕诺曼人趁夜攻击,请各位大人下令所有士兵今夜全部披甲休息,一旦有变,立刻出战。”

听到这个命令后,领主们虽然都有些忐忑,还是一一回营准备。

很快,贝尼西亚伯爵回报过来,丹麦人走得极为匆忙,甚至连营地里的粮草财物都没来得及全部带走,直接扔在营内,于是埃德加下令将所有物资全部送进约克城中储存起来。这个意外似乎是唯一让埃德加心绪略转的喜讯了,可是一想到对面的近万敌军,他还是极度不安,如果丹麦人离去和威廉国王有关,对方接下来会不会继续出招?己方此时军心动摇,埃德加决心立刻巡视各军,安定人心,不然万一生乱,恐怕敌人只要举火出营,英格兰人就可能出现崩溃,想到这里,他当即叫来两名侍卫,扬鞭振辔向南面营垒驰去。

英格兰人虽然不明白丹麦人为何离去,还是依令戒备起来,埃德加王子来到前线,对面的诺曼营地如同猛兽卧伏,似要择人而噬。一种心悸不由自主地出现,埃德加尽力遮掩着,不想让身边的侍卫看出自己的神态有异。

当日夜晚,气温骤降,河水大片冻结,又很快被积雪覆盖住。埃德加根本难以入眠,一直守到了后半夜,正想再出营巡视一遍,忽然营帐掀开,莫卡伯爵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大人,瑟布兰德家族的军队全跑了,各营都空了!”

第三十二章 大溃

英格兰人防线右翼,紧靠乌斯河的一段已经全部暴露,来自洛西安的部队首先发现了这个情况,在一片哗然中,这些士兵们立刻崩溃了,片刻后,对岸的敌营涌出大片火光,分成两个纵队向北面扑来,这个骇人的景观让靠近壁垒的守军尽皆失色。

埃德加王子不顾身旁面色惨白的莫卡伯爵,向早已警备的侍从依次传令,这些塞恩和侍卫们虽然精神紧张,还是分往各营而去。莫卡伯爵忍住逃跑的冲动,向面色依然不改的埃德加问道:“大人,我们向哪里撤退?”

王子紧盯着自封冻的冰面扑来的诺曼纵队,从容回答:“我已经让贝尼西亚伯爵组织各营向约克后退,现在我们在这里挡住敌人!”

跟随王子的六十多名英格兰骑士很快集结到堤墙上,寒风凌厉中,这些身披铁衣、服饰组绣的骑士们齐望着前方之敌,目无瞬动,只是默默地拔剑出鞘,一副势压霜雪的意态。莫卡伯爵暗自吐出一口气息,白雾很快散入寒夜,他从侍卫手上接过除去外罩的盾牌和一支长矛,站到了埃德加王子右边的阵列中。

威廉国王此刻正披衣来到营外,厚厚的毛皮挡住了寒气,国王心中更是一团火热,迎面的冷风也浑然不觉,对岸黑影幢幢,自西而东,诺曼的攻击纵队所至之处,一切抵抗都如冰雪消融。被冻得更加坚固的壁垒在己方的攻势下如同层层剥落,火光一直逼向靠近沼泽的方向。威廉对身旁的隆盖维尔笑道:“如我所料,看来今夜大事定了。让所有后续兵力跟随占领阵地,然后追击残敌!”

英格兰人的鲜血在雪地上四处流淌,越杀越勇的诺曼人终于来到埃德加等人面前,他们以密集队列冲向面前似乎还保持一点士气的敌兵,只见英格兰人以龙牙一般锐利的长剑反攻过来,他们狠狠撞击到诺曼人的阵型中,盾牌的力道让诺曼人势头一遏。埃德加王子大声喊道:“英格兰人,现在嘲笑你们的敌人要为他们的轻蔑付出代价了!”他敏捷地挥舞长剑,劈向一名胸前挂着吊坠的诺曼骑士,将对方持剑的手臂砍伤后,便欺身压上,踩住敌人手中掉落的剑身,迅猛地刺向敌人的面部,从头盔护鼻旁贯入数英寸,随即拔出,任对方的血溅在地上。

一些仍举着旗矛的诺曼侍从试图从混战中抽身远离,却被英格兰骑士打翻在地,身受践踏。这一片血腥中,自南面攻来的诺曼人开始用木料和任何能找到的东西填充堤墙前方的沟壕,英格兰人突如其来的抵抗阻止了诺曼人继续屠戮,好在这个堤墙前的沟堑并不算深,正以可见的速度被填平。看到这个新的攻势,莫卡伯爵不断将试图攀上堤墙的敌人挡住,他高举筝形盾,长矛狠刺,敌人被不断推下,然而新加入的攻击者越来越多,直到开始淹没英格兰守军。

这时,埃德加王子差点被地面的鲜血滑倒,他向左右看去,受到头盔遮碍的视野中,英格兰骑士的盾墙越来越稀薄,死去的战友和敌人的尸首躺在一起,另一边,莫卡伯爵的士兵也在苦苦支撑。埃德加忽然感到了一丝乏力,血腥的刺激让他一直在奋力战斗,可是现在他的体力已经剧烈消耗,甲衣也显得愈发沉重,一名头盔漆成彩色的诺曼人用沉重的阔剑向他斜劈过来,王子身边的那个塞恩试图挡住这一击,却露出自己的身体,右腹随即被刺穿,腹肠流在地上。埃德加的肩头被这一重击劈中,胛骨似乎被砸碎一般吃痛,在他倒地之前,英格兰人迅速将他拉到了阵后。莫卡伯爵看到王子受到重伤,顾不得前面还在涌入的敌人,向所有剩余的英格兰人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向约克逃亡的路上,不断有英格兰骑士留下来阻挡敌人追击,莫卡伯爵心急如焚地向远处城墙方向赶路,同时不断察看被抬在英格兰人肩上的埃德加。道路上覆盖了积雪,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只是诺曼人还在清剿后方的溃兵,就这样令一群人成功到达了平原上的营地,驻防的骑士们随即找来马匹,护送着埃德加向约克城一齐撤去。

当威廉国王终于进入英格兰人的壁垒时,满地积雪都被血色浸染,诺曼军的火光映照在雪中,自苍茫一片的乌斯河畔一直向东蜿蜒,这瑰丽之象,几乎令人觉得诺曼大军席卷了整个天地,志得意满之下,国王下令全军不得停留,即刻向北围住英格兰人的各座堡垒。来自安茹的骑士们受到大胜的鼓舞,最先进军到约克城堡下,他们不可一世地率领着麾下的少量士兵将周围的三座小堡全部围困起来,然后立刻派人向国王回报。

约克城内的慌乱景象随处可见,贝尼西亚伯爵随即派出长子尤特雷德,向所有守军传达了严令,然后分成数队压制住各处混乱,在强力的铁腕下,局面渐渐稳定下来。然而撤到城中的剩余英格兰贵族们却都显得面色不宁,当达勒姆主教终于走出庭院时,他们纷纷围上前。主教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埃德加王子没有大碍,这才令所有人松了口气。莫卡伯爵和北安普顿伯爵又一起回到英格兰骑士们中间,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欢呼。

短暂的心安后,贝尼西亚伯爵又开始思考今夜大败后的局面,如果埃德加伤重身亡,北方人失去正统的首领后恐怕只能选择投降。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夜流的血实在太多了,目前英格兰人只剩下不到两千残兵,加上约克城堡那边被隔绝的六百守军,分驻在四座大小城堡中。靠这些兵力和诺曼人近万军队对抗,前景一点也不乐观,格斯帕特里克看着那些正不断送往教堂的伤兵,周围将士们盔下露出的散乱金发和袍服上的血污,心头像西方白山上的冰雪一样寒冷。

第三十三章 往事

玛格丽特公主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抬头向外望去,月光洒在幽白的雪地,又透过庭院的花窗,映在缀满藻影的壁上。

梦中的昔日碎片依然浮现着,那是玛格丽特的叔祖父忏悔者爱德华国王临终前的一些旧事。她不由追忆起那段日子,爱德华国王对她和克里斯蒂娜一直非常慈爱,甚至允许她们在威斯敏斯特居住,并派人悉心照料两人,至于对弟弟埃德加,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国王永远将他置于近处,吃饭饮水都受到严格的监视,然而在外人当面却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毫不理睬,这样的事情自玛格丽特回到英格兰后就没有停止。另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人是伊迪丝王后,这个女人的面庞总是像在枯萎的叶子一样,只有看到国王时才偶尔现出光芒。

玛格丽特一直不喜欢伊迪丝王后,觉得她是个浅薄浮华的女人,但是连宫廷里的侍女都看得出,王后对国王的痴迷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玛格丽特也因为这一点可怜她。当初王后的父亲戈德温伯爵和爱德华国王因为阿尔弗雷德王子的死而结仇,随后伯爵又逼迫国王娶了自己的女儿,国王感到奇耻大辱,竟然发出终身守贞的誓言。即便如此,伊迪丝王后还是悲惨地陷入了这段迷恋,甚至到了刻意讨好的地步。一次,圣利济耶修道院长格文自诺曼底来访,在宫廷中拒绝对英格兰王后行吻礼,王后开始感觉受到轻视,然而略微抱怨后立即遭到国王的斥责,这个可怜的女人马上顺从了爱德华,并公开表示以后应该禁止神职人员亲吻女性,又赠送给格文院长一条刺绣异常华丽的长袍。然而,随后戈德温伯爵一家被国王流放时,伊迪丝立刻被送到了女修道院中,直到她的父亲和兄弟带着一支军队返回英格兰。

玛格丽特还记得爱德华国王去世的前一年,那是托斯提格伯爵的事件爆发后,一向偏爱这个弟弟的伊迪丝王后向国王求情,年老的国王却勃然大怒,他们吵得如此厉害,竟然忘记了隔壁房间中玛格丽特的存在,就这样,她听见了那个可怕的秘密。国王当时试图为自己的苦衷辩白,伊迪丝则不断为托斯提格打抱不平,甚至开始暗示国王过于软弱,一味纵容哈罗德的肆无忌惮,终于,爱德华国王怒声吼道:“你想要如何,害死你的哥哥?就像对你父亲所做的那样?”

玛格丽特曾经听人窃窃私语中提起,戈德温伯爵在一次宴会上倒在爱德华国王眼前,随后再也没有苏醒,人们对这个可疑的事件一直在传播各种耸人听闻的流言,甚至有人提起很久以前的哈德克努特国王的类似死法,那次事件直接造成了爱德华国王的即位。然而听到国王和王后的那次争吵后,玛格丽特才知道了当时的真相:王后因为丈夫的疏远厌恶而憎恨起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犯下了世间最骇人听闻的罪行。她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然而见证了这桩不幸的婚姻造成的悲剧后,玛格丽特一直试图避免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她曾经拒绝了许多门户高贵的求婚者,并公开宣称将进入修道院,将自己的岁月奉献给侍奉主的荣光。

清晨时,正在熟睡的玛格丽特被希尔德加德女副院长唤醒,臂上随即传来痛感,那是嬷嬷在将她的右手塞进一件银灰色羊毛织成的袍袖里。

“对不起,我的孩子。”希尔德加德嬷嬷口中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

在系上最后一条丝带后,玛格丽特终于摆脱了这个折磨,她来到大厅中,只见奥尔德雷德主教已经在等候了。

“殿下,我们有重要的消息。”约克主教说道。

玛格丽特猜想一定和上个月自南方赶回的那个使者有关。

主教果然接着说:“之前我们按照王子的意思向苏格兰人派去了使节,要求对方提前出兵。如今阿尔巴国王的使者已经抵达,希望您可以代表王室与我们一同迎接。”

玛格丽特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使节,需要她出面招待呢?带着这样的疑惑,她按照约克主教的意思,在大厅中等待着。

苏格兰使者终于到达时,玛格丽特抬眼望去,对方是一个穿着盖尔风格长袍的男子,面色有些苍白,蓄着胡须,非常俊朗,四肢颇长,一副华贵的爱尔兰武士打扮。这时,约克主教向公主介绍道:“殿下,这位是阿尔巴至高王马尔科姆陛下的弟弟——尊贵的唐纳德王子。”

玛格丽特很自然地按照极高的礼仪问候了这个高贵的使者,对答时始终保持着得体的风度礼节。为了支持埃德加的事业,玛格丽特将个人财产全部交给了弟弟,但是她不想在苏格兰人面前表现出寒酸,于是将自己仅剩的金银饰物都拿出来赠送给王子的侍从们。只是整个过程中,唐纳德王子的目光不时打量着玛格丽特细长的白净手指,这让她略感不快。

约克主教开始和苏格兰人交谈这次出使的任务后,玛格丽特就离开了大厅。唐纳德王子不经意扫了一眼她消失的方向,又接着向约克主教转达马尔科姆国王的回复。主教听到苏格兰军队在春季以前不会出动时,心中有些不安起来,他虽然尚不知道南线的战局,却从埃德加的信件中看出了危险。奥尔德雷德自雪地里将整个使团迎入贝班堡,身体已经有些不适,却依然再三恳求对方考虑出兵时机可能带来的影响,然而唐纳德王子反复以这是国王的意思作答,约克主教也毫无办法,直到他的病似乎有些发作,才不得不送走了苏格兰使节。

差不多与此同时,达勒姆的守卫发现了不少自南方而来的溃散士兵,在收容他们入城后,英格兰人才得知对方是来自洛西安的军队,他们经过长途跋涉,疲累之极,饥寒交加,在用热水暖身,又在火旁恢复了好一阵之后,这些溃兵才讲起了那个雪夜的战事。

第三十四章 鹿厅之主

在约克城外扎营的诺曼人军势之盛,令城头众人都心下惴惴,面若死灰。北安普顿伯爵沃尔西奥夫扶着伤势渐愈的埃德加来到城上,王子只看了一眼,就不顾疼痛,转身向乌尔夫问道:“敌人还没有直接攻城过?”

丹麦侍卫当即应道:“还没有过,大人。”

随后埃德加又问起约克城堡的守军目前是谁率领,当得知是贝尼西亚伯爵麾下的休厄德·巴恩以后,王子点了点头,这个塞恩和丹麦人一起从林肯来援,现在丹麦人离开了,而他的军队还在防守那座坚固的城堡。这时,北安普顿伯爵忽然开口:“敌人为什么不进攻我们呢?”

埃德加的眼神瞄向对面,似乎能一眼看穿那个征服者的心意一样:“他们想要分兵大掠,焚烧摧毁我们四周的所有村镇,等到灭绝北方人最后一头牛马,再来围攻我们。”

这个可怕的猜测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震动了,如果这个假想是真的,威廉国王的手段就实在太惊人了,若按照这个办法,即使约克尚在,明年北方也必然会饿死十数万人。恰逢寒风吹过,众人不觉凛然,一些人甚至产生出投降的想法来。埃德加依然在苦思着,到底如何阻止“北方大扫荡”的发生呢?此时城上一面旌旗被阵风吹落,看着这个不祥的景象,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没错……阿朗松,这是他的最大弱点,最痛的伤口。”

于是,王子向丹麦人乌尔夫飞速下达了一串命令,便陪着所有贵族离开了这段城墙。

诺曼人很快察觉了城头的动静,有人开始去通报国王。不久,一身铁衣的威廉国王边说笑着和莫尔坦伯爵走出营帐,一边漫不经心地向约克城墙望去,随后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树在城上那件东西:那是一根镶铜的长杆,靠近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铁环,环上挂着一张兽皮,环顶是一只长角分叉、象征王权的雄鹿。一股难以遏制的邪火从心底扑出,国王的面色铁青,刹那间,积蓄最深的那一切暴虐、一切恶念同时涌进在他脑海中,他似乎回到那个孤立无助的少年光景,那段朝不保夕的血腥岁月,还有永远萦绕胸中的愤懑不平,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让他经历无数噩梦的外号:“杂种”威廉。

在国王的滔天怒火中,莫尔坦伯爵罗伯特听清了他接下来的命令,虽然尽力压抑,声音还是显得极为可怕:“让所有人立刻返回,从今天起全力攻打约克,里面的所有叛逆,包括那个光腚的小杂种,一个都不许放过!”

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国王,莫尔坦伯爵不敢反对,只好按照对方的意思,亲自传令去了。

伯爵离开后,威廉国王又取下自己的戒指,交给侍从的博蒙特的罗伯特:“带人返回伦敦,告诉王后从威斯敏斯特取来我们的王冠和权杖,圣诞时我们将在约克城内戴上英格兰的冠冕!”

在诺曼人的攻城号角响起之后,埃德加略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整个德伊勒都暂时安全了,接下来就是在约克挡住敌人。他将防务一一安排后,又询问了阿尔恩克提尔领主和所有战死的将士安葬的事情,之后便派人去请达勒姆主教前来商谈。

城里尚有许多丹麦人,此时也开始加入防御,他们大多使用弓矢和长矛,除了常见的狩猎短弓外,也有十几人带着维京人的长弓和重箭,这些昔日的维京武士们取出珍贵的锁子甲和铁盔,和其他人一同来到约克的教堂前。见过埃德加王子后,埃瑟尔温主教委派了奥斯伯特郡长在这里负责集结丹麦人,于是一众北方勇士纷纷整备武装,等待加入战事。

在达勒姆的英格兰人此时已得知前线的大败,便立刻将这一消息往贝班堡送去。洛西安人则继续向北返回家园,对于他们来说,今年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得到败报的约克主教马上从病榻上强行起身,他必须设法救援约克的诺森布里亚人。这个年老的主教不想惊动王子的母亲,便没有派人去修道院中,只是将这个消息通知了两位公主。玛格丽特原本在念一本福音书,这是一件曾属于麦西亚夫人埃塞尔弗莱德的珍藏,在骤然听闻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她感到自己像被一匹马狠踢了一下,立刻放下了精致的袖珍福音书。她从主教手中接过那张来自达勒姆的信件,举到烛台前仔细读着,不放过每一个字。

“阁下,您认为我们该怎么帮助我的弟弟?”玛格丽特抬起眼睫,头巾下的发辫垂落下来,一旁的克里斯蒂娜已经泫然欲泣,回身靠到希尔德加德嬷嬷的怀里。

约克主教尽量保持着平静回答:“我将马上出发去见阿尔巴国王,向他请求援助。”

玛格丽特公主眼神一亮,似乎看见一丝希望,却又想起什么:“马尔科姆国王会去约克吗,他的使者不是刚离开么?”

主教只是用坚定的声音答着:“我会尽力劝说国王,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由于冬季不利于航行,主教决定走陆路轻装北行,在出发前,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大厅的方向传来:“阁下,让我一起去吧。”

奥尔德雷德主教缓缓转身,只见裹着一身松鼠皮外套的玛格丽特出现在眼前,惊诧之下,主教没能说出一句话。追到附近的希尔德加德女副院长也听到了,她不禁划了一个十字,又见玛格丽特公主的衣服在雪中拖曳着,差点又喊出声来。

“我是英格兰的王室,我的弟弟正在前线作战,虽然不能亲自挥剑,但这个时候我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公主的脸庞被冻得有些青白,却毅然向主教说道。

感受到体力有些衰弱的约克主教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孩子。”

这时,外面一阵车马的银铃声传来,玛格丽特立刻扶住约克主教,向外走去,他们身后,女副院长还在不断划十字:“天主拯救我们。”

第三十五章 白袍

在冰雪中攻城对诺曼人来说并不轻松,寒冷的触感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只有刺目的鲜血不断流淌。战事不顺,国王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躁,最近只有莫尔坦伯爵敢直接向他提出不同意见。

似乎见到的鲜血太多,威廉国王已经失去了观战的兴趣,只是坐在帐殿里等待着不时传入的战报。一个风尘仆仆的使者进入后,露出的面容让国王吃了一惊,来人是蒙特福特的于格,威廉急忙起身:“难道是伦敦出事了?”

这个诺曼贵族神色悲伤地向国王回道:“陛下,理查王子去世了。”

国王差点跌倒,却又甩开了对方伸过来试图搀扶的手,高声吼道:“怎么回事?”

于格开始讲述事情的详情,威廉国王神色阴沉地听着,表情像是受伤的狮子一样可怖,当听闻自己心爱的次子在南方王室森林遇伏身亡的经过后,他猛地将帐殿中央的栎木桌案掀翻,拔剑将所有座椅差点劈成了木柴。征服者威廉并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中,他的次子理查和三子卢福斯都先后死于这片“新森林”中。

仍旧提着长剑,英格兰国王眼中的血丝仿佛在扩散着,他对蒙特福特的于格低吼道:“告诉所有人,理查王子在打猎时不幸重伤身亡,其他的一个字不许提!”于格听完立刻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如蒙大赦的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帐殿。

威廉国王很快又向帐外的侍卫传令,让人把理查王子的灵缇犬全部宰杀掉,埋到新森林里。

贝尼西亚伯爵看着诺曼人的攻势被己方士兵如汤沃雪般一一化解,于是留下莫卡伯爵指挥后,离开城墙去见埃德加了。当来到王子所在的塔楼时,他见到身罩纯灰色褶裥袍服的埃瑟尔温主教正在向王子劝说着什么。

“大人,您来了。”埃德加发现了新客人,便打起招呼。

主教也停止了劝说,却向贝尼西亚伯爵传递了一个眼神,似乎有话要私下说的样子。

“怎么,敌人攻进来了吗?”埃德加继续问道。

格斯帕特里克伯爵一耸肩,镶皮毛的甲衣也发出金属的声音:“还没有呢,那些混蛋流光了血也没突破进来一步。”

王子点头道:“也没有敌人挖掘地道的迹象?”

“这鬼天气,地面冻得像铁一样,等他们挖到城里,审判日都要近了。”

在确认了这些事后,埃德加才开口向伯爵和主教说道:“刚才达勒姆主教劝说我离开约克,我反复想过了,这件事不妥,我们的军队都在这里,支持者也在这里,这时候离开这座要塞逃亡,以后就只能做一个流亡者了。现在虽然损失很大,但是我们最重要的力量都还在,只要小心防御,法兰克人总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的敌人也很多,只要我还在保卫诺森布里亚,威廉的敌人就会继续观察,一旦他们发现有机可乘,必然不会放过。就是丹麦人,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撤军,他们这个冬天也没法渡海返航,如果我们坚持到春天,他们那边随时可能产生新的变数。”

身旁的两位北方贵人似乎受到了这段话的鼓舞,埃瑟尔温主教答道:“对不起,大人,我不该因为眼前的困难绝望。”埃德加摆手表示无妨,又对贝尼西亚伯爵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粮草物资,我之前已经准备了一部分,丹麦人离开后又留下了许多给养,敌人目前则需要主力围攻,为了避免他们分散军队大范围收集物资,我决定再出城一趟。”

这个建议似乎过于大胆,伯爵连忙拒绝:“这太危险了,大人,而且您的伤势还没有痊愈,还是派其他人去吧。”

埃德加不以为意:“不过一点小伤,何况不过是骚扰一番,给敌人点颜色看看而已,难道大人是不相信我的手段?”

伯爵自然不好怀疑王子的勇气和战阵技巧,只是依然不肯让他出城,甚至提议由自己的儿子代替,都遭到了拒绝。

埃德加带着一群骑士,又选拔了十名丹麦人,都将身上锁子甲脱下,只着浅色戎衣,外覆毛皮,王子本因伤披不得甲,身上罩着一件白色长袍,边缘绣着金色的叶蔓花纹,一行乘马而出。他们自靠约克城堡方向的侧门出来,丹麦人都带不对称的北欧长弓和一副箭囊,埃德加和众骑士手中持矛,呼啸而进,向南面攻城的诺曼纵队掠去。

直到距敌人不足百步,丹麦人各下马举弓搭箭,上身侧扭,弦如满月,直瞄准敌阵披重甲数人射去。这些诺曼骑士们在雪地移动不便,原本都在笨拙地转头高喊,下令迎敌,哪里料到侧面忽然强弓劲矢飞来,被平射重箭洞穿锁环,骑士们一时尽殪。埃德加王子见敌阵已露缺口,便驰马踏雪,直突向前,他所携英格兰骑士,都乘坐缴获自诺曼人的强健战马,在雪中稳步冲去,直至铁尖触敌。埃德加手中长矛斜钉在一名诺曼骑士身上,随即拔剑斫砍,血光四射,附近诺曼士兵都丢下攻城锤,开始向后逃散,埃德加杀散身侧数人,又用剑自后方砍断一名诺曼士兵脊骨,鲜血自剑身滴在雪地,如一团杜鹃。

后方的数名诺曼弓箭手试图救援己方攻城梯队,却受到丹麦人弓箭打击,一时损失惨重,一名诺曼士兵的弓弦甚至被直接射断。受对方弧矢之利震慑,附近的诺曼人都不敢靠前,只能任由己方士兵被埃德加的骑士们尽情诛戮。

威廉国王正在后方营内,闻报忙赶出观阵,只见对面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诺曼人中间纵马奔突,虽然看不清铁盔下的容貌,一身白色袍服却尽为血染,而他身后一名手持飞龙旗标的骑士则紧紧贴近护卫,马蹄践踏着仆地的诺曼士兵。

国王看到这些骑士在雪上入阵的英姿,仿佛在品味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一般,却对身旁的隆盖维尔说道:“这英格兰小儿的本事倒是不俗,如此人物,难怪能让那么多叛逆追随送死。”正说话间,对面的丹麦人和英格兰骑士已清理完靠近城墙的敌人,都跃马齐向城中驰去。

第三十六章 流逝

斯特林的王家庄园外,几辆马车在骑马的侍从前呼后拥之下沿着大道缓缓而行,苏格兰人早已知道来者是什么人,一路将队伍引到高丘堡垒内的小花园中,在这个据说是梅林隐居的地点停下。

从车中下来后,约克主教一行人便感受到外面的刺骨寒风,沿着积雪覆盖的道路进入堡垒内部,这些英格兰人面前出现了一座圆形的大厅,形状就像整个城堡的外墙一样。玛格丽特公主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座颇具特色的建筑,又将长袍裹紧,挡住冷风,随苏格兰人进入厅中。

阿尔巴国王马尔科姆正在这座城堡过冬,数日前听到了英格兰使者北上的消息,虽然略为惊讶,还是允许了对方的会面要求。在挂满绘有精致花纹的方盾的大厅里,来自高地的贵族们与国王一同迎接了英格兰人,国王发现约克主教的容颜虽然衰老不堪,头发也像天鹅羽毛一样洁白,精神却还不错,在向对方提供了座席和饮食后,马尔科姆国王忍不住主动问道:“原以为春天才会再度见面,没想到阁下和公主殿下在这个时候冒着冰雪前来,难道有什么大事么?”

约克主教回答道:“陛下,我们确实有危急情况需要阿尔巴至高王的援助。”

说到这里,主教感到身体忽然异常暖热起来,身体却像铅一样沉重,这让他有些眩晕。见到这个场景,一旁的玛格丽特公主忙主动扶住了这个老人,她一边扶着主教坐下,一边对马尔科姆国王接着解释道:“陛下,我们此来是希望苏格兰人可以提前出兵,救援约克的。”

国王露出迟疑的表情,他的弟弟唐纳德王子见状出言:“这件事之前已经谈判过,双方都已经达成约定,我们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准备春季出兵,如今各位英格兰的大人们忽然变卦,还要求我们在这个季节出动,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人,形势确实非常紧急,由于丹麦人的叛离,我们在南方的军队受到了诺曼人的围攻,损失很大,目前已被围困在约克城内。如果阿尔巴至高王马尔科姆陛下不能在冬季南下,恐怕春天时约克已经没有英格兰军队可救了。那时陛下不必亲自南下,威廉一定会穿越诺森布里亚而来,战争恐怕也将在苏格兰的国土上发生。”约克主教忍住痛苦,向苏格兰人解释道。

马尔科姆显然被这个新消息惊到了,他向身边的邓凯尔德主教看去,并没有得到确定的回应,又转过头来:“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约克主教缓缓回答:“就在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

苏格兰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过大部分人似乎还是不愿意应允奥尔德雷德主教的请求,阿尔巴国王看到这些人的眼色,便向约克主教说:“阁下请先在城堡里休息,我们需要商讨一下这件事,然后再给您答复。”

玛格丽特公主有些着急起来,虽然听不懂盖尔语言,但从在场贵人们的神情动作中她还是察觉了他们的态度。想起之前约克主教说过的话,这次使命失败的后果,她决定自己绝不会任由事情演变到那样的结局,于是,玛格丽特大胆地从座位站起身来,蔚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坚毅之色,隐约折射出壁炉的火光:“陛下、各位尊贵的大人,我们知道答应这个请求有多么艰难,也了解你们心里的犹豫,谁愿意在寒冷的天气里离开暖和的房屋,奔赴遥远的土地和不测的战场呢?可是我们的敌人并不会因此停步,陛下和各位大人在这里舒适地休息时,法兰克人正在忍受苦寒作战,他们不知疲倦地劫掠战斗,像瘟疫一样不断向北方扩散,如果现在英格兰人在约克倒下,整个北方在明年就会变成各位的敌人,在法兰克人的带领下入侵这个国家。我们不敢用自己的流血打扰各位尊贵大人,更不敢刻意提醒陛下,昔日爱德华国王的善意,但是不为了英格兰人,也请各位考虑自己的家园和自由,勉为其难,在这个冬天拔剑,以免在春天以后陷入无尽懊悔!”

一些高地人并没有完全听懂玛格丽特的话,只是有些讶异地望着这个高贵女子的脸庞,她的头巾中露出的金色发辫,还有半噙着泪水的眼睛都显得光芒夺目,凛然似有几分神圣的光彩。

马尔科姆国王还是没有答允的意思,只是半解释地回应道:“我们自然不会忘记英格兰人的昔日帮助,也非常愿意救援诺森布里亚人和您的家人,只是这并不是一般的掠牛,而是在冬季出兵打仗,我们该如何向各地的领主和人民们解释呢?更不必说圣诞已经近了,我们如何能打破苏格兰人、莫莱人、皮克特人和群岛人的和平,向他们要求刀剑和鲜血呢?”

看了一眼正为病痛折磨的奥尔德雷德主教,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一般,玛格丽特紧握住衣袖,缓缓答道:“陛下十年前曾经去过威斯敏斯特,向爱德华国王要求两国的正式联姻。如果现在陛下答应,我愿意嫁给您,实现这个联合。这样陛下就不再只是为了救援英格兰人,而是为了维护未来的阿尔巴王后的权利和荣誉战斗,这样的理由足够令低地和高地的勇士们集结在陛下的旗帜下浴血奋战了吗?”

约克主教似乎没有如马尔科姆国王一样受到明显的震动,只是望着公主的身影,颇有几分麦西亚夫人埃塞尔弗莱德的风采,然后主教略带欣慰地向国王点了点头,这个英雄家族的血脉如今又一次苏醒了,他这样想着。

两天后,这个新的盟约已经只能由沃切斯特主教负责签订,因为约克主教奥尔德雷德在苏格兰宫廷中最终去世了。约克主教临终前轻念起《约伯记》中的话:

“驱逐我的尊荣如风,我的福禄如云过去。

我的日子过去如快船,如急落抓食的鹰。

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停留。”

第三十七章 勒芒之乱

巴黎的政治气候远不像表面这般平静,自夏季以来,法兰西国王腓力一直非常忙碌,腓力的目标正是新近成为英格兰国王的诺曼底公爵。他的父亲亨利国王为了抵御诺曼底公爵的威胁,曾经将巴黎附近的树木大量砍伐,用于修建堡垒。父亲去世后,年幼的腓力所继承的是一个衰落无比的王国,王室领地自巴黎至奥尔良,局促于一片孤岛,野心勃勃的封臣们不断兼并土地,甚至征服王国。和他的父亲一样,腓力时常为诺曼人的力量忧惧不已,那个英格兰的征服者连年征战,攫取领地,王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不断扩张。诺曼底公爵让自己的长子和曼恩的女继承人订婚,又夺取了英格兰王位,居然尚不肯放弃对布列塔尼的野心,法兰西国王对此已经忍无可忍。在得到来自海峡对面的最新消息后,腓力国王终于做出了落子的决断!

法王的使者出现在勒芒与安茹伯爵的宫廷时,曼恩伯爵罗伯特仍然一无所知,这个年轻人正在为来自佛兰德的消息头疼:佛兰德伯爵鲍德温和弟弟“弗里西亚人”罗伯特之间关系紧张,似乎随时会爆发争斗。曼恩伯爵非常清楚自己这两个舅舅对诺曼底的影响力,他迟迟不能决定如何稳定公国以东的局势,却没有意识到南部的危机。由于威廉国王的冬季战事,曼恩的亲诺曼贵族都集中在了英格兰北方,这给了和法兰西国王密谋的曼恩贵族们谋乱的机会。安茹的内战此时也已经进入尾声,年底前,富尔克伯爵囚禁了自己的长兄杰弗里,尚在抵抗的城堡也随之纷纷投降,为了感谢腓力国王的中立,安茹伯爵将卡蒂纳伯国割让给了王室,使法王得以将桑斯的王室领地与巴黎连成一片。并没有满足于这点扩张成果,法王主动提出帮助富尔克伯爵对抗诺曼人,于是一个恰合时宜的反诺曼联合成功建立了。初出茅庐的外交手腕大获成功,腓力国王显然受到了鼓舞,但是他并不打算立刻亲自动手,诺曼人的力量还非常强大,法兰西国王并不希望像父亲一样贸然行事,再一次忍受瓦拉维尔之战那样的耻辱。

勒芒的市民和曼恩诸贵族在法王使者的见证下秘密会集后,克劳恩子爵“勃艮第人”罗伯特首先向所有人发言道:“大人们、勒芒的公民们,我们都记得当初在阿朗松的协议,也知道于格家族对曼恩的神圣权利,在于格伯爵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说,这片土地是自由的。诺曼人依靠狡诈侵夺了我们北部的城镇,并对所有曼恩的人民课以重税。现在合法的曼恩女伯爵,赫伯特伯爵的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去世,她和诺曼底公爵的长子罗伯特的婚约也随之终结,然而诺曼人依然盘踞在我们的土地上,试图公然篡夺这个富饶的伯国。他们的驻军和税吏四处横行,蝗蝇肆虐,正直蒙屈,我们必须立刻终结这一切!”

说着,罗伯特子爵将一名穿着绿色袍服的年轻人推到所有人眼前:“各位,这是于格伯爵的外甥,我们的合法领主。腓力国王已经同意了这个继承,只要大家一起赶走诺曼人的驻军和税吏,整个曼恩就会立刻摆脱诺曼的枷锁!如今时机已至,诺曼底公爵正在英格兰征战,诺曼人的军队已困于北方的冰雪之中,趁现在驱逐他们的爪牙,让那个僭位的小儿躲在鲁昂瑟瑟发抖吧!”

所有在场的勒M市民都开始欢呼起来,曼恩各地的贵族们见状纷纷拔出剑来,大声发誓支持新的曼恩伯爵于格。

勒芒的叛乱显得突如其来,诺曼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就接连收到了曼恩、拉瓦尔、卢瓦尔堡、锡尔、博蒙特、马利科尔纳等各座城堡叛变的消息。随着一面曼恩伯爵的旗帜出现在勒芒城中,所有市民都开始起事,在圣苏珊娜子爵带着一群骑士将城门的守军杀死后,市民们就将诺曼人一一拖出来处决,这场冬季的风暴让新的曼恩伯爵于格几乎吓坏了,市民们高喊着要求鲜血,遍地都是被绞死的尸首,年轻的于格当场昏厥过去,却被一大群热情高涨的市民抬起,欢呼声响彻全城。

诺曼底的天气如尼福尔海姆一般冰冷,罗伯特伯爵已经在鲁昂的城堡里闭门不出半个月了,直到来自南部的不幸消息传至,罗伯特还在自己的床上。罗杰·德·博蒙特首先赶到,他看见罗伯特后,来不及问候,便直接问起了形势。罗伯特将信件扔在床边,有气无力地说道:“除了蒙特福特,其他城堡和城镇全都丢了,目前公国兵力空虚,防御都有不足,根本没法出兵围攻这么多坚固要塞。”罗杰·德·博蒙特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沉吟片刻后说道:“确实如此,而且就算有一支大军,攻击那些险要的城堡还是没用,最多掠夺一下曼恩北部的市镇,剩下的只能长期围困。”

罗伯特又露出一丝愤恨的神情:“听说勒芒城里出现了腓力国王的使者。”

罗杰闻言大惊:“确定无疑?”

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罗杰也有些犹豫起来:“如果腓力国王开始对付我们,事情就严重了,恐怕还不止是一个曼恩,这件事必须马上通知国王,我们要尽快准备明年的战事。唉,也不知道约克的情况到底如何了,现在公国四周局势恶化,万一春季时主力还不回来,难保不发生变故。”

罗伯特有些不屑道:“眼下布列塔尼和安茹都虚弱不堪,就凭腓力那点力量,还会敢正面挑战我们?现在还是在曼恩的边界增加兵力吧,或许可以从布列塔尼那边派一部分,到时候反攻曼恩就可以就近出动了。”

显然,比起法王的威胁,罗伯特还是更看重自己的领地,在曼恩叛变之前,他还在考虑是否对佛兰德局势进行干预,眼下他却彻底放下了东边的问题,曼恩的丢失是对他本人的挑衅和打击,这可不是佛兰德的亲戚们的那点家事了,他决定先做好准备夺回个人的损失。

第三十八章 弓弦

圣诞过后,冬季逐渐显示出自己的威力,作战士兵大量冻伤,熬不过去的一些马匹也被煮食,对约克的围攻已经完全停止下来,威廉国王强迫自己的军队冒着严寒进攻了两天,在壕沟边留下无数尸体后,差点获得一场哗变。就这样,国王的才智面对自然的力量,不得不暂时屈服了。

城内的情况也不算好,由于缺乏木柴,诺森布里亚人甚至将一些房屋拆掉,为守军供暖,街巷边的栎木和冬青已经被砍光,四处都显得光秃秃的。沃尔西奥夫伯爵和一百多名骑士一起在埃德加王子的大厅里休息,剩余的骑士和扈从们则与其他守军在一处,伤兵都被达勒姆主教安置在了圣彼得教堂里。就这样,英格兰人在城墙和房屋的庇护下,默默等待着敌人力竭而去。

埃德加王子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由于战事的停歇,他决定从事一点运动。王子的兴趣集中在射箭上,自从上次见到那些丹麦人的射术后,他就对这种后世颇为传奇的长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丹麦人的示范下,王子也不顾自己的形象,学着对方的样子,以那种颇为猥琐的扭曲姿势练习起来。意识到射艺的难度后,埃德加反倒愈来愈热情高涨,每天来报告诺曼人情况的贝尼西亚伯爵对此非常难以理解,不过还是按照王子的意思,选出了数十名刻尔出身的年轻弓箭手来一起参加训练。城内的丹麦人平日大多使用较短的猎弓,只有一些老兵能熟练掌握北欧长弓的技艺,他们按照自己习惯的方法教导英格兰人,埃德加王子还命人用硬化钢铁制作了许多重型箭矢,包括带弧形倒钩的阔箭头、细长的锥形箭头和丹麦式样的叉形片箭等。各类箭支分别被仔细制作保存起来,作为战备物资存放,埃德加打算试验后推广箭术训练,逐步改变英格兰军队投射火力的悲惨现状。由于大多数英格兰人的年龄和体质,丹麦人并没有让他们使用拉力较高的长弓,在他们的教导下,英格兰人开始改变原先的习惯,逐渐适应这种新的射术。跟法兰克人与诺曼人的弓箭手不同,这些使用长弓的丹麦人并不只是靠手臂力量在拉弓,而是将自身重量都压在弓背,因而身形一眼看去颇为扭曲,如果弓力达到一百磅以上,这种技艺对身体的韧性要求就更高了。埃德加对此深有体会,曾经开玩笑地对北安普顿伯爵提起,如果长期练下去,说不定以后在马背都没法直身了。

士兵们在冬季的歇战期间总是变得越来越懒惰,这令诺曼营地中的威廉国王感受到一种挫败,他的所有计略和之前的一切战果,都因为这个该死的天气浪费了。如果英格兰人没有下决心死守约克,他完全可以从这个要塞出发,向北方大肆攻掠,即便敌人拒绝和自己正面交战,他也总可以进行烧荒,从而在战场之外击败敌人。威廉有把握,当自己摧毁了约克到达勒姆之间的一切后,叛军一定会立马作鸟兽散,诺曼人的军队甚至可以在春天之前穿越奔宁山脉的隘口,跃马哈德良长城。可是眼下,约克的残敌和那些大小堡垒横亘在自己和北方的土地之间,诺曼人无法冒险将这么多敌人留在身后,完成征服诺森布里亚的洪业。近来,威廉的心头一直在盘算着退兵的念头,虽然就此放弃非常可惜,但是目前军队的损失已经不小,南方的辽阔土地还是足够安全地掌控在他手中,暂时后退或许是比顿兵城下更好的主意。

等到一月份,威廉国王都没有下定决心,直至罗伯特·德·伊乌伯爵带来一封来自诺曼底的信件。看完这封信后,国王反倒如同松了一口气一般,对身边的莫尔坦伯爵说道:“卡佩的那个浪子开始不安分了。”

罗伯特·德·莫尔坦从国王手中接过那封罗伯特王子的书信,只扫过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国王,说道:“曼恩的事情有些麻烦,那些叛乱的贵族一定会像过去一样寻求安茹伯爵的帮助,再加上法兰西国王的背后支持,恐怕会非常棘手。”

威廉国王把玩着手中的一枚指环,又补充道:“不止这些,我们军中的那些曼恩贵族恐怕也变得不可靠了,除非我们肯给他们更多英格兰的土地。而且按照目前的局势,我们最坏的情况是受到三面围攻,丹麦的斯汶国王恐怕一时不会对英格兰死心,安茹和腓力国王都随时可能动手,罗伯特这个蠢货在信里居然信誓旦旦地声称这绝不可能!事实上眼下只有布列塔尼方向暂时还算安全,而我们的盟友佛兰德人看样子这次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旁边的西蒙·德·弗克桑听得眼皮直翻,这么危险的形势,国王居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旦腓力国王翻脸,他的家族领地将首当其冲,更不必说诺曼人的事业将受到重大打击。接着,心中忐忑的西蒙骑士又听莫尔坦伯爵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做出判断,不知道目前该怎么应对?”

威廉国王沉默了片刻后方才回答:“为了征服英格兰人,我们目前不能和腓力闹翻,先告诉腓力,我们对曼恩的继承并不会直接反对,只要安茹的军队不进入勒芒,我们和法兰西王室的盟约就依然有效。再让罗伯特撤出曼恩边境的军队,命他们返回布列塔尼的前线,然后派人给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传信,警告他们不得越过边界一步。还有,你马上传令全军,准备撤退。我们先返回诺曼底,这样腓力和安茹伯爵就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天气变暖,再对付丹麦人和英格兰人。”

当日,埃德加王子见到了诺曼人的使节,听到使者说明己方即将撤军后,周围的英格兰人都露出喜色。诺曼人向英格兰人提出了收集城下尸首的要求,得到了王子的同意。此外埃德加还答允了威廉的条件,承诺不会对撤退的诺曼军队发起追击。谈判结束后,诺曼人终于拔营回师,他们在约克付出了上千人的损失,不少人被冻伤,此外还损失了六百匹战马,大约八千人带着疲惫和伤痕踏上南归的道路。英格兰人的伤亡也不轻,埃德加麾下的五个中队只剩下六百多名骑士,步兵在得到约克的丹麦人补充后恢复到两千人,包括那些正在训练的长弓手。

威廉国王在离开前,最后回望了一眼约克要塞,远处的山峦依稀如怒涛汹涌,威廉暗自叹了口气,便一踢马腹,踏冰而去。自去年夏季以来的连续战斗令诺曼人和英格兰人同样急需休养,威廉在抵达索尔兹伯里后,下令解散了军队,然后便和先期到达的玛蒂尔达王后乘船返回了诺曼底。

第三十九章 夏季攻势

诺曼人退走后,埃德加将约克的军队解散,只留下了一个中队的骑士和几十名依然在接受丹麦人训练的长弓手。由于道路难走,许多诺森布里亚人并没有立刻返乡,而是选择了在约克继续过冬。埃德温伯爵从切斯特返回时,远远便望见约克城墙上增添的战争痕迹,他跟随城墙里的守卫来到了圣彼得教堂,又看见附近的墓园扩大了许多,一块丹麦风格的如尼文刻石上歪斜地写着:

“埃斯基尔在此朽作尘埃,愿他的灵魂和圣徒在一起。”

进入教堂后,埃德温一眼发现了自己的兄弟莫卡就站在埃德加王子和达勒姆主教的旁边,沃切斯特主教正在那里和他们交谈着,于是埃德温伯爵走近前去。

“我们会向马尔科姆国王确认这个盟约的。”埃德温靠近时恰好听见埃德加如此说道。

诺森布里亚人随后各自散开,埃德温走到王子面前,行了一个礼:“我的大人。”

埃德加略一颔首致礼,又道:“别急,您先和莫卡大人聊一会儿,晚上我们会在宴会上为您接风。”

说着王子似乎有事要谈的样子,将沃切斯特主教单独拉到了角落。莫卡伯爵和埃德温则拥抱在一起,随后埃德温才开口道:“伊迪丝已经送走了,目前约克的情况如何?”

莫卡伯爵划了一个十字:“天主保佑她。”接着又说道:“我们正在和阿尔巴国王谈判,苏格兰人到了洛西安,不过听说只有两千多人。”

埃德温有些好奇:“最近还会打仗吗?”

莫卡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道:“我们的损失不轻,估计到夏季才能重新开战,目前还是要等待苏格兰人到来。使者说,莫莱伯爵的军队会在春季之前抵达,但是马尔科姆国王暂时不会南下。王子准备等五月以后再召集民兵,之前不会开战的。”

两人说着走出了教堂,在靠近河岸的方向,埃德温看见一片空地上许多人正围在那里,不时有高呼声传过来,他用手指着问道:“那边在干嘛?”

莫卡瞥了一眼后答道:“王子安排的弓箭训练,最近好像越来越热闹了。”

虽然天很冷,靠近人群的地方空气里一点寒意也感觉不到,场地中间的弓手们头戴羊毛软帽,手指套着防护,正在瞄准靶子射击。埃德温见过他们使用的那种弓矢,不过从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一起使用这种巨大的武器射击。许多英格兰士兵手中的长弓都是用榆木制作,也有一些紫杉木弓,它们的表面甚至没有打削光滑,但都很牢固坚劲,用榆木所制的长弓外观扁平,而紫杉木长弓则呈半圆截面,弓手随身的箭支如一束束小麦,外表平平无奇,然而埃德温随后却看见一支箭矢离弦而出,如刺破乳酪一般射穿了木靶。莫卡从没有仔细看过这些弓箭手的训练,此时见到这样的威力也有些讶然,埃德温则想起自己曾经听说的一些战场旧事,对自己的兄弟说道:“这种丹麦长弓倒是有些像父亲以前提起的格温特人使用的武器,就是更大些。只不过那些野蛮人一般更喜欢躲在山林里伏击,倒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使用。”

莫卡看着一名长弓手将弓弦张到鬓侧,结果一箭射飞,随口问道:“格温特现在还在卡拉多格手上吗?”

埃德温答道:“威廉伯爵目前还在尝试渡河骚扰,不过威尔士人数量很多,要是没有援军帮助,格温特应该没什么危险。”

莫卡忽然灵光一现:“既然王子想要训练长弓手,不如我们向威尔士人请求一些援军,他们应该会有不少弓箭手。现在麦西亚的诺曼人兵力不多,或许我们可以和威尔士人共同出兵,收复什鲁兹伯里,王子如果想要攻击诺丁汉,我们就可以从西部威胁诺曼人。”

这个大胆的计划让埃德温有些心动,他想起另一则消息,便开口道:“听说戈德温兄弟们打算从都柏林继续登陆德文郡,这个机会确实不错,到时候格温内斯人和爱尔兰人出兵,我们就可以趁机夺取麦西亚的土地。”

当晚的宴会上,麦西亚伯爵向埃德加王子私下说起了来自西面的消息,又提到了这个入侵计划,王子对此表露出一定兴趣,只是对于联系威尔士人有些疑问,于是麦西亚伯爵向王子解释了自己和威尔士的布雷丁之间的长期联盟,并说道:“埃德里克在什罗普郡的攻势非常猛烈,如果我们能够获得格温特的援助,诺曼人是没有力量守住卢格河东岸地区的,我在切斯特的军队会配合威尔士人合围诺曼人的堡垒,到时我们就可以配合诺森布里亚人在麦西亚东部的攻势,让敌人措手不及。”

埃德加思索一番,夏季的战事将以诺森布里亚人和苏格兰人南下反攻为主,如果麦西亚人和威尔士人能够在西线牵制住敌人,自己就不用担心受到两面夹击,约克向南的大量沼地河流也可以保护自己的左翼,一旦北方大军到达诺森布里亚,威廉国王将不得不北上与自己决战,这样诺森布里亚人就可以避免重蹈哈罗德的覆辙,长途奔袭南方海岸和以逸待劳的诺曼人对决。

埃德加此时并不了解海峡对面的局势,所以估计威廉国王的主力会达到一万以上,为了增加自己的胜算,他答应了埃德温伯爵的计划。埃德温则提出,如果格温特人出兵,莫卡伯爵可以带一部分威尔士弓箭手加入王子的主力,埃德加立刻表示认可。

当晚,埃德加很晚才睡,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些旧事:自己用刀扎向敌人胸膛,手腕用力时,对方肋骨断裂的声音;还有一名部下在自己眼前被炽热榴弹炸得粉碎的残酷场面;以及自己那上百次在人呼马嘶中不顾疲劳地冲锋,这些记忆似乎一直被压抑住了,只是在这个夜晚骤然喷薄而出,他不禁产生了一些恐惧的情绪,今年的夏季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第四十章 精灵血

这年春季,康沃尔的不列颠人还在准备应付诺曼人的税吏时,海上的入侵就提前降临了,大约七十艘都柏林的丹麦船像去年一样出现在海岸,他们从乡野间抢掠农民们过冬后仅剩的食物,当地人牧养的那些身细腿长的爱尔兰品种瘦猪也变成这些丹麦和盖尔武士腹中之物。就这样,哈罗德国王的私生子们趁着威廉国王远在诺曼底的机会重返西南地区,这一次,他们试图彻底占据这片土地。

林间的松貂成了饥饿农民的猎物,煮蘑菇也是这个季节里无上的美味,只有城堡里的诺曼领主们还能享用囤积如山的丰富食物,豪饮着如血的葡萄酒。在城墙外,戈德温的士兵们那布满方格子和各色花纹的盖尔式戎服随处可见,这些库丘林和奥丁的战士们席卷四野,然后在诺曼人恐惧的目光中,将高塔和云梯推到了他们栖身的塔维斯托克壁垒边。

塔维斯托克被围时,蒙哥马利的罗杰远在布里斯托尔的前线,德文郡西面的消息并未传至这个诺曼统帅的耳中,事实上,罗杰手中已经只剩下布列塔尼的骑士,诺曼人则都被赫里福德的威廉伯爵抽调一空。此时罗杰对面的敌人是威尔士人首领布鲁特,这个布雷丁国王的麾下勇士就躲藏在埃文河对岸的林地中,如同毒蛇一样随时准备对诺曼人狠咬一口。

为了削弱威尔士人的力量,来自布列塔尼的彭蒂维伯爵布莱恩在罗杰的请求下带着自己的骑士们不断骚扰敌人的土地,他们从古代的万斯堤附近出发,向北侵袭至河口,将当地的村镇一一劫掠,却完全找不到布鲁特的踪影。布列塔尼人就像在家乡一样毫无危险地穿越了这片土地,在到达卡斯格温特附近时,布莱恩伯爵进入一名当地不列颠贵族的庄园,他的骑士们都穿着珍贵的袍服伴随。庄园主人让自己的女儿出来招待这些贵人,这个叫做梅根的少女腰间佩着一柄华丽的短匕,身穿白衣,如同山野的精灵一样,胳膊和脚都露在外面,她替布莱恩伯爵斟满酒,却不经意显出小臂上的血色纹身来。享受过主人的接待后,伯爵在临走前忽然提出要将对方的女儿带走,年老的不列颠人不敢反对,于是回答道:“请允许我准备一场宴会,到时大人可以将小女和她的十二名侍女一同带回。”

高贵的布列塔尼骑士欣然答允,三天后,在这个庄园中,一场婚宴如期而至。伯爵带着十名布列塔尼骑士前来,由于布列塔尼的方言和威尔士人的语言很相似,宾主谈笑甚欢,一个威尔士诗人说起自己在湖中捕鱼时的故事,描述了自己用鳗鱼叉刺中水底的一个像牛犊一样的怪物,那东西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灵活,令他当即吓得划船逃走。这个诗人接着又讲起其他精灵鬼怪的传闻,让威尔士人和布列塔尼人都听得入了神。

布莱恩伯爵按照不列颠人的习俗,一直等到歌舞结束后,才进入了“新娘”的房间,烈酒的影响下,他踏着竖琴的节奏推门而入,里面有十余名身披绿袍,头巾扎着丝绦的美人,火光下屋内闪耀着明艳的珠宝光芒。伯爵显然有些眩晕,他的衣带被一名侍女解下来,扔到烛台旁边,他口中喃喃念着“梅根”的名字,便向主人的女儿身前扑去。

“扑通”一声,不知是绊到谁的足尖,伯爵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忽然头顶一暗,一个侍女刷的解开罩住上身的外袍,又揭去套着圆环的头巾,露出一张男人的脸:这张脸庞的两鬓和腮下的胡须都编织成精致的辫状,表情却显得极为狰狞。布莱恩伯爵大惊,一面试图起身,一面想要大喊出来,却被众武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双铁钳般的手死掐住他的喉咙,让他既感到窒息,又有种欲吐的冲动。

在布莱恩伯爵的气息微弱下去后,威尔士人拔出匕首,从他的脖颈左侧刺进,用力右划,然后硬生生将伯爵的头颅扯断下来,这一片血泊中,十二名不列颠武士一身女装,奔出屋外。布列塔尼人还在喝着麦酒,忽然看见一团物事掉在桌上,刚看清这是什么东西时,已经来到他们身后的威尔士人便如同扑兔的鹰隼一般将他们制服,刹那间用匕首割断了他们的咽喉。

天明后,威尔士人带着猎回的头颅回到布鲁特的营地,同时大声呼喊着夸耀胜利,他们的长发像火焰一般,在飞舞的树叶中燃烧。

蒙哥马利的罗杰没有等到布莱恩伯爵的战报,却等来了后方康沃尔的噩耗,他手中只剩下十名布列塔尼骑士,其余都是来自西南的英格兰士兵,哈罗德诸子的入侵直接切断了普利茅斯港口,使埃克塞特以西的领土成为孤悬的飞地,为了应付这个危机,罗杰开始向温彻斯特求援。随后,赫里福德和什罗普郡的英格兰叛军也开始主动进攻威廉伯爵,罗杰在赫里福德伯爵的信中才知道了布莱恩的死讯。

温彻斯特援军很快到达,罗杰留下了两百人守卫布里斯托尔,自己带着不到三十名骑士、八百名英格兰民兵和五十名弓箭手迅速向西南进发,准备救援塔维斯托克。

诺曼人沿着大道西进,此时却下起雨来,道路也变得非常泥泞,为了保证军队的补给,罗杰将沿途许多村庄洗劫一空,带着五百头牛一路行军。几天以后,南面的消息传来,埃克塞特的军队试图救援塔维斯托克,却遭到了丹麦-盖尔大军的阻截,已经全军覆没。罗杰听闻此讯,决意改变方向,沿着靠近海岸道路行军,以免在塔维斯托克东面荒原中与敌人相遇。于是诺曼军朝南转向,又扬尘西进,旌旗若云,牛马如烟,终于出现在爱尔兰人的南方。

第四十一章 挫锐

出于谨慎,罗杰命令自己的部下停止了前进,他们在一座古代的岬角旧堡中驻扎下来,这座工事充分利用了周围的地形,这样就不必挖掘太长的壕沟,只是年深日久,建筑主体早已朽坏,只剩下基座的轮廓,没有人知道这是古代不列颠人还是其他民族的遗迹。诺曼军队的位置正处在塔维斯托克东南面,往西便是普利茅斯,据说爱尔兰人有一支军队在那里保护舰船。

罗杰带着十名骑士出发,到达了港口附近一座废弃磨坊处,这片废墟大约曾经是一座乡间庄园,罗杰和布列塔尼骑士们从这里恰好可以看到海岸,蓝色的天空下,一整支舰队停泊在岸边,一座小规模营地恰好守卫在中间,警戒着任何靠近的威胁。罗杰见无机可趁,便带领着自己的骑士们准备返回,忽然,从坡地下方传来一声大喝,一个布列塔尼人跑过来喊着:“我们被发现了!”

这下变起仓促,所有人都翻身上马,看到对面几个骑着小马的盖尔哨兵正在拼命往回赶,罗杰当机立断,下令所有人从来路后撤。新雨后的康沃尔荒野显得如同花园一样美丽,然而这群骑士却在这样秀丽的景致中策马亡命,很快,他们身后就出现了几十个盖尔骑手的影子,布列塔尼人并不打算浪费时间杀死这些胆大包天的敌人,继续快马加鞭向东而去,爱尔兰人追了一阵就放弃了和敌人比拼马速,在坐骑开始流汗喘气后便纷纷返回了。

大约黄昏时到达岬角军营后,罗杰一下马就开始传令,数百英格兰人紧张地备战起来。罗杰思忖着,爱尔兰人兵力是诺曼军队的两三倍,又是新胜之师,一旦得知自己到来,一定会主动前来一战,寻求歼灭这支西南各郡最大的野战力量。诺曼军如果继续深入,既无力夺取普利茅斯港口,又难以摧毁敌人主力,不如在此处以逸待劳。

两天后,爱尔兰军队终于到达了,近三千丹麦-盖尔武士在哈罗德的儿子们统帅下一路行军,直至前哨的盖尔骑兵发现了诺曼人的营垒。这群血液沸腾的骑手高举着标枪和盾牌,尖声呼啸着冲上这片岬角,然后停在弓箭射程外大声挑战,他们的马背鬃毛很长,马嘴部呈灰黄色,为首一名骑手头戴着野猪形高脊盔,袍带镶嵌宝石,两旁还有编织起来的金色绳串悬挂,似乎在大声叫着什么,只是在风声中难以辨认,消散于诺曼军阵前。

然而这个勇士似乎不肯后退,居然舍队纵马向前,进到一射之地,继续高声喊叫。罗杰身边的维瓦伦骑士见自己身后的英格兰人渐渐有些畏惧之色,不忿之下,冲出壁垒,并用手中长剑敲击盾牌,试图吸引那个爱尔兰武士的注意。身形高大的爱尔兰人起初并未在意,继续策马旋步,然而维瓦伦用盾牌不断挑衅,于是爱尔兰人向后对其他骑手高喊了几句,然后便纵马大步赶来,手中标枪如飞梭般掷出,维瓦伦险险避过,却感受到对方的攻势凌厉。爱尔兰人又扔来一支标枪,还是被他闪避了,于是这个盖尔武士从马背下来,又一拍马臀,将它驱回己阵。爱尔兰人的盾牌还挂在鞍上,于是便从腰间拔出长短两把剑来,其中那把短剑用青铜装饰,如黄金一般闪耀。

布列塔尼骑士紧握着筝形盾,死死盯住面前之敌,回想起刚才的两下标枪,又看到对方左手所持长剑,他暗忖道:原来这人是个左撇子。还不及他细思,爱尔兰人便冲上前来,右手短剑的剑首狠砸向维瓦伦的盾牌,一阵大力下,维瓦伦的盾牌被撞到一边,几乎要脱手而去,此时爱尔兰人左臂高举,竖劈向维瓦伦的剑手,势若雷电,左臂被震得酥麻的布列塔尼骑士下意识纵向格挡,只见敌人左腕上银光闪烁,一股大力从剑身压来。维瓦伦双胫微屈,却没有被这一猛攻逼退,他重新握紧盾牌,侧身护住正面,右手长剑连连招架。爱尔兰人似乎有些不耐,停止了猛攻,向后稍退,随后开始向布列塔尼人左侧迂回,在看到对方一直侧身用盾牌对着自己后,这个盖尔武士忽然将右手短剑抛出,又随手捡起地上标枪,趁维瓦伦闪避时又是一记飞来,咣当一声,将维瓦伦漆成彩色的头盔上一枚铁片打落。维瓦伦感到眼冒金星,盾牌不觉露出空隙,当即被爱尔兰人趁机欺身攻入,对方左手长剑猛力刺中他的胸膛,只是由于剑尖呈圆弧状,未能刺穿锁子甲,却令维瓦伦受到了重创,仿佛当胸一锤一般难受。

罗杰看到布列塔尼人受伤,立刻将一匹战马放出,维瓦伦正向壁垒方向后退,躲避敌人攻击,见到身侧跑来的马匹屈膝伏项,不假思索地抱上马背,在爱尔兰人的注视下,战马回转而去。这个举动令爱尔兰武士先是一愣,随即便向后退回自己人的阵列,朝堡内大声嘲讽起来。

此时戈德温和埃德蒙兄弟已经完成了包围,便派出骑兵将前哨唤了回去。罗杰脸色铁青,却没有对受伤的维瓦伦多说一句话,只是观察着己方士兵神态,暗中想着:这一阵挫动军威,要是再一味防御,恐怕眼前这些步骑意志不坚,到时候土崩瓦解,那就是待宰羔羊了。

爱尔兰军中,见敌人龟缩不出,埃德蒙便向自己的兄弟说道:“我看这个地形不好打呀,是不是先围上几天?”

话音刚落,一旁的丹麦人就大声附和起来,戈德温原本就没拿定主意,见状也顺水推舟,下令来自米思的士兵修建营地,准备围困。很快,故态复萌的丹麦人都散到四野,开始劫掠附近的村庄,这些战士甚至将附近的一座修道院洗劫一空,将一个卧病在床的修道院长吊在树上,然后便搬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第四十二章 名剑

“混蛋,我的马呢?”从埃德蒙的营地中传出一阵喝骂声。

被叫做“赫卢利人”的蓝眼丹麦侍卫低着头颅,哈罗德国王的次子兀自愤怒不已,他心爱的西班牙战马居然在昨晚消失不见了,这比起两天来军营中的散漫无序更让他怒发冲冠。前日,当知道对面大部分都是英格兰民兵后,爱尔兰军中的丹麦人更加趾高气扬起来,甚至有人想直接进攻对方工事,将这些绵羊屠灭殆尽。然而士气高涨的同时军纪也荡然无存,前哨兵们盛气凌人地在敌营面前骑马炫耀,玩累了以后就回营赌博,比起巡哨警戒,这倒是一件更加严肃的事情,塔西陀曾说,日耳曼人对待骰子就像对待命运一样严肃,这些丹麦和盖尔士兵显然将这个传统发扬光大了。

当天晚上,一个丹麦士兵受到了当众鞭笞,正是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偷走了埃德蒙的爱马,次日便大摇大摆地跑到靠近普利茅斯的乡野劫掠。埃德蒙怒意未消地盯着行刑场面,却没有对于这几天的营中军纪说半句话,于是丹麦人看完鲜血淋漓的场面后,又嬉笑着各自回营了。

罗杰已经观察了对面两个晚上,甚至还偷偷在夜色中单骑靠近过对方大营一次,确认了对面之敌已经完全失律后,这个诺曼统帅似乎松了一口气。第三天日落后,浓雾忽然包裹了四周,这个天气变化让罗杰的心情更加轻松了,他最后检查了一次自己的马具,只一扬鞭,身后整装待发的诺曼全军便依次开始列队。堡垒的大门打开后,一片黑影开始涌动起来,此时山坡下方的爱尔兰营地依然毫无察觉。

浓雾中传来潮水的声音,这个不寻常的动静让正在瞌睡的营哨开始揉着朦胧的双眼,尽力透过雾色眺望,从雾气中首先现出的是一大群长角的“恶魔”,这个可怕的景象令哨兵们差点吓瘫在地,只听几处咣当声响,长矛被扔在地上,这些爱尔兰人立马向营后逃奔而去。

三百头公牛当先冲阵,将脆弱的营垒撞翻后,继续势不可挡地奔入营地,诺曼统帅带着麾下长矛如林的战士们跟随在后,席卷着埃德蒙的大营,任何抵抗者都会受到英格兰士兵的长矛攒刺,变成一个个血葫芦。这个突如其来的杀声惊起了戈德温等人,然而出现在面前的侍卫们都在用盖尔语大呼小叫,似乎对面是出征的仙军一样。戈德温听不清楚这些胡言乱语,便拔剑而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被踏翻的埃德蒙营地和正在受到蹂躏的己方大营,雾霭中人群益发慌乱,牛角怪物的袭击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心理打击,跟在后面一直杀到手软的诺曼军队反倒被忽略了。

天明时分,罗杰来到终于被辨认出来的戈德温尸体前,看着这具被踩踏得一塌糊涂的残躯,平静地自言自语道:“大功已成。”

接下来,诺曼军的狂暴突袭摧毁了整个爱尔兰舰队,丹麦-盖尔大军的覆灭意味着整个西南各郡彻底安全了,四月时,仍在诺曼底的威廉国王正式册封罗杰为康沃尔伯爵。

此时的英格兰北方,约克却渐渐平静下来,初春时,滞留的民兵都忙着返回家乡,丹麦人则开始准备农活。埃德加王子听到自己的家人和莫莱伯爵的后续援军一同到达的消息时,正在和麾下的骑士们进行骑枪训练。两位公主来到军营中,克里斯蒂娜一见到这个已经蓄起胡须的弟弟就上前将他抱住,玛格丽特则忍着笑,跟在旁边。

“你这是什么造型,太难看了。”克里斯蒂娜抱怨着。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当然不敢说这是自己前世流行的式样,只是颇为自得地抚摸了一下胡子,他的两腮和嘴唇上一片长须,下巴倒是光滑可鉴,胡子的外形如同一只飞鸟张开的双翼。

玛格丽特打断了妹妹的取笑,开口说道:“母亲正在圣彼得教堂等你呢,她说有事情要和你谈。”

埃德加抬眼看去,见姐姐似乎有些羞涩,暗中想到:难道是关于她的婚事?他没有说破,只是点了点头,又叫来乌尔夫,交待了一番后,便上马向城中而去。

教堂附近显得很热闹,自从冬季以来,埃德加王子便在这里开辟了许多场地,让每周参加完弥撒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加入射箭练习,丹麦人的箭术优势也让那些年轻的英格兰民兵们显出不服来,于是他们每日愈加刻苦练习,想要尽快压倒对方。

经过这片空地后,埃德加在教堂中见到了自己母亲阿加莎夫人,这个虔诚的高贵妇人并没有如埃德加想象中那样开口谈起玛格丽特的婚事,却朝达勒姆主教点点头,于是主教从后面抱出一个木箱。埃德加感到有些奇怪,却没有开口相问,等待着母亲的答案。阿加莎夫人打开这具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柄剑来,这把剑似乎有些年头了,剑柄末端装着一件环形剑首,有些像文德尔时期的那种风格,护手上刻着一段铭文,依稀可以辨认出REX的字样,背景则雕刻了一只长角的雄鹿。

阿加莎夫人解释道:“这是当初埃瑟雷德国王留给你的祖父刚勇王埃德蒙的遗物,传自麦西亚的奥法王。这件宝物曾由你的父亲随身携带,后来一直是我在代为保存,现在它是你的了。”

埃德加小心翼翼地接过剑来,感受着这柄古代名剑特有的沉重,奥法王这个曾令查理曼警惕的名字也让他联想到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往日荣耀,这一切都从这具依旧保存良好的冰寒剑身散逸出来。

在这种庄严的宁静中,达勒姆主教开口道:“大人,从前英格兰人并没有固定的王室宝物,加冕的王冠也是爱德华国王的时代才逐渐出现,如今爱德华国王的那顶王冠落到了诺曼底的威廉手中。但是古代的盎格鲁撒克逊国王并没有这样的东西,他们使用的宝物包括鹿杖和宝剑等各种珍贵器具。我们希望您可以接受这件古代名王的珍宝,在威斯敏斯特正式加冕为英格兰人的国王!”

埃德加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郑重,他将手中的宝剑纳入鞘中,朗声回答:“天主见证,我必征服伦敦,成为盎格鲁撒克逊之王!”

第四十三章 渡河

约克城的平静终于在四月以后被打破了,尤特雷德骑士从东部侦察返回,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

“丹麦国王来了?”贝尼西亚伯爵有些不敢相信地对自己的长子问道。

埃德加在一旁倒是没有露出什么异色,好似早有预料一般,看着尤特雷德喝下一杯酒,用衣袖擦干嘴唇后才接着说:“是的,我们的消息来自林肯郡长,丹麦的斯汶国王带着三十多艘挪威人提供的舰船抵达了彼得伯勒,已经和他的兄弟跟儿子们会合了。”

埃德加接过马尔-斯汶郡长的信,扫过一遍后就递给了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王子朝身旁的玛格丽特与莫莱伯爵说道:“阿尔巴国王到来以前,我们还是要联系一下丹麦人,接下来的战役的规模可能会超过三年前的黑斯廷斯,多一个盟友不是坏事。”

贝尼西亚伯爵倒是露出一丝不屑:“那些背信弃义的丹麦杂种,根本不值得信任。”

埃德加摇了摇头:“不论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开,我们如今仍然应该争取一下,相信斯汶王不会不考虑诺森布里亚的丹麦人的。”

玛格丽特公主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又向莫莱伯爵说道:“既然如此,苏格兰人就在约克由我们接待吧,我的家人都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向国王承诺绝不会放弃约克,南下的苏格兰人的安危将由英格兰王室亲自保证。”

莫莱伯爵谦逊地行了一个礼,表示对未来的苏格兰王后的尊重。

埃德加准备好礼物后,率领一个中队的一百二十名骑士向东面亨伯河口进发,那片地区如今正在苏格兰舰队的控制下,埃德加带着马尔科姆国王和莫莱伯爵的信件,预备使用苏格兰人的船只渡过河口,往林肯郡去见丹麦国王。沿途的一切安排都井井有条,这支兵强马壮的部队早已从冬季的溃败中恢复过来,严格的训练让所有骑士都能保持严整队列行军于这片地形复杂的地区,不至于被各种水流和障碍破坏队形和纪律。埃德加王子看见附近的英格兰村民时,脑海里不禁重现出冬季的战事来,瑟布兰德家族的背叛、阿尔恩克提尔领主的殒身,还有无数残体为冰雪覆盖的英格兰母亲的儿子们,可是若没有在约克所流的鲜血,眼前的这些乡村大概已经成了废墟吧。

无暇继续感慨这些兴亡之事,埃德加收敛心神继续前进,直到望见芦苇中升起的雾气,才停了下来,亨伯河口的景色有些萧条,隔着雾霭也看不清对岸的林肯方向,只听见远处的鸦声。英格兰骑士们正牵马向苏格兰人的营地前进,忽然听见从芦苇中传来一阵撲棱之声,先是一群水鸟惊飞向四面,接着从薄雾中咿哑出现一艘四桨船来,一直小心戒备的英格兰人等到小船停泊在水滨后,才在尤特雷德的带领下冲了上去。

“该死的,你们是什么人?”那个矮个子的家伙大声嚷道,没来得及拔出短刀,英格兰骑士们便立刻将他制服了。

尤特雷德从他身上翻出一封蜡封的信件,回头向埃德加高声喊道:“抓住一个间谍!”

矮个子挣扎起来:“我不是什么间谍,肮脏的家伙,快把东西还给我,我家大人一定会把你的脑袋刺在矛尖上!”

尤特雷德将他带到了埃德加身边,这个矮个子见到年轻的王子后立刻大喊道:“快帮帮我吧,大人,让这些野蛮人松开手!”

埃德加有些好奇:“你为什么相信我会放了你?”

对方答道:“您长着一张诚实的面孔,像是个体面的英格兰人。求您让他们放开手,我家大人会感谢您的。”

尤特雷德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家主人是谁?”

这个矮个子立刻自豪地直起身来,紧接着又被身后的英格兰骑士按住:“大家叫我‘飞毛腿’马丁,我家主人就是伊利岛的赫里沃德大人。”

埃德加想起来这个名字,于是让那个英格兰骑士将他松开,又从尤特雷德手中接过那封缴获的信件。

“飞毛腿”马丁见状又喊叫起来:“快还给我,这封信你们不能看!”

埃德加盯着那个蜡封上的印章,若有所思,随后问道:“这是给谁的信?”

马丁似乎想要闭口不说,却被尤特雷德用力拧住手腕,连忙高喊出来:“这是我家大人写给高贵的埃德加王子的,必须亲手交到约克的王子手里。”

埃德加笑出声来:“你倒是运气不错,我就是埃德加,你不用继续跑冤枉路啦。”

马丁先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四周这些华服的战士,忽然出人意料地大哭起来:“大人,快救救我们吧,我家大人快撑不住啦!”

尤特雷德在一旁也疑惑起来,什么快撑不住了,难道是赫里沃德要死了?

马丁哭了一阵,这才呜咽着解释道:“大人,我们被人出卖了,现在伊利岛上死了好多人,赫里沃德大人的舅舅布兰德院长也被诺曼人抓走了,大人想要带着我们突围,但是敌人太多,我们的人突破不了他们在岸上的封锁,这才让我划船偷渡到约克求援。”

埃德加打断了马丁的叙述,向他问道:“谁出卖了你们?”

马丁先是呆了一下,接着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嚷道:“是丹麦人,那群恶棍把我们全部出卖了!”

接下来,埃德加终于听马丁完整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原来在春季以后,丹麦国王斯汶带着援军赶到,在英格兰过冬的丹麦人也打消了回家的想法,他们进入了彼得伯勒的沼泽,在赫里沃德的帮助下扎稳脚跟,便开始向北安普顿方向攻掠起来。然而东盎格利亚的奥多主教随后率军北上,诺曼人和丹麦国王在北安普顿境内秘密谈判,然后据说斯汶国王接受了两万镑的贡金,居然带着丹麦舰队全部返航了。

当时还被蒙在鼓里的赫里沃德跟林肯郡长正在向沼地南面袭击诺曼人的驻点,谁知奥多主教的诺曼大军如神兵天降,在彼得伯勒附近突袭了林肯郡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马尔-斯汶郡长在阵前被奥多主教击杀,死在对方的巴库鲁姆圆杖下,赫里沃德收拾残兵退回岛上,然后诺曼人的萨里伯爵就趁机占领了林肯,配合奥多主教将伊利岛围困了起来。

埃德加消化了半天这个消息,在尤特雷德愤愤不平的咒骂中忽然出声道:“联系河口的苏格兰人,就说我们要渡河!”

第四十四章 交坠

船抵南岸后,英格兰人只能在沼泽中露宿,因为不想暴露行踪,连生火也被禁止了。在“飞毛腿”马丁的带领下,英格兰骑士们将武器装备都挂在鞍上,牵着马匹一路小心行走,许多人刺绣精致的袍服都被污泥弄脏,全都灰蒙蒙的,埃德加也亲自下马在沼地中行军,他的马鞍上还挂着一张紫杉木长弓和一副皮革的箭囊。

偶尔掠过上空的飞鸟不时打破安静,马丁却像是闲庭信步般在这片东西南北都难以辨认的地形中领着路,有时候割草返回的英格兰骑士迷路,也是马丁将他们找到,一一带回行军的大队。

到达林肯附近时,英格兰人也没有沿着大路行军,依然从沼地中穿过,接下来往彼得伯勒方向,萨里伯爵的军队就驻扎在伯恩,拦住了英格兰人的去路。马丁将自己知道的这些情报告诉埃德加后,埃德加王子就开口问道:“有什么道路可以绕过去吗?”

马丁摇摇头:“再往前就是大泽了,往伊利岛上只能坐船过去,如果不能打破诺曼人的封锁,我们没法获得船只。”

埃德加略一思索,对尤特雷德说道:“让大家准备好,我们接下来要攻击伯恩,然后守住那里,接应伊利岛上的英格兰人。”

数道军令随即依次下达,英格兰人拿出谷物,开始喂着自己的战马,王子的坐骑“托非”也在大嚼着燕麦后,很快恢复了体力,这匹栗色骏马抖动脖颈,让鬃毛像水帘一样自然披散,打了一个响鼻表示心满意足。

诺曼人的营地很快出现在视线中,这个当道建立的军营旁边有两座高塔,控制着南面道路,萨里伯爵据说就在这座营地里。埃德加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诺曼人的大营主要防御集中在南面,并没有预料到北方可能出现的敌人,于是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尤特雷德便点头带着麾下的骑士们向左翼迂回而去。埃德加部下没有打任何旗帜,也没有号手,只是靠着塞恩们直接传令控制,在看到左翼的那些骑士已经运动到位后,他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原本在观察水面方向的萨里伯爵威廉·德·沃伦陡然听见自身后传来的马嘶声,他转过头来,看到从自己后方冲锋上来的英格兰骑士,这些全身铁甲的敌人列着整齐的队形,径直冲向诺曼营地后方那道堑垒,这道用装满泥土的大筐连接起来的护墙前方有一条沟堑,只是整条防线上的士兵非常稀少,几乎只有一些警备的哨兵在站岗,其他人大多在靠近南面的壁垒上。

英格兰骑士们很快到达了诺曼人的阵地前,他们稳稳越过那道壕沟,又用马匹推倒了胸墙障碍,行云流水一般突破进诺曼营地,而侧翼的尤特雷德也如法炮制地冲了进来,他们在营地中横冲直撞,用马蹄狠狠践踏着毫无准备的诺曼步兵。同时,埃德加持剑砍杀完“托非”附近的敌兵后,又下令将所有溃逃的敌军向他们后方的壁垒方向驱赶,直到整个诺曼营地的士兵都被压迫到壁垒下的狭小空间里,英格兰骑士们才停了下来。

埃德加看着眼前的乱象,决定暂时后退一些,再重新整队冲击,这时,从他的左侧阵线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王子转头望去,恰好看见一支箭矢插在尤特雷德的脸上,这个骑士用手捂住自己的面庞,随声摔下马背。埃德加霎时心中一紧,抬头望去,诺曼人在一个顶盔贯甲的骑士指挥下正在向壁垒近处的英格兰骑士放箭,这些弓箭手居高临下,极为歹毒地直射向英格兰左翼骑士的面门。于是他立即向身旁的骑士们高声传令,众人一并下马,排成横列,低下头盔,持剑举盾向前方的诺曼步兵冲去。在埃德加的率领下,这些骑士们长剑挥舞,带出一片片血光,诺曼人拥堵在一起,根本没有挥动武器的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的敌人在人堆中清扫出一条血路。英格兰下马骑士密集的阵列如同一道绞索,将数百名诺曼士兵几乎完全扼杀在这方寸之地。左翼的英格兰人则围绕受伤的尤特雷德列成盾墙,将他保护在中央。埃德加从一片血泊中踏过,污泥和鲜血浸染的戎衣让他感到异常不舒服,锁子甲也限制了他的活动,但是他还是嘶哑着下令,亲领十余名骑士冒着箭雨攻上壁垒。萨里伯爵还在高喊着“放箭”之时,埃德加的骑士们已经杀至城墙上,疾风骤雨一般扫除着这些弓手,一些诺曼士兵试图举弓格挡,却被猛砍的长剑劈得惨呼哀号一片。埃德加王子手腕上寒光闪烁,所过芟夷斩伐,如侵草木,一些诺曼士兵难当敌势,从墙上坠落,剩下的弓手则纷纷开始退却,试图离开这片修罗场,萨里伯爵也被这些士兵拥挤着往另一边退去。

最终,绝望的诺曼人被逼到角落中,许多人开始往下跳去,似乎那是唯一的生路一般,萨里伯爵脸色有些苍白,他至今尚未挥出一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败了。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名身披铁甲的敌人,对方的护鼻上雕刻着飞龙的纹饰,下方露出金色的髭须,身上血腥气逼人,让这个久经战阵的贵族也感到一阵晕眩不适。在这个敌人的逼视下,萨里伯爵从稀疏的残军中挤过,来到对方面前,将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扔到了他的脚下。

随着伯爵的这个动作,他身后的诺曼人也纷纷扔下了武器,埃德加此时几乎已经完全脱力,他汗水涔涔地看着眼前这个毫发无伤,全身干干净净的诺曼骑士屈服在自己面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血腥的战斗结束后,埃德加派人向大营两旁的塔楼守军劝降,然后就来到了左翼的骑士中间。被众人环绕的尤特雷德依然用手捂着满是鲜血的脸颊,一支可怕的长箭正插在伯爵的鼻梁左侧,深入数英寸,埃德加看着这个伤口,摇了摇头。尤特雷德的眼睛此时被鲜血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喃喃自语着。埃德加低下头,靠近尤特雷德后小声说道:“没事的,我的兄弟,不要急,你会没事的。”

尤特雷德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盔依然罩住了脑袋,没人敢直接摘下来,生怕任何移动都会立刻要了他的命。埃德加看到尤特雷德毫无反应,只是一直喃喃自语着“我要死了”,最终放弃了尝试,起身又向一旁的伯爵侍卫们交待了很久后,才往被俘的萨里伯爵那边走去。

第四十五章 血誓

“那个贵族杂种在哪里?”贝尼西亚伯爵的侍卫伍尔夫赫尔怒吼着冲到被俘的诺曼伯爵身前,他的长剑握在手中,差点将萨里伯爵直接刺个透心凉。

负责守卫的英格兰骑士们群起挡住了这个暴怒的北方勇士,他们用盾牌将威廉·德·沃伦伯爵护在自己的身后,和伍尔夫赫尔怒目相视着。

“住手!”埃德加恰好赶到,他一见这个场面立刻急了。

“大人,请……”守卫的解释被王子半截打断,埃德加只是示意他们放下了武器,伍尔夫赫尔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一度剑拔弩张的形势被中止了。埃德加看了一眼伯爵侍卫,这个骑士曾经跟随贝尼西亚伯爵的长子在自己的军营中一起训练了半年,在约尔河之战时担任右翼旗手。眼下的情势他完全理解,作为贝尼西亚伯爵的侍卫,这个骑士有义务在主人阵亡后继续战斗至死,如果幸存下来,也必须不计生死为主复仇。此战尤特雷德受到致命重伤,这个侍卫既然未能保护好贝尼西亚伯爵的长子,就必须为他复仇,才能洗净自己的污名。

埃德加为自己的战友感到悲痛,但是在萨里投降时,自己曾经当众承诺了对方的生命安全,也不能任由伍尔夫赫尔完成这个复仇。诺森布里亚侍卫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突施暗箭的诺曼贵族,这令埃德加感到分外棘手。

尴尬的场面忽然被狂奔过来的一名骑士打破了:“大人,尤特雷德……他……”

这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让埃德加心中一沉,伍尔夫赫尔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向尤特雷德的方向奔去,埃德加也紧跟在后。

贝尼西亚伯爵的长子满面血污,下颌抽动着,带动着利箭不住颤抖,仿佛要撕裂他的面颊,他抽搐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冷……”

埃德加眼睁睁看着尤特雷德在痛苦的挣扎中逐渐失去生机,只有被箭矢毁掉的容貌似乎在诉说着自身的悲惨。伍尔夫赫尔扔下武器,跪坐在地,抱住这个年轻骑士的尸身痛哭起来。埃德加没有出声,虽然见过许多年轻人的残酷死亡,包括一些被榴霰弹打成一团碎肉的场景,眼前的这一幕依然让他感到触动,埃德加默默静待伯爵侍卫的哭泣停歇,才擦干了自己的眼睛:“伍尔夫赫尔,你休息一晚,等伊利岛的人到达后,就带着尤特雷德的尸身返回约克。还有,我命令你护送萨里伯爵,交到贝尼西亚伯爵手中处置,只是告诉他,我曾经许诺过这个俘虏的性命。”

伍尔夫赫尔眼神呆滞地点点头,手上还沾染着黏稠的血块,一动不动。四周的英格兰骑士们都非常理解他的痛苦,有些人还想起当初哈罗德国王的那些侍卫来,他们的领主在森拉克山上中箭时,那些人一定也是这般一边大哭一边战死的吧。

埃德加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以前并不是很理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这种“王伴”之情,直到亲眼目睹才意识到这种同餐共宿的伙伴之情意味着什么,侍卫并不是仆人,也不是保镖,他们就是王者与领主的血肉,任何对血肉的辜负都意味着羞耻,而若是王侯身伴十个同生共死的侍卫,甚至可以笑傲百万雄师。

死去的骑士如同断折的利剑,无论曾经如何荣耀,从此也只能与草木同朽,可是埃德加王子仍然需要维持接下来的战局。他在击破诺曼人的封锁后,便将“飞毛腿”马丁派回伊利岛向赫里沃德传讯,并约定随后的撤离时间。沼地的英格兰人和丹麦人损失很大,但是需要撤出的人数依然不低,埃德加打算在伯恩防御五天,然后便立刻北返,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非常紧张,赫里沃德的人马必须在奥多主教全军来攻之前撤出岛上。

换上曾经属于萨里伯爵的干净衣袍后,埃德加在疲倦中陷入了沉睡。这天黄昏时分,潜渡到伊利岛上的马丁将北线道路打通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主人,困守孤岛的赫里沃德当即大喜,他舔了舔手指,又竖着向外伸出,然后对马丁说道:“风向正利,我们立即起航,提前向北靠岸。”

岛上英格兰叛军雷厉风行,在赫里沃德一声令下迅速将所有伤病装船,又将能带走的战利品物资搬到舱中,为避免打草惊蛇,并没有焚烧岛上坞堡,便分批登船起程。月色透过水面薄雾笼罩了英格兰人的船只,四下却一片沉寂,只有帆上的风声与水面的桨声不时传入耳中,赫里沃德南望伊利岛,又想起舅舅的处境,轻叹一声,没想到自己又一次不得不背井离乡流亡。

在岸边停船后,马丁当先向伯恩方向赶去,他向警戒的英格兰哨兵举手靠近:“我是赫里沃德大人的侍从马丁,快带我去见王子。”

借着月色辨认出对方后,英格兰人面露诧色,但还是将他带到了埃德加的营帐中。此时已经是后半夜,王子睡的很沉,终于被唤醒后,埃德加将冷水洒在脸上,长发也浸湿大片后才算恢复了精神:“马丁,你不是去伊利岛了吗?”

“是的,大人。我家主人已经到达了。”马丁回答道。

“这么快!”埃德加吃了一惊,显然没有准备。

“我家大人说,如今沼地到处是敌军,今夜离开更安全些。”

埃德加点点头,将一件略显宽大的淡黄色毛纺长袍披在身上,又从桌上拿起一片乳酪,边吃边说:“现在带我去见你家大人吧。”

赫里沃德在诺曼营垒外见到埃德加王子时,第一眼并未认出对方身份,这个年轻贵族穿着一件诺曼式袍服,除了须发外,举止仪态都更像是欧洲大陆的贵人。在马丁介绍王子身份后,赫里沃德才向对方行礼,同时却想起了年轻时听到威尔士的格鲁菲兹大王对忏悔者爱德华的那句评价:“一个诺曼杂种。”

听见埃德加说话的声音后,赫里沃德忽然意识到目前的情势:对方不是当初放逐自己的爱德华国王,自己也不是那个跟随威尔士人,准备攻击爱德华派来的哈罗德伯爵的佣兵。他驱除了这些杂念,静听着年轻的英格兰王子对自己说道:“大人的部下已经安排进营中休息,不知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赫里沃德英俊的脸上有一道伤疤,略显狰狞,他猛然将腰间的长剑拔出,这个突兀的动作令埃德加身后的英格兰侍卫们纷纷拔剑警备起来。只见这个英格兰塞恩将手中之剑平举,再次屈膝向埃德加行礼道:“我不过是无家可归的流亡之人,只希望大人接受这柄剑。”

埃德加见状点头,推开护着自己的骑士们,上前一步道:“我,威赛克斯的埃德加接受你的服务,从此你将获得在我的宴厅休息的权利,与我共席饮食,同列战斗。我将公正对待你,如对待一切宴厅武士,战胜则分享荣耀与宝藏,战败则共同饮血赴死。以英格兰王座和圣爱德华之名,你将是英格兰王子埃德加的侍卫和骑士,愿荣及汝身,不辱誓言!”

第四十六章 弧矢之利

诺森布里亚叛军到达伯恩的消息最终为新任彼得伯勒修道院长图罗尔德的士兵侦知,奥多主教收到消息后随即经博尔希思门进入修道院,从该名哨探口中得知了北方的最新局势,于是这个东盎格利亚的领主带着诺曼军队全速北上,并派出二十艘船占领了伊利岛。

此时英格兰人大队正在加紧向亨伯河口赶路,只有埃德加王子和赫里沃德部下的丹麦老侍卫“铁胡子”哈夫丹带领后军防备诺曼人追击。埃德加牵着“托非”从林沼中穿行而过,间而看到几座密林间隐现的榉木小屋遗迹,大约是古代隐居修士的住所,“托非”有时闻见一些香气,便将埃德加扔在一边,跑去啃食一些覆盆子之类,此时埃德加王子就和丹麦侍卫一起停下,顺便欣赏着周围的野荨麻白花。“铁胡子”非常健谈,不时聊起些从布兰德院长那里听来的古代圣徒的异事,从沼地的圣古斯拉克到古代不列颠人的圣梅洛格。这个老人似乎经历非常丰富,除了他时常提醒众人的那句“我当年跟着克努特大王征战”外,有时候还会提到爱尔兰等地方的事情,包括他年轻时见到的一个一身绿袍,皮肤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盖尔隐士,这个丹麦老侍卫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个隐士的各种怪癖,身披的长袍绣着凯尔特异教花纹,还有像萤火虫一样微微发光的灿烂斑点,像是绿松石又像是琥珀的装饰,最后他说,这个隐士不相信天主和地狱,却对蛇可以化身为猫,以及树林里有美貌的精灵引诱人类同床共枕这种荒诞的传说坚信不疑。

“铁胡子”哈夫丹的年岁很大,茂盛的胡子也已经变成银白色,腿脚却十分利索,跟着埃德加和英格兰骑士们一路行军也毫无面红气喘的样子。只是他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锁子甲在摩擦一般,总让人担心他再说下去会把自己的嗓子毁了。

埃德加一边听着这个老人粗声闲谈,一边注意着后方动静,赫里沃德和他的部下应该已经前进到安全距离了,他这般想着。只是这一路注定不会一直平静下去,在第二天的中午,正当英格兰人和丹麦人在一道深溪旁休息时,马蹄声终于出现了。

埃德加细听之下,察觉追来的敌人不超过三十骑,他把手中的干酪吞下,神色不变,向麾下骑士高声说道:“敌人都是披甲的重骑,我们不可后退,要是被他们赶到平地大道上,即便战胜恐怕折损也不会轻。现在隔着溪流,我们就地阻击,敌人马匹不利涉水奔冲,一定可以逼得他们知难而退。”

众骑士当下应命列阵,丹麦侍卫也在头顶披上熊皮,举起长柄丹麦斧,站在队列前方。埃德加从马鞍上取下紫杉木长弓,将箭囊系在腰带上,和两名英格兰塞恩站在队列后排。

诺曼骑士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些装备高大战马和精良甲胄的高大战士沿着小径驰奔到溪流边,与英格兰人隔岸相望。埃德加不断向所有人低声令道:“稳住阵型!”

见到对岸列阵的英格兰人后,这些成行军单列的诺曼骑士开始分成两队,前列在水滨列阵,他们扬鞭振辔,脚踢马腹,催动战马自浅滩处涉水向前,英格兰人列阵靠近,居高临下地攻击,“铁胡子”哈夫丹如同古代的北欧狂战士,挥舞巨斧,将敌人战马劈砍得血肉横飞,几成两段。英格兰骑士们手持骑枪斜指向前,奋勇抵抗冲上岸边的诺曼骑士突击。几匹战马在水畔蹄铁打滑,坠在水中,溅得四周如同下雨一般。

后排的诺曼骑士看见对岸的混乱,立即策马溯流而上,直到远离英格兰人阵线时,才纷纷脱去身上铁甲和衬甲,只着轻装戎服,头戴诺曼铁盔,身携长剑,背负筝形盾牌,便不顾水流湍急,一一跳入,这些勇士奋力向前游去,只希望能尽快到达对岸,然后自侧翼攻击英格兰人的单薄阵线。

当第一名诺曼人快要到达岸上时,他抬头望去,不料眼前忽然出现一道闪亮甲光,原来埃德加看见诺曼人向上游迂回的动作后,立刻与身边的两名塞恩上马跟随在后,阻击对方这个侧击。埃德加手持长弓,侧身搭箭直射向水面的诺曼骑士,这个一身单薄的敌人恰好抬头,正被埃德加近距直瞄,一箭穿入口中。接下来,埃德加又在两名身穿长锁子甲的英格兰塞恩保护下,继续向水面射箭,有一名诺曼人抱在马背上,洑水欲渡,埃德加等待他抵达中流时,先后射出三轮,俱是叉形片箭,前两支未中,但势疾力沉,激水如破,第三支将战马面部切破,马匹发狂,顿将那名敌人颠落湍流。埃德加见自己远射效果不佳,又开始耐心等待敌人靠近。

接下来大约三四人靠近岸边后,埃德加只放了一箭,未能命中,便抽出剑来,一声令下,与左右两名持盾披甲的塞恩一同冲向下方。较远处两名诺曼人依然在和水流搏斗,听见前方岸上杀声入耳,却只能在水面干着急。很快,岸边的几名诺曼骑士都成了一具具浮尸,戎衣的破口中依稀露出可怕的伤口,四周也被血水染赤。埃德加此时双脚被溪水淹没,他收起长剑,又从腰间抽箭搭上,瞄准一名敌人,只是对方有头盔保护,身体又大半在水中,埃德加只能瞄准对方手臂,尝试数次后还是放弃了,他随后取出一支如铁铲一样的片箭,向靠近对方的水面斜射去,这一箭劲力极大,就在那名诺曼人身旁击中水面,刹那间如冰柱碎裂,水屑四射,这个巨大的威胁令诺曼人当即调转头往回游去。埃德加一见对方露出的背脊,登时举弓便射,敌人猝不及防,被一支片箭直接切断了脊骨。

剩下的六名敌人听见水上弧矢透破之声,都有些胆寒,在埃德加的威慑下,这些诺曼骑士都老老实实转身回游,一旦靠岸,即如兽逃网罗般跃上马背奔逸而去。

回到主力所在后,“铁胡子”的丹麦巨斧上已是血光湛然,头顶熊皮也益发狰狞,岸上水上计有七具残躯,还有被俘的四匹战马也好不容易被英格兰人安抚下来,加入了众骑士队列之后。

第四十七章 格拉摩根之王(上)

林沼的乔木和苔藓逐渐消失,大河上的芦苇和水藻出现在眼前,早已在等待的苏格兰舰队将终于到达的埃德加王子一行接过了亨伯河,南面的追兵再无力威胁英格兰人了。

跟随王子的骑士们俱经跋涉血战,泥浆和血污溅于甲衣,此时也纷纷松了一口气。见到带领大队的赫里沃德后,埃德加立刻问起了林肯郡众人的情况。

赫里沃德回答道:“有些人之前伤重没撑过去,大部分都已经恢复了体力。”

埃德加点点头,他现在还不想返回约克,由于潜意识中对贝尼西亚伯爵感到愧疚,他暂时并不愿面对。在了解了一番伊利岛残军的情形后,他又问道:“如果半个月以后我要沿海北上,有多少人可以跟随?”

赫里沃德不假思索地答道:“十天就可以了,大部分人应该都可以恢复整编,这些并不是老弱病残,而是和诺曼人厮杀的战士,有许多人是彼得伯勒的塞恩和教士们带领的民兵。”

这个表态让王子感到非常满意,只是具体如何,埃德加还要等所有人休养过后亲自整训才能了解。

巴约主教奥多从一名逃归的蒙特福特骑士的口中得知了英格兰人已经远去的消息后,也失望地向南折返而去。奥多主教耗费巨大,原本希望彻底歼灭赫里沃德的筹划落空,或许来日对方还会成为战场上难缠的对头,一念及此主教便感到有些头痛,倒是没有在意那名骑士提到的那个英格兰弓箭手。

五月初时,从海上抵达贝班堡的埃德加王子正在加紧训练伊利岛民兵,一边等待阿尔巴国王到达之时,休厄德·巴恩忽然从约克赶来。

埃德加见到这名诺森布里亚塞恩后,对方当即说道:“莫卡伯爵最近会带领威尔士人返回约克,大人南下后便可以见到了。”

埃德加略点点头,这时休厄德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贝尼西亚伯爵最近病倒了。”

在看到王子没有出言打断后,这个塞恩又接着说:“那个诺曼贵族已经被伯爵大人下令剜去了双眼,目前被幽禁起来。”

这个消息让埃德加有些目瞪口呆,他又沉默了许久,还是没说什么。良久以后,埃德加王子才打破安静,主动转移了话题,于是休厄德开始向王子介绍了埃德温伯爵和格温特的卡拉多格见面的事情。当听到对方要求英格兰人支持他对抗格拉摩根的卡杜根国王时,埃德加忍不住问道:“麦西亚伯爵已经答应了这个条件?”

休厄德点点头,补充道:“目前格温特和格拉摩根的局势还算平静,不然卡拉多格也不敢出动主力援助我们。北面的赫里福德伯爵已经打退了格温内斯人,回到麦西亚西部防守,什罗普郡也分别被诺曼人和埃德里克占据。”

埃德加略微思索了片刻,觉得这个南北夹击应该会对赫里福德伯爵造成严重威胁,便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他并不在麦西亚,对于边境的情况也不熟悉,还是不要过多干预埃德温伯爵的动作为好。

当提到莫卡伯爵部下的威尔士援军时,休厄德也简单地解释道:“这些人使用一种单体短弓,似乎并没有丹麦人那种长弓,不过格温特的弓箭手在整个威尔士是名声最响的,他们的箭术都非常不错。”

埃德加回复道:“可以让莫卡伯爵带着他们加入丹麦人的训练,我想这些士兵或许更适合练习丹麦长弓。”

休厄德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才向王子辞别而去,埃德加则开始向马尔科姆国王写信,他将自己在林肯郡的战事告知了对方,并介绍了西线的战局后,想了片刻,又提笔写起双方联姻的计划来。原本根据沃切斯特主教达成的约定,玛格丽特和阿尔巴国王的婚礼将在明年初于苏格兰邓弗姆林举行,只是埃德加觉得今年在南方的战事可能会使诺森布里亚人和苏格兰人都集中到英格兰南方,所以他建议国王在约克提前举办婚礼后南下用兵,以免明年战事变化后来不及应对。

整个五月间,赫里沃德都在营中亲自参加操演,和埃德加王子的骑士们合营训练,每天参加完军事训练后,又会跟随埃德加回到贝班堡,处理各类事务。这个老兵对于治军以外的事情完全不懂,埃德加却有意让他参加和郡长们的会见,这对于他和北方人建立良好联系非常重要,此外埃德加还打算让他成为新的林肯郡长,所以目前刻意培养这个侍卫,让他熟悉征税和征兵的事情。

五旬节过后,在各郡人民忙着修补谷仓和篱笆,并在家中储存起黄油和乳酪时,来自南方的新情报终于打断了埃德加王子的计划。休厄德再一次出现在王子面前,这回他的神情已经没有以前的平静,而是略带惶急地向王子报告道:“麦西亚的局势发生了变化,赫里福德已经暗中和格拉摩根国王卡杜根达成密约,目前格温特人后方受到攻击,已经日渐不稳,尚不知诺曼人攻击方向。”

埃德加问道:“莫卡伯爵怎么说?”

休厄德急忙回道:“诺森布里亚伯爵说,希望大人能够立刻南下救援,不然埃德温伯爵恐怕会遭遇不测。”

这件事似乎没有让埃德加脸上出现任何涟漪,他只是沉静地点点头,然后问起了埃德里克的情况,休厄德却有些语焉不详,只是埃德加听出,那个麦西亚塞恩并不是很支持埃德温伯爵,似乎还牵扯到一些家族纠纷。埃德加盯着一封刚写就的信件,随手将羊皮纸揉成一团,然后说道:“请转告莫卡伯爵大人,我会立刻南下,我们在约克会合后再一同向西南进军。”

说完他又开始写了一封信,向马尔科姆国王说明了新的情况,并为不能在贝班堡迎接对方致歉。然后,埃德加叫来了赫里沃德,下达了停止训练,准备出阵的命令。随着夏季农忙渐近,战争也在一步步逼来,只是埃德加尚不知这一次的敌人会是何人。

四十八章 格拉摩根之王(下)

“好孩子,给我们的埃德温大人来一杯加蜜的冰牛奶。”格温特领主卡拉多格向身旁那个美貌的威尔士少女吩咐道。

目送身形婀娜的女孩离开后,卡拉多格又回头向已有些不耐烦的埃德温说道:“很抱歉,我的大人,您是知道我们的情况的,自从格鲁菲兹死后,到处都能找到一些略有来头的家伙自立为王,当然也包括我。”

埃德温暗自嗤笑一声,却听这个装束夸张的威尔士领主继续说道:“不过格拉摩根的卡杜根可不是一般人,且不说他的家世和力量,这个狡诈的狐王简直比河底的卵石还要滑溜,我原以为他不敢冒大不韪和诺曼杂种合作对付我们的,没想到他刚给我灌下满肚子甜言蜜语,转过身就向我的领地伸出他那毛茸茸的爪子。”

麦西亚伯爵看到这个不列颠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忍住狠揍他一顿的冲动劝道:“大人只要继续向赫里福德城堡进军,我的切斯特军队就会从什罗普郡南下,一旦解决了那个诺曼伯爵的残兵,格拉摩根国王难道跑得了么?”

威尔士领主显然没有买账,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诺曼人还剩多少力量,我只知道在格温特,恨不得我死的杂鱼到处都能找见,你以为他们现在没有勾结卡杜根那个狐狸,把我们内部的情况一一抖露?我敢保证,要是我远离凯尔文特一个月,那些混蛋就能把格拉摩根的旗帜插到我的城墙上。”

正当麦西亚伯爵和格温特人还在为了新出现的威胁互相扯皮时,赫里福德的威廉伯爵却收到了一份新的情报。

“你说的是真的?”伯爵感到难以置信,这个消息简直是天上砸下的一个馅饼,差点让他整个人都晕乎乎起来。

“是的,腓力国王也亲口许诺了。”那个神秘的使者再一次确认了这点。

赫里福德伯爵开始思索起来,老实说,对于在这个荒远的边疆跟一群威尔士人周旋,终年像是捕鼠的仆人一样奔波劳碌,这个诺曼底的宫廷总管已经厌烦透了,他喃喃自语道:“或许换个环境也不错。”

这个来自英格兰王后的使节向赫里福德伯爵传达了一个重大消息,佛兰德伯爵鲍德温已经病重,他向腓力国王请求保护自己幼年的儿子阿努尔夫,又请求自己的妹妹玛蒂尔达王后帮助,王后于是向哥哥推荐了威廉总管,现任赫里福德伯爵。佛兰德伯爵希望赫里福德可以在他去世以后担任佛兰德的摄政,辅佐自己的遗孀和幼子,对抗他的弟弟罗伯特。

赫里福德叫来了自己手下的佛兰德贵族热尔博,将这个最新的消息告诉了对方,后者却显得很平静,他不动声色地向赫里福德问道:“大人目前打算怎么办?”

“我们和什罗普郡的埃德里克打了快两年,还被一群威尔士人骚扰了一年多,我们的骑士们在这个鬼地方几乎每个月都会受到损失,威廉国王现在不在,而切斯特的麦西亚人又要来攻打我们了,虽然我已经和卡杜根联合起来,可是谁知道那个家伙何时会出兵麦西亚?再这么打下去,我们接下来很可能要和整个威尔士或者英格兰北方的叛军碰上。”赫里福德用一种蛊惑的声音说道。

热尔博显出动心的样子,却有些犹豫地问道:“我们现在替威廉国王流血,难道国王陛下将来不会做出补偿吗?”

赫里福德有些嗤之以鼻:“我的家族替诺曼底公爵服务了数代,我也一直担任国王的宫廷总管,他的想法没人比我更了解,眼下看来,国王未来很可能把我们分封在这个鬼地方,让我们和威尔士人血战下去,等到我们征服了这些不要命的野人的领土,国王的税吏又会随之而来。到时候我们就会在这个边区世代和这些野人做邻居,替国王的税吏们看守边境了。”

热尔博没想到世代忠于诺曼底公爵的威廉伯爵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并不知道,赫里福德的家族在真实历史上会于数年后掀起一场诺曼贵族叛乱。但是热尔博心中也有些自己的想法,赫里福德厌倦了威尔士边境的战斗,希望担任佛兰德伯国的摄政,甚至伺机获得富饶的埃诺伯国,而热尔博却觉得自己离开这里回佛兰德冒险,未必划算。他忽然想起了佛兰德伯爵的弟弟罗伯特,或许,跟随这个“弗里西亚人”是个不错的主意——阿努尔夫和丽希尔德夫人有法王和英格兰王后做靠山,伯爵的弟弟罗伯特倒是孤立无援,要是能够帮助他获胜,自己反倒可能得到更多。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名贵族随即约定了撤军的时间,等到格拉摩根国王率军进入格温特时,得到的消息却是与自己事先密约的威廉伯爵居然抛弃领地跑了!

卡杜根在格温特人的城市中大发雷霆:“这些诺曼山羊杂碎、吃硫磺的恶魔,竟敢就这样出卖格拉摩根之王!”

接下来,原以为会受到诺曼人和卡杜根两面攻击的卡拉多格在迅速夺取赫里福德城堡后,与埃德温的切斯特军队一同南下,很快便抵达了奥法堤的南端,得知此讯,卡杜根只能硬着头皮迎战。格拉摩根军队在格温特的蹂躏让卡拉多格麾下的士兵都咬牙切齿,急于击败这些占据自己乡土的敌人。埃德温虽然已经得到了埃德加王子即将抵达的消息,却挡不住复仇心切的卡拉多格,只能被对方拉着一同进军威尔士。

埃德温伯爵的英格兰士兵们对于进军威尔士显得非常不适应,甚至有些畏惧,这些野蛮人的领地内,到处是一些异教的邪恶风俗,伯爵甚至亲眼看见两名少年男女头戴鲜花冠冕,在道旁赤体欢爱,这种魔鬼引诱的邪行让伯爵有些心中烦躁。

数日后,双方的军队终于在战场相遇了,这些来自不同山区的威尔士人都是性情热烈狂放的大胆之辈,他们列着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看来略显散漫的队列,手持长矛或弓箭,除了出身高贵的泰利扈从外,很少有人披铁甲。在麦西亚伯爵眼中,这些士兵大都装备简陋,只有从那些泰利扈从骑兵的武器中还能略微找出点罗马-不列颠时代的影子,其他兵士大多身披红色亚麻衬衣和裤子,罩着长及膝后的披风,许多士兵脚上只穿着一只鞋。

英格兰塞恩们举起盾牌,他们的铁盔和锁子甲都十分坚固,列成两排后如同一道铁墙,屹立在格温特人的左翼。在他们的对面,是格拉摩根的精锐泰利骑兵,这些手持标枪的勇士正在用英格兰人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属于不列颠人的战歌。格温特人却能够听出对方在歌唱着远方熊和狼的土地,还有古代的高德丁骑士,他们的队伍中间,身材高大的格拉摩根国王正在高声歌唱着:“乌切维尔们!今天是死去的好日子,没有比这座山上更好的地方了,勇士将如绿叶常新,落下的明年又会长出来!”

这时候,埃德温伯爵忍不住咒骂出声来:“真是群疯子——不过,今天会是乌鸦们的好日子。”

第四十九章 惊变

北方和南方的英格兰人在埃德加王子和莫卡伯爵的统帅下数日后赶至麦西亚境内,诺曼人的撤离使这些地区暂时成为无主之地,麦西亚伯爵和威尔士人只是控制了南面的赫里福德堡,而什罗普郡的大部分塞恩们尚未得到埃德里克的命令,只有少数民兵被召集起来。

埃德加一路南下,沿途略无阻碍,只是在靠近卢格河附近时才遇到了一名逃亡的切斯特塞恩,这个身受重伤的麦西亚人被“飞毛腿”马丁救起,并被带到了埃德加与莫卡面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卡伯爵面露忧色,抢先问道。

切斯特人一面接受着包扎,一面忍受着痛楚回答道:“我们和格拉摩根的威尔士人开战,结果格温特人很快临阵溃逃,我们被敌人的骑兵攻击,损失太大,只能撤退。逃出威尔士山区后,一群若克斯特的塞恩忽然开始哗变,我们寡不敌众,伯爵也被那群畜生拖下马刺死。我受剑后流血太多,他们以为我也死了,然后就抢光我们的东西跑了。”

莫卡伯爵惊闻埃德温的死讯,他登时大叫一声,险些跌下马来,伯爵眼眸血赤,面色惨白,叫一旁的埃德加王子直看得心惊胆战,只怕他悲痛之下立时昏厥过去。

然而莫卡伯爵很快回过神来,并高声令这名切斯特塞恩立刻带自己去埃德温伯爵的尸身现场,埃德加王子也马上派人去找来一辆马车。日落前,他们终于抵达了事发地点,草地上被血迹染得一片片墨黑,埃德温伯爵与几名侍卫的残躯堆在一起,已受到乌鸦和野兽的啃食,眼珠都已不见,这些尸身似乎是被搜刮光身上财物后扔到这里的。

埃德加和莫卡伯爵看到此景,一同下马,埃德温伯爵的残缺面庞极为狰狞,王子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衣甲被剥取后,五六处伤口露在血肉外面,他立即辨认出其中一处动脉破裂,正是这个创伤要了麦西亚伯爵的命。

就在莫卡伯爵失声痛哭之时,赫里沃德身旁的马丁却开始观察起附近的地面来,然后他又来到埃德加王子面前,开口道:“大人,那些凶手向东北面逃散了。”

埃德加抬头看去,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过去这么久,怎么也追不到了吧。”

马丁却目光炯炯地回道:“大人,他们犯了一个错,就是抢走了麦西亚伯爵大人所有的马匹,要是他们只是一心想要逃命,原本我们是追不到的,可是这些家伙太贪婪了,带着一大群马逃跑,这个踪迹是怎么也没法掩盖的!”

莫卡伯爵忽然站了起来:“大人,我们现在立刻开始追,一定要把这群畜生抓住分尸!”

伯爵双颊犹带泪痕,表情却如北风一样可怕,他胸中如雷电轰鸣,怒潮汹涌,便是海上的巨怪法斯提托卡隆也难当其烈。埃德加见到他的样子,当即不假思索地说道:“好,我们一同带二十名骑士连夜追击!”

接着,王子向赫里沃德简单交代了几句,让他带着伊利岛民兵和其余骑士们就地扎营,等待自己返回后再前往赫里福德堡。

月夜下,英格兰人在马丁的指引下一路追击,附近的一些村民听见声音,都以为有猛兽在外出没,吓得紧闭门户,彻夜难眠。晨曦时分,英格兰骑士们沿着地面的蹄印追到了梅尼福德河附近的隆戈诺尔时,马丁忽然指向远处,向埃德加王子大呼道:“这些蹄印很新,他们就在前面不远了!”

莫卡伯爵闻言便准备加速前进,埃德加却叫住了他:“他们跑不了,先喂马再追!”

埃德加又对马丁说道:“你先去探察一下,找出他们藏身之地,不要惊动对方,直接回来报告。”

半晌过后,“飞毛腿”马丁在微弱的晨光中返回,这个威尔士人向埃德加回报:“大人,他们在前面的乌鸦洞穴宿营,我怕惊动那些马匹,没敢继续靠近。”

埃德加点点头,向身旁众骑士发出一声唿哨,所有人便整装上马,埃德加将鞍上盾牌背起,又戴上头盔,这才下令出发。这些一夜未息的骑士们毫无倦意,穿过河畔一片栖息着鹿群的树林后便直奔贼穴而去。看到那群系马卧眠的叛匪后,莫卡伯爵当先冲去,埃德加却和其他骑士在后方列阵准备,然后加速到大步开始奔冲,直到看见莫卡伯爵单骑杀入敌人营地中时,英格兰骑士们才在一声令下齐刷刷拔出剑来。接下来,后方的马丁望着埃德加王子与众骑士踏营的姿态,不禁目瞪口呆,这些骏骑以最优雅的身姿反复冲击敌人营地,数十名叛乱的麦西亚塞恩在铁蹄下几乎被踏成一具具血肉皮囊。

受到这个冲锋的影响,营地旁的马群开始发狂起来,此时完成了攻击的十名英格兰骑士立刻上前,好不容易止住了这阵骚动。

当天下午,赫里沃德看见返回的英格兰骑士们带着近五十匹战马入营,莫卡伯爵看上去仿佛脱力一样,只是怀中死死抱着缴获回来的那顶曾属于埃德温的铁盔,在侍卫的帮助下,才从鞍上下来。

疲惫不堪的埃德加入帐后便沉睡了下去,当天晚上,被唤醒后,他又从赫里沃德口中得知了麦西亚和威尔士的一系列变故:沃切斯特的诺曼人已经撤军,这意味着自己接下来不需要血战夺取附近地区了。更让他感到荒唐的是,威尔士局势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从格温特派向赫里福德的使者今天刚刚传来了卡拉多格的消息,格拉摩根国王卡杜根在带领骑兵亲自追击格温特人时不幸坠马身亡,卡拉多格居然在战役失利的情况下成功逆袭,此时已经夺回了自己的领地。这个使者原本是想来追回麦西亚伯爵,并向他要求英格兰人的帮助的——卡拉多格希望英格兰人支持他成为新的格拉摩根之王!

第五十章 风行威动

五月间,英格兰人占领了整个麦西亚西部,兵锋直至埃文河口,康沃尔伯爵的兵力太少,仅能集中在布里斯托尔防御,阻断了英格兰叛军通向威赛克斯的道路。埃德加并不想提前引发和诺曼人的大战,便向西进发,穿过埃瑟斯坦大王年少时纵马游猎的怀谷与迪恩森林,在威尔士南部的凯尔文特见到了卡拉多格。

来自北方的英格兰骑士们都骑着近十五手高的战马,这些骏马腿上筋腱暴出,成群结队,马背武士俱是披全身铁甲的百战精锐,跟随其后的伊利岛轻骑兵也都骑着缴获的轻捷战马,赫里沃德则依然骑着那匹“燕子”,倒是“飞毛腿”马丁神气十足地跨坐在曾属于萨里伯爵的弗里西亚战马背上,这令他的身材看起来小得有些滑稽。

这些威尔士的不列颠人何时见过这等铁骑,一时都敛神收气,显是为对方逼人的血气所慑。倒是莫卡伯爵身后的格温特弓箭手们经过城中时表现得欢快无比,他们背上的丹麦长弓远望去像是一片丛林,腰间箭囊露出的尾羽也整整齐齐,经过春季的短暂训练,虽不知他们箭术提高多少,军容却已经比起四周的同乡们高出许多来。

队伍前一名身穿红色戎服,铁甲外罩着白袍的骑士当先出列,在格温特国王的人马面前勒辔停住,从鞍上下来后,这名骑士拍拍头戴铁面的栗色战马,又摘下了头顶的诺曼盔,露出自己的容貌。卡拉多格国王上前和这名年轻骑士互相拥抱,然后才说道:“我的大人,真想不到您会亲自驾临。”

这年轻骑士正是埃德加王子本人,他向众威尔士贵族致礼后才答道:“我们此来的身份是各位高贵大人的盟友,这份友谊不会因为麦西亚伯爵的不幸离世而结束。”说着,一名侍从将礼物献到威尔士王公面前,卡拉多格则欣然接受,这些来自远方的貂皮和镶嵌琥珀的珍宝也让在场的不列颠人都感受到英格兰人的豪爽。

卡拉多格并不会为这些奢侈的礼物打动,却对英格兰人展现出来的力量垂涎三尺,麦西亚伯爵兵微力寡,尚能帮助自己对抗格拉摩根人,眼前这个高贵的王室只是随身的上百精锐骑士便足以成为自己的强援,何况若是得到未来的英格兰国王的友谊,对于自己在威尔士扩大权势更是极为有利。格温特国王的热情很快就在宴会中表现出来,美艳的不列颠少女在竖琴声中歌唱,将代表殷勤的面包与盐献给了王子本人,她们手持华丽的匕首和盛满蜜酒的银壶,一边列成圆环舞蹈,一边为高贵的宾客割肉献酒,青铜和白银在烛光中不断闪烁,大厅中的装饰也充满了凯尔特人特有的丰富色彩和神秘符号,就像这些少女如大理石一般的手臂与小腿上浮现的纹身一般,令人一瞥之下就不由深陷进去。

威尔士贵族们虽然远谈不上喜欢英格兰人,却大多能讲这些世代仇敌的语言,众人一时倒也谈笑风生,只有莫卡伯爵深陷悲痛,薄兴寡味,更无心情应酬这些威尔士人。埃德加王子在卡拉多格身旁,听对方低声说道:“我们马上要攻打格拉摩根,暂时不能向大人提供更多援军,不过明年一定会出兵支持大人的事业。”

埃德加有些蹙眉,却也只能礼貌地答道:“感谢陛下的好意。”

卡拉多格见对方并没有跟着自己的节奏,只好主动开口了:“不过,若是大人愿意提供一点帮助,或许我们可以在今年出兵英格兰。”

埃德加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卡拉多格饮下一杯酒,这才说道:“格拉摩根如今没有足够威望的领主统御,只是要一一平定依然很难,耗时更是长久,要是大人愿意出动麾下军队,帮助我们……”

埃德加听到此处,倒是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不过心中却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他截断了卡拉多格的话头:“陛下,不如我亲自出兵,直接为您收服格拉摩根,只需一个月就可以。”

卡拉多格失笑道:“这怎么可能?”

埃德加带着一丝傲然回答:“只要陛下将您的旗帜借给我,这仗旬月间便可以打完。”

“大人不是说笑?”卡拉多格觉得这个王子要么是醉昏了头,要么是年轻自大,只是想起他对阵诺曼人的历处战绩,又有些犹豫。

埃德加倒是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他将银杯举起,饮尽后便作答道:“以奥法之剑为誓,我们必在一月内破敌。”

第二天,将飞龙旗标换成伊内尔之旗的英格兰骑士们马首西向,带着二百名格温特边境长弓手进入格拉摩根境内,这支三百余人的小规模军队突袭占领了凯尔迪德后,立刻公开打起了卡拉多格的旗号,来自格莱维辛山区的威尔士人很快集中了一支上千人的大军,其中包括许多长矛手,他们受到格温特入侵的吸引,离开了山区,来到靠近凯尔迪德港口的开阔平地上。埃德加王子并没有依城固守,却趁着黑夜派自己麾下的长弓手们向敌人的营地密集射箭,格温特人只射了两轮,便主动后退了,难以辨清对方阵线的格拉摩根人却开始大量向营外投掷标枪,在消耗完所有弹药后,又集结起来出营追击。

此时,在威尔士营地后方高地上观察的埃德加却向身边的北安普顿伯爵说道:“今夜之阵如何?”

沃尔西奥夫笑了起来:“大人之前没说错,诺曼人的故计对这些野人正合适。”

当英格兰骑士从威尔士人身后的左右两翼发起冲锋时,这些摩根纳格长矛手们还在大呼小叫着向前狂奔。他们的阵线早已破碎,埃德加只是旌旆直入,敌阵便像黄油一样被切割开来,如同一具臃肿的躯体,为杀透阵型的英格兰骑士们砍出道道伤口,利刃所过处流出血来,一些尚在高呼酣战的格拉摩根战士很快便被混乱的人群冲散,甚至没能对英格兰人造成任何零星伤害。

半个多月后,卡拉多格便收到了战胜的消息,当他率军抵达凯尔迪德时,埃德加的军营中全是格拉摩根战俘,营门外的几根木柱间则是手脚被缚,如苍鹰展翼般高悬的尸身,这些都是试图逃跑的俘虏。

再一次见到埃德加时,卡拉多格忍不住双腿颤抖起来,这个看似亲切的年轻王子亲涉山川,攻灭王国,威势远胜昔日的哈罗德·戈德温森,卡拉多格忍不住想到,恐怕当年的格鲁菲兹大王也不是他的对手。埃德加张开双臂后,卡拉多格与身后众多贵人却立时屈膝行礼,格温特国王用略微颤抖的嗓音高声说道:“祝贺大人此番战胜,我们愿意向大人奉献军队和贡金,以感谢这个慷慨的援助!”

埃德加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答道:“天主作证,我们接受威尔士人的友谊,并将征服的土地交予您,以圣爱德华和王座的名义,我们封你为格拉摩根伯爵。”

第五十一章 婚礼

诺曼底宫廷中,博蒙特的罗杰与莫尔坦伯爵焦急地等待着国王的消息,自从威廉国王亲率一支小规模军队去会见腓力国王以来,公国内就充满了各种流言,有人说威廉国王受到了伏击,也有人说卡佩的军队已经被诺曼人击败。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局下,两位王室近臣都非常清楚威廉对于诺曼底不可或缺的意义,更何况征服英格兰的事业不但远未完成,根据最近的消息,英格兰叛军竟已出现在麦西亚境内。如今赫里福德伯爵不但擅自率领十余名骑士返回大陆,甚至获得了玛蒂尔达王后和佛兰德伯爵的支持,这背后蕴含的用心就算是威廉国王也不能深究。若是国王今年不能及时返回英格兰,只怕诺曼人在南方诸郡的驻军都会受到叛军的重大打击。

直到六月底时,吉索尔前线的消息才传回了鲁昂,莫尔坦伯爵听到国王和腓力达成的最终协议条件后,立刻意识到己方接下来的主攻方向依然是英格兰——诺曼人承认了曼恩伯国的独立,甚至答应不干涉未来安茹伯爵进入曼恩,此外腓力还让威廉国王答应支持卡佩王室在佛兰德问题上的立场,也被后者一口应下。如此一来,腓力这个毛头小子四方借势,一举压制住诺曼人在法兰西的扩张势头,顺便还收获了佛兰德伯爵的感激。

此时埃德加早已率军返回了约克,只在麦西亚留下了莫卡伯爵的军队,阿尔巴国王的主力也终于到达了,这支八千多人的军队令约克瞬间变得极为热闹,六月间的婚礼更令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都暂时忘记战争的威胁,沉浸在庆祝的气氛中。大概只有贝尼西亚伯爵依然在为长子的去世哀悼,他年幼的次子格斯帕特里克则被送到了远离前线的坎布里亚。埃德加王子亲自探望了伯爵,见到这个正值盛年的领主已经变得形容枯槁,正在替他担心时,格斯帕特里克伯爵却主动要求参加接下来的战事,这个高贵武士的身体虽然衰弱,复仇的念头却让他的战意更加浓烈了。埃德加不好劝说,唯有默认了伯爵带着自己的战斧,在军营中整日练兵。

与苏格兰人的交流占据了埃德加大部分精力,这些来自阿尔巴王国各地,说着不同语言的领主们在马尔科姆国王的介绍下一一与他见面,莫莱伯爵则向他解释了各领主的渊源来历。婚礼前的半个月对于埃德加来说简直是一次历史恶补,王子却并不觉得这些知识没有用处,除了政治和外交上的关系外,了解盟友内部的地区历史也有助于他熟悉对方的军事传统,这对于接下来的共同作战极为有用。

在确认了威廉国王并无登陆北上的迹象之后,婚礼才如期举行了,许多英格兰北方贵族出身的侍女也将跟随玛格丽特公主进入阿尔巴王国的宫廷,甚至会与对方的王室和贵族联姻,这将大为巩固双方未来的同盟关系。不过埃德加却发现唐纳德王子身后的一些贵族们似乎对此并不乐见,他们对英格兰人怀着一种疏远的态度,连带着对未来的阿尔巴王后也略显怠慢。

埃德加显然不知道唐纳德此时的想法,这个高贵的王子正在盯着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玛格丽特,心中的念头却是:如果我是国王,她本来会是我的。

不过,埃德加并没有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苏格兰人身上,他还要应酬亲自赶到约克的格温特与格拉摩根领主卡拉多格,为了拉拢这个威尔士国王,此次婚礼也特别邀请了许多不列颠贵族,以向他们展示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的强大同盟。

“我的大人,这真是一场壮观的婚礼,我想半个不列颠的贵人都聚集在这里了。”卡拉多格向埃德加说道。

“可惜诺曼底的威廉没法看见这个场景。”埃德加半开玩笑地说道。

贝尼西亚伯爵接道:“那个杂种会见到的,很快这场婚礼上的武士们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了,那将变成他的葬礼。”

这个带血色的评论并未让四周的领主们感到怪异,埃德加则举起巨大的牛角杯,微笑着说道:“婚房也是王国的战场。”

众人都大笑起来,有些人则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尔巴至高王马尔科姆,这个中年王者的新婚战场恐怕不会轻松。

酒精影响之下,殿中的贵族们越来越放纵起来,与南方的威赛克斯和肯特等地区不同,诺森布里亚的领主们相当多都是丹麦人的后代或者有丹麦血统,丹法区的语言甚至已经和南方有很大不同,这些贵族的风俗也更加接近北欧人,他们饮酒作乐时的场面如果被一个大陆的宫廷贵人见到,一定会被当成野性难驯。埃德加此时却丢掉在诺曼底时的作风,加入了这些领主的宴乐,他像是一个北方人一样饮酒赌博猜谜,一些谜语的内容会让处子和教士们心惊胆战,这也被苏格兰人与诺森布里亚人当作王子与拥有诺曼血统、行事深受诺曼影响的忏悔者爱德华截然不同的证据。

约克主教去世后,北方最高级的神职人员就是达勒姆主教,不过沃切斯特主教伍尔夫斯坦似乎对他有些敌意,伍尔夫斯坦希望能够成为下一任约克主教,就像他那位同名的叔父一般。就在埃德加越来越放浪形骸之时,达勒姆主教埃瑟尔温终于上前将他手上的牛角杯接过来,并开始劝说起王子,他甚至举出了古代圣博尼法斯劝谏埃瑟巴尔德国王的例子,埃德加显然很不高兴,为了躲开主教,他装作离席小解走出了大厅。旁边的沃切斯特主教则对同僚这个不合时宜的扫兴感到一丝窃喜,王子对这个老顽固的厌恶或许可以为自己利用。

这个夜晚如何结束,埃德加完全没有料到,只是第二天,当他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名肩头披散着墨色长发的贵妇时,他却因为头痛欲裂而难以起身。既然没法偷偷溜走,只能留下来面对,这个年轻贵妇醒过来后,用一种性感的带着低沉的苏格兰口音的英语问了一声早,然后抬起手臂来,似乎在要求什么。埃德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于是将床边的水杯递过去,对方接过一饮而尽,如同享用过青春泉一般,刹那间容色焕发。

“你叫什么名字?”埃德加硬着头皮问道。

女子看见他心惊胆战的模样,噗嗤一笑:“我叫格卢奥赫,我的哥哥是莫莱大首领。”

埃德加没听清那个奇怪的称号,半晌才想起,大首领(Mormaer)是苏格兰贵族的称号,他暗暗叫苦:原来是莫莱伯爵的妹妹,那她的父亲就是麦克白的继子卢拉赫国王,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高地贵妇,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格卢奥赫夫人披上一件蓝色外袍,优美的曲线却没有被掩盖住,她一边对着一面镜子整理头发,一边慵懒地答道:“你从外面闯进来,说自己口渴,然后我就让侍女给你拿来泉水,结果你喝完后不肯走,我问你要不要合睡一张床,你说愿意,然后我们就一起睡了一个晚上。”

见埃德加仍然忐忑不安的模样,她好意安慰道:“我丈夫昨晚不知道睡在谁的床上,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的。”说着她拿出一枚精绣的钱包,递到埃德加手中:“快回去吧,别让其他人发现。”

第五十二章 征人泪

见到莫莱伯爵马尔斯内克塔后,埃德加总是有些忐忑,就像窃贼害怕被人看破行藏一般。这种紧张态度让莫莱伯爵感到有些奇怪,只是马尔科姆国王新婚燕尔,一些大事必须由他和王子商议,于是伯爵对着心不在焉的埃德加继续说着下个月的军事布置,沃切斯特主教则不时提醒埃德加注意一些关键桥梁的修理、运输车辆的收集等问题。

好不容易熬过这场漫长的议事,埃德加终于如蒙大赦地出城进入为诺森布里亚军队准备的军营,此时各郡民兵尚未到达,赫里沃德所部与莫卡伯爵麾下的威尔士边境弓箭手都驻扎在麦西亚境内,只有些骑士和贝尼西亚伯爵的部下在这里训练。埃德加见到北安普顿伯爵早已到达,便上前向他询问今天的训练安排。

“今天暂时没法训练,很多人昨晚都喝得太多,现在宿醉未消,让这些家伙上马会出人命的。”沃尔西奥夫伯爵大大咧咧地答道。

王子脸上一红,恰好一名侍从将“托非”牵来,他看到马身上已经刷得光亮无比的皮毛,忽然又想起昨晚那位夫人缎子般光滑的胴体来,心猿意马之下,他忽然跃上马背,直冲向营外,北安普顿伯爵和侍从们看着王子冲出,一片惊愕。埃德加出营后纵马入林,打了一天猎,傍晚才返回,马上挂着一堆野兔。

晚风吹拂得他略微冷静下来,这个前世实际年龄已经四十余岁的骑兵军官又一遍告诫自己:这只是欲念,并不是爱。可是自从早上到现在,总有一个声音不断从心底传出,一种迷恋的感觉让他几乎疯掉,这个年轻王子的灵魂似乎在沸腾,又融合进中尉的半生记忆,让他的头脑似要分裂,周围的树木和城墙都像在旋转。这是没有希望的!埃德加终于又恢复了清醒:对方是一个有夫之妇,而且莫莱伯爵会将这件事看作对他的家族尊严的挑衅,这并不是自己如今能够承受的代价。

马尔科姆国王和埃德加的姐姐玛格丽特王后在众人面前则显得非常幸福,事实上,玛格丽特到现在还感觉自己的骨盆有些酸痛,晚宴上,埃德加姗姗来迟,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昨晚的衣袍,这让玛格丽特王后感到有些奇怪。她向弟弟打了一个嗔怪的眼色,却被对方直接忽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玛格丽特却发现自己的弟弟正在盯着另一边的格卢奥赫夫人,而这个目光中那种灼热的意味是她绝不会看错的,这个发现让她有些骇然了。玛格丽特王后顿时失去了进餐的胃口,她的情绪变化立刻被马尔科姆国王察觉了,为了掩饰,她只好推脱自己有些不适,离开了座席。

她来到旁边的一个小花园中,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那是国王的弟弟唐纳德王子,唐纳德也看见了她,于是走过来打起了招呼,玛格丽特的忧色被黑夜掩盖了,她微笑着答了一个礼。唐纳德则带着一种高傲的表情,祝贺了王后的新婚,随即还补充了一句:“我祝愿您会有许多子女。”这句话虽然很得体,但是他那冰冷的语气却令玛格丽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宫廷总是充满了阴暗和秘密的,虽然刚刚成为王后,玛格丽特已经听到了一些秘闻,包括自己的丈夫昔年暗杀莫莱伯爵的父亲卢拉赫国王的事情,她原本并没有很重视这个无聊的流言,可是今晚的发现却让她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玛格丽特并不是她那个柔弱的妹妹克里斯蒂娜,她有一种内在的坚强,尤其是在保护家人方面,她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不受伤害。恢复了镇静的外表后,她又回到厅中,若无其事地向在座的贵人们举杯致意。当看到埃德加的座位已经空了的时候,她只是眉头微蹙,转瞬即消。

七月后,战争即将来临,埃德加也终于结束了这段时间的幽会,向格卢奥赫夫人告别,对方或许会在他返回约克以前离开,以后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埃德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着从战场返回,只是偶尔却想到:万一自己战败,流亡苏格兰或许也不完全是坏事。

格卢奥赫夫人并没有在情人面前泣涕涟涟,只是在王子离开后才暗中落下眼泪,她最爱的人都将奔赴不测的战场,这令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兄长还是情人流泪更多些,只是她非常确信,这些泪水和自己的丈夫毫无关系。

最终从约克出发的英格兰与苏格兰大军数量达到一万以上,埃德加麾下的诺森布里亚骑士们也恢复到八百多人的满编数量,相当于一个骑兵团。贝尼西亚伯爵等北方贵族统帅的民兵们则以贵族侍卫为核心,他们将跟着埃德加的王室旗标作为联军的前锋,与莫卡伯爵和格拉摩根伯爵的威尔士军队会合后,直插向诺丁汉——那里正由威廉国王的私生子佩维勒尔防御。

穿过水气浓重的地段后,西方峰区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中,索尔洞穴附近的陡峭岩壁可以令任何大军望而却步。埃德加王子向北安普顿伯爵沃尔西奥夫问道:“还有多远路程?”

骑着一匹黑色诺曼底战马的北安普顿伯爵回答道:“大概两天后就可以到达诺丁汉,莫卡伯爵可能会晚些抵达。”

埃德加掀起头盔,观察了一阵地形,又说道:“让大家加速前进,我们要尽快通过这片地区,在诺丁汉等候威尔士人。”

远处大片森林的绿色浪潮在风中起伏,西方的青色山脉上闪耀着蓝紫光芒,太阳的威力让人难以逼视,埃德加却加速向前,感受着西风从高山吹拂向深海的力量,如同冲往巴比伦城墙和高塔的亚述骑士,在罗马大道上尽情驰骋。头顶上一只苍鹰向西方峭壁的方向飞去,如王者俯视众生,下方是全速前进的英格兰大军,自云端望去,如一条黑练穿过绿色大地。

第五十三章 棋局

诺森布里亚大军眼前的城堡已经颇具规模,埃德加正准备下令全军预备围困时,乌尔夫所部从前方侦察返回,这个骑士向王子大声叫道:“佩维勒尔的私生子跑了!”

实际上,诺曼人早在三天前就撤离了,佩维勒尔的威廉听说北方大军南下后第一时间便逃往贝德福德方向,他麾下的五十名诺曼骑士也扔下领地随之而去。不久,埃德加抚摸着诺丁汉的墙壁,打量着这座高大的防御工事,一时有些感慨,不禁自言自语:“这可比约克城堡坚固多了。”

看到诺曼人维持良好的堡垒,埃德加的心情也逐渐有些好转。英格兰军队在诺丁汉驻扎下来时,后方的苏格兰军队还在像流动的冰河一样缓缓注向南方。阿尔巴至高王的米列希安雄狮王旗在这支大军的最前方随风卷扬,来自各氏族的骁勇战士们器宇轩昂地迈步于英格兰土地上,许多人从没有深入南方如此之远,对四周的密林高山和田园乡野都充满了好奇。

三日后,莫卡伯爵、赫里沃德跟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的援军几乎和苏格兰人同时抵达,他们看见诺丁汉上方的金色龙旗时都感到意外,没人想到埃德加的前锋这么快就拿下了这座要塞,直到见到王子本人后,阿尔巴国王等人才了解了事情经过。

“大人,我们的军队已经聚集起来,甲兵攻具都已缮治,要是威廉再不来,我们不如直接南下伦敦好了。”莫卡伯爵提议道。

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武士的响应,包括马尔科姆国王也有些意动,埃德加沉吟片刻后回答道:“伦敦和温彻斯特的驻防都很严密,我们进入北安普顿以后恐怕就会陷入越来越多的围攻战,同时在我们的右翼,还有博蒙特的亨利在沃里克驻防,不拿下这个据点,麦西亚的诺曼人就可以威胁我们后方。”

虽然非常希望立即饮马泰晤士,埃德加王子还是决定采取保守的路线,哈罗德当年犯下的错误不可以重复,南部驻军有大量港口和诺曼底连接,对方的物力动员方便,像哈罗德那样先是后勤准备不足,导致不得不从萨塞克斯海岸撤离,然后又在北方大战后仓促南下导致精锐的侍卫部队过于疲惫,最后在靠近南方海岸的战场和诺曼人决战显然是不明智的。埃德加决心将攻击线的最前沿设定在泰晤士河,在控制北岸土地之前绝不会轻易南下萨塞克斯和威赛克斯。

在提出了这个建议后,北安普顿伯爵首先表示赞同,阿尔巴国王也觉得在麦西亚尚未完全征服时直接深入敌境过于冒险。于是众军事统帅决定先派出赫里沃德的林肯郡民兵围困沃里克,其余主力则向北安普顿攻击,扫除沿途诺曼堡垒后再兵临泰晤士,逼迫威廉北上决战。

埃德加王子的掌旗官是一名伦敦塞恩,和哈罗德国王的父亲同名,也叫戈德温,这个骑士的祖辈都生活在赫特福德,如今跟随王子南下,他的故土就在眼前了。戈德温骑士第一个听见从帐殿走出的王子下达了向北安普顿进发的命令,激动之下,直接将手中的飞龙旗标高高擎起,顿时帐外披甲之士俱欢呼起来。阿尔巴至高王从未直接欣赏过埃德加麾下的军容,目睹这番气象,不禁开口赞叹道:“大人的部下们士气很高啊。”

埃德加点点头,微笑着向自己的姐夫答道:“他们知道将要和法兰克人对决疆场,自然战意高涨。”

此时在诺曼底伊乌港外,英格兰国王威廉又一次准备跨海出征,他精力旺盛,兴致也很高,可身后莫尔坦伯爵脸上却时而露出忧色。这一次远征的规模明显小于以前了,诺曼人只能出动一千五百骑士和七千多名步兵,公国的防御形势相比以前大为恶化,而对英格兰战争的不测结局也让一些法兰西骑士逐渐失去了参加的兴趣,安茹和阿基坦的骑士已经基本从大军行列消失,佛兰德人还有不少,可是诺曼人却开始怀疑在英格兰的前景,国王目前尚未察觉,可是莫尔坦伯爵却发现不少骑士越来越多地谈论起奥特维尔家族在西西里的成功。这个危险的征兆目前还不算很明显,但随着时间推进,问题将越来越恶化,逐渐成为诺曼底和英格兰的内部大患。在真实的历史中,即使征服英格兰成功以后,诺曼底公爵和英格兰国王们依然会面临这一问题,征服者威廉本人就不得不试图阻止公国的贵族骑士们参加意大利、西班牙等地区的远征冒险。到了亨利一世的时代,国王甚至因为忧心于最优秀的骑士流失,而在丹什布赖战役前夕,敕令禁止塔兰托的博希蒙德入境招募骑士。

威廉国王此时依然对战争充满信心,他相信只要自己率军抵达英格兰,那些临时抱团的叛军和野蛮人就会很快冰消瓦解,毕竟,直到现在,他本人在战场尚未输过一次。这个当代最杰出的军事统帅对自己的弟弟莫尔坦伯爵问道:“你觉得我们的敌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罗伯特伯爵谨慎地回答:“苏格兰人我们并不熟悉,听说也是敢战的勇士,英格兰叛军能和我们争胜于郊野,应该算强敌吧。”

威廉国王摇着头,评价道:“马尔科姆无非是个平庸之辈,并无战阵经验,连他父亲邓肯都不如。”

停顿片刻后,英格兰国王又说道:“至于英格兰人,莫卡的成色你在伦敦也见过;沃尔西奥夫倒是不错,是下一辈里的人才;而格斯帕特里克,只能因人成事,也不足道……只有威赛克斯的埃德加,自上阵以来屡挫我军,血气勇悍,更难得胜败不惊。只是至今没有见过他的将道底细,就眼下所知,还只是一个骑将。”

这段评论让罗伯特伯爵略微增加一点信心,看到始终不惧挑战,拥有超众意志的国王,他也深信诺曼人绝不会失败,眼下的挫折终将过去。就在一片桨帆和人马声中,诺曼人终于拔锚启航,奔赴海峡对岸的沙场。

第五十四章 战前

埃德加的军队在北安普顿受到了抵抗,不过敌人的指挥者是一名叫做维戈德的英格兰塞恩,来自沃林福德。在这场战斗中,贝尼西亚伯爵的坐骑被敌人的弩箭射杀,攻破堡垒后,恼羞成怒的伯爵将被俘的维戈德一斧子砸碎了头颅,埃德加对伯爵的愤怒越来越感到忧虑,却一时并无办法化解。

赫里沃德的一千多人开始围困沃里克时,联军主力则自沃彻林加大道南下,长驱直入贝德福德的平原。马尔科姆国王带领苏格兰大军在中央迤逦行军,莫卡伯爵和威尔士人作为殿后,诺森布里亚人的消息不断从前方传来,诺曼人的抵抗仍旧较为轻微,这似乎显示,他们的国王依然没有到来。

更遥远的南方,伯克郡发生了反对诺曼人的叛乱,当地的阿宾顿修道院长带着自己土地上的佃农开始响应北方叛军的行动。这个威赛克斯北方的地区过去一直忠于哈罗德·戈德温森,来自伯克郡的塞恩是黑斯廷斯的森拉克山上伤亡最惨重的一部分。

诺曼人在英格兰南部的统治似乎正在摇摇欲坠,北方大军和伯克郡叛军之间只隔着一个白金汉郡,更南方则是温彻斯特所在的汉普郡——埃德加的祖先彻迪克率领西撒克逊人登陆不列颠的地方。这些地区受到的巨大威胁震动了整个南方,在东盎格利亚防备丹麦人的奥多主教、在布里斯托尔防御格温特方向的康沃尔伯爵都开始集结军队,随时准备增援国王。

进入贝德福德后,埃德加忽然病倒了,这个意外令英格兰人不得不停下来,为了不影响士气,消息并未公开,只是由北安普顿伯爵下达了就地休整的命令。马尔科姆国王派来了莫莱伯爵慰问,埃德加也强打起精神,向这个高贵的领主表示自己并无大恙。莫莱伯爵很快便向在场的贝尼西亚伯爵和莫卡伯爵询问英格兰人的打算,莫莱伯爵答道:“我们之前和大人讨论了局势后,认为眼下不宜过于深入,目前可以养精蓄锐,只需派出偏师南下威胁伦敦,逼迫诺曼人北上决战即可。”

贝尼西亚伯爵也附和道:“我们的意见还是不和威廉在海岸附近决战,最近从西部传来消息,威赛克斯发生了叛乱,我们可以派人向西线联络,并帮助他们阻截康沃尔和德文方向的敌军。这样一来,我军只需要应对东盎格利亚和威廉的主力即可。”

莫莱伯爵点点头,表示理解了众人的意思,埃德加却忽然在床上开口道:“偏师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全师南下,把长矛投向伦敦的门外,才能让威廉主动出击!”

莫卡伯爵有些担心:“大人,您的身体……”

“不用担心我,明天我就会骑马出营巡视,告诉沃尔西奥夫伯爵,营中一日不可懈怠。”埃德加忍着痛苦回答道。

看到埃德加王子的样子,莫莱伯爵带着一丝敬意向英格兰人告别,并表示会将王子的意思转达阿尔巴至高王。

埃德加感到昏昏沉沉,眼前微微晃动的帷幕和耳旁不时传来的军营号令之声让他难以安静地合目休息,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依然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睡。同时他一直为一股忧伤的情绪笼罩着,似乎在无比萧索的旷野里孤身骑马,偶尔听见远处的琴声和幽幽的歌声,有时候垂下眼睫,似乎又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来,那森森如夜的长发让他既感到心情激荡又充满了不祥的感觉。

随着玫瑰色的日光开始照临下土,英格兰军队再度整装待发,来到王子帐中的北安普顿伯爵看见王子的精神似乎好转了一些,心中略定。埃德加正在用餐,随口问了几句便不再说话,脸上又显出几分苍白。

金色的王旗风标在帐殿外猎猎飞舞,映衬得大帐如同苍穹下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般。全军集结已毕,埃德加自帐中出现,一身淡蓝色戎服,外罩亚麻衬甲和锁环铁甲,脚踏红色小牛皮靴,缀银的腰带上悬挂一柄撒克逊短刀,早已被牵到面前的“托非”鞍鞯一新,前罩铁面,镫侧各悬挂长弓和箭袋,箭杆和硕大的灰白雁羽露在外面。王子在北安普顿伯爵的帮助下上马后,便缓缓直入各军,他左臂内屈,侧于腰间,长袍斜披于右肩,一派王者威仪。英格兰人戎阵严整,受阅后便分列而出,步骑依次出营,大帐也纷纷收卷上车,随军而行。

沿途的景象有些荒凉,被诺曼人摧毁的村庄废墟不断浮现,这令士兵们的步伐也逐渐有些沉重。苏格兰人在后方看到这些景象,虽谈不上心有戚戚,却也对敌人产生了更多恶感。

大军在靠近威特梅斯泰德(原意为小麦庄园)附近的恶魔堤墙处停下,随后阿尔巴国王便率领加洛韦伯爵来到埃德加王子军前,马尔科姆国王高声说道:“我们现在可以停驻下来,向伦敦耀兵了!”

埃德加王子回答道:“是的,陛下,我们会在此地驻扎三日,然后继续南下,直到遇到阻挡,便立即开战!”

加洛韦伯爵将一支长矛向伦敦方向投掷而去,身后士兵都开始欢呼起来,诸军随即开始利用周围古代不列颠人的工事设营布防。

北方军队逼近伦敦的消息很快传到萨塞克斯的国王营地中,威廉只是微皱着眉头,向身边的威廉·德·珀西说道:“看来这些叛逆和野蛮人是在向我们发出挑战了。”

威廉·德·珀西是一名诺曼领主,曾经在忏悔者爱德华的宫廷服务,爱德华国王死后,他在英格兰的领地被哈罗德没收,随后返回诺曼底。这个诺曼骑士向自己的国王答道:“我们还是再向巴约主教催促一遍吧,眼看大战一触即发,东盎格利亚的军队还是没有动静……”

威廉挥了挥手,打断了珀西的话:“现在不能指望奥多的援军了,敌人就挡在我们中间,必须将这块顽石砸碎,才能恢复和东线的联系。”

说着威廉一边让珀西将莫尔坦伯爵和伊乌伯爵等人请来,一边自语道:“现在只能迎面交战,一步也不退了吗?”

第五十五章 死斗

上午的平原为大片绿烟笼盖,暑气已袅袅如熏,在英格兰人备战的地方,贝尼西亚伯爵眺望着对面的诺曼营地,敌人的帐篷如漫空白云洒落。此时联军将领们都已各自就位,他们的营地最右翼背靠着罗马人的城市遗迹,可以望见罗马剧院的废墟旁边有一片房屋,另一翼则是被叫做榉底堤的低矮工事,这些工事曾属于古代不列颠人修建的城墙。苏格兰人就在这里列阵,他们的侧翼被破碎的榉底堤松散地保护着,在和圣奥尔本斯城镇中心连接的地方,有一座奥法王建造的修道院,旁边的山丘上布置着格拉摩根军队和莫卡伯爵指挥的威尔士长弓手。埃德加王子和贝尼西亚伯爵分别率领着诺森布里亚的所有步骑布阵于右翼平地,他们前方被一道低矮的断壁遮蔽了。埃德加知道,那个大敌一定正在对面观察己方军阵。

从诺曼人的方向看去,对面背靠着城镇部署的敌人显得有几分诡异,一边是灿若星辰的甲光不断闪耀,另一边则是密密麻麻的野蛮人一般,依稀可以辨认出阿尔巴至高王旗帜上的狮子图案。伊乌伯爵看到那些裸衣的“皮克特人”,面上露出一丝轻蔑——这些来自加洛韦的长矛战士构成了苏格兰军阵的第一线,他们不少人上身不着片缕,左手边挂着长刀,右手持超长矛或标枪。

在这些战士的后方,苏格兰人又布置了两线,排在前面的是来自坎布里亚、洛西安和蒂维厄特河谷的武士们,最后面则是国王的苏格兰人与莫莱伯爵的军队,自阿尔巴至高王以下,所有贵族和士兵都下马列阵,他们的周围环绕着来自群岛和罗恩等地的部族战士。

诺曼骑士们看着这些装备简陋的敌人,不禁生出轻慢之心,这些衣甲鲜明的精锐武士甚至开始大声嘲笑起来。

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似乎被诺曼人的挑衅激怒,那些加洛韦的战士们主动脱离了自己的阵地,开始高举长枪向诺曼人的右翼发起了进攻,这个轻率的行动令马尔科姆国王感到一阵恼怒。加洛韦人按照传统发出三声恐怖的吼叫,然后开始挺枪冲锋,一些士兵在靠近后用标枪熟练地攻击对面,许多人则用长枪刺击敌人。他们的攻势令诺曼人的步兵有些措手不及,随即便被淹没。可是诺曼人的下马骑士们立刻加入了反击,他们的铁甲和盾牌令加洛韦人的长枪失去了作用,这个攻势令诺曼步兵恢复了勇气,纷纷加入反攻,于是许多苏格兰战士扔掉长枪,拔出黑色的长刀来,试图近战接敌。

一阵箭雨射向加洛韦人的方向,这些衣甲简陋甚至赤身作战的士兵立刻蒙受了惨重损失,加洛韦人不顾伤亡,疯狂而盲目地向前猛冲,手中的兵器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

马尔科姆国王感到有些不妙,他向唐纳德下令,让他带着第二排的坎布里亚与洛西安军队出阵支援,可是在唐纳德出动以前,筋疲力尽的加洛韦人已经开始崩溃,他们的大首领似乎身受重伤,被扈从救回,其余士兵纷纷解阵退散,如同四散的鹿群一般。

埃德加遥望见左翼的情形,紧咬着嘴唇,秀气的鼻梁上也渗出一丝汗水,只是他依然如同古代英雄一般,骑在马上凝然不动,战马“托非”四蹄挺立,轻轻摇动鬃毛。原本约定由苏格兰人防御左翼,可是现在这些盟军违命出战,使苏格兰人的阵线立刻变得极其危险起来。埃德加紧盯着对面,那些马上的敌骑似乎还是不动如山,看不出他们下一步想要攻击哪里。

“见鬼!”北安普顿伯爵忽然咒骂一句,四周的一些英格兰骑士们也有些骚动起来,埃德加轻咳一声,止住了这个趋势。

王子反复思量,然后向贝尼西亚伯爵下了一个命令:“请大人带领诺森布里亚民兵到修道院南面的阵地进行防御,我把所有约克长弓手都调给您,务必要守住!”

格斯帕特里克伯爵似乎满意地吐出一口气,立刻开始准备向指定位置进发。诺森布里亚民兵们沿着修道院外的草地绕过威尔士人所在的坡地后方,进入了和苏格兰人连接的修道院前方阵地中,一些丹麦武士甚至打出一面斯卡格拉克之鹰的旗帜来。这个增援略微稳定了威尔士人的军心,此时,对面诺曼人的军阵动了!

整个诺曼军队的右翼和中央都开始进攻,莫卡伯爵在高丘上看去,敌人队伍中只有步兵和弓箭手,骑兵则完全集中在地形平坦的左翼。在苏格兰人的方向,破碎的堤墙阻碍了那些诺曼步兵的脚步,一些弓箭手则开始用箭雨覆盖苏格兰人的阵地。

在这片破碎的地形中,联军的左翼和敌人接触,立刻发生了一场血战,身穿盖尔风格衣袍的唐纳德王子带领坎布里亚和洛西安的英格兰人不断依托工事抵抗,他们的衣甲盾牌不如敌人坚固,武器也比不上那些下马骑士锋利,可是在唐纳德王子亲身入阵的感染下,所有士兵都奋不顾身地扑向任何靠近的敌人。在这个时候,阿尔巴至高王和莫莱伯爵的军队也加入了防御,跨过堤墙和沟壑的诺曼人一边推进,一边在箭雨的掩护下向右翼堤墙渗透,试图包围敌人。

在战场中央的位置,一场传统的盾墙战斗发生了,贝尼西亚伯爵挥舞着丹麦斧,砍得敌人血肉横飞,在一个诺曼士兵靠近时,伯爵用手中的战斧锋刃下方尖角勾住对方的筝形盾,猛力钩落后,又使用前端尖角一个突刺,直接命中对方咽喉,这个敌人喉咙被粉碎,登时气绝。

另一些英格兰侍卫则用长柄的丹麦斧不断将敌人从盾墙中拖出,然后用力劈砍。这些步战无双的武士们将面前的诺曼步兵阵线直接打残,又从这些缺口不断尝试突破,此时诺曼人的下马骑士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一面拔剑战斗,一面不断指挥士兵堵住缺口。混战中,一个诺曼贵族于格·德·格兰德梅斯尼尔的腹部被来自顿巴尔的塞恩利奥夫里克的长矛刺穿,他靠近前去,任矛杆刺透自己的身体,又将手中长剑刺入敌人口中,两人双双战死。

威廉国王看着己方士兵挥动雪亮锋刃,与敌人浴血厮杀,他面色不变,只是又一次压下了莫尔坦伯爵让骑士们出战的请求。国王用隼鹰一样的目光盯着英格兰人的白龙旗标,在那面旗帜下,战装齐备、盔明甲亮的诺森布里亚骑士们依然纹丝不动,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一般。

第五十六章 飞龙和乌鸦

贝尼西亚伯爵麾下的一名丹麦侍卫“藏金者”赫鲁特抬起头来,踏过被他斫倒的那个诺曼骑士的尸身,正要继续发起攻击时,天空忽然暗淡了下来。

“盾牌!”丹麦人大声吼道。

诺曼人的箭雨又一次来袭,这一次,他们的距离很近,威胁也大得多。格斯帕特里克伯爵停下挥舞战斧,看见身旁的一名侍卫恰好被箭矢命中右眼,痛苦地倒下,伯爵立刻高声喝道:“弓箭手,让他们尝尝地狱的滋味!”

自诺森布里亚人的两翼,一共一百名长弓手终于开始发威,他们用叉形片箭集中射杀敌人的弓弩手,让这些悲惨的家伙成片倒下,被创者皆痛不欲生。接着,在诺曼弓弩手们被射溃后,长弓手们又开始向诺曼步兵的两翼射击,这个交叉火力恰好打击在敌人薄弱的位置,便是身穿铁甲的诺曼骑士,也难当其势,尖锥形箭头穿入并崩断了紧密铆接的锁环,而那些像是女人的纺锤一样巨大的重型箭头如同龙牙一般咬断了铁衣,深透骨肉。金铁撞击,叮当作响,一时阵前皆为立尸之地。

埃德加不断听见东面传来的战报,苏格兰人的阵线在不断瓦解,如果这个趋势继续下去,迟早战局会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变,王子忍住病痛,如此想着。

他又将目光转向对面的那片乌鸦旗,忽然向身旁的乌尔夫和沃尔西奥夫伯爵说道:“不能让敌人从容出手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一声牛角响起,令诺曼军阵中的威廉国王精神一振,英格兰骑兵们终于忍不住了?

其时天光照临,英格兰人的金色龙旗风标发出耀目之芒,漂亮的头盔和擦拭一新的铁甲俱熠熠生辉。在埃德加王子的布置下,五个中队的英格兰骑士排成前后两列,前排的三个中队并列一线,组成密集横队,另两个中队呈纵队分别布阵于后方的左右两翼。在英格兰人出阵后,威廉国王终于一睹这支精锐的面目,在约克时,他只在雪地上见过英格兰骑士突阵之勇悍,如今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堵高速移动的铁墙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威廉敏锐意识到还在渐渐加速的敌人来势汹汹,其步伐如飞,阵列齐整都超出自己平生见闻。国王当机立断,令后排战列全部上前列阵,诺曼骑士们如同巨鹰一般逐渐张开双翼,然后向前飞去。威廉国王打算利用己方的兵力优势对敌骑阵列形成包裹,遏制敌人奔冲后,彻底吞噬对方。

诺森布里亚骑士原本数量就远少于敌人,又采用两排列阵,战线更显得过短,埃德加王子让两个中队在后方列阵,这个回绝阵型规避了与敌人同时全面接触,于是那些兵力不足诺曼人一半的英格兰骑士们以大无畏的精神排山倒海般大步奔向敌人的如云战阵。

这些诺森布里亚的精华在北安普顿伯爵的指挥下发起猛烈冲击,他们尝试着用战马撞倒敌人坐骑,或以长剑骑枪劈刺,高效地攻击敌方人马的一切薄弱部位。敌人的支队数量极多,英格兰人受到长矛和利剑的攻击,只能在阵中陷入血腥的混战。

在诺曼人的左右翼开始包抄英格兰人的三个中队时,埃德加王子的军令向缓步前进的后排两翼中队迅速下达,于是这两个中队开始分别向左右旋转,同时缓缓将纵队展开成密集的横队,这个行云流水的教科书式机动就这样完成了。两个骑兵中队如同徐徐打开的挂毯一般,展成冲锋队形后,立时图穷匕见。他们机动后的位置正在诺曼人左右翼各支队的侧后方,于是这些体力充沛的骑士们不断加速,并在塞恩军官们的控制下维持铁链般的队形,向敌人薄弱的侧翼冲去。

两个中队的骑士们将诺曼人反包起来,诺曼人的后方骑兵许多并没有披甲,难当利刃,埃德加所部手持剑矛皆砥砺如雪,锋芒锐利,入阵后留下遍地断肢残颅。随着他们不断向前推进,眼前之敌纷纷开始瓦解,所经行处,先已杀得日月无光的诺曼支队层层剥落,诺曼人的两翼不断向后方退却,最后中央各支队完全陷入了英格兰人的三面包围之中,位于中央右侧支队的莫尔坦伯爵的目光透过铁盔,扫见身旁威廉国王还在奋战的高大身影,大声呼喊道:“陛下,我们必须立刻后退!”

威廉国王目眦欲裂,不肯顾首,只是高声吼着:“不准后退,不胜就死在这面旗帜下面!”

埃德加不顾病体,在右翼中队的前列纵马挥剑,猛烈攻击着当面之敌。然后王子大喊一声:“英格兰人,在我身后!”他右侧的飞龙旗标紧紧跟随,急速向威廉国王的乌鸦旗靠近着。

如此血腥的杀戮终于使双方的王旗越来越靠近,断矛和碎盾覆盖着人马之血,践踏而过的骑士们拥大阵而前,这个巨大的威胁令威廉国王最终清醒过来。他此时全身是血,大腿上也受到长矛刺击,只能勉强立坐于鞍上。国王见大势已去,决定慷慨赴死,这时莫尔坦伯爵猛冲上前,用手中缰绳连连猛抽国王坐骑,将这匹受伤的战马催赶得转向后退,然后伯爵向所有还留在战场的诺曼骑士们大声下令:“保护国王离开,全军后撤!”

地面像是被烧焦一般一片狼藉,诺曼骑士的全面后撤为北安普顿伯爵麾下的英格兰人打开了视线,埃德加的飞龙旗标如烈焰般出现在眼前。在这面旗帜和北安普顿伯爵之间,无数被分割合围的诺曼骑士犹在奋力抵抗,替自己的国王阻挡后路。

埃德加王子的甲衣俱是血迹,他正在向身边的近卫要求武器,王子的佩剑在战斗中损坏,此时已不堪用了,最后他只能拔出撒克逊短刀自卫。戈德温将一支长矛递给王子后,埃德加又开始向所有英格兰骑士下令,加速解决战斗,并立刻重新整队。

这时战场中央的诺曼人尚在战斗,莫卡伯爵和卡拉多格部下的威尔士人用长矛和弓箭不断抵抗,他们已经完全看不到东面苏格兰人的战阵了。

埃德加麾骑枪而进,帅北方骑士以燎原之势向修道院方向席卷,同时不断大呼:“威廉国王跑了!”

八百骑声如雷霆,这个惊人的消息须臾传遍战场,正在浴血战斗的诺曼军队也纷纷回首张望,白昼光芒下,近千英格兰铁骑出现在身后方向,国王的乌鸦旗已经消失不见!

第五十七章 回归

阿尔巴至高王带领残军撤离战场时,伊乌伯爵罗伯特几乎以为战役已经获胜了,他高举长剑,号令诸军向诺森布里亚人的阵地发起猛攻时,国王已经撤离的消息传入这个高贵骑士的耳中。

“背叛!”在确认了这个消息后,伊乌伯爵怒吼道。

此时他的身边还有至少六十名骑士,前方诺森布里亚的侍卫们停止了挥舞巨斧,似乎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我们撤退!”伯爵向身后的所有士兵下令道。

诺曼人庞大的攻势彻底瓦解了,战场上只剩下埃德加王子的骑士们在追亡逐北。埃德加本人再也感觉不到头痛欲裂,只是擐甲执兵继续向前,身后八百人,马蹄践踏尘埃,如狂风洪流漫卷。

英格兰人全线反攻,一直追到诺曼人的营地,莫卡伯爵部下的威尔士人开始大肆劫掠敌人抛弃的战利品,威廉国王的豪华帐殿成了伯爵们歇马的地方。在见到埃德加王子后,这些高贵的武士们都高举手中的战斧和剑矛,齐声欢呼起来,一时赫赫武威,声震天地。

当圣奥尔本斯的胜利者们正在庆祝战功时,他们勇敢的战友,阿尔巴国王的苏格兰人还在狂奔不止,以为一切都完了。

当晚,英格兰人在诺曼营地中庆祝胜利,诺曼人的精致食物被来自北方的领主们尽情分享,上好的葡萄酒被成桶打开,分给所有士兵。

“为了战死者的荣光!”埃德加王子向所有领主举杯。

英格兰勇士们默默饮下血色的葡萄酒,许多人想起了这几年失去的战友。

“贝尼西亚伯爵怎么样了?”在宴会的欢娱中,埃德加悄悄向莫卡伯爵问道。

“伯爵大人的伤势不轻,可能撑不过去了。”莫卡伯爵的神色也一黯,这个勇悍的诺森布里亚领主被敌人的长矛刺中,此时已经倒在床上。

埃德加更是难过,格斯帕特里克伯爵是他返回英格兰后第一个支持他的领主,不但收容了自己的家人和部下,更为了自己的事业献出了一个长子。王子向莫卡伯爵说道:“晚上我会和你一起去看他,现在先和将士们一起庆祝吧,不要喝得太多。”

伯爵点点头,又回到了卡拉多格旁边的座位上。此时达勒姆主教忽然从座中站起来,他向所有领主朗声言道:“天主庇佑,以圣卡斯伯特之名,我们的事业终于要获得胜利了。各位英格兰的贵人们都在此处,很快我们就要进军伦敦,收复旧土,我们必须有一个领袖!”

说着,主教从身后的侍从处接过那柄由他保存的奥法之剑,捧在手中,转向王子的方向:“英格兰人的领袖,埃德加国王!”

众领主一时俱站起身,拔剑高举,面朝埃德加:“国王万岁!”

是夜,英格兰人在军中宣布埃德加为英格兰国王,继承爱德华之位,恢复威赛克斯正统,并派使节告知逃至顿斯特伯的阿尔巴国王马尔科姆。

新的英格兰国王在诺森布里亚伯爵莫卡的陪同下来到贝尼西亚伯爵的帐中,伯爵刚从高烧昏迷中醒来,他辨出埃德加的面孔后,花了很久才发出声音,这个北方领主用虚弱不堪的音调说道:“我是贝尼西亚的领主格斯帕特里克,我不能像一头病牛一样死去,请大人让我像一个武士一样魂归祖先所在。”

埃德加点点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命人取来伯爵的锁子甲和头盔替他穿上,并亲自为他佩戴上长剑和盾牌,将他的华丽战斧放到右边,伯爵似乎面带一丝欣慰,如同一个血染疆场的战士一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二天黄昏到达伦敦时,埃德加国王依然怀着忧伤的心情,他望着这座残留着战争印记的城市,心中惆怅,于是轻声唱道:

“世上一切珍宝皆化作尘埃,

如今在这中土,处处残壁颓垣,

被风霜摧覆,大厦欲倾。

宴厅朽坏,王公长眠,

欢娱已逝,万军皆没,

如此英勇高傲,葬身壁垒之下!

战争卷走了一些,

带他们归去。

一人丧于深海,为飞鸟带走。

一人为苍狼所噬。

一人容颜枯萎,

为众人安葬墓中。

就这样,造物者毁去这城市,

那创造万类的大能,

湮没了城中人声

这古代巨人的杰作,

化为空荡荡的丘墟。



(注释:中土即Middle-Earth,古代北欧人称Midgard,古英语中为Middangeard,意指天堂与深渊之间,人类生活的土地。)

第五十八章 入主

“我们的损失如何?”威廉国王卧倒在帐中,静听莫尔坦伯爵向自己回报。

“陛下,目前已知的伤亡大约两千八百人,死伤和被俘的骑士一共有五百四十七人,其中已确认阵亡的有特鲁瓦伯爵奥多、沃尔特·吉法尔·德·隆盖维尔、埃梅利·德·图阿尔、居伊·德·圣利济耶、汉弗莱·菲兹赞弗里德、于格·德·格兰德梅斯尼尔、依夫·德·博蒙特……”

国王细听着这些显赫的名字,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张面孔来,有的尚自年轻气盛,有的则已近暮年,他们中间不乏许多来自法兰西各地的高贵骑士,这些公国内外的贵族武士们既有他的忠诚追随者,也有桀骜不驯的潜在对手。

不过最严重的仍是这场大败对他个人声望的打击,威廉意识到,接下来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征服英格兰的事业几乎已经可以算作失败了,诺曼底的虚弱不但会吸引宿敌们的觊觎,未能完成的封地许诺更将摧毁公国内外支持者的忠心——世界上没有单方的忠诚,当没有足够的回报时,即便是至亲也未必可靠。

“伊乌伯爵的军营情况如何?”国王继续问道。

“右翼的损失不如我们严重,大约有三百多人战死,骑士的伤亡有六十九人。”说到这里,莫尔坦伯爵停顿了一下,“不过伊乌伯爵目前有些不对劲,他将自己独自关在营帐中不肯出来。”

威廉抬起头来,紧紧盯住这个兄弟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要发掘出点什么,最后他叹了口气:“希望他不要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来。”

驻军埃塞克斯的奥多主教于圣玛利亚玛达肋纳瞻礼前三天得知了西部的战况,在听说埃德加已经于威斯敏斯特加冕为英格兰人的国王时,他表面不露声色,只是暗自叹息,又向这个高贵的布列塔尼骑士问道:“有国王的消息吗?”

拉尔夫·德·盖尔回答道:“根据哨探的消息,国王目前已经向南方撤退,具体情形难以知晓。”

“我们也准备撤退吧,立刻拔营向南,从黑水河渡海,过几天这里就不再安全了。”巴约主教最后向拉尔夫骑士交待道。

圣奥尔本斯之战的结果传出后,沃里克的亨利·德·博蒙特也主动向赫里沃德投降,至八月后,康沃尔、威赛克斯、萨塞克斯和埃塞克斯的诺曼人分别渡海撤离,埃德加国王的使节随后抵达南部各郡,当在威斯敏斯特参加完加冕仪式的阿尔巴国王马尔科姆开始率军向约克返回时,英格兰全境都已收复。

坐镇伦敦的埃德加迅速向温彻斯特、坎特伯雷、多佛、埃克塞特等重要据点及港口派出了军队,控制了这些战略要点。沃切斯特主教来向埃德加通报最后的战利品清点结果时,英格兰国王埃德加的面前挤满了人,这些都是来自英格兰各郡的贵人,代表各地区亲自向国王表示效忠。

沃切斯特主教听见埃德加国王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各位大人,我们非常感谢你们的忠心,你们对王座的服务不会被忘记,为此我们宣布这些土地上的丹麦金将免去一年。”

沃切斯特主教向身旁的莫卡伯爵问道:“什么土地?”

刚刚被国王封为新任麦西亚伯爵的莫卡向主教答道:“就是戈德温家族的领地,这些当地的贵人都是来向陛下表示效忠的。”

伍尔夫斯坦有些咋舌,戈德温家族的产业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戈德温伯爵到哈罗德国王时代,这些领地遍及康沃尔、威赛克斯、萨塞克斯、肯特、麦西亚、东盎格利亚,甚至在北方的约克与南方的怀特岛也有他们的地产,其中五十至一百海德规模的广阔领地不下十处。如此多领地都成为威赛克斯的王室直领,主教一时也有些心旌动摇。

埃德加国王身披一件淡黄色长袍,来到莫卡伯爵和伍尔夫斯坦主教面前,两位领主立刻行了一个礼,然后便听国王开口道:“诺森布里亚伯爵有消息吗?”北安普顿伯爵沃尔西奥夫在威斯敏斯特被埃德加封为新的诺森布里亚伯爵,原先被诺曼人剥夺封地的莫卡伯爵则获得了麦西亚的领地,此外埃德温伯爵和莫卡伯爵在约克和北方各地的其余领地也都被国王归还给他。

“沃尔西奥夫大人刚刚离开温彻斯特,不日即将返回伦敦。”麦西亚伯爵莫卡立刻答道。

“好的,现在让我们来讨论接下来的军事安排吧。”国王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一张栎木桌前,上面摆着一张地图。

“今年东部海岸的防御暂时由北方民兵负责,这件事我准备交给诺森布里亚伯爵。你们将和我一起去萨塞克斯,南方的民兵召集起来后,我们将在怀特岛练兵,并随时准备防御诺曼底方向的敌人。”

两位领主点头表示理解,莫卡伯爵又问道:“卡拉多格的军队已经返回威尔士,只有那些被我们雇佣的边境长弓手还在巴金驻扎,是不是也一起南下?”

埃德加点点头:“是的,他们将作为王室侍卫随行,今年冬天我还要北上一次,在约克和马尔科姆国王会面,到时候这些威尔士侍卫也将跟随扈卫。”

沃切斯特主教见国王似乎讲完,赶紧开口道:“圣奥尔本斯的战利品已经清点出来了,战场缴获的装备包括三千四百支长矛、两千七百面盾牌、三百五十柄剑、四百八十套锁子甲、一百二十副锁子手套、一千套衬甲,此外还有五百匹战马和三百匹驮马……”

耐心听完这个报告后,埃德加沉吟了一会儿,最后手指着地图,对主教说道:“所有缴获的金银都装运到温彻斯特的国库,暂时这些缴获足够支持我们今年的战事了。至于那些装备,我会一并带到怀特岛的营地。”接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铸币的情况如何了?”

主教答道:“沃林福德铸币厂很快就可以开工,陛下的头像正在制作中,莫尔顿铸币厂大约会在明年恢复。”

埃德加国王表示满意,又补充道:“暂时不必生产太多,按照哈罗德时期的数量就可以了。”

由于获得了忏悔者爱德华与戈德温家族的大量地产,埃德加目前并不为王室收入发愁,只是这些地区的大量难民和被诺曼人破坏的村镇仍将是难题。若是与诺曼人的战事继续下去,以这个国家的现状,各郡的损耗将极为严重,可是埃德加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好暂时放下。

第五十九章 骑士之花

由于黑斯廷斯战役的影响,威赛克斯和萨塞克斯等地的塞恩损失极为惨重,最后征召的民兵数量只有二千二百人,加上伦敦的近三千名北方军队与威尔士边境长弓手,最后集结到怀特岛的部队一共为五千多人,其中有四百五十多名诺森布里亚骑士。

来自南部的塞恩获得了部分装备补充,然后便投入紧张的合营训练中,鉴于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不在,埃德加便让乌尔夫协助自己组织训练。根据最新的情报,赫里沃德麾下的林肯郡民兵已经抵达东部海岸,他们将监视彼得伯勒附近,配合东盎格利亚的诺森布里亚伯爵防备丹麦船来袭。

“接到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的儿子了吗?”正午过后,埃德加见了来自北方的信使,立即询问道。

“是的,陛下,达勒姆主教将格斯帕特里克大人迎接到了约克,准备在夏季以后一起到伦敦来。”

根据贤人会议的建议,埃德加国王任命了这个年幼的格斯帕特里克为坎布里亚伯爵,暂时由埃瑟尔温主教监护,成年后再返回凯尔利古阿利德统治。由于这个新任坎布里亚伯爵的领地分布于英格兰与阿尔巴两个王国境内,在他成年后,将会向两国君主分别宣誓效忠,并根据在各国境内的领地范围向双方提供不同规模的兵役。

在安排好贝尼西亚伯爵的身后之事后,埃德加国王正准备去见乌尔夫侍卫,这时自营外驰入一名新的信使,他来到国王的帐殿中,高声回报:“陛下,沃切斯特主教派我来传递消息,法兰西腓力国王的使者近日到达伦敦!”

埃德加站了起来:“腓力国王?仔细回报!”

信使连忙说道:“陛下,沃切斯特主教说,腓力国王希望祝贺陛下对诺曼人的胜利。主教大人还说,法王已于近日入侵诺曼底的弗克桑!”

这个消息令埃德加心头一动,法王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这件事关系重大,几乎可以影响整个北方的形势,埃德加国王斟酌了许久,法王此时遣使来贺,显然是有意共同对付诺曼人,不过这个潜在的互助关系离真正的盟约还有很长距离。若是能够获得卡佩王室的帮助,英格兰便可以从容应对诺曼底的威胁,甚至加入对这个公国的围攻,无论如何,这都会大大降低英格兰本土受到入侵的几率,对这个饱受苦难的王国恢复元气有重大意义。

九月,埃德加自南部海岸返回伦敦,见到达勒姆主教后,立刻派他出使巴黎,与法王进行秘密谈判。

此时,英格兰人在圣奥尔本斯的胜利已伴随埃德加国王加冕的消息传至欧洲各地,诺曼人的惨败立刻震动了各国宫廷,一时来自丹麦、挪威及神圣罗马帝国等地的使者纷纷赶往伦敦。在确认了诺曼人今年无力反扑之后,回到威斯敏斯特的埃德加在秋季的狩猎活动中会见了诸国使节。

英格兰国王的大型帐殿中摆设非常简单,只有国王的各色精致盔甲和武器颇为惹人注目。埃德加正在和亨利皇帝的使节班贝格主教聊天时,王室掌旗官戈德温进入了帐中:“陛下,我们已经奉命将西班牙人迎接到外面,他们正在等候您的接见。”

埃德加对这些来自伊比利亚的使者倒是有些好奇,很快,自打开的帐幕后出现了一名高大的年轻骑士,他留着短短的胡须,肤色很白,一头卷发,睫毛很长,略弯的浓眉显得英气勃发,他有一个精致的鹰钩鼻子,嘴唇很薄,肩膀平滑,双臂强壮挺直,手掌宽大,胸膛挺拔,腰腹后缩,脊柱却一点也不凸起,也可以隔着衣袍看出起伏的肋骨和侧身鼓起的肌肉,紧束的侧腰似乎充满爆发力。他身后是使团的其他成员,他们高举着献给英格兰国王的礼物,除了他们的首领外,这些使者都穿着豪华的丝绸长袍,色泽极为鲜艳。

“受卡斯蒂利亚与萨拉戈萨的统治者、基督徒的庇护人桑乔国王陛下派遣,您的仆人罗德里戈·迪亚斯·德·维瓦尔向陛下致敬,并祝贺陛下的登基。”

埃德加原本一直在打量这个相貌不凡的骑士,听见他的这声自我介绍,差点没坐稳,幸好有桌案遮挡,没有当众出丑。可是他心中仍旧波澜起伏,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因为眼前这个如同古代哥特人一般的高大骑士,日后会有一个令世人如雷贯耳的名字——熙德!

埃德加来到这个时代后,已经见到了征服者威廉这样的人物,原以为不会再有谁能令自己留下同等深刻的印象,可是见到眼前的熙德后,他立刻感受到对方的不凡气质。此时的熙德刚刚经历格劳斯之战的辉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飞扬睥睨之色难以掩藏。不过他对面前这位年轻的英格兰国王同样十分好奇,毕竟,对方国破家亡,少年上阵,连破强敌并成为一国之君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对于武艺高超且熟知兵事的熙德来说,了解这个年轻名将的心志性格及武艺将道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在双方会见完成后,埃德加主动邀请罗德里戈·迪亚斯骑士参加接下来的狩猎,这个比埃德加大十一岁的骑士欣然应允。他这次出使英格兰,带来了十二匹西班牙名马作为礼物,借这个机会,正好在英格兰国王面前展示一番。

这些拥有北非血统的西班牙战马外形极为骏逸,在欧洲大陆也算得上王侯之礼,此时初至英格兰土地,却并没有水土不服,只是振蹄长嘶,愈发显得毛皮华丽,气概不凡。埃德加国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美了,真不愧是安达卢西亚的名马!”

熙德颇为自豪地回答道:“他们是具有智慧的生灵,只有最高贵的骑士才能配得上。”说完,这个高大的骑士与埃德加国王几乎同时上马,向温莎的森林中风驰电掣而去。

第六十章 重逢

冬季降临以前,埃德加国王自伦敦北上,准备迎接从苏格兰南下的阿尔巴至高王与姐姐玛格丽特王后。为了感谢盟友,英格兰人为苏格兰国王准备了大量珍贵的礼物,埃德加来到约克的修道院中,看到许多精美的福音书和圣徒传,这些都属于准备赠送给马尔科姆国王的珍物,制作极其精美,镶嵌琥珀和红宝石的封面用金线编织,埃德加随手拿起一本,是一部圣夏兰的传记。

“主教阁下,这部讲的是什么?”埃德加指着上面的一幅彩绘,向身旁的沃切斯特主教问道。

“陛下,这是圣夏兰带领一只狼、一只獾和一只狐狸,在爱尔兰建造一座修道院的事迹。”主教谦恭地答道。

埃德加觉得有些荒谬,不过还是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只是静静地放下手抄本。又走向抄写室,他看到一群修士正在专注地工作,国王走到一名灰袍修士身后,看到对方正在用尖尖的字体在羊皮纸上书写一部编年史,于是他近前细观,轻声读道:

“这一年,法兰克人于主显节后八天离开英格兰。奥尔德雷德主教逝世,安葬在他的教座所在的城市约克。哈罗德的儿子们率领六十艘战船从都柏林出发,袭击了康沃尔,他们被布列塔尼人打败,丢失了很多战船。埃德加王子在林肯的伯恩打败了法兰克人的萨里伯爵,杀死好几百人,并在天主保佑下救出了许多伊利岛的英格兰人。”

文字到这里结束了,埃德加看着这段简单的记录,脑际却浮现出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弓矢破空,刀剑撞击,一片惨呼哀号。

他没有继续待下去,沃切斯特主教也没有来得及向他介绍这些耗费数十年编就的成果。埃德加似乎不愿意在这里回忆那些战阵厮杀,秋天的游猎原本让他几乎忘记了两年来的征战,一张张依然鲜活的面孔,如今只剩长眠的残躯,在圣奥尔本斯,他麾下的骑士们便有三十多人丧生,这些人都是跟随他训练了两年的战友。西班牙骑士熙德虽然比埃德加今世大出十岁以上,可是他的脑中依然充满了荣耀和胜利的念头,所以他对于英格兰国王不时露出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感到奇怪。埃德加最近越来越厌倦战争,每当看到那些各郡受战火和重税摧残的悲惨现状,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无力,这个王国的重建任重道远,可是来自海外的威胁却让他不得不将大部分资源投入到防御中去。

埃德加越来越盼望埃瑟尔温主教能够从巴黎带回好消息,英格兰从没有像现在这般需要法兰西国王的友谊,为了这个王国的安宁,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约克的宫廷越来越热闹,国王的身边充满了来自各地的臣民贵人,甚至有许多流亡的难民也闻风而至,向国王请愿,希望获得帮助。埃德加整日忙碌着安排各郡的恢复,人民的返乡,而新赶到的莫卡伯爵和沃尔西奥夫伯爵又为他带来更多的工作。

来自罗马的消息对埃德加更是一件大事,教宗曾经接受了诺曼底公爵的请求,给予他圣乔治旗与宗座的戒指,希望这个诺曼王公可以击败“背誓者”哈罗德,然后罢黜那个“贿选者”斯蒂甘德,并改革英格兰的教会。如今诺曼人终究落败,哈罗德也早已去世,教宗希望建立与威赛克斯的埃德加国王的联系,重新恢复和英格兰教会的关系,甚至可以通过新任国王的帮助,推动宗座的改革事业。

埃德加并不愿意和罗马闹翻,何况他知道不久之后,拉特兰宫就会遇到一个强大的对手——亨利皇帝,自己没有必要卷入任何与罗马的对抗。在和宗座沟通之后,埃德加决定让伍尔夫斯坦主教先去一趟罗马,在获得新的任命后取得主教披肩,通过这个行动逐步恢复双方关系。

这一切都完成后,阿尔巴国王也抵达了约克,他将和自己的王后在英格兰国王的宫廷中度过圣诞。当苏格兰人的队伍抵达时,埃德加从中间认出了莫莱伯爵的旗帜,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猛跳起来。果然,在伴随阿尔巴国王的贵人中间,埃德加又一次见到了那张妩媚的面庞。

她的头上披着一件纯白的头巾,与蓝色天鹅绒披肩交相辉映,埃德加似乎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略带酒意的丁香味道。

晚上,英格兰国王出现在格卢奥赫夫人的房间,这个英格兰的君主、战场的征服者却像是陷入初恋的少年,他整晚都滴酒未沾,只是不希望破坏自己的触觉和嗅觉,好清醒地重温夏天以前的记忆。

可是在他第一眼看到对方时,埃德加就发现自己的神智霎时离开了躯壳,便是整晚痛饮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的陛下?”格卢奥赫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埃德加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您不知道吗?圣诞前的三十五天里是不能做这样的事的。”格卢奥赫显出惶恐的模样。

埃德加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却听对方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大斋期的五十到六十天、五旬节前后的五十多天、所有圣徒的节日、每星期的周四、周五和周日……”

埃德加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她脸上促狭的表情,正想要说些什么,格卢奥赫夫人的丝质外袍却像是瀑布泄地一般坠落,露出他平生见过的最美妙的景象来。

“给我,我的爱。”国王从没有这样疯狂过,整整两世为人,却从未经历如此热烈的狌爱,如此肢体相缠,仿佛要深陷进柔软精致的皮肤里面。

她摇着头,双手探出,将他的面庞捧到眼前:“不,我想要吻你。”

她湿热的话语让他立刻颤抖起来:“真美!”

忽然,埃德加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野蛮人,就像昔日的维京人一样,试图劫掠尽她周身的海岸线,他必须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没有人可以阻止!

第六十一章 统治的负担

没有星光的夜晚,埃德加手握着一件黄金胸针,听见格卢奥赫夫人对他说:“不要相信爱情,爱情轻薄而不可靠,就像风中的槲寄生。我们永远只能是身体上的关系,肌肤的亲近,绝不要有爱情!”

他摇摇头,将手中的珠宝放下:“欲望有两种,前一种只是一时之痒,后一种像是难以浇灭的渴望——我知道我的欲望,我的贪念并不在一时,而是一种慢性疾病,发作时狂热无比。我的血液全部在沸腾,毫无办法,只能臣服在欲望这个暴虐的君王面前!”

两个人一整夜地做薆,就像世界上除了对方空无一物一样。在清晨的微光笼罩之前,埃德加国王才悄悄离开了这个房间。

新的一年对于英格兰人代表了希望,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家乡的空气了,外邦的领主退出了这个王国,似乎一切又将回到往日的轨道。马尔科姆国王与玛格丽特王后终于要返回苏格兰,埃德加的心中又充满了悲伤的情绪,他的姐姐在临走前说:“陛下,不要留恋远方的亲人,您的王国在广阔的南方。或许有一天我们的道路会再次交汇,您只要知道,在这以前,北方的土地上永远有人在思念你。”

这话正中国王心中要害,埃德加只能苦涩地告别了阿尔巴至高王的队伍,然后一路南下,回到他的王城——伦敦。

威斯敏斯特曾经是忏悔者爱德华的宫廷所在,由于高大的诺曼式教堂占据了建筑主体,留给王室生活的空间就显得非常逼仄了。埃德加的母亲和姐姐克里斯蒂娜返回伦敦后一直住在过去的房间,可是埃德加却更经常住在威廉修建的高塔中,他始终是一个军人,这样冷冰冰的城堡更能让他感到熟悉甚至亲切。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伦敦桥在这座塔楼的西面,至于那座著名的塔桥,即便是埃德加前世的时代,也还尚未动工。这座诺曼人的城堡非常巨大,但是并没有彻底完成,埃德加国王打算逐渐加固这个要塞,日后在这个基础上再扩建成石制城堡。此时的英格兰已经出现了许多诺曼城堡,埃德加打算充分利用这些工事,阿尔弗雷德大王的那些堡垒和守卫体系早已解体,这些新的诺曼要塞提供了新的基础。不过,在修建大量石堡之前,英格兰必须先恢复旧日的力量,埃德加深悉,战场上的荣耀只能维持一时,这个王国眼下还远没有获得长远的安全。

埃瑟尔温主教从巴黎返回后,国王立刻会见了他,这一次,达勒姆主教给国王带回的消息将决定王国的未来!

“陛下,腓力国王这次的条件完全取决于此事,这也是法兰西国王钦佩陛下战功才能够主动提出的。”主教极力劝说着,他觉得这对于英格兰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埃德加的心情却异常复杂,法王希望可以与英格兰联姻,腓力的妹妹埃玛公主将嫁给埃德加,成为英格兰王后,双方建立一个反对诺曼人的同盟。

这个同盟对于王国自然是非常有利的,毕竟如今卡佩的军队还在弗克桑,牵制了威廉的大部分力量,这也使内部空虚的英格兰暂时不必担心海峡对岸的威胁。可是埃德加自己,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格卢奥赫早有预感,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国王知道自己不可能和格卢奥赫结婚,但是就这样与法国人联姻,他始终感觉难以接受,仿佛自己在背叛什么一样。

达勒姆主教见国王神色有异,顿时大为焦急,他原本满腔热情,希望促成这个婚约,此时受到冷遇,便失去了控制:“陛下,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和卡佩达成盟约,敌人就不敢随便入侵,我们双方的力量足以让诺曼人、丹麦人和挪威人望而却步。”

埃德加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默然不语,于是主教的言辞变得更加激烈起来:“陛下,这是王国的大事,我们承受不起再一次入侵了!您每天坐在高大的墙壁后面,可是您知道英格兰的子民们如今是什么样吗?他们的牛马和房屋被敌人劫掠焚烧,他们每天在担心复活节的征税,您知道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吃些什么吗,他们煮蝎子汤喝!上主,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国王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看见主教老泪纵横地模样,不禁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他那见不得人的心思,那样低微的秘密,如何能让他不在这个老人面前自惭形秽?

埃德加想起约克主教曾经说过的话:“您是撒克逊人的领袖……您必须像钢铁一样坚强起来!”他想起这个身体的那些显赫祖先——王者是什么,难道不该是为王国和人民奉献最多的领袖吗?埃德加知道,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所看见的伦敦陷落的景象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过去异教徒入侵的年代里,伦敦成为一片废墟,是阿尔弗雷德大王重新占领此处,让英格兰人再次在这座城市定居。这些古代的国王,带领人民挣扎求存,获得尺寸之地,今日岂能因为一人之私,让这座王城再次面临危险?

在这次会面结束后,国王和主教都像是身体被掏空了一般,宫廷的侍从们见到主教脸上的泪痕,都感到非常惊奇。在这个春天,十九岁的英格兰国王确定了和卡佩联姻的计划,然后便将自己埋进了军政事务中,不知疲倦地工作,比起登位以前还要拼命。

诺曼底的宫廷则显得安静异常,没有人敢随便掉落哪怕一根针,生怕因此激怒了威廉。这个诺曼底的统治者如今依然没有放弃英格兰的王位,他将忏悔者爱德华的王冠和权杖带回公国,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合法的国王。然而眼下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英格兰,甚至不是来自年轻的法王,威廉并不是很在意弗克桑的暂时丢失,他相信只要自己可以亲自出征,卡佩的那个浪子绝对不会有半分机会。公爵忧虑的不是这些,甚至不是自己腿上的伤,这个让他无法远征的罪魁祸首!威廉所担心的还是公国内部的团结,团结这个词对于诺曼底这样的公国似乎很奢侈,虽然被认为是欧洲最有权势的领主,在任何王国,统治者都没有诺曼底公爵威廉这样的权威,然而诺曼人的暴戾恣睢,岂是真正会被一人约束的?威廉的权威完全建立在他的名声上,他是一个战场的征服者、一名暴虐的统治者,任何人只要想到和诺曼底公爵威廉作对,就会浑身颤抖。可是圣奥尔本斯的战败打破了这个名声,威廉的力量并没有太大衰退,他的精力依然充沛,只要伤口愈合,他完全可以再次上马出征。然而这并没有用,眼下的危难在于人心的变化,那些自以为是狮子的家伙,在蠢蠢欲动,甚至想要和看似败落的雄狮一较爪牙之利,这才是诺曼底公爵的大患。

第六十二章 埃玛

威斯敏斯特的气氛有些凝重,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国王的宫廷,埃德加自然记得对方,这是他在这个时代见到的第一个人:坎特伯雷主教斯蒂甘德。

这个哈罗德国王的亲信曾经在伦敦背叛了埃德加,随后又受到了诺曼人的冷遇,如今年事已高的斯蒂甘德再一次出现在埃德加面前,却是来请求宽恕的。

国王对这个自克努特时代便在英格兰王室宫廷服务的主教并没有特别的仇恨,只是这不代表他可以轻易原谅背叛。曾经在约克抛弃埃德加的瑟布兰德家族也付出了代价,春季时,瑟布兰德的子孙们拒绝了王室的流放敕令,于是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自约克出兵,攻取了卡利的三个儿子的领地。这一切或许残酷无情,然而埃德加国王必须为其他人树立榜样,任何对王座的背叛都会受到加倍报复,这就是王座的规则。

斯蒂甘德已经很老了,他的身体不停颤抖,指骨也萎缩得不成样子,若是奥尔德雷德主教还活着的话,或许可以为他求情,可是如今他只有一个担任埃尔姆汉主教的兄弟,对王室没有任何影响力。宫廷中的其他人在准备迎接法兰西的埃玛公主,来往人众虽多,却都在匆匆请示国王后便离开了,国王似乎不打算继续折磨斯蒂甘德,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向对方宣布道:“关于你的事情,在今年教宗使节到达以后会由罗马做出决定,我们不会干涉圣座的裁决。”

坎特伯雷主教失魂落魄地离开威斯敏斯特时,迎面撞上了步伐匆匆的莫卡伯爵,这个麦西亚领主看了他一眼,随即厌恶地扬长而去。莫卡伯爵来见国王也是想要求情的,不过并不是为自己,而是替他的舅舅威廉·马利特。

“你说威廉大人愿意留在英格兰?”埃德加有些诧异。

“是的,不仅如此,被我们俘虏的诺曼人中间有许多都愿意为陛下服务。”莫卡伯爵观察了一阵国王的神色,趁机说道。

“这件事你和其他人说过吗?”埃德加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问道。

“陛下,目前只有我一人知道。”伯爵看着国王在一封信上签下名字,飞快地答道。

埃德加似乎有些感兴趣,英格兰的诺曼人大多在哈罗德的时代被驱逐回了诺曼底,这固然符合许多英格兰贵族的愿望,却未必都是好事。对于埃德加来说,引入诺曼人不但可以增强自己的力量,还可以吸收大陆的技术和文化,忏悔者爱德华当初只是修建了这座诺曼风格的教堂建筑,未来的英格兰人还要修建大量城堡和桥梁,这在如今各郡的塞恩损失较多的情况下,显得有些困难,许多原本应当由伯爵塞恩们维护的道路桥梁和堡垒都难以为继,更不必说开工新的建筑了。埃德加目前还需要修复约克和坎特伯雷的教堂,这些工作都让他对吸收诺曼人产生了一定兴趣。

“其他诺曼人的事过几天再决定,威廉大人可以立刻来威斯敏斯特,我们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埃德加国王最后回复道。

麦西亚伯爵鞠了一个躬,这才离开了国王的房间。

这一年最大的事情还是和法兰西王室的联姻,自从这个消息传出后,埃德加的地位便大为稳固起来,一些曾经忠于哈罗德或者威廉的英格兰贵人也纷纷来到威斯敏斯特,这中间就有埃克塞特的利奥夫里克主教。达勒姆主教毕竟年纪太大了,埃德加觉得,等伍尔夫斯坦主教从罗马返回,正式担任约克主教以后,或许便可以支持利奥夫里克接替斯蒂甘德。

夏季的时候,法兰西人自佛兰德抵达多佛,诺曼底并没有做出干扰的举动,只是当埃玛公主抵达后,埃德加从法兰西使者那里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大人是说佛兰德伯爵去世了?”埃德加向这个尊贵的使者再度确认。

“是的,这件事前不久刚刚传到巴黎。”维芒杜瓦伯爵答道。

法王此次派来的使节出身极为尊贵,这位维芒杜瓦的赫伯特伯爵是加洛林王室的最后嫡系,查理曼的正统后代。英格兰国王向这个血脉高贵的领主致以王侯之礼,并感谢他将自己的未婚妻安全送达。

英格兰国王埃德加对于佛兰德伯爵的去世虽然有些讶然,但是对方病重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倒也谈不上特别意外。不过因为佛兰德与法王的约定,接下来腓力国王的力量可能会投入到这个伯国方向,对诺曼底的压力将会大幅降低,这对于埃德加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诺曼底公爵现在如何了?”英格兰国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维芒杜瓦伯爵沉吟片刻,然后略有些神秘地说道:“从诺曼底传出的消息,似乎公爵的右腿伤残,或许以后再也上不了马背了。”

国王对此自然不会完全相信,这完全可能是对方的惑敌招数,不过等到卡佩的军队进入佛兰德,威廉的伤情到底如何大概就会显露了。在接待了维芒杜瓦伯爵以后,埃德加这才见到了自己的新娘——埃玛公主。

腓力国王的妹妹今年只有十六岁,她的服饰有些拜占庭风格,大约是受到她的母亲影响,这个拥有一半罗斯血统的公主眼睛很大,眉目也颇具瓦良格人的特点,即便露出笑靥时也有种坚强的特质,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姐姐玛格丽特——这倒不算很奇怪,毕竟埃玛公主的母亲是阿加莎夫人的妹妹,这个法兰西公主说起来正是埃德加和玛格丽特的表妹。埃德加看见这个少女原本略带好奇地观察着自己,却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忍不住微笑起来。

埃德加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他开口问道:“英格兰国王有什么让你觉得好笑的地方吗?”

公主没有被吓住,而是诚实地回答:“陛下,请原谅我,可是您的胡子实在是太奇怪了,就像是一团分叉的树须。”

这个回答使用的是法语,在场的法兰克人原本愣了片刻,接着忽然哄堂大笑起来,埃德加国王也一边笑着一边向身边的英格兰人解释,这个会面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第六十三章 间谍

在英格兰国王的婚礼这天,赫里沃德也来到了伦敦,这个沼地的塞恩终于从海峡对面接回了自己的妻子,在神气十足的“飞毛腿”马丁的扈卫下抵达了奥尔德门。

他的妻子图尔菲妲夫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从彼得伯勒那幽深的林沼来到这座国王的都城,心情自然舒畅起来,高大的伦敦塔、船舶往来的埃瑟尔雷德渡口以及古代麦西亚的国王大厅遗迹都让她感到愉快。这座城市已经恢复了旧日的生机,街市上到处可以看到拥有和她的丈夫一样蓝灰色眼眸的英格兰人。

“现在让我们找些吃的吧,鲱鱼和蛋怎么样,赫里沃德大人?”马丁嚷嚷道。

“如果你不闭上这张嘴,我就把你扔在这里,让你看不成国王的婚礼。”赫里沃德似乎兴致也很高,随口和自己的侍从开着玩笑。

当他们见到威斯敏斯特的高大石壁时,马丁还是忍不住评价起来:“好一座白色的高塔,这些石头一定是巨人从山间开凿出来的。”

赫里沃德对这座建筑却没什么好感,因为它的建造者是那个流放了自己的爱德华国王,也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敌人。在这个场合里,他自然不会提起这些,只是让马丁将马匹交给国王的厩童,然后在侍从的带领下进入了教堂里面。

这个时候,国王还没有到达,只有一些贵族互相交谈着,赫里沃德很快从人群中找见了休厄德,这个北方的塞恩在贝尼西亚伯爵去世后便跟随沃尔西奥夫伯爵去了约克,赫里沃德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圣奥尔本斯的大战之前。

“大人,您也来了?”休厄德·巴恩主动向这个新任林肯郡长打起了招呼。

赫里沃德略微介绍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开始问起北方的事情来。

“没什么新鲜事,就是在亨伯河附近打了几仗,把瑟布兰德家的那些杂碎们收拾了一遍。”这个诺森布里亚塞恩随口回答。

“你来伦敦见到国王了吗?”赫里沃德问道。

“昨天跟着沃尔西奥夫大人去塔里见过陛下。”休厄德左右张望一下,接着靠近赫里沃德小声说道,“这场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可能要准备征召民兵了。”

“怎么,今年会打仗吗?”林肯郡长有些奇怪,这场婚礼不正是为了保障和平么?

“还不知道,听说这件事的起因还是佛兰德。”休厄德似乎不太了解具体原因。

赫里沃德倒是很熟悉佛兰德的局势,他本人就曾经长期服务于佛兰德伯爵的弟弟“弗里西亚人”罗伯特,对这个旧主的情况非常了解。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个危机的来源,不过他没有向诺森布里亚塞恩解释,只是回答了一声知道了。

这时候钟声从圣保罗教堂的方向传过来,国王的队伍即将抵达,于是到场的贵族们都停止了对话,婚礼就要开始了。

在颂诗的声音里,赫里沃德看见这场婚礼的主角,埃德加国王穿着一件红色的丝质袍服,领口的花纹也非常华丽,不过这都比不上新娘身上的装饰,镌刻祷文和圣徒画像的圆形项链、镶嵌珠宝的黄金胸针和吊坠、天鹅绒的布里奥特长裙,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新娘的个子很矮,国王比她大了三岁,却整整高出半身,不过这对新人还是显得天造地设一般,赫里沃德暗中想道: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相当的原因吧,一个国王还能要求一个更完美的王后吗?埃玛公主的深蓝色长裙上点缀着星辰,这件衣服衬托得她的仪态非常优雅,让人几乎察觉不出她的身材尚未完全长成,只是国王看着自己的新娘,脸上却有一种寂寞的神情,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这场婚礼的尾声中,在场的贵族们目送国王和王后离开,他们在威斯敏斯特的新房早已被阿加莎夫人和克里斯蒂娜公主装饰好,包括维芒杜瓦伯爵在内的英格兰和法兰西贵族们会在现场见证这场婚约的最终完成。

马丁在教堂外见到自己的主人时,正在和街旁的人群痛饮啤酒,他被赫里沃德从那群醉醺醺的市民中间拉出来,口中还在喊着:“为了英格兰最好的啤酒,喝呀!”

“大人,您在这里!”一个国王的侍从在赫里沃德与图尔菲妲夫人身后喊着。

这个年轻的侍从随后告诉赫里沃德,国王想要见他,于是林肯郡长跟着对方来到国王的房间里。只见埃德加国王仍然穿着婚礼上的衣服,他听见通报后立刻向刚进门的赫里沃德说道:“我需要你马上去佛兰德一趟。”

赫里沃德没有回答,静静地听国王继续解释:“根据法国人的消息,佛兰德伯爵在七月去世,如果他的弟弟罗伯特开始叛乱,我们需要尽快知道。这件事必须保持隐秘,我们不希望法兰西国王知道。”

“陛下,要是佛兰德发生战争,我该怎么做?”

“立刻返回多佛,我们需要最快动员起民兵,如果我没猜错,腓力国王出兵佛兰德的时候,威廉一定会有动作!”

第六十四章 弗里西亚人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变冷,泽兰岛上还是非常热闹,一身武装的士兵们在这里随处可见,在这群人中间,一个英格兰老兵几乎完全混入其中,难以察觉,通过一群昔日战友,赫里沃德很快见到了自己的旧主。

“哈罗德大人,好久不见!”“弗里西亚人”罗伯特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我的大人,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英格兰郡长向对方行了一个礼。

“你变得规矩多了,难道是那个英格兰的小国王教你终于懂了一点礼仪?”罗伯特有些嘲讽地评价着对方的举止。

“大人,傻子都看得出如今的佛兰德局势紧张,我们难道要继续讨论礼仪问题吗?外面的那么多士兵是为了对付乌德勒支主教还是下洛林公爵?”

“哈哈,你的脾气还是没变,实话说,这一次我的敌人是法兰西国王。”罗伯特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赫里沃德毫不惊讶,只是继续听对方说道:“你这次来我这里,难道是厌倦了英格兰的空气,决定再找点流血的活儿干?哈!还记得我们当初在肯尼莫的那场大战吗?那时候你简直是一头野兽,我记得你用一柄战斧勾住木墙,攀上那座壁垒,然后一个人就砍杀了十个士兵,当时我跟我的骑士们说,我愿意用整座泽兰岛换一个哈罗德。”

“我只是在为我的国王服务,他要求我查清佛兰德的战争什么时候开始,所以我就直接来问您了。”

“我羡慕那个孩子,得到你这样的勇士忠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罗伯特忽然露出一丝感伤,“可惜你是一个英格兰人,不然我倒很愿意给你一座港口什么的。”

“大人,您就要和法兰西国王开战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准备吗?”赫里沃德还是有些疑惑。

“你以为呢,我的对头是丽希尔德和我的那个侄子,谁会来援助我?日耳曼人?诺曼人?还是你的国王?我的侄子有我的姐姐和腓力庇护,诺曼底的威廉也一样不会支持我,我猜他和腓力想的差不多,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成年的老兵,而不去支持一个软弱的男孩呢?就是我在布洛涅的那些堂兄弟们,又有谁不想趁这个机会染指佛兰德和埃诺呢?”

“可是,我的大人,就凭外面那群士兵,您有把握击败卡佩的军队?”

“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可是也有许多跟随我打了很多年仗的老兵,而且,不要小看这些杂种们保卫家乡土地时的力量。”罗伯特的脸上始终挂着自信的笑容,这令林肯郡长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我的哈罗德大人,你不是想知道战争什么时候开始吗?让我告诉你,法兰西国王把他的军队放到我们的边境的时候,战争就会爆发,这里是我的土地,他们不要想踩破大门闯进来!我的侄子会到蒙斯当他的埃诺伯爵去,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可是对腓力或者诺曼人,我就不敢保证什么了。”

赫里沃德在泽兰岛上度过了一个圣诞,然后,在春天的新枝长出以前,战争便忽然降临了。这个英格兰人按照埃德加国王的交待,从海上返回了多佛,而在佛兰德的南方,法兰西国王的军队开始集结,前来加入的各军还包括支持阿努尔夫伯爵的佛兰德人、赫里福德伯爵威廉·菲兹奥斯本的十名诺曼骑士、此外还有布洛涅伯爵尤斯塔斯和他的两个儿子:尤斯塔斯与戈弗雷,这将是两个年轻人的初战,年轻的戈弗雷尤其对即将到来的战事兴奋异常。许多见到他们的骑士都暗自嘀咕尤斯塔斯伯爵一定是疯了,居然让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来,大概就是见识一下战阵,以供日后吹嘘吧,许多人这般想着。

当初与赫里福德伯爵威廉一道返回大陆的热尔博此时却出现在罗伯特的军队中,面对强大的敌人,这个佛兰德贵族向罗伯特建议道:“我们应该趁他们刚刚集结的时候突袭他们,敌人绝对预料不到我们这么少的兵力敢于越境主动出击,只要擒住阿努尔夫,这场战事就可以瞬间结束了!”

罗伯特此时穿着异常简朴,看上去倒像是热尔博的侍从,他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没错,我的大人,这才是佛兰德人的作风,过去日耳曼人的亨利皇帝想要征服我们,难道不是我给了他的爪牙们迎头痛击吗?我决定冒死出击,抓住那个卡佩国王,顺便教训一下多管闲事的布洛涅人,让所有人都知道弗里西亚的罗伯特不是躲在城墙后面的懦夫!”

此时在卡塞尔的法军大营中,赫里福德见到的是一群组织散乱、士气不振的士兵,这个诺曼贵族不禁将法兰西人和诺曼底的军队进行对比起来,最后他得出结论,若是威廉公爵在此,只要二十个支队的骑士就足以击破法兰西人的一整座大营。不过他也没有过于担心,毕竟这里还不是敌人的领地,布洛涅伯爵的军队也保持了相当不错的纪律。尤斯塔斯的儿子们虽然年轻,却都显露出不俗的气质,这让威廉伯爵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的长子是一个一心研究神学的修士,他的次子罗杰则桀骜不驯,比起十一岁上阵的戈弗雷来倒更像个稚子。想起自己和威廉公爵的眼下关系,赫里福德又不禁叹了口气,这次的战争将决定自己的前途,是成为佛兰德的摄政、埃诺的伯爵,还是灰溜溜地返回诺曼底,都要看接下来的战事了。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发?”戈弗雷问起自己的哥哥。

“怎么也要等国王来了以后吧,听说王室还在调集更多军队,也许再过十天才会正式出兵。”年轻的尤斯塔斯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这个弟弟。

“腓力国王也太胆小了,对付这样的敌人居然还要增兵,要是父亲指挥,我们现在一定已经到达布鲁日了。”戈弗雷大言不惭地贬低着那个比自己大上八岁的国王。

第六十五章 军事改革

由于海峡对岸的战事,新婚的埃德加国王在三王来朝节的庆典之后就下令征召民兵,在达勒姆主教的帮助下,一些物资开始向怀特岛军营转运,虽然过冬以后的存储并不多,支持到复活节还是不成问题的。

诺森布里亚伯爵抵达威斯敏斯特时,威廉·马利特正在向国王介绍自己的伦敦塔扩建计划。这个诺曼贵族在自己的外甥莫卡伯爵求情之下被英格兰国王释放,甚至获得了位于东盎格利亚的一些领地。

“沃尔西奥夫大人,您来看看这种新型防御工事。”埃德加的心情很不错,在他的建议下,这种新式城堡将采用石质材料,并采用后世的同心圆式结构。塔楼主体则会从圆丘木堡的格局转变为一座高大的方形石塔,由于未来国王的宫廷将会位于此处,内部空间将扩大很多,拥有独立的厨房和豪华的大厅,比起威斯敏斯特的格局,这里将更适合王室居住。

“大人,未来的英格兰各地都会建立许多这种石堡,伦敦塔将是最好的模板,您的约克城堡也应该建成这样的要塞,帮助我们控制北方的广大领土。”

诺森布里亚伯爵边仔细观察着图上的城堡外形,边听威廉·马利特在一旁解释壕沟和壁垒的防御结构、水源和内部排水管道的配置、谷仓和马厩的布局安排、屠杀孔的作用,最后也认为这些设计确实非常精妙。

“我的大人,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同心圆结构,内墙的高度优势配合安装在上面的抛石机,这个设计会使围攻变成敌人的噩梦。眼下我们还在使用法兰克人的希腊杆式牵引抛石机,这比过去的扭力砲威力要大,但是以后的城堡上将使用新式的配重投石机,这种使用抛石索的大型机械可以抛射六十磅的石弹,理论上我们甚至可以制作出足够将三百磅的石弹抛出三百码距离的投石机。”

埃德加确实计算过这个合理性,最后发现这样的大型配重投石机臂长将达到50英尺,配重则会有1吨,这个等级的机械用在城堡防御上其实并不适合,倒是可以用于攻击那些巨型城墙,比如耶路撒冷……

诺森布里亚伯爵则从未听说过这种攻防机械,甚至根本想象不出这样的怪物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有约克城下的经验,他也不会随便怀疑国王的设想。如果真的可以制作出更好的投石器,这个双层环式结构确实会发挥出极为强大的作用,只是他对于马利特这个诺曼人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对方曾经是和自己作战的敌人。

埃德加倒是没有察觉这个伯爵心中所想,他接着说道:“这次请大人来是为了讨论北方的防御问题,目前我们的敌人不但有诺曼人,也可能包括丹麦国王。我南下以后,北方的防御将由大人全力负责,无论如何,约克是一定要守住的,亨伯河以南有赫里沃德在,可是北至泰温河的土地就靠大人守护了。”

年轻气盛的沃尔西奥夫傲然答道:“斯汶王要是敢来约克,定教丹麦人片板不还!”

国王点点头:“我会给你一个中队的骑兵,另外,有二十名诺曼骑士已经向我们宣誓效忠,这次也会随你北上,他们的领地将从收归王室的瑟布兰德家族产业中分拨。”

诺森布里亚伯爵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他分得的瑟布兰德领地已经不少,这次王室向北方分封诺曼骑士并没有损害自己的利益。虽然这种分封方式更接近诺曼人和法兰克人的习惯,和英格兰的传统并不符合,不过那些领地大多位于约克郡东部,恰好是抵御丹麦人的第一线,这样的分封也有利于王国的防御。若是这些诺曼人能够在亨伯河北方海岸建立防御体系,依托城堡设防,未来便可以在约克的侧翼形成一道壁垒,阻碍丹麦人入侵北方。

在安排好北方的防务后,埃德加向萨塞克斯出发,沿途各郡民兵都已集结,这些塞恩由各自的郡长召集起来,加入各自的伯爵、主教和院长麾下,陆续往怀特岛方向行军。国王在原先的四个诺森布里亚骑兵中队之外组建了一个独立的诺曼人支队,并准备通过吸收南方各郡的塞恩逐步扩充至一个满编的中队。由于南部的各郡在四年前遭受了较大损失,许多塞恩都是新近继承地产,这些缺乏战争经验的新兵将是此次集结后的重点训练对象,埃德加打算通过选拔其中的精华,逐步培养未来的骑兵种子,而在此之前,熟悉马背作战的诺曼骑士将作为新组建中队的中坚。

在一个中队的诺森布里亚骑兵跟随沃尔西奥夫北上后,出身北方塞恩和伯爵侍卫的其余四个中队的骑士正式加入了国王的侍卫,新组建的中队也会在训练完成后宣誓加入国王侍卫。这五个中队的骑士组成了一个近卫骑兵团,其驻地为威斯敏斯特北方,后世的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所在,同时还会按季节抽调一个中队,轮换戍卫国王居住的伦敦塔。

在未来,埃德加打算在温彻斯特和约克分别建立王室驻地,以便国王巡视时王家侍卫扈从驻防,此外各领主也会逐渐吸收大陆的封建化体系,领主侍卫将以骑士的形式作战,除了国王侍卫外,所有贵族的侍卫都会成为拥有采邑以提供兵役的封建骑士,这个系统会和民兵中的普通塞恩结合起来,共同向王室提供精选部队,并负责各自领地的防御。

看到大军云集的场面,埃德加对南方海岸的防御暂时放下心来,可供诺曼底公爵选择的攻击方向较为有限,尤其是失去布洛涅的支持以后。而若是此次英格兰人在法王于佛兰德作战期间防御成功,接下来埃德加的力量就会逐渐增长,甚至可以与法王配合,彻底压制诺曼底公爵的力量,前提只是腓力国王不要在佛兰德战败受损。

第六十六章 佛兰德风暴

蒙特卡塞尔的法兰西军营从靠近山脚的地方延伸向城镇,俯瞰着一大片平地,气势颇为壮观。由于是腓力国王亲征,帐中虽然有赫里福德与尤斯塔斯这样的宿将,他们却不可能向法军下达任何命令。

威廉·菲兹奥斯本尤其不愿意得罪腓力国王,因为后者的态度将决定他与丽希尔德夫人的联姻大计——和埃诺女伯爵的这桩婚事才是赫里福德被打动的主要原因。可是即便如此,这位诺曼将领仍然对法军的状况深为不满,法王已经抵达三天,可是营中的士兵们还是没有组织起来,庞大的数量反倒成了一场灾难。附近的围栏、谷仓都逃不过一些散兵的骚扰,运送粮秣的大车却严重不足,腓力国王虽然不断向丽希尔德夫人保证尽快出兵佛兰德,可是这实际上根本无法实现——将领和士兵的无序令这支军队只能枯坐在此,除了不断生产大量马粪外几乎什么也做不到。

“那就是法兰西国王的军营吗?”“弗里西亚人”罗伯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庞大的法军营地居然连正规的工事都没有完成,就这样门户大开地坐落在坡脚的平地上。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一个手执旗矛的佛兰德骑士问道。

“准备进攻吧,吹响号角,让法兰西人知道,风暴就要来了。”罗伯特语气平静,看不出一丝临战的紧张。

从风中传来战争的角声,夹杂着一阵阵战吼。一开始并不是很清楚,直到那面黄蓝相间的旗帜越来越近,赫里福德才辨认出来,对方在高呼着“阿拉斯!”

赫里福德默默拔出剑来,他身边的一名诺曼骑士开始高声向法军示警,看到四周一片慌乱的士兵,威廉伯爵狠狠骂道:“成事不足的小儿!”

远处的灰色山丘被阳光照得一片耀白,佛兰德人像是从这银光中出现的天使大军,猛攻进法军营中,“弗里西亚人”目光坚定地向前冲锋,他的眼中根本看不见四周的鲜血和刀剑,只有那面圣但尼的“金色火焰”王旗!

“抓住腓力!”佛兰德人高声叫喊着,那树着红色王旗的帐殿帷幕被揭开,热尔博一剑便刺穿了一个敌人的身体。

“我的孩子!”一个尖叫声传入耳中,热尔博吃了一惊,赫然望见帐中的丽希尔德夫人,她仿佛鬼魂一般的面孔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长剑。热尔博低头看去,剑下的尸体是一个孩子。

这个佛兰德骑士瞬间脸色苍白,“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着,“这明明是国王的大帐,为什么会是你们?”

那个女人像是一头母狮一般恶狠狠地扑上来,热尔博感到手臂一阵刺痛,原来是丽希尔德夫人正在撕咬着自己的锁子甲,他用剑首直接敲晕了这个贵妇,将她俘虏在手,然后便退出了这个帐殿。

赫里福德此时正陷入佛兰德人的围攻,他高举盾牌,威风凛凛地挥舞长剑,身边只剩下五名诺曼骑士还在奋力抵抗。佛兰德人长枪攒刺,这个高贵的诺曼领主,威尔士人的鞭笞者,就这样身中七枪,血染甲衣,随即像一尊雕像轰然倒地。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戈弗雷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所有人都表情狰狞,要么在惨叫,要么在怒吼,身上和脸上的血污更让他们如同恶鬼一般。

“腓力到底在哪里?”布洛涅伯爵的长子大声问道。

“不必管他,我们开始反攻。”尤斯塔斯伯爵终于下了决心,他戴上头盔,向身后众军下达了号令,随即一骑当先,亲自向前冲去,布洛涅骑士们在伯爵和他的两个儿子率领下,毅然冲入混乱的敌阵,他们从马背上击刺砍削,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年轻的戈弗雷头盔上缀着一支白色的羽毛,没有人知道他还是个孩子,这个布洛涅骑士娴熟地用骑枪攻击敌人,银芒闪烁,羽翼翻飞,祖先的鲜血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他一直跟着父亲和兄弟的战马,铁蹄践踏着一切拦路之敌,踩过佛兰德人与法兰西人的残躯,直到坐骑被一支长矛刺穿。

戈弗雷从马背坠下,幸好这个冲击被盾牌承受了大半,他只受了一点轻伤,而布洛涅骑士们此时已经杀透了敌人的阵线,尤斯塔斯伯爵的面前正是率侍从抵抗的罗伯特,后者的盾牌铁枢被打凹进去,彩色的头盔和身后旗矛的色泽一模一样,他很熟悉这个花纹,毕竟,眼前的敌人与自己同样是“铁臂”鲍德温的后代。

布洛涅伯爵跳下马来,两个高贵的佛兰德骑士像是血海深仇的宿敌一般,厮杀在一起,只是罗伯特身边的佛兰德人大半都已力竭,尤斯塔斯用膝盖猛撞罗伯特,将他拼命按倒在地,然后他的长子尤斯塔斯便上前将罗伯特捆了起来。

在营地的其他地方,佛兰德人还在猛攻着混乱的法军,直到暮色开始降临,才停了下来。

“你说腓力国王不见了?”布洛涅伯爵高声怒喝。

法兰西骑士显得非常惶恐,然而国王确实从战场消失了,没有人看到他的身影。

直到深夜,法王才出现在布洛涅人的营地中,白天的时候,腓力正在卡塞尔和一个当地贵妇偷欢,没想到灾难忽然降临到自己的军队头顶。法王面带羞色,似乎看出布洛涅伯爵目光中掩藏的鄙夷,语速极快地说道:“各位大人,我们没有料到敌人的无耻,现在,阿努尔夫伯爵已经身死,丽希尔德夫人也被俘获,不知各位怎么看?”

尤斯塔斯压住心底怒火,用低沉的语调回道:“我们俘虏了罗伯特,现在可以用他换回埃诺女伯爵。但是这战事是打不下去了,我们明天就会撤军,陛下请见谅。”

腓力若无其事地轻轻颔首,就像是批准了布洛涅伯爵的建议一样,这场会面很快结束,法兰西人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卡塞尔城中,法军士兵则开始趁夜逃跑。第二天,交换俘虏完成后,罗伯特帅师转向,开始进军布鲁日,丽希尔德夫人则带着幼子鲍德温逃亡埃诺。

热尔博离开了新任佛兰德伯爵的军营,他没有向这个领主要求任何赏赐,只是披着一件灰袍,如同苦修的隐士一般,消失在道路上,这个佛兰德骑士将前往罗马朝圣,并请求赎罪,尽余生为自己误杀阿努尔夫伯爵而忏悔。

第六十七章 蝥弧所向

于格·达弗朗什在海岸望见诺曼底公爵的乌鸦旗时,还不知道此次出兵的目标。随着公爵的身影自环绕众骑中显露出来,于格终于消除了心中的一切疑虑,此前关于威廉公爵受伤致残的谣言在公国四处流传,许多领主也开始蠢蠢欲动,对公爵心怀不满的人就包括伊乌伯爵和前任赫里福德伯爵。不过如今公爵重新出现在马背,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自破,伊乌伯爵还在他的海岸领地自守不出,而赫里福德在佛兰德边境战死的消息此刻尚未传回诺曼底,暂时公国内部看上去还是风平浪静,无人可知这渊面以下到底是古井无波还是冰川暗潜。

于格的目光扫过公爵身边那些陌生的面孔,不禁暗自叹息,许多名声显赫的高贵骑士都已葬身沙场,客死异国,曾经与他一同在英格兰西方战斗的热尔博返回了家乡,听说在和法兰西人作战;布列塔尼的布莱恩伯爵惨死在威尔士,命丧同族之手;他那远亲格兰德梅斯尼尔则死在了圣奥尔本斯;就连公爵身边的掌旗官也已经换人,当初那气概非凡、势力强大的隆盖维尔不幸被英格兰人斩杀,如今的掌旗官则换成了一个名叫托基的英格兰人。这个英格兰塞恩出身的年轻人便是在沃林福德被贝尼西亚伯爵的战斧处决的那位维戈德之子,许多诺曼人都觉得公爵任用这个年轻人是为了显示自己依然是英格兰国王。

打消心中的胡思乱想后,于格与身后的堂弟提亚尔的罗伯特一道下马向公爵行礼,正在和身旁的阿兰·德·蓬蒂耶维勒交谈的威廉转向这两名骑士:“于格大人、罗伯特大人,你们来了。”

“陛下,我的三十五名骑士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加入作战。”阿弗朗什的领主当即高声答道。

“不必着急,我的大人,现在的风向已经转到我们一边,猎物近在眼前,此番绝对逃不脱的。”公爵看了一眼阿兰·德·蓬蒂耶维勒,这个布列塔尼骑士立刻开始向两位公国西部的领主解释起此番的计划。

英格兰国王收到来自佛兰德的最新情报已经是复活节以后了,这个消息还是经威斯敏斯特传来,这个时节里,情报的耽搁显得非常严重,埃德加越来越感受到这种传递速度的不便,不过更重要的事情还是消息中法王的惊人战败。

“威廉从现在开始彻底自由了。”埃德加对埃克塞特主教说道。

“陛下,今年的集结太早了,我们在南部的郡长和塞恩都聚集在这里,征税受到了很大影响。”埃克塞特主教利奥夫里克却向国王提醒起另一件事来。

“我们目前还可以依靠北方的收入,南部各郡损失太大,就算是威赛克斯到肯特的王室地产也都损失惨重,今年仍需要休养,所以除了目前的军需外,南部暂时不会负担更多。”国王解释道。

怀特岛的营地此时已经相当完善,经历哈罗德时代和威廉的征服以后,埃德加又在这里屯驻军队,为此特地修建了许多训练和防御设施,由于牧草和其他物资还是要从峡湾对面运输过来,埃德加又在这个地段设防,并在附近的一座罗马庄园废墟处设立了一座哨塔。

英格兰军队的大营位于一座朱特人的古代王国都城,附近有戈德温家族的托斯提格伯爵的旧领,如今岛上的这些产业都已经属于王室,最大的一部分曾属于哈罗德国王。埃德加无心视察这些新获得的领地,全身心投入练兵之中,一个多月的训练在他看来远远不够。目前在军营中的威赛克斯人只有少数在黑斯廷斯的老兵参加过战争,其余的塞恩都是些年轻的武士,他们见过的冬夏太少,很多人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在盾墙中战斗的经验。曾经希望从他们中间选拔骑兵军官的国王在实际见到这些士兵后也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些新兵目前最多抽调部分参加骑兵训练,军官还是只能主要从诺森布里亚人里选拔。不过在国王的威尔士卫队和约克长弓手的教习下,弓箭的训练推行得倒是不错。去年和卡斯蒂利亚的西班牙人会面后,埃德加国王已经提出从卡斯蒂利亚进口紫杉木,这种木材的最好产地还是气候温暖的大西洋南部到地中海沿岸。在进口紫杉、亚麻和马匹的同时,英格兰人还会向卡斯蒂利亚出口优质的羊毛和铁、锡等矿石。

步兵训练的问题主要受限于军官数量,这方面埃德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无论有什么设想,如果缺乏拥有经验的军官执行,就难以推行到军队之中,要是缺乏足够的控制,步兵就连行军和进攻时的队列都很难维持好,不管有多少原因,现实就是,埃德加面对的是一支臃肿不便的军队,只能完成基本的防御任务,决不能用于跨海远征,甚至入侵诺曼底。

曾经身为近卫骑兵军官的埃德加也无法立刻改变这支军队的面目,不过他并不是那些18世纪早期的同行,那个时代的军人还不懂得如何控制庞大兵力的机动和展开,甚至难以完成任何突袭,只能迟缓地步入战场。埃德加首先以德文郡的塞恩为基干,让他们和威赛克斯、萨塞克斯与肯特等地的军官混合训练,向他们灌输军事手册的内容,从复杂的口令到武器使用的基本技巧,都进行了密集的特训。到五月以后,这些具备了一定基础的军官又开始向各自麾下的普通塞恩授习戎事,教给他们使用长矛和盾牌的方法,又进行了各种阵列的训练,甚至包括野战阵型的排列,埃德加深信战争不能依赖临时发挥,若是平日未曾演熟的布阵在战场临时使用,必会混乱不堪。

经过重新划分后,英格兰人按照各自所属的地区分成了不同的单位,并根据埃德加国王传发至郡长的训练手册,按照菱形、圆形和其他各种方式排成棋盘格或盾墙的阵线,然后在严格的口令和旗号控制下进行攻击和防御的演习。前期的阵列大多较为简单,和传统的盾墙战斗也较为接近,只是增加了防御骑兵的多排布置,第一排士兵将长矛斜插在地面,后方则次第斜举或平举,他们手中的矛尖大多是那种带翼的形状,身杆多为坚硬的梣木制作,只是比古代的夫拉矛略长一些,不是很适合方阵式的战斗,唯有依靠盾牌的保护,才能用密集阵型抵抗敌人的冲锋。而那些使用丹麦斧的侍卫则会在残酷的血战中发起攻击,让那些试图突破的敌人在礁石一般的盾墙前粉身碎骨。埃德加觉得这样的战斗模式还是略显笨重,他希望可以有更轻便的作战单位,根据需要组成密集或疏散的不同阵型,变换成方阵、横列或是斜线以应对不同的局势。

这样的野心显然超出了他目前的力量,不过即便如此,法王的使者到达时,怀特岛的英格兰军队还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您是说,诺曼人进攻了布列塔尼?”英王吃惊地问道。

“是的,陛下。威廉公爵的军队已经俘虏了霍埃尔公爵,并支持奥多伯爵成为布列塔尼的摄政。”

埃德加询问了身边的一名诺曼骑士,这才得知,这个蓬蒂耶维勒伯爵奥多正是在黑斯廷斯指挥布列塔尼军队的那个阿兰·卢福斯的父亲,他还有一个长子,则是在威尔士的婚礼中被杀的布莱恩伯爵,奥多的家族和诺曼底公爵联姻后便成为诺曼人的封臣,在鲁昂附近拥有大量领地和修道院地产。他曾经因为布列塔尼的摄政权与自己的侄子布列塔尼公爵柯南开战。这场争斗甚至引发了后来的诺曼底入侵,那件事也发生在黑斯廷斯以前,当时身在诺曼底的哈罗德国王还跟着诺曼军队进入布列塔尼作战过。

第六十八章 海洋之心

怀特岛军营外,埃德加国王望向海峡对面,隔着白色的海岸,越过这鲸鱼出没的蓝色道路,在法兰西北方,一个庞大的诺曼领地正在成型。

经历了数十年的角逐,在法兰西西北部,诺曼底、安茹、布列塔尼的争霸终于落下帷幕,诺曼底公爵将布列塔尼的霍埃尔公爵父子一并俘获,这对可怜的俘虏或许不久就会遭遇柯南公爵那般横死的下场。诺曼人的野心永无止境,在夺取了这个庞大公国后,还有谁能够阻止威廉呢?法王腓力新败于佛兰德的罗伯特伯爵之手,卡佩王室仅能自保。安茹的力量早已衰落,和佛兰德一样经历内战,急需休养生息,再徐图收复失地。

眼下能自由行动的只有诺曼底,这个公国根基深厚,兵甲强盛,吞并了布列塔尼以后,军势更急剧膨胀起来。当初入侵英格兰时,布列塔尼的蓬蒂耶维勒伯爵奥多就向诺曼人提供了五千步骑,一百艘船的兵力在阿兰·卢福斯与布莱恩的率领下横渡海峡,参加了黑斯廷斯的战斗。诺曼人自身的力量更不容小觑,他们如今不但在北方争锋,更已在南面夺取了意大利的大片领地,眼下奥特维尔家族正率领诺曼人在西西里征战。这些马背武士信仰坚定,作战刚勇,埃德加早已在战场见识到这些骑士的战力。英格兰王国如今军力有限,丹麦人也随时可能再度入侵,这营中大军就是埃德加最大的凭依了。

“乌尔夫大人,我们需要紧急通知麦西亚伯爵,让他立刻入驻康沃尔,防备敌人从西面登陆。”国王向身边的丹麦侍卫说道。

埃德加觉得,布列塔尼人对康沃尔的威胁一点都不小,这两地的不列颠人长期往来,渊源极深,甚至在布列塔尼也有一个康沃尔伯国,其居民基本是来自不列颠岛的移民。在原先的历史中,征服者威廉一直与布列塔尼的不列颠人合作,通过他们控制康沃尔地区,甚至短暂分封了一个布列塔尼人、古代康沃尔王室的后代为康沃尔伯爵。在这个动荡的局势下,万一布列塔尼人袭击英格兰西南海岸,那些对盎格鲁撒克逊人心怀仇恨的不列颠居民极可能开始反叛。

切斯特的堡垒里,麦西亚伯爵莫卡仍然在关注威尔士的消息,一场新的威尔士内战不久前爆发,战争双方分别是两个叔叔和两个侄子,波厄斯的布雷丁与格温内斯的瑞瓦伦击败了格鲁菲兹大王的儿子马雷杜和伊德瓦尔。瑞瓦伦与他的两个侄子一起命丧战场,眼下波厄斯和格温内斯都已经落入了布雷丁的手中。

哈罗德当年击败了格鲁菲兹大王以后,布雷丁与瑞瓦伦都宣誓向忏悔者爱德华臣服,而今随着战事的结束,这个英格兰人的盟友赢得了胜利,这意味着麦西亚的西线暂时安全了。

不过这段平静很快又被国王的使者打破,在听说诺曼人已控制了布列塔尼以后,伯爵忍不住长叹一声:付出如许惨重代价,众多戴胄王公血洒疆场,才将敌人驱逐出去。然而转眼之间,大敌又实力尽复,不久英格兰人或许又会奔赴战地,堆骨如山。

披上戎衣,告别家人,在这生命勃发的季节里,麦西亚人开始南下,他们越过广大的国土,跋涉在谷地与森林之间,最终渡过了埃文河口,来到古代威赛克斯王国的北疆。在进入德文郡以后,莫卡伯爵接收了来自温彻斯特的一些援军,国王的命令非常简洁:守住港口。

严阵以待的英格兰民兵一直在南方海岸渡过了夏秋,然而海上的波涛异常平静,夏季的农忙以后,丹麦船并未出现,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敌人也仿佛忘记了这个岛国。整个夏季里,国王都在军营中练兵,这期间海峡方向唯一发生的异事,就是来自法兰西南部的一艘巴斯克捕鲸船在萨塞克斯海岸搁浅,被巡视的英格兰民兵救起。这些来自巴约讷的渔民见到英格兰国王后,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埃德加国王对他们的事业却颇感兴趣,甚至听对方不厌其烦地描述海上的风景和各种奇异的怪兽。

“陛下,您为什么要关心那些渔民呢?”丹麦侍卫有些不解。

“乌尔夫,我们被海上的入侵困扰了数百年,狂暴的波涛曾经是所有英格兰人的噩梦,你大概不会理解英格兰人的这种想法。”埃德加耐心地解释道,“可是海上不只有冰冷的恶浪,也有天鹅的歌声,我觉得这些捕鲸船的出现,或许可以令英格兰人见到另一种生活。在未来,我们会用橡木造出坚固的长船,到达一切候鸟的羽毛曾触及的天际,将大海变成英格兰人的宴厅。”

“陛下,您想要让英格兰人成为维京人吗?”丹麦人似乎有些理解了,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

“你听过埃克塞特的诗人歌唱海怪法斯提托卡隆吗?”国王忽然问道。

“当然,丹麦人熟悉一切海上的怪物。”乌尔夫回答道。

“你相信我们可以驾驭海上的骏马,穿越在冰山之间,狩猎这些珍奇异怪么?”国王的眼中似乎有种生命的火光在闪耀。

“那将是勇士的功业,善泳的高德人贝奥武甫或许可以胜任吧。”

“不,这是所有普通英格兰子民的事业,我们的塞恩和刻尔都可以像那群巴斯克渔民一样冒险,我们的命运在七海的尽头,而不是这片岸上的岩石,这个北海的岛国从此将以诸水的响声为喜。当我们跨越鲸路,用钢铁和藤蔓刑罚海中的利维坦时,那些曾经入侵我们的敌人,难道不会像法老的军兵一样,畏惧天主的威严,避开我们的海面吗?”

“陛下,您想要从海上攻击诺曼人?”

“不只是这样,天主在沧海中开道,将大鱼交于我们手中,我们的人民会从这牧场获得丰足,总有一天,这渊面将盛满货物金银,列国的珍宝都会汇聚在此。”国王就像一个预言家一样,向丹麦人描述这个远景。

这年秋天,英格兰国王正式下达了敕令,允许任何自由人参加捕鲸的事业,并在英伦海峡各处建立哨塔,观测被称作萨尔达的北海鲸鱼出没痕迹,为英格兰捕鲸船提供讯息。

第六十九章 枫丹白露变奏

“你哥哥信里说了什么?”埃德加向自己年轻的王后问道。

“我要有一个嫂子了。”埃玛并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表情,埃德加还在对着一张羊皮卷涂抹,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哦?”

英格兰王后看到丈夫不时向教堂的方向望几眼,然后继续在纸上勾勒,只能主动解释:“他要和佛兰德伯爵的继女结婚了。”

埃德加猛地抬起头,腓力国王和罗伯特伯爵和解了?他放下笔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你回来以前,大约是圣母升天节后。”

埃德加国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大舅和表兄又要向诺曼底动手了,法王并没有向自己请求援助,那么这一次他应该不会直接出兵。埃德加觉得在这里猜测腓力的下一步动作也是徒劳,于是上前紧握住埃玛的手,不顾她有些羞涩的反应,急速说道:“给你哥哥回信,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关于诺曼底的事情,英格兰一定和他立场一致。”

埃玛的衣袖低坠下来,那双手松开了,她失落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便主动离开了这个房间,不顾掉在地面的一件透明首饰。

埃德加又开始在纸上作画,一座教堂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外侧的飞扶壁与华丽的尖顶显出一瑟空灵的出世之态。最后,国王叹了一口气,他的设计暂时只能停留在纸上,即便明年财政状况好转,他还是要将大部分收入用在防御上面,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座巨大的教堂化成实体。不过,他又想到,建出这无双的奇迹又如何,他眼下的孤寂便是上主也难以救赎……

美丽的枫丹白露森林就在眼帘,腓力国王却无心欣赏风景,默伦城堡是他独处时最喜爱的猎宫,可是此刻占据他心头的始终是战争和政治。

“拉奥,我想让你去一趟安茹。”腓力向年轻的弟弟说道。

“陛下,我能做些什么?”拉奥王子倒是有些兴奋,他早就厌倦了打猎的生活,倒是无比怀念那些宫廷中的酒宴和美人。

“布列塔尼,我们不能就这样抛弃这个公国。你替我转告富尔克伯爵,王室对诺曼底公爵非常不满,那个私生子竟敢公然挑衅我们的权威,必须得到教训。”

“可是,陛下,我们刚刚损失惨重,现在就……”拉奥有些吓到了,和诺曼人动手?他开始觉得这次的任务有些不太美妙了。

“父亲曾经说过,失败的时候更不能显露虚弱之态,权力来自感知,我们必须始终伸展躯体,让所有人触及我们的枝蔓,这才是维持影响和威权的方式。”法兰西国王的衣袍展开,像是一只巨网中央的蜘蛛,周围都是他的丝线所控制的王国。

“我明白了。”拉奥王子苦着脸,暗自后悔不该主动来找这个哥哥。

看着年轻的弟弟脸上的表情,腓力又提醒了一句:“告诉安茹伯爵,如果他愿意帮助我们,曼恩的事情上王室会做出回报的。”

这时,一个明艳的侍女上前为法兰西国王斟满酒杯,被国王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这个暗示令她面浮桃李,交睫之间在国王的手中留下一枚戒指,接着便翩然而去。

当晚,腓力国王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在国王的床前,白日的美人轻拨三枚金球组成的胸坠,解开衣带后,露出大理石一般的胸前肌肤。腓力国王仰望着她的双肩在身上耸动,暂时忘却了一切烦忧,一番缠绵过后,少女的大腿内侧还残留着国王的种子,腓力却披衣走出房间,举着一支烛台,穿过一片黑暗,一个守卫也未惊动。

从城堡的小窗向星光下的枫丹白露森林看去,寒芒微弱,林木动摇,国王蹙眉长立,英俊的面庞显出一丝狰狞。他的心情其实非常糟糕,战败的打击让他骄傲的内心难以接受,即便一度想过联系和自己有郎舅关系的英格兰国王,一种混杂着嫉妒和羡慕的情绪始终在阻止他主动求助。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对付诺曼人了吗?腓力苦思冥想着,甚至回忆起曾经在古典著作里读到的各种下毒的情节,似乎有一种毒堇可以涂在酒杯或盘子上?腓力摇摇头,诺曼底公爵自然有试膳官侍奉,哪里是这种伎俩能谋害的,倒是当初柯南公爵死得不明不白,听说是诺曼底公爵的手笔,对手既然是此道大师,想必防备一定很严。

这个节骨眼,盟友也很难寻,安茹、佛兰德这些都不太可能直接出兵,安茹伯爵最多和以前一样骚扰一下布列塔尼,只能作为牵制使用,佛兰德伯爵和布洛涅伯爵都不会为自己火中取栗。忽然国王想起那位死去的赫里福德伯爵来——或许,从诺曼底内部下手更妙些?

腓力对诺曼贵族倒是颇为熟悉,当下就想起了不少名字,只是没有谁是敢冒着威廉如日中天的威势起兵反叛的。正当他想要再度放弃这个念头时,一双洁白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肩上,腓力回过头,额头紧贴那冰凉的面颊,唇齿交接的刹那,他的脑海里如雷电一般闪过一个人来。

法王的使者来到前赫里福德伯爵威廉的领地后,只看见了威廉伯爵的次子罗杰,在听到这个使者说明来意时,这个年轻的骑士立刻从马背上跳下。

“腓力国王为什么会这时候来提起这件事?”罗杰有些奇怪。

“尊父不幸去世之前曾经向陛下提及家事,威廉大人逝世后,陛下心中极为悲伤,便想起了这件旧事,这才派我来向大人转达。”使者谦卑地答道。

罗杰从未听父亲说过要将姐姐许给拉尔夫·德·盖尔那个布列塔尼人,不过这倒的确是一件非常有利的婚事,尤其对于自己这个缺乏领地和名望的次子来说,能够依靠这桩联姻结好与奥多主教颇为密切的拉尔夫,又能获得法兰西国王的友谊,何乐而不为呢?

从布勒特伊返程的使者给腓力带回了罗杰的答复,法王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柔和的阳光,他唇角微扬,向身边的廷臣们大声说道:“女士们,大人们,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跳舞了。”

第七十章 布勒特伊的新娘

在鲁昂的宴会上见过赫里福德伯爵威廉的独女埃玛以后,拉尔夫骑士霎时热血沸腾起来,这个新娘的美貌足以让圣徒犯罪,让麻风病人恢复知觉。罗杰也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他将姐姐介绍给整个宫廷时,所有人都屏息凝视这朵当季的紫罗兰,仿佛时间停滞一样。这个少女的美貌和高贵出身令她初次进入宫廷便大获成功,奥斯本家族的容貌似乎是天赐的礼物,不过人们在这个夜晚赞美埃玛女士的风仪时,没有谁会想到,这个家族的女子会成为何等的红颜祸水。许多年以后,宫廷诗人还会歌唱起威廉伯爵家的女子们,好似特洛伊的海伦:那震动公国的埃玛,和那倾覆家族的伊莎贝拉,繁华如锦的名门盛况,终化为荒冢孤丘的袅袅哀歌。

可是难道能为那些飞蛾扑火的骑士们哀伤吗?佳人如此,宁忍回头?何况这个夜晚,一切都是美丽动人的,为了这个夜晚,拉尔夫骑士已经无法放弃了,他向罗杰骑士许诺道:“我愿意为您的姐姐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最高贵的领主都会到场见证。”

“埃玛一定会非常高兴的。”罗杰微笑着答道。

忽然,拉尔夫骑士仿佛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可是……公爵会批准这个婚约吗?”

“不必担心,这是先父的遗愿,有法兰西国王见证,绝无问题。”罗杰骑士显得异常自信,他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未来可以获得的利益和权势了——这样两个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显赫家族联姻,他们的领地和势力结合起来,将会成为何等强大的同盟呀。

威廉公爵此时尚在布列塔尼,当他知道这桩婚约时,腓力国王已经替这对新人做了见证。公爵立刻大发雷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的两个封臣竟然私自订下这样的婚约,威廉用脚趾都能想出这件事背后的腓力国王一定在笑得嘴疼。

公爵的决定传回后,正陷入巨大幸福的拉尔夫·德·盖尔立刻如堕冰窖,威廉公爵严厉拒绝了这件婚事,这个情况下,如果继续选择结婚,将不得不面对公爵的滔天震怒。这个布列塔尼骑士找到了罗杰,却发现对方正在城堡中挥剑猛砸着发泄邪火。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拉尔夫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丝希望。

“可恶!威廉竟敢如此羞侮我的家族,在我们忠心侍奉数代以后,却像是对待下等人一样随意折辱,如果我的父亲还在世,那个私生子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罗杰的怒吼让拉尔夫吓得魂不附体。

“大人,不要再说了,这是谋逆!”

拉尔夫骑士的话反似醍醐灌顶一般,让罗杰瞬间抬起了头:“那就造反吧!”

“什么!”拉尔夫像是看着疯子一样紧盯住眼前的年轻骑士,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不必迟疑了,威廉现在还没有返回,这个禁令也没有传出去,我们立刻举办婚礼,到时候就趁领主们都在直接挟持大家反叛,占领鲁昂!”罗杰的思路无比清晰,像是早有预谋一样说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计划。

看到拉尔夫有些意动的样子,罗杰继续说道:“我们首先要控制奥多主教、玛蒂尔达夫人和公爵的儿子们,然后立刻向腓力国王求援,只要法兰西王室的军队率先抵达,我们就能让威廉再难生还!”

“可是领主们会支持我们吗?”拉尔夫还是有些迟疑。

“没问题的,我们到时候拥立罗伯特继承公国,只要奥多主教在我们手上,那时就说他也支持此事,那个私生子的党羽们看到大势已去,自然会星散而去,大事一成,我们就可以担任公国的摄政了。”罗杰的这番话终于让拉尔夫下定了决心,想到那美貌的新娘和滔天的权势,他拔出剑来,对罗杰发誓道:“我决意反抗暴君,天主见证,便是流尽鲜血,也绝不反悔!”

布勒特伊城堡的婚礼很快传到了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众领主耳中,在圣巴托洛缪日这天,以巴约主教奥多为首的诺曼底和布列塔尼公国领主们共同出现在城堡中。拉尔夫和埃玛的婚宴上,众人祝福了这对新人,奥多主教原本正在举杯祝词,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腓力国王的弟弟于格王子。

巴约主教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王子的到来没有事先公开,仪式前也没有正式介绍呢?这时他听见新娘的弟弟罗杰·菲兹威廉开口了:“各位大人,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奥多主教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可是他此时身无甲兵,外面都是城堡的守卫,他只能继续听罗杰说道:“各位高贵的大人应该了解诺曼人的荣誉和权利,一定还记得私生子威廉过去的许诺。”

这个称呼让贵族们骚动起来,但是罗杰的声音更响了:“在渡海去英格兰以前,威廉曾经答应我们,诺曼人将征服这个王国,我们每个人都被许诺了英格兰的领地,我们为了这些领地血战,拼死守卫征服的成果。”

接着他话音一转:“可是我们被骗了,那个私生子流光了诺曼人的血,葬送了许多诺曼人的儿子,但那个懦夫在圣奥尔本斯却抛下了军队,率先逃跑了!”

一些贵族已经站起来,试图冲向外面,可是越来越多的士兵涌进了大厅,弓弩和刀剑对准了在场的所有人。在这片混乱中,罗杰接着说道:“今晚,有法兰西国王的弟弟于格王子见证,我们决定废黜那个私生子,让那个懦夫耻辱地死在我们的剑下,让诺曼底恢复昔日的荣光!”

奥多主教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自座中奋身而起,断然喝道:“这是叛逆!”

可是,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几个诺曼骑士将他按住了,接下来,他的嘴也被堵了起来。一片喧闹声中,一些试图反抗的诺曼贵族遭到了残酷杀戮,他们的血液从布勒特伊的城堡大厅流出,简直可以用来粉刷墙壁。活下来的人都被吓住了,身披甲胄的骑士们很快控制了在场的众领主,在这个婚礼之后,许多到场的诺曼贵族都不得不加入了叛乱。在叛军的逼迫下,他们各自向自己的领地发出命令,开始动员军队向鲁昂进发,叛军的规模越来越大,圣巴托洛缪日后的第五天,正在鲁昂的玛蒂尔达夫人终于听到了这个不亚于地震的消息:奥多主教造反了!

第七十一章 谜

宫廷诗人吟唱着一首晦涩的古诗,讲述的似乎是一个女子对她的两个情人埃德威瑟与乌尔夫的思念,然而每句里都透露出一种谜语的氛围。埃德加听得昏昏沉沉,甚至难以分清谁是那女子的丈夫,谁是她的绑架者,可是在这个哀歌的结尾,他忽然听到一段阴森森的泣诉,似乎是那诗中女子怀上爱人的孩子,那男子之子嗣,却被带进了幽暗密林!

埃德加蓦然感到一阵心悸,刺骨之寒直透背脊,郁悒侘傺,烦闷欲呕,于是国王挥手令这诗人离去,然后便横卧在一张鹿毡之上。埃玛王后见到丈夫时,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沉疴在身的样子。王后急忙上前探视,却看见国王双眼圆睁,并无一丝病态。

“陛下,您在干什么?”王后略松口气,随即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很冷,可以给我一角酒吗?”埃德加轻声说道。

于是埃玛用牛角杯为埃德加酌满,然后轻扶着将杯口铜罩靠近他的唇边缓缓喂下半口,带着果香的酒液入腹,埃德加似乎有了一些暖意,便将鹿毡披上,直起身来。

“你来威斯敏斯特多久了?”埃德加问道。

“不知不觉快十一个月了。”王后一边作答,一边又替他擦干了酒汁。

埃德加沉默了片刻,似是感叹一声,随后忽然说道:“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一起出发吧。”

“去哪里?”埃玛王后有些好奇。

“北方,我要去巡视德伊勒东部海岸,你也可以散散心。”埃德加将一支牛角饮尽,然后便将一枚闪耀月光的珍宝举起,放到了王后的手心。

“这是?”埃玛举起这珠宝,脸上充满喜色。

“之前你不小心摔碎了一件,这个可别再弄坏了。”听到这句话,王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的面容有些阴柔,和她的哥哥腓力比起来显得有些女性气质,可是她却从没有比此刻在他身旁时更感到安心了,腓力虽然外貌上更具男子气概,她却时刻感觉埃德加的强大内心更值得依赖。埃玛虽然只是从自己由巴黎带来的侍女口中得知丈夫的事迹,却能够自宫廷中英格兰贵族们平日的态度中看出丈夫的威望:国王似乎永远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他可以暖如春风,也可以激若沧浪,虽然并不喜欢浮夸,却总能让最怯懦者鼓起勇气,让最桀骜者甘于服膺。王后许多次看到丈夫在宫廷里指挥倜傥,举手投足都充满王者气度,任何一个贵妇都会为这样的丈夫而自傲。

可是为什么每次独处,他总是露出寂寞的表情?埃玛王后并不是懵懂的女孩,她见过自己的哥哥无数次逢场作戏后的冷清面容,似乎再多享乐也难以消解心头的沉重,她本能地察觉,埃德加心里藏着很多秘密,有时候,她甚至会偷偷翻看那些扔在桌上的羊皮纸,试图从那些描绘各种壮观建筑的线条之间窥见他的内心。可是除了如同幻境的空中塔楼与盛饰繁丽的圆窗花纹,她什么也看不出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只属于国王梦里的世界,当世从未见闻此等异象。

靠近圣诞的时候,埃德加尚未返回伦敦,他和埃玛暂时留在约克,直到来自南方的信使带来了诺曼底发生叛乱的情报。

新任的约克主教伍尔夫斯坦恰好伴随王驾,他从国王面色中看出有大事发生,便说道:“陛下,需要准备南下吗?”

埃德加放下羊皮纸,点了点头:“是诺曼底出事了,腓力国王真是不简单啊。”

伍尔夫斯坦主教在国王的点头下拿起那张纸,飞速看了一遍,目前诺曼底已经彻底陷入大乱,威廉公爵的人马被安茹和曼恩的军队牵制在布列塔尼,而叛军正在围困鲁昂,据信中所说,佛兰德的罗伯特伯爵似乎也准备进入诺曼底,尚不知是否为腓力国王所邀。

约克主教划了个十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埃德加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沉稳地说道:“目前局势不明,诺曼底四方的势力错综复杂,不说我们现在动员民兵还需要时间,就是能够马上出兵,一旦我们进入诺曼底,奥多主教的叛军作何反应还是未知之数。我想,暂时我们先率近卫南下,并尝试联络腓力,查清各方立场后再决定是否渡海。”

约克主教伍尔夫斯坦问道:“万一诺曼底公爵在这以前就平定叛乱,我们岂不是坐失良机?”

“要是诺曼人的叛军连一个月都没法扛住,我们去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处,这种时候不能率先加入乱局,腓力都还没动,我们有什么好急的。”埃德加简单地解释道。

扈从国王和王后的队伍极为高效地准备好了车马辎重,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也派出了休厄德·巴恩护送国王,在瑟瑟寒风里,英格兰人的战马与驮马鬃毛猎猎飞卷,一行人马皆已做好了出发准备。

此时自北面道路驰来一骑,这个身披斗篷行色匆匆的骑士很快被英格兰人控制住了,被带到国王面前后,他的相貌立刻被埃德加认了出来。

“埃瑟斯坦,你怎么来了?”国王感到非常惊奇。

“陛下,是阿尔巴王后玛格丽特陛下派我前来的,有紧急之事要向陛下说明。”这个英格兰侍卫语速极快,声音却很低。

“什么事情?”埃德加感到有些惊异,他实在想不出他的姐姐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急事要找自己。

“陛下,这件事关系重大,还请垂允私下禀告。”埃瑟斯坦的语气非常坚定,似有生死之机要吐露一般。

庞大的队伍停止了前进,国王与埃瑟斯坦一同来到大队远处,在一棵橡树下面,这个英格兰侍卫终于向国王说出了那件大事。

第七十二章 命运的十字路口

秋水静静地流淌,光秃秃的橡树难以挡住飒飒西风,埃瑟斯坦骑士的斗篷和发际都被这疾风拂过,然而这一切都不如他口中吐出的词句寒意森然。埃德加返回大队时,面容像是冰川一样冷冽,那北方的消息如同一柄铁锤,砸得他胸膛欲裂。休厄德见到国王容色不豫,似深藏暴怒的丘山,随时要崩石裂云,这个英格兰塞恩不敢多问,只是卸下带护鼻的铁盔,高声下令整队。

玛格丽特此时还在旧王城斯昆伴随马尔科姆国王,自从得知了莫莱的事情后,她一直试图将这个秘密传递出去。事关重大,她能够信任的人又太少,最后还是靠这个英格兰侍卫潜行南下才在埃德加离开约克以前赶到。在得知格卢奥赫夫人怀孕的消息后,埃德加差点想要立刻抛弃军队北上,他从未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出生了。

可是如今他们的秘密已经被发现,眼下莫莱伯爵正怒火中烧,幽禁了自己的妹妹,埃德加刚出世的儿子也在尚未取名的时候便被伯爵带走!国王不知道该如何救出自己的爱人,他的姐姐也不知道他的儿子现在何处,埃德加甚至想起那首哀歌中被带入密林的婴儿,所有最可怕的念头一时萦绕心中。他情不自禁地低手按剑,然而眼下四周全是等待出发的人马,埃德加只能压抑冲动,避免被人看出他方寸已乱。

国王回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数只乌鸦犹在乱飞,这些异教的神鸟在约克的方向盘旋,仿佛在向旷野的流浪者指引方向。然而对埃德加来说,眼下并无歧路可选,他最终下达了出发的命令,金铁之阵随王旗而动,车马向南,很快将整个北方抛在身后。

路途中,稍稍冷静下来的埃德加国王又开始思索起来,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虽然身为英格兰国王,却对此事毫无办法,不过他相信玛格丽特眼下虽然对自己的事情极为恼怒,还是会尽力帮助自己。他更担心的是格卢奥赫,她被囚禁在修道院中,刚出生的孩子也被人带走,这个时候她该有多绝望!埃德加害怕自己会永远失去她,然而命运早已将丝线纠缠,一切操控都脱离了他的手掌,埃德加甚至不能一直淹留在这些想法之中,或许不久他还有一场仗要打!

看着沿途满地的金黄落叶,埃德加不禁开口向身旁的休厄德说道:“你有孩子吗?”

诺森布里亚骑士答道:“是的,陛下,我有一个儿子,他就在这里,为陛下服务。”

“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谁不愿意每天见到自己的孩子呢。”埃德加的语气有些哀伤。

“这我可不敢说,陛下,有的时候我宁愿看不见他那些荒唐的事情,不过,天主在上,我确实是爱他的。”即便是贬低着自己的儿子,休厄德的脸上还是有种自豪的表情。

国王看着这个诺森布里亚人,忽然感到一阵痛楚,他说道:“世事多无常,趁他还在身边,试着享受吧,就算看不惯的事,也不妨多看几眼,谁能知道明天会如何呢?”

被哀伤笼罩的埃德加最终抵达了伦敦,他尽量打起精神,不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心绪,只是刚下马时,便看见莫卡伯爵与威廉·马利特一道上前。

“陛下,我们从腓力国王那里确认了一些消息。”莫卡伯爵说道。

国王做出倾听的样子,于是麦西亚伯爵继续说:“诺曼人的叛军不是巴约主教率领,他们的领袖是威廉·菲兹奥斯本的儿子罗杰和布列塔尼的拉尔夫。法王说,这两人如今还在围攻鲁昂,佛兰德伯爵的援军很快就会加入,而他自己的军队只会在叛军控制玛蒂尔达夫人和罗伯特以后才会介入。”

埃德加国王应道:“看来腓力是不想在没有名义的情况下支援这次叛乱了。”

“是的,陛下,不过我们和诺曼人还在战争状态,是不是可以出兵援助呢?”莫卡伯爵谨慎地问着。

埃德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起了另一件事:“安茹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诺曼底公爵和安茹军队并没有交手,双方似乎在谈判。”

埃德加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评价道:“都是一群狐狸,我猜曼恩伯爵于格马上要倒霉了。”

这个判断让莫卡一愣,一旁的威廉·马利特脸上却露出佩服的神情来。

埃德加接着说道:“看来威廉很快就能返回诺曼底了,叛军既然不是奥多主教统帅,绝不是威廉的对手,诺曼人在威廉的统帅下征战多年,那些叛军的贵族们恐怕也不会有胆子直面公爵,我们去鲁昂不但没什么好处,说不定到时候脱身都难。”

“陛下,还有佛兰德伯爵的军队呢。”麦西亚伯爵提醒道。

“罗伯特伯爵确实不是弱将,但是和威廉动手他还是差点,不要忘了布洛涅伯爵当初和威廉作对的下场。”埃德加似乎没兴趣继续讨论佛兰德人的事情。

这时候,威廉·马利特开口了:“陛下,请允许我冒昧提醒一事,听说布洛涅伯爵不久前和法王闹翻,不辞而去,恐怕佛兰德伯爵这次进军诺曼底不会一帆风顺。”

埃德加点了点头:“威廉一向手段老辣,要是拉拢尤斯塔斯父子就能解决一路大军,估计是不会吝惜条件的。”

莫卡伯爵有些失望:“难道,这天赐机会我们就此放过不成?”

埃德加没有立刻回答,他将肩上罩银白貂皮的长袍解开,交到侍从手上,又取出一封信来:“这是之前埃瑟尔温主教从温彻斯特送来的记录,黑斯廷斯以前,哈罗德用来袭扰威廉后路的那些船只如今大部分还在普利茅斯。”

莫卡看着那封厚厚的信件,上面的蜡封已有些脱落,他静静地等待国王继续说下去。

埃德加举着手中的羊皮纸,回答了麦西亚伯爵之前的问题:“我决定在西面集结民兵,这一次只要精选五千人渡海,我们去布列塔尼!”

第七十三章 戡乱

当曼恩伯爵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眼前是数名安茹的守卫,这个领主再次意识到,自己确实成了一介囚徒。安茹伯爵的人马正在有序地行军,他们不远处,诺曼底公爵的大军蜿蜒而去,两支军队仿佛对方不存在一样向不同方向进兵。

“见鬼!”曼恩伯爵吐了一口唾沫,这个年轻贵族感到骨髓都被风吹得阵阵阴寒,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永久的监禁还是一剂毒药?

安茹人进入曼恩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阻力,于格伯爵统治无方,而曼恩领主和安茹伯爵之间一向并无芥蒂,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只要不是诺曼人,换一个领主也并非天塌地陷的末日。当看见披甲的骑士向己方军队交出城堡的时候,富尔克伯爵已经在考虑如何应对腓力国王的事情了,安茹伯爵对此并不算特别担忧,只要诺曼人存在一日,法王就需要他的帮助,为了一个曼恩而失去安茹的支持对腓力来说显然并不划算。

几天后,于格伯爵的一个亲戚伊利亚斯将安茹伯爵迎入勒芒,新的征服者像在自家的花园中一样闲庭信步地完成了这个交接。那些被作为人质的曼恩士兵也重获自由,除了他们的旧主——于格伯爵。

“我的大人,恭喜您征服了曼恩伯国。”沃尔特骑士在伯爵的鞍前行了一个礼。

“这一切还没结束呢,我们还要收复圣东日的失地,那时就是再次向诺曼底开战的时刻。”安茹伯爵用功业勉励着这个骑士,仿佛荣光正在前方等待一般。

腓力国王似乎还在休眠,对这个局势的发展视而不见,只是躲在自己的城堡中静观他人作战,在这样的等待中,诺曼底公爵的大军全速突进,势如水银泻地,直指鲁昂的叛军。霜色染河,金声动地,威廉公爵一再催促全军向前,恨不能插翅飞越,早临敌坚。

为长矛和弓矢所逼的鲁昂城堡犹在抵抗着叛军的反复攻击,城市方向已是浓烟滚滚,叛军逐渐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法王承诺的援军又迟迟不到,罗杰只能连续数日亲帅军士登临坚壁,却反复被顽强的守军推了回来。罗伯特与他的兄弟威廉·卢福斯共同加入了战斗,卢福斯的红色长发从锁甲罩帽与铁盔下露出,如烈火一般燃烧在城头的寒光之间,两兄弟的血战激励了所有守军奋勇杀敌。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城堡守军还是越来越绝望,敌人的地道虽然被封堵了,城堡外壁却被叛军纵火焚烧,储存的木料也已经告罄,如果公爵的援军再不能赶到,迟早城墙会被叛军攻陷。双方都在和时间竞赛,鲁昂的得失将成为这场战争的转折。

罗杰和拉尔夫不知道的是,佛兰德伯爵此时离诺曼底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大人,前方是布洛涅的军队挡住了道路!”一个来自阿拉斯的骑士高声向罗伯特伯爵回报。

“是尤斯塔斯吗?”罗伯特显然对这个俘虏过自己的堂兄弟依旧耿耿于怀。

“大人,我们没有发现布洛涅伯爵的旗帜。”

罗伯特伯爵略一思索,便下令全军继续向前,此处离布洛涅还有一段距离,他决定趁对方反应过来以前加速通过。

布洛涅人的工事修得非常坚固,年轻的尤斯塔斯虽然对父亲接受诺曼底的威廉的条件并不满意,在他看来,为了一万马克和法王结仇并不值得,不过既然接下了这个使命,他就不打算放佛兰德人通过了。

罗伯特伯爵试图硬闯的计划很快破产了,尤斯塔斯的布洛涅骑士们跨坐高大的战马,从一片灌木覆盖的平原上威胁着佛兰德人的侧翼,而在大道正面,则是一座营壁坚固的小型堡垒,配合着三座箭塔,遮蔽了通往诺曼底和亚眠方向的两条道路。

情急之下,佛兰德伯爵派出使节,试图进行谈判,当他从使者口中听到尤斯塔斯的开价时,这个老兵忍不住大骂出声:“这个小杂种竟勒索到我的头上来了!”多年在泽兰岛等地征战,偶尔甚至客串几回海盗,劫掠日耳曼人船只的罗伯特伯爵终于失去了耐性,他向身后众骑士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双方的战斗持续到星芒已现的时分,军阵各解后,疲惫不堪的佛兰德人也不得不返回仓促修建的营地。虽然依旧愤怒异常,罗伯特伯爵已经开始重新评估此次出征是否值得的问题了,和腓力的联姻自然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可若是为了这个盟约损失太多兵力,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就此返回也不合适,毕竟只是和一个布洛涅的后辈交手半日,如果被轻易逼退,岂不是要让那群虎视眈眈的潜在对手看轻?罗伯特决定等军队休整以后再战一次,他一面安排好夜间的防务,一面开始重新制定后勤计划,准备进行一次围攻拿下布洛涅人的阵地。

一夜以后,这年的第一场雪开始落下,佛兰德人事先并未准备足够的衣袍防寒,此时受此天变所激,营中许多士兵都病倒了。罗伯特伯爵见势不妙,唯恐自己的军队因为疾疫尽丧于此,当即开始拔营回师。年轻的尤斯塔斯看到佛兰德人退去,并未尝试追击,唯派出哨骑紧盯敌人军势,自己依旧坐镇固守。这个年轻骑士没有受荣耀引诱,只是满足于眼下的战果,这个小心翼翼的举动虽然令营中一些骑士感到不满,不过士兵们到底没有在雪天出击的欲望,命令还是得到了执行。

这场雪一直下到万灵节以后第十天,鲁昂城外,叛军中已经开始弥漫着绝望的情绪,许多被挟持的贵族越来越不满于连日的围攻,虽然害怕遭到公爵的惩罚和报复,他们对眼下的局面却更为绝望,甚至有人开始盘算起营救奥多主教的事情来。

“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一个头戴弗里吉亚式皮帽的诺曼长矛手向身边的战友问道。

“大概是被惊吓的马匹吧,别自己吓自己了,快睡吧。”从梦中被吵醒的战友显得非常不耐烦,他正梦见在英格兰那间小房子里被自己不小心憋死的那个少女,当时他还趁着尸体尚温抱着亲热过一遍。

“我还是觉得有东西在外面。”诺曼人的话音刚落,远方的马蹄声便如海啸一般传来。

第七十四章 寒流

鲁昂的宫廷里,莫尔坦伯爵焦急地等待着公爵的接见,房间外是两名全身铁衣、面无表情的侍卫执矛分立左右,当伯爵终于等到那扇小门打开时,室内显露出一片狼藉。

诺曼底公爵手举着镂刻狮子的黄金酒杯,冷漠地看着这个弟弟,一言不发。

“我的陛下,请您见他一面吧,我愿意用性命为他担保。”莫尔坦伯爵焦急地哀求着。

公爵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眯缝着双眼盯住罗伯特伯爵,似要透过那眼窍深凹的面庞看出什么端倪来。

自从两天前,公爵发现罗杰和拉尔夫皆已自战场逃出生天以后,奥多主教就遭到了监禁,公爵没有给他任何申辩的机会,只是派出了军队追击溃逃的叛军,然后就直入鲁昂,压制了城内的混乱。莫尔坦伯爵一直想要替奥多求情,然而直到现在才获得了接见。

一个年轻的诺曼贵族自大厅方向进入,莫尔坦伯爵认出,这是公爵身边的新贵埃夫勒伯爵威廉,对方身穿华丽的黑色长袍,镶金边的领口像是一道白虹,他的手中握着一份文件,公爵一把接过,便开始仔细翻阅起来。

莫尔坦伯爵看出那是一份名单,他忐忑地等待着威廉公爵一一扫过那上面的名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知道,奥多如今几乎是命悬一线,若不能扫除公爵的怀疑,定罪几乎随时可能发生。

公爵的心情似乎越来越糟,纸上的名字几乎涉及半个公国的家族,就算是一些没有参加叛乱的贵族也因为亲缘关系涉入嫌疑,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罗杰的哥哥威廉·德·布勒特伊。公爵如今对威廉·菲兹奥斯本的家族已是深恶痛绝,虽然罗杰的这个哥哥作为本笃会的布勒特伊修道院长,并无参加叛乱的任何迹象,他还是不希望再见到此人,公爵打定主意,接下来便剥夺他的职位,要是发现这家伙和自己的弟弟有任何沟通,就直接将他流放。

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叛乱的多名领袖在逃,这意味着叛军随时可能死灰复燃,鲁昂城亦遭到了严重的焚坏,根据受损,兵将皆乏,威廉眼下的地位几乎算得上危如累卵。公爵将奥多主教囚禁不止是因为怀疑他的忠诚,更因为公爵如今承受不起这个强大的领主再度参与叛乱的后果。看到那个还在一旁的兄弟,威廉公爵最终开口了:“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莫尔坦伯爵听到这如同浓雾密罩,难辨真意的答复,有些失魂落魄地行礼离开,甚至将一只锁子手套忘在了屋内。

在诺曼底的西面,三百多艘舰船破开寒气封锁的鲸路,出现在布列塔尼海岸。一名骑马的长矛守卫登上高处,看清了一面船帆上巨大的飞龙徽记,这个布列塔尼人差点吓得坠下马鞍,好容易稳住身形,急忙挥鞭催马,离开了海岸附近。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旗舰之首镶嵌着一具雕刻富丽的“战斗之人”龙首,这个装饰曾属于哈罗德·戈德温森国王,他的母亲吉莎夫人将这个雕饰与那面著名的旗帜作为礼物送给这个戈德温家族的领袖,而今埃德加国王仓促之间未及换下,便继续使用了这个徽记。

英格兰大军靠岸后,侍从将国王的西班牙战马卸下船来,这匹神骏的坐骑被埃德加以古代国王的名字命名为“阿尔弗雷德”,在盎格鲁撒克逊语言里的意思是“睿智的精灵”,熙德骑士曾经说过,这个温血的生灵拥有非凡的智慧,乃是最高贵骑士的真正战友,英格兰国王觉得这个名字的含义恰合,便将其赋予这匹宝马。“阿尔弗雷德”比“托非”整整高出近一手,在这个时代,实为王侯之重宝,安达卢斯的良驹也未必能与之比肩。

此时布列塔尼的土地一片银白,积雪足有一矛之深,埃德加国王在这白色山野中整军披甲,雪光与甲光辉映下,戎服厚重的英格兰人一步步列队前进。埃德加前世曾经来过布列塔尼,还欣赏过田园风车的景色,如今踏入这古昔的旧地,却仿佛从未涉足一般,国王下马步行在雪中,随行的四千余大军带甲迤逦,为这亚尔夫海姆一般的世界更增添几分壮色。

这片海岸属于蓬蒂耶维勒伯爵奥多的领地,正由奥多伯爵的儿子阿兰·卢福斯守护,这个红发的布列塔尼骑士在朗巴勒的城堡中知悉了敌人登陆的消息,他立刻将正在圣马丁教堂祈祷的弟弟杰弗里召唤到身边。

“哨兵刚刚传来消息,英格兰人入侵了西面的海岸。”阿兰·卢福斯一见到杰弗里进门便告诉了他这个情报。

“他们有多少人?”杰弗里顾不上整理被雪花弄得蓬乱的黑发,直接问道。

“不知道,我们的人没法靠近他们,不过看舰队规模,敌人不下于四千。”

“我们需要每柄可用之剑,必须立刻挡住他们前进,不然……”杰弗里有些急了,他的话音被自己的兄长随即打断。

“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进军多尔城堡,不然不但父亲不会轻饶了我们,不久以后我们很可能就会面临灭顶之灾!”阿兰·卢福斯将腰间长剑拔出,看着上面的纹理,随即向弟弟说道,“召集骑士们吧!”

“放心,英格兰人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将面对怎样可怕的风暴!”年轻的布列塔尼骑士一身灰袍,口中却吐出金铁之音。

就在布列塔尼骑士们准备动员的时候,诺曼底的风暴却在继续酝酿着,尽管有三十多名骑士为巴约主教作证,公爵依然没有释放这个兄弟,他亲口向埃夫勒伯爵传令,除非拉尔夫和罗杰被抓捕回来,对奥多主教的监视一刻也不得放松。公爵的心头被疑虑所困扰,这乌云很快就卷向另一个方向,那布勒特伊的新娘,奥斯本家族的埃玛,被诺曼骑士从避难的修道院中拖出,像一个战利品一样被带到了公爵面前。

“我,威廉,别号私生子,诺曼底公爵与英格兰国王,命令你抬起头来。”公爵的声音如铜钟一般回响在大厅。

那瑟瑟发抖的高贵夫人小心地昂起素面,绝美的面容上隐藏不住的是凄恻的哀求。

公爵不为所动,仿佛是一尊没有笑容的石雕,一头冬季的雄狮:“我们向你宣布,罗杰·菲兹威廉的所有领地,包括你的一切所有,都将被没收。在你那非法的丈夫和大逆的兄弟返回公国以前,我们对你的一切恩宠都不复存在,现在,去为他们的灵魂祈祷吧,因为我们必定会报复一切背叛。”

第七十五章 冬之刃

沿布列塔尼的海岸线一路东行,途经的桥梁皆被积雪覆盖,桥边偶尔可见的插在矛尖的头颅亦为冰霜冻僵,似提醒过客,一场战争刚刚过去。

林肯郡的领主托普之子乌尔夫首先发现正在一座城镇前方列阵的布列塔尼人,敌人的数量不足一千,所有骑士都在马背上。这座城镇小得可怜,没有任何城墙保护,布列塔尼人也没有修筑什么工事,只有两条黑色的薄薄阵线可悲地固守在那里。

“陛下,前方发现敌人!”一个彼得伯勒塞恩自前沿返回,带来了乌尔夫领主的消息。休厄德·巴恩看了一眼埃德加,盔甲为毛皮覆盖的国王脸色有些发红,一只手不时握住剑柄,确认长剑没有被冻在鞘中。

“准备接敌。”埃德加下达了命令,英格兰人随即开始列阵,莫卡伯爵的军队在左翼,林肯和东盎格利亚的军队在中央,威赛克斯主力位居右翼,肯特和伦敦的塞恩们与王室近卫一同伴随国王,预备随时支援前排阵线。英格兰人列阵时,埃德加忽然看见一枚六出的雪花坠在风标上,须臾间冬季的泪光笼罩了四野。

风雪越来越大,地面的银屑不时被北风吹起,天上飘飞的雪珠令英格兰人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在英格兰军队向前推进时,对面的阵线开始逐个瓦解起来,布列塔尼人薄薄的阵型变得越来越稀疏,他们的骑士首先离开了战场,沿着城镇的街道开始退却。

“他们逃跑了!”莫卡伯爵大声喊着,雪花落在他雕刻符文的头盔上,下一刻便融化成水珠顺着护鼻滴落,麦西亚伯爵顾不得擦拭,当即开始率领麾下侍卫上马追击,于是整个左翼的麦西亚人都开始加速前进。

英格兰人的阵列呈一个巨大的斜面,以左翼为前驱高速向前,他们踏过冰冻的地面,维持着阵线的完整不断推进,敌人似是为这个可怕的景象惊吓,彻底抛弃了那道阵线,消失在英格兰人的眼中。

国王此时尚在后排的阵列中,看不清前方发生的事情,只听到风雪中传来的人马呼啸,国王的掌旗官戈德温高声喊道:“陛下,这里的风太大了。”

“为什么我听不见前面交战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国王的声音被烈风吞没,事实上也没有人知道前面发生了何事,休厄德见状主动率麾下骑士出列,这个诺森布里亚领主一边振辔上前,一边向国王喊着:“我去看看。”

埃德加看见部队的前沿已经进入了城镇,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将剩余的军队都聚集起来,列成作战阵列向前推进,国王的骑士们梯次排列,形成一个锐利的矛头,在这个队列的最前排预备突击。

穿过破败的城镇后,一座荒芜的小丘挡在当面,隔着高坡,依稀能听见一些喊杀的声音,那节奏混乱的叮当声和嘭嘭声似是矛斧在撞击盾枢,刀剑在撕咬铁环。埃德加催动“阿尔弗雷德”,纵身跃上土丘,在一片榛莽之间终于看到了双方的战况。

布列塔尼军队已经沿着和最初阵线垂直的方向列成了一个口袋,呈纵队追击的英格兰人顺道路侧转后一头撞在对方的正面,正受到血腥屠杀,乌尔夫的人马试图援助前方的麦西亚人,可是狭窄的道路却让他们难以上前。

埃德加认清了眼前的局势后,立刻返回了旗标的位置,他一面让刚刚返回的休厄德立刻传令前军撤退,一面让威尔士边境长弓手们集中到丘顶列阵。

残酷的厮杀令冰封的道路成了一片尸场,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后,戎服已被鲜血染碧的莫卡伯爵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号令,这时,他们后方的林肯郡民兵也在休厄德的传令下纷纷开始撤退,英格兰人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在布列塔尼士兵们的战吼中向后奔逃。

阿兰·卢福斯表情坚毅,只向身旁的弟弟递过一个眼色,对方便指挥着自己的支队上马追去。英格兰人背朝着布列塔尼骑士,沿途像败叶一般被死神的镰刀收割,这个惨败中,亲自为彼得伯勒民兵断后的乌尔夫领主被两支长矛穿过铁衣刺透了肺叶,整个身体都被钉在了地面。

布列塔尼骑士还在不断驱赶宰杀着羔羊一般的英格兰人,忽然,空中出现了一团黑色的浓雾,自飞雪中射来无数箭矢,正打在他们的侧背。这疾风劲矢令数十名布列塔尼骑士人仰马翻,他们的领主杰弗里坠落马鞍,残体被霜雪渐渐覆盖,如同披上了一条白色的毯子一般。

英格兰人的溃军终于在城镇的附近重整起来,他们损失了近千名战士,身后委弃了无数甲械。埃德加来到他们面前,如惊雷一般喝道:“英格兰人,回到你们的领主身边去,重新整队!战斗还没有结束呢,你们想要接受战败的耻辱吗?”

见到国王的龙旗,这些士兵略微安下心来,埃德加见他们重新恢复了一点士气,而他们后方的道路上,莫卡伯爵还在稀疏的溃兵中间缓缓向这边退却,于是又下令长弓手和众骑士一同前进,直逼布列塔尼人的阵线。

阿兰·卢福斯亲眼看到自己的弟弟被箭矢射杀,他摘下头盔,目眦欲裂,却听见号角声再度响起,对面出现了一大群精锐骏骑。看到那龙旗风标后,这个统帅咬着牙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的红发被北风吻过,头部的刺痛感却让他更加清醒。布列塔尼人以骑兵护卫侧翼和后方,从冰雪之间稳步后撤,见到这一幕后,埃德加不愿继续冒险,在占领了战场以后,便停止了迫近。

来到乌尔夫领主的遗体前,埃德加国王卸下了自己的铁盔,这个林肯郡的领主和已经去世的彼得伯勒修道院长布兰德是亲戚,也是王国东部势力最大的领主之一,他的地产远及约克东部,数量几乎可以比得上休厄德·巴恩。此番血战,他麾下的林肯郡民兵和莫卡伯爵的麦西亚民兵损失最为惨重,埃德加只能将他们暂时整编在一起,然后派数名塞恩将乌尔夫的遗体运回船上,以便送还给赫里沃德。

英格兰人休整了一天后,草草掩埋了阵亡的战友,不及哀悼便继续向前进军。布列塔尼人兵力太少,已经撤离了朗巴勒,从海上逃向诺曼底,于是,埃德加直接通过蓬蒂耶维勒的领地,抵达了被诺曼人围困已久的多尔城堡。

第七十六章 外援

多尔城堡的围攻者是一名叫做卓戈·德·拉·博弗热的佛兰德贵族,他的妻子是诺曼底公爵的一个侄女,虽然不是桩幸福的婚事,却给了他足够的嫁妆和最珍贵的财富:诺曼底公爵的信任。不过在这种风云变幻的时候,独当一面之任也随时可能变成祸源——蓬蒂耶维勒伯爵奥多的主力此时还在南特,他的儿子阿兰·卢福斯从海上逃离的消息亦尚未传至,卓戈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西线会出现敌人,在休厄德的诺森布里亚人一个突袭下,他的佛兰德人和诺曼人便被击溃了。

在已是伤痕累累的塔楼外,埃德加见到了自己救援的对象——雷恩伯爵杰弗里·格里诺纳,这个布列塔尼领主是阿兰公爵的私生子,柯南公爵与哈薇丝女公爵的异母兄弟,在他的妹夫霍埃尔公爵与两个外甥死后,杰弗里伯爵便开始对抗诺曼人和蓬蒂耶维勒家族。

城堡的大厅中,换上干净衣袍的英格兰国王见到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被雷恩伯爵介绍给英格兰国王,对方是布列塔尼的阿兰公爵与曼恩的于格伯爵的遗孀,出身布洛瓦家族的贝尔莎夫人。

听见埃德加国王问起自己在这里的原因时,贝尔莎夫人答道:“诺曼人和蓬蒂耶维勒毒杀了我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外孙,我已经离坟墓不远了,可是如果我不出来,还有谁会为他们复仇呢?”

英格兰国王点了点头表示同情,接着又说道:“我们会帮助各位对抗诺曼人,恢复布列塔尼的自由,只是不知道眼下的局势到底如何?”

雷恩伯爵下令侍从点起蜡烛,然后取出一张绘制在羊皮卷上的地图,这略显昏黄的地图背后镶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布,边缘用锁子铁环加固,杰弗里伯爵手指地图:“陛下,目前我们东面只有于格·达弗朗什的军队,诺曼人的兵力大部分都集中到了鲁昂的方向。而我们的南面,僭逆摄政的蓬蒂耶维勒伯爵在南特有五千人马。”

英格兰国王盯着那张地图,微蹙着眉头:“前不久和我们交手之后,阿兰·卢福斯还有不到一千人逃亡,但是如果我们南下的话,他们随时可能重新登陆,威胁我们的后方。”

这时贝尔莎夫人忽然开口道:“如果陛下可以再过几天出发,我的骑士可以从曼恩赶来支援,守卫多尔城堡。”

“夫人可以提供多少兵力?”埃德加国王有些不确定,毕竟阿兰·卢福斯狡诈异常,且熟悉地形,一旦出了差错,到时自己就可能腹背受敌。

“大概有二十个骑士,加上腓力国王援助的五百人从庞特森的边境过来,足够守住了。”这个贵妇的话让埃德加有些吃惊,腓力什么时候出兵了?

大概是看出英格兰国王的疑惑,雷恩伯爵解释道:“贝尔莎夫人原本便是从腓力国王的宫廷出发来到布列塔尼,只是诺曼人出手太快,法王的军队尚未赶到,我们就受到了围困,现在既然解围,援军自然可以开入了。”

“安茹伯爵呢?”

“陛下,富尔克伯爵已经和腓力国王达成了约定,只要保证他对曼恩的控制,这条饿狼是不会介入我们的战事的。”

确认了各方面的情况后,英格兰国王终于下了决心:“我打算在这里留下三百人,在法王的军队抵达以前南下,我需要一些熟悉地形的人,只要我们出其不意地兵临城下,敌人就没有时间集结,然后就像分开的指头,被我们一根根碾碎。”

雷恩伯爵回答道:“我会跟着陛下一起去南特,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路了。”

休厄德对于自己被留下防御有些不快,他麾下的勇士们都是习惯了钢铁之舞的老兵,如今这些锋芒锐利的宝剑却只能在壁上生尘,他一面眺望着大军远去的影子,一面暗自祈祷那个阿兰·卢福斯最好全军来袭,好让自己有用武之地。

诺曼底公爵威廉歇马鲁昂不数日,便又出阵东进,继续追击叛军,莫尔坦伯爵依旧追随着兄长马首,他比公爵还要渴望抓回拉尔夫·德·盖尔与罗杰·菲兹威廉,好洗刷奥多的污名。

叛军的辎重在鲁昂丢失大半,如今只剩残兵败将一路奔逃,在通往巴黎的道路受到堵截后,他们只能向北折返,试图逃向佛兰德境内。

“没用的,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别再折磨这个可怜虫了。”罗杰骑士对拉尔夫说道。

“他的父亲是我的养父,我们一起受封骑士,现在他像蠕虫一样倒在这鬼地方,我们也像是野狗一样被那群杂种到处乱赶……”

“你还想给他挖个墓穴吗?别再抱怨了,我们必须抓紧赶路,不然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你我了。”罗杰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又扔了一只兔腿过去,“这里不能久留,吃点东西,然后就得上路了,但愿布洛涅人还没发现我们。”

他们歇脚的地方靠着一棵无花果树,只是树叶早已掉光,更别提什么果子了,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不时落下一些雪块,打在诺曼人的头发上和肩上。

“天寒地冻的,我们这一百人能走多远?”拉尔夫忍不住又开口了。

“那你该庆幸我们的人在鲁昂丢得差不多了,不然现在我们要担心的事情就更多了。”

“你的剑还在吗?”拉尔夫忽然问道。

“当然在,不过光有剑没有吃的有什么用?”

忽然,这些衣甲残破的骑士和士兵发现自己的四周出现了一大群黑影。

“什么人!”罗杰一跃而起,动作像是惊鹿一般迅捷。

“是罗杰大人和拉尔夫大人吗?”一个骑马的领主自远处大声喊道。

拉尔夫警惕地举起盾牌,同时拼命试图辨认对方到底是何人。

对面几名骑士如飞燕一般踏过雪地,直到近前以后,借着晶莹的雪光,拉尔夫才认出,那为首的领主是布洛涅的尤斯塔斯伯爵。

第七十七章 长驱

“对于奥多伯爵,大人知道些什么?”埃德加忽然问道。

“他是个次子,这当然比我这样的私生子好些,但是对他这样骄傲的家伙就显得不够了。他喜欢的事情只有造反、女人和他的猎犬。”雷恩伯爵在马背答道。

“他的猎犬?”国王好奇地问道。

“是的,奥多在他的大厅里养了很多猎犬,我讨厌那些畜生。”杰弗里耸了耸肩。

“为什么?”

“我小时候,我这个亲爱的叔叔就喜欢猎犬,我猜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多儿子替他咬人,所以他就让他的猎犬看守他的大厅,我们没人敢随便进去,他的城堡永远不缺那群露出獠牙的畜生。”伯爵说着又披紧了斗篷,似乎寒风的灌入让他说话变得有些困难。

“他的军队怎么样?”埃德加又问道。

“陛下麾下应该有不少人见过,我听说黑斯廷斯的时候,奥多训练的军队就战斗在第一线。这个老头或许年纪大了,不过他带兵的手艺可没丢下,霍埃尔那个可怜虫,带着足足七千人,被奥多和他的儿子们渡河夹击,全部赶到了水里。”伯爵如此评价着,语气郑重,似带着一丝敬畏。

“既然这样,看来我们这次的计划需要修改一下。”埃德加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

“我有个想法。”埃德加用马鞭比划着继续说道。

奥多伯爵正在南特城中欣赏一柄新剑的钢刃时,英格兰的使者忽然到达了,蓬蒂耶维勒伯爵一边收起剑来,一边对英格兰人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千里迢迢来这里送死?”

“大人,我只是来传递消息的。”英格兰使者显得非常自信,他披肩上的银扣似乎显示出主人不凡的身份。

“给我一个不把你扔给我的猎犬的理由吧。”

英格兰人从身后的袋子中取出一个头盔来,扔到奥多伯爵面前。伯爵立刻认出这是属于自己的儿子杰弗里的东西。

“他怎么样了?”伯爵显出冷漠的表情,只是他略显急促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杰弗里大人死得非常英勇,我们的国王陛下不希望辱没了他的遗体,因此愿意和大人进行交换。”英格兰人朗声应答。

奥多伯爵的脸色变得铁青,随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们有什么条件?”

“我方希望大人可以为我军提供粮草,七天以内送到雷恩,以供应我军在诺曼底的行动。”英格兰人的口气自然得像是在要求一顿早餐一样。

“我考虑一下。”伯爵做出思考的样子,片刻后便答应了这个要求。

英格兰使者走后,奥多伯爵召来所有骑士,对他们宣布了英格兰人的消息,然后说道:“埃德加那个小儿大概以为我们是爱尔兰的蛮子,竟想用这种伎俩对付我。他的军队应该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了,传令所有人立刻集结,准备伏击敌人,一定要让那群野蛮人有来无回!”

布列塔尼人从四面聚集,半天以后便从南特出发,沿着通往雷恩的道路进军。

簌簌的雪声里,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出现在布列塔尼人的眼帘之中,此时奥多伯爵尚在后方骑兵阵列,只听见前面的杀声响起,布列塔尼人从四面八方开始涌向敌人队列周围,那些英格兰的骑士们很快开始向后逃散,只有前队的步兵受到了血腥的杀戮。

奥多伯爵戴上铁盔,抖落厚厚的毛皮披肩上的雪花,开始扬鞭准备突击,他身后是大片身穿锁甲的骑士,在诸马背王公的统帅下,跟随伯爵的旗帜开始向前冲锋。布列塔尼人的阵势极为浩大,那些被困在道路中的英格兰步兵只能列成圆形盾墙就地各自抵抗,在布列塔尼军队虎狼般的猛攻下,似乎这些小型圆阵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是伯爵并不想给敌人任何时间,他希望尽快消灭这些步兵,然后追歼那些逃亡的英格兰骑士。自始至终,伯爵的目标都是英格兰国王本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英格兰的骑兵跑不了太快,只要击败了他们的步兵主力,那些骑士只会像小鸡一样被自己的骑士们一一抓获。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但是英格兰人还在顽抗,布列塔尼骑士们自冰雪中缓步冲入,人呼马嘶声中,一些环形盾墙被撞开了缺口,布列塔尼士兵随即开始涌入,这个猛烈的攻势使英格兰人的局势立刻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道旁的林地之间忽然飞起了一群乌鸦,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在战场所有人的耳中,奥多伯爵正在一线厮杀,他的长剑几乎要从敌人的身体中直透而过。

积雪重重的密林之间涌现出大量轻装的长弓手来,他们脚踩着丹麦人的滑雪橇,像是在舞蹈一般降临在血腥的战场周围,然后便开始举弓齐射起来,弧矢飞过,如同刺骨的北风一般直入那拥挤在一起的布列塔尼人侧后。锥形的破甲箭在那些铁环和厚袍遮挡的敌人身体上造成了无数可怕的创口,也有些被射中了头部,利镞洞穿,一个个血窟窿出现在脖颈和口鼻之间,那些突阵的骑士坐骑遭受了巨大的杀伤,纷纷跌落雪泥,在这混乱之中不停挣扎,却毫无逃脱的空间。

国王的龙旗风标自后方飞扬而进,英格兰人的骑士们终于再一次出现了!在埃德加国王与雷恩伯爵的带领下,一众英格兰与布列塔尼骑士分别自两翼席卷而来,铁光之中,雷恩伯爵麾下一些布列塔尼骑士直接将骑矛扔出,这些钢铁和梣木所制的梭镖飞入混乱的敌人阵后,几乎将许多阵型直接切断。英格兰步兵的顽强抵抗为这个突击赢得了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埃德加国王身后的骑兵阵线如铁鞭一般抽打在敌人的身后,立刻造成了一道道淋漓的伤口,鲜血和钢铁的舞蹈在这片战场中央上演,被英格兰骑士的猛烈击刺打得口鼻流血的布列塔尼人遭受了巨大的伤亡,无数战技娴熟的精锐骑士像是道旁野狗一般被成批屠宰,从无一人会想到自己在如此境地中死去,珍贵的宝剑掉落得满地都是,被踩进雪中,满是泥垢,所有围攻的阵列都在剧烈震动,然后纷纷土崩瓦解,在这样的乱象中,无一人发现,高贵的奥多伯爵,这布列塔尼摄政,诺曼人的盟友,倒在地上,被无数双靴子踩过,遗体沾满血污。

第七十八章 指环

南特在这个时代尚未合并入布列塔尼本土,不过雷恩伯爵杰弗里对这座城市早已非常熟悉,那高墙上的台阶曾是他小时候攀爬的通道,这座古代城墙的顶部至今仍残留着维京人留下的如尼文涂鸦,大多数是些无聊的内容,类似“我睡了英吉格斯”或者“索尔尼干了一炮,海尔吉刻”这样的文字,也有些描述了附近掩埋的宝藏,并标注了一些名字,雷恩伯爵幼年时曾试着照这些铭文提到的地点和距离挖掘过附近的土丘,最后只挖出一些锈蚀的头盔残片。

英格兰人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圣诞,在此之前,埃德加国王已将所有布列塔尼战俘都交给了雷恩伯爵,让他处理这些人,其中不少领主见形势逆转,几乎当场便倒戈向雷恩伯爵一边,剩下的大部分会被用来换取赎金,并和英格兰人平分。由于奥多伯爵在南特积蓄颇丰,埃德加不但缴获了大量粮草,更获得了公国的一半库藏,加上从战场收集的无数盔甲和剑矛,此次出兵收获已极为巨大,那些缴获的金银窖藏皆从海路运回国内,圣诞后第十二天,一些援军也从海上抵达了南特。埃德加国王在布列塔尼人的宴厅中赏赐了各位将士,或许是受到战利品的鼓舞,许多发财的士兵都暂时忘记了之前的惨重伤亡,而那些新抵达的塞恩则眼红于同袍的收获,开始憧憬未来的战斗。

欢宴中,布列塔尼领主们正式向杰弗里·格里诺纳宣誓效忠,作为一个私生子,杰弗里从未想过自己会继承布列塔尼公爵的爵位,然而这一次,他不但得到了英格兰国王的支持,也获得了前公爵夫人贝尔莎的承认。当然,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困难的,只是在对抗诺曼人的事业面前,杰弗里的出身被众人刻意忽略了,埃德加还向他保证,会亲自劝说腓力国王接受这个继承,毕竟,法王更需要一个独立于诺曼底的布列塔尼。

等到英格兰国王和新任布列塔尼公爵再次出阵时,他们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一万规模,其中英格兰人便有七千之众。这支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进发,沿途不作停留,北方的消息显示,阿兰·卢福斯已与卓戈合兵来袭,雷恩正在顽强抵抗。

“法军目前是什么人在指挥?”当看见雷恩周围的防御工事时,埃德加向那个传讯的使者问道。

“陛下,是贝尔莎夫人的侄子斯蒂芬·亨利大人。”这个法兰西骑士答道。

埃德加自言自语道:“这就难怪了。”斯蒂芬·亨利·德·布洛瓦如今虽然只是初出茅庐,不过这个骑士原本在后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位著名的十字军将领,他的儿子则是诺曼王朝末代的斯蒂芬王。埃德加国王见雷恩防御谨严,便从容着手布置诸军的突击方向,当数个纵队的英格兰人和布列塔尼人呈一个扇面同时发起攻击时,诺曼人的围城大军完全陷入了绝境,猝不及防之下,他们的主将只能带着亲随的骑士亡命逃奔,卓戈和阿兰的军帐完全被抛弃在城外,他们的华服与珍宝都成了英格兰人和布列塔尼人的战利品。

见到斯蒂芬·德·布洛瓦时,英格兰国王手中正举着一枚指环细细赏玩,这个布洛瓦骑士带甲向埃德加国王行礼后,立刻开口道:“陛下,感谢您的及时援助,我的姑姑本想当面向您致谢,只是她不幸感染了疫病,难以前来。”

埃德加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城中发生了疾疫,正想详细询问,斯蒂芬主动解释道:“原本我们也以为是瘟疫,可是至今尚无大规模爆发,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已经将得病的人都送到了教堂里。”

国王略放下心来,接着又问道:“休厄德大人现在在何处?”

“陛下,十天前诺曼人前来时,休厄德大人认为多尔城堡刚刚经历围攻,残破不堪,所以建议我们集中防御雷恩,他则在敌人后方伏击骚扰,支援我们守城。不久前他们还焚烧了敌人营地的一座马厩,我们趁机出城突袭了一阵,如今敌人既然退却,我想休厄德大人大概去追击了吧。”

埃德加听完后倒也没有过于担忧,休厄德一向谨慎,他麾下也都是诺森布里亚的精锐,有这些装备铁盔和锁环铠甲的勇士在,便是去边荒猎杀传说中的食人妖和巨人也完全足够,更不必说追杀一群溃退的残敌了。

巡逻的英格兰骑兵从海岸方向发现了那金光闪闪的盾牌,和全副武装的一班武士,这个英格兰人立刻认出对面是休厄德·巴恩的人马,他当即自高处纵马返回,将消息通知了埃德加国王。

休厄德·巴恩抵达时,似乎有些垂头丧气,这个北方领主的侍卫将一面彩色的旗帜扔到了国王面前,然后解释道:“陛下,我们没能追上敌人的主将,只杀了他们十几个骑士,夺取了这面战旗。”

埃德加似乎并不介意,当即向休厄德说道:“我的大人,这次是我们胜利了,就算阿兰·卢福斯又跑了,大不了下次再把他打垮,捆回来就是。现在还是去宴厅庆祝吧,我已经准备了最好的麦酒,足够滋润所有人的喉咙了,杰弗里公爵的宫廷里还有许多美人,现在我们还是暂时忘记所有血腥,好好放松一晚吧。”

诺森布里亚人皆欢呼起来,国王将他们带入宴厅,烤肉的香气令这些犹带征尘的武士立刻忘却了连日的战斗,加入这欢宴之中。埃德加同时派人取来了五十余套锁子甲和八十柄长剑,将这些珍物一一分赐给厅中的诺森布里亚人,又向所有人分发了指环与金银酒杯,埃德加赐给休厄德·巴恩一只雕刻金龙的双耳杯,这是蓬蒂耶维勒伯爵的珍藏之物,埃德加将这个布列塔尼领主的猎犬尽数杀死后才从他的大厅里搜出。

“我的大人,鉴于你在多年战事中的英勇表现和忠诚服务,我们决定任命你为约克郡长,并赐给你一面王室战旗,你的地位将高于北方其他郡长,有权使用高级郡长的称号。”埃德加补充道。

休厄德的神情异常激动,他将腰间的长剑拔出,倒持剑柄跪于地面,如握十字架一般垂首发誓:“陛下,我的剑永远属于您,我的血也永远是您所有,凡与您作对者必是我的敌人,天主见证,以圣卡斯伯特之名,我发誓永远在您的身前战斗,绝不忘记您赐予的尊荣和指环,从战斗中后退一步!”说完这段血誓,他亲吻了国王的戒指,正式接受了这个任命。

第七十九章 骰子

年轻的尤斯塔斯对父亲的决定表示疑惑:“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放走那两个家伙?”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诺曼底公爵的狱卒吗?”布洛涅伯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在长子摇头以后才接着说道,“威廉付给我们黄金只是让我们替他挡住佛兰德的罗伯特,难道我们是被一些闪光的小饰品收买的仆人?诺曼底公爵拉屎,我们就去捡起来;诺曼底公爵需要抓耗子,我们就去放鼠夹?”

尤斯塔斯还是有些不解:“可是放走罗杰和拉尔夫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布洛涅伯爵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个儿子:“总有一天你会继承我的爵位,统治可不是在马背挥几下剑那么简单,尤其是如今这个时势下面。你觉得威廉为什么会向我们付钱?”

“因为他需要我们。”伯爵的长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的,他需要我们,当初在黑斯廷斯的时候他就需要我们了,可是在他不再需要我以后,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伯爵脸色犹自露出愤恨之色。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的敌人彻底失败?”尤斯塔斯是个骄傲的骑士,可是他并不愚蠢,说完这句话以后,面上仿佛有些明悟。

“是的,不过这事说来简单,要做好可不容易。尤斯塔斯,你知道海上的危险,风向随时会发生变化,许多技巧最高超的水手都在这样残酷的变幻中葬身鱼腹。我们的家族统治这片土地已经六代,我们见过许多强盛一时的国王和领主,最终都丧命于各种难以捉摸的风暴,可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吗?”伯爵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不过很快又看着自己的继承人。

“因为我们战胜了所有敌人。”年轻的骑士又一次露出骄傲的神色。

“蠢话,卡佩们难道征服了所有敌人吗,他们为什么还是国王?”布洛涅伯爵指着西面的土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无论风向如何变化,别人永远有更重要的敌人要面对。”

看到儿子又一次露出疑惑的神色,伯爵接着说道:“无论是丹麦人、诺曼人、英格兰人、日耳曼人、法兰克人还是我们在佛兰德的那些堂兄弟们,他们眼里永远不缺敌人,而我们不在乎停泊在我们港口的船只属于丹麦人还是法兰克人,他们或许只将这片荒滩看成一个靠岸避风的码头,世界太大了,永远有更值得抢劫和征服的地盘,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世间最安全的土地。在我们的家族以前,统治这片地盘的伯爵们还在为了维京人的狂暴日夜战栗,可是对我们来说,无论是丹麦人还是诺曼人,无非是一些过客,他们去别的地方劫掠屠杀,而我们招待他们,威廉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需要我们的港口,所以就和我们结盟,而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呢?只要那些国王领主还在别的地方打仗,我们永远是所有人的盟友,只有那些总想要征服我们的家伙,比如佛兰德的罗伯特,才是我们真正的对头。”

“所以我们不让那两人去佛兰德?”尤斯塔斯说道。

“没错,就算罗杰不在乎他的父亲被罗伯特杀死的仇恨,我们也不能让布鲁日的那个对头更强大,而现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地方比布列塔尼更适合他们呢?”伯爵将一只酒杯举起,似乎从那葡萄色泽里看到了无边的血光,“拉尔夫虽然是个蠢货,可是他是个有钱的蠢货,我们当然不能让他放着布列塔尼的家业,一文不名地去投靠罗伯特,而布列塔尼,那里的流血才刚刚开始呢。”

戈弗雷和弟弟鲍德温忽然进来了,伯爵并不介意这两个儿子听见自己所说的内容:“在我们放走拉尔夫他们以前,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或许还会暂时罢兵,可是现在有了罗杰和拉尔夫,这事情就不一样了,对拉尔夫那个蠢货来说,他只想夺回那个女人,有罗杰在,他一定会拖着整个布列塔尼开战。至于威廉,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选择了,如果被所有人看到布列塔尼收容诺曼底的叛徒而不受惩罚,他的威名、诺曼人的声望都会被踩在地上,所以……愿上主保佑他们吧。”

“父亲,还有英格兰人呢?”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戈弗雷。

布洛涅伯爵对这个次子的敏锐有些欣慰,随即答道:“埃德加国王我倒是没有在战场见过,听说是个年轻的征服者,若真如此,他为什么要拒绝在别人的土地上和自己的敌人交战呢?尤其这个年轻人至今没有输过一次,在这个年纪上,这样的成就若没有让他变得自大,那也说明他是诺曼底公爵一样可畏的人物,无论是那种,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所以我们不该彻底站在诺曼人一边?”这个声音仍旧属于戈弗雷。

“是啊,如今的北方王侯们就像在黑夜航行的小船,四面风波险恶,顺逆之间就是船毁人亡。骰子还没有扔出,我怎么敢赌上一切呢?”

“那我们该怎么向诺曼底公爵解释这件事?”年轻的尤斯塔斯忽然问道。

“威廉公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所以他不会问这个问题的,有些事情不问出来,我们就还是盟友,若是哪一天他问起今天的事情,那只会是因为——他想对我们动手了。”伯爵叹了口气,似乎想起莫测的未来,忽然意犹未尽地说道,“当初的布列塔尼人何尝不是诺曼人的盟友,阿兰公爵甚至为了保护威廉的继承权而殒身,可是威廉成年以后是怎么报答他的子孙的?他毒死了柯南,处决了哈薇丝的两个儿子。要是真有一天威廉向我们问起这件事,那时候我们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伯爵的三个儿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虽难以真正理解父亲对诺曼底公爵的本能敬畏,却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些可怕的人物,接下来会如何惨烈厮杀?

第八十章 漩涡

“那件事还没有查清吗?”玛格丽特的声音显得有些急切,这和她日常幽娴贞静的态度大为不同,只不过她眼前的骑士面上并无丝毫诧异。

“陛下,我们的人太少,又不敢和苏格兰人过多接触,根本没法窥探莫莱伯爵的宫廷。不过……”这骑士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玛格丽特王后问道。

“尊贵的陛下,我们的人已经暗中收买了一个内线,那座修道院的位置已经查出来了。”埃瑟斯坦骑士低头答道。

玛格丽特沉默了,她原先对那个女人并没有好感,只是对方如今的遭遇让她产生了些许同情,然而此时她还是有些犹豫了。这件事在王室宫廷里几乎不可提及,从马尔科姆国王到地位最低的侍从无不讳莫如深,只有玛格丽特在暗中关注着那个幽囚的女子的事情。

隔着荒蛮的高地和巨人的雪山,莫莱的局势幽深难测,伯爵宫廷的气氛在唐纳德王子的来访后愈加诡秘起来。在宽大的庭院中,数名身形高大的武士抬着粗大的树干进行高地人的传统抛杆竞赛,随着漆成五色的树干被掷过象征着溪流的横线,唐纳德王子一边鼓掌,一边向莫莱伯爵说道:“国王身边的英格兰人越来越多了。”

伯爵不为所动,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这关我什么事?”

“我听说,这里最近也出了一个英格兰杂种。”

莫莱伯爵立刻对王子怒目而视,唐纳德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我的哥哥已经封赏了太多高位和领地给那些南方来的新人,或许还给了宫廷里那些英格兰侍女们一两个私生子,这样下去,我们的贵族迟早要被那些新人取代的。你觉得到时候英格兰人靠他们的国王撑腰,进入你的领地,莫莱还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吗?”

伯爵反唇相讥道:“我听说你身边环绕的也都是一群爱尔兰人,还有你和那个流亡的威尔士杂种格鲁菲兹的私下联络,也以为我们不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支持你的那群爱尔兰人,对付你哥哥的那些英格兰人呢?”

唐纳德王子用一把小刀在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因为我不是我的哥哥,我是一个武士,也习惯了流血,而你,我的大人,总有一天会需要我的剑。你知道这一点,就像你知道,英格兰的埃德加迟早会为了那个野种和你算账的。”

莫莱的脸色刷的变了:“你这个混蛋,你以为你知道了什么,就敢来这里威胁我们?难道你觉得麦克白的后继者会被一个邓肯的崽子吓住?让我告诉你,大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莫莱的事情,就像你不知道你那个哥哥背后的手段。如果你觉得凭你这样的莽夫就可以让我们屈服,甚至在斯昆石上加冕,我只能怜悯你,因为这份无知足以断送你的一切!”

唐纳德的手按在剑上,五指如同鹰爪一般几乎要撕裂袍袖,可是他最终止住了怒火,这个王子没有向主人告别,只是昂然而出,带着几名随从的武士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

望着对方的背影,莫莱伯爵喟叹了一声,随即吼道:“备马!”

庭院中的侍从们早已习惯了伯爵的出行,自从伯爵在那个夜晚返回以后,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按照莫莱伯爵的习惯,一众从骑很快整装待发,然后便跟着自己的大首领离开了这座环形的堡垒。

西风拂过塞纳河上,西岱岛的王宫鸟瞰着城市,在墨洛温旧宫的基址上,虔诚者罗贝尔修建的大厅依旧华丽壮观,弗留利的埃尔加尔德曾记录了一个盲人在这宫殿之前为国王治愈而复明,如此圣迹更增添了这座建筑的荣耀。腓力自塔楼上向后世的卢浮宫坐落之处望去,诺曼底就在那个方向。法王向自己的弟弟于格说道:“你看到斯蒂芬的那封信了吗?”

“陛下,还没有。”

“你真该听听他是怎么说我那位埃德加表弟的,我差点以为自己在读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记。”腓力的口气略显尖酸,可是于格还是听出了一丝羡慕。

“这么说,英格兰国王又打赢了?”

“打赢?哈!他消灭了奥多的军队,打垮了阿兰·卢福斯,半个月间征服了整个布列塔尼!我在想,要是我这个表弟继续向东,他的军队会不会有一天出现在我们的城墙外面。”腓力已经不止是尖酸了。

“陛下,英格兰人会入侵诺曼底吗?”于格王子的话打断了腓力有些神经质的幻想。

“谁知道呢,我一点也不在乎,不管他和诺曼底公爵谁赢了,对我们都不是坏事。要是我的表弟赢了,我们就可以压服诺曼人;要是诺曼底公爵赢了,那个老家伙难道不会再次去海峡对面冒险吗?或许这倒可以让我们都解脱出来,如果不是诺曼人,我们又何必纵容那些骄横领主的肆意扩张?要是我们和诺曼人再斗上二十年,谁知道安茹伯爵和佛兰德伯爵会壮大到什么地步?”

于格听出自己的哥哥并非真心担忧,无非是对那些桀骜不驯的领主余怒未消,趁机发泄一番罢了。他也不觉得安茹和佛兰德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威胁,自从亲赴北方公国,看到诺曼人的实力后,于格王子一直觉得那些虔诚而可怕的诺曼骑士才是大患。

“陛下,我们这次还是不出兵?”于格还是希望可以彻底打垮诺曼人,只是看见腓力的表现,他也对劝动国王不抱太大希望。

腓力从窗口俯视着一棵银色的山毛榉,那霜雪覆压的枝桠如灰色的丝绸一般闪耀着柔和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四野唯一一棵巨木,那高大挺拔的躯干,仿佛一个身披灰色锁子甲和白袍的卫士一般守护着这片河岸。

法王感受到一种力量和冲动,他忽然抬起头:“我的士兵们已经闲得太久,我的骑士领主们几乎快忘了握剑的感觉了,如果我们把一只鸟放在水下太长时间,它也会生出鳞片的,是时候让他们在漂亮的衣服上再溅点血了。我们去诺曼底!不能让英格兰人占尽所有荣耀,这一次我们必须向所有人展示王室的力量和美丽!”

第八十一章 河曲列阵

当巴约主教亲吻公爵的戒指时,威廉公爵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扯起身,然后紧紧抱住了这个兄弟,在场的贵人皆鼓起掌来。

“不必再说什么了,眼下我们已经被敌人包围,不能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了。”公爵的语气不容置疑,巴约主教奥多则抖擞披肩,沉声应诺。

“各位大人们,无论你们是诺曼人还是我们的朋友,又或者不久前曾和我们兵戎相见,现在都是忘记这一切分别的时刻了,因为我们共同的敌人即将兵临城下!那两条毒蛇,该隐的子孙,也加入了他们的队列,这两人曾经是我们的同袍,可是现在不过是忘恩负义的犹大。诺曼人绝不会忘记,也绝不会畏惧,我们祖先从法兰克人手中征服的每寸土地,都是我们誓死守卫的城堡!”

公爵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醉酒的诺曼人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在威廉公爵的一声令下,厅中的所有彩色帐幔都被撕扯下来,公爵将手中的银杯高举,倾斜着将红色的烈酒倒入壁炉中,看着火焰的颜色不断变幻,他转身向所有领主说道:“今天不是饮宴的时候,只有这大厅用敌人的圆颅装饰之时,诺曼人才会说,这庆功的美酒甘醇,世上更无他味可比!”

众马背领主将杯中之物洒在地上,齐声高呼道:“诺曼底!”

待出阵之日,威廉公爵看着不足七千人的军势,向跟随在后的长子罗伯特说道:“这或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阵了,如果我死了,不必将我安葬在我们祖先的墓穴,也不必葬到我在卡昂所建的修道院里,把我的尸身抛入海峡,让我能看见诺曼底和英格兰的海岸。”

罗伯特沉默了,他并不畏惧即将爆发的战役,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提起失败,这比什么都让他感到心悸。诺曼人的势力何时衰落到这等境地?罗伯特看着眼前众骑士胯下的杂色瘦马,和那森森铁甲间的一面面乌鸦旗,竟感到一种天数将至的悲凉。

几乎与此同时,英格兰与布列塔尼联军马首东向,众马背王公与带剑武士皆齐装整备,麾下诸军以牛鹿皮革裹住长矛弓矢,以免受霜雪所侵,其甲光如鳞,战马如云,声势徽赫,世所罕见。

在通往巴约的道路上,双方的哨探首先开始接触,这些轻装骑士见对面之敌俱如己方一般,以皮革裹在马身御寒,顾不得靠近厮杀,不约而同拨转马头,急向己方行军纵列返回。

见得一身红色戎服的英格兰国王,那北方骑士边喘气边大声回报:“敌人就在前方,前军被轻骑遮蔽,不知兵力!”

埃德加周身为金铁裹住,闻言摘下护鼻上雕缀着龙纹的头盔:“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王身侧一骑主动出列,高声答道:“陛下,那片城墙属于圣洛,再向前就是巴约。”

这骑士正是罗杰,前赫里福德伯爵威廉之子,在加入英王麾下后,他与拉尔夫的上百骑士都被归入国王的扈从之中,这些诺曼骑士的加入令英格兰国王的飞龙旗标下促绕的近卫几乎像是一支小型军队一般。

埃德加国王点点头,随即向那侦察的轻骑说道:“通知布列塔尼公爵,我军即将在圣洛前方布阵,左翼就交给他了,准备开战!”

这片土地属于杰弗里·德·蒙特布赖主教的产业,这个诺曼骑士曾经追随奥多主教在黑斯廷斯血战,后来又作为威廉的使节去过丹麦,在平定罗杰与拉尔夫叛乱的冬季战役中,他率领麾下骑士当先破营,虏获无数,在诺曼军中有带剑主教之称。

这个高贵领主向公爵建议道:“敌人势大,一定会在圣洛耀阵,我军可毁去桥梁,沿维尔河曲布置,借地势遏制敌人骑兵冲突。”

公爵点头道:“此时军心易沮,确实不能示弱,你觉得我们在河岸死战,胜算有多少?”

杰弗里主教答道:“赢面大概有三分吧。”

威廉公爵面不改色:“三分足够了,就这样布阵吧。”

诺曼人进入低洼的阵地,遥望见敌人的器甲阵势,和那龙旗下矫矫的身影,一时俱为之气夺。这时他们的公爵纵马免胄长驱阵前,令三军都能望见自己的真容,自他的口中发出昂扬的吼声:“诺曼底!”

诺曼人一齐持盾下跪,以低沉的嗓音发出“天主佑助”(Dex-aie)的吼声,听见这异邦语言的英格兰人也开始用武器敲击盾牌,在一阵阵短促激烈的撞击声中,他们听见了国王的声音:“英格兰的儿子们,我们知道命运顽固无情(Wyrd-bith-ful-araed),可是让我告诉你们,英雄天数未至之时,但勇气未尽,命运自会庇佑!现在是刀剑的时刻,是盾牌的时刻,将生死交给命运,那一刻降临以前,浴血至尽头!”

英格兰将士呐喊起来,自盾牌后方传出百里震惊的“乌特”吼声,这一刻,双方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黑斯廷斯,在结局出来之前,无人可知命运将如何转动。

麦西亚伯爵莫卡首先下令英格兰军的弓箭手向河岸上射箭,丹麦长弓手的指挥官大声指示着:“手肘抬高,用上你们的背脊,我要最大的威力,告诉他们谁是北方的主人!”

黑云遮蔽了诺曼阵地上空,威廉·德·佩维勒尔听见自右方传来的喊声,立刻隐身于甲盾之后躲避,他暗自祈祷:“万能之主,保护我免受邪恶伤害,将我的敌人交到我手中。不要归于我,不要归于我,一切荣耀都归于您。”

诺曼人的战马遭受了大量伤亡,一些诺曼骑士不得不蹲靠在死去的马匹鞍后躲箭,他们垂下头盔,静待这箭雨过去。一些身披铁甲的诺曼弓箭手则指挥着身后的弓弩手进行还击,他们左臂举弓,右手搭箭在弦,齐射而出,然而他们的射艺和英格兰长弓手们不同,这些大陆的弓箭手缺乏敌人那般技巧,因而发力不足,又受到风势遏制,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太大威胁。好在英格兰人射出的并非穿甲箭,而是较轻的飞箭,对披甲持盾的骑士们威胁并不算大,许多诺曼骑士将战马送到后方,和那些步战的同袍一齐持盾而立。

埃德加看着敌人的阵线,摇了摇头,向一边的乌尔夫说道:“让他们停下来,准备让步兵进攻。”

第八十二章 血笼

西撒克逊人向东前进到维尔河之间,滔滔流水至此折向,环绕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这苍茫水面的后方,圣洛的城墙与高耸的教堂一齐映入他们的眼帘。

宫廷典厩塞恩博恩迪率埃塞克斯民兵紧随西撒克逊人的队列,他们踏过有些松软的地面,正望见对面惊起的水鸟,它们栖息的位置离诺曼人不远。此时乱云似铁,遮蔽天光,一片昏暗中,诺曼人如同草木间的猛兽一般黑压压地卧伏在前,博恩迪塞恩尚未下令,左翼的西撒克逊人便在白发托尔克尔之子埃德里克的带领下冲了上去。

诺曼人此段阵线原本有些稀疏,然而西撒克逊人在这般破碎的地形里也不得不散开盾墙,只能在一些侍卫和高级塞恩的率领下杀入,他们刻苦训练的阵列在这样的水滨也无法施展。诺曼人那边,拉尔夫·德·佛格勒骑士刚失去自己的战马,身上的蓝色戎服也被泥浆沾染,他见敌人已近,将头盔戴上,下颚也为锁环保护,只从护鼻后方露出一对牛眼,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吼道:“就是现在!”随后引众人猛突向前。

诺曼底公爵的私生子威廉·德·佩维勒尔看到自己的侍从被一个英格兰侍卫用长柄斧斩断脖颈,立刻戴盾而进,借助冲击的势头砸中了那个红发敌人的身躯,敌人倒在筝形盾的尖底下,铁盔松坠,露出一张女人一般的脸孔,于是他用盾牌猛插向对方面部,彻底毁去了那张面容。

杀死这个侍卫后,剩下的英格兰民兵只能各自为战,这些年轻人曾经在布列塔尼经历过列阵相推,也目睹盾墙撞击的血腥,可是他们并没有如此散阵混战的经验,很快被披甲的诺曼骑士斫砍倒地,那些技艺高超的大敌让他们心胆俱丧,一些士兵扔掉武器,十指抓地试图爬行着从这死地逃离也不可得,几名披铁甲的塞恩都被割下头颅,插在旗矛上高举入云。

在埃塞克斯人的阵线那边,博恩迪正在和于格·德·博尚浴血缠斗,却望见对方身后冲出一匹骏骑,那马背的铁甲骑士手持一根巨大的巴库鲁姆,盔顶闪耀的铁光让人难以直视,这个英格兰领主想要举剑格挡,却被那木棍瞬息间砸断了脖子,脑袋歪在一旁,气息断绝。

这骑士正是巴约主教奥多,这个诺曼贵族锁子甲外罩鳞片一般的彩色戎服,继续势不可挡地在英格兰人阵中驰突,埃迪芙之子伍尔夫沃德手持长柄斧,本欲斩杀这华服骑士扬名,却被奥多主教自马背探出左手抓起,然后借马力抛出,重重摔在地上,战斧也砸落身旁,这重击让他眼冒金星,胫骨折断,再难起身,很快便被一个诺曼人割断了咽喉。奥多主教重新勒住撒开的环辔,又以鸷鸟之姿向阵中扑去。

无数旗矛不断移动向前,诺曼人的松散军阵一时如食人妖的巨口一般张开,不断吞噬着突入的英格兰民兵。这样的场景在整个战场南部到处上演着,而北翼的布列塔尼人此时也如身陷地狱,诺曼底公爵就在他们的对面,一开始,诺曼士兵们的抵抗非常轻微,他们的散阵很快就被突破了。贪图功劳的布列塔尼骑士们都争相冲向公爵的乌鸦旗方向,可是随着他们的深入,原先向两翼奔散的诺曼士兵们在各自领主的组织下重新杀向布列塔尼人的后翼,布列塔尼公爵的本阵犹在整队预备加入突击,那些当先入阵的骑士便已被隔绝在敌阵中间,诺曼人杀光了那些争功的骑士后,将他们重伤的战马纷纷搠死,又将一具大型马尸斩首后悬级于阵前示威,在敌人中间引发一片哗然。见到前锋尽殪的可怖景象,布列塔尼公爵的本阵也有些动摇起来,杰弗里公爵见状立即下令吹响号角,略微振奋了人心以后,便帅大众而前,这数百名骑士夹马镫撞阵的壮观场面令诺曼底公爵也有些动容,杰弗里公爵的长矛刺中敌人胸甲,却折断在对方身上,公爵拔剑出鞘,将一名试图刺杀自己马匹的诺曼骑士斫倒,一旁的沃尔特·德·布里昂却不幸被长矛刺中手臂,重伤坠马。不久,杰弗里公爵也被围攻的诺曼士兵刺中马腹,公爵坐骑的身下被矛杆穿透,胸前又受到攒刺,扎满血窟窿后终于轰然仆地,如石山崩倾,气息已绝。

掉落马背的杰弗里公爵用眼角余光扫见沃尔特已被诺曼人俘虏,而他眼前的这些敌人眼中同样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举起长剑,准备做最后的抵抗,绝不让敌人享受俘虏自己的荣耀。诺曼底公爵似乎已准备下令剿杀这些高贵骑士的时候,斯蒂芬·德·布洛瓦的法兰克骑士们又从后阵冲了进来,这些生力军很快对四周的诺曼人造成了巨大的伤亡,隆盖维尔的长子沃尔特被斯蒂芬的骑士连续猛攻,身中十数疮,脏器也受到重大伤害,惨死在血泊之中。

布洛瓦人的攻势在敌人的阵中造成了许多缺口,布列塔尼骑士们随即破围而出,杰弗里公爵被扶上一匹战马,这黑色坐骑被斯蒂芬猛抽马腹,驮着公爵向阵后冲回。

诺曼底公爵正想要出动预备队侧击布洛瓦人,却发现斯蒂芬挥剑斩断一名诺曼步兵的手臂,随即溃围而出。公爵遥望着对方肩头和盾牌上插着的数根羽箭,不禁赞叹道:“好一头猛犬,可惜脱网走了!”

公爵的长子罗伯特在一旁听得有些不服,当场答道:“我去把他抓回来。”

见罗伯特马首欲前,威廉挥手制止了他:“胡闹,我们的骑兵怎么能浪费在这种地方?”他向南北方向观察了一番大势,见敌人的攻势正在不断瓦解,终于下达了一道命令:“埃夫勒,你去向奥多传令,让他把所有骑兵集中到我的本阵方向!”

英格兰民兵的失败也被埃德加国王看在眼中,他紧盯着河岸的敌阵,又回头向神色有些焦急的约克郡长休厄德·巴恩说道:“你怎么看?”

休厄德不假思索地答道:“这地方简直是个囚牢,两面夹水,包抄不得,我们的士兵和诺曼人在这种死地继续混战下去的话,我们很快就没有军队可用了。”

埃德加颔首道:“确实如此,可是现在收兵,诺曼人一定会趁势反击,到时候进退不得,只怕人马就都丢在这里了。”

第八十三章 尸场

诺曼人在阵后人马驰突往来,可是在这昏暗天色中,英格兰人却难以分清对方的动向,埃德加国王首先发现对面的诺曼人开始用一些削尖的山茱萸木桩插在阵前,构成了一道简单的栅篱,他立刻向身旁的休厄德说道:“敌人想要阻止我们在南面破阵,看来威廉想要先打垮布列塔尼人了。”

罗杰和拉尔夫有些按捺不住,可是身为流亡将领,并不愿主动过问战术,却听埃德加继续说道:“让退下来的人到我的旗标下集结,我们不打旗帜,去中央冲阵!”

随着国王一声令下,众骑士都开始整理装备,国王的边境长弓手卫队也将武器佩上马鞍,他们的箭囊中装满六十支各式箭矢,长弓则悬于镫侧,所有弓手一如丹麦人昔日在约克的装束。国王麾下精锐完成集结以后,立刻向左转向,如箭离弦,斜指向诺曼阵线的中央。

此时诺曼人在南方的阵线已空了大半,所有精骑都被奥多主教带到了北面,只有莫尔坦伯爵留下来指挥剩余士兵,不过他们对面也只有一些败退的西撒克逊人和英格兰东部海岸民兵,双方都趁着战斗暂歇进行休整,在他们的北方,战斗则趋向白热化。

威廉·德·维农刚打退一轮萨塞克斯民兵的突击,忽然发现对面出现一片如林军阵,这个诺曼骑士看到对方的严整军容,暗道一声不妙。那些马背的长弓手们首先自鞍上下来,取下弓矢后便开始靠近敌阵,随着他们勾弦搭箭,他们身侧的英格兰骑士们也开始展开冲锋阵型。飞窜的乱箭在诺曼阵列上崩出了许多缺口,受到重箭打击的诺曼人纷纷举盾抵挡,然而许多缺乏防护的步兵还是被大量射杀。为了指挥方便,威廉·德·维农骑士之前便摘下头盔,只有锁环防护,他正在向周围的士兵大声传令,忽然一支利箭穿入他的锁子兜帽,钩状箭翼自他面颊划过,插入他的耳垂。

随着英格兰人的箭雨不断命中,诺曼军阵出现了一些混乱,威廉·菲兹康斯坦丁此时右臂被创,用一片鹿皮裹起,他不顾甲衣染血,重新聚集起苦战剩余的一众骑士,高声喝道:“反攻很快就要开始,现在让我们告诉敌人,这片阵地他们绝无法通过!”

诺曼人开始在满地惨呼哀号的垂死者中间大声祈祷,英格兰人似乎也厌倦了自远处攻击,他们的骑士在国王的率领下终于开始向前加速,阵中还包括罗杰与拉尔夫的那一百名诺曼骑士。

埃德加与众领主身上的铁甲在晦明离合的天色中不时闪烁寒芒,透过结晶一般的空气照射在诺曼人的眼里,这些经历血战的诺曼精锐却浑无惧色,便是已受数箭重创的威廉·德·维农与腿上被长矛刺中的奈杰尔·德·奥比涅也都强拄长矛,静待敌骑踏阵。

英格兰国王的铁甲精锐们像是卷镰一般猛挥过来,诺曼人的阵线立刻打开了,随着英格兰骑兵破阵通过,众诺曼骑士又重新在他们后方聚集,然后纷纷奔冲向敌人侧后,用一切武器猛烈击刺敌人的战马。埃德加此时已发现越向前地面越不利于骑兵快速通过,于是准备后撤重新整理队列,忽听闻脑后传来的杀声,他有些惊讶地回首反顾,却看见诺曼人居然还在与自己的骑士缠斗,他立刻传令麾下众骑士撤出战斗,向后退却。诺曼人却并不追击,依然在遍地血泊中列阵,在他们对面,英格兰骑士们换下受伤的战马,又开始准备下一轮冲锋。

休厄德·巴恩身上本穿着一件淡黄色衬甲,此时早被鲜血浸透,便是锁子甲上也全是砍刺的痕迹,原本用醋和沙子刷洗得透亮的铁衣如今却仿佛一团破絮,内衬的戎服则布满了破口。这个英格兰领主继续跟着国王的本队跃马反复冲阵,直到他的小腹一阵剧痛,却是甲衣被一支梣木长矛刺透,腹肠自内流出。重伤的约克郡长立刻被几名马背的塞恩救了回去,埃德加看着对面不足一千人的诺曼阵地,又看着躺倒在雪地上的休厄德,不禁恨声道:“各位已经看见,对面就是诺曼人里最坚韧狡悍的武士了,这群杂种聚散反复,伤了我们这么多领主骑士,今天若是放过他们,英格兰人的名声就会从此扫地,你们想要放弃吗?”

乌尔夫和一众诺森布里亚骑士首先开始怒吼起来,他们像是受伤的奔狼一般发出复仇的声音。罗杰等人则对英格兰国王将敌人称作诺曼人里第一等武士表示不服,也都向国王发誓,欲和顽敌死战。

埃德加见众人声势不堕,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猛地投鞭于地,眼角扬起,向众王公贵人叱道:“今日必无一步后退!”

在一阵阵激越的角声中,英格兰骑士们离开马鞍,下马列成一道铁壁,国王在第一线前排抽出长剑,回眸向所有人次第看去,这些诺森布里亚和诺曼武士皆是王国精华,虽已轮番入阵,往来拼斗,却不见半分疲态。埃德加微吐气息,白雾化入轻寒,他再无一丝犹豫,裹大阵逼向敌军。

英格兰人步伐矫健,心中并无半分仁慈,在他们侧翼,长弓手们纷纷大胆地离开阵地,抵近攒射诺曼军士,敌人的下马骑士们衣甲盾牌被这乱箭射得如刺猬一般,倒毙于地者不计其数。看见那一片没羽的景象,英格兰塞恩与罗杰的诺曼骑士们害怕荣耀被这些弓手夺去,都开始加速冲锋,拉尔夫高举长剑,率先与敌人接刃,这个布列塔尼领主的甲袖用铜环编织装饰,光彩夺目,随着手腕翻转,这金光中溅起一片血花。在他的身侧,英格兰人和诺曼人混战在一起,诺曼阵线上虽然人数并不算少,却处处在受到围攻,连绵的铁雨杀伤了太多领主骑士,这些残余的诺曼军士只能在缺少组织的情况下散阵自斗,奈杰尔·德·奥比涅在一片血淖中受到了罗杰的诺曼人与乌尔夫的丹麦人夹逼,这个诺曼骑士最终扔下长矛,双手强撑着盾牌,忍痛开始做最后的祈祷,尚未念出最后的祷词,便被丹麦人一剑插入眼眶,颅顶崩裂,惨不忍睹。

利雪主教看见威廉·菲兹康斯坦丁与威廉·德·维农先后倒下,只好接过了指挥的职责,然而此刻已经剩不下多少人可以指挥了。埃德加国王从一堆尸体中攀上利雪主教所在的那座坡面,自他身后涌现出无数恶鬼一般的持剑武士,在他们四周,倒毙的诺曼人已达到五百以上!

第八十四章 枯荣无常

诺曼底公爵的第七次冲锋终于摧垮了布列塔尼人的步骑阵线,布洛瓦的斯蒂芬此时已经完全脱力,仍在马背捉住敌人矛杆,死斗不退,在他身右,十数名布洛瓦骑士犹在与诺曼人马背相突,往来不休。地面人马死伤枕藉,马上之人各持剑矛猛刺,他们剧斗半日,早已饥渴不堪,然而为了不让诺曼人有机会掩杀同袍,皆与自己的领主反复入阵,直到诺曼底公爵的乌鸦旗出现在眼前。

威廉公爵在布列塔尼军阵中奔冲已久,座下早换了三匹战马,当初在黑斯廷斯所乘的那匹西班牙战马亦已倒毙,如今这匹红马原本属于埃夫勒伯爵,经历血战后越发暴躁起来,诺曼底公爵擐甲执矛,纵骑掠向布洛瓦人左翼,准备将斯蒂芬的骑士们彻底碾碎。

公爵所在的位置靠近一片林地,逢冬叶落,冰冻的地面上暗樾如戟,数十名逃散的布列塔尼士兵躲入这片阴翳试图求得庇护,以免在平地被骑兵践踏斫刺,不过威廉公爵的兴趣并不在他们身上,到达布洛瓦骑士侧翼后,便转向而过,避开了林木,直奔斯蒂芬本人而去!

布列塔尼公爵的人马此时已经完全撤离,斯蒂芬也准备离开这处战场,却看见诺曼底公爵的乌鸦旗又一次出现,这面战旗下,敌人的精骑健若熊罴,以履荡山川之势袭来。这些芬利尔巨狼一般的诺曼骑士甫一接阵,便将大部分布洛瓦骑士击落马背,有的骑士马腹也被刺穿,坐骑登时跪地栽倒,筋骨毁折。斯蒂芬侥幸自利刃马蹄下幸存,见敌人势大,不敢继续交战,忙狠踢马刺,转向逃亡而去。

诺曼底公爵见敌人左翼彻底崩溃,本欲追袭一阵,将布列塔尼人彻底迫出战场,耳边却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牛角声。他向传来角音的南面望去,只见自己的中央阵地方向已经出现了大批英格兰骑兵,他们正从河岸横扫过来,试图突入自己的后方阵地。

公爵立刻下令奥多主教帅本队回援,仍有些放心不下,又派出了埃夫勒伯爵,自己却和长子罗伯特麾矛转向英格兰人西面,打算切断对方侧后。

埃德加国王的身边还有五六百骑兵,他们向北猛攻,想要支援布列塔尼人,可是夺取了数面旗帜后,却发现布列塔尼阵地已插上了诺曼底公爵的乌鸦旗和那面十字战旗。英格兰国王并无半分犹豫,向众领主大声喊道:“全军转向,目标诺曼底公爵!”

威廉公爵没料到敌人的这个突袭,此时奥多等人主力已远,公爵身边骑士数量只堪游斗,为免被俘获,只得纵马向西北林地方向奔逃。埃德加麾下骑士与诺曼人一样厮杀半日,疲累不堪,许多人的战马已开始口吐白沫,体温也越来越高,然而此番追袭关系重大,国王还是下令众人催马向前,擒获敌酋。“阿尔弗雷德”的体力还保存了一些,很快便驮负主人靠近了诺曼人的队伍,埃德加望见一群诺曼骑士脱离大队试图拦截己方,于是单骑直入对方阵中,他剑术高超,不断挥砍抵挡,很快便穿越了数人,所遇之敌都被国王的利刃砍伤坐骑,那些没有保护的马面上都是鲜血,失去坐骑的诺曼人也很快被紧随的英格兰骑士们击杀。

公爵身边剩余的二十余骑似已途穷,埃德加正想要继续冲上去,敌阵中间突地奔出一骑,马背骑士身材颇短,如同小儿一般,埃德加忽然愣住,原来那矮小骑士掀起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正是诺曼底公爵长子罗伯特。

英格兰国王没有料到在此地与故人重逢,又听见对方开口高声喊道:“陛下,我愿意放下武器做您的人质,只求陛下放过我的父亲!”

埃德加想起在诺曼底的日子,正有些犹豫,骤然自身后传来人马之声,英格兰人回首瞭盼,原来是埃夫勒伯爵的人马前来救援。埃德加见诺曼底公爵身边众骑虽已力竭,却非片刻之间可以击破,暗叹一声,便想要离开此处。正在这时,罗伯特忽自马背下来,将头盔和武器扔在地上,对埃德加说道:“陛下,我已经允诺做您的人质,如今还望遵守承诺,放我的父亲返回。”

英格兰阵中的罗杰在一旁倒有些跃跃欲试,颇有不管后方威胁,趁机袭杀威廉的意思,乌尔夫见他神态有异,冷哼一声,缓缓前出,挡住了他的马头。

埃德加终于做出了决定,他用一块毛皮擦干剑刃上的血迹,纳剑入鞘,然后挥了挥手,一名塞恩上前将罗伯特拖回阵内,随后英格兰人便向两边让开了道路,诺曼底公爵与一众骑士自阵中通过,威廉不愿向埃德加国王低头,不肯收起旗帜,便这样快速返回了埃夫勒伯爵的援军之中,埃德加只装作没有看见,双方都开始撤离此处战场,诺曼人兵力实不多,不愿久留,很快便消失向维尔河岸。

南北战场的厮杀都已渐渐停息,这天夜里,来自意大利的朗弗兰克院长代表诺曼底公爵来到英格兰人营中,在布列塔尼公爵与布洛瓦伯爵的面前进行了谈判。诺曼底公爵承诺放弃使用英格兰国王的称号,承认杰弗里公爵对布列塔尼公国的统治。英格兰人则保证不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保留兵力,为此诺曼底公爵愿意支付一笔赎金,换取英格兰人的撤军。埃德加国王随后又补充了一个条件,海峡自此为中立地区,英格兰人和诺曼人的一切船只都有通行权利,双方承诺海上互相救助,不得再发生伊乌伯爵之前在海岸劫掠船只那样的事件,诺曼底也不得为丹麦人入侵英格兰提供港口和补给。

在双方完成条约以前,罗伯特将作为人质跟随英格兰国王回国,直到赎金付清后再返回公国。朗弗兰克身负罗马的使命,因此也将作为见证人确保双方的这个“神圣休战”得到履行,在完成了外交使命后,这个著名的修士辞别而去。埃德加国王将布列塔尼公爵与布洛瓦伯爵送出后,又去营中看望休厄德与其他受伤的人员,这一天的血战造成了近两千英格兰人的伤亡,诺曼底公爵的损失也异常惨重,大约折了三十余名高级领主,有勋位者战没近百,士兵损失三千多人。

在诺曼人的营地中,看着父亲的遗体,和一旁自残躯中取出的十余枚箭头,沃尔特·德·维农骑士默然不语,只是紧握住父亲的长剑,对一个诺曼人来说,上阵厮杀,父死子继,原本便是寻常之事,多年来公国贵人子弟阵没者更是不可胜计,诺曼人便如草木枯荣,世代绵延,椒聊繁衍。圣洛的战事虽然结束,对沃尔特来说,他的马背事业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五章 榆树

望着精神萎靡的约克郡长,埃德加只能交代利奥夫里克修士尽力照料好他,在国王的附近,一些受伤的侍卫醒来后便低声闲聊着前日的大战,他们描述的惨烈战斗倒是令旁边的哈罗德有些羞愧。这个国王的掌旗官受命帮助重整溃兵,未能参加北线的大战,更错过了对诺曼底公爵的追击。

“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休厄德郡长忽然睁开了有些发红的眼睛。

“我的大人,现在我们的伤员太多了,我打算将一部分轻伤的先送回去,其他人继续休整一阵再出海。”埃德加说罢轻叹口气。

“其实当时我怕得要死。”休厄德忽然说出这样一句,“大概只是因为骄傲,不愿被当成懦夫,才不停地跟着陛下冲锋。我还记得当时我为了掩饰恐惧,就在马上乱吼了几嗓子,然后我看见那个灰眼珠的诺曼人,他挥着一把长刀朝我冲过来,听见我的声音,他当然没听懂我在嚷什么,却立刻停了下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兔崽子们和我一样害怕。”

埃德加静静地听着这个老兵的倾诉,并无一丝不耐烦,其实当时在战场的人谁心里没有恐惧呢?便是他自己,纵然经历的杀阵早已难以记清,每次进入战场,和敌人像爱人一般贴近,直视对方脸上凶恶或惊恐的神情时,都会忍不住想知道,这一次是否是自己的终点?

休厄德的儿子埃努尔夫在一旁侍立,这个年轻人臂上也受了一点轻伤,他甚至不记得是在哪里被击中的了,或许是第一次冲锋的时候,或许是救下父亲的时候,无论如何,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埃努尔夫忽然听见自己的父亲对国王说道:“我曾经发誓追随陛下的脚步战斗,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能继续守誓了。”

埃德加已经让人检查了休厄德的伤口,知道这个领主腑内尚无破口,如今他的命运全然在上帝手中,国王想要打断这个领主的胡思乱想,却听他继续说着,声音轻微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一般:“我猜发誓就像试图在海上掌船一样,若是命运的风浪太强大,帆桨也无力抗衡,我们像是傻瓜一样发着誓,以为一切都在掌中,然而在命运面前凡人终归无能为力。”说完这些,大概是太累,约克郡长渐渐睡了过去。

国王离开这座教堂以后,又在寒夜中登上城墙,城门上面那个布列塔尼哨兵并未像一个风前的稻草人一样坚守岗位,正躲在一个避风口酣梦,根本没有发现埃德加,直到被国王拍醒后才吓得浑身发抖。若是通常情况下,埃德加会在军营里将睡觉或走神的哨兵鞭打示众,可是刚刚从一片血腥之间走出,他并没有将这个哨兵怎么样,只是让这个年轻人休息一阵,并从他手中拿过长矛,替他站了半宿的岗。埃德加虽然不知道诺曼底那边局势到底如何,可是他知道,眼下敌人绝无力攻到这里,何况要拿下雷恩这样的城市,至少要有五千之众,他不觉得诺曼人目前有这个力量。然而眼下埃德加已难以入眠,在这高墙上数着寥落的星辰算是唯一的排解了。

在东方,诺曼底公爵这一夜同样彻夜未眠,鲁昂的城堡上,威廉紧盯着南面的天空一片红色,面上满是阴云。公爵已经许久未曾剃须,似乎是作为向敌人复仇前的一种默誓,在威廉身后,朗弗兰克看着那烟炎张天的景象,忽然用他那意大利人的口音说道:“过去我在家乡的时候常见到领主们穿着华丽的盔甲,参加比武和宴会,人们最喜欢谈论的是那些表现最勇敢的骑士。但是如今的时代里,荣耀体现在偷窃牛羊,洗劫教堂和旅客上面!那些洗劫旅客和教堂,然后洋洋自得地出现在宫廷女士们面前的骑士真是基督世界的耻辱!”

威廉公爵并没有做出评价,他对这个意大利修士的话也并不是很感冒,对于公爵来说,劫掠纵火并不算什么,唯一的耻辱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土地上!他并不指望教会惩罚那些法王的骑士,对于他来说,唯一的方式就是用加倍的血腥回报这个羞辱。

好在英格兰人已经退走了,诺曼底公爵有些苦涩地想到,腓力并不知道诺曼人受到的损失,只是看到他的主力返回,便失去了继续进军的想法。法王忘记了曾经向于格保证的一切“王室的荣耀和美丽”,可是这些卡佩的骑士们并非来去无痕的天使,尽管那些装饰着绸带的长矛连一滴血也没有沾到,他们确实留下了“王室的荣耀”,这红色的夜空便是证据。

半个月以后,诺曼底公爵终于统帅来自鲁昂、奥日和埃夫勒等地的军队来到吉索尔,在这座前线城市的城墙外,吉索尔的象征,一棵著名的榆树已经被砍倒,树干被刀斧劈成了碎屑,腓力似乎想用这个举动羞辱诺曼底公爵,或许还想要以这棵树的下场恐吓诺曼人。

威廉公爵面色不变,但是在进入城市后,他立刻下令将被俘的法军士兵悉数处决,所有人都意识到公爵心中蕴藏的暴怒,莫尔坦伯爵在这个快要失去控制的兄长面前低声恳求道:“请听我说,大人,腓力已经解散了他的军队,而我们也需要立刻解散人马,但是我们应该暗中给领主们下令,让他们在某个日子里集结起来,然后从集结地出发对腓力的领土进行剽掠(Chevauchée)。如果这一切能够审慎而迅速地完成,法王自会发现他失去的将远不止一棵榆树!”

公爵恢复了清醒,他小声回答道:“我的兄弟,我感谢你的忠诚,你的建议我完全接受,天主作证,诺曼人会像闪电一般烧毁那个卡佩的王座!”

接着,莫尔坦伯爵又向公爵说道:“我们的使者不久前刚刚返回,斯蒂芬已经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愿意娶您的女儿。”

这个消息让公爵的心情变好起来:“斯蒂芬·德·布洛瓦是一个英勇的年轻人,不过这桩婚事的价值远不止得一骑士。”

莫尔坦伯爵罗伯特点了点头,他欣慰地看到,那个英武睿智的兄长终于又回来了。

第八十六章 毛裘间的隐秘

休厄德最终撑了过来,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估计从此再也无法上战场了。尽管如此,埃德加仍然坚持让他担任约克郡长,并保证诺森布里亚伯爵和约克主教绝不会反对这个任命。对休厄德来说,在这个年纪便身体损毁自然不是郡长的任命足以抚慰,他在心灵中一直是一个战士,原本的历史里,这个英格兰塞恩在抵抗诺曼人失败后又去了东方的君士坦丁堡,那北方萨迦中的大城“米克里加德”,成为皇帝的瓦兰吉禁卫,甚至在黑海的对岸征服了一片“新英格兰”的土地。眼下,他大约只能在庶务中排解一切空虚,憧憬着远方的冒险。

英格兰人的血腥远征至此结束,春天以后,国王从鲸路回国,与他一同的还有诺曼底的罗伯特,在他们身后,布列塔尼与诺曼底都已伤痕累累,和平的曙光似乎终于降临到埃德加的王国头顶。远隔着熙攘的伦敦桥,埃德加看到因远征而暂停修建的塔楼轮廓,第一次有种喘口气的轻松。

然而,威斯敏斯特的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埃德加的幻想,在一间远离教堂方向的房间中,国王见到了自己的姐姐玛格丽特王后。

“上帝,你怎么会在这里?”埃德加看到身披深绿斗篷的姐姐,忽然发现她有些胖了。

“你不先为自己解释几句吗?”玛格丽特尽力做出不悦的表情,可是她的脸上有种喜气和特殊的光彩难以抹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英格兰国王有些猜到了她此来的目的,却装作懵懂的样子。

“你就像一个热衷打仗游戏的小孩,一点也不惦记着其他人。”玛格丽特有些心疼等望着弟弟脸颊上的一道疤痕,一想到他亲冒锋镝的那些经历就有些心惊肉颤。

“其他人?”埃德加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你觉得我瞒着整个珀斯的宫廷,告诉那些人我要去邓弗姆林祈祷,然后千里迢迢跑回这里是为了谁的事情?”玛格丽特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你知道了多少?”国王的语气有些不平静起来。

“比你知道的只多一点,但是恐怕不如她知道的多。”

顺着玛格丽特的手指,国王猛转过头,他已经闻见了那熟悉的丁香味道。

一个身披黑纱的身影出现在一间侧门旁边,眼前之人正是作修女打扮的格卢奥赫夫人。

埃德加的呼吸差点停止,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数绺天鹅绒般的黑发自头巾中漏出,眼睫微抬便足以惊心动魄。这时玛格丽特似乎有些不适,她远离了两人几步,然后才说道:“这里就留给你们两只痴鸟了,我需要一些空气。”

格卢奥赫默不作声,最后忽然说出一句:“不要怪我的哥哥。”

埃德加紧紧抱住她,细嗅着发丝上的香气,很久以后才平静下来,他有无数话语想说,无数问题想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吐出一句:“抱歉。”然后格卢奥赫就哭了出来。

此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埃德加耳中,是埃玛王后的声音,接着便听见玛格丽特在外面说道:“是的,已经一个月了。”

埃德加没听懂,他的心跳像行军的鼓点一样快,格卢奥赫看着他的样子,又感到有些好笑,于是说道:“你居然没有看出来,她怀孕了!”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格卢奥赫露出忧伤的神色,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的情人则依然在消化这个新的消息。

埃德加忽然问了一句:“我们的孩子……”

那大理石一般洁净的面孔刹那间凝固了,一对睫毛低垂下去,像是在躲避什么一般:“不要问了,我不想说那件事。”

这个慌张的表现并没有让埃德加提出更多的疑问,一种自责反倒随之吞没了他。

忽然,格卢奥赫用一种带着绝望的语气说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埃德加没有继续听下去,她也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她的唇舌已经被堵住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笼盖了两人。

若是此时有人闯进这个房间,一定会为见到的景象感到震惊,英格兰国王和一个修女打扮的女子就这样肌肤相贴,那露出的身体泛出樱桃的色泽,伴随的是一阵令人面红心跳的亵渎的声音。感受到埃德加的热烈,格卢奥赫很快便忘记了一切,衣带松开,身体倾倒在一张毛皮上面,就像两只红白的狐狸漂浮在湖面***波浪不断向四周荡漾。

格卢奥赫的头巾掉落在一旁,埃德加的身上只遮着一条披肩,他紧盯着那绸缎一样的黑发,忽然说道:“再给我一杯酒,让我抚摸着你的头发,我甚至愿意在你的头顶种满宝石和珍珠!”

“可是还能怎样,这狂喜只是短暂,我们注定要分开的。”她一边作答,一边将一杯蜜酒浅尝过便递给了埃德加。

“我们共度的第一个早晨,你脸上的欢快,如今在哪里呢?现在我看着你的笑容,只望见疲惫的灵魂、不变的哀伤。”

格卢奥赫没有回答,似乎任何话语都撬不开她紧锁的心房。

“现在我们成了宫殿里的流浪者,高塔上的敲钟人,分明就在自己家中,却都向往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你当初是怎么推着云梯,攻破我心里的城墙,残酷蹂躏,将我洗劫一空,从此不剩下一物的?”

埃德加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似乎终于让她有些心软,于是她答道:“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子,也为了我们各自的家人,不要问我任何事,就在这里结束吧,我会进入女修道院,为我们的孩子祈祷,也为你……和你的王后祈祷。”说完,她又紧闭嘴唇,如同刀锋一般决绝,视之足以断肠。

第八十七章 旧王国新王国

玛格丽特待在威斯敏斯特的时间非常短,她必须在斋期结束前返回北方。更让埃德加失落的是,格卢奥赫的心意毫无回转,他也只能黯然送走二人。在分别的时候,玛格丽特倒是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或许她曾经以为格卢奥赫最后还是会选择留下来,至少也会吐露那个孩子的事情。这个结局和玛格丽特最初的计划完全符合,她反而隐隐有些失望,不过这也让这个高贵的王后终于悄然改变了对格卢奥赫的看法,这个高地女子的狠心几乎让玛格丽特产生一种鄙夷与同情之外的感受。

五月以后,英格兰国王还在威斯敏斯特的宫殿中时,自诺曼底返回的使者带回了新的消息。法王在冬季的大胆行动遭到了诺曼人的残酷报复,威廉公爵不但出兵夺回了弗克桑,还在南方的土地上大肆制造丘墟,诺曼人的骑兵们分成小队轻装突袭,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当年对付布列塔尼的柯南公爵那般突袭各座城堡,只是一路纵火,烧毁了许多村镇和庄园,腓力根本来不及集结军队,敌人便已经出现在其他地方。

大火肆虐在法兰克的土地,腓力国王的反应非常奇怪,他再也没有了主动出击的欲望,却跑到了南方的默伦,这样的表现被领主们看在眼里,法王的虚弱也令伯爵们大失所望,若非如今法兰西北方的王侯们皆已爪牙钝拙,恐怕早有饿狼忍不住出来捡便宜了。

诺曼底公爵的报复行动结束以后,腓力才重返巴黎,他的弟弟于格看到那些逃难的人群,忍不住问道:“陛下,我们为什么不反击?”

腓力看着一个被砍去手的小偷在城外示众的场面,沉默良久,最后说道:“因为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但是如果我们轻举妄动,威廉随时可能给我们一场新的瓦拉维尔之战。那些零散的诺曼匪徒并不是我们要对付的重点,眼下的牺牲都是为了骰子扔出的那一刻。”

于格有些不以为然,在这个王子的眼里,敌人绝不是能靠等待击倒的,无论如何,最后总是要亲自出手,早一些晚一些又能有多少区别?

似乎看出这个兄弟的不服,腓力还是解释了几句:“今年年初的圣洛之战以后,埃德加为什么会撤退?我想他肯定已经看出只要威廉还在,诺曼人的士气就不会丧失,这时候拼着惨重伤亡,就是打败了诺曼人,恐怕也只是替我们或者那些伯爵们流血。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打败诺曼人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事实上只要诺曼底公爵能够被我们控制,我并不需要彻底打垮他们。而若是我们的力量在和诺曼人的战争中耗尽,到时候恐怕我们的王座都会成为诺曼人的殉葬品。”

由于鲁昂在去年的战事中受到了火灾影响,诺曼底公爵将宫廷搬到了卡昂的城堡中,这处要塞使用了大量石料建成,原本由罗杰·德·博蒙特负责修筑,不过在黑斯廷斯以后,公爵又下令扩建了宫殿的大厅,以作为这个新诺曼帝国的中心。如今虽然失去了英格兰的王冠,卡昂要塞的规模依然超过了远近各国的王室城堡。在这间显得有些空旷的大厅中,威廉公爵对身旁的罗杰·德·博蒙特说道:“我希望你能去伦敦一趟。”

罗杰只是点点头,又听公爵接着说:“罗伯特不能一直留在英格兰人手里,他一日被囚,就会一日向我们的敌人提醒着诺曼人的虚弱,我向腓力发动的这场战争也会因此白费。”

“我明白了。”罗杰·德·博蒙特也不希望罗伯特继续当人质,立刻答应了这个要求。

罗杰早已过了上阵的年纪,黑斯廷斯的时候他便留在了公国辅佐公爵的长子罗伯特,此番是他首次踏足英格兰的土地。在多佛靠岸以后,这个诺曼领主立刻向守军通告了自己的身份,肯特的居民们对诺曼人并无太多好感,隔了很长时间,一个胸脯像苹果一样大小的撒克逊女孩才将他引入了城堡的塔楼里。

会见结束以后,罗杰进入英格兰人为他安排的房间休息,那个撒克逊女孩又给他送来了一盘鲱鱼和一杯酒。

“你的家在哪里?”罗杰看见那个女孩手臂上的一个铜环,和异教时代的丹麦人那种臂环不同,这是奴隶佩戴的东西。

女孩似乎没有听懂,于是罗杰又用撒克逊语言问了一遍。

“不知道。”她简短地答道。

“东盎格利亚、肯特还是威赛克斯?”罗杰有些奇怪。

“一个村子。”女孩依然答不出什么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罗杰暗中想到,看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威赛克斯或者东盎格利亚。

“我在给弟弟做饭,然后剃着头发的人来了,他们骑在马上,烧死了很多人,妈妈被拖走了,我和弟弟被捆到了村子外面。后来我被卖到了这里,我弟弟不知道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诺曼领主挥了挥手,让她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诺曼人的队伍从肯特向北出发,在金斯顿渡过了泰晤士河,这是古代的麦西亚王国和威赛克斯王国东部边界的唯一渡口,罗杰率领众诺曼人跟随着一名肯特的塞恩抵达了伦敦。

靠近萨瑟克的方向,一座顶部安有四臂,随风转动的奇特建筑的后方,伦敦塔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帘中,走近那座方形建筑后,诺曼人又看到了许多奇怪的木制机械,有一种下部有三个滑轮,上部有两个滑轮的木车,下部的缆绳紧缠着一个绞盘,随着一个杠杆转动,缆绳在逐渐缠绕抽紧,就这样将一块方石提起在半空。还有一些由各种轴座和滑轮组构成的大型机械,就像是巨人一样屹立在脚手架附近,地面上的许多撒克逊人操作着这些轮盘,依靠精巧的引导和传动部件极为迅速地向上方运送着石料。

罗杰·德·博蒙特感受到一种新奇的力量,这些机械生机勃勃的运转,似乎能够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王国一般!

第八十八章 战和

威斯敏斯特与诺曼底的瑞米耶日修道院极为相似,半圆形的拱券与高大的穹顶及塔楼都让诺曼人感到分外亲切,只有王室宫殿的那些长发撒克逊侍卫提醒着罗杰身后的所有人这里属于一位异邦的君主。

受到伦敦塔附近的景象震撼,罗杰收起了大陆贵族们将英格兰人视作野蛮人的传统偏见,极为恭敬地朝见了年轻的英格兰国王。

“罗杰大人!”国王身旁的罗伯特首先极为亲切地叫出声来,这让罗杰十分惊讶,他以为英格兰人会将罗伯特监禁起来,而不是当做一个客人。

似乎看出诺曼领主心中所想,埃德加国王说道:“希望大人没有对英格兰人的待客之道失望,虽然有幸和诺曼人共度了许多战争的季节,我们还是不希望在这座宫殿里也剑拔弩张。”

“万分感谢,陛下。”罗杰·德·博蒙特微微鞠躬,“我们此来是为了履行圣洛的条约,并希望接回罗伯特大人的。”

“诺曼底公爵现在怎么样了?”埃德加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公爵刚刚从法兰西国王的土地返回,依旧身体健康、威严无匹。”

埃德加点了点头,又听罗杰念起了整个使团带来的赎金与礼物,听上去诺曼人基本将缴获自布列塔尼的库藏装船运来了大半,这对于如今仅从王室领地一年就能获得两万镑的国王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埃德加更重视的还是来之不易的和平。不过在最终确认和约以前,他还是问了一句:“我的王后对诺曼底公爵与腓力国王之间的过节颇为担忧,我们想知道这在未来是否会引发更多的流血。”

“陛下,这是诺曼底和法兰西国王的事情,恐怕和今天要谈的内容无关吧。”罗杰不卑不亢地拒绝了任何许诺,接下来又提出,前赫里福德伯爵威廉的家人已经被诺曼底公爵宣布流放,财产也被没收,诺曼底公爵要求英格兰国王保证罗杰·菲兹威廉不会试图返回诺曼底或布列塔尼,公爵则放弃追索这个叛逆。

在此次会面以前,埃德加刚刚召集了贤人会议,对各项谈判内容都已有所准备,布列塔尼的拉尔夫已经和妻子埃玛·菲兹威廉团聚,并未跟随自己的小舅前来英格兰,仅凭罗杰一人,自然无力对抗诺曼底公爵,埃德加当即答应了这个要求。

事实上,此次和约签订的时候,赫里福德之子布勒特伊的罗杰正在威尔士边区的新领地内修建城堡,以防御其父所征服的那部分前线领土。前不久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向威斯敏斯特转达了格温内斯国王布雷丁的一条情报——罗德里大王的后裔,阿伯费劳王族的一个格鲁菲兹王子正在爱尔兰募集人手,准备夺回其祖先的王国。这个红龙的子嗣一旦推翻撒克逊人在威尔士的盟友,极可能重现当年格鲁菲兹大王一统威尔士并与忏悔者爱德华国王对抗的局面。

埃德加的地位虽然已经大为稳固,但是这个西部的骚动还是可能带来更多不确定,为此他需要未雨绸缪,确保与诺曼人的和平,同时加强东部海岸的防御,毕竟,丹麦的斯汶王准备入侵的传闻已经不是第一次流传到他的耳中了。

送走了诺曼人以后,埃德加立刻召见了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伯爵没来得及参加之前的贤人会议,国王需要听取他的意见,了解北方的形势后才能决定未来的防御安排。伯爵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作为一个继承了丹麦血统的诺森布里亚王公,他一听到国王的问题,便建议道:“贝班堡的军营太远了,我们需要在丹麦国王出现在亨伯河口的第一时间内赶到,将斯汶的那些乌鸦们赶下海去,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将北方的军营和集结地合并在一起,就放在约克。”

埃德加没有直接回答,又问了一句:“那些诺曼骑士的情况怎么样了?”

诺森布里亚伯爵沉默了片刻,忽然答道:“我释放了一个囚犯。”

国王正莫名其妙间,伯爵又解释道:“当初被格斯帕特里克大人刺瞎双眼的威廉·德·沃伦,我去见过他一面,这个诺曼人不愿意回国,我就让他去了东约克,他的同族们目前已经在那里修建了一些城堡。”

“萨里伯爵?他可不是一般人,还是让他来威斯敏斯特吧,不能留在防御丹麦人的前线。”埃德加想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在听完了沃尔西奥夫伯爵的想法以后,埃德加同意了他的建议,又告诉了这个领主关于休厄德·巴恩的任命安排,以眼下的地理条件,约克是诺森布里亚和南方连通的枢纽,这个北方锁钥控扼峰区东西两面的大道,一旦被夺取,南方的军队只能通过沼泽或者海面向北进军。根据伯爵的意见,埃德加将北方的主要人力都布置在德伊勒,为此暂时大幅削弱了泰恩河到大荒原之间的防御力量。

接下来,埃德加又向诺森布里亚伯爵提起了冬季的战事,并总结道:“我们的士兵习惯了盾墙战斗,这方面他们的纪律和坚忍甚至可以超过丹麦人,可是一旦坚固的盾墙瓦解,军队就容易溃散,从克努特以前的时代里就是这样。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训练军队进行小单位混战,不然即便是在威尔士,我们的军队恐怕都比不上诺曼人那样有效。”

沃尔西奥夫没有亲眼见到冬季战斗的血腥,不过他也不反对这样的训练,丹麦人对各种小战本就再熟悉不过,毕竟维京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不同地形环境下以很小规模的兵力战斗,英格兰人这方面则薄弱许多。既然国王希望改变这个现状,诺森布里亚伯爵便主动提出用诺森布里亚的丹麦人训练南方的民兵们。

国王似乎又想起休厄德受伤的事来,他向沃尔西奥夫问道:“大人觉得我们的盔甲怎么样?”

“许多丹麦风格的铁甲并不适合骑兵作战,有些甚至是左右开口,而不是骑兵甲那样前后开口,根本不能用在马鞍上的战斗,我的侍卫们已经全部购买了新的长袖锁甲。”

埃德加摇了摇头:“这些还是不够,我觉得我们应该改进步兵和骑兵的盔甲,甚至还有战马的甲具。”

第八十九章 撒克逊工业黎明

尽管加洛林帝国的法律禁止将盔甲随意出口,古代的麦西亚人还是通过各种途径购买过不少法兰克甲胄,在这个时代,北方世界的武备制造仍然落后于大陆地区,便是丹麦人的刀剑也常常是法兰西或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生产。大名鼎鼎的乌尔夫伯特钢剑,据说便多是法兰克的工匠用波斯和印度的钢锭制作,埃德加曾经见过诺森布里亚伯爵收藏的如此一柄古剑,他当时便认出了这种在他前世被称作乌兹钢的材料。沃尔西奥夫收藏的这柄武器曾属于克努特大王的父亲“八字胡”斯汶,后来为哈德克努特国王转赐予他的父亲诺森布里亚伯爵休厄德。这件古代珍物比起埃德加加冕时所用的那柄奥法王之剑显然锋利得多,当然后者更多是作为英格兰王权圣物而存在。

埃德加前世虽从未去过波斯与印度,也曾在伦敦的水晶宫欣赏过不少珍贵的锡克匕首,在埃及的时候还一睹过神秘的“大马士革刀”真容。对于这种花纹绚烂、削铁如泥的刀剑他也曾歆羡万分过,不过用于制作这一切艺术品的中间材料乌兹钢锭他却无从获得,何况就前世所知,乌兹钢的制作成本与产量远谈不上低廉和充足,眼下就算埃德加有办法研究出这种坩埚炼钢的工艺,也只能生产出一些高级艺术品赏鉴,显然并不适合用于军队的盔甲武器制造上面。

在和诺森布里亚伯爵见面以后,埃德加国王召集了一批不同地区的工匠,又花费重金派人去法兰西和意大利等地区雇佣高级匠师,准备在格林尼治附近建立一座王室军械库。不过埃德加觉得只靠王室的力量还是不够,他打算在格林尼治兴建起一座匠师的自由城镇,发展武器和盔甲贸易,为此还令人借鉴了诺曼人的行会制度,准备帮助这座新城制定一套严格的行业规则系统。不同于乡村的那些普通铁匠铺,国王希望格林尼治的武器、盔甲、弓箭等不同工坊和商店都能够拥有至少一名高级匠师、两名职业工匠和一名学徒,所有工匠必须在产品受到质量检查以后才能够刻印上格林尼治的商品标识,埃德加不愿这座新城镇的工匠商人们受到劣质廉价品的竞争挤压而垮掉,从而使未来的市场上充斥着成色过差的装备,因此增加了质量控制的要求。

英格兰虽然有不少铁匠,可是大部分都是在乡村里补锅和打制日用杂物的水平,在埃德加引入了蹄铁以后,目前又有少数开始接触新兴的钉马掌生意,可是打造武器甲械的高级工匠还是需要大量自海外引入。通过佛兰德的罗伯特伯爵,埃德加国王得以将大陆各地雇佣来的匠师们运送到自己的王国,其中甚至有一些希腊人。这些重金聘用的工匠虽然不是古代传说里的名匠维兰德,在埃德加眼里,却无异于王国瑰宝。

在意大利人阿尔洛托的介绍下,埃德加了解了如今的生产工艺,在英格兰大部分地区,沼铁依然是主要的原料,工艺方面也相当初级,一般生产出的铁料掺杂着大量矿渣,初步清除了一些杂质后的中间产品看上去就像海绵一样多孔,需要通过加热并反复折叠锻打等手段清除矿渣,并使难以通过灼烧去除的杂质均匀分布。而在制作武器时,则需要加入各种材料加热,目的大约是渗碳,不过这个意大利人只是提到该过程可以提升硬度。锁子甲的铁环则是通过多孔拉丝机制作,但是常常并不像刀剑制作这样使用杂质较低的精炼材料,更不会进行淬火之类的后续硬化处理了。

埃德加建议对锁子甲进行类似刀剑的淬火工序,最后,意大利人设计一套方案,大致过程就是将一件普通的锁子甲放进埚中,在上面撒上一些竹木粉末之类,然后密封起来加热,直到足够温度时,用铁钳夹持起来,这时候拿锤子敲埚以后放进水里。为了防止铁环断裂,从水中取出后还需要放进醋中反复摇动震荡……

不过根本的问题还是炼铁的工艺,埃德加描述了一番后世更常见的高炉炼制铸铁的方法,这个过程的好处是更高的含碳量可以降低矿石的熔点,和炼制熟铁的工艺不同,在现有的温度下足以使矿石达到液态,不过需要加入的配料还需要通过试验选择,以帮助造渣。最后产出的生铁则可以通过脱碳而得到钢,比较粗浅的方式当然是将生铁和熟铁锻打,使碳含量降低,但是这样的产品不够匀质,更进一步则可以采用一些送入空气的方法脱碳,一般规模的生产可以使用文艺复兴时代的瓦隆炉之类,至于达到他前世那种工业炼钢,则需要大量钢材和耐火砖制造的不同转炉。

似乎被国王所描述的这些知识吓到,意大利人一时有些哑口无言,最后他还是决定先试验锁子甲硬化,埃德加也觉得自己似乎说的有些过多了,立刻同意了阿尔洛托的建议。

这年夏天,英格兰人第一次在开采矿石以后进行了人工选矿,矿工们将铁矿石打碎后除掉了表面的一些杂质,然后堆放起来随木炭一道运走。在炼铁的地方,工匠用海上捕猎的海豹皮制作了许多风箱,又用木架、绳子等材料配合水车做成了鼓风机,用来加热熔炉中的炭和矿石。

他们艰辛地制造出海绵状的生铁后,首先尝试用来和熟铁一道锻制出低碳钢,然后又试验用加热的空气鼓入炉中,在高温下,这种浅式熔炉的口部笼罩在生铁水燃烧的火光里,铁水也显得越来越粘稠,现场的一个希腊人喊道:“注意,铁正在回归本原状态!”

根据他的意见,用炭层保护的铁水终于维持了质量,最后那些曾烧得红光闪耀的木炭在灰暗中被敲落时,完成了排渣的钢铁成品终于出现在英格兰人眼前。

麦西亚和威尔士边区的铁料被运到格林尼治,工匠们检验过质量,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终于不必为原料而发愁了。

主后一千零七十三年,圣洛之战的两年以后,英格兰商人第一次不再向海外出口铁矿石,代之以质量上乘的钢铁工具和兵甲,同时,十副半装马铠被送到了枫丹白露猎宫的腓力国王面前,精致的锁环和铁片微微闪耀着蓝光,铁面和脖颈之间的位置刻着一只双足飞龙与GW的如尼字母,这是格林尼治的标志。

第九十章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威尔士西部,格温内斯的埃姆里斯堡附近,布雷丁国王看见一只黑色的山羊从自己的弓箭下逃生,他扔下盛箭的革囊,回头从侍从手上接过一壶水,向凯德主教问道:“那些河谷的领主们当时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陛下,他们说,达费德国王只是我们的敌人,这场战争和他们无关。”

“和他们无关,哈!当初诺曼人打到波厄斯,这些家伙求我出兵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那时候我对这些鼠辈说过什么诺曼人和我们无关吗?”布雷丁恨恨地说道。

“不如我再去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那里一趟……”

“让那个山羊的情人进入埃姆林?我倒宁愿看见达费德的里斯打到我的城堡下面。”

“那么,陛下,去切斯特的莫卡伯爵那里如何?”主教竭力试图劝说他的国王不要在势单力孤的情况下和里斯开战。

布雷丁沉吟很久,最后摇了摇头:“如果我们靠英格兰人的力量打赢,以后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们是他们的傀儡,你觉得等到爱尔兰的那个基南的崽子带着一支全副武装的盖尔军队登陆的时候,还有多少领主愿意站在我们一边?”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对里斯就不占优势了。”

“我亲自去特伊维河谷一趟,再提醒一下那群鼠辈,他们得以在舒适的大厅里苟且偷生究竟是靠谁的力量!”格温内斯国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完全不容置疑。

一个月后,格温内斯人环绕在断头的布雷丁国王的尸体前哀悼,达费德的里斯只还回了这一点残躯,留下了国王的首级和四肢炫耀。

一名叫做埃瑟尔的不列颠牧师吟诵着:

“四块覆盖苔藓的巨石屹立在旁,

标志着死者的狭窄居所。

愿布雷丁在此处长眠!

与他勇敢的祖先相邻。”

“那些河谷的杂种背信弃义,违背了一切神圣的法则,我诅咒他们永世在地狱里吃硫磺!”埃德温之子欧文怒吼道。

这件惨案已经震惊了整个威尔士,在世的人们从未听过这样在宴会中公然屠戮宾客的暴行,然而格温内斯和波厄斯两个王国的领主们正陷入群龙无首,到处都有野心家在蠢蠢欲动。夏季以后,特拉赫恩首先起兵为布雷丁复仇,随后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也加入了战争,威尔士又一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远隔着奥法堤与麦西亚的疆土,这个时节的伦敦人正在谈论着威斯敏斯特教堂,虽然早在忏悔者爱德华去世的那年便已祝圣,这座巨石建成的诺曼式教堂最近才彻底完工,这还多亏了埃德加国王的那些新奇机械。

英格兰国王其实对威斯敏斯特并不是很满意,这个早期罗曼风格建筑在熟悉后世复古的哥特式教堂的埃德加眼里实在过于简单了些,不过他如今并没有什么精力建造新式的教堂,因为一个传言刚刚到达了他的耳中。

丹麦那个瘸腿的斯汶王准备了一支舰队,听说即将渡海远征。比起年迈的丹麦国王,埃德加更担心的是斯汶的女婿,挪威的奥拉夫国王,这个维京武士早在斯坦福桥之战时便在英格兰土地上战斗过,目睹了父亲哈拉尔德的尸体被扛在盾牌上抬回。如今听说挪威人在这个号称“和平者”奥拉夫的统治下力量已经恢复,自尼达罗斯至里伯,自鲑鱼肥美的纳姆谷地至良田和高山牧场遍布的特隆纳拉格,北方人到处在传颂着挪威王新建的城镇卑尔根。埃德加很清楚,若是挪威人加入远征的丹麦船,英格兰的东部海岸必将再度遭受蹂躏。

这些年英格兰领主们都在加紧修建城堡,在一些防御压力最重的地区,诺曼式的木堡成为了首选,只有最核心的枢纽地区才会修建耗费巨大的石制堡垒。埃德加新建的伦敦塔就是一座巨型环式石堡,这个工程奇迹完成后不久,达勒姆主教便去世了,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就有用伦敦塔的建筑技巧重建一座圣彼得教堂。不过这些城堡只能保护领主们的安全,那些不设防的乡村和城镇还是会沦为“海客”的猎物。

“罗杰伯爵真这么说?”埃德加国王看着莫卡伯爵的这个儿子,一时倒是有些恍惚,埃尔夫加和他的叔叔埃德温伯爵有几分相似,埃德加看到这个年轻的骑士便回忆起当初在麦西亚西部追击残寇为埃德温复仇的事情来。

“是的,我的父亲也觉得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出反应。”

埃德加国王此时对威尔士的领土并没有太多兴趣,他不像罗杰这个诺曼骑士那样热衷于扩张领地,也不愿意向那片边区投入太多力量,可是现在西部的局势恶化太快,格鲁菲兹大王时期曾经领教过撒克逊人的力量的那一代人几乎都已凋零,除了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之外,其他地区的威尔士国王们都已经和麦西亚的英格兰人非常疏远。布雷丁死后,英格兰人在西边的最重要盟友不复存在,若是他此时毫无动作,威尔士人就会彻底脱离控制,而像都柏林的基南之子格鲁菲兹那样的冒险者,对盎格鲁撒克逊人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据说这个年轻人常常通过商人和教士向海峡对岸的威尔士领主们宣传梅林的预言——那个红龙终将战胜白龙的传说。如果威尔士被这样一个王族后裔重新统一起来,英格兰西鄙再无宁日。

只是眼下时机非常微妙,丹麦王的入侵迫在眉睫,威尔士的大战又一触即发,埃德加不可能同时进行两场战争,他从塔楼的窗口上望着西面港口的各色船帆,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第九十一章 列王的挽歌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塔中的英格兰领主们与国王的侍卫一起享用着羊肉的布丁,这间全新的大厅比起威斯敏斯特的那座要宽敞很多,完全可以容纳宫廷的所有贵人。对国王来说,伦敦塔的环境也更加宜人些,而原先的住处明显阴湿得多,他打算过段时间排干托尼岛的水,不过这也只能略微改善威斯敏斯特的逼仄格局。

在宫廷中聚集如此众多的领主武士自然不是为了欣赏国王的新宫殿,在埃德加的示意下,一名侍从塞恩将一位身披绿色斗篷的中年不列颠武人带进了厅中,英格兰领主们抬头打量着这个红发的男子,对方的仪容有些邋遢,虽然长长的肢体显出使用武器的痕迹,只看外貌倒更似一个乞丐国王,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陛下,能给我一杯酒吗,在马背颠簸了太久,实在渴得很。”这个不列颠武士用流利的撒克逊语言问道。

埃德加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座位,然后向所有好奇的领主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波厄斯的特拉赫恩大人,死去的布雷丁国王的血亲。”

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有些领主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酒杯。特拉赫恩倒是旁若无人地大嚼起布丁,一边牛饮着窖藏的珍贵葡萄酒。

一名拨弄着里拉琴的诗人忽然弹奏起轻柔哀伤的曲调,歌声在石壁间回响,似能穿透颅壳直钻入脑海里一般。他所唱内容并不是人们熟悉的那些记录在诗集里的旧章,而是一些充满回旋音节的咏叹,歌唱的对象也从石像头顶的金雀花冠变成变色的芦苇和残败的树枝,国王发现特拉赫恩停了下来,随后走近那宫廷诗人的身旁,对方恰好唱到在那高大的众王之殿里,无数回音女神穿过重重大门,艳光四射,纵情欢歌,在她们身后,古代国王的灵魂正在醒来。

“你是不列颠人?”特拉赫恩向诗人开口问道。

“大人,我的家乡在圣大卫教堂附近。”

威尔士领主皱了皱眉:“达费德人?”

那诗人摇了摇头:“我的父亲是爱尔兰人,我的母亲是丹麦人,我的大人。”

“你从哪里学会这首曲子的?”

“教堂的一本旧书上,我的大人。”

特拉赫恩点点头,随即转身向埃德加国王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只是这首歌让我想起了谷地发生的那件事。”

英格兰国王回答道:“我们非常理解您的悲伤,这样的野蛮实在令人愤慨。”

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领主开始打听起这个不列颠人所说的内容,当听到布雷丁国王遇害的经过后,许多人都有些作呕起来,听见那尸身的悲惨下场,一些领主和侍卫都放下了盘里的布丁,仿佛上面也沾了血一般。

“陛下,我们已经起兵对抗达费德国王,可是他获得了都柏林的丹麦人和爱尔兰人的支持,加上特伊维的叛徒们,兵力是我们的两倍多,只要陛下愿意帮助我们,波厄斯和格温内斯都愿意承认陛下成为我们的宗主!”

英格兰国王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问道:“我听说布雷丁还有几个儿子,他们现在在哪里?”

红发的威尔士领主摇头说道:“布雷丁的儿子年纪都太小,根本没法继承他的王国,更抵抗不了入侵的敌人。”

这个解释倒是让埃德加想起了爱德华国王去世后的局面来,那时候面临诺曼人的威胁,贤人会议也是支持成年的哈罗德继承王位,而不是尚在冲龄的自己。

不过这时候显然不是替布雷丁的儿子们打抱不平的场合,他默认了对方的继位,于是向坎特伯雷主教利奥夫里克说道:“还请阁下立刻出发去见丹麦国王,我需要获得至少半年的和平,无论丹麦人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暂且答应下来。”

主教应诺以后,埃德加又对约克郡长的长子说:“你拿着我的指环去见诺森布里亚伯爵,让他从约克军营里将夏季训练完成的威赛克斯民兵调往切斯特,我会亲自去接收这些塞恩的指挥权。然后再告诉伯爵,在我们从威尔士返回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只要记住一点,约克绝不能有失!”

有休厄德在约克,埃德加倒不是特别担心北方的局势出现太大的震荡,何况以如今英格兰人的防御技术和物资储备,就算丹麦人和挪威人一齐来袭,他们也绝对无法攻破约克的王室城堡。

一场宴会临时变成了军事会议,国王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应事宜,这才重新回到座位前方。

埃德加国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最偏僻角落也能听见他的话语:“里斯已经抛弃我主的教导,听从地狱君王的诱惑,犯下了难以形容的罪行。他与背叛宾客的河谷领主同谋,将一个基督徒国王肢解斩首,这个猎头恶魔的灵魂已经丢失,我们只能彻底毁灭这个不义的希律王,以拯救达费德人的灵魂!”

英格兰人纷纷站起身来,国王又向他们说道:“这一次,我们要彻底征服那些残暴无义的敌人,让他们再也不能说我们英格兰人只是语言的匠师(wordsmith),算不上真正的战争匠师(wigsmith)!”

尚带醉意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都欢呼起来,一些年轻的骑士尽皆点头应是,毕竟,一个武士若不能在疆场斩杀敌寇,凭什么受赐武器盔甲呢?

在远方的土地上,一个流亡者登上了一条商船,他身后就是数百年来基督徒和异教徒的血腥战场——伊比利亚。流亡骑士的侍从有些不解:“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罗德里戈大人。”

骑士的表情有些疲惫,简单地答道:“巴塞罗那伯爵已经拒绝了我的剑,如果不是英格兰,那就是萨拉戈萨了。”

侍从瞪大了双眼:“摩尔人,您不是开玩笑吧,大人?”

“我就知道你会不愿意,所以就别再抱怨了,我们就去英格兰。”骑士看着天空的候鸟,忍不住长叹一声,似乎又想起那件肮脏的弑君之事。

第九十二章 燃烧的王国

西班牙骑士没能在伦敦见到英格兰国王,好在这个战争的季节里,到处都有寻找机会的佣兵(Butescarles)进入这座城市,这种情况自从克努特大王的征服以来便越来越常见,没有人觉得这个佩戴武器的英俊骑士有什么可疑之处。

“孩子,给我们的马找一些最好的燕麦,这是给你的。”西班牙人一边向马童扔去一枚钱币,一边将他最心爱的伙伴“巴维埃卡”交给了对方。这匹西班牙骏马的英姿已经为他赢得了一路不少人的艳羡,只是最贪婪的匪徒也不敢对这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武士生出任何歹意。

酒店里的廉价啤酒味让他有些皱眉,不过他还是找了一个座位,然后便要了一盘羊腿,附近的一群撒克逊人正在大声聊天。

“我昨天听福卡斯大师说,最近又要打仗了。”

“那个希腊人?上次我老婆得了痛风,还是他给了我一些草药呢。”

“一个古怪的老头,听说他的家人都死在战争里?”

“没错,据说他的儿子们跟着希腊的皇帝打仗,全被异教徒杀了。天主拯救我们,这个世道,到处都在流血。”

“也不知道我们的塞恩这次会不会上战场,那个坏脾气的埃德里克郡长前几天刚刚拉了一些人去北面。”

“这次到底是和什么人打?”问话的人声音有点紧张。

“听说是威尔士人。”

“那群喜欢唱歌的娘娘腔,一个撒克逊人就可以打败十个最好的不列颠人。”有人大言不惭地开始吹嘘。

西班牙人只听懂了一点,然后向自己的侍从阿尔瓦·法内兹问道:“这些人说了些什么?”

“那个巴斯克船长只教了我一点撒克逊语言,不过我觉得他们在谈论和什么野蛮人的战争,我听见有人提起什么瓦拉,好像是某种外邦人的称呼。”

“是法兰克人吗?”

“不知道,不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您可是全西班牙最有名的坎佩亚多(Campeador),要是我们能加入英格兰人的战争,英格兰国王一定会用金银将我们淹没的。”年轻的阿尔瓦忽然陷入美好的幻想之中。

“首先我们得见到国王。”罗德里戈骑士打断了阿尔瓦的美梦。

“罗德里戈大人,要是英格兰人还是拒绝接受您的服务,我们该怎么办?”

西班牙人有些不确定,随口答道:“听说罗马皇帝正在和圣座开战,日耳曼的诸侯们无论站在哪边,都在到处召集人马,我们可以去意大利或者德意志兰看看。”

“意大利?”侍从的眼睛亮了起来。

“别再想什么意大利了,我们现在在伦敦!”罗德里戈骑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阿尔瓦眼下的首要目标。

“好吧,不过您不是说,英格兰国王和您有旧交吗?”

西班牙人上一次来到英格兰还是作为桑乔国王的使节,如今他只是一个失去了领主的流亡者,阿方索那个弑兄的僭君到处向人悬赏捉拿自己,曾经受到无数基督徒欢呼的“坎佩亚多”如今只能像一条丧家之犬逃离自己的故土。罗德里戈摇了摇脑袋,决定不去想这些旧事,目前的问题还是,英格兰国王到底在哪里?

埃德加此时正在切斯特的城堡上数着西面的烟堆,他数出了至少二十处,不过云层浓厚的远处或许还有更多,只是被掩蔽了,他辨认不出来。

“他们在劫掠。”莫卡伯爵向国王说道。

“是的,大人。这场内战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血腥得多,兄弟血亲之间也会这样死掐吗?”

“陛下,在我们西面的土地上,人们的笑容里藏着刀剑,我去世的兄弟倒是更擅长和这些不列颠人打交道,可惜……”

“现在需要我们去和这些人打交道了,好在诺森布里亚伯爵的训练成果出乎我的意料,这些士兵们现在都算得上骁勇之士了,而且他们的纪律也维持得不错。”国王评价着近处的驻军。

“确实很不错,沃尔西奥夫大人虽然年轻,带兵的本事倒是不比他的父亲差多少了,难怪当初老戈德温伯爵也畏惧他们的家族。”莫卡伯爵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一般,见国王毫无反应,立刻闭口不言。

“现在敌人那边到底有多少人参加了这些劫掠?”埃德加又问道。

“根据我对那个民族的了解,这取决于他们有多少马匹,一般来说,只有拥有战马的武士才会参加劫掠,这方面他们倒是比不上北边的那些坎布里亚人,那些杂种掠牛的时候简直是铺天盖地的游牧军团,几乎没有哪个村子的人不出动的。”

“这么说,敌人有很多骑兵了?”埃德加的面色有些凝重起来。

“看这个阵势,恐怕少不了,那些威尔士乌切维尔领主的泰利侍卫一般都有战马,如果他们劫掠的规模很大,就说明加入的领主数量很多。”

“有没有可能是爱尔兰的丹麦人和盖尔人已经抵达了呢?”埃德加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我的间谍没有通报任何丹麦船抵达的消息,此外,现在那些爱尔兰人应该还在农忙呢。相信我,陛下,若是都柏林的丹麦船抵达,我们会知道的。”麦西亚伯爵一点也不担心,他只是对国王至今都没有出兵感到好奇,倒不是他对那些受到同胞劫掠的威尔士人有什么同情,按照伯爵的想法,这个世道不管自己做什么,总是要死人的,那么比起让自己人流血,倒不如死的是其他人。莫卡伯爵所好奇的是,国王为什么坚持要集中步骑主力进军,毕竟,对付达费德的那些叛逆,就算加上都柏林的爱尔兰人和维京人,其实都只需要出动一个中队的近卫骑兵就够了,有这些精锐铁骑在,配合格温内斯和波厄斯人的主力,还有什么敌人解决不了呢?反倒是丹麦国王的威胁似乎更大些,那个斯汶王的战绩虽然不怎么样,然而麾下的上万丹麦精锐可是实实在在的,虽然不知道流言从何处而起,可是斯汶王的船队正在集结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北方,连麦西亚伯爵如今都不怀疑这一点了,要不是如今的英格兰王国已经有了无数大小城堡保护,各郡塞恩的元气也已经恢复不少,如今的局势都有些让人联想起六七十年前“八字胡”斯汶入侵的前夕了。

只是面对这个蓄起长须、日渐威严的彻迪辛加斯王族,麦西亚伯爵并不敢直接质疑国王的决定。

第九十三章 名将的价格

罗德里戈·迪亚斯·德·维瓦尔一路往北方前进,每天休息时,他都会按照日常习惯阅读一卷尤里乌斯·凯撒的《高卢战记》,试图寻找一些战术灵感,至于阿尔瓦则会一边温习一边给他教授英格兰语言。在这个年代里,像他们这样懂得古代文化和学习异国文字的骑士已经很少见了,贵族子弟只是年轻时候接受一点粗浅教育,十一二岁以后往往就开始投入武艺练习中去,若是在这个年纪以后还没有骑过马的少年,就只能选择侍奉上帝的生涯了。可是罗德里戈并不是一个粗鲁的野蛮人,虽然只能大略读懂一些拉丁文,但他总会抽出时间尝试阅读古典著作,这让他具备了非常丰富的地理知识,甚至还了解了一些鸟类和植物学知识,不过希腊文他就完全不懂了,在买来一部阿加提亚斯的作品后,他很快就放弃了这门复杂的语言。不过总体上他已经比起不少主教更加有学问了,这为他赢得的嘲讽几乎和崇敬一样多,卡斯蒂利亚宫廷里的贵族们有时候用“学士”来称呼这个坎佩亚多。

在埃尔宁加大道往北的路上,西班牙人的骏马就变得越来越显眼了,即便没有穿戴奢华的丝绸袍服,人们还是会判断出这个外国人是一个身份不俗的贵人。罗德里戈并不在乎那些下等人揣测的目光,可是让他非常惊讶的是,沿途各郡的道路桥梁都得到了妥善的维护,路上也没有什么劫匪,“国王的和平”似乎在这个战争时期依旧维持着,经过一些城镇的时候,或许会有守卫盘查行人,这时候他就会拿出从伦敦获得的那卷羊皮纸,那上面标注了他的身份来历。

“大人,我们真的要去威尔士?”阿尔瓦看着一路的破旧稻草屋顶,越来越失望,有时甚至觉得当初如果去萨拉戈萨或许都未必会更坏了,“我听说在那片荒芜的山区,只有精灵和野人出没,英格兰人为什么想要去那种地方打仗?”

“我倒是听说罗马人当初在那片土地采掘过黄金和铜铅。”骑士随口评价道。

“黄金?”阿尔瓦的脸色立刻开始发亮,似乎这枯燥的旅途也立时变得生趣盎然起来。

在沃里克往北的地方,道路上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跟随在郡长的后面向西北行军,天黑的时候,西班牙人在一座酒店里面看见了二十名士兵,不过带领他们的似乎是一个教士。

西班牙人用盎格鲁语言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便得知,这些士兵来自德比郡,可是他们的郡长不久前被市民们驱逐了,修道院长只能派他带领这些人去加入麦西亚伯爵的军队。

“您像是一个懂得打仗的贵人……”那个教士忽然试着问了一句。

“恩,我是参加过几次战争。”西班牙骑士回答道。

“您知道,因为两个月前的那场意外,我们的前任院长和郡长带着宝石和金银逃跑了,这次召集塞恩,我们郡的人数也没凑齐,之前出发的那批军队里面,许多都是从修道院的几个庄园里召集的农民,伯爵大人要求我们至少再出一百个塞恩,不然就要交罚金。”教士絮叨着解释了很久,然后向西班牙人问道,“大人您有一匹好马,也有武器和盔甲,与其去当一个普通佣兵,不如我们直接雇你带领这些人,等其他人到达以后,也都交给你管理,我们给你六十先令,您看如何?”

西班牙人花了很久才明白,原来这个教士是希望自己和阿尔瓦可以作为两个骑士,这样按照通常的习惯,可以算作二十海德地产的兵役,估计这个佣金也比麦西亚伯爵要求的罚金要低不少。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他只是想要去参战,能够带领上百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德比郡的民兵原本就是用来守卫切斯特的,根本不会被派到威尔士的前线去作战,而且自从加入这个队伍以后,他就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后续兵力抵达集结地,趁这个机会,罗德里戈便开始对这些塞恩和彻尔们进行训练,由于大部分人都没有马匹,他就让这些士兵练习使用盾牌和长矛战斗,那些彻尔显然毫无打仗的经验,根本就是些替教会种地的佃农,甚至比不上一般的自由农民。西班牙人见他们根本没有摸过武器,就按照家乡的习惯,让阿尔瓦训练这些人使用标枪进行战斗,按照他的想法,威尔士地区的地形和他的故乡差不多复杂,与其练习大规模阵战的技艺,倒不如这些散兵战的本领更实用些。

“你们要知道,打仗并不是人越多越好的,更重要的是会动脑子。”西班牙骑士的带兵倒是非常新奇,这让那些塞恩们感到耳目一新,从没有什么军官像这个外国人这样喜欢解释指挥打仗的事情,他甚至会向士兵们讲故事,大部分都是些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里的英雄们并不像贝奥武甫那样,喜欢靠武艺和勇气征服敌人,倒是经常会使用各种计谋,恐吓或者突袭敌人。

西班牙骑士的剑术也非常高超,全军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走过三合,至于那匹吓人的战马,别说骑乘,这些英格兰塞恩就算爬上马鞍都有些困难,尤其是这家伙的脾气非常暴躁,似乎总喜欢踢人,只有罗德里戈大人才能将他控制得服服帖帖。

“大人,我们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等到什么时候?”阿尔瓦白天训练那帮农民累得半死,一回到营帐里就大声问道。

“你觉得现在带他们去上战场,能有多少用处?”

“这关我们什么事,您又不是他们的领主,就算有什么战功,到时候估计都是归那个院长的。”阿尔瓦继续抱怨着。

“可是如果在战场上这些人崩溃了,敌人难道会因为我们不是他们的领主就手下留情吗?”

听到自己的领主如此回答,阿尔瓦只好应诺,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原本只是作为守备兵力的德比郡民兵们继续着水深火热的军营生涯,训练之刻苦几乎比得上国王的塞恩了。

第九十四章 诸海之怒

在格鲁菲兹大王昔日的王城里斯兰,英格兰人见到的是一幕不比古墓更有生气的景象,云杉掩映的威尔士堡垒在朣朦的阴霭下显得岌岌可危,草地间偶尔有一些蜜蜂飞过,令英格兰人的战马也略微不安分起来。

逃亡到这座堡垒的不列颠贵族们数量不算很少,他们的扈从队伍却大都稀疏得像是冬夜的星辰一样。埃德加国王的数千西撒克逊和诺森布里亚士兵所带来的只是更多潜藏的不安,而身处于异邦人之间的英格兰领主们,也仿佛密林中的旅人,时刻感受到野兽的目光在暗处打量着自己。

特拉赫恩这几天一直在忙着安置那些从波厄斯逃亡而来的难民,他们中的许多人正眼神无光地躺倒在道路边,饥饿让这些以妇孺老人为主的逃亡者几乎无力挪动,只有不时经过的穿盔甲的士兵会让他们有些瑟瑟发抖。

“陛下,这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会爆发瘟疫的!”威廉·马利特,这个诺曼领主忍不住提醒英格兰国王。

“留在里斯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去危机的源头才能切断这一切。”埃德加一眼看透了威尔士的局面。

“情况比我们想得还要坏,是不是让麦西亚伯爵立刻带援军西进?”诺曼人谨慎地建议道。

“我去和特拉赫恩谈谈,他的军队照理说至少足够击败特伊维谷地的领主,现在只是士气不振而已,没有威尔士军队协助,我们连地形都没法掌握。”

埃德加来到克卢伊德河畔的威尔士军营里,四周的绿草发疯一样地猛长,几乎淹没了营地周围那些低矮的垣壁,威尔士人没有精神建立木栅挖掘壕沟,只是在这片绿色的废墟中间就地驻扎,就是一条水蛇都可以轻松地爬进营地里面。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情绪,没有人有兴趣谈论什么,令人不安的宁静笼罩着这座迷宫一般的军营。

“大人,您是想要承认失败吗?”英格兰国王的声音惊醒了独自凝神的特拉赫恩。

“如陛下所见,我们无力庇护所有逃难的人。”这个领主悲哀地回答道,几乎让人以为他真的在为那些人民难过。

“大人如果一直枯坐在这把椅子上,外面的流亡队伍只会越来越多。现在不是躲起来等待风暴过去的时候,我们的军队都已经集结,是时候去风暴中心结束疯狂了。”英格兰国王断然止住了对方的自怜自艾。

“我在阿鲁伊斯特利留下的人刚刚传来消息,爱尔兰人不久前登陆了。”威尔士领主绝望地回答道,他曾经指望为布雷丁复仇的口号可以召唤更多的领主,可是现在他身边的兵力只有达费德人的一半不到,加上英格兰人也只能达到敌人总兵力的一半,对于英格兰人的力量,这个领主依然是以长期打交道的麦西亚人来衡量,在他看来,埃德加国王不足三千人的兵力加上自己的两千多人,面对总数近万的对手,只够勉强自保,毕竟,敌人里面可是包括两千多名都柏林的爱尔兰精锐的。

国王也是刚听到爱尔兰人抵达的消息,微愣了片刻后,很快便回过神来:“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立刻出兵,收复阿鲁伊斯特利,只要打败了河谷领主们,西面的敌人就难以进入波厄斯。”

听到这个答复后,特拉赫恩倒是为英格兰国王的果决感到惊叹,不等他想好如何措辞,埃德加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会立刻出发,请大人给我一些向导,一旦我的军队攻破阿鲁伊斯特利……”

“我会立刻堵住西面的隘口,不让那些杂种有机会逃到海岸。”威尔士领主似乎恢复了精神,大声保证道。

穿过日德兰海后,坎特伯雷主教的舰队小心翼翼地穿越了那些岛屿分割开的狭窄海道,在靠近罗斯基尔德附近的时候,利奥夫里克主教喃喃自语道:“那个消息是真的。”

无数丹麦战船聚集在港湾之中,这些船头并没有安上那些著名的各式龙首,对于仍旧残存着异教记忆的丹麦人来说,他们不想让雕刻异兽的龙首惊扰自己的海岸,只有在远征异邦时,他们才会重新固定上龙首装饰,像是海上的巨兽一般猛扑向敌人的海岸,让那些土地上的基督徒们瑟瑟发抖。

在斯汶王的大厅里,英格兰主教受到了丹麦人的隆遇,如果不是在港湾见到的一切,还有这悬挂盾牌的宴厅中数量繁多的武士,他几乎会以为丹麦人真的毫无恶意。

“代我向年轻的埃德加国王问好,这几年我的大厅里经常有人讲起他的战斗萨迦,自从哈拉尔德死后,北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英雄人物了。”斯汶王主动向利奥夫里克主教敬酒。

“我们的国王陛下也带来了英格兰人的友谊,只恨不能亲自与陛下会面,感谢丹麦人多年的支持。”

斯汶国王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哈拉尔德,这个王子一直反对向英格兰动兵:“如果这是埃德加国王所希望的,我们完全可以安排。”

听出话音不妙,坎特伯雷主教没有接话,大厅中所有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阁下可以向埃德加国王转达丹麦人的意思,我们曾经为了保护英格兰人在西方的土地流血,现在,我们只希望英格兰人可以和我们继续做生意。”

“这生意是指?”主教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依然脱口问道。

“丹麦船会远离英格兰的海岸,只需要四万镑丹麦金和一千套格林尼治锁子甲。”虽然有所准备,英格兰主教还是被丹麦国王的狮子大开口惊住了。

匆匆辞别了丹麦国王后,主教当即对自己的船长说道:“立刻出发,我们去挪威。”说完,他回望了一眼罗斯基尔德,心中的警惧益发强烈,只恨这帆桨不能变成飞鸟的双翼,须臾越过这天鹅之路,直达卑尔根的王庭。

第九十五章 开始的结束

这些天来,罗德里戈骑士一直在切斯特的营地中过着无聊的生活,他盯着天空的缝隙中透出的那道紫光出神,耳边却不断传来那个德比郡教士乌鸦一般嘶哑的声音。

这已经是对方第八次提到圣奥尔克蒙德了,骑士心里暗自想着,这个老家伙可以将一件事情反复说上无数遍,每次还能像第一遍提起时那样兴致勃勃。这些天营地里唯一的新面孔是一个麦西亚伯爵侍卫,那是一张颇为令人难忘的面孔,只是它的主人却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盎格鲁名字:古斯拉克。这个鼻孔像是烟囱口一样大的麦西亚人一进入军营便看谁都不顺眼,只是在主动挑战,并被罗德里戈打败了第五回以后,才换了一个不那么难看的表情。于是,前天早上,一个身穿红色衬甲的侍从来请西班牙人去城堡里见麦西亚伯爵。

“我的侍卫说,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佣兵,西班牙人?”麦西亚伯爵正在念一封信,对眼前的罗德里戈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兴趣,随口问道。

“我是一个骑士,大人。”

麦西亚伯爵抬起头:“一个西班牙骑士,这在北方可不多见,是什么样的命运驱使你从那片到处是阳光的土地来到这里呢?”

“一件血亲谋杀。”罗德里戈简短地答道。

伯爵并未过于奇怪,血亲仇杀在如今这个年代还少见吗?他只是点点头:“古斯拉克跟我说,你精通刀剑和长矛的使用,还擅长练兵?”

罗德里戈有些诧异,他从没对那个盎格鲁侍卫提起练兵的事情过,可是他还是点头承认了。

“好。”莫卡伯爵没有继续问下去,甚至没有让他证明什么,“西班牙人,既然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作战,那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的加入总是让盾墙更加坚固。”

接下来,罗德里戈就得知,自己成了所有德比郡民兵的统帅,而那个雇佣他的教士,也成了他的部下。

于是,原本对西班牙人不理不睬的修士,开始整天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述任何自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包括修道院的牛群数量和德比郡民兵的光荣历史,然而对于目前营地中的马匹数量、士兵的出勤安排却一无所知,只将那些圣徒和埃瑟尔弗莱德夫人之类的名字念得比家人还要亲切。这让罗德里戈忍不住觉得,做这个家伙的上级还不如做他的下属。

这时,从遥远的橡木哨塔方向驰来一名骑兵,那是一个典型的诺森布里亚的丹麦骑士,身上披着靛蓝色的袍服,罩着一件锁环坚固的铁甲,除了用皮扣系在腰带上的佩剑外,轻便的马鞍上还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马刀,罗德里戈只在萨拉戈萨的摩尔商人处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一件东方的塞尔柱人的武器。

“陛下已经战胜了?”切斯特城堡中,麦西亚伯爵再度向使者确认这个消息。

“是的,大人,目前达费德人和爱尔兰人已经被围困在埃姆林附近。”

“陛下有什么交代吗?”伯爵终于松了口气。

“我军需要更多工匠,目前威廉·马利特大人正在北方修建一座城堡,陛下的主力也需要修建更多堡垒围住敌人。”使者当即回答道。

威尔士的战争似乎比想象中结束得要快很多,莫卡伯爵虽然对国王击败敌人毫无怀疑,但也没料到会如此顺利,据诺森布里亚骑士报告,国王在里斯国王和格鲁菲兹王子抵达的当夜即发起进攻,第二天黎明前,敌人的营地就被完全占领,达费德国王和格鲁菲兹王子丢弃了全部辎重装备,一路溃逃向西,结果受到了波厄斯与格温内斯军队的堵截,河谷的领主军队经此一役不复存在。按照目前的进度,或许在诸圣节以前,英格兰人就可以回师了。

忽然,伯爵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问道:“你说威廉·马利特大人在修建城堡?”

“是的,大人,陛下命令他在格温内斯的凯尔吉斯坦宁罗马要塞上修建一座新的石堡。”

麦西亚伯爵终于打了一个激灵,国王难道想要在威尔士维持一支驻军,甚至建立王室统治?他不禁想起之前埃德加坚持要集结诺森布里亚和威赛克斯等步骑主力后再出兵的事情来。看来当时国王就不打算只作为威尔士人的援军出战,而是想要向威尔士施加直接军事影响。他的舅舅马利特新建的这座城堡恰好位于控扼北部海岸的咽喉要地,似乎是为了监控爱尔兰海上的任何入侵威胁,这说明国王不信任格温内斯人,准备将这些地区的防御掌控到自己手中。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虽然英格兰人长期对威尔士人保持优势,便是对方统一起来的时候英格兰人也能够不落下风,然而古代的盎格鲁撒克逊国王们最多不过是让这些不列颠的小君主们臣服而已,便是之前向国王表示效忠的格拉摩根伯爵卡拉多格,其实在不列颠人中间依然以国王自称,对英格兰人的义务不过是每年四十镑的微薄贡金。如果埃德加国王对波厄斯和格温内斯之前的臣服并非如此理解,而是想要求更多,战争恐怕不会就此结束。伯爵并不了解征服威尔士需要投入多少力量,也不知道原本历史中,金雀花王朝的爱德华一世为了威尔士的战争,两年内投入了九万八千多镑,他只知道,靠三四千步骑是无法征服这个桀骜不驯的民族的。何况,还有丹麦人呢?国王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维京人的狂暴,还是真的相信坎特伯雷主教的外交天才便足以平定那冰川下潜伏的骇狼?

接下来,莫卡伯爵开始考虑出兵增援的问题了,可是在没有国王的命令以前,他并不能放弃防御切斯特的职责,赶去威尔士前线。看着使者交给自己的书信,莫卡的思绪仿佛陷入了一个迷宫,在弄清国王的打算之前,他根本走不出这令人不安的迷思。

很快,前线战胜的消息传遍了切斯特,英格兰人都开始欢呼庆祝,只有西班牙人微微有些失落,喝了一口淡啤酒,暗自忖道,看来这次战争不会有自己立功的地方了。

第九十六章 死亡音符

在过去的数周里,埃德加重新装扮了自己,在这潮湿的天气下,为了时时披甲,他披上了湖蓝色的罩袍,镌刻着如尼符文的镶银铁盔也被丝质的头巾裹住,不时又被冷风拂起。西风入秋越急,怒号着抽击在敌人的城墙上面,在那里,敌人的残军静听着风声的韵律,眼神中露出疲惫。爱尔兰的士兵们亦皆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这样安静的气氛里,敌人的围攻工事每天以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他们不禁想起家乡的土地,那清澈天空下的圆丘和长屋,闪耀着鱼鳞银光的无边湖面,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古代的记忆,将与他们一道埋葬在这座堡垒之下。

威尔士人与爱尔兰人皆已噤若寒蝉、面如死灰,一想起那个墨色黑夜里出现的无数撒克逊人的狰狞面孔与蛇牙利刃便生出汗毛倒竖之感,这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些推倒土地界碑,劫掠牛羊人口的盛夏战争,而是鹰和狼的舞蹈,铁与火的音符。

一枚树叶从枝头落下,盖在地面蛰伏的琥珀之上,埃德加抬头望去,雨丝又开始飘坠起来,河狸与貂鼠的身影很快都消失了,他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袍服透出金龟子般的辉蓝。在国王的前方,英格兰人继续冒雨进攻,踩过微泞的地面,将翻卷的菟丝踏没,他们并不比对面的敌军人数多出太多,可是他们的勇气和纪律使这支军队如同一台巨型机械,足以在任何地点碾碎那些组织无方的对手。

在城墙上的威尔士人眼中,又是另一副场面了,令达费德国王与格鲁菲兹王子震撼的是,英格兰军队完全被铁甲覆盖着。不同于那些旧式的无袖短锁甲,如今的英格兰塞恩们大部分都已拥有一件全身骑兵甲,最富裕的塞恩则会购买到格林尼治的顶级产品,这些精炼的铁甲足以抵御大多数攻击,甲衣的袖口还会用铜环装饰一圈,这使他们挥舞兵器时,手腕上总是金光耀目。

“英格兰的所有领主都来到德赫巴斯了吗?”格鲁菲兹王子忍不住问道。

“这不可能,何况他们哪来这么多戴胄贵族?”里斯国王断然否决道。

“可是,那些铁甲可不是一千便士的货色,就算外面人人都是王家侍卫,也不可能负担得起这种装备。而且,三千王家侍卫,恐怕当年的克努特大王也不过如此吧。”这个威尔士王族显然在都柏林时并未荒废时光,对英格兰人的实力并非一无所知。

“穿着华丽的盔甲也未必是一个领主,或许,这些都是英格兰人从诺曼人手中缴获的战利品,我听说,他们前些年一直在打仗,大概缴获颇多吧。”达费德人的国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英格兰人的武备从未传入这片荒蛮的远疆,便是在欧洲大陆,也只有最强盛的王侯才能购买到格林尼治的最新产品,至于那些式样奇特的马刀,更是英格兰王国以外无缘得见的兵刃。

“就算是这样,那也太奢华了,而且那个埃德加,他难道只用披甲的武士打仗不成?”如今这个时代并不是数百年以后,意大利的一个商人可以在短期内为一支布鲁日的法兰西舰队供应两千八百五十三顶头盔、六千三百零九面圆盾、四千五百一十一套锁子甲和五千零六十七套板甲衣等装备,米兰的商人甚至可以在马克罗迪奥战役的数夕之前直接拿出四千套骑兵甲和两千套步兵甲,然而在眼下,这两个威尔士贵人都无法想象英格兰人在过去的几年里究竟生产出多少钢铁,更不会理解如今的格林尼治正在以何等速度制作新式的兵刃甲衣。便是曾经见识到英格兰盔甲之精坚的丹麦国王,也不会知道,他想要讹诈的一千套锁子甲,其实也只相当于英格兰商人过去一两个月的销量。

正因为如此实力,埃德加才敢确信那个只是外似软弱的特拉赫恩并不敢反叛自己,这个威尔士国王在阿鲁伊斯特利城下见到英格兰人披甲的场景后,便再也不敢正视英格兰国王,面对埃德加提出的在格温内斯等地修建王家城堡的提议,也只有唯唯诺诺。

即便如此,深知己方兵力并无优势的埃德加还是稳扎稳打,以外围工事彻底封锁了敌人阵地之后才开始发起进攻,那些被砍伐一空的林地也都被安插了警哨,他就像一个在殖民地行军打仗的英军指挥官一样小心翼翼地巩固自己的位置,时刻确保后勤和通讯。

在绝望中,威尔士人与爱尔兰人反倒鼓起余勇,决意在这座坚固的坟墓里进行最后的抵抗,以迎接必然的死亡。他们的国王亲自弹奏起竖琴,为这些基姆利勇士的最后一战壮威。在威尔士人中间,竖琴是最高贵的乐器,根据法律,只有乌切维尔领主以上的贵人才被允许拥有竖琴,国王们也会将吟游诗人当成古昔以来的高贵宾客庇护于大厅之下,这个热爱音乐的民族便是在死亡中也会慷慨悲歌,在鲜血和残颅中完成一生的乐章。

在这片血腥战场的东方,格拉摩根的土地上,格温特与格拉摩根之王卡拉多格正在与来自圣大卫教堂的贵客会面,整个大厅里到处是格拉摩根的领主。

头戴法冠的瑟利恩主教正在怒气勃发地疾呼,那鲜艳的红发与激烈的言辞正如他的名字含义——太阳之子——一般炽热强势:“你们这些基姆利人的子孙,都应该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那些西撒克逊人的后代,拿走了你们的钱币,打造成黄金的枷锁,再套在你们脖子上,然而你们居然在跳舞!你们到底是高贵的武士还是低贱的奴隶?天主难道没有给予基姆利人自由吗?这天生的自由对你们还不足够,以至于你们要向那些野蛮的征服者低下高贵的头颅,乞求微薄的赏赐?”

格拉摩根领主们都曾经在埃德加的刀剑下丧失过亲人,此时皆已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格拉摩根之王卡拉多格身上。

这个威尔士国王静静地站起身来,从手指上褪下一枚指环,高举在头顶:“这是埃德加给我的一道枷锁,今天这个奴役的誓约彻底结束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瞬间响彻大厅,所有格拉摩根领主都上前亲吻卡拉多格,就像是庆祝圣子降生一般狂热。

第九十七章 “弑君者”

围攻的第十天,埃德加国王正在帐中书写一部羊皮卷手稿时,一名来自波厄斯的信使带来了格拉摩根伯爵起兵的消息。

“叛军目前有多少人?”国王放下笔,向信使问道。

“陛下,我们的情报不多,但是据说叛军中出现了圣大卫主教,最近几天整个德赫巴斯到处都有人在加入叛乱。”

埃德加开始沉吟起来,这样一来,此次战争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个致命的问题是,由于格拉摩根和圣大卫主教的加入,英格兰人目前的位置受到了三面威胁,继续留下来围困简直可以算是自寻死路。

“乌尔夫,”国王叫过丹麦侍卫,“做好准备,我们今夜撤军。”

接着,埃德加国王向马利特、莫卡等人派出了信使,让他们严守北方各处据点,并随时监视附近地区破坏道路桥梁的活动。一向沉稳的英格兰国王外表不露声色,却暗中下令暂停今天的地道挖掘工程,守军这些天一直忙着修补壁垒,并未注意到任何异常。

安排妥善后,埃德加继续开始写作,他正在创作一部剑术手册,尤其是新式刀剑的使用技巧,前世里他非常熟悉那位大胆的冒险家理查·柏顿爵士,也听过他那个脸部被非洲土著的掷矛射中后仍旧将敌人宰杀殆尽的著名故事,不过在这本书里他并没有采用这个风流倜傥的剑术家的许多见解,倒是根据最近数年的经验和一些文艺复兴时代剑术手册的指导,重新构建了一套剑术系统。譬如和前世的经验不同,在如今的时代里,许多防御剑姿并不是静态的,他需要摆脱那种固守一线完整的想法,而是依赖挥舞等动作进行格挡。

写完一段后,埃德加似乎产生了一些灵感,他自言自语道:“既然无法全线守住,与其静止防御,倒不如狠狠劈刺出去。”

此时的切斯特城堡中,麦西亚伯爵也收到了波厄斯传递的消息,在得知了这个新的事态发展后,伯爵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国王的上一次命令还是六天以前送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前线到底是什么情形。国王的指示一直是守卫切斯特,确保北线的后勤通畅,这意味着他不能随便出兵,只是如果不做点什么,万一国王失陷在威尔士,后果就太可怕了。

忽然,莫卡伯爵想起一个人来,他叫来自己的侍卫:“利奥夫温,我需要你去赫里福德城堡一趟。”

一个声音又从房间外响起:“大人,那个西班牙骑士来了。”

由于格拉摩根叛乱的消息太过震撼,莫卡已经忘记了之前派人去找罗德里戈的事情,此时经提醒才回忆起来:“让他进来。再去告诉古斯拉克,今晚增加一倍的守卫。”

一个高大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房间里,看了一眼这个鬈发的异邦骑士,伯爵猛然开口道:“伦敦刚刚传来一个消息,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似乎想要抓你回国,悬赏也高得吓人。”

骑士的白皙面庞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胡须微微颤动起来,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过周围,如同一只全力戒备的猎鹰。房间里的巨大壁炉将整个屋子笼罩在金色的暖意之中,然而空气里却透出一股寒意。

“不必这么紧张,坎佩亚多大人。”似乎察觉了对方的疑虑,麦西亚伯爵干脆叫破了他的身份。

听到这个称呼,西班牙人反倒镇定了下来,又听见麦西亚伯爵缓缓开口道:“上次你好像说你是因为一起血亲谋杀离开家乡的吧?”

西班牙人点了点头,于是莫卡伯爵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指普通的家族仇杀,也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你说的居然是弑君!我的坎佩亚多大人,可以解释一下此事吗?”

“我曾经侍奉桑乔国王陛下,为他打败了所有敌人,包括他的兄弟和姐姐,这坎佩亚多的名声也和在战场上击败过阿方索有关。等到桑乔陛下遇害后,阿方索回国继位,我们怀疑他和乌拉卡公主合谋刺杀了桑乔国王,就离开了宫廷。我们原本想要联络其他领主,通过贵族库里亚指控阿方索的弑兄罪行,可是敌人预料到这一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乌拉卡公主的部下开始对我们的人下手……”

罗德里戈骑士没有继续说下去,麦西亚伯爵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所以这封信里所说的你参与了密谋弑君并非事实?”

西班牙人目光炯炯,坚定地否认了这个指控。伯爵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只是我现在需要你这样的武士,所以无论这封信上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把你交出去的。这件事还是以后由国王陛下来判决好了,现在,我需要你带着德比郡的民兵立刻出发,加入赫里福德的罗杰骑士。我看过了你这些天的训练成果,老实说,如果你在战场上的本事能有你练兵手段的一半,那倒确实配得上坎佩亚多这个称号。我不在乎你在卡斯蒂利亚是不是被叫做弑君者,眼下这个时候,你要是真能宰掉一两个威尔士的杂种国王,我倒要感激天主了。”

罗德里戈骑士离开了城堡,面色像是凛冬一般严酷,手掌一直按在剑上,似乎有一种浓烈的杀意要爆发出来。回到营帐后,他闻到一股橡子的香气,原来是那个叫做贝奥特里克的德比郡教士正在和自己的侍从烘烤食物。

“我的大人,您来得正好,我们刚找到一点蜂蜜,您尝尝味道如何。”阿尔瓦高兴地喊着。

“麦西亚伯爵刚刚下了命令,让我们的人立刻准备出发吧。”西班牙骑士的话语如同当头一棒,将两人瞬间打蒙了。

阿尔瓦前一段日子还在热烈地盼望打仗,现在却露出些许不情愿的表情,罗德里戈接着解释道:“威尔士有人叛乱,我们需要立刻南下赫里福德城堡,准备进攻格温特,万一西部情况有变,我们的命令是占据波厄斯西面隘口,接应国王主力。”

帐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就连一向多话的教士也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要上阵打仗了。

第九十八章 熙德西进群山

赫里福德的罗杰坐在曾属于他父亲的椅子上,似乎感受到一种轮回的力量,他的父亲曾经想要逃离的命运,如今落到了他的肩上,在收到麦西亚伯爵信件的那一刻,这个诺曼骑士立刻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一般,抖落多年闲居的尘灰和锈迹,将目光投向威河南面。

诺曼人的征服野心从无止境,即便蛰居城堡,也没有一日不对邻居的土地虎视眈眈,无论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诺曼人还是其他什么民族。这些年里,罗杰骑士早已将整个威尔士边区的地理环境了解了大半,制定计划也不过指掌之间。只是,麦西亚伯爵信里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那个西班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罗杰忍不住暗自咒骂一声。

他只是思考了片刻,就做了一个决定——不再等待那个罗德里戈的援军,独自出兵格温特。

近百名诺曼骑士自赫里福德出阵,轻骑突进,一路风驰电掣,罗杰本人甚至没有披甲便狂冲向南方,在他的西面,古代布雷切尼奥格王国的烽燧台傲然屹立于灰白山巅,似犹在警告一切胆敢闯入不列颠人国土的入侵者。

诺曼军队发挥纵横剽掠的特长,彻底蹂躏了卢格河到哈弗兰河之间的土地,此时格拉摩根军队都已集结到王国西部边境,东方的土地除了凯尔文特的港口以外,几乎毫不设防。诺曼人并未向西面山区深入,歼灭了几股小规模守军后,便立刻转移,只在身后留下大片冒烟的土地。

这些入侵者的狂飙席卷引发了格温特人的恐慌,大量望见远方烟柱的村镇居民开始向西逃离,他们的国王却仿佛彻底蒸发了一样,虚弱的守军完全无力保护自己的人民。

罗德里戈从切斯特出发时身边一共有一千五百人和一百匹战马,但是大部分塞恩都有一匹驮马。西班牙骑士原本打算加速行军,可是一场秋雨打乱了这些德比郡民兵的脚步,等到他终于抵达赫里福德城堡时,却从一个相貌奇异的诺曼人口中得知了罗杰骑士已经南下的消息。

“他们难道没有收到麦西亚伯爵的信吗?”西班牙人虽然非常不满,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这座诺曼城堡。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阿尔瓦问道。

“诺曼人都是些骑兵,而且,除了他们正在格温特以外,其他的我们一无所知,与其去南面碰运气,不如照伯爵的命令,去波厄斯守住国王大军后路。”罗德里戈迅速做出了决断。

“不过……”他话音一转,“既然诺曼人已经去了南方,我们不妨利用一下。”

在罗德里戈的命令下,英格兰人解下甲胄衣裳,轻装渡河向南,然后做出大举南侵的姿态,兵锋迅速到达了凯尔文特北方,他们驻扎在布雷切尼奥格的群山之麓,侦骑四出,仿佛随时会南下围攻凯尔文特。

趁着夜色,罗德里戈率领一千二百人悄悄出营,随后向西北折去,消失在加文尼山口。在他们的身后,三百名德比郡民兵继续大张旗鼓地征集物资。对于凯尔文特的威尔士守军来说,最近出现在卡斯格温特方向的诺曼骑兵显然是英格兰人南侵的前哨,而对方的主力目前也已经抵达,接下来自然是围攻己方港口。

格温特的求援信使西去的半个月内,罗德里戈的主力已经穿越了山区。对于这个西班牙骑士来说,这样的地形倒是和他的故乡颇为类似,经历了一些强度不高的战斗之后,德比郡民兵们都已对山地战得心应手起来。面对那些使用长矛的零散山民,英格兰人步伐轻捷如飞,还以标枪铁雨,并利用地形不断运动,让部分兵力隐蔽迂回,然后忽然从敌人的侧后或是上方攻击,这些突袭兵的威力令那些全副武装的塞恩们也惊叹不已。

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罗德里戈看见又一名身披红袍的威尔士山民被投枪射中眼睛下部,鲜血横流地仰面而倒,还有一些己方士兵被敌人的投石命中头部的场景,脑海中出现的是自己曾经诵读过的那段色诺芬的文字,希腊人的轻装兵在山地中比重甲兵更有力,而那些装备简陋的卡杜客亚山民,又在七天内令希腊人的重装兵吃尽苦头,甚至超过了波斯人造成的打击。

如果不是罗德里戈根据西班牙基督徒和异教徒常年作战的经验,特别训练了英格兰民兵们在这种复杂地形中战斗的技巧,穿越这片山区对于英格兰人来说可以算得上九死一生。事实上,他们的波厄斯向导也一直心惊胆战,唯恐和这些英格兰人一并葬身于此。

走出山区的德比郡人都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在进入山口以前,他们中许多人还只是一些没拿过几天武器的农民,许多人出生以来便没有踏足过数十里外的山川,初见到那些蓬头垢面的山民时甚至会吓得手脚乱颤,抓不住东西。夜幕下静听远方的狼嗥、怪物的吼叫,想起巨魔和各种异世的生灵,皆会令新兵们辗转反侧。如今这支队伍中间最年轻的成员也已经习惯了刺鼻的血腥,虽然诸军士的衣甲已不再鲜明,旬月未曾剃须的骑士塞恩皆如灰熊与金狮一般,重装备和马匹也损失了近半,全军的士气反倒空前高涨起来。

贝奥特里克修士也恢复了精神,最近几天,他似乎正打算将此番经历写进修道院的编年史中,于是罗德里戈不得不再次忍受这个僧侣的各种铺天盖地的愚蠢问题。

“真是个不错的天气。”贝奥特里克修士一边淋着雨一边感叹道,一旁的阿尔瓦不禁翻了翻白眼。

不久,一个骑马的塞恩从远处靠近,他顾不上抖掉发梢的雨水,大声回报道:“大人,我们在西面没有看到国王陛下的军队和旗帜,往埃姆林方向的道路周围叛军的哨探太多,我们只能全部撤回。”

西班牙骑士心中一沉,像是倒悬岩壁的蝙蝠一样在轻风中动摇,难道埃德加国王已经兵败?

第九十九章 可击之阵

“阁下,挪威国王为什么会答应我们的条件?”利奥夫里克主教的出使副手王家侍卫埃斯基尔直到现在依然大惑不解,毕竟前番英格兰人已将所有珍贵礼物送给了斯汶国王,尚且遭受失败,而在挪威的使命却能如此顺利,这超出了他的理解。

“我只是代表陛下向奥拉夫国王保证了一件事而已。”

见埃斯基尔的表情依然困惑,坎特伯雷主教嘴唇微动,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解释道:“陛下让我带给挪威国王一个保证,斯汶王此次若出征西方,必无生还。”

王家侍卫露出震惊的神色,但他还是保持了谨慎,没有继续问下去。

事实上,主教本人也不是很理解国王的信心从何而来,诚然,斯汶王已年近六旬,且战伤缠身,可是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撑几年?不用太久,只需半年以上,便足以颠覆英格兰的局势。

另一方面来说,斯汶王一旦去世,丹麦人内部确实很可能发生变故,有克努特大王身后的教训,国王的兄弟和儿子们恐怕也不敢滞留在西方土地,和军势强盛的英格兰国王继续纠缠下去。

海上的黄昏异常幽美,夕阳斜照水面,英格兰使团沿着熠熠生辉的鲸路驶向贝班堡。在他们的南方,丹麦船正在奋力扑向英格兰海岸,这些北方勇士不惧风浪,乘坐海上战马驰骋渊面,心中怀着对远方蕴含的财富和名声的渴望,酣梦里也充满了鹰座之火焰。在英格兰人口中,“像维京人一样划桨”似乎便是指这般以大海为战场,船首如长刀刺破天鹅之路,在太阳边际下和波涛搏斗的维京狂热了。

“那个威赛克斯的埃德加,确实已经去了威尔士人的地盘?”斯汶王向他的兄弟奥斯比约恩确认道。

“是的,我们曾经收买过一个英格兰使团的成员,那人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背叛自己人的家伙?难道没有更可靠的消息吗?”丹麦国王有些莫名烦躁起来,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似乎是害怕在去世以前仍未能建立像样的功业,斯汶王几乎不能容忍任何失败的可能。

“我一定要在伦敦戴上英格兰的王冠,这样世人才不会一提起丹麦的斯汶就想起那些曾经打败过他的英雄。”这个老人的全身肌肉早已松弛,脸上却紧绷得像是钢铁一样,如今他最大的恐惧就是,自己的名字只是其他英雄的萨迦里一个可怜的注脚。

没有人敢回答国王的话,就连奥斯比约恩也只能默默侍立,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一只云雀自山间飞出,两名身披铁甲的骑士在山坡的林地间静静俯视着附近的敌军营地,他们身边的坐骑都是高大的西班牙战马。

“敌人的士气看来不高。”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忽然低声说道,他挺拔的鹰钩鼻一时愈发衬出眼神的锋芒锐利,“而且,他们的统帅似乎在戒备什么,这个营地的一些防御明显是朝着自己人的。”

“大人,我刚刚看到一面红色的龙旗,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说话的人是阿尔瓦。

“修士倒是提起过,阿伯费劳王室经常用红龙的战旗,这面战旗大概属于那个爱尔兰的格鲁菲兹。”阿尔瓦的主君,西班牙的坎佩亚多罗德里戈忽然微笑起来,“看来那个啰嗦的老头还是有些帮助的。”

此时的威尔士营地正在逐渐陷入混乱,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半月以前,格拉摩根国王卡拉多格率众来援,解救了被围困在埃姆林的里斯国王和格鲁菲兹王子。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内,达费德国王马上和卡拉多格爆发了争吵,后者以达费德人的拯救者自居,开始向里斯国王的部下发号施令,就像是对待藩属一般。此时英格兰人早已消失在北方,格拉摩根人的态度则日渐嚣张起来,这让里斯国王越来越怀疑卡拉多格的用心,毕竟,全威尔士都知道卡拉多格一直以恢复祖先的霸业,一统昔日的德赫巴斯王国自许,这当然便包括了里斯的王国。

卡拉多格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达费德人和爱尔兰人都会被英格兰国王消灭,当初在圣奥尔本斯见识到埃德加的戎阵之威后,这个威尔士国王便一直视之为可畏的劲敌。如今英格兰国王虽然暂时退向格温内斯方向,可是卡拉多格知道,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再临之日,其势更烈!在此之前,他没有时间慢慢统合这些达费德军队,只能尽快整合一切力量,以整个威尔士南部的军势应对来日的决战,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粗暴手段会带来后遗症,可是在卡拉多格眼中,真正的对手始终是埃德加,里斯这个家伙只是一个碍眼的绊脚石而已。

爱尔兰人在那个长剑之夜损失极大,这让格鲁菲兹王子的话缺乏足够的权威,于是营中的气氛愈加紧张,直到某一天,一个噩耗传至——英格兰国王并没有退往格温内斯,而是率领全军向东南方向迂回,攻陷了有“梅林要塞”之称的卡费汀堡垒!如此,英格兰国王埃德加以一记斜刺,切断了格拉摩根人的退路。

卡拉多格如梦方醒,急欲回军,可是里斯却再不愿意为自己的对头出兵,最后还是格鲁菲兹王子出面劝说才终于同意下来。貌合神离的爱尔兰人、达费德人和格拉摩根人从埃姆林向东进军,恰好和罗德里戈的德比郡民兵们同时抵达了布雷切尼奥格山区的西面。

西班牙骑士很快回到军营,他立刻召集起所有军官,向这些英格兰塞恩们说道:“昨天我们的侦骑已和敌人接触,按理说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可是他们至今没有主动进攻,今天我又观察了他们的营盘,敌人居然还在分出大量人手打水捕鱼,懈怠如此,此军可击!”

说完,罗德里戈向自己的侍从问道:“今日之战,那个威尔士人的红龙标志,你能替我夺回来吗?”

“大人,您尽可以将披风裹成口袋,用来装那个旗标!”阿尔瓦大声应答。

第一百章 骑士崛起

威尔士人的营地东面是绿海笼罩的高丘,山巅露出一片铁褐色,前度的争吵令达费德的里斯国王陷入烦闷不安,昨夜里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在这白昼下仍有些迷蒙,几乎将山丘上的林木暗影看成一个个士兵。

“敌袭!”一个裂石穿云的吼声令里斯国王骤然惊醒,这不是幻觉,山上确实有敌人!

地面在密林的分界处攀高上去,从那里往前的阴翳中,可以辨认出大量敌人在活动,里斯国王忽然感受到一种狂热的情绪,就像冲锋时候的那种感觉一样。

可是他的位置离山丘的敌人有点远,于是他只能看着那红龙旗标不断向高处移动,格鲁菲兹的爱尔兰人正在从一片果园旁边往前集结,只是他们的队伍没有集中在一起,于是只有一部分士兵跟随在红龙后面,其他人则如同涓流入海一般不断汇入这涌潮。

里斯国王忽然向自己的侍卫感叹道:“这件事总是不容易的。”

“什么事?”脖颈带着疤痕的威尔士武士有些不解。

“将自己捆绑在其他人身上,共同在战斗中死亡——你看那些盖尔人,他们当初的勇气如今在哪里?有人在向前挤,还有人却滞留在后,这样也算死生同袍吗?”

旁边的威尔士人有些羞愧,这些天,他们确实也失去了当初的团结和勇气,虽然部分原因是两个国王的争吵,可是在那个黑暗的夜晚被西撒克逊人和诺森布里亚人的钢铁意志硬生生击垮也占据了相当的比例,在那以后,他们的精神就开始衰竭,而埃姆林之围的抵抗已经算得上灭亡前的挣扎了。实话说,若不是卡拉多格国王的援军,眼下在场的这些人恐怕早已是地下的白骨。

远处的战斗仿似激烈异常,可是里斯国王亲眼望见仍堵在山下的大群爱尔兰人,这意味着真正接敌的人数并不多,而那是红龙所在,格鲁菲兹王子战斗的地方。

“真是一场糟糕的进攻。”里斯国王再度长叹一声。

格拉摩根人似乎在看一场笑话,他们离爱尔兰人的位置最远,这让他们暂时感觉到一种安全,毕竟战斗仍在远处发生,敌人对他们的回避也让他们感到一种自豪,一些在圣奥尔本斯战斗过的老兵忍不住追忆起和诺曼人血战的荣光——曾经见过那样的血腥场面,又岂会被这点小小的威胁吓住?

他们的国王卡拉多格的感觉却非常不好,自己营地的侧翼正在受到威胁!他和敌人隔得那么远,而万一正在战斗的友军崩溃,谁知道达费德人会做出什么来,里斯会不会趁机撤退,将自己的侧后暴露给敌人呢?

格拉摩根国王下达了命令,他将整个左翼的守军分出大半,用来防备右翼被席卷,最精锐的泰利骑兵都开始向东方进发,这些身披锁环,手持标枪的领主侍卫都是格莱维辛和格温特等地的精华,全威尔士都会羡慕他们的一身银光和通体的战争印记。

而此时的山林战场间,阿尔瓦正在率领突袭兵和塞恩用标枪和长矛攻击敌人,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这自然使他离那面红色龙旗越来越近。隔着头盔的护鼻,这个西班牙人目无余鹿,紧盯着耀眼的红龙,似乎那是唯一的猎物一般。

阿尔瓦是一员出色的骑兵将领,可是作为罗德里戈倚重的部下,他对这种山地步战同样非常熟悉,通过将预留兵力自不同方向依次投入,互相支援,阿尔瓦硬生生将格鲁菲兹的阵线打成了无数碎片,爱尔兰人的盾牌也比不上英格兰人的坚固,面对梭镖铁雨的洗礼,一些缺乏防备的盖尔武士像是被卷镰收割一般倒在地上,眼眶或咽喉等处仍扎着标枪。

可是格鲁菲兹的人数毕竟更多,英格兰人只能维持略微占优的局面,而敌人便是一时受遏,总有后方的兵力可以不断调上来填补缺口。

“该死的龙旗。”阿尔瓦望见那红色旗标下不断聚集的敌人,还有他们的领袖,一个没有蓄须的年轻贵族,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不但带不回这个鬼东西,恐怕还得在这里丢命。”

爱尔兰人正在意识到自己占据的优势,敌人虽然无处不在,似乎并不是很多,而红龙下方的勇士还在不断增加,虽然代价惨重,胜利已经在望!

一阵奇怪的号角声自西北传来,如惊破梦魇的闪电,刺透了流血的地面,威尔士人有些心旌动摇:难道是埃德加国王的骑士们来了?

卡拉多格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将那些在圣奥尔本斯见过埃德加入阵的精锐老兵调离左翼了,因为在英格兰骑兵冲来的时候,残留在西线的那些老兵居然是第一批溃散的。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即便卡拉多格看出那些冲阵的英格兰人绝不是国王的骑士,最多不过是些骑马塞恩,他也改变不了战况的急转直下。敌人的第一次攻击几乎大半落空,只有一些从马背落地步战的披甲武士能够对他的士兵造成足够的杀伤,可是卡拉多格已经没法看到结局了,因为一个骁勇异常的骑士已经向他冲来,卡拉多格甚至能看见对方的长剑刺入自己口中。

死去的国王没有留下任何思想的痕迹,一言未发地魂飞魄散,至少这对于不列颠人是理所当然的,自古昔以来,他们就认为灵魂贮藏在头颅中,头颅毁去,灵魂自然散灭。

那个天生的马背战士完成了这个致命的突袭后,又一次勒马攻向威尔士人的背部,在他的身后,无数格拉摩根人在哭喊着:“国王死了!”

“国王死了!”这声音不断传向东方,随着这可怕喊声而来的,还有那名挥舞长剑的高大骑士,西班牙的坎佩亚多。英格兰人势如破竹,连踏数营后,格拉摩根的精兵也开始惊慌失措地逃奔起来……

在威尔士人眼中,英格兰人阵线前方的铁衣骑士似乎成了传说中的黑色怪犬杰威勒吉,正在吞噬着己方士兵的灵魂。

这场战舞终结于达费德国王里斯的阵亡,可是战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国王是如何死去的,他身边的侍卫无人生还,英格兰人在一片混乱中也没有人认出这个国王的身影,如果不是一些被俘的乌切维尔辨认出一具遭受践踏毁害的残躯,手指上戴着一枚曾属于布雷丁国王的戒指,他们甚至不能确认里斯国王的下落。

对于罗德里戈来说,此战并不算轻松,不过也不足以令他触动太大,哪怕他一战灭双王,又迫退一王子的功绩已足以让他在麾下德比郡士兵眼中成为半神一般的存在,这个西班牙骑士也只是在打扫战场之后,照常举办了一场军议,总结此战得失,似乎和之前的那无数小战毫无区别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群狼的猎场

罗德里戈安静地躺在榛木丛边,一面脸颊紧贴在带着虫蜕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的苔藓上,就这样听着榆树间的风声,自白昼的光亮中逃入此间幽密。他的身旁有一名年轻的英格兰塞恩持盾举矛,目光如铁,西班牙骑士扫了一眼这个白袍战士,就像他麾下其他那上千人一样,这个年轻人已经算得上合格的士兵了——你可以训练他们一年,教给他们剑术和使用枪矛的本领,但是一个士兵在战场的五分钟内就可以学到更多东西。

地面开始微微震动,经验丰富的骑士一跃而起,这是马蹄的声音,罗德里戈甚至能够立刻判断出,正在靠近的马匹超过一千!多年的战争生涯使这个坎佩亚多能够根据敌人留下的马粪判断出对方是战马精心照料,并喂养充足燕麦的有备之师还是人马疲惫、物资匮乏的卒合之众。

军营里的英格兰人开始井井有条地防备突袭,罗德里戈进入营门时,阿尔瓦恰好牵马过来。此时自山坡对面出现了一名裹着黑色貂裘的骑士,他用漂亮的步伐跑近罗德里戈的位置,然后高声喊道:“陛下就在对面!”

德比郡民兵微微有些骚动,就是罗德里戈本人也感到一阵诧异,在战胜威尔士人以后,他从战俘口中了解了埃德加国王的去向,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料到国王来得如此迅速。

于是西班牙骑士与麾下领主教士一并前往国王所在,只留下阿尔瓦看护全军。刚越过山坡,罗德里戈便看见对面的如云骑阵,大约上百骏骑正在大步前进,长草划过马腿,蹄铁踏碎了满地的幽白花瓣。

在这些骑兵的前方,一个通体泛出白光的骑士正在一面金色龙旗风标的扈从下飞速靠近。罗德里戈立刻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英格兰国王埃德加。

如今的埃德加国王已不见往日的柔和气质,须发皆呈金红的面颊透出的是英挺峭拔之象,他的铁甲用白色罩袍裹住,左臂上是一面筝形盾牌,腰间紧束一柄长剑,马鞍之侧悬着一把特殊的骑兵军官剑。这是国王亲自设计的式样,剑柄使用三梁型笼状护手,剑身略呈弧形,使用威尔金森形制,比起1845年以前流行的柱背型骑兵刀更接近传统风格,整体仍旧是一把单刃剑,但多出了保证结构强度的凹槽,而自凹槽结束的位置到剑尖的位置,则是大约八英寸长的双刃矛形直刃,这是一把重型骑兵剑,攻击距离也足够远,具有不错的砍削能力,同时又可以用于直刺。

多年以来,埃德加一直在为刀剑的保养防锈伤脑筋,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卫队中服役时,他的同僚们早在五十年代左右就开始使用镀镍的方式保护剑柄和剑鞘,这在如今的时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选择更古老的方式——镀银。这倒也并非没有例子,埃德加的前世就有一些富裕的军官在自己的剑柄和剑鞘上镀银,最疯狂的是他在克里米亚见到的一个冷溪近卫团军官,那个家伙的军官剑剑柄使用的是白色的合金材料,且不但是剑鞘,连整个剑身都全部镀银!而现在,埃德加也仿效了这个做法,他将剑柄和带木质衬里的金属剑鞘用白银保护起来,然后在剑身上也镀了银,只露出钢刃部位,好在日常有剑鞘保护,湿气不容易进入银层,使表面的白银脱落。这样一来,他的这柄骑兵剑比起原先的佩剑就显得明亮了许多,埃德加将这把新剑取名为“碎冰”(Ises-Sceard)。

西班牙骑士的目光此时完全被国王的满身辉煌给吸引了,甚至没能听见国王的典厩塞恩的声音,直到埃德加亲自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我的大人,好久不见,你可是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呀!”埃德加国王强忍住将这个西班牙骑士叫成“熙德”的冲动,只是祝贺了对方的功绩。

“陛下,只可惜我们兵力太少,敌人还是逃跑了大半,而且现在他们多数都跑到那个爱尔兰的格鲁菲兹麾下去了。”骑士的话令国王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罗德里戈并不知道这个格鲁菲兹的情况,然而埃德加前世作为一个出身良好的英格兰绅士,还是非常了解这个威尔士阿伯费劳王室的著名祖先有多大能耐的,这个威尔士王族——格鲁菲兹和他的子孙们——在抵抗诺曼入侵中英雄辈出,百折不挠,绝非格拉摩根的卡拉多格或者达费德的里斯这等人物可比。

“看来我们需要亲自去达费德走一趟了。”英格兰国王抚摸着胡须,缓缓答道。

此时的东部海岸,丹麦船进入了亨伯河,他们的入侵大军很快便遭受了原先瑟布兰德家族领地上的诺曼骑士们的骚扰,诺曼人以木堡为基地,不停袭扰丹麦大军,甚至纵火烧毁了一部分停泊在东瑞丁的龙首长船。

“混蛋,你们的雅尔为什么不敢自己来见我?他不敢去面对诺曼杂种,现在连自己的国王也不敢面对吗?”

斯汶王虽然对这些诺曼底杂种的行为非常恼怒,但是他没有主动去围攻这些颇为坚固的诺曼城堡,只是焚毁了他们的领地,劫掠了这些诺曼人牧养的马匹和大量用于驮运的矮小野马,然后又命一些没有找到马匹的士兵跟着哈拉尔德王子留下来看守船只,同时监视那些城堡里的诺曼人。斯汶王对长子反对自己出征英伦的行为依然耿耿于怀,此时便趁机发作出来。

丹麦国王的主力开始向西挺近,直奔英格兰北方的重镇——约克。

海上的入侵很快传遍了王国,伦敦的钟声也多次响起,一些年纪较大的英格兰人不禁回忆起丹麦征服的那段日子,刚勇王埃德蒙被克努特打败,伦敦被敌人包围的旧事也开始被悄悄提起。

在伦敦塔,侍卫的数量提升了一倍,埃玛王后在一个月以前就得知了丈夫在威尔士获胜的消息,可是到现在,他还在威尔士征战,似乎根本没有将那些维京战狼的威胁放在心上。年轻的王后虽然忧心忡忡,却不能露出惊慌的神情,只好每天在伦敦塔的城墙上俯瞰泰晤士河,就像她从前在巴黎的西岱岛王宫眺望诺曼底方向一般。

第一百零二章 龙裔归来

埃德加继续向西方追击时,身边的兵力达到了五千人。此时格温特已经被罗杰攻克,波厄斯方向的援军得以源源不断向南开进,河谷地南面的土地亦彻底暴露在英格兰人和波厄斯的威尔士人面前。

“圣大卫主教怎么回答?”埃德加国王问道。

“他拒绝投降。”说话的是一个宫廷塞恩古斯费斯。

埃德加沉默不语,只是轻轻一挥手,正在待命的攻城部队便开始用器械抛射巨大的石弹,无数陨星坠落,然后便听见堡垒中的惨呼声。西撒克逊塞恩们甚至可以分辨出前方箭塔倒塌时敌人的哀号。

曾经和格温内斯人一起抵抗诺曼入侵的麦西亚塞恩埃德里率领什罗普郡民兵首先攻入城堡,他们见到的是一幅极为残酷的画面,被巨石破坏的城墙下,到处是筋骨碎折、腹肠露出的尸体,原本悬挂着俘获的英格兰士兵的木架已经成了一堆木柴,附近那些被砸碎的头颅惨不忍睹。

圣大卫主教瑟利恩被俘前,正在下令所有威尔士人放下武器,并释放幸存的英格兰战俘。然而在埃德加国王面前,这个主教又一次拒绝了投降,当被问及基南之子格鲁菲兹的事情时,他只是发出狮子般的怒吼。

与瑟利恩主教一同被俘的还有里斯国王的家人,在英格兰国王面前,所有俘虏都只能像风中的败叶一般颤栗。埃德加倒是非常了解达费德国王里斯,他出身自威尔士的迪内弗尔王族,与基南之子格鲁菲兹的阿伯费劳王族同样是罗德里大王的后代,而被河谷领主们谋杀的布雷丁则出身于迪内弗尔王族的旁支马斯拉法家族。不过对埃德加来说,这个达费德国王还是原本历史上都铎王朝的母系祖先。

虽然布雷丁国王的谋杀是由河谷领主们执行,可是里斯国王对此事的参与及后续残害布雷丁尸体的做法都加深了两个家族的仇恨,因此埃德加没有当场处理这些俘虏,只吩咐看押起来,以后再将他们交由特拉赫恩处置,这毕竟是威尔士人内部的家族血仇,英格兰国王只能作为仲裁人,并不适合亲自为布雷丁复仇。

“陛下,前线发生了变故。”正在思索着威尔士内部问题的英格兰国王忽然听见了罗德里戈的声音,他一抬头便看到那个高大骑士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所有光线。

“怎么了,坎佩亚多大人?”国王只和这个鼎鼎大名的熙德相处过旬月,倒是很少见到他有什么激动的时候。

“达费德的威尔士人背叛了格鲁菲兹,敌人现在彻底孤立无援了!”西班牙骑士简短地回答道。

这个消息直接来自达费德的威尔士贵族,对他们来说,阿伯费劳家族原本就是昔日的敌人,而格鲁菲兹对爱尔兰的丹麦与盖尔侍卫的依赖又加深了双方的不信任,反倒是客居异乡的格拉摩根贵族们没有选择,只能跟随格鲁菲兹继续抵抗。

英格兰国王已经收到了丹麦人入侵的情报,不过这个新的消息让他下了决心,回师以前最后尝试一次,以彻底消灭格鲁菲兹的威胁。

按照原先的形势,格鲁菲兹和他的爱尔兰人并不容易解决,毕竟对方随时可以从海上撤回都柏林,缺少舰队的埃德加根本无力追击。可是现在有了达费德贵族的帮助,英格兰人终于获得了突袭对方的机会。

“让我们的人答复那些领主,只要他们向我军提供支持,我们可以释放里斯国王的家人和其他战俘。”国王立刻改变了之前的决定,事实上,在见到特拉赫恩对待河谷领主的手段后,他对于交出里斯的家人也有一定顾虑,哪怕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血战,前世更是和不同大陆的土著厮杀过,他都没有见过如此残忍的刑罚。曾经在宴会上谋害布雷丁的那些人,在特拉赫恩手中变得血肉淋漓,眼眶都被剜空,只有一团团模糊的红色血汁和胶体残留,他们的耳朵被割掉,手指先被折断,然后又用镊子拔落手掌。埃德加知道波厄斯贵族们对这些谷地领主的仇恨,也猜想他们不至于以这等手段对待达费德的王室,但是如果特拉赫恩真的如法炮制,恐怕到时候达费德人所痛恨的不止是特拉赫恩,也会包括交出这些俘虏的英格兰国王。

“各位大人,狐狸已经落入网中,庆功的蜜酒和美人也已经准备好,现在让我们把那个爱尔兰的冒险者抓回来吧。”国王的话音一落,满帐都是轰然响应的金铁之音。

就这样,英格兰骑士们昼夜兼程,赶赴阵前,他们穿越淙淙溪流和辽阔的森林遗迹,突袭了向圣大卫教堂方向逃亡的格鲁菲兹主力。

威尔士人大多穿着红色的带袖上衣,爱尔兰人则身披带着格子和花纹的袍服,有些是用鞣制的兽皮制作,毛发已经磨光,这些残兵中只有少数人穿着用野猪皮的革带系在脚上的短鞋,这让他们前进的速度受到了一定影响。至于那些富有的武士们,除了随身佩戴的来自海外的优质武器以外,也基本辨不出身份来,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象征身份的装饰,也不见了原来的锁子甲与铁盔。

战场的附近有一些倒塌的德鲁伊石柱,英格兰国王的金色龙旗一出现,便引发了那些爱尔兰人的混乱,少数来自阿尔斯特的战士甚至发出恐怖的吼叫,那些都柏林的丹麦人围在一起试图抵抗,这些外表看上去比起盖尔人还要盖尔人的北欧战士甚至无法在逃亡的人潮中泛出一点涟漪,他们曾经护卫的红色龙旗也已不见。

等到战场被碎裂的盾牌覆盖时,英格兰人也无法找见格鲁菲兹王子的身影,无论是活人还是尸身。这个高贵的红龙后裔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在历史中,在一些传闻里,一个爱尔兰人带着格鲁菲兹的头颅返回故乡,一路上这颗头颅依然能够说话,直到安葬于他的祖父雅各的陵墓旁边。随着这个王子的失踪,梅林的那个预言也终于化作泡影,对于不列颠人来说,这一年,红龙被白龙打败了。

许多年以后,基姆利的诗人们依然用高傲的声音吟咏着古代的王侯,英格兰人可以夺走他们的一切,但是无法夺去他们的竖琴,在他们的歌声里,红龙的后裔格鲁菲兹已经加入了安温的猎犬——那彼世的狂猎大军,直到某一天将重返这属于不列颠人的热土:

我们的英雄,我们的英雄,声称有一颗勇士之心。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龙裔归来了。

声音中蕴藏着卡梅洛的古代技艺。

相信啊,相信啊,龙裔归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约克奇谋

雨点激越地打在树林之间,声如风卷狂沙,枯死的古木则像是失去纹理细节的象牙,直指重云。英格兰大军如洪流穿越,冰冷的雨水溅在皮革与钢铁的甲衣上,自从离开泰德戴维地区后,这些盎格鲁撒克逊王公武士便一路星驰向东,奔赴远方的新战场。

“我们现在到哪里了?”国王向一个麦西亚侍卫问道。

“陛下,前面就是沃德内斯菲尔德。”

这是一个古代盎格鲁地名,意思是“沃登之地”,如今连丹麦人都已经抛弃了这个独眼的诸神之父,沃登或是奥丁的名字只能在这类地名中出现,就像每周三的名字一样,不时向英格兰人提醒着他们异教的过去。

埃德加国王顾不得关注这个地名的起源,继续催马前进,在浓密的云层下,远处的村庄只有一些稻草遮盖的小屋,然而这片土地的东面,便是古代麦西亚的王城——托姆顿。如今的托姆顿并非奥法王时代的那座旧要塞,而是阿尔弗雷德的女儿——麦西亚夫人埃瑟尔弗莱德重建的一座撒克逊堡垒,至于原先麦西亚的王城早已毁于维京人的兵燹。埃德加打算从此处向北进军,救援正受到丹麦人围困的重镇约克。

威尔士新近平定,北方形势日渐扑朔迷离,可埃德加并没有率领全部民兵出阵,却将部分麦西亚军队留在了威尔士南北。威廉·马利特作为格温内斯的王室城堡总管继续戍卫威尔士北部,与他的外甥莫卡伯爵共同维持传统的格温内斯-麦西亚同盟局面。至于达费德到格温特地区,除了依靠归附的威尔士王公外,国王还留下了罗德里戈,这个西班牙骑士按照国王的命令在格文河谷地区修建堡垒,英格兰国王打算未来在这附近建立一个边区伯爵领,罗德里戈则可能成为第一任彭布罗克伯爵,只是许多土地仍然需要这个西班牙骑士从桀骜不驯的达费德人与格拉摩根人手中一一征服。

丹麦人的钢铁早已如暴风骤雨般落在约克城上,不过斯汶王也不止一次感受到这座巨大要塞犀利的防御能力,首度望见这座被深沟和石壁保护的怪异工事的那刻起,所有雅尔们就认为攻克它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这种印象在高塔和石壁上的投石机连续发威以后再一次加深,几乎所有丹麦人都开始反对围攻这座城堡,一些曾经在南方为罗马人的皇帝服务过的丹麦武士更是提出,若是丹麦人有力量攻破这座怪物一样的堡垒,那倒不如去米克里加德(君士坦丁堡)试试运气,毕竟那座坚城里的宝物比起约克可要多得多了。

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和约克郡长休厄德·巴恩甚至分别收到了一些丹麦王公的信件,这些北方武士似乎对斯汶王的此番冒险越来越不看好,沃尔西奥夫伯爵当时便兴奋地向休厄德郡长说道:“没想到我们还没有发力,丹麦人就吃不住了。”

接下来的数日内,丹麦人只是趁着黄昏以后发起攻势,他们不断从被填埋的护城河堤道上发起突击,又无数次在箭矢和石弹的打击下撤回,守城的诺森布里亚人也很快发现对方的进攻只是敷衍一般,为了保留力量,沃尔西奥夫伯爵干脆下令一部分士兵在城下待命。

“陛下,这两天,敌人已经减少了城墙的防御,但是他们的兵力还是足够覆盖所有地区,我们很难给他们造成足够压力。”奥斯比约恩终于忍不住向国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放心吧,这无非是因为我军一次只能投入部分力量,一旦我们的武士发起全线攻击,他们的防线立刻就会出现缺口的。”斯汶国王虽然年事已高,思路却非常清晰,这令他的兄弟感到有些诧异,奥斯比约恩原先和其他雅尔一样,都以为国王只是年纪越大越顽固,不肯认输而已。

“可是我们虽然人多,目前填平的沟堑就是那几条,根本不可能同时投入所有兵力吧。”奥斯比约恩还是大胆指出了国王的漏洞。

“这个我自有打算,不过,我需要你帮我准备一点东西……”丹麦国王的白色胡须不住颤抖,脸上露出病态的颜色,似乎眼下只是靠一股异样的热情支持着反常的旺盛精力。

候鸟开始南下之时,斯汶国王将所有王公贵族召集起来,他头戴铁胄,蚕眉状的护目下,细长的眼睛似乎在不断闪烁一般:“这些天我们一直在黄昏发起进攻,敌人一定会以为明天的攻势依然会在黄昏后发生,而我决定明天黎明以前立即总攻!”

丹麦王公都发出阵阵议论,似是不信这样一次攻击便足以拿下约克。斯汶国王见状,神色不动,继续说道:“我们已经用木料加固的船帆制作了许多轻便桥梁,足以跨越约克的护城河,明天,所有拿武器的丹麦人都要参加战斗,我们的攻击将会从所有方向展开,一旦发现英格兰人的薄弱点,就立刻突破进去,向两翼扩大缺口,狠狠敲碎他们的坚果壳!”

国王的话语如同瓦尔哈拉的上好蜜酒,立刻为丹麦人注入了无限勇气,酣斗血战自来为北方人所习,既然无须暴露在坚壁的标枪箭雨下忍受漫长的屠杀,这些流淌着维京血液的北欧战士便不惧与任何强敌交锋,在丹麦武士眼中,英格兰人或许纪律森严,盾墙坚固,然而若论咫尺混战、短兵相接,他们依然不是狂暴的海客的对手。

斯汶国王向自己的宴厅武士们大声许诺道:“为斯汶征服约克,你们必将赢得永世的荣耀和满窖的珍宝!”

这场军事会议随即变成了国王的飨宴,帐殿里的众宾客没有华服的装点和天鹅绒帐幔的包裹,随处可见的是一片片夺目甲光,又为营外的千帐篝火映衬得凛然生威。饮食既毕,众丹麦王公再一次向夜幕下的约克发起佯攻,受到蜜酒造成的微醺影响,丹麦武士的攻击倒比前日更猛烈些,城中的诺森布里亚伯爵甚而一度放下晚餐,亲自披甲登城视察,直到看见黑色潮水般退却的丹麦大军,方才离开。

第一百零四章 拂晓之战

湿润的秋风如振动的蝉翼,荡漾在寒冷的迷雾中,伴随凉意而至的,是冰原狼一般凶猛的丹麦大军。在这个时刻,大部分英格兰人仍在酣眠,敌人的打击便忽然降临了。

约克的旧堡本是一座土丘和壕沟搭配的诺曼式木堡,这种堆积的丘陵结构并不适合厚重的石质建筑,于是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工匠们拆毁了原先的建筑,推平了那座圆丘,在它的旧址上重新筑起石壁和高塔,为了维持堡垒居高临下的优势,诺森布里亚人将周围的堑壕挖得更深,原先用尖刺木桩防护的沟堑里也引入了乌斯河水,形成了宽阔的护城河。

自外部看,这座新石堡已然是北方罕见的奇迹,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忏悔者爱德华修建的诺曼式教堂,更不必说内部如隐于重峦叠嶂内的各式特殊设计所带来的防御革新了。丹麦人的攻势以划破晨光的牛角音为发端,然后四面便响起了猎犬的吠声,坚固的橡木帆架和加固在上面的梣木长矛铺向约克的石壁下方,丹麦人分成无数攻城梯队,扛着器械武器扑了上去。

斯汶王的命令非常明确,所有丹麦人都必须依次向前,不得拥挤,以免在淤泥中乱成一团,互相阻滞,成为敌人的靶子。在旁观的王公们眼中,攻城大军就像是数十支长矛自四面八方刺入约克城墙,然而对于那些身临战阵的武士来说,四周只有一片血腥和混沌,所有人的吼叫声和武器撞击声都如消失一般,只有他们面孔上可怕的表情和厮杀中的恐惧气息留在那些活着与死去的人心中。

丹麦人的重型长矛和各式盾牌很快触及坚固的石壁,高举的云梯也被搭在城垣,自空中落下的铁矛和标枪不断在人流中造成各种可怕的创口,头骨碎裂的声音足以吸引全天空的乌鸦,这些热爱死亡的鸟类将在战后盘旋此地,啄食蓝绿眼珠,采衔金黄长发,这似乎便是天然的安排,战争过后,人类收集金属,鸟类收集血肉。

诺森布里亚人虽然反应略显迟缓,此时也已经纷纷赶上城头,野蛮人正在外面敲门,他们必须迎接这些海上的客人!来自泰恩河地区的贝奥诺斯塞恩从倒在身旁的战友头盔上拔下一柄染血的战斧,全力掷向下方的丹麦人背部,然而那些浴血的狂战士依然不断向上攀爬,英格兰人和丹麦人的心中怀着同样的恐惧和仇恨,互相厮杀着,但是突袭的效果并不足以抵消防御者的优势,尤其是诺森布里亚人已经逐渐组织起来以后。

一团团灰色的东西被抛上了城头,英格兰人躲过以后才发觉这并非敌人抛石棒射出的石块,那团物体外裹的湿泥瞬间掉落下来,从中间飞出大量嗡嗡作响的蜜蜂!这些蜂窝在诺森布里亚士兵中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混乱,即便是战技最高超的战士猝不及防之下也受到了蜇刺。趁着这个机会,丹麦人猛烈突击,很快在城头站稳了脚跟,不断将兵力投入到这些墙壁上。比起实际的伤害,斯汶王的秘密武器造成的心理打击更为巨大,丹麦人即便同样遭受蜜蜂袭击,也不会像英格兰人那般惊慌失措,受到蜂窝投掷袭扰的城头阵地开始失守,丹麦人的战斧和长矛终于将约克的石壁刺穿,似乎只待里面的脏腑混着鲜血流出,这座堡垒便会如同筋疲力尽的猛兽一般被驯服。

诺森布里亚伯爵此时也意识到外墙正在失守,他的眼中满是狂野,然而这个高贵武士就算再勇猛,也无法抵御越来越多的丹麦精锐。

“就这样战死吧,至少所有人都会说,诺森布里亚伯爵休厄德之子沃尔西奥夫死于荣耀。”伯爵暗自下定决心,便要慷慨赴死,可一个死志已坚的武士就如同注入魔法的钢铁,等闲绝难抵挡,于是死在伯爵剑下的丹麦勇士又多了两人。如此势不可当的高贵领主,或许就像“战齿”哈拉尔德一般,唯有奥丁亲自出手方能击杀,可是年轻的伯爵终究未能一死,约克郡长的侍卫最后还是救下了血泊中的沃尔西奥夫,撤退的号令随即传遍全城。

诺森布里亚的精锐侍卫们大多身着沉重铁甲,退却不及便受丹麦人乱矛聚刺,纷纷痛呼气绝,无数闪耀宝石光芒的精致武器委弃于地,这些都是王侯们于壁炉边亲赐的珍物,此时尽如尘土,掩于血暗。望见这一幕的丹麦王公武士皆发出欢呼,各自杀毙身旁败军,切头高举狂吼。

斯汶王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战败的诅咒这一刻消失于头顶,丹麦的王冠将恢复往昔的荣耀,与斯汶王的声名一同笼罩在北方的天空。敌人的头颅像是树冠卷落的花瓣,坠落满地,丹麦战狼的盾牌长矛已经征服了约克的城墙。

约克郡长看见沃尔西奥夫伯爵难看的表情,只是略一点头示意,便又投入指挥之中,对于休厄德郡长来说,约克之战远没有结束。撤退下来的英格兰人很快进入了这座环形城堡的内部,可是这些混乱不堪的士兵根本无法立刻投入战斗,好在大段的外墙皆已丢失,内墙所需要的守卫兵力要少得多。休厄德郡长曾经在伦敦向威廉·马利特请教过这种同心圆式结构的城堡设计,此时驾轻就熟,按照预设方案开始向丹麦人发起了第一轮反击!

约克城最巨大的投石机都安装在内壁之上,这些新式配重型投石机开始向占据外围的丹麦军队抛射大型石弹,这般威力足以砸碎古代巴比伦城墙,远非丹麦人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于是那些犹在庆祝的敌人骤然遇袭,许多最精锐的战士就这样白白死在石弹之下。

“让我们的人做好准备,送那些杂种下地狱。”约克郡长的声音冷酷无情,如划过冰雪的利刃。

丹麦人不愿继续忍受石弹和弩矢的攻击,皆举起盾牌靠近内壁,那些最好的武士在夺取外壁的战斗中损耗不轻,此刻发起进攻的丹麦士兵则失去了最初的勇锐。

在这些维京后裔的前方,笼罩在雾霭中的约克内墙显得愈加阴森。

“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晨雾的散去,斯汶王的喜悦逐渐变成了不耐烦,可是身旁无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只隔了一顿早餐的时间,体会到无处不在的屠杀孔与新式防御设施威力的丹麦溃兵便解答了国王的疑问,上帝似乎对丹麦国王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仅仅给了他对胜利的一瞥,便夺走了这一切。

第一百零五章 欢娱皆逝

火焰,冲天的火焰撕裂了大地的绿色长袍。呻吟的国土使英格兰人的心情格外沉重,既然战火已经烧到麦西亚深处,约克的命运到底如何了呢?各种可怕的念头不断折磨着所有英格兰领主,埃德加国王尤为忧虑。

“上帝啊,拯救我们脱离北方人的怒火。”一些教士开始祈祷,他们环绕着国王的旗帜,那场景就像昔日阿尔弗雷德大王出征时一般。

整支英格兰军队大约有三千多人,全部在马背上,除了国王的近卫骑兵外,大部分塞恩和侍卫已经变成了南方的西撒克逊人,不过少数的诺森布里亚人却是全军中最心焦的那部分,他们故乡的土地已受到丹麦龙首的惊扰,荒野中无数自古栖息的精灵与异类都在为之颤抖,就像那些躲在城镇堡垒里的人类一样。

埃德加国王的身上披一件淡黄色羊毛织罩袍,肩头斜挂着白色貂裘装饰的披肩,脖颈之间有镶嵌琥珀的黄金链扣,他的铁甲在腿部分开,一直裹到结实的双胫。他腰带所佩剑鞘的海豹皮被磨得发亮,另一把系于鞍旁的“碎冰”银剑恰好被鞍底的浅绿色缀纹衬布所托,又为腿膝紧夹,护手斜指前方,与另一侧悬挂的盾牌相映,越发显出马背王公的精强干练。埃德加的侍从们则手持着一杆长矛,又在马鞍上悬挂长弓箭袋及数柄华丽刀剑,随时准备在战斗中向国王提供备用的武器。

将头盔脱下,悬于一边后,英格兰国王下令全军向火起方向进发,寻找敌人踪迹。此处位于切斯特菲尔德附近,西方就是峰区,英格兰人放缓前进步伐,直到他们四周为灰烬和废墟包围。

一群丹麦侍卫骑马靠近了英格兰大军,为首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北方王侯,气势可以压过所有的雅尔,唯有面容似乎被巫术困扰一般充满了黑暗。

“奥斯比约恩大人。”英格兰国王立刻认出了对方。

“陛下,您终于来了。”这个丹麦王子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友善。

此时刀剑的光芒已经在炽热的空气中间闪烁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非常明显,似乎只待各自领主一声令下,所有戴胄武士便会开始浴血厮杀。

“大人可以解释一下眼前的一切吗?”英格兰国王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他的眼神却如钢铁一般威胁着对方的头盔的空隙位置。

“这只是一点信号,方便陛下找到我们而已。”奥斯比约恩满不在乎地回答。

埃德加问道:“大人为什么想和我们见面?”

“因为我在梦境里看见了未来。”这个答案非常模糊,北方人却继续说道,“陛下和您的人民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们也在数十年前接受了这个被钉死的新神,可是我们的信仰或许并不完全相同。”

说着,奥斯比约恩从编织成小辫的胡须里面觅出一枚十字架,那造型却不同于英格兰常见的式样,有点像异教的索尔之锤:“在我们的土地上,旧神的圣泉依然受到祭祀,只是换上了新的主保圣徒,丹麦人的信仰或许发生了变化,但是古代的诸神依然活在我们中间。”

“大人难道是想要在这片屠杀的现场讨论信仰问题?”英格兰国王的语调有些不耐烦起来。

“在陛下的眼中,或许是屠杀,可是在我们丹麦人中间,这不过是旧神的愿望而已。”

“那么你们的旧神便是残暴的。”国王不客气地指责道。

“只是不同罢了,古代诸神——奥丁、提尔、索尔,甚至是狡诈的洛基——都是变幻莫测的,他们的方式更加悠闲,也不要求北方人侍奉他们,不像如今的新神。”

“那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国王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好奇。

“他们想要大笑,所以希望我们取悦他们。”奥斯比约恩忽然叹了口气,“我们就像是演员,一切表演都是要取悦诸神,他们讨厌无聊,更厌烦不尽心的表演。”

看见埃德加国王有些震惊的表情,奥斯比约恩接着说:“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未来,我不是我的兄长那样虔诚的基督徒,但是我看得出来,维京人的时代正在过去,我的哥哥斯汶虽然让一群教士围绕着自己,但是他仍旧活在古代的萨迦中间。”

“大人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这些?”埃德加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因为斯汶病倒了,病得很重。”这个丹麦贵人的表情有些忧伤,但是随即便如阴霾消散,他灰白的胡须有些蓬乱,自胡须间传出的话音却异常坚定,“我的侄子哈拉尔德是一个聪明人,可是斯汶一直不信任他,现在斯汶后悔了,可惜哈拉尔德不在这里,所以他将失去斯汶的王冠。”

“难道大人想要成为国王?”埃德加听见对方的声音,却依旧不敢相信这个看似忠心耿耿的王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约克的战斗结束后,我对斯汶说,让我去麦西亚吧,我会带回足够的战利品,足以配得上斯汶王的声名,于是斯汶就让我带走了他最好的武士。”奥斯比约恩几乎是用怀念的口吻追述着这些事情,“他很早就瘸了一条腿,但是没有丧失英勇,就像奥丁瞎了一只眼,却获得了智慧,可是现在他的心已经瞎了,如果是过去,他绝不会让我这时离开。所以我来到陛下面前,向您承诺丹麦人将离开您的王国,从此不再返回,只要陛下支持我即将做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要支持这样的篡位,而不是和哈拉尔德合作呢?”埃德加的嘴角有些上扬,随即恢复了平静,“毕竟他也完全可能答应我们更优厚的条件,何况大人刚刚还屠杀劫掠了我们的人民。”

“因为哈拉尔德太聪明了,他反对攻击英格兰,但是那只是因为他觉得目前丹麦人打不赢这场战争,要是某一天他觉得自己的力量足够,他还是会带着丹麦人来英格兰试试运气的。从这方面看,哈拉尔德甚至不如挪威的那个奥拉夫,他心底里还是渴望荣耀,而不是一个稳定的王国。至于我,我最好的日子早已过去,一切荣耀和胜利对我都没有太大意义,我的子孙也只会追求一个稳固的王座。更重要的是,我会告诉他们,维京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奥斯比约恩的答案似乎是一种认输,那语调就像大殿里的诗人用低沉的嗓音歌咏着:Wyn-eal-gedreas!一切欢娱皆逝!

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的黑暗

繁星下的灰白高墙美得远非笔墨可以形容,丹麦人的叹息却并非为此——他们前度的血战已化作云烟,这英格兰北方的明珠依旧不属于海上的战狼。在约克城内,诺森布里亚伯爵的伤势刚一好转便重新登临石壁,丹麦人的攻击摧毁了一部分木质的悬架结构,于是伯爵的侍卫们沿着方形外堡场的另一侧随他们的领主登城,戍卫在垛墙附近。星光下的丹麦营地已陷入死寂之中,伯爵略看了一会儿就向主堡方向缓缓踱去,他的脚在钢铁一般坚硬的道路上行走时仍然有些生痛。

“休厄德大人。”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主动向约克郡长打起了招呼。

“大人还没有休息吗?”休厄德郡长略微有些吃惊,“这么晚有什么急事?”

“我刚刚检查了一遍,现在城堡里还有二百匹战马,诺森布里亚的近卫骑兵也都恢复了体力,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出城袭击一番。”伯爵的口气也不是很确定,毕竟他无法亲自率军出击,休厄德郡长的身体同样不可能允许他上阵。

“我们目前只要守住约克就足够了,陛下的命令也是如此。”约克郡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丹麦人这些天太安静了。”

“我的间谍最近回报,敌人有几支分队沿乌斯河方向进入了麦西亚,我想他们应该是准备一边围困住我们,一边分兵劫掠吧。”休厄德郡长很快解答了伯爵的疑问。

“麦西亚?莫卡伯爵现在还在切斯特吧,万一丹麦人沿着诺丁汉方向靠近伦敦……”

“无非是一些劫掠的支队,不会威胁到伦敦的。”在郡长的安慰下,沃尔西奥夫伯爵终于放弃了出战的想法。

第二天,阵风在枝叶间呢喃,树顶的阳光如冠冕照耀,将枝枒洒下的金色露珠蒸干,约克城墙外终于传来新的动静。

“怎么回事?”休厄德郡长正在询问哨兵,却看见诺森布里亚伯爵已经向这边赶来。

丹麦人似乎在大举集结,那声势如同前番攻城前一般,令英格兰人心生警惕,不过在诸军坐甲备战之时,丹麦大军已自营内鱼贯而出,矛斧犀利,如百花吐蕊,这些北方战狼的士气却不算高,隐约似有悲声传来。

很快,一群身披铁甲的王家侍卫出现在眼帘中,他们用盾牌抬着一具衣甲盛饰的躯体,在日光下雪白耀眼,队伍的右前方则是一名高贵的丹麦王公,这景象一时令城上的英格兰人目瞪口呆。

“丹麦国王死了。”休厄德郡长低声说道。

诺森布里亚伯爵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在犹豫一般,他不断观察着城外的丹麦军阵,盘算着是否可以趁机突袭对方。

伯爵尚未能下定决心,远处的洪亮号角声骤然传至,渐渐地,自南方出现了一股铁流,那飘扬的飞龙旗标再无差错,这一刹那,伯爵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四周的欢呼声如划破云层的雷电,他立刻反应过来,国王到达了。

王室大军如同喷礡而出的红日,眨眼布满了平原南方,丹麦人的营地就像是烧红的钢铁,正好被包裹在这锤砧之间。若是英格兰人此刻发起攻击,这支大军恐怕再难幸免,这一刻,就连约克郡长都开始激动起来。

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约克城的英格兰人都生出了灭此朝食的想法,就这样结束这场战争吧,无论流多少血都是值得的!

然而飞龙旗标停在南面,宛若长夜皓月,静悬不动,丹麦人则开始号令整肃地向东面撤离而去。战机稍纵即逝,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是对面的大军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就这样监视着丹麦人撤向东约克方向,自始至终未发一矢。

“到底发生了什么?”诺森布里亚伯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国王居然就这样纵敌归去了!这还是当初血战强敌的那个威赛克斯王族吗?

这一天,英格兰人终究未能见到流血的场面,因为他们的大敌抛弃了营地,飞也似的向海岸逃去,而埃德加国王也在诺森布里亚领主的迎接下进入了约克要塞。

“我的大人,辛苦了。”国王首先向年轻的诺森布里亚伯爵问候道。

这亲切的语调并不能解开伯爵心中的郁结,沃尔西奥夫很快就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放走那些丹麦杂种?”

国王的表情和煦不变,口吻依然沉静如常:“各位大人,战争已经结束了。”

“可是我们赢得了什么?”诺森布里亚伯爵的话音里透露出不平之气,令在场的贵人们都有些不安起来。

“和平。”国王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是胜利和荣耀?”

“因为和平就足够了,我的大人!”这一次,国王的语气终于变化了,这份威严令在场众人心中顿时一凛,所有人都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领袖,诺曼人的灾星,威尔士人的征服者。

埃德加国王的翠绿披肩被一名侍从解下来,露出一身织着金色异兽花纹的红色长袍,接着,他连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对北方战争期间的一些事务一一作出了处理,又派出军队前往东瑞丁解围。直到日落以前,大部分诺森布里亚领主都已经离开后,国王才重新向沃尔西奥夫伯爵与休厄德郡长说道:“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场胜利,因为就算是斯坦福桥那样的大捷也会耗损我们的力量,所以,我答应了那个奥斯比约恩的条件,放他和丹麦人返回。”

“什么条件?”伯爵终于恢复了冷静。

“支持他成为丹麦国王!”国王随口答道,这话却令两名位高权重的领主皆大吃一惊。

“奥斯比约恩昨天返回约克,斯汶王当晚就去世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帮助,你们觉得丹麦人会是如何反应?”埃德加轻描淡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他会成为丹麦人的国王,可是他的王国将是动荡不安的,未来若是斯汶王的儿子们流亡,我们也可以提供庇护,用来提醒丹麦国王永远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奥斯比约恩的一句话没有说错,维京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卷完

第一章 无事生非

寒霜逐渐笼罩地面之时,埃德加国王来到麦西亚南部的白金汉,这里有一座王室庄园,附近是白金汉的主保圣徒拉姆沃德的修道院。这一天恰好是这位圣徒的瞻礼,国王与随行的宫廷贵人一道进入教堂,直到仪式结束后才离开。

埃德加对这个出生刚三天就夭折的婴儿圣徒并不感兴趣,倒是颇有兴致地观看着附近的羊群在被牧羊人细细挑选,这里面最衰弱的那些会被抓出来屠宰掉,因为它们难以熬过冬天。国王看着对方在远处神气地举着带勾的牧羊杖,身后跟随两只灰犬,那气度仿佛主宰生杀的君王,忽然想起了前世听闻的一个说法:古代君主的权杖其实来自于牧人的牧杖,大约还是起源自亚洲深处的那些游牧民族。

英格兰国王就这样静静凝视着羊群之王,心中既有些自嘲又油然生出一股恬淡,战争终于结束了,王国的力量也得到了保存,如今的埃德加似乎实现了古昔的威赛克斯国王们孜孜以求的梦想——一个强大统一的英格兰王国。

此时除了威尔士境内尚有零星反抗,自泰恩河至海峡的领土上再无任何战争,整个北海地区的诸王国都已承认英格兰国王的巨大权力,而埃德加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的统治才刚刚开始。

“乌尔夫,你们丹麦人最喜欢什么事业?”国王向年事渐高的王家侍卫问道。

“自然是值得歌唱的海外冒险。”乌尔夫眼睛不眨地回答道。

“牧人的生活确实没有荣耀。”国王忽然评价道,“不然一个牧人和一个国王有多少区别呢?”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胡思乱想而已,你说的也不错,若没有值得歌唱的冒险,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国王的话音里透出一种寂寞——每一天确实都是一样的,直到某一天,有趣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件事的起因几乎微不足道,在海峡对岸,诺曼底的宫廷中,公爵的长子罗伯特正在睡觉,他的弟弟们,威廉·卢福斯与亨利来到他身后,这两个年轻人抬起一只尿壶,恶作剧地倾倒在哥哥的头上。

被淋得一身腥臊的罗伯特立刻惊醒了,他看清了戏弄自己的两个兄弟,如受伤的野猪一般暴怒起来,罗伯特的身材非常矮小,但是他的力气一点不弱,他用一只手举起那掉落的尿壶,猛力扔向卢福斯。

此时宫廷的侍从已经赶到房间里面,他们大多是罗伯特的手下,可是眼前的这一幕令所有人都感到棘手,因为公爵的儿子们正打成了一团。这场儿戏般的激烈搏斗直到公爵亲自赶到才停了下来,与公爵一起赶到现场的还有三人的导师朗弗兰克院长。

“住手,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公爵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但是言语里的威严依然不容抗拒,在朗弗兰克院长的示意下,所有侍从都离开了房间,毕竟这样的事情实在不适合流传出去。

罗伯特拨开一直按在他肩上的那只属于亨利的手,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仿佛在竭力抑制愤怒一般,那股难闻的气味令公爵本人也不禁蹙眉。

公爵的表情非常阴沉,威廉·卢福斯不断偷看父亲的神色,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亨利则微弹着撕裂的袍袖,轻蔑地转过头去,拒绝朝向罗伯特。

“我命令你们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不想再听到和这件事有关的哪怕一个字。”说完公爵立刻离开了这间屋子,罗伯特的脸色难看得如同冬日的冰河一样,威廉·卢福斯的表情则像是一只露齿而笑的豺。

其他人都离开以后,一名侍从忽然听见自房间里传出的巨响,随即便看到罗伯特气冲冲地大步走出,将木门重重摔在身后。

诺曼底的这桩小事很快演变成一场大祸,公爵的长子罗伯特等待了两天,见自己的两个兄弟没有遭受任何惩罚,便率领自己的侍从们从鲁昂向北,自伊乌伯爵的领地渡海,直奔英格兰宫廷所在——伦敦。

彼时埃德加国王正在与众主教贵人讨论来自海外的一些新消息,首先是一件丧事,忏悔者爱德华国王的遗孀、戈德温伯爵的女儿伊迪丝王后在挪威去世,英格兰国王派往挪威奥拉夫国王之处的使节随即代表王室致以哀悼。最后,埃德加国王同意将伊迪丝·戈德温斯多特的遗体运回英格兰,安葬于爱德华国王的身边。

巴思修道院长带着罗伯特进入伦敦塔时,埃德加国王已经开始讨论另一件大事。

“皇帝现在到底在何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罗伯特的耳中。

“陛下,目前没有人知道,无论是日耳曼的诸侯还是圣座那里都没有传出任何可靠的消息。”说话的是坎特伯雷主教,他的间谍刚刚从意大利返回。

“陛下,我们是否应该向宗座让步?毕竟眼下亨利皇帝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教宗获得了优势,我们必须说服圣座,英格兰始终是和罗马站在一起的。”

国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皇帝不会这么容易失败的,不过眼下我们也不该得罪罗马,我决定恢复传统的彼得金,数量就按照阿尔弗雷德大王时代的水平。”

这个决定倒是让英格兰的领主们吃了一惊,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会是多大一笔奉献,不过在埃德加看来,能够如此解决教会改革的问题已经是非常轻松的方式了,目前英格兰教会的改革主要还是在杜绝买卖圣职等方面,可是一旦涉及叙任权与教廷宗主权,问题就远不是罢免一点贿选者或者勒令一些教士不得结婚那样简单了。好在随着德意志方面的事态发展,希尔德布兰这位强硬的宗座也会意识到年轻的亨利皇帝到底是何样的对手,那时候英格兰教会就不会是罗马考虑的主要问题了。

此时大厅中所有人都在为国王提出的彼得金而震惊,没有人注意到巴思修道院长身旁的罗伯特,正在这位诺曼底的继承人颇为尴尬之时,埃德加已经从一大群长袍贵族中间走了出来,亲切地拥抱了身材不高的罗伯特。

“我们又见面了,我的兄弟。”埃德加国王的这个举动立刻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议事,当认出面前之人的身份时,许多人都忍不住猜测起诺曼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来。

罗伯特保持着和身份相称的仪态,可是颤抖的袍袖却暴露了他紧张的心情,这是一次危险的赌博,可是他的荣耀不容许他忍受两个弟弟的羞辱和父亲的无视。罗伯特出现在伦敦塔的这一刻,围绕诺曼底公国的新一轮漩涡便开始酝酿起来,对海峡两边的各方势力来说,此事的影响未必亚于罗马皇帝消失于阿尔卑斯山口的传闻。

第二章 末日审判

诺曼底公爵威廉的烦恼越来越多,朗弗兰克院长和奥多主教的纠纷已经折磨了他几个月,他的长子忽然流亡英格兰更是雪上加霜,此外,公国的财政状况同样触目惊心,战争的耗费吞尽了公爵的资源,威廉不得不停止了卡昂周围的许多工程。

“大人,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朗弗兰克院长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诺曼语说道。

威廉公爵像一尊石像一般,这是他正在犹豫的迹象,于是意大利人再次提醒道:“一切都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完成了。”

叹息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公爵不由自主地裹紧披肩,点了点头,于是朗弗兰克院长放下了厚厚的羊皮纸卷。

几天以后,本在巴约本堂祈祷的奥多主教毫无征兆地受到了逮捕,罪名包括买卖圣职、非法侵占公国领地等,私下里,许多人传闻奥多主教正在图谋组织一次意大利远征,甚至已和奥特维尔家族有密切往来。

卡昂的变故透露出不祥的征兆,然而在公爵多年的积威之下,贵族们还是纷纷出现在审判的法庭上。朗弗兰克院长首先拿出一份文件,证明了巴约主教曾经帮助乌列的罗伯特进行贿选,并在没有教廷认可的情况下建立了一座修道院——这样的做法其实非常普遍,许多地方贵族为了扩大势力夺取地产,甚至会独立建起新的教区,并将自己的家庭成员安插为主教或院长。

作为改革派的重要成员,朗弗兰克院长再次宣读了圣座的敕令和一段论文,同时将牵涉到教职买卖的其他贵人一一点出,其中甚至包括杰弗里·德·蒙特布赖主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被提到名字的诺曼领主身上,然而杰弗里主教浑然不惧,他一瘸一拐地踱步上前,这一圣洛之战时留下的旧伤立刻引起了在座诸人的同情。

“首先我要说,我完全支持圣座的看法,腐败堕落只会亵渎圣彼得的磐石,如果有人可以证明我所管理的教会产业存在任何不公和腐化,我愿意接受阁下的一切判决。”这段话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杰弗里主教接着说道:“至于我目前担任的教职,原本是我的兄长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购买所得,众所周知,我曾经被世俗的享乐蒙蔽,拒绝选择侍奉天主的生涯,但是在接受了这个任命后,我逐渐认识到自己年轻时的罪恶,在自己管理的教区里用石块建立起城墙和教堂的高塔,以增添主的荣光;我同时还增加了这个职位下的产业,并从未吞没属于罗马和公国的收入,如果阁下和在座的大人们认为这是非法的,我愿意交出披肩。”

说完后,杰弗里主教谦逊地向公爵致礼,威廉公爵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今天受审的主角——巴约主教奥多。

在这个法庭的现场有一名侍从,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他有一个诺曼名字——奥德里克。这个年轻人出身于肯特的某个渔村,他的祖先或许来自某个朱特部落,不过对于少年时的奥德里克来说,任何地名都没有意义,他只知道世界上有近的地方,有远的地方,就像世间有高贵的人和低贱的人一般。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属于低贱的那种人,一生注定在自己出身的这个渔村的方寸之地一直劳作至死,与渔夫们口中那些海外的伟大地名和高贵人物永远无关,他会娶一个渔夫的女儿,那种典型的渔村妻子,生下一群注定愚昧的孩子,毕竟,这个地方的所有人三四代以内都是血亲。

可是无常的命运纺锤上织出了一枚异色纹饰,他远离了修补渔网、剥牡蛎壳的无聊生活,被选中为一个间谍。在他十多岁的时候,世界忽然发生了变化,那时候整个英格兰都在战争的威胁之下,某个宫廷里的尊贵人物挑选了一个出身低下的孩童,让他学习各种间谍的技艺,随后将他带到海外。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孩童已经成为一个诺曼人的侍从,继续为某个海外的主人服务,奥德里克的经历或许远比少年时最狂野的梦境更离奇,可是他的世界却更加单调起来。诚然,若是留在家乡,或许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就足以令他这样的渔夫之子丧命,就像其他留在那个悲惨村庄的人们一样。可是成为一个间谍以后,奥德里克早已发觉这个世界并没有儿时的梦境那样复杂,他游历过远方的城市,瞻仰过各种高贵的王侯,却发现贵族与国王也可以和渔夫一般低贱,甚至更加无耻,而那些遥远的地名也拥有和故乡一样的无常气候与肮脏环境。

譬如眼下的这一幕,一个不可一世的高贵领主,公爵的亲兄弟,巴约主教奥多就这样如同一个市集上被围观的囚犯一般接受着严厉的审判。

奥德里克听着那张漫长的羊皮卷上书写的地名和数字被逐一念出,每一项的价值都超过他曾经居住的那个渔村的全部财产的十倍,在场的上百领主就这样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出面为那个可怜的“囚犯”说话,就连巴约主教的弟弟——莫尔坦伯爵也默默地低着头。只是上百名贵族的沉默也可以是无声的抗议,这个英格兰间谍这样想着,一个高贵的公爵何以如斤斤计较的商人一般将一个领主的财产调查得如此细致无阙?这样的调查是否会扩大到在场的其他人身上?这样的事或许本身就足以令所有诺曼贵族出离愤怒的同时不寒而栗,可是现在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除了那个用拉丁文诵读文件的朗弗兰克院长。

奥德里克不理解那些罗马法的内容,但是他能够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法庭现场扩散,他以为那些高贵的领主们会忽然爆发出来,即便是一个渔夫受到这样的羞辱也难免会丧失冷静,哪怕这样的反抗会让他丢掉不值一提的性命,而在场的都是何等人物呢?罗伯特·伯特兰姆——一个驼背的诺曼领主,但在马背的技艺令人惊叹;派纳尔斯·德·莫斯蒂尔-休伯特——曾经屠戮过无数英格兰民兵的暴虐者;还有来自瓦尔德罗尔的贵人们——他们麾下的弓箭手曾经在黑斯廷斯释放黑雨,贯穿众多敌人的眼珠。

然而装饰着天蓝色木雕的屋顶下就这样站立着上百名领主,整个大厅并不比一座墓园更有生气,如果不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特殊气味,奥德里克几乎要以为站立在这片湛蓝和金黄的护壁镶板和圆拱壁柱间的是一座座色泽斑斓的雕塑。

长方形的宽阔大厅忽然彻底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因为朗弗兰克已经念完了那张羊皮卷。奥德里克仿佛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正当他以为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时候,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罪!”

潮水般的吼声如同回音一般响起,除了莫尔坦伯爵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叫喊,仿佛害了某种传染病一样。

奥德里克忽然感到一种荒谬:一个强大的领主就这样倒台了?

第三章 遇险

这一年的寒霜从上年的冬天一直肆虐到四月以后,这是在世之人的记忆里从未发生过的异事,诺曼底的罗伯特与英格兰国王埃德加一同来到南方白金汉的王室庄园,在阿尔弗雷德修建的堡垒方向停驻下来。

罗伯特长得颇为矮小,肚子也有些凸出,不过从外貌上看还是颇有威严的,这或许是因为那秀丽的发色为他增添了不少光彩——和他的父亲和弟弟卢福斯差不多,罗伯特也有一头金红色的头发,按照英格兰人的习俗蓄得非常密集,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狮子的头颅一样。

国王的随行侍从数量不算很多,但都是全副武装的近卫,他们在两位高贵王侯经过时都会放低长枪军旗行礼,而埃德加国王则开始向罗伯特谈起最近传来的消息。

“圣座已经解除了皇帝的绝罚。”埃德加丝毫不感到奇怪,他知道这个消息还比坎特伯雷主教要早些。

罗伯特显然没有听说此事,他下意识地说道:“这怎么可能?”

去年的时候,亨利皇帝和宗座还在激烈地互相诅咒,这样狠毒的争吵几乎将整个基督世界撕裂开来,甚至匈牙利和波西米亚的王公们都受到了冲突的影响。

“亨利皇帝躲过了所有敌人的追踪,奇迹般地抵达了卡诺莎——玛蒂尔达夫人的城堡,在雪地里等待了一夜,最终圣座宽洪地允许他进入城堡,在那以后,就解除了皇帝的绝罚。”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罗伯特从未听闻这样的事情,他原本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也不由瞪大了眼睛。

“我想,条顿的诸侯们大概要倒霉了吧。”埃德加轻声评价道,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亨利是拉丁人的皇帝,虽然并非拉丁人,按照查理曼时代的传统,他就是罗马皇帝的后继者。在拉丁人的地盘上,人们做事有自己的法则,可是在条顿人的北方土地,这些法则并不适用。罗马的教士们或许可以研究出丰硕的神学成果,但在日耳曼人中间,Sanctissimus-Rex的产生永远离不开刀剑和斧头,有时或许还有毒药。

现在亨利皇帝已经扫除了最大的障碍,也就到了和那些背叛的诸侯,特别是士瓦本公爵清算的时候了。不过在埃德加看来,亨利皇帝远没有解决罗马方面的问题,因为他如果让教宗为他涂圣油,不免在事实上承认对方的权力在自己之上,如果他揪住教宗的衣袍,将他扔进台伯河,那就会对神圣教会乃至天主构成莫大威胁,甚至超过古代的匈人国王埃策尔——亨利皇帝无法在现世找到一个足以定义他的权力,却不会站在他头顶的人物。

在罗伯特面前,埃德加并不想表现出先知的样子,他只是随便评价了几句,就岔开了主题。另一个与罗伯特密切相关的话题则是奥多主教的倒台,此事外部所知不多,罗伯特也不清楚具体内情,就算知道自己父亲的目标居然是奥多主教的产业,他也不会主动告诉埃德加,于是两位王公只谈了片刻,便都摇起头,表示不得其解。

这时候两人离开堡垒的方向越来越远,侍从们的服饰锦缎和刀剑盔甲都消失不见,埃德加国王猛然看见自溪水声传来的方向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

“有匪徒!”埃德加迅速反应过来,但是他此时只佩戴了一柄用于装饰的撒克逊短刀,罗伯特更是毫无武装。

这片平地上没有半点遮蔽的地方,看着那群明显来意不善的暴徒,埃德加和罗伯特都开始向最近的树林方向跑去。几支飞箭自身后袭来,歪歪斜斜地落在二人身后的草地。埃德加顾不得拔刀,便往一片冬青树所在奔去,那群袭击者似乎在说着麦西亚地区的语言,装束就像是最普通的劫匪一样,埃德加若是有一把长剑,一个人就可以击退这群乌合之众,可是眼下他只能带着诺曼底的罗伯特奋力逃跑,就像是最无力的绵羊一般。

追击的匪徒数量不少,但是只有一个凶恶的老人有一把剑,他拙劣地挥舞着那把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武器,一边吼叫着追了上来。

猎弓射出的箭矢被树枝弹开,掉在树干下面,那声音就像是积雪压断枝头的鸟巢一般。埃德加此时已经躲了起来,用自己的褐色披肩遮住头顶,一边不忘拉扯过罗伯特,对方此时不幸中了一箭,衣袖也在树丛间扯裂,看上去狼狈不堪。

两人一声不吭地躲藏着,又听见对面的那群人在喊叫着什么,然后便是数声犬吠。埃德加从遍布苔痕的树枝间偷偷望去,对面的匪徒们已经开始四散奔逃。

接着,国王亲眼看见那个射伤罗伯特的弓箭手像是被铁锤击中一般忽然仆地,于是剩下的那些袭击者全部开始溃逃。

一个头戴弗里吉亚式毡帽的中年人出现在远处,那头灰犬立刻向他的方向跑去,埃德加听见那人朝自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没事了。”

国王将罗伯特搀扶出林间,他的一只靴子也被灌木划破了,他走上前,立刻认出了眼前的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观看了很久的那个牧羊人。

地上躺着的一具身体发出了一阵动静,埃德加仔细看去,对方的腰间挂着一个箭袋,头发上像是镶嵌着一枚石子一般,满头都是鲜血。

牧羊人拿出自己的投石索,埃德加这才明白,刚才是什么东西吓退了那些袭击者。

“你的技艺真不错。”看到四周倒地的尸体后,国王不禁感叹了一声。

牧羊人摇了摇头,似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需要驱赶狼,保护我的羊群,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用的了。”

又看了一眼那根投石索,埃德加暗自想到:眼前这个牧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致命的杀手。

国王一边搀着罗伯特,一边诚恳地对牧羊人说道:“感谢您的帮助,请问您叫什么?”

“别人都叫我‘无骨者’瑟奥武夫。”

于是英格兰国王说道:“瑟奥武夫,现在你是一个有钱人了。”

牧羊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贵人在说什么,他又摇着头说:“我必须立刻回去了,不然那些大人会发火的。”

埃德加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做出的评论:牧羊人的生活里是没有荣耀的。此时再记起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羞愧。

罗伯特的手臂还在流血,他呻吟了一声,将国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埃德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上的那个弓箭手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埃德加立刻喝问道,然而那个弓箭手只是发出痛苦的声音,于是国王让牧羊人先离开这里,然后才拔出那柄撒克逊短刀,朝向这个弓箭手。

一阵惨绝人寰的哀嚎回响在冰冷的草地上,国王和罗伯特得到了这个可怜的家伙所知道的一切,然后便离开了此处,将弓箭手的尸体扔在身后。

罗伯特的嘴唇有些颤抖起来,对方招供的内容非常少,毕竟他只是一个麦西亚的普通匪徒,甚至不是这群袭击者的首领,不过听到他描述的那个雇佣他们的人的相貌,尤其是对方的秃顶,罗伯特立刻认定,这是一个诺曼人。

他不知道想要杀自己的是谁,或许是卢福斯,或许是他的父亲,至于亨利那个小孩子,他倒没有怀疑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能干什么?

第四章 变乱丛生

箭伤犹未痊愈,诺曼底的罗伯特已下定决心起兵对抗自己的父亲,当他将这个决定告诉埃德加国王时,后者自然露出意外的神色,胆敢和诺曼底公爵作对的人当世几希,纵是布列塔尼、安茹这些地方的王公面对这样的挑战亦难免心生疑虑,埃德加看着罗伯特坚毅的表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与自己一样年轻的诺曼人的非凡勇气。

不过惊叹归惊叹,埃德加依然谨慎地问道:“您觉得现在到底有多少领主会加入您的军队?”

罗伯特看了一眼大厅另一边的埃玛王后,这才缓缓解释道:“腓力国王之前给我传信,他说愿意将蒙特勒伊城堡送给我,供我向诺曼底出兵。至于诺曼底的领主们,现在虽然不喜欢我的父亲,可是我不觉得那些人有胆量反抗他,唯有蒙哥马利的罗杰曾经和我有约定,可能会在合适的时候加入我。”

英格兰国王默然不语,他和诺曼底公爵的条约还没有到期,不能公开出兵支援罗伯特的反叛,只能略带歉意地答应对方离开的请求,又赠送给罗伯特和他的人马许多礼物,包括罩有紫色面料的皮革、貂革和灰色皮毛的长袍、貂皮和其他名贵袍服、各式金银器具、一个象牙制作的圣物匣,上面雕刻着“Eadgar-mec-heht-Gewyrcan”的如尼铭文,最后还有五十副马鞍与一百套最坚固的锁子甲。

这一切珍宝都被一艘华丽的大船装载,这艘名叫“海狼”的舰船也是埃德加国王赠送给罗伯特的礼物,之前被用于护卫献给教宗的“彼得金”抵达佛兰德。罗伯特的人马乘着风浪首先抵达了佛兰德伯爵的领地,然后又从布鲁日抵达了法王的宫廷。

此时已接近圣佩特罗内拉节,这个日子似乎和某种凶事有关联,在原先的历史中,沃尔西奥夫伯爵正是这一天在温彻斯特被诺曼人斩首,而在这个时空,“短袜子”罗伯特则在圣佩特罗内拉节于法王赐予的城堡中正式起兵叛乱,对抗自己的父亲诺曼底公爵。

事实上,此时还没有人会料到这场叛乱的程度与后果,毕竟罗伯特实在过于势单力孤,他也从未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本领,那些有限的战阵经历唤不起任何沙场宿将的尊重,更不必说冒着莫大风险举兵响应他的叛乱了。因此,在罗伯特第一次出兵袭扰了诺曼底东部以后,除了一些受到金银吸引的佣兵,没有一个诺曼领主加入他的军势,蒙哥马利的罗杰那边也杳无音信。不久前奥多主教的下场虽然令许多诺曼领主愤怒不平,却也使他们心有戚戚,益发畏惧公爵的权势,随后威廉亲自带领军队东进的消息更让所有人觉得,罗伯特这次的冒险很可能是血腥而短暂的。

罗伯特的卫队是一支装备华丽的精锐,他们拥有格林尼治王家军械库收藏的优质铁甲与刀剑战斧,也都是在罗伯特的壁炉边宣誓效忠的铁杆亲随,在罗伯特摄政的时候,这些人就伴随他四处巡视领地,享受着最高级别的信任。然而他们的数量太少了,只有三十多人,远不是一支诺曼大军的对手,如果没有法王的援助,罗伯特甚至无法守住自己的城堡。他的军队一共就是上百人,而根据法王的情报,从卡昂赶来的军队足足有三千之众,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诺曼精锐,统帅这支劲旅的则是全欧洲最优秀的将领,这一刻,罗伯特的命运显得灰暗无比。

在遥远的北方,寒霜尚未退尽的高地上,另一场冲突也在酝酿之中。对外人而言,此事的起因隐秘难知,许多人都觉得这不过是苏格兰盖尔人与莫莱人的又一次常规摩擦,毕竟这两个地区的竞争已是世代绵延,莫莱的领主常常以国王自称,与苏格兰王室分庭抗礼。然而某些迹象显示,这一年的争斗与隐居的格卢奥赫夫人有所关联。

苏格兰国王马尔科姆的军队从珀斯出阵,进入了莫莱的土地,他们在唐纳德王子的率领下与另一支军队汇合了起来。

“乌伊斯丁大人,我快以为您不会出现了呢。”唐纳德王子懒洋洋地问候了一句。

对面的统帅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身材异常魁梧,让唐纳德想起对方的父亲——死去的“公牛”老埃达领主。埃达曾经是莫莱地区的强大贵族,年事日高后,身体自下而上逐渐迈向死亡,直至双腿彻底废掉,整日被人抬着出行。

乌伊斯丁·麦克埃达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莫莱伯爵的妹夫,他的妻子就是身姿优雅的格卢奥赫夫人。乌伊斯丁仿佛没有看到唐纳德眼中那丝嘲弄的意味,满不在乎地答道:“刚去了南方一趟,要不是为了这里的大事,我一定会喝遍那里的麦酒。”

“我们可以去莫莱的大厅里品尝一遍他的藏酒。”唐纳德英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狰狞,“大人,你一定有兴趣毁掉那一整座地窖。”

“莫莱的一切都属于所有氏族的大首领——马尔科姆国王陛下。”乌伊斯丁不软不硬地提醒了对方一句,只引来唐纳德的一声嗤笑。

就这样,来自苏格兰本土和莫莱高地的两支军队向北蜿蜒而行,声势足以惊动极北的鸟兽和沉睡的巨人。

北方的土地残忍无情,苏格兰人虽然筋骨强硬,却日益憎恶在这样的环境里行军,于是他们一路掠夺莫莱人的牛群,那些乌伊斯丁的战士也以对待异邦人的态度疯狂洗劫屠戮着自己的同族。如果说唐纳德是一个残酷的疯子,乌伊斯丁就是一个连襁褓中婴儿也不放过的恶魔,他一旦投靠了苏格兰国王,就以加倍的热情入侵自己的家乡,他麾下的士兵们经常会传说,领主的大锅里煮沸的是莫莱人的头颅。

王室大军在马尔斯内克塔的领地上到处肆虐,而他本人正在北方的埃尔金教堂,身边只有一群黑袍修士。马尔斯内克塔伯爵听说了南面的消息以后,立刻动身赶往附近最坚固的要塞——因弗内斯,那里驻扎着他最精锐的卫队。

因弗内斯的堡垒是麦克白死后重建,采用了许多新的设计,特别是马尔科姆国王昔日在英格兰的爱德华国王的土地上见到的诺曼式建筑风格,马尔斯内克塔占据了这座王室堡垒后,增加了这里的驻军数量,以控制整个内斯河谷。这个战略要地是他目前最好的依托,因为情报中敌人的数量有五千多人,而莫莱的军队依然分散在各地,无力对抗这支王室军队。

“乌伊斯丁那个混蛋,他以为马尔科姆会因为他的背叛而把莫莱赏赐给他?”在因弗内斯的城墙暗影下,莫莱人的大首领——马尔斯内克塔伯爵一边将马鞭交给侍从,一边恨声骂道。

第五章 麦克白的幽灵

享用着填塞了大蒜、洋葱,浇盖了醋渍鱼酱汁的羔羊肉,乌伊斯丁领主若无其事地欣赏着在自己面前呻吟的那个俘虏,这个可怜人的一只耳朵就在他的银盘前面,割下这只耳朵的匕首则被他用来插进羊肉的肋骨之间,又送入口中,血染在发黑的酱汁上面。

“告诉你的主人,他的母亲就在我的手上,如果他不交出我那亲爱的夫人,那么就算他躲到地狱的穴窟里,我也会把他揪出来,扔到阿尔巴的至高王面前。”

说完,乌伊斯丁便下令释放了这个莫莱俘虏,于是,曾属于马尔斯内克塔伯爵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人。

莫莱伯爵仍躲在北方的要塞中,他最精锐的部下就在那里,而唐纳德显然不愿意深入敌境围困那座坚固的堡垒,他的人马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半个月的收获,就这样,一场屠牛的盛会不合时令地举行了。那些从莫莱人手中掠得的牲畜被割断腿筋,让士兵们摁倒在地面,惊恐无比,另一些人则不断挥舞着斧头,向这些牛的前额猛砸进去,然后,它们仍然在抽搐的身躯就被拖到一边,由那些俘虏中的妇孺用长匕首剥皮屠宰,整个空气中都是血腥气和牛粪的味道,这让那群猎犬几乎发狂,一些士兵不时向它们中间抛出一块内脏,引起阵阵撕咬争夺。

南方大军的野蛮行动犹在不断升级,如果说最初的时候,莫莱人还会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掠牛,现在苏格兰人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全面战争,甚至是彻底的征服!所有领主和人民都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大首领,他们希望向入侵者复仇,绝不能接受伯爵本人继续躲在因弗内斯的城墙后面。

“现在我必须离开这里了,我亲爱的妹妹。”伯爵的声音平静得可以嗅出死亡的气息,在他的对面,格卢奥赫夫人的头上戴着面纱,只有一双湖水般幽深的眼睛露出悲伤之色。

“去吧,告诉那些人,我们莫莱人是如何对待苏格兰的杂种的。不要忘了我会一直为你祈祷,愿仁慈的主庇佑你平安无恙。”

“你真像我们那位英勇的祖母。”莫莱伯爵叹息道,“如果我没能回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告诉那个孩子,他有一个舅舅,爱他胜过亲生的子女。”

泪水噙满了格卢奥赫的眼睛,在他们的远方,从幽暗海域吹来的迷雾穿越了莱斯基姆拉德的集市,笼罩在城堡的高塔上,塔顶的灯光也变得朦胧而苍白。

盔甲明亮的莫莱伯爵告别了妹妹,向自己的部下中间走去,一面绣着蓝色雄鹿的旗帜恰好飘落在堡垒上面。在颈项宛如天鹅的格卢奥赫夫人眼中,这一幕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她甚至想起圣烛节之前的那场月食,天象的变动是否预兆着人间的厄运?她曾经听埃德加提起黑斯廷斯以前的那颗大彗星,难道莫莱人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在这样的时刻,她几乎想回到爱人的怀中大哭一场。

这迷雾和幽暗之国如同海姆冥界一般,伯爵提醒着自己的高地部族战士:“不要忘记你们的誓言,不要忘记你们携带的刀剑!告别安逸,告别软弱!因为道路遥远而辛苦,我们必须打碎奴役的黑暗,摆脱这高山和深海间的狭窄土地的拘禁,向明亮星空下的城市进发!”

北方盖尔人的周身珍宝皆闪烁不已,他们在领主的统帅下奔赴战阵,踏碎狭窄道路上的野草和青苔,进入到处是腐烂气味的红色山脉。莫莱战士们不愿惊动带来死亡的红耳猎犬,都收起刀剑长矛,也停止了打猎活动,直到穿过光秃崎岖的荒山,进入苏格兰人所在的疆土。

莫莱伯爵的人马很快发现了敌人的踪影,那个年轻的哨兵就在平原的中间,这名敌人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莫莱人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自薄雾中射出的利箭直接要了他的命,然后整支盖尔大军便踏入了广阔自由的土地,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岩石自山巅俯视着绵延不尽的高地牧场。

在因弗内斯的圆丘和壁垒上,戴着黑色面纱的格卢奥赫夫人依旧彻夜难眠,她的梦境不断为报丧女妖的哀泣缠扰,于是她走上城墙眺望,无论是隐藏湖水的深壑还是漂浮坚冰利牙的远海都笼罩在绝望的晦暗中,灾难和邪恶不知其数,背信弃义只是其中之一,格卢奥赫有时懊悔自己昔日的轻浮大胆,为众人带来这般厄运;有时又如幽灵一般咒诅自己的丈夫,那个残酷无情的男子,每当这时,她似乎又会看见埃德加的柔和面庞,于是一切懊恼和愤怒又平息下来,仿佛那人仅仅在思想中出现也会带来希望。

这样难捱的日子持续到一个普通的早晨,城堡下面出现了一群黑袍的骑士,他们的马匹并非莫莱的品种,袍服下方又隐约露出铁甲的光芒。戍卫的士兵找到格卢奥赫夫人,语气中充满绝望,这个高贵的女子已解下一切珍宝,她的面容为薄纱遮挡,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表情。

“无论是什么结果,现在都要结束了。”她这样想着,修长的手指合拢起来,凉意自指尖透入体内,这令她更加清醒了。

警惕和敌意依然弥漫在城门周围,莫莱人的箭矢对准了那群黑袍的骑士,只要一言不合,就会将他们尽数射杀。

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了,一见到这个人影,下方为首的那名骑士便下马解盔,显露出自己的真容,然后高声喊道:“夫人,我是来接您去苏格兰的!”

格卢奥赫一瞬间几乎软倒在地,下面的人不是她的丈夫派来的爪牙,却是阿尔巴王后玛格丽特的侍卫长埃瑟斯坦。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只是这个骑士的出现同时意味着另一件事——他的哥哥已经战败了。

这一年,苏格兰国王俘获了马尔斯内克塔和他的母亲,以及他所有最精良的部下、全部财宝和牲畜,邓肯的子孙再度将麦克白的继承者踩在脚下。

第六章 童话梦境

得知自己将有一个孩子的那天黄昏,英格兰国王原本在和伊夫舍姆修道院长讨论大地的形状问题。国王徒劳地试图向这位传统的英格兰僧侣解释着各种超前的观点,埃塞尔威格院长则傲慢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不但是托勒密曾经讨论过,圣伊西多尔也赞同他的看法,经文里提到的那些关于大地如何像一个圣体柜,天空像一座圆顶笼盖的内容或许确实只是一种比喻,那么大地的形状也许真像他们描述的一般。但是我得说,正如圣奥古斯丁曾告诉我们的那样,古代异教的哲学家们常有其道理,然而在真正重大的问题——灵魂的救赎上面,他们提供的帮助就非常有限了。”

埃德加发觉自己变成了受教育的一方,而他甚至无法让对方摆脱那些不切实际的地理知识影响,这个老头居然认为印度的一部分和非洲相连!更重要的是,他对一切无助于精神拯救的知识都缺乏足够的兴趣。

“我认为我们应该教授和研习一切学问,除了神的本质和位格这些,以及基本的算术、文法之外,我们也要教授古代的其他知识,包括‘三艺’和‘四科’,或许还有法律、建筑和医学!”国王又一次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伟大的圣哲罗姆都会为这些古代的学问困扰,从而影响了对灵魂的认知,而且,如果建筑这样的内容也要加入进来,接下来是不是该设立专门的魔法课程了?”

“除了文艺以外,我们还需要工艺——直尺和陀螺仪一样能帮助我们认识神,同时证明祂的荣耀。至于魔法……我认为东方的那些炼金术也是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的。”国王的话差点让院长气坏了,在这个老人想要表示抗议的时候,一个侍女出现了。

“关于星体和大地的问题,还有这座新学院的课程,我们还是以后再讨论吧。”国王主动结束了这次对话。

接下来,他就听见了那个重大消息,埃玛的侍女说话带着浓重的法兰克口音,不过她身上有种蜂蜜膏的甜香,令国王感到神清气爽:“王后现在怎么样了?”

“王后陛下已经醒了。”法兰克侍女回答道。

一旁的伊夫舍姆院长划了一个十字:“赞美上帝!”

英格兰上下已经盼望一个继承人太久了,对埃德加来说,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却连面都不能见上一次,这个新的后代则不同了,国王霎时感到一种畅饮蜜酒般的狂喜,立刻向外面走去。

宫廷里没有真正的秘密,王后怀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像是过节一样热闹,在经历了漫长的外人统治以后,所有人都更欢迎一个真正的英格兰出身的王位继承人。主教们则认为这是天主恢复了对威赛克斯王室宠爱的证据,一些暗藏的担忧这一刻也消失了——只要王室的血脉能够延续,王国就无比稳固,而当威赛克斯这棵大树的枝叶开始凋零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王国也会衰败。

整件事的主角,埃玛王后才刚刚恢复过来,她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泛着潮红的光芒,就像是盛夏的玫瑰一样清新,在她的身旁,完成了一半的针黼还没有收起,上面露出金色的槲寄生花纹。

随后,国王的出现又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欢乐,墙壁上的异兽雕饰也在烛光中舞蹈,埃玛王后看见丈夫的温柔目光,忽然说道:“真安静啊,就像西岱岛的夜晚一样。”

“很快就不会这么安静了,外面在准备一场宴会。”

“我们可以逃离这里,到白塔的外面去,我的爱。我相信今夜的雾色里总能找到几只夜莺为我们歌唱,比你的宫廷诗人们可要动听多了。”

“你的想法简直能让整个王国颤抖,想象一下那些人发现国王和王后同时消失的表情。”埃德加忍不住笑了,却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儿童一样狡诈的表情,似乎打算付诸行动。

“我倒真心怀疑国王和王后离开一个晚上,这个王国就会坍塌。”埃玛的声音像是在怂恿。

“那就跟我来吧,我想我知道一个不会被人注意的方法。”埃德加扶起妻子,替她披上了衣袍。

高塔的身影消失在对岸的雾气中,两人像是普通的本笃会修士一般乘坐着一辆骡车沿着泰晤士河向维穆德西的修道院缓缓而行,这里的大片草地都在雾气的笼罩中,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你在那边干什么?”埃玛王后坐在车上,朝一棵橡树的方向喊道。

埃德加返回时,手中多出一枚锯齿形的木雕,上面雕刻了一对鹿角状分布的鸟首,如冠冕般罩在一张面具顶端,还有一行如尼铭文——minra-eagna-leoht。

“我可以在上面镶嵌无色的宝石,只有星光下才会折射出银色和蓝色的光芒,只可惜这橡木的面孔总会枯朽。”

“我的朋友,橡木的魔法或许会消失,但我们的血脉将生生不息,这比最珍贵的金属和宝石都更好。”埃德加听见妻子的话,那丝阴霾立刻为欢乐抹去,远处的鸟鸣也变得异常悦耳,两人偎依在一起,直到金色的光芒刺透了层雾。

“听见了吗,夜莺的声音变了。”王后从酣梦中醒来,迷蒙中看见埃德加仍在身旁守望着。

“那是云雀,黎明的信使,不是夜莺。”国王用莎士比亚的台词答道,音调轻得像羽毛一般。

当两人返回高大的白塔时,整个宫廷都快要发疯了,埃德加和埃玛就这样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贵人和仆从面前,像一对少年的男女,脸上带着纯洁的微笑,心中却怀着戏弄了所有人的沾沾自喜。

这样的盛世繁华与恋爱狂喜让年轻的国王几乎忘记了四周的动荡局势——英格兰人天性里有种岛民的自由烂漫,当他们专注于自身的欢乐时,足可忽视整个世界的崩塌,直到一梦醒来,才会察觉外部已经天翻地覆,不复往日熟悉的光景。

圣母升天节以前,一场干旱袭击了南方,可怕的火灾发生了,这个灾难将埃德加从新婚般的梦幻中惊醒了,教堂和修道院都受到了大火的破坏,撒克逊人的那些覆盖稻草屋顶的住宅也成了大片废墟,唯有被烤得发黑的古代罗马建筑的遗迹孤零零地矗立,纪念着那个逝去的文明。

面对这场劫难,英格兰国王埃德加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不遗余力地重建一座新伦敦!

第七章 文艺复兴

欧洲正在陷入混沌:罗马人的皇帝亨利又一次获得了自由行动的能力,正在向诸侯们拥立的“对立皇帝”士瓦本公爵磨刀霍霍;诺曼底的内战尚未结束,罗伯特带着自己的全部精锐逃亡到他的舅舅——佛兰德伯爵罗伯特的地盘;丹麦的奥斯比约恩国王不久前刚刚杀死自己的侄子哈拉尔德,然而斯汶王的其他儿子四散逃亡,其中以身在瑞典宫廷的克努特最为危险;在遥远的北方,古代加勒多尼亚地区的盖尔人只是暂时结束了自相残杀,伤痕累累的莫莱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们南面的邻居,马尔科姆国王囚禁了他们的领主马尔斯内克塔,那些北方人绝不会忘记如此耻辱。

大约只有西班牙半岛的阿方索国王和英格兰的埃德加国王能够安全地守住自己的疆土,甚至将目光投向邻近的势力,只是阿方索国王此时尚未意识到,在自己南方的海峡对面,刚刚灭亡了加纳帝国的穆拉比兑人也在狂飙突进地建立一个帝国,尤素福·伊本·塔什芬,这个未来将要威震半岛的名字,此时甚至没有进入阿方索的耳中。因此,只有英格兰国王埃德加可以声称自己的统治安如磐石。在新征服的威尔士地区,当世的骑士之花,又被称作“弑君者”的罗德里戈·迪亚斯·德·维瓦尔正在追剿达费德的里斯·都铎,里斯·都铎是被杀的里斯国王的血亲,这个迪内弗尔王族在威尔士西南各地仍然拥有很强的号召力,却不敌罗德里戈的战争天才,如今只能算得上苟延残喘。

英格兰国王并没有闲着,他将各郡的救灾事项处理以后,便着手重建为大火摧毁的伦敦。多年来,埃德加第一次有机会将自己的各种设计转化为现实。

“这是古代希腊人的技巧,可惜渐渐在世间失传。”国王向一名手持铁锤和凿子的意大利工匠说道,“在大理石上雕刻出面纱的秘诀就是,头顶和肩部这些地方应当打磨得圆润光滑,但在脸部这些位置,打磨时就要故意保持粗糙。这样就可以通过不同的光线反射效果形成织物的质感。您可以按照那份羊皮卷上的图样试验这种工艺,若是挥凿得当,甚至可以在大理石上制造出几乎透明的效果。”

他描述的是19世纪意大利雕塑家拉斐罗·蒙蒂的特殊技艺,准备用于雕刻一件当世无双的戴面纱的圣母像,国王所设计的图样极为优雅,就像他设计的各种建筑一样,充满了一种洁白空灵的艺术美感,即盎格鲁撒克逊人形容女子时所说的aelfscinu——精灵之闪耀。

目前的伦敦是一座鱼腥味和马粪味混杂的残破城市,居民大约有一万多人,罗马人的旧城基本被抛弃了,撒克逊人所建的只是一些简陋的屋棚,上面覆盖着稻草。国王的梦想是将伦敦变成西方世界最明亮的一枚珠宝,一座充满了音乐和智慧的巨型宴厅。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埃德加雇佣了来自欧洲各地的工匠与艺术家,他花费的财富是如此之多,不知有多少马克的黄金和多少磅的白银,以至于从法兰克到意大利,人们都传说英格兰国王准备在北方兴建一座新罗马。

自诺曼人与威尔士人手中获得的财富,除了赏赐给领主战士的部分,几乎都投入了这些工程。王室的铸币厂和格林尼治的军械工坊也整日繁忙不休——战争给众多王国带来了饥荒和瘟疫,却为英格兰商人带来了大量收入。欧洲的骑士贵族们,尤其是那些诺曼人,他们或许不会购买英格兰人的鲸油与羊毛,却对那些镌刻着GW符文的精良甲兵爱不释手,夏季出口到诺曼底的武备数量就可以抵得上勃艮第与佛兰德的订货总和。

若不是埃德加国王早先建立的行会制度和质量控制条例,此时格林尼治的那些商人和匠师们恐怕早已如原先历史中那些米兰与科隆等地的甲匠们一般,用大量次等商品淹没市场,冲垮了纽伦堡这些地方的竞争者们。在这个时代,后世最著名的那些武器盔甲生产中心尚未形成,托莱多还在异教徒的手中,英格兰商人倒不需要担忧出现同等级的竞争者。捕鲸业则是另一回事了,法兰西和西班牙地区的一些捕鲸船已经加入了竞争,海峡附近经常可以看见他们出没,为了获得更好的收益,英格兰人只能深入那些更远的海域,穿越互相撞击的巨大冰山,追逐鲸鱼的踪迹,有一艘白船甚至到达了冰岛!

捕鲸是一项危险的事业,但是一些追求海外冒险的年轻人与一些渴望自由的奴隶还是在不断加入,海上的女妖与异兽、远方那些古代异教诸神居住的瑰丽世界成了酒馆里的常见话题。埃德加国王也曾经自己组织过一些海外探险的小型船队,不过他倒不指望能够像“红发”埃里克与他的继承人那般抵达那些据说是新大陆的土地——“石头之地”赫卢兰、“森林之地”马克兰和“葡萄酒之地”文兰,即便是白熊出没的格陵兰也不是他的目标。这个时代的格陵兰已经有上千人口,这些大多来自冰岛的移民甚至可以对外出口毛皮、绳索、油、海象牙、白熊和鹰,但是这条贸易路线太过危险,而最重要的谷物和铁器都需要进口,越往西去,铁就越少,当地的斯克莱林人没有任何铁,使用海象牙的标枪和尖石刀作为武器,但那些维京人的铁器也很匮乏,传说中抵达了新大陆的那部分维京人更是缺乏进口铁器的通道,也难以建立任何有价值的殖民点。

埃德加当初就没有任何幻想,他不是那些北方人,认为向西航行会抵达世界的边缘,陷入外环大洋的深渊,他知道西面有什么,只不过靠眼下的技术条件,成功殖民西面那个大陆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因此他的目光投向的不是什么圣劳伦斯河口、长岛海峡或者弗吉尼亚,而是英格兰周边的各条航道和海伯尼亚附近的海域,这些船队观测着星辰的变化,冰川的浮线和鱼类的分布,为建立贸易线路和海上猎场进行准备。未来或许还会向南进入赫拉克勒斯之柱的所在,与摩尔人交易或争锋。

在英格兰国王亲自替伦敦城设计地下排污管道的时候,自海峡对岸传来了罗伯特的消息:他的母亲玛蒂尔达夫人因为暗中送钱给他受到了诺曼底公爵的软禁,这个行动在公国内部引发了许多不安,罗伯特的舅舅——佛兰德伯爵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即将出兵诺曼底,以向威廉讨还公道。

第八章 裂变

诺曼底公爵站在一面嵌进墙体的网状花纹石壁旁,附近有一盏枝状吊灯正在摇曳。由于多年来不知节制的饮食,他的身材早已变形,与墙上那副丝线精致、描绘了黑斯廷斯战役的壁毯中相比,现实中的威廉公爵显得臃肿而衰老,就像是一棵被岁月掏空的巨树一样。

“我们已经知道腓力在背后支持罗伯特,还知道我们这边的一些佛兰德人已经靠不住了,关于英格兰方面,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公爵像猫头鹰看住猎物一般紧盯着埃夫勒伯爵。

埃夫勒的威廉伯爵是个大胆莽撞的诺曼贵族,此时的态度却算得上战战兢兢了:“英格兰国王正忙着修建道路、教堂和宫殿,最近还经过公国运走了一大批高价购买的圣物,据说要安放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里。”

听出埃夫勒伯爵说到后面,话音里露出的那种不以为然,威廉公爵点着头评价了一句:“埃德加是个聪明人,如今购买这些圣物虽然花费巨大,可是日后从朝圣者们身上获得的收益将百倍于此!”然后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他把钱花在了这种事情上面,至少是不会毁弃盟约对我们开战了。”

公爵的长子已经逼近了东线,身后跟着佛兰德伯爵的数千精悍人马,骑士至少有五百名,既有来自布鲁日和阿拉斯等地区的战士,也有属于卡佩王室的柯尔比地区的兵力。这些军队从亚眠方向折往南方,显然是想和法王的主力会合。

此时的公国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看似休眠的诺曼领主都睁大眼睛,观察着卡昂的任何风吹草动。奥德里克,这个曾出现于奥多主教的审判中的英格兰间谍,此时正在跟随他的领主向卡昂方向疾驰。马背的灰色鬃毛乱杂在风色中,这个年轻的侍从却顾不得爱惜马力,全力追赶在前方那匹红马的四蹄之后。

奥德里克现在的主人就是佛兰德的卓戈·德·拉·博弗热,在布列塔尼时,卓戈率领的诺曼军队曾被英格兰人击溃过,与阿兰·卢福斯的人马会合后,又在雷恩之围中挫于斯蒂芬·德·布洛瓦与休厄德·巴恩之手。纵然有这样的败绩,卓戈依然是诺曼底公爵最亲近的佛兰德贵族之一,他的妻子是公爵本人的血亲,这给了他极大的权势和财富,因此,在抵达卡昂以后,认出这位领主的诺曼军士皆未阻拦他面见公爵本人,奥德里克则带着卓戈的马匹向一座马厩走去。望着四周戒备森严的壁垒,这个英格兰人没有露出分毫异色,对这个间谍来说,此时身处漩涡中央并不会使他感到任何忐忑,反倒令他生出如鱼得水的满足,还有哪里能比敌人的巢穴深处更适合打探情报呢?

只可惜,在这个公国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命运接下来会将自己引向何处?英格兰人这样想着,手中一遍又一遍梳理着马匹的光亮毛皮,他的领主则在城堡中见到了威严日重的诺曼底公爵。

帷幔的遮挡令宫廷诸人难以辨清公爵与卓戈的交谈内容,不过后者难得的沉稳气度却是远近皆可见证的,这个高贵的佛兰德领主很快带着公爵的礼物和祝福离开了,没有人注意到他额头上正在沁出的汗水。

“大人,佛兰德的罗伯特值得我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埃夫勒伯爵威廉见卓戈已经走远,这才轻声问道。

“先做外交准备罢,如果不是日耳曼人内部一片混乱,我倒更愿意和乌得勒支主教打交道。现在的局势下,佛兰德人背部再无掣肘,又有我那个叛逆的儿子在,对我们的威胁甚至超过了法兰西国王!”事事忧人,威廉公爵也忍不住暗自喟叹,如此心事重重,以致他未能察觉卓戈方才的异常。

两天后,奥德里克又一次在晨曦中醒来,淡黄色的阳光笼罩了四周,他的身旁躺着的是赤身露体的卓戈本人。英格兰人用力从鼻孔吸入一股清冷的空气,同时感受到自己的领主身上传来的热量。他的头发有些蓬乱,好在剃得很短,并不会披散在耳侧,他轻轻用手肘推了推卓戈,将这个清梦正惬的佛兰德贵族弄醒了。

“该赶路了,我的大人。”英格兰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要是能有一品脱甘爽的啤酒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亚眠不远,佛兰德伯爵的军营就在此方向,不过相比于立刻前往对方军中,卓戈显然另有打算。

“我们向北走。”卓戈的灰色眼珠闪现出一丝狡诈的光芒。

这个决定令英格兰人大吃一惊,他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过他的方寸并未被打乱,作为一个间谍,这种不着痕迹的掩饰自然是必备的技能。奥德里克没有蠢到问自己的领主是不是要去英格兰,甚至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他已经知道了对方最大的秘密,事事自作聪明显然不是好事。

鬼针草覆盖着这片低湿的土地,佛兰德人和英格兰人消失在海岸的方向,一只黄雀划过两人身后的天空,如同一枚华丽的音符。死亡的气息终于离两个逃亡者越来越远了,而在卡昂的宫廷里,佛兰德人的可怕罪行才刚刚暴露。

威廉公爵将干酪浸在酒醋中,桌上的七鳃鳗完好无损,就像精致的艺术品一样,公爵面无表情地听埃夫勒伯爵汗水涔涔地汇报着那个惊人的消息。

“卓戈已经走了两天,你们才发现这件事?”公爵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天鹅绒一般,却令在场的贵族们愈加不安。

“那个魔鬼太狡猾了,如果不是一只黑猫,那些侍从到死都不会发现酒窖的墙壁里砌着的尸体。”威廉伯爵冒着激怒公爵的风险,大胆地解释了一句。

“卓戈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公爵将鱼肉拨到叉子的背面,送进口中,嚼得粉碎。

“那个魔鬼的侍从招供,卓戈和自己的英格兰侍从有染。”埃夫勒伯爵的话让宫廷的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在这个年代里,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可不是天天能听到的。

“知道了。”公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威廉伯爵坐回自己的位置。

事情的真相极为荒诞,卓戈这个佛兰德人不但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公爵的血亲,还在犯下如此罪孽后堂而皇之地和自己的秘密情人来到卡昂,甚至成功获取公爵的信任,带着诺曼底公爵本人赠送的一笔钱前往佛兰德伯爵之处出使!

如果说诺曼底公爵曾经是令人畏惧的战争领袖,那么卓戈的事件就是对公爵的最大嘲弄,几乎将威廉的尊严践踏得荡然无存。

以卓戈的逃亡为分界,诺曼底的佛兰德贵族们纷纷离开公国,这些曾经获得诺曼人赏赐的领主像潮水一样涌向佛兰德伯爵的旗帜下,便是此前玛格丽特夫人被软禁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对威廉公爵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佛兰德人和法兰西国王合兵一处,最大的灾难就可能降临到诺曼人头上,眼下,曾为威廉公爵服务的佛兰德人大部分已经跑到了罗伯特那边,公国的兵力越来越捉襟见肘,腓力国王看准了诺曼底公爵的弱点,正式向诺曼人发出了战争的威胁。这些年,曾经有些稚嫩的法王显得愈发深沉诡诈,将王室领地不声不响地扩大了一半,并从东南两面威胁着诺曼底公国。

欧洲大陆开始剧烈动荡起来,亨利皇帝已开始酝酿对士瓦本公爵鲁道夫·冯·莱因费尔登的决战,诺曼底公爵威廉又一次陷入群狼的围攻,这片西方猎场上到处是嗜血的目光,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第九章 两代人

阿黛尔眼下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只是她出身在一个了不起的家庭,因此不得不见证了这个家族的一切悲剧:她的长兄和舅舅在向她的父亲开战,而她的母亲被父亲囚禁在房间里不见天日,甚至阿黛尔本人也过早失去了童年的自由,只能对着屋顶壁画中的繁星想象着她那个布洛瓦的未婚夫是何样的骑士。

这天,阿黛尔听见了无数脚步声从城堡大厅的方向传来,她曾经对那些穿着铁衣铁靴的领主非常害怕,如今也早是习以为常,毕竟这座宫殿一般壮丽的城堡里到处是各种珍贵的武备,譬如巴伐利亚的盾牌、普瓦提埃的头盔、安茹的锁子护颈、苏瓦松的胸甲和特鲁瓦的矛尖。

发现自己的门外早已没有守卫,阿黛尔索性独自走出这件囚室,偷偷靠近了大厅的方向。金色的光芒在那里闪耀着,大厅里的诺曼人不再如平日那般身披着丝绸与毛皮的袍服,俱为铁衣罩身,满座明光胜雪,年老的贵人们还将旧式的护鼻盔系在旁边,不少年轻的诺曼人身前都摆着新式的护面,也有些因为胡须太长,只能继续使用大型护鼻盔。

诺曼领主们的士气并不算高,大厅里到处是哀叹的声音,有些人甚至小声议论起公爵的家事,并暗中指责公爵处事不公而为诺曼人带来了灾祸。

公爵的脾气虽然变得越来越坏,头脑也比昔年更加顽固,但他的判断力还没有衰减,也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试图压制领主们的议论。威廉·卢福斯与亨利两人也不愿意得罪各位贵族,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保持了安静,在某些年轻人眼里,公爵的这两个儿子倒比叛乱的罗伯特更有王者气象些。

莫尔坦伯爵的继承人威廉首先开始说话:“大人们,现在的局势实在是再坏不过了,而我们诺曼人从不忌讳使用计谋和外交,我认为在我们拔剑出鞘以前,应该先和法兰克人谈判。”

这个年轻人的大胆莽撞令人咋舌,然而他那高贵的父亲恰好病倒,这次的会议只能由这个未来的莫尔坦伯爵出席。威廉·德·莫尔坦的母亲出身于蒙哥马利家族,众所周知,罗杰·德·蒙哥马利和罗伯特私交甚笃,而威廉本人则与公爵的幼子亨利自来不和,贵族们不禁暗自猜测,这番话是否意味着如此众多的强大领主已经倾向于罗伯特一方——又或者那位养病的莫尔坦伯爵也终于开始对公爵萌生不满?

“笑话,人家已经将长矛扔到诺曼人的眼前,这种时候还提什么谈判,说是求饶还差不多。”伊乌伯爵忽然冷嘲热讽起来。

伊乌伯爵已经多年不参加公国的宫廷议事,这一次却破天荒地夤夜前来,这个桀骜不驯的领主与那位著名的诺曼海盗居伊·德·蓬蒂约竟然共同列席,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伊乌伯爵的弟弟与继承人于格,这些都是黑斯廷斯的年代便纵横疆场的诺曼将领,便是公爵本人也必须尊重他们的意见。

公爵似乎心有所感,但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自幼便不喜欢表露自己的心思,就像任何一个生长在混乱时代里的私生子一样善于在掩饰下进行谋划,伊乌伯爵到底为何前来他依然没有把握,也不会因为对方的主战言论便信任如初,至于那个居伊,更是一度和自己的叔叔威廉·德·塔洛共同对抗自己的潜在敌人。

在大厅外面,公爵的女儿阿黛尔也感受到了里面的紧张气氛,空气里似乎有刀剑在挥舞,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年轻的骑士,肤色与容貌皆令人过目难忘,那骑士身上罩着白色戎服,铁甲的鳞片染成淡黄色,腰间缀着一件银装革带,头发像英格兰人一样留得很长,披散到脖颈间。阿黛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英姿不凡的诺曼骑士,有些好奇地想着,这人到底是谁?

骑士从人群中长身直立而起,显出身材伟岸和英武剽悍的气质,四周贵人都暗自叫了声好,而那些认出他的身份的领主则偷偷向身旁众人介绍了一番此人来历。

“各位大人,我是维农的威廉之子沃尔特,在我的父亲死于圣洛之阵以前,你们或许还参加过我的剪发礼。自上马以来,我的父亲就训诫过我,临敌入阵不可片刻丧胆。我并非自大,可是那些法兰克人到底有何可惧?他们的骑士本领难道可以和诺曼人相比?我们在军号声中降生,在头盔底下成长,用长枪铁尖喂养,我们在平原和峡谷纵马如飞,就像荒郊的群狼,为个人求得名位,为公爵夺取荣光,这就是我们诺曼人的事业。”

沃尔特骑士一口气说完如此一段豪言,然后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鹰隼遇见风暴或许会躲避,而诺曼人不是鹰隼,我们是一队队寒鸦,即将成群飞集到塞纳河上,为法兰克人带去死亡的歌声。现在,我不愿意在城堡里躲避风暴,就是碎首黄尘,也要用头盔舀塞纳河水痛饮!我的诺曼弟兄们,难道杀身成仁比起束手就擒更加可畏么?”

阿黛尔听得呆了,她那流淌在血管的英雄血液也开始沸腾起来,这个少女第一次感受到不属于自己性别的热情,她曾经讨厌的那幅军功壁毯刹那间亦鲜活起来。大厅里的诺曼领主们同样受到了感染,巨大的挂毯上描绘的黑斯廷斯等各处战功也提醒了他们,这些天性狂暴的北方骑士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所有的不满,忘却了这场内战的起源,只有一种嗜血的狂热在传染。

公爵对沃尔特这番话的效果非常满意,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样受到了鼓舞,仿佛任何敌人都不足以抗拒即将从这大厅里席卷出的飓风。诺曼底公爵将自己的貂皮披肩解下,披到沃尔特骑士的身上:“孩子,你说的很好,我们也不会忘记你的家族在圣洛的贡献,现在,你还愿意再次为你的公爵拔剑杀敌吗?”

“这是我的荣耀。”骑士平静地回答,惊雷自外面响起,诺曼底的四个太阳似乎同时受到了震动。

只是,在阿黛尔的眼中,大厅里那些年事渐高的诺曼领主们转头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韬略出众的罗杰·德·蒙哥马利与曾经擒获哈罗德·戈德温森的居伊·德·蓬蒂约便是其中一员,唯有那些年轻一辈犹自沉浸在荣耀的幻想之中。

第十章 萌发

圣诞节刚过去,威廉公爵就号令军士驻守进诺曼底四境的城堡,又从诺曼人、布列塔尼人、佛兰德人以及众多为了金钱作战的武士中间选出一支野战部队,向罗伯特驻兵的热贝鲁瓦城堡进发。对他来说,只要有战事,任何季节都没有差别,岁月也不能消磨诺曼人的领袖的意志。战马萧萧、戎车辚辚,狐狸尖叫般的号角声惊破了法兰克人的噩梦,他们立刻知道——诺曼人来了。

佛兰德伯爵罗伯特和他的外甥也从退回的劫掠支队口中得知了诺曼底公爵逼近博韦的消息,于是他们立刻开始了一场战前军议。

“各位大人们,狮子已经离穴了,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佛兰德伯爵难得地向众人征询意见,不只是向他的外甥短袜子罗伯特,还有法王的两名封臣——热贝鲁瓦是一座巨大的坚固要塞,因此常驻有两名指挥官,他们具有同等的权威,一名是来自法王宫廷的戈蒂埃子爵,另一名是赫利亚斯副伯爵(Vidame,中世纪法兰西的一种贵族爵位),两人都是短袜子罗伯特的狂热支持者,就像其他追随罗伯特的人一样,他们都希望能够从这位未来的诺曼底公爵手中获得各种利益。

“热贝拉库姆(热贝鲁瓦的拉丁文名字)的位置和防御都是最优秀的,我们可以在这里对抗诺曼人一年,到时候诺曼底公爵一定会撑不下去的。”赫利亚斯自信地回答道。

“我支持赫利亚斯大人的看法。”诺曼底公爵的长子,短袜子罗伯特随即肯定了对方的意见,他的舅舅佛兰德伯爵露出一丝惊异,罗伯特伯爵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外甥一定会渴望复仇,要求主动出击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诺曼军队,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诺曼底的那些领主,请相信我,舅舅,我们不应该和我的父亲正面交战。如果我们出城阻击,这里的骑士多半会葬身草丛之间,而我们若是在这座城堡里固守……”说到这里,罗伯特忍不住叹息一声,“诺曼人就会开始自我毁灭。”

在英格兰的托尼岛,埃德加国王不顾蓝袍上的白色纹饰被泥点污染,穿过群鸦喧哗的遮雨棚,来到仍在修建的威斯敏斯特现场。

这座新建筑具有鲜明的北方特征,几乎没有任何弧度,更没有意大利和希腊地区的那种穹顶,只有石柱支撑的幽深回廊和风格迥异的各式浮雕,在风雨下模糊了许多细节。埃德加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大理石的雕塑,然后向身后的罗德里戈问道:“坎佩亚多大人,你有什么想法?”

“这里预兆了一个新的时代。”西班牙骑士由衷地赞叹道。

国王忽然蹙了下眉:“一个新的时代,是的,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个旧的时代正在死去。”

西班牙骑士并没有理解国王的话外之音,只能听埃德加缓缓叙述道:“我在为许多人的命运哀伤——哈拉尔德、哈罗德,还有威廉——这或许是我们撒克逊人的一种疾病,我们总是哀叹这中土世界的一切,相信你已经听过不少古代的英格兰诗歌,那些天鹅的信使最喜欢歌唱的就是往昔的废墟、战死的武士,和衰老的流亡者。我们撒克逊人的悲剧就是,我们太过于热爱那些有限的事物,这种恋旧的情怀终将吞没最坚强的心灵,于是我们永远会意识到,属于我们的时代似乎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是一群无可救药的保守主义者,就算到了一千年以后,我们的贵族绅士们或许也会继续感伤那如沉船般消失的往日荣耀,却不会为了挽救这个逐渐腐坏的中土伸出一根手指,只会在落幕以前静静地评论一句:‘如我所料。’”说到这里,埃德加的声音几乎已经细不可闻,如古代的幽灵一般袅然消逝在廊柱之间。

“对不起,我的罗德里戈大人,让你听见这些没有意义的内容。我想你或许更愿意在西方的战场上继续征服不列颠人吧。现在,让我们聊些高兴的事情,”国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为我们征服了那些桀骜不驯的威尔士人,既然罗杰在攻克格温特之后获得了赫里福德伯爵的位置,我们也觉得不该继续亏待你这样伟大的骑士。”

国王将自己的佩剑拔出,对西班牙人说道:“跪下。”

然后,他便将长剑搁在西班牙人的肩上,在这片尚未完成的巨大建筑中间高声宣布道:“以王座和圣埃德蒙之名,我们册封你为彭布罗克伯爵。”

罗德里戈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惊讶,他曾经为另一位国王征战半生,为自己赢得了无数尊崇和荣名,却并未能获得如此高位,就在他像是着魔一般陷入眩晕的时候,埃德加国王的声音忽然再度降低了:“还有一件事,我们并不会强迫你,但是出于一个国王和兄弟的责任,我们必须问你,我的大人,你愿意娶我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吗?”

国王的剑透出一阵寒冷,西班牙骑士几乎打了一个哆嗦,那柄剑却已收回。埃德加的表情非常和蔼,以至于罗德里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毫无代价地拒绝这件事。

很显然,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一个融入盎格鲁撒克逊宫廷社会的机会,不过罗德里戈从没有觉得自己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上层。他对那位克里斯蒂娜公主毫无印象,只是听说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子,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在英格兰王国的历史上,有无数虔诚的女性,她们既可以是老丑不堪的文盲,也可以是睿智的淑女,譬如那位维特比的圣希尔达,其智慧甚至足以吸引王者垂询国策。

他需要一场婚姻,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但这是否是一个牢笼呢?西班牙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并非反感和一名高贵的公主联姻,而是因这样一种方式可能伤害他所珍视的自由和荣耀而抵触,如果他接受了国王的建议,今后是否会有人认为他的爵位乃是因女子而得?另一方面,如果他拒绝了国王的好意,这是否意味着恩宠的终结?罗德里戈似乎想要说服自己逃脱出去,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去委曲求全的人,但是一种不忍令他舍弃了这个诱人的尝试,这个西班牙骑士抬起头来,他的卷曲长发微微颤抖着,一边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他稍带踌躇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彻底成为一个附属品了吗?他忽然恐惧地意识到,他所向往的自由不止是婚姻方面,而是一种更高的野心,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在威尔士征服里斯·都铎的叛军时都没有惊醒过来:他内心渴望成为一名王者。

埃德加没有意识到新任彭布罗克伯爵的心理变化,他自顾自地向对方诉说起来,不知为何,埃德加每次在这个历史上的名人面前都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平静和放心,似乎是认为这样一个罗兰式的传奇骑士不可能存在任何阴暗面吧,亚瑟王会无端怀疑自己的兰斯洛特吗?他又谈论起另一件遥远的事情:“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见到了白色的长旒和血色的马尾,还有阿瓦尔人的坚固头盔。天上有雨点落下,密密麻麻,如同箭矢一样。”

西班牙人有些心绪不宁,国王的梦境他甚至没有听清,埃德加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冒风险描述未来的事情,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诺曼底公爵威廉这一代人即将从舞台谢幕,一种全新的战争将从前度的黑暗中萌发,然后彻底改变这个时代。

第十一章 羊皮纸上的舞蹈

众所周知,诺曼底公爵生气的时候就喜欢轻蔑地称呼自己的长子为短袜子,因为他没能继承自己的身高,却像他的母亲玛蒂尔达一样矮小。在这个雾气蒙蒙的早晨,短袜子罗伯特就在法兰克人的城堡中观察着父亲的军队,他甚至能够看到对面的一名诺曼将领缓缓骑上马背,一只手调整好缰绳,然后让马匹做了一个半回旋的动作,像是幽灵一样悬浮着奔向冒着黑烟的村庄方向。

“那些流氓已经拆掉了我们所有的哨塔,那片燃烧的村庄和掘空的墓地也是他们的杰作,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戈蒂埃子爵对战争的概念几乎完全来自诗歌,他所憧憬的是特洛伊赭石色高墙下的旷世大战,胫甲坚固的古代英雄身披狼皮头戴野猪牙头盔,在生死之间游戏。

“刚刚过去的那名马背领主就是伊乌伯爵的弟弟——利雪主教于格,大人您或许不知道,他的武器曾经击伤过英格兰国王哈罗德本人。”罗伯特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相干的古事一般,“我相信大人很快就会发现这样的武士很不好杀,而在我们对面,如利雪主教这般曾列席利勒博讷会议,参与谋划入侵英格兰的王公至少有十人,您认为我们现在应该向他们挥剑吗?”

经过这个提醒,回想起数十年来诺曼人赫赫威名的戈蒂埃子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的阔剑也显得有些暗淡下去,折射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光。

另一旁的佛兰德伯爵也没有任何兴趣离开坚固的城堡和敌人野外争锋,他只是打了一个响指,一名身材肥硕的侍从就从海象一般的手臂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张羊皮纸。

“戈蒂埃大人,腓力国王的这封信里提到,只要我们进军博韦,他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现在诺曼人就在我们面前,国王到底在哪里呢?”伯爵逼视着略显尴尬的子爵,后者被盯得后背发寒,最后只好答道:“陛下正在贡比涅集结人马,然后还要和苏瓦松的军队会合,很快就会率军赶来,请大人不必担心。”

伯爵这才满意地收起那张信纸:“既然如此,在国王抵达以前,就算诺曼底公爵想要将马粪拉在热贝鲁瓦的城墙脚下,我们也不会主动出击。”

这场围城就这样持续了下去,诺曼人非常了解这座要塞的坚固,却不得不死死钉在此处继续围困,因为热贝鲁瓦就像一柄尖刀直刺入诺曼底的咽喉,同时庇护着整个博韦地区,以诺曼人的韬略,自然不会在拔除这个钉子以前深入敌境,让上千佛兰德精锐威胁自己的后方。

“热贝鲁瓦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堡。”有一天,伊乌伯爵在帐殿中随口感叹了一句,但是这座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人,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男子很快回答道:“只要大人下定决心,您就可以获得任何您想要的城堡。”

“谁能保证,罗伯特吗?”伊乌伯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嗤了一声,“恕我直言,他的父亲就算是老了,也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而且,我可不是奥多那个家伙,领地虽好,也要活着才能享受。”

“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那人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嘲讽。

“我只是不想错过这场闹剧,哈哈,好一对父子。”伊乌伯爵显然没有忘记威廉公爵在圣奥尔本斯丢下自己逃脱的旧怨,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幸灾乐祸之意。

“那就继续等下去吧,我想,风向就快变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威廉公爵在等着热贝鲁瓦的物资耗尽,然后主动投降;佛兰德伯爵和他的外甥在等待卡佩大军前来解围,因为这种被围困的生活实在是无聊透顶,更不必说不时爆发的战斗也会造成慢性的出血。不过,最先失去耐心的是诺曼底公爵的儿子威廉·卢福斯,这个年轻人无法忍受和自己的那个兄长隔着一座城墙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他渴望亲自擒获对方,告诉所有人谁才是诺曼人日后的真正领袖。他的面孔发红,头发蓬乱,连续数日,威廉·卢福斯都在筹划这件事,他甚至集合了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骑士,准备向敌人的城墙发起大规模攻击。

星辰再度消失在天际的时候,威廉·卢福斯是第一个出现在营外的人,他很快发现了前方的那面旗帜。

这一天,冉冉升起的太阳显露出对面的圣但尼王旗,发射光芒的矛尖高举在城上,当听见对面的法兰克人高声欢呼起“为了国王”的时候,诺曼军营里无人再有疑问——法兰西国王显然已经抵达了。

“陛下,您就带了这些人?”城堡里的佛兰德伯爵显然没有任何喜悦,腓力国王昨天晚上忽然出现在城墙附近,他身边只有十几个骑士,甚至有一匹战马的面部被缰绳割伤,需要立刻诊治。

“这些就足够了,查理曼的帕拉丁也不比这个更多。”法王显得极为自信,可惜这种情绪没有传染开来,腓力并没有什么战场的名声,罗伯特伯爵本人就曾经击垮过法王的大营,还缴获过那面圣但尼“金色火焰”旗帜。

“如果我要捕猎狼群,我就会在平地上放好羔羊,然后在下风口埋伏起牙齿锋利的獒犬,然后等待狼群到来,我们的骑士和猎犬就一时俱发,驰逐旷野,直到遍地只剩下带血的毛皮和剥离的骨肉。”腓力的解释令佛兰德伯爵有些不快,国王的意思显然是将他当成诱饵了。

在诺曼人的营地里,因为法王的到来,争论终于爆发了,贵族们不认为还有夺取这座城堡的希望,许多人都开始要求退兵,公爵本人也第一次露出犹豫的意思:他的物资消耗得也很快,而且腓力的主力既然抵达,双方兵力已经变成了对等,而诺曼人经历了几个月的围困战斗,状态也不如敌人新锐。

诺曼贵族们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对方,可是眼下的局势,只要不能攻克热贝鲁瓦,诺曼人就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这也是威廉公爵进退两难的原因。而在这样的狐疑中,风向终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现在大人可以放心了吧,这一次做出保证的人不是诺曼底的罗伯特或者佛兰德伯爵,而是法兰西国王陛下本人——至于公爵,若是我们操作得当,威廉恐怕就要葬身此处了。”那个戴着斗篷的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火光下,他的面目显露出来:卓戈,这个流亡的佛兰德领主此时自信无比,他的侍从带回的那封羊皮卷就躺在桌上,封漆上的王室徽记已经破碎,但足以向伊乌伯爵证明一切了,很快,他就会夺回自己在诺曼底的领地,那时候就算是短袜子罗伯特也无法违逆法兰西国王的意志。

第十二章 冬狮

根据诺曼人的习惯,一切在诺曼铁蹄控制下的土地都需要实行宵禁,一旦钟声响起,一切灯火都必须消失,在英格兰的日子里,诺曼人就将这条法令执行得异常彻底。直到金色的阳光灼尽泰兰河谷的雾霾,圣利济耶修道院长才再度看清对面的巨大城堡,渐明的晨曦与凉爽的空气在河岸搏斗,胜利终将属于带来光明的那一方,院长打量着对面圣但尼之旗上的金色太阳,感受到一种冰冷的死亡气息透入胸膛,笼罩住心脏。

他看着自胸前露出的剑刃,口中冒出血沫,体会到自己的肺正在争夺冰冷空气的痛苦,不知道是什么世界的轰鸣声传进颅骨,令他的耳膜隆隆地鼓动。院长没能看见杀死自己的人,这个骄傲的圣人俯身坠落尘土,后背上被一只锁子铁靴踩住,剑身从他的血肉间穿过,又被拔出。杀人者捡起披肩擦拭去上面的血迹,他的兜帽落下,露出的是卓戈那张狰狞的面孔。

“请原谅我。”卓戈仿佛听见心中的群狼嗥叫,“我会记住你的。”

这一天的血腥就这样开始了,杀戮首先从诺曼营地的北面发起,伊乌伯爵罗伯特突然变成了凶猛的恶龙,率领自己的军队挥舞铁剑和盾牌卷起一场旋风,兵刃在空气中不断弥漫,从盔甲的表面划过,或者穿透缝隙,搅碎各种器官,环绕在杀阵四周的是钢铁的气息,就像不断生长的藤蔓枝叶将空气迅速刺破填满。烟雾一般朦胧的铁光很快向西南面席卷,被削掉半边下巴的鲍德里·德·博屈昂塞成为蓬蒂约的居伊的第一个受害者,这个英勇的骑士乃是条顿人鲍德里克的后代,一身组绣衣甲犹自熠熠生辉,只可惜片刻前还在跳动的心脏已经熄灭。

居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举起长剑,他的面孔已经扭曲:“全部在我身后,一个俘虏不留!”

散发着皮甲恶臭的空气不断卷动旋涡,一场新的恶斗刚刚上演,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一个奇迹,诺曼人的公爵威廉忽然出现在战场上,他没有戴头盔,所有人都能够看见那张面孔,那是他们跟随战斗了三十多年的人,正在厮杀的武士不由自主地停止挥动武器和盾牌,叛乱者和抵抗者都有些不知所措,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这一天注定会走向不可知的混乱,公爵怀着平定乱局的希望,穿过重重人影,几乎要到达这片战场的中央,然而那声号角响起了,这像是惊雷一样提醒了所有人,短暂的呆滞被打破,杀戮继续进行下去——公爵也不过是一个人,他们今天一定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停下,不是杀死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死,战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几乎是平等的。

新的客人来了,号角过后,法兰克军队就从两个方向进入狭窄的高地,密林间还有人影浮动,这些宾客绝没有空手前来参加盛宴,他们的马匹上闪耀着矛尖与剑刃的光芒,法兰西国王、佛兰德伯爵还有诺曼底的罗伯特全部到达了!

起初,国王似乎还想尝试做战前的祈祷,甚至有圣歌的声音从某个方向出现,但是这片土地已经太过焦躁,容不下任何迟疑,他的猎犬们也被束缚得太久了,一旦闻见血腥就再也控制不住。于是法兰克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旋涡之地,任凭长矛折断、盾牌碎裂、战马倒毙,这些王公骑士不杀尽眼前之地就绝不罢手。

“上帝拯救我们!”莫尔坦的威廉已经被吓住了,然而看见威廉·卢福斯策马入阵后,他还是咬着牙纵骑前突,赶往公爵本人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的事情经过:那些盛名一时的领主骑士到底如何坠落殒身,编年史家只能在沉睡的黑猫身旁凝神思索,想象出许多不存在的情节,关于诺曼人和法兰克人的英勇,他们至今不能一一追述,人们只知道腓力国王在诺曼底公爵面前屹立不退,表现超过了他的所有祖先,甚至超过了他的大部分子孙。

然而所有历史作者都会叙述这一天的结局,在热贝鲁瓦城堡的俯视下,罗伯特·德·诺曼底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复仇,他用长矛将自己的父亲刺落马背,这希腊悲剧一般的场景便是古代的异教诸神也不忍直视。如果不是命运的干涉,这一天的悲剧或许将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堂堂诺曼底公爵坠落马鞍的场景是如此可叹,更不必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威廉公爵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撒克逊人,他的掌旗官托基——沃林福德的维戈德塞恩之子——将乌鸦旗帜插在地上,振辔向前,用身体庇护了倒地的公爵本人,他的淡黄色衬甲被鲜血染红,这个英格兰人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容很快凝固了,因为他已经气绝。

罗伯特愣在原地,眼前的一幕就像是一场噩梦,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衰老狼狈。他满腔的怒火在看到这个老人大腿上的血迹时刹那消失了,他下马上前,扶起自己的父亲,威廉也抬起头来。两个人,父与子,在一个英格兰人的尸体旁边,不约而同地抱住对方,忽然一齐痛哭起来。

可是公爵很快恢复了神智,他开始恶狠狠地诅咒罗伯特,直到诺曼人和法兰克人的厮杀已经停止,人们发现这对父子时,他们依然保持着这样狠毒的态度。

战斗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热贝鲁瓦之役令所有人都感到心痛,诺曼人失去了上千精锐,佛兰德伯爵和腓力国王也蒙受了近半于此的损失,最大的收益是伊乌伯爵等人的投靠,不过这一切还要看威廉和罗伯特父子的最后安排。

“我们的希望都落空了。”半个月以后,奥德里克听见自己的领主卓戈愤怒地说道。

佛兰德领主曾经希望依靠法王的支持拿回自己的领地,然而他的恶行过于骇人,腓力也不愿为他出头,而威廉和罗伯特父子最终在玛蒂尔达夫人的调解下和解了,这意味着曾经叛变的诺曼人和佛兰德人也不会受到惩罚,除了卓戈。

“大人,我们到底该去哪里?”奥德里克大胆地试探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封意大利的信件吗?”卓戈向自己的侍从问道,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便接着说道,“希腊人刚刚换了一个皇帝,大概是一个叫做阿列克修斯的军人,他背叛了自己的旧主:前任的皇帝。”

“这关我们什么事情?”奥德里克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一切权力变动都意味着机会。

“我的奥德里克,在西西里,奥特维尔家的罗伯特正在准备向这个阿列克修斯开战,为他的亲家——那个被废黜的希腊皇帝夺回皇位。这个家伙几乎给诺曼底的所有领主都写了信,鼓动我们参加他的冒险,去征服那座大城——君士坦丁堡……”

与此同时,英格兰的埃德加国王也听说了这场交锋的结果,他静静地看着自己新出生的儿子埃德蒙,摇头叹息道:“冬日里垂暮的狮子,只能悲惨而骄傲地活下去,不需要任何人的饮泣,多么可怕。”

第十三章 莫莱的私生子

因弗内斯以东的斯佩伊河谷,荒草间可以瞥见古代皮克特人的石雕,上面镌刻着圆盘和闪电形的花纹。一行高地武士骑在拥有群岛和冰岛血统的马背上,这种马匹的身材不高,只有13手上下,但是头颅却显得非常大,背部的鬃毛也像是瀑布一样坠下,这些人的身材都很高大,相对于坐骑而言甚至算得上过于庞大了,但他们毫不留情地扬鞭驱驰,似乎在和太阳竞赛一般。

身材魁梧的盖尔领主到达了埃尔金后,将头盔解开,扔到侍卫手中,他的秃顶显露出来。如果不是知道这个家伙的残忍,莫莱人或许会把新建成的埃尔金教堂的称号转让到他的头上——也就是北方灯塔。然而自从乌伊斯丁控制了这片地区以来,他便一日不休地清剿莫莱伯爵的势力,那些层出不穷的迫害手段即便以高地的标准,也显得过于酷烈,因此,心怀畏惧的北方人自然不敢对他开这样的玩笑。

此时的乌伊斯丁并没有为那些残余的乱匪浪费精神,他正在盘算着从阿尔巴国王手上弄回自己的妻子,顺便获得正式的册封,这样他就可以凭借格卢奥赫的名义统治北方。

“告诉我,奥恩,那边胆敢玷污我的视线的家伙们在干什么?”乌伊斯丁的吼声像是巨龙咆哮一般,令人心惊胆战,如果说他的相貌曾经算得上英俊,多年来的暴躁脾气也已经将这张脸孔彻底毁掉了。

过了很久,这个侍卫(Deaisbard)才返回一脸不耐的领主面前。

“大人,那是一群教士在和一对平民争吵。”

乌伊斯丁开始感到好奇了,什么样的平民敢和天主的仆人争吵?他决定上前见识一下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物,于是这个一身铁甲的领主来到那堆灰袍修士面前,令他大失所望的是,那个据说敢和教士争吵的男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完全是鱼市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女人年轻时倒绝对是一个美人,只可惜过重的劳苦早已破坏了上帝赐予的外表。

“你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乌伊斯丁的出现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接下来,那群修士中间最年长的一个开始向这个新的领主行礼,那对夫妇则露出惊恐的表情,这倒丝毫没有引起疑问,如今的莫莱还有人不畏惧眼前这位贵人吗?

乌伊斯丁决定先从这对夫妇开始问起,他觉得如果让那群教士先说话,恐怕就不必再听这两人的意见了。

“我们只想要回我们的孩子……”那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那个孩子必须接受彻底的检查,或许还需要进行驱魔。”老修士的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忘记了乌伊斯丁的存在,这让后者大感不快,可是关于驱魔的内容还是吸引了这个领主的注意。

然后,这个外貌枯槁的老修士说出了事情的起因,原来他们说到的那个孩子只有八岁,却在几天前杀死了一个人,还是一个修会的弟兄。

“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我们的安格斯是一个好孩子,绝不会和魔鬼有什么关系的。”男人开始哀求,露出了一切渺小人物的本来面目。乌伊斯丁并没有因此看轻对方,他的人生阅历令他早已能够透过等级身份的不同面具,看破那些“大人”与“阁下”也不过是一头头饥饿的野兽。这个老头子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伪装的圣徒,他的手上也没有工作和祈祷带来的老茧,几乎和女人一样光滑,然而正在下跪的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但是他为什么要帮助这对再普通不过的愚夫愚妇呢?他将成为莫莱的大首领,统治北方所有的盖尔人与皮克特人,他需要的是教会的支持。

只有一件事,他想要看一眼那个孩子。

然而正是这件小事改变了一切,年老的修士竭力试图拒绝交出那个男孩,更诡异的是,那对夫妇也改变了立场,他们一点也不热心立刻见到自己的孩子,女人显得尤其害怕,她的眼角不时扫过乌伊斯丁那银色锁子甲的束腰带上悬挂着的阔剑。

“奥恩,你去把那个小杂种带来,我倒要看看这个被魔鬼附身的家伙是什么样的妖物。”

乌伊斯丁的表情就像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惊讶一般,但是那个男孩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刻,盖尔领主立刻变得神色怪异起来,他看上去就像是冻结了一样,眼睛冰蓝,胡须上翘,这副表情几乎吓坏了那孩子的父母。

佩剑的领主忽然紧盯住那个女人,那放肆的目光令她不觉面红耳赤,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乌伊斯丁放声大笑起来。

“你在马尔斯内科塔的宫廷里待过吧?”他忽然问道。

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否认,领主便转向那个男孩:“你就是安格斯?”

乌伊斯丁从这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一种熟悉的神态,那种一闪而逝的不怒自威,就像是——年轻时的莫莱伯爵。

他点着头:“不会有错的,只不过,那个傲慢的家伙居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乌伊斯丁似乎在玩味着什么。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孩子。”

这个名叫安格斯的男孩起初有些迷惑,接着露出另一种仇恨的眼神,这是朝向那群修士的。他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拥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如果他是在撒谎,那么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精致的谎言。

“所以,他当时跟你说,要让你露出‘小石榴’?”乌伊斯丁确认道,女人在一旁呜咽起来。

男孩点了点头,继续描述那个邪恶的修士如何抚摸他的脸颊和大腿,然后一边赞叹他的皮肤光滑,一边不断呢喃忏悔,这混乱的语言中间还夹杂着奇特的小调,即便在一个八岁的孩子口中,那些内容也显得污秽不堪。

“你是说,他用发光的书引诱你,并许诺教你阅读,然后就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

“三个晚上,三个晚上他都在我身上留下黏黏的液体,”男孩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一天,我躲到钟楼上,他上来喊我的名字,然后,乌鸦开始叫起来,我就把他推了下去。”

女人终于尖叫起来,她冲上前撕咬那个灰袍的老人,她的丈夫一言不发,既不阻拦妻子,也没有加入她。

“够了!我决定带走这个孩子,从此他将是我的养子。”乌伊斯丁的话音一转,“至于您,我的院长阁下,如果您不想这桩丑事传到国王的耳朵里的话,就最好乖乖地赔偿他们,我的侍卫会留在这里,确保这笔钱不会被你们的人私吞掉。”

安格斯抬起头来,他清秀的脸上带着红色的疤痕,眼前的高大领主可以令在场的众人瑟瑟发抖,他却没有感到任何惧怕,倒是那群灰色的家伙令这个少年有些不寒而栗。

第十四章 主教之死

埃德加国王见到伍尔夫斯坦主教的一刻,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主教的侍从当时用一枚银勺舀着绿色的“蜂蜜”,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毕竟以主教眼下坏疽的情形,只有靠这种大麻精制作的饮料才能缓解痛苦。

这一年见证了许多老一代人的亡故,征服者威廉的岳母阿黛尔伯爵夫人便是其中之一;而瑞典的哈康国王驾崩直接牵动了丹麦的内战局势,正如波兰发生的事情一样——四月间,克拉科夫大主教遇害,这一事件引发了波兰国王的倒台,这个曾经支持萨克森叛乱的君主是亨利皇帝在东方的主要敌人,也是教宗格里高利的重要盟友。

英格兰的事情更微妙些,约克大主教的去世将带来一个重要教区的权力真空,值此教会改革如火如荼之际,罗马方面刚刚表达了希望英格兰教会接受一个来自拉特兰宫的人选之意。埃德加国王确认了伍尔夫斯坦主教的病情后,随即开始准备南下,以和利奥夫里克主教讨论这一问题,他非常明白改革派的主张,教会不但希望净化内部,恢复到苦修和清贫的道路上来,更希望改变古代的罗马帝国灭亡以后的政治格局:长期以来,教会对掌握世俗权力的西方诸王国只能屈意阿从,前任的萨克森皇帝便曾经亲手废立过三个教皇!埃德加虽然对意大利的政治并无兴趣,没有亨利皇帝那样操纵教会的野心,但同样不愿意在叙任权问题上低头,更不会答应如克罗地亚人一般,自认为教宗的附庸。

“我们已经在学院课程的事情上得罪了罗马,如果现在接受一个意大利主教,那么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就凭威斯敏斯特的那些雕像,陛下您甚至可能被宣布为异端!”巴思修道院长比国王本人更清楚他的许多举措是多么惊世骇俗,上个月,他在国王学院听过一次地理博物课,一个丹麦血统的学生竟公开宣称,北方世界的“极光”乃是瓦尔基里们在收割战士的灵魂!

埃德加也明白院长的抱怨出自一片好心,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个时代的人们有些过于死板,他们甚至对自己在教堂里安装喷泉都会感到震惊。

“最近法兰西的情况如何?”埃德加不希望继续谈论自己的种种举措,便转移了话题。

“托斯卡纳的玛蒂尔达夫人还在和他的外甥争吵,据说亨利皇帝和腓力国王都已经向凡尔登派出了使节。”院长简单地说道。

玛蒂尔达夫人自然是风云人物,她的外甥戈弗雷此时倒谈不上什么名声,这个未来的圣墓守护者当下在各国宫廷中只被当做布洛涅伯爵的次子,而他的舅母则是托斯卡纳的领主,教宗的密友,在某些来自亨利皇帝宫廷的恶意传闻中,她甚至和教宗之间存在更加私密的关系!

“看来这一次皇帝和那位骄傲的夫人总算找到共同的立场了。”埃德加露出一丝笑意。

“立刻向法兰西国王派出使者,就说英格兰一定会支持戈弗雷的合法权利,必要时我们甚至可以向低地派出援军!”埃德加的决定显得非常突兀,他和布洛涅伯爵一家谈不上什么交情,无非是尤斯塔斯伯爵曾是忏悔者爱德华的妹夫罢了。

国王深知,下洛林公国的问题并不会改变教廷与皇帝的斗争大局,但是他总算可以利用这一事件暂时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要等那个年轻的萨利安皇帝击败鲁道夫,罗马就顾不上英格兰的主教任命了。

见到坎特伯雷主教时,对方身披着一件白色法袍,精致得似乎不会沾染一丝灰尘,英格兰教会的这种作风或许就是受到罗马方面质疑的一个因素吧,埃德加在自己的时代里曾见过一场法兰西南部的弥撒,对那种繁文缛节的装饰印象颇深,倒没有想到现下圣彼得之宗座对恪守清贫的誓愿会是如此执着。

“陛下,我们刚刚收到消息,约克主教阁下已经去世。”

坎特伯雷主教的话令所有人立刻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彻特西修道院长伍尔夫沃尔德就开始抱怨起来:“圣座的使节已经到了,这真是一场灾难,陛下您知道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一下船就开始指责我们的教会是如何堕落——我活到现在,第一次被人叫成一头好色的公羊!”

看见国王迷惑的表情,坎特伯雷主教解释道:“罗马方面要求我们遵守上一次四旬斋会议中通过的法律,宣布所有神职人员的婚姻将是非法的……”

眼看现场有骚动的迹象,埃德加立刻承诺道:“这件事我们会和圣座重新沟通,现在我们需要提出一个约克大主教的人选……”

如果说刚刚这场会面的主题已经开始转移,埃德加的这句话便比天体的引力还要有效,讨论立刻回到了预定的轨迹。

在英格兰并不是没有教会人士支持罗马的改革主张,但即便是他们也坚持一个英格兰主教应该是一个英格兰人——哪怕是斯蒂甘德那样的人。因此,埃德加至少在这个问题上能够和在场的所有人达成共识,约克大主教应该是一个英格兰人,这是没有疑问的,一些来自北方的教士甚至提出了更加激进的主张:这个新的人选应该是一个诺森布里亚人。埃德加早已见识过诺森布里亚人的性格,这些混合了丹麦血统的北方人骨子里比任何人都要保守,他们相信古代的传统、古老的血脉,他们的语言也更加接近古昔的发音,即便在受到丹麦人的巨大影响之后。诺森布里亚伯爵如今也喜欢按照旧时的风俗自称为贝尼西亚高级郡长,仿佛他依然继承了那个“勇者”尤特雷德的世代头衔,而他所统治的依然是威尔士诗歌中与高德丁王国大战的“布利内赫人”。与此相似,前几任约克大主教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属,对于这些北方人而言,要求神职人员守贞有时候倒是种新奇的概念。

在大陆上,奥德里克甚至比英格兰国王更早知道约克主教的去世,更讽刺的是,这件事是从一名**那里听到的。

他的世界瞬间发生了剧变,作为一个间谍,在失去雇主以后还能做什么呢?他记得那个**当时半裸着坐在床单上,仰头问他:“你下周还来吗?”

他感到一种庆幸,只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一旦失去了间谍的身份,她就只是一个***可是他依然有其他选择。

又一次见到卓戈的时候,奥德里克立刻想起这个佛兰德人数夜来的暴虐,他忽然自嘲地想着:或许我和一个**也没有区别。

第十五章 黑剑

空气中密布着水晶般的月光,森林里泛出深奥的灰绿,树叶沙沙作响,韵律如悸动的心脏。这万籁萧萧里,安格斯仍然在挥舞着沉重的黑剑,这把新剑没有见过血,因为他的养父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安格斯确实杀过一个人,但是他还不是一个高地武士。

埃尔金的城堡在他眼中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种庞大的陌生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就像是结冰的湖面被巨人踩碎一样,各个维度都在重新定义中。领主的游戏从来没有公平,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人会迁就一个新人,安格斯无法控制这一切,他能依靠的只有这柄剑。

“没有人告诉你,这么晚偷偷跑出来有多危险吗?”一个声音出现在安格斯的脑后。

“大人,我……”

“不要像个奴隶一样,我是你的父亲,不要忘了这一点。”乌伊斯丁的话里带着只有安格斯才能听出的鼓励,“你练习得怎么样了?”

“父亲……这把剑有些……有些重。”

“借口……记住,你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阿尔巴和莫莱王族的鲜血,在我小的时候,王族的子孙如果不会用剑,常常活不到二十岁。而你,我的孩子,你生在一个更残酷的时候,如果你不打起精神,或许就会像你的外曾祖父那样,被敌人活活烧死。”

安格斯小时候听过那个故事:昔日的莫莱大首领与五十名侍卫一同被麦克白处决,前者的寡妇也成了麦克白的妻子。艰苦的生活里,人们总喜欢谈论一些贵族的悲惨结局,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平民,不同的视角令他和那些满口啤酒臭气的农民和渔夫们一样暗藏着幸灾乐祸的心思,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贵族的子嗣,故事不再有同样的含义,安格斯知道自己必须适应这个新的游戏。

“我听说,麦克白收养了敌人的儿子?”他向养父问道。

乌伊斯丁笑了起来:“你应该感谢天主,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你这个小杂种啦。”

安格斯知道自己是一个私生子,他从前就被人嘲笑过,那时候他的父亲是一个红发的小老头,他的母亲还是个风韵犹存的金发少妇,而他自己的头发比乌鸦的羽毛还要黑,他的眼珠蓝得像是诗歌里的撒克逊海盗——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我的父亲还活着吗?”

“只是活着罢了,你想知道什么?”领主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

“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您的敌人,那么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很简单,我没有儿子,我的妻子瞧不上我,而其他女人也没有生过我的种,但我需要一个继承人,不然莫莱就会被马尔科姆夺走。你是个幸运的小杂种,换一个人或许就会直接捏碎你那颗漂亮的脑袋。”

安格斯无法理解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暂时不会因为危险的出身而被养父杀死:他见过被养父的士兵屠戮的小孩,他们的头颅就被刺穿在城堡大门的矛尖上,高贵的血统对襁褓中的婴儿既可能是赐福也可以是绞索,这才是动荡年代的本来面目。

“好了,你是我的继承人,所以现在我必须教会你第一件事情。”

安格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本能地察觉了危险,乌伊斯丁身上的锁环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柄短剑自腰间出鞘。

“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吧。”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打斗,但领主也不是为了教会安格斯用剑的技巧,他的剑背抽打在孩子的身上,疼痛令安格斯失去了谨慎,这个孩子忘记了白天学到的技巧,狂乱地挥舞着,最后,黑剑的锋芒刺透了领主的貂鼠皮手套,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然后他就被领主踢中了膝盖,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黑剑叮当一声掉落。

乌伊斯丁脱下手套,上前俯视着安格斯发青的脸颊:“战斗中,要么习惯疼痛,要么屈服于恐惧。”

说着,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将安格斯拉起身来:“有朝一日,你会流许多血,你会习惯死亡,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恐惧和勇敢是一回事情。”

“我不希望有恐惧,我的父亲。”

“那样你就会忘记死亡,你觉得自己远离了危险,然后就是毁灭——在刀剑中恐惧,远胜于在帷幕后勇敢。”

安格斯听过许多人偷偷议论过养父的邪恶,这个少年尚未能分清什么是邪恶,那段修道院中的噩梦或许是初次的接触,但乌伊斯丁领主的残忍并不是他能够理解的。一切少年都会迷恋力量,有时候他们会忘记善良天性,远离基督的教导,即便看见恶魔也浑然不觉,直到某一天,他们会由衷地说出:“王地狱胜于侍天堂。”

城堡中的生活比外面更加辛苦,至少对安格斯是这样的,这里没有悠闲,也没有游戏,高地武士如果忘记砥砺自身,就会失去天生的权利,无数先人在战场上以最残酷的方式学到了这一点。而他不只是一个武士,他会成为一个统治者,这意味着他需要学习更多东西。如此忙碌令安格斯忘记了孤独,也忘记了思念过去的父母,他不再含着眼泪入睡,也不再像一个农民的儿子一样畏惧那些披甲的侍卫。

某一天,一个**死在城堡里,原因是她偷喝了一杯酒,这原本属于乌伊斯丁领主的银樽要了她的命,也暴露了一起刺杀的阴谋。于是安格斯更加寂寞了,人们陷入一种和他无关的恐慌之中,他的养父忙于调查这一事件,也忘记了他的存在。安格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宝藏,就是当初那名修士用来诱惑他的那种发光的书籍。

对于这个少年而言,纸页上的文字毫无意义,然而灿若星辰的精致图案透露着不属于这个北方世界的生命气息。书中有些动物是他能够辨认的,比如狼和兔子,还有一些是他从未见过的,比如一种长着獠牙的大猫,他渴望弄清这些花纹的含义,这个少年本能地意识到,要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学会这种黑色的尖长文字。

第十六章 三王

“越来越疯狂了……”英格兰国王在高塔上叹息道。

他并非在观察鸟类飞行的踪迹,或者是研究星空的律法,登临此处单纯是因为他想和埃玛一道远离宫廷众人的视线,在这恢宏的牢笼里找到一处自由的角落。

王后在担忧王子的健康,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显得有些虚弱,毕竟,这是她所生的头一胎。而埃德加独倚石柱,越来越像在自言自语。

“Quod-principi-plaquit-legis-habet-vigorem……”

“悦君之事皆为有效律法?”王后吃惊地说道。

“是的,据说这句话出自亨利皇帝的宫廷。”

“真是大胆的想法。”

“自从一年多以前,米兰大主教和拉文纳大主教同时被罢黜,我就以为圣座正在失去理智。”国王再次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没有人比皇帝本人更加疯狂了。”

埃玛王后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从不是一个敏感的女人,不但在政治上,在家庭中同样如此。但是埃德加非常明白这个黑暗时代的危险,欧洲可以走向崩溃,也可以迈入复兴,而他的王国随时摇摆在天平之间,最终将随着整个世界浮沉,这个岛国的命运从来如此——前世在克里米亚战争时他便意识到这一点,英伦三岛的光荣孤立从未存在!

这些年,许多人都以为和平已经降临,接下来就是在田园牧歌中享受蜜酒,他们的埃德加国王难道不是醉心于艺术和学问吗?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忧虑,这种忧患心态来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往昔经验:欢娱的歌声终将召来黑暗,正如赫罗斯加国王遭遇格兰戴尔一般。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悲伤是永恒的,对自己的时代终将重蹈覆辙,恐怖将重新降临人世的担忧笼罩着一切:这样的智慧有时几乎是一种诅咒。

提起英格兰国王,外邦人都以为这是一头入睡的猛兽,不必打扰就可以了,毕竟,没人觉得埃德加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年轻的西撒克逊之王一直表现得恬然无思、澹然无虑,这给所有人造成一种印象:这位英伦霸主和诺曼底的威廉是两种人。

然而无论是为国王沉溺安逸而忧虑,还是认定国王于四邻绝对无害,这等人都为埃德加接下来的动作震惊了。

夏末时,英格兰国王高调地介入了危险的凡尔登继承之争:即便从任何角度看,这对他都没有好处。

三年前,亨利皇帝夺去了原本应该由戈弗雷继承的下洛林公国,只将布永和安特卫普留给了这个年轻的骑士,戈弗雷·德·布永为了这些封地则需在皇帝麾下战斗,参与帝国内部最危险的内战,即便侥幸胜利,也可能会在某一天发现自己站在教宗本人对面。

如今这个佛兰德骑士还要面对另一个对手,他那位“伟大的”舅母——卡诺莎的女主人玛蒂尔达夫人。半个月以前,当听说亨利皇帝也选择了支持玛蒂尔达以后,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圣洁的骑士之花,他渴求的是名望和土地,为了获得这两者,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暂时的低头不过是必要的迂回,他这样宽慰自己。

直到腓力国王的使者告诉他,英格兰和法兰西两个王国都会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中才重新燃起希望的烽火。腓力暂时虽不希望和日耳曼人发生冲突,但是洛林地区的重要性终究无与伦比,这片产出钢铁的地区某种意义上堪称欧洲的军事心脏,默兹河上的凡尔登则是法兰西王国入主此地的门户,从兰斯经此处往东,便是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梅斯。可以说,控扼洛林高地的条顿王国对西部的法兰西便有高屋建瓴之势,腓力对于在这片地区扩张影响力自是心动不已。

最难理解的是发起此事的英格兰国王,表面上看,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北方的撒克逊君主终于不甘寂寞,决定在国际事务中掺入一手了。只不过他的选择并不算很明智,因为支持戈弗雷就意味着同时得罪了皇帝和教宗,并且引发一个强大女性的怨恨——这个性别可从不以宽宏大度著称。

“撒克逊人!”亨利皇帝不顾奥斯纳布吕克主教贝诺在旁,怒声吼道。

他有理由感到愤怒,在北方的戈斯拉尔地区,那些萨克森贵族几乎在公开支持鲁道夫的事业,这些叛乱成性的北方领主不但为士瓦本公爵提供了大量兵力,更成了那个伪帝的钱袋子:哈尔茨山脉和戈斯拉尔自古便是银矿所在,为了加强对这个地区的控制,亨利曾试图在此建立一圈城堡,最终因萨克森贵族的反抗而失败。

不过这一次,更令皇帝感到愤慨的是那个西撒克逊人的国王埃德加,来自西部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由于英王的怂恿,法兰西国王已经不再掩饰野心,腓力的军队出现在香槟的方向,根据某些间谍的说法,另一支英格兰军队也将登陆布洛涅,一旦这个预言成真,帝国的西线将面临严重危机!

“科隆大主教担心,万一莱茵河到默兹河之间发生战争,南部的士瓦本和北方的萨克森或许会趁机动作,这意味着我们在西部的兵力可能受到三面威胁!”当世最著名的城堡建筑大师贝诺主教依然尽职地提醒着皇帝。

皇帝紧锁的眉头开始陷下:“如果英格兰人出兵,他们会出动什么样的力量?”

奥斯纳布吕克主教贝诺回答道:“最多可能达到一千骑士……”

上千精锐,这是足以令皇帝恢复冷静的力量了。

“希尔德布兰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态度?”皇帝忽然问道。

“他们不可能控制鲁道夫,意大利的军队也不会越过孚日山脉向北……”

“所以一旦爆发战争,就等于是我们在替那个女人承受全部的打击。”皇帝的怒火又有重新爆发的趋势。

“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卡诺莎的玛蒂尔达一定会非常强硬……”主教提到卡诺莎这个名字,成功地令皇帝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

“我们的敌人不是法兰西和英格兰,那么,就让我们放下打仗的想法吧,向巴黎和伦敦的宫廷派出使节,就说帝国愿意维持和平,我们希望和两位高贵的陛下在康布雷会面,以决定西方的未来!”

听到这个决断,贝诺主教这才放下心来:“上主加冕的奥古斯都,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盛会!”

确实如此,三位未及三十岁的君主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欧洲的最高王权,如果皇帝的心意得逞,罗马必将惊恐地看见,掌握世俗权力的君王们已经联合到了一起。

第十七章 幼狼

安格斯从那间蓝色天鹅绒盛饰的房间里偷偷收集了许多华丽的手抄本,他最喜欢的是一张描绘了众多骑士在巍峨城墙下战斗的羊皮纸,纸页上的藤蔓形字母在这个少年眼中过于深奥,他也无法从这些花纹里看出爱尔兰或者撒克逊的不同风格。但是那些身披铠甲的骑士!这是触动安格斯内心的形象——他渴望成为这样的人物,远离自己卑微的记忆,在远方的城墙下战斗。安格斯尚未意识到的是,当世的手抄本罕有如此精致,他最喜欢的骑士画像更是使用了白银镶饰,光彩夺目,背后的高大城墙则外覆金箔,从不同角度看去,便会产生奇妙的立体感。如此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纵然在罗马也算得上顶级的珍宝,而今却成了一个八岁顽童的私藏。

那些被他弃若敝屣的长篇诗卷亦如废弃的酒窖一般,如果有人可以翻开,便会欣喜若狂地发现无数古代精酿。譬如那本被安格斯用来垫枕头的诗集,便是来自埃塞克斯的抄本,许多年以后,人们才会从这空荡荡的房间中重新找出,在岁月侵蚀的纸页上辨认出这样的句子:

“那里曾有如此人众,

心情愉悦、金芒闪耀、一身华彩。

红润之酒傲,明亮之战袍,

目光所凝,无非宝石金银,

无非窖藏珍物、流光琥珀。

无非辽阔疆土之显赫城堡!”

此刻的少年尚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教他识字,更无人会教他纸上的外邦语言,他看见的只是浩瀚深渊中的一滴水,于是他渴望成为这水滴一般的骑士。

所以就不难想象,冬季时,安格斯收到一件来自养父的礼物时,他心中是多么喜悦了。

这件礼物确实非常漂亮,即便制作者早已知道自己的作品不会经受真正的考验,依然投注了极大的精力,所以这铁甲的锁环咬合得比龙牙还要牢固,细密得扎不进一根猫须,这样的工艺用于如此体量的甲衣,足以令真正的武士叹息不已。

安格斯记得自己的狂喜,他甚至忘记了父亲拿出此物时所说的那些严酷话语,这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因此热爱那位令人生畏的领主,甚至乌伊斯丁的狡诈残忍有时也会被安格斯当成一种可贵品质,真正的贵人风范。

领主的教育是成功的,安格斯如饥似渴地学习武艺,这个年纪的孩童大多会因为这样强度的训练而掉泪,可是安格斯如同一头幼兽一般精力十足,他将一切砥砺爪牙的事情看成自己伟大命运的一部分,而所有困难也不过是对自己天才的又一次考验。这是一种危险的想法,然而此时没有人告诉他这点,贵族的教育大多来自教士,可是安格斯不愿意和那种人接触,他学习模仿的对象是乌伊斯丁,后者告诉他这个世界的一切残酷规则,让他观看莫莱伯爵的旧部被俘后的待遇,然后在他露出不忍的表情时提醒他如何像习惯疼痛一样习惯伤痕。

“不能露出软弱,尤其是在敌人面前,当你凝视俘虏的时候,俘虏也在观察你,所以如果你的软弱被嗅到,他们就会利用这一点。某一天他们会重获自由,然后你的不忍就会成为敌人反抗的源头——没有恐惧就没有统治。”

“为什么我们不能杀光所有反抗的人呢?”安格斯赌气地问道。

“因为那是告诉所有人,你在恐惧。一个不敢和任何抵抗者一起呼吸空气的领主是最大的懦夫,所以我们对失败者行使征服的权利,但是我们不会灭绝他们。”

这段对话伴随着悲惨的画面折磨着安格斯的梦境,他仿佛意识到梦想的真相:纸页上的骑士变得模糊起来,图案上骑士甲胄表面的银粉不断剥落,露出一团黑色——黑铁和鲜血,这才是真实吗?

领主的继承人拥有二十名扈从,安格斯还得到了一名和他同样年纪的侍从,没过多久,这个男孩便对他既害怕又仇视,不但因为他来自一个敌视乌伊斯丁的家族,更因为安格斯练武的时候会不断打中他,欣赏他的惨叫。

这个类似人质的男孩名叫吉利克,在来到乌伊斯丁的宫廷以前,他学习的是拉丁文法,所以他喜欢将自己的名字叫成格里高利,每当此时,安格斯就会嘲笑他,然后在训练场上用木棒教训他。

“我恨你!”有一天,吉利克终于忍不住,对年幼的暴君安格斯叫道,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喊了什么的时候,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安格斯沉默着,他想起了自己梦境中的景象:仇恨,这个黑暗已经降临了吗?

正在吉利克以为自己免不了一顿好打的时候,安格斯扔下了木棒,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于是勇敢的吉利克用自己的木棒狠狠打中了他的手臂。

安格斯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威胁所有在场的扈卫不许说出去,这天晚上,安格斯流下了久违的泪水:我终究不是一个父亲那样的人。他伤心地想着,我的心是软弱的,就像一头绵羊,即便披上银色的狼皮,依然只有乳白色的胆汁。

然而,第二天,吉利克忽然对他说:“我来教你认字吧。”

于是少年忘记了领主的教导,也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安格斯很快发现自己的嫉妒是多余的,因为吉利克根本不认识多少文字,他日常吹嘘的那些拉丁文教育在安格斯的书籍面前立刻显出了原形。吉利克只能不停嘟囔着,这些都是蛮子的语言,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安格斯显然不知道拉丁文和撒克逊语言的区别,他只是非常开心地找到了嘲笑对方的理由——吉利克平日絮絮叨叨的变格变位全都成了笑话,这家伙甚至读不懂书上的一个字。

“Vacca-stulta!”这时候吉利克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言咒骂起来,这令安格斯变得更加开心。

第十八章 神光离合

当春季降临时,所有宫廷都注视着康布雷这座自由城邦,这自然不是因为康布雷主教的威严,欧洲王侯们关心的是一场星辰碰撞般的会面,三位至高无上的君王即将在此处相见,来自东西南北的风暴皆于此止息,直到酝酿出新的热浪,席卷四方。

一名士瓦本的年轻贵族最早抵达康布雷,这个新伯爵来自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只是近些年才飞速崛起,乘着帝国的乱局,年轻的伯爵一举成为亨利皇帝的女婿——虽然皇帝本人和他不过一般年纪。

“腓特烈大人!”伯爵听见有人在喊自己,转过头去,露出金发之下的英俊面庞。那个高喊的人是一名年轻的修士,伯爵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亲爱的达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伯爵露出友善的表情,在马尔斯和维纳斯之间,他显然更受后者眷顾,他也很擅长利用这种魅力。

达戈贝特修士是一个皇帝党,不过他自称比起政治,更喜欢学术研究,他的庇护人是皇帝的宠臣维齐洛。

“使命的召唤。”修士不愿意过多透露自己出现的原因,即便对面的伯爵是皇帝的家庭成员。

“您最近还在研究占卜吗?”伯爵没有继续窥测他的秘密。

“那已经是过时的学问了,我正在读一本英格兰人的书籍,题目叫《天球》。”年轻的达戈贝特随口回答道,“倒是大人您的名字在宫廷里时刻被提起,如果不是因为您,鲁道夫恐怕早已从黑森林攻向图林根了。”

“现在也好不了多少,”腓特烈伯爵叹了口气,“叛军在南方的力量越来越强,如果陛下继续放任下去,别说我只是一个普法茨伯爵,就算是一个公爵也抵挡不住的。”

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群鲜衣怒马的拉丁侍从刚好经过,伯爵用疑问的表情向达戈贝特看去,后者嘴唇微动,回答了一个名字:“玛蒂尔达夫人。”

这个贵妇是北意大利最强大的领主,领地遍及费拉拉、佛罗伦萨、卢卡、曼图亚、摩德纳、比萨、帕尔马等处,比起腓特烈伯爵在汝拉山麓修建的那座斯陶芬城堡,玛蒂尔达夫人的卡诺莎城堡简直堪比帝国行宫,更因亨利皇帝前度的亲自守夜而名震天下。

伯爵有些咋舌,这便是此次事件的主角之一了,毕竟这番三位君主的会盟也是为了她与戈弗雷的继承争端。对于此时的欧洲领主,玛蒂尔达夫人绝对是最令人心动的寡妇,这不只是因为她的年轻和美貌,更是因为她名下的巨大财产,不过人们一旦想起她的前夫下洛林公爵的命运,就不免对这个特立独行的女性感到一丝敬畏。在这个时代,一名女子能够压倒自己的丈夫,保持自身独立,甚至在叙任权之争中和丈夫站在敌对阵营,本身就颇为传奇。

“排场倒是不小,”达戈贝特很快打消了羡慕的表情,忽然神秘地说道,“只可惜这一次她的前景可比不上大人乐观啊。”

“什么?”腓特烈伯爵转头望着修士,后者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大人还不知道么?陛下有意封您为士瓦本公爵。”

腓特烈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拉丁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难道是那位维齐洛主教想要借此试探自己?

“不要说笑了,戈弗雷的根底怎么比得上这位夫人。”伯爵不动声色地回避了另一个话题。

“戈弗雷当然不算什么,可是目前的问题是,皇帝是选择一个心怀仇恨的‘假僧侣’,还是英格兰与法兰西的正统国王。”修士的表情非常自得,在伯爵眼里,这个年轻人有时候几乎像一个天真的傻子。

“不过埃德加和腓力国王真的会出现吗?”腓特烈确实对此保持怀疑,不过皇帝和教宗显然都认为这次康布雷之会必然发生了,若非如此,他和那位夫人也不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两位国王已经到达阿拉斯了,”修士继续炫耀起自己的信息,“听说那个埃德加陛下的扈从全是些骑矮马的步兵,法兰西人都在暗自嘲笑,说英格兰国王有一支私人的‘瓦兰吉卫队’。不过布洛涅伯爵的骑士也加入了他的麾下,戈弗雷现在简直比英格兰国王的骑士还要忠心,陛下对这个年轻人的表现也不会很高兴吧。”

“这真是……”腓特烈伯爵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兴奋感吞没了思绪:如此盛会竟然近在眼前了,基督世界的三位君王即将见面,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自己也可以成为公爵……

玛蒂尔达夫人的消息显然比那个达戈贝特更加灵通,她的表情也如北方的天气一样料峭,这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以意大利人独有的傲气面对愤怒的情绪——便是海因里希这个自称奥古斯都的家伙也只能在罗马的威严面前拜倒,那个高卢国王和撒克逊酋长难道竟以为自己会屈服么?

“凡尔登主教到了吗?”玛蒂尔达忽然向侍从问道。

“我的夫人(MeaDomina),狄奥多里克阁下已经在等候您了。”

狄奥多里克主教掌握着决定性的一票,如果能够获得他的支持,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绕过复活节的那场会议了。玛蒂尔达对于说服这位主教有足够的自信,毕竟她背后的教宗能够给予的远非那些世俗君主可比……

黄昏时,天空的彩色如同教堂的玻璃,乍阴乍阳的氛围下,玛蒂尔达离开了凡尔登主教的居邸,这场会面的结果令人失望,更令人不安,狄奥多里克主教不愿意做出任何承诺,此外,他还向玛蒂尔达隐晦地暗示,亨利皇帝接下来或许会在教会事务上做出“重大的调整”。

什么样的调整可以令一个主教拒绝枢机的法冠?她感受到一种恐惧,这意味着罗马的前景在对方眼里晦暗不明?

罗马!和罗马相比,凡尔登还算得上什么呢?

第十九章 康布雷之会

“这简直不成体统!”腓力国王向自己的“埃德加表弟”抱怨道。

康布雷主教仍滞留在意大利,因为立场问题不被允许返回自己的教座,亨利皇帝居然承认了当地人民的自治代表作为此次会议的东道主,在腓力眼中此事简直是目中无人的自说自话。

“亲爱的表兄,条顿人的习惯您还不知道吗?相信我,向一群商贩祝酒只是我们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最小问题。”

“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听你的话来到这里——你应该知道,诺曼人正在涌向意大利,他们像害了热病一样叫嚷着要去征服君士坦丁堡——这种时候我可以去做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在这个沼泽中的集市忍受一个日耳曼皇帝的自大。”

埃德加倒是对这个城镇神往已久,真实的原因是,康布雷是滑铁卢战役后威灵顿公爵的联军占领总部所在。而在前世,他这代陆军皆是在波澜壮阔的拿破仑战争的熏陶下成长,对于这个象征着不列颠征服法兰西民族的地点自然耳熟能详。

腓力国王的抱怨一直延续到他正式进入康布雷的时候,国王口中的“下等人”们热烈地欢迎着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国王进入他们光荣的城市,那些飞扬的旗帜和长矛上的缎带令场面格外盛大,埃德加瞥了一眼腓力国王,后者的陶醉表情几乎让他笑出声来。

他想起前世读过的一个英格兰士兵的回忆,那是数百年后的康布雷,彼时已属于法兰西领土,其人民同样在这里欢迎着一位国王。

英格兰士兵的信里是这样说的:你在报上一定见到路易十八进入康布雷这个对他效忠的城镇的盛况,看到爱戴他的子民如何欢迎自己的国王,看到这位最好的君主如何为他热爱的子民所受的苦难潸然泪下,城堡四面如何万头涌动地向最贤明的国王欢呼,以及这位最虔诚的基督徒国王如何不带一兵一卒只身进入这里……但是各报纸不会报道,我军第4师和“汉诺威骠骑兵”穿着红色军服的一个旅,在离这个“效忠城镇”半英里处待机应变的模样——如果忠心的法兰西公民敢于侮辱他们的国王,我们就可能就地用刺刀解决每个人。人民对这点十分清楚……

眼下这些人民的欢迎到底有几分诚意埃德加倒是不清楚,不过至少他们不需要刺刀在旁边威逼。在他前世的文学里,中世纪的君主都是些在乡野间游行,等待着农民挨个上交下蛋的母鸡和母鸭的可笑形象,现在的场景至少更体面些,虽然沿途的马粪也令街道上的气味变得难闻起来。

代表亨利皇帝前来迎接两位国王的是前任的米兰大主教,或许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代表教宗的玛蒂尔达夫人没有到场。腓力国王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位被罗马革籍的司祭的行礼,径直下马,与英格兰国王一道进入了撒遍花冠的大厅。

“天主加冕的神圣奥古斯都,亨里克斯陛下!”一个声音伴随着天鹅一般的长号音响彻石柱,这样的排场令腓力国王嘟囔了一句,埃德加看了一眼身旁的戈弗雷·德·布永,这个布洛涅人似乎有些紧张。

一个眼神犀利的年轻人自天鹅绒覆裹的华服贵人中间出现在埃德加眼前,对方的身材挺拔,脸型瘦削,嘴唇如同刀割一般有力,胡须也像是古代雕塑上的战神马尔斯一般,埃德加倒是感到一种熟悉的氛围,这是一种军人气质在他身上引发的亲切感。

如埃德加所料,这样的外交场合唯一的主题就是庄重,另一层含义便是乏味了,他和腓力就像默剧演员一般完成了职司,然后便将真正的工作交给了各自的手下。

关于此次会面的主题,三方的贵人早已开始谈判,埃德加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和那个条顿口音浓重的亨利皇帝讨论复杂的继承法问题,他正在向坎特伯雷主教确认另一件事情。

“皇帝身边的人就是前任拉文纳大主教?”

“是的,陛下。我们曾经在罗马见过一面,昨天晚上,他的随从刚刚告诉我,他希望和我们单独会面。”

埃德加沉吟起来,他所预料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接下来就看谈判的结果到底如何,他又想起那位玛蒂尔达夫人,今天并没有看到这位贵妇,或许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英格兰国王经过一道走廊,在一名侍从的引导下来到一道门前,他轻推开门,骤然闻见一种浓郁的迷迭香味。

“对不起……”他本能地道了声歉,这时候他已经看出,这是一间女子的卧室。

“如果不是这顶冠冕,我差点要拿陛下当入侵者了。”一名贵妇从妆台边回过头来,披散的长发微微卷曲着,埃德加可以透过她的披肩看见淡黄色丝绸覆盖的曲线。

“我的身体实在不适,而且,我也不喜欢和敌人虚情假意,所以陛下大概不认识我。”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不过埃德加能够从昏暗的烛光中看出对方的妆容非常精致,这有些奇怪,因为这个女人的打扮显然是要歇息的模样。

“尊贵的托斯卡纳女边伯,卡诺莎的玛蒂尔达夫人,现在我们算是正式介绍了吗?”如果再看不出对方的身份,埃德加觉得自己一定会遭到耻笑的。

“陛下对于正式的要求还真是不高。”玛蒂尔达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嘲讽。

事实上,这个意大利贵妇此时也有些惊讶,在她的想象中,英格兰国王的外貌是另一幅样子:长发长须的蛮族国王、未曾开化的北方武夫就是她之前的全部印象,而眼前这个年轻君主的金发垂至肩头,胡须修得非常整齐,一身白袍的边缘镶绣着金色的蔓纹,这种异邦的自然气质搭配上沙场历练的军人威严对于她来说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这或许也是所有初次见到英格兰国王之人的共同观感——11世纪的人们对于埃德加身上的19世纪绅士和军人气质并不能完全理解,那是一种混杂了自律和孤傲的特殊感觉,此种特质来自于18世纪上流社会文化中优雅自得的形式主义,绅士的生活就像是近卫骑兵的阅兵一样,这是一种社会高度期许下形成的生活方式,在某些时候适足以吸引天真的少女。

“夫人如果愿意,或许我们可以等您多穿些衣服的时候‘正式’介绍一遍,虽然那样对我来说不免有些残忍。”埃德加回答道。

“陛下是在向我调情吗?”玛蒂尔达夫人的语气似乎略含气恼。

“一个贵族有责任取悦高贵的女士,即便冒着被误解的危险。”埃德加半真半假地回答着,“但是我想,这一次夫人所说的敌人或许并不包括我……”

她将披肩拢在身前,手指轻束住丝绦,避免了绸缎的衬袍继续露出的尴尬,然后认真地回答道:“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值得信任,但是我一定会记住这番话的。”

第二十章 竞技场

接下来的时间里,人们发现埃德加国王竟然和卡诺莎的玛蒂尔达夫人一同进出于皇帝的宫廷,晚宴中也常常当众交谈,年轻的埃德加时而发出那种“只因我是国王”的大笑,颇为自得地陶醉于大献殷勤中。此事已经激怒了法兰西国王,后者立刻决定自己必须为妹妹做点什么,比如在妹夫和那个意大利女人发生什么之前主动干预。戈弗雷·德·布永也开始忐忑不安,唯恐血气旺盛的英格兰国王被自己的舅母引诱,乃至转变立场。

亨利皇帝的态度则暧昧得多,他有别的事情要谋划,因此对于埃德加国王这桩风流韵事只是付之一笑。皇帝自幼英睿过人,在他眼中,任何对手都逃不脱落入其彀中的下场——譬如那犹在自鸣得意的教宗希尔德布兰。

仿佛唯恐自己不够招摇,埃德加接下来向康布雷的另两位君主提出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建议: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举办一次骑士比武,而他将亲自持枪上场竞赛。

这个时代的人们从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国王亲身参加这种危险的游戏的,腓力虽然在城堡的高墙后偶尔观赏一番这样的表演,却没有想过要在露天的场合跨坐马背,大汗淋漓地折断长矛。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英格兰国王的这个建议没有受到欢迎,在场的贵人们都是马背的战士,最欣赏武功事业,对这样的热闹自然兴致盎然,不过也有些法兰西贵族恶意地揣测,英王此番难道想在那位托斯卡纳的美人面前炫耀自己某些方面的技艺?香艳的传闻最容易在宫廷中流传,何况涉及此事的又是基督世界最顶尖的人物,很快,此事便进入了腓力国王的耳中。

“太过分了!”法王不禁勃然大怒,他虽然风流多情,却不希望自己的妹夫也有样学样,腓力忍不住想起母亲当年的丑闻来,他越想越恼,最后将酒杯摔到地上,任由浓郁的果香弥漫在空气中。

在当晚宴会上,亨利皇帝极为难得地当众宣布,他也会上场参加比武,这个表态立刻使现场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皇帝一向给人以深沉犀利的印象,难得这次决定以武为娱,竟然在帝国的贵人中获得了罕见的一致拥护。

戈弗雷不出意料,也加入了这次比赛,只有腓力国王一脸阴云,拒绝赐予在场骑士们一睹法王战技的“殊荣”,倒是令骑士辈出的法兰西贵族大失所望。

在埃德加国王的提议下,参加比赛的贵族都将以一面代表个人家族的盾牌作为标志,在这个时代,除了最高贵的公侯,许多家族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旗帜徽号,更未发展出后来的纹章系统,埃德加便亲身垂范,在一面红色盾牌上绘制了一只金色的双足飞龙,以象征威塞克斯王室。

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各国贵族的效仿,领主骑士们各自追溯源流,为自己的家族选择适当的徽记,腓力国王也终于对此事产生了兴趣,他虽然没有参加比赛,却命人制作了一面星罗棋布着白色蜜蜂的红盾,这个法兰克王族的标志据说发源于墨洛温时代,此外还参考了教宗赐予查理曼的那面旗帜。

西欧的武器盔甲曾经落后于东方的拜占庭帝国,巴西尔二世时代,亨利二世的德意志骑士们便穿着老式的步战锁甲,头戴没有护臂的星形盔与东罗马精锐对决沙场,最终折戟沉沙。然而到了如今,帝国与法兰西的骑士们大多装备有优质的骑兵甲,衬甲的厚度也大为增加,曾经为希腊人嘲笑的喉部防御也得到了改善,事实上,如今就算是北方的丹麦人也都在胸甲上配备了坚固的的锁子护喉。

在埃德加国王的提议下,康布雷郊外四处闪耀着甲兵的光芒,远近的商旅若是此时来到这座城镇,难免误以为这场列王之会已经演变成刀兵相向。

英格兰国王麾下皆是西撒克逊塞恩,并不能在马背和法兰克骑士较量,于是布洛涅人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些佛兰德骑士以戈弗雷为首,代表英格兰国王参加比赛。而那些来自法兰西各地的骑士,最著名的一些来自勃艮第,有些是从伊比利亚半岛返回,皆手持彩色旗矛,上面绣着蓝色和金色的各式花纹,如同太阳中吐射的流星一样耀眼,他们与安茹和奥尔良等地区的精英将代表高傲的法兰西,与英伦之王和罗马皇帝竞技。

此时的骑士比武更倾向于狭窄场地内的集体冲击,排列队形的披甲骑士就像君士坦丁堡赛马场上的战车一般风驰电掣于金毯般的沙尘间,那华丽血腥的场面可以令任何寓目之人屏息凝神,目不斜视。英王的长发侍卫们却对如此铁骑奔冲毫不动容,只是在埃德加国王的佛兰德骑士们折断长矛时偶尔发出粗野的喊声,他们的撒克逊语言并不像那些威尔士邻居一般轻软得好似水獭皮,也没有爱尔兰人的语言那样暗流生辉,倒像苹果纷纷坠落在桌上,发出击鼓一样的撞击声,却又充满一种浑圆、饱满和不断翻滚的活力。对于这些异邦武士,无论是法兰西人还是条顿人都颇为好奇,他们高举的巨大牛角杯反射着青铜的金光,虽然比起白葡萄、红葡萄和紫葡萄酿制的琼浆,他们更偏好蜜酒一些,不过此刻这些北方勇士依然开怀畅饮,任鲜红的酒汁洒在胡须上,惹得一些发辫好似椴树蜜的日耳曼贵妇少女吃吃发笑。

场中的佛兰德人马绝非弱旅,但他们比不上勃艮第的骑士们外观华丽,也就缺少了激起观众欢呼的资本,不过这好像并不能影响戈弗雷·德·布永的情绪,他气定神闲地代替英格兰国王发出指挥的号令,布洛涅的佛兰德人则发出钢铁猛兽的吼声。

法王笑容可掬地欣赏着己方的骑士黑压压地前进,在新一轮交手中将埃德加和佛兰德人打散,被追的佛兰德战马疯狂地左冲右突,他瞥见那个意大利的高贵夫人露出紧张的表情,更觉痛快,简直比享用一块葡萄酒与香料煮过的苹果还要暖意盎然。

这时英格兰国王忽然向戈弗雷做了一个手势,后者立刻开始转向,那些群鸦星散的骑士随即反扑回来,他们高超的马术直如水银泻地,长矛所至,香槟的骑士们纷纷坠马,就这样,法兰西人的队列被硬生生地撕裂开,埃德加跃马跨过一名满面鲜血、人事不省的骑士,将下一名对手击落马背。

佛兰德人的速度已经降低下来,但是无论是他们还是法兰西人都难以继续保持宽列横队,事实上在这样的运动中,只有法兰西人还能勉强保持着已经接近楔形的阵型,只是这个铁豪猪一样的楔形正在被佛兰德群狼不断撕咬,断裂也就在所难免了。

等到烟尘逐渐散去,埃德加掀起面甲,恰好望见腓力的蜜蜂纹盾牌被转了过来——还剩下日耳曼人。

亨利皇帝不需要参加之前的竞赛,为了表示公平,他宣布将竞赛顺延一日,以便获胜的英王休息一晚。

在康布雷郊外的众多贵族眼中,接下来只需要享乐就可以了,毕竟此次会议的目标已经基本完成,英法与帝国最终达成协议,上洛林的凡尔登等遗产将大部分由戈弗雷继承,玛蒂尔达夫人则保留了属于她母亲嫁妆的那部分领地。对腓力来说,支持布洛涅家族进入洛林算得上一次外交突破,只要操作得当,他甚至可以获得进入这个高地的通道——亨利皇帝如今在士瓦本和图林根陷入困境,对于洛林的影响力毕竟不如他的先辈了。

“两位陛下想必都很满意吧。”玛蒂尔达夫人看着埃德加摘下头盔,忽然没好气地说道。

“夫人既然知道我的想法,又何必这样问?”英格兰国王脸上没有半分殷勤之色,严肃得几乎令玛蒂尔达有些不太习惯。

“就算我相信陛下,可是这一次陛下确实损害了我的利益,陛下凭什么相信我会答应您的条件呢?”最后,她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因为夫人恐怕不愿意将赌注全部扔在鲁道夫的身上,而整个基督世界,自哈德良长城至赫拉克勒斯之柱,圣座的大义还能赢得多少君王呢?”城墙外乌鸦犹自盘旋,埃德加终于露出帝王的姿态,背影清楚地投射在玛蒂尔达眼中。

第二十一章 分崩

雨水打在帐篷的皮革上,闪电的光芒透过缝隙从锥顶射入,埃德加国王用剑鞘挑开帐幕,任水银般的雨滴打在脸庞上,他柔软的胡须末梢也感受到这春夏之交的凉意,在这一瞬间,他想起的不是和皇帝的比武落空或是某个意大利寡妇的愠怒,而是一汪湖水般的眼睛、比乌鸦的羽毛还要黑暗的长发。

已经多少年了?他忍不住想到,她大概已经忘记自己了罢。国王的黄金胸针在雷霆下微微震动,绿叶形状的底纹如同蕴藏着魔法,他在这骤雨中听见自己的心脏如同正在咆哮的巨龙一般——见鬼,我是国王,难道要抛下这一切,去哀求她原谅自己,看在那个被自己抛弃的孩子份上?

埃德加一遍遍回忆着玛格丽特信中的句子,那张纸早已被他扔进了壁炉,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其中的内容——他的孩子依然活着,只是失去了一切庇护,或许随时会在北方的乡野中饿死。

重新进入帐殿,猛然间,一泓清泉自剑鞘流出,白银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坠落下来,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埃德加感到喉咙发苦,一种邪病抓住了他,这是精灵的把戏,那些黑暗中的生物常常如此捉弄人类。

这场暴风雨提前结束了康布雷的盛筵,英格兰国王不得不滞留在此处养病,直到复活节已经过去一个月时,一个消息不期而至。

“陛下,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坎特伯雷主教的语气非常焦急。

埃德加已经逐渐恢复了清醒,他看了一眼正在警备的撒克逊侍卫:“终于开始了吗?”

“陛下已经听说了么?”主教大吃一惊,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随即露出一种疑惧的神色。

“用不着慌张,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埃德加说道,这时候,一个新的客人恰好走了进来。

“戈弗雷大人?”坎特伯雷主教这时已经看清了对方是谁。

戈弗雷·德·布永显得非常从容,在他身后,一群佛兰德骑士侍立在帐外等候。

“陛下,亨利的军队进入了图林根西部,鲁道夫现在难以脱身,只能依靠萨克森公爵的军队保护。那个魏布林根的腓特烈被皇帝册封为士瓦本公爵后,正在占领鲁道夫的领地,策林根人立场不明。”如果是去年,佛兰德骑士口中的每一句都足以轰动一时,可是眼下却几乎显得微不足道。

“知道了,现在我们动身吧,皇帝裂教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这附近了,有什么事路上再说。”埃德加挥了挥手,示意乌尔夫替自己备马。

坎特伯雷主教有些魂不守舍,只是众人已经顾不上安抚这个老人,外面拆除营帐和装运马车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当主教走到阳光中时,士兵们正在一边刷掉帐布上的干涸泥块,一边朝其他人高声呼喝,这几乎令他感到一种荒谬:整个基督世界都在崩塌,然而这些单纯的人却显得如此平静,仿佛今天不过是阳光下又一个寻常的日子。

随着车马喧嚣的远去,康布雷再度淹寂下来,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

重新看见多佛的白色海峡时,埃德加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利奥夫里克主教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埃德加没有说什么,他有些不忍心告诉这个老人,自己即将再度离开英格兰的海岸,和不可知的命运搏斗。

然而回家终究是回家,西撒克逊人都发出阵阵欢呼,就像埃德加前世见到的那些痛饮朗姆的水手们一样:安然无恙再回乡,任他惊涛与恶浪!

法兰西的腓力国王此时正在为埃德加的愚蠢而发火:这个妹夫就这样拉着自己义无反顾地跳入奸诈的条顿国王的陷阱,如今在罗马眼中,恐怕英法国王都和那件骇人听闻之事脱不了干系,毕竟亨利是在见过他们之后选出了那个“克莱芒三世”,任何人都可能联想到,三人间也许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要命的是,腓力知道自己现在只能选择中立,而不是向罗马澄清自己,毕竟如今的局势一片混沌,谁知道那个萨利安会不会征服罗马,如他的父亲那般操纵着最高司祭的宗座?当然,如果不是康布雷会议,他在皇帝和教宗之间选择中立也不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眼下这种中立在罗马眼中很可能就是赤裸裸的恶意。

“那个笨蛋,我怎么会听了他的话……”腓力懊恼地咒骂着,“我倒要看看这个蠢货还会干出些什么。”

腓力承认,面对亨利那只恶狼,自己确实有些大意了,可是和那个主动撞进人家罗网的呆鹅“埃德加表弟”相比,这都算不上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嫉妒过那个蠢货,现在看来,这家伙就是头野猪,只懂些横冲直撞的学问,叨天之幸战胜了诺曼人,竟让他成就大名,腓力几乎替诺曼底公爵威廉感到可惜了。

“英格兰国王真的这么说?”

“是的,圣父。”玛蒂尔达夫人恭敬地回答道,她的面前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刻着渔夫图案的戒指,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宗座格里高利七世本人。

皇帝口中的这个“伪僧侣希尔德布兰”一直不喜欢华丽的服饰,他曾经向一个枢机主教开玩笑:我这副老皮老脸,在俗人眼里恐怕只会玷污了贵重的丝绸罢。然而在整个基督世界,没有人会因为外表而轻视这位至圣圣父,许多年以后,那位亨利皇帝甚至在大军围城的时候提出,只要能够获得原谅,他愿意交出自己亲手拥立的教宗克莱芒三世。

“我们会替英格兰国王的灵魂祈祷的,”希尔德布兰似乎有些疲惫,但随即变得近乎凶狠,“至于伪帝的灵魂,恐怕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唯有大能的天主可以审判……”

教宗的声音高亢得几乎能唤醒墙壁上的使徒:“我们需要立刻写信给所有基督世界的君主,揭露篡逆者的罪行,主教导我们,唯有从门进入羊圈的才是牧人,自别处爬进的便是盗贼!既然伪帝宣称保卫整个世界的权力都属于凯撒,那我们就赐予英格兰国王‘信仰守护者’的称号好了。”

第二十二章 断掌

亨利从战场逃跑的时候,被一支插在地面的断箭绊倒了,他盯着眼前那具和长草紧贴的尸体,呆滞地爬起身来。

他的身材相当高大,鲁道夫的士兵迟早会认出来,现在敌人大概还在河岸上剥取盔甲,或是指望辨认出俘虏中的高级贵族。亨利甚至不敢想象在那些萨克森方阵与骑士阵列前如野花般被踏散的可怜虫的下场——他们还在淤泥和灌木的方向,但迟早会展开成巨大的扇面,席卷向自己脚下的陡坡。

一个巨大的悲剧,代价是整个帝国吗?亨利不敢想象自己在此处战败的消息会引起何等震动,他的敌人并不弱小,譬如那个玛蒂尔达的领地便占据了亚平宁半岛的五分之一,但是之前这些敌人一直被皇帝的军队分成了一片片散沙,现在一切都毁了。

亨利不敢停下脚步,他曾经试图寻找一匹坐骑,但是举目四望,只有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马尸——在鲁道夫发起第三次冲锋的时候,他的骑士们就被打散了,亨利本人的坐骑曾经在戈斯拉尔的皇宫俯视着屈服的萨克森贵族,却没能撑过这场大混乱,甚至没有受到任何关注,对那些搜刮战场的人来说,那无非是一具巨大的无鞍马尸。

“是谁?”亨利感到自己正在出现幻觉,他看见前方的人马正在烈日下聚集,难道敌人已经将自己包围了吗?

“陛下!是陛下!”一个兴奋的喊声打破了死人的安宁,可是对亨利来说不啻天籁。

“陛下,巴伐利亚公爵就在前面,”好消息不断出现在皇帝耳边,“我们的军队已经撤到格吕纳谷——天知道为什么叛军没有发起追击。”

是吗?鲁道夫的军队竟然放过了这个机会?他垂下头去,飞快地思索着一切可能,却看见地面的紫色三叶草微微摇曳,那法兰克尼亚骑士牵来的战马正在不耐烦地踩踏地面。

“我们立刻出发。”皇帝恢复了自己的威严,既然鲁道夫竟敢放过自己,那就不要辜负敌人的美意,亨利望着骑士的红色皮革战裙和黑色铁环胸甲,暗自发出最狠毒的誓言。

三天后,萨克森人的军营中,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仍在炫耀着丰厚的缴获,他们的公爵心事重重地走出一座金顶帐殿,图林根森林与魏斯埃尔斯特河的景色半点激不起他的兴致,马格努斯公爵眼前只有一片血腥,从中不断浮现出鲁道夫国王大腿上那道可怕的伤口。

迟早会瞒不下去的,萨克森公爵苦涩地想着,然后就看到前任巴伐利亚公爵奥托·冯·诺德海姆出现在身侧。

“接下来该怎么办?”奥托的心情同样紧张。

“亨利的军队虽然溃散了,可是我们没法击败波西米亚人和迈森公爵,南方的诸侯都被你那个外甥带兵阻断,也不可能加入我们。”萨克森公爵指的是贝伦家族的腓特烈,这个新任的士瓦本公爵正在和韦尔夫人大战,争夺黑森林地区。

“那就撤回去吧,我们立刻返回萨克森。”奥托并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在战场上三次给亨利造成过重大损失,只可惜天意难测,这个北方萨克森贵族如今终于对南方的战局失望了。

“我们如何保证敌人不追击呢?”萨克森公爵马格努斯忽然问道。

奥托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就像毒蛇的沙沙作响一般:“我们将鲁道夫的尸体交给亨利好了……”

这年夏季,亨利皇帝宣布自己在霍亨缪尔瑟杀死了叛逆鲁道夫·冯·莱因费尔登,人们都传说,亨利的骑士在战场上一剑砍下了鲁道夫的“背誓之手”,这个证据被皇帝用木盒收藏了起来。

撤退回北方的萨克森人暂时偃旗息鼓,这使得亨利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投向一切祸患的根源——意大利。

条顿人的皇帝即将降临伦巴第,这个消息飞速传播开来,人们仿佛看见北方天空的银灰色阴翳,密云中坠下的雨滴落在山巅,如同朝露般消散不见,黑色的骑士出现在这片镶边的迷雾里,古代蛮族的记忆正在不断苏醒,长胡子的武士,露出恶魔的长牙,给拉丁人的名城带来无数血泪——皇帝的复仇是否意味着罗马的毁灭?而众所周知,罗马的毁灭将意味着世界的终结。

在遥远的北海上,颠簸的甲板和黑暗的船舱为所有水手带来最黑暗的梦境,远方的波浪有时就像是高耸的水墙,上面站着披甲的仙军。桅杆之侧,埃德加国王如同一个古代维京首领,傲立在风浪之间。

他的舰队后方有大量新式帆船,虽然并非战斗舰,三角艉帆的设计和艏艉的塔楼都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这是英格兰人的北海商船,抛弃了舷侧划桨,完全采用风帆动力,繁杂的索具对人力的要求也不低,埃德加为此不得不承认了许多非法参与捕鲸的奴隶获得自由身份,以保证英格兰海运的庞大需求。根据都铎王朝的档案,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格兰在册水手数量有16259人,埃德加的王国自然没有如此充沛的人力,好在他也并不需要对抗一支无敌舰队。

国王曾经对麦西亚伯爵说,英格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天然海港,这个王国的命运在于海上,未来的英格兰将拥有一颗橡木的心脏,对埃德加来说,这一次的远征就是一个起点。

从介入洛林的继承风波开始,埃德加便将目光投向了东方,凡尔登提供了这个借口,他以支持布洛涅家族的理由站到了亨利皇帝的对立面,然后适时向罗马表明了立场,做出了历史上征服者威廉都不敢做出的事情——主动卷入了帝国和教廷的政治旋涡。

原本的历史中,威廉和腓力这些西欧君主看到的或许是一片混乱,是波兰国王与士瓦本公爵的覆亡,然而埃德加非常清楚这一切危机会通向什么结果,他无意改变那场自亚得里亚海以东卷来的风暴,他只需要为英格兰提前布局。

封建贵族的力量或许强横一时,然而埃德加自然深知,时代正在变化,在欧洲各地,古代的秩序正在衰老,城市即将兴起,眼下只能跑腿赚辛苦钱的那些商贩,在二百年后便不再亲自外出跑生意,他们会成为依靠在各地设立的商行用簿记的方式打理生意的国际贸易商人,从他们中间会崛起参政议政的新兴家族。

目前的英格兰人需要提前在北海与波罗的海设立海外商站,甚至是控制港口,否则他们就只能成为过境的中转商,不得不接受本地商会的“强制卸货权”,无权自行运货过境,而若是没有海外贸易的利润,英格兰人的目光就不会投向海上。

当然,这一次跟随英格兰国王渡海的并不是商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大军,在人们眼中,这场远征是为了支援海对面的“堂兄弟”,为了反抗邪恶的日耳曼皇帝的大义。

第二十三章 英格兰萨迦

“人们自远近村庄,

每座城堡和市镇,

来到埃尔国王麾下,

渴望赢得荣耀。

他从中挑选精锐,

与他的儿子:西撒、西门和兰辛,

驾战船出海,直达撒克逊海岸。

要么在新的疆土成就名声,

要么身形俱灭。

他们扬帆划桨,好似三只鲣鸟,

浮掠在泡沫之海。”

大厅中,诗人的歌声穿透了酒精造成的晕眩,如海浪拍打在众领主面上,人们高举酒杯,静听着古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事迹:埃尔国王的儿子如何在罗马废墟前感叹那个帝国的颓废,快船“鱼鹰”号上的水手葛力马如何与肯特人交谈,这个来自北方奥里克部落的萨克森渔民听对方如数家珍地叙述着不列颠诸王国:东盎格利亚的北境与南境、埃比萨国王统治的埃塞克斯、偏安一隅的朱特部落领地黑斯廷斯,而在北方,盎格鲁人的至高首领亨吉斯特的林尼乌斯王国传说已扩张至凯尔埃布洛克——后世的著名要塞约克。

在闪耀着珍珠光芒的炉火旁,萨克森公爵正观察着他的客人,英格兰的埃德加国王。此时歌谣恰好提到北方不列颠人的高德丁王国、西北的埃密特王国,以及不列颠腹地的迪纳斯·埃姆里斯要塞——所有不列颠人的领袖沃蒂根国王的都城。公爵暗自忖道:这一段大概是在吹捧埃德加征服威尔士的功业吧。

虽然英格兰国王的做法非常不符合礼仪——客人并不应在主人的大厅中令自己的诗人吟唱,不过这些新鲜的内容对萨克森领主们来说却颇有吸引力,他们早已厌倦了自家的陈腔滥调,听到这种描述萨克森人的祖先在海外征服列国的故事,一时皆为之心折。

很快,英格兰诗人的里拉琴奏出另一种旋律,这是一支法兰克的古曲,与骑士罗兰的歌谣差不多,只是在萨克森领主耳中,这些故事就不算顺耳了。

查理曼在萨克森的战争此时听在这些昔日法兰克与萨克森贵族后裔的耳中,越来越像亨利皇帝对萨克森叛乱的残酷镇压,当听见查理曼自称“吾流尽四千萨克森人之血”时,在场的领主更是双目血赤,萨克森公爵也勃然而作:“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大人,您难道听不见吗?”埃德加毫无畏惧地直言不讳,“在霍亨缪尔瑟,萨克森人的名声受到了损害,接下来四面八方的敌人就会降临,若是大人甘愿受到皇帝的摆布,不妨龟缩到亨利的羽翼之下,受那贿选的伪教宗庇护。若大人不愿屈服,我们便是血脉相通的盟友,必会自海上源源不断地支持大人的正义事业。”

在离开公爵的大厅时,埃德加松了口气,奥托·冯·诺德海姆出乎意料地帮助萨克森公爵下了决心,这使埃德加的计划终于可以进行下去。

之前他已经用东盎格利亚的领地向布洛涅伯爵换取了一座海岸村庄,此时又得到了萨克森公爵的许诺,英格兰人将在埃姆斯河口长期租借港口,租金则以对萨克森战争的支援抵偿,埃德加曾经制定过一个备案:如果萨克森公爵不答应英格兰人使用公国的港口,他就会提出在赫里戈兰岛建立一个新港,赫里戈兰在名义上属于丹麦国王,而此时的丹麦领主正陷入内战之中,时刻警惕着自己的邻居,绝不会管得了一座遥远的孤岛。

在布洛涅海岸边,那片被埃德加称作加莱的土地上,一座庞大的要塞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对布洛涅伯爵而言,这是一笔报偿丰厚的交易,他因此获得了相当于一个英格兰霍尔德领主(Hold)的领地——大致为一个伯爵领地的一半,这甚至超过了当初诺曼底公爵许诺给他的英格兰封地面积。加莱的新领主则是彼得伯勒的赫里沃德,这名英格兰郡长主动提出用自己继承的乌尔夫领主的土地交换了加莱的城堡,他在佛兰德、丹麦等地结交颇广,对于海上的劫掠和贸易事业都非常熟悉,在他眼中,加莱若是掌握在英格兰王国手中,必会成为北方最繁华的港口之一,这比那些东盎格利亚沼泽边的土地可要有价值多了。

赫里沃德曾经是一名武士,但是他最好的年华正在消逝,就像麦西亚的莫卡伯爵一样,这些战争领主如今只能在庭院和山林间消磨时光,赫里沃德上次见到麦西亚伯爵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伯爵身边的华服侍卫换成了年轻的威尔士女人,赫里沃德记得对方大笑着提起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私生子时的表情,那是一张正在走向坟墓的面容:两眼深邃、面颊凹陷,好似恶龙窟穴,只是早已熄灭了火焰。赫里沃德并不想如此老去,如今人们还记得并畏惧他的长剑,林肯郡以南的土地上,盎格鲁人和丹麦人津津乐道着“醒觉者”赫里沃德只手屠杀二十名诺曼骑士的事迹,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现在甚至打不赢一个酒馆里斗拳的醉鬼。

不过埃德加国王倒是很高兴他能主动请缨驻守加莱,大概是希望他的名声可以对附近的诺曼领主造成一定威慑——那些名字里有珀西、蒙哥马利或者曼德维尔的家伙们大概不会没听说过曾令威廉公爵折戟沉沙的野蛮人赫里沃德领主吧。

加莱港口逐渐成型的时候,东方海面出现了一艘风帆快船,英格兰人认出了自己的船只式样,他们撤去早先建立的防御设施,将那龙骨坚固的橡木帆船迎接进来。一名手持梣木矛杆的士兵纵马前去通知赫里沃德大人,不久,林肯郡长便来到海岸边,见到了衣甲鲜明的彭布罗克伯爵罗德里戈。

西班牙人领主走路时身上发出金属和皮革摩擦的响声,和他那全身湿透的侍从不同,这个骑士的身上几乎一尘不染,令人不敢相信他刚刚横渡北海。

“赫里沃德大人,陛下命令您和我一道赶赴前线,这里的事务暂时由您的长子负责。”

就在林肯郡长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罗德里戈伯爵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东方的战争已经爆发了。”

第二十四章 荆棘与火焰

奥德里克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皮有些肿胀,自从离开萨勒诺,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亚得里亚海的墨绿色波浪并不危险,水手们有时唱着各种曲调,包括一些对塞壬女妖的幻想,他曾经在各种海域听过各种民族的海员谈论这些年轻的金发女子,她们是力量强大的女战士,时而呼啸于天际,时而潜泳于深海,隐没于波浪下的鱼群里,如死尸般寂静,或行走在海岸陆上,如尘世生灵。奥德里克听渔夫的妻子说起女妖如何用歌声诱惑海民,那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对这样的故事向往大于恐惧,现在他只会对这些愚昧的下流胚子不屑一顾,如同任何以间谍为业者一般露出愤世嫉俗的嘲弄之色。

走下船舱时他便有些不舒服,只是他必须替卓戈喂那匹该死的牡马,否则船员们迟早让这畜生害病死掉。

“大人睡得怎么样?”他像个疯子一样对战马问候道,这畜生被吊车运上船时试图撒蹄逃跑,毁掉了奥德里克的一件袍子,此时看见它萎靡不振的样子,奥德里克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添加燕麦和草料时,奥德里克随手将革囊中的一点麦酒倒进去,这可以让它停止一切躁动,甚至在颠簸的船底昏睡过去。

然后他就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震动,似乎脚下的海水正在沸腾一般。奥德里克立刻返回甲板上,他的领主正在大喊着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眼前的景象已经将他吓呆了:

无数桨帆船从西面靠近,他可以望见这支庞大舰队的那些巨型撞角、三角形的拉丁式船帆、配备了大量弓弩手的塔桥,还有更多的细长快船从另一个方向高速袭来——奥德里克绝望地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领主就在旁边,身上穿戴着华丽的盔甲,肩带上悬挂的武器也已出鞘,却没有任何用处,敌人的抛石机已经在投射引燃的沥青火桶,地狱转眼降临水面。

他们所乘的船只在威尼斯人的舰队里只相当于一艘马匹运输舰,上面的设施大多是用来悬吊,而不是抵御撞角的,卓戈狠狠咒骂起来,因为桨手们正在竭力试图逃离可怕的敌人,诺曼人的舰队已经瓦解了——而那些骄傲的威尼斯人,罗马皇帝的藩属,却像是最伟大的征服者一般欣赏着敌人在自己眼前浮沉于波浪之间,一艘艘敌舰被己方战船用弓矢、火焰和撞角毁灭,海上的战争比攻城战更加残酷,没有旷日持久的对攻,却需要同样的抛射武器、攀爬壁垒,而失败者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跑,他们的船只就是他们的坟墓。

奥德里克告诉自己,他应该抛弃卓戈,独自逃生了,他是一个渔民的儿子,虽然这些年更加熟悉使用刀剑和笔墨,但和波浪搏斗的本领终究没有失去。

只是,他始终缺乏这样的心肠——即便多年来在南方大陆的土地上亲历过贵人的尔虞我诈,他这样卑微的间谍依然保持着一颗良心——非常可笑,他这样的人配讲什么忠诚和荣耀?何况是对一个邪恶的领主?

卓戈的护体白甲在火光中如同无数镜片,他的筝形盾牌似乎要在烟炎中断裂,奥德里克最终将这个佛兰德贵族的武器解下来,领主显然已经陷入了迷乱,任由他摆布着卸下了鳞甲和剑盾。

这时候,整支诺曼舰队已经被毁灭,奥德里克没有逃跑,卓戈的胡须被熏得焦黑,就这样两个异乡人都成了威尼斯舰队的俘虏。

在北方,另一支舰队则在半个月以前跨海远征,他们的统帅赫里沃德与罗德里戈随即奔赴罗马人所称的萨克森边墙。林肯郡领主对前线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他见到埃德加国王之时,后者立刻给他下令,让他加入自己的扈从,前去参加一次谈判。

“丹麦人?”这个领主满腹狐疑,他从罗德里戈口中已经得知了目前的敌人,被条顿人民称作斯拉夫国王的克鲁诺。这个异教君主统治着数个波罗的海西海岸的部落,杀死了皈依基督教的旧国王,将国王的儿子们驱逐到萨克森的宫廷。

这些斯拉夫人曾经是查理曼的盟友,帮助法兰克人征服了萨克森,在奥托大帝时代则被纳入帝国的统治范围,直到一百年前,各部落赶走了日耳曼人的军队,恢复了古代的盟誓,以旧神的名义盘踞在帝国的东北方。

赫里沃德大致了解到,在不久前,这些异教徒仍然受到丹麦国王的威胁,丹麦人一直希望建立一个波罗的海沿岸的帝国,但是眼下丹麦国王和雅尔们的力量在内乱中不断消耗,于是克鲁诺便开始统帅异教大军向易北河地区入侵,甚至劫掠过汉堡主教区。

“他们希望建立一个对异教徒的同盟,所以这一次我们需要亲自去见丹麦国王。”埃德加解释了一句,然后罗德里戈伯爵便开口了。

“我的陛下,我坚持认为,您不该亲自赴会,眼下这片土地实在是太混乱了。”

赫里沃德谨慎地附和道,可是埃德加不为所动,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眼下的目标是夺取异教徒的根基——吕贝克,为此我们甚至答应了萨克森公爵的条件,帮助他收复旧边区。这意味着我们不能浪费任何力量,丹麦人或许不会出兵,但是我们需要他们不会成为威胁。”

既然国王已经推心置腹,赫里沃德自然不能继续公开反对,他甚至没有拒绝护卫国王前去与丹麦人会面,这令罗德里戈有些惊讶,伯爵在海上时,出于骑士的好武,和这个英格兰老塞恩切磋了一次,结果却发现对方的气力衰微不堪,虽然赫里沃德没有什么反应,他却对自己的唐突有些抱歉。现在对方竟然要和国王共同赴险,罗德里戈不由地担心起来。

埃德加身边的扈从皆为平素共饮分食的英格兰勇士,在壁炉边立誓,国王能够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每个人的事情,在埃玛王后曾抱怨英格兰宫廷缺乏典雅的礼仪规范时,埃德加便回答说:王者必须和侍卫一同进食,让每个人都了解他们的领主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武士绝不会替素不相识的人卖命,允许自己疏远勇士,被奴才包围的君主必会失去刀剑,变得虚弱不堪。对于赫里沃德来说,亦同此理,既然曾经在国王的餐桌饮食,和埃德加本人同眠大厅,这种王伴之义就绝不会因为年衰力竭而消失。

奥托·冯·诺德海姆赶到后,英格兰国王便正式出发,他在前队安排了两支哨队,互相呼应,交替前进侦查,自己则率领上百侍从,陪伴着自丹麦宫廷前来的英格兰教士们向北方迤逦而行——直到如今,丹麦的大部分主教和其他神职人员依然是在温彻斯特接受祝圣的英格兰人,克努特时代的遗产总是不经意间出现在两个王国中,提醒众人那些往昔的纷乱。

第二十五章 狂猎季节

遥远的湖面折射着冰川的寒光,往东面去就是斯拉夫人的土地,埃德加一行脚下则是昔日盎格鲁人的故乡,如今大多为丹麦人占据着。

“你闻见了吗?”埃德加忽然问道,“空气里有血腥的气味。”

赫里沃德刚才就闻见这个气味了,他的盾牌此时刚从鞍上取下,握在手臂前,他摇着头对国王答道:“我的马似乎有些不安,但是我不知道这气味从哪里传来。”

埃德加试图问那些丹麦教士,但是他们都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种极度厌恶的神色,此时奥托伯爵策马近前,向英格兰国王说道:“这是当地人在屠宰牲畜,准备度过约尔节——诸神的盛宴。”

赫里沃德立刻明白过来,他用一种只有附近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向埃德加解释道:“这些丹麦人在准备芙蕾雅的祭品,不过这样的血腥总是更容易引来渡鸦——约尔之父奥丁的随从,接下来这些异教徒会停止一切活动,为狂猎的季节做准备。”

“难怪我们的哨队没有传回任何警讯。”埃德加略微颔首,示意大家继续赶路,他需要在圣诞节之前到达丹麦国王的宴厅,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在两天内穿越海泽比的废墟,而如今这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

在马背上,埃德加忽然想到,他的祖先彻迪克,当年是否也是在满是血腥祭品的圣树下向沃丹祈祷,等待占卜的结果,然后扬帆出海,到达了不列颠的土地。这让他感到四周的山川也有些亲切起来,或许如今这片土地下面,正长眠着许多英格兰人祖先的遗骸,身边陪伴的是他们的武器和铠甲。

这片土地上确实可以看见异教的痕迹,有时候甚至有一些石块摆成的长船图案,大概是丹麦人或者盎格鲁人的古代墓地,归属于某些王侯和武士。正当寒风将这些思绪渐渐吹散时,一阵喧闹从队列前方传来,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

埃德加拉紧了保暖的斗篷,接着,不知不觉间,他的一只手摸到了剑柄上。

“好像是有盗贼。”赫里沃德看着前面冒出的浓烟,话音有些不确定,他并不了解这个地区,也不熟悉当地的人民,这令他与埃德加一样陷入黑暗和迷雾中。

“应该是瓦格里人。”奥托伯爵终于开口了,“这些异教徒经常在易北河西岸劫掠,如今这个季节,当地的领主都在各自的大厅中,身边陪伴着所有扈从武士,这些野蛮人一定是旧病发作,打算趁机抢一把。”

接着,伯爵将目光投向埃德加,似乎在等待英格兰国王下决定。

“既然我们来了,自然不能不管。”埃德加简短地答道,然后便加速向前驰去,他麾下的近卫骑士们竟然没有任何迟滞,行云流水地紧跟于后,为外袍裹住的铁甲锁环也发出一种悦耳的响声,与马蹄声交奏于风角之间,杀戮的气息令那些丹麦教士皆目瞪口呆。

奥托伯爵看着英格兰人驱驰的背影,金色的龙旗风标映在眼中,他当下一声喝令,于是萨克森人也开始整队向前,他们以锥形队列缓缓推进,这些曾与皇帝的法兰克尼亚雄师血战的北方精骑尽皆脱去散漫,露出剽悍的面目,只有一些无甲的侍从留下来守护辎重与众丹麦教士。

英格兰国王靠近前方的废墟时,发现己方的前哨已经陷入了困境,敌人的身影隐藏在四面的丘墟和壁垒之间,地面上到处是英格兰人的尸首和伤员。

这绝不是什么盗匪,埃德加立刻意识到这点,他的两支哨队都是严格按照训令交相呼应,执行侦查的精选轻骑,纵然一路受伏,另一路也可以及时支援或者脱困求助,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一定会安排人选向大队传递讯息。然而眼前的一幕说明敌人不但实力不弱,还不止来了一路人马!

眼下并不是冲阵的时机,这样的地形下,就是拿破仑的胸甲骑兵也会成为活靶子,作为一名前近卫骑兵军官,埃德加自然熟知半岛战争中那些巷战的例子,他更不迟疑,传令众人立刻下马,寻找掩蔽之处,然后他从“阿尔弗雷德”的背上取下了自己的马刀,还有那把许久不用的长弓和箭囊,便将“阿尔弗雷德”轻拍向自己的后方。

赫里沃德手中握着一柄长矛,他又从马丁手中接过一面绘有握剑的黑狼徽记的圆盾,这个全副武装的领主随即向村庄的右翼进发,身后跟着十几名彼得伯勒塞恩。

他的脚下忽然有些滑腻,低头看去,原来是一颗断颅滚在一旁,积血沾染得四周的土地有些发黑。一个年轻的英格兰人立刻开始呕吐起来,他的战友们也都露出不安的神色。

“没什么,不是我们的人,大概是这里的村民罢。”赫里沃德小声安慰着部下,然后他将头盔摘下,向前面探视起敌情来。

岁末的寒霜令武士们不由得缩成一团,此时这些东盎格利亚塞恩皆听见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响,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射来一枚箭矢,正插在他们领主的脸颊上。

彼得伯勒塞恩们齐举盾牌,然后将赫里沃德围在中间,领主的脸上正在汩汩地流血,染得半边面颊一片模糊,那个年轻的塞恩似乎是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愧,便打算上前处理这个创口,却被一旁的同伴拍手拦住。

“你疯了吗?现在这样拔出箭,会要了大人的命的。”

那支箭的质量非常差,看上去几乎和猎人在森林中射鹿的箭矢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赫里沃德被射中的位置太危险了,众人只能将他抬回村庄后面,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敢露出头面,而那个偷袭者也没有再发出下一箭。

第二十六章 城堡

赫里沃德听不见四周的声音,现在他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面部的肌肉,比离水的鱼还要痛苦。最后他被放在一座空置的屋子里,一名塞恩在旁边守卫,其他人必须立刻加入战场。

在辨认出敌人的大致位置后,埃德加的骑士们开始举盾前进,他们的铁甲和厚重毛皮披肩挡住了敌人的箭矢,盾墙很快将零散的残余哨兵遮蔽在后方,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近卫骑士们身上。

天空中的飞鸟发出欢愉的叫声,在这丹麦村庄的屋檐下,血腥则在不断扩散,埃德加在靠近左侧的密集队列中,既无法看清敌人,也无法发出任何有效的命令,所有人都被甲胄包裹得密不透风,在这片狭窄的战场上,一切声音都像是远方的雷鸣,只是令耳朵感到嗡嗡的震动。众人如同露出长牙的钢铁怪兽,靠着惯性不断向前,身后留下坚实的脚印。

敌人似乎一直在前方,但有时又会出现在身后,只是他们的标枪与箭矢在英格兰人面前显得绵软无力,而那些稀稀落落冲入盾墙的家伙很快就死在长矛和刀剑之下。埃德加觉得大家有些焦躁,步伐也在逐渐混乱,但是他不得不继续向前,以免盾墙上出现缺口。

在废墟的尽头,敌人的抵抗如露水一样消失了,英格兰人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在被幽灵袭击。埃德加看不见敌人的大队,但他知道,对方就在附近,或许在等待另一支人马消灭了自己的第二支哨探支队后前来会合——他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略作思索后,他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于是在后队的掩护下,所有人又向村庄内撤去。

奥托伯爵的萨克森人已经在村庄里面了,这个萨克森贵族一见到英格兰国王便将手中的武器指给他看,同时说道:“陛下,他们是克鲁托的人,我们中埋伏了。”

埃德加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悄悄观察对方,这件事太过蹊跷,敌人似乎对他们的踪迹一清二楚,专等在这里阻截,如此兵力绝不会空出,己方的情报一定早已泄露。

奥托伯爵似乎没有注意到埃德加的眼光,继续说道:“陛下,您看看这把剑,还有这具尸体。”

埃德加的目光转向了对方手中的长剑,那是一柄镶嵌着琥珀的宝剑,剑身甚至铭有奇怪的六角形纹理。

“这些是异教徒的雷电之神佩伦的标志,另一条熊头龙纹代表维勒斯。”奥托伯爵说道,“这具尸体穿戴着瓦良格工艺的鳞甲,并不是从丹麦或者萨克森俘虏身上扒下的那些,上面也有斯瓦罗格的如尼符文,这样的装备只可能属于首领的亲卫。”

埃德加认同了对方的分析,他的疑虑还是没有打消,但眼下显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

“我们应该马上撤离此处,我们人数就是再多上一倍也不是一支异教大军的对手。”埃德加此时还不知道赫里沃德受伤的事情。

一众彼得伯勒塞恩从弥漫烟雾的村庄右翼返回时,他们的后方已遭到了渗透,一个狂热的异教徒爬进了赫里沃德所在的木屋,用一把日耳曼风格的长刀狠狠砍中赫里沃德的肩头,然后便被惊觉过来的护卫刺穿了心脏。

这个突袭对赫里沃德造成的打击不算很大,他的铁甲挡住了那记砍削,事实上这种三磅左右的剑柄长刀虽然看上去比寒霜还要锋利,却并不适合对付披甲的敌人,或许可以砍透一件亚麻或皮革的衬甲,但对精炼的锁子甲来说难以造成任何有效的伤害,远不及一把丹麦战斧。

然而在眼下这个时候,赫里沃德脸上的创伤就显得非常致命了,当国王的传令兵通知所有人准备上马离开时,彼得伯勒人发现他们的领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面对国王,那个东盎格利亚人显得有些紧张,“大人现在根本没法行动,马背颠簸会立刻令伤口迸裂。”

“我绝不会丢下赫里沃德,”埃德加几乎是愤怒地大吼着,“就算要面对上万人我也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所有人都露出感动的表情,但他们也知道这一刻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告诉奥托伯爵,让他的人先走。”埃德加似乎下定了决心,“就说我们随后就会跟上。”

英格兰人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每个人都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开始平静地擦拭刀剑上的血迹,收回战场散落的装备,打算跟随国王做最后的抵抗。

仿佛只有数息之短,又仿佛度过一生一样,埃德加在一片宁静中听见了一个声音:“陛下,您是北方的英雄,难道我们萨克森人就是丢下朋友的懦夫不成?”

他抬起头来,奥托·冯·诺德海姆伯爵的那副络腮胡子正在眼前晃动着。

“朋友的加入总是让盾墙更坚固,”埃德加国王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又用手指着附近崩塌的漆黑木屋,向在场的所有武士说道,“何况我们现在不止有一面盾墙,我还有一座城堡。”

在国王的命令下,整个村庄都被利用起来,连那些散落地面的尸体都没有被英格兰人放过,他们就像是后世的巴黎市民一样,从容修葺街垒,迎接着刺刀和霰弹的到来。

“十几年前,我和你的父亲在约克,那一夜的雪我至今都忘不了。”埃德加向身边的一名侍卫说道,“那时候你父亲看见诺曼军队的火光照得天空一片亮堂,那模样也和你现在差不多,但那一夜我们还是挺过去了。”

“能和陛下一起战斗到最后,是我的光荣。”莫卡伯爵的儿子埃德温有些不好意思,他将一面装饰着雄鹿纹理的盾牌竖起,又取出鬃毛刷子,将外袍的白星花纹上的血泥刷去,又抬头注视周围忙碌不已的英格兰武士,他微咬住牙齿,感受着刚喝下的那袋麦酒的热力,重新振作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重围

敌人的动作迟缓得异常,当英格兰人将原本由那些侍从与丹麦教士看守的辎重也运进废墟中间时,异教徒仍然没有出现。

“陛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埃德加放下手中的一枚箭头,抬首望去,这时候已经接近正午,空气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就在他呼出一口白雾的时候,远处那条弯曲得像是老人的血管一般的河床方向出现了一片飞尘。

野蛮人的队伍出现了,他们似乎仍然离得很远,但是埃德加可以将对方瘦骨嶙峋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打的是些什么旗号?”埃德加向一个丹麦的英格兰教士问道。

“陛下,这些异教徒来自不同的部落,他们在马皮上涂抹些巫术的符咒当做旗纛,就像丹麦人从前在盾牌上所画的东西一样。”

“你知道对面有几个部落的人马吗?”

“四个最大的部落,从奥博崔特到瓦尔纳人全都来了,还有那面绘有白树的旗帜下,那是德雷瓦尼人——他们占据着一座由查理曼修建的要塞和易北河岸的山地。”

埃德加仔细观察了一遍,对面足足有两千之众,只是马匹很少,大部分也没有披甲,他们最长的矛也不到十英尺,一个成年人的手臂举起便足以摸到矛尖下方的铆钉。

虽然这是一次糟糕的伏击,不过埃德加留下对抗的选择抵消了对方的拖沓带来的不利影响,而对于那些身经百战的英格兰骑士来说,等待比实际战斗要难受得多。可是斯拉夫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们乱吼乱叫着向人数不足两百的英格兰骑士示威,那粗鲁的吼声几乎令人以为对面的战士都是些灰熊化身。

“这些蛮子简直比我老婆叫得还响。”一个诺森布里亚丹麦人嘟囔了一声,在英格兰人中间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谁愿意替我向那个斯拉夫国王发出邀请?”埃德加声如洪钟,眼神扫射遍周边数十名侍臣。

于是那个诺森布里亚近卫骑士走出队列,按照古老的习俗,傲然向对面掷出了一支长矛。

庞大的敌阵终于开始移动了,他们如同戴着镣铐一般几乎是在挪动脚步,埃德加从萨克森人那里了解到,这些异教徒擅长偷袭,是伏击骚扰的高手,但这样的攻坚战并不是他们所长。

英格兰国王戴上了头盔,在他的身旁,英格兰人将长矛和盾牌密集地举起,正对着敌人主力。整座村庄废墟都被各种材料建成的胸墙保护起来,唯一的一座白垩高墙上则驻扎了弓弩手,控制着废墟的中央高地。

风中有千百处旋涡的呼啸和喑呜,仿佛河流那永不止息的脉搏,又像芙蕾雅闪耀金色泪光的低泣。一个斯拉夫异教徒的首领头戴着一顶铁质的尖盔,护鼻呈星形,眼眶上方铆接着闪电花纹状的明亮青铜带,在前排的大群人中间,只有他穿着短袖锁甲,其他战士防御最好的不过是身穿皮革制的札甲。

斯拉夫人就像稻田中的麻雀一般,灰蒙蒙的,铺天盖地逼来。那些后排的年轻侍从大多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一个个都在微微颤抖。

只一个照面,英格兰盾墙露出的锐利锋芒便收割了十余条性命,在矛尖的距离以外,那些使用短矛和刀斧的异教徒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中间也没有擅长使用长矛的人物。

埃德加经历过各种武器的训练,从马刀、骑枪到长剑、撒克逊短刀,无不刻苦练习,他知道一个真正的战士必须熟悉多种武器,即便只会使用一把剑,也必须学习用它对抗不同类型的武器,否则即便他是世上最高明的击剑大师,面对一个技巧不差的长矛手,也会须臾丧命。

斯拉夫人的酋长在刚刚冲阵的时候,就将手中的短矛抛出,却在半空被马丁用手接住,这个威尔士侍从代替了自己的领主赫里沃德在盾墙的第一排作战,他经验丰富,当即拔下那根短矛上的铆钉,回掷过去,那矛尖击中硬邦邦的地面,然后便从灰木杆上脱落下来,再也无法被当成标枪掷回。

那名异教徒的领主却不是一个弱手,他见自己的攻击不利,便拔出剑来,将左手的圆盾侧向剑手一侧,这个内旋姿势令自己的左面露出了破绽,右面那个英格兰骑士立刻挺矛直刺向他的小腹,然而这一狠刺转眼便被他回卷的盾牌拨向外侧,借此机会,斯拉夫酋长越过矛尖的位置,贴近了骑士的面前,将对方的眼珠刺穿,一种晶体迸裂的质感从利刃末梢传来。

马丁很快发现敌人中间最具威胁的人是谁,便以盾牌斜击过去,几乎脱手飞出,这一下令他的手肘感到钻心的痛楚,那个斯拉夫酋长的下巴则受到了重击,几乎失去知觉,然后被第二排的英格兰长矛穿刺而入,这杆长矛拥有足足一埃尔长的尖刃,刺入锁甲后甚至透体而过,斯拉夫人的肩膀上就像生出一株小树一般。

制服了这个领主后,余下的人众再没有这般善战的武士,英格兰人的盾墙开始向前推进,直到踩过胸墙,居高临下地将面前的残敌钉在地面上,才重新退了回去。

斯拉夫人的弓箭开始从侧面袭来,在之前的侦察队吃亏以后,英格兰人迅速吸取教训,纷纷放下护面,低头举盾,任由箭支冲刷着盾甲。

埃德加从萨克森人手中见到的就是这种斯拉夫箭矢,尖刃向后特意做成了螺旋的形状,用来填入箭毒,赫里沃德面部所中的也是这种毒箭。

不过好在这些异教徒的战弓质量不高,桦木箭也难以穿透铁甲,只要骑士们注意防御便不会被伤害到,而此时白垩墙顶的英格兰侍从则开始用轻弩射击试图往侧翼迂回的斯拉夫弓手,这种轻弩大约三百磅,可以用脚辅助上弦,此外还特别在背部加装了固定夹,以便于自上方向下射击,这是当初对付丹麦入侵时生产出来的装备,只有伦敦塔和约克市政厅才有储备。

斯拉夫人的国王克鲁托看见波拉比部落的人败退下来,面色毫无变化,他的兵力是对方的十倍,眼下的局面,无非是多费些力气而已,何况一旦将战斗拖到日落以后,优势就会转到他这边来了。

“告诉所有人,明天之前,我要用盐将那些异教徒的尸体腌成肉干!”

第二十八章 领主的鬼魂

黑夜降临以前,异教徒已经失去了进攻的欲望,他们大声吼叫着列队靠近,但在英格兰人做出反应之前又乱哄哄地退了回去,埃德加对这样的表演很快失去了兴趣,他继续等待着另一个方向的信号。

烟火终于从湖水方向的树林显露出来,那是敌人视线以外的地方。埃德加随即将众骑士集结起来,他们按照事先的计划,将阵地交给了那些侍从,国王又将照顾赫里沃德的职责交给了丹麦的教士们。

在玫瑰色的暮光中,英格兰人悄悄从村庄后方离开了,这里的敌军哨探白天时已经绝迹,只有一些尸首躺倒在树影中。

为了欺骗敌人,一些骑士将自己的盔甲交给了留守的侍从,让村庄里的壁垒和盾墙看上去几乎毫无变化,埃德加本人则用厚厚的毛毡包裹住铁甲,又将盾牌罩住,他甚至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也不让自己的脚步过重,就像一个害怕惊动鹿群的猎人一样。

这些武士抵达了湖岸后,恰好听见村庄方向隐约的杀声,或许只是自己人在虚张声势,或许是真有敌人发起突袭,但是他们没有犹豫,继续向树林方向靠近,这寒夜的空气越来越难闻,埃德加却松了口气——萨克森人就在前面。

与萨克森人一道的还有全部的马匹,见识到斯拉夫人的毒箭以后,埃德加就意识到这是对己方骑士坐骑的巨大威胁,因此他果断让奥托伯爵带走了全部战马,隐蔽在南方的湖丘之间。

“天主保佑!”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埃德加抬起头,奥托那张胡须茂盛的面孔从黑暗中出现,几乎让他吓了一跳。

会合起来的英格兰人与萨克森人不做停留,直往东北折去,这条道路上的哨探早先已被清理过一遍,而对斯拉夫人的国王来说,外围的这些零星冲突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关注的是英格兰王旗所在的方向。

埃德加一边行军,一边思索着:敌人似乎没有什么围攻的想法,他们的主力集中在一起,只派些散兵四面骚扰,却没有真正的威胁。某种意义上,他倒希望斯拉夫人更狡诈一些,选择宽大的包围圈,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兵力分散在各处,这样自己就可以选一个方向猛烈突击,凭借战斗力的优势进行内线运动,击破这样“华丽”的天罗地网。

不过如今他便只能以少数兵力和敌人的主力硬碰硬了,希望那些斯拉夫蛮子像白天一样容易溃退,这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世在塞瓦斯托波尔见到的那些俄国士兵。

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哨探,看来萨克森人白天清理得非常干净,埃德加正这般想着,忽然听见河岸方向发出一声怪响,一个水妖般的黑影跃出水面,令所有人都吓呆了。

这个“水妖”披散长发,不着片缕,肌肉的轮廓也非常吓人,埃德加情不自禁地拔出了那把“碎冰”银剑,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和对方打斗。

然而那个怪物转眼开始飞奔起来,方向正是敌人营地所在。英格兰人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哨探,此时奥托伯爵从岸边走近,他恨恨地将一支笔杆状的物件举到埃德加面前。

“天杀的稻草杆,那个杂种用来呼吸的家伙,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潜伏在水底!”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在敌人反应过来以前立刻发起攻击!”埃德加收起长剑,随即策马加速向前,不再隐藏蹄声。

众骑士当即扬鞭踢刺,鱼贯而前,矫若游龙,奥托伯爵见自己又被抛在后面,一把扔掉那根稻草杆,跃上黑色马背,开始紧追不舍。

英格兰战马皮毛精心刷洗,如深色的锦缎,越过夜幕下的密林时,仿佛发出一种墨绿色的辉光,有如幽浮一般。埃德加第一个到达了敌营前方,他的眼前飞扬着各种古怪的旗标,他有种闯入地狱的感觉。

“全体在我身后!”他最终辨认出了一面三角形旗帜,上面隐约浮现着一个四张脸的神像,一只手持弓矢,另一只手握牛角,正是之前丹麦教士告诉他的瓦格里人的佩伦旗标,克鲁托国王本人的部落徽记。

对付敌方规模庞大、组织松散的联军,突袭其中,令彼自相脱节才是最好的战术,这是白天时埃德加与奥托伯爵商量后的结果。为了削弱敌人弓箭袭扰的威胁,他们决定萨克森人分兵在外,隐藏马匹,扫清道路;埃德加则俟日落之机,便以侍从辎重为疑兵,夤夜聚兵南向,会合萨克森人后再杀向敌人本阵。

这个计划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如果不是奥托这样熟悉当地的宿将接引,埃德加无论如何也不敢尝试,如果对手是训练有素、营壁坚固的精锐,这样做也无异于自杀。好在暂时一切都算顺利,除了那个从己方眼皮底下逃脱的探子外,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件,不过这毕竟是用二百骑冲击十倍之敌,结果若非大胜便是惨死。埃德加没有时间考虑多余之事,他只是挥剑入阵,为身后的大队骑兵打开一条通道,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事实上,整支英格兰大军里也没有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了,当他杀透了瓦格里阵营时,整个人都被鲜血覆盖着,看见这副模样的所有敌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远离他的方向。

“埃德温,是你吗?”

“陛下,敌人已经被我们彻底打散了!”年轻的麦西亚骑士兴奋地嘶喊道。

“不,这不是他们的主力,我们打穿的最多只有四个阵型,不到三百人。”埃德加的声音很轻,埃德温骑士的热情也被浇灭了不少。

战场下方的村庄显得一片荒凉,厮杀的声音却从中间断续传来。

“埃德温,替我传令,我们回军救援。”埃德加能够从自己的口中尝到血腥,他意识到自己的辛劳尚未带来最后的回报。

克鲁托国王杀死了最后一个英格兰侍从后,四下扫视,却没能发现任何战争领主:“那群耗子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当进入一间躺满教士的房间时,斯拉夫国王似乎有些不满意:“谁让你们动手的?”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也没人在乎,一群异教的巫师被杀死而已,他们那个钉死在木架上的神又能做什么呢?

尸体中间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斯拉夫人都开始警戒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穿黑袍的高大领主自地上“复活”了,对方手中一柄撒克逊短刀寒光闪过,一个侍卫的喉咙便被割断了。

这个战争领主的鬼魂接下来一瘸一拐地向克鲁托国王的方向走来,表情狰狞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一片震撼中,没有人胆敢靠近,甚至没人敢用长矛触碰这个敌人,只是将国王保护在后面。

这个时候,远方似乎传来一声号角,还有潮水般的马蹄声,听上去像是千军万马正在靠近。克鲁托国王听见如此动静,放弃了亲手杀死这个黑袍“鬼魂”的想法,自马鬃尖盔和锁子护面下露出的一对眼睛也射出憎恨的光芒:“我们撤退!”于是斯拉夫人簇拥着他们的国王逃离了这个鬼魂的房间。

敌人离开后,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那黑色的鬼魂如同山丘一般轰然倒塌在地面,脸上的伤口再度裂开,他静静地倒在一片血泊中央,听不见任何呼吸。

第二十九章 阴谋

“主后一一二七年……请勿以实言为奇,因此事举国皆知。那个周日,当时众人正齐咏‘主啊,求你睡醒,为何尽睡呢’,须臾皆耳闻目睹狂猎巡狩,那些猎者漆黑高大、容止可畏,骑乘黑马黑羯,所携猎犬亦黑如煤玉,眼珠大如杯盘,恐怖异常。如此景象,盖自彼得伯勒鹿苑所见,北至斯坦福,林野遍历,当夜,众教士犹能听到狂猎吹响号角。”——《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

夜已深,黑暗笼罩。唯有南方和东方燃起两道火龙,就像两支鹿角,南方那一支要粗壮得多。

克鲁托国王感觉对面的两支队伍都静止了下来,然而都像是卧伏的野兽,随时会扑噬上来。

时机稍纵即逝,克鲁托决定趁敌人尚未发起攻击立刻离开这里,他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锁子护面,沉闷中透着威严:“进攻!”

在克鲁托国王的统帅下,斯拉夫大军逼向了被占据的营地,而英格兰国王此时正在这片坡地上。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援军已经赶到,从南方的火光里,他辨认出自己亲手训练的一个个纵队,但是在他们到达以前,自己却需要挡住敌人的拼死突围。

“让出道路。”埃德加最后下了决心,他不会在前后皆敌的情势下冒险,今天的错误已经够多了,不需要靠损失大半精锐交换前面的两千人。

“但是,陛下……”奥托伯爵的声音高得近乎无礼,却被埃德加提前打断了。

“现在向援军靠拢,然后发起追击。”他用戴着铁手套的左手指着下方,“天明后收兵。”

国王的坚持令萨克森人的伯爵打消了阻击敌军的想法,只是这个决定并不会令这个德意志人心服,尤其是第二天早晨,在村庄的废墟中发现那满地的尸首时。

“克鲁托逃走了吗?”埃德加手中拿着一把撒克逊短刀,平静地问道。

“陛下,我们没有发现他。”回答的人是罗德里戈伯爵,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羞愧。

地面上,赫里沃德的胡子里爬出一只虱子,一颗蛀掉的牙齿也隐约可见,埃德加想起了当初格斯帕特里克伯爵死去的模样,那位领主手中握着一把战斧,充满了王公的尊严。而如今自己手中的这柄撒克逊短刀,更适合近身厮杀,在那种激烈的冲突中,没有战斧挥舞的空间,只有这样的利刃才能刺穿腹肠,带来恐惧——一把适合赫里沃德的武器。

“不重要了,带我去见那个亨利吧。”埃德加终于放下了属于赫里沃德的短刀,那上面依旧染着深色的血迹,曾经的主人却已气绝。

“大人的遗体必须立刻运回彼得伯勒,然后交给你家夫人。”临走前,国王向马丁交代道,后者郑重地垂首应诺。

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国王的近卫几乎人人带伤,埃德加本人也显得有些萎靡,他不愿这样去见那个流亡者,便在井边整理了自己的发辫,洗去脸上的血迹。

来到亨利王子所在的营帐时,埃德加看见的是一个外表柔弱的年轻人,相貌衣着各方面都和日耳曼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流亡者就是斯拉夫人前任国王的长子了,埃德加几乎感到不可思议,就是这个人发现了克鲁托的阴谋,然后救了自己?

埃德加谨慎地问候了这个斯拉夫王子,听完了他的故事后,恰好一个俘虏被来自麦西亚的塞恩带入营帐,大概是罗德里戈的指示,于是他又从那个明显曾被拷打过的俘虏口中确认了这个故事。

“殿下的间谍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尊敬的陛下,我的同胞中间依然有一些基督徒,克鲁托的某个妻子不小心泄露了那桩阴谋,然后就被她的侍女透露给我的间谍。”说着,他将一件闪耀着宝石光芒的首饰递给了埃德加。

“这是丹麦国王给克鲁托的礼物?”埃德加把玩着这件珠宝,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如假包换的丹麦珍宝,一件君王的礼物。”

埃德加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脸色,这个年轻人不像是一个擅长撒谎的高手,更像是个缺乏政治经验的富家子弟,他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银制的臂环,但光滑的双手似乎在暗示着,这一切装饰都不是他自己挣得,而是由旁人给予。

“看来丹麦国王已经发了一个临终遗愿。”他喃喃自语道,奥斯比约恩的大胆令他感到一种羞辱,赫里沃德之死更让他愧疚——那条丹麦毒蛇邀请自己参加盟会,却想要借着斯拉夫人的手袭杀自己,这样就算英格兰人再愤怒,也绝不会联想到丹麦国王的头上,毕竟丹麦人的教士也被异教徒杀害了,或许这也是奥斯比约恩计划的一部分,不留痕迹地清洗丹麦教会的英格兰势力?

此时,那个斯拉夫王子亨利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几乎有些狰狞的英格兰国王,在他心目中,这位陛下就是自己夺回王位的最大希望了,萨克森公爵虽然慷慨,毕竟只能为自己提供庇护,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贵人啊。

“陛下?”

亨利热切的声音打断了埃德加的沉思,后者将那枚几乎被捏碎的首饰扔在案上,抬头说道:“殿下放心,不用说殿下的恩情,就是为了神圣教会的大义,我们也一定会替殿下达成心愿的。”

离开了一脸满足的亨利王子后,埃德加返回自己的驻地,坐下后便开始写信,在写完最后一行后,他叫来了侍卫,交代对方立刻将此信发往挪威,然后,他似乎感到出了一口气——既然丹麦国王忘记了过去的约定,他这样做也就无可厚非了:“那个哈姆雷特也该回国了……”

附近的埃德温骑士忍不住问道:“陛下,哈姆雷特是谁?”

“没什么,我们只是问候了挪威的奥拉夫国王,”埃德加缓缓答道,“顺便向丹麦的克努特王子表达友谊。”

埃德温不知道谁才是哈姆雷特,奥拉夫国王还是流亡挪威的克努特王子,他很快问起了自己更关心的问题:“我们接下来如何复仇?”

“等待,先让敌人忧惧,再感到希望,然后摧毁他的希望。”国王幽幽地说道,令埃德温有些不寒而栗。

对于斯拉夫人来说,在罗德里戈的骑兵追捕下逃回故土便是诸神呵护了,因此无论克鲁托国王如何向他们保证,基督徒一定会出兵报复,各部落都不愿意留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今年的兵役,而现在甚至不是战争的季节,所有人都只想回到温暖的家中,再说,萨克森人不是还没有来么?

于是克鲁托绝望地看见自己的军队烟消云散,庞大的吕贝克要塞仿佛甜美的猎物,只待虎视眈眈的敌人伸出爪牙。

圣诞节的时候,克鲁托国王似乎生出一种敌人不会在他们的神圣节日用兵的侥幸,几乎同时,埃德加的兵锋指向了易北河东岸。

第三十章 冰河之战

吕贝克是一座旧式堡镇,其核心是一座城堡,附近环绕着十几座未设防的村镇,这种格局与昔日墨洛温王朝抵抗萨克森人入侵时在北方边疆修建的那种设防城镇几乎一模一样,当地的斯拉夫人也没有修建任何大型港口设施,只有一座防御一般的小港口,为出海劫掠的文德海盗提供了最基本的庇护。

埃德加来到维克尼茨河上,一座桥梁贯通了南北,只不过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冰冻的河流使这座小桥的战略意义大为降低。

“陛下,如果我们等到冰雪融化以后发起攻击,我们的舰队就可以轻易夺取那座港口,敌人不会有任何机会。”埃德温骑士评价道。

“大人,您怎么看?”埃德加向身旁的亨利王子问道。

“陛下,恐怕到时候我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冬季后,各部落的援军也会赶到的。”

国王点点头,又向对岸眺望着,大块的澄净空气令这片地区的能见度非常好,他很快发现了一丝异常。

“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人。”

这时候,罗德里戈伯爵骑马靠近了这边,西班牙人报告道:“敌人挖了一条长堑,我们的人还在桥梁方向发现了一些燃烧的尸堆,似乎是用来阻碍我军的。”

埃德加皱起了眉头,他并不熟悉文德人的战术,但是从这些异教徒擅长用毒的情况看,或许对岸还有什么更险恶的陷阱。

“还是先占领桥梁吧。”他举起马鞭,斜指向冰河方向,“告诉奥托伯爵,请他尽快将投石机架到河岸上。”

英格兰人在罗德里戈伯爵的率领下开始突击那座木桥,他们忍受着难闻的烟味和尸体的恶臭,逐渐靠近另一端,罗德里戈忽然看到对面出现了几名异教徒,数支长矛投射过来,其中有一支扎进了他的盾牌,卡在铁制镶边上,令筝形盾变得笨拙迟钝起来。但是罗德里戈不敢扔下这面盾牌,他继续通过那片烟雾弥漫的地区,一靠近敌人,便拔出长剑,狠狠斫倒了一名异教徒。

伯爵的杀戮效率很高,那些无甲的敌人如雨打狂叶般纷纷倒在地上,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腿陷在地上,垂首看去,一名头皮被削掉一大片的异教徒表情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小腿。他一脚踢开了这个敌人,恰好被身旁的麦西亚骑士贝奥诺思战斧上溅来的鲜血挡住了视线,伯爵停下了脚步,甩掉眼眶附近的血滴,然后落下了自己的护面——这种新式头盔他并不是特别习惯,不过此时那冰冷的铁面令他显得格外可怕,在斯拉夫人眼中颇似平日祭祀的雷神雕像。

在河岸的南面,国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战局,直到桥梁尽头竖起一面罗德里戈的黄底红十字旗帜时,才下令全军发起攻击。

英格兰人和萨克森人分成无数纵队,从冰冻的河面踏过,他们头顶上则开始落下铁雨,那是斯拉夫人的桦木箭在漫飞。抵达对岸的英格兰前军立刻受到了堑壕的阻挡,此时后续军队仍在冰面之上。

埃德温骑士看出了情势的危险,他开始主动请战:“陛下,请让我去支援罗德里戈大人。”

敌人的中央阵线在罗德里戈伯爵的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一些败退的斯拉夫人已经开始从堑壕中向后方退却,这时候,埃德加曾经见过的四面神之旗出现在战场上,似乎是克鲁托的亲卫正试图解决这个危机。

又扫了一眼露出焦急神色的麦西亚骑士,埃德加回头向一名侍卫挥了挥手,于是一面战旗被升了起来,接着,河岸上的萨克森人开始用投石机向对岸发射圆形石弹。这是一个风险巨大的举动,这些萨克森工程兵必须尽量避开己方的阵型,因此只能向敌人沟堑后方抛射,即便如此,依然有石弹落在英格兰人的阵线上,制造出大片血腥。

不过这样的决心也震撼了异教徒,他们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石弹落在头顶的场景,在一枚石弹不慎击中冰面,引起周围军士一片惊呼之时,对岸的敌人忽然大面积溃退了!

埃德加松了口气,他直视着被己方抛石机砸中的英格兰纵队方向,指甲深深嵌入了自己的皮肉。

“渡河吧。”埃德温听见国王开口说道,仿佛在低语一般。

这场冰河上的战役结束了吕贝克的抵抗,事实上,在亨利王子来到城堡下时,克鲁托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了埃德加的面前,这个异教徒国王的头非常大,他的头盔也大得几乎像一只铁桶,尖锥形的顶端装饰着黑色的马鬃。

“陛下,这座城镇现在是您的了。”亨利王子一进入大厅便看到了仇人的尸首,他随即恭敬地向英格兰国王祝贺道。

埃德加的表情有些奇怪,这令偷偷观察他的亨利越来越紧张,这个斯拉夫王子甚至怀疑对方是否在大厅周围埋伏了武士,随时会冲出来将自己剁成碎片。

此时整座大厅中央除了那具硕大的尸体,就是成堆的战利品,包括铁和角制作的札甲、黄金和琥珀指环、还有各种异教的装饰品。

“我们将这座城镇献给天主,根据圣座的意思,这片地区将建立新的主教区。”国王终于开始说话,“当地人可以自由地选择接受我们的神圣信仰。”

此言一出,在场的领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埃德加没有解释,建立主教区、引入基督徒移民,同时允许当地斯拉夫人保留一定传统权利,这就是他制定的合作和融合政策。

亨利王子终于没有等到他所怀疑的伏兵,接下来,他心惊胆战地居住在英格兰人的军营中,直到复活节前,才等到了萨克森公爵马格努斯。

“英格兰国王到底打算怎么安排我?”亨利一见到公爵便露出求助的神情,后者则简单地安慰着这个年轻的王子。

此时的吕贝克已经变了一副模样,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港口方向则建立起英格兰风格的商站,亨利没有心情欣赏那些异邦人的货物,他跟随在萨克森公爵身后,来到了曾属于他父亲的大厅中。

“两位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高贵的客人。”埃德加一见到公爵和亨利王子,便热情地将他们引入,“这位是我的表弟弗拉基米尔王子。”

亨利看见了一个蓄着短须的棕发贵族,拥有瓦良格人的精悍外表,和常见的周身珠宝的丹麦领主大不相同,他立刻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基辅大公的长子、英格兰国王的表弟。

“各位大人,今天的宴会是为了见证我们的盟约。”埃德加以一种主导一切的语气宣布道,“我们会将这片土地交给萨克森公爵,重建古代的比隆边区。”

接着,国王看了看神色有些灰败的亨利王子,微笑着向马格努斯公爵点了点头:“马格努斯大人和我们都认为,比隆边伯由侍主虔诚的亨利王子出任为好,希望大人可以在您的人民中间传播天主的荣光,维护北方的和平与商路。”

这个决定过于突然,亨利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最后,他看了看英格兰国王,对方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于是他立刻向马格努斯公爵表示了臣服,并再次保证了英格兰人对吕贝克的统治权。

此时,埃德加才算松了口气,最困难的交易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自然是为这个盟约加上最后一道保险,于是,在弗拉基米尔王子的见证下,萨克森公爵宣布了自己的独生女和英格兰的埃德蒙王子订婚的消息,埃德加国王则向自己的准儿媳,未来的英格兰王后赠送了来自埃玛王后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匹纯白色的佛兰德小马。

看到面前的三位王侯,亨利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主动提议道:“各位大人,不如我们来一局‘惠斯托’吧!”

惠斯托是亨利王子这些天在英格兰军营里学到的最有趣的游戏,因此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怂恿萨克森公爵和基辅王子:“非常简单的,一学就会!”

第三十一章 神圣同盟

“这里就是海泽比?”埃德加有些惊讶,那巨大的半圆形废墟远望去颇似雅典的酒神剧场,只是靠近后却只见遍地残壁颓垣。

萨克森公爵倒没有什么奇怪的,从他记事开始,海泽比就是一座荒废的维京市镇,害怕鬼物的行人都会沿着哈尔维大道加速通过此地,他的乳母倒是记得这座城镇辉煌的年月——那时候海泽比是丹麦人口最多的城镇,密布的垂直路面用木材铺垫,住宅的屋顶如同海面的鱼鳞,银匠铺的火光彻夜不熄,集市上到处是来自远方的商品:文兰的木材、格陵兰的海象牙、冰岛的猎隼和硫磺、约克的亚麻和羊毛、基辅的奴隶和蜡、法兰克的武器、玻璃和葡萄酒、挪威的沥青和皂石、瑞典的生铁和毛皮、希腊的丝绸和香料,甚至还包括波斯的雪亮钢锭。

然而这一切都已化作灰烬,时下的海泽比只是一座坟墓,历史的一条脚注,最终将是一缕青烟——即便她的毁灭者挪威国王哈拉尔德的名字也不免被岁月遗忘。

选择此处作为会面地点是一次冒险,附近的丹麦领主或许会通知奥斯比约恩国王,甚至主动攻击他们,埃德加觉得以丹麦雅尔的天性,将此事告知国王是必然的,但后一条却不大可能——谁能知道几年后罗斯基尔德的王座上坐的是谁呢?

在这片海岸,丹麦人的长船已经是熟悉的景象,不过眼前那艘悬挂着一面乌鸦黑帆,且正在靠近这片冷清的峡湾,显然不是一艘商船。

埃德加很快见到了丹麦船的主人——克努特王子,比起十年前,对方显然成熟了很多,埃德加听人说起过这个丹麦流亡者在瑞典带领一船维京人南下第聂伯河的事迹,为了避免遭遇劫匪埋伏,克努特穿过了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峡谷和大瀑布,南下米克里加德,与拜占庭人贸易后返回。因此,如今出现在埃德加面前的不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而是一名领袖。

“大人,海上风势如何?”

“像个娘们,陛下。”丹麦王子大笑着回答,“有时候变得太快,有时候夹着冰冷的雹子,男人们早都浑身湿透了。”

“难道还有大人驯服不了的女人吗?”

“要是所有女人都和这风暴一样,我可吃不消。”丹麦王子承认道,“不过如果是我叔叔的,我倒不介意收下。”

萨克森公爵忍不住别过头去,奥斯比约恩至少纳了两个妾,比不上前任的斯汶王,不过对于一个基督徒国王,这种野蛮的“丹麦婚”依然算得上一种污点。埃德加岔开了话题:“那件事,大人打算如何做?”

“按照丹麦人的方式,”王子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会在庭议上揭露我叔叔的罪行,然后要求一场孤岛决斗。”

埃德加倒顾不得嘲讽对方和一个老人决斗的勇气,他只是怀疑道:“丹麦的雅尔们会同意吗?”

“如果他们拒绝给我正义,我就会用另一种方式提醒他们……”这个王子的表情充满自信,埃德加有些怀疑是克努特的妹夫——挪威的奥拉夫国王给了他这样的信心。

埃德加不希望丹麦的内战继续进行下去,尤其对挪威人试图介入丹麦王位争夺感到警惕,他需要发展波罗的海商路,而一个动荡的丹麦王国或是一个受挪威控制的丹麦都不是他乐意见到的。

“我们已经致书圣座,罗马的特使已在途中,一旦丹麦国王的罪行确认,特使就可以将他革籍。”埃德加开口补充道,格里高利七世与前任的丹麦国王私交很好,两人经常书信往来,因此即便正在遭受皇帝的攻击,教宗还是同意了介入此事。

在埃德加心目中,格里高利七世意志坚定,手腕并不高明,悲剧的是,对方还在试图模仿凯撒的事业。教宗的回信里似乎对英王只顾在北方荒蛮之地攻击异教徒略有微词,埃德加自然明白,教宗更希望自己可以直接攻击亨利皇帝,但是这对英格兰人并没有好处,而从长远看,和基督世界的君主对抗也不是教会真正的力量来源。格里高利七世此时没能看出这一点,他对卡斯蒂利亚国王战胜摩尔人只是发出了简单的祝贺,而之前拜占庭皇帝的求援则被他完全忽视了。

即便如此,埃德加还是必须站在罗马一边,而比起挥兵南下,在帝国的北方建立一个反皇帝同盟,对亨利四世的威胁绝对要大得多。马格努斯公爵对此也极为赞同,他的领地不再为斯拉夫人威胁,因此也不必向皇帝屈服以换取保护,如果可以和挪威、丹麦两个王国建立同盟,整个北方世界就成了他的后盾,南方的皇帝很快会发现,一个帝国内部最危险的敌人正在崛起。公爵并不知道自己此生不会有任何男性后代,如果他的女儿没有嫁给英格兰国王的继承人,萨克森公国最后将落到韦尔夫家族手中,现下他甚至开始幻想一个新的王朝。

“如果我的子孙要成为皇帝,那么我就需要大量金钱。”公爵暗自思索着,或许可以从汉堡主教区攫取更多土地?对那个皇帝派的汉堡大主教,他早就恨之入骨,这仇恨比亨利皇帝和教宗结怨还要久远。

“各位大人,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吕贝克将由一个自治市政会管理,愿仁慈的天主保佑我们的事业获得成功。”说这话时,埃德加没有想到,他没能立刻返回英格兰,甚至没能离开萨克森公国。数日后,他正在和罗德里戈谈论赫里沃德的葬礼,据说参加者足有二百人,这时候一个名字进入了他的耳朵。

“奥多主教?”

“是的,陛下,来自沙蒂永的奥多主教大人正在等候您。”侍从口中说出了一个极为普通的名字。

第三十二章 天命之人

沙蒂永家族在这个时代并不出名,其成员远没有后世那位安条克亲王、卡拉克领主雷纳德·德·沙蒂永的赫赫声势,足令拜占庭皇帝和萨拉丁本人深恶痛绝,但这位奥多主教却是罗马的重要人物,英格兰国王也不能忽视这位特使。在罗德里戈伯爵的陪伴下,埃德加国王来到城镇中心。

紫色的微曛下,英格兰人的宿营船依旧川行在河面,城镇里到处是战马和军士的影子,那位教宗使节正在观看一群士兵拆除一座木质的祭坛,这些基督徒们似乎有些害怕,没人敢靠近最里面的黑木,于是奥多主教亲自走上前,将那根悬挂着羊头骨的木梁推倒在地上。

“迷信的野蛮人……”主教低声嘟囔着,又回头高喊道,“一根烂木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吗?”

身穿着锁甲的士兵似乎都有些羞愧,于是众人继续开始摧毁曾属于维勒斯的圣地。

“主教阁下!”埃德加穿过人群,抢先上前问候道,“看来北方的天气没有影响您的精神。”

“陛下,我代表最高司祭祝贺您对异教徒的胜利!”奥多主教没有见过英格兰国王,不过这不影响他从纷纷涌上前的贵人中辨认出一位君王。

随着双方的交流,埃德加很快明白了格里高利七世为何会派这位法兰西主教北上——对方的口才极为了得,几乎能够说动顽石,而在某些方面,他甚至不像一名僧侣。

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些安于平庸,有些略有成就,可是这位来自沙蒂永家族的主教有一种精神特质,似乎生来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埃德加暗自品评着,却见奥多主教轻抚竖琴般挥手遣走了那名灰袍的年轻侍从。

“可怜的灵魂。”主教忽然叹息道,看见国王露出的不解之色,便解释道,“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小伙子,遇到了不该见的人,被一个女人征服……陛下您为这种事情伤心过吗?”

埃德加沉默了,有些事他依然为之哀伤,但是和一位主教讨论这种话题总是有些奇怪。

主教倒是一点没有忌讳:“我是领主的儿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大胆任性的放荡子弟,直到一天晚上,我亲了一个女孩,然后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我做出各种最傻气的事情讨好那个丫头。最后,她知道我的父亲是城堡的领主,但还是跟一个吟游诗人跑了。”

“我来见陛下,除了圣座的使命,还有另一桩事。”奥多主教终于不再打哑谜,“托斯卡纳女边伯曾经向我提起过陛下,我看得出,她对陛下似乎有些……迷恋。”

见埃德加没有立刻否认与那位夫人之间的暧昧,奥多主教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还是说了下去:“陛下应该知道如今的局势,我们的事业禁不起这种丑闻,尤其是亨利的军队正在向台伯河进发的关头,罗马需要托斯卡纳的力量。”

英格兰国王感到的只有尴尬,他甚至忘记了澄清自己,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对玛蒂尔达夫人动心过,所以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什么,然后他就听见奥多主教说道:“诺曼底公爵的长子请求我替他向卡诺莎的玛蒂尔达夫人求婚,我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希望陛下能够理解。”

罗伯特从没有见过玛蒂尔达,对她的长相和天性一无所知,埃德加忖道,看来还是因为托斯卡纳的嫁妆,不过他随即想起自己为了获得萨克森公国而用儿子的婚姻做交易,又感到一丝赧然,似乎自己并没有资格轻视罗伯特。

奥多主教见英格兰国王的脸色发赭,立刻误会了对方的想法,但是他没有道破——如此处理恰到好处,罗伯特事实上并没有主动求婚,完全是他听说了传闻后自作主张的安排,而诺曼底公爵的长子正因为失宠而灰心,自然不会拒绝如此好事。

“我听说那位亨利王子是主的子民?”主教忽然问道。

“是的,他如今正在梅克伦堡,接受各部落的臣服。”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应该在东方继续推进主的事业?”奥多主教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神采。

“我相信亨利伯爵会用心协助教会的,但是眼下还需要谨慎。吕贝克是一座具有潜力的城镇,不仅是商业方面——当初丹麦人都是些异教徒,但是他们在约克和基督徒贸易、通婚以后很快就接受了主的福音。”说着他瞟了一眼地上的异教木雕,“查理曼的‘血腥裁决’已经不适合这片土地,严酷只能恐吓人心,凛冽的西风吹不去行人的外袍,太阳的光辉照耀,却能令感受热量的众人自动脱去旧衣。”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主教的眉头微蹙,但埃德加并未注意到。

英格兰国王没有陪同奥多主教一起北上,只是送给他一匹装饰华美的战马,以便这位特使穿越北方那些一个牧羊人都没有的荒野。

“真怀念温暖的南方啊。”奥多主教的这句叹息一直萦绕在埃德加的脑际,在对方已经消失在朦胧的薄雾里很久之后,国王才转过神来——他也开始怀念英格兰,即便这个季节的伦敦绝对称不上温暖。

许多年以后,埃德加回忆起和乌尔班二世的第一次见面,依然感到不可思议,哪怕那时候他已经记不清双方交谈的所有内容,而吕贝克也不再是一座斯拉夫旧镇,上千名不同行业的工匠在这里工作,以同业行会的形式互相结盟,而城市本身也成了新兴的汉萨体系的枢纽。

第三十三章 武圣余晖

艾维隆海湾的诺曼舰队虽然被摧毁了,战争还远没有结束,南意大利的诺曼补给舰避开了古代的布林迪西外海,占据了更南方的克基拉岛后,开始源源不断增兵,来自小伦巴底亚的佣兵为罗伯特公爵重新填满行列。此时希腊人的皇帝仍未赶到,威尼斯舰队的基地远在达尔马提亚,他们的“海上总管”停驻在迪拉奇乌姆港,满足于之前的胜利,再无出海南下的欲望,这令阿普利亚公爵罗伯特·吉斯卡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机。

奥德里克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了代价,他成了一名桨手,他的领主卓戈难以承受俘虏的生活,早已一命呜呼,这个佛兰德人临终前依然不甘心自己的下场,他面色苍白,指骨枯瘦,只是以最后的情爱告诉奥德里克,自己决定将全部遗产都留给他。

什么遗产,奥德里克自嘲地苦笑,卓戈的头脑显然被烧糊涂了,这个佛兰德骑士的盔甲和战马早就被威尼斯人拍卖,他在家乡也没有留下任何产业,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材和武艺,罗伯特公爵那位年轻的儿子博希蒙德甚至不会正眼瞧他们主仆一眼。

黑暗中,英格兰人的间谍本能反倒苏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沦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渔夫的儿子,他和那些说着各种语言的威尼斯桨手似乎打成一片,可是他不是那样的人,永不再是。

“卡普亚人造反了?”有一天,正在刷洗船舱的奥德里克听见一个声音,明显属于威尼斯人。

“嘘……是卡普亚伯爵投靠了皇帝。”

卡普亚的乔尔丹诺虽然以亲王自称,威尼斯人却用过去伦巴第人的“加斯塔尔多”来称呼他,作为一个英格兰人,奥德里克对这些称呼的实际含义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在头脑中自动替换成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的伯爵或者总管之类。

从两个威尼斯人的私语声中,奥德里克辨出了一些不连贯的片段,他自己补全了剩余的细节——亨利皇帝的攻势并不顺利,托斯卡纳方向完全被玛蒂尔达的军队控制着,皇帝只能从维罗纳向罗马涅方向进军,条顿人在这条狭窄通道的攻略不算顺利,而罗马城更没有如亨利和克莱芒三世所愿一鼓而下,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卡普亚会发生意外。

威尼斯人显然并不看好那位亨利皇帝,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无论皇帝在帕维亚加冕伦巴第铁冠时发下过如何狂妄的豪言,罗马依然坚若磐石,一切攻击都被宗座的盟友挡在永恒之城的外围,哪怕有卡普亚伯爵的反乱。在宗座心中,这不过是诺曼人的又一次内讧,乔尔丹诺的目标显然是罗伯特·吉斯卡公爵,这头反复无常的豺狼绝不会给顿兵城下的亨利送去一兵一卒。

一切又恢复黑暗后,奥德里克的瞳孔如同猫眼一般张大着,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对于一个间谍来说,这样的信息简直是湖底的珍贵宝石,如果他能够恢复自由,他可以想出十几个可以为这条消息付钱的人——如果……自由!

威尼斯舰队得意洋洋地控制着整座拜占庭港口,坐观诺曼人整夏地攻打这座城市,拜占庭守将乔治·帕列奥列格的将道也是这些意大利人的品评对象,而在港口的船舱底,一个英格兰间谍安静地蛰伏着。

阿列克修斯皇帝迟迟不见的原因是,他的禁卫军数量严重不足!基辅的紧张局势早已令兵源枯竭,从涅瓦河到第聂伯河的“七瀑布”,雅罗斯拉夫的子孙们四分五裂,巴西尔时代帝国一次性接受六千精锐瓦兰吉人的盛况已是往事,曼兹克尔特之战后,这些北方武士在帝国的内部倾轧中互相残杀,以换取某个自称为皇帝之人的赏赐,在前番兵变中,皇帝自己便亲手消灭了大量瓦兰吉卫队和“不朽军团”,如今他只能面对军械库中用于赏赐的装饰白银和黑金的单刃斧独自发愁。

西方也没有什么好消息,丹麦人刚刚结束一场内战,挪威人和英格兰人似乎在准备着什么伟大事业,他们最好的武士都不愿离开自己的国王。

史家喜欢夸耀北方人的忠诚,阿列克修斯却明白这不过是金钱的力量,北方人尤其爱好不择手段地赢得金银,那位著名的挪威国王、“北方闪电”、“保加利亚纵火犯”哈拉尔德·哈德拉达便是典范,当他因为贪污而被皇帝逮捕时,他便认为米克里加德之王侵犯了北方人的传统权利,然后加入了一场叛乱,为新皇帝杀死了旧皇帝。

阿列克修斯·科穆宁戎马半生,对这些蛮族的劫掠爱好一清二楚,当君士坦丁堡的市民犹自抱怨皇帝的禁卫军在神圣的圣索菲亚教堂到处涂鸦,用他们粗俗的如尼文亵渎天父时,阿列克修斯却清楚地知道禁卫军做过的那些更野蛮的事情。

可是如今他只恨这些北方蛮族的数量太少!

救援迪拉奇乌姆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天知道那个几乎空国而出的罗伯特·吉斯卡一旦站稳脚跟会对首都造成何等威胁。如果不能在西面挡住入侵者,科穆宁王朝的命运、罗马帝国的命运都将黯淡无光,阿列克修斯也不过是这数十年里又一个卑弱的希腊国王,在一片古代帝国的残山剩水上扮演着世界之主的角色。

有人说,名将巴达斯·斯科莱鲁被抓到巴西尔皇帝面前时,后者曾问他自己应该如何统治,巴达斯的回答是:“消灭军队的高层;不要让士兵们享福,要用苛税榨干他们,这样他们才能老实安分;不要让女人干政;时刻保持威严;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的计划。”

阿列克修斯不经意间践行着巴达斯的话语,他对一切军人和随员都极为严厉,各个翼形队都受到持巴库鲁姆的白袍卫士监督,那些铁甲骑兵则将彩色的铁鳞片胸甲穿在内衬软甲外,他们的战马却没有披铠。皇帝的军官身披着蓝金色肩带,披风上的紫色镶边暗示着其高贵身份,在他们头顶,一面瓦兰吉禁卫军的三角旗飘扬在半空,花纹与禁卫军的侍从长官红袍上的纹饰几乎一模一样。

帝国的精华都在此处了,阿列克修斯神色肃杀地观看着不足二千人的瓦兰吉人,里面还包括一些铁匠和厨子,科穆宁皇帝感受到一种对命运的畏惧——这只是昔日大军的吉光片羽,如此高贵的遗迹,却令人不由问起:何处是战马,何处是骑士呢?

第三十四章 两个罗马

诗人总喜欢歌颂出海航行的冒险生活,事实上任何维京人都知道海上的航行有多么乏味,而若是有什么比在奇怪的气味中漂浮于泡沫之海上更加无聊,那就是和一整支舰队停泊在港口,却不得离开船舱一步。

奥德里克尽力靠偷听各种谈话打发时间,同时也可以收集珍贵的信息,有时候一些侍从或者更下等的人物口中不经意透露的秘密比镶金封蜡的王侯敕令还要值钱。不过这些天里,奥德里克听见的基本都是些打仗的消息,乔治·帕列奥列格将军奇袭诺曼人的事迹他就听了不下十个版本,然后就是一些更不起眼的事情,但或许更加重要——比如各地的佣兵行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露出无可名状的苦笑,他或许可以收集到国王们的军队移动方向,甚至是贵族们床笫上的癖好,但没有自由,这些真真假假的情报就什么都不是。

有时候他见到一只爬上船的肥猫也会感到开心,虽然他已经被训练得不会轻易泄露感情,不过他永远记得那种感觉,一种重新接触外界生命的温暖,如窒息已久的人忽然获得一丝空气。

另一个新爱好就是在头脑中下棋,他似乎形成了两个独立的人格,彼此不共戴天,这或许可以说明,一个有思想的头脑在面临生锈的危险时会做出如何疯狂的事情。然而,在他已经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仿佛这船舱就是整个世界的时候,自由的空气扑进了他所在的角落。

那一天发生了某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无人知道混乱从哪里开始,但是一直表现得智珠在握的威尼斯人也控制不住局面了,皇帝的大军在郊野大败,城墙外到处是惊慌的人马,丢盔弃甲的铁甲骑兵们一路远遁,主动出击的乔治将军也无法重新进入城市,只能和大军一同溃逃——整座迪拉奇乌姆城里除了皇帝的御帐侍卫长外,就只剩下威尼斯人。

随着拜占庭主力的撤离,这座城市已是岌岌可危,舰队首先开始发生骚动,一些船只不打招呼便径直出港,奥德里克所在的运输船上的守卫则被抽调加入城防。

天赐的时机!英格兰人逃离了这座囚禁自己的监狱,他谨慎地留在城中,靠偷窃马厩熬过了围城,在威尼斯人献出城市后,这个间谍便以最熟练的诺曼语言蒙混过关,逃离了这座烟炎张天的要塞。

半个月后,英格兰间谍出现在阿列克修斯的御帐中,他注意到皇帝在他进入时微微皱了下眉,这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污秽。

不过阿列克修斯早习惯了这种野蛮人的不修边幅,实际上他军营里的七千塞尔柱人便够他受了,这些来自苏丹的援军以牧民的标准倒是颇为整洁的,但在希腊人眼中无异于散发恶臭的鹰身女妖。

“除了这些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你还有些什么值得帝国掏钱的情报?”阿列克修斯以最大的耐心问道,心中暗自咒骂,这简直是浪费时间,原以为一个诺曼营地的叛徒会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现在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听下去了。

“卡普亚伯爵的事情如何?”这句话成功地勾起了皇帝的兴趣。

在获得了一枚诺米斯玛样品后,奥德里克再次开口。

“你说卡普亚亲王在囤积兵力?”阿列克修斯露出质疑的表情,他知道没人会随便掏钱做这种事情,那个诺曼人显然有自己的计划。

“陛下可以自己确认。”奥德里克从皇帝能够准确地知道罗马的现状判断出对方具备这样的能力。

“好吧,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会拿到足够的报酬的。”皇帝已经陷入了沉思。

“如果这条情报对陛下还有点用处,”英格兰间谍没有乖乖离开,“我不需要这些钱币。”

“你想要什么?”这是皇帝第一次开始审视这个叛逃者本人,一个不要钱的间谍算得上他见过的最稀奇的事情之一了。

“只请求陛下雇佣我,让我加入您的禁卫军。”奥德里克成竹在胸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他已经听说了瓦兰吉禁卫军的损失,而他除了间谍职业外,还是一名领主的侍从,接受过正统的骑士训练。

“只要你能通过考核,不过如果你失败了,我们不会再付给你一分钱。”

“如陛下所愿。”英格兰人谦卑地垂首告退。

皇帝则在烛光中高速思索起来,诺曼人正在进军马其顿,一路势如破竹,如此胜势恐怕不是一次后方的叛乱能够阻止。

他又想起了奥德里克开始说起的亨利四世的消息,威尼斯人当然不会将意大利的情报一一告知,但他自有其他途径。

“那就让罗马陷落吧,只有这样才能逆转罗伯特的兵锋。”阿列克修斯一旦下定决心,便开始筹划各种细节。

“我们需要一笔钱,而花这笔钱的应该是条顿人。”皇帝对亨利四世的狡诈非常了解,他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会比对方更清楚如何攻陷罗马,而那位卡普亚亲王就不同了,一个毫无信义,却只会因人成事的蠢货而已。

不过出于提醒的目的,阿列克修斯还是决定将卡普亚人的动向一并告知亨利,哪怕他非常确信此事离不开条顿人的幕后动作。

在迪拉奇乌姆战败的阿列克修斯皇帝没有继续留在奥赫里德湖畔的军营,而是飞速返回首都,以强硬手腕从教会手中榨取了一大笔钱,又将这笔总数近四十万诺米斯玛的金币运往意大利,好在威尼斯人依旧控制着奥特兰托海峡,这件事完成得异常迅速。对于威尼斯人来说,一旦诺曼人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他们之前的一切投入就都化作了泡影,这是决不可接受的。

奥德里克则面对着另一个意外,他在一个白袍的持剑军官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完成了一切考核,从武器使用到各项马术测验,直到日落才结束,然后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如堕梦中的消息。

“什么,瓦兰吉禁卫军已经不存在了?”

第三十五章 平等之海

自海上归国后,埃德加在威斯敏斯特召开了一次贤人会议,和往年不同的是,这一回到场的贵族大多是并未经历过黑斯廷斯的年轻一辈,这或许也避免了一层尴尬,尤其是曾在黑斯廷斯与英格兰人血战的布洛涅伯爵尤斯塔斯此番也列席宫廷。

如今的英格兰人越来越看重海外的事业,反倒是来自大陆的贵族更重视领地的经营,布洛涅伯爵就从佛兰德带来了许多大型耕马,准备在完成附庸的宣誓后就在他的东盎格利亚领地上牧养。尤斯塔斯打算将英格兰的领地留给自己的小儿子鲍德温,这次也将他带在自己身边。

“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伯爵和自己的儿子谨慎地避开了肯特的领主们,向和自己一样来自外邦的罗德里戈伯爵问道。

“您是说格斯帕特里克大人的事情?”

“不,我想这里没人真的关心坎布里亚的荒蛮土地归谁所有,我说的是加莱,陛下难道真打算将南方的一半兵力交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

罗德里戈摇了摇头,他不想主动评论此事,赫里沃德的长子布兰德严格说尚未成年,但是他毕竟是合法的加莱领主,在大陆上,这样的继承无可争议,但是考虑到那座要塞的重要地位,没人相信国王会将方面之任托付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陛下当年上阵时也才十七岁吧?”罗德里戈最后这样说道。

“那可不一样……”凑到两位领主中间的是一位肩披长发、穿着银色天鹅绒上衣的诺曼骑士,威廉·马利特的儿子罗伯特,这个年轻人在威尔士北部恶名远扬,“我们的国王陛下是闻名诺曼底的马背王子,而那个布兰德,我敢打赌,他连一个姑娘都没上过呐。”

说完,罗伯特·马利特骑士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布洛涅伯爵倒是不以为怪,罗德里戈伯爵对他的轻浮表现就有些不豫了,西班牙领主英挺的鼻梁和整齐的胡须都有些颤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威廉·马利特管教一番这个无礼的家伙。

恰在此时,帷幔间齐鸣起天鹅之号,国王出现在宫廷中央,贵人们停止了各自的议论,只是略带惊讶地看见王后的身边跟随着图尔菲妲夫人,这位赫里沃德的遗孀脸色有些苍白,却不失尊严地轻拢披肩,纤细的手指被一枚晶莹的煤玉石指环衬托得温婉如脂,只从外貌看,她甚至不比赫里沃德的长子布兰德大上多少。

“格斯帕特里克大人,来让我们看看你。”埃德加国王首先召唤了一名强壮的青年贵族。

格斯帕特里克的一袭靛青色长袍在宫廷里显得有些简陋,不过更让英格兰贵人们蹙眉的是他的不列颠口音,达勒姆主教埃瑟尔温去世过早,以至于贝尼西亚伯爵的次子和继承人未能接受正统的英格兰教育,这对这个年轻人的前途显然有些不利。一些年长的贵族还记得贝尼西亚伯爵的长子尤特雷德,一个如丹麦人一般勇悍的北方骑士,眼前的这个青年则相去甚远,几乎有种陌生感。

“不要忘记你身上的血液,我的格斯帕特里克大人,我的姐姐也非常希望在阿尔巴国王的宫廷里见到你,整个王室都欠了你的家族无数恩情,我们已经决定封你为坎布里亚伯爵,并赐予你威塞克斯和康沃尔的地产。”国王的慷慨令许多人暗自吸气,德文郡到威塞克斯的那片领地是整个英格兰最肥沃的膏腴之地,其富庶不下于埃塞克斯。

一些和苏格兰宫廷有所往来的贵族更听闻苏格兰国王有意将爱丁堡附近的英格兰臣民交给这位年轻人管理,他的父亲贝尼西亚伯爵也曾经在那片土地拥有大量产业。这或许意味着,北方又多了一位可以和诺森布里亚伯爵权势相当的领主,只是人们不知道这位新崛起的贵人未来到底会选择在哪个宫廷服务,毕竟,这个年轻人在两位国王面前都算得上炙手可热。

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也毫无芥蒂地拥抱了格斯帕特里克伯爵,这让麦西亚伯爵莫卡有些失望,后者似乎在指望这两人发生某些争执,比如说,为了贝班堡的归属。这些年来,莫卡伯爵从未信任过丹麦血统的沃尔西奥夫,在他眼中,这个北方人太像他那位父亲休厄德伯爵了。

“根据赫里沃德大人的遗愿……”国王的下一句话一出口,连莫卡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布兰德将继承加莱和彼得伯勒等处领地——除去留给图尔菲妲夫人的那部分。”贵族们已经开始嗡声私语了,国王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将赐给赫里沃德的侍卫——不列颠人马丁五十海德地产,并授予加莱城堡总管之职,统帅所有驻军。”

如果不是国王的多年威信,贵族们恐怕已经要沸腾了,将一个平民提拔为南方的驻军统帅,不要说是在等级森严的英格兰,便是如今的丹麦人都不会这样做的!

“反对!”首先发出声音的是年老的麦西亚伯爵,“我绝不能信任一个威尔士人。”

南方的领主们大多开始附和,巴思修道院长也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而赫里沃德之子布兰德偷偷看向自己的马丁叔叔,这种场面令他紧张得几乎要晕倒。

“你们还认得你们的国王吗?”一声娇叱打断了宫廷的喧闹,说话的是埃玛王后,她一只手牵住图尔菲妲夫人,站到众位王公中间,“我听说,俗士不会因名衔而高贵,勇者却能令名衔荣耀。你们所攻击的不是一个异邦人,而是跟随着自己的领主和国王披甲入阵,为王国流血的勇士。你们当中有几个人比马丁大人经历的战阵更多,又有几个人曾在诺曼人征服国家时奋起反抗?罗德里戈大人?您也觉得我们不该给一个不列颠人高位吗?”

“天主面前,并没有不列颠人和英格兰人。”西班牙人干脆地答道。

麦西亚伯爵见沃尔西奥夫一言不发,也不再说话,只是没人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国王向罗德里戈伯爵微微颔首,然后才向贵人们宣布了今天的真正议题:“我们已经和挪威国王达成了盟约,组建一支联合舰队向南方航行,直达非洲大陆。我们的神圣同盟将夺取摩尔人的港口,并允许所有拥有船只的人——无论他出身高贵还是低贱——向我们购买私掠特许券,未来只要是没有悬挂神圣同盟徽帜的异教商船,皆可自由征用!”

正当南方的诺曼人对拜占庭的征服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神圣同盟”也开始了罪恶的海上事业,未来这个邪恶轴心里还会加入丹麦王国与萨克森公国,整个北海的维京血液都重新沸腾起来,这一次,北方人在战狂中呼喊的不再是奥丁之名,而是“主的旨意”。

第三十六章 巨碑之下

“洛伦佐大师,我们对你的天才非常满意,您能告诉我这样的技艺到底是从哪里学到的吗?”埃德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洁白的大理石雕像,这个结果超出了他最好的想象,戴着月桂花冠的圣母低垂额头,洁白的面纱自发髻瀑布般泻下,透过面纱可以看见睫毛下的幽娴,一种难以言喻的典雅与精灵之美笼罩着整件作品,几乎令人感觉到雕塑的四周有一抹圣洁的白光闪耀。

“很可惜,能教给我东西的大师们早去世近千年了。”意大利人露出一种寂寞的表情,他曾经从英格兰国王口中获知了古代的技巧,为之不惜代价,访寻遍意大利各地,体悟古代大师刀尖的独特笔触,最终完成了这件合乎英格兰国王心意的作品。

“我相信我们的价格一定会让您满意的。”埃德加为了让新近完工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更添光彩,可谓不遗余力,当然,那座盛饰风格的尖塔离完工还远,他为此甚至从伦敦塔搬回了爱德华国王的简陋宫殿,亲自监督这件工程。

圣日耳曼·俄塞罗瓦小教堂是法兰西的瑰宝,而埃德加打算令威斯敏斯特成为一座丰碑,人们提起埃及便会想起法洛斯岛的大灯塔和吉萨的亡灵之城,提起罗马则会想起伟大的角斗场与万神殿,他希望威斯敏斯特会成为伦敦的金字塔——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罗马万神殿的镀金铜瓦早已失落,圣索菲亚的智慧之光也日渐暗淡,伦敦则会成为北方的文明灯塔,为一切艺术形式提供家园。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埃德加甚至承诺挪威国王高价购买自北非与西班牙土地劫掠到的古代遗物,这种交易就像是拿破仑从全世界蛮横夺取艺术品一般肮脏,但的确可以短时间创造出一座艺术圣殿。埃德加骨子里看不上著名的八里桥伯爵在东方做下的那些事迹,对那位东方旅客用鞑靼君主的收藏讨好美艳的欧仁妮皇后很是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他将成为同样的人物——一个国际文物贩子。

当世之人的印象中,伦敦只是一座沼泽中的鱼市,英格兰国王决心用世间的奇珍装点这座泰晤士河上的王城,现在算是略有小成,他的王后也喜欢抱着年幼的埃德蒙王子,在伦敦塔上鸟瞰清理得一片开阔的河道,王子一旦开始哭闹着要找奶妈或者是下地跑路,埃玛就会用他的“萨克森新娘”来哄他,吓得这个可怜的孩子赶紧躲进自己怀中,从此时开始,年幼的埃德蒙王子就对传说中的“萨克森新娘”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几乎像是其他孩子害怕鼻子长疣的女巫一般。

这天,国王一家人正在享受着和煦的暖风与难得的清静时,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宫廷。

“到底是什么事情?”王后对那个破坏了自己心情的使者有些愠怒,却看见丈夫放下信,划了一个十字。

“罗马陷落了。”从他的口中传出一个简短的句子,里面的含义却可以震动整个基督世界。

“天主啊!”放下孩子的王后捂住嘴,再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意大利的局势急转直下,亨利皇帝获得了拜占庭的黄金,并没有立刻增兵罗马,却用其中的一半贿赂了卡普亚亲王,很快,卡普亚亲王与盖塔公爵的军队就攻击了卡拉布里亚地区,得到这个消息后,罗马的诺曼军队立刻抛弃了宗座,已经暗中增兵的日耳曼皇帝趁机发起猛攻,永恒之城随即陷落,教宗躲进了环形的哈德良陵墓中避难,条顿军队迅速将这座堡垒围了个水泄不通。

“希腊人……”即便对此已有一定准备,埃德加仍然对阿列克修斯皇帝的外交手腕感到一丝脊寒,这样一来,那位阿普利亚公爵也不得不退兵了吧。

最坏的情况,亨利皇帝、威尼斯人、拜占庭皇帝将从三面攻击,但是埃德加知道这些势力绝对没有如此齐心,而那些南方的诺曼人也不是如此容易被击倒的。罗伯特·吉斯卡的兄弟罗杰仍在西西里,他的儿子们几乎都在希腊,只要有这些人物在,暂时失去的土地总会被夺还,奥特维尔家族将不止一次向世人证明这一点:只要他们一致对外,无论是皇帝还是教宗都无法将他们击垮。

“我们该提前做点准备了。”埃德加没有参加挪威国王和英格兰舰队对北非的远征,此时那位穆拉比兑王朝的尤素福·伊本·塔什芬犹在北非海岸完成对撒哈拉以北土地的最后征服,根本不会想到维京人与撒克逊人会从海上来袭。埃德加派出了这位伟大君主的宿命之敌罗德里戈伯爵,自己则留守王国,便是为了应对各种意外,比如眼前这场危机。

此时时机未到,萨克森公爵也没有做好再度起兵的准备,因此埃德加只能向罗马派出使者,将自己的建议转达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奥多主教,他觉得那位主教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意思,甚至化解这场危机。

同时,他还以骑士比武的名义将整个英格兰的贵族留在了首都,这样一旦有需要,他可以随时动员起一支精锐来。

罗马陷落的消息尚未传开,众多领主依旧在为盛大的比武进行准备,华丽的帐殿被运送到城外,车辆上的金属箔片发出耀眼的光芒,橡木高台和各色帷幔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被即将到来的大热闹吸引而来的平民们提前开始庆祝狂人节(酒神节),一些在教堂附近观看过神秘剧的市民则夸耀起那座崭新的圣母像是多么干净来——就像是伶人的屁股一样白,据某个酒鬼形容。

偶尔,人们也会谈论起国王的战争,最后开始怀念起爱德华国王的时代来,毕竟,那时虽然有凶暴的诺曼领主在国内盛气凌人,却不像如今这个年月仗打个没完。喝饱啤酒的匠人则开始抱怨那些脾气古怪的外邦“大师”,许多人都在脚手架上听过那种希腊语或意大利语的喝骂声。总之,国王的镂錾精致、结构繁丽的大型建筑旁边,伦敦人享受着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对遥远的罗马和外邦的异教徒尚没有丝毫概念,更想不到那些远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最终会影响到他们的渺小生活。

第三十七章 火与翼

沃尔西奥夫伯爵私下觐见了国王,一些谣言让他再也难以保持沉默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长阴影下,埃德加似乎在追忆什么往事一般,伯爵刚开始说话时他几乎吓了一跳。

“陛下,我最近听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诺森布里亚伯爵没有进行任何试探,直指中心地说道,“有人说皇帝已经赢得了罗马。”

“我的大人,我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你听到的已经是过时的传言了。”埃德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撒谎,“罗马确实曾经陷落,但是诺曼人夺取了部分威尼斯舰船,已从希腊回军;同时我相信枢机团里有人说动了卡普亚亲王,因为据罗马的消息,他的军队正在撤离卡拉布里亚。”

“德意志人呢?”伯爵对国王的消息灵通程度有些骇然,他只是从宫廷里听到一些模糊的传闻,而国王却像是亲眼见证了意大利的战事一般。

“枢机团似乎非常乐观,据我们的消息,一开始皇帝非常严厉,要求宗座立刻向自己投降,但遭受拒绝后却提出以抛弃那位‘伪教宗’克莱芒的条件换取宗座为他加冕。”

“难道罗马答应了?”

“主教团里有人想要同意,但是宗座拒绝屈服。”国王摊了摊手,却没有任何可惜的表情,“我们最后知道的情况就是,阿普利亚公爵罗伯特的三万五千大军正在全速北上,而皇帝身边只有一万多人。”

诺森布里亚伯爵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看见罗马再次出现一个敌对的教宗,就像过去的亚历山大二世那样。

送走了沃尔西奥夫后,埃德加失去了观看教堂的兴致,开始回转旧王宫,路上,乌尔夫侍卫忽然开口了:“陛下,您似乎不希望罗马取得胜利?”

“要是圣座占据上风,我倒害怕他会让德意志的所有诸侯都开始发抖,那时候皇帝的枷锁看上去或许反更像荫蔽,而非负担了。”国王说出了自己一直深藏心底的话,格里高利七世的性格太过高傲,缺乏灵活性,一旦教廷在他的领导下占据帝国内斗的上风,他一定会继续推进改革,尤其是扩大宗主权范围,可以说,东部的很多诸侯都是因为这种担忧加入了皇帝的阵营,若是教宗确认了他们的猜想,除了奥托·冯·诺德海姆外,所有萨克森贵族都有可能转而投靠亨利,而这将意味着自己在那个公国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为埃德蒙王子的命名日而举办的比武大会过后,寒气渐渐袭来,来自大陆的消息显示,皇帝已经撤退到拉文纳主教区,另一则传闻则是教宗险些遇刺。

“毒芹汁染过的无花果……有意思。”埃德加没料到亨利在用毒方面也有如此造诣,他暗中提醒自己日后定要注意敌人的这类暗算,另一方面,此事也说明那位皇帝如今有多么绝望。

不过他确实需要做更多准备,如今的罗马其实并没有自保之力,至少在格里高利七世的治理下是这样的,教廷可以依靠的是一个女人和诺曼人,埃德加不知道哪个更坏些,那位托斯卡纳的夫人从没少给罗马带来过麻烦,而诺曼人——天主保佑他们的盟友!

所以,在未来数年乃至十年里,亨利皇帝的权力不但不会衰落,倒可能臻于极盛。埃德加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支持罗马:他是目前西方世界唯一公开拒绝承认克莱芒三世的君主,这意味着英格兰一定会遭到报复。好在埃德加对此早有准备,他统治的是一个岛国,任何帝国想要征服这个国家都必须先控制海洋。而此时的西南海岸,普利茅斯的造船厂已经在测试两艘新下水的战舰。

为了避免泄露某些秘密,国王只带了坎特伯雷主教来到这座海上军械厂,而对方只看了一眼,便问了一个问题:“那艘没有桨的塔船,该怎么参加海战呢?”

埃德加笑了起来:“像龙一样,凭翅膀和火焰发起攻击。”

“如果陛下是说那些桅杆上悬挂的白帆是龙的翅膀,那我倒不反对,可是这条龙的火焰在哪里呢?”主教平生从未想象过这种事情,一艘喷火的帆船——更像是酒后的呓语吧。

当然,对于另一艘大船,主教还是非常满意的,这艘长船可以容纳100名乘员,和地中海世界不同,北方人不需要太多奴隶替自己划桨,譬如维京人,既是海上的战士,又是优秀的桨手,当然,若是和威尼斯的舰队对抗,缺乏撞击能力或许是一个致命弱点,但是在北海,这样的战船足以保护王国的海岸了。

埃德加对那艘帆船还做了一点改变,他抛弃了旧时代的舵柄设计,那种粗笨的扳手一样的东西他并不打算添加到这种新式战船上,它难以操控,且长度受到舰宽限制。埃德加引入的是一种后世的垂直舵柄,这是一根垂直的杠杆,安装在一个可旋转的枢纽上,从后甲板一直延伸到舵柄的位置,然后连接到它的顶端。经过对机械结构的一番改造,埃德加拓展了船舵可达到的角度范围,几乎可以达到八十度,这大为提升了这艘大船的灵活度。

“离皇家海军差得还远。”埃德加有些自嘲地感叹道,他曾经设想过一艘新式螺旋桨推进战船,但是他前世只是一个骑兵军官,不是一名工程师或者船舶设计师,别说解决动力问题,甚至连水流进出量控制和异物卷入伤害都无法解决,所以明轮船想也不用想,更别说后世皇家海军的那些近海铁甲舰了。

实际上,即便他能够造出一艘钢铁怪兽,要让这种大型舰船通过河流,就需要建造一些临时堤坝进行蓄水,这种设施后世被德意志人称作Staustufen,另一种更永久的类似设施叫做Wehrleucken,而此时埃德加并没有如此人力进行这样的建设。若是无法进出各种河口,无论是泰晤士河还是易北河,这些船只在当今的价值也会大为降低——昔日的维京人可是能直接将龙首长舰驶入塞纳河上的。

“我们偏离了航向吗?”大西洋上,英格兰骑士安斯加尔有些紧张地注视着海面,他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一只海鸟了。

“不知道,那个家伙还在鼓捣他的什么星盘,但是挪威人都说他是个骗子。”回答的是一名萨塞克斯的刻尔,名叫奥斯沃尔德,他所说的是一名国王学院的学士,据说是一名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

“他们还在抱怨那件事?”安斯加尔有些不耐烦,挪威人更希望进入瓜达尔基维尔河,然后洗劫塞维利亚,但是他们的国王打算先向南航行,实际上,如果不是某些雅尔阻拦,这个年轻人甚至打算去西面找找英格兰国王那份地图上的“马德拉群岛”——没人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雅尔们对国王的冒险精神表达了谨慎的赞扬,既不会显出自己的真实意思,又不致激起国王的热情,坚持远离海岸线——如今的领主早已不是昔日的海盗首领,他们住在雅致的花园里,经营自己的庄园,听那些诗人讲述古代英雄的海外探险,却不希望自己也去效仿红发埃里克和他的子孙。

最后的折中方案就是继续向南,先去传说中的“幸运岛”(加那利群岛),然后派出一支舰队向北寻找大西洋深处的陆地或岛屿,比如“马德拉”。至于挪威人和英格兰人的主力,则会从摩尔人的土地获得补给,然后进入地中海,攻打巴利阿里群岛。

“你腿上的疮好些了吗?”骑士曾见过那些腿生毒疮的海员死得有多凄惨,他不希望奥斯沃尔德也步他们的后尘。

“还能打仗。”萨塞克斯人答道,说着还举起手臂上那根粗壮的野猪矛,似乎在表示自己并不是累赘。

他们要去的可不只是土地富庶人民软弱的安达卢斯,还有那些盛产剽悍沙漠武士的柏柏尔土地,据某个摩尔俘虏招供,南方的柏柏尔人有一个军事教团,他们的领袖已经征服了突尼斯以西的无数城邦。

第三十八章 海与山的尽头

为了避免下锚的船只被风刮沉,舰队在属于非洲的海岸找到一处岬角停靠下来,挪威人上岸找水的时候,罗德里戈伯爵从一名当地的摩尔人口中得知,东面那片靠近泰坦居住的雄峻高山的平地上,苏丹建立了一座大城,而此时那座城市只有二百名骑兵守卫。

“我们是否要攻击这座叫做马拉喀什的城市?”罗德里戈有些不确定,他们的舰队状态并不算很好,有些士兵已经得了病,从纳瓦尔出发时携带的面饼也开始发霉,有一种苦味,此时深入内陆攻击敌人巢穴似乎过于冒险。然而从各方情报来看,那位尤素福还在北方的阿尔及尔围城,如此良机就此放过也过于可惜。

骑士们此时还没有见识过柏柏尔武士的勇猛,即便疲惫不堪,依然充满信心,而且他们对传说中沙漠以南的黄金城也非常感兴趣,即便是那些出身较低的士兵,也希望从异教徒手中抢掠个饱。

“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充淡水、锚链和缆绳,然后继续往南航行,在那片幸运诸岛建立一个基地。”伯爵指着一份精致的丝质地图,似乎想要说服自己,“这样显然更加稳妥,而且我们也不用远离舰船。”

“大人,恕我直言。”麦西亚伯爵的私生子贝伦加骑士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我们和挪威人这么多船只靠近摩尔人的土地,根本瞒不过附近的村落,若是此时不进攻,下次经过的时候恐怕那位摩尔国王早就率军返回这片土地了,而我们甚至再难自由靠岸补给!”

罗德里戈伯爵统兵时一向是推崇集思广益的,他一一听取了其他人的意见,见所有人都希望在这里打上一仗,便向自己的侍从阿尔瓦说道:“我的朋友,替我去通知挪威国王吧,我们有事要商议。”

西班牙人可以预见到挪威人的反应,那些北方领主其实对探索新疆域,寻找殖民点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这种洗劫城池的好事绝不会错过的。

从这片海岸向内陆的道路明显经过一番整治,一些骑乘骆驼的哨探身影也证明了敌人的治理水平,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国家,并不是什么野蛮人的疆土,罗德里戈伯爵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忧虑,他命令士兵们将盔甲随时穿戴,防备敌人突袭,英格兰人虽然怨声载道,却还是遵从命令披上了铁甲,伯爵则派人向当地村庄购买了许多木棉纤维织成的布匹,材质有点像亚麻,然后便让士兵们用棉袍包裹住身体,就像那些摩尔人一样。

一路见到的数量有限的异教士兵都是些身穿皮甲的柏柏尔人,他们的装备倒是出奇的精良,大多敌人都有两把刀剑,胸甲也是用精心鞣制的皮革制成,至于他们的盾牌,一开始从远处看见时,某些英格兰人坚持认为那上面镀着低成色的黄金。

在战马方面,那些摩尔骑兵的阿拉伯马也比挪威人和英格兰人的坐骑要神骏得多,罗德里戈当年就见识过安达卢斯最优秀的马种,都是拥有这些来自北非沙漠的马匹血统的极品,比起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马匹更加高大,也更适应当地的气候。

挪威人倒不是很在意马匹的问题,他们和诺曼底的那些远亲不同,马匹对他们来说从来都只是骑乘工具,而不是作战平台,维京人的利斧可以劈开战马的脖颈,他们也常常从左臂方向挥舞双手斧发起猛攻,避开那些被盾牌保护的部位,方便自己的利刃饮血。罗德里戈所训练的麦西亚士兵与诺森布里亚和威塞克斯的英格兰人作战风格则有所不同,这些战士除了传统的盾墙战之外,还加强训练了复杂地形下的游击战术,圆盾和标枪是他们的典型配置,至于那些来自威尔士地区的弓弩手们,他们也极为擅长用近距离攒射大量杀伤敌人的披甲士兵。

意识到自身的优势与劣势,罗德里戈伯爵将军队安排成多层纵列,用持盾的武士和轻步兵保护那些数量有限的骑士与马匹,他此前虽然和半岛各泰法领地的摩尔人交战过,但那些养尊处优的对手显然无法和北非的恶劣环境中培养出的狂暴武士相比。通过与摩尔俘虏的交流,伯爵了解到,穆拉比兑人拥有一些黑人血统,他们最初是一个神秘的军事修会,成员主要是沙漠里的游牧部落,尤其是莱姆突奈族人,他们的修道院就是军事堡垒,所有成员皆戴着面罩,训练刻苦,极为擅长近身搏杀,这在异教徒中间是极为罕见的。

这些野蛮人信奉一些远比安达卢斯居民的教义更野蛮的教律,他们尤其喜爱将战败者的头颅搭成血腥的宣礼塔,这种习俗甚至令塞维利亚的摩尔人不寒而栗。

所幸敌人主力远在地中海海岸,挪威人的野蛮天性在国王的约束下也暂时收敛,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有威胁的骚扰,但是打井取水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马匹的饮水更需要用木桶搬运,总之,这样的行军中,最大的敌人往往是周围的环境。

有时候,一些村落的牧民也会自发抵抗这些入侵者,罗德里戈伯爵就利用部分兵力做诱饵,然后亲自带领骑兵伏击他们,将这些骑着骆驼的牧民大半俘虏起来,让士兵们用长矛逼迫他们劳作,担当远征军的军仆。在某个地区,他们甚至拉拢到一些黑人部落,对方用一些闻着像是没药的熏香先将这些北方人熏过一遍,然后在他们面前摆出一些棉织品和金子饰物,罗德里戈就将一些兵器取出来和他们交换,又从这些部落里雇佣到一些骑骆驼的向导。

或许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忍受了太久,北方人看见远处的清真寺方塔时,都以为那是云中幻象,但是他们很快就进入一片银色的河谷,远处是覆盖白雪的红色山脉,眼见如此美景,再加上从向导口中确认,马拉喀什就在不远处,军士们无论贵贱,都开始欢呼起来。

第三十九章 威斯敏斯特改制

国王理政的结果就是威斯敏斯特的羊皮卷堆积如山,埃德加的身上似乎结合了诺曼式的文牍主义与撒克逊式的官僚主义,对任何鸡毛蒜皮的事务都要求记录在案,从宫廷宴会的开销到各郡渔民的数量无不如此。

这种风格自然不会受到各地领主和主教们的欢迎,伦敦的管理愈严厉,他们的权利就削弱得更厉害,出于各种担心,领主们也开始将自己的继承人主动送到宫廷,让他们侍从王室,见习国家的统治技巧。埃德加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有变成“太阳王”的趋势,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各种计划做准备,野心是一种可怕的驱动力,它能影响最敏锐的心智,驱使人类走向伟大,或走向疯狂。

“你们真的确定吗?”在清凉的大厅里,国王用一种不甚自信的语调问道,“我们的财政可以承受得起?”

“是的,陛下,一切都完成了,我们大半年的心血都在这里。”担当枢密的坎特伯雷主教向国王保证道。

“你知道,军税一旦取消,我们就不能反悔了。”

所谓军税(heregeld),就是一般所称的“丹麦金”,曾为忏悔者爱德华废除,后来诺曼人又恢复了征收,而埃德加继承了这一制度,在抵抗外敌入侵的漫长岁月里,这是王室的重要收入来源。

丹麦金起初是埃瑟雷德国王为了支付一支多达45艘舰船的斯堪的纳维亚雇佣军(lithsmen)而征收,当然,这笔钱并没有阻止那位长期劫掠英伦的佣兵领袖“高个子”托尔刻尔在关键时刻抛弃英格兰人。埃德加来到这个时代以前,一直以为后世纵横七海的皇家海军的起源是阿尔弗雷德大王,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时代的英格兰海军长期依赖各种北方佣兵,而那些雇佣水兵(butescarles)同样包含了丹麦人、佛兰德人等各种外邦士兵。南方许多郡都有三百海德地产用于提供这种雇佣舰队,这些地产自然是由各地的主教管理着。

埃德加打算继承一部分前代制度,事实上,他个人的登基也离不开这些旧制,譬如跟随他最久的一部分军队,便是昔日哈罗德国王派到黑斯廷斯海岸封锁诺曼人的舰队成员,正是这些战士在黑斯廷斯战役后拥戴他成为英格兰国王,至于莫卡和埃德温两位伯爵的军队,当时大部分都在遥远的北方。

“我们会立刻宣布王子的册封,这个改革将作为未来的国王赐予整个英格兰的礼物。”埃德加的话语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兴奋和紧张,这桩充满野心的事业与王国的未来融合在一起,这样的远景刺激着这些英格兰精英。

改革的核心是“五港联盟”,旧日的丹麦金将彻底取消,未来的舰队将是一支海上力量,不再计入王国的陆战兵力,这意味着驻守伦敦的许多“雇佣水兵”将返回各自所属的港口。特区以黑斯廷斯、罗姆尼、海斯、多佛和桑威奇这五大港口为首,萨塞克斯到肯特的海岸防区都被纳入其中,该地区享受赋税减免,以一切土地和贸易资源为新组建的皇家海军提供支持,普利茅斯和朴茨茅斯等地的造船厂接受订单并根据国王的大臣的要求建造船只,费用则由五港联盟提供,一切舰队组织也是这个海岸特区的义务。

为了控制这个最重要的海岸防区,埃德加将效仿阿尔弗雷德大王册封继承人“长者”爱德华为肯特国王的做法,将自己的王位继承人埃德蒙王子册封为肯特伯爵,该爵位未来亦将作为王位继承人的专有封号。

由于王子目前尚年幼,封地的管理将由多佛主教负责,在坎特伯雷大主教驻扎伦敦辅佐王室期间,坎特伯雷主教区也由多佛主教署理。王室侍卫组成的一支近卫骑兵团则被派驻到多佛城堡,由丹麦侍卫乌尔夫统帅,支援海峡对面的加莱防区。

亨伯河向北的海上防务暂时仍然交由诺森布里亚伯爵负责,约克及达勒姆等各郡需要在今年恢复到三百海德以上的海防土地份额,此事需要由麦西亚伯爵和诺森布里亚伯爵共同监督,原先的东瑞丁领地,即瑟布兰德家族的旧地也会纳入这一体系,这些土地上的诺曼领主自此归入诺森布里亚伯爵麾下,王室在北方的军事存在仅限于约克。

北方事务的妥协是为了安抚各地区领主,而为了确保王室权威,埃德加又颁布了一系列法令,规定各地区不得私自建立新要塞,托管王室城堡的各地领主必须定期到宫廷侍奉,王室也会定期巡视北方,并在约克会见各地领主,如果国王不在国内,则由王后或王子代行。整个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国王有权进入和使用所有城堡,无论是旧要塞还是新建成的。

少数的例外地区有新征服的威尔士地区,这些边区享有自治权利,以镇压当地不列颠人反抗,国王打算等罗德里戈伯爵远征归来就趁机给予他在威尔士代行王权的资格,将彭布罗克提升为一个帕拉丁伯爵领,监控威尔士北部的马利特家族、中部的特拉赫恩国王乃至切斯特的麦西亚伯爵;此外还有英格兰王国控制较弱的坎布里亚地区:奔宁山脉西北的荒原主要由阿尔巴国王控制,英格兰人只掌握着威斯特摩兰南方地区,当地的领主格斯帕特里克此时身在珀斯的苏格兰宫廷,他的领地遍及古代斯特拉斯克莱德王国和高德丁王国疆土,理论上的防御方向是爱尔兰海,实际则是作为英格兰和苏格兰两个王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一系列改革的目的主要在于提升海上力量,改变前几代国王海陆不分,又常常缺乏可靠舰队的弊端,当然在王子的册封礼上,只有废除军税的新政会被宣布。

第四十章 合战十二部

英格兰人和挪威人在马拉喀什的冒险没有带来想象中的财富,这座荒蛮的城镇并不是塞维利亚或者科尔多瓦,传说中的黄金宝石也没有踪影,曾被误以为镀金的柏柏尔盾牌被证实不过是蒙着一层鞣制羚羊皮,唯一值些钱的大约就是一百余匹从北非海岸运来的柏柏尔马和阿拉伯马。

罗德里戈伯爵下令烧毁了那座方顶清真寺,挪威人则开始四处抓捕奴隶,基督徒们对那些稀有的纯血骆驼并不是很在意,只带走了十五头,事实上在这片土地上,这种生物才是最珍贵的财货。

这座城市的守卫者和西班牙的摩尔人差别很大,事实上安达卢斯地区的大多数摩尔贵族并没有接受柏柏尔习俗,风格反倒更接近埃及些,他们甚至很少戴头巾,只将这种权利留给阿訇们。从外表看,许多披挂着卡帕红斗篷的安达卢斯贵族与卡斯蒂利亚的基督教领主们似乎也无甚差别,只是他们在战斗前往往会脱去这种装饰。而罗德里戈和阿尔瓦主仆在马拉喀什看见的却是一些纯粹的野蛮人,那些俘虏们身穿朴素的棉袍,裹着蓝色和灰色的面纱,从后面露出漆黑的双眼,有时候甚至是漆黑的皮肤。缴获的装备里有一种八角形的腰鼓,配着两支象牙形的鼓槌,他们的剑不算很长,外表有点像是撒克逊长刀,和西班牙人不同,这些异教徒没有钉锤之类武器,也从不用弩。

挪威人的暴戾几乎摧毁了整座城市,侥幸存活的居民都成了奴隶,他们含着泪在北方人的驱策下远离了冒烟的故园,向西面的海岸行去。罗德里戈对这种自大的行为非常不安,他的担忧也很快化作现实,沿途的部落村庄仿佛消失了一般,另一件不祥的事情就是几名向导都不见了。

“希望奥拉夫国王至少能看住那些俘虏。”阿尔瓦对自己的主人哀叹道。

“还是让我们的人小心戒备吧,那几个逃走的家伙对我们的内情了解太多了。”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里,游牧民们开始骚扰北方大军,他们依托着骆驼组成的堡垒日夜发起攻击,将烤过的投枪猛掷过来,一个白昼间,伤员就增加了十四人,最后,连奥拉夫国王都在腿上受了点轻伤。

大军此时仍然不断西进,因为罗德里戈越来越担心海岸方向的局势,种种迹象显示,越靠近西方,敌人就越多。

“开始备战吧。”罗德里戈伯爵向奥拉夫国王建议道,“看来野蛮人是不打算让我们回到船上了。”

“如果我们的船还在的话。”挪威国王也面色凝重,他的腿伤令他不太披得动那副精炼全身甲,只戴了一顶铁盔,国王想起了斯坦福桥之战的旧事,他父亲战死沙场的时候他就在负责守卫舰船和战利品。“我们留下的人根本开不走整支舰队。”

“如果舰队被摧毁,我们不会看不到那种规模的浓烟的。”西班牙人安慰着挪威国王。

“要是有哪个杂种想要毁掉我们的长船,我那一千名挪威人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奥拉夫恶狠狠地答道,心中却担心那留下的一千人已经被消灭,因为他们已走到如此靠近的地方,却至今没有接到对方的讯息。

“我的朋友,明天你来担任我们的‘坎塔多’吧。”罗德里戈回头向阿尔瓦说道,“坎塔多”是西班牙人耀阵的武士和诗人,用自己的马术和声音鼓舞全军奋勇向前。

“没问题。”阿尔瓦反手握住自己的钉锤,高兴地答道。

第二天,海岸已然在望,游牧民的驼城也不见了,出现在北方人面前的是一座大型方阵,敌人几乎没有骑兵,前排步兵都半蹲在高大的竖盾和长矛后方,方阵后排似乎是一些轻步兵,手中抓着烤过的投枪和长短战弓。

“看到我们的人了吗?”罗德里戈向自己左边的安斯加尔骑士问道。

“太远了,除了烟尘,什么也看不清。”英格兰骑士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最前列的阿尔瓦。

阿尔瓦一边高喊着“基督——宇宙之主,光荣归于你”,一边将手中钉锤高举,那根巨杖装饰华美,上面还刻着一句拉丁铭文:“罪人必自害”。显然,阿尔瓦并不知道这句话出自《古兰经》,他以双腿控马,疾如闪电,猛禽一般扑向敌阵,用钉锤尖掀翻一面盾牌,好似揭开龙鳞一般,旋即横掠而去,划出一道长弧,如雨的标枪在他的身后追逐。

这场表演令双方士兵都感到眼花缭乱,摩尔军阵虽然生出一丝波澜,却在声声号令中很快恢复平静,不动如山,森然戟列,如此军势倒是大出基督徒意料。罗德里戈伯爵见阿尔瓦平安返回,敌人又不肯出战,便决定主动发起攻击,他抽出雪亮的“科拉达”长剑,此兵刃外形宽阔,笔直深槽直达圆尖,其名称含义为“无染之钢”。

北方人首先用弓弩猛射敌人,然后挪威人便释放了狂怒,三个巨大的“野猪头”冲向敌人的方阵,雅尔们、侍卫们、赫希尔和卡尔们纷纷以长矛和丹麦斧拼命击刺砍削,在野蛮人中间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罗德里戈曾见过西班牙泰法的精锐军队和斯拉夫海岸的文德异教徒,那些敌人如果面对如此猛突,恐怕此时早已崩溃。眼前的摩尔人显然并不是最精锐的战士,他们的伤亡极为巨大,一轮冲击便葬送了数十人,可是剩下的战士继续顶上去,梭镖和箭矢不断从后方射出,这座方阵竟然维持了下来。

“有意思。”阿尔瓦露出兴奋的神色,他第一次见到一群算不上精选的士兵如此奋不顾身地战斗,英格兰民兵或许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但那依靠的是严明的纪律和密集的训练。

“这些人难道是穆拉比兑人?”罗德里戈倒是有些不确定了,传说中那些穆拉比兑战士的武艺应该不是这种水平,虽然未必能和挪威侍卫们相比,应该也弱不到哪里去。对面的敌人看上去只是士气极高,技艺本领却稀松平常,训练似乎也有限,他们的方阵总是一动不动,即便在己方士兵露出空隙时也从不懂得利用,而若是职业的军队,此时自当趁机突破,尝试撕裂敌阵。

“如果敌人就是这种水平,我想我们的舰队应该不会有事的。”罗德里戈向着安斯加尔骑士评价道。

“大人,你看!”阿尔瓦忽然指向对面高喊出来。

一个个骑乘骆驼的游牧民从阵列中冲出,和那些只有弧形匕首的步兵不同,他们都佩戴着两柄刀剑,一加入战局,便开始大砍大杀起来。

挪威人需要分出部分兵力看守俘虏,此前又有一千人被留在海岸保护舰船,此时在前线的兵力就有些捉襟见肘了。罗德里戈见状,轻挥钢剑,优雅地指向挪威国王与骆驼骑兵的方向:“大人们,为了今日之狐。”

第四十一章 乌有之沙

安斯加尔首先跃马而出,英格兰骑士们以平素猎狐的轻捷身姿疾驰向晦暗的大阵,他们越过一片布满低矮灌木的洼地,太阳的白光照在背脊,滚烫的烟尘轻扑在脸上。

好热——安斯加尔如此想着,他感到脖子上的铁帷子有些不舒服,几乎想要把这些锁环连同头盔一道除去。

他的战马踢起叶子和沙土,冲上坡地时,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浓密的马鬃拂过手套和缰绳,在他们右前方,摩尔人正在拼死抵抗,安斯加尔甚至发现了对方阵型中有些女人!

天主!这到底是什么邪恶种族,他们的女人真是可怕——战斗中的异教女人狰狞得像是褐色的水妖,骑士觉得自己的睾囊像是中了一箭,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英格兰的步兵们主要由水手组成,这些野蛮的家伙手持硕大的野猪矛,列着密集的方阵紧随在骑兵后面,战争的荣耀或许不属于他们,但屠戮的邪念足以驱使这群下等人为天主战斗了。来自萨塞克斯的渔民们望着领主大人们用马蹄狠狠踩踏竖盾,如同堵塞的河流一般停滞下来,然后便是一声声高喊:“刺他们的脸颊!刺他们的脸颊!”

疯狂的喊声好似一道山洪,须臾冲垮了那层堤坝,然后便是血腥和飞尘,萨塞克斯人见状不甘落后,齐举长矛,冲到缺口周围,狠狠向敌人脸上扎去。

罗德里戈伯爵的无玷之剑“科拉达”猛斫在一个双目如墨的摩尔女人脖颈上,她的脑袋斜挂在一边,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他的嘴唇上,伯爵忍不住发出一声咒骂:“肮脏的母牛!”

英格兰人所攻打的正是这些部落民最薄弱的地点,但是他们往前进发时,遇到了更多的抵抗,敌人战斗得异常勇敢,目睹自己的同胞被暴虐的入侵者屠杀显然刺激了这些骄傲的勇士。但是英格兰人的刀剑和长矛更加锋利,安斯加尔搠倒一个敌人后便被四五个异教徒围攻,他利落地下马战斗,手臂和下体都被击伤,但是他成功地屠杀了所有对手,这个经验丰富的战士、伦敦的守卫者亲眼看着面前的敌人双手慌乱地摸着脖子,似乎在渴求什么,最后依然不甘地倒地,他心中想起的却是自己十六年前向诺曼底公爵交出伦敦后,那些被诺曼人残害的年轻人的死状。他失神的瞬间,一个柏柏尔人用弯曲的匕首刺向他的下颚。

然后就是筋骨断折的声音,安斯加尔回神看去,阿尔瓦从马背上一锤砸断了那个异教徒的脖子。罗德里戈伯爵也在附近,这位统帅不断带领自己麾下的战士突阵,他的头盔已经不见,额头上印着一道镰刀状的伤疤,这位西班牙领主扭过头,朝安斯加尔咧嘴一笑:“他们快完了。”

是的,这些敌人并不强大,他们的战阵模仿自南方的穆拉比兑军队,他们具有野蛮人的坚韧性格,但是这种缺乏技巧的勇气就像是一个决斗中的醉汉的蛮性——即便是一个出色的剑客也可能被一个一腔热血的傻子杀死,但一旦有所准备,这种对手也不难破解,而罗德里戈是基督世界最出色的统帅。他在下令攻击以前便瞧破挪威人遇挫的缘由,奥拉夫国王麾下战士们看似疯狂的冲阵“野猪头”过于注重防御,披甲的重型步兵如同铁边包裹着整个豪猪阵型,表情狂暴的挪威侍卫们却如行冰面,步伐凝滞。

所以罗德里戈决定冒险,对付这种硬寨呆仗的非正规敌人,他采取了轻捷剽掠的作战方式,如同群狼啃噬,放血是主要目的。

“上马。”安斯加尔只听见西班牙人口中吐出这一句,他忍住剧战后的晕眩恶心,再度回到颠簸的马背。

靠近最左边的那个挪威“野猪头”时,英格兰人觉察到自己的坐骑有些发狂,伯爵立刻意识到这是摩尔人那些高大的骆驼的影响。他想要强迫自己的坐骑“巴维埃卡”靠近那些身披蓝袍的骆驼骑兵,却始终没法让心爱的战马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们身后的溃军已经多得有些危险了,罗德里戈伯爵正有些担心时,忽然听见背后的杀声,那是基督徒的战吼!

他感到背上有些潮湿,扭头看去,金色圆盘一样的太阳斜照在瞳孔上,正午的强光令他有些眼前发绿,但透过那道光晕,罗德里戈依然辨认出挪威人的身影。

这些从海岸赶来的挪威战士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平原上很快布满了野兔一般奔散的溃敌身影,半日的杀戮并没有结束一切血腥,但是英格兰骑兵的吼叫声和密密麻麻的战俘背影还是宣告了这一天的胜利者。

“大人,就是这个家伙。”一个声音打断了罗德里戈的闭目养神,他有些不快地扬起眉毛,然后就从那个侍从身后认出了那个逃跑的向导。

“大人,俘虏们招供,就是他煽动了十二个舒尔哈部落,让他们一边封锁海岸,一边出兵围攻我们,这家伙向那些巴巴里人说,一旦在海岸附近阻挡住我们,苏丹的军队返回后就会将我们彻底消灭,而他们也会获得赏赐和出兵的特权,参加对撒哈拉北方城市的战争,获得丰厚的战利品。”

那个俘虏被皮绳捆住,动弹不得,彭布罗克伯爵罗德里戈忽然将手中的马鞭交给那个侍卫:“抽他十鞭,把他交给挪威人吧。”

这场远征还没有结束,罗德里戈不打算带上太多战俘,挪威人没法带走的那些俘虏被他释放了大半,只留下了这些西柏柏尔部落的贵人们作为人质,让战败者向自己提供给养和奴隶,修补一些被风刮到海岸的船只。

“陛下恐怕会很失望吧,”伯爵向安斯加尔苦笑道,“我们没有占领非洲海岸的岛屿,也没有找到黄金城市,却在这片荒远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去北方吧,那片海岸总要富裕很多。”

“可惜马略卡是挪威人的,不然我们倒是可以先占领那里,然后试着拿下巴伦西亚。”罗德里戈已经不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想法了,最初是想要回那片土地看看,或者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报仇的幻想,后来则是一种炽热的野心,威尔士的穷乡僻壤对他的吸引力已经不如地中海海岸,在埃德加的宫廷侍奉似乎也比不上坐拥专城,自居王者——如果能够得到马略卡就好了。

安斯加尔不知道西班牙人的内心想法,他只是单纯地感到失望,这片海岸和国王的描述似乎很不一样,没有象牙和黄金的城市,没有膏腴肥沃的土地,甚至没有像样的酒馆和妓院!

“国王决不会出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英格兰骑士轻念出一句从西班牙人那里听来的谚语。

第四十二章 莫莱的继承人

嵌筑在陡峭危崖上的因弗内斯石塔上,苍白色的灯火如一只魔眼俯视地面,安格斯身上穿着一件镀银的锁甲,发辫上的青铜装饰闪耀着金光,他露出难看的表情,放下了一支牛角杯。

“真苦。”

“这是爽脑的药剂,不是让你当蜜酒喝的。”他的师傅大声提醒着,脸上一副痛惜的神态。

“我能喝点吗?”安格斯的侍从吉利克大着胆子问道。

“小心点,喝多了可是会送命的。”这种“夜之影”调配起来并不容易,肯尼思师傅可不打算让两个孩子浪费自己辛苦炼制的宝贝。

安格斯开始练习他那把黑剑,来到北方已经大半年了,他上一次见到养父还是圣诞的时候。

锐利的剑芒和药剂的效果令他的眼神分外犀利,就像一头俯瞰大地的猫头鹰那样。

“有人来了!”肯尼思师傅一边从吉利克手上飞速收走牛角杯,一边向两个孩子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厚厚的松针如同地毯铺在地上,来人的坐骑则像是一只闯入树林的松鸡,踩踏得绒绒的地面腾起一片烟絮。

“罗伊德大人!”肯尼思师傅朝对方大喊道。

“‘铁匠’大师,我是奉命来接人的。”那个满面风尘的骑马武士扯开暗黄色斗篷,露出手臂上的新箭创来。

安格斯隐藏在阴翳中,看得一清二楚,罗伊德是他的养父麾下最忠心、最残忍的侍卫,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一定有大事发生。

“要打仗了吗?”肯尼思师傅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剑术弟子,这场叛乱很可能让这两个孩子送命。

罗伊德侍卫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他的叹息声更是令人心悸。

“国王派来的不是唐纳德。”说到这里,这个高地武士从马背上向安格斯隐藏的方向看去,表情极为复杂,“莫莱回来了。”

吉利克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罗伊德侍卫,听到这里却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发出了一个脆脆的声音:“马尔斯内科塔大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这个可怜的小侍从,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一般。

“没时间了,我们立刻走罢。”罗伊德命令道,他甚至没有等下去,就以鹰隼的速度奔驰过来,一把将安格斯擒在马背,黑剑掉落下来。

“放开他!”吉利克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勇气,他冲到马腹前,不顾被踩死的危险,希望拦住这个凶狠残暴的家伙。

但是罗伊德仿若早已料到一切,轻盈地纵马跃过,任由吉利克跌倒在地面,头发上全是松针和尘土。

“孩子,跟我走吧。”肯尼思师傅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又从地上收起安格斯的黑剑,“我们去埃尔金。”

既然莫莱伯爵重返高地,新一轮洗牌便已经开始了,剑术大师不知道等待着那个男孩的是什么命运,但是他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的弟子和领主,这是他被任命为安格斯的侍卫时便立下的誓言。

苏格兰国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操切在莫莱地区引发的仇恨和动荡,而格卢奥赫的丈夫乌伊斯丁是个残酷狡诈的家伙,他的人马不但不能替王室稳定高地的局势,甚至对苏格兰人自己的军队也造成了威胁。马尔科姆国王屡次拒绝将莫莱封给这个野心勃勃的高地人,这令对方终于失去了耐心。对于乌伊斯丁来说,苏格兰人已经不能帮自己稳固统治,倒随时可能成为马尔科姆国王再次入侵的先锋——乌伊斯丁知道马尔科姆当然不会放心将莫莱交到自己的弟弟唐纳德王子手中,但却很可能让自己的某个儿子名义上统治莫莱,为将来彻底吞并整个高地做准备。

叛乱就这样发生了,乌伊斯丁屠杀了驻扎在莫莱的所有苏格兰军队,将自己的养子送到北方要塞,然后便开始聚集兵力,坚壁清野,从王室的走狗一举化身为高地的守护。

“还有多远?”漫长的旅途已经彻底拖垮了年轻的吉利克,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肯尼思师傅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加紧赶路,他们已经累死了一匹白色冰岛马,如今只能骑着一头灰毛的骡子向埃尔金的海岸前进。

此时的埃尔金宫廷已是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壁垒上的旌旗无精打采地垂落,圆厅中空荡荡不见人影,莫莱伯爵返回的消息几乎在旬月间便令已经声名狼藉的乌伊斯丁众叛亲离,领主不敢守卫这座大型堡垒,带着亲信侍卫撤退到一座修道院中,等待末日降临。

安格斯再度见到自己的养父便是在这座阴冷的石质修道院里,死人的阴影笼罩了高墙,乌伊斯丁的统治期间,这里的墓园扩大了一倍,以这个时代活人比邻着死人居住的习惯,整座修道院几乎像是被死者围困的孤城。

“我的孩子。”乌伊斯丁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的眼睛因为瞥见一身银光的安格斯而亮了起来,看见这个俊美的孩子总是能令他平静下来,甚至让他回忆起失落已久的温柔情绪。

“父亲!”安格斯发出一声啜泣,养父的老态是他从未想过的,他的秃顶上也现出难看的深壑,难道自己又要失去一个父亲了吗?

“哭什么!”乌伊斯丁喝道,“你这副样子真是丢脸。”

安格斯硬生生止住饮泣,听养父继续说道:“有人劝我杀了你,我的孩子。”

被这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话语惊到的安格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

“我已经拒绝了,”乌伊斯丁扫视了一眼身旁的罗伊德,后者面无表情地按剑侍立,“但是如果你继续像个娘们一样,或许我会改变心意的。”

少年不争气地流出了眼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继续保护你了,我的孩子。你是莫莱的私生子,我想那些多嘴的家伙一定早就把这事传遍整个埃尔金了。”乌伊斯丁的语气如同溪水一般,几乎令那些熟悉他的侍卫们感到不适,“我死之后,你会回到你生父的身边,他或许会给你点产业,或许只会把你送进修道院。我不指望你能继续自认是我的继承人,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领主的语速骤然地加快了,就像微风拂拂的夏日午后忽然落下急雨:“我有很多仇人,但是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只有一桩恨事,你将来必须替我了结。”

安格斯有些懵懂,他尚未意识到养父在向自己交代后事,只是沉浸在确认自己生父身份的迷茫中。

“听着,我的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杀了他!”领主的声音将安格斯从梦境般的杂念中唤醒,“我曾经南下复仇,但是事出仓促,只能雇佣到一群业余的杂碎,我给了他们最准确的消息,但是那些废物连两个人都没能解决掉。”

安格斯从养父的声音中听出一种刻骨的仇恨,仿佛不毁掉那人,他的尸骨便会永无安宁一般。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要求太高,你可能会因此送命,但是我没有其他继承人了,这件事只有你可以托付。”

“我答应你,父亲!”安格斯用沙哑的音调向领主保证道,“我会替你杀死英格兰国王的。”

第四十三章 狂怒

“罗伊德,你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吗?”

“大人,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留下莫莱的种子。”高地武士粗声粗气地回道。

“马尔斯内克塔现在什么都不是,苏格兰人的国王安排了一次打猎事故,他就彻底毁了。”乌伊斯丁苦笑一声,“还记得我父亲那时候的模样吗?从一个能让奥克尼领主们胆寒的勇士变成了一头嗜酒如命的肥猪,他有那么多漂亮的奴隶,却只能睡得像个苦行僧一样。不,莫莱不是我们的敌人,马尔科姆和那个英格兰婊子的杂种才是真正的威胁,如果有机会,我会亲手捏碎那小子的脑壳。”

“莫莱人难道会承认一个苏格兰来的统治者?”罗伊德侍卫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如果将国王的阴谋告诉领主们,他们是否会最终加入己方?

“高地人才不会管二十年后的危险,他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马尔斯内克塔,他们会欺骗自己,一切不过是回到以前的样子而已。”乌伊斯丁刻薄地评价道,然而他忽然开始伤感起来,“我父亲说,女人可以毁掉我们一生的遗产,莫莱虽然战败了,至少还有个杂种,我留下的是什么?一个向别人打开双腿的妻子?整个高地的仇恨?还是这场可笑的叛乱?”

此时安格斯已经离去,这个少年身边还剩下一个侍卫,他的黑剑被罗伊德打落在因弗内斯城堡,身上最值钱的就数那件银色锁甲。在埃尔金附近,安格斯看见苏格兰人的营地,他不敢靠近这些入侵者,只是让自己的侍卫藏起武备——如今的埃尔金对乌伊斯丁的人可不会很友好。

“大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丛间传来。

“吉利克?”安格斯大喜过望,“你怎么来了。”

“小点声,孩子,你会害我们被发现的。”

“肯尼思师傅!”安格斯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剑术教师,对方刚才正在料理那头灰骡,加上他身上的暗色斗篷,安格斯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我们现在去哪里?”吉利克首先问道。

“大人吩咐我保护小主人去见莫莱。”那个侍卫瓮声瓮气地答道。

“不,我要先去见我的父母。”安格斯的口气不容置疑,“他们就住在附近不远。”

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那地方离当年那座可怕的修道院也很近,而他最不愿面对的记忆就藏在这修道院的灰塔上。

既然年轻的主人已经发话,其他人也没有理由拒绝,何况比起敌人占据的城堡,一座普通村庄倒是更安全些。

冷风在周遭嘶吼,试图拉扯下众人掩盖甲械的袍服,安格斯觉得那些虚无的气旋正不断在身旁打着哈欠,犹如在嘲讽自己一般。

远处的村庄并不平静,安格斯记得自己从前在那棵山毛榉下倾听过狼嗥,在溪水旁的洞穴里躲藏那个身材高大的领主少爷,甚至记得当时在自己头顶沉睡的蝙蝠们呼吸的节奏。但是这座村庄并不是他记得的样子,野外的鸟兽和牛羊早该各自归宿,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四处逃散。

“小心点,大概是些落单的士兵。”被叫做“铁匠大师”的肯尼思出言提醒。

“我的父母在里面,我们必须进村。”安格斯坚持道。

两个成年人对视一眼,肯尼思最后叹了口气:“好吧,如您所愿。”

藏好灰骡后,安格斯便紧张不安地跟随两名侍卫向村庄靠近,此时他感到腰间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

“大人,您的剑。”吉利克的声音掺杂着害怕和兴奋,这个孩子没有见过厮杀的场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隐隐有些向往。

和吉利克不同,安格斯见过残酷的杀戮,在乌伊斯丁领主的刻意安排下,甚至习惯了各种惨烈的流血场面,那种散发着各种气味,不比鱼市好闻多少的杀阵对安格斯毫无吸引力。他从吉利克手上接过自己的黑剑,熟练地系在盔甲外的革带上。

正值暮色四合时分,安格斯的眼睛却能够透过离合微光看见村庄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颗浑圆的头颅——这头颅属于他的父亲。

血气瞬间涌了上来,这时候,谷仓的方向又传来一阵笑声。

笑声里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痛苦喊声,安格斯一听见,就从肯尼思师傅的身后冲了出来,他拔出黑剑,牙齿咬得发出绞盘转动的声响,这个爆发令两名领主侍卫大惊失色。

发现一切都已太迟,乌伊斯丁的武士们也都拔出武器,冲向了谷仓的方向。

一个头发黑如墨汁,在火把的光芒下发出金光的带剑武士猛突进来,倒是让谷仓附近的苏格兰人们吃了一惊,但是当他们看清对方的身材时,却尽皆开始狂笑:“又是个娘们,这个倒是嫩不少。”

安格斯的长发和外貌让敌人都以为他是个女人,这些士兵隐隐将他围住,脸上露出淫邪的表情。

银光闪动,少年的身形极为灵活,就像一条白色的小蛇,不时吐出黑色的毒信,他的黑剑很长,并非为这个年纪的孩子量身定制,但是他已经练习了四年,渐渐习惯了这柄武器的重量,而那些苏格兰士兵们并不是“铁匠大师”,还没有习惯他的攻击。

“黑火!”那些被命中的敌人这样喊着,好似被烫伤一般避开安格斯的锋芒,这时候两名武士也进入了谷仓。

安格斯撤出战斗,立刻冲到地上的女人身旁,那个可怜的妇人已经气绝,胸脯上、大腿间全是伤痕,安格斯发出幼狼的哀嚎,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起来。

“小心!”他的侍卫发声示警,却没能引起安格斯的注意,倒是让正在抵挡三名苏格兰人的“铁匠大师”分神顾首,小腿立刻被一支短矛扎伤。

安格斯已被那名侍卫扑倒,他爬出对方身躯下方,一眼看见刺破这个高地人眼睑的那支弩箭。

他向肯尼思大师奋战的身影看去,抬头又望见那名继续装填轻弩的苏格兰士兵,不禁感到一丝犹豫。

苏格兰人没有给他时间,两名士兵缠住肯尼思大师,另外两人向安格斯迂回过来,其中一人有些一瘸一拐,这是一开始为安格斯的黑剑所伤。

敌人脸上的暧昧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刻骨的仇恨自眼中喷射,安格斯的黑剑挥舞格挡,一丝不乱,但是他的体力还是太弱,而那个被他击伤的敌人则猛然进入狂暴的状态,对方并不是什么剑术高手,但当他放弃一切防御,只为刺死眼前的安格斯时,他便是势不可挡的。

英格兰国王埃德加书写的剑术手册里提到,一个剑术名家必须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傻子”,当一个毫无技巧的敌人只求拼命时,剑术家必须知道如何反应,这样的经验来自他前世接触的英法军官决斗记录。

但是安格斯并没有读过这本手册,他本能地想要抓住对方的武器,却被直接刺穿了手掌,登时血流如注。

下一剑就可以要了我的命了,安格斯这样想着,只是对方似乎根本没法刺中他的要害,只是乱劈乱砍地在他身上留下各种伤痕,最后,安格斯直接昏迷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启程

“别来无恙,大人。”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乌伊斯丁。

马尔斯内克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坏腿指给他看,然后开口道:“再好不过了,至少还能活着看到你。”

“你的杂种呢?”

莫莱伯爵露出惊异之态,乌伊斯丁则有种窥破隐秘的自得:“在苏格兰人找到我之前,我把那个孩子送到你这里来,他人呢?”

“你是说……”

“当然是安格斯那个小杂种。”

“哦……安格斯。”莫莱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说谎,“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

“所有人都说我是个恶魔,看起来你才是铁石心肠。”乌伊斯丁没有看透对方的伪装,他的精力已经不行了,“你得找到他,现在外面太乱了。”

“不行,这里不是我的私生子呆的地方!”马尔斯内克塔若有所指地答道。

乌伊斯丁很久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那头英格兰母骡为了自己的崽子还真是……”

“不是这样,王后是个虔诚的女人。”莫莱伯爵摇头道,“她是那种一定会进天堂的人物。”

“那可要恭喜她了,因为马尔科姆可去不了那里。”乌伊斯丁放声大笑道,

“那么大人,你呢?”莫莱似乎对这个旧敌依然怀有怨气,忍不住讥刺一句。

“至少地狱比你的大厅要暖和。”乌伊斯丁拉了拉毛皮的披肩,像一头海豹一样缩了进去。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莫莱伯爵似乎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的母亲怎么样了?”乌伊斯丁对那个曾经最喜爱自己的老夫人依然非常关心,她曾抚养过自己,并将亲生女儿交给了自己。

“还是一样瞎,你的妻子在照顾她,而王后庇护着她们。”

“马尔科姆呢?”

“国王只需要她们留在珀斯的宫廷里当好人质。”

“真不错。”乌伊斯丁喃喃自语着,忽然,他好像恢复了精神,甚至有种病态的狂热,“寒暄就到此为止吧,该说正事了。”

“你想说什么?”

“我要你杀了我。”乌伊斯丁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不要把我再交给苏格兰人。”

“我无权处置你,我的大人。”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难道我们不是曾经兄弟相称么?”

“是啊……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的。”莫莱伯爵感伤道,他看着乌伊斯丁衰老的相貌,似乎回忆起和对方并肩作战的日子,“给我吧。”

“谢谢。”

马尔斯内克塔的手臂用不上力气,于是乌伊斯丁抓紧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自刺入脖颈,然后向右划去,随着鲜血汩汩喷出,他感到空气在渐渐远离自己,然后是在黑暗中下沉。而莫莱的眼中只有大片殷红,浓赤染遍乌伊斯丁胸前,顺着熊皮披肩和羊毛外袍淌到地面上,他喘着气,扔掉匕首,感到一阵恶心。

在远离埃尔金的一片林荫,安格斯悠悠醒转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吉利克枯瘦的面庞。

“我们在哪里?”

“大人!铁匠大师!他醒了,大人醒了!”那孩子兴奋地跳了起来。

肯尼思大师躺在地上,咳嗽着答道:“别乱喊了,孩子,我头痛得要裂开了。”

“是的,肯尼思大师。”吉利克这些天已经接近崩溃了,他要照顾两个伤员,还要躲避路上的苏格兰士兵,幸好没人在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还有,别再转来转去的,你让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你本来就很老。”吉利克嘟囔了一声。

“老师,你没事吗?”安格斯首先感觉到一种剧痛,但他忍了过去,然后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要习惯疼痛。

“死不了。”铁匠大师有些不耐烦。

吉利克小声告诉安格斯,肯尼思师傅的背上中了一支弩箭。

“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肯尼思大师。”在一声喝骂中,吉利克当即闭上了嘴。

安格斯恢复得很快,他的锁子甲编织极为细密,挡住了大部分刺砍,衬甲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破口,只是他的臂膀痛得厉害。

“大人,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吉利克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便问起这个困扰他多时的问题。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人,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谷仓外面,只听见你们厮杀的声音,天黑以后,才等到肯尼思师傅抱着你出来,你们浑身都是血,天主,我以为大人你已经死了。”

“其他人呢?”

“没死光呢。”回答的是铁匠大师,“在我被这该死的弩箭射中以前,我干掉了两个杂碎,然后差点被人射个透心凉,幸好那家伙一件射偏。”

“然后呢?”安格斯问道。

“我看见你躺在地上,剑插在一个苏格兰人胸口,就把你抱了起来。”

“那个屋顶的弩手逃了?”

铁匠大师点了点头:“几个士兵失踪应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有人知道我们杀了国王的人,这里就不再安全了。”

安格斯想了想,然后问道:“苏格兰人还没有追过来?”

“他们在等待。”肯尼思大师答道,“现在大部分敌人都在四处劫掠,等他们抢够了,就会有足够的兵力追捕我们,现在他们只需要堵截道路就够了。”

“等会儿,那边好像有人。”安格斯止住了肯尼思师傅。

他们从一片槲寄生缠绕的橡木后发现了一个女孩。

“你们是什么人?”那个小姑娘见自己已被发现,便大胆地抢先问道。

“你又是谁?这可不是淑女该躲的地方。”安格斯老气横秋地说着。

“我是附近村庄里的,在树林里迷路了不行吗?”

“什么时候农民的女儿也穿的起丝绸和天鹅绒了?你这谎话连吉利克都骗不了吧。”安格斯的话引起了自己侍从的不满,吉利克小声抗议道:我明明比你聪明多了。

“我……”女孩见势不妙,转瞬大哭起来。

“我们走吧。”肯尼思准备离开这里,“不用管领主家的小姐。”

肯尼思师傅认识对方,这个女孩曾经在乌伊斯丁的宫廷里出现过,她是邓佛特城堡的小姐,她的父亲掌握着那座玄武岩上的坚固要塞,控制莫莱东部的海岸。

“你们可以带上我吗?”女孩立刻停止了哭泣,开始哀求道。

“不行!”肯尼思师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对方,这个女孩是个麻烦。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个祸水,因为安格斯开口了:“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带她离开吧。”

第四十五章 不列颠之王

“此军团旧垒所在——

凯撒发兵高卢,

横海扎营此地。

阿尔弗雷德于此扬帆,

追逐北方溃军。

古昔的战争、和平与技艺不再,

英格兰就此诞生。

她并非世俗的土水木气,

乃梅林之魔法仙岛。”

伦敦的街道已经被豪雨冲刷得一干二净,繁华的街市悄无人迹,肥胖的麦西亚伯爵莫卡冒雨穿过托尼岛的大理石桥梁,来到威斯敏斯特。

伯爵的头发被屋顶滴下的雨点敲打着,有种血液的温热感,他沉默地沿着寂静的走廊前行,左右的石阶处爬满了青苔,到达教堂后,伯爵在忏悔者爱德华国王和伊迪丝王后的陵墓旁停留了片刻,不禁想起去年离世的妹妹,作为哈罗德的王后,伯爵的妹妹伊迪丝并没有被安葬在伦敦或者切斯特,而是葬到了黑斯廷斯的那座教堂,和哈罗德·戈德温森一道长眠。

莫卡伯爵进入国王所在的庭院,雨丝形成的帘幕正从四面遮住一座笼罩着面纱的圣母像,这尊洁白的大理石像悠闲地躺在水池中央,平日被喷泉涤荡得一尘不染的肢体上坠下如线的水珠。

“陛下,麦西亚伯爵到了。”侍从小声提醒着正在观赏雨景的国王。

莫卡刚进入庭院时,原以为国王站在雨中,待对方回过头来,才发现他的长发干干净净,一滴雨水都没有沾到。

“大人,旅途还愉快么?”埃德加问候了年事已高的麦西亚伯爵。

“北方的道路还算通畅,就是切斯特西面不大太平。”

“罗伯特的事情你怎么看?”国王指的是威廉·马利特的长子罗伯特。

“我这个表弟这次确实过界了,但是现在更值得警惕的是某些威尔士人。”莫卡大方地承认了罗伯特的罪行,同时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向波厄斯的乱局。

“我们不能让王国的臣民们以为从我们这里得不到正义,我的大人。”埃德加提醒了麦西亚伯爵一句。

半个月前,波厄斯国王特拉赫恩的婚礼上,罗伯特·马利特喝得大醉,然后在特拉赫恩的婚房里将新娘的一个堂妹直接开了苞,这件事引发了整个威尔士的敌对情绪,特拉赫恩则认为这是诺曼人对自己的羞辱。

“威尔士曾经是一个统一的王国,现在那个民族只是一些山林里的盗贼。”麦西亚伯爵坚持道,“如果我们不趁机熄灭最后的余烬,总有一天,会重新燃起大火的。”

“罗伯特·马利特这一次必须受到惩罚。”

“如果是平常的时候,这毫无问题。”莫卡仍试图逆转国王的决断,“可是,陛下,特拉赫恩已经在聚集兵力了,我那个舅舅现在又老又瞎,根本没法打仗,格温内斯的局势全靠罗伯特压制着,我知道他是个残暴的家伙,但是现在逮捕他只会让威尔士人更加肆无忌惮啊。”

埃德加沉吟起来,他早就知道诺曼人在威尔士的暴行,但看在麦西亚伯爵的份上一直没有计较,这一次的危机令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和麦西亚伯爵不同,对方只要考虑领地的安全就可以了,埃德加必须考虑整个王国的问题,被征服的领地早晚要恢复平静,如今的铁和血终究不是长治久安之计。

罗伯特现在或许确实不能轻动,埃德加想到的不只是威尔士人的问题,还有莫卡本人的态度,既然这位领主不顾一切南下求情,自己若是毫不顾忌,恐怕会在王国中引发更严重的问题,毕竟,麦西亚伯爵是整个英格兰最强大的领主,其领地范围仅次于王室。

“大人先下去吧,我们明天再给您答复。”

听到国王的话,莫卡似乎松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一次,国王还是屈服了。

为了表示自己是整个不列颠的共主,埃德加曾在征服威尔士后将一颗古代橡树移栽到威斯敏斯特王宫前,对于不列颠人来说,橡树是举行神圣仪式和集体议事的地方,而在英格兰人眼中,橡树同样有着独特的意义,阿尔弗雷德大王也曾经在橡树径歇兵,次日大破维京雄师。埃德加通过这个举动,令不列颠人的象征从此成为英格兰王室徽记的一部分,将整个不列颠民族的往昔和英格兰王室联系在一起。宫廷的音乐中也逐渐加入了亚瑟王的传说,甚至还有一些高德丁王国的叙事诗,事实上,这类歌谣早在数百年前就为诺森布里亚国王们熟知,北方的英格兰人同样歌唱着高德丁骑士的勇敢,似乎对诗歌里那些残暴的“布利内赫人”就是自己的祖先一无所知,埃德加和古代国王们一样希望以此同化自己的不列颠臣民,但是他知道这种表演无非是种安抚,决不能代替实际的力量投射。

如果这一次选择了血腥镇压,那就必须彻底解散那些威尔士侍卫了吧,埃德加如此想到,这些年来,威尔士的弓箭手和长矛手一直在卫护王室,东征西讨,上次对“飞毛腿”马丁的封赏也令其他威尔士武士看到了在英格兰宫廷中的晋身之路,埃德加绝不愿意前功尽弃。

当晚,就在埃德加对着壁炉的火光踌躇不决的时候,一封急信抵达了威斯敏斯特。

“彭布罗克伯爵已经到达多佛了吗?”埃德加惊喜地披衣站起,差点碰翻案上的银壶。

“是的,陛下。舰队刚返回,伯爵大人就派人通知了多佛方面。”

埃德加仔细审视着罗德里戈的字迹,南方的远征大获成功,巴利阿里的马略卡埃米尔被俘,群岛纳入挪威国王的疆土,西面的航行支队也成功到达了一片土壤肥沃的岛屿,根据罗德里戈的说法,这座岛屿上火山灰密集,土地异常肥沃,无论是种植小麦还是葡萄都极为适合。

看到此处,埃德加按捺住兴奋的情绪,坐下来提笔书写起一道逮捕令来。既然罗德里戈已经返回,特拉赫恩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了,那位威尔士国王或许可以不把赫里福德的罗杰和罗伯特·马利特放在眼里,但彭布罗克伯爵就不同了,特拉赫恩对这个西班牙骑士的畏惧仅次于对埃德加本人。而南方岛屿的开发也可以吸引一部分威尔士人,就像繁荣的捕鲸业吸引了大量刻尔及奴隶一样。

写完罗伯特·马利特的逮捕令后,埃德加又给特拉赫恩写了一封信,开头是:“我们是不列颠之王,辽阔疆土的主人!”

第四十六章 紫杉之子

卢威林之子欧文在酒馆里看到那个骑士时,身上穿着一层厚厚的绿金色皮革短衣,而他腰间的华丽匕首也没有引发周围人的疑虑,毕竟近来这片土地一直不怎么太平。

“啤酒!”年轻的骑士一坐下来,就大声叫道,声音极为嚣张。

主人不敢正视这个不速之客,给了他一品脱冰凉的泛着泡沫的啤酒,只希望这个看上去就是麻烦的家伙喝完赶紧离开。

欧文暗自咒骂了一句,在威尔士土地上,说英语和说法语的人都是不受欢迎的,这个家伙的话语显然夹杂着法兰西口音。不过欧文不想惹麻烦,他还要去波厄斯办那件大事,那个高贵的外邦杂种尽可以在角落里醉死,欧文毫不关心。

“再来一杯,”骑士大吼道,“放心,我会付钱的。”

“大人,我觉得你该离开了。”一个身材瘦长的疤脸挡在主人面前,骑士终于将深陷杯口的脸颊斜转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这个人。

“肮脏的虫子,你说什么?”

欧文挡住了身后两名随从,不让他们起身干涉,此时酒店里其他人都开始向门口挪去。

“我说,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该待的地方。”

欧文发誓自己听见了一阵金属震动,骑士像是见了鬼一样倒退出一码,疤脸的手上握着一柄短刀,差点刺穿骑士的喉咙。

女人的尖叫声响彻屋宇,一场打斗爆发了。

一个随从忽然向旁观的欧文小声说道:“刚刚有人认出了那个家伙,他是那个诺曼人。”

欧文的怒气骤然积聚,卡那封城堡的罗伯特·马利特!这个在康威河上下无人不晓的名字,对他来说更是有着特殊的意味。

“我们走。”欧文果断地向随从说道,三人径直预备离开这里,在他们身后,酒店老板的人头滚落地面,血腥和啤酒气味混合在空气中,那个尖叫的女人也不再出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她的喉咙里。

“去喂狗吧!”罗伯特·马利特骑士用诺曼语恶狠狠地骂道,一剑捅穿了疤脸的肚子。

离开酒店后,欧文一行立刻向北折返,他们驻扎在穿过林地的北方道路旁,开始整理各自的装备。

十年来,英格兰国王统治的疆土一直在强力执行埃德加的《弓箭敕令》,年满十四岁的青年男子无论等级都需要日常练习箭术,这一敕令的目的自然是为国王的军队提供足够的弓箭手。

长弓在埃德加前世的时代被视作英格兰的民族象征,但是十九世纪在世上流传的那些复原长弓与如今并不一样,外形上,19世纪复原品的弓背平滑,弓腹呈半圆形,而如今的长弓则有着凹凸不平的表面,一般也会在弓腹和弓背分别使用实木和边材两种材质,或许是和筋角复合弓差不多的用途。一个重大区别是,后世的复原物经常在握持处分开,弓身实际上是三段,上下两端弓臂皆连接在硬质的中部,这样的长弓一般只有不到七十磅的拉力。但是真正的“战弓”全身是一个整体,张满时弓手可以感觉到握持处的形变压力,这样的战弓并不适合打猎,而是一把对付铁甲的利器,拉力足可以达到一百二十磅到一百七十磅。

箭矢方面,战弓的箭身一般也不是粗细均匀的圆柱,英格兰地区的箭矢更多是前粗后细的结构,与土耳其人的“飞箭”恰好相反,自然不适合远程抛射。

这样的形制显然更看重力量而非精度,而未经训练的民族,无论是苏格兰人还是法兰西人,甚至是此前的威尔士人,都难以使用如此威力的强弓劲矢。可以说,长弓本是一件普通的武器,其源头足可以追溯至史前,踪影更是遍及世界,真正令英格兰战弓成为世人畏惧的利器的,是国王的法令——“产于英格兰的臂膀”在今后十年里将逐渐成为优良弓箭手的品牌保障。

欧文的手指反复拨动他那把匕首,有时抽出一半,然后又纳入刀鞘,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看着脚下的箭囊,里面是固定着片片鹅羽的波德金箭矢,他的巨型战弓躺在箭囊一边,露出镂刻着凹槽的角质弓弭。

忽然,他捡起那柄战弓,开始检查弓弦的韧度,他可不止在拉开弓弦,同时还将身体微倾,大力前推弓腹,用这种姿势瞄准了几次后,他感到手臂微微发酸,正打算向随从们抱怨一番这硬如镔铁的“魔鬼的武器”,耳畔却传来那声低呼:“有人来了!”

他迅速卷起地上那块精细的白色羊皮,将上面的箭囊全部裹了起来。

来人并非诺曼骑士,而是一个头戴皮革尖盔的英格兰人。

欧文失望地放下弓箭,打算放过这个可怜虫,此时他身旁的一名随从忽然手撒弓弦,一箭射中了那个英格兰人的坐骑。

“该死的!”欧文狠狠唾了一口,接着发出一箭,完成了这件工作。

从死去的英格兰人身上,威尔士人找到了一份羊皮纸书信,幸好欧文能够看懂其中的内容,这个被杀的英格兰人是麦西亚伯爵派来的,莫卡伯爵的信里提到,国王拒绝了他的求情,即将逮捕罗伯特。但是莫卡伯爵又让罗伯特保持耐心,千万不要反抗国王。

“见鬼。”

这个消息对欧文来说非常不利,国王既然愿意给波厄斯的特拉赫恩一个交待,那家伙一定会心满意足地接受任何补偿,再不会起兵反抗的。

特拉赫恩可以接受罗伯特·马利特被监禁的条件,欧文绝对不能接受——因为那个诺曼人玷污的是他的未婚妻。

在欧文这样的年轻威尔士人眼中,如今的时代充满了腐臭,撒克逊征服者们侵略横暴,正直的威尔士人在家乡无以立足,只能去给背信弃义的撒克逊人当佣兵。

“那个杂种到底去哪儿了?”欧文暗自疑惑,诺曼人或许嗅出什么风声,根本没有走这条路北上,现在他需要的是去镇上打听消息,这不算很难,英格兰人的城堡和镇子中间保持了一定警戒距离,平日除了收税也不怎么过来,这就是为什么那座酒店里死了一堆人,却半天见不到一个英格兰士兵。

“去见我的父亲,就说我需要人手。”欧文向随从吩咐道,他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因为不管那个邪恶的撒克逊国王和他那个软弱无能的波厄斯附庸如何决定,这个年轻人是一定要让战争爆发的。

第四十七章 风起冷溪

自从麦西亚伯爵匆匆离开伦敦,国王就下令全面动员南方的民兵,许多人都觉得这毫无必要,莫卡伯爵这次虽然丢脸,却不可能生出起兵造反的胆子,何况伯爵的儿子们就在国王的宫廷里——埃德温是王家侍卫成员,“私生子”贝伦加则跟罗德里戈伯爵的舰队在一起。

但是战争的准备依然继续进行着,国王甚至将正在罗切斯特修筑城堡的王家工程师们召回了伦敦的白塔,讨论如何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型抛石机。

如此毫无意义地花钱超出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忍耐,他亲自来到伦敦塔,一心劝谏犹在策划战争的国王。

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塔里看见了许多学院的学生,他们聚集在庭院里,紧张地制造一具小型木质投石车模型,底座已经搭建起来,一根长臂正在完成装配。

一见到国王,利奥夫里克主教就大声问道:“陛下是想要引发内战吗?”

埃德加从一大堆画在羊皮卷上的图纸中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眼前这个老人:“阁下在说什么?哪里的内战?”

主教刚刚发现了国王身旁的埃德温,他对莫卡的儿子这个时候仍然随侍国王感到惊讶,如果国王打算征服麦西亚,那么这个年轻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不会有战争的,我们召集民兵只是为了吓住波厄斯的特拉赫恩,这个威尔士人在他的高山王国自命不凡太久了,麦西亚伯爵相信一支上万人的王室大军会让他清醒一下。”这时候埃德加终于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便将自己的打算全部说了出来。

“那么,罗伯特·马利特……”

“麦西亚伯爵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处置,罗伯特不会被关押在伦敦的,他只会到我们面前接受处罚,然后就会被交给伯爵,在切斯特监禁。”

主教恍然大悟,这样的处置既不会触怒麦西亚伯爵,也给了特拉赫恩一个交待,整件事的受害者大概只有那个可怜的威尔士女孩,不过英格兰人不会在乎,特拉赫恩也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可是,陛下,既然不需要开战,这一次的动作是不是大了些?”

“随时征召民兵,合营演练,间或以惊扰试探,可以让我们观察大军性情。”埃德加回答道,“我们不希望各郡塞恩平日不习战事,不修武备,这可不是几道法令就能奏效的,只有给他们在国王面前接受检阅的机会,才能确保王国的军队时刻兵甲完备,训练有素。”

这个道理古代的居鲁士便已深谙,中世纪许多君主以法令强制规定的那些装备要求往往是一种无奈之举——不要说后来的民兵根据法令必须拥有的那些轻骑兵装备,就是许多旧采邑的骑士数量都会出现大幅萎缩。一般来说,只有那些新征服土地上的采邑能够提供足额的骑士兵役,旧采邑往往一两代人以后便再难维持规定的军役和装备。

而这种校阅在埃德加的前世倒是非常流行,埃德加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在报上读到在德里举行的“帝国杜巴”盛况——为了庆祝维多利亚女王加冕印度皇冠,来自帝国各地的军人穿着华丽的各式制服,佩戴珍贵的装饰和武器傲立在大帐之下,廓尔喀王公们骑乘骆驼,紧跟着衣甲鲜红、长牙镶嵌烛台的大象,丝质的巨幕和银亮的镜甲尽显繁华,向整个世界展示帝国的威严。

此次聚集上万军队大阅同样是一种力量展示,特拉赫恩当初见过英格兰国王的披甲武士,这一次埃德加会让他回忆起当时的震撼,舞台已经搭好,国王此番北上的阵容,或许只有埃瑟斯坦大王出阵布鲁南堡可以相比——那是西撒克逊人与维京人、苏格兰人和不列颠人组成的联军进行的最后决战,英格兰即诞生于那次会战。

然而,埃德加国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都没有料到西方的局势正在向不可知的方向演变,夏至之时,波厄斯这个山与湖的王国忽然全部武装了起来。

特拉赫恩的遗孀脸色有些惨白,她的身边是卢威林之子欧文和南方的乌切维尔们,这个年轻的新娘眨眼就成了寡妇,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特别悲伤。

“复仇!”一个乌切维尔忽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他们面前摆放着特拉赫恩的尸体,半月前,欧文忽然孤身赶到马斯拉法城堡,向特拉赫恩报告了罗伯特·马利特的踪迹,并宣称诺曼人正在向切斯特逃亡,特拉赫恩当时刚接到英格兰国王的书信,便决定亲自将这个诺曼罪犯抓捕回来,他带着身边的少数侍从跟着欧文北上,谁料三日前,欧文将特拉赫恩的尸身带回了马斯拉法,并向聚集到宫廷的领主们宣称,自己和特拉赫恩国王在迪纳斯布兰堡附近的冷溪隘口遭遇了麦西亚人的伏击。

特拉赫恩生前已经做了一些谋反的准备,马斯拉法堡的防御得到了加固,围城时必备的物资也早就储藏起来。但这位威尔士国王绝不愚蠢,他知道自己一旦起兵,将会面对什么,前方是无底深渊,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做好一切筹划,同时尽最大可能保住和英格兰人之间的和平。

但是特拉赫恩已经死了,他的领主们可没有什么深谋远虑,波厄斯原本就是威尔士诸王国中最贫瘠的一个,高山与湖泊遍布的疆土上,盛产的是坚硬的岩石,而不是无常的风涛,当地的乌切维尔们论狡诈绝不是诺曼人或者撒克逊人的对手,但他们具有山民们最可贵的顽固特质。

“这是我们最后的要塞,南方和北方的那些城堡早就朽烂不堪,墙壁被湿气、强风还有带盐的空气腐蚀。”欧文的话令众人心头皆是一沉,正当有人想要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时,他却话音一转,“但是我们何必在墙壁后面和敌人作战?要知道,我们拥有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就让我们的高山成为敌人的坟场吧,他们的战马和长矛在这里毫无用处。我们的军队可以穿行在瀑布和山谷间,从敌人想象不到的黑暗里出现在他们面前,我们不列颠人是荒丘、石冢和古墓间的斯普利坎,是撒克逊人噩梦里的妖灵。”

这段话情理兼备,最终打动了乌切维尔们,他们都同意只在马斯拉法留下足够的驻军,边境堡垒将全部撤空,攻击会从西部群山发起,而不是什罗普郡附近的平原。

第四十八章 被俘

一个阴沉的日子,四野岑寂,乌云压顶,四个奇特的旅人穿行在山间,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从单调的山川景色中匆匆走过,那画面萧瑟如深秋。

安格斯从吉利克手中牵过那头骡子,忍受着刺骨的山风不时灌面而来,夏季的草木疯狂地生长,深绿色淹没了四周,他一抬头,前方簌簌惊起一片渡鸦,自羊肠小径间斜飞过去。

“战争来了。”铁匠大师呢喃道,他加紧了步伐,又开始催促那个倔强的女孩不要拖后腿,只是无论如何,既然安格斯坚持带着她上路,铁匠大师就毫无办法。

泉水的声音渐远,靠近山顶的地方,光线强烈起来,他们可以看见远处山中小湖的光芒,好似一枚枚璀璨的宝石。上方可以辨认出一片古堡废墟,安格斯首先发现了那些矮墙的影子,便说道:“我们去山顶上休息一下,然后把这几只兔子烤了。”

食物的诱惑令众人提起了精神,只有吉利克嘟囔着:“这地方烤肉不会引来什么人吗?”

“这地方哪有其他人,不生火的话,除非你打算接下来每天吃生肉。”安格斯没好气地答道。

“那要是有狼怎么办?”吉利克还是不服气。

“把这个丫头扔过去就好了。”铁匠大师不耐烦地说道,女孩装作没听见,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模样,让肯尼思大师恨得牙痒。

“哎呦……”走得最靠前的吉利克被什么东西绊倒,然后摔倒在苔藓上,他抬起头,正打算抱怨几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一件东西。

“有鬼!”吉利克魂不附体地大叫起来。

肯尼思师傅拔出剑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吉利克身边,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吓坏吉利克的东西。

“起来吧,胆小鬼,不过是座石像而已。”

“这是什么东西?”安格斯有些好奇,石像长得非常奇怪,身体不大,但是头颅滚圆,獠牙露出,背上似乎还有一支断裂的翅膀。

“斯普利坎——妖精的随从,宝藏的守护者。”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回答道,吉利克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这声音不属于他们中间任何一人的。

安格斯的黑剑已经丢了,他只能拔出一柄匕首自卫。

“放下你们的武器,说吧,一群苏格兰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阴影中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形,对方身后还有许多把弓箭指着众人。

“我们没有恶意。”回答的是肯尼思师傅,“只是路过这里,你们要是想要钱,尽管拿去,但是不要伤害他们。”

“真是些有趣的同伴。”那个黑影的斗篷被摘了下来,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孔。

“他们是我的孩子……”肯尼思师傅的眼睛瞄向那几个弓箭手,对方手中的武器并不是打猎的家伙,而是货真价实的战弓,灰白的鹅羽搭在弦上,这是致命的威胁。

对面那个首领似乎没有注意到铁匠大师的目光,继续说道:“可是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他又用威尔士语言说了几句话,引得身后那群弓箭手狂笑起来。

肯尼思师傅看着安格斯鼻梁前那枚箭镞,最终没敢动弹。

“聪明。”首领仿佛在赞叹什么,接着就一拳挥出,将铁匠大师打晕过去。

篝火中,安格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个将他们俘虏的年轻首领,这个强盗将他的锁子甲剥下,只看了一眼就扔给了他的手下们,至于那几只野兔,也被放到火上炙烤,和另一头雄鹿一起发出诱人的香气。

咕咚一声,安格斯咽下了口水,这个动静让年轻的威尔士首领回过头来。

“小子,饿了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

“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就分你一条腿。”

“强盗,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兔子!”

“不,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山林。”威尔士人答道,“你们和那些肮脏的撒克逊人一样,不过是一群偷猎者罢了。”

安格斯哑口无言,他不愿就此服输,只能赌气地不回答对方。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年轻首领陡然转向那个女孩。

“我叫梅芙,我的大人。”女孩甜甜地答道。

“哦……还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名字呢。”

女孩似乎没有感到不快,反倒笑得更加灿烂了。

“她是你的奴隶吗?”威尔士人向安格斯问道。

安格斯不肯回答,他对梅芙对这个强盗的态度非常不满,但是他自己都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似乎有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其他人动过一样。他暗自将自己和这个强盗进行比较,最后不得不丧气地承认,对方身上的男子气概是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的。

“大人,我们的人回来了。”另一个威尔士人出现在他们身后。

“很好,去看看。”那个年轻的首领站起身来,背起巨大的战弓,向废墟的外围走去。

威尔士人的收获颇丰,他们不但带回了一整车的辎重,还抓到了一个俘虏,经过一番审讯,那个年轻首领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阴沉。

“埃德加来的太快了……”威尔士首领仿佛在盘算着什么,回到篝火旁的时候忍不住说出声来。

安格斯没有听懂对方的语言,他只是感到一阵饥饿,吉利克正在可怜巴巴地望着那支烤熟的兔子,安格斯估计那个强盗只要把一块肉在他眼前晃晃,这家伙就能把自家的身份乃至家世族谱全盘交待出来。

“没出息的小子。”说话的是铁匠大师,这个侍卫刚刚醒过来,要不是被牢牢捆住,他一定会立刻将那个打着瞌睡的看守撞翻,劫持他们的首领,救出这群孩子。

这时候,威尔士首领终于回过神来,他打量着肯尼思大师的手腕和身躯,就像在研究自己的晚餐一样,贪婪得令人颤栗:“你是个用剑的好手吧。”

“我是个铁匠,只会打剑,不会用剑。”铁匠总是受欢迎的,即使是在土匪中间,肯尼思师傅有些希望这个家伙犯错,放开自己,然后他就会告诉对方,自己是怎么打铁的。

“或许吧。”威尔士首领答道,“那么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果然来了,肯尼思师傅暗喜道,只要这家伙松懈,自己就有机会。

“当然,很抱歉,就算你答应,我们暂时还是不得不继续捆住你。”对方的话音一转,“你们不像是间谍,但也不会是一般人,我不能让我的手下们冒险。”

“你想要什么?”

“有什么人愿意替你们交赎金吗?那孩子身上的盔甲可不像是普通货色。”

这时候,女孩忽然叫出声来:“你们去找阿盖尔的尤达领主,他会为我们付钱的。”

“有意思。”威尔士人露出了笑容,“看来这个丫头也不是什么普通奴隶。”

“哼。”女孩终于露出傲慢的本色来。

“放了他们吧,这些人一钱不值。”说话的是安格斯,他的声音有些哀伤,“我或许还能值些钱……”

“大人,不要乱说!”肯尼思师傅急了,拦住了安格斯的话头。

“哈!这个小子果然是你们的主人。”威尔士首领取下长弓,信手抽出一支羽箭,搭上了弓弦,“现在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不然我就把他钉死在那棵树上!”

威尔士人的话音异常严肃,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个说到做到的家伙。

吉利克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肯尼思大师刀剑般的眼神,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供了一切,包括他们杀死了阿尔巴国王的士兵,还有如何从阿盖尔渡海,又从都柏林来到格温内斯,正打算穿过山区去南方的威塞克斯海岸。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还是个大人物。”威尔士人放下了箭矢,“好吧,我不是什么劫道的匪徒,你们会得到和身份相应的待遇的。”

他转身朝向肯尼思师傅:“我的提议依然有效,我叫欧文·阿普·卢威林,是波厄斯北方志愿军的首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第五十章 卢德加

欧文再次睁开眼睛,西尔维娅站在他身前,细肩宽臀。他觉察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只有下身覆盖着一块狼皮,汗渍渍的。

“是你。”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在西尔维娅眼中,这个年轻男人猎豹一般野性的身体只是再次提醒她昨晚的那场梦——那是怎样一场梦啊。

欧文也记得发生的一切,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但是他记得每件事,从她轻吐在自己伤痕上的喘息到那无比激烈的扭动。

他犯了罪,欧文知道这一点,西尔维娅是特拉赫恩的寡妇,是艾萝薇的堂姐——他不后悔在那片谷底杀死特拉赫恩,但是这样对待特拉赫恩的遗孀,那是另一回事了。

隆隆的雷鸣自窗外传来,欧文大惊,他顾不得西尔维娅娇羞的神情,赤身站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西尔维娅的声音带着哭腔,欧文立刻明白她误解了自己。

“我是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欧文的手指触碰到肩顶时,西尔维娅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轻抚显然只是为了安慰,但对她来说,欧文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难以餍足的饥渴。

“那个苏格兰人把你带回了城堡,不久,英格兰人的援军就到达了,现在他们正在向我们的城墙发射石弹。”

“苏格兰人,他怎么样了?”

“死了,他骑马冲进围城时背脊中了一箭。”西尔维娅似乎是想起什么可怕的场面,露出不适的表情。

“那么,他说了什么吗?”欧文想起了那个孩子,从那样混乱的战场上脱身是一件渺茫的事情,那孩子只怕凶多吉少。

“没有,他们说,那个苏格兰人的肺被射穿了,他只会不停呕出血沫,就像是脱水的鱼一样悲惨,天主,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

欧文将她拥入怀中,忍受着她身上香气的诱惑,像一个兄弟一样安慰着西尔维娅,这只是我应该做的,欧文不断提醒自己,昨天晚上是一个意外。

走出城堡的塔楼后,已经披上外套的欧文终于冷静下来,接下来看见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到浑身冰凉。

英格兰士兵在马斯拉法堡外围挖出了数道纵横交错的沟壕,并搭建了避火避箭的防护板,不过令欧文震惊的并不是那些士兵身上的衣甲组练,也不是远处金龙王旗下大群膘肥体壮的佛兰德战马,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城墙方向的三十六辆大车吸引了,那些英格兰人从这些大车上不断卸下各种形状的组件,从他们已经安装完成的部分看,这是一座投石机。

可是什么投石机需要三十六车的部件?欧文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如同工蚁一般的英格兰人灰蒙蒙地川流不息,井然有序地在整座威尔士城墙的守军面前安装起一台巨兽般的铁塔。英格兰阵地上传出一阵阵震天的欢呼:“卢德加!卢德加!”

卢德加是拉丁语中战狼的意思。

正在观看的埃德加得意地向麦西亚伯爵介绍着:“这是我们亲自设计制造的超级投石机,高度达四百英尺,足可以攻破地狱!”

这时候,城墙里面出来了一群威尔士人,他们被带到英王面前。

城堡里,欧文怀着绝望找到了西尔维娅:“马雷杜德和葛文布雷德他们决定投降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西尔维娅摇了摇头:“走不了的,除非我们能飞过班威河。”

欧文愣住了,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表情极为狰狞,直到外面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时,他才下定了决心:“你可以投降他们,交出我就行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你可以不用死。”

她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双目如维德法山下的湖水:“可是,我爱你呀。”

“西尔薇,你不用这样。”欧文不知道再听下去自己会做出什么。

“你以为艾萝薇为什么会被许给你?特拉赫恩原打算自己要了她。”西尔维娅追忆着,“我的父亲同意订婚以后,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告诉你一切了,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哪怕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偶尔能看见我的样子也好……可怜的艾萝薇。”

“天主呀!你们干了什么?”

马雷杜德领主推开了他们所在的房间,被自己看见的这一幕惊呆了,这对男女看上去一点也不体面,要是换个时机,马雷杜德不会放过这桩丑闻的,但是他很快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用一种悲愤的嗓音喊道:“那个英格兰杂种拒绝了我们的投降,将我们送出的人质全部退还了回来!”

西尔维娅的戚容抹去,露出一丝微笑:“现在我们不用考虑其他了,就这样一起死去吧。”

“你们在说什么昏话?”马雷杜德领主简直气晕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都已经疯了,现在整座城堡都完了,他的家族,他的野心也会成为马斯拉法堡的陪葬,这可不是他喊出为特拉赫恩复仇的口号时想要的东西。

这对男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欧文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马雷杜德的长剑从他的后背刺入,后者松开金色镀铜护手,踉跄着跑了出去。西尔维娅紧抱着欧文的尸体,痛哭了起来。

城外的大帐中,麦西亚伯爵感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发凉,国王当着众贵人的面告诉威尔士使节,他们不值得获得赦免,然后便将那群哭哭啼啼的人质一股脑赶了回去。

莫卡伯爵尽力保持平静,但是在那座投石机抛出第一块石弹,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时,他肥胖的身躯差点软倒下去,然后又偷眼窥探国王,竭力想要看破对方云淡风轻的表演——国王到底是为了用马斯拉法堡的下场震慑不臣,还是单纯只是想要试验他的大型玩具?

伯爵身后的罗伯特·马利特更是大气不敢喘上一口,这些年他依仗着莫卡的支持坐拥坚城,胆大妄为,自命甚高,几乎比得上一国之君了。对于王室,这个诺曼人都算不上非常敬畏,甚至多次和莫卡提起对罗德里戈伯爵的不满,正好莫卡伯爵也对那个西班牙人对王后甚至埃德蒙王子的影响极为警惕,在堂弟的提醒下,年老的伯爵也思考过,万一爱好战争游戏的国王猝然离世,谁会成为王国的摄政这样的问题。

这一次,埃德加以这样的方式提醒着所有人,自己依然是那个战胜诺曼人的马背王子,不是软弱的忏悔者爱德华,但有他一人在,威塞克斯王室依然如日中天。

巨石与城墙的轰鸣仍在继续,“卢德加”的欢呼声在耳畔回荡,布雷丁的王朝终结在这样的雷霆之怒中,马斯拉法终将成为一座鬼魂出没的废墟,一切野心与爱情,尽皆埋葬于此——然而有些仇恨不会被轻易忘却,在灰烬中活着,像一股怒气一样,从废墟中发出。

第五十一章 逐兔见龙

“卢德加”如远古橡树般耸立在马斯拉法堡的废墟旁,俯视着示众于矛尖的颗颗高贵头颅,堡垒的正面如同一张被毁容的脸,原本覆盖着常春藤的表面布满了裂缝和脱落的灰泥。只有庭院里的那丛玫瑰盛开着,花瓣尖透出淡淡的紫意,香气也异常浓郁。

“我们的军队到底在干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花香中传来。

“陛下,他们在追捕溃敌。”回答的是麦西亚伯爵。

“溃敌?这个不到四万人的山国哪有那么多溃敌,难道一万五千大军就只会当强盗吗?”埃德加感到非常不悦,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承担主要责任,他没有料到在此地用兵的后勤压力,又不愿接受罗德里戈伯爵的建议,推行王家征发权,结果就是大量人马不得不去各地自行收集补给,这种授权几乎等于是抢劫的自由。

“陛下,是不是撤回部分军队?”伯爵提议道,他更希望罗德里戈的军队提前撤出,这样自己就可以在当地占据更多地盘。

“让各军两天内返营,要知道,一人逐兔见兔,百人逐兔见龙。”埃德加做出了决定,统领大军并不容易,十人尚可同心,百人就会私心繁剧,千人同行,天知道会招来什么。

“全部返营吗?”伯爵仍有些不确定,“让他们回来干什么?”

“既然塞恩们希望活动筋骨,那就让他们干活吧,我们不会就此撤回奥法堤,把这个王国扔给那些威尔士领主,你的切斯特难道不是埃瑟尔弗里斯从威尔士人的祖先手上夺来的吗?这里是罗马人的前线,到处都能找见军团的堡垒和道路遗迹,我们只需要将它们重建起来就好了,这个新边区将作为王室直辖领地,我们会挑选出最忠诚的塞恩于此世代镇守。”

埃德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片矿藏丰富的凯尔特天堂交给别人,哪怕是靠近什罗普郡的那些地区,当地的威尔士旧家族将获得海外领的土地,他们甚或会因此感激自己,在前世,马德拉、加那利群岛皆以土地富饶著名,在那里成为种植园主可比在群山怀抱里当个乡下领主要滋润多了。

要重新开矿,除了新机械投入外,在这个时代首先需要建立堡垒,而一座守卫银矿的堡垒只能由值得信任的人守卫。不然就会成为当地领主的私产,比如什罗普郡附近的兰伊迈内奇铜矿就一直被埃德里克家族控制着,由于“野人”埃德里克抵抗诺曼人的功绩,埃德加一直没有计较,但他们这些年已经变得过于富裕了,财富已不足以令其满足,他们在寻求获得正式的爵位。

英格兰从来不缺乏贪婪的领主,扩张势力的野心深藏在每个人心底,国王从不在乎这一点,毫不畏惧任用那些富于野心的封臣。但是埃德里克家族并不是国王的人,他们和格温内斯人一道起兵,甚至拒绝响应当初的麦西亚伯爵埃德温,参加当时的埃德加王子的事业。这样的家族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国王心中留下好印象,更糟的是,少数响应了埃德温的什罗普郡塞恩,还在战事不利时刺杀了伯爵,并试图逃还若克斯特。

若要开发波厄斯,国王必须保证自己能够牢牢控制当地,威尔士南部的彭布罗克伯爵罗德里戈与赫里福德伯爵罗杰与王室关系较为密切,在威塞克斯与埃塞克斯受赐了相当的地产,卡那封的罗伯特就不同了,这个年轻的诺曼骑士受到麦西亚伯爵庇护,和他的父亲完全是两种人,威廉·马利特原本是国王的直属封臣,代表王室压制当地的威尔士人,同时控扼西方的梅奈海峡,防备都柏林方向。现在的格温内斯却等于是麦西亚伯爵的外藩,国王对其只有名义上的统辖权。

威廉·马利特本人对此也毫无办法,他要在当地立足,必须依赖麦西亚人的支持,他的儿子们则与莫卡的私生子们打成一片,早已不把自己当成王室的封臣了。

“我们会在秋季时前往德比郡。”埃德加最后向麦西亚伯爵说道,后者脸上的失望表情已然抹去,“这一次我们能够获得如此多的佛兰德马匹,多亏了尤斯塔斯伯爵,我们打算在德比郡举办一次赛马大会,并为鲍德温行剑礼。”

布洛涅伯爵尤斯塔斯的幼子鲍德温自从上次访问便留在了英格兰国王的宫廷,此次亦伴随王驾,在这个佛兰德年轻人心中,此生的命运大概就是受封林肯伯爵,在英格兰经营领地了,他的哥哥们会成为布洛涅伯爵和下洛林公爵——这大概会让他们的父亲非常满意吧。尤斯塔斯在黑斯廷斯的血战没能获得报偿,与埃德加的盟约却换来了一个公国与一个伯国,在所有人眼中,布洛涅家族都算得上非常幸运了。

“能接待陛下,是我们的荣幸。”麦西亚伯爵低下了肥胖的脑袋,这让他感到胸甲有些紧。国王的访问从不是简单的巡游,接待数千人更不是件便宜的事,不过这一次国王显然是铁了心要向整个麦西亚炫耀威严,伯爵决定继续取悦国王。正如他的堂弟罗伯特不久前所说,要想与罗德里戈这个西班牙人竞争,他需要赢得国王的信任,只有成为王室的宠臣,才能在王国内扩张势力,甚至在某一天掌握整个王国,就像老戈德温伯爵那样。

虽然有国王的命令,英格兰人的剽掠搜捕彻底结束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一个月里,安格斯跟着欧文的残部躲藏在西方的灰色山脉中,时常在瀑布的咆哮与雄鹿的吼声中入睡,自从那次战役后,他再也没见过铁匠大师,这意味着他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必须承担起守护吉利克和梅芙的责任。这些日子,威尔士抵抗者们不断逃散,扔下武器,试图穿越封锁潜回家中,安格斯却不敢冒险,凭着养父的教导,他以猎人般的警觉潜伏在山林与洞穴之间,吉利克很快也变成了一个野人,梅芙则像是个山精,能够熟练地将那些长耳朵的或者灰羽毛的猎物剥皮清理,加上蘑菇或者野莓,就成了一道美味的大餐。

“该离开这里了。”安格斯向两个人说道,英格兰人一定已经撤离了,山口那边已经没有任何哨卡,躲在山里的威尔士人越来越少,而安格斯不打算在这里待到猎物稀少的季节,他需要回外面去。

三个孩子在外人看来就是脆弱的猎物,威尔士人已经从安格斯这里得到了教训,但是外面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安格斯明白,他们需要找到肯尼思师傅,他不明白铁匠大师为什么还没有来找他们,在梦里,他无数次听见那个老侍卫亲切的呼唤声,但是每次都会演变成一声惨叫,然后就是渡鸦那难听的歌声。

那头灰骡在从战场上背回安格斯的那天就累死了,前路漫长而艰辛,但是安格斯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就像任何少年一样,他总是相信,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人可以像父母一样保护自己。

这个幻想破灭在马斯拉法城下,在那片鬼影幢幢的废墟前,安格斯见到了那枚硝制的人头,铁匠大师的人头,阴冷地正对着自己,许多年后,安格斯都记得,那个天气晴朗的下午,他的童年结束了。

第五十二章 骑士和佣兵

1083年秋,德比郡。

安格斯从未感到如此饥渴难耐,他的清秀容貌被肮脏不堪的外表掩盖,至于他的两个随从,更是没人能分出他们和乞儿的区别。

自从听说英格兰国王要在麦西亚北方举办盛大的赛马,他就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定要一睹自己命中注定的仇人。

这个时代比后世要翠绿温暖些,初秋的天气依然相当宜人,只不过对于三个饥肠辘辘的小乞丐来说,什么都没有食物来得重要。

光线充足的草地上到处是闪烁的人影,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赛马场比肯特郡那座还要气派,光簿记官就有四个。不过达官贵人们并不从这里进入,他们大多在麦西亚伯爵的招待下刚刚享用过精致的点心,此时尚沉醉在各自帐殿中身材曼妙的威尔士侍女的温香里。

“哪里能找到吃的?”梅芙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这辈子从没挨过饿,哪怕是被逼婚的那段绝食时光里,也总有嬷嬷偷偷带给她热腾腾的燕麦粥。

“不知道,我们又听不懂盎格鲁人的胡言乱语。”吉利克没好气地答道,梅芙是所有人里唯一懂得英语的,正是她听见道路上有人说这里会有免费的食物。

他们来到一座装饰着雄骏马首的黑木巨门附近,看见许多人在那里的橡木桌前举杯痛饮。

“先喝点东西吧。”吉利克率先挤了进去,随手接过一个牛角杯,不待那个胖胖的老人斟满就灌了一大口。

他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杯中液体也几乎洒在地上。

“别浪费了上好的啤酒!”老头用吉利克听不懂的语言嚷了一句,整个过程中头也没抬一下。

或许是饿了太久的缘故,三个孩子最后喝下了两品脱的啤酒。

恰好在安格斯开始感受到酒精的影响之时,远处传来了雄壮的牛角声,让他想起酣梦时听过的雄鹿嘶吼,颇具王者威严。

一面华丽的旗标飘扬在两名骑士马后,旗标上绘制着一只白色的双头鹰,这个场面让安格斯立刻想起养父的城堡中那些发光书册里的精美插图,只是眼前的真人比起纸上更加震撼。他不禁暗自揣测,这两个骑士里会有一个是国王吗?

“麦西亚人。”吉利克已经喝醉了,但是他良好的教育还是发挥了影响,“过去的麦西亚伯爵就使用这个标志,我在教堂里见过利奥夫里克伯爵的捐赠品,上面有一模一样的图章。”

安格斯脚步散乱,越来越靠近那面旗标,他的眼睛只是紧紧盯住翼盔骑士,对方的鞍镫之华丽、坐骑之雄骏固然令人惊叹,然而更让他心神动摇的是此人身上的甲胄——那是一副寒光逼人的全身甲,与安格斯平生见过的任何铁甲皆不一样,编织细密的锁环只占了头部很小一部分,如裙摆一样自翼盔之侧垂下,直至包裹住整个下巴和喉咙,颈部下方的胸甲却如镜面一样光滑,上方的黑革皮扣勒系住蔓纹花边的菱形腹铠,穹面下方则是看不出一丝缝隙的四叠甲裙,圆润的胫甲衬出优美的小腿形状,而锋芒毕露的铁靴又增添了三分棱角。

翼盔骑士的装备令他身右骑士的锁甲看上去有些寒碜,不过两人的护面都已打开,偶尔还会说笑几句。

安格斯失神之际,高大的西班牙战马如乌云一般压来,他几乎被彻底掀翻在地,这个惊吓令酒意刹那消散干净。

“天杀的!”身穿锁甲的骑士挥鞭抽来,却被安格斯反手接住了。

“你吓坏这个小家伙了,诺斯曼。”翼盔骑士笑道,“看起来这还是个雌儿。”

诺斯曼骑士仔细看去,安格斯抓住自己马鞭的那根手腕显出白净的肤色,一身粗衣污泥却难掩清秀的容貌。

“别看了,我们没时间了,还要去见你父亲呢。”

“为了这样的女人,当然有时间。”诺斯曼头也不回,翻身下马,这个无赖的姿态竟透出一种优雅。

安格斯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听出了那种熟悉的猥亵声调,愤怒在不断郁积,他不想像奴隶一样被骑士托起脸庞打量,便主动抬头,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芒。

“咦。”发出声音的是翼盔骑士,“诺斯曼,你看他像谁?”

“像个***的婊子。”麦西亚骑士继续逼近着。

附近已经没有人影,吉利克想要冲上去,却被那个倒酒的老头紧紧按在橡木桌上。

诺斯曼的肩头也按上了一支铁手套。

“别急,罗伯特,等我完事后她就是你的了。”

“这是个男孩。”翼盔骑士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嘲弄,安格斯的身材过于纤细,一开始连他也被迷惑住了,但是仔细观察一番还是不难分辨出他的真实性别的。

“管他呢。”诺斯曼仍然不打算收手,但是那支铁手套像是钳子一样牢牢勒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上前。

“你想干什么?”

“放了他吧,别忘了,我是你的表叔。”

“罗伯特·马利特,你只是个囚犯而已。”诺斯曼气坏了,他不敢相信,这个诺曼人竟敢和自己争抢?

“别自讨苦吃,私生子,你可不是我的对手。”罗伯特·马利特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威胁,“现在我说,这个孩子你不能碰。”

诺斯曼骑士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还是在一群农民面前,他的父亲是麦西亚伯爵,但是他只是个私生子,而罗伯特公然揭开这个伤疤,某个瞬间,他几乎想拔出剑来。

但是他知道这个诺曼人说的没错,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等着瞧吧!”麦西亚的私生子留下一句威胁上马走了。

罗伯特·马利特却没有离开,他一把抓住安格斯的左手,自臂下挖出一柄匕首。

“你学过多久了?”罗伯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孩。

没有回应。

“啊,一个野蛮人。”诺曼骑士立刻看出对方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你的眼光倒是很准,一直盯着那个家伙的要害,只可惜你就算杀了他也逃不出一百码。”

似乎是觉得这般自言自语有些无趣,罗伯特·马利特松开了安格斯的右手,钢铁的凉意留在男孩的指骨间。

骑士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离开,等到安格斯飞快奔走后,他才掏出那柄匕首,仔细研究起来。

“大人!”吉利克一只手扶着昏睡的梅芙,一边喊着,“你没事就好,要不是这个老家伙,我一定会和他们拼了。”

桌案边恢复了谈笑,老人继续替大家斟满酒杯,似乎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安格斯低声说道。

吉利克不是个笨蛋,他也意识到刚刚的骑士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南方。”安格斯答道,他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去当佣兵,就像肯尼思师傅曾说的那样。”

吉利克的脸上立刻开始发出红光,佣兵的冒险生涯显然令他充满了各种浪漫的憧憬:“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该怎么弄到武器呢?”

“卖掉我的盔甲吧。”安格斯已经想好了,虽然这是现下他仅有的一件养父的遗物,但是他的身体正在成长,要是再过一年半载,这件锁甲就再也不合身了,他需要更加实用的装备,而不是奢侈的纪念品。

吉利克一直小心收藏着那套铁衣,用威尔士营地里得到的那张马皮包裹着带在身上,没人会想到一个小乞丐脏兮兮的背上会有这样值钱的东西。

此时的赛马场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梅芙也被这阵喧哗惊醒了,她尴尬地擦掉口水,一本正经地向两名伙伴解释道:“他们喊的是‘国王万岁’。”

第五十三章 国王的寓言

和国王同时驾临德比的还有王后和襁褓中的埃尔芙玟公主,这不只是因为国王的医生说麦西亚的空气对王后的健康有好处,更因为王后本人实在不愿意独自待在未完工的威斯敏斯特,那地方现在乱得简直像一处战场,埃玛王后时刻有种被围城的错觉。

与王后的队伍同行的是来自海外的使节,这个意大利人显然不是一个优秀的外交家,他以一种对待北方蛮人的态度向英格兰诸贵人致以充满优越感的问候,这令埃德加几乎有些怀疑那位派来如此特使的诺曼征服者的用意。

“亲王愿意与陛下共同……”来自萨勒诺的伦巴第人坚持使用难懂的希腊文交谈,仿佛自己是某个帝国的重臣一般。

“或许是我们孤陋寡闻,可是在北方,只有王者之后才能称作亲王罢。”埃德加不待翻译开口,便打断了萨勒诺人的话。

使者涨红了脸,似乎想要解释什么,英格兰国王已经失去了兴趣,一旁的罗伯特·马利特走上前,这个诺曼骑士被麦西亚伯爵派来护卫国王,他的左臂夹住一顶银色翼盔,右臂伸出,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将使者“请”到一旁:“大人,今天的会面结束了。”

萨勒诺人急了,他可不愿如此回去面对他那暴躁的主人——罗伯特·吉斯卡公爵。

“陛下,圣座依旧蒙尘……”在他讲完之前,埃德加已经走上了高台,他的右臂擎着一只洁白的冰岛矛隼,头上戴着月桂花冠,发辫和长须梳理得金光闪烁,如同神话里的人物一般。

王后温柔地替他解下披肩,在场的贵人皆似在期待着什么,寂静无声,唯余下方的马匹不时打着响鼻。

矛隼抖动颈项的羽毛,时左时右的目光比短喙更加锋利,顾盼雄飞地君临半个英格兰的武士。忽然,埃德加那雕像般的身躯发出了一个动作,鹰隼被纵放出去,长唳声和齐鸣的号角宣布了比赛的开始。

“亲爱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那个可怜虫呢?”埃玛王后的视线扫过一匹栗色的牝马,她一边鼓掌,一边随口问道。

“和那种蠢货说话简直是忍受酷刑,我宁可听埃尔芙玟打嗝。”埃德加成功地转移了埃玛的注意力,在妻子的娇嗔下,他开始思索阿普利亚公爵的用意。

这个萨勒诺人能当上使节,大概是因为公爵夫人的缘故罢,不过从他最后的急态看,罗伯特·吉斯卡确实希望获得英格兰的支持。

鲜艳的颜色令人忘记了马粪味,三层桨座战船一般的高台上,欢呼声越来越响,现在领先的是那匹“银色火光”,属于格斯帕特里克伯爵,这个年轻的领主显然是一名爱马者,竟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从撒拉逊人的土地将它买来。

“希腊有什么消息吗?”国王忽然向坎特伯雷大主教问道。

见主教摇了摇头,同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埃德加有些怀疑对方是否听见自己的问题——主教那匹佛兰德的“星期天”刚刚被超过了。

“没有消息,只有威尼斯人的传闻。”主教回答了国王之前的问题,“所有情报都告诉我们,博希蒙德现在是色萨利的主人。”

“我觉得希腊人倒可能占了上风。”国王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然阿普利亚公爵不可能找上我们。”

“要向萨克森公爵派出使者吗?”主教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赛马场。

“还不到时候。”埃德加微微摇头,“如果现在开始叛乱,已从罗马退兵的亨利会立刻北上,到时候就正中那个诺曼人的下怀,变成我们替他打这场仗了。”

“可是,枢机团那边……”主教想提醒国王不要忘记罗马方面,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讨好枢机团并非出于个人的野心,而是考虑到英格兰在基督世界的未来。

“放心吧,就算我们按兵不动,圣座也不会怎么样的,那个克莱芒三世对宗座的威胁太大了。奥斯提亚主教是个聪明人,会提醒枢机团的。”

“可是圣座给我们的的条件……”坎特伯雷大主教似乎还是希望国王能尽快在帝国北方掀起那场叛乱,成为神圣教会的拯救者,宗座加冕的不列颠之王。

“我曾经给我的儿子讲过一个故事。”这时候东道主赢得了赛车那组的优胜,在麦西亚人的欢歌中,埃德加鼓着掌说道,“伊桑格兰狼闻见列那狐家中的烤罗非鱼香味,便敲门向外甥请求分点解馋。列那狐说,我家中正在招待提龙修道院的修士,只能让同宗进入,然后从墙缝递给舅舅一小段烤鱼,让老狼馋得更厉害。伊桑格兰狼问:入教就能有这等好东西享用吗,那请让我也入教吧。列那狐告诉老狼,入教得先剃度,伊桑格兰贪馋,就从墙洞伸进脑袋,却被列那狐用开水浇在脑袋上,烫得毛发褪尽,头皮滚烂。”

说完,不顾主教大人露出的奇怪眼神,埃德加评价道:“吉斯卡就是只诺曼狐狸,枢机团的许诺就是鲜鱼,他们这是在将我们当成贪婪无谋的蠢狼呢。”

第五十四章 公平交易

三个孩子并不起眼,经过每个村庄,都是家猫们最先注意到他们,梅芙或许曾经气质高雅,如今也脏兮兮的,瘦小得像个田野里的稻草人。

天气并不算糟糕,但夜晚还是潮湿得很,凉气严峻刺骨,他们一般会溜到墓地附近黢黑的小壁龛下面睡觉,几乎没有什么活人会在不神圣的时间在这类阴暗的地点出没。

食物永远是稀缺的,能够打猎时安格斯就会尝试捕猎,他缺少工具,一般只能带回些骨头比肉还多的鸟和兔子,吉利克倒是逐渐学会了捕鱼,于是他成了三个人里的指挥,每次用简陋的鱼竿钓上活泼的鲜鱼时,安格斯就会拔出撒克逊短刀,开膛清理,然后拍扁了堆在一旁,只可惜他们没法获得盐,也就没法积累起咸鱼这种宝贵的财富。

“好多鸟在那边。”这天,吉利克忽然扔下鱼竿,将远处天空的一片黑点指给安格斯看,那是一群在薄雾间轻舞的飞鸟,似乎在环绕着一根看不见的柱子,有时候一只鸟会忽然脱队掠下,不久又振翼返回高空。

“去看看罢。”安格斯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追逐天空的鸟类可不轻松,就算它们停驻不去,那距离在地面也比看起来远很多,安格斯始终警惕地举着撒克逊短刀,提防着四周的阴翳。

三人进入谷地后,树冠已经没法看清,飞鸟的踪迹不再清晰可辨,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迷路的时候,安格斯发现了一具尸体。

那群飞鸟环绕的不是什么死去的麋鹿,而是一个死人。

安格斯扫视了一下四周,这片谷地是一处古代河床的遗迹,虽然并没有生满荆棘,却也不是常人会涉足的地方。

血腥气不算很重,但随时可能吸引来比飞鸟更危险的东西,安格斯让另外两人保持安静,他开始翻检那具尸身。

群鸟已被惊走,安格斯在寂静中扒开白色羊皮外套,翻出一团莎草、一包白色粉末、还有一堆松脂。

“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格斯原指望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现在他却怀疑这个穿着不错的家伙还不如一头死鹿有用。

好在尸体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发出黄金的光芒。安格斯将它摘下,举过头顶观察着,黄金指环上镌刻着一副头盔,下面是两柄交叉的刀剑和两个如尼符文,他勉强辨认出了这种北方常见的涂鸦字母——GW。

最后,安格斯又从尸体上找到了几枚不值钱的珠子和钱币,一封写在帆布上的模糊不清的信件,只有背面的一行字没有被露水打湿。

为免惹来什么野兽或山精,安格斯用那件羊皮外套裹起所有遗物,顺着谷底的潺潺溪流离开了此处。直到靠近大道,才打开羊皮短袍,将那张帆布背面的字指给吉利克观看。

“这不是拉丁文,让她看看吧。”吉利克立刻将帆布递给了梅芙。

她花了很久才拼出那行字迹,倒不是什么难懂的内容,只是一个地名:射手山大道,GW,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词:公牛。

“我们打听一下这个地方吧,或许这些东西能换点赏金。”安格斯做了决定,那枚戒指并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但对它的主人似乎有某种特殊意义。

此时他们已经靠近了沃特林大道,一切行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伦敦。

梅芙很快从一个面露不耐的矮个子商人那里得知了那个地名所在。这个一脸不屑的矮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安格斯已经跟踪了他一路,甚至偷走过自己的图章研究了一番。

“格林尼治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小鬼头该去的。”矮子面露讥讽,“那里受到商会保护,只有体面人才能自由进出。”

为了报答他的“善意”,安格斯临走前偷走了商人的那张羊皮卷文书,上面有一枚和之前的戒指铭文相同的印记,大概就是对方口中的“商会”标记。

“运气不错。”安格斯简单地告诉吉利克。

夕阳从石墙的斜面上反射着黄色的光线,天空中有一群总也飞不厌的燕子,附近有一根方柱,下面跪着一个老妇,似乎在许愿。

安格斯进入的是石墙旁边的一座普通工坊,门口挂一面铁砧形的牌子,上面画着并不生动的牛头。

“我要见这里的匠师。”安格斯身穿锁甲,大摇大摆地坐下来,用蹩脚的英语说道。

学徒们在收拾工具,没人理他,也没人赶他走。

“你们有人认识这个吗?”黄金的光芒终于吸引了四周的目光。

安格斯的背上鼓鼓囊囊,似乎还藏着不少东西,几个年轻学徒终于意识到这个瘦小的家伙可能是一个客户。

等了很久,一个脑壳像花岗岩一般结实的壮汉走了出来,他的眼里透出这种身材的人中间很少见的精明:“年轻的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意识到对方就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安格斯取出了那枚戒指,在他眼前晃过一遍。

大汉的脸色刷的变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这是我外甥的东西,他怎么样啦?”

“冷得像块冰。”安格斯答道,“我们从他身上找到这些东西和一封信,就替他带到这里来了。”

对方注意到安格斯说的是“我们”,他的眼神有些闪烁,随即露出最真诚的悲痛之色:“今天真是个不幸的日子,我该怎么告诉我那可怜的姐姐呢。”

安格斯察觉到一个学徒不声不响地关上了大门。

“年轻的大人,请让我报答你的好意。”大汉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他的牙齿露出豺狼一般森然的白光。

几乎是本能的,安格斯从座椅上滚到一旁,躲开对方的致命一击。

“老实交代,谁派你来这里的?”

安格斯闭口不答,如少女一般缩成一团。

大汉见安格斯像是吓坏了,向其他人吩咐道:“抓活的,问出还有谁知道他到这里的事。”

外面的燕子终于归巢时,几声惨叫传出,吉利克躲在附近,看见那个原本跪着的女人向安格斯所在的木屋走去。

老妇头发有些蓬乱,一副终年受英伦海风吹拂的倒霉模样,她打开紧闭的木门,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吉利克和梅芙就听见那女人发出鸟类一样尖厉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闷响。

吉利克立刻冲进屋内,眼前的景象过于骇人,于是他拦住了身后的梅芙,不让她进来。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吉利克将梅芙关在门外,只见安格斯手上握着一张弩弓,满地都是尸体。

“没什么,这些人自寻死路而已。”安格斯的表情异常冷静,如果不是对方的相貌在炉火前显露得一清二楚,吉利克甚至会以为自己在和乌伊斯丁领主说话。

“准备一下,今晚得离开这里。”安格斯举起一支火把,向屋内走去。

一座小型军械库很快出现在两人面前,屋内藏着足足40多顶带护面轻盔、、3顶普通铁帽、20副胸甲、12套锁子甲,还有各种其他装备。

“看看有没有钱。”安格斯像个老道的劫匪一样,一边下令,一边翻箱倒柜,直到从一座木龛里发现了一袋钱和各种信件。他想也不想地全部扔进吉利克用来装锁甲的皮囊,接着又开始挑选那些甲具和武器。

这些装备似乎是为了同一批人制造的,款式大致相同,安格斯很快挑出适合自己和吉利克穿戴的衣甲,又选了几件兵器。

他们带着所有“战利品”,将盔甲放在从马厩中牵出的那辆马车后面,径直离开了搜刮现场,梅芙刚见到两人时,差点喊出声来,安格斯只做了一个手势,她就捂住了嘴。

在射手山的城堡修建以前,这座城镇尚未进行彻底的设防,商会也没有料到有人会入侵到伦敦的近郊之地,守卫见到那张盖着商会徽记的文件后,挥挥手就将安格斯三人放了出去,安格斯听见响彻格林尼治的钟声时,他们的马车已在泰晤士河岸的道路上缓缓东行。

“这些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他始终不明白那个甲匠为何要突然袭击自己。

“一些交易的记录,不过没有买家的名字,这封里倒是提到麦西亚的一些地名,内容像是在替什么人销赃。”梅芙此时既紧张又兴奋,今夜的冒险几乎和她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一样刺激,只有吉利克有些不舒服,毕竟他是亲眼见到了那片血腥现场的。

“这些东西倒是挺眼熟的,就像是……”吉利克插嘴道。

“就像是肯尼思大师穿过的那套。”安格斯答道,“出兵前因为带伤穿不动,就交给了欧文大人。”

如果是卖给威尔士的“志愿军”,甲匠想要灭口就不足为奇了,不过他的表弟是如何死在麦西亚的谷地间的呢?

安格斯不打算多想这个问题,他吃下一块曾属于甲匠晚餐的干酪,枕着长剑,在渡鸦的悲声中沉睡过去。

第五十五章 富贵逼人

鲍德温不是很习惯英格兰人的风气,尤其是那些北方领主们醉酒后放浪形骸的模样,甚至平日一本正经的诺森布里亚伯爵此时也将手伸向端着圆肚大酒罐的侍女,从她裹在束腰外裙里的大腿一路摸到臀上。乐师演奏着流行于撒拉逊宫廷的鲁特琴和更传统的菲德尔琴,配合着那些跳着踩点舞和圆圈舞的美貌少女,她们的腿抬得很高,如牝鹿一样又跳又踩,简直随心所欲。

如果换个时候,如此诱惑定能令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失态,只是鲍德温心中仍在为明天的剑礼而兴奋着。这场典礼自然花费不菲,纵使他的父亲这些年积攒了大量财富,为他筹办这回的仪式也是大大出了次血,不过在册封礼上他也可以获得许多礼物回赠,佛兰德领主一般会送出塞米特丝绸和各色名马,英格兰贵人则喜欢赠送华丽的衣袍和新式的甲胄。

“大人,接下来是陛下特别安排的表演。”一名宫廷塞恩提醒道,这个英格兰骑士头戴金银之盔,身穿擦得发亮的齐腰鳞甲,左身佩剑齐整地收于鞘中,他是在场少数的时刻保持清醒的人物。

七分酒意中,鲍德温将目光从周围的女人身上收回,法兰克宫廷里虽然也有仕女美人,但骑士们的交际仅限于交谈,大抵是赞美那些最出众的夫人小姐的美貌,哪里会像眼前这般,年轻男女眉目传情、帖身亲近,那些白日的马术与比武中表现最出众的武士也会受到众多女子的追捧,为红松鼠皮、岑达尔丝绸、里塞鲁斯丝绸、雪貂皮、金橄榄石、红锆石与黄玉的光泽包裹。

表演是从一座骤然呈露的锦缎城堡开始的,贵妇带着未婚少女们高居城堡之内,武士们用各种“武器”,包括苹果、肉豆蔻、无花果、玫瑰束,以及装着香膏、玫瑰水、梅丽洛特香米和丁香花干的小瓶发起进攻,直至攻陷淑女们的堡垒,获得爱情游戏的胜利。

不过今晚的狂欢显然并不以此为高潮,爱情与欢乐的城堡沦陷后,所有人都从红布和巴格达丝绸间露出脑袋,昂首望天,似是期待着什么一般。

奇迹忽然发生了,随着一阵阵炸雷般的巨响,七彩的火焰腾空而起,负责维持游戏秩序的“宫廷法官”们不得不即时稳住一些过于震惊的观众,旁人大都沉醉在这摄人心魄的魔法中,炽烈的白光交睫间幽淡如水,如同被吹离树枝的花瓣,转瞬又如朝雾晨星,消散得无影无踪。

热烈的掌声响彻郊野,鲍德温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中,一身白袍的英格兰国王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我们的礼物如何?”埃德加国王优雅地牵着王后的手,翩然走近。

“荣耀无比!”佛兰德人由衷赞叹道,“简直难以置信。”

“哈,你该看看莫卡伯爵的反应,他到现在还在嚷嚷着要人拿凉水替他醒醒酒呢。”国王露出自得的神情,“不过这可不只是宴会上的把戏而已。”

“哦?”

“我们把这东西叫做龙火,或者蛇火,这是属于古蛇撒旦的秘密,可令战场充满地狱的硫磺气味。”埃德加压低了声音,鲍德温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有人曾向他提起国王对一些黑暗的知识颇感兴趣,而他本以为这是无稽之谈,直到此刻。

“好了,你将来会看到的,现在是庆祝的时刻。”埃德加举起金色的酒杯,一饮而尽。

鲍德温顾不得思索国王的话语,因为他马上要和明日受封的所有新骑士一道沐浴和守夜,在附近的教堂里静静等待第二天受战马和兵甲的仪式。

同受武备的骑士之间往往存在着类似同袍的纽带,埃德加本人便是与短袜子罗伯特一道在诺曼底行剑礼,两人也因此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情谊,至于将埃德加册封为骑士的诺曼底公爵,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算是埃德加的封君,虽然如今没人会自讨没趣地提起这一节。

这个夜晚,埃德加和那些骑士学徒一样终宵不眠,和王后分别的这几个月对两人都是种煎熬,沉浸于爱欲中的埃德加丝毫不知,自己的私生子是夜就在不远之处。国王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年轻夫妻间总是充满着精神和身体的渴望,埃德加对妻子那檀色的波浪长发与接近黛色的双眸思念已久,对她那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翘挺的蜜桃臀更是着迷,这些年,即便是妻子怀有身孕而未能行房的时候,埃德加也没有和宫廷里任何侍女发生关系,以至于贵人间私下时常议论国王这种不寻常的忠贞。

云消雨散后,埃玛王后忽然叹了口气。

“在想埃德蒙吗?”

“我在想,你总是不在我身边,有时候我们大半年都见不上一个月,每次你去国外,我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你知道那是我的责任。”

“答应我,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伦敦,我会发疯的。”

“我们的孩子需要你,就像王国的事业需要我一样。”埃德加试图抚慰妻子,他显然失败了。

“让其他人替你分忧吧,孩子们也需要你,我为埃德蒙感到担心,你总是不在,我还要照顾埃尔芙玟,这孩子的脾气又孤僻,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难道你想让他跟我上战场?”

“他需要父亲的榜样,就算是在战场上。”王后的话令埃德加大吃一惊,“我从小就知道,血统不会带来权威,他如果要继承你的王国,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要是那样,我倒宁愿他不当国王——我们的孩子绝不能像戈德温的子女们那样悲惨。”

“等几年吧,我会教他成为一个男人的。”埃德加许诺道。

梦中,埃德加又见到那些为炽热炮火所伤的年轻士官,他们的脸孔非常模糊,时而又熟悉无比,有时候像是埃德蒙的相貌,有时又幻化出一张陌生的脸,只透出数分恍若隔世的高地风情,须臾便仅剩断肢残臂。

第五十六章 赛马场议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斯帕特里克并不关心麦西亚人的事,单纯是对国王临时召集“贤人会议”感到好奇。

“我也不知道,昨天是佛兰德人在侍奉王驾,我在册封仪式后就没见过陛下。”沃尔西奥夫伯爵答道,他是贝班堡的尤特雷德伯爵的外孙,和格斯帕特里克也是亲戚,此次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离开珀斯的阿尔巴宫廷,南下麦西亚也是受沃尔西奥夫怂恿。

“大概是要对罗伯特做出判决吧,这一次莫卡和罗伯特已经服软了,不过那几个私生子好像不太安分。”格斯帕特里克伯爵虽然年轻,却曾侍奉苏格兰王廷,眼力已经锻炼出来了。

“世上的私生子都差不多,他们的长兄埃德温是国王的人,他们当然不希望莫卡向国王低头,等到麦西亚伯爵死了,国王一定会让埃德温管理切斯特,到时候这几个兄弟就没有现在的舒服日子了。”沃尔西奥夫对麦西亚的几个私生子不屑一顾,他的家族传统更有维京风格,兄弟间的竞争也更多在疆场事业上,当然,沃尔西奥夫自己并不需要为遗产争夺费心,他唯一的兄弟“长斧”奥斯比约恩死于对麦克白的战争,这让他成为老诺森布里亚伯爵休厄德仅剩的继承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戈德温家族以爱德华国王的名义夺走了诺森布里亚,黑斯廷斯以后,若不是因为约克主教奥尔德雷德的劝说,他甚至差点娶了诺曼底公爵的外甥女茱蒂丝。幸好,选择加入埃德加的事业带给他丰厚的报酬,而且没有人可以和他争夺这一切。

坎布里亚伯爵格斯帕特里克或许对继承父兄的遗产更缺乏自信些,总是害怕自己会配不上家族的声名,他不需要主动争取什么,就可以获得王室的报答,这也令他更难理解私生子的心态。

“珀斯最近怎么样?”沃尔西奥夫忽然问道。

“越来越忧人了,马尔科姆国王的儿子们更像是英格兰人,唐纳德和其他苏格兰领主对此自然一点也不高兴,他们觉得自己的传统权利被我们这些外来者侵夺了。国王的身体又不好,整个宫廷里到处是药草的气味,你给我写信时,我正打算回爱丁堡去。”

“我听说,马尔科姆控制了莫莱?”沃尔西奥夫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他和莫莱人的宿怨显然尚未化解。

“那是另一场灾难,几乎所有成年的王子:唐纳德、邓肯和爱德华都希望获得北境,马尔科姆国王大概是想要将莫莱交给爱德华,可是他没法强迫领主们接受,所以现在因弗内斯的马尔斯内克塔依然是名义上的莫莱首领。”

“马尔科姆能够控制住他?”沃尔西奥夫记得那位莫莱伯爵的刚勇外貌,虽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莫莱?他现在是个瘸子,没有任何后代,他的母亲和姐姐被国王掌握,你知道那些高地人是多么看重氏族血脉,宫廷的传闻是,国王打算让自己的儿子爱德华娶了那位格卢奥赫夫人,只是因为王后坚决反对才暂时作罢。”格斯帕特里克并不是很理解王后的原因,格卢奥赫一直是在她的庇护下,两人至少在表面上非常要好,不过女人的心思谁能明白呢,玛格丽特大概是觉得那个女人年纪太大吧,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就不算什么问题,如果嫁妆是整个莫莱,就算那位夫人是个老太婆,愿意娶她的人也会从珀斯排到斯特林桥的。

这时候,国王的队伍出现在赛马场,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

观看比赛的民众已经散去,来自整个王国的领主们进入帐幕包围的场地中,环绕着国王列坐,此次贤人会议的第一个议题是对东盎格利亚疆土的管辖划分的重新确认,彼得伯勒的赫里沃德之子布兰德仅继承了家族领地,东境的守护之职将由新册封的林肯伯爵(Comes-Lindum)鲍德温·德·布洛涅担任,作为补偿,布兰德成年后会在宫廷中获得霍尔德之衔,这是一个丹麦爵位,身价为伯爵的一半。正如诺森布里亚伯爵可使用贝尼西亚高级郡长称号一般,林肯伯爵同时使用东盎格利亚高级郡长(High-Reeve)的称号,并有权向国王推荐林肯郡长。该郡长负责征税与召集民兵,由于林肯郡各港口全部加入了五港联盟,所以林肯郡长同时有责任向宫廷交付海军军费的份额。

更重要的议题则是由罗伯特·马利特的处分引入的,在这位诺曼领主的诸多罪名中,私自圈禁林地这条引发了最大的争议,根据盎格鲁撒克逊的传统,林地一向是属于所有英格兰人民的公共产业,但是法兰克人和诺曼人则喜欢照罗马法律的习惯将林地圈入贵族特权产业。当初,诺曼底公爵威廉一登基就将莱斯特以南的几乎所有林地都圈入了王室森林,并设置了王家猎物守护,监管所有王家林地的鹿和野猪,这项法令导致了大量英格兰人流离失所,被征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一度纷纷以歌谣讽刺诺曼国王:

“谁若杀死雄鹿母鹿,就要被刺瞎双目。他保护公鹿和公猪,慈爱如生父!又发敕令任野兔自由驱驰,还为此订立法律!”

埃德加前世出身于乡绅家族,也享受过林地狩猎的特权,但在这个时代,他不会让自己看上去和血腥的征服者一模一样:“如果我们以邪恶对待人民,死后必在炼狱受苦!”

国王的第一句话定下了讨论的基调,英格兰领主们对十七年前的诺曼入侵依旧记忆如新,因此没有人敢公然反对。接下来,埃德加国王将话题引向了更敏感的方面:土地使用制度。

如今这个时代,英格兰王国有八成面积的土地未经开垦,森林、荒野、山地和沼泽覆盖了各郡疆域,根据传统法律,英格兰人有在这些土地上狩猎、放牧或拾取橡子等诸般权利,埃德加提出的改革针对的是新的敞地制的问题。

公共敞地和私有条田的轮作和休耕最初是从米德兰地区开始,目前已经流传到了北方各郡,甚至包括泰恩河到蒂斯河之间的广大乡村。近年来,随着重犁的推广和佛兰德耕马的引入,一些大型犁队逐渐出现在各乡村庄园中,古代的刻尔阶层如今又分化严重,有些实际上是佃农,有些是自耕农或半佃农,还有些干脆就是渔民或商人,至于旧丹法区的那些海岸渔民,除了加入捕鲸队以外,甚至已开始将加入海军和私掠队当做一种职业,在罗德里戈伯爵南下前,便有一些捕鲸船开始业余从事海上劫掠,如今私掠权的购买更是日益火爆。无论如何,刻尔的身份变化与合作经营已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埃德加提出,各郡需要调查领土产业分布,公共土地和休耕期的私人条田将享有公共放牧的自由,山泽林地则会设置王家护林官,按照年份季节开放砍伐、狩猎等永久权利。

为了鼓励牧草种植与养马养羊等事业,埃德加对羊毛出口实施了减税,未来则会根据本土纺织业发展情况调节关税。德比赛马则将确立为全国性的长期赛事,赌马业兴盛有助于提升民间培育赛马的热情,各地领主们将是改良英格兰马种的重要力量。

如此恢宏的计划倒是让格斯帕特里克伯爵激动不已,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名马和猎鹰,至于经营地产、开发北方荒原倒不算什么大事,种地毕竟不是贵族的职业,他这个年纪,自然不乐意去改良灌溉、修建磨坊,留下个“风车骑士”的名声。

麦西亚伯爵就不一样了,他的地产规模远高于王国的其他领主,垦荒和多圃制改良意味着人口和收入的上升,他不像那个诺曼表弟罗伯特,对打猎没什么兴趣,更看重的是增加自己的财富和实力。

当然,整个王国内近半地产都属于国王本人,而且这些土地更容易开发,无需像林肯伯爵那些土地一样先要清理沼泽,何况,国王又将道路权和采矿权确立为王家专利,由王室任命当地塞恩代理经营,这意味着英格兰王室可以仅靠自身领地收入与国内所有领主的总收入对等!

罗伯特·马利特开始颤抖起来,如果这个国家照这样发展下去,任何贵族的前途都将系于伦敦,这是否意味着威斯敏斯特将出现一位罗马皇帝一样生杀予夺的暴君?

“如果贤人会议全体掌握的地产都比不上王室,它就只是一个幕僚机构。”诺曼骑士意识到了这一点,所谓选举国王的传统权利,在绝对力量面前只是一句空话,诺曼底公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君主的绝对自由,这就是未来吗?

埃德加倒是没有想过这类问题,毕竟,在他的前世,国家掌握在那些连贵族身份都未必有的新教约曼和羊毛商人的后代手中,有地绅士们或许有一个显赫的诺曼名字,但是财富掌握在辉格党手上,他所来自的那个年岁,不列颠帝国的首相是个奴隶贩子的后代!

埃德加没有意识到的是,这场赛马场议会将逐渐成为英格兰王权加固的标志,本意为重申撒克逊传统的法令却变成了加强王权的敕命,过不了一百年,编年史家们就不再将此次会议当成古昔的“贤人会议”(Witangemot),而纷纷使用了海峡对岸的拉丁词语“御前议会”(Curia-Regis)。

第五十七章 春醒

鲍德温·德·布洛涅伯爵注视着国王手中海螺状的银马头角杯,琥珀色的酒沫从杯口泛出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兄弟戈弗雷,那家伙一定会喜欢英格兰宫廷的豪饮习惯吧。

“古代的米底人建造了埃克巴特那,据说这座王城一共有七重城墙。”埃德加喝了一口酒,“罗马人建立的君士坦丁堡有九十六座高塔和两重高墙,而我们想要的简单很多,一座双塔和双重城墙的林肯城堡,牢牢控制北方的埃尔宁加大道。”

鲍德温明白,这是国王的考验,修筑这样一座要塞对财力物力的要求都不低,而将伦敦通向约克的这一水陆枢纽交到他手上也意味着巨大的信任,一旦这座城堡落成,他将成为王国东境最强大的领主。毕竟,自罗马时代至维京时代,林肯都是不列颠东方的重镇,如今这座城市的人口也有七千多人,与约克的规模几乎相当。

相比起两位长兄,鲍德温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幸运的,尤斯塔斯是布洛涅的继承人,却完全在父亲的控制下,为了巩固与英格兰王室的关系,他被安排和埃德加的外甥女,苏格兰的玛丽公主订婚;戈弗雷虽然终于被许诺了下洛林公国的继承权,却不得不同意加入亨利皇帝在意大利的远征,去向圣彼得的宗座挥剑!而他作为家中幼子,直到五年前还注定要当一个教士,如今却拥有了爵位、土地和城池,列席王国议会,成为英格兰的重臣之一。

如果说鲍德温本人对自己的能力尚不自信的话,埃德加则从没有怀疑过这位未来的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受过完整的经院教育,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骑士,这两者很少能在同一人身上出现,在埃德加眼中,鲍德温与罗德里戈伯爵很相似,具有一种埃尔南·科尔蒂斯或罗伯特·克莱武的特质——天生的帝国开拓者。

对埃德加来说,这种封臣或许算不上最忠实可靠的那种,不过如果任用得当,完全可以担当方面重任。他不是卡斯蒂利亚的阿方索,时刻猜忌着过于有能力的封臣——天主在上,他是威塞克斯的埃德加,不列颠与整个北海的霸主,他雄踞英伦,卡昂到罗斯基尔德的统治者们便时刻不敢松懈;他拔剑出鞘,条顿皇帝与罗马教皇都能感受锋芒。

不过,十几年来,列国畏惧的更多是英王本人,并非这个岛国,如今一切在悄然改变,英格兰暗中自废墟的灰烬里萌发,正在伸展枝叶,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这一年的冬天极为严酷,自北海至罗马,王侯们如同冬眠的野兽,藏起爪牙,潜伏在城堡中,透过壁炉的一点热量躲避寒霜,埃德加也与整个王室搬回了伦敦塔中,在这里,近卫骑兵和皇家丹麦侍卫戍卫着高耸的塔楼,那些持双手斧的侍卫中有一支特别单位,被称作伊桑格兰(意为“灰面者”),在异教时代,这个名字意味着身披狼皮大衣,傲立在盾墙前方舞蹈咆哮的狂战士。

“今年冬季会冻死多少人呢?”王后听着灯油燃烧的“咝咝”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

“不会比十多年前多的,那时候诺曼人在冬天里也不歇兵,继续向北方进攻,从埃尔宁加大道到约克城墙,英格兰乡野里到处都是冻僵的尸体。”埃德加答道,他见过最可怕的场面,无论是前世的殖民地还是十几年前的英格兰,再恶劣的气候也不如一场战争破坏巨大。

寒风在石壁外呼啸,厚厚的帷幕挡住了冷气,壁炉的火光映照得室内一片亮堂,很快,两个人身上都不着片缕,滚烫的躯体因剧烈的活动而疼痛,埃玛至今都习惯不了这种狂放粗鲁,但她依然能感受到快乐,完事后,她用毛皮盖住下身,看着埃德加翻身到一旁,祈祷着天主能让自己再度开花结果。

他们喝过一些希腊人称作“大地之血”的葡萄酒,里面放了百里香、杜松子、曼德拉草和颠茄等各种药物,此时都有些眩晕——这种饮料自从被罗德里戈伯爵介绍到英格兰宫廷后便流行起来,埃德加发现了其功用,虽然并没有什么催欲的效果,至少能让自己忘掉旧伤的疼痛,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

城堡的生活实际上很无聊,宴会的菜谱也比夏季时简单得多,不过埃玛倒是觉得英格兰宫廷的贵人们更加天质自然,没有法兰克人的矫揉造作。巴黎的晚宴上,人们经常故作风雅地讨论灵魂的不朽这类话题,可笑地模仿着苏格拉底和阿伽松的对话,然而一旦酒精的作用发挥起来,宾客的交谈便迅速堕落到最低俗和荒诞的层面,好似《萨蒂利孔》里面特里马尔乔的晚宴交谈一般,充满了狼人和女巫这样的内容。而英格兰人在桌案旁只做几样事情:痛饮、猜谜和大笑,国王有时候根据不同的气氛让人唱几首荷马或萨福的诗歌,无非是些饿狼在悬崖生食血肉,或是银叶酣眠在甘棠茵与冷泉旁的句子,无论唱的是什么,埃德加都会在宴会之后爆发出噬人的热情,如火焰般燃烧遍她全身,令她眼前漆黑,耳畔雷鸣,大脑轰轰——或许这才是她更加喜欢此间宴会的原因吧。

王后不无自私地企盼着冬季永远不要过去,这样她的丈夫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只是二月到来后,青草开始萌芽了,这意味着四月时就会有足量的草地供军马食用。埃玛知道战争总会爆发在某处,而任何战争都可能让埃德加再度离开自己,她知道他心中对战争的热情永不会熄灭,哪怕他嘴上从不承认这一点。

实际上,这一年的平静持续了相当久,去年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到各郡的农牧和贸易,王国的东方,彼得伯勒的僧侣们甚至开始带领刻尔们排干湿地,开垦新田。

这天,切斯特的城堡中,莫卡伯爵找到了自己的表弟。

“我收到了一个消息,对你来说,或许是一次机会。”

“什么事情?”罗伯特·马利特懒洋洋地问道,这个诺曼人被“囚禁”在此处已经半年了,巨大的无聊正在锈蚀他的心智。

“意大利的消息,戈弗雷·德·布永被诺曼人俘虏了,皇帝还在皮亚琴察。”

“这关我们什么事?”

“林肯伯爵已经获得了陛下的答允,即将离开王国,和他的兄弟尤斯塔斯会合后赶赴意大利营救。你明白吗?这是你再次领军的机会!”

罗伯特·马利特瞬间跃起身来,敏捷得像是准备撕碎牡鹿的猎犬:“你是说,陛下会出兵?”

“当然不会。”莫卡摇了摇头,“诺曼人已经出手,我们再出兵,又能得到什么?罗马记得的会是亲自拯救教宗的罗伯特·吉斯卡,还是出兵萨克森的我们?”

诺曼人又泄了气:“既然如此,你说的机会在哪里?”

“意大利!”莫卡斩钉截铁道,“我已经给陛下写信,请求让你伴随鲍德温南下。只要救出戈弗雷,你就有机会获得赦免,甚至进入宫廷!”

“那一定要快,这次不能再让那个西班牙人抢先。”诺曼骑士答道,他至今对彭布罗克伯爵获得南下的机会依旧耿耿于怀,罗德里戈带着开辟疆土的荣耀和劫掠所得的金银满载而归,于是英格兰的每座宴厅都歌唱他在海外的伟绩,风光几乎盖过了国王对威尔士的征服。

“放心吧,和奥特维尔家族打交道的事情,自然是你更合适。”莫卡安慰道,他非常了解自己表弟的野心,如今连鲍德温那个佛兰德人都已经拥有了二百座庄园,罗伯特不可能长期蛰伏,毕竟,诺曼人的桀骜不驯举世闻名,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个表弟,莫卡知道自己需要提供他最渴求的东西——希望。

第五十八章 时间和空间

“角斗场屹立,罗马便屹立,角斗场崩塌之日,罗马便会崩塌,罗马崩塌之日,世界亦将崩塌。”(Quandiu-stat-Colisaeus, stat-et-Roma; quando-cadet-Colisaeus, cadet-et-Roma; quando-cadet-Roma, cadet-et-mundus.)

——圣贝德

所有会见都结束后,只剩下英王一个人了,他在接见时惯于表现得亲切随和,这让他人更容易开口说话,而国王听得越多,说得越少,能获得的信息就越多,也越显得高深莫测。这种统治的艺术埃德加早已熟练,只有最穷的犹太人或者哲学家们才会说上一整天也不嫌累。

但今天,他的沉默是有别的原因的,戈弗雷的被俘令他意识到一件事实,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惊雷下寒毛直立的家猫一样,这个事实就是,历史正在改变方向。说来荒唐,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开始,一切游戏规则就改变了,他破坏的世界正是他来自的那个,但是那时候他一直在挣扎图存,最多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这些年的奋斗都是为了扮演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正统的盎格鲁撒克逊国王的身份,但是他始终不是这个王子本人,无论他如何瞒过他人,他瞒不过世界。

世界一直以他曾熟悉的方式向他展现,就像历史的简单重复一样,除了和他的命运有关的部分,他一直安慰自己,那又有多大关系呢?直到今天,这样的自我催眠再也无法继续了,他必须做出正面回应。

这大概是最怯懦的回应吧,埃德加自嘲着,他选择了救出戈弗雷,即便对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出兵援助亨利四世。

然而既然世界早已改变,埃德加便不奢望一切都像莎士比亚的《亨利六世》一样——注定的情节随着大幕徐徐展开,和剧本分毫不差。他必须做好准备,因为命运严酷无情。

短期来说,埃德加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伦敦塔除了是一座军事要塞,还是一座皇家军械库,王室的账单里,相当一部分支出都花在了塔里的物资储备上,国王除了需要向自己的近卫支付工资外,还需要向他们提供包括钢盔和新式铠甲在内的各式装备,此外,为国王服役的骑士们若是因战事损失了马匹,国王也有责任提供替换的坐骑。

眼下他可以随时为一支舰队准备三千套盔甲,包括胸甲、胫甲、铁手套等各种部件,弓弩和箭矢的储备也非常充足,他的马厩里有上百匹优良的重马,理论上,他可以随时武装起一支两千以上的精锐,并为这支军队提供充足的后勤。但这仅是理论上,去年对威尔士的用兵让他认识到王国的问题:各郡的开发相当不足,道路和桥梁陈旧不堪,仅能维持基本的交通,沼泽和森林覆盖了半数以上的土地,在麦西亚的某些地区,盗贼甚至大胆到主动袭击国王的运输车队。

为了重建地方统治,他孜孜不倦地在各地修建石质城堡,委任各郡长官以这些堡垒为根基,进行征税,同时维持防务。但是要开发整个王国,埃德加需要更深入的调查,王室需要掌握每处山峦、深谷、河流和泉水的名字,为土地划界、设置地标,并对新开垦荒地和居地逐一登记。

至于西方和北方的运输问题,若要彻底解决,就需要完善道路和运河系统,尤其是奥法堤边界南北的运河修建。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对埃德加来说,也是王室存在的意义,这个庞大的计划需要消耗大量的资金和人才。恰好,如今的英格兰已经能够提供这两样:他所资助的国王学院已经在今年正式改名为牛津大学,其中设置有基督学院、圣体学院、圣埃德蒙学院和圣希尔达学院等,这是当世第一座大学,拥有国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发放的特许状,由一个独立的理事会治理,而校长则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代表,由国王本人任命。

自从沿用格林尼治行会标准管理后,学院的学生都需要通过各自专业考试才能得到不同等级的学位,这一教育体系沿用了希腊罗马的传统,自由艺术学习主要是训练七艺,无非是文法、修辞、逻辑(雄辩术)、算数、几何、乐理和天文学的标准课程,然后便是更专业的课程,譬如一名建筑学的学生就需要学习制图、绘画、法律乃至哲学等课程,完成专业的普通教育,这之后就是职业生涯的开端,他需要为一位大师担当学徒,接受实践的锻炼。学习修辞学的学生则会在15到17岁之间出国游历,若是家庭富裕,甚至可以到拜占庭帝国接受修辞学或哲学方面的高级训练。这之后便是职业选择,无论是在宫廷中担任文官还是选择教职,都意味着和军事的脱离。因为这样的学生大多来自富裕的塞恩家庭,若是未能获得相应的职位,一般就会在20岁开始参加国王的民兵,担任一些军中的文职,譬如维持后勤或者修造弩机之类,毕竟,现在的民兵已经是一支专业化的军队,需要拥有建设野战工事和战时渡桥的能力。

该给他们提供新的工作了,埃德加这样想着,这个榛莽遍地、鸟兽嬉游的王国应该拥有壮丽的公共建筑,就像古罗马人的巴西利卡和大引水渠一样,近卫骑兵们需要毫无阻碍的广场公园,以进行马术训练,罗马故道和桥梁需要修复甚至延伸。而在那些风景最优美的山丘上,他将修建大理石的柱廊,用艺术品点缀这些大道。

“埃德温,让人备马,我们现在去牛津。”国王吩咐道。

牛津是一座撒克逊城镇,在埃德加统治期间,这里的土地被王室捐献给了大学,如今,诺曼人的破坏已经不容易看出,倒是有一座废弃的诺曼城堡屹立在大学北面。埃德加曾经被封为牛津伯爵,但这座城堡却不是他修建的。诺曼人撤离后,由于此处位于撒克逊领土的腹地,英格兰人并无在此屯兵设防的需要,如今,城堡的中庭已被摧毁,空地被用于修建校舍,高丘上的主塔如石化的食人妖一样,毫无灵魂地耸立着。

最遥远的河岸边是圣希尔达学院,这座女子学院的庇护人是国王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夫人,主保圣徒则是出身古代诺森布里亚王族的圣希尔达。埃德加要去的是与这座学院一桥之隔的银厅,这座建筑的名字来自它最初的用途:学校的司库所在。

如今,这座深红砖墙建造的大厅里到处是尺规和模型,埃德加从一座标有音符的球状模型后找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贝尼迪克特大师。”

“嘘!不要出声。”一声斥责响起,国王不禁哑然失笑。

一头红发的院长似乎在计算着各种音阶的变化,压根没有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直到日头西斜时分,这个强壮得有些不像话的中年人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

“陛下,原来是您啊!”

“愿星辰照耀你。”国王半开玩笑地问候道,此刻确实快到星光闪耀的时分了。

看着贝尼迪克特院长一头雾水的模样,埃德加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如果阁下不打算继续在这里摆弄这些玩具,那就跟我们来吧,我们已经不需要你用纸和墨水写书了,你要为我们用大理石和混凝土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荣耀。”

第五十九章 重访白金汉

为了实地勘测,埃德加乘马来到白金汉郡,这是沃特林大道和福西大道东西连接的地方,在柏顿的旧堡附近,他忽然想起了之前遇刺的事情。

“贝尼迪克特大人,我们要去见一个人,你先到郡长的大厅里吧,他们会给你最好的蜜酒的。”

“不,我的陛下,我要去军事大道上看看。”贝尼迪克特院长以惊人的灵活调转马头,几乎迫不及待地冲向了罗马大道的东段,群雀纷纷自马头两向波飞。

“埃德温,脱下你的袍子,你看上去就像是……”见院长的坐骑撒蹄远去,国王摇了摇头,又向自己的从骑吩咐道。

“国王的侍卫长?”麦西亚伯爵的长子一边反问,一边熟练地解开了橡叶胸针,埃德加忍不住笑了。

“是的,我们要去的不是体面的宴厅,你要是这样一副打扮,准会吓跑所有人。”国王脱下麂皮手套,他的白袍倒是颇为朴素,远不及自己的侍从装束华丽。

“天哪,你的衬衣都是岑达尔的丝绸做的,你是个娘们吗?”见到埃德温气派非凡的模样,国王开始反省他是不是给自己的侍卫长太多薪饷了。

“这是我那可怜的母亲的礼物,陛下该看看我那些弟弟平时都穿些什么。”埃德温不在乎地答道,他那无忧无虑的表情让埃德加想起了他去世的叔叔。

“好吧,看来你需要一件斗篷,不要那种洒了玫瑰水的天鹅绒,不然我真该怀疑你是不是带种的了。”

国王的命令让麦西亚骑士叹了口气,他翻了很久,从马鞍上的革囊中摸出一件带松鼠皮披肩的羊毛斗篷。

“这样就够了。”埃德加选择了放弃,他知道这种衣服会让他们在村庄里和领主一样扎眼,不过至少不像是国王和皇家侍从了。

骑马者的靠近令村庄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埃德加忘记了自己的马匹,他们所乘的坐骑太醒目了,一匹就超过了这整座村庄的价值。

“我们要找瑟奥武夫大师。”埃德温骑士洪亮的声音令那个拉满弓,调整成预备射击姿势的刻尔异常紧张。

“你吓着他了,小心点,那张弓可不是射兔子的玩意儿。”

“不准再往前一步!”

“小心点,免得你伤到自己。”埃德温微笑道,他的手甚至没有摸上武器。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来找一个人。”国王唯恐这家伙失手,停马喊道。

村庄的长老已经到了,他见到眼前骑士的打扮后,立刻呵斥了那名弓箭手,然后便小心地试探二人身份起来:“两位大人是否需要见我们的郡长大人?”

“不,我们只想见瑟奥武夫大师。”国王没有露出不耐烦,只是再次解释自己的来意。

“不就是那个‘无骨者’吗,什么大师,一个牧倌而已。”那个弓箭手小声嘟囔,村长显然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再度训斥道:“你这个蠢货,闭上嘴,去把牧羊人带到这里!”

国王没有阻止,看来在这个村公所见面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要是自己这样打扮的贵人到对方家中,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骚动呢。

“抱歉,高贵的大人,最近不大太平,他只是不知道两位是谁。”

“你也不必知道,更不用惊动郡长,我们只是路过而已。”国王的口气不容置疑,对方几乎不由自主地点头应诺。

“你说这里不大太平?”埃德温注意到村长之前的话。

对方没有回答,露出警惕的目光,国王注意到他那乱蓬蓬的金色胡须抖动了一下。

牧羊人终于来了,他仍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声音细得像是害怕惊醒脚下的灰犬一样,显然,他不习惯和人类往来,埃德加见过他指挥猎狼犬的神气,自如得像是阿莱西亚的凯撒。

“还记得我吗,老朋友?”埃德加从灰影中显露出自己的容貌,这些年他几乎没有变老,不像眼前的牧羊人,脸上的疲惫几乎要渗入灵魂,只有眼睛还保留着一种宗教的纯真。

“大人,是你?”瑟奥武夫花了半天才认出眼前的贵人,大半是因为他不敢直视埃德加本人,这不是他当初从灌木间救出的那个狼狈的年轻人,而是一个行止可畏,仿佛拥有眼前一切事物的战争领主。

“各位大人,我得去检查粮仓了,这鬼天气谁说得准呢。”村长非常懂眼色地离开了这里,将自己的“宫殿”交给了埃德加。

“你看上去不比以前好嘛,难道郡长没有给你那些钱吗?”国王问道。

“给……给了。”瑟奥武夫慌张地解释着,似乎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过去给别人放羊,现在那些羊都是我的了。”

埃德加觉得非常好笑,他赠送的那笔钱足够买下一座庄园了,这个牧人就买了几头羊?

不过他很快就了解到,对方用剩下的钱替一个做羊毛买卖的邻居还了债,如今,这个邻居的小女儿成了他的老婆。

“我以为你会买一块地,当一个塞恩呢。”

“可是大人,如果我出门去打仗,谁来照顾我的家人呢?”

“你的家人还好吗?”

瑟奥武夫沉默了,他不再回答问题,只是叹了口气:“我该回去了,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望着牧羊人的背影,国王第一次对这个可怜人的生活产生了兴趣。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国王在脑中慢慢重温自己到来后的情景,那个弓箭手的敌意,村长的敷衍,还有瑟奥武夫的种种异常,“你发现没有,外面看不见一个女人。”

“如果要我说,他们准是在抗税。”埃德温骑士忽然开口道。

第六十章 赎金

从公所出来,埃德加想要找人谈谈,但是任何被他们靠近的人都躲回了屋里,最后,国王只找见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似乎正在思索如何将他的衣服弄得更脏。这个孩子忽然发现了国王,于是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难得的好奇出现在那张小脸上。

“你家里人呢?”埃德加主动问道。

孩子一开始像被吓到了,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能和外人说话。”

“这是给你的,现在,你可以和我说话了吗?”埃德加递给他一枚金币,原本是他准备用来贿赂任何答话的村民的。

幸运的是,铸币厂的工艺并不算很好,至少从钱币的头像上没人能认出埃德加本人来,那个孩子想破了头也没弄明白到底该不该为了这个金闪闪的东西开口,埃德加便又给了他一枚。

“现在,你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一旁的埃德温看着国王不断问话,然后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这个麦西亚骑士觉得有些奇怪,他想不出这么小的村庄会有什么事值得关心的。

“看来我们得去见一趟白金汉的郡长。”埃德加来到麦西亚骑士的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

“还不清楚,但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埃德加沉静了下来,接着说道,“这里现在还不适合修建道路。”

白金汉东面的土地大部分属于诺森布里亚伯爵,此片地区则是埃德加本人的产业,这里的郡长就出身国王的侍卫,更准确说,是爱德华和哈罗德国王的侍卫,名叫西特里克。

郡长的大厅有一点丹麦风格,桌案上还摆着数根雕刻整齐的如尼符文木棒,显示了郡长本人的北方来源。西特里克郡长对于国王忽然驾临简直诚惶诚恐,他可没有参加国王的贤人会议的资格,作为一个新建的郡,又是曾经的丹法区边境,白金汉比邻近的北安普顿还要弱小,更谈不上和德文、约克这些旧郡相提并论,英格兰国王属于西特里克想象以外的客人。

“陛下想要知道柏顿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话的是麦西亚伯爵的长子和国王的侍卫长官埃德温,对于白金汉郡长来说也属于惹不起的人物了。

西特里克郡长叹息道:“一场劫难,但我帮不了他们什么。”

修道院方向传来了庄严的咏叹声,郡长停顿了片刻,仿佛对着壁龛上那尊陶制的圣母像祈祷着,做出一个祝福的手势。

然后他开始讲述这样平静的乡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这一年的收成并不好,过于漫长的冬季影响了播种,身体健壮被留下来过冬的羊群也损失了一些,复活节时候,郡长都觉得今年的税收会很难完成。

随后,柏顿村的奥尔登长老给他带来了一个人,那是麦西亚伯爵一直想要抓捕的一个匪徒,就那么被一个农民扔在地上。

“他不是普通的劫匪,在麦西亚,这些人就像狼群一样结合在一起,捕猎任何落单的旅客,有人说他们曾是麦西亚的塞恩,也有人说……”郡长咽了咽口水,“他们来自什鲁兹伯里的埃德里克家族。”

“为什么会有种传言?”国王发问道,盗贼和武装的塞恩可差的太多了。

“因为这些家伙似乎并不以劫道为生,和掠牛的威尔士人也不一样,袭击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爱好,而且,他们喜欢穿着盔甲‘打猎’。”

埃德加点了点头,示意郡长继续说下去。

“不出所料,麦西亚老伯爵的私生子付给我们一笔赏金,足够让那个可怜的村庄完成今年的税收,唯一的条件就是把那人活着交给他们。”

“你们交人了吗?”

“当然没有,这是在白金汉郡被捕的罪犯,应当受到国王的法律制裁,我怎么会允许那些村民就这么将他卖掉?”

不等国王做出评价,西特里克郡长又叹了口气:“如今我只后悔没有早点交出这个祸根。”

“怎么?”

“当时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惹上了什么样的恶狼。夏天的时候,麦西亚人已经走了,我打算开一次庭会,审判那个胆大包天的罪犯。”这段极不美妙的记忆令郡长的表情有些狰狞,“上周的某个晚上,柏顿的村民忽然出现在我的大厅外,要求我将那个囚犯还给他们,据说有一群黑衣黑甲的武士出现在他们的村庄,掠走了二十个村民——大部分是妇孺,男人们被这些畜生砍刺得四散逃奔,最后,他们留了一段话,让那个招惹灾祸的村长转告我。”

“哦,他们说了什么?”国王看了一眼埃德温,这个骑士似乎对郡长的话并不在意,

“他们要求我放了他们的首领。”

“你拒绝了?”埃德加有些明白那座村庄的敌意和谨慎了,国王的人此刻在那里显然并不受欢迎。

“陛下,您知道,我必须遵守您的法律。”郡长露出一种悲哀的眼色,“这样的事情我绝对无法答应,因为这是在树立一个先例!”

埃德加立刻理解了郡长的意思,如果就这样和一群无法之徒达成交易,释放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囚犯,从此各郡很可能永无宁日。

“你不能救出那些村民吗?那些匪徒到底有多少人?”

“或许并不多,但都是握剑的手,我的战士大多参加了民兵,全都在威尔士,剩下的都是些握犁的手。”

“你考虑过交赎金吗?”

郡长的神态有些诡异,竟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们说,如果我执意要处决他们的首领,他们只会接受二百先令的赎金。”

“怎么,那些村民付不起这笔钱?”

“不,不是二十个人,他们给出的是一个人的赎金,二十个人质,就是四千先令!”郡长苦笑起来,“这可比麦西亚人当初愿意出的那笔钱高多了。”

“他们要你用人质的人头价将他们赎回来?简直是疯了。”

一个人二百先令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这个数字显然是对法律的嘲弄,根据传统的法律,杀死一个刻尔,罪犯要出两百先令的血金,毕竟,若是人命价不够高昂,谁知道有没有人会丧心病狂地花钱“买”命呢?事实上,根据克努特大王的法令,杀死一个伯爵,要出的就是一千二百先令;而杀死一个国王的血金则是两千五百先令,一半交给王室,一半归王国——这二十个人质的赎金已经超过了埃德加本人的价钱!

“我们来付这笔钱罢。”埃德加最后开口了,他不能放过那个罪犯,既然一个郡长不能树立交换罪犯的先例,国王就更不能这样做了,否则法律就是一纸空文。

“埃德温,你立刻去铸币厂,把这枚指环给他们看。”这时,大厅外的树叶间传来北风的叹息,大门被推开了。

“陛下,各位大人。”郡长的侍从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院长不见了!”

第六十一章 主宰者

国王可以妥协,只要世界并不知晓。

确认了贝尼迪克特院长被盗贼绑架后,埃德加放弃了交付巨额赎金的想法,那些杂碎或许已经从院长那里知道了国王驾临之事,这种情况下,这帮无法无天的匪徒如何反应根本难以预料。

柏顿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场悲剧而停止,农民们开始为葡萄园翻土,或是修理压坏的篱笆。白金汉的教士们很快要为这片土地举行一场仪式,埃德加出于个人兴趣,迫使长老答应自己到场观看,他能够看出对方的不安,这种土地恢复的旧仪来自一个更加狂暴的时代,植根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异教记忆中,表面看,这是一种教会认可的“咒术”,然而神圣信仰本身与符咒的概念便格格不入,更何况从实际过程看,这种被英格兰人称作“埃瑟伯特”的“咒术”基本是一场完整的异教仪式!

西特里克郡长不清楚国王为何要参加这样累人的乡野之事,但他可不敢忤逆君主的意志,跟随在国王身边的西撒克逊武士与麦西亚骑士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埃德加的任何命令,王者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事实。

仪式从日出时分便开始了,从需要被恢复肥力的土地四方收集的草皮,混着众树之木、众畜之乳和七种药草,在教堂的圣坛接受祝圣,这个过程枯燥乏味,在弥撒曲响起第二轮的时候,埃德加便失去了兴趣。他没有在教堂外看见瑟奥武夫,大概是由于对方的身份吧——牧羊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之一,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异教徒和商人,在许多村庄里,牧民不被当做是自己人,他们转场放牧,按草木的周期和天体的运转混居在山野间的窝棚里,只有伎女和羊毛商人会和他们接触。

在如今的英格兰,大量羊群归属于教会和领主,瑟奥武夫曾经是柏顿的牧人,替领主们牧羊,每年要向郡里还有村里的长老敬献羊毛。后来,他通过与当地居民的通婚获得了在公用地放牧的权利,但堂区附近的农民依然将他看成一个野蛮人,一个胆小的野蛮人。“无骨者”这个绰号来自很久以前,那个秋天,瑟奥武夫赶着羊群越过西方的大河,进入了布拉克利的修道院长圈起来的草地,这个入侵激怒了主教本人,他派出十名打手来没收瑟奥武夫的羊,那时候许多人都对这个外貌粗矿的年轻牧人有些畏惧,可是这些打手赶到后,却发现等待自己的是一张巨大的烙饼,瑟奥武夫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用来消灾免祸,那些被他请来作陪的人将此事传扬出去后,“无骨者”就成了远近皆知的绰号。

来到野外后,披着斗篷,伪装成郡长侍从的埃德加便听到了更多的当地传闻,许多是关于奥尔登长老的,更准确说,是这个老家伙的年轻妻子希尔德加德夫人的韵事。这个年代的乡村是信仰的边疆,奥古斯丁的信条即便在大陆也未能深入郊野,更不必说这片深受丹法区习俗影响的土地了,这里的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对面包祝圣,和伎女睡觉也不被当成不道德的事情。

于是国王毫不奇怪地听见村民对那些上过年轻的日耳曼夫人床笫的名字津津乐道,出人意料的是,瑟奥武夫居然是这些绯闻的中心!不止一个妇女将牧羊人的那东西和毕力格神父的神圣之物相比,前者身上的大蒜和奶酪气味显然减分不少,神父是值得尊敬的人物,许多人孩童时就听闻这位圣人的大名,丈夫们对妻子与这样的圣人睡觉也毫不在意,只是告诫她们要警惕其他男人。

即便如此,希尔德加德夫人的事情也不算寻常,这里并非西方山区,贵妇虽然平日甚至会和农妇说笑闲谈,但在婚姻大事和床伴的选择上,出身高贵的人往往挑剔得多,一些较有理智的村民认为,那个夫人和充满激情的毕力格神父或许有些私下往来,但其他那些男人的传闻大部分是胡扯。

令国王惊讶的是,整整一个上午,那些参加仪式的村民就没有提起麦西亚的那群匪徒,似乎之前的一切紧张和防范都不曾出现。

“村里的牧羊人呢?”昏昏沉沉的教士以一种奇怪的声调吟诵着原属于异教撒克逊人的大地之母的名字时,国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起了郡长。

“我的大人,这我可不知道。”西特里克郡长仿佛被惊醒的人一样,急忙答道。

“看来我们需要和那位奥尔登村长谈谈。”埃德加提起那个许多传闻里戴绿帽的长老的名字。

“以父之名生长吧,愿主降福!”教士的声音仍在继续,他们需要这样一直念到日落以后。

晚上,黑杨树叶在月光色的微风中震颤,奥尔登村长心事重重地踏上郡长的大厅台阶,他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受到接见,但那些披甲戴胄的武士显然不容违背。

“我们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了,奥尔登大人!”国王的喝声差点吓得奥尔登长老登时灵魂出窍,但这个老家伙还是强忍住惊惧,没有彻底失态。

“陛下是什么意思?”长老的牙齿在发抖,舌头也像打了结。

“当然是你和那些麦西亚人的‘交易’,怎么,你以为我们会连你交来的‘猎物’也不知道审讯吗?”听到国王的话,郡长羞愧地垂下了头。

长老的勇气反倒似乎回来了:“为了活命,人们会说出各种话的,大人,而盗贼的话本就不值得信任。”

“那你的妻子,她的话是不是可信呢?”埃德加一挥手,麦西亚伯爵的长子便将一个身披蓝绿色缀银披肩的年轻女人迎上前来。

现场的贵人武士们开始旁观起这场夫妻间的悲喜剧,嫉妒的丈夫和追求爱情的妻子,两名主角的表演果然不负众望,国王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话,这对互相仇恨的夫妇便开始主动揭发对方,西特里克君主目瞪口呆地了解了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切可怕秘密:柏顿村的长老和村民勾结了什罗普郡的盗贼,一方提供消息,一方劫掠行人贩卖为奴,而事情的转折发生自一起谋杀,一个铁匠的亲戚,为他们提供武器的商人带着销赃的货物失踪在柏顿村附近,强盗们自然知晓这家伙死前来见情人的事,那个首领前来索要赃物,却被贪婪的长老锁拿起来,交给了郡长。

“你说,你的丈夫将瑟奥武夫关在哪里?”埃德加打断了正在哭诉的日耳曼女人。

“他不肯告诉我,他说我要是再去见那人,他就会提前将他杀了……”

埃德加明白了柏顿长老心中的担忧,他害怕的是自己,当发现妻子的情人是国王的朋友时,他就在害怕事情被那个牧羊人揭发出来,而在此以前,这个老家伙对妻子与一个下贱的牧人间的爱情只不过报以“正常的”愤怒而已,他觉得这个关系是对自己的羞辱,为此他或许会找茬驱逐那个牧人,但现在他显然在等自己离开后便杀掉这个情敌。

“陛下,现在该怎么办?”西特里克郡长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现在对自己的前途已不抱任何希望。

“等下去。”埃德加简短地答道,白天,趁着众人都在参加仪式,他让埃德温秘密审问了郡长的囚犯,然后又在傍晚时见到了无数绯闻的女主角,现在一切都已经分晓,他自然不必担心任何事了,白金汉郡长并不了解一个国王有多大的权势,但他会很快认识到这一点的——国王不需要亲自动一根手指,便可以影响无数人的生死,甚至包括那些法外之徒。

第六十二章 麦西亚的奴隶贩子

“这一次到底要干什么?”

“长老还没有从郡长的堡垒回来,也许又要征税或者征兵了。”

这句话引起了酒馆里的骚动,四面的酒客很快如围攻城池一般将长桌团团围起。

“我们的十户长说,郡里可能要召开一次庭会。”

“或许是因为那些被抓的人。”有人大胆地猜测道,他的话不可避免地令众酒客陷入了沉默。

按照法律,郡里很可能让各十户分担那笔不菲的赎金,所有人都知道,至少这一次,这个丹麦人的暴政异常地合情合理。

此时,英格兰国王正在纵马向西,与埃德温骑士一道穿过树林茂密的谷地,进入麦西亚的西部边境。

“陛下,是不是该放慢些?”埃德温感到自己的臀部烫得像是火烤,说实话,贵人们骑马的样子虽然高高在上,论舒适就远不如沿途那些乘大车的商贩们了。

“这地方还是不要停留,你没听到那些劫匪的传闻吗?说不定哪片树叶背后穿出的箭矢就会钉穿我们的喉咙。”

村落的屋舍从视线里消失了,风光倒是颇为旖旎,就像马赛克花纹的田园图画一样,远处的小湖也折射着宝石一样的光芒,苍鹭的声音不时传来。

“真是不错的地方,这片森林属于你的父亲吗?”国王向与自己仅隔着一马的埃德温问道。

“很可惜,并非如此,这地方是老奥达领主的地盘,自从老戈德温伯爵回来以后,就归哈罗德所有,所以……”

“现在这是我的领地?”国王有些诧异,他从没有注意过自己有这样一块产业,那些林间小湖上的巡凫与白鹭全都是他的财产。

“是的,陛下,只可惜,按照之前的消息,这地方现在是那群盗匪的‘猎场’。”

很快,一片长势颇佳的黑麦田映入眼帘,附近有一块高地,挥动斧头的声音从那里传来,有人在那里干着木工,大约是在修建一座堡垒。

“有意思。”埃德加盯着那座高地,“这也是我下令修建的城堡吗?”

“当然不是,陛下,这一定是那些家伙私下建的堡寨。”

“就为了守卫这片黑麦田?”埃德加表示怀疑,这片土地本身显然不值得投入任何守备力量。

“还有那片种了亚麻和啤酒花的地。”埃德温补充道。

“继续前进吧,看来我们预料得没错。”国王的话超出了麦西亚骑士的理解范围,但这个年轻人也不是很在乎。

道路折向南方的林地,阳光带来滚烫和潮湿的感觉,队伍的速度也不得不放慢下来,然后,如织锦一样完整的田园画面被割裂开来,道路尽头出现了一群猛兽,国王的骑兵队则兴奋起来,似乎连战马也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甲光闪耀间,一众骠骑越来越近,埃德加几乎能够听见他们坐骑打着响鼻的声音,从这些骠骑中出现了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

“好久不见,罗杰大人。”

对方摘下尖顶盔,露出剃光半边的短发:“陛下,赫里福德的全部骑兵,任您驱使。”

随着赫里福德伯爵罗杰的诺曼骑士加入,埃德加的队伍变成了一支小型军队,八十六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以摧城拔寨的气势向北席卷,直奔什鲁兹伯里境内。

“藏好你们的兵刃,记住这次我们不是去打仗的。”

即便如此,罗杰伯爵仍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在国王面前一露身手了,从诺曼底归来后,他一直感觉自己像一柄生锈的剑,在宫廷中的地位也远不如那个西班牙人,这次国王要对付的恰好是他的对头,罗杰便一口气出动了自己的全部精锐,下定决心打一场漂亮仗。

这种规模的铁骑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事实上,埃德加一行刚进入赫里福德北部,埃德里克家的埃瑟墨就知道了消息。

“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废话,当然是打开大门!”赫里福德的埃瑟墨差点给自己的部下一脚,这种时候国王亲至,无论是什么目的,都不是他可以阻挡的。

进入院墙后,埃德加的骑士们立刻占据了整座庄园,埃瑟墨噤若寒蝉地在国王面前行礼,接着便听见了对方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我们要的那些人都准备好了吗?”

埃瑟墨这一刻差点骂出声来,他可没想到国王此来居然是为了白金汉的那件事,他曾经劝过自己的舅舅,但没有任何效果,现在却不能这般回答国王。

“陛下,所有强盗和人质都在什鲁兹伯里,我们会立刻送出。”

“那好,我们不会再催促第二次,后天日落以前,我们必须把人带走。”埃德加的手指微动,示意埃瑟墨回到自己的座上。

麦西亚伯爵之子埃德温骑士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他对于国王的处理方式依然不能理解,等到一场颇为沉闷的晚宴结束后,这名侍卫长才偷偷向埃德加国王问起了埃德里克家族的事情。

“当然是他们的人,除了埃德里克家族,麦西亚西部还有谁有这样的势力,还会是你父亲不成?”埃德加点了点头,“而且他们掌握的银矿也需要足够的奴隶,以前威尔士或许可以提供这种人力,可是现在西面的波厄斯都是我们的驻军,矿奴没法运出,所以他们自然开始化妆劫匪捕获人口。”

“可是,陛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将他们定罪?”

埃德加回头看了一眼麦西亚人,沉默了片刻才答复道:“那个埃瑟墨的父亲,当年是诺曼人都知晓的勇士,这一次我们只想发出警告。”

埃德加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想对埃德里克家族下手的原因当然不止这条,且不说埃德里克算得上自己的远亲——他的祖先“掠夺者”埃德里克娶了“无备王”埃瑟里克的女儿伊迪丝,因为追随王室,被克努特大王处决于伦敦——就是莫卡伯爵在麦西亚的权势也不容许他随便清洗埃德里克家族。麦西亚在古代可是有自己的国王的,因此威塞克斯王室从来不会允许这个地区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埃德温虽然算得上自己的亲信,但也不会一直当自己的侍卫,等到他继承了莫卡的产业,坐拥专城的时候,很难说是否还会像今天这样忠心耿耿,而留下埃德里克家族则意味着王室总有另一种选择。

第六十三章 阳光之下

横梁上的长船纹理在烛光中不断变形,国王就在这座庄园的大厅中处理王国的公务,尽管身边并无辅弼,他依然熟练地亲自书写各式公文敕令,包括将提供海峡舰队的征税份额从每桨架八马克降低到四马克,以及按每赛斯特45便士的价格购买小麦,为修建大道进行储备。埃德加预计这两部分收支相抵,可以净入三千镑,不过这部分收入并不会进入温彻斯特的国库,而是将变成肯特伯爵的海军储备金。

金银绝非小事,忏悔者爱德华这样的圣徒也不免因此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反目,埃德加不愿意重蹈覆辙,便为长子设置了独立的司库,以免在将来产生纠纷。

对于埃德里克的亲属们,金银更意味着一切,他们的势力完全来自他们数不清的财宝,如今,买卖圣职虽然被禁止,但要维持家族成员在当地的权位,耗费半点不少。

“还有一天。”埃德加向刚刚埃德温骑士说道,“一天后如果看不到人,我们就要北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陛下……需要通知切斯特吗?”

埃德温的后半句话令国王抬起头来,他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但是国王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便在布满了修长字母的羊皮纸上按下了指环。

白金汉的柏顿,一个手持弓箭的守门人居高临下地盯着瑟奥武夫,他的身材几乎比牧羊人阔了一倍。

“我家大人正在睡觉。”

“我知道大人在哪里,我有事务要和夫人谈谈。”

“你说事务?”守门人几乎笑出声来,“那就去找家妓院,不要在这里逗留,滚开!”

牧羊人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只钱袋,这个动作立刻吸引了守门人的注意力。

“你可贿赂不了我。”守门人口是心非地说道,他的右手倒是非常诚实,几乎本能地要接过钱袋。

“我也没这么打算。”牧羊人握紧了钱袋,狠狠砸在对方的鼻梁,接着是他的太阳穴,这个大个子转眼闷倒在地,瑟奥武夫捡起钥匙,如同回自己家一样踱进门。

“你疯了!现在这种时候你怎么敢来这里?”希尔德加德夫人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

“我必须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牧羊人低声说道。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希尔德加德夫人垂下了双眼,睫毛如在接吻一般微微颤动。

“你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不,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丈夫已经完蛋了,他不会有任何机会,国王陛下和郡长都知道了。”

“可是我的妻子已经死了!”牧羊人似乎想要证实什么,只是女人并没有反应,也没有否认。

“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无论是不是强盗下的手,我已经和这座村庄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我和那些人的关系,他们不会留情的。”

“你以为我丈夫如果还在,会像从前那样让你留下来?”希尔德加德抬起头,“他现在最恨的人就是你,如果我没有说出那些事,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所以,我会被驱逐出去,他们会说我的羊群踩坏了农民的篱笆,我的财产会被全村瓜分,我的孩子也会无家可归。”

“除非我来庇护你。”女人的话音很细,她不想惊动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尤其是那个喜欢多嘴的肥厨娘,“我很快会成为一个寡妇,我有权利选择任何人。”

“但不会是一个牧羊人。”他打断了女人的话,“你很清楚这点。”

“我明白,所以我不会选择任何人。但我仍然是这片土地唯一的贵族。”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为壁炉中的青烟,消失得袅无痕迹。

“为什么我们每次都会这样?”瑟奥武夫问道。

“我们还能谈些什么呢?你甚至不认识一个字。”

“我记得有段时间,你想要教我来着。”

“有什么用处,不管拿起哪部书,最后的结果都是上床。”女人的声音甜美中掺着浓酸,“你知道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

“我都清楚的,我的夫人。”

“那时候我是个害羞的丫头,整天害怕自己发胖,我喜欢祈祷和阅读,喜欢去教堂里。”

“我不记得你去过教堂。”

“那个混蛋奸污了我之后,我差点死掉。”她的声音如小猫在呜咽,“幸好你出现了,我的丈夫对你嫉妒得发狂,但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不在这里了。”

瑟奥武夫沉默了,他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从来不是,但是为了这份危险的感情,他不断冒险,方才听见她提起那件陈年旧事的时候,他竟然生出了杀人的念头,那个差点害死希尔德加德的神父——道貌岸然的毕力格,他想要杀了这个人。

当太阳如乘着桃心木船舷浮上水面时,两人同时醒了过来。

“你知道,我随时可能怀孕。”

“你没有生过孩子,你没有怀孕过,我以为……”

“傻子,神父曾说,强壮的种子可以打开子宫。”

“哪个神父?”

希尔德加德闻见了牧羊人的醋意,她立刻合上了嘴。

这个早晨,西方的土地上升起同样的太阳,国王的太阳。

埃德里克家族的奥斯伍尔夫还是屈服了,所有俘虏——还活着的俘虏,都被送到埃瑟墨的庄园,其中也包括牛津的贝尼迪克特院长。

“就这些?”埃德加皱着眉头,用手遮住鼻子。

“陛下,其他人都死了,我们大人已经将那些匪徒都抓住了,他会亲自押送到陛下面前。”

国王微微颔首,他明白这些人经历过什么,奴隶的第一课可不是劳作。

俘虏中的一个女人忽然跪倒在地,国王的士兵立刻将她扶了出来。

“陛下,她快不行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埃德加忍着她身上的味道,靠近前去。

“伊迪丝……”女人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脸蛋,她晕晕乎乎地发出游丝般的声音,“牧羊人的老婆。”

“照顾好她。”国王回头下了一道命令,没人敢怠慢,这个普通的女人如同贵妇一般被修女和医士们亲自看护起来。

第六十四章 异端浮现

奥斯伍尔夫,著名的“野蛮人”埃德里克的兄弟,正站在白金汉的绞架前,追悔莫及。

他痛恨自己为何要自投罗网,在没有获得任何人质的情况下来见国王,他甚至想起,当初的尤特雷德伯爵也是这样落入克努特大王的圈套。

将他“劫持”到此处的正是赫里福德的罗杰,这个诺曼人的父亲曾经与兄长和自己交手,如今落到他的人手中,自然别想指望遇上好脸色,经过格洛斯特时,诺曼人更是拒绝了他换马的请求,他的坐骑太小,通过山隘后变得衰弱不堪,最后是埃德温奉国王的命令给他牵来一匹灰色驮马,他才避免了和手下们一道步行之苦。

眼前即将被行刑的人中,他认得左边的那个,因此他的目光绝不停留在那个方向,另一个是柏顿的长老,他的罪名是杀死一名格林尼治人和将国王的臣民贩卖为奴隶。

“为什么要绞死这样一个老家伙?他离坟墓还剩几步?”

“奥斯伍尔夫大人,这是国王的法律。”罗杰伯爵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牢骚,在他眼里,这个撒克逊人和他的兄弟一样是个无法无天的野蛮人,根本算不上什么领主,和那些绞死在城堡吊桥前的罪犯没什么差别。

奥斯伍尔夫没有说话,今天的场面不算什么,比起之前诺曼人处决自己带给国王的所有劫匪差远了——当时有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钢铁瞬间割断柔软脖颈,任鲜血流满地面,他也是在一时震惊之下稀里糊涂地成了国王的“客人”,被“邀请”到这里。

奥尔登村长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村民们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所有人都害怕他说出什么来。

“陛下,为什么不宣布那件事?”埃德温小声问道,奥尔登村长已经招供了埃德里克家族的一些名字,而奥斯伍尔夫塞恩就在这里,若是在行刑之前不进行对质,这件事的真相或许就永远湮没了。

“大卫王在扫罗战败后曾说:不要在迦特报告,不要在阿实基伦的街道上传扬——以免我们的敌人知道后高兴。”埃德加嘴唇轻动,声音细微难辨,“现在我还不想毁掉埃德里克的名声,让诺曼人嘲笑我们的野蛮。”

接着,国王又以不经意的态度提到,诺曼底的莫德夫人(玛蒂尔达)已经去世,公爵的长子和继承人罗伯特又一次流亡,这次他似乎选择了去意大利。

“我听说,奥斯提亚主教似乎还在打算让罗伯特娶那位托斯卡纳女边伯。”埃德加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在玩味着什么,“虽然这件事希望不大,我们也要警惕这个联盟,罗马很可能对诺曼底有什么打算。”

“诺曼人?他们还会对我们不利吗?”

“威廉已经老了,罗伯特即便继承公国,也不大可能和我们过不去,但是罗马如果有了诺曼底的支持,或许就不会答允我们对萨克森的要求……”

埃德温心中一悸,萨克森的马格努斯公爵可是正当壮年、身体康健,国王为何如此确定能够通过这场联姻获得这个公国,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收束心神,将注意力转回刑场上。

贝尼迪克特院长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不幸遭遇的起源,倒是和奥斯伍尔夫不时交谈两句,丝毫没有注意到后者的尴尬。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不公平!”

埃德加抬头望去,说话的竟是牧羊人“无骨者”瑟奥武夫。

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袄,遮住了胡须的末梢,但显然挡不住他激动的情绪:“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事实,你们手上都沾着血,不但有其他人的,也有你们自己家人的!奥尔登是个混蛋,但是他没有让那个畜生屠杀整座村庄,而你们就这样看着他一个人去死,指望埋掉这头老山羊,然后一切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牧羊人。”郡长高声问道,“我警告你……”

“大人,不妨听他说完。”国王的话语如同一道堤坝,挡住了郡长的滔滔之言。

“感谢您,我的大人。”牧羊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的沉默和畏缩都消失不见了,“这件事是这样的……”

一个黑色的人影开始颤抖起来,随着牧羊人不断叙述,许多道目光悄悄投向他的身上。

这个人正站在贝尼迪克特院长的身旁,身上裹着宽大的黑袍,仿佛那是战士的盔甲,能够保护他不受侵害一般。

“等一下,他当时果然这么说?”贝尼迪克特院长虽然是一名工程学者,但他同时也是一名神学家,牧羊人口中吐出的一个词提醒了他。

“是的,他告诉这些人,人在创世之初都是在兄弟姐妹间发生关系,这种纽带可以强化家族,是通向纯净的道路。”回答郡长的人却是那位希尔德加德夫人。

“纯净(Cathari)?”这个词显然并不陌生,但院长还是不敢相信有人已经将这种异端传播到了这片土地,还将整座村庄变成了一座袭击“不洁者”的堡垒。

“陛下,看来这件事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们必须检验这里的所有家庭。”院长着重强调了家庭这个字。

埃德加也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村庄的气氛不对劲,那些异教的仪式倒没有引起他的警惕,毕竟这种事情在埃克塞特的教会典籍中也有记录。可是他没有想到,柏顿村民对外人的防范竟然是为了保护一个人,掳掠人口的背后竟是一个如此紧密组织的村落团体。

“陛下,二十年前,我在奥尔良时听过他们的事情,据说他们和东方的保罗派有些关系,他们最重视家庭组织的凝聚力,暗中反对农民上交什一税和其他税收,所以受到当地一些领主憎恨。”

“西特里克大人。”国王向白金汉郡长说道,“停止行刑吧,天主的和平可比国王的和平重要。”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了——清洁派,一种来自东方的神秘信仰,这个教派相信家庭的神秘宗教力量,在未来的几百年里,会不断以家庭网络的形式扩散,就像一只患囊尾蚴的病猪可以传染整圈的猪一样,接受这一异端的个人很快会影响全家,那些当地的骑士领主也往往会拒绝镇压这些人,因为他们中间常常有自己的家人和亲属,许多贵族甚至会认为这个教派的人过着一种圣人的生活!

而在柏顿村,已经有了一位这样的圣人,那个穿黑袍的公共情人——毕力格神父!

第六十五章 亚平宁烽烟

初步的调查结果已经算得上触目惊心,埃德加听说,柏顿村乃至附近地区的许多家庭从未自教堂领过圣体,毕力格神父在当地的影响力也超乎想象,临死的人会拒绝其他神父,只要这位纯洁派教士为自己拯救灵魂,至于教堂的周日弥撒,村民们宁可去林子里下夹子打乌鸫、野鸡和松鼠,也不愿意参加。

“规规矩矩参加主日弥撒的只有村长一家和牧羊人一家。”院长向国王报告道,“其他人只会在遇到疑难时去找那个毕力格,而他对十字架上的主耶稣毫无崇敬,却喜欢自称上帝的朋友。”

国王划了个十字,适当地表示了个人的震惊。

“他还说过,守斋就跟狼饿肚子一样!”院长的话引发了罗杰的愤慨,这个诺曼骑士虽然算不上虔诚,却受不了有人如此不体面地诽谤信仰。

埃德加转过身来,从披肩下取出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上面镌刻着三行如尼文,开头是“基督在十字架上”(Krist waes on rodi),他将这枚珍宝交给了牧羊人:“我的朋友,你的忠诚不会被忘记,这恩典并非来自我们,乃是来自天主。现在,我们要向你宣布一件事,鉴于柏顿的信仰状况和其他危险,我们任命你,瑟奥武夫·埃德伯丁为柏顿的长老,你将成为王家塞恩,为我们牧守这片异端侵袭的土地。”

这意味着奥尔登长老的产业和附庸都会转移到瑟奥武夫手中,埃德加明白,接下来清洗异端的行动中可能出现各种危险,作为告密者,瑟奥武夫如果没有自己的扈从,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的妻子已经苏醒过来了,她现在就在这里,等一下你就可以见到了。”埃德加微笑着对牧羊人说道,然后没有等待对方的感激,便进入了下一个议题的讨论。

“我们需要立即派人前去意大利,处理清洁派的问题需要获得圣座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这个危难的关头向枢机团提供新的援助。”国王所说的乃是教宗受到流放的危机,罗伯特·吉斯卡的诺曼军队将永恒之城罗马焚毁后,格里高利七世便被放逐到了卡西诺山,皇帝的军队已经卷土重来,这个危机以后,教廷的权威几乎坠落到谷地,意大利许多地区都接受了皇帝所立的伪教宗克莱芒三世,整个欧洲都意识到了这一风云突变,甚至连基辅的大公也向新加冕的皇帝派出了使者祝贺。

“罗杰大人,这件事我已经和坎特伯雷大主教阁下讨论过了,你将代表我们亲自护送主教阁下前往卡西诺山,此外,麦西亚伯爵还有一个私人请求,我们也已经同意了。”

赫里福德伯爵罗杰忙答道:“这是我的荣幸。”

“好吧,既然如此,我宣布,卡那封城堡总管威廉·马利特之子——罗伯特·马利特骑士将扈从使团前往意大利,这也是他个人的赎罪朝圣,你们都明白了吗?”

“是,陛下!”大厅中众人皆轰然称诺,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国王向麦西亚伯爵的一次让步,或许是因为内外局势正在变化,国王必须立刻团结内部,以对抗正在飞速崛起的亨利皇帝的压力……

自渡海以来,安格斯几乎见识了世间一切惊奇,他像一个真正的领主一样享受着奇异的旅途,加莱的高大要塞,塞纳河的绮丽风光,普罗旺斯故道旁的葡萄园,都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更让他着迷的是大海,光华灿烂的血红色太阳自海面升起;云雾在空中运动,蕴含着无穷的意义;还有那海上的风,时而低吟,时而如野兽嗥叫,一切都带给他自由的快感,又仿佛时刻提醒他造物的统御之力,那种凌驾一切、主宰命运的自然力令他无比向往。

驾驭海风抵达了意大利的古代行省后,安格斯迅速感受到了战争的阴云,这片土地上到处是军队的印记,胜利的军队、溃败的军队,对于居民们来说几乎毫无区别,农民们戒备着任何武装的行人,一名披甲戴胄的凶狠士兵对一个农户来说常常意味着生存与毁灭,对意大利人来说,士兵就是凯撒。

“安格斯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去罗马?”吉利克快活地问着,在他心目中,意大利意味着文明的中心,对于一名文学之士,到达这片土地便如同返回心灵的故乡一般,无数纸卷上的文字皆成为触手可及的实体,古代世界的伟大遗迹就在道路尽头,吉利克指望着一睹七丘之城罗马,亲自抚摸一遍奥古斯都和奥勒良修建的巨大城墙,他热切的目光引来梅芙吃吃的笑声。

“大理石可填不饱肚子,我们当然要先找一个愿意用银币交换我的刀剑的雇主。”安格斯回答道,“现在看来,这里应该不缺这样的人。”

他的身材已经长大了不少,至少没人再会将他误认为一个少女了,安格斯最愤怒的便是某个不识好歹的佣兵拦住他们时,向他声称,要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男人”,那一次,他让那头畜生见识了自己的长剑。

“我们要去打仗吗?”梅芙露出害怕的神情,她担心自己的同伴遭遇不幸,成为路边不时可见的那些尸体中的一员,或是形容凄惨地被悬挂在城堡的吊桥前面。

“是我要去打仗。”安格斯纠正了小女孩的话,“你会待在离战场远远的地方,替我祈祷。”

“那我呢?”吉利克生怕他的年轻领主也让自己去祈祷,天主在上,他是喜欢读书,但可不是希望变成一个教士。

“你要看守我们的骡马和行李,帮我装备武器盔甲,我可不希望到时候我在盾墙里面发现自己的头盔带扣没有系牢。”

“我就知道……”吉利克嘟囔起来,但他不敢继续抱怨,唯恐安格斯因此不让他跟随。

三人来到路边一家酒店,安置好车辆和行李,安格斯希望从酒客的交谈中得到有用的信息。他的意大利语还不甚熟练,需要吉利克在一旁不时为他解释,而酒客的交谈和**放肆的笑声总是混杂在一起,难以辨清内容,直到黄昏时分,一则关于摩德纳地区即将发生战事的传闻才吸引了安格斯的注意。

第六十六章 地动

意大利的晴天午后一片宁静,太阳的热度透过微风鼓入拱形廊门,石柱上懒洋洋地飘下几面绘有纹饰的三角旗,只有蜜蜂的嗡嗡声有节奏地迫向花窗,如磨坊一般吱吱作响。

这座堡垒在离萨勒诺市镇较远的位置,此时庭院中约有十几名黑袍的剃发僧侣和甲衣银亮的骑士,一个身穿白色罩袍的摩尔人从他们中间匆匆穿过,他那猫一样的眼睛和硕大的鹰钩鼻吸引了不少含义不同的目光,然而没有人发出过大的声响,连小声的议论都听不见。

摩尔人进入一间凉爽的房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入,一切目光都集中在天鹅绒枕头上的那张侧脸,这张脸上唯一有生气的便是那只浑浊的眼睛。摩尔人走上前,抓住床上之人的手腕,似乎凝神倾听了许久,穹顶上的灯坠晃动着,他缓慢地数着脉搏,没有受到扑向窗子的蜜蜂影响。

“怎么样,阿卜杜拉·拉赫曼?”一个声音响起,“不必犹豫,这一切是不是快结束了。”

“格里高利谢赫,除了安拉以外,凡人皆有一死。”摩尔人用混杂的拉丁语答道。

一瞬间,大床周围的人群似乎共同颤抖了一下,抽泣声随即响起,主教们纷纷亲吻着自己的十字架,一些僧侣跪倒在床前,低吟着:天主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怜悯我们!(Agnus-Dei, qui-tollis-peccata-mundi, miserere-nobis!)

“我的孩子们,这是什么?你们在伤心流泪吗?”床上的老人用模糊不清却依旧透出威严的嗓音说道,“靠近些,我的兄弟们,主内的儿女们,让我看清你们的脸。”

“听着,我在尘世的时间不多了,在我将灵魂交到天主手中前……作为圣彼得的继承者、基督的代理人、查理曼以来一切凯撒的宗主,我必须完成这里的事情……奥多在哪里?奥斯提亚主教,我们的兄弟奥多不在吗?”

“圣父,奥多主教还在卡普亚,为了完成您的使命而奔波。”卡西诺山修道院长德西德里乌斯急忙答道,“我们已经派去使者催他赶来了。”

“来不及了。”格里高利七世的脸上露出一丝伤感,随后又开始剧烈咳嗽,摩尔人用药剂让他平静了一点,但从前者不断摇头的模样可以看出,世间一切灵丹妙药对格里高利的帮助都是有限的。

“至圣啊,您的指示是什么?”

“听着,主教们、教士们,我,格里高利,现在仍是基督的代理,立于天主的审判之座前,实当着约束尘世的使命。”他喘着气,然后才继续说道,“拿出牛皮纸,立刻书写对那两个敌基督者的革籍敕令,第一个是拉文纳的吉伯特,第二个是日耳曼人亨利,除了这两人外,我可以宽恕任何人——但他们必须承受永恒的烈火,我们会像撒加里斯教皇一样,以我主之血签下咒诅之令。”

笔尖在厚厚的纸页沙沙作响,半晌后,格里高利不耐烦地问道:“写完了吗?”

“圣父,已经完成了。”

“给我杯和笔,我要签字。”

四周的吟诵仍然在缭绕,格里高利不断喃喃自语着:“Dilexi-iustitiam-et-odivi-iniquitatem-propterea-morior-in-exilio……”(我热爱公义,憎恨不平,故死于放逐。)

他用尽全身力气签完了自己的名字,几乎划破纸面,然后才将笔扔在盛墨水的金杯中,昏厥了过去。

当天傍晚时分,萨勒诺的钟声响起,全城立刻知道了教皇的死讯。此事对教廷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一击,根据前不久自北方传来的消息,上个月,亨利皇帝离开了意大利,去对付韦尔夫四世的叛军,亨利的盟友则在波河谷地围攻玛蒂尔达夫人,目前卡林西亚公爵柳特波德·冯·埃本斯泰因与奥特波特家族的军队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而若是玛蒂尔达女边伯战败,意大利北部将全部落入皇帝的手中。

这时候英格兰使团已经从多佛出发,准备经佛兰德南下意大利,对教宗已然魂归天主一无所知。

而在他们身后,英格兰土地上埋藏着骚动的种子,对清洁派的调查揭露出越来越多的异端痕迹,埃德加已经开始后悔没有接受罗马的意见,在英格兰推行格里高利改革了。眼下他不但不能推进自己的道路运河修建计划,甚至连许多常规政事都不得不推迟处理,否则不久后他或许就要面对一次大规模的暴动。

“成功了吗?”听到自牛津送达的消息,埃德加的话音几乎颤抖起来。

“是的,陛下,实在是太可怕了。”

“告诉你们的院长,让他立刻给我们送来一批样品。”国王已经计划了半个月了,十年前,他就进行过一些试验,那时主要是为了服务战争,只不过试验结果总是无法令人满意,没想到现在这件东西却要用于另一个目的。

农事结束后,一个消息在白金汉到北安普顿等地区迅速传播开,郡法庭决定在下一个礼拜的弥撒后便将毕力格神父与柏顿村长奥尔登处决,此事在埃塞克斯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因为那位毕力格神父曾是这片地区最著名的圣人,农民们对这样的人物常常充满了迷信,许多人觉得他的触摸就可以治愈病痛,更不必说他告诉农民的那些道理极容易深入人心。在毕力格神父的教导中,世间的领主和教士皆是强梁不义之辈,他们会用可憎的鞭子和可笑的迷信夺取人民手中最后一枚银币,丝毫不记得主耶稣是和穷人在一起的。

“主教阁下,你要知道,我们并不需要让他变成一个殉教者,漫长的折磨是毫无意义的。”埃德加打断了圣奥尔本斯主教的争辩,“至于您的那些神学辩论,我相信没有农民能够理解,他们看见您身后的长矛,只会认为这是一场新的不公。”

“陛下,是不是应该秘密行刑?我担心……”罗德里戈伯爵提醒道。

“担心会出事?”埃德加摇着头,“放心吧,我会亲自到场的。”

“陛下,这……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恳求您再考虑一下。”在牛津主教的带领下,在场的贵人们都开始恳求埃德加三思起来。

“我是英格兰国王!”埃德加忽然吼道,“我不相信我的人民会向我挥动武器,这是我们的最后决定。”

然后,他以众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向自己的侍卫长埃德温低语道:“安排好骑兵,如果发生暴乱,就给他们一个血腥的教训。”

第六十七章 火刑架上

白金汉聚集了英格兰最精干的执达吏、书吏和狱吏,一个月来,他们忙碌个不停,短短三十七天内总共进行了五十八次审讯,郡法庭几乎工作不休,仅柏顿村就有三十五名被告,还有几个证人。这些农民和教士们常常能在某个话题上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一份供词往往占满10页甚至20页大纸,为了避免出现荒谬谵妄的供词,郡长禁止了对他们用刑。

此次的审讯主要针对那些真正的异端倾向,但这种事情是前所未闻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同类宗教审判所,旁听的主教们则在某些细节上和被告展开无休止的讨论,某些时候他们能够获得成功,但常常一个星期也无法让一个异教徒接受三位一体的奥秘和基督的人神二性。

每次审讯过后,负责记录的录事会在记录草稿的基础上起草一份“原始记录”,这份记录会被交给被告,并朗读出来,让被告对一些措辞进行修改。

宵禁已被严格执行,这件事由瑟奥武夫村长负责,现在没有人敢叫他的绰号“无骨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外号——“狼心”,似乎是赞美他的勇气,但对一个牧人来说则是背叛者的同义词。

空气中透出紧张的氛围,没有人敢拨动这根微妙的弦,一旦刀剑饮血,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在众人开始厌倦等待之时,行刑的日子步步逼近了。前来观看的已不止是周边地区的乡民,这块匍匐着浪漫葡萄园和古老修道院的土地几乎成了一个朝圣中心,见到这一幕,许多贵族都开始动摇了,照这样下去,那名犯人很可能变成一名殉教的圣徒,而他们这些参与行刑的人倒可能被愤怒的人群当场撕碎!

然而一切劝说都遭到断然拒绝,王国的主人——埃德加国王陛下心意已决,似乎处死区区一名异端已经关系到王座本身的尊严。

“会爆发叛乱吗?”贵族们私下议论着,可是国王将观看行刑看做忠诚的象征,想要私自离开已经不可能了。

埃德里克的兄弟奥斯伍尔夫倒是不再忧虑了,或者说他已经看出国王无意追究他的罪行,即便审讯结果逐渐显出某些对他极为不利的迹象。现在他只想安静地等待行刑结束,然后返回自己的故土,这个麦西亚塞恩越来越觉得,宫廷生活一点也不适合自己。

国王在这宜人的天气中饮宴如常,似乎半点也不担心,这个晚上,埃德温侍卫长亲自去了一趟地牢,确认了犯人的安全后才离开。

“这个地点选的不错!”埃德加似乎兴致不错,紧盯着一张地图,头也不抬。

“我们还需要测量一下当地的水深……”贝尼迪克特院长答道。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国王兴奋得有些出人意料,只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他又聊起了材料的问题。

在确认了混凝土和大理石的价格后,埃德加忽然提起了一则旧闻:“你听说过马姆斯伯里的埃尔默修士吗?”

“是的,他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贝尼迪克特院长似乎非常熟悉这位僧侣,“就是在那颗预示着我们的灾难的彗星出现的那年。”

“我听说他曾经在天上飞行过?”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陛下。”院长仿佛陷入了回忆,“但是我听人提过,埃尔默弟兄年轻时读过希腊人的著作以后,决定效仿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为自己装上翅膀后,从马姆斯伯里修道院的高塔上跳了下来,结果他在天上飞了一弗隆远就掉到了地面,据说,埃尔默弟兄当时认为自己忘了安装一根尾羽,所以才会失败。”

“我听说那里现在有一条道路就是沿着他飞行的方向修建的?”

“不错,被当地人叫做埃尔默大道。”

“很好,如果有一天,我们想让你试验飞行,你愿意吗?”埃德加的问题让院长吓了一跳,他可不是年轻的埃尔默修士,摔在地上还能平安无恙,国王如果不是在开玩笑,那么这样一次试验基本就意味着他的生命终结。

“愿意……”贝尼迪克特院长有些艰难地回答,“那将是我的荣耀。”

这样的对话自然无法令一旁的埃德温骑士消解烦忧,他心中犹在为地牢中那名囚犯的表现而震撼,他听主教们阅读过许多卷宗记录,了解关于那个人的各种传言,甚至了解他的许多不为人道的细节,然而当面注视之时,他仍然忍不住要钦佩这个人。这个老人的法袍破裂得像是蝙蝠翅膀,他的身边环绕着瘦弱的老鼠和肮脏的蛛网,随便粉刷过的光秃秃的墙壁破烂不堪又阴森可怖,那地方是阳光的坟墓、地狱的小门,然而他只是呆在那里,神色庄严,一动不动,只是全神贯注地凝视沉思,仿佛瞳孔中暗藏着火焰,暂时潜伏在幽阒的黑暗中。

天亮后,柴堆在广场上立起,许多人显然经历了守夜,一早便赶到此处,好在士兵们早已将刑场周边控制起来,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绞刑架和柴堆的方向。

教堂的花窗如巨人的独目俯视众生,织着竖纹的帐幕将这片开阔的空间妆点出几分尊贵,英格兰教会的这种附庸风雅或许会被一个罗马的改革派和一个清洁派异端共同斥责,但今天却成为一种真信仰真德性的象征。

女人的身影也出现在这个神圣的战场,根据某些顽固的教士的意见,这本是不该被允许的,这个性别令虔诚的修士恐惧,代表了世间的一切诱惑和肮脏。

陆续出现的贵族们倒是不在乎这一点,在臃肿的村妇中间总能找到一两个风姿标致的“野味”,而那个即将成为寡妇的村长夫人也足以引起某些人的觊觎。

“真是个愚蠢的决定。”有人抱怨着,“今天要是不被这些野蛮人的草叉刺穿,我们就该感谢天命了。”

“小心点,这么说可是叛国。”另一个声音提醒道,“不过要我说,我们至少该穿上厚厚的盔甲,而不是像一群花枝招展的松鸡一样站在野猪的中间。”

汹涌的民众确实是一幅令人畏惧的画面,尤其是当这群民众怀着狂热的信仰时。毕力格神父出现时,士兵们不得不用盾牌死死挡住,就像一道面对着滔天洪流的堤坝。

火刑架的景象起到某种震慑作用,国王特意命人将它修得像是祭台一般雄伟,又带着某种死亡的味道,令人不敢过于靠近。

犯人在纷乱和骚动中间一步一步走上刑台,全身木然,如同风中的大理石像,只有眼睛还有生命。

埃德加国王穿着一袭紫色长袍,悠闲地坐在特制的高台上,身边挤满了随侍的贵族,马嘶声和嘈杂的人声几乎淹没了宣读罪行的声音,许多英格兰贵人已经面如土色。

首先被处刑的是柏顿村的长老奥尔登,他的身体在绞架上晃动着,如风中败絮,长期的监禁早已消磨了他的精力,迟来的死刑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那个被提前处死的盗贼首领反倒免去了这一酷刑。

奥尔登的脸上几乎露出一种解脱的笑容,有人注意到希尔德加德夫人甚至没有划半个十字,但大多数目光都集中在火刑架的木柴上面。

毕力格神父只穿了一件亚麻短衣,胸膛露出,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瓶子,看不出任何符号或图案。

屏息凝神的民众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一个火把从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被扔在了柴堆上。

死刑犯的毅力似乎极为惊人,预料中的惨呼声没有出现,火苗诡异地乱窜着,越过大腿,扑向空气更多的胸膛上方。这样坚强的表现令高台上的贵人们都开始思考,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殉教者了。

“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一般,又像是远方的龙吟越来越近,化作惊雷般的巨吼!

一个小型的蘑菇云从火刑架上崩裂开了,烟火缭绕中弥漫开刺鼻的硫磺味。

“魔鬼……魔鬼!”有人开始大叫起来,更多的则依然陷入震惊后的沉默中,刚刚的响动似乎并不是幻觉,因为那个味道还在鼻子前面。

高台上,无人能够发觉,国王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火药,这个撒旦的武器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竟是为一个异端缩短火刑的痛苦。只不过,他想要的本就不是对方的受苦——现在,任何神学辩论都不再需要了,这个清洁派圣人的意志越坚强,他的恶魔身份便越发确定。这一回,颗粒化黑火药的燃烧速度令埃德加极为满意,接下来就可以用到正在研制的秘密武器“大狮鹫”上了,在尸骨无存的毕力格的火刑现场前,埃德加如是想道。

第六十八章 怒吼的狮鹫

安格斯从格林尼治获得的那笔小财富正在以可见的速度萎缩,支付了船费和车马的价钱后,所剩的本就不算多,购买消息又花去了他不少银币,现在,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个雇主。

“我们要加入哪一边呢?”

“当然是愿意付钱的一边。”安格斯将匕首在胸前划出一个八字,施展了颇为精彩的几招。

梅芙和吉利克几乎打扮得一模一样,两个装备不错的侍从和他们的战争领主组成了这支小型战团,一路上倒也没有谁敢惹这样三个全副武装的行人,只是这般赶路,免不了在南方的烈日下汗流浃背。

他们早先从一路的酒客口中得知,南方的卢卡城已经陷于皇帝之手,北方的都林则在皇帝的岳母阿德莱德女边伯控制下,卢卡的安塞尔姆主教和玛蒂尔达夫人正在东部的摩德纳地区继续抵抗——自从四年前的伏尔塔-曼托瓦那之败以来,玛蒂尔达夫人便陷入了敌人的围攻,甚至丢失了自己的统治中心卢卡。目前,皇帝本人虽然已经离开,帝国的继承人康拉德王子却留在了意大利,这意味着皇帝的支持者们拥有一个足够坚强的核心,而已被皇帝剥夺了封地的玛蒂尔达已经禁不起第二次战败了。

“也许我们到达的时候,仗都已经打完了。”吉利克随口说道,“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那你就去战场上搜查尸体去!”安格斯没好气地回答着,又拉了拉锁帷子领口,他现在觉得穿锁子甲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骑马的武士从不远处靠近了三人,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我是雷吉奥的雨果,你们是谁?”骑士警惕地打量着对面的三人,仿佛在审视三个窃贼,话音却保持着基本的尊严,几乎算得上彬彬有礼了。

“我是莫莱的安格斯,一个佣兵。”苏格兰的私生子扬眉应道。

“那他们是谁?”意大利骑士的额头紧锁起来,一开始,从对方的装束来看,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名骑士,然而佣兵这个职业显然不值得他平等对待,他立刻改变了语气。

“我的奴隶。”

“你允许你的奴隶拿武器?”雨果骑士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仿佛一言不合就会踢马冲刺一般。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高地氏族出身,现在这个时候,这样更安全些。”安格斯面不改色,只是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让对方满意。

于是意大利人继续追问道:“你们在为谁服务?”

“不为谁,谁出得起价钱我们就把剑租给谁。”

“他们也都是和你一样,来自北方?”骑士开始打量起梅芙,这个高地少女的模样显得越来越可疑。

“怎么,你怀疑我的话?”安格斯的傲慢语气似乎开始激怒对方,骑士二话不说,将马鞭挥来。

“该死的间谍!”雨果骑士恶狠狠地骂道,“我要把你们交给阿达尔伯特藩侯大人……”

安格斯拨转马头,避开了对方的鞭子,然后催动坐骑,猛地撞了上去,叮的一声,他从腰间抽出阔剑,在骑士尚未收鞭时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衬甲,从胸骨透入,深深地插进了心脏。

从地面的尸体旁捡起马鞭,安格斯回过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吉利克和梅芙苦笑了一声:“这下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观看了主日弥撒后的弓箭训练,埃德加便匆匆离开了白金汉郡,那场轰动一时的火刑已经被温彻斯特的僧侣记录进了编年史,以作为天主荣光的见证,柏顿的局势也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除了新上任的瑟奥武夫长老家似乎有些后院失火,但这已不是埃德加能帮上忙的事了,如今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秘密武器。

泰晤士河岸的乌里奇附近是一座新建的高塔和五边形的高墙堡垒,国王通过守备森严的大门时,对岸的钟声恰好传来,埃德加抬起头,远处的地面摆放着一堆巨大的铜管,看起来都是些铸废的炮管。

这座军械厂是新建成的,原址在约克附近的乌斯河上,最初只是用于普通武器的修理,布列塔尼继承战争后,随着初期版本火药的试制成功,埃德加新设了一个秘密军械部,这才开始尝试铸造火炮。

十年来,受到经费限制,黑火药改良与铸炮的进展都相当缓慢,英格兰的桤木鼠李被大量用于制造火药所需的木炭,而为了获取硝石原料,军械部还设置了专门的集硝官,直到最近,生产颗粒化黑火药的技术才基本成熟。

火炮的问题更多些,早期的试验并不令人满意,那种厚厚的炮管和花瓶式的外观设计自然无法令埃德加满意,甚至连炮弹也是个问题,抛石机使用的球形石弹对工事还算有些破坏力,但在攻击其他目标时就显得极为薄弱了,最后是国王下令,允许格林尼治将铸铁原料直接出售给军械厂,工匠们方获得了充足的优质炮弹供应。

铸炮可不是件便宜的工程,废品率一直居高不下,而埃德加又不愿意将就,他清楚地知道,前世的历史中,苏格兰的詹姆斯二世是如何被佛兰德进口的勃艮第火炮“狮子”炸死的。如果不能制造出足够可靠的火炮,埃德加并不愿意过早装备这种武器,尤其是在英格兰本土尚未受到威胁之时。

以目前的锻冶水平和科学基础,许多过于先进的技术并不能应用到铸炮上面,譬如美国内战时期出现的罗德曼内模水冷铸炮法,就远非如今这些对冷却系数毫无概念的工匠所能掌握。与其向往技术壁垒过高的熟铁或是钢制的线膛炮,倒不如考虑拿破仑时代的青铜炮或是黄铜炮——埃德加将这一思路称为“装备降准”(gear down)。

回忆起在英克曼战役中见到的那两门18磅重炮对俄军的压制威力,埃德加对自己的军械总监陈列到他眼前的这些古董火炮样品倒是颇为淡然。

“试射吧。”

国王的命令一下,靶场上早有准备的炮手们开始紧张地装填起来,所有样品上都雕刻了一个狮鹫的图案,旁边是制造年份和磅数等信息,它们都通过了内部裂缝测试,内壁的精度以这个时代的标准也算是相当不错了,都是靠铸炮工匠们使用水力镗孔机钻磨。以目前6-8马力的水平,这种机械的运转速度可达一分钟16转。炮耳则是在火门钻出后加装。

轰响声连续不断传来,事先戴上耳塞的扈从亲贵们还是被吓了一跳,硝烟散去后,标靶已经被铸铁实心弹撕得粉碎,即便是最远的那些都挡不住几乎势头已尽的加农炮弹一击。

“天主啊!”英格兰人皆忍不住划起了十字,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对这一武器一无所知,极少数知情者亦不过是通过军械部每年的庞大支出间接了解到这一计划的存在,对这一魔鬼的武器则毫无直观认识。

“这些‘狮鹫’需要多少马匹运输?”埃德加忽然问道。

“陛下,3磅炮需要4匹重型驮马,如果是9磅炮,需要7匹。”

埃德加回头对埃德温骑士说道:“看来这次和布洛涅伯爵谈判,除了意大利的事情,还得谈谈进口重马的事情了,上次运输那台投石机还是多亏了林肯伯爵帮忙。”

埃德温犹自沉浸于炮击的震撼之中,恍恍惚惚地点着头:“没错……买马……”

国王见状,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望着金色的炮管和包裹铁边的炮车,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前世一名水手被炮弹剖腹的景象,这个可怜虫的遗孀倒是不错,温顺丰满得像个伯爵夫人……

第六十九章 桥

横亘在卢卡北方的“魔鬼之桥”是一道瑰丽的风景,精致得几乎有些女性化,连附近的河岸都被大理石装饰得洁白无瑕。从此处向南,便是通过佛罗伦萨到达罗马的大道,无数朝圣者正拥挤在桥头,如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安格斯戴着一顶轻盔,抬起的护面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他望着桥上那些士兵的打扮,鼻尖微蹙了一下。

“小心些,看来他们和那家伙是一路的。”他用高地盖尔语低声对吉利克说道,“别惹麻烦……”

话音刚落,身后的莽莽高地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队轻骑兵自坡地向榆柳繁茂的堤岸迅速靠近过来。安格斯觉得有些不妙,便从大车上迅速扯下一件斗篷,扔到了车里面梅芙的身上。

“快披上!”在梅芙发出抱怨之前,安格斯立刻命令道,“换好后千万别出来,等会儿也别说话。”

一个留着雪白色倒八字胡的轻骑兵一口气冲到桥拱前,他的柏柏尔战马上挂了一道黑丝金线的绸带,这个武士将星形盔摘下,一道吓人的长疤挂在左额上。

桥上的十几名士兵都向这个年老的骑士行了个礼,只见他右手指着左岸的方向,似乎气急败坏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纵马驰突进朝圣者中间,如惊飞鸟雀般搅得现场一团乱,这才重新加入那些轻骑兵的队列,绝尘而去。

接下来的检查显然严格了许多,这意味着朝圣者们在到达罗马前,口袋又要空上不少。吉利克则满不在乎地向领主保证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下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只见正前方一个头盔有些歪斜的条顿军士手持铁尖短矛,腰佩沉重的红柄长刀,一身黑色锁甲如瀑布悬挂,挥动左臂时金铁交击,直吓得近旁朝圣者们心魄俱寒。

安格斯拉下面甲,硬着头皮赶车上前,吉利克作一副随从打扮,走在车辆的最前面。

“车里是什么人?”操着日耳曼语言的军士不耐烦地问道。

“阿尔巴国王的外甥女,要去罗马朝圣。”吉利克赶忙答道。

日耳曼人露出狐疑的表情,随即二话不说,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幕。

安格斯做出蛮横的样子,直接将日耳曼人的手臂从车上推开,士兵们顿时大吼大叫地围上前来。

“各位大人小心些,我们小姐是病人,不能见光的!”吉利克用意大利语急喊道。

“病人?”那军士立刻收住了伸出的手,“什么病?”

“我们家王子听说罗马有能够治疗麻风的圣物,所以……”吉利克流利地叙述起来。

“Cazzo!”日耳曼人用意大利语咒骂了一声,“真他妈晦气。”

士兵们如临大敌地将三人的大车赶了过去,吉利克通过后,几乎是忍着狂笑听那名日耳曼军士高喊着让人把自己的衣服拿去烧掉。

“憋死我了!”梅芙揭开身上的斗篷,伸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车外的空气,却见安格斯依然罩着面甲,一言不发。

“私生子,你在想什么?”

梅芙的声音很好听,只是每次她说话,安格斯总是气闷得想要打人。

“喂!你听见了吗?”高地少女伸手拍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便看见一张铁面转过来,只有两道喷火的目光透过黑洞洞的孔隙射来,吓得她霎时花容失色。

安格斯没说什么,或许是女孩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天真娇憨令他瞬间不忍发出恶言恶语。事实上,他正在为自己前日的冲动而懊悔,如果不是因为一时失控,刚才也不会让两名同伴冒如此重大的危险,而过桥之后,他们正离战场越来越近,从现在开始,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是致命的。

摩德纳是波河谷地的重要据点,被西塞罗称作“最优美的穆提那”(Mutina splendidissima),伊特鲁里亚人曾在这片平原上牧马。如今,城外的艾米利亚大道已被一座军营截断,夜晚时,用牛皮捆扎的武器不断从城内运向营中,自春季以来一直在附近养士缮兵的玛蒂尔达夫人似乎打算要近期决战,这对城里的居民来说固然是一种解脱,但营中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我们已经等了两个月,等到的是更多神父和领主的叛变。”玛蒂尔达女边伯的话音有些激动,在她对面,米兰边伯阿尔贝托却像是睡着了一样。

“现在已经够好了,虽然我们兵力更少,至少亨利已经不在对面了,四年前,我的士兵们可是拒绝和那个伪帝作战的!”

“现在都有哪些人加入了我们的敌人?”米兰边伯抚摸着一只白猫,和缓地说着,“阿达尔伯特和博索的北方人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现在雷纳和雨果也背叛了您……”

“别忘了主教们——帕尔马的艾伯哈特和雷吉奥的甘道夫,这两只可悲的蠕虫也在我们对面。”玛蒂尔达没好气地答道。

“还是再等等吧,南方或许还会有援军的。”

“我们就是等到波河结冰也不会有人来的,大人。”玛蒂尔达夫人摇着头,“圣座已经不在了,诺曼人也绝不会出兵——他们的公爵已经病重,听说卡普亚人正在勾搭希腊的博希蒙德,或许等罗伯特·吉斯卡一死,内战就会爆发。”

“唉……萨勒诺还是没有消息吗?”

“枢机团想要选举德西德里乌斯院长,但是他一直在拒绝。”玛蒂尔达叹了口气。

“奥多主教呢?”年老的米兰藩侯想起了那个精力充沛的奥斯提亚大主教,比起年衰体弱的圣卡西诺山修道院长德西德里乌斯,这个法国人显然更适合应对眼下的危机。

“目前有四个候选人,奥多主教的票数远远不够。”

“难道您的钱不够帮他买到足够的选票吗?”

“他不会接受的,而且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小心,一旦传出丑闻,一切就完了。”

“那么现在我们只能等一个随时可能蒙主召唤的病人接受司祭的牧杖?天主拯救我们!”

“所以您得明白,我们不会有其他援军了,万一亨利击败了您的儿子,等待我们的将是灭顶之灾。”玛蒂尔达提到的是藩侯的儿子韦尔夫四世,这个埃斯特家族的长子如今却成了韦尔夫家族的继承人,统御着德意志境内最强大的反皇帝派系。

“那就决战吧,在那群叛逆彻底毁掉整个伦巴第以前!”老人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然后他的话音一转,“不过你得首先说服那个老顽固。”

“您是说,另一个老顽固?”玛蒂尔达的讥讽令米兰藩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七十章 新舰队

这年的初夏,英格兰北方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一些修道院和旧堡发生了坍塌,不过从海上吹来的一股强劲西风却给南方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观察鲸鱼的高塔警备们从许多避风的船只处得知,意想不到的巨大鱼群前晚刚刚通过了奥德尼群岛。于是,从佩文西到布莱顿的海岸,各渔村的居民立即沸腾起来,女人和孩子都加入了准备启航的后勤队伍,帮着扯篷和开船,欢快的渔民们一边将桅杆上的帆束紧,一边将桨、备用桅杆和钧篙装到船上,对萨塞克斯人来说,这简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战争准备”。

打捞这些流过洋面的财富对于任何渔民都是不容错过的大事,不知道有多少舞会、多少婚礼因此而暂停,为了追逐这个鱼汛,英格兰的海客们会驾着橡木船只一直驶向寒冷凶险的冰岛海域,深入那些北方的巨大冰川。

埃德加到达萨塞克斯时,看到的正是这个鱼汛造成的空旷景象,苍白色的阳光下,各郡的村庄里见不到多少人影,一座黑色花岗岩山墙背后的工场内,来自康沃尔和威尔士的工人们正忙着用新式机械为造船厂生产铁钉。随着军械厂和造船厂的订单增加,萨塞克斯的铸铁和炼钢等金属工业越发繁荣起来,大量木炭和炼焦的煤炭顺着泰晤士河运输到各郡,毫不夸张地说,航行在诺曼底外海的渔民甚至可以从科唐坦的岬角外望见那些升腾的黑烟。

“黑斯廷斯的舰队指挥部有什么消息?”国王嗅着墙壁上忍冬的香气和空中飘来的海藻气味,向身后的一名高贵领主问道。

这个人就是海峡舰队的统帅安斯加尔,国王最亲信的旧部。他曾经在黑斯廷斯负伤,后来又率领自己部下的海军士兵(butescarles)拥立了埃德加,诺曼人被驱逐后,一度转职骑兵的安斯加尔典厩官(Staller)恢复了自己在赫特福德郡的领地,随后又因在海外开辟疆土的功绩被任命为皇家舰队统帅,领地遍及萨塞克斯和肯特。

安斯加尔是一个脾气暴烈的老人,作为一名拥有七百四十海德地产的顶级领主,他的穿着可谓相当朴素,除了一枚象征着征服柏柏尔人的特殊勋章外,全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他是国王的直属封臣,也只听国王的命令,他的另一个职责是负责埃德蒙王子的教育,并代理国王和肯特伯爵本人管理肯特及五港联盟的防务。

听到国王的问题后,他首先从自己的塞恩——米德塞克斯的托维手中接过一张封漆已破的羊皮纸,然后才应答道:“今年以来,海上防务压力很重,我们在怀特岛和萨塞克斯海岸的堡垒驻军缺额至少有三分之一,舰队目前停泊在港内,但是水手数量太少,很多划桨船都难以出海执行巡逻。”

“诺曼底有什么情况?”

“什么动静也没有,莫德夫人死后,她的佛兰德舰队似乎被威廉公爵收为己有,但是其他在诺曼底建造的舰船质量不佳,目前大多停泊在哈弗勒港内。”

埃德加思索了许久,目前的许多舰船用不了几年就会淘汰,既然近期能用的大型战舰不多,不如暂且造些小船。

以当前的铸炮技术,唯一比较可靠的是臼炮,所以他打算造些双桅臼炮艇,用于骚扰敌舰或是攻击港口和海岸堡垒,这种装备相对容易制造,也用不了太多水手和炮手,它可以将二百磅的炮弹抛射到两三千码距离,作为袭击舰使用,足以让诺曼底和佛兰德海岸糜烂一片了。

另一种更危险的海战武器则是纵火船或者火药船,作为一个英格兰人,埃德加前世对这种荷兰人的看家武器便耳熟能详,如果使用得当,这些海上暴徒甚至可以摧毁庞大的战列舰。

那些早已储备好的干燥充分的橡木则要用于建造更大的战舰船体,此外海军还储备了大量麻绳、焦油和沥青,这些物资主要来源于萨克森东部的吕贝克港口,英格兰商人们用铁制品和羊毛从波罗的海沿岸的异教徒手中换取这些商品后,先向萨克森公爵和罗斯基尔德的丹麦宫廷分别缴纳一笔捐税,然后才能运回国内。

一旦大规模造舰开始,海军必须维持各类物资的充足供应,因为大部分舰船并非毁于战火,而是沉没于港湾,一艘维持不善的战舰最多也就能用上五年,而精心建造并定期维修的战舰则可以安全使用五十年以上。

“我们必须保证南方的安全,目前王国的大半军械和舰船生产都集中在萨塞克斯,而我们的海军主力还要时刻注意肯特到亨伯河的海岸,如今丹麦的克努特已经娶了佛兰德伯爵的女儿,我们的同盟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必要的了。”埃德加提醒了安斯加尔一句,登时令后者心头一凛,他是了解国王接下来的计划的,萨克森的战火即将重燃,接下来很长时间里,整个海军的目光都将转向东部海域,国王既然提醒他小心佛兰德伯爵和丹麦国王,这就意味着对目前的舰队规模并不满意。

“陛下,我们在朴茨茅斯的干船坞还在修建,短期内无法使用,却占用了大部分人力,如果从这个工程上抽出一部分用来造船,我们可以在六个月内增加一百艘船。”

埃德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能抽调人手,那是我们的未来,就算在这场战争里用不上朴茨茅斯的一艘船,我们也不能降低这项工程的速度!”

安斯加尔只能作罢,他是旧时代的人,并不能理解国王的许多作为,可是一旦国王下了决心,他就会执行国王的意志。在他那个年代,海军的战场经常在陆地上,舰船更多是作为运输工具,这也是为什么水兵们经常被用作堡垒驻军和治安力量——他们是比皇家侍卫更容易召集的常备部队。可是如今的海军正在走向独立,火药问世后,海上战争即将发生重大变化,舰船本身将成为攻击武器,水兵只是用于武装战舰的附庸,而非纵横疆场的龙首骑士。

新时代的海军军官大多需要接受完整的七艺启蒙教育,尤其是学习天文学知识,那些厚厚的书本和复杂的六分仪令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教士,而非传统的盾墙武士。这些年轻人里就包括安斯加尔自己的继承人哈丁:从未打过一场陆战,却热衷于长刀决斗以及和女士共进晚餐。安斯加尔对儿子的看法很简单:不是个好的国王塞恩,更像是个亡命的海盗。不过这小子训练的水兵倒是颇为轻捷剽勇,尤为擅长以粗大的野猪矛结阵刺杀,这在跳帮时常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若是陷入混战,那些水手们也能各自抽出略带弧度的弯刀,在人群中制造杀戮的恐慌。

或许等到新的战舰下水,他就该退休了,回到他的白蜡树庄园,做一个任何年老的领主都会做的事情:追忆往昔的荣耀。

第七十一章 南方战火

梅芙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家,深棕色嶕岩上的一座旧堡,通过吊桥紧锁在海岸上,作为地基的那块巨石已经接受了上百年的风浪冲刷,或许再过个一百年便会彻底销蚀,然而就是这样摇摇欲坠的基业,也足够她的两位兄长争个头破血流了。

她又梦见了那个埃尔金要塞的男孩,那个她曾经偷看的影子,在斑驳的石墙间穿梭,不断挥舞着一把黑色的大剑,似乎要直冲苍穹……

求求你,父亲,不要逼我。

没有人在乎,她再次向虚空中注视,注视那古老遗迹间的冰冷剑锋——这就是我的命运?

日升时的飞鸟细鸣格外轻柔,野草杂铺在灰烬覆盖的黑土上,让人不禁想起荒凉残酷的北方。

只有太阳的光芒如金色的长矛刺透云层,竟让遍布着战争残骸的废土显出些欢快的生气。

一条野狗用黑色的鼻子拱着曾经的屋角,烟尘和油脂的腐朽味道仍旧从那个方向传入鼻孔,安格斯皱着眉,扭开头,让自己不去看那片废墟旁的景象。那堆硬邦邦的物体就像成捆的动物毛皮一样躺在地上,野狗阴森的白牙总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而他昨晚居然没有安排任何警戒!这样的荒野里,就算没有那些士兵,也可能有什么畜生趁着自己熟睡把大家全部开膛破肚了。

“该赶路了。”安格斯将一块干酪扔到梅芙面前,刚睡醒的少女脸颊上全是泪痕。

一座废弃修道院的高大石柱前,他看见一群与众不同的路人,为首的显然是一名教士,灰色的法衣罩着蓝色的长袍,象牙般斜倚在石柱的阴影下。

古怪的是,这个人的身边竟只有一群黑袍的修士,一个士兵也没有。

或许他们会需要一个佣兵?

哗哗的甲片摩擦声惊动了那个正在沉思的人,他发觉弟兄们的情绪似乎受到了影响,举目望去,一个神色庄重得像是要随时拔出阔剑的年轻武士正在逼近。

他的坐骑在身后喷吐着鼻息,马蹄不断敲打地面。

“圣母保佑您,孩子,你想要什么?”

“邪恶的时候,不是吗?”年轻的高地勇士答道,“这地方到处是野兽和士兵,你们是我这三天见到的第一群普通行人。我想……或许,您需要一把剑?”

普通行人……教士暗自揣测着对方的话,他的使命是不能透露的,但是这个人是否已经看穿了,就像一个间谍看穿另一个?

他仔细打量着安格斯的表情,不,这不是个间谍,他并没有学会控制脸上的每块肌肉,任何感情的波动都显露在表面,然后又试图靠言语禁锢感情,这在自己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眼里,简直是个雏儿,一切都太可预测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并不无聊,教士暗自思索:他的胡须只是一种对真实年龄的掩饰,一堵防备着整个世界的城墙,背后蕴藏着无尽的幽暗,他对自己的打扮似乎有种厌恶……或者——恐惧?但是一个只受怒火控制的战士为什么会恐惧自己,一个走路都不经意地摆出战斗姿势的家伙,居然会出现那样微妙的表情?

“谁会伤害一群贫贱的天主仆从呢?”教士的口气并不谦卑,他身后那匹魁梧的黑色牝马似乎也在抗议他说的“贫贱”二字,打了一个傲慢的响鼻。

然而就是这样的大言不惭也立刻在对方的脸上产生了反应,他话音也在表达和内容相反的含义,那种遗憾失落是不会错的——是的,这是个雏儿。

“既然这样,愿诸圣徒庇佑您。”安格斯在内心中叹了口气,如同在苏格兰高地,他道路只有星辰照耀,苍白的日光皆属于其他人。

“像你这样的佣兵,为什么不去战场附近试试运气?”灰袍的教士忽然开口。

安格斯思索了片刻,对方的笑容热情洋溢、充满同情,但是他早已见过同样的人,那个被他亲手推下高塔的家伙曾经也有同样的笑容,口中说起死去诸王的华丽皮袍、古代世界的浩瀚历史,一边提起至圣的光辉,一边将脏手伸到自己的大腿内。

“战场?战场在哪里呢?到处都像是打过仗的模样,但我们看不到任何拿着钱袋雇佣士兵的人。不,运气早就抛弃我了,如果您愿意,我倒是可以保护您和您的弟兄们——花不了您几个银币的。”

教士好像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你说这里打过仗?不,这只是那些逃兵的杰作罢了,那些伟大的名字可不会在乎这样的穷乡僻壤,真正的战争并不在这里。”

在我要去的地方。(这句话教士没有说出口。)

“伟大的名字?像是谁?”安格斯试探着对方的忠诚对象,一旦听到某个雷吉奥主教的名字他就会远避而去。

“那些人和你可没什么关系,你需要的只是个雇主而已,不是吗?”教士眼珠微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和我们一起去博洛尼亚吧,战争期间,所有城邦都需要好手,你应该是个好手,对吗?”

安格斯回头看了一眼吉利克和梅芙,又看了看已瘦得露出肋骨的驮马。

“我的剑自然配得上真银。”他口中作答,心中却发出叹息,成为一个保镖,这就是未来吗?

道路上遍布的荆棘灌木不时抽打着枯瘦的马腿,安格斯大步迈过碎裂的古道,如一条胸中燃烧着炉火的巨龙,慢慢靠近了南方的博洛尼亚城墙。

“我叫达戈贝特,这些都是本笃会的弟兄,来自拉里奥湖畔。”黑袍教士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安格斯·麦克乌伊斯丁,来自苏格兰的莫莱。”安格斯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介绍自己的两名“奴隶”为好。

“北方人?”达戈贝特评论道,“如果你打算在意大利混出头来,那你先得改掉你那可笑的口音。”

安格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像一个穿着青铜盔甲的古代重步兵一样沉默以对。

这个可怜虫或许还不知道,我刚刚救了他一命,达戈贝特教士这般思索着,他确实对这个年轻人怀着一丝善意,所以才将他从北方的战场拉了出来,要是这个天真的家伙不小心加入了卡诺莎人的阵营,或许用不了几天就会成为一具死尸,被悬挂在高大的佐拉-普雷多萨城堡上面。

第七十二章 千塔奇兵

博洛尼亚是一座疯狂的城市!

任何来到这里的朝圣者和冒险者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哪怕他们已经见识过世上最繁华的都会。

安格斯见过水中央的城市、占地广袤的城市、位置奇险的城市,但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座不断向上生长的城市。

罗马被人称作七丘之城,而博洛尼亚已经在整个伦巴第获得了“千塔之城”的称号,摩天高塔密密麻麻地分布于整座城市,十二座城门,无论从哪座进入,都可以看到戟指云霄的塔林,而在剩余的空地上,新的高塔还在不断生长着。

“这一切都是从长须区开始的,那是条顿人聚集的地方。”达戈贝特介绍道,“如果说整个伦巴第的领主都在加固要塞,各守边疆,那么博洛尼亚就是一个小伦巴第——这里的贵族们立场混乱到没有人清楚自己的邻居是哪个阵营的地步。”

“所以他们就在自己的地盘上修建塔楼?”安格斯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荒诞的事,人们在一座城墙之内各自修建城堡、划地自守!

达戈贝特满意地观察着年轻的高地人脸上恰如其分的讶异,一边思索着: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座城市的核心是恐惧,而我身后的力量足以恐吓所有人。不,我不需要士兵——他们必将臣服于帝国的威严!

“小心点,年轻人,不要在这里随便晃动武器,更不要轻易拔出剑来,眼下的光景,每一次拔剑出鞘都会引发上百把长剑相击!”教士提醒了安格斯一句,然后才将他带向街市深处。

事实证明,即便在战争期间,城邦里总有笙箫之地,在一处弥漫着香草味的庭院中,安格斯被达戈贝特介绍给了一个意大利领主,这个意大利人从一对柔软的胸脯间扬起精致的脑袋,然后接过一支金杯,痛饮了一大口:“我的老朋友,你的上一封信我还没有看完呢,怎么,是北方的生活太无聊了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近来没有什么事是无聊的。”

“看得出来,你给自己找了点乐子嘛。”意大利人用揶揄的目光打量起安格斯来。

“哈,这个年轻人想要一份工作,我想你或许知道些机会。”

接着,达戈贝特友善地向安格斯介绍道:“这位是雷纳大人,云巅上的暴君。”

“我更愿意被称作Arbiter-Elegantiae(风雅大师)。”意大利人的语调透出一种自傲,“这个年轻人的事只是小事一桩,但对于您,我的老朋友,这一次我只能抱歉了。”

安格斯仍在思考这个漂亮的意大利人为什么被称作“云巅上的暴君”,忽然发现达戈贝特给自己使了个颜色,他意识到对方在示意自己离开。

行了一个礼之后,安格斯走向了吉利克他们所在的方向,在他的脑后,达戈贝特与雷纳领主的交谈才刚刚开始。

“你到底想要什么?”达戈贝特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卡诺莎城堡?还是伦巴第铁冠?你知道我们已经占据绝对上风,对吧?”

“如果你们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我的朋友,那你为什么需要博洛尼亚呢?”意大利人嗤笑一声,“不要发怒,或许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补偿你?”

“很遗憾,皇帝不会接受玛蒂尔达倒台之外的任何结果。”达戈贝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开始用上了威胁的语调,“迄今为止,任何与凯撒作对的人都遭受了毁灭。”

“你是想说希尔德布兰和罗伯特·吉斯卡?”意大利人把玩着手中的金杯,“确实很惊人,要是两天前,或许我会毫不犹豫地替你说服我的朋友或敌人们,但现在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发生了什么吗?”达戈贝特接受了对方的暗示,只是微微吃惊于自己的情报滞后。

“奥斯提亚的奥多……”雷纳领主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看到对方似乎仍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诺曼底的罗伯特、布洛涅的尤斯塔斯、布永的戈弗雷、林肯的鲍德温,还有卡那封的罗伯特·马利特。”

看见这一连串名字果然收到了应有的效果,雷纳满意地停了下来。

“他们有多少人?”达戈贝特希望这支新的军队只是由这些领主的个人侍从组成,那样虽然棘手,至少己方并非没有希望。

“三千。”意大利人报出了一个不可接受的数字。

“怎么会有这么多?”达戈贝特略微松了口气,比自己的猜测要高不少,但毕竟不是罗伯特·吉斯卡的三万大军。

“鲍德温身边有二百名骑士,据说全是英格兰国王的近卫、加上其他领主的扈从,一共有七百骑兵,剩下的都是卡普亚的乔尔丹诺的人马,由奥多主教带领。”

达戈贝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支北上大军首先威胁的便是博洛尼亚,而博洛尼亚人一旦加入对方,玛蒂尔达的兵力就会接近一万!

“你要知道,现在城里可没法一致对外,谁能保证守城的时候,那些高塔里的邻居不会出卖自己?所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苦涩的感觉萦绕在舌尖,令达戈贝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身后有八千大军,除了康拉德王子的两千人牢牢控制着通往卢卡的要隘外,其余都在奥尔贝托伯爵和柳特波特公爵的统帅下将玛蒂尔达围困在曼图亚和卡诺莎之间的平原上,如此稳操胜券的局势似乎转眼就要逆转过来了,他相信,若是自己带着外交使命失败的结果返回军营,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好在雷纳领主毫无将他扣留的意思,毕竟,谁知道下个月的风向会如何变化呢。于是达戈贝特教士心事重重地踱步到年轻的高地人面前,对方正在和自己的手下分享一条羊腿。

“孩子,雷纳大人已经同意雇佣你当他的扈从了。”

“真是感谢……”

安格斯的话没说完,灰袍教士便继续说道:“我愿意在他的价钱上再加一倍,可以买到你的剑吗?”

“不行!”安格斯想也不想地答道,然后在对方露出失望的神色前俏皮地一笑,“您只能租到我的剑。”

第七十三章 长鲸出水

“帆脚索还在飘动?”英格兰舰长一边盯着一枚航海指南针,一边问道。

“是的,他们已经把沥青桶固定好了。”丹麦航海长头也不抬地答复着。

这时候,高处的瞭望员大喊起来:“暗礁!右舷偏两个罗经点。”

爱德华舰长很快发现了所谓的“暗礁”,那是一头北海的长须鲸,从它的喷水可以辨别出来,而之前没有人发现这头大家伙,或许是因为它在睡觉。

“立刻放艇,准备好捕鲸绳,让鱼叉手们就位。”舰长熟练地下令道,海上的猎物正在下潜,背鳍上翻,爱德华意识到这头长须鲸正在加速。

它的速度轻松达到了三十节以上,比陆地上最快奔马还要快一倍,英格兰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头鲸鱼气势惊人地摆脱了他们的捕鲸艇。

“这家伙要是朝我们冲过来,这船上二十多号人就全完了。”航海长忽然说道,这时候,船员们正在将捕鲸桅杆上的绳子装回桶里去,甲板上一共有五个大桶,很快就装满了。

“算了,这家伙反正值不了多少钱,最多能出五十桶油,骨头也太黑,根本卖不出去。我们已经在北面杀了八头黑鱼,是时候返航了。”爱德华船长下了决心,毕竟能带回五十三吨鲸蜡已经足够他们发一大笔财了,至于那些从冰岛附近捕获的海象和那头四英石的大海龟,他打算在经过海峡的时候就找个地方出手。

去年他们也曾捕获过七头鲸鱼,结果五头都逃脱了,要么是拖运时挣脱,要么是在船侧逃掉,今年他们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切收获:首先是把猎物拖到船侧,绑紧后就将头顶的壳砍下,或是先从鳍前割出大口子,拉出厚厚的鲸油后用绞辘提起来,在甲板上砍碎鲸油后扔进锅里熬出油脂,而鲸鱼头里的鲸脑油舀出来以后装进桶里后就变成了漂亮的纯鲸蜡。

“如果保持这个风速,我们或许还来得及赶回去参加仲夏夜的宴会。”爱德华的声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声呐喊。

“舰队!”

海鸟在空中追逐嬉戏,爱德华舰长却感觉那些海岸线方向的船只比这些白鸟更加迅速,他的船状态不是很好,在上一次海涌的翻滚后帆桁就有些旧伤,对风力的利用大为降低了,但即便是他的“救世主”号全盛时期,也达不到对面那些船只的速度。

“我们该怎么办?”

“保持距离,希望他们不是海盗。”爱德华舰长叹了口气,如果对面确实是海盗,他们半年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成吨的鲸油和鲸蜡不说,就是那些鲸骨也值得上九十镑,而他最多逃亡个一天一夜,就会被对方俘获,原本的好运气反倒成了威胁,对方的船只显然比自己的更擅长驾驭劲风,这会令他们的速度更加致命。

“检查牙樯,我们需要利用好风头。”爱德华舰长下达了新的命令,他只希望对方不是丹麦人,那些海盗虽然已经不再从英格兰贩卖奴隶,却会让自己大大出血,才能赎身返乡。

他是一个战士出身,一个胆大包天的冒险家,并不会因为危险而绝望——毕竟,海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天气很快就会发生变化,他就可以利用丰富的经验甩掉对方。在远海深处见识过雷电之怒的人已经很少能被吓住了,蓝色和橘黄色的闪电充斥于空气的震撼,还有那挪亚洪水般的水墙带给人类的压迫感会将渺小者淬成钢铁。

几声轰鸣从对面传来,但是空中看不见雷电的闪光,当他意识到这个声音来自对面的舰队时,那艘为首的紫色战舰已经将速度提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得有11节了吧。”他喃喃自语道,就在不久前,他刚刚见识到一头巨鲸的高速,然而一切都不及眼前这一幕令他心折,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的紫色木马在鲸路上风驰电掣,一面短三角旗和舰旗在远处升起了。

“谢天谢地!”爱德华登时放下心来,如今的海面上,除了英格兰的舰队外,还有哪家的舰船会用这种通信方式呢。

这艘紫色战舰的前方有一只威严的金龙,曾在皇室舰队服役的爱德华舰长意识到,这个标志只可能属于国王的旗舰。

英格兰国王此时当然并不在自己的旗舰上,但今天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皇家海军的海峡舰队在这一天完成了首次巡航。

看着那艘灰白色的捕鲸船完全停下,并升起三面旗帜向己方致意,哈丁舰长甚至觉得海风中有种清新的咸味,白日带来的淡淡炎热也不那么恼人了。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对面那艘小船上会有自己未来的同僚和上司,他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新船中,是的,他掌握着整个北海,甚至是整个中土最强大的武器,在甲板下的炮窗后面静卧着三十六门“大狮鹫”,舰艉还有一具“飞狮”,没有人会想到这艘“战斧”号会在萨克森战争以前完成海试。在外人眼里,如此高大的巨舰如墙而进,本身就足以带来难言的震慑,而唯有哈丁和他的同僚们才清楚这件武器的真正力量。

根据埃德加国王的意见,这种新式战舰被命名为加莱赛战舰,目前整个皇家海军只打算下水四艘这样的战舰,而哈丁的这艘指挥舰则隶属五港同盟的黑斯廷斯基地,即将作为援助力量加入到东部海上战事之中,由整个皇家海军的统帅,肯特伯爵的首席辅弼安斯加尔亲自统领,威斯敏斯特对此次海上战事寄予厚望,由此可见。

“听说萨克森公爵又不敢起兵了?”哈丁不经意地向自己的副手提起了黑斯廷斯总部传出的消息,“他被韦尔夫公爵的兵败吓住了,或许我们该去趟吕贝克,给这些老家伙们壮壮胆?”

“可是佛兰德伯爵目前态度不明,总部不会轻易打破海上和平吧。”

“那就让他和我们的四十门大炮争辩好了。”哈丁舰长嗤笑了一声。

来自萨塞克斯的埃尔夫加大副翻了个白眼,并未对长官的玩笑做出反应。

安斯加尔的长子哈丁见状也暗叹一声,他对父亲的经验或许不屑一顾,可他还不敢违背统帅部的指令,尤其是这个命令得到了威斯敏斯特的全力支持的情况下。在巡航过科唐坦以东的海峡后,他立即下令全体向北转向,往多佛外港进发了。

第七十四章 初阵

伴随着达戈贝特教士来到一座突兀险峻的高丘上,安格斯回眸打量了一番十里外的河谷,冷冽的微风中,天空和深壑都越来越模糊起来。

上方显出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孤岛,实际上,他几乎不确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朦胧的寒雾中,远近高低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尊天使雕塑映入眼帘,漫长的悬路自此蜿蜒向前方的古堡,安格斯才振作起来。在他面前,古老的断柱旁矗立着一枝青铜灯架,幽白的灯光不久前还被他当成是星光。

那些加固的防护墙显然并非摆设,雕像般的卫兵目不斜视地戍守岗位,两个戴着铁帽的侍卫紧跟上来,但没有人让他取下武器。

这是什么地方?安格斯暗忖着,风在墙外的云雾间呜咽,他开始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古墓。

粗糙的凝灰岩建筑上露出一些黑暗的小孔,或许是这座堡垒内唯一观察外界的通口,那些坚固的石室外壁和垛墙衔接得天衣无缝,其下方甚至有一座马厩,安格斯偷觑着达戈贝特教士,猜测他即将面见的领主,究竟何人在此地离群索居,用巨石、钢铁和青铜阻挡住整个天地?

“亲爱的达戈。”一个熟悉的声音,安格斯立即认了出来,却是那个差点成为自己雇主的雷纳领主。

“最显赫的云巅之主……”达戈贝特对他的称呼提醒了安格斯,前番听闻的那个外号原来出自这座城堡。

“云巅上没有统治者。”雷纳打断了教士的话,“你不能统治被遗忘的领土。”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的朋友,难道你没有财富吗?”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即便我躲到这个角落里。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博洛尼亚不会为你出一兵一卒。”

“但你是有军队的,不是吗?”

“啊哈!”

“我需要两百人,公平交易。”

“凭你的信用么?我可以给你一百名长矛手。”

“成交!”

安格斯将一个钱袋递出,却见意大利人皱着眉,并不接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达戈贝特教士,后者正在用眼神向他示意。好不容易弄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后,安格斯缓缓踱步,将钱袋放在壁炉上面。然后,他看到意大利领主交给了达戈贝特一枚指环。

“你知道他是谁吗?”离开那座古堡后,灰袍教士忽然开口问道。

安格斯摇了摇头。

“一个私生子——高贵的私生子。”教士的回答让安格斯心头一跳。

“你也是个私生子吧,不然为什么会在当城堡侍从的年纪出来打仗呢?”教士的眼睛如同闪烁水银光芒的龙鳞,仿佛能看穿一切,“雷纳领主来自一个古老的私生子家族——加洛林的杂种博索的后代,他们曾经是意大利的国王——那个年代的继承比我们的时代更野蛮些——而雷纳则是这个家族的私生子,私生子的私生子,你明白吗,小私生子?”

安格斯咬紧了嘴唇,他想说自己并非私生子,但是他知道,一个高贵的父亲和一个低贱的母亲只能意味着一个私生子。

“私生子可以建立伟大的功业。”教士的语调并不包含嘲讽,“我的朋友雷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忘记了他拥有的一切。而你,小私生子,你有一把剑,有时候这就够了。”

“不够的。”安格斯喃喃自语着,“当敌人戴着王冠的时候。”

教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进一步审视了眼前的高地人,在确认对方话中并无深意后,才说道:“我们得去见那些人了。”

博洛尼亚城内的模样已经发生了变化,身披铁甲的骑兵们在街道上留下了无数马粪,手持弓弩的民兵不时拖着一具尸体经过,安格斯紧张地看着达戈贝特,他不知道吉利克和梅芙是否依然安全,但首先,他必须护送这个教士去城市的另一端。

身姿挺拔的骑兵手持火炬,光芒照在路人脏兮兮的脸上,房屋和塔楼的门墙都紧闭着,而教士并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平静地向幽深的街道彼端走去。

一座无名的高塔中,战争会议刚刚进行到一半。

“我们还要等多久?”一个身材矮小的领主发问道。

“罗伯特大人,耐心点,博洛尼亚很快就会动员起全部精锐,在这期间,敌人哪里也不会去的。”

诺曼底的罗伯特啐了一口,他见识过博洛尼亚的那些“精锐”,大部分正在酒馆里东倒西歪,擅长的无非是争风吃醋,他的诺曼人可以对付上千名这样的“精锐”。

“时间不多了,我的人刚刚传来消息,韦尔夫公爵已经被亨利击败,而在摩德纳,听说托斯卡纳人已经向玛蒂尔达夫人进攻了七次!”奥多主教提醒了一句,又向林肯伯爵问道,“大人收到国王陛下的消息了吗?”

林肯伯爵鲍德温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就是说,我们无法知道亨利是否会重新进入意大利。”奥多主教露出一丝失望。

“无论如何,先打败奥尔贝托伯爵和柳特波特公爵吧,趁亨利还没到达的时候。”诺曼底公爵的长子“短袜子”罗伯特的话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

戈弗雷出奇地安静,他此刻的身份有些尴尬,作为刚被自己的兄弟从诺曼人手中赎出的皇帝派,却参加了救援玛蒂尔达夫人的战争议会,戈弗雷明白,这意味着他在洛林和布永的领地将会被皇帝强制剥夺。

奥多主教似乎对这个佛兰德骑士并无芥蒂:“戈弗雷大人,你来替我指挥那些卡普亚人如何?”

“愿意效命!”就这样,戈弗雷成了一个“教皇派”。

这天夜里,筋疲力尽的安格斯一返回房间,就看见吉利克靠在烛台边,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大书。

“大人,您回来了!”

“当保镖的感觉怎么样,私生子?”这个声音属于梅芙。

安格斯露出一丝笑容:“站在你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保镖了。”

在两人的疑惑神情中,他宣布道:“这次我真地要去打仗了!”

望着少年脸上的微笑,梅芙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来。

第七十五章 血染索巴拉

长夜已尽,皇帝的意大利盟友们召集起各自的亲随和男爵,带着酒意的伯爵们咒骂着发号施令,雷鸣般吼叫着,他们的城堡总管和马厩总管们如回音应响,连续发出高昂的传令声,穿透了四下的喧嚣,节制麾下众军沿索巴拉北原的大道列阵。

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清风吹过锁甲的链环,拂过金色的发辫与发亮的旗帜,这必是一个改变众多生灵命运的日子,世袭贵族到低阶步兵无不受到影响。他们将编织死亡,也会被死亡编织,当盾牌变成假腿,长矛化为拐杖,往昔的战争荣耀被岁月遗忘,幸存者仍将感谢命运的慈悲,慨叹逝者的不幸。

重甲骑兵的沉重锁甲折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而这些铁猛兽的对面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挡住了他们七次进攻的女人。

这一切终将改变。

或许是受那面圣彼得战旗的影响,骑士们拉下了钢铁护面,仿佛不忍心面对接下来的场景:帝国和信仰,今日必有一个阵亡。领主们早已斩断了和托斯卡纳女边伯的附庸纽带,但这还不够,他们的旧主身后曾站着一位教皇,而他们是意大利人,他们的士兵也是意大利人,这意味着教皇比某个自称为皇帝的条顿人重得多,现在他们的身后终于有了一个教皇,而女边伯则陷入孤立无援,必须在这个女人扶立起另一个教皇之前杀死她!

天空如巨石堆垒的穹顶,大地如流血的祭坛,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圣殿,王侯用钢铁审判一切,生命不息,审判不止。马蹄声和号角声淹没了战场,一面面古老战旗盘旋在死亡战舞的上空,卡林西亚、费拉拉和卢卡的骑士们逐渐靠近了卡诺莎人的阵列,最前排的勇士们纷纷从马背伏低身子,长矛探出,一个接一个地抛弃阵列,单枪匹马地冲进铁链般的敌阵。

他们撞在坚固的盾牌上,战马扬起前蹄,长枪刺入了胸甲和头盔的缝隙,无名者的胸膛和喉管被钉穿,鲜血和恐惧在统御。

“都来吧,命运是我的婊子!”雷纳伯爵发出快活的战吼,他刚刚把命运称作一个伎女,可命运依然垂青于他。

从盾牌的后方探出锋利的剑斧,斫砍在战马身上,翻到在地的重型马匹徒劳地舞动四蹄,尖锐的弩矢和标枪呼啸着自侧翼和前方袭来,黑雨释放出血花,一轮就带走了数条生命。

安塞尔姆一锤砸断了两匹战马的前腿,任这些牲畜轰然倒地,将背上铁衣骑兵的脊柱摔断。

“他妈的,你们是婴儿吗!”

他像是一头暴怒的灰熊,怒吼着敲裂了地上的头骨,吓得靠近的骑兵们侧马回转,用剑脊拍打着身边的溃兵,横冲直撞的战马钩在折断的长矛上,失蹄跪倒,钢铁的武士挂在挽具上,口鼻淌出浓稠的血液。

溃兵被自己人踩成肉酱的场面极度血腥,惊惶失措的人们不会记得帝国的尊严,只会变成拳头紧握泥土的死尸或者是吓破胆的蝼蚁。

“够了!”奥尔贝托伯爵将阔剑插在泥土中,“让他们都撤回来。”

精锐的重骑兵们跌跌撞撞地返回营地时,奥尔贝托正在恼怒地想着,那个卡诺莎的寡妇会如何在华丽的大帐下嘲笑自己。

正午过后,他穿过刷洗衣甲和拖曳尸体的人丛,走近丝绸帐殿里,一把推开一名上前替他解袍的侍从:“各位大人,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结束这场战争!”

“卢卡人的血已经流干了。”雨果伯爵身旁的一名教士嘟囔着,似乎是害怕奥尔贝托听见一般。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们的人像是看到瘟疫一样逃跑,我们早就把长矛插进卡诺莎人的心脏了!”一个身披白马纹饰战袍的领主叫嚷起来。

“不管怎样,我们卢卡人绝不参加下午的战斗!”

“先别吵了!”卡林西亚公爵柳特波特咳嗽了一声,“我有一个好消息。”

说着,他欠了欠身,从身后让出一名灰袍教士来。

“达戈贝特弟兄,你终于回来了。”奥尔贝托伯爵几乎是冷笑着发出言不由衷的欢迎。

“是的,大人,我带来了博洛尼亚的消息。”达戈贝特教士行了一个礼,他知道奥特波特家族的人一向不喜欢维齐洛主教,而自己恰好是由他晋铎。

“他们答应了吗?”奥尔贝托伯爵脸上也露出企盼的神色来,战事的艰苦已经消磨了所有人残存的那点傲气,而知道援军即将到达至少能够振奋一下营中的士气。

达戈贝特摇着头:“他们拒绝出兵。”

“那你回来干什么?想要尝尝鞭子吗?”

“不,博洛尼亚拒绝出兵,但我在城市里的朋友们也说服其他人断绝了对玛蒂尔达的支持,从现在起,不会有一车物资运到她的营地里。”

“听明白了吗?玛蒂尔达的人马和米兰人耗不了多久的,在这期间,我们只要将摩德纳的道路切断就足够了。”

“可是,这样的话,荣耀何在?”抗议的是托斯卡纳的雷纳,背叛玛蒂尔达夫人的封臣之一。

“去他的荣耀!”另一个托斯卡纳人雨果伯爵忽然爆发了,“只要那个女人死了就够了。”

这时候,一个身穿铁甲的年轻武士掀开帘幕走进了帐殿,他来到达戈贝特面前:“大人,那些博洛尼亚人要见您……”

教士朝卡林西亚公爵看了一眼,在对方点头之后才拾起袍子的边缘,掸去灰尘后步出帐外,年轻武士紧跟在旁,冰蓝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四周。

“动手吧。”达戈贝特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一道咒语,在武士身上引发了奇特的反应。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年轻的高地武士一边斫倒了帐殿外的一名侍卫,一边将铜制的火架踢倒在帐殿上,丝质的帷幔上现出幽蓝的火苗,他随即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扎着绷带的士兵被忽然涌出的博洛尼亚士兵搠翻在地,满帐的领主和骑士尚未意识到外面发生的屠杀,火焰已经开始蔓延到帐殿的顶端。

数十名博洛尼亚佣兵围住熊熊燃烧的大帐,他们的领袖则用一把长剑挡住了大门,这个高地武士忽然倒退了几步,帘幕中刺出一支矛尖,他横挥格挡之下,从帐中放出一名正在燃烧的领主。

橘色的火焰令身材高大的奥特波特伯爵看上去像是一条胸燃炉火的巨龙,年轻的高地武士脸上的异色转瞬即逝。

熟悉的气味,比起父亲展现过的残酷,这又算什么?

他从敌人狂乱的动作间觅得一丝机会,下一个瞬间,他的剑命中了那个火焰的影子,从盔甲的缝隙刺入,绞碎了附近的斗篷。

“啊……啊……”那人发出的痛苦的咆哮声和呻吟声几乎颠倒了他的神智,然而转眼他便一跃而起,一剑掠过,切开了对方的下颚。

“谁……”嗞嗞的燃烧湮没了那人残存的一丝疑惑,那充满愤怒的疑问伴随这具逐渐变成焦炭的尸体逝去。

“我叫安格斯……”高地武士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他们一百人必须挡住军营里的六千大军!

“如果我死了,谁来替父亲复仇呢?”安格斯想起自己的使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不,他最终的敌人是国王,不是这些人。

正如古代的谚语所说,疆场上以一敌百者,地狱中罪亦敌万人。安格斯已经显露出罪孽深重的迹象,他的剑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断击中一切靠近之敌,熄灭了十数颗心脏后才恢复原位。他身后的达戈贝特从未见过如此剑术——盖尔人的至高之技——这个教士甚至忘记了周围的战局,只是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他华丽的表演。

辽阔的军营如同一片海洋,不断有海涌经过他们附近,但那些失去指挥的敌人并不能同时发起攻击,他们像浪花般撞击上来,摔得粉碎。

撕破无边无际黑暗的,是一道白光,安格斯很快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援军。

华丽炽烈如水汽的光芒,那是钢铁的艺术品在盛放,安格斯认出了为首者——白甲的翼盔骑士,他见过这种装备。

二百名全身铁甲的骑士当先涌入,他们身上的钢铁甲片如同穹面透镜一般闪耀金芒,英格兰骑士独特的全身板甲不但震惊了这些皇帝的盟军,也慑服了奥多主教麾下的众军,头戴翼盔的罗伯特·马利特将利剑捅入一名敌人的眼窝,用诺曼语言高声吼叫起来。

如梦方醒的卡普亚人、佛兰德人与卡诺莎人终于进入了战争狂热的状态,纹着金色十字架的白色三角旗飞扬在这片平原营地中央,弩箭如神之泪水洒落地面,刺耳的尖叫与尸体的恶臭充满了这片杀场。

“我们干了些什么?”达戈贝特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望见灰烬中那些冒烟的尸体,又望见英格兰骑士身上大块圆润的染血甲片,忍不住的尿意很快湿透了他的整个下体。

第七十六章 锁钥

长矛似冬日枯树刺穿迷雾,女边伯经过时,营地中到处是绷紧的肌肉在火光下跃动。白天的杀戮令人饥渴难耐,再好的酒也难以浇灭。

一个身穿白金相间长袍的武士出现在眼前,令人眼前一亮。

“夫人,请随我来。”

玛蒂尔达原本有些心事重重,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他是谁?

军旗的黑影中,庞大的篝火仍在向夜空吞吐红光与青烟,玛蒂尔达夫人身后,帐幕已被重新阖上,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探视一眼,试图弄清那个武士的身份。

“尊贵的托斯卡纳女边伯!”另一个声音仿佛在提醒所有人一般,觥筹交错的喧哗也停息了片刻。

米兰藩侯的白色胡须修得方方正正,在他身旁,奥斯提亚主教奥多正举起金杯向玛蒂尔达致意。

“祝您健康!”女边伯接过侍从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帐中至少有两个人是她不想见到的,一个是诺曼底的罗伯特,外表颇为高傲孤拔,事实上无非是另一只饥饿的秃鹫,就像这些年的一切求婚者一样;另一个则是她的外甥戈弗雷·德·布永。

戈弗雷正在向奥多主教辞行,他希望返回北方,救援自己在洛林的领地,这是当初康布雷会议裁决给他的领土,如今却受到了皇帝军队的围困。

“我们对您的遭遇非常同情。”奥多主教温和地回答着,“不过伪帝刚刚打败了韦尔夫公爵,凡尔登以东目前全是我们的敌人,或许天主的意思是让您在意大利战斗,为我们收复罗马,这场战争的赏赐难道不超过洛林的尺寸之封吗?”

“阁下,我非常乐意为神圣教会战斗,只是我剩余的军队都在布永城堡,目前在这里的全部是我父亲的人马,而他们不久就会跟我的兄长返回布洛涅。”

玛蒂尔达暗自嗤笑了一声,戈弗雷说的或许大半是实话,然而话语中拒绝奥多主教招揽的含义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对这个外甥从无好感,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个大度的女人,而戈弗雷背后是英王,那个男人曾带给她最多的挫败感。

橘黄色的烛光与铁蓝色的轻烟中,那些编织着战士发辫的英格兰骑士正在冷眼旁观着所有王公,也包括刚进来的玛蒂尔达夫人。他们的领袖林肯伯爵此时正陪着自己的兄弟和奥多主教交谈,这些英王的近卫们无意过多地涉入那些意大利人的事务,他们已经在白天的血战中证明了自己,此时无非是不断接受千篇一律的恭维罢了。

“英格兰国王陛下对意大利的局势如何看?”玛蒂尔达主动问道。

众骑士的目光被吸引到交谈双方的身上,被女边伯询问的并不是林肯伯爵鲍德温,而是座中年纪最大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我们已经和卡西诺山修道院长谈过国王的意思,目前我们没有多余的力量投入如此南方的战场,罗马既已陷落,当务之急是选出下一任宗座。”说到这里,坎特伯雷大主教利奥夫里克和奥斯提亚主教奥多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至于战事,陛下认为尽量维持现状即可。”

玛蒂尔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她立刻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英格兰骑士即将北返,并不会留在意大利战场,而奥多主教麾下的卡普亚军队也会重新加入南方的内战,这个短暂的同盟很快就会瓦解,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将康拉德王子赶到波河平原西面。

坎特伯雷大主教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当埃德加国王提到维持现状时,所指的不止是战局,还包括阻止罗伯特的求婚,此事并未告知鲍德温伯爵,只有主教本人和赫里福德伯爵罗杰知晓,在确定诺曼底公国的继承人不会和托斯卡纳女边伯联姻以前,他们并不会离开意大利。

目前的北方局势非常微妙,佛兰德伯爵对英格兰人占据北海霸权并不满意,听说亨利四世正在和佛兰德的罗伯特伯爵秘密谈判,具体内容不得而知。这一消息来自布洛涅伯爵尤斯塔斯,这个英格兰的盟友目前对自己东西两面的局势忧心忡忡:佛兰德和皇帝的联盟对他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而在布洛涅西面,诺曼底公国的暗流汹涌更是令人心惊,威廉公爵年纪越来越大,继承人问题已经成了这个公国的最大隐患,诺曼领主们已经分裂成数派,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做准备。对布洛涅伯爵来说,一旦诺曼底爆发内乱,佛兰德的罗伯特就变得异常危险,毕竟,这个公国的继承人们都是他的外甥,在获得了皇帝支持后,佛兰德大军随时可能西进,而布洛涅恰好挡在了对方的路上。

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眼中,布洛涅人的危机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加深了尤斯塔斯伯爵对加莱英军的依赖,而英伦海峡对岸的局势越混乱,在未来的北方风暴中,威斯敏斯特的地位就愈发举足轻重。

英格兰人并不需要继续挑动诺曼底公国的混乱,这一点公爵的儿子们已经干得很好了,但威斯敏斯特需要一个能够为自己掌控的人选,这个人选目前依然是罗伯特,不过,若是罗伯特娶了托斯卡纳的玛蒂尔达,他就有了足够的力量脱离周边势力的控制,威斯敏斯特也只能选择威廉·卢福斯或者亨利。

主教记得埃德加国王提起这两人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毕竟,狮子和狼是难以驯服的,而在国王心目中,诺曼人在卢福斯与亨利麾下绝对算得上一头不可轻侮的恶狼。

他昏花的眼睛转向了玛蒂尔达,毫无疑问,天主对这个女人异常眷顾,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比罗伯特和埃德加还大上五岁的女边伯看上去依旧明艳动人,她温暖的笑声可以让大理石变得柔软,如果她愿意,她仍可以为任何男人带来尘俗间最大的折磨——愉悦。

第七十七章 萨克森少女

伍尔夫希尔德的十四岁命名日是在海上度过的,她从庞大的石堡中走出,然后被抛进了陌生的世界,深藏的恐惧令她时刻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紧裹在厚厚的蓝色羊毛绣袍中,蓝灰色的眼珠紧盯住板壁上那尊陶制的圣母像。

这艘船简直像一座坟墓!她这样想着,橡木板壁附近摆满了窄木箱,方木挖成的小床更像是死者的棺椁,潮气和盐水腐蚀的气味令她不得不用苹果酒消解。

北海的航行既无聊又危险,如今虽然已经不是海盗最猖獗的年代,那些北方人的玩具木屋里依然隐藏着最狰狞的面孔,他们的船只隐藏在港湾外的嶕岩中,随时准备杀戮。不过伍尔夫希尔德不知道这些,自然也不会凭吊那些葬身海底的英灵。

对船上的水手来说,这种航行更算不上什么,真正刺激的海域在更加空旷的北方,极北地带的天空有时会出现那种逼真的幻象,类似曙光,却在大海的棱镜映照下变幻出玫瑰色和金蓝色的波纹,这是真正神性的时刻。或许又过几个月,这些水手又会出现在某座港口,看着岸上的人们动作麻利地处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鲟鱼,那种剖膛和撒盐后的鲜鱼堆看上去永远是湿淋淋的、鲜红鲜红的,让水手们想起女人的身体。

“他说,我们这次一定要给那家伙找个老婆,因为他家的羊早就受够了。”

众人的哄笑声传到舱中,伍尔夫希尔德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她只是觉得好冷。

第二天,她抱着自己的幼狗走出了船舱,云层的银光里泛出玫瑰红,那绽开的裂缝如同打开一扇天窗,太阳的色泽倾泻下来,令变化无穷的海面显出圣殿一般的肃穆和宁静。

有人在哼着一支古昔的曲子,伍尔夫希尔德停下了逗弄狼一般的小狗,将它那笨拙的脚爪拨开,她忽然感到一种冰凉的愉快,那些粗鲁的汉子不时打量一眼这个小姑娘,然后又开始谈论最近的海上传闻,似乎是关于某个叫做吉讷梅尔的佛兰德海盗的故事。

“大人,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伍尔夫希尔德向迎面走来的伯爵问道。

“就要到了,我的孩子。”年老的诺德海姆伯爵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的甲板让他非常不舒服,但这一趟他非来不可。

亨利四世几乎打败了所有敌人,控制了罗马,皇帝的军队在帝国内外的战场所向披靡,诸侯匍匐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外国君主则开始接受克莱芒三世,这个皇帝所立的教皇。

没有什么比亨利的威震四方更令他夜不能寐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年近七旬的王侯早该和废人无异,但奥托的愤怒促使他最终主动要求承担了这个出使的任务,于是,在萨克森人担忧的目光中,奥托·冯·诺德海姆,前任巴伐利亚公爵,踏上了驶向西方的舰船。

“您见过英格兰的王子吗?”少女忽然问道。

“没见过,不过如果那个孩子有他父亲三分的气概,你的日子恐怕就不会好过了。”老人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希望王子会像我的‘卢比诺’一样乖。”伍尔夫希尔德爱抚了一下小狗的耳朵,惹得它咧嘴发出一阵粗鲁的抗议。

伯爵大笑着摇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王子,而王子们很少会喜欢听话的。”

老人没有说下去,他知道王子意味着什么——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见到亨利四世时的样子了,但他依然记得自己和科隆大主教将年幼的亨利从他的母亲手中夺走时,那个小男孩拼命挣扎的模样,那时候的亨利才十二岁,却如同一头野猪崽子,暴怒地试图摆脱控制,最后甚至直接从船上翻到河里,还是自己跳下水把他重新捞了上来。

如果那时候没有救出亨利会如何呢?奥托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如果当初他知道那个倔强的男孩会变成什么样的敌人,他是否还会选择跳进冰冷的莱茵河呢?

王子们的心中都藏着一个魔鬼,而奥托很清楚,正是自己释放了亨利心中的那一头。

为了防止佛兰德伯爵阻拦,这支船队一路上都显得非常低调,直到英格兰海军出现,情况才发生了变化。伍尔夫希尔德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船,高贵的紫色战舰高速靠近时,她几乎以为那是一头海怪。

奥托伯爵将她送到了英格兰人的旗舰上,然后便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埃德温骑士打起了招呼。

“天主保佑您,我的大人。”埃德温骑士礼貌地回以致意,又瞄向了一旁的伍尔夫希尔德,少女被这个英俊骑士的目光打量得满脸通红。

“这是萨克森公爵的长女和继承人伍尔夫希尔德小姐。”伯爵正式介绍了一遍。

“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唔……”萨克森少女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好在埃德温以为她听不懂自己的语言,直接开始向她的侍女和仆从下令将她的物品搬进船舱。

进入豪华的船舱后,伍尔夫希尔德仍在为自己的表现羞愧,她有些恼怒地踢了一脚,“卢比诺”哀叫一声,缩进了天鹅绒的垫子下面。

甲板上,奥托伯爵已经开始和麦西亚伯爵的长子埃德温骑士交流了起来。

“你们的动作真是够快的。”伯爵微微松了口气,既然玛蒂尔达夫人没有被消灭,一切就还有希望。

“在枢机团选出下一任教宗以前,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麦西亚骑士谨慎地答道。

“现在我们已经把你们要的人送来了,国王打算什么时候兑现承诺呢?”

“婚礼之后。”埃德温简短地答道。

第七十八章 初入宫廷

多佛的白色海峡上高耸着一座巨型圆形灯塔,不过比起建筑艺术本身,更吸引伍尔夫希尔德的是灯塔顶端的光芒,她最初注意到这一光芒是在十多英里外,只是在靠近海峡后,她才确认了光线的来源居然是这座灯塔。

英格兰人的“魔法”已是北方的公开秘密,这座灯塔便是最著名的证据之一——据说埃德加国王亲自制造出塔尖上那枚“月光石”,然后便下令将其安装到灰色的多佛灯塔上,每天凌晨,守卫会到塔顶重新加满鲸油,确保那道炽烈的辉光永不熄灭,即便是最恐怖的风暴中,附近海域的船只也可以一眼辨认出来。埃德温是亲眼看着国王制作这块被叫做“菲涅尔透镜”的大家伙的,无非是用一整块水晶反复磨制而已,经过最初的惊叹后,埃德温已经对这个玩具失去兴趣了。

而奥托伯爵则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十九世纪灯塔上的装置,他扫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埃德温骑士,不禁思索道,这座建筑的目的恐怕不止是指引船只,海客从来都是最迷信的,而英格兰人的“魔法”显然对所有觊觎这片海岸的敌人形成了强烈的威慑。想到自己即将与统治这座“仙岛”的国王再度见面,这个年老的萨克森王公竟然生出了一丝敬畏。

多佛要塞与海峡对面的加莱要塞共同构成了这个岛国的海上门户,这些年来,多佛的城堡经过了无数加固,石壁上的巨型垛墙上方隐现着更加阴森的内壁,其核心则是一座星形塔楼。伍尔夫希尔德在萨克森所居住的旧堡远没有这般气派,即便是被她的父亲拆毁的哈尔茨堡和戈斯拉尔行宫也难以和这座要塞相提并论。老实说,在抵达伦敦前,她已经被这样杀气腾腾的建筑吓到了。

守军似乎早有准备,很快为舰队上的贵人们提供了各种物资,甚至包括一盆香喷喷的玫瑰水,这倒是让依旧受到船上气味困扰的伍尔夫希尔德喜出望外。

休整了一夜后,萨克森人立刻开始北上,奥托伯爵换乘了一匹牝马之后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而穿上全身板甲的埃德温骑士则光彩照人,让年轻的伍尔夫希尔德几乎不敢直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即将见到英格兰王子的事实,沉浸在白蔷薇一般温柔的迷恋中。

衣甲鲜明的众多从骑护送着笑容如苹果一样甜蜜的萨克森少女穿过了肯特和萨塞克斯,在萨瑟克北方渡过泰晤士河后,来到了伦敦西部的托尼岛上。

大理石桥到威斯敏斯特宫的路并不远,只不过在到达王宫前,正在进行日常训练的近卫骑兵刚好从那座帕拉迪奥式白色大厅前通过,萨克森贵人们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英格兰近卫的演习,纷纷放慢了步伐,观看着这种充满了对称感和韵律感的骑兵队列。

奥托·冯·诺德马克伯爵越来越感到一种焦虑,他已经见识到英格兰国王的力量,但这样的下马威并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埃德加国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经过大量的排水和重建,威斯敏斯特的格局比起十年前开阔了许多,各种古典风格的雕塑与彩绘与远处大教堂的玫瑰花窗和飞扶壁相得益彰,这种哥特式艺术采用了后世的繁饰风格,反倒不像多佛要塞那么煞气逼人。对萨克森人而言,法兰克与意大利的罗曼式建筑瞬间相形见绌,而那对尚未完工的教堂尖顶,仿佛是无声的挑战,这些萨克森人如果靠近那片工地,听见脚手架上下的建筑师与工匠用不同语言大声喊叫,或许立刻就会想起巴别塔来。

进入天鹅栖息的喷泉花园时,一种奇特的曲调忽然响起,令伦敦模糊的喧闹声就像远方的风琴声一般。尽管英格兰国王本人更迷恋那些幽林一样神秘的韵律,这样的场合里,他还是选择了勃拉姆斯的宏大,那种抛弃了一切无病呻吟的浪漫情感的英雄节奏被新式弦乐表现到了极致,结果就是萨克森人终于见到英王本人时,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埃德加国王正当盛年,一头金发自王冠下散开,从长相上看,国王更像一名俊美的北欧武士,比起这座盛夏的花园,更适合冰岩与白熊的国度。

伍尔夫希尔德忽然回忆起父亲对那些北方人的评价,北风越寒冷,维京之血就越炽热。

英格兰国王身边环绕着彭布罗克伯爵、麦西亚伯爵、诺森布里亚伯爵和沃切斯特主教等王公贵族,而国王本人的光辉并未受到这些强大领主的削弱,那种坐拥一国的气质是错不了的,如果国王换上普通袍服,如同希农的法兰西太子考验圣女贞德一般让伍尔夫希尔德辨出谁是真正的王族之首,她也绝不会认错的。

“陛下(Hlaforde)。”她一边垂首行礼,一边用颇为生疏的盎格鲁语言问候道。

“我的孩子,你在我们的王国就像是回到家中一样。”埃德加颔首道。

奥托伯爵向埃德加献上萨克森公爵的礼物时,埃德加替自己王后道了谢,伯爵听闻王后因身孕未能出席典礼,忍不住瞥了一眼伍尔夫希尔德。

少女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关系到自己未来的重大消息,她还在欣赏着《皇帝四重奏》的旋律,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狗还在车上受苦。

“我的大人,告诉我,公爵如何看待那个罗马的‘教宗’?”终于进入私下聊天阶段后,埃德加单刀直入地问起了萨克森人的立场。

“您得理解,陛下,公爵曾被皇帝囚禁在哈尔茨堡两年,而现在的皇帝比那时候更加强大。”奥托无奈地替马格努斯辩解道,他明白国王的意思,只是马格努斯的目标已经不只是掀起一次大叛乱而已——公爵想要一顶皇冠。

埃德加沉默了下来,他并不知道萨克森公爵的真实想法,不过以教廷当下的局面,确实很难激发起人们的效忠热情,他本人固然可以亲自出手和亨利四世一较高下,但那对英格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得谈谈北方的问题,但是现在,还是先让孩子们见面吧。”国王最后如此答道。

于是,伍尔夫希尔德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肯特伯爵埃德蒙——国王的儿子。

第七十九章 威斯敏斯特的生态

埃德蒙王子很少出现在宫廷的宴会中,就算是偶尔出场,也会很快消失,这个孩子的面色苍白得像是一只吸血鬼,至少埃德加国王的感觉是这样的,只是御医们反复保证王子的身体绝对健康,国王也就不打算给这么年轻的儿子进行放血了。军官出身的埃德加一向不在乎这种小事,他只是给儿子增加了体育课程,甚至亲自教导八岁的埃德蒙刺剑术,便觉得将这个病恹恹的小子调教成一名优秀的士兵不成问题。

不过哪怕埃德蒙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他依然是王子,王座的继承人,这意味着所有宫廷少女都希望获得他的青睐,或许再过两三年,就会有人开始尝试引诱。所以,伍尔夫希尔德在英格兰宫廷中已经获得了众多敌意,她很快感受到了这一点,有些人私下里嘲笑她的口音,比如她会把马叫成“hrossa”而不是“horsa”。

这种敌意在王子亲自牵起她的手并迈着稚嫩的步子将她带到王座前时达到了顶峰。伍尔夫希尔德意识到了那些人的嫉妒情绪,贵妇们在暗自将她和自家的女儿比较,她不想在人们眼里显得可笑,便以她生来习惯的方式轻挽丝绦,优雅地将自己的身姿展示出来——充满帝国的华贵。

“我们觉得,这场婚礼应该尽快举行。”埃德加国王向众人宣布道,“让我们的朋友和敌人都看到,英格兰和萨克森的钢铁盟约正式生效,而你们都要称萨克森公主为殿下,因为她从此便是英格兰的肯特伯爵夫人。”

国王的话一半是说给奥托伯爵和在场的萨克森人听的,在这个微妙时局下,稳固盟友关系是头等大事。

“现在条顿人也加入了。”麦西亚伯爵听见自己的私生子贝伦加用嘲讽的语调低声说道。

“西班牙人、诺曼人、条顿人……”莫卡伯爵坐在那里,痛风的腿让他的眉头紧锁着,“乌鸦聚集以后,流血和谋杀紧随而至。”

“您是说?”

“等着看吧。”麦西亚伯爵发出预言后就不再说下去,他的私生子却在身后若有所思。

斗争已经开始了,麦西亚人年初时向国王提起埃尔芙玟公主的婚事,这个试探似乎让埃德加国王产生了不满,但随后诺森布里亚伯爵也问起这个问题时,国王却没有一口回绝,这让王国的领主们看到了机会。

海外的土地暂时满足了一部分贵族的扩张贪欲,却也扩大了他们的胃口,有些人已经开始打量威尔士的王家领地,尤其是那些富矿所在,贵族们对扩大产业和提升地位的追求即便是国王也无法阻止,这套规则从克努特的征服以来便是如此,年轻一代或许会被王家近卫的荣耀收买,然而顶级的领主们对自己的效忠一向标价颇高。况且,即便是近卫军的忠诚,也需要金银维系,正如一句古代阿勒曼尼谚语所说:珠宝挥动刀剑。

带着肉桂香的蜜酒很快模糊了麦西亚伯爵的神智,国王的白骑士埃德温来到他面前时,伯爵甚至没有辨认出来。

“父亲。”白骑士的披风晃动在私生子贝伦加的眼前,那种视若无睹的态度令私生子愤怒无比,“陛下请您替他招待诺德海姆伯爵大人。”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一条国王的狗。”贝伦加挑衅道,“告诉我,亲爱的哥哥,你舔他的靴子时也穿成这样吗?”

埃德温对私生子毫不理睬,只是扶着剑柄,等待着父亲。

“招待那个萨克森人?”伯爵试图直起身,但他的腿关节仍然痛不可当,“我是什么?一个逗人发笑的宫廷小丑吗?”

“父亲,如果您不上前,国王会将这当成对他本人的无礼。”

“看来我只好遵命啦。”忍受着刺痛的伯爵有些恼怒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忍受得够多了,“我的侍卫大人。”

奥托伯爵正在大笑,显然埃德加国王刚才的笑话虽然粗俗,却很对他这样的武夫的口味,这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埃德蒙王子一只手甩下伍尔夫希尔德的手腕,气冲冲地离开了大厅。

王子身后的地上倒着一个少女,那是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女儿,长着一簇浓密的红发,肤色倒是和她的父亲一样,白得像是牛奶一样。

伍尔夫希尔德表情尴尬地站在那里,地上那个红发少女正在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侍从飞快地将打翻的牛角杯收拾干净,衣服被沾湿的诺森布里亚女孩也从厅中消失了,埃德加很快得知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沃尔西奥夫伯爵的夫人想让王子邀请自己的女儿跳舞,却受到了埃德蒙王子的拒绝,伍尔夫希尔德试图劝说王子答应伯爵夫人的提议,然后王子便发起火来,甚至踢了伯爵的女儿一脚……

“今晚给沃尔西奥夫大人送一件珠宝,就说是王后送给他女儿的礼物。”埃德加向侍从吩咐道。

埃德加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妻子谈谈,埃德蒙的性情似乎有些暴虐孤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在场的贵族们很容易便会想起当年的“无备王”埃瑟雷德,世间多以为埃瑟雷德是一位软弱之主,贵族们自然知道那个威塞克斯的祸根是如何失去领主的忠诚的,急躁和易怒乃是君主大患,正是这种个性导致了戈德温伯爵的父亲伍尔夫诺思的临时叛乱,摧毁了国王用于抵御丹麦人的舰队。

伍尔夫希尔德被带到了国王面前,见她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埃德加笑着安慰了几句,然后才对奥托伯爵说道:“大人也为子女的事情头疼过吗?”

“当然,我那个儿子是个胖小子,他二十岁的时候,亨利正在入侵萨克森,我把他的长矛和盾牌扔到他面前,让他跟我去霍姆堡打仗,您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说杀人会影响他的胃口!”说到这里,伯爵大笑起来,“我把他绑起来抽了一顿,他就像野猪一样嚎叫了一个上午,最后我把他捆在马背上,带他去见识了一遍亨利的军队。”

“我听说亨利打胜了那次战役?”

“没错,我带着那个肥小子逃到翁施特鲁特河对岸时,他的马鞍上全是屎尿。”年老的奥托伯爵倒是中气颇足,他描述的场面倒是让一旁的伍尔夫希尔德吃吃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章 时光之结

剑首一个反撞后,国王用铁手套掐住了儿子的喉咙:“怎么样?”

埃德蒙王子丧气地扔下手中的木剑,他的灰色眼珠翻了一下:“我不要结婚!埃莉诺说,我还没有成年呢。”

埃莉诺是王后的侍女,一个红发的法兰克美人。

“我会先给你举行成年式的,不过首先你得学会用剑。”埃德加从地上捡起木剑,塞到儿子手中。

“我不喜欢她。”

“那么你喜欢埃莉诺吗?还是诺森布里亚伯爵家的希尔达?”埃德加凝视着八岁男孩的眼睛,似乎能够一眼看透一样。

“我也不喜欢希尔达,她太爱哭了。”

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女儿是个干瘪的小姑娘,不过是一个非常有钱的小姑娘,埃德加这样想道,只是对儿子来说,或许埃莉诺那样年纪的女人更有诱惑。无论是萨克森的公主还是诺森布里亚的小姐,她们的金钱、城堡和军队都比不上埃莉诺那丰满的嘴唇和乳白的肌肤。

但是王子们生来就要和前三样结婚的,埃德加清楚这一点,他的妻子埃玛也完全理解,当初若没有埃玛,埃德加的王位便岌岌可危,那种形势下,哪怕法兰克公主是个老太婆,也会成为英王联姻的不二选择。

埃德蒙会成为萨克森公爵,等到那一天,他会理解的,抱着这样的想法,埃德加放弃了开解。

“你的技巧还需要锤炼,记住我们的训练,Fortitudo——一切技巧和武勇都需要根基稳固,就像背负塔楼的大象,绝不可屈膝。”

埃克塞特的《野兽大全》是埃德加最喜欢讲给儿子的书册,动物寓言也是这个时代最流行的教育方式,列那狐的故事曾经是埃德蒙的最爱,因此他选用了意大利剑术家的动物隐喻对儿子进行指导。

“如果你能练好至今的课程,在你结婚前,我会送你一把真剑。”这个许诺立刻让埃德蒙的眼睛亮了起来。

意大利的战事还在继续,康拉德王子显然不愿意让玛蒂尔达轻松获得托斯卡纳,条顿人固守在边境的城堡里,而安格斯则不得不参加这种无聊的围攻战,眼看着女边伯的士兵们越过沼地,朝那些控制着堤道的堡垒发起冲击。

梣木柄的长矛和长柄斧在空中闪烁,诺曼骑士和英格兰近卫的甲光交相辉映,那些全身板甲在日耳曼人的箭雨下叮当作响,折射出逼人的寒芒,安格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什么?”

“那个卡诺莎的女爵,手段真是高明啊。”达戈贝特教士评价道,“诺曼人想要为罗伯特赢得托斯卡纳边区,英格兰人不愿意让诺曼人出风头,所以他们现在全部要替女边伯拼命打仗。”

“我们可没什么好卖力的,您的功劳还不够吗?”安格斯微微讥讽了一句,他初次听到自己的雇主说起那个计划的那天,这个年轻剑士几乎没能当场反应过来:达戈贝特作为帝国的使节,却打算在敌人援军到达后临时转换阵营,还准备冒着巨大风险替皇帝的敌人扫除营地内部的障碍,如果不是奥斯提亚的奥多主教的指环,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外表平凡的教士已经进行了如此惊人的交易。

“那些人也不需要你的卖力,孩子,事实上,没有人有兴趣知道你的名字。”教士反唇相讥道,他说的并非实言,玛蒂尔达夫人就曾经向他问起过,他那漂亮侍卫的名字,只是他出于谨慎,并不想将此事告诉安格斯。

安格斯的眼睛紧盯在飞龙旗标下方的翼盔骑士背后,对方正跪在一具尸体前,似乎在用铁手套驱赶着苍蝇,即便在后方,安格斯依然能感到骑士在血腥逼人的战场上的煞气。罗伯特·马利特,他们在意大利人的军营中第二次遇见,这个人总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按理说,这种地位的人物不太可能记得自己这样的人,但这个诺曼人显然记得,安格斯能够察觉这一点,哪怕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并无任何异样,但他可以感觉到那种无言的关注,如同深渊的凝视一般令人不安。

在堤道北线的另一座营地里,诺曼底的罗伯特则紧抿着刀割般的嘴唇,双目仿佛能发射火焰一样,狠狠地炙烤着前方的一个盟友。他记得那个背叛者,赫里福德的罗杰,作为诺曼底公国的世袭总管,罗杰的父亲威廉伯爵曾经是罗伯特的导师,然而这样一个家臣之子却背叛了诺曼底,带着公国的叛军拼命围攻鲁昂。那时候罗伯特就从城墙上看见过罗杰那张熟悉的脸孔,他当时确信自己和弟弟们都会被这个人杀死,父亲的骑兵出现在雪地中时,他的剑臂已经失去知觉,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果不是考虑到个人荣誉,罗伯特恨不得让部下发出暗箭,射杀这个背誓者,在罗伯特心中,父亲之所以怀疑叔叔奥多,大半就是因为此人。

“阿勒曼尼人快撑不住了。”一个来自伊夫里的骑士忽然开口道。

罗伯特感到一股怒气从心底涌出,所有人都看得出,今天的胜利属于英格兰人,他不禁想起自己昔年的好友埃德加,他为什么要派这些人来意大利,阻碍自己的前途呢?

第八十一章 八风汇聚

萨克森贵族第二天就要出发,此刻的威斯敏斯特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这时,伍尔夫希尔德瞥见一个身穿红色皮甲,左手捏着锁子手套,腰间革带上悬挂一柄锄头战斧的武士走进了国王的大厅。她在御前已见过许多丹麦人,但这一个显然并非来自宫廷。

埃德加国王戴着一顶软毡帽,身穿一件紧身猎装匆匆而入,他的侍从仍然抱着那支硕大的野猪矛,似乎是刚从鹿苑归来,这个召见的紧急可见一斑。

贵人们注意到那个丹麦武士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戎服,国王的表情也颇为阴郁,这似乎是个不祥的征兆。

伍尔夫希尔德按住“卢比诺”,不让它乱动,她离国王的位置比较近,那个丹麦人的话虽然难懂,她还是听明白了大半。

“在南方的消息中,日耳曼人的入侵迫在眉睫,我们跟着陛下在石勒苏益格待到仲夏,却没有等来亨利的军队。”丹麦侍卫眉睫间露出沮丧之色,“然后,就传来了国王的兄弟已从佛兰德登陆的消息。”

伍尔夫希尔德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丹麦斯汶王的儿子们,这些互相嫉妒的兄弟中,被放逐佛兰德的奥拉夫是野心最大的一个,在被褫夺爵位前,这位石勒苏益格雅尔曾多次入侵萨克森,无论是汉堡主教还是她父亲都对此人深恶痛绝。

埃德加听使者叙述了舰队发生哗变,克努特王逃至奥登塞的一座木质圣奥尔班修道院,却被叛军攻入后刺死的过程后,静坐在王座上,一言不发。

最终,国王的眼睛如黑夜中的琥珀一般忽然闪烁了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头苏醒过来的狮子一般:“告诉安斯加尔,集结舰队!”

奥拉夫王子成功回国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佛兰德伯爵已和亨利四世勾结。

如此一来,萨克森人就陷入了三面包围,罗伯特伯爵的佛兰德舰队和丹麦舰队或许很快就会出动,而亨利的军队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马格努斯公爵不能在此时倒台——英格兰或许可以容忍一个在德意志无法无天的皇帝,但是丹麦舰队和佛兰德舰队想要夺取北海霸权?

埃德加捏紧王座的扶手:先得赢过皇家海军!

奥托·冯·诺德海姆伯爵此时陪伴在伍尔夫希尔德身边,见证了英王的全部反应,从听到克努特遇害前的漫不经心到闻知奥拉夫继位时的残忍笑意,似乎掩盖着生和死一样神秘无情的暴怒。

他了解之前的计划,萨克森的和英格兰的,现在敌人一下增加了两个,但是他的不安却消失了。在对抗亨利四世上面,萨克森公爵和英格兰国王的目标并不相同,奥托本人一直害怕英格兰人只是利用萨克森消磨皇帝的力量。那样一来,他们或许会从海上给予己方有限的支持,却不可能为了萨克森人的事业付出太多,若是战事不利,该怎么阻止英格兰人抛弃萨克森呢?这就是公爵提前送出女儿的原因。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奥托伯爵感到了一种美妙——因为,这下英格兰人不得不拼命了。

奥托忍住大笑的冲动,扶住座椅,仿佛过度的兴奋令他残存的精神有些不济,海上的颠簸感再度袭来,那种感觉难以形状,浪头似乎只是将你轻轻举起,就像耸着肩膀举起一根羽毛,但它挟着汩汩的泡沫和瀑布的轰鸣,让你时刻感到它正悄然从你身下通过。

魔鬼将出现在海上,埃德加国王对此没有任何怀疑,但是秋季的狩猎规模将无比庞大,英格兰准备好了吗?

丹麦人是最好的划桨手,熟悉北海的一切脾气,而英格兰人却没有太多远海作战的经验,这将是罗马灭亡以来整个不列颠的第一次大规模海战,规模超过当年挪威王哈拉尔德和丹麦王斯汶在尼萨湾口争雄之战,那一次维京海军流血漂橹,整整七十艘丹麦长舰被一扫而空。

埃德加前世对海军的了解有限,他只是从报纸上读到法兰西炮舰轰击金伯恩第聂伯岸防炮台的消息,那时候伦敦正在高歌:“我们不愿打仗,但如果非要作战,我们一定坚持到底。我们有坚船,我们有勇士,我们也有金钱。俄国人决不能占领君士坦丁堡!”至于那场著名的炮击亚历山大港发生时,他正在地中海上漂着,对贝利斯福德勋爵的伟大战功尚一无所知,两个月后,他就从苏伊士的战场来到了这个时代。

在陆地上,他倒是庆幸自己所在的年代落后无比,能对自己的铁骑构成威胁的力量并不多,比起昔日曾见识过的沙皇的重炮和步兵团的机枪,如今的武器几乎让他生不出什么压迫感,然而在海上,他没有这种信心,或许在正面作战中,凭借那些秘密武器,他的舰队可以所向无敌,但海洋的真宰始终是海洋本身,而熟悉这个主宰的人完全可以将大海变成武器,从而以弱胜强,比如将他的大吨位战舰引诱到某处暗礁撞坏,或是用袭击舰在峡湾之间纵火……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王国上空,狂猎季节即将到来,而此时的南方,一场大灾难的消息正在迅速传播。

意大利商船首先将这个消息带回了亚平宁: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的军队被来自北非的尤素福·伊本·塔什芬尽数歼灭,来自塞内加尔的黑色战士们高举巨型蓝姆特皮盾,漆黑的眼睛从靛青色利萨姆面巾中露出,在他们身后,非洲战鼓的敲击声震动了整个半岛。安达卢斯的异教君王穆尔台米德欣喜若狂地迎接这些非洲的征服者进入塞维利亚,并为这场伟大的胜利书写了无数行华美的诗句,随后却被那位大君用基督徒头颅制作的巨型宣礼塔震惊失声。

整个基督世界都被西班牙人疯狂的求援吓住了,横扫安达卢西亚的阿方索已经噤若寒蝉,教廷正深陷内乱无法自拔,东方的希腊人也衰微到无以复加的境地,还有谁能成为当代的查理·马特呢?

第八十二章 军帐里的私生子

橙黄色的尘雾中,六七十具尸体被剥光盔甲,在寒鸦的尖厉叫声中被扔下了城墙。安格斯从远处辨认出三个英格兰骑士,跨坐在甲饰华丽的坐骑上,他们的骑术如此优美,在排排烟柱笼罩的灰白主堡下波澜不惊地摆出征服者的姿态,这三名骑士身后,诺曼底的罗伯特陪伴着奥斯提亚的奥多主教,也在向无数弩矢折断的城墙靠近。

战争中的战争,安格斯思索道,今天的战事中,罗伯特和英国人间的竞争傻子也看得出来,仿佛他们即将征服的是某座由宏伟的石灰岩城墙保护起来的古代名城——双方互相嫉妒,如同争夺名妓垂青的恩客、争夺处子紧绷**的兄弟。

钢铁和浓烟让人感觉到生命,安格斯狠狠嗅了一口,将擦干血迹的铁刃插入鞘中,便头也不回地向营地走去。

女边伯的酒是属于那些伟大名字的,而他只是个佣兵,和女边伯麾下其他拥有着形状各异的**和同样冰冷表情的持矛军士一样,根本不会进入她的眼睛。不,他还不如那些意大利人,这些人至少是在为自己的土地战斗,不像他,一个有家难回的流亡者,心中藏着对世界的愤怒。

为什么我是一个私生子?安格斯总是忍不住如此自问,是我曾经犯过什么罪孽,或是我在襁褓中时就触犯过什么律条?他越是鞭笞自己,对世界的仇恨便越深,唯有养父的记忆能够勾起他心中的柔软,这份柔软如同淬火的液体,将他锻打得足够坚强。是父亲从他的奴隶外表看出了一颗征服者的心,为什么他不是父亲真正的儿子呢?

辗转反侧的安格斯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那是达戈贝特教士赴宴归来。

葡萄酒臭和波斯玫瑰水的精致香气扰得安格斯更加心烦意乱,那腐烂的气味让他像看见丝绸包裹下生蛆的皮肤一样想要呕吐,达戈贝特却没有躺下,反倒令人厌恶地靠近过来。

“你走吧。”达戈贝特的声音无比清醒,毫无酒精麻醉的气息。

安格斯感到一种恐惧,同时有种解脱的感觉:“你是说,让我现在离开?”

“战事结束了,我只是一个天主侍从,并不需要佣兵。”达戈贝特的话音中有种不忍,但他掩饰得很好。

“你租了我的剑,租期是三个月。”安格斯已经坐起身,凝视着达戈贝特教士的眼睛,“现在合约还没有到期。”

一个钱袋扔到眼前,那是全部的剩余佣金。安格斯看也不看,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对方,却怎么也无法看透一个间谍。

一定是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安格斯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可是那样的贵人饮宴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大人物就像海上的鲸鱼,吐息之间就能令渺小的海客舟毁人亡,这是他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那时候,这个贵人的世界离他比现在还要遥远,远得只剩下宏伟庄严的轮廓,丑恶的细节从没有显露出来过。或者即便是亲眼看见,一个渺小的渔村子弟也不会将那些丑恶和神圣尊贵的大人物联系起来。

达戈贝特看着这个过于聪明的男孩,不禁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诺曼底公爵的儿子在篝火前抱着竖琴亲自弹唱,述说着前度的战事之烈,诺曼人的琴歌慷慨豪迈,赢得了在座武士的一致好感。

当时米兰藩侯正与女边伯和奥多主教谈论北方局势,尤其是热那亚港口的问题,老阿尔贝托边伯用讥讽的口气提起那些连花上半枚银币从撒拉逊人手上赎回自己母亲都不肯的热那亚人,又如数家珍地提起当地最重要的通商道路,泰尔东纳到帕维亚和米兰,一路经过雷梅河谷、欧巴河谷、鲍尔米达河谷和史克利维亚河谷,这些河流就是伦巴第的血脉,控制着整个北方的商旅。藩侯最后总结,只要亨利四世的岳母还控制着伊夫里亚和都林,康拉德就不会失去西伦巴第,已经加冕了铁王冠的亨利依然可以向自己的儿子提供军事支持。

达戈贝特记得,就是在听完阿尔贝托藩侯这段思路清晰的分析时,英格兰的罗伯特·马利特和诺曼底公爵的儿子争吵了起来。

女边伯既然没有发话,其他人也不便干涉两位大人吵架,达戈贝特自己也不是很在乎这种事,当时他几乎觉得这是让这场宴会不那么无聊的一道餐点。

直到罗伯特·马利特口中出现了一个名字。

达戈贝特不知道这个英格兰的诺曼骑士是从哪里听说自己的扈卫的,但这个狡诈的家伙却像是和名不见经传的安格斯早已熟稔的模样,装腔作势地替一个“朋友”打抱不平,一个亲自斩杀了阿达尔伯特家族的奥尔贝托伯爵,却寸功未获的勇士。他话里话外将“短袜子”罗伯特讥讽成一个贪功擅名的无耻之徒,惹得对方勃然大怒,差点将竖琴砸到马利特剃光一半的脑袋上。

达戈贝特明白自己不能开口,他知道自己的背叛令人不齿,今日能列席完全是因为奥斯提亚主教的面子,而他现在绝对不能竖起诺曼底或马利特两个家族继承人这样的敌人。

于是他无力地看着玛蒂尔达夫人居然表露出对安格斯的兴趣,这个回应让“短袜子”罗伯特当场拂袖而去,而坎特伯雷大主教到林肯伯爵诸人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自始至终保持着耐人寻味的平静。

达戈贝特从回忆中拔脱出来,又看向眼前的高地少年,心中涌上一股罕见的愧疚,他进入军帐前便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安格斯卷入政治旋涡,这样一个单纯的年轻人,会被那些大人物吞得渣都不剩的。

第八十三章 关于剑术的讨论

第二天,安格斯终于从营帐中收拾行装,准备再次出发时,达戈贝特教士已经不在身边了。今天是战后庆典的日子,骑士领主们都去参加比武大赛,只有军士们守卫在弥漫着马粪味的营地,他们的盾牌上没有那些高贵名字的独特纹章,自然无法参加大人们的盛会。

安格斯刻意避开了比武场的位置,附近有一名铁匠正在敲打一块马面甲。对这名铁匠来说,在这块精炼的钢铁上锻出金棕榈的花纹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安格斯通过时他的头抬也没抬。

“雇佣兵大人,你去哪里?”一个声音响起,安格斯循声望去,又是那个诺曼人,对方身上悬着一面破盾,上面模糊不清的花纹仿佛是红色的葡萄藤枝蔓,右臂抱着的翼盔显得硕大无比。

“哈,我的礼节在哪里?请原谅,我叫罗伯特·马利特,卡那封城堡总管威廉之子。”诺曼人自说自话地走近,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安格斯的去路。

“我的大人。”安格斯行了一个礼,一只眼睛瞟向马鞍上的武器。

“你很急吗,佣兵大人?”

“不,事实上我刚完成了一份合约,现在该走了。”安格斯斟酌着答道,这个人根本不是他惹得起的。

“真巧,我刚刚被人在比武场上击落马背,现在也无处可去。”罗伯特·马利特轻描淡写地提起比武的事,那种悠闲自得的态度让安格斯不禁产生了一种嫉妒的情绪。

“我看得出来,佣兵大人,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诺曼人的声音里有一丝蛊惑的意味,“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逃跑呢?”

“谁逃跑了?”安格斯的声音一下子高出了一阶,他自己都为这忽然的大胆感到后怕,只是从刚才开始,他就感到一种被压迫的不甘和愤怒,这种被当成奴隶戏耍的感觉很不好。

“我猜你是害怕那个诺曼底的矮子对你不利吧。”诺曼人仿佛没有听见安格斯的话一样,“放心好了,那家伙是不懂耍弄阴谋这样的事情的,你就是踩着他的下巴朝他吐唾沫,他也只懂爬起来向你当面挥剑——这种连自己兄弟也斗不过的废物居然也想娶玛蒂尔达。”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的大人。”

“哦?达戈弟兄没有告诉你吗?”罗伯特·马利特露出奇异的神情,“奇怪……那个两面三刀的……嗯,是这样,你要时来运转了,我的朋友。”

这个戏剧性的回答终于提起了安格斯的兴趣,他忘记了眼前之人的危险气息,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静静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很显然,我的朋友,你对自己在意大利人中间的名气并不了解,我有些怀疑那个教士是否在刻意向你隐瞒这些。”诺曼人不经意地挑拨了一句,便立刻回到主题,“你在那片火堆旁的战斗很多人都看见了,也包括我。老实说,如果你不是总一个人躲在营帐里面,愿意请你喝酒的人可不少。”

“那又怎么样?”

“名声是个有用的东西,比如,我这样的人没花多少力气就问出了你的名字,难道不是因为你那点微薄的名声吗?”

这话显然令安格斯很受用,他没再发出抵触的评论。

“而如果你的名字被卡诺莎的玛蒂尔达这样的人知晓,那就等于是挖到一座金矿,你明白吗?”说到这里,罗伯特·马利特的声音也未免有些急促,带着一种嗓子发干的感觉。

“怎么会?”

“这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完全可以合作。”诺曼人露出狡诈的本色,继续诱惑着,“你碰过女人吗?”

他看了一眼安格斯的反应,不等这个年轻人回答便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个雏儿,不过这不是问题,玛蒂尔达那样的寡妇就像一颗甜瓜,虽然不如鲜桃那样可人,却足够甜腻多汁,恐怕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能消受得起——那个诺曼底的矮子大概是不会明白这点的。”

安格斯听着这个诺曼人的经验之谈,露出奇怪的表情,对方的意思显然是让自己去勾引那个卡诺莎夫人。

“我是一个佣兵!”他怒气冲冲地答道,“我只出租我的剑。”

“你是个不错的剑士,但不是最好的。”罗伯特·马利特毫不介意对方的怒火,“你不止有一把剑,你应该锻炼另一把男人的剑,这种剑术只有在刺穿那些黑色灌木时才能领悟——你想学吗?”

安格斯想要一剑捅死这个恶心的家伙,但他立刻想到对方说的:刺穿黑色灌木的剑术。他没有注意过什么女人,除了梅芙,而梅芙只是个没有流血的女孩。他上一次听见有人提起自己胯下之“剑”时,对方用同样恶心的暧昧将它称作“小石榴”。

“我们只是在公平交易,你替我完成计划,我可以给你一件礼物。”诺曼人手上出现了一件手抄本,安格斯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抄本封面上的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1085剑术与骑兵操典》,但他翻开后立刻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这本手册并非针对剑术家,而是军士和士兵,安格斯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曾写过另一部《击剑术专论》,他所关注的首先是这种细致精密的模式,图谱中那些呈细长形状的长剑与他平日见到的圆头阔剑差别很大,大多数图中,也没有配合盾牌使用,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北方人的武艺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盾牌的各种使用方法,包括伏盾和飞盾等各种技巧,这本手册却不厌其烦地描述第一姿势、第二姿势的动作和口令,其中还包括剑术礼仪的常则,如后退时重心的变化和落地的优雅,随后是一幅方块形劈砍线路图,还有步法标记圆碟的使用方式,一切训练都伴随着大量口令,攻击姿势异常精确、凶狠、凌厉。

安格斯没看到后面的骑兵训练内容,对方已经开口了:“怎么样,这本军事手册足够吗?”

感受到胸膛中的激烈碰撞,安格斯迟疑了,这或许是改变命运的宝物,可以让他从一名剑士变成一名战争领主,私生子的身份又算什么呢,世间多少名门高姓,贵重如诺曼底公爵,不就是如此诞生么?

第八十四章 迷情摩德纳

达戈贝特的心情不是很好,他刚刚得知自己的旧友雷纳已经加入了卡普亚的乔尔丹诺,而乔尔丹诺这个反复无常的诺曼领主目前正在勾结博希蒙德。阿普利亚公国的继承权之争已经从最初的争吵变成了激烈的指控,博希蒙德坚称,自己的继母谋杀了父亲罗伯特·吉斯卡,这一罪行足以令当初的特拉尼之约自动失效。

教廷已陷入混乱,诺曼人更不会接受罗马的那个日耳曼傀儡吉伯特的领导,眼下根本无人能调解博希蒙德和罗杰·博萨这对兄弟。西西里的罗杰说不定正在分别替两个侄子打气,怂恿他们用诺曼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而卡普亚的乔尔丹诺已经磨刀霍霍,随时准备亲自下场了。

但是雷纳,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为什么会卷入这场是非?博洛尼亚的名利场、掺着大麻精的绿色蜂蜜,还有那些关于真空的哲学辩论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吗?或许是自己的这次成功赌博激起了这个一贯自诩风雅大师的私生子的妒意?

达戈贝特并不熟悉博希蒙德,只是听闻这位诺曼骑士仪表堂堂、艺业惊人,那些从希腊传回的事迹也大多是他如何在阿尔塔大破希腊军队,征服了整个马其顿与色萨利的浮夸之辞,无非是在刻意提醒诺曼人,博希蒙德才是罗伯特·吉斯卡最合适的继承人,而跟随这样一个好大喜功的主君,会有什么前途呢?

就在这个教士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好友是不是书读到狗肚子里的时候,大厅外的一幕令他的眼睛再难移开半寸——一支戴着羽饰的骆驼组成的旅队进入了花园,戴着鲜艳头巾的摩尔人敲着鼓、击着铙钹,周围环绕着头顶铁盔的诺曼骑士。

玛蒂尔达夫人从这个光彩夺目的旅队尽头出现了,她身后跟随着一名角盔骑士,锁子护耳下面流出的黑色长发上装点着青铜辫饰,如夜空的星辰闪耀。

怎么是他,达戈贝特不安起来,这个小子早该走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女爵的身边,他用力瞪着门廊的方向,却等来了英格兰人的队伍,而当先一骑便是那个诺曼人罗伯特·马利特,对方似乎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玛蒂尔达夫人的出现打断了庭园里的悠游,那些正在欣赏着不太神圣的诗歌的拉丁主教们也不得不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只在脑海里回味着“puellarum decor”的香艳。

从那些随侍的女边伯宫廷成员口中,达戈贝特终于得知了那支旅队的来历,这些人都是西西里伯爵罗杰的使节,似乎是打算与卡诺莎人缔结一个新的反帝国盟约。可惜,解开这个谜团并不能令他欢喜,他一直在思索着,为什么安格斯会出现在女边伯身旁?

“奥斯提亚主教不在吗?”一个诺曼语的问话忽然响起,教士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难看的脸,被令人生厌的疤痕覆盖,鼻孔下露出厚厚的绒毛,这张脸属于一个诺曼武士。

“很抱歉,蒙卡西诺山修道院长之召,主教阁下已离开摩德纳。”

对方露出失望的表情,似乎没能见到一个法兰克主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一样。

“有人告诉我,奥斯提亚主教阁下对您最为信任。”诺曼人用一种武夫的笨拙态度斟酌着说道,“不知能否替西西里伯爵传一句话?”

达戈贝特有些好奇,奥多主教信任自己?这种事情到底是谁讲给这个诺曼人的?

对方见教士并未反对,便继续说道:“眼下我们只希望枢机团不要干预阿普利亚的事情,作为回报,伯爵愿意向神圣教会提供一切支持。”

真是句漂亮话,达戈贝特差点笑出声,一切支持?罗杰只不过刚刚拿下叙拉古,他能给枢机团什么帮助?除非,愿意出资的另有其人,他忽然领悟了什么,却没有出声——博希蒙德是个穷鬼,绝对无法买通自己的叔叔,更支付不起给主教们的贿赂,那就只有罗杰·博萨了,这个年轻人一直以热爱钱财著称,他的母亲又是萨勒诺公主,只有他们才能出得起价钱。

这场争斗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既然萨勒诺人能出钱收买枢机团,自然也能收买军队,诺曼人的忠诚并不难买到,博希蒙德有什么?名声和爱戴可不如硬通货好使。

这时候,女边伯似乎已经和使团的诺曼人讨论结束,伦巴第与诺曼王公们一时皆离场更衣,为晚宴做着准备,女爵则将披肩随手扔在安格斯肩上,转身消失于大厅后,达戈贝特眼睁睁地望着安格斯追随着玛蒂尔达夫人进入那扇幽暗的小门,他的嘴不禁张得浑圆,如同被雷电劈中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亲爱的达戈,您听说了吗?诺曼底的罗伯特刚离开了意大利,也不知是不是诺曼底公爵快死了……”罗伯特·马利特那尖酸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时机恰到好处,几乎是瞬间替达戈贝特揭开了全部真相。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达戈贝特打算去见一见女边伯,或许能探出她和安格斯的真实关系,在他想来,女爵很可能是在利用那个年轻佣兵替自己解围,好摆脱短袜子罗伯特这个求婚者。至于罗伯特·马利特所说的诺曼底公爵将死,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这些英格兰的领主们会如此诅咒诺曼底的杂种威廉一点也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整个英格兰王国的团结就是建立在对诺曼底公爵的仇恨之上的。这些年来,埃德加国王招降纳叛,几乎将英格兰变成了反诺曼底分子的窟穴,这些外国流亡者和盎格鲁-丹麦领主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对海峡对岸那位伟大公爵的刻骨仇恨。

但是玛蒂尔达夫人,这个寡居多年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呢?达戈贝特总是有些不安,然而他越是想要立刻脱身,罗伯特·马利特就越是滔滔不绝,而达戈贝特一点也不想得罪这个危险的家伙,只好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在旁人眼中,两人几乎像是宫廷里那些臭味相投的密谋者一样亲近,眼下并无强大领主在此,风波止息,一切都那么平静,若没有几个这样的阴谋者,岂不是过于乏味么?

第八十六章 继承人

一支绣着白马花纹的红底旗标出现在泰晤士河滩,白马四蹄下方有两行针工细密的金线织文:Eadmund Aetheling Gewissae Heretoga ond Cantwara Eorl(埃德蒙王子,耶维瑟公爵与肯特伯爵),漫天飞鸟都是为旗标后方的大队人马惊起,这支队伍的首领埃德蒙王子马辔在手,漠然俯视着远近塞恩。

父亲的话仍在耳畔回荡:“在成为男人以前,去见见男人是怎么流血的罢。”

他知道眼前都是自己的封臣和誓言武士,二十年前,父亲若是有这样的爪牙之士,恐怕会欣喜若狂,这些用金银和钢铁装饰起来的撒克逊巨人是每个王侯的至宝,邦国根基所在,然而他的心中泛不起一丝波澜,这都是父亲的赏赐,就像头顶的白马旗标,父亲能赏赐的,自然也能收回。土地、金银、钢铁,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像埃莉诺。

沿着米德塞克斯沼地与萨塞克斯到肯特的广袤林地边缘行军,经过长矛林立的罗切斯特石堡,三个日出后,埃德蒙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统治要塞——坎特伯雷城堡。目前在肯特地区只有三座王家城堡:坎特伯雷、罗切斯特和多佛,坎特伯雷是其中最小的一座,所代表的权势却最高。进入主堡后,被坐骑颠得骨头都要拆散架的埃德蒙又被多佛主教的冗长演讲折腾了半天。他对那些清理王家庄园、处罚忘记修桥的当地塞恩之类的事务提不起半点兴趣,但这是领主的责任,他亲眼见过父亲是如何统治的,那种永不疲惫的作风几乎令他有些畏惧,对于他来说,统治是乏味的。

餐室的鲸油灯如同一座座天平,骏马和狼头形的金色灯柱上吐出艳丽的火苗,与埃德蒙一同进餐的是他的伙伴们,这些人里包括他的表弟西格伯特、诺森布里亚伯爵之子尤特雷德、休厄德·巴恩之子“胖子”埃努尔夫和麦西亚伯爵的幼子奥斯瓦尔德,他们就是未来的王伴,埃德蒙必须平等对待这些日后的戴胄王公,换取他们的盾牌和长矛。

大家都知道王子是什么样的人,所以餐桌上异常安静,直到麦西亚的奥斯瓦尔德不小心提起伍尔夫希尔德。

“我哥哥说,萨克森公爵的女儿被囚禁过一年。”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埃德蒙却抬起了头。

“被谁?”

奥斯瓦尔德有些胆怯,或许是经常被他的私生子兄弟们欺负的缘故,他支吾了很久才答道:“哥哥说,罗马皇帝把萨克森公爵关进自己的城堡,把他的家人全部扔进地牢。”

“为什么?”“胖子”埃努尔夫好奇地问道,奥斯瓦尔德当然给不出任何答案。

“因为皇帝是个卑鄙的家伙,想让公爵的继承人死在牢里呗。”埃德蒙用匕首狠狠刺进布丁,里面的汁液如同鲜血一样流出。

众伙伴都惊呆了,他们这个年纪还从未听说过这种可怕的事情,埃德蒙接受的教育却残酷得多,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亨利四世谋夺萨克森的狠辣做法——比隆家族没有其他后代,如果伍尔夫希尔德健康恶化,最终死于监禁,公国的继承自然就得由皇帝决断。

“无耻之徒!”埃德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这让其他人都觉得很新鲜,他们从没见过王子因为这种事情失态。

倏然间,埃德蒙想起了父亲,难道他也是亨利四世这样的人吗?一念至此,这个年轻的撒克逊王子有些不寒而栗,如果是为了萨克森,父亲会模仿皇帝的手段,向公爵本人下手吗?

一直以来,他只是觉得父亲对伍尔夫希尔德亲切得过分,却从未想过这种态度是否别有用心。

“真是可悲……”王子忽然冒出的评价有些突兀,众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王座起于阴微——埃德蒙想起克努特大王的萨迦,里面提到舍斯顿之战后,克努特王的妹夫乌尔夫雅尔追击敌军过于深入,在撒克逊人的林地间迷失了方向,最后遇上了一个年轻的萨塞克斯塞恩之子戈德温,雅尔隐瞒了身份,用丹麦语言向对方求助,许诺以臂环报答。戈德温却说不需要贵重的臂环,只要他欠自己一个人情,若自己想不出来,便无须偿还,然后便将丹麦人带回父亲的庄园,尽情款待。酒酣耳热之际,戈德温之父伍尔夫诺思塞恩忽然露面,请求丹麦人庇护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若送敌人离开,必被自己人当做叛徒。乌尔夫雅尔见戈德温年轻俊美,便同意下来,回到丹麦营地后,在维京人的欢呼中显露身份的雅尔向克努特大王引见了戈德温,并提出将妹妹吉莎嫁给这个撒克逊人。戈德温由此获得克努特赏识,成为伯爵,而他和吉莎夫人的儿子便是后来的哈罗德国王。

此事对丹麦人是大功,却是威塞克斯家族永难忘怀的背叛。与初次听见萨迦时的激愤不同,埃德蒙此时感受到另一种讽刺,他仿佛不小心看见了王座背后的污秽——这是他有朝一日将要坐上的位置。

如果我被敌人杀死,父亲会多么失望啊,一个一无是处的继承人,一定会成为父亲永远的耻辱吧。

埃德蒙忽然有种想和伍尔夫希尔德交谈的冲动:她和我一样只是高贵的棋子,或许更早就窥破这些金银绸缎掩盖的真相,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是相配啊。

“尤特雷德,你的剑呢?”埃德蒙突然问道。

身材高壮的诺森布里亚人深受父亲沃尔西奥夫疼爱,甚至将那柄得自老休厄德伯爵的乌尔夫伯特钢剑给了他,此剑一向为众人所羡,也被尤特雷德视若珍宝,随身携带。

见年轻的诺森布里亚人恋恋不舍地交出佩剑,埃德蒙微微一笑,他轻轻将雪亮剑身拔出革鞘,乌兹钢锻成的剑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行拉丁文:VLFBERHT。埃德蒙记得尤特雷德提过,这把剑曾属于克努特大王的父亲“八字胡”斯汶,被克努特大王赐予了尤特雷德的祖父老休厄德伯爵。埃德蒙在众人屏息注目下静静感受着剑刃的锋利,忽然,他将剑脊竖起,割向自己的手心。

惊呼声中,他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感受到了,锐利的疼痛和染掌的鲜血仿佛丹麦王的提醒,让他永远不要忘记巨狼的凝视。父亲想让自己加入这乌鸦的宴会么?埃德蒙忽然明白了,埃莉诺只是一个符号,象征着男孩的软弱,父亲希望自己杀了男孩,打烂骨肉,直到化为熊狼一样的野兽,这就是自古的王座主人,长着利爪、永远饥饿的男人们。

第八十七章 皇家橡树

“国王头”酒店是多佛最大的一座,里面充满了羊油布丁和杏味果酱的香气,爱德华舰长从昏暗的楼梯走下,刚好看见那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女招待不小心将整整四分之一品脱麦酒洒在胸前,引起四周一片叫好。

他用嫉妒的眼神打量着抛向空中的那些银便士,夏天以前,他可以说自己是一个颇有身家的刻尔,捕鲸事业比什么都来钱,他甚至可以鄙视那些郡里的塞恩们,为了几海德的农庄年年替国王服役,将土地的产出换成马匹和衣甲,而没仗可打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获得赏赐、扩大地产的机会。可他只要出海一年或者两年,就能让钱包肥得像主教一般。

厄运从他打算南下碰碰运气开始,他那时候被对财富的憧憬冲昏了头脑,一头扎向了温暖的南方。起初一切都非常美妙,海岸上随处可以补给,橄榄油和高耸的馅饼让水手们兴高采烈,他当时切开松软的多层面皮,里面淌出肉汁色的鸭血,这是法兰克人吃鸭子的方式——把鲜血当作调料。

太阳也变得更加漂亮,比起冰岛海面那种夜半悬挂的苍白阴冷的太阳,靠近赤道的血红色太阳一直那么光华灿烂。爱德华不是个画师,但他总觉得这样的风景应该有人画下来,可比那些教堂的彩绘要瑰丽多了。

爱德华舰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该死的风向,让他整整向东南偏移了一百里格,原本是不会碰上那些黑帆船的。

一切都毁了,他在那片鲣鸟游弋的海域损失了全部财富,为了逃出生天,船员们整整扔掉了八十个琵琶捅,里面都是上好的鲸油啊!在遇到最近的英国船之前,淡水也几乎耗竭,想到自己损失掉的那些手下,爱德华几乎抽泣出声。

生命实在脆弱无比,一头抹香鲸可谓最艺术化的生命了,这种生物的颚骨上方有着带阀的大型喷气孔,心脏足足有一码长,动脉像是水管一样,每次心脏搏动就能输送十加仑血,然而这样强大的血肉机器,有时甚至无法抵抗老练捕鲸人的一支标枪。

至少我还活着,爱德华苦涩地想着,他已经收到了那个犹太人的第二封信了,那个卑鄙小人从前自称为他的代理人和仆人,如今却以债主自居。

他走出酒店,一头撞在一个黑袍者身上。

“遭天谴的!”

爱德华咒骂了一句,想要离开,却被那支枯瘦的手抓住了。

“是你!”爱德华认出对方是自己眼下最不想见的人。

“你可真难找啊。”

“怎么,你有船了?”爱德华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老人,他知道这只蚂蟥讨厌自己——这家伙总是怀疑自己跟他的夫人有染。

“我们谈谈。”对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酒店。

“两品脱最好的啤酒!”

爱德华厌恶地瞟了一眼对方鼻子上的尖疣,却听他主动开口道:“你参加过海军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爱德华有些奇怪,难道这家伙想要要挟自己不成?很多人都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托斯提格伯爵的舰队,在斯坦福桥打过仗,但是哈罗德国王都死了二十年了,现在是威塞克斯的埃德加国王在位,谁会在乎这种陈年旧事?

“够了!”老人的回答有些古怪,“好爱德华,你知道这些天来我从没跟你提起我那艘‘鱼鹰号’的损失。老实说,我至少亏了十海德地产的价值!”

舰长没有说话,他知道船主最终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不如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们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我能拒绝吗?”爱德华讽刺道,这家伙比那个犹太人更阴险,提出的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以选择其他方式,爱德华。但是我保证,这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

离开“国王头”酒店时,爱德华舰长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船主的提议很简单,让爱德华替他去打仗。

郡里似乎也不反对这种做法,肯特伯爵的命令只是要求五港同盟根据土地份额提供相应的快速战舰,事实上战船早已建好,此次无非是补偿征税而已,但出钱的塞恩同时还需要担任战船的舰长,爱德华的船主是肯特的塞恩,自然在此次征发之列,这个老塞恩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这意味着如果他不能亲自为肯特伯爵服役,便只能被剥夺全部庄园,因此他自然会利用手中的任何筹码。

常年穿越冰山密布的深蓝海面,在萨迦中的“冰与火之国度”下锚,死亡的威胁只是爱德华日常生活的一个注脚,而战争却是他尽量远离的东西。这也是他安于当一个耶尼阿特(Geneat,富裕刻尔)的原因:塞恩们是国王的人,而他更喜欢冰岛人的自由,这些从挪威王的暴政中逃脱的北方人如同伊索克拉底所描述的雅典人一般,自命为不通过征服其他民族而获得土地,只以拥有血脉相承的奥达尔为荣的自由人民(奥达尔:Othal,北欧社会的自由人土地,并非通过国王领主赐予而获得,不承担相应封建义务,金发王哈拉尔德统一挪威后取消了大量奥达尔土地的地位,引发了普遍的不满)。只是这一次,他只能被金钱奴役,代替被他鄙视的塞恩,变成一名国王的仆人。

多佛狭湾中,肯特伯爵的白马旗帜终于飞扬起来,趁着天气晴朗,皇家海军决定进行战前的演练,而肯特伯爵本人也在安斯加尔典厩的随侍下登上了国王的紫色战舰。

“我们有多少这样的大船?”年轻的埃德蒙王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战舰是一种雄伟的艺术品,庞大的舰队则是世间最壮丽的景观之一。

“只有拥有三根桅杆的才能算作大船,而我们现下只有两艘正经的大型战舰。”回答的是安斯加尔的儿子哈丁。

于是埃德蒙王子看了一眼那根被支索牢牢牵住的前桅,上面还有居高临下的瞭望平台,位于桅顶纵桁跟顶桅横杆上面,此刻空无一人。

为了不耽误训练,埃德蒙王子没再发问,只是告诉安斯加尔,可以开始了。

很快,排桨被收起的战舰上展开了白帆,水手和军官们从侧支索的软绳梯爬上爬下,当帆吃满风时,埃德蒙所在的战舰倾斜了一个列板,侧向顺风方向,他感到有些眩晕,朝旁边看去,船舷如同鸟翼一般流畅地滑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固定在内龙骨上的下桅杆微微震动着,在这样一片热闹的工作场面中,这艘加莱赛战舰稳稳行驶在海风口,埃德蒙站在装饰华丽的艉楼上,回望着拖在船尾的白色狭长尾流不断绵延。随着掌舵手熟练地操纵着,垂直的舵柄灵活旋转,整艘船越来越平稳,直到在海面划出的航迹笔直如削。

在旗舰之后,无数快速战舰在加速启航,带着咸味的海风让水手们感到无比心安,有这样的好风相伴,海军的战船可以从鲸路一直狂飙向吕贝克港!

第八十八章 龙见

爱德华的灰白长发如羽毛般在两鬓飘动,这个老海员就像天际的信天翁,海风让他感到亲切。将紧身袍子裹成寒蝉一般,爱德华沿着沃特林大道的分枝从多佛城外登上高陵,在灯塔辉光照耀的白海岸上,他终于望见了自己即将加入的舰队。

以紫色的“皇家橡树”号为首,上百艘桨帆船和运输帆船在海面列成战斗队形,如同三路攻城梯队一样,艉楼高耸的“皇家橡树”则是巨大的攻城塔,上面列满了手持弓弩和野猪矛的武士。

这支令人生畏的“海上三叉戟”的真实情况是一片混乱,埃德蒙王子面色不愉地听着下面传来炮手的吼叫:“见鬼,装火药的牛角呢!”

比起那些龙首舰上的炮手,“皇家橡树”号的人员已经算得上海军的精华了,但同样的,大船的炮火发射也复杂了不止一倍。此外战舰尚未进入战备状态:如今只有一半炮位配置了炮组,训练的火药也只有五十桶,三分之二是普通的大颗粒火药,其余则是备用的加倍威力火药和一桶粉末状的引燃火药,而侧舷那十八门锃亮的黄铜狮鹫中就算只有一半能用,一次齐射也会消耗整整半桶。

右舷的炮班成员在军官的号令下解开炮身的链子和后膛的绳子,然后牢牢抓住炮身旁的装填滑轮,防止这头黄铜怪兽移动。

一声令下,擦炮手们用力提起膛后的绞盘棒,撬起炮身后,组长将木楔塞向后下方,炮筒进入了水平射位。

将火炮重新拉回后,炮手们又用驻退索停下了炮身,将炮口的油漆炮塞扯出后,才重新拉着滑轮链吊起炮架,在炮口伸出舷侧炮窗时松开链子,链子如同有了生命一样自动落地盘起。

“装填!”

炮长手持着尖锐的火门针,狠狠刺入火门,将炮膛中的火药包刺破,随即麻利地将牛角中的粉末火药倒进药池和火门。炮长用锥子小心压实引燃药后,一旁的擦炮手才挪开了挡风的手掌,将牛角接了过去。

军官们见装填准备完成,并不敢松气,他们甚至不敢让炮手横转或抬高炮口进行校准,只是下令瞄准平射。

每组两名炮手稳住侧滑轮,然后跪在炮身旁的擦炮手将密封在炮架边上的火绳取出,小心翼翼地吹旺,装填手在后面准备下一发装药,炮长则将火门针夹在胳膊下面,松开护着引燃药的手掌,接过火绳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引燃了粉末火药。

咝地一声,绯红色的火光和浓烟从炮口喷出,一共九门舷炮,发出轰天巨响,齐齐向后直窜,八磅重的炮弹迎着强风飞驰了数百码,然后才在水面不断打起水漂,激起阵阵卷流,直到最终沉没在黑色的泡沫中。

“塞火门!”

炮长开始将火门塞塞进火门,擦炮手眼疾手快地从水桶里拖出白色拖把,塞进炮膛后反复转动,直到确信已经清洗完毕,这才拖出已经变黑的拖把,上面的布条还在冒烟。

“装填!”

装填手将装满大颗粒火药的布包递给擦炮手,擦炮手将它塞进炮口,一直推到后膛,炮长的火门针再次探入。

炮弹送入,炮塞回位,整整四分钟过去,众多大狮鹫再次怒吼起来。

艉楼上,埃德蒙看不见那些拉着滑轮的炮手们紧张的模样,他只觉得整艘船在震动,几分钟前的海面已被搅得面目全非,浓烟和火光笼罩,闪电和雷鸣。

白色海岸上的人群则陷入了恐慌,即便是爱德华这样见多识广的水手也骇然了,这难道是北方人说的索尔之锤?舰队仍然在喷射烟雾,轰鸣声响彻海面,狭海南面,舰队的侧翼方向,依稀可以辨认出正从这片海域逃奔的各式船舶。

“我要加入这样的舰队?”爱德华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即便债台高筑也从未如此令他感到忐忑,毕竟,未知的东西最能扰乱人心,而就在那边,一头真真切切的海怪正在宣泄狂暴。

“这是什么?”埃德蒙王子的年轻侍从沃尔西奥夫之子尤特雷德终于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Oruth Dracan!”安斯加尔之子哈丁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瞥了一眼王子那支白马旗标上方的主帆,上面织着一头金色的飞龙。

“Anail Dhraige……”诺森布里亚人用盖尔语言喃喃道,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东西——龙息。

空气中的火药味极为浓烈,确实颇似剧毒的龙焰,哈丁却像是饮用了角斗士的汗水一般兴致高昂,海上的旧疆正在剧烈动摇,那些旧时代的可怜虫们尚不知道:游戏从此改变了。他此时最希望亲自拉动滑轮链,大汗淋漓地开上一炮,只是父亲就在一边,这个年轻的塞恩可不敢得意忘形。

“皇家橡树”上的诸人尚不知道,这一天,多佛东岸的雷霆只不过震惊百里,真正的海啸正自南方海岸登陆。

威斯敏斯特,英格兰国王耐心地听着军械部长官不停抱怨自己的同僚,这个身材发胖的霍尔德嘟囔着:“我跟那个海军部的疯子说,让他带着那些东西滚出伦敦塔,可是……”

埃德加压了压手掌,止住对方:“我会和大主教说的,就让海军把火药从塔里搬到伊斯敏斯特去。”

对方显然有些惊异,他只是不希望那些撒旦的粉末把自己管理的武器铠甲连同高塔一道炸上天,没想到国王竟然打算用神圣的教堂贮藏这玩意。

如果不是已经给这些高塔安装了避雷针,埃德加是怎么也不会让人把火药藏在教堂里的,1769年,威尼斯人按照当时流行的习俗存放进圣拿撒勒教堂的20万吨火药被闪电引爆,六分之一座城市被毁,而在这个火灾频繁的主后一千年之后,教堂作为各地区的最高建筑几乎是雷电的靶子。

终于熬到召见结束,埃德加再次将注意力转回萨克森的地图,他没有一个完整高效的参谋本部,指挥自己越发庞大的军力,一切计算都需要经过他自己的笔进行。

林肯伯爵鲍德温几乎是醉醺醺地闯了进来,惊得国王的侍卫齐举花纹长盾,旗矛向外,将伯爵和国王分割了开来。

“陛下……出事了!”鲍德温用法兰克语言叫嚷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女人的香粉,天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埃德加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方,只一个手势便令众盎格鲁-丹麦侍卫解除了警备。

“是诺曼底出事了吗?”

鲍德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他露出迷惑的神情,直到国王用整个房间的人都听见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刚收到父亲的消息,巴约主教奥多被释放了!”

国王的表情极为奇特,似乎有些兴奋,又有种意犹未尽的惆怅。

“时间不多了……”国王既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让伯爵们全部到怀特岛去,告诉他们,清算的时候到了。”

第八十九章 陨星

威廉公爵的精神如在云端一般恍惚,口中不断发出奇怪的低吟,一个脖子白皙、肩膀宽阔的诺曼女人扶着公爵肥胖的身子,将一堆稻草垫进他的大床,好让他稍微舒适些。

“他在说什么?”科唐斯主教杰弗里·德·蒙特布赖小声向朗弗兰克院长问道。

“Est,non est……”朗弗兰克不愧是最熟悉公爵本人的廷臣,竟从那断断续续的远歌般的低吟中辨出两句来,内里蕴含着丰富的宗教意味。朗弗兰克是公爵诸子的导师,威廉最信任之人,除了奥多主教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对头,而即便是奥多主教也得承认,朗弗兰克在公国的事务上没有什么私人立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这是众领主默认他解读公爵最后交代的唯一缘故。朗弗兰克知道自己不宜说得过多,他看了一眼杰弗里的侄子罗伯特·德·蒙特布赖,又恢复了沉默。

阴谋正在酝酿,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唯有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永远难以洞明。在这个房间里的战争领主中,有四位曾列席谋划入侵英格兰的利勒博讷会议:巴约主教奥多、莫尔坦伯爵罗伯特、罗杰·德·蒙哥马利与罗杰·德·博蒙特,公爵的两个弟弟在内,四个须发花白的诺曼骑士此时全部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个将死之人,珠宝包裹的权势早已散去,眼前之人名为公爵,众人心中对他却再无半分畏惧。

蒙哥马利的长子罗伯特·德·贝莱姆侧身看了一眼短袜子罗伯特,后者身上披着一件华贵的绿色意大利式披肩,正双手合十祈祷。年轻的贝莱姆领主忽然发现公爵的幼子亨利正在跟于格·达弗朗什低声交谈。

于格在布列塔尼和曼恩征战时素以手段残酷著称,被法兰克人和不列颠人称作“恶狼”(Lupus),他干脆在盾牌上画了一头白狼来恐吓敌人,可是当这个暴虐的骑士发现罗伯特·德·贝莱姆正打量着自己时,竟然打了一个寒颤。对于贝莱姆,于格了解得并不多,但他听过那些传闻,更见过这家伙杀人的模样,那种疯狂不属于嗜血的武士,那是罪犯的面孔。贝莱姆的母亲是一个狠毒的女性,她对封臣的残忍最终招致了报复,一队名诺曼底和曼恩骑士冲进城堡,刺杀了这个高贵的夫人。蒙哥马利家族自然没有让这些凶手好过,但令人震惊的是罗伯特·德·贝莱姆接下来的做法:贝莱姆家族没有男系后嗣,他顺理成章地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的家族遗产,然后他便将所有凶手的家人一一抓捕,让他们跟随贝莱姆领地的军队南下曼恩,在安茹人拒绝交出流亡勒芒的剩余凶手后,罗伯特伯爵下令将人质斩首,用投石机将头颅抛进城内。勒芒人亲眼见到尚未长成的孩童头颅在墙壁上摔得血肉模糊,而城下那个疯子还在怒吼着一斧枪砸烂了一具捆在车轮上的尸体——那是个可怜的教士,不幸与贝莱姆的仇人生于一个家族。

这样的仇恨和暴虐面前,据说整个天空都仿佛在退缩,守卫勒芒的安茹军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当场交出十名流亡者,被罗伯特·德·贝莱姆像对待甲虫一样碾死在车轮下。

此事发生后,诺曼底纷纷传说贝莱姆的母亲当年和魔鬼接触才生下了他,公爵本人都对这个恶魔之子产生畏惧,以至于派出公国军队一一驻扎在贝莱姆的大小城堡内,这虽然是公爵的权力,却从未实际行使过,足见惕厉已极。

“恶狼”于格还听说,公爵病倒后,贝莱姆已经将这些驻军全部驱逐,现在却和他的父亲蒙哥马利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简直是视公爵权威如无物。于格这样的老一辈人仍旧沉浸在公爵数十年铁腕的记忆中,在年轻人彻底的无法无天面前天然便落了下风。

亨利也注意到了贝莱姆的目光,他知道蒙哥马利们都是长兄罗伯特的盟友,这个贝莱姆或许就是自己日后大敌,但他并未表露出任何敌对的情绪,反倒朝对方微笑着示意,仿佛这里不是父亲的榻前,而是鲁昂的市场。

诺曼底公爵睁开了混浊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之色,如同刚从地狱的梦魇醒转。

“奥多!罗伯特!”公爵虚弱地呼喊着,他像一头陷入陷阱的发狂的野猪一般,想要爬出身下的稻草垫,却陷入孤独无助之中。

被喊到名字的两人立刻上前,他们的出现让公爵略微平静下来,随即又发出哀求一般的声音。

“我已经原谅你了,兄长!”奥多主教的声音有些动情,一瞬间,所有人几乎以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罗伯特则激动得多,他听见父亲提起母亲的名字,立刻就像融化的冰雪一般,只是哽咽着不断点头,事实上,他的感情比公爵还要真挚的多,他相信父亲的忏悔,因为他愿意相信,而公爵本人则更多是出于对地狱之主的恐惧。

亨利朝威廉·卢福斯看去,后者却一脸哀痛,这倒让亨利油然生出敬佩之情来,卢福斯这副认命的表情估计连他自己都能哄过了,可是亨利却知道就在昨天,佛兰德人的使者刚刚见过卢福斯本人。

亨利不知道卢福斯到底有多少力量,他自己只有诺曼底西部领主的一些模糊的承诺,“恶狼”于格也只能算半个自己人,所以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在表演,就连床上的公爵也依旧戴着自己的面具,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以天主赐予的本来面目示人。

朗弗兰克院长最终替领主们确认了公爵的气息断绝,这当然是多余的,所有人都能闻到床上的恶臭。领主们的脸上带着谋杀犯的表情,现场死一样的寂静透露出不祥的意味——束缚着战争猎犬的套索已经解开了。

第九十章 天兵下北荒

从没有任何时代里,英格兰人曾获得这般超卓的巧匠声名,从锻造金属到修建高塔无一不精,至于那些帆桨华丽的舰船,轻快得像是天鹅牵引一样,更令一切海客瞻之忘神。如今,这一切工艺皆展露无余,自肯特的原野森林到康沃尔的风丘石柱间,成千上万英格兰人和不列颠人驾着轻快的划桨船向灯火闪烁的多佛港湾集结,在海军军械官检验过他们的武备后,这些渔民与商人便可以获得国王的银币。

军械库中堆积如山的巨斧、锐箭和利刃在打磨一新后被发放到国王的塞恩与侍卫手中,近些年来,英格兰的武士们也和海峡对岸的诺曼人越来越相似,开始从自己的封君处获得武备。各郡精华被动员到怀特岛大营时,诺曼人的舰船早经象鼻拱门南下,躲藏进日益拥挤的哈弗勒港。

耶维瑟公爵埃德蒙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兵马和战船,宫廷妇女们在织锦上描绘的古代大军也不及多佛城外斧钺轩冕之盛,从雕刻着飞禽走兽的城堡宫殿黑墙俯瞰,钢铁如林如星、橡木遮天蔽海,每天道路上如劲风驰骋往来的精骑不断送来更多军队抵达的消息,光是林肯伯爵的兵马就比镶嵌在威斯敏斯特地板的马赛克石子还多。

王子身边只有表弟西格伯特全副武装地随侍,埃德蒙知道这个表弟的本事,下面那些“男孩”里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克里斯蒂娜姑姑正在苏格兰宫廷做客,表弟这次是绝对没法来多佛的。

“姑姑这次是怎么走的?”

“从海上,坐的是阿尔巴王后陛下的‘加勒多尼亚’号。”西格伯特也不过是个头发鬈曲的男孩,只是继承了父亲的魁梧身材,看上去比一个普通成年人还要高壮些。

“那是艘漂亮的小船。”苏格兰王室的帆船虽然在不列颠岛旧北方已经算得上一头怪兽,可在眼下的多佛白岸,确实只能用‘小船’来形容。

“至少比丹麦船速度更快——父亲曾劝她等海上安全些再走。”

“放心吧,等这里打完,我相信整个北方都不会有一艘丹麦船敢随便靠近海岸的。”王子自幼与姑父的感情就更好些,对表弟的态度也远比待其他任何人亲近。

两人高高站在多佛要塞粗砺的石塔边沿上,头顶着广阔无垠的蓝天白云,脚下正对着垂直插入海面的白色峡岸,他们感受着蕴含魔力的秋风拍打在脸颊,带来阵阵刀割的凉意,不需抬头便能看见那只低飞的矛隼,沿着螺旋路径、不慌不忙、毫无敌意地贴近飞行,有时候甚至能看清它的灰色眼珠。

“天主保佑它。”埃德蒙情不自禁地说道。

“真是个骄傲的家伙。”西格伯特也感叹道,孤单的雪白猛禽比国王那头猎鹰匀称得多,更锐利得多,在这里看见这个苍穹的帝王或许是个好兆头。

这时候,要塞高塔下面的军械室里还在喧哗不休。

“给我一把!”休厄德·巴恩之子埃努尔夫高声朝麦西亚的奥斯瓦尔德喊道,他的身材极为肥硕,轻轻握住长柄斧枪,就像拨弄玩具一般,这件武器的尖头中灌了铅,显得极不平衡,锐利的鸦喙刺与花瓣状的战锤分列两侧,又向前吐出寒芒慑人的钉尖。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尤特雷德嘲讽道,“难道你打算改行当个步兵?”

“我不在乎,你也知道我不适合骑马,连那匹佛兰德马驮着我都喘气,但有了这家伙,我就可以像切黄油一样劈开法兰克人的板甲。”

“或者把他们敲晕?”

“没错,真是个美人,不是吗?”“胖子”埃努尔夫爱怜地抚摸着斧枪剑刃下方的金属套柄,如同那是女人的大腿一样。

“随便你,我宁愿去找个真正的法兰克美人。喂!麦西亚小子,你是想要这个铁家伙还是一双真正的法兰克长腿?”

“我……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得拿着殿下的旗枪。”奥斯瓦尔德结巴着答道,这些天来,他一直避免去舰队那边,他从小就害怕的私生子哥哥贝伦加就在那里,只是哪怕在这座城堡中,他仿佛还是受到了贝伦加的影响,就像对方会随时凿穿石壁,将他提溜出去一样。

“没意思。”尤特雷德将碟形铁手套扔在一边,“到底什么时候会打仗?”

“听说陛下已经到了怀特岛,大军会在那里成型,我们这里只有东部的军队。”埃努尔夫将自己从罗德里戈之子西格伯特那里听来的消息卖弄了出来,“真想去怀特岛看看啊。”

王子的侍卫们此时尚未得知东方的事态发展,亨利四世确认了英格兰人对意大利战事的干预后,终于将目标转向了北方,他亲自北上萨克森,向新任丹麦国王发出了邀请,提醒他克努特大王昔日的功业,并许诺一万七千马克的支持,诱使急于建立战功的丹麦王加入了帝国的联盟。这个外交胜利来得几乎过于轻易,雄心勃勃的亨利四世又向佛兰德伯爵派出使节,后者欣然同意为联军提供一支新舰队。在稳固了北海的盟友后,亨利四世终于将主力集结到哈尔茨地区,开启了新一轮萨克森战争。

亨利皇帝的决心坚如铁石,他已经忍受了帝国内部的大小敌人太久太久,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萨克森,无论如何,皇室一定要夺取这个公国,巴伐利亚、图林根、萨克森、下洛林都要一一回到萨利安王朝手中:这些都是他的合法领地,只是由于母亲当初的短视才落入皇位敌人的手中。

圣巴托罗缪日三天后,莱茵河西面的消息传到帝国的戈斯拉尔行宫,亨利四世已在这片高地牧场驻扎了整整三万大军,从东部波西米亚山区赶来的斯拉夫封臣们以惊羡的目光仰望着哈尔茨山脉北面的主堡垒,他们的骑兵在平原上奔驰着,在旗帜翻飞中直抵堡垒的巨大阴影之下。

装备着铁环锁甲的帝国骑士们游弋于高山北麓,高地的大湖沿岸全是饮水的大型战马和毛色各异的驮马,附近的一些银矿废坑下还埋着古代的隧道,被那些青黄色草芽封锁起来。

再度穿越北方屏障的萨利安人凭借地利严密监视着西北的希尔德斯海默低地,那是萨克森最富庶的沃地所在,绵延二十里格的低地原野、青草茂盛的优良牧场,还有埋藏金属的连绵高山令这片土地成为自古以来的王霸之业。只需皇帝一声令下,三万大军就会披戴甲胄,跃马出征,他们心中充满狂热,因为敌人的疆域全部暴露在眼前,无数财物女子就这样毫无防备,任人劫掠。

第九十一章 军机

军事的头脑在于从一片混乱中寻找出重大事件的轨迹,因此埃德加对自己的经验并不迷信,他知道自己的履历中并没有独立指挥上万人战斗的历史,在来到这个时代以前甚至没有指挥上千骑兵的经历。前世军事教育留下的也只是各种纸面记录——无非是一些罗马数字在向阿拉伯数字发起攻击,譬如IV Corps(第四军)向3rd Div(第三师)进攻,良好的教育令他可以从这些干巴巴的数字里看见残酷的普鲁士黑旗和荣耀的帝国之鹰,但这不代表他能够调度这等规模的兵马。

眼下的问题很简单,埃德加聚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支军队被海峡对岸的敌人称作英格兰人(Anglais),实际上包括了这个岛国上的各种民族,甚至还得加上佛兰德和诺曼底诸部。他成长于一个对“旧制度”(Ancien Regime)充满优越感的年代,然而那个“旧制度”却比他手上的军政系统先进了十倍。

整个王国一个动员了两万三千名陆军,东南海岸的三千大军被埃德加交给了林肯伯爵鲍德温,这对这个年轻人是一个重大挑战,不仅是在舰队的协助下援助父亲的布洛涅军队,更重要的是,英格兰王国的储君也在他的军帐之中。鲍德温确实曾在意大利证明了自己的军事天赋,但这个安排仍然令王国上下感到震惊:让一个王族跟随一个伯爵打仗或许并非没有先例,可是未来的国王服役于一个外邦领主麾下,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埃德加对此却不以为意,自己的儿子虽然贵为公爵,在这个时代或许是当然的众军之主,但埃德蒙毫无军事经验,若不是他的血脉,根本不可能指挥哪怕一百人的战团,更别说整整三千大军。鲍德温则不一样,他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幼子,年轻时接受的是成为一名僧侣的教育,后来却走上了骑士的道路,这样的背景铸就了一名当世难得的文武全才,埃德加更确信,一个未来的耶路撒冷之王绝对有能力指挥三千甲兵。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儿子放到了鲍德温的军帐下,这不算什么,埃德加告诉自己,荷兰的威廉国王不是在半岛战争中担任过威灵顿公爵的副官么,那个昔日的“瘦子比利”难道没有因为这段军事经验而沾沾自喜?

真正的麻烦还是怀特岛的这两万人。

扩建的军营看上去比伦敦还要热闹些,沉重的车辙印乱七八糟地轧在马粪覆盖的路面,衣甲光鲜的英格兰骑士们就像参加比武一般兴高采烈,所有人,包括最老的伯爵跟塞恩们,都对自己的国王充满信心,远超过国王本人对自己的信心。国王却在为自己即将带着两万张嘴进入地形陌生的领土而忧虑不已。

整个诺曼底就是一个大兵营,那里的数十万人民骄傲而顽固,他们的领主数十年来睥睨四方,年轻一辈更是争强好胜,骨子里印着黑斯廷斯的记忆,绝不甘臣服一个曾被自己的公爵征服的民族。埃德加知道自己虽然胜兵如云,却未必是昔年精锐,老一辈早已凋零,比如这一次,麦西亚伯爵便不能应召,据说这位王国中最强大的领主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做着年轻时长河落日的旧梦。而年轻人又习于太平,未历沙场,却喜欢在国王的桌子上乱敲着酒杯,如同谈论舞会一样谈论战争。

埃德加有时候觉得其实自己也已经忘记了战争,说不定战争确实和舞会差不多,战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混乱只是一种过于简略的描述,每个参与舞会的人都会对其有不同的记忆,在歌舞华服与数不清的调情间,任何两个人的喜怒哀乐都不一样,眼中所见亦大不相同,因此对一次舞会的回忆与对一次战役的回忆一样,不同版本之间往往缺乏连贯性。

站在地图前,埃德加沿着图上诺曼底海岸线向东扫视着,鲁昂北方那片铺着白色卵石的海岸线上,费康和迪耶普各有一座诺曼城堡,前者是古代的“长剑”威廉所建,如今是公爵驻地之一,这意味着此城必有重兵驻守。迪耶普再往东就是伊乌和蓬蒂约,据诺曼底的罗伯特提供的情报,这两地的领主罗伯特和居伊伯爵有姻亲关系,与威廉公爵关系颇为恶劣,如今的局势下很容易争取过来。埃德加目测了一下蓬蒂约城堡到布洛涅的距离,却不由驻目于两地中间的蒙特勒伊城堡上,这是腓力·卡佩的王家城堡,也是法王唯一的海岸直领,埃德加感到一丝迟疑:腓力会拦截自己吗?

妻子不久前刚刚和腓力通信过,据说这位法兰克人的国王正在巡视南方的卡蒂纳伯国,这片领地和腓力的父亲亨利一世新得到的桑斯伯国加起来几乎占了王室直领的一半,腓力在信中向妹妹自称“陶然游猎于枫丹白露森林”,可是眼下这个关头,法王真会跑到南方射鹿?埃德加知道自己此番在冒险,空国而出的倚仗乃是皇家海军的绝对制海权,这并不是可以轻易赢得的,海上的对手包括佛兰德伯爵和丹麦国王,他们背后是那个控制罗马的奥古斯都。而陆地上呢,诺曼人到底会站在哪个继承人身后尚不明了,埃德加并没有罗伯特的乐观:一旦英军登陆,诺曼领主们是否会将公爵的长子视为侵略者的帮凶和傀儡?罗伯特的支持者们分散于公国的东部和南部,这意味着法王的态度至关重要,毕竟诺曼底南方的两大强邻都受到腓力的影响,安茹伯爵年事已高,这些年也仿佛雄心渐熄,不足为患;然而诺曼底公爵的女婿斯蒂芬·德·布洛瓦此时就在沙特尔摄政,埃德加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个在圣洛耀武的年轻骑士,此人若是加入威廉·卢福斯一方,一天内便可以挥兵西进诺根特城堡,扼制罗伯特那些在贝莱姆和阿朗松的支持者,令其匹马不得北上。

不过这些都是罗伯特应该操心的事情了,埃德加国王更在意的是加莱-布洛涅到蓬蒂约一线的交通,一旦控制住这条海岸线,佛兰德人便无法向鲁昂前进,与威廉·卢福斯会合。法军在蒙特勒伊、科尔比和博韦等要塞的军队也会被英军迅速切割。

“大人,你觉得夺取蓬蒂约需要多少人?”国王终于将视线从地图上挪开。

“一百骑兵足够了。”帐中只有一个人敢如此夸口,而国王也从不会怀疑这个西班牙骑士的话。

“这一行动至关重要,一旦成功,我们就可以依托内线优势,集中全部兵力将来犯之敌各个击破。”这些年来,也只有罗德里戈伯爵能和国王讨论这类兵学问题。

彭布罗克城堡的领主、英格兰国王的妹夫罗德里戈伯爵立刻理解了国王的意思,英格兰将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这个计划直接就是以敌人从布鲁日、亚眠、鲁昂、布勒特伊各方对英军执行向心攻势而制定的。

“我立刻去加莱。”伯爵的答案令国王非常满意。

十五天后,英军南下布洛涅,和平结束了。

第九十二章 索姆河畔

蓬蒂约伯爵居伊一世已经年届六旬,在这个年代,正常人都很少能活到这个年纪,更不用说居伊这种老兵。从二十多岁继承爵位开始,他就在和不同的敌人打仗,一开始是对诺曼人作战,在莫蒂默见到诺曼底公爵摧枯拉朽地扫荡法军后,他就成了诺曼人的封臣。他追随公爵马首,征服了曼恩人和布列塔尼人,是他将威塞克斯伯爵像一条野狗一样捕获,也是他在黑斯廷斯的血腥战场屠杀了英格兰的伯爵和塞恩。他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或许是三十九岁,或许是四十一岁时吧,居伊只记得自己当时可以穿着沉重的锁子甲,佩着镶铁枢的筝形盾在马背厮杀上一整天,第二天还能在克洛赫斯特将一个萨塞克斯女人干得腿脚发软——谁能相信如今这个手持念珠的黑袍老翁就是当年诺曼人口中的维多(Wido)伯爵呢?

“盎格鲁人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伯爵的沉思,那是居伊伯爵的某个孙子,伯爵已经记不清这个孩子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的生母目前是短袜子罗伯特那群情妇之一。

这座城堡上一次见到的“盎格鲁人”是死了快二十年的哈罗德·戈德温森,只是严格来说,如今的阿布维尔堡已经不是过去那座加洛林式旧堡。如同噩梦缠身的居伊伯爵形容憔悴地坐在自己的高塔上,透过狭窄的窗口向外看去,可那双浑浊的眼珠却什么也看不清,无论是繁华的城镇还是宽广的河流。

“父亲,英格兰人要求进入我们的城堡。”伯爵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让他枯萎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这个家伙一直怨恨自己迟迟不肯下地狱,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

“是谁在下面?”

“一个漂亮的西班牙人,据说是英格兰国王的妹夫。”于格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屑,那个胸甲上装饰着金色大头钉的老家伙居然敢带着十名骑兵来吓唬自己,最后还是在蓬蒂约人的深沟高垒前露了怯,主动卸下了高高的头盔。

“卡昂的骑兵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已经走了四天了,父亲。”

居伊的头脑远不像表面看来这么迟钝,卡昂才是一切斗争的中心,英格兰人并不能在那里的局势明了以前强行进入公国,那会让他们看上去像是侵略者而不是盟友。

“不必理睬外面那些人,也不要激怒他们。”尽管不打算放他们进来,蓬蒂约伯爵很清楚,自己最终还是要做出选择的。

于格再次出现在父亲面前时,表情已经有些慌乱,他的耳后翘出数缕黄发,金色的浓眉几乎立起:“大人!那个西班牙人说,他们已经占领了阿尔克……”

奇迹发生了,居伊伯爵竟然站起身来,他的双腿惊人地敏捷,只一瞬间,便越过了于格,顺手从他腰间抽出象牙柄匕首。他来到墙壁前,将钢刃狠狠劈在石窗上,从岩石表面溅出一串火星,那是飞散的金属细屑。

伯爵当然记得阿尔克城堡,他的长兄在那座要塞下被诺曼底公爵击杀时,他的亲生姐姐,威廉公爵本人的叔母,就在城堡的高塔上目睹着这一惨祸。居伊那时候刚刚成年,看见被诺曼人送回的那具尸首,立即发誓要加入塔洛的叛军,替兄长复仇——后来的一切如同幻梦,但阿尔克这个名字已经铭刻在记忆深处,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嗅到了熟悉的死亡气息。

罗德里戈伯爵正欣赏着蓬蒂约那座礼拜堂,这座建筑和法兰西各地的小礼拜堂没什么两样,没有威斯敏斯特那么庄严堂皇,毫无高耸入空之念,低矮地占据着城堡侧面的宽阔空间,底层还围了一圈垛墙,本身就像是一座堡垒,风格也更接近南方朗格多克那些简朴的修道院礼拜堂,没有复杂细腻的花纹和野心勃勃的尖顶,只在门侧矗立了两根朴实无华的列柱,以复式拱路的外形直通玫瑰纹梁柱和镶嵌金属的榉木门楣,相比伦敦那些用光影的错觉制造出幽深森林之貌的廊柱和斜倚圆座的美丽石雕,这座法兰克建筑如同全世界的罗马大道一般,欧几里得和泰勒斯的影响俯拾即是,骨子里流露出对秩序的追求。

“门开了。”伯爵的侍卫阿瓦尔骑士指着对面喊道。

蓬蒂约的于格心有不甘地命令长枪兵拉起吊门,然后便急匆匆走下了城墙,一面旗帜恰好在他身后坠落,哗啦着被风卷向坑厕壁外的堑壕阴沟。

在一阵最混乱的迎接礼仪后,英格兰骑兵进驻了蓬蒂约伯爵的堡垒,罗德里戈伯爵注意到这座堡垒其实颇为时髦,比如最亮堂的那面墙壁上显出一个凸出的结构,那是一座“太阳室”,也就是领主本人的居室,而在北方的传统里,领主从来是和自己的侍卫们睡在大厅里的。

主厅的地面铺着各式的毛皮,大厅四周用帷帐格挡起来,不过里面的空间依然很大,壁炉附近有一座鹰架,上面停着的显然是主人最宠爱的猎鹰。

阿尔瓦紧张地打量着这座大厅,就像是想要从帷幔后找出全副武装的伏兵一样。

“大人的随从和马匹都已经安排好了。”于格用尽可能和善的语气试探道,“大人是打算去诺曼底吗?”

既然阿尔克已经被占领,蓬蒂约伯国立刻便孤立无援,通向佛兰德的道路完全被切断了;入海口附近躲避己方舰队的船只刚刚成群南遁;而诺曼人在索姆河对岸,等他们赶到,于格父子早成了英王的阶下囚了,何况如今的局势下,公国根本不可能顾得上救援蓬蒂约。

罗德里戈轻轻摇头,并不急于作答,无论居伊伯爵是否露面,都无法跳出自己的绞索,唯有乖乖合作而已。

于格·德·蓬蒂约那张点缀着雀斑的长脸露出不自然的光芒,就像那些纵欲过度的好色之徒常有的模样,西班牙骑士阿尔瓦立刻想起了那个卡那封城堡的罗伯特·马利特,这个诺曼人从意大利归来后似乎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最后会种出多少私生子。不过,蓬蒂约伯爵的长子却没有罗伯特·马利特惯常的狡诈神态,这个中年人脸上不时现出孩童的天真,手臂又太细,显然并不习惯用剑,阿尔瓦立刻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于格大人,最近雾很大吗?”罗德里戈伯爵忽然随便问了一句。

“是啊,因为路上情况太糟,集市已经迟了很多天了。”于格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西班牙人的问题上面,他开始抱怨起来,阿布维尔市镇是亚眠到海峡之间最大的,如果再这样下去,今年的税收一定会受到影响。

罗德里戈则在担心另一件事,渡海之前,国王曾经让他留意加莱到诺曼底的交通线,从布洛涅出发后,他就发现南方过来的车辆很少,在亚眠向北的阿格里帕大道附近,雾气尤其浓重,大约从克雷西附近的森林一直弥漫到整个索姆河岸。从阿布维尔堡的塔楼往外便可以看见薄薄的雾气笼罩迥野,阻断涯岸——国王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该如何在这种环境下补给两万军队呢?

第九十三章 秣马厉兵

在怀特古堡卡里斯布鲁克的废墟附近,埃德加正在独自沉思,内容当然不是关于这座岛屿的朱特王国遗迹或是巨大的石化龙骨。附近沼地中躲藏的鸟兽应该很适合一场盛大的秋狩——数十年内,埃瑟雷德国王、托斯提格伯爵和哈罗德国王先后在岛上歇兵,或许都曾靠打猎补给军队——可埃德加眼下对那片千毛万羽的郊野兴趣也不大,他的目光只是盯着海上。

向北便是后世的纽波特,这座港口正对着英格兰的萨塞克斯海岸,狭窄的海峡,却成了自古天险,埃德加听诺森布里亚伯爵提起前人在岛上躲避强敌的历史时,并不是很相信——伟大的克努特竟然会因为一汪浅水而放过英格兰的合法国王?

或许这座岛屿提供的只是一种虚幻又脆弱的安全感,因为他的曾祖父埃瑟雷德最终还是从岛上逃走了。

英伦海峡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神话,至少到如今的年代为止,这道海峡还不能给不列颠带来安全感,至于前世,埃德加清楚知道,真正的神话属于那个年代的皇家海军。

苍凉的号角声从营地的方向传来,埃德加从风中的拍子里能够听出那是新兵在行进演练,与前世那些跟着鲜艳的团旗行军的士兵颇为相似。只是在那个时代,女王陛下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以穿着雨衣保持连纵队队形,维持紧密间距涉过激流的深溪,而现在那些新兵训练的模样,能让埃德加冷汗直冒。

弓箭手是最麻烦的,数量却最庞大,足有八千多人,而长弓可不是马蒂尼-亨利,弓箭手的正面宽度远比线膛枪兵宽大,这意味着除了前两个战列外,大量弓手必须被布置在远离一线的后排,这种位置上一个弓箭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目标,而数千弓箭手只会在一分钟内浪费六七千支箭矢。此外,在战场上,距离和宽度过大意味着指挥脱节的可能成倍增加,任何微妙的局势变化都可能在另一个位置引发不测,这样的例子从马拉松到滑铁卢,比比皆是。

带甲胄的塞恩也不例外,他们下马行军时虽然比弓手们好些,可一到了战场上,全副披戴的重装步骑就只剩下钢盔护面提供的有限视野,他们的视觉和听觉会大幅衰退,军令传到一具铁甲内或许只剩下含糊不清的轰鸣,而若是他们打开护面,那么一记标枪、飞箭甚至燧石都可能造成致命的伤害。

战场是一切混乱的综合,一个能在比武场和宫廷披甲倒立、舞姿翩跹的骑士,到了沙场也会被卷入人呼马嘶、血泥飞溅的漩涡,失去一切灵活和自由,每一步移动都可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在这个地狱里,任何置身其中的人都会很快失去其他一切意识。埃德加不止一次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骑兵们会在一次成功的冲锋后不可避免地失去控制,让攻势瓦解成四散的猎狐——松散的缰绳在战斗的狂热中根本无力克服坐骑的加速势头,数百匹狂奔的战马不可避免地互相影响着成群发疯,二十年前贝班堡军营的训练期间,他对八百名骑马塞恩进行了不计马力的残酷队形演练,又亲身垂范,与北方王公并力控制,这才有了圣奥尔本斯之捷。可现在他发现新征召的骑兵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协同,他们中间充满了马术高超、血气方刚的南方塞恩,这些人根据狩猎的经验进行战争实验,某些最疯狂的家伙甚至让他想起扬基的牛仔:这种人只要有十来个,就能破坏大片阵型。纪律更好的反倒是威尔士卡那封的诺曼骑兵,至于约克郡东瑞丁的诺曼人,由于常被诺森布里亚伯爵抽调去对付哈德良长城西北的阿盖尔氏族,如今更适应边境荒野的袭扰战斗。

要是罗德里戈在这里就好了,埃德加叹了口气,罗伯特·马利特的成色不错,颇有帕本海姆与鲁珀特亲王之勇,但将道毕竟不如彭布罗克伯爵,带不出一支真正的“铁骑军”。此外,麦西亚人的势力过于庞大了些,虽然目前对王室的态度还算恭谨,可埃德加仍然不得不考虑将来,他自然不希望在封臣眼中显得忘恩负义,那么一个战功赫赫的马利特就最好不要出现在麦西亚的侧翼,以免来日王室赏无可赏,生生制造出一个“热刺”亨利来。(亨利·珀西,“热刺”,参见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时间正在单调地流逝,威斯敏斯特介入诺曼底继承权之争的态势已经明朗,一场风波不断朝暴风雨演化,海峡对岸的迷雾散尽之前,多佛港早已脱去和平的外衣,随着一条条战舰归建,仿佛露出凶恶獠牙的野猪。

而爱德华舰长这天正披着一件被汗水湿透的绿袍子,腰悬着一把撒克逊长刀,在他耳畔,平日兜售法兰克玻璃珠的商贩已经不见,搬运钢刀般闪亮的沉甸甸的鲟鱼的鱼贩还在忙碌个不停。

在那座熟悉的大房子里,他看见一只壁虎匆匆自淡白色墙壁爬过,就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军械官出来了。

“您好……安德烈亚斯大人。”军械官的庞大身躯立刻遮住了那只壁虎,爱德华觉得对方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他打消了纠正对方的冲动。

“祝您健康,大人。”

“你的文件……唔……在这里签字。”

爱德华用极为端正的姿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肥胖的皇家军械官甚至没朝纸卷瞟上半眼。

“请问,哪里能雇到大夫?要么,木匠也行。”爱德华最后还是尝试向对方要点人手。

“我可以给你找个牧师。”军械官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交给自己的侍从,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这次会面结束了。

我要一个牧师有什么用?

第二天,当他终于到达自己的那艘战舰时,码头上的两门八磅炮让他立刻傻了眼。

“这些有多重?”他高声问道。

“至少两千磅。”一个精干的丹麦人主动答道,然后他又自我介绍起来,“我是英格伯格,船上的大副。”

爱德华此时已经将自己的任命状取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耶和华来了。”

“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们不可能带上这些家伙。”炮手中间有人说了一句,那两门长管炮看上去确实比“邻居”们那些短粗的臼炮霸道得多,他们来之前可不知道会伺候这种“宝贝”。

爱德华听出了对方的爱尔兰口音,便朝他招招手:“去跟码头的主管说说,向他借一座重起吊机吧。”

见那家伙立即兴奋地跑向吊运马匹的地方,喊都喊不回,爱德华摇了摇脑袋,他知道这个愣头青这么空手前去注定会失败的。

这时候,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耳际传来:“请问,这里是‘格拉摩根伯爵’号吗?”

第九十四章 埃尔夫温之歌

经过一番交谈,爱德华才明白了一切的关窍:那堆长管青铜炮和这个自称埃尔夫温的神父,统统都属于另一个人指挥,只是军械官将他当成了某个安德烈亚斯舰长,才有了眼下的误会。

“这不是什么‘格拉摩根伯爵’,这里是‘灰天鹅’号!”爱德华再次强调了一遍。

神父的眼神有些迷离,充满了沉浸书本的人固有的与现世的疏离感:“那么,您也不是安德烈亚斯大人啦?”

“没错,我不认识什么安德烈亚斯大人。”

“可是,您和那位大人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埃尔夫温神父没有继续说下去,军械官大人的原话是,长得像一条干咸鱼的绿袍子。

“好了,你会些什么?”爱德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觉得该将这个糊涂蛋赶紧打发了才是。

“我会唱歌。”神父一开口就发现对方对此毫无兴趣,他立刻察觉了自己的愚蠢,这些粗人怎么会喜欢听一个男人整天唱什么“Christe eleison”。

于是他立即改口道:“除了四福音外,我熟悉各种古代传说,也读过拉齐兹的著作,从治疗癫痫的符文到切割气管的手艺全都……”

“您是个大夫?”爱德华立刻兴奋地转过头来,“这可是天主保佑啦,您应该早说呀——我最近刚从一艘遭瘟的船上逃脱,那可真是活见鬼——而现在我们的‘灰天鹅’上别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夫,就是会给牲口看病的蹄铁匠都没有哪。”

“但他们让我去找……”

“这里的大船小船多得像是北海的鲱鱼,说不定你要找的那艘早就跟那些伯爵大人出海了,您就别白费力气了,我给你一个单独的隔舱和分享赏金的权利,怎么样?”

这个埃尔夫温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所以虽然得知对方是个念玫瑰经的,爱德华还是没有给他开出更高的条件来,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这个比自己还瘦的家伙是个真正的神父。

就在爱德华舰长终于将看上去有些天真的埃尔夫温神父“诱拐”上船时,在港口的一座酒店里,一个醉醺醺的船长刚刚将自己绣金线的外套输给了某个醉鬼。

“安德烈亚斯老爷,您去见水手的时候,该用什么遮住肚子呢?”有人打趣地说道,那面浑圆的小肚正好露在桌案边上,众人一齐看去,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您这样会受凉的。”一个女人用放荡地态度讨好着。

“这肚子不知多少次被海水打湿啦,不过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冷肚子吗?”安德烈亚斯浑然不知自己的火炮和人手已和那件黄金袍子一样被人拐跑,用极为自得的口吻继续吹嘘道,“我在挪威的时候,船上一个小子睡了某个海盗领主的奴隶,那个蛮子要我出钱买下那个娘们,我没答应,后来挪威人就把那小子绑架了去。我拔锚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峡湾上,被海盗们刺穿了肚子,用长矛逼着跑步,我就这样看着他一边甩腿逃命,内脏一边哗哗地往外掉——那才叫冷肚子呐。”

这个故事显然很有吸引力,赌徒们都入了神,连手中的骰子都落在地上。

舰队的停靠让多佛港变得热闹无比,然而最顶尖的大人们此刻却聚集在要塞中,鸦雀无声。

“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彼得伯勒修道院长贝奥恩是第一个开口的,只是他更像是在劝说王子,而非大军的统帅——林肯伯爵。

“丹麦人的速度太快了,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二艘內尔(Cnearr,盎格鲁语言中的Knorr,即北欧的诺尔船)。”某个舰队指挥抱怨了一句。

“其中一半是吉讷梅尔那个佛兰德人的杰作!”这句话就不那么友好了,尤其是对方刻意将佛兰德人吐得很清晰,林肯伯爵鲍德温猛地抬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起说话的人:麦西亚的私生子贝伦加。

“大人们,现在可不是慌张的时候。”鲍德温伯爵首先定了定基调,“我知道舰队还没有准备好,人手只到了一半,武器也才刚刚分下去。我们原以为战斗还有至少一个半月才会到来,可是,既然敌人选择了此时出击,舰队就绝不能退缩!”

“大人,您得清楚一件事。”贝伦加还是选择了公然对抗伯爵,“我们是皇家海军,不是林顿舰队,更不是布洛涅舰队……”

领主们开始骚动起来,麦西亚人显然在公开指责鲍德温私心作祟,打算用英格兰舰队替布洛涅打仗。这时候,贝伦加也转向了埃德蒙王子本人,他的声音在明亮的大厅中格外响亮:“大人,我记得陛下的敕令只是让鲍德温大人统领东境民兵,而我们是王国的水兵(butescarles)和海外佣兵(lithsmen),根据王国法令,这支舰队的统帅(dryhten)应该是大人您——肯特和五港的合法领主。”

鲍德温面不改色地挥了挥手:“大人不用提醒我,这件事还是让安斯加尔大人来说吧。”

年老的皇家典厩官(staller)安斯加尔正咳嗽不止,在长子哈丁提醒了半天后才回过神来,他摸索着从身侧扯出一面红底的白马之旗,交给了哈丁。

“大人们,这是海军的战旗,陛下交待,战争期间,全部交给鲍德温大人掌管。”哈丁用谦卑的语气宣布道。

领主们都朝王子扫了一眼,只见埃德蒙正神态自若地与高大的西格伯特低声交谈着,似乎并未听见贝伦加和哈丁的话语。

“我们必须出战,因为时间不多了,大人们。”鲍德温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他显得格外坚定,格外高贵,“国王就在西方,随时会渡海,因此,我们别无选择,就算最后一艘战船沉没,海峡也不能失守。”

堡垒外,星光已开始闪耀,多佛的领主们仍然心情沉重,仿佛在等待着黑暗的深海送来最邪恶的怪物一般。此时,下方的港湾,白昼时充斥嘈杂人声与脊背如同蜈蚣的海员的浅水上,欢快的歌声穿透夜幕,钻入了众人耳间:

“远征出海,远征出海!听那白鸥啁啾,

海风吹拂,白沫飞扬。

西方,遥远的西方,残阳欲坠。

灰船,灰白的木船,可听见众人呼唤,

那些先我而逝的族人?

我将西渡,我将告别生长的幽林,

我们的时代正在远去,历数将尽。

我将独自西涉洪波。

绝岸之浪久久不退,

失落之岛传来相思的呼唤,

在那伊瑞西亚岛上,无人能觅的精灵之乡,

处处绿叶常新,那是我族生生不息的永恒之土!”

第九十五章 国王的将道

战争的技艺可以教授,却难以习得——这句话近来一直萦绕在埃德加心头,他在皇家军事学院(RMC)学习时,曾花费了两个小时研究那座巨大的罗斯巴赫会战模型,起初,他只是为腓特烈大军娴熟精妙的机动战术惊叹,那座模型是如此细致,以致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在这种水平的战术下,战役绝无可能输掉。

直到某个瞬间,他忽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换一个人呢?

这样的教科书式战术是否能由另一双战争之手复制?如果他有一支同等的兵力,能否从战役的混乱中以同样的方式胜出?

一个战术家该如何为发动冲锋那一瞬间释放的凶猛和超人的精力设置变量?当这种不可一世的气势不仅散发在一个士兵、一个中队、一个营,而是弥漫在整个军团上下,以同等的力量驱策他们疯狂向前,高速摧毁敌人,战争科学是否仍然存在?

他从那些山川间仿佛看到火炮在撕裂、摧毁,步兵在突刺、射击、扫荡,骑兵在践踏、劈砍,没有时间部署、展开,甚至撤退。三个兵种配合无间,几乎超越了最理性的安排,洋溢着超人的力量。正如诗人描述拿破仑的技艺:攫取、束缚、驾驭、凝聚,直至百万一心。战争艺术并非不存在,只是超越了书本,而那些看似不通战略,不断违反军事常理的少数天才,并非愚昧无知,他们只是遵循自己的战略坚决行动,某些时候,一位名将自己就是战略,法国人将这种状态叫做Savoir Faire。

将陶土黏合定形、烧制成器,将散落的线头纺为坚固的布匹,这就是他要做的,将麾下乌合熔炼成钢铁,变成能够担当大任的“超人”。

埃德加看着众多侍卫(Huscarl)、塞恩(Thegn)和耶尼阿特(Geneat),这些人正在接受各种训练,尤其是那些边境骑兵(radcniht)们,这些日常巡视海岸和边疆的战士作为军中少数具备实战经验的老兵,更是被近卫骑兵军官们用棍子和鞭子操练得苦不堪言。

“太弱了,我只要一个楔形队就能打垮这些小子们。”诺森布里亚伯爵朝国王说道。

“慢慢来吧,现在他们只能做到这样。”埃德加当然理解伯爵的意思,这种一字排开的细长线哪怕有上万人也算得上世间最虚弱的阵型,进攻者可以从最远的侧翼发起攻势,或者用加强的兵力直接打穿中央与侧翼连接的部位,而这一两万人的大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而要防御阵地,最好的办法是占据那些最重要的点,譬如地势最险要的部分应当由最可靠的部队防御,同时将规模庞大的主力驻扎于能够及时支援这些要点的位置,始终保持扼敌乖所,然后才能攻其不虞。

“实话说,如果这些家伙只有这点本事,我是不敢带他们去法兰克的。”沃尔西奥夫伯爵越看越觉得这些人像是当初在黑斯廷斯被屠杀的英格兰民兵——骄傲、躁动、不可预料。

“我的侍卫们怎么样?”埃德加笑了笑,他不打算继续和伯爵讨论这些新兵的训练。

“我看不出,不过他们的盔甲倒是更漂亮了,坐骑也够吓人的。”

“这些诺曼人也一样有,只是暂时不如我们手上的数目多罢了。”

“怎么,陛下还有更多装备?”沃尔西奥夫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根据这几年的敕令,领主也可以向自己的武士提供兵甲和备用坐骑,而他管理的北方疆土显然不如王家直领富庶,供应不起那么多精良的武备。

“我可以给你七百套铁胸甲和头盔,还有最多三百匹战马。”埃德加一眼看穿了伯爵的想法,北方军队确实需要加强,何况那些好马与其配给自己的民兵当乘马,还不如交给伯爵的诺森布里亚骑士呢,反正就这些南方塞恩眼下的表现,到了战场也没法当成真正的骑兵使用。

“大人也得抓紧时间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打算向布列塔尼人求助。”

“已经确认了那件事吗?”诺森布里亚伯爵露出忧虑的神色,脸上的胡须被风卷向一侧。

“还没有,只有安茹透露的那点。”

“安茹?”沃尔西奥夫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富尔克那个老色鬼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们英格兰来了。”

“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而且对我们的布列塔尼盟友一直贼心不死,不过在对诺曼人的态度上,他和我们是一样的。”

沃尔西奥夫略思索了片刻,然后才问道:“陛下是说,他不可能支持布洛瓦伯爵一方的人选?”

“没错,哪怕是腓力亲自出面,富尔克也不会允许诺曼底和布洛瓦的盟约继续下去的,这对他的威胁太大了。”

“可他也可能夸大其词,借我们的手替他清扫门户,或许布洛瓦人根本不打算直接和我们作对呢?”

“那就得看我们的腓力表兄了,如果他选择了退让,那就等于拱手将诺曼底送给了我们。不过,我觉得腓力不是这么软弱的家伙,他或许更喜欢玩些花哨的外交伎俩,但在这种大事方面,他并不缺乏和我们作对的勇气。”

“那倒是,他毕竟是个国王。”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不缺乏盟友,而我们先得答谢一番皇帝的‘善意’。”埃德加的双眼越发尖细,露出锐利的光芒,“你的客人现在到哪里了?”

“他们刚离开约克,陛下打算见他们吗?”

“越快越好。”

沃尔西奥夫感到一股寒意,国王心机越发深沉,那个丹麦使节到达的下午,还在猎场上处理野猪尸体时,国王就向自己传命,让自己派人去瑞典接来了丹麦王的弟弟埃里克王子,此事当然是因为埃里克的妻子和自己有亲缘关系,不过换做二十年前,国王的手段哪有这么狠绝。

秋声中传来弓矢之响,冰冷的呼啸摄动着领主的心弦,在屠杀开始前,血腥气仿佛已经开始弥漫,沃尔西奥夫已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在转动: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廷臣,至少能够当一个合格的武士。

第九十六章 长剑出鞘

一位王子的到来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已在营地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表面上看,这位丹麦王子的侍卫们装束实在过于寒酸、行囊也不够厚重,然而这个王子的妻妾之众实在令人咋舌,这些海外殊色皆光彩耀人,如群芳吐蕊,除了王子的正妻外,大都披散辫发,不着头巾,翩跹之态瞬间便影响了一众武夫。

国王也没料到会见到这等景象,几乎有些后悔在此处和埃里克王子会面,不过他很快重新调整好状态,笑吟吟地郑重迎接了丹麦人。

埃里克王子是个风度不凡的北方领主,从骨子里露出皇家血脉的气质,如果不看他麾下武士的模样,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天生王者。埃德加自然事先对此人的性格事迹有所了解,真正出乎意料的是王子的妻子。

“柏蒂尔妲夫人。”沃尔西奥夫伯爵朝国王提醒道。

埃德加似乎没有听见伯爵的话,只是屏息凝视着这个形貌尊贵而优美的夫人,和她身后那些莺莺燕燕不同,柏蒂尔妲的美貌如同蒙着一层面纱,尚未完全展露,只有长长的睫毛下低垂着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不时显出流亡者的忧郁。

这个女子的身上流淌着和丈夫一样的“八字胡”斯汶之血,却没有那种北方火焰的炽烈之感,只是让人瞻之忘神、静如止水。

埃德加心中叹息着,这个女人的美还真是……

男人的祸端!

“我们刚刚收到海外的消息,奥拉夫和佛兰德伯爵闹翻了。”埃德加克制着自己,尽量让嗓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起因大概是克努特的那个儿子。”

被杀的克努特王本是佛兰德伯爵的女婿,因此克努特的遗孀在惨剧发生后带着儿子回到了父亲的宫廷。无论是否怨恨父亲出卖了自己的丈夫,在这个时候,她和儿子还是只能靠父亲来庇护。只是当丹麦新王奥拉夫到达佛兰德后,这个男孩就成了一根棘刺,作为克努特的子嗣,他对奥拉夫构成的威胁并不小于埃里克,而佛兰德伯爵虽然不在乎女儿的怨恨,却坚决不答应将外孙交给丹麦人的国王。

“我们的情报显示,丹麦人正准备离开佛兰德,向我们的海岸进攻。”

埃里克王子露出惊惧之色,他和克努特的感情一直不错,克努特的死让他对奥拉夫的那些海盗憎恶万分,但是这个年轻的丹麦王子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奥拉夫本人,他更擅长靠辞令和个人魅力打动人心,而一支维京舰队可不会听得进他的演说,他们只懂一种语言——奥拉夫最擅长的那种战吼。

“奥拉夫这是自寻死路!”罗伯特·马利特忽然叫出声来,这个诺曼骑士留起了金色的卷发,披着红底绿纹的袍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盎格鲁撒克逊领主的模样,可是他这一出声,那种诺曼人天生的傲慢还是暴露了出来。

埃德加国王倒是毫不在意,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长船形的牛角杯,抿了一口蜜酒:“不错,林肯在信里说,布洛涅舰队三日前已经出动,他们会用假灯塔引诱丹麦人,先吃下奥拉夫的前锋。”

布洛涅那些海盗确实最擅长这种伎俩,众多英伦领主一听就露出会心微笑,倒是常年在瑞典做客的埃里克王子对此并不熟悉,尚自懵懂不安。

“大人们,这一天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了。我没有在黑斯廷斯流血,没有见到我们各郡塞恩被诺曼底公爵屠杀的景象,可我相信你们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那个燃烧着血红的长尾灾星的年份,诺曼人来到我们的海岸,在黑暗中降临,我们的王国便处处化作灰烬。”

国王并没有避讳在场的丹麦人,他在向自己的誓言武士说话,激发他们的血勇,这是一种盎格鲁撒克逊国王的战争诗歌:

“那些将我们土地上的坟墓填满的敌人终于落到了这种境地!那些心怀狡诈、习惯谋杀的异邦人,开始在他们的国土上自相残杀,他们不再甘于以面包为食、以清水相饮,全境皆是撕咬血肉的野兽。这些悲惨的敌人,心怀剑伤,满腹凄凉,用矛尖毁去自己的眼珠——那头颅上的宝石。他们的德鲁伊为恐惧纠缠,用巫术控制他人,这些都已被天上的至高之王看见,神圣的庇佑因此降临在我们英雄的国土,那十二名星空下的荣耀塞恩——天主的著名使徒,已经将旌旗挥舞撞击,为我们的盾牌和长矛注入武力。我的大人们,保卫王冠的时刻已经降临,你们的战争之光将令敌人的堡垒盲目,他们将慑服于你们的剑恨和戮狂。我,埃德加王,爱德华之子,命令你们,英格兰的著名领主,随我渡过鲸路,到法兰克去,用恐慌灌注他们每座城镇的大钟,直到我们的债得到报偿,在此之前,只有鲜血和厄运!”

“Godamite!”撒克逊战吼随即响彻营地。

英格兰国王终于厌倦了等待,随着丹麦人抵达,他决定立刻渡过喧嚣翻腾的大海,带着自己最优秀的武士去加莱,将大半民兵留在身后,交给诺森布里亚伯爵统帅——他们还需要学习很多,但战争的脚步已经迫近,如同鼓点一般急促。

晚上,一心准备渡海的国王忽然听见兵甲撞击的声音,他听出那是侍卫的动静,举头看去,却见一个黑影钻入,在火光中像一个鬼一样。

埃德加立刻站起身来,侍卫们在干什么?

这个入侵者倏地坠下披肩,露出银亮长发和金龟子色的眼睛。

“夫人……”埃德加咽了一下口水。

“我丈夫说,今晚我就是陛下的仆人了。”柏蒂尔妲的声音如叹息一般动人,埃里克的命令不容反抗,所以她不得不为了丈夫勾引国王。

埃德加缓缓上前,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对方的额上,他探出修长的手指:“你非常美。”

他的手掌平放在那对玉色的肩上,发丝轻散下去,热量从掌心传来。

当拇指触碰到绷硬的ru尖时,未来的丹麦王后依然毫无反抗。

“我能品尝你的胸吗,我的夫人?”埃德加没有等待回答,温暖的唇齿立刻凑近,柏蒂尔妲忍不住发出愉悦的低吟,一根手指正轻轻拂过她的腹沟,令她发出一阵弓弦被拨弄的微颤,敏感的部位被触碰,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内核”在发抖……

第九十七章 酒誓

一只金色皮毛的猎犬如主君一般从舱室踱步而出,水手们也早已熟悉了这个骄傲的美人,她的主人埃尔夫温神父是个让人喜欢的家伙,总喜欢自称身上有古代王侯的血液。

“胡安娜,过来!”神父手指轻勾,露出一枚蛇形墨玉戒指来。

前天在岸上时,埃尔夫温路过一座村庄废墟,这种“诺曼遗产”在南方海岸随处可见,丘墟间不见人踪,和被瘟疫摧毁的地区一模一样。胡安娜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埃尔夫温发了疯地到处找寻,身后是跟着他收集药草的一个佣兵,脖子上挂着一顶皮革轻盔,拿着长矛无所事事。

最后恰巧是这个爱德华派给他的佣兵找到了神父的爱犬,这也证明了天主偏爱醉汉的真理,当时他正扶着一棵枯树“浇灌”,埃尔夫温如孤魂一样在另一头扫荡,佣兵抬起头,她就在那里,静静地躺在废弃花园的一丛葵花中间。

接下来的时间里,神父和佣兵都被这兵燹遗迹中的和平景象打动了,两个人呆立在花园中,长矛和盾牌躺在地上。

经过此事后,埃尔夫温倒是和士兵们打成了一片,而船上众人,包括爱德华舰长在内,也喜欢听他念自己的诗歌,爱德华原本一直觉得这个神父带上船的纸卷太重,甚至以为他把自己的本堂藏书都搬了过来。

“我们是去和丹麦人打仗,不是去和主教们开会。”爱德华当时如此抱怨。

然而舰长很快发现,尽管听上去跟《伊阿宋》、《尤利西斯》与《马尔督恩》形式相似,埃尔夫温的书卷完全是他个人的作品,讲述的也是他自己的祖先。

“Fela bi? on Westwegum werum uncú?ra, wundra and wihta, wlitescéne lond…”这首诗讲述的是一段失落之路,埃尔夫温的某个同名祖先最初写下了今已残脱的旧事,埃尔夫温将这些故事敷衍成一首三千四百九十一行的长诗:

远行者埃尔夫温如是说,西方之地上,有诸物瑰丽奇伟而不为人类所知,那疆域异常美丽,是为精灵之故乡,诸神之福土。远古世界已对凡人关闭,再无人知晓自己的热望为何。

埃尔夫温有时会说出一种奇特的语言,与北方世界的语言全不一样,他将自己的名字称作“伊兰迪尔”(Earendil),正如他所自称的远祖一般,埃尔夫温和伊兰迪尔都是一个意思:精灵之友。

神父按照习俗,首先讲述了自己的祖先埃德温之子埃尔夫温跟随长者爱德华的塞恩老奥达征战爱尔兰的萨迦。后来,诗歌提到在丹麦船来袭的一个夜晚,他的祖先夺取了一艘诺尔船西渡大洋,踏上寻找传说中的夏法王(Sceafa)国度的远征。

在世界边缘,一切舟船鱼鸟坠落的角落,这艘丹麦船不幸沉没,而他的祖先则在一处不知名的海岸苏醒。

埃尔夫温用向往的语气描述了那座海外仙岛,众树生长的伊瑞西亚,每当阳光从绿顶隐退,薄暮降临幽林,诺多种族的歌声便响彻古代的大厅。

“我的大人,我所讲述的种族和战事全部真实不虚,那些血脉比古代诗人维德西斯讲述的撒克逊先民梅尔京族跟墨弗丁族更加古老,而伊兰迪尔的后嗣里就有我的血脉来源亨吉斯特国王。”

“埃尔夫温大人,我们只是凡人,对你说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是听你讲起这些故事就很高兴,如果有一天我能偿清欠债,或许我们可以去西方看看,过去我一直在冰岛海面航行,也听过很多传说,红发埃里克的文兰岛是我听过的最西方的名字,你的梦境也许就在那里。”

当晚,两人在舱内喝得大醉,将战事都抛诸脑后,爱德华的灰色胡须在烛光中闪烁着,神父和自己的狗拥抱着入眠。

埃德加国王正在悔恨,他不是一个习惯背叛的人,尽管前世也有过一两个情人,却只是战争期间的消遣而已。这一次或许是旧病发作?埃德加不想让埃玛知道这个女人,这也许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妻子是一个法兰克人,并不喜欢这场战争,但这毕竟是男人的领域,埃玛如果要发动自己的战争,床上这位就是最好的对象。

柏蒂尔妲恰好醒来,鲸油灯尚未燃尽,这让她的双眼有些迷离。柏蒂尔妲从白光造成的眼盲中完全醒转花了很久,在恢复视力之前,一只有力的手臂勒住了她的双肩。

强烈的快感立刻刺穿了她,滚烫的窒息,那根湿润缝隙表面盘桓的手指,她忍住将双腿绞起的冲动,窘迫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太久了,上一次被埃里克……何况埃里克从没有这样触碰过她的身体,她感到了对方大腿的重量和温度,长发再度披散,斜遮住一侧酥胸,另一半则被他的手掌覆盖。

国王再度进入柏蒂尔妲时,那声音几乎整座营地都能听到。

埃里克王子倒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妻子和国王睡在一起,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发现英格兰人是真的要准备一场大战时,已经向国王宣誓了自己的忠诚,一个可靠的丹麦王是所有英格兰人都希望见到的,于是埃里克在英王的阵营中收获了许多“友谊”。

“他们在干什么?”埃里克王子好奇地向诺森布里亚人问道。

“宣誓。”沃尔西奥夫伯爵露出庄重的表情,伯爵对这位王子并没有任何鄙夷,他耐心地解释道,“我们撒克逊人在战争前要在同袍和血亲面前立下酒誓,大人愿意的话可以听听。”

于是丹麦王子听到了他的祖先曾在英格兰宴厅听闻的那段著名誓词:

“I? swere befōran ?isse dryhte ??t i? tō??m dēa?e fōr mīnum cyninge feohte.?if mīn cyning o??e mīn eorl ācwele, i? nime his stede and feohte swā swā hē fuhte.?if ?ni? man hēr sēo mē mid wācode heortan and iernende on we? hē mē?emanian sceal ??t ?es ā? hēr befōran mīnum cynne dōna w?s.”

(我在师众前发誓,将为吾王奋战。若吾王吾主殒落,我将以身代之,血战不止。若此间任何人见我心志动摇,敌前遁逃,愿他提醒我今日在众血亲前所立誓言。)

第九十八章 分裂

主后一千零八十六年,小纪第九年,深秋。

温彻斯特的一些修士们在编写这一年的大事时,提到在萨塞克斯,有大量鸟死亡,关于这方面的预兆,有人还记得四百年前发生的一桩旧事:据说在主后六百七十一年,英格兰发生了一场大战,本土的鸟类与外来鸟类在王国上空发生大规模冲突,战争以本土种群的胜利告终,外国鸟类落荒而逃,不列颠各郡尸横遍野,大小死鸟的恶臭遍布海陆。

没人为这场英格兰物种的胜利编织挂毯,有见识的人则指出这则记载的荒谬,对飞鸟的“爱国主义”嗤之以鼻,认为这起初不过是一则古代禽鸟瘟疫的记录而已。

至于眼下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什么人意识到这些萨塞克斯飞禽的神秘死亡和那些向天空喷吐烟雾的工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倒是有人试图将其与即将发生的战事联系起来:就像二十年前那个维京人在梦中见到挪威王哈拉尔德入侵英伦的每艘长船龙首皆站立着一只飞鸟一样,鸟情自古便是战事征兆。

无论如何,国王已经出发,战争的结局隐藏在迷雾中。

林木萧疏的季节里,诺曼底公国显得了无遮蔽,塞纳河东岸的各军事要塞都在备战,随时会隔绝交通,大小车辆正在向北方圣瓦莱里的城堡和港口行进,为即将登陆的英军做准备,罗伯特对费康和迪耶普的领主并不信任,就像他不信任自己的弟弟亨利一般,而英军可以帮助他保证这两座城堡的忠诚。连日的政务和军务影响了罗伯特的心情,许多领主对他并不信任,这大大影响了公国上下的效率,因此,鲁昂宫廷得知东方的欧马勒城堡已经被威廉·卢福斯的支持者占据时,卢福斯,这位被众多领主看好的公国竞争者,早已控制了西部众多领土和一件无价之宝。

“那家伙还是不答应?”卢福斯的脸看上去几乎有些血红,为了赢得阿弗朗什和莫尔坦的支持,他已经花掉了一大笔钱——教会的钱。他那位叔叔,莫尔坦的领主罗伯特甚至比于格·达弗朗什更贪婪些,而杰弗里主教和罗伯特·蒙特布赖这对叔侄至今尚未表态,只是各自返回了领地,整军备战。

这些家伙的支持都不会便宜,还有利雪主教……威廉·卢福斯一想到那串名单就有些发抖,要让这些人鼓起勇气向埃德加复仇,金钱是不够的。

今天一定不能失败,他下定了决心。

一群声势烜赫的修士簇拥着一个撒克逊人进入了大厅,那个撒克逊人虽然穿着比众人更朴素,气概却如同众修士的主人一般。

诺曼主人礼貌地为撒克逊人提供了新的衣袍,一如北方习俗,对方却没有接受侍者的更衣,粗暴的动作几乎将亚麻布撕裂开来。

“伍尔夫诺思大人。”卢福斯微笑着问候道。

“哼!”撒克逊人似乎根本没将威廉的儿子放在眼里。

“已经第七天了,您还没想好吗?”

伍尔夫诺思一言不发。

“难道大人真的对回国毫无兴趣?”

“这不是我的战争,我已经老了。”撒克逊领主幽幽答道,“一个老病的囚徒而已。”

“可你是个戈德温森!”威廉终于失去了耐心,大声提醒道,“你的父亲和兄弟都是英格兰的国王和伯爵,大军的统帅!”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的父亲杀光了。”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难道大人希望戈德温的名字就此灭绝?”威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哈康也在你手上?”伍尔夫诺思勃然变色,差点上前一把揪住卢福斯的衣领,随即被两名诺曼骑士控制住了。

“没错,要不是他已经是个废人,原本也不是没机会离开的。”卢福斯嘲讽道,“毕竟是老戈德温伯爵的长孙,对岸的国土上可是有不少人都记得他那位父亲呢。”

见伍尔夫诺思已经恢复了冷静,威廉示意两名骑士松开对方。

“我哥哥?那些人当初有多怕他,现在就有多恨他的子嗣,你靠哈康的名字,可不会在英格兰找到太多朋友。”

“没错,但是我也可以替英格兰的伯爵们除掉这个祸根,顺便从世上抹去戈德温的家族。”

伍尔夫诺思明白对方并非恫吓,作为戈德温的幼子,他比侄子大不了多少,两个年近五旬的戈德温后裔,在如今这个世界早已是风中败叶,又有谁会记得这个家族当初是如何根深叶茂?

数十年前,长兄斯汶专制英伦、飞扬跋扈,那时候哈罗德都对他满怀妒忌。他远征威尔士,与威尔士北境国王格鲁菲兹谈笑风生,随即将埃迪芙女院长绑架到军中,肆意蹂躏,流放海外后又毒杀了表兄比约恩,乌尔夫雅尔的长子。伍尔夫诺思并不喜欢斯汶,他不是哈罗德,和这个长兄没有竞争关系,完全是因为斯汶伤透了母亲的心:那时候斯汶还是伯爵,为了赢得王国中丹麦人的支持,便喜欢自称克努特的私生子,不承认自己是戈德温家族的人。

可是哈康并不是斯汶,他不该为了那个已经恶贯满盈的人背负罪孽。伍尔夫诺思暗叹着,卢福斯没有看错,自己确实还珍视家族。

“你要我做什么?”

“你要当国王。”卢福斯平静地说道,仿佛在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命令一般。

第九十九章 旅途的开端

经过数日勘察,罗德里戈伯爵发现阿布维尔到亚眠之间所有桥梁都已被法军占据,这让他不禁庆幸自己及时到达,如果蓬蒂约伯爵也被腓力国王拉拢,现在加莱的英军和布洛涅的佛兰德盟友就会和索姆河对岸的鲁昂完全隔绝。

目前的形势并不算好,前任蓬蒂约伯爵夫人、短袜子罗伯特的姑姑阿德莱德女伯爵已宣布支持卢福斯的宣称,她的欧马勒城堡位于索姆河和塞纳河之间,控制着布雷勒河,是公国东境要地。更麻烦的是,只要法王愿意,博韦的法军可以随时向她提供支援。

这位阿德莱德女伯爵算得上是英格兰人的宿敌,她的丈夫特鲁瓦伯爵奥多便是死于圣奥尔本斯之战,罗伯特与英格兰人联合后,卢福斯没花多少力气就赢得了这位夫人的支持。

鲁昂现在一定乱套了吧,罗德里戈一边听着道路上的大车轮轴像初冬时被屠宰的小猪一般凄厉尖叫,一边暗自猜测起来。罗伯特的地位越来越不利了,欧马勒城堡的骑士向西进军,半天内就能直抵鲁昂城下,而罗伯特的大部分军队现在还在西南地区,如果国王不能尽快到达,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家庭悲剧”。

罗德里戈此时并不知道威廉·卢福斯的阴谋,对诺曼人之间的骨肉相残倒是心怀戚戚,他曾亲眼目睹阿方索如何对待手足,深知这种内战的残酷:阿方索如今日子很不好过,但是外敌终究是外敌,何况他可以获得阿拉贡、勃艮第乃至整个基督世界的援助,而桑乔活着的时候可不同,那是同一支血脉的竞争,每一个参与游戏的人都在为生存而战斗,血腥和背叛是不变的主题。

冷风横贯而至,一扫漫空迷雾,也卷扬起风沙,落在队伍中,发出沙沙声和叮当声,罗德里戈抬眼望去,狂风到森林附近时依然强劲,尘烟向密林边缘渗透着,却像被一堵绿色城墙生生截断一般,最终归于沉寂。

“我们到哪里了?”他向一个向导问道。

“克雷西。”法兰西人随口念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地名。

英格兰人到道旁躲避风沙时,伯爵清点了一番辎重,五十多辆马车分列道路两侧,这些都是从多佛运到加莱,又从加莱向阿布维尔输送的武备和粮草,箭矢的数量尤其庞大,铠甲倒是不多。蓬蒂约伯爵已经收到了第一批物资,其中还包括布洛涅伯爵送来的二十匹佛兰德马,俱是高壮健种,倒是令居伊伯爵的长子于格颇为兴奋。

居伊就没这么高兴了,他当然知道这些礼物的含义,一想到自己的领地即将成为战场,蓬蒂约伯爵就心痛不已。现在他只能希望英王的承诺别落空——埃德加向伊乌伯爵和蓬蒂约伯爵分别许诺,前者最关心的是丹麦船是否会出现在自己的海岸,国王保证不会放丹麦人突入加莱-多佛防线,至于居伊,国王只保证补偿他的损失,毕竟蓬蒂约是佛兰德人进入诺曼底的门户,北方的蒙特勒伊和南方的亚眠又都有法军驻扎,埃德加怎么也没法保证不放其他军队进来。蒙特勒伊还好说,位于海滨沼地之间,虽然易守难攻,却也不适合大军出击,但在其他方向,敌人的大军完全可以沿着罗马故道,从卡塞尔、阿拉斯等方向压来。

然而蓬蒂约伯爵的心情并非罗德里戈需要考虑的事情,他更担心儿子在多佛的安危,只是既然生于王室,便要为王国效命,王公贵族为国捐躯也是寻常。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哨兵正在从北方返回,为首的那个正在挥手大喊着什么。

“看来有什么事发生了。”伯爵自言自语道。

“耶稣啊!”一名骑士喊了出来,现在所有人都看见哨兵们返回的原因了。雾气刚刚散去,空气被光线完全占据,乡野间道路上处处是长长的树影,而在远方天际线上,忽然强烈起来的阳光显露出一队人马:人、钢铁和战马。耀目的明光显然来自盔甲、武器,或许还有那支难以辨别的旗枪尖顶。

罗德里戈一开始还打算数清这支骑队,随着地平线后不断涌现出新的人马,他放弃了尝试。

“列阵吧。”在弄清对方身份前,他决定谨慎行事。

骑士们划着十字,然后开始迅速披甲,这片地区仍然属于蓬蒂约伯爵的领地范围,到处都能看见泥泞的沼地,零散的果园分布在远方延伸到瓦第库特和克雷西的脊岭下,罗德里戈将队伍带到一座废弃的塔楼下,人群中的恐慌才略微消散了些,这些人只是平民,骑士们的存在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逃向森林的唯一原因。

罗德里戈倒不会因此小看那些普通英格兰人,他们的车上都放着战弓,一旦搭箭在弦,立刻就会变成最危险的杀手。

“到上面去,任何人想要通过那些大车,直接射死!”罗德里戈派了两名弓箭手到塔楼的破裂圆顶上面,回头又看见马匹都聚在一起,口鼻都喷出白色雾气,几乎连成一片。

“是老主教!”

罗德里戈看见了一张隐藏在斗篷阴翳中的微须瘦面,对方的身份已经不用猜测,能被英格兰人叫做“老主教”的只有一个人:沃切斯特的伍尔夫斯坦主教。

这位老人今年已经78岁,在边区的英格兰人和威尔士人的记忆里,他一直就是主教、位高权重,又是远近最伟大的圣人,曾经禁止布里斯托尔的奴隶贸易,更是麦西亚西部各座教堂及修道院的重建者,这样一位圣徒出现在此处,实在令罗德里戈感到惊讶。

“陛下怎么会让阁下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伯爵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

“是我主动向陛下请求的,我的孩子。”伍尔夫斯坦主教极为轻松地答道,“我来接一个人。”

伯爵略松了口气,正要向主教身后的骑士下令安排众人行止,却见那骑士掀起面甲,露出另一张熟悉的脸来。

“好久不见,彭布罗克大人。”浑身铁甲、胡天胡帝的罗杰伯爵威风凛凛地立马按剑,迥秀的面庞上露出罕见的微笑,在罗德里戈眼中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能在这里遇见赫里福德大人,真是意外之喜啊,。”罗德里戈应声致意道,这个“邻居”一直嫉妒着自己的领地和权势,不过在威斯敏斯特反倒算得上是政治盟友,大家都是异邦人出身,又同样是麦西亚人的竞争对手,宫廷中无人不知,罗杰与同为诺曼人的罗伯特·马利特一向不睦。

“主教阁下要去鲁昂接一个洛林人,刚好这段道路我最熟悉……”罗杰主动解释了自己此行的原委,西班牙人立刻想起,南方不远就是罗杰当初的旧领布勒特伊,那场著名婚礼的发生地点。

“最近去鲁昂可不是很安全。”罗德里戈当然不希望主教和罗杰二人出什么意外,他已经看出,对方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教士,自己一开始见到的盔明甲亮的骑士只是罗杰麾下不足十人。

“怎么,过河会有危险?”

“是阿德莱德夫人,她的人就在对岸,听说最近加入她的旗徽越来越多了,你们最好等陛下到达圣瓦莱里以后再渡河。”

罗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手中缰绳不禁握紧了些,令坐骑发出不满的声音。主教刚从马背下来,鹿皮靴子踩在泥土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这个身体显得过于壮健的老人将马鞭交给一个仆人,然后便用一个手势制止了罗德里戈的劝说。

“洛林的罗伯特,这是他的名字,我需要这个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家和星相家。一年前,我写信邀请他来英格兰为我们重新计算教历,那时候他正在诺曼底和热尔兰辩论,现在局势发生了变化,我告诉陛下,这个人的价值比得上半座梵蒂冈山的宝库,陛下也认为有必要拯救这个著名学者……”

“好吧,既然如此,我会亲自送你们过河,只是我不能多待,东方的战事就要开始了。”西班牙人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尊重知识本身的骑士,倒不是不能接受主教的说辞,只是职责所系,他并不能亲身去鲁昂。

罗杰微微耸动肩甲,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对主教所说的内容没有半点兴趣,也不知道一百年后,赫里福德会有一个和他同名的著名学者,在基督世界获得顶级天文学家和炼金术士的名声。

“但愿敌人像老头子一样眼瞎耳聋。”

罗德里戈一开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补救,老伍尔夫斯坦主教便调侃道:“我这么老眼昏花,刚才看大人的骑兵都像是鹞鹰在天上俯瞰灰熊,大人还是祈祷天主再为我们的旅途降下迷雾吧。”

“圣哉,圣哉,圣哉。(Sanctus, Sanctus, Sanctus.)”罗德里戈凑趣地答道,听见主教大笑的声音,心中对那隐藏的敌人的一丝担忧也暂时消失了。

第一百章 阿布维尔雨夜

骑士期待的大雾没有再度降临,淅沥的冻雨倒是从天而降,罗德里戈用深红斗篷裹住自己,只露出白色的臂铠和手甲,牵着缰绳,深深浅浅地行走在泥泞的路面上。

一股暖气自身体内呼出,进入四周的寒冷,往日嘈杂的车队此时寂然无声,裹着铁边的辎车巨轮如同重犁,在路面印下深深的疤痕。

好在那些法兰克人也没法在这种天气出击了,罗德里戈想道:他们的战马没法在这种地面冲锋。

阿布维尔的高墙外,一个蓬蒂约人出现在视线中,居伊伯爵的儿子于格骑士以松松垮垮的姿势跨坐在马背,几乎一瘸一拐地缓缓靠近。

“谢天谢地,我的大人,如果不是您的侍从,我们还以为是佛兰德人呢。”于格的头发全被打湿了,他的心情却像是不错的样子,罗德里戈知道,他在为这些车辆上的东西兴奋。

“希望这场雨没有毁掉什么货物。”罗德里戈伯爵答道,不出意外地看见对方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

一个贪婪的傻瓜。

这个傻瓜接下来又换了一副表情,像是看见复活的死人一样。罗德里戈叹了口气,这个蓬蒂约人发现了罗杰。

赫里福德伯爵罗杰露出无奈之色,刚从车上下来的老主教并不了解自己这个高贵护卫昔日的“壮举”,自然不会明白两人的反应。

“这是……”西班牙人试图打破尴尬。

“布勒特伊的屠夫!”于格大声喊了出来,石墙上的长枪兵以为下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从垛墙上探出头张望着。

“你好啊,小于格。”罗杰伯爵用冰冷的语气问候道。

于格感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几乎无法从马鞍上下来,他上一次见到这个恶魔,是在那场可怕的婚礼上,当时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无助地看着一个长着牛脖子的诺曼骑士拖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尖叫着不断反抗,大概是激怒了骑士,转眼就被割断了喉咙,倒在腥气冲天的石板上。

那时候于格只是个孩子,被罗杰当成人质关了起来,后来还是因为父亲和罗杰的私下交易才被放回了蓬蒂约。

“这是沃切斯特主教阁下,赫里福德大人是护送他去鲁昂的。”罗德里戈在一旁说明了罗杰出现的原因。

“我……我……得先进去一下。”于格如同躲避瘟疫一般拍马返回了阿布维尔堡,将整个车队关在了门外的雨中。

他第二次出现时,脸上明显有些不甘,罗德里戈则装作没看见,开始等待车队通过,他立马扶剑,如同一尊雕塑,于格就不安多了,一对眼睛始终盯着诺曼人的方向,主教的大车和罗杰的战马消失在门内时,罗德里戈明显听见他长吁了一口气。

进入城堡后,罗德里戈将阿尔瓦叫了过来,嘱咐了这个骑士一句,才跟着一名法兰克侍女进入大厅。

“我听说,大人想要过河?”居伊伯爵坐在豪华的椅子上,随意地问着,嗓音如同一头成年的野猪。

罗德里戈伯爵任由一名侍从替他卸下铁甲裙,扫了一眼高坐的罗杰,泰然答道:“几天就回,大人不必担心。”

“佛兰德的罗伯特有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丹麦人已经来了。”

居伊伯爵略一点头,就不再问了,倒是于格听说罗德里戈和罗杰伯爵都要过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一个侍女开始替罗德里戈换上干的衣服,在碰到伯爵的肌肉时,这个法兰克少女的脸红扑扑的,倒是惹得一旁的居伊哈哈大笑。

“你们过河后一定要小心那个女人,尤其是你,罗杰大人。”居伊从盘子里抓起一条兔腿,一边撕着一边提醒道,坐在高椅上的沃切斯特主教一副睡着的模样,似乎是受到刚才那杯葡萄酒的影响。

罗杰苦笑着从刺绣的猩红餐布上取了一支杯子,点着头表示接受了主人的好意。

于格此时并不敢说什么,由于优先权的限制,他甚至没有获得一个座位,只是充当着老主教的“侍从”,不时偷偷瞥两眼那个诺曼人。父亲的话他每个字都听见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个诺曼人简直是发了疯,换了自己,眼下这个时候是怎么也不会去对岸自投罗网的。

宾客散尽后,居伊伯爵将儿子叫到了身边。

“你穿的是什么?”伯爵一见儿子就露出不满的模样。

“巴黎人都这么穿。”于格无辜地回道,身上的天鹅绒短袍闪烁着金线的光芒,一直蔓延到天蓝色的紧身裤上。

“你看上去像个鲁昂的表子!”居伊尖酸地评价了一句,这时,三个侍女进了房间。

“脱光。”伯爵用不容反抗的口吻命令道。

一瞬间,她们露出惊骇的表情,但伯爵那副庄严的模样令她们不得不服从了。

一个强壮的男人,三个女孩同时想着,看来今晚会很漫长。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于格看了一眼:“我喜欢左边那个。”

“太瘦了。”居伊摇着头,“国王怎么说的?”

“腓力想要我们放佛兰德人过路。”

“他想打仗吗?”

“看上去不像,他提起英格兰国王就怕得要死。”

“那他愿意出多少钱?”蓬蒂约伯爵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态,“你告诉他英格兰人开的价格了吧。”

“他说,诺曼底的威廉会给我们报酬的。”

“废话,我是问,腓力愿意给我们多少!”居伊忽然暴怒起来,三个女孩不禁开始瑟瑟发抖。

“我……我不知道。”于格结结巴巴地,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他不敢说出自己接受了法王的贿赂,然后在赌博时输光了一切。

“废物!”伯爵挥了挥手,“现在把你这只瘦羊带走吧,或许能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

于格低着头,诺诺欲退,忽然,见父亲又指了指中间那个。

“把她也带走,送到那个西班牙人房间。”

第一百零一章 多佛海战

出航前,皇家橡树上的水兵们已经直不起背了,他们手上全是水泡,因为要不停地将大炮推进推出。船上的角音还在不停催促那些水员去爬中桅帆,然后各员就要进入战斗岗位了。

“海面还是这么平滑么?”哈丁朝贝伦加问道。

“风会来的,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麦西亚的私生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他们都体验过炮弹出膛的感觉了,虽然还是没法教会那群黑斯廷斯的蠢货把炮口对准。”

“我去检查一遍索具吧,你让那些‘打鱼的’立刻收起那张倒霉的渔网,那些是皇家战舰上的驳船,不是他们自家的渔船!”

“水手们可不会喜欢的。”哈丁觉得贝伦加过于严肃了些,这个麦西亚骑士和他那个兄弟诺斯曼完全是两种人,尽管贝伦加和诺斯曼都是莫卡伯爵的私生子,但这个身份带给诺斯曼的是加倍的骄纵,而贝伦加属于那种自认为必须时刻竭尽全力的私生子。

第二天,原本宁静的海面就刮来了陡急的强风,越过浩瀚鲸路,嘶嘶着自舰队前方扑来,船上的排水孔都差点灌入水沫。

风暴的白线尚未抵达的远方海面出现了一道橙色闪电般的光芒。

“见鬼,他们发现丹麦船了!”瞭望员大声喊道,下面是一群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此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艘正在驶近的快船上猛烈喷射着火焰。

没人想到去通知舰桥里面,因为舰队的统帅已经下达了命令。

“准备战斗吧。”爱德华舰长看见林肯伯爵和安斯加尔典厩官的指挥舰桅杆上悬起的那面白马旗,用尽可能愉快的口气宣布道。

和恶劣天气搏斗倒不算什么,这种考验往往会让成分复杂的水手们凝聚力更强,丹麦王既然想要利用维京人控制风浪的本领压垮英格兰舰队,爱德华就下定决心让丹麦战狼们见识一番真正的航海术。

按照训练的规则,整支英格兰舰队强硬地掌握着风向,各舰船纷纷以紫色战舰“皇家橡树”为首,以巡弋之姿掠向天际那支规模庞大的丹麦舰队。

混杂着新鲜沥青气味的战舰上面,英格兰水兵们在疯狂摇摆的甲板上努力推进着轻飘飘的躯体,一切都显得既紧张又秩序井然。

奥拉夫王在自己的长舰舰首观察着皇家舰队,他对这些敌人的大胆感到吃惊,忍不住对斯克加姆·赫韦德说道:“他们疯了吗?这种阵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古至今,海战都是模仿着陆地上的排兵布阵,而眼前的英格兰舰队却如同两支长箭,单薄地直刺过来,这种稀薄阵型撞上大纵深的丹麦舰队,简直和自杀无异!

斯克加姆和国王一样困惑,最后,他向国王建议道:“不如让那个佛兰德人去试试。”

他指的是新招募的佛兰德海盗吉讷梅尔,这个狡诈的海狼曾经劫掠过丹麦国王的家眷,后来还是佛兰德伯爵替国王解决了此事,吉讷梅尔则趁机投入了丹麦王麾下,如果此次丹麦人获胜,他劫掠时就再也不用害怕皇家舰队那些快船了。

“不用了,今天的荣耀和战利品都是丹麦人的,不然罗伯特会说我们只会靠佛兰德人打仗。”国王显然对佛兰德伯爵的态度依然耿耿于怀,他还打算借此番大胜之威,恐吓罗伯特将自己的侄子交出来呢,怎么会让一个佛兰德海盗抢走击败英格兰人的名声。

“发出信号,升起三角帆,把速度再提高半节。”“皇家橡树”上,哈丁下令道。

此时舵尾已经需要四个人控制才能保持稳定了,风浪影响了部分视野,在旗舰上的众人眼中,舰队最后方闪烁的灯光就像是远方鲸鱼的喷水一样模糊。

贝伦加不断巡视着,检查设备、包括火炮的瞄准器和铁制驻退索,军械官刚让人将又一桶火药搬了下来,此时一个水手从升降口上失足掉下,引发了上面的一阵骚乱,不过炮舱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贝伦加大声呼喊着,控制住各个炮组,不让他们乱动。

在舰队后方,“灰天鹅”上的爱德华舰长正在和狂风战斗,他必须控制船的倾斜度,不然那些重型大炮随时可能松开,将紧挨着桨位甲板的整个船舷砸穿。

“埃尔夫温大人,感觉怎么样!”爱德华竭尽全力大吼着问道,这种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紧张刺激,他需要在巨浪和泡沫漩涡中间大声聊天,保持思维清晰。

“您忘了吗?我身上有伊兰迪尔的血液,天生喜欢大海。”神父的话音在颤抖,牙关打结的模样惹得爱德华哈哈大笑起来。

索具发出的声音越来越低,舰艏的海浪已经上升到艉楼的高度,中桅帆完全收起,桨手正在奋力划桨,三角帆已经打开,于是船速还在加快,爱德华感觉自己又有了生命,如同在远海追逐黑鲸一样——那时候捕鲸船上所有人都没有薪水,只有利润可以分享,所以刺杀这些满是鲸蜡的大家伙对大家充满诱惑。

“问一下前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沥青帆布是不是松开了?”

此时一种尖锐的、惊心动魄的呼啸声穿透了全部缆索,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了。

“注意三角帆!”爱德华如暴怒的雄狮一般吼叫起来!

舰队的锋矢已经和丹麦舰队开始接触,与丹麦王的想象不同,英格兰旗舰抵近前并未加速突击,反倒迎着强风,斜掠了一个惊人的角度,将船舷对准了己方。

“这是?”

第一轮偏舷炮终于响起,近距离的射击造成了压倒性的优势,明亮的火光骤然爆射,如同长舌一般,然后空气中便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刺鼻气味。

皇家舰队的前排战舰上都是高度熟练、纪律严明、富于勇气的官兵,强有力的偏舷射击逐渐变得越来越笔直而致命,虽然距离很近,但是船舷的高度差还是阻断了丹麦人发起反击的奢望,接舷并无希望,何况敌人的战船从头到尾都被强大的炮列保护着。

“发生了什么?”奥拉夫国王左顾右盼,却从侍卫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惧意。

除了传说里的“战齿”王,谁不会害怕和鬼神的力量作对呢?

丹麦舰队的右翼,佛兰德海盗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龙首长舰们遭遇的屠杀,这是烈火和闪电的收割,毫无理性,毫无怜悯。

“丹麦人完了。”吉讷梅尔喃喃自语道,然后,他彻底活了过来,“放船桨!我们去抢那些小船!”

在佛兰德人看来,既然英格兰人的大家伙不好惹,那么避开去,趁着船帆吃满风,用力划到后排的快船中间就显得很有诱惑了。他的船员非常精锐,擅长对付风浪,而英格兰的新手们想必此时早已东倒西歪了。平日里自己没法追上这些家伙的快船,但是今天他们风向不利,却还要按照那个线形大编队前进,完全可能被自己俘获一两艘,这些朴茨茅斯船厂造的新船可是海上难得的财富。

爱德华舰长发现左翼出现的新敌人时,船刚刚从海涌中上升了一波,耀眼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爱德华身边只有一个英格伯格,他便对这个丹麦人说道:“让航海长先别管那两门大家伙了,找四个最精干的人掌舵,我们要满帆了。”

“大人,不能张帆,这样下去,桅杆会折断的!”英格伯格大吼起来。

“掌帆长!”爱德华舰长没有回答自己的大副,“往桅顶系大索。”

一个秃头的肯特人微笑着答道:“好的,大人。”

他是爱德华过去的船员,没有跟爱德华参加上次灾难性的远航,他对老舰长的本领非常信任,尤其是航海术方面。

“大索呢,再给我三根三股索。”肯特人如鱼得水地下达起命令来,丹麦人英格伯格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亲自爬上去,用一根野蛮的长索扎住了桅顶,在左捻的三根股索貌似脆弱的牵制下,风帆已被那些胆大包天的水手完全张满了!

“现在,东北偏东,偏东角度减半,我要满帆全速!”爱德华大声喊道,在他们身后,无数英格兰快船面对忽然脱离的“灰天鹅”号,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紧随其后的一艘双桅小船“飞鱼”号并未转向,但是它后方的船长们显然也看见了佛兰德人的威胁,纷纷开始调转舰首,紧逐在后,其中也包括安德烈亚斯的“格拉摩根伯爵号”。

吉讷梅尔面对这支新的分舰队猝不及防的转向,显得格外沉着,对面只有为首的那艘速度够快,其他船明显出现了脱节,而打头的那艘显然并不大。

“准备好短柄斧和标枪,加速!”

佛兰德人热血沸腾,他们的旧船性能并不优越,但是足够可靠,眼下风向仍然对自己有利,比起解救丹麦人的灾难,近在咫尺的机会显然更加难得,他们甚至可能一口气吞掉敌人数十艘后卫舰船。

“灰天鹅”的新航线已经让大风变成了从右后打来,中桅帆张满后立刻吃风向前,再也不必如方才一般抢风斜进了。

爱德华感用手感受着后支索的拉力,另一支手扶在船舷,船身的微微震动传递到指尖上,倾斜的船身似乎已经要让海浪灌入桨座时,即将崩溃的战舰终于重新恢复稳定,一个站在跳板上的水手指引着舰船,舵手们协力控制之下,新的推力将“灰天鹅”的动作变得极为轻松,带着优雅的活力。

“万岁!”呼声响彻甲板。

佛兰德旗舰上已经折射出武器的光芒,然而爱德华再也无所畏惧,他的船舷正对着敌人。

“右舷齐射!”

气势惊人的火流自炮窗喷出,重达八磅的铸铁炮弹飞射向佛兰德海盗船首,然后,那些小口径短炮以加倍的射速扫荡了敌船甲板。

密集的人群被射穿了,桨手却不知道前方的变故,仍然继续向前划船,此时,爱德华船长已让丹麦人带着甲板水兵,将已经准备好的带倒刺的捕鲸标枪丛丛射向前方,直接钉穿了数名佛兰德敌人的胸膛。

舷炮仍在怒吼,舰队后方的英格兰快船也开始加入战团,这些高大结实的撒克逊人如同他们的祖先一般,怪叫着加入接舷战,这些凶猛的水手拿着鱼叉和野猪矛,结成密集队形,将登上甲板的海盗们开膛破肚,有时候又用魁梧的身材将对手撞得人仰马翻,一个威尔士佣兵则用桨钉将一些可怜虫敲下了船帮。炮手在最初100码的射击后纷纷脱离阵位,因为近战中火炮已经没有用处了。

英格兰的矛尖和佛兰德人的短刀、斧柄碰撞着,也有些被双方用力抓握住,然后双方开始在甲板翻滚,不同的战船上,战斗越来越激烈,后到达的英格兰舰船则试图绕开中央,用炮火继续杀伤海盗。

甲板上到处都是滑腻的血污,人们几乎没法走路,爱德华舰长此时正在和吉讷梅尔的船员搏斗,他的战舰人手最少,原本并不占优势,但是依靠重炮造成的震撼和随后的突击,仍然给敌人造成了多达40余人的死伤。

这时候,远方升起了一面黑帆。

“丹麦王死了!”跟在爱德华后面的埃尔夫温大喊起来,他还用佛兰德人的语言又叫了几声。

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血色和呛人的硝烟气息,吉讷梅尔终于意识到局势的危急,他放弃了用手势和喊叫重整手下,扔掉自己的武器,奔向舷墙,纵身一跃,从甲板消失了。他的手下们开始纷纷效仿,有的没能游回己方船只就被浪涛卷走,最后只有十来人成功爬上了船,留在甲板的大多受了重伤,被英格兰人挨个用匕首刺死。

第一百零二章 放马大泽中

丹麦舰队的规模是如此巨大,以至当天下午,加莱的海岸上仍然可以看见远处的红色火光,而摧毁这支舰队的并非炮火本身,许多龙首长舰是在这场海面的“交通堵塞”中被一种从天而降、尖锐呼啸的火焰射中的。燃烧的战舰如同一束束巨大的火炬,许多船体一直被烧焦到吃水线,就算龙骨仍然完好,也和柴火无异。

“奥拉夫已经确认死了吗?”鲍德温伯爵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地狱,精干而高贵的脸庞上流露出杀戮后的空虚。

“从那片灰烬里活过来?除非他是头凤凰。”安斯加尔满不在乎地说道,他的胡须已经湿透,海水从秃顶上滴下来,与身披钢甲的林肯伯爵形成鲜明对比。

“大人,我们只救上来不到一百个丹麦人,一个丹麦王的侍卫都没有。”哈丁舰长气喘吁吁地爬上梯子,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捉摸不定的海浪。

“返航吧,陛下一定想知道这里的一切——丹麦人的力量已经被摧毁了。”安斯加尔向伯爵建议道。

英格兰舰队返程时,一些被暴风吹成逆帆的单桅艇如同搁浅一般困在海面,转移这些船上的人员又花了一些时间,不过那场庞大的海涌总算结束了,在这种狂暴天气中摧毁丹麦舰队的经历让众人恍若隔世。

由于这场耽搁,那艘被林肯的鲍德温派出的通信船已经到达了布洛涅的港口,尤斯塔斯伯爵在病榻上听到了丹麦舰队覆灭的消息,这让他感到了难得的欣慰。此时伯爵身边仅有一个小尤斯塔斯,戈弗雷正被皇帝的军队包围在洛林的布永城堡,幼子鲍德温的战功似乎是个好兆头。

当晚,港口外海雷电轰鸣,城堡上能望见船舶的牙樯上闪烁燃烧的幽蓝色圣艾尔摩之火。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世的伯爵将长子小尤斯塔斯叫到了身边。

“听着,你是我的继承人,有件事你现在得知道。”伯爵用冰凉的手抓住儿子,“你的另一个弟弟,杰弗里,即将到这里来。”

小尤斯塔斯不由自主地显出厌恶之色来,杰弗里是父亲的私生子,原本一直在诺曼底侍奉威廉公爵。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可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兄弟。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曼德维尔家的人,作为布洛涅伯爵,你需要了解公国内的事情,杰弗里就是你的耳朵。”

尤斯塔斯终于镇重起来,他意识到父亲虽然病重,却还是那个深谋远虑的布洛涅伯爵:“我明白了。”

布洛涅的权力交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同时,罗德里戈伯爵一行刚刚渡河,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只能露宿野外。

风拍着帐篷的布面,华丽的甲裙被冰凉的雨水反复冲刷,罗德里戈伯爵望着黑暗笼罩的迷蒙道路,心中忧虑难解,便返回帐幕里,取出一本《高卢战记》,阅读起比尔及战争的段落。

他害怕雨夜中冲出的诺曼骑士,所以一直带甲坐在帐中看书,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时分。罗德里戈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侍从提进来一桶水,放在台上。骑士放下铁手甲,屈身捧起一汪水,缓慢地洒在颊上,然后在金属部件摩擦的吱吱声中,又将一捧冰凉的水喝了下去,舌头和牙齿上传来的刺痛感帮助他恢复了精神。

白天的行进并不快,罗德里戈原本试图找出一条小路,可是车队并不适合离开大道,何况这片地区靠近海岸的沼地,也没有太多林木覆盖,离开大道或许反倒意味着麻烦。

本该与他一样紧张的赫里福德伯爵罗杰则像行走在自家门前一样,不时地向主教介绍一番诺曼底的风土人情。正午后,云散雨收,这场旅途严格来说并不那么令人难受,在经过一座村庄时,弓箭手们甚至找到了一些猪崽。下午的太阳出来后,气蒸山泽,伯爵终于吃了几片涂葱油的奶酪,这种农民的食物对一副饥饿的肠胃来说已是无上美食,阿尔瓦拿给他的火腿则被赐给侍卫们分掉。

不知何时,一个骑手缀在了车队后面,而英格兰人发现时,这个骑手已开始向南逃跑,望着对方绝尘而去的影子,所有人都明白,潜行的可能不复存在。

主教首先找到了罗德里戈:“接下来大人打算怎么办?”

“阁下,眼下只能继续前进,因为我们夹在两条河中间。”西班牙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片土地是敌人的活动范围吧。”主教方才听罗杰提起过这件事,便担心起来。

“是的,所以我们需要一点欺骗。”罗德里戈已打定了主意,当即直言不讳,“阁下的随从弟兄们都有乘马,而我们的车上有武器和甲胄。”

“但他们不会使用武器,也不可能帮大人杀人。”

“那当然,不过敌人可不知道。”西班牙人狡黠地一笑。

成捆的弓箭被从车上取下,硕大的灰白羽毛丛丛簇簇地装进箭囊,他们的时间不多,一旦装束完毕就要列队继续前进,而前进队列也从一线变成了行军的格局,车队的外围都由骑兵遮蔽起来。

雷鸣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顷刻间,诺曼骑士拥大阵而至,如贪婪的狼群,步步紧逼上前。

明媚的阳光洒在湿软的沼地上,热气蒸腾,在这种地面,敌人的前进速度并不快,却充满了胜券在握的骄狂。这时,英格兰人中间传出一声角音,于是众多马背骑士一齐脱下遮雨的斗篷,显露出内罩的精良甲胄,整个军阵看起来坚固异常,行与行之间的钢铁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紧密相连的阵列中,尖锐的兵刃连绵突出,如同杀戮的线条,一些寒意森森的兵刃上被冷凝的水滴弥漫,透出凛然杀气。

诺曼人的阵列发出一阵骚动,马匹的步伐越放越慢,终于停在了三百码开外。

第一百零三章 宿敌

诺曼人的阵线中有大量灰白色的猎犬,正狂吠不绝,其中一些撕咬型的猛犬已经血口大张,在马蹄间阔步奔跑着。铁色的地面覆盖着金色的枝叶和棕绿色的蕨类,在一棵象牙形古树的方向,诺曼人的弓弩手已经就位,他们的短靴踏在积水的土地上,步伐变得极为散乱,最前方是一个穿紧身锁子甲的贵人。

罗德里戈缓缓抬起钢尖闪耀的灰木骑枪,头盔的面罩仍未落下,以免视线被挡,这让他怀念过去的护鼻盔。这时敌阵中出来一名骑士,执一杆黄绿旗矛,跨一匹青色牝马,奔到军阵前方百步,弓箭射程之内,便自马鞍下来,长盾覆体,高举两下旗矛,似在挑战。

伯爵尚未发话,阿尔瓦便主动跃马挺矛,奔向那个诺曼人。近前后,见对方依然不肯上马,也从马背翻下,身上铁甲发出铿锵之声,随即从鞍侧拔出一根长柄战斧,只见斧身镌刻符文,流光溢彩,有如组绣,锋刃呈一道完美弧线,向前段微欹。阿尔瓦将长柄斧抓在铁手中,齐肩斜举,含怒作色,然而在对面的诺曼人眼中,这个西班牙骑士只露出一对冰冷的瞳孔,那眸子里射出至死方休的仇恨。

诺曼人平握长盾,试图趁西班牙人立足未稳,发起攻击。阿尔瓦姿态灵活地躲过了叶形矛尖的突刺,翩然向敌人头部发起反攻。这个威胁早被诺曼人料到,于是阿尔瓦的战斧被旗矛拨开。他趁机贴上前去,斧柄狠狠刺上对方的足面。现在诺曼人已经失去了协调,他失败的攻击使自己的右面门户大开。于是,西班牙人左臂挥动,斧背一侧镶嵌的那枚冰凿形尖嘴狠狠砸在敌人那面无甲的膝盖上,就像矿工敲开坚硬的石块一样。

这一瘫痪性反击立刻破去了诺曼人最后的平衡,这个诺曼骑士轰然滑坠向地面时,阿尔瓦轻轻一扭斧柄,将他掀翻。

被摘下头盔的诺曼骑士恐惧地盯着阿尔瓦手上那把匕首,如同奄奄一息的活鱼一样拼命扭曲,最终被刺穿了面颊。

见阿尔瓦将诺曼人的坐骑一并带回本阵,英格兰人开始高声欢呼起来,对面的诺曼骑兵为阿尔瓦战技所慑,尽皆鸦雀无声。

只是这些诺曼人虽然对英格兰军阵规模大感意外,却并不愿离去,只是四七并列,逡巡环顾,群犬闻见前方血腥,愈发长吠不止。罗德里戈伯爵见强敌依然窥伺在旁,己方后排诸骑渐渐瑟瑟发抖,心知这些僧侣披上铁甲也不过柔弱之辈,正想做点什么,忽然,前方生出了变故。

诺曼阵线从中央开始散开,一群身佩全身板甲的诺曼武士簇拥着一名黑袍贵妇,直指罗德里戈旌旗所在!

“他们想谈判了?”罗德里戈意外地望着那面欧马勒战旗,他之前没料到那位夫人会亲自前来,立刻开始思索这背后的含义。

“彭布罗克伯爵大人!”一名欧马勒骑士缓缓执旗上前,用法兰克语言问候道。

“没想到惊扰了欧马勒夫人,不知夫人为何要拦住沃切斯特主教阁下的车队?”

听见罗德里戈的问话,阿德莱德夫人终于出现在卫队之前:“我们没有打扰主教阁下的意思,只想问大人要一个人。”

“哦?”

“只要大人交出赫里福德的罗杰,我会亲自护送主教阁下和大人的人离开。”阿德莱德夫人的声音充满威严,不容忤逆,在她马后,一众诺曼骑士无不横眉怒目,立马按剑。

“夫人找罗杰大人做什么?”

“自然是找我报仇了。”罗杰伯爵猛地撩起面甲,握鞭而前道。

“布勒特伊的屠夫!”

诺曼人纷纷惊呼起来,有些差点扔掉手中的缰绳,阿德莱德夫人不禁勃然色变:“叛逆!”

罗杰默不作声,忍受了对方的詈骂,倒让罗德里戈颇为惊讶。

“大人,这个人在自己的餐桌上杀了我的女儿……”

罗德里戈抬手打断了阿德莱德夫人的指控:“我们知道朱迪丝小姐的遭遇,还有其他那些诺曼领主的结局。”

朱迪丝作为诺曼底公爵的外甥女,当初差点被公爵嫁给沃尔西奥夫伯爵,当然,这桩婚事随着沃尔西奥夫的反叛化作泡影,而布勒特伊那次著名的婚礼彻底改变了这位小姐的命运——在原本的历史结局里,另一场婚礼引发了沃尔西奥夫的叛变,而已经嫁给这位伯爵的朱迪丝夫人最终将他出卖给自己的舅舅威廉公爵,并导致了他的处决。

这时,诺曼人听见罗德里戈提出“血金”的事,都将目光投向了阿德莱德夫人。

“如果我们不接受呢?”

“很简单,我们愿意接受另一种北方人的正义——孤岛决斗(Holmgang)。”罗德里戈伯爵的胡须和下颚都罩在钢铁颈甲内,洪亮的声音投在金属上,发出雷鸣般的回响。

阿德莱德夫人厌恶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选择。

看着诺曼大军远去,西班牙人的背脊立刻升起一股寒气,他的身体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事实上,今天能逼迫那位夫人接受自己的提议,完全是靠身后这些精甲辉日的“骠骑”,方才阿德莱德的扈从们一直在观察己方军阵,而欧马勒夫人本人也在看见己方骏骑和长弓手的数量后放弃了动武。

侥幸逃过诺曼骑士蹂践的英格兰骑手不敢解甲,马不停蹄地向西赶去。抵达鲁昂时,血色低云威压四野,自天际至城垣,一支大军延伸十里,四周尘雾弥漫,有如狂猎出行。罗德里戈顿时喜出望外,如此军势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国王到达了。

得知罗德里戈到达,埃德加国王立即策马赶来,他身上穿着镶边朱红长袍,外罩一件扣着蛇形胸针的宝蓝色披肩,一见面便不顾伯爵甲胄在身,上前拥抱起来。

“大人旅程如何?”大喜过望的埃德加一松开双臂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圣地亚哥庇护,没被诺曼人宰了。”

“我想,他们看上去并不欢迎我们。”国王朝四周望去,鲁昂的诺曼人正迎接着他的军队,眼中露出桀骜的光芒。

“就像凯撒进入长发高卢。”罗德里戈答道。

第一百零四章 选择战场

经过鲁昂的市场时,埃德加特意停马驻足许久,诺曼底公爵罗伯特只得陪英王歇马。奇怪的是,英格兰国王并没有被集市附近一座豪富宅邸的巨大梁木吸引,却对那片最恶劣肮脏的集市一副颇为感怀的模样。

“陛下?”罗德里戈伯爵终于提醒了一句,将埃德加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国王离开前,又看了一眼那片塞纳河方向的市集,前世里贞德受刑的地方,如今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历史的提醒:

“我不知道天主对英格兰人的爱憎,但我知道他们终将被逐出法兰西!”

英格兰国王为一个奥尔良少女的审判而颤抖时,将他邀请到诺曼领土的人却是另一种心境。

新公爵罗伯特并不为自己的决定自豪,但他知道自己的性情过于阴郁,这并不能为他赢得诺曼人的爱戴,可是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合法财产:公国是他的,卢福斯没有权利!

因此,他不在意使用任何手段,或者付出任何代价。

埃德加很快确认了罗伯特的处境:一个被封臣围困的公爵,他的兵力完全被压制于西南一隅,而鲁昂更像是一座监狱,城外几乎都是敌境,除了鲁昂城堡以外,没有什么是真正在罗伯特的控制之下的。

从鲁昂的宴会也能看出新公爵的窘迫:没放香料的狐鲣和馅饼、风味寡淡的葡萄酒,寒酸到几乎没有什么符合公爵身份的体面饮食。不过这更可能出于罗伯特的天性吝啬,毕竟埃德加也贫穷过,但他哪怕卖光自己的全部遗产和家人的珠宝,也要确保给盟友和武士们留下慷慨的印象。毫无疑问,威廉·卢福斯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他是那种愿意散尽资财为自己买到一顶王冠的人,或许这就是他能将罗伯特困于鲁昂的原因。

“看来现在只有分兵了。”埃德加对罗伯特说道,“马其顿的腓力说过,战略之精要在于分而治之。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在我们的敌人联合起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地行动。”

“好在丹麦人已经被鲍德温大人解决了。”罗德里戈说道。

“但是东线的危机并没有解除,伯爵大人。”埃德加用闪光的眼睛环视了一圈,“如果我们把东境的民兵交给您,您有把握守住加莱和布洛涅一线吗?”

“没有。”罗德里戈承认道,“林肯的军队还在多佛,除非他们立刻出发,不然我无法增援布洛涅,而布洛涅人到底能否守住,只有天主知道。”

“加莱必须守住!”国王强调了一句,在罗伯特意识到其中透露的对己方的不信任之前,埃德加又迅速调转了话头,“布洛涅人现在兵力太分散了,如果有戈弗雷公爵的骑士在,佛兰德人绝不可能攻下城池。”

罗德里戈回忆起自己返回阿布维尔时经过的那片林地和脊岭,沉吟了片刻才继续答道:“如果布洛涅保不住,我可以向索姆河撤退,那里倒有一处不错的战场……”

国王点了点头,表示允许暂时放弃布洛涅,这也让罗德里戈松了口气。

“诺森布里亚不在,麦西亚也病倒了,在解决鲁昂附近的敌人之前,我们的侧翼就交给大人了。”国王和诺曼底公爵同时向罗德里戈伯爵举起了金杯。

第二日,罗德里戈自鲁昂出阵,从海上抵达了加莱,在要塞巨大的角堡外,城堡总管“飞毛腿”马丁那头标志性的红发出现在伯爵眼帘。

“军队现在能战斗吗?”罗德里戈一见面就询问道。

“全部整装待发。”威尔士老侍卫骄傲地说道,由于国王出征,肯特和萨塞克斯的军队都离开了加莱,但是马丁并不畏惧佛兰德人,尤其是他们的伯爵罗伯特,毕竟他当年曾跟随主公赫里沃德在对方麾下作战,对此人的本事再熟悉不过。

“我们需要一些人手南下,大人只要照陛下的命令坚守加莱即可,哪怕布洛涅失守,也不必出兵,我会将佛兰德人引向西面。”

“要是到时候罗伯特并不追击大人呢?”以马丁对佛兰德的罗伯特的了解,对方确实不是那种深谋远虑的统帅,罗德里戈诱敌深入的调略九成会得手,但他还是有些好奇,这个西班牙人会如何应对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选择北上,我就趁机夺回布洛涅,将佛兰德人歼灭在加莱城下。”罗德里戈露出淡淡的自傲,似乎从佛兰德人手上夺回布洛涅要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一样。

“那么大人是打算向西撤到蓬蒂约吗?”马丁忽然提了一个问题,“您信任蓬蒂约的居伊?”

罗德里戈的脸色变了变,他确实忽略了这一点,一旦蓬蒂约人反目,他的军队就陷入了合围,到时候,他选择的战场很可能就是英格兰人和布洛涅人的墓地!

“您的意思是?”罗德里戈终于对马丁显出虚心的态度,他意识到这个威尔士老兵并不是一勇之夫,作为赫里沃德的亲随武士,马丁的征战经验绝对是王国最宝贵的财富。

“进攻!罗伯特并不是个胆小鬼,但他早已沾染了那些丹麦海盗的习气,厌恶打硬仗,大人或许能够通过撤退降低战斗损失,但同样等于替佛兰德人壮胆,而这些家伙在以为对手弱小时,可是非常难缠的对手。”马丁露出严肃的表情,“如果不是陛下的命令,我会将加莱的人马全部调出,然后抓住罗伯特的大队——往死里揍。”

罗德里戈没料到马丁竟然给出了这样的建议,不得不说,如此充满荣耀和勇气的计划确实很对自己的胃口,只是,一想到克雷西附近的那片地形,他就觉得异常可惜——如果在那里设阵,他完全可以让佛兰德人匹马不还!

第一百零五章 东进

马鞍形状的谷地将森林切割开来,通过这片地形时,罗德里戈还在思考马丁的建议。自多佛出击是个不错的主意,尤其是英格兰人控制海峡之时。不过如此一来,南方的道路也彻底敞开了,佛兰德人在阿拉斯的部队可以选择攻击布洛涅或旋转向北,后者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正面碰撞。

布鲁日已经动员起来,从海上到达的船只确认了此事,罗德里戈决定在月圆之前亲自和布洛涅伯爵讨论眼前战事。

然而他见到的是伯爵的新墓穴,高大的台阶上,侍立于圆拱大柱两侧的众骑士双臂下悬,眼睛低垂,伯爵的继承人小尤斯塔斯身后伴随着大群穿灰毛披肩的教士。

“基督怜悯!”罗德里戈忍不住叹道,布洛涅的佛兰德狮子走得如此突然,这意味着英军的选择骤然减少了很多。

果不其然,小尤斯塔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伯爵的第一个计划,他如今不能承受继位伊始抛弃祖先领地所带来的恶果,何况还是被那个佛兰德的罗伯特像一条野狗一样赶出去!

离开城市后,罗德里戈终于做了决断:现在是抛弃南下诱敌的想法,从海岸线发起攻击的时候了。这一决断或许违反了一切已知的战争法则:主动用一支弱小兵力进攻兵力更加庞大的对手,但他别无选择,国王不会接受小尤斯塔斯被俘甚至阵亡的结局,而他是国王的右手。

榛木、冬青和石楠半死不活地蔓延在野外,戴着狼皮盔饰的不列颠佣兵们手举绘制着白色星辰的长盾穿越了沼地和林地。这片海岸线窒息了一切农业,鹡鸰成群飞舞在黄昏之际的金色山毛柳树顶,雄鹿和雄兔在远方的绿篱间嬉游——这里没有什么神圣的场所,如今的林泉下或许就掩埋着古代异教徒的石柱圈,罗德里戈在威尔士见过许多这种地方,那是通往安温彼世的道路。

“阿尔瓦,我决定去海边待几天,你先带我们的人马返回加莱吧。”伯爵忽然回首吩咐道。

就这样,罗德里戈一消失便是五天,在鲍德温伯爵进入加莱的第二个晚上,城堡守军才望见了彭布罗克伯爵那匹安达卢西亚的名马。

“大人们!”罗德里戈伯爵看上去极度疲惫,他的头发间散落着金色的枯叶,马鞍上挂着半条公羊腿,活像个出巡的王家山林水利官。

但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在随手接过一块燕麦饼和一杯血红的葡萄酒后,他一边吃喝一边继续说道:“让所有人准备好,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林肯伯爵鲍德温装作没看见罗德里戈胡须上那枚蜜制的坚果:“我这次只带了林肯和彼得伯勒的民兵(fyrd)、肯特的水兵(butescarles)和伦敦的海外佣兵(lithsmen),加上大人的部队,只有不到四千人,敌人至少是我们的两倍,是不是应该等待王子和剩余部队赶来,再去救援布洛涅?”

“我们不去布洛涅。”西班牙人答道,“我已经替佛兰德人另挑了一块上好的墓地,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了。”

等到听完伯爵的战略,众贵人尽皆目瞪口呆,他们没料到最后的计划竟如此疯狂,简直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然而罗德里戈有国王的指环,又是在座地位最高的领主,没有人能够直接反对这位高贵的王族成员。

“马丁大人,您认为我们有胜算吗?”进入大厅后,林肯伯爵偷偷向城堡总管马丁问道。

“如果是我,我会等王子的人马到达。”马丁也没料到罗德里戈会如此鲁莽,打算用一半的兵力立刻出击,但这毕竟是他自己的计划……

大厅中已经站满了领主和骑士,旗矛上的红色、白色和黑色徽章象征着自亨伯河口至多佛港的一切神圣疆土。

“莫德雷德大人,您的彼得伯勒人有多少?”

“整个沼地最好的一百六十八名战士。”西格弗斯之子莫德雷德自豪地答道。

“很好,你们将作为我军的前锋,控制住海滨堤坝以东的道路。”罗德里戈下达了第一道军令后,又飞快地布置起整支军队的出阵序列和后拒人马,他如数家珍地报出一个个佛兰德海岸的地名,并就不同地势下应对敌人的要点作出指示,这种胸有成竹的态度逐渐令众领主的躁动之心安定下来。

大厅的长桌上摆放的那幅地图很快便标满了符号,多佛主教和林肯伯爵都已看出此次进军的目标,由于这个地名在佛兰德语言和诺森布里亚语言中完全一样,多佛主教立刻记住了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沙丘教堂。

布鲁日的宫廷里,佛兰德伯爵罗伯特眺望着北方的天空,觉得那遥远的地平线显得愈发昏暗,沸腾的阴云似乎正从下向上弥漫,大片的鸟群参差不齐地高速移动着,他想要看清西北的海岸,却被黑云遮住了视线。

丹麦王就这样覆灭了,如同卷入海底漩涡,不留一丝痕迹,不久前那些北方人的雕錾纹饰还闪耀在自己的城堡之内,如今却如弹跳在剑刃的雨水,迸裂成无数碎片,就像摧毁他们的是种自然力一般。

罗伯特感到自己的骨骼隐隐刺痛,岁月终究发现了自己,无论这些年他如何默默地躲避纠纷,时光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人。

掌盔的侍从为他捧上冰冷的钢铁狮颅,这件英格兰大师的精品如同银镜一般明亮光滑,甚至可以映照出他斑白的鬓发。

伯爵厌恶地推开了侍从的手臂:“换一顶。”

“哪一顶,大人?”

“腓力国王送来的黑漆角盔。”佛兰德伯爵思索了片刻,做了一个让自己更舒服些的选择。

第一百零六章 敦刻尔克沙丘

一进入巴黎,莫尔坦伯爵罗伯特·德·孔特维尔就不得不忍受科唐斯的杰弗里·德·蒙特布赖主教对都城时尚那永无休止的批判,这个诺曼贵人年纪越大就越发虔诚,这一新发现的宗教热情已经到了令莫尔坦难以忍受的地步。

“好了,您就别再抱怨了,别忘了我们这次的使命,卢福斯……”伯爵终于打断了这漫长的“布道”。

“威廉·卢福斯也在腐化,他的头发烫得像女人一样鬈曲,袍子的长襟能拖到地上!我们祖先那令人敬畏的风气……”杰弗里主教仍然不想罢休。

“我们的祖先都是些品味下流的猪猡!”罗伯特伯爵抬高了音调,“战争就要来了,如果我们不能成功,那个威塞克斯小杂种会把诺曼人的土地变成屠宰场,我们的脑袋都会被插在自己的城堡上面!”

两个年老领主就这样争吵着来到西岱岛的墨洛温旧宫,恰好遇上了腓力国王的队伍。法兰克人的国王骑着一匹盖铁甲的牝马,铁甲上还覆着一块丝绸马毯。

“大人们,你们终于到了!”腓力的兴致显得很高,“我的马如何?威廉·卢福斯有这样的坐骑吗?”

“陛下,这是匹漂亮的母马,只是我们诺曼人不流行用漂亮的丝绸打扮战马的母亲,我们更擅长骑种马作战。”杰弗里主教傲然答道。

“哈,我的兄弟,听见没有?科唐斯主教阁下在抱怨我们法兰克人只会打扮母马呢。”腓力回头朝维芒杜瓦伯爵笑谈道,后者身上披着一袭雪貂皮,肩头佩着金银绦带,看上去富贵非凡。

“陛下、大人,请原谅诺曼人的直率。”莫尔坦伯爵首先向于格伯爵垂首致意,接着说道,“我们从卡昂来到陛下面前,完全是因为您的行省受到了入侵。”

“真是方便啊,从我父亲的时代开始,你们就这样向王座要求援助,一旦形势对公爵有利,就立刻反叛王座。告诉我,大人们,王座欠公国什么吗?”

“王者必须赐予,陛下。”莫尔坦毫不示弱地答道,“我们诺曼人只是王座的仆人,替陛下看守边疆。但如今仅靠诺曼人的力量并不足以保卫陛下,英格兰的埃德加已经拔剑了,眼下您必须战斗,让追随金色火焰(Oriflamme)的所有封臣看到希望!”

“够了!”腓力毫无征兆地发起怒来,“别忘了,卢福斯还不是公爵呢,要是他挡不住我的埃德加表弟,那么王座可以赐予,也可以收回。”

说完,气冲冲的法王拨转马头,不顾而去,将两位诺曼领主抛在宫殿之前。

“陛下,您真地不打算救卢福斯?这样一来,我们会失去诺曼底的。”追随在腓力身边的王弟于格伯爵忍不住问道,这些年,腓力不动一兵一卒,便将王室领地扩大了近一倍,种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外交手腕令于格钦佩异常,他觉得哥哥不可能看不清眼前的局势。何况,如果不是为了动兵,何必集结南方领地和自己的军队?

“你说错了一件事。”腓力低声答道,“威廉·卢福斯不是公爵,保住公国不等于救援卢福斯。”

“但罗伯特已经投靠了英格兰人,不是吗?”

“我们会控制住他的,埃德加给不了他的,只有我们可以给。”腓力露出一丝微笑,仿佛罗伯特和威廉这对兄弟都是一颗颗棋子一般。

只有王者才能是棋手,否则一切毫无意义。

滩涂和丘陵如同大地的伤疤,红绿交界处流出脓水,海滩上的嶕岩如城阙嵯峨,任白浪在脚下冲刷。林肯伯爵的盎格鲁人和丹麦人刻意远离了海岸的方向,只有那些威尔士人毫不在意地行军于此,浑不知涛声中隐藏着黑暗的魔法,每一片白色浪花下都可能跃出强壮的海巫。

威尔士人的歌声反复回荡,这个民族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太平年月里躲藏在最幽暗的角落干自己的羊,时令一到便成群进入奥法堤的另一侧,如盗贼一般杀人掠牛,然后再用最优美的音乐歌颂这样“伟大”的功绩!

在这些自由的凯尔特人民近旁,罗德里戈伯爵的骑士们正加速向前,风中的海水如甘霖般扑面打来,骑士们紧裹毛裘,穿透了层层“雨幕”。

“见鬼,那个西班牙人的荣誉最终会害死我们的。”林肯伯爵一边揉捏后颈,一边嘟囔着抱怨道,他的人马正在一片沙丘中间行军,不时还会发出雄浑的战吼,但这起伏不定的地形依旧让他的心情糟透了。

彼得伯勒的步兵率先爬上最前方的山脊,太阳似乎悬在两座门牙形状的山丘中间,从此处眺望,一座腐朽不堪的佛兰德堡垒浮现出来,通过道径曲折的沙丘和沼地到达这座堡垒还需要至少半天,建立围攻阵地又需要半天,这给了他们不到一天的时间为抵御佛兰德伯爵的大军做好准备,而根据罗德里戈大人的指示,佛兰德伯爵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佛兰德海岸最近的港口要塞,佛兰德的罗伯特不会允许我们占领这里,然后源源不断地登陆在他的主力后方。”

罗德里戈当时是这样跟那些伟大的领主们解释的,彼得伯勒人并不需要这样的指示,他们相信马丁大人,而马丁大人相信伯爵,这就足够了。

和威尔士人不同,盎格鲁撒克逊人大多跨坐在颠簸的马背上行军,这是王国的传统,但若不是国王引入匈牙利的小马、佛兰德和卡斯蒂利亚的重马,改良了英格兰驮马和战马的马种,这些塞恩和耶尼阿特就没法拥有如此健壮的宝贝牲畜,闻着湿润尘土的气味、踩碎布满水迹的枯黄草叶,翻越如此崎岖的地形。

上千只马蹄踩在草地和沙地上,发出冬雷般的隆隆声和突突声,骑士的驮马背上载着装有盔甲的包裹,不断向前推进。

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日落以前,碾碎堡垒!

罗德里戈的眼前显出无数瀑布般细节分明的画面:无数战马滑倒沙滩,无数死尸冲上海岸……

第一百零七章 伊苏斯

沙丘的侧翼,敦刻尔克堡垒中传来惶恐的钟声,第一座瞭望塔已经化作灰烬,英格兰人的火箭船从靠近港口的方向开始纵火,一条火蛇沿着屋舍的茅草尖顶扑向城堡外壁,震荡空气,势如破竹。

箭矢呼啸中,英格兰人开始在泥泞中建立阵地,凄厉的马嘶粉碎了这座堡垒的和平,海面上还在不断传来尖锐的鸣啸,城墙上充斥着含混不清的各种喊声,剑与火,耀跃咆哮,如一首鲁特琴歌,欢快地奏响了。

鲍德温伯爵对舰队的表现非常满意,令他怀疑的是罗德里戈的命令:制造绝望。

为了达到最大的恐吓效果,第一轮攻击就摧毁了大半港口设施,目的却只是为了点燃一个足够震撼的大烟花?

这个高贵的布洛涅人刚获得父亲去世的消息,这影响了他对战略的判断,但是一个下午的肆虐便让他看清了直接后果:佛兰德伯爵一定会来复仇的。

猩红色的披风席卷了敦刻尔克外围,城内那点可怜的守军命悬一线,早已破胆,但英格兰人没有进攻,西班牙人只留下一面盾墙,看住这些“敦刻尔克囚徒”,然后洪流就开始向东蔓延,直接面向布鲁日所在。

敦刻尔克四周的地形为严酷的北风主宰,白色的沙丘则被南方的沼地保护着。城镇靠海一侧的平地几乎一半淹没在水下,这一水域便是英格兰人与自己舰队联络的通道,战舰和运输船上不断放下小舟,木材等物资被拖运上岸。英格兰人行军的道路正处于极其恶劣的状况,如果没有舰队运输辎重,这场进军可能早已压垮了他们,而填塞沟壑、搭建渡桥的任务也令部队疲惫不堪。

休整必须在半日之内完成,因为接下来便是为生存而战。

林肯伯爵终于进入大帐时,罗德里戈已画完了布阵图,正和白甲红袍的阿尔瓦骑士讨论着什么。

“我已经勘察过这片土地。”西班牙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阿尔瓦说道,“佛兰德人必将葬身于此。”

“我的大人!”鲍德温再也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吧,我们兵困马乏,陷于绝地,如果不立刻上船离开,恐怕这里只会变成我们自己的埋骨之所!”

“大人读过亚历山大的传记吗?”罗德里戈伯爵忽然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地问道。

“什么?”

走出营帐后,鲍德温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做梦,他难以想象这个西班牙人居然会照着书本打仗!真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威尔士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鲍德温看了一眼依旧兴高采烈,不知大难将至的威尔士佣兵们,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英格兰军队都是精锐,尤其是那些伦敦的水兵,在执行命令方面并无任何障碍,他们的首领是安斯加尔的儿子哈丁,这个新崛起的舰队军官不但将自己麾下的军队一一安排妥当,还替罗德里戈伯爵草拟了全部的军令。

佛兰德人到达得比想象要晚,但规模却极为庞大,整整八千人!

他们的骑兵数量几乎占了三成,而英格兰人只有不到八百骑兵。

幸好这片战场并不适合骑马奔冲——望着对面大群散播恐惧的佛兰德重马,鲍德温暗自想到。

但他很快发现情况不对起来,前天晚上在帐中时,罗德里戈给自己画了一幅亚历山大的伊苏斯战役阵型,这和如今英格兰人面对的局势颇为类似,除了没有那道河流。无论如何,这个狭窄的正面限制了兵力的投放,弓箭手和步兵的宽度几乎就能填满大半个正面,佛兰德人兵力虽众,却只能排成前后三线,一次与己方交战的人数并不会太多,看上去兆头还不错。

鲍德温没有想到的是,罗德里戈最后选择的布阵竟然不是马其顿的,而是波斯人的——骑兵们被布置在靠海的沙滩上,沙丘方向则是弓箭手和步兵。最后,与大流士相似,那个西班牙人还将一队彼得伯勒民兵布置在沼泽方向,似乎是用来袭扰敌人骑兵的。

与之相对,佛兰德的罗伯特的骑兵主力正在自己对面耀武扬威,流动的黑色甲光厚重而汹涌,带来令人窒息的恐惧,这些钢铁包裹的武士乃是佛兰德和帝国的精华,背后是敲骨吸髓的榨取和无数金银的许诺,这是一支征服的军队,并非葬礼游行的仪仗。

从那些身披长袖锁甲的骑兵身上,鲍德温更看出了另一个人的意志,这时,罗德里戈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今天,我们将整个王国献给天主……今天,我们将一个帝国置于剑刃!”

在英格兰左翼的山丘上,威尔士人正在欢呼,他们的伯爵继续说着什么,但是鲍德温听不清内容。

佛兰德人一见到英格兰左翼的地形,便放弃了在此处布置骑兵的想法,沉重的马蹄即便踏上那片高地,也会在长矛接敌前失去势头,这样一来,神圣的甲胄也无法保护他们。

“佛兰德的亚历山大……”鲍德温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荒唐的嘟囔,伊苏斯,这个被诅咒的名字,色萨利人遭遇血腥屠杀的海滩,希望我们的骑兵能比得上那些波斯人吧。

然而又有何用?右翼!我的右翼能够挡住那些浑身是铁的畜生么?

沙丘阻挡了视线,鲍德温看不见威尔士人另一翼的场面,但他知道,西班牙人和他的骑士们在那里歇兵。

“狮子进入了牢笼。”在沙丘顶上,佛兰德伯爵开心地评价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英格兰人被困在沼地和大海中间,而根据堡垒上的旗标军徽,敦刻尔克尚未陷落,敌人居然就这样将自己置于绝境。

“进攻!”一条连绵的杀戮线条开始向鲍德温的阵地进发,如同狂暴的狮鹫,渴望着撕裂敌人的铁甲,吞噬那些鲜嫩的生肉。

第一百零八章 自然之力

佛兰德深秋时常见的那种光线柔和的太阳,此时正照射向英格兰右翼阵地,如同白纱笼罩住新月形沙丘高地上的拒马尖桩。坚固的中央战列在这种灰白光线下闪闪发亮,林肯伯爵头戴着一顶狮盔,沐浴在这束神圣之光里,情不自禁地用手甲触碰了一下胸前的十字。

“Drihten Wereda!”(万军之主!)

林肯和肯特等地的东方塞恩们齐声发出战吼,这些声音来自放下护面的钢盔内部,仿佛一阵沉闷的雷声轰鸣。

进入战争状态的武士耐心地等待着山丘下的铁骑推锋来犯,两翼的弓手也开始将粗壮的手臂勾上弓弦,抽箭捉弓,这些都是东盎格利亚的丹麦人、盎格鲁人、不列颠人跟朱特人,虽是轻兵轻甲,却个个腿长身高,皮盔和弗里吉亚硬毡下披散着各色长发,一看便是剽悍耐斗之辈。

“阿拉斯!”佛兰德人的怒吼逐渐自风中传来,这是十六年前他们在卡塞尔的战吼,如今这些全身蒙甲的骑士再度挺枪执剑,拥大队驰来。

“搭箭。”

长弓手们几乎同时举起高度各异的战弓,佛兰德各骑兵支队此时仍维持着严整的横队,一副不畏生死的势头。

“放箭!”

重型战弓干脆利落地释放出白羽利箭,这些箭矢是较轻的类型,箭镞并非真正精铁,大多细长如针,有些箭羽甚至微微脱胶,呼啸着偏移了离弦时的轨迹。

佛兰德战马受到这阵急雨袭扰,阵势微微松动起来,英格兰战弓很快喷播出前粗后细的重箭,直射向佛兰德骑士的坐骑,这些可怜的生物发出痛苦的嘶声,扭曲着轰然倒地。弓箭手还在搭弓上弦,长箭尾羽几乎要贴在右耳之侧,随着铮然弦响,对面的骑兵侧翼有如遭到长鞭痛打一般,剥去了一层外壳,那些铠具精良的马背之士竞相坠马蹈死的景象,一时蔚为壮观。

霜白色的沙丘上很快血流遍地,林肯伯爵尚未见到一个敌人,他有种掀开狮子护面的冲动。

“见鬼!”鲍德温伯爵低沉地咒骂了一句。

在他对面的山丘下,佛兰德伯爵正在目睹这令人恼火的泥潭,发出同样的诅咒。

罗伯特首先看见的是布坎总管安塞尔姆如同被一柄重锤击中,在马背伏倒,似乎力有不胜一般,旋即一片血雾腾空,这个伟大的骑士便因坐骑失蹄消失在尘土中。在他身后,来自根特和里尔的骑士们,包括鲁莽的热尔博、折矛者罗杰,还有掌旗官“长者”罗杰,尽皆陨坠于地。

佛兰德伯爵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但在丘顶的鲍德温眼中,局势却明朗起来,整个佛兰德左翼横队已经自然形成了三个松散的楔形,佛兰德人的勇气不再一致,怯者自然落后,勇者浑然不觉,而己方两侧的拒马又顺势将三个楔形骑阵引入了自己的方向,这使得新月状的丘顶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斗,两侧的铁雨不断灌向各个楔形“野猪头”的左右。

“来吧!”林肯伯爵怒吼起来,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北面威尔士人的歌声已经变成了杀戮的嚎叫,现在是全线接触的时刻了。

长矛攒刺,箭矢猬集,板甲的银光和金光交相辉映,长柄斧自无盾的方向竖劈,斧枪的鸟啄敲得尖盔、圆盔、胸甲乃至铁靴叮当作响,里面还混着骨碎身裂的声音。

佛兰德人的掌旗官“长者”罗杰自马背坠下后,已爬起身加入步战行列,这个须发花白的老骑士已经失落了长枪和头盔,便从腰际抽出长剑,猛抽向一名穿锁甲的敌人脸颊。

他眨着眼睛,甩干糊住眼皮的血,本能地将收回的剑尖刺向身右的一个敌人,这是一个真正的骑士,不是刚刚那种笨手笨脚的新手,罗杰很快意识到这点,他将仅存的扈从裹在身后,独自上前,首先发起攻击。

双方的剑划出完美的弧线,反射着离合的光芒,棱条甲裙不断敲击在腿甲上,手甲的背部挡住了剑柄,有时是钝角的剑首挥舞,有时是细长锋刃的直刺,有几次,罗杰几乎要将剑尖插进那个狮盔骑士的护面缝隙里去,却被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现的护手格开。

一个地上的伤兵忽然抽出短刀,掀开了罗杰的铁靴,狠插入鸟嘴形的革靴尖头。

这个老骑士终于失去了平衡,狮盔骑士做了一个手势,四周的塞恩便蜂拥而上,将他捆进了阵地后方。

斧枪或钩或砸,鸦喙猛啄,发出碎裂钢铁的声响,丹麦斧倒挂在伤马的脖颈上,大块的血腥笼罩了狭窄的高地。

“阿拉斯!”佛兰德骑士还在涌入,他们一个接一个翻下马背,重新组成战列,用密集的长矛继续向高地发起突击,有些则试图冲进侧翼的拒马中间,屠杀那些靠着弧矢逞威的长发野人。

太阳到达头顶时,沙丘上到平地上到处都是杀戮的景象,铁光和血花迷住了所有武士的眼睛,彩色的三角旗和长柄旗矛被尸体包围起来,如同浪花中的嶕岩。

“真是一群战争之民。”罗德里戈伯爵在威尔士人阵中感叹道,“就像一群野猪。”

摩尔人的谚语说,猫习惯俯视人类,狗习惯仰视人类,只有猪习惯平视人类。

在这片血腥的沙丘和沼地中间,佛兰德人证明了自己是和英格兰人平等的武士。

佛兰德伯爵的旗标忽然移动了!

罗德里戈伯爵遥望见那面旗标下的战争领主头戴着黑色的角盔,跨坐在悬挂金银繁饰的红色烈马背上,踢着马刺腾跃出阵。

“这就要下赌注了么?”西班牙人忽然兴奋起来,最危急的关头马上就要到了!

我的阵地太单薄了,整个左翼已经被打得向后收缩,和林肯本阵的连接之处尤其危险,佛兰德伯爵一定会利用这个弱点。

罗德里戈看了一眼阿尔瓦,后者立刻会意,带着威尔士南部的佣兵杀气腾腾地冲向了南面。

如果不能保住障碍,我们就会陷入泥沼,或被卷向海面,一个也逃不了。

罗德里戈长叹一声,在他身后,七百多名骑士如同凯尔特人的巨大石柱,在海风中巍然耸立,一动不动。

林肯已经折断了四根敌人手腕,他狂暴地用坚硬的盔顶猛撞着佛兰德人的护面,钢铁的狮牙都在这样猛烈的撞击下发生了形变,短兵相接的劈砸中,他的长剑护手也敲得弯向一边,如同一条盘首的银蛇。

“那个西班牙人在哪里?”鲍德温愤怒地咆哮着,这个佛兰德的银狮子已经是佛兰德人的围攻对象,所有武器都朝他所在的位置劈刺挥舞过来。

无处可逃的战场上,佛兰德伯爵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只是由于阿尔瓦的及时赶到,才没有继续深入后方,但是中央崩溃的兆头越来越明显了。

“为了赫里沃德大人!”鲍德温被一群近卫骑士救出后,满是血泊的山坡方向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

“是彼得伯勒的杂种们!”东境民兵们欢呼起来,所有人继续用一切残余的兵器继续抵抗,那些惨遭甲士屠戮的长弓手们最先得到彼得伯勒民兵的支援,这些从沼泽中出现的狂战士再度发挥出轻捷剽掠的特长,以标枪弓矢攒射着佛兰德人的后侧,然后以洪荒野兽一样的气势猛突入阵,将骑士拖下马背,如同当年对付诺曼人一般,掀开盔顶,以撒克逊长刀猛戳面部。

被这个突袭清扫一空的佛兰德左翼变成了防御的一方,只是数百名彼得伯勒人仍然无法扭转另一个方向的溃势。

罗德里戈凝眸注视着蓝灰色的北方,面色庄严,有如祷告。深邃的海域上不断现出缓慢移动的波浪,形成一片巨大圆周的斜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慢,如同波浪后方某处风暴的最后回波。

海浪继续有规则地一个接一个滚来,半刻不停,毫不间断,反复地做着徒劳无益的努力,铺展在某些海滩处,淹没了同一片沙子。

大气异样的宁静下来,与下方的混沌杀场毫不协调,但是那片似是因海床盛水过量而不断溢出,不断侵占海滩的巨水正在愈升愈小,愈来愈远,终至消失。

“感谢天主!”罗德里戈伯爵长吁了一口气。

海潮如同受到磁石吸引,就这样从大海圆周的边缘消退了,露出的是大片的白色海滩——大片的空地。

一个可怕的缺口出现在海岸方向。

“为了国王!”罗德里戈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战吼。

整整七百骑兵,斜冲进新的海滩上,然后以训练场上苦苦练就的技术,整齐地向右旋转,胸甲和铁盔组成的横列整齐地、摄人心魂地出现在佛兰德人的后方。

第一百零九章 南方王,北方王

海水的退潮造成了极为可怕的影响,不费一兵一卒,罗德里戈就使整个佛兰德右翼都暴露在自己的骑兵面前。一面面泪珠形盾牌、一顶顶符文圆盔,正在形成一股新的海潮,席卷白沙。

罗伯特此时早退到中央阵后,他那习于游猎放鹰的身体已无法适应高烈度的剧斗,靠着马鞍,佛兰德伯爵依然感到一阵阵眩晕,所以英格兰骑士的第一声战吼传来时,他几乎当成了众海鸟的喧叫。

但是那启示录一般的吟咏转眼昭示出武器的最后审判,七百多名向天挥矛的铁甲骑士燃烧过来,银粉一般泼洒在战争平原上。

彻骨的寒意攫住了罗伯特伯爵的喉咙: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诺森布里亚的蓝眼近卫与威尔士的红发骑士散开绯红披肩,吹号手的角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散播出杀戮的魔法。

世袭贵族们统御着重甲骑兵的行列,笼面的钢甲和大腿上的锁环扣都在疯狂的速度中汇聚成一道道寒光,枪尖在放平,斜探出来,猛烈撞入佛兰德人的伤马和残骑之中。

海风从锁甲护颈的链环间吹过,钢铁紧张地震颤,恐惧统治了地面。

没有盾牌遭受撞击,没有木屑四处飞溅,布鲁日的精锐骑阵只是简单地融化了。

“坚守阵地,懦夫!”佛兰德伯爵在远处看见这丢脸的一幕,气得胡须翘起,“你们的誓言呢?你们的骑士名誉呢?”

上千把武器坠落地面的声响着实悦耳无比,“巴维埃卡”的铁蹄几乎是踩着盾牌和剑斧踏进佛兰德伯爵环近的战地,这匹西班牙名马的背上,声名显赫的罗德里戈伯爵抽出无玷之钢“科拉达”,直指敌酋所在。

“圣地亚哥!”阿尔瓦的吼声穿透了数重盾牌,瞬间令罗德里戈精神大振。

在这个双重突破的打击下,罗伯特身边的残余扈卫如风中败叶,动摇不止,伯爵看见这些来自根特、阿拉斯和布鲁日的骑士心神俱丧的模样,身体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爆裂一样,肥胖躯体猛地向前一倾,带着一旁的热尔博神父翻到在地。

数十年的骄傲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佛兰德伯爵投降了!”欢呼声如涟漪般散开,造成的却是一场雪崩……

“南方王必强盛,但他的封臣将比他更有权势,统治自己的疆土……”

“后来,南方王女将与北方王联姻,但此盟约必烟消瓦解,南方王与王女将被背叛……”

“北方王将侵入南方王的封疆,但最终必归于故土。”

腓力王静听这个亚眠来的僧侣布道讲经,双眼微合,不知在思索什么。

“彼得弟兄,今天就到这里吧。”腓力眼皮不瞬,却如同知道谁刚刚进来一样。

隐修士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离开了长厅,肮脏的袍子拍打在一个古代墨洛温国王的石像上。

“我的兄弟,你渴望过这顶王冠吗?”

于格伯爵露出震惊之色,但在他试图解释什么以前,腓力挥了挥手:“这冠冕沉重得像铅一样,压垮了我们的父亲,马上就要压垮我了。”

维芒杜瓦伯爵于格发现兄长的脸上露出一丝黑青,显得越来越狰狞起来。

腓力的声音也变得凶狠无比:“不要可怜我,我的兄弟。我可以忍受我的卑劣,但不能忍受失败!”

“陛下,我愿意随时跟随您北上,和我们的敌人作战至死。”

腓力微笑了片刻,似乎非常满足一般,但他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是跪在地上,用畏惧的声调反复念诵着含混的祷词。

“你相信他的保证吗?”诺曼底的鲁昂城中,埃德加国王轻松地问道。

“如果是马丁大人,一定会警告陛下不要相信罗伯特。”罗德里戈伯爵答道。

“我问的是你的看法。”

“我宁愿相信一个基督徒的誓言。”罗德里戈锋利的嘴角间露出不屑,“他的灵魂是他自己的事情,但如果这个佛兰德人背弃了神圣的誓言,我会把他握剑的手割下来。”

“那就这样吧。”埃德加也不想为佛兰德伯爵的事再花更多时间,“告诉他,我们同意释放他,条件是他接受三年流放,如果他希望去圣地,我们将释放五百名佛兰德骑士,以便保护他到达耶路撒冷。”

“诺曼底公爵会很高兴的。”罗德里戈答道。

“我的朋友太天真了,他想要整个公国,却不希望流一滴亲人的血。”埃德加摇着头,似乎在感叹什么,“不过佛兰德伯爵毕竟是他的舅舅,如果没有我们,他其实没必要和我的朋友作对。”

“下一个轮到谁了?”罗德里戈忽然提了一个让埃德加心念微颤的问题。

“威廉·卢福斯?不,他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还不是。”英格兰国王似乎不希望说出那个名字,但他最终向自己最信任的姐夫承认道,“下一个要解决的必定是我们的腓力表弟。”

“为什么不让王后……”罗德里戈想要劝说什么,说到一半却自己放弃了。

“我们去打猎吧。”埃德加感到颅壳针刺般的疼痛,他想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刚才的话题和臭烘烘的鲁昂城一样让他感到窒息。

塞纳河畔的森林间弥漫着金色的光辉,国王抬腿上马后,便以雕像般的姿势冲向这片林地,秋风可以驱散任何扰人的符咒,看见国王如此热切,罗德里戈也斜戴上野猪皮软毡帽,纵马执弓追了上去。

远方有一头公鹿慌不择路地靠近了伯爵的坐骑,罗德里戈非常诧异,国王竟放跑了这样一头猎物!

他姿态优雅地一箭射翻了这美丽的生灵,独自将这具鹿尸放上马背,牵马靠近了树林。

一只枯叶色的雄兔梭地穿过伯爵脚下,罗德里戈心中渐渐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盘旋飞舞的油墨色树叶中间传来几声虫鸣,伯爵的匕首铮然出鞘,他扶住病态的枪矛形枯树干,几乎感受到自树根中传递到指尖的地底翻腾。

漆黑的空气正在凝结,翡翠色的地面,国王的金发赫然在目,黑色猎马静立一旁,俯视着伏倒在地的主人。

第一百一十章 刀尖上的王国

“天主拯救我们!”见到国王的状况后,侍卫长埃德温差点喊出来。

“我们必须立刻回国!”温彻斯特主教伍尔夫斯坦朝罗德里戈看去,眼中满是怀疑,国王和这个西班牙人一道出城,返回时却成了这般模样。

“但是陛下这样是没法上船的。”说话的是林肯伯爵。

“这里可是诺曼底!难道要让陛下躺在恶狼的土地上?”老主教感觉天都要塌了,这些傲慢粗鲁的武士就像是国王周围的猎犬,一点血腥气都会让他们失去控制。

罗德里戈忽然发现伍尔夫斯坦主教没有通知一个诺曼人到场,包括当初护送他到鲁昂的赫里福德伯爵罗杰。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德里戈伯爵和伍尔夫斯坦主教控制了远征军,布洛涅家族的鲍德温伯爵则与马丁一道回防加莱,监视蒙特勒伊法军和阿布维尔的蓬蒂约伯爵。

伍尔夫斯坦主教原本准备邀请的对象洛林人罗伯特此时成了两人最后的希望,这个博物学家诊断出国王中毒的症状后,立刻用一种罗马催吐药救活了国王,但即便是他也没有信心让英王苏醒过来,为了稳定国王的心率,他使用了几滴缬草汁,这种药物加重了昏迷的程度,如果再多上几滴,就能让国王直接断气。

“你是说,麦西亚死了?”巡视冬营的罗德里戈注定要受到各种不幸消息的打击。

“不止是这样,麦西亚的埃德温刚刚离开了营地,我的骑士告诉我,他是向北方而去。”诺曼人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似乎在刻意报复西班牙人没有第一时间将国王中毒的消息通知自己。

罗德里戈紧盯住这个恶名昭著的家伙,尽力压制住任何厌恶的情绪:“我的大人,你想要我做什么?”

“带兵回国!”罗伯特·马利特毫不犹豫地答道,“威斯敏斯特岌岌可危,我们留在这里的时间里,大人的对头们会控制王后或者王子,而我们暴露在法兰克人眼前,最后只能靠那个诺曼矮子的粮草维持军队。”

“这是叛国!”罗德里戈终于失去了耐心,朝罗伯特·马利特怒斥道。

“除非大人失败。”诺曼人露出一丝微笑,“只要我们抢先返回伦敦,凭大人和王子的关系,完全可以成为合法的摄政——您将是英格兰实际上的国王。”

这句话如同雷霆一样击中了伯爵,许多长久以来暗藏心底的念头一下子喷薄欲出,炽热的野心只化为一句话:成为国王!

罗德里戈紧盯向罗伯特·马利特,后者不甘示弱地回敬着强烈的目光,怒火在消失,似乎就要被野心取代。

“我不能背叛陛下。”西班牙人的额头沁出豆粒般的汗珠,“在陛下醒来之前,我们必须留在诺曼底。”

罗伯特·马利特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失望,反倒笑了出来:“既然如此,我们就当陛下的侍卫吧。或许我们根本等不到沃尔西奥夫、格斯帕特里克或者埃德温掌握威斯敏斯特,就被那个短袜子出卖了。”

“那么,你不回去吗?”

“我?我回去能做什么?我那些表侄要么乳臭未干,要么还在加莱的舰队里,何况他们都是些私生子,没有谁能阻止埃德温夺取麦西亚。至于沃尔西奥夫这些人,对我的鄙视比大人还深上三分,除了留在国王身边,我还能干什么?”

罗德里戈没有评价什么,他知道眼下不能失去任何力量,这个马利特至少暂时还是自己的同盟。

冬季的到来并未阻断海陆的消息,法兰克人的国王腓力尤其不会受到天时的影响,他在圣安德勒日前就得知了亨利皇帝已经杀死萨克森公爵马格努斯,此时正向南方冬营回军。

“巴约主教还没有说服罗伯特吗?”腓力漫不经心地问起了那个诺曼人。

“没有,罗伯特还是不同意袭击英格兰人。”

“你们和他说过,我们只给他一次机会么?一月以前,他必须臣服我们,他的合法领主!否则他就会发现王座站在卢福斯一边。”

腓力的愤怒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的心中充满了犯罪的兴奋,埃德加已经倒下,诺曼底别无选择。

三日后,正在向伦敦写信的罗德里戈伯爵忽然看见温彻斯特主教怒冲冲地掀开了自己的帐幕。

“这简直是胡闹!”主教的愤怒和他的年龄颇不相称,罗德里戈一听见便感到这次要抚平这个老圣人的怒火不会容易。

不料刚听对方叙述到一半,罗德里戈已经拍案而起:“他真的已经离开了?”

从主教的表情中得到答案后,伯爵最终颓然坐了回去,赫里福德的罗杰竟然在这种时候骑士精神附体,带人东去欧马勒,赴那个该死的“孤岛决斗”之约。

罗杰当初杀了多少诺曼贵人?罗德里戈不知道准确的数字,他只知道,如果要了结这样的血债,罗杰哪怕有一百条命也不够。

他还不如直接去吃砒霜!

罗德里戈明白,自己的力量在削弱,诺森布里亚伯爵没有送来援军,反倒固守在萨塞克斯海岸,即便伦敦也无法调动这位强大的北方封臣;埃德温的麦西亚侍从们已经走了,眼下罗杰的诺曼人又不辞而别,这种事情再发生几件,敌人一定会意识到他的虚弱的。

冬季无法阻挡法兰克人和诺曼人,眼下挡在国王病躯前的,只有罗德里戈伯爵一人:是这位佛兰德人的征服者吓住了饥饿的狼群,无论是谁,在进军鲁昂之前都得掂量一番彭布罗克伯爵以三千多人尽歼八千佛兰德大军的武名。

他必须保持强大,而要确保这一点,威斯敏斯特决不能发生动荡。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朝

威廉·卢福斯望着自己的战舰消失在黛色的鲸路,终于舒了口气。

虽然这段时间英格兰舰队并未出现在科唐斯海峡附近,但此次登陆对卢福斯实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半点差池。伴随伍尔夫诺思·戈德温森渡海的都是他麾下的精锐,在这样形势复杂的关头,威廉·卢福斯的做法算得上一次豪赌。

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诺曼人横海登陆英伦后就是一支孤军,如果不是知道威斯敏斯特的现状,卢福斯绝不会如此浪掷兵力。

但事实上,威廉·卢福斯并不是那些诺曼领主眼中的粗鲁莽夫,他的每一步动作都是精密计算的结果,伍尔夫诺思的身份是此次行动的关键,埃德加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一个戈德温登陆的消息势必在英格兰引发更大的混乱。伍尔夫诺思只需要拿下埃克塞特,就可以凭借戈德温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重新号召德文郡乃至整个西南的民兵——沃尔西奥夫或许是个麻烦,但国王不在的时候,这个北方人可没那么容易控制威塞克斯的塞恩。

伍尔夫诺思的军队自然是由诺曼人负责指挥,卢福斯派出的是当年跟着父亲参加过黑斯廷斯之战的罗伯特·德·欧利,德·欧利的妻子恰好是个英格兰人,这位伊迪丝夫人的父亲维戈德在沃林福德被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碎颅,兄长托基则在热贝鲁瓦为诺曼底公爵挡矛而死,对诺曼人来说,她的家族是公国的朋友,对英格兰人来说,至少这是一个自己人。何况,德·欧利的妻子看上去贞洁而虔诚,虽然她活得像个**,但看上去和十五岁的处子毫无两样。

为了帮助伍尔夫诺思获得威塞克斯和康沃尔教会的支持,卢福斯还让安格兰德·德·库西从克莱芒、阿宾顿等地的修道院搜刮了一大堆圣物,里面甚至包括一件来自德意志的黄金十字架,内嵌有多件圣徒遗物。这件宝贝本属于阿列克修斯皇帝贿赂亨利四世的那批君士坦丁堡珍藏,是卢福斯为埃克塞特主教特地准备的,昂热的教士们因失去这一十字架对卢福斯大为不满,已经多次威胁要向腓力国王写信。

“我的舅舅真的被释放了?”卢福斯仍旧盯着海面,他身旁的杰弗里主教则朝带来消息的那个骑士看了一眼。

沃尔特·德·维农是个英俊的骑士,刚摘下天鹅羽白盔,一绺金发自额头垂下,恰到好处地遮盖住眼眶处的一道浅疤。

“是的,大人,英格兰人一口气释放了五百名俘虏,他们和罗伯特大人在贡比涅宣誓后就出发了。”

“这个西班牙人倒是很聪明,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罗伯特表弟的支持……”

卢福斯指的是佛兰德伯爵的长子小罗伯特,他一直试图联系这个表弟共同向鲁昂的英格兰人复仇。

“现在应该警惕罗德里戈伯爵的是对岸的英格兰人,而不是我们。”杰弗里主教忽然开口道,“我们要当心的是腓力。”

威廉·卢福斯的眼睛如见光的猫眼一样眯成了一道缝,他的叔叔莫尔坦伯爵从巴黎返回后就开始首鼠两端,显然是见自己没法得到国王的支持,渐渐觉得罗伯特比自己更有希望继承公国。

如果腓力真的向罗伯特伸出“高贵的”王家之手,那个短袜子或许转眼就能将自己踩在地上。一想到这点,卢福斯就生出厌恶的情绪来,他必须向腓力证明自己的用处,伍尔夫诺思决不能失败!

妹妹阿黛尔虽然拒绝与自己合兵,但她的丈夫斯蒂芬已经将布洛瓦军队派到了边境,蒙哥马利和贝莱姆们暂时依然动弹不得。只是一旦法王宣布支持罗伯特,布洛瓦人一定会撤回沙特尔的,这意味着鲁昂的罗伯特立刻会获得军队。

“我们应该跟亨利谈谈了。”卢福斯接下来的话瞬间点亮了杰弗里主教黑幽幽的瞳孔。

三个兄弟,两个在争夺公国,一个以洛基的世故冷眼旁观,他们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会制止这一切吗?不,是威廉造就了他们,狮子的后代是不会甘于平庸的。

但是威廉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提醒三人: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王朝,诺曼底家族。

“最重要的是威塞克斯王朝!”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冰冷的大厅响起。

王后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英格兰公主克里斯蒂娜,但她是那个人的孩子的母亲。

丈夫的性命正掌握在她的丈夫手中。

男人那可笑的虚荣,埃玛王后无比憎恨地想着,神灵一般,永垂不朽的诱惑,如此甘美,就像一个敞开双腿的情妇,引诱着一切丝绸军旗的主人。

他爱荣耀胜过爱我!埃玛一想到生命垂危的丈夫,心脏就被悲伤的爱恋和嫉妒的疯狂交相煎熬。她无比痛恨皇家的荣耀,却如同飞蛾一般向往那种光芒,她沐浴在丈夫的撩人热量中太久了,那白色的阳光,父亲和兄长从未拥有的王者威严。

“你想要什么?”埃玛几乎是颤抖着问道。

“让领主们见到埃德蒙。”克里斯蒂娜的眼泪早已流干,她留给外界的只有那副冷若冰霜的容貌,“他必须做好准备。”

“但他还是个孩子……”

“你不可能把他关一辈子的,是的,你是他的母亲,但他是未来的国王!”

“可是,领主们……”

领主们见到埃德蒙的样子,一定会开始叛乱的。

埃玛的慌乱越来越明显,克里斯蒂娜的眼神如同在燃烧:

王朝,我们的王朝!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野兽

埃德温从塔里醒来,汗水涔涔,周围一片黑暗。

他知道那个外表严肃的法兰克人还在外面,他能闻见那个“狱卒”身上的香气——没有男子气概的贱货。

可是这样一个长着胡子的女人现在却困住了自己这等骑士,埃德温恼火地唾了一口。

“背誓者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这些天来,那些人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埃德温。

“睡得像个婴儿……”有人在外面说道。

然后就是寂静,永无尽头的寂静。

伦敦塔矗立在河岸上,如同埋藏着名剑和战马的古墓。所有尚在王城的领主都知道,这座坟墓里居住着王国的祸根。

战争已经到达本土,南方塞恩们却在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冬营里“休整”,根据法规,现在确实是塞恩们训练的季节,可是所有人都在担心一件事:自己的家园会被敌人摧毁。

敌人不在海的另一边,戈德温的儿子就在埃克塞特,没人知道那座城市是否已经失陷,威斯敏斯特似乎已经接受了埃克塞特必然失守的结果:既然怀特岛的沃尔西奥夫伯爵不支持救援,城市迟早会失守的。

何况埃克塞特本是戈德温们的基地,威塞克斯的王权并不能抹去那些西南塞恩的记忆。

此外,沃尔西奥夫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国王不在的时候,怀特岛的那些塞恩是否依然可靠?他们难道不会因为担心家人,一股脑地奔向诺曼人的营地么?毕竟,二十年前,这些塞恩曾经在诺曼底公爵的麾下与北方人交战,许多人甚至经历过那个约克的严冬。

银镜般的胸甲悬挂在支架上,尖锐的V字棱条上方托着厚厚的护颈,甲胄的主人紧锁额头,一个战士的脸上露出先知的疲惫。

“王后想要议和吗?”

“是的,我的大人。”

我早该想到。

沃尔西奥夫并非怀疑王后真正忠诚的对象,他只是不认为这个计划有成功的可能。

法兰克人已经扼住了王国的脖子,沃尔西奥夫和罗德里戈是仅剩的防御,他们就像一副锁甲上的两道锁环,正在钢铁的撕咬下越绷越松。

火焰在吞噬木柴,寒星欲坠的穹顶深不可测,营帐内的灯火中,伯爵感到自己的渺小。

如果是罗德里戈,他会怎么做呢?

这个战争领主很没出息地想到。

领主毕竟只是领主,在王者的选择面前,再高贵的伯爵也只是一枚棋子,沃尔西奥夫的痛苦或许就来自认清自己的位置。

和他同样心情的还有可怜的老安斯加尔,自从埃德蒙王子弃军回宫后,他就变了个人,那副失魂落魄的可悲模样就连过去的部下们也不忍观看。

王子留下了自己的侍从们,于是这些年轻人陷入了同样的迷茫,其中包括罗德里戈伯爵的长子西格伯特。

更让安斯加尔自责的事很快发生了,因为舰队的不作为,诺曼人和戈德温的儿子登陆了王国的海岸,这一次,不再有王子可以作为借口,毕竟他已经没有王子需要保护。事实上,这个老人此时只剩一口气了,他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仅仅是等待威斯敏斯特的惩罚,然而这个惩罚迟迟不至,于是他益发肝肠欲断。

没有人知道真正应该责怪的是谁,王子弃军显然不是没有缘由的,只不过这些事件的后果是一连串的灾难。

而在不久以前,这片海岸还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所有人都不怀疑,等待着王国的是必然的胜利和更多的荣耀。

“你一定要见到国王!”老安斯加尔用残留的气息向儿子交待道,“保证这里的每船补给都要到达诺曼底。”

哈丁垂泪应命,他害怕想到明天,明天或许意味着死亡。

他最深的恐惧是在诺曼底见到国王的尸体,回到多佛后又见到父亲的。

或许根本就回不来呢?谁知道诺曼人会如何对待自己?

哈丁不愿意知道未来,至少今天他是安全的,而父亲还躺在这座海峡上的堡垒里,气息尚存。

他经过一个城堡里的女孩身边,他隐约认识这个女孩:厨娘的女儿,已经流过血……领主的儿子忽然感到一阵冲动:

牛会死,血亲会死,我也会死。

女孩离开哈丁房间时,左眼上多出一道樱桃色的淤青,她回到厨房的母亲那里,就像一只返巢的幼猫,偷偷舔干身上的伤痕。

她的母亲早已喝的烂醉,另一个厨娘看见她的模样,却什么也没问,对这种伤痕,问题只能换来谎言,唯有沉默给予真相。

领主的儿子只是普通的武士,血液里有着北方人的残暴,而一个北方武士是不会为上了一个厨娘的女儿后悔的,只有在这个女孩生出后代时或许会激发类似的感觉——强者无法忍受羸弱的后代,因为那是自己最可悲的影子。

或许,诺曼底的罗伯特正是因为这一点被自己的父亲厌恶。

罗伯特当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就连奥多叔叔也更赞赏威廉·卢福斯,因为后者想要什么就去攫取,无论是城堡还是女人。

但是奥多叔叔支持的是自己。

罗伯特苦笑着,狮子不喜欢和同类合作,这大概是唯一的解释了。罗伯特不认为自己是狮子,他是狮子的后代,但没有狮子的利爪,于是那些野心勃勃的领主们希望见到他成为主子。

埃德加也是狮子,所以他也希望见到自己成为诺曼底的主人。

罗伯特全都明白,可是他天性不具备卢福斯的凶狠狡诈,他贪婪、好色、易怒,但他不是个背誓者——现在还不是。

腓力的诱惑就在眼前,奥多叔叔建议自己一口吞下去,或许最好连法王的手指也一并嚼碎。

但这是一头狮子的建议,而罗伯特不是狮子。

我是一个人!罗伯特从心底发出悲惨的怒吼。

血会换来血,忠诚该用忠诚报答,就让野兽们嘲笑我的愚昧,我不会吞掉一个朋友的血肉。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皇帝凯旋

北方的天空因战争的破坏而遮蔽在浓密的黑云中,暗藏湖光的高大山脉直入天际,如同迷雾中的高塔,穿透了群星的疆域。

即便是冬季,萨克森的土地也冷得不合常理,但这些身处戈斯拉尔的贵人绝不敢移动半步,躲避那刺骨的寒风。皇帝骑着那匹黄金蹄铁的白色骏马出现在行宫下方,堡垒脚底的圣母教堂大道上已经列满了军事盾牌制(Heerschild)下的七大等级封臣,随着皇帝的马匹阔步前进,争相鞠躬的封臣们形成了一道夏季田野中的金色麦浪。

戈斯拉尔行宫主厅的数十道外窗和拱窗环绕成一圈,此时尽皆空空荡荡,皇帝感到一丝可惜,他更喜欢那些窗口坐满宫廷贵妇的景象,现在这些女人都恭侍于道侧,如同奴隶一样,颇为无趣。

“罗马皇帝,永远的奥古斯都!”

狂暴的欢呼忽然响起,打断了亨利对在夏季花园的药草中与某位高贵夫人偷情的回味。

帝国的北方疆土是我们的了。

亨利四世静静品尝了一番征服者的快感,他几乎有些可惜,太多桀骜不驯的萨克森贵族被杀了,为数有限的被俘贵族也在这里,只是由持盾宫卫们隔在了更远的位置,这样的庆功场面,缺少了敌人的注视,总是令人感到残缺的遗憾。

皇帝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一个被俘的北方贵妇。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妇脸上有一种精致的哀伤,霜白的皮肤没有一点瑕疵,更有趣的是,这个女人显然不是一个日耳曼人。

阿奎利亚大主教乌达尔里克与他的兄弟卡尔尼奥拉-伊斯特里亚边伯亨利首先发现了皇帝的异常,顺着皇帝的视线,两位意大利贵族也发现了人丛中的那株殊色。

“去打听下那位夫人是谁。”阿奎利亚大主教对另一个兄弟赫尔曼交代道,皇帝的恩宠对于他们此次北上的目的至关重要。

拜那个该死的修士的背叛所赐,埃本斯泰因家族已经损失了一位公爵和大半最精锐的骑士,听说自己的兄弟柳特波特在索巴拉根本没能挥出一剑,就被那个达戈贝特的佣兵爪牙活活烧死在帐殿中。

修士眼下受卡诺莎叛军的庇护,康拉德皇储躲在自己的外祖母伊夫里亚女边伯身边,像头受惊的幼狼崽子,唯一能够为他们复仇的只有皇帝本人。

就近期的德意志局势看来,虽然萨克森已经平定,皇帝的敌人可远谈不上彻底瓦解。东北海岸的比隆边区还在萨克森人的斯拉夫和英格兰盟友手上,南方的韦尔夫人同样虎视眈眈,他们在八月已经击败过皇帝一次,如果不是萨克森人这回崩溃得如此迅速,那个背信弃义的韦尔夫公爵恐怕早已进入卡林西亚了。

这就是帝国的现状,哪怕没有对立国王选出,皇帝任命的领主仍然随时可能叛变,或许只有贝伦家族的士瓦本公爵腓特烈才是皇帝真正信任的封臣,至于埃本斯泰因这种来自意大利的边区领主,在皇帝眼中或许只是又一个韦尔夫。

“听说巴伐利亚公爵的岳父佛兰德伯爵刚刚遭遇了一场大败?”进入行宫大厅后,亨利边伯向兄弟乌达尔里克大主教问道。

“韦尔夫公爵不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他既然能为了得到奥托的公国而和自己的父亲兄弟作对,就不会在乎一个岳父,何况我听说佛兰德伯爵并没有被杀。”

“无论如何,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亨利抿了抿鬈曲着胡须的上唇,秋季时,听说皇帝拉拢了佛兰德人,他就在警惕韦尔夫再次转换阵营,巴伐利亚公爵变成皇帝的盟友对他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皇帝可能将本属于自己的公国拿出来拉拢那个埃斯特家的韦尔夫杂种。

天主保佑!

现在看来,佛兰德人的立场是不会影响到韦尔夫了——让皇帝的事业见鬼去吧,只要卡林西亚还是我的。

亨利边伯用更加谄媚的态度向皇帝致敬,然后不动声色地自赫尔曼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那件事。

“诺德马克边伯的寡妇?”

这个答案让他感到有些棘手,他对北方贵族的了解相当皮毛,但他那有限的贵族谱系知识依然能让他明白,这个诺达马克边伯夫人可不是什么一般人——这位年轻的寡妇名叫叶芙普拉克西亚,身上有瓦良格与库曼王族的血统,她的祖父就是那位著名的基辅大公“贤者”雅罗斯拉夫,当今的英格兰与法兰西国王都算得上她的表兄!

这样一位北方贵妇可不是自己一个南方人该得罪的,哪怕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介俘虏。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在场那么多身材曼妙、衣衫轻薄的宫廷仕女都无法博得皇帝的青眼,那名身穿丧服的高贵俘虏却成了一切欲念的中心。

唯有一点,任何有点身份的贵人都已经知道那位夫人的身份,而在这座行宫里,无论是否身为俘虏,宾客们大部分都是北方人——亨利边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优势。

一旦成为公爵,一点北方野蛮人的厌恶算得上什么呢?

“以我的名义安排吧。”边伯很快做出了决断,他此时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举动会招来什么样的敌人……

夜晚,亨利四世在一名意大利领主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幽暗的房间,沿途没有任何侍卫打扰。

皇帝自意大利人手上擎过一架黄铜烛台,悄无声息地进入房内。

白色睡袍紧贴在那具身体上,依附于各个部位,每个最微小的动作都被柔软的织物放大了,即便那具身体是全部赤裸,也不会呈现得如此清晰。

一张空灵绝美的面庞猛转过来,仿佛被忽然降临的烛光惊到。

美得如同一声叹息,完美的战利品!皇帝几乎要为已经取得的这场微不足道的胜利欣喜若狂了。

“战利品”回头时,唇边的妆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吻上这双嘴唇的欲望瞬间击中了皇帝。

第一百一十四章 法兰克蜘蛛

“你管得太多了!”英格兰王后强忍住狠抽这个女人的冲动。

不要动怒,不必动怒。她只是因为距离王国的心脏如此之近,却无法感受到这颗心脏的搏动而愤怒。

埃玛几乎感到一种满足,权力令人陶醉——如果没有爱,至少权力能够填补空缺。

“如果我的弟弟知道你将我们的国土像一块杂碎扔给戈德温的恶狼血脉……”

我们的国土?我们的?这个不知好歹的母狗。

“陛下,诺森布里亚伯爵到了。”侍从的声音从高柱的方向传来,打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

“这次会见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处理国事。”埃玛刻意强调了国事二字,她为这句话在克里斯蒂娜伪装出的虔诚面孔上激起的愤怒感到自得。

只是,这场小小的私人胜利并不能掩盖整体都在溃变的事实,埃玛知道她还要为丈夫和儿子保住剩下的一切,她将头巾整理到最得体的位置,将目光重新投向大厅中央。

沃尔西奥夫给王后的第一印象就是衰老,那个拥有魁梧身材和宽厚肩膀的诺森布里亚武士完全消失了,眼前是一个皮肤如被烫出水泡的老者。他还能指挥大军吗?她暗自问自己。

“陛下,诺曼底的消息……”伯爵的嘴唇如幽灵般翕动,一句话便攫住了王后的全部精神。

两个英格兰的实际控制者在宏伟的大厅圆柱下秘密讨论着未来,仿佛编织邦国命运的不是头顶苍穹上的大能,而是区区两个凡人。

塞纳河畔的宫殿中央,法兰克人的国王腓力满意地检阅着自己的披甲骑士,流线形的胸甲上,一枚高卢凯撒的蜜蜂徽记取代了原本的如尼符文,在他们的盔顶,长矛如一丛铁林般直插穹壁。

失去的行省即将收复,那些自称战争之民的北方人很快就要在我的鞭子下哀号,恢复他们奴隶的本来面目。

腓力的消息从未如此灵通,卢福斯像一个失去哺乳胸脯的婴儿,使劲往自己的怀里寻求新的恩宠,从他那里,腓力首先得知伍尔夫诺思已经占领埃克塞特,那个诺曼人还说,德文郡和康沃尔很快将加入戈德温家的叛乱。

腓力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家族的名字了,一个只剩一丝残烬的氏族,他看着宫殿中那些墨洛温国王的雕像,不朽的石像代表着一个个曾经强大的名字,如今只有这座大厅中的石柱——在这些冰冷石像的眼中,人类一定像燃烧的煤炭一样转瞬即逝吧。

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唯有血脉可以永恒,非常遗憾,埃德加表弟,你的尸骨将回到一片废墟的故土。

鲁昂仍然没有回音,但腓力已经听说了北方海岸的“事故”,来自多佛的英格兰舰队遇到了费康城堡的抵抗,当地的诺曼领主似乎对罗伯特失去了信心,开始闭守不出。罗伯特撑不了多久的,最好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躲在鲁昂的城墙后面,观看王室大军横扫撒克逊人——罗伯特是一支强大部族的软弱血脉。

冰雪正在融化,战争的季节就要开始,腓力希望那条英王的西班牙猎狗已经被冬营摧垮,嗜血的爪牙总是令人畏惧,那毕竟还是条凶猛的獒犬。

“于格,你觉得我还是你的兄长吗?”

“陛下……”维芒杜瓦伯爵于格惶恐地向自己的国王低下了头。

“看看这封信吧。”腓力将一张羊皮纸递了过去。

于格伯爵抬起头,看到的并不是一般的书信,而是一张字条,他一眼就认出纸上的笔迹:

“愿天主宽恕你,因为我永远不会!”

“埃玛送来的。”腓力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一句。

“她知道了什么吗?”

“不,她只是太了解我而已。”

一头权力的怪兽。

“我还是她的哥哥,但我也是你们的国王。”腓力的声音有些颤抖,“国王是狮子,狮子必须吃人肉。”

“我明白的。”于格又低下了头,一束辫发从耳垂边落下。

“这场战争结束后,无论胜败,我们都会停下脚步,一个公国可不好消化,吃得太饱也可能送命的。”

“您是说?”

“我听说埃玛囚禁了那个萨克森的公主,看起来我的外甥需要一个新的新娘了。”

于格露出佩服的表情,适合一个兄长和国王的一步妙棋。

“不管战争结局如何,你今年都得去一趟英格兰。”然后,法王补充道,“带上康斯坦丝。”

公主今年还不到十岁,不过足够成为一件外交武器了。

“告诉埃玛,我们会支持她的统治,她如果对康斯坦丝不满意,也可以选择让埃尔芙玟嫁给路易,我们保证,她的女儿、我们的外甥女一定会成为法兰克人最尊贵的王后。”

谁知道呢,如果天主眷顾,或许某一天,一个卡佩的子孙将戴上英格兰的王冠。

这样的念头只在于格伯爵脑中一闪而过,毕竟他的妻子就是一个加洛林后代,加洛林的国王们现在在哪里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兴兵

天空在旋转,晶莹的雪花舞蹈着争相逃离她的子宫,埋葬一切的冰雪,从不仁慈,如国王那柄真银之剑,如伯爵那柄无玷之钢。

风雪断绝了情报,春季降临时,法兰克人的国王和瞎子无异。罗德里戈盯着一具冻僵的尸体,这般安慰着自己。那尸体的表情已经被严寒抹去,只是眼睛尚未阖上,灰白空洞,如同盯着某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打着冷战,伯爵拥袍挤入了绯红色的营帐。

冬营的军队像一条沉睡的龙,铁匠的炉火在旗矛和帐殿的深处燃烧着,一如巨龙的熔炉之心,消耗着宝贵的燃料。

“会熬过去的。”帐殿中央,伯爵向床上的人保证道,怒气不会消失,废墟终将苏醒,冰雪消融,烈火燎原。

现在只需要确认一件事,何处是化雪后的战场。

法兰克宫殿的炉火熊熊燃烧着,镶嵌白银的门扉,深邃高远的青铜吊架,重峦叠嶂的丝织帷幔,夸张的造型显然昭示着王权,因为若非如此,只有巨魔才需要这种尺寸的家具。腓力王如一尊拍着脂粉的雕塑,含笑装出倾听的模样,那些为了一根葡萄藤向自己的邻居挥剑的年轻骑士兴高采烈地吹嘘着战争,然而最适合他们的战场无疑是在闺房。

宫廷诗人犹在歌颂查理曼的武功,仆役们穿梭在耽溺酒色的领主中间,在长达四个钟头的宴会闲谈中,腓力注意到一则来自诺曼底的“新闻”:曾经为自己策动,举行了布勒特伊婚礼的罗杰·德·赫里福德,爽约未赴欧马勒夫人阿德莱德的“孤岛决斗”。

法兰克人都在嘲笑那个诺曼领主的卑鄙怯懦,可是腓力从弟弟于格伯爵的脸上看出一丝不以为然。

于格认识赫里福德的罗杰,他就在那次婚礼现场,虽然隔了十几年,他还记得罗杰的模样——不,有些事件不止造成记忆,他仍然会反复重新经历那个晚上,任何时候。

眼下的场面和那晚就很接近,几乎是严格的重演,同样的火光,同样的宾客,烛光下有些扭曲的脸孔都那么接近,那些宾客的结局是什么来着的?

他们都死了。

罗杰不是懦夫,他是个疯子,和他的异教祖先一样令人生畏的疯子。那么他缺席自己的决斗绝不会是因为恐惧,他一定有某个理由。

于格伯爵心跳如雷,春季时,他就要武装起来,和罗杰这样的战争领主交手了。

“你知道吗?我的兄弟。”国王忽然开口了,“诺曼人说,撒克逊的女人性烈如火,身体也像火炉一样滚烫。或许不久以后我们就有机会见识一番。”

“是的,我的陛下。”

于格在暗自叹息,埃德加那样的国王把世界当成战场,自己的国王却把世界当成妓院。

一切还能中止,现在仍是冬季,在春醒之前,这一切随时可以停下。

“伯纳德大人,这是您的儿子吗?”在大厅的一处角落,于格伯爵友善地向一个来自南方的领主问候道,这个纳博讷贵族的衣袍上紧紧裹着一条紫貂皮,似乎非常不习惯北方的寒冷气候。

“没错,这是我的继承人,马上就十二岁了。”

于格暗自咋舌,这个领主对王室的忠诚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博让西城堡的拉奥兄弟都在这里,蒙雷里家族也一个不缺,还有克莱蒙的雷诺……

于格仿佛看见上千铁骑在金色火焰(Oriflamme)下出阵的场面,似乎已经停不下来了呢。

猎犬释放出来后,没有血腥就无法平息沸腾的野性,我们应该训练,而不是庆祝!

如果有一个撒克逊人在场,或许会告诉于格,人类的欢乐会招致命运的妒忌,宴厅的酒意会在盾墙中心咬到武士的踵跟,毕竟,人不能买酒,只能租。罗马人为了满足他们的饕餮欲望,甚至发明了催吐药,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租来的乐趣更容易令人沉溺。

宴会结束很久后,腓力从黑暗的厕室中爬出,他不记得自己吃喝了多少,但是他毫不怀疑,刚才的事情不能叫做排泄,只能叫生育。

这种宫廷生活越来越令他感到厌倦了,巨大的空虚感蔓延在白色的床单上。

主后一千零八十七年三王来朝节深夜,法兰克国王梦见自己进入一片微光沼泽中的岩石厅堂,无数雕梁画栋的宫殿下方暗藏着珍宝与甲械,他反复挑选,捡起臂环、扔下水晶胸针,又扔下臂环,捡起一根鹿杖,最终才决定抓取兵器库中央最明亮的一把刺剑,然后,他就被暮光中坠落的箭雨笼罩了。

迷信的国王一觉醒来,立刻召来了王弟于格和拉奥,披着一身睡袍,腓力宣布了立即出兵的决定。

“出兵?”

“现在是我们优势最大的时刻,一点冰雪并不算什么,反倒会阻断敌人逃跑的脚步。”腓力的口吻更像在给自己鼓气。

“绝妙的主意。”拉奥王子赞叹起来,棕褐色的瞳孔中透出赤裸裸的仰慕,“这样一来,诺曼人也无法分享我们的荣耀了。”

于格没有出声反对,国王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为什么他只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腓力在赌博,而命运是个婊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爆发

正在坍塌的城堡上,硝烟刚刚散去,即便从海上也能看出,英格兰舰队的炮火对这座诺曼木堡的结构造成了不可挽救的破坏。

这些并不是“皇家橡树”号上那些发射八磅炮弹的大狮鹫炮能轻易造成的,制造这座废墟的元凶——爱德华舰长率领的火箭船支队——此时正胆大包天地冲向费康城堡坐落的海岸山丘。

“那些人本可以不用死的。”安斯加尔之子哈丁放下金色的青铜望远镜,对身边的麦西亚私生子评价道。

“骨灰不能反悔,也没有回忆。”“私生子”贝伦加的声音有些尖酸,“只有征服者有资格记录历史。”

“我们的目标是向国王的民兵输送物资,没有了这些当地领主的支持,我们难道要让水手亲自上岸征集大车和马匹,让这些划桨支帆的手去挥动马鞭?”

火炮声已经完全停歇,只有战斗的钟声仍有节奏地在头顶响着。

“看起来鲁昂是不会帮我们这个忙了。”望着尚在冒烟的黑色塔堡,贝伦加也承认了现实,“我们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入侵者,而非援军。”

“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保证大军的后勤,不过——或许……”

狐疑,这可不该表露出来,尤其对一支舰队的最高指挥。贝伦加决定给自己的年轻上司一点刺激:

“我们刚刚灭亡了一个诺曼家族,那些领主不会忘记这一点的,为了安全考虑,或许我们应该返航?”

返航?回去向父亲承认失败?在他的棺木上钉上最后一枚钉子?不可想象!

就像一只暴起的蝎子,哈丁寒毛如戟,断然否决:“不,我们去迪耶普!”

靠近鲁昂,继续从海上威逼,直到那些色厉内荏的诺曼领主乖乖合作。

他们此时并不清楚,能够影响鲁昂的人并不在城墙里。

“威廉·卢福斯什么时候出兵?”腓力的语气透露出天生的王者威严。

这些诺曼人终于理解了,我们才是这场斗争的龙骨和桨舵。

杰弗里主教这一次显得格外谦卑,他没有佩戴任何武器,鬓毛也不像上次那样蓬乱,主教披肩自长臂上侧自然垂下,一切都依照法兰克人的礼仪:腓力已经受够了诺曼式的外交。

“陛下,诺曼人的骑士已在卡昂集结,铁马三百,随时蒙陛下召唤。”

诺曼骑士,那些罩着黑环铁甲和金属护盔的狰狞武士?打断了历代先王背脊的北方异教徒后代?

腓力胸中涌起疯狂的杀意,为什么这个民族即便俯首垂耳时也要露出猛兽的爪牙?

他发现诺曼主教正在看着自己柔软的脖子,好像在打量从哪里下刀更顺手。

或许,将那个卢福斯一起谋杀掉才是更好的选择。

骤然间,他为自己如此轻易想到杀人感到愕然——谋杀是一种习惯,就像使用大麻精和鸦片。

使者穿越风雪的速度或许并不慢,大军的形成就缓慢得多了,将这样的军队从冰封的山丘与河流一侧移动到另一侧更是需要耗费大量物力。

法兰克军队终于开始移动后,劲风几乎接踵而至,国王的野心驱动着这支军队,但那些南方的鲜花骑士们对这样的行军显然相当不适应,一些人拥着两三层毳衣裘毡,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好在他们只占了军队极少的部分,大部分本是秋风起时应国王邀请北上参加圣诞弥撒的贵人和扈从。

野外的积雪有时能没过一些儿童的头顶,露营时,不站岗的士兵聚在火堆旁,尽力烘干衣袍,远方城堡的四方塔楼如同披着一顶顶白色斗篷,等到靠近时,士兵们往往发现那些护城河的冰冻厚得像是凝结了几个世纪的冰川。

耗空囤积,在万物冬眠的季节,依靠长长的补给线行军,国王的将领们——包括国王的弟弟于格——渐渐开始觉得这像是一场自杀,道路表面长长的车辙印如同一道道绞索。

直到冬日再度坠落西山,有些冻得产生幻觉的人坚称自己已经从暮色中望见鲁昂教堂的黑色穹顶,一骑信使才带来了改变军队士气的情报。

英格兰人逃跑了!

胜利仿佛就在那座传说中的教堂穹顶后方,击败彭布罗克伯爵、劫获英王遗体的荣耀成了这个不眠冬夜中最炽热的一团篝火。

腓力比任何人都更兴奋,因为他知道敌人逃不出牢笼。他并不知道的是,一个月前,佛兰德伯爵与他享受过同样的喜悦——命运确实是个反复无常的婊子。

无论如何,一个胜券在握的赌徒,绝不可能停下,何况带来喜讯的诺曼使节还给了法王另一个惊喜,这个秘密情报几乎锁定了法兰克人的胜局。

“抛弃辎重,全速前进!”天光初亮,腓力就向士气高涨的领主和士兵们下达了新的命令。

白昼也变得温暖起来,柔和的阳光中几乎有种情欲的味道,城墙的垛口很快映入眼帘,曾被赫里福德的罗杰破坏的老城墙内侧,一道整整高出三十尺的冰冻新墙巍然耸峙。鲁昂城外,数目庞大的法军终于与威廉·卢福斯的诺曼军会合起来。

争吵随后爆发,威廉·卢福斯坚持应该首先攻克城池,并声称自己对这座堡垒的一切了如指掌。

“我能闭着眼睛从鲁昂的垛墙东段走到北段,没有一座地窖和仓库是我不知道的……”

腓力一眼看穿了诺曼人的目的,但他还没有决定如何利用卢福斯和罗伯特这对兄弟。

“我们最大的敌人是盎格鲁人,你应该清楚这点……”

我们能够联合的唯一原因,是你把一半人马送去了英格兰。

罗伯特此时正从高台上向下打量,法兰克军势比不久前仓促撤离的英军犹盛,在他身旁,叔叔奥多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们都在怪我吗?

罗伯特能够感受到这些领主的压迫感,尤其是,他的个子最矮,在这些骨架巨大的封臣面前几乎像个儿童。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朗弗兰克院长。

你也在怪我?

朗弗兰克脸上的沟壑都被泪水横贯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黑冰(上)

去年威廉·卢福斯的动员令自卡昂发出时,公国西部的诺曼领主们并不算热情,莫尔坦伯爵的支持对卢福斯至关重要,但这并不足以打动科唐坦半岛的贵人们。

原因很简单,科唐坦的家族大部分是理查党的叛逆余孽,四十年前,在私生子威廉的表兄布里奥讷伯爵居伊、奈杰尔·德·科唐坦和兰努尔夫·德·贝桑等当地领主眼中,鲁昂的威廉才是血统不纯的篡位者。

自从“步行者”罗洛获得公国以来,科唐坦半岛就是诺曼贵族的精华所在,公国的大部分维京定居点都在此处。依靠法王援助,从上诺曼底入侵的威廉公爵苦心孤诣,修建卡昂的要塞和教堂,并任命兄弟奥多为巴约主教,目的就是监护整个科唐坦地区,稳固对下诺曼底的控制。而黑斯廷斯之战时,私生子威廉的远征军中缺少的也是科唐坦这部分维京血统最多的传统诺曼家族。

威廉·卢福斯知道罗伯特的主要支持者正是那些参加过黑斯廷斯的罗曼化家族:埃夫勒、蒙特福特、还有蒙哥马利们。于是,很自然的,他与弟弟亨利一样,开始讨好这些鄙视法兰克血统的诺斯后裔,他还将那些来自东部法莱斯等地区的诺曼领主派到了英格兰,向于格·达弗朗什等西部领主许诺公国职位,依靠甜言蜜语,编织起自己的势力网——一个以卡昂为中心的全新权力体系。

腓力国王很快发现,这群诺曼人比自己曾经遇到的那些公国的自大狂还要难相处,而卢福斯似乎过于“迁就”这些封臣,包括那些人对法兰克语言的嘲讽,甚至是坚持那个卡佩诸王世代切齿痛恨的“传统”:法兰克人的国王会见诺曼人的公爵时,只有后者有权佩戴武器!卢福斯从不是个软弱的家伙,他未来会干什么、牺牲什么,不言而喻。

卢福斯决不能留!腓力终于下定决心。

法军已经追击了一天,索姆河越来越近,腓力倒没有那群诺曼人那样急不可耐,牢笼早已设下,而耐心是狩猎者的美德,猎人怎么能像这些诺曼狗们一样受不了血腥味的刺激?

“拉奥,你闻见了吗?”

“闻见什么,陛下?”

“狼膻味。”

拉奥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国王难道在害怕么?

是的,腓力终于意识到,无论使用多少权谋和诈术,他终究要面对这一天。

极目所望,尽是褶裙一样的甲片在雪中闪光:他们都在回应我吗?我的欲望——我的恐惧?

国王在畏惧,而国王畏惧时就会杀人。

冻结的黑色河流蜿蜒如练,英格兰军阵果然被困在河岸上,那一道道漫长的铁甲寒光透露出困兽的不屈,这残暴而宏伟的景象令腓力的惧意转化为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仍然不肯屈服于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天才!你们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认命吗?

荒草凋尽,雪色未收,整整五千英格兰武士披甲戴胄,阵于阿布维尔渡口,迎接命运的审判。只是,在他们身后,隔着冰河的起伏河岸上尚能望见另一道铁光,在那里,蓬蒂约和蒙特勒伊的旗标赫然在目。

英格兰人已经被包围了。

威廉·卢福斯阵营中的诺曼人大都一脸懵懂,唯有“恶狼”于格·达弗朗什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仿佛早已看透腓力的伎俩。

“蒙茹瓦!”(Montjoie!)列阵未毕的法兰克人猛然发出战吼,庄严的战阵仿佛瞬间变成欢乐的海洋。

在他们对面,罗德里戈伯爵望着法军的惊人阵仗,忍不出发出一声嗤笑:纪律太糟糕了。虽然叫着同样的战吼,但这绝对不是查理曼那支威震四方的雄师。

英格兰步兵阵地的参差人墙并未受到任何影响,长着猎豹眼睛的东盎格利亚武士就像古代迈锡尼王的重装步兵一般,以野猪獠牙和鲨鱼皮革装饰着衣甲,一副随时会怒火中烧的样子。

在他们左手一翼,诺曼底公爵的儿子亨利的绯红狮子旗标飞舞在铁尖上,这支旗矛的主人全身罩着英格兰板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对自己的乌鸦旗帜——卢福斯的旗标。

费康修道院长的话不断在耳畔回响:抛弃罗伯特,成为鲁昂之主!

亨利感到一阵心神动摇,他为自己即将做的事颤抖。

亨利的前后都为射手保护着,射手又为拒马尖桩包围起来,拉开巨大的战弓需要强健的手臂,因此亨利眼前这队弓箭手为自己树了一面旌旗,上面绣着爱尔兰的银臂王形象,亨利不知道这些野蛮人的来历,他对这种下等人对骑士的模仿感到有些好笑,此时亨利并不知道自己十年后会在圣地重新见到这面旗帜。

角音震动着耳膜,亨利有些不舒服,隔着头盔,一切都那么含混不清,一些异常的震动却似乎放大了无数倍。

丹麦斧上的黑色符文开始闪烁,如祭祀的篝火,华丽的表象,昭示着一片漆黑的未来——死亡是永无止境的过程。

鞭子挥舞,弓弦谐振,旷野为深雪覆盖,难辨麦田和兽穴,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夜幕降临前,附近树顶的乌鸦会获得无数装备精良的食物。

于格伯爵用磨得发亮的剑尖斜指向前方之敌:“进攻,天主与我们同在!”

回应他的是骑士的大笑,“前骑士精神时代”的粗俗韵律,也是那些北方人唯一能理解的语言:暴力。

更适应这种节奏的仍然是那些诺曼人,虽然只有少数骑士参加过那场伟大的英格兰远征,见证过哈罗德国王的陨落,这些诺曼骑士对惨叫的男人、燃烧的房子和尖叫的女人一点也不陌生,他们的血脉已经在充斥着这种血腥的地方生活了数百年,经历过整整七代公爵的疯狂,他们把这里叫做:家。

战争是家园的呼唤,是血脉的屠杀,威廉·卢福斯怀着这样的念头,派出了自己的第一波骑士——穿过那片弓箭手的树丛,就是亨利的旗帜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冰(下)

苍白的薄雾升腾于营火的残迹上空,洪亮的口令声自英格兰行列间响起,面对绵延的骑兵阵线,长矛和盾牌组成的铁林在不同徽号下迅速成型。

法兰克人已经看不清对岸的人影,只有黑色的冰河在雪光的尽头睡着,法王猜测自己的援军此时或许还不敢涉川出击,只有等自己敲开英军的龟壳,那些胆小鬼才会迫不及待地过河搜检“荣耀”。

王国的贵族和诺曼人都响应了号召,招摇的装饰长矛和红绿蓝白各色相间的军旗聚集在圣但尼的金色火焰(Oriflamme)周边,遍布四野的旗枪和盾牌如同镶嵌在雪地上的无数宝石,为白茫茫的战场增添了三分颜色。

腓力骑在一匹白色阉马背上,四肢修长,肩膀宽阔,鼻梁的棱角微微翘起,衬托出庄严俊美的容貌。

此时于格的骑士已经冲出,诺曼人也开始进攻英格兰人的左翼,腓力就像一个罗马统帅,静静观看着前线的战局。

国王身边的斯蒂芬·德·布洛瓦忽然开口道:“陛下,我们是不是先冲上一阵?”

腓力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卢瓦尔谷地骑士,他们的头盔上还有长剑咬出的凿槽,显然是刚经历过西线战事的精锐,于是腓力用尽量柔和的口气答道:“罗德里戈可不是蒙哥马利和贝莱姆家的诺曼疯子,不会没有后招,而大人的骑士是王座最锋利的兵刃,所以——让英格兰人先失点血吧,您只要为我们取回那面红龙旗就够了。”

红龙旗标来自威尔士的阿伯费劳王室,是罗德里戈伯爵从格鲁菲兹王子手上缴获的战利品,这面旗标见证了格拉摩根之王和阿伯费劳王室的覆灭,被英格兰征服者们称作“血龙”,如今正飞扬在英格兰中央阵地上空。

英格兰武士用套着钢甲的手指夹紧战斧的长柄,钢臂微舒,形成一道富有韵律的锋线,法兰克重马的蹄声越来越响,这些盎格鲁-丹麦战士波澜不起,呆若木鸡,唯有面甲的缝隙中露出冰封的蓝色眼珠,透出一丝生命的迹象。

嗖嗖的箭矢破空声自侧翼传来,诺曼骑士首先受到密集的箭雨打击,铁镞穿刺进重型战马的脖颈和躯干,被切断了血管或气管的诺曼战马发出悲鸣,随即剧烈挣扎着轰然倒地。毫无准备的骑士纷纷人仰马翻,更多人继续向前推进。

法兰克骑兵的马匹蒙着金属或织物甲具,性格也更温顺些,在这轮速射中损失反倒不大,但是无论是中央还是右翼,冲锋的协同速度都受到了影响。

“快上,上啊……”法王默念着,似乎这微不可闻的声音能够和符咒一样催动骑兵加速一般。

寒风中袭来的箭矢依旧连绵不断,夹杂着凝结的湿气,刺入马腹,卡入铠甲缝隙。淋漓的鲜血、搐动的战马加剧了队形的混乱,疯狂的伤马开始猛突上前,一匹红色烈马直接将自己钉在了拒马尖桩上面,这种狂热的氛围还在传染,在失控的速度下,缰绳越来越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无论是运动的轨迹还是坐骑的情绪。

腓力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但是随着速度的失控,骑队也散开了。

就这样,野蛮人一般毫无章法的法兰克骑士和损失惨重却顽固前进的诺曼骑士几乎同时挤出箭雨,砰然撞进等待已久的防御者阵列。

被踢翻的塞恩和挥舞斧枪、长斧的侍卫一齐发出嚎叫,侵入肌骨的寒意随着铁光四射,撕裂了飞驰的肉体。

腓力张目结舌,雄心悄然融化。

怎么会这样!

被惊吓的法兰克骑士开始成群逃回,英军中央和两翼则继续传来有序的口令。

卢福斯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法王身边。

“陛下……”

“快,升起黑旗!”腓力语速飞快地向这个诺曼封臣下令。

顾不得后手了,所有力量都要动员起来,胜利才是唯一的追求,政治必须等到战后考虑!

黑旗出现在法兰克大军右翼时,对面的英格兰左翼中出现了一支脱队的人马,同时,冻结的河面上传来人马嘶吼声——亨利的诺曼骑士和蓬蒂约伯爵的军队终于发动了。

于格已被救回本阵,这个消息令腓力稍稍稳定了心神,但他仍然不敢懈怠,他必须立刻挥兵前进,在亨利和居伊伯爵的人马被切割屠戮之前底定战局。

法兰克人军旗向前,踏破雪面,巨大的浪潮展开在平原上,亨利的诺曼支队只有十几骑,游走在远处,似乎并不敢直接冲进英格兰本阵一般,威廉·卢福斯的主力正在加速,两兄弟对英军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

黑色的冰河上,上千步骑即将加入战团,绝望的血肉磨盘正在形成,英格兰人的覆灭越来越近了。

静止的阵地上,鲜血仍然在流淌,碎裂的四肢和盾牌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铿锵作响的盔甲形成了三道铁链,行列间连延不断的不同语言的圣歌仿佛在发出不屈的誓言。

箭幕笼罩,铁蹄震荡,气壮山河的歌声无法阻断法兰克巨兽稳步前进的步伐,忽然黯淡无光的天色预示了血腥的屠杀。

这一次,法兰克人的重量压倒了一切,宽阔的战场正面,大量步骑汇聚成一道道完整的进攻波次,铁甲骑士作为正面突阵的主力,伴随步兵则负责跟进占领。

斯蒂芬·德·布洛瓦首先赶到阵前,控马旋转了一周,才开始停步整理后续卢瓦尔谷地骑士的步伐。排山倒海的冲锋可以让最残暴的北方武士动摇,斯蒂芬对此深信不疑。

罗德里戈终于开始动容,能够组织如此规模的战列冲锋,法兰克人中间果然还是有人杰的。

这样的战阵,分明是诺曼底公爵威廉复生。

吞噬生命的漩涡,而英格兰人就在中央。罗德里戈忍不住苦笑起来:希望他们动作快点,不然今天的损失不会小。

冰河上的甲光不断推进,马蹄以踏城之姿掠上河岸高陵,这些马背之士已经能望见法兰克国王的金色火焰王旗。

“悬起我们的旗帜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到了。”一个声音从骑队前方响起。

于是飞龙风标在冰河上空升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双王之战

林肯伯爵鲍德温渡过冰河后,策马攀上了高岸,然后他就看见刚刚展开的金色龙旗风标下方,手持望远镜的国王回转过来:

“Mon cher Baudouin. Philippe est perdu.”(“亲爱的鲍德温,腓力已经输了。”)

鲍德温看了一眼法兰克军阵布置,立刻确认了国王的判断,他催马上前,长矛挂在鞍上,伸出自己的右臂:

“请允许我握住一位征服者的手。”

埃德加国王哈哈大笑,将持剑之手伸出,于是伯爵轻轻欠身,牵过国王之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居伊的那座城堡待得我筋骨都在发痒,让罗伯特和罗杰抓紧渡河,还有活儿要干。”

“遵命!”

国王的旗标出现之刻,诺曼人恰好冲到了阿布维尔南方的道路附近,隔着冰冻的河岸,就是阿布维尔城堡坐落的三角洲,在城堡下方和南岸坡面之间,威廉·卢福斯看见了大量骑兵的影子。

“见鬼,那些不是蒙特勒伊的法军!”杰弗里主教终于变了脸色,他冒险掀开头盔护面,朝卢福斯大声喊道。

“我们不去和亨利会合,立刻转向,到河上拦截他们!”卢福斯冷静地下令道。

诺曼骑士们避开了侧面的箭雨后,又迎着密集的弓矢,斜掠向冰河方向。

只要冲到河上,那些尚未整队的敌军不足为患,我甚至可以把他们赶进罗德里戈的本阵!

卢福斯的马速越来越快,他的诺曼骑士们在英格兰弓箭手的大喊大叫声中逐渐远离,很快踩上了坚冰。

铁制马掌在冰面踏过,诺曼人的行动很快和敌人一样笨拙起来,卢福斯感到自己的失策,他丢下了弓箭手,否则或许可以尝试从高地攒射履冰的英军。

“靠近他们,然后抛矛。”杰弗里主教建议道。

卢福斯点点头,既然冲锋并不可行,把骑枪当成梭镖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鲍德温刚刚找到罗伯特·马利特,忽然望见正从冰上靠近的诺曼骑兵。

“小心侧翼!”

话音未落,鲍德温便看见加莱总管马丁被一支飞来的长矛钉在了冰上。

“驱散他们!驱散他们”卢福斯用诺曼语言疯狂地大喊着,彼得伯勒人一时不知所措,又被接踵而至的一轮投矛打得阵势大乱,纷纷避开高大的战马,往鲍德温的方向逃来。

赫里福德的罗杰是下一个目标。

诺曼人有条不紊地在冰面展开屠杀,当他们发现那个诺曼叛徒的旗帜时,更是精神大振,挥兵缓缓席卷过来。

埃德加终于发现了后方的威胁,他一面下令渡河士兵列阵,一面派出传令兵,向罗德里戈去要弓箭手。

双方都是宿将带兵,此时没有任何慌乱,鲍德温·德·布洛涅和罗伯特·马利特二人在岸上引导前军阵列坡面,罗杰在冰上翻身下马,一众骑兵开始将坐骑当成临时的防御工事,自鞍后举盾抵挡敌军,两群诺曼武士开始有来有往地捉对厮杀,卢福斯的人马从马背握剑探身突击,罗杰则不断下令举盾斜刺。

法兰克本阵已经从南岸杀进英军战线,长弓手也轮换了一波,最前面的一共八百名弓手开始以一百二十磅上下的战弓释放穿甲重箭,鹅羽贯空、金属撞击、木杆碎裂,法兰克人的锁甲如同纸糊的一般,锁环迸断,甲衣洞开,只有身披全身板甲的骑士一瘸一拐地继续步行,随着战马防护的失效,越来越多法兰克骑兵加入了步战行列,冲阵的突骑侥幸越过密密麻麻的尖桩,也被幽蓝色的丹麦斧一一掀翻坐骑,被放血的战马惊慌地四下奔逃,交锋越发血腥起来。

卢福斯得心应手地以轻骑战术在冰面骚扰着对面的诺曼敌人,只是在结冻的河面,双方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看上去像是两群垂暮老人在一招一式地交手。

“狮子!”随着弓箭手抵达河岸,略松一口气的林肯伯爵鲍德温忽然斜指向卢福斯的后方。

一面红色的金狮旗帜正在靠近。

“亨利来了!”杰弗里主教的侄子罗伯特·德·蒙特布赖第一个看见那旗帜下的十余骑,也用握着乌鸦旗的手臂挥动着向“恶狼”于格示意。

卢福斯此时在另一边,刚被河岸上的长弓箭雨射退,几乎损失了一半骑兵。在赫里福德的罗杰反击下,一众骑士且战且退,一时顾不上这个新的动向。于是不久前亲自杀死加莱总管马丁的“恶狼”于格·达弗朗什解下护面铁盔,向那面狮子旗帜的方向靠近。

“亨利大人,别来无恙!”于格露出面孔,朝对方打起了招呼。

当先那名骑兵并未掀开护面,只是从空洞的护目中射出一道余光:“代我向吾兄问好。”

随着这个瓮声瓮气的招呼,马背上的亨利更无废话,抬手便是一矛,直接捅在于格的脸上。

“看来还是我自己去问候他好了。”亨利叹息着挥动手臂,圆形护手裹着灰木矛杆,将于格的尸身甩在河冰表面。

见到这一幕的罗伯特·德·蒙特布赖一时震惊得动弹不得,亨利与十余名精锐扈从毫不费力地学他们刚才的模样,以投矛横贯了前方数骑。

三丛诺曼人杀成了一团,卢福斯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包围在一堆铁甲尸体中间。

“你这个……”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那面狮子旗帜,向前扔出了自己的佩剑。

散在四周的诺曼人大多扔下了自己的武器,不肯投降的则被赫里福德的骑士们围攻搠毙,有些被从冰面的裂口就地抛进,沉入冻河底部。

随着冰上的战斗解决,埃德加召回了已经整理完毕的林肯和马利特各部,然后又将王家侍卫聚成一队,攻入于格王子的方向。

此时的法兰克中央已经一片尸山血海,在罗德里戈的巧妙调整下,陷入交叉火力的法军筋疲力尽地为生存奋战,首先阵亡的是冲得最靠前的纳博讷领主伯纳德和他的两个儿子,倒是斯蒂芬·德·布洛瓦因为要护卫国王,落在了后面,但是随着战斗的展开,斯蒂芬很快失去了国王,那匹该遭瘟的阉马在一轮箭雨造成的混乱中不知道把腓力驮到了什么方向,来自卢瓦尔河谷的骑士们随即陷入英格兰塞恩的刀剑攻击,也顾不得寻找国王本人。

埃德加戴上炽烈的黄金狮鹫盔,拢紧黑檀色的细貂皮披肩,一枚紫色的石榴石胸针钉在黑色毛皮正面,贴着头盔皮带固定的颚下。

牛角声继续刺耳地灌输着恐惧,象牙一般扭曲的牛角,和那些盛装墨水或蜜酒的容器似乎毫无分别,在这场搏杀中却成为战场的主宰!

庞大的无序中央,唯有这些可怖的声音是确定的。

英格兰国王的手臂开始抬高,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吟在五个骑兵中队间扩散,斑斓的鳞甲、暗密的锁甲、明亮的板甲聚成一簇簇火焰,一条条铁链。

腓力在人丛中晕头转向,他在第一波次冲锋后就失去了坐骑和大部分卫队,剩下的也无法从人群中分辨出自己的国王,他的所有衣甲装饰都被染成一片血红,尚未凝固干净,泪滴一般坠落地面,弹跳在坚固的雪地。

韵律终止了,蹄印裸露在鲜艳的旗帜与衣袍表面,带血的蹄印。

腓力的双眼也陷入一片血红。

第一百二十章 九指

“你找到几个了?”

“二十个,全是铜的……”

“那怎么花了这么久?”

“这些尸体胀得厉害,他妈掰不动,只能一根根割下来。”

全是诺曼语言,听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腓力这样想着——他的衣甲被人扒光,陷在雪泥间的死人堆里,好像伤到了骨头,动弹不得。

“这里还有几具,看看有没有剩下的指环。”

“真是个好差事,发臭的烂肉里找金子。”

“别抱怨了,小心我揍你,快扒!”

“咦,这个倒是挺漂亮的,八成是个香喷喷的贵族——看哪,我发现了什么!”

手臂似乎在被人抬起,腓力想要挣扎,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像石头一样僵硬。

钻心的剧痛从指根传来。

“你觉得这是红宝石吗……你脱裤子干嘛?”

“让开,我先用用这死货……”

腓力又一次陷入黑暗。

阿布维尔城堡的礼拜堂前聚集着大批领主,从桥头堡方向延伸过来的一长列北方侍卫如同一道堤坝,将城堡的人员隔离在外侧。这些人群的头顶,钟楼和主堡塔楼如同被挤压得只能向高空发展,石壁层层叠叠,楼上加楼,大致沿着一道直线延伸至城廓方向。

“告诉哈丁大人,舰队需要回多佛一趟,记得带上马丁大人的遗体。”罗德里戈向阿尔瓦骑士交代完此事,又回到国王身边。

“找到腓力了吗?”埃德加正在问林肯伯爵,他刚刚从俘虏中间确认了于格伯爵生还。

“还没有,不过拉奥王子的尸体刚刚被发现。”

“让那些法兰克人再确认一遍,然后就停放进去吧,放到居伊的尸体边上。”

蓬蒂约伯爵居伊是这场战争牺牲的第一个高级领主。

罗德里戈听到这里,又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罗杰返回后说过的话:

“欧马勒夫人亲自去追我们的那天,我就知道是谁出卖了我的行踪。”

罗德里戈确实忽视了这一点,他怀疑过蓬蒂约的立场,但是从未将居伊父子和欧马勒人的事联系起来。

罗杰从自己的决斗缺席,随后奇袭了阿布维尔城堡,这件事成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哈丁的舰队赶到费康时,国王刚刚被伍尔夫斯坦主教的好友洛林人罗伯特救醒,于是罗德里戈伯爵向鲁昂城内的罗伯特传讯自己即将回国,同时国王却将指挥中心搬到了索姆河上的阿布维尔城堡。

现在这一系列调略的成果就在眼前:众多法兰克王公和威廉·卢福斯的诺曼领主们都成了英格兰国王的阶下囚。

问题在于——腓力本人在哪里?

没有法兰克国王,胜利将是不完整的,如果不是国内的局势,或许埃德加还能继续进军巴黎,但现在英军必须尽快回师。

“亲爱的罗德里戈,告诉维芒杜瓦伯爵,我们希望立刻恢复两国的和平,结束这场不幸的战争,我希望他能将这个消息带给他的王后。”

将于格放回后,埃德加又开始安排与罗伯特的会面,鲁昂方面似乎态度有些暧昧,使者首先问的竟然不是威廉·卢福斯,而是腓力的下落。

埃德加决定安排好诺曼底后再乘船返回,于是他首先将罗伯特·马利特派了回去,与他一道返回的还有大约50艘快船的两个近卫骑兵中队。

日暮时,庆祝胜利的火炬在城堡外点燃,一群英格兰骑士用长矛猛刺三十五匹战马的面颊,然后将死尸沉入凿开的冰河,随后,在大片僧侣的吟唱声中,皇家侍卫又将数十把宝剑、长矛、弓矢和盾牌连同钢铁甲具抛进索姆河。国王披散着金发,在燃烧的燔祭前感谢天主赐福,又为伍尔夫斯坦主教亲手戴上冠冕,英格兰国王回身时,全军都开始挥舞火把,高声欢呼起来。

腓力隔着河岸,恰好望见对面烟炎张天、千营一呼的场面,那种令人颤抖的热情在旷野中散播恐惧,寒冷——法兰克国王感到彻骨的严寒刺穿了足底。

他的王公,他的大军,曾经阵列在河曲的平原上,一眼望不到头,光是第一排战列就能让苍穹之顶撼摇,现在全都不见了,尸陈霜雪,魂散荒丘。

他用仅剩的九根手指扣住雪泥,塞进嘴里,咸得发苦的味道从味蕾化开,令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被羞辱了。

他想要逃离这里,到亚眠去,不,到欧马勒去,那里还有诺曼人的军队。

诺曼人——那些亵渎神灵的叛徒!

腓力没能吐出含在喉咙里的唾沫,他的理智在恢复,现实压倒了一切幻想。

他开始向对岸的火光艰难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历史

“离开这片土地!”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领地。”

“你从何处得到?”

“从我父亲那里。”

“他从何处得到?”

“从他的父亲那里。”

“他的父亲又从何处得到?”

“争战得之。”

“那么,我将与你争战!”

——卡尔·桑德堡

“你知道,蓬蒂约需要一个新主人。”埃德加的开场白让罗杰立刻忘记了腓力国王几乎**地被发现的事。

“我们决定让你来管理这个地区——这是你的城堡了,大人。”

“如您所愿,陛下,这座城堡永远对您敞开。”

“不过,正式文件还需要等等。”

毕竟,城堡目前的合法主人还在昏迷,分赃确实略早了些。

“你觉得罗伯特为什么还不肯来见我们?”

“我也不明白,陛下,按道理他应该是现在最急的人。”

“也许……”罗杰伯爵的口气不太确定。

“怎么?”

“也许腓力国王知道原因。”

大概是觉得罗杰话中的暗示过于荒唐,埃德加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放弃猜测诺曼底的罗伯特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洛林人罗伯特的药剂影响下,法兰克国王终于醒了,重新意识到自己已经身为俘虏的腓力让诺曼侍女打来清水,将胡须洗净,又上了油,然后便静静等待英王到来。

“我亲爱的表兄,”埃德加进门后,首先关切地打了一声招呼,“Dieu vous garde!”

“Merci,gentil roi……”腓力面色微白地答谢了一声。

虚伪的外交辞令——他到底知道多少?

腓力不用抬眼就能猜到埃德加很享受这一刻,高卢人的国王维钦托利被打扮起来献给凯撒的时候,后者的心态大约便和眼下相似罢。

有趣的是,两个血缘接近的君主在容貌上颇有几分相似,欣赏腓力的狼狈却令埃德加感觉像在照一面有些失真的镜子,这使他的兴味受到了影响。不知为何,埃德加忽然想起了大仲马的小说——太阳王给孪生兄弟罩上铁面具,是否也有这种原因呢?骄傲如路易十四,在面对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可怜虫时,一定很难忍受看到自己的脆弱可悲一面吧。

羞辱毫无必要,复仇更不是当下之急,重要的是未来。

“关于诺曼底公国的问题,我们该谈谈了。”埃德加终于进入了正题。

礼仪和优雅到此为止。

听了英王的建议,腓力直接站了起来:“什么?这绝不可能!”

“海峡问题必须彻底解决,这是我们能够接受的唯一条件。”埃德加的声音毫不动摇。

“罗伯特的继承必须由我们确认,根据历史……”

“我们还是实话实说好了。”埃德加打断了腓力,“所谓历史,无非是权力的借口罢了,历史几乎可以提供任何借口。”

“但是诺曼底是我的祖先封给诺曼人的领地,你无权分封给罗伯特!”

“然而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加洛林们还是你的家族,都不能控制公国,这个公国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边割伤我们,一边也让你们流血。”

“你想说什么?”

“把诺曼底割让给英格兰!我们会支持你对佛兰德甚至洛林的宣称。诺曼人的桀骜不驯想必你已经体会到了,比起你根本无法染指的北方公国,能够吃到嘴里的利益不是更加实际么?”

“你就这么想要统治那些诺曼人?”腓力嘴角露出一丝玩味。

“我愿意试试。”埃德加又补充道,“诺曼人之前的同盟蓬蒂约伯国仍然保持和鲁昂的联系,至于弗克桑,我会说服罗伯特交还到你手上。”

“听起来很合理,你怎么保证这些诺言呢?”

“我会释放一半俘虏,包括卢福斯在内。”埃德加语速飞快,“亨利由我们庇护,我的女儿埃尔芙玟和王太子订婚,康斯坦丝和康沃尔伯爵订婚,你还需要更多‘保证’吗?或者说——人质?”

“足够了。”腓力感觉到大脑活动带来的眩晕,再度坐下,“至于洛林……”

“这个约定只是我们私下的承诺,在适当的形势下我们会兑现的。”

腓力颔首表示接受,干脆得令埃德加都有些惊奇。

没有什么比谈判更容易暴露底牌的了,腓力几乎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亲爱的”表弟的盘算——女儿康斯坦丝将和阿尔弗雷德王子订婚,这意味着埃德蒙的新娘仍然是萨克森的继承人。

“为了表示诚意,我们需要向陛下致歉。”最后,腓力忽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鲁昂,公爵宫廷。

“大人,现在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

“老师,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罗伯特眼神空洞,盯住前方的虚空,“无非是劝我拒绝英格兰人。”

“不。”朗弗兰克惨然一笑,“五天前我或许还会建议您不要丢弃您父亲的荣耀,臣服那个曾经向公爵屈膝的民族。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曾经千方百计避免出现今天的事情,只是天主的意志神秘莫测,我向公爵保证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而且偏偏是在我放弃灵魂以后。”

“您在说什么,老师?”

“毒是我下的。”朗弗兰克衰老的嘴唇间吐出一句令罗伯特魂飞魄散的话来。

“什么……什么毒?”

不要说出来,我不想知道。

“为了让你投向腓力国王,我在弥撒时给英王的圣体中下了毒——为了凡间的权位,我已是一个失去灵魂的罪人。”

“不,老师,我知道不是你干的。”罗伯特的表情已经接近恳求了,“是谁?是不是奥多叔叔他们?”

“听着,我的大人。”朗弗兰克急促地说道,“是腓力,腓力全都知道,毒药也是他送来的,现在他已经被俘,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绝不会替我隐瞒的。”

腓力想要的是你父亲的一切,哪怕他得不到,也绝不会让英格兰人得到的。

“把我交出去,不要反抗!不要反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诺曼征服

“我,威廉,蒙主恩赐的诺曼公爵,在朗弗兰克院长谏言和众诺曼贵族见证下,在此为我的灵魂健康及天主与先人赐予遗产做出安排:

我于主后一千零二十八年出生于诺曼底法莱斯,因吾父吾母并无婚姻,众人称我为‘私生子’。我的父亲是诺曼人的公爵罗伯特,他在我八岁时立我为嗣,前往圣地后不幸去世,遗体至今仍留在尼西亚。

我以冲龄继位,摄政又相继被害,群狼环伺,孤立无援。藉法兰克人之王亨利庇护,侥幸不死,十五岁时,亨利王又册封我为骑士,自此剪发上马,荡尽敌寇,收服上下诺曼底,并吞曼恩、布列塔尼。因此等武功,我才能与挚爱玛蒂尔达成婚,她给了我四个儿子和六个女儿。

英王爱德华与我幼年相识,又因吾父曾为其兄弟出兵海上,与克努特王争锋,爱德华感念公国旧恩,立我为嗣。英王即世,哈罗德·戈德温森受斯蒂甘德等人蛊惑,背誓败约,僭位为王。为伸张大义,惩戒不道,我在利勒博讷举行军议,秉圣座旌旗出兵英伦,用武于黑斯廷斯,击破哈罗德,杀死戈德温三子,天主军威,凛凛犹存。

我为贤人会议选举,在场三百人,一致通过,加冕为英格兰之王。

在位期间,我为王国修建城堡十六座、恢复神圣教会秩序、赦免一切旧敌,相信他们的盟誓,对英格兰埃德加王子,我赐予了牛津伯爵称号,为他行骑士剑礼,并向其家人提供庇护。我尽可能地公正统治王国,却不幸复遭背叛。圣洛之事,我军悉众一战,令公国武名不堕。然而天主之意,幽微难测,我考虑王国不可苟得、不可私授,因此与埃德加王子盟誓,去王号,倾国相让。

吾妻魂归天主后,我疏远了内外之人,却染上饕餮的恶习,法兰克的腓力王将我称作“怀孕的女人”,我已在战场上惩罚了他。

我那叛逆的长子罗伯特、兄弟奥多,我在此尽皆赦免,并为他们恢复褫夺的地位和封疆,我希望天主为此给我的灵魂和平。

公国之事,我将委托朗弗兰克院长转交给我的长子和继承人罗伯特,希望他能够贤明地统治诺曼人和异邦臣民。

对我的其他儿子们,我将妻子玛蒂尔达的领地财产给予威廉,亨利将得到我的个人财产,一共四千五百镑。

被我和我的封臣没收的教会领地,包括费康的土地,我下令全部归还。

……

以上赐予,包括教会及我的世俗封臣的获赐,全部由众僧俗领主见证。

我曾因疯狂的怨愤,如怒狮一般降临北方,造成了许多人的死伤,我祈求天主宽恕我的灵魂。

我希望葬在我为亡妻修建的卡昂修道院,让我能安眠在她的墓穴旁边,因为她的仁爱与虔诚,我才能感受到天主的荣耀。”

朗弗兰克院长终于在众人面前宣读完诺曼底公爵的遗嘱,随即被两名编织着金色发辫的皇家侍卫押送离开。

“真是个不服输的长者。”埃德加向腓力国王评价道,“然而若不是我们这些‘敌人’,他的儿子们或许等到那具尸体腐烂,也不会想起他这个亲爹的葬礼。”

“邪恶的时代,或许我们也不免如此。”腓力倔强地提醒着英王,这世上并没有千古长存的高岗,上面的英雄墓穴旁鲜花盛放。

“如果不是朗弗兰克的‘谨慎’,或许现在确实是我躺在那里。”埃德加的话显然暗示着更深的警告。

“我相信你的第一统帅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从未想过能从罗德里戈大人手中抢到英格兰国王的遗体。”

“第二统帅——英格兰只有一个第一统帅。”埃德加知道,提醒腓力自己的武士身份永远是最有效的,一个战争国王对腓力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噩耗。

“我们真不适合这样互相争吵。”腓力答道,“你知道吗,这让我们在封臣的眼中显得渺小。”

“也许吧,丹麦人的诗歌中说,世界树的树顶和树底分别住着一只鹰和一条蛇,他们整天互相交换辱骂,不过是通过一只上下穿梭的松鼠。”

“有意思,你觉得谁适合当这只松鼠呢?”

“卢福斯和亨利如何?”

“妙不可言。”腓力忍不住微笑起来。

宫廷礼节对在场的贵人来说几乎是一种折磨,包括彭布罗克伯爵、安茹伯爵和布列塔尼公爵在内的英法领主们浑身僵硬地站在两位国王身后,对他们来说,诺曼底公爵的葬礼只是一个开始。

这华贵的行列随后进入另一座大殿,炉火在中央熊熊燃烧着,手持剑杖的君主们在桌案前方并列坐下,他们的座椅都曾属于诺曼底公爵威廉本人。

腓力从牛角中蘸了点墨水,将笔尖停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上百双眼睛都在盯着国王缺了一根指头的手,这一笔落下,就意味着北方公国的失去,耻辱,所有人的心中都在涌现这个字眼。

握笔的手臂微微前屈,细长的笔迹流利地落在纸上——一个十字架形状的签名,看上去就像英格兰庄园上的那些巨型风车,好一座埋葬骑士荣耀的坟墓!

埃德加则在打量这座大殿墙壁上的织锦,不知是因为宫廷人员的疏忽或是刻意,墙壁上仍然挂着那幅描绘黑斯廷斯之战的壁毯:燃烧在天空中的长尾彗星,衣甲鲜明的诺曼骑士与英格兰皇家侍卫,姿态如此栩栩如生,埃德加竟然能感受到画上战马的鼻翼翕动,似乎能从墙壁中嗅见刀剑的气息。

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温莎城堡中的滑铁卢厅,张扬地炫耀着赫赫武功。

埃德加终于将视线转向有些阴沉的罗伯特,他们的友谊大约到此为止了,国王和封臣不会是真正的朋友。

但是他是否会感到羞辱?在这座他的父亲庆祝胜利的大厅中,他却要向自己屈膝。

被征服者仍在哭泣,征服就没有停止。

埃德加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因为二十年前,他自己就是在这座大厅里立下了复仇的誓言。

第一百二十三章 被囚禁的少女

威廉并非一个受人爱戴的公爵,他年轻时就具有私生子们那种独特的残忍,在阿朗松,为了证明一件事,他将和自己有着共同血脉的敌人的手脚斩断,双眼剜出,尽管如此,诺曼人畏惧他的同时也尊敬他,并非因为害怕他的刀剑,而是因为这就是诺曼人的方式。

北方的严酷环境造就了严酷的法则,即便在法兰克定居了近两百年,与当地人说着相同的语言,用同样的方式敬神,他们依然是留着狂暴血液的维京后裔,无论是高卢的凯撒还是世界之王(Caput Mundi)都不能靠道貌岸然的外表令他们臣服。当高卢主教们要求罗洛亲吻查理国王的脚时,罗洛公爵断然拒绝,不甘心的法兰克人最终说服一个诺曼人代替公爵行礼,被选中的诺曼人于是像对待猎物一样抓起法兰克国王的脚,在国王四仰八叉的时候狠狠亲了上去。

埃德加与这些马背武士一起狩猎赛马,朝夕相处过一年,深悉此辈虎狼天性,能够驱策他们的不是冠冕和权杖,唯有王者之剑。

“日耳曼王公们很快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的,”埃德加拉了拉罗德里戈伯爵的胡须,低声问道,“皇帝会如何做呢?”

“他宁可疆界之西双雄并立,也不会愿意看见一王独尊的。”西班牙人淡淡答道,“我想他会继续支持我们的敌人。”

“不错,所以,在这种事发生之前,我们需要给他找点麻烦。”

埃德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如今的自己其实与当年的诺曼底公爵威廉并无区别,他不但在战场上像恶鬼一样撕裂敌人,英武的表面之下,是曾经面不改色地下令肢解焚烧了近百名异教徒,对囚犯断然极刑,能够随时用红热的火钳扯断**和耳鼻的权力怪兽。

更何况,“九指王”腓力的耻辱正在全境王公面前暴露无余。

鱼贯而出的教会与世俗王侯脸上带着不同的表情,不同类型的贪欲,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局势突变带来的威胁——和机会。

刚刚向英格兰国王宣誓臣服的诺曼底公爵罗伯特消失在渗透湿气的回廊中,金发的长矛侍卫犹在尚未停止的咏叹调中穿梭巡视,交叠的步伐没有一丝停顿,每一个音节都在整幢大厅中震动,充满着磅礴的气势……

复活节这天,萨克森公国的女继承人伍尔夫希尔德终于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书房中见到了英格兰国王。

她已经从宫廷中学到了很多,语言大约是其中最简单的部分,自国王的声音中,她立刻辨出了“丹麦王”和“皇帝”两个词。

萨克森少女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增添了她天生的高贵气质,诚然,这些天来,她实际上是个囚徒,但“典狱长”至少没有忘记保证她继续使用王家的珠宝。

“知道吗?你差点毁掉一个年轻人。”

伍尔夫希尔德从国王的语气中意识到,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毫无吓唬自己的意思。

国王没有让她回答,甚至没有显露自己的真容,他站在书架的另一侧,只露出袍子的长裾,波澜不惊的语调中既没有谴责,也没有失望:

“如果不是王后发现了你给埃德温的那封信,你觉得他现在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

这是一句谎话。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为什么要像仆人一样习惯性地掩饰呢?”埃德加国王叹着气,仿佛在说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你聪明地送出了那封信,不幸的是,他相信了信上的话,一个孩子的话!可是你觉得王室会不知道自己的侍卫长官平时收到过那些信件吗?”

“差一点,只差一点,罗德里戈大人准备交给王后的你这封信就要被法兰克人知晓,如果是那样,孩子,你或许真的已经杀死了我们。”

伍尔夫希尔德紧紧抿住嘴唇,她想要哭出来,却只有刀割般的疼痛。

“所以,不要怪王后,她是我的妻子,我的堡垒。”埃德加终于从阴影中走出,他手中拿着一部《加洛林书》,“我一直希望,你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埃德蒙的堡垒。”

萨克森少女惊讶地扬起头,国王的锐利目光炯炯射向她的方向,提到妻子的时候,那张经历世事的面孔上带着一种温柔的神色。

“您还愿意宽恕我?”

“宽恕?不,我佩服你,你远离家乡,孤身在外,知道了亲人的死讯,果断制定计划,你的那次小小‘意外’,我已经听乌尔夫说了,我听说你当时差点朝他拔刀?”

“我只是想逃走……”

“所以你知道我们宫廷的守卫后,就想到了你的‘朋友’,埃德温那个傻瓜?这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不知道是怎么因为你神魂颠倒的,竟然因为你的一封信抛弃了自己的家族和国王!”埃德加叹息道,“那个替你送信的麦西亚人现在也和他的主人关在塔里,我最佩服的是,你竟然告诉他,如果他不能帮助你,你会嫁给一个萨克森人。”

“从诺德海姆到萨普林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萨克森家族都不会拒绝的,我能够给他们带来我父亲的封臣,甚至是公国。”伍尔夫希尔德露出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成熟来。

“可是你以为那个蠢货看上的是你的军队和公国?”埃德加苦笑着摇摇头,“为了你那纸上的军队和公国,他会放弃自己的成百座庄园和上千名侍卫塞恩?”

望着满脸怀疑的少女,国王似乎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的是你——不是萨克森的继承人,是你。”

怀疑变成了颤抖,还有悔恨。

“所以,王后告诉我你的事时,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决定。这个决定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选择埃德温,但是他会因为背叛誓言失去荣耀、财产和地位,你或许能给他萨克森的地位和财产,只要你能说服你父亲的那寥寥无几的剩余封臣替你向皇帝复仇,至于他的荣耀,或许并不是你能还给他的……”

见萨克森少女一副落魄的模样,埃德加说出了另一个条件:

“或者,你可以嫁给王子,但是你再也不会有第二次选择机会,因为从此你就是威塞克斯王室的一员——埃德温不会被当做背誓者,他会受到一点惩罚,但是我们不会收回他父亲的全部遗产。我保证我的儿子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你的仇我们会替你去报,你的命运也会超越一个公国,你将成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王后——Angelseaxna Cuen,你的子孙将是国王和公主,他们的子孙也会是王者之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分封

伍尔夫希尔德小心地退出国王的书房,一抬头,却发现“卢比诺”正在兴奋地扑向自己。

“好姑娘,可担心死我了!”她一把接住绒毛如瀑布垂身的爱犬,这才发现了眼前之人。

她的心跳差点停止。

是他。

“是你在喂她?”

“从我自己的盘子里。”王子的声音依旧那么遥远,伍尔夫希尔德却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是我的未婚夫……

国王此时正在看一堆文件,最上面的是东盎格利亚的老索雷德的一份最新请愿,初春的海潮侵蚀了这个领主的大量产业,他请求王室派人调查土地损失,以免过重的税负将自己压垮。

埃德加取出另一份诺曼底的地图,那些参与叛乱的下诺曼底领主此次被剥夺了大量土地,他决定将其中一部分补偿给自己的附庸,东盎格利亚沼地北方到西部剑桥郡的塞恩和侍卫们此次为战争做出了大量牺牲,无论是在敦刻尔克还是索姆河上,这一地区的民兵都是损失最重的,国王必须赐予相应的报答。

当然,这一行为会带来一定的麻烦:这些海岸诸郡的产业并非王室直属,而是肯特伯爵负责的“五港同盟”下辖,其税金属于皇家舰队维持金专属份额,一旦将此次海潮侵蚀的地产置换成诺曼底原本的骑士采邑,其义务负担与管理都会复杂化。

埃德加已经思考了很久,五港同盟体系本是用来替代过去的“军税”(heregeld)或者丹麦金的,由诸郡郡长征收,现在如果在诺曼底设置同盟体系辖区,绝不能直接设置出身当地家族的郡长,但是如果直接从伦敦派出官员,公国会是什么反应?鲁昂宫廷是否会认为这是彻底征服的信号?

他将发辫散开,盘腿坐在地上,只打算暂时忘记这些纷繁的政务,今天晚上的宴会还有太多事情。

但愿我的儿子有一颗狼心,在我将他放入荒野之前。

宫殿前方的威尔士橡树依旧光秃秃的,唯有形态臻于完美,令经过之人不由凛然生畏。

萦绕着议论的走廊沿圣徒与国王的雕像延伸至铭刻有双足飞龙的金殿入口,殿门左右有一棵白色的橡树,此时门已被推开,只有宾客的想象力在由此揭示出的辉煌大厅间驰骋。

黄金和青铜装饰的十字架下方,头戴冠冕、紫袍缀银的国王已经在巨型壁炉对面落座,柔和的光辉照在脸上,高贵的头发如长河流下。国王身旁的鹰架上,那头白色矛隼左顾右盼,浑身罩着铁甲一般的厚羽。

斋期终于结束,这场复活节的宴会也是战争结束以来的第一场庆功宴,半个王国的领主都出现在这座大厅中。

“陛下,如果您执意批准这个继承,我只能请求您的宽恕——请允许我离开宫廷。”老得不成样子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利奥夫里克试图再次劝说。

“我们会给他一个敕命,宣布他是麦西亚的合法子嗣,如果有必要,我会向圣座请求特许。”国王不为所动。

主教的咳嗽声越来越响,压过了从里拉琴弦扩散开的音乐。

“亲爱的亨利大人,到我们跟前来。”国王转向宾客方向,大声喊道。

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诺曼底公爵的儿子身上。

亨利的身材颇为矮壮,满头黑发像是乌鸦的羽毛,在埃德加国王眼里,这具身体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让他想起油画上的拿破仑一世。

“我们要册封你为牛津伯爵,你将作为王国的使节,到苏格兰宫廷通报我军的胜利。”

亨利的眼睛飞速转了转,和国王的猎鹰简直一模一样,他从国王的命令中听出了那个暗示:承诺依然算数,自己将和苏格兰国王的女儿联姻。

成为苏格兰国王的女婿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从此成为威塞克斯王室的一员对亨利来说意味着一切!

自己的地位卢福斯或许再也无法企及。

诺曼人退下以后,另外三人立即被引到国王面前。

“格斯帕特里克大人、伍尔夫诺思大人、哈康弟兄。”

站在面前的正是坎布里亚伯爵和戈德温兄弟,这样一群人聚集在盎格鲁撒克逊之王的宴厅,仿佛今晚注定是数十年斗争的终结。

“我听说,你已经俘虏了那些诺曼人?”国王首先向小格斯帕特里克问道。

“多亏了王后陛下和伍尔夫诺思大人,一切还算顺利。”

国王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夫人早已发现了这几人,此时却还是如堕梦中——弟弟和那个女人到底瞒着自己干了些什么?

埃德加露出微笑,举起一根手指:“伍尔夫诺思大人,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友善,你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得些什么呢?”

“陛下,我想要的一切如今都在这里了。”伍尔夫诺思·戈德温森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这里,那些能将自己后背灼透的目光中一定包含着各种颜色。

“你是说你的侄子?哈哈,不管怎么说,你为我们冒了生命的危险,卢福斯的部下没能掀起更大的风浪,王座应该感谢你!”埃德加斟酌了一番,这才开口道,“你的家族产业……”

“陛下,我和哈康确实只求您的庇护,退隐是我们唯一的热望。”

“这样吧,哈康兄弟可以去学院里,罗伯特阁下会在那里为他继续治病。至于您,我们打算让您担任格拉摩根伯爵,为我们戍卫凯尔文特到布里斯托尔的土地吧。”

戈德温的儿子毕竟曾是王位的竞争人选,哈罗德的塞恩家族们这一次也显得很不可靠,埃德加自然不会允许一个戈德温的后代返回威塞克斯,威尔士至少有赫里福德和彭布罗克的牵制,以今日的形势,他不可能对主动投降自己的伍尔夫诺思毫无赏赐,那么伍尔夫诺思能去的只会是最“无害”的地区。

何况,哈康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呢。

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握了上来,埃德加看见了妻子的示意——最重要的人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黄金的束缚

每一步都意味着更深的羞辱,每一步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尚沾着洋葱和面包屑,还有伦敦塔那臭名昭著的诺曼地牢中一切令人厌恶的气味,终于进入国王的大厅,埃德温却感觉回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一切都是陌生的,从王国的贵人到皇家侍卫,每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但是在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这就是代价吗,父亲?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恐惧?

埃德加略过了麦西亚的白骑士,首先向丹麦王子问好,他发现王子的妻子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在激起任何涟漪之前,那汪湖水又归于平静。

那天的事情,沃尔西奥夫一定知道,但他是个忠诚的部下……

柏蒂尔妲,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个女人了,她的银发、金龟子色眼睛,哦——那湿滑的沼泽,这个女人那天不是在做爱,几乎在把自己吸进体内……

埃德加立刻从荒唐的回忆中醒转过来,音乐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嗡嗡作响,显得既可笑又强烈。

我是国王!

埃德加开口了:

“埃里克大人,您准备好回国了吗?”

丹麦王子睁大眼睛,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英格兰国王及时将埃里克王子拽出美梦,“这次您不会独自返回。”

“一切听凭陛下吩咐。”埃里克慌忙答应道,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谁,妓女不能选择床伴——顾客至上。

“我们宴会结束后继续商议。”国王举起了牛角杯,一个侍从将两名丹麦王族引向座位。

然后,王后埃玛忽然冷哼了一声。

埃德加装作没有听见,抬起手臂,双手微微下按,这个魔法让宴厅立刻安静下来。

“埃德温大人!”

囚犯开始颤抖起来,这个声音造成的恐惧超出了说话者的想象,这个不合本意的效果令王国贵人们略微不安起来。

“保持尊严!”沃尔西奥夫低声叱道。

埃德加向老诺森布里亚点点头,又转向麦西亚的儿子。

“莫卡大人的不幸我们深感遗憾,同时,我们更为您的不幸选择惊骇莫名。在利奥夫里克主教阁下的劝说下,我们决定将您父亲的遗产拆成两份!”

议论声陡然上升了。

“安静!”依然是沃尔西奥夫的声音。

“贝伦加大人!”国王站起身来,自侍从手中的银盘上取过一枚指环和一根剑带。

埃德温的异母兄弟、麦西亚的私生子贝伦加来到国王面前。

“跪下!”国王命令道。

惊叹和鄙夷同时弥漫开来,新任牛津伯爵亨利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想起父亲当初在卡昂为自己册封时的事,那天父亲在自己的脸颊捶打了两下,宣布自己从此成为骑士。

“我们册封你为沃里克伯爵。”国王将剑带和指环一一交给贝伦加,后者随即站起,国王则张开双臂拥抱上来,在他的脸颊左右各亲吻一下。

在国王胡须的触感消失前,另一声响起:

“埃德温大人,跪下!”

这一次,国王等待了很久,才自银盘取戒,却将这枚指环套在了自己的剑尖。

埃德温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国王的爆发。

国王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将剑斜指向埃德温,那枚黄金指环在他的鼻梁前方微微震颤着。

手掌托起,指环顺势坠下。

“起来吧,切斯特伯爵大人!”

国王的话就是法令,从此刻起,埃德温就是切斯特伯爵了。

但是,埃德温自己明白,所有在场的北方领主也全都明白国王方才举动的内涵。

指环置于剑上,意味着爵位须从剑锋取得,正如北方人萨迦中讲述的传统。

庞大的麦西亚遗产归属也由此确定,从此英格兰再也没有那个权倾朝野的麦西亚伯爵,这个结果对北方人的影响尤为巨大。

“你真的要让我们的儿子去萨克森?”音乐恢复后,埃玛趁隙问道。

“他不会是一个人。”

“你是说那个丹麦人?”埃玛露出不屑的神色。

“不,我是指埃德温。”

“你疯了!你明明知道他对……”

“当然,我也知道他害怕什么,每个人都有弱点。”埃德加向妻子答道。

王后立刻醒悟,却忽然对丈夫感到害怕起来,如果是过去,埃德加不会这么不带感情地操纵人心,甚至是利用儿子的新娘,这就像是……就像是腓力的风格。

“你今晚会自己睡吗?”

“是的……”国王迟疑了一瞬。

埃玛什么也没说,只是朝自己的侍女拍了拍手。

万籁俱寂时,埃德加国王等到了那个夫人。

“脱吧。”

羞辱感油然而生。

“陛下觉得我是那些‘军营妻’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的丈夫。”

“我听说你的丈夫同时取悦着二十七个女人。”

“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我……爱我的丈夫。”

埃德加点了点头,将手中那部《百官志》放下,一言不发。

烛光忽明忽暗,洁白的长裙落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佣兵的野望

迈森边伯埃格伯特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城堡变成无数巨大的破碎方石,又被一辆辆两头牛拖曳的大车一块块运走,曾经五彩斑斓的条形窗廊已然化作空中泡沫,那些小斑鸠一样的美丽侍女一个都不见了。

现下他俨然无地之王,他的弗里西亚人被皇帝的士瓦本剑士一一杀毙在冷冰冰的高墙,呜咽的冷风令他回忆起条顿人的号角。

“我的祖先曾在暴风雪中与诺斯人死斗,只为留下个勇名。”埃格伯特边伯叹息着,“我曾追随一位伟大帝王(鲁道夫·冯·莱因费尔登)征战,亲自爬上雄伟的布罗肯山巅,遍数南方军团的营帐,我的长矛粉碎过无数盾牌和铁甲……现在我却在这里,替一个邪恶的僭君看守边疆。”

“大人,北方的血已经流干了,韦廷家的小子如今早已破胆,萨普林堡听说被一群意大利骑士屠空了,我们既然被放回来,现在只能按照伪帝的意思做。等到伪帝的某个儿子进入萨克森,这片土地恐怕也会望风归降。”边伯的城堡总管亨利悲哀地答道。

“韦尔夫有什么动静?”

“巴伐利亚公爵眼下顾不上我们的,士瓦本人和伪帝恐怕已经在向他的领地下手了。”

埃格伯特没有感到任何同情,他只感到寂寞,就像他曾在眼前已化为废墟的城堡上苏醒时感受到的一般。

他们全都死了,只剩下我。

伦巴第的战火间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片阳光笼罩的土地已经恢复了真正的和平,只有空无一人的果园生机盎然地揭示着这片土地上的真相。

安格斯从一座城堡中醒来,身上没有任何衣物遮蔽,他那和年龄颇为不符的强健上体暴露在阳光中,惹来一声慵懒的赞叹。

“我以为你终于死在床上了。”

“我很可能会。”安格斯咬了一口干果,“我感觉自己唤醒了一座沉睡的火山。”

床上抛过来一件袍子。

“你那个小情人呢?”

“她不是我的情人。”安格斯第二十遍强调着。

“你们在一起很可爱,那是个迷人的小妖精。”

“我得去军营了。”

“看来我该给你加点军饷。”

安格斯耸耸肩:“我相信吉利克一定会很高兴的。”

“而我还得忍受你那位教士朋友的道德劝诫。”女边伯哀叹一声,“如果我怀孕的话,他一定会搬出律法,用石头砸死我的。”

“我走了。”安格斯从武器架上取下皮革剑带和锁子甲,衣衫蓬乱地离开了女主人的房间。

安格斯很喜欢在军营,即便在达戈贝特某次“不小心”泄露给自己,那些士兵的旧主“风雅大师”雷诺就是女边伯的上一个情人后,他依然喜欢和士兵们在一起。

罗伯特·马利特给他的那本手册也成为他训练间歇的读物,虽然他本能上更信任养父的教导,但书里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几乎有一种控制人心的力量,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神谕,专横地令人服从并相信。

玛蒂尔达也从不回避在他面前谈论雷诺——那个“老私生子”,而安格斯是她的“小私生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拒绝我的钱,雷诺一个上午花出去的就比得上你一年的军饷。”有一天,她这样对他说。

安格斯记得自己随后报复性地像一把小刀一样扎进了她的身体,让她再也不敢随意开玩笑。

我是父亲的儿子,莫莱的继承人,我只卖我的剑——我不是出卖身体的私生子。

然而诺曼人的话适时地涌上脑际:你不止有一把剑。

然后他又想起女边伯丝绸一样光滑的大腿,于是下体立刻坚硬如铁,走近军营时,安格斯才将杂念驱逐干净。

作为一个佣兵指挥官,他最初接手的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支仪仗,由于某个涂脂抹粉的“风雅大师”的个人爱好,这些家伙既缺乏打仗的经验,又缺少良好的声誉,他们都是些追随主君出入宫廷的漂亮兵人,全身上下干净得如同棋子一样。

但是安格斯不肯屈从他们毫无道理的遁词,更不打算当一个漠不关心的傀儡,最初是为了保命,他用长剑强逼着这些人进入敌营偷袭,好在那时候托斯卡纳叛军经历半天厮杀,加上骤然遇袭,猝不及防,他靠着个人武艺毫无困难地解决了残敌的抵抗。

等到正式成为这支军队的首领,安格斯就开始纠正任何营中的错误,他首先将雷纳喜欢的那种华而不实的轻薄盾牌全部扔掉,让士兵们使用北方人的筝形盾,然后让他们练习列成密集阵型作战的本领。在让大家都全身披上铁甲训练,树立起百万一心、无坚不摧的信仰后,安格斯已经将部下们的习性完全转变过来,他们不再将钱财浪费在漂亮的衣服和餐具上面,而是更加乐意投资到银光闪闪的胸甲和马具,只有精致的女人依然是士兵们无法摆脱的弱点——安格斯自己也并无立场指责这些男人。

好在一个盔明甲亮的武士似乎比一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混混更能赢得女人的芳心,士兵们沾沾自喜之下,也就忘记了平日训练的苦楚,纷纷追求起扮演意志坚强、勇猛剽悍的硬汉形象来。

安格斯经过一名向自己举矛行礼的卫士,随手按住自己的剑柄。

下一次,我会保护好她的,高地武士应该守卫自己的女人,哪怕来犯者是罗马皇帝本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信仰与剑

谁能将男人与他的剑分离?若无对方,彼此皆一文不值。——爱沙尼亚史诗《卡列维波埃柯》

威斯敏斯特厅的授勋结束后,爱德华舰长发现自己在首都中央迷了路,好在兜里刚发下来的不菲赏金让他无论去哪里都颇有底气,于是这位新晋皇家塞恩拿着大舰队(Scyphere)的委任状四处瞎撞,直到靠近埃瑟雷德渡口,才被累得像是追踪野狼的猎人一般的埃尔夫温神父找到。

“大人如果在海上也分不清方向,恐怕海军部得重新考虑对您的任命了。”

“如果是海上,我的朋友,我在舷窗里也能嗅出风向,可是这里到处都是马粪和咸鱼腥味,我感觉自己像是个闹市中央的醉汉。”

“我们去喝一杯吧,或许酒店里有哪位美人能让大人清醒一下。”

“你听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分到了一艘200人的战船。”埃尔夫温平淡的回答掩饰不住其中的兴奋。

“那就是整整一千海德的配置——看来我们得抓紧去挑人了。”

皇家海军对此次行动的要求极高,而新交付的旗舰尚未形成战斗力,所以像爱德华舰长这样级别的指挥官就因为航海经验和去年海战中的突出表现受到了超拔。

刻着埃德加国王头像的银便士很快被两人换成了烈酒和冷牛肉,爱德华舰长一边吃喝一边听神父替自己计算各种开支,军械官需要详细的账目汇报才会发下领取物资的令书,至于去年的航海日志和军事信件中的许多细节,他们也得统一口径,尤其是埃尔夫温本人的编制归属,至今尚未解决。

“我们大概会被派到西兰岛,首先将那个丹麦王子安到罗斯基尔德的王座上去。”吃饱喝足后,两人逐渐开始闲聊。

“丹麦人没有船了吗?”

“你上次也看见丹麦舰队的模样了,那些‘灰木民’(Ascomanni,日耳曼人对诺斯人的称呼)的战船恐怕都毁在多佛了,这次充其量是些诺尔。”

“天主保佑,但愿这次能让我们遇上那个佛兰德海盗,上次他们的船只有两链远,居然让那家伙逃脱了。”神父对海盗在自己额头留下的印记依旧耿耿于怀。

“战斗永远都会有的。”爱德华又给神父倒了一杯黑刺李汁,“至于佛兰德人,只要给我足够的火药,我们迟早能把那些海盗的头颅当成马灯,挂在我的船舷上。”

这个年代,英格兰尚没有在桅杆上进行绞刑的习惯,不过再过几十年,不光是海盗,就连国王的大臣也可能变成一具桅杆吊索上晃荡的尸体。

“说起这个,我得先去一趟牛津。”埃尔夫温忽然转变了话头。

“怎么?”

“听说有个人到了国王的学院,我打算去请教一些事,以后或许有用。”

埃尔夫温这几个月并没有闲着,海上服役的经验使他收集了不少有用的数据,但他缺乏射击学的必要知识,在目前的海军中,炮术尚停留在经验阶段,在炮手的操作日益熟练的情况下,实质性提升需要的是一部真正的炮术手册和配套仪器。

晚上,从军营离开的安格斯打算找吉利克谈谈梅芙的事,没想到刚到卡诺莎山脚,便迎面遇上了老朋友。

“跟我去见夫人吧。”达戈贝特不由分说地抓住安格斯的剑手,几乎让后者本能地发起反击。

女边伯的召见一般不会这么早,毕竟,安格斯只是一个“消遣”。

何况这种召见显然不会找达戈贝特来传话。

一头雾水地到达大厅后,安格斯发现多了一群新人,胡子修得极短,穿着和达戈贝特身上相似的三角形圣衣。

“圣座去世了。”达戈贝特小声提醒了他一句。

安格斯跟着修士靠近壁炉的炭火,从侍者手上接过一块方巾,洗净双手后才划了一个十字。

为什么要让我参加这场会议?

很显然,女边伯同样对在这里见到安格斯有些惊讶,但她知道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

“战争已经进入新阶段。”一个戴着助祭枢机披肩的使节向女边伯转达了奥斯提亚主教的原话,“我们的仇敌正在夸耀胜利,我们坐在黑暗里,唯有天主之光的慰藉。”

“我能为枢机团做些什么呢?”玛蒂尔达无奈地问道,忽然,她发现安格斯正一边抿酒,一边观察着她头巾上的孔雀翎毛。

“我们将进军罗马。”使节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在场的托斯卡纳贵人们一时鸦雀无声,这个计划明显是发了疯,到底是谁的提议?

“奥斯提亚主教大人认为,我们的选举在罗马进行,才能彻底粉碎伪帝的谎言。”

“可是罗马的城墙虽然残破,条顿人的投石机和弩炮却不少,我们不可能让军队为了一座废墟去送死。”一个封臣忍不住答道。

“这不是送死,他们是在为了主的事业牺牲!”

整个宫廷再度恢复了安静。

“难道这里就没有一把真正的基督之剑吗?”

“有一个人可以。”达戈贝特大声打断了使节,将整座大厅的所有视线汇聚到自己身上。

玛蒂尔达则顺着达戈贝特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去,终于颤抖起来。

安格斯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但他没想到这个老朋友居然在看自己。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上一次为我们带来胜利的人是谁——如果是安格斯大人,我相信枢机团可以放心向罗马前进了。”达戈贝特直视着安格斯本人,面不改色地说道。

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女边伯一甩衣袖,径直离开了。

安格斯愣了一会儿,眼光变得如同利剑,狠狠刺了达戈贝特一下,随即追了进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鸿业之初

“你想去贝尼文托?”女边伯的音调一下子高了起来。

“我是个佣兵。”安格斯请求道,“我必须用剑谋生。”

“可笑的虚荣而已。”玛蒂尔达忍住嗤笑的冲动,她知道这会令这个男孩感到尊严受到冒犯,男性一旦产生自尊受伤的感觉,他们就会试图用最愚蠢的方式“证明”自己。

“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十七岁了,为了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继续当一个保镖。”

“那你就去吧……”玛蒂尔达恼怒起来,她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从不习惯讨好,更何况是被人提醒起自身年龄的时候。

他是在嘲笑么——我已经四十岁了,很可能比他的母亲还老。

女边伯想起自己的可笑举止,为了不让情人看出年龄的痕迹,每天早晨提前起床补妆:男人不是唯一被“自尊”主宰的动物。

“我离开是为了和您的敌人战斗,我会活着回来,在您需要的时候。”

玛蒂尔达从他的话中听出不祥的意蕴,她想起了北方的大敌,帝国军旗正在逼近,现在是困难的时刻。

疯狂的做暧却带来最黑暗的梦境,城墙和塔楼被乌鸦的海洋淹没,血红的长矛刺入处子的子宮,还有那个皇位上的怪物正对自己的尸体干着可怕的事情——自古以来最亵渎的仪式。

汗水涔涔地醒转过来,只听见山下传来的渡鸦凄厉叫声,玛蒂尔达不禁生出极大的恐惧来。

他要走了?

她意识到怀中这具魁梧的身体其实只有一颗男孩的心,只是一个男孩是不足以保护自己的,但是她为何在渴望这种注定绝望的保护?

年轻的心一旦远离,很快便会疏远、忘记,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一座接一座剧场,而岁月无多的老人只会看见一座又一座墓穴。

第二天,安格斯终于上路后,女边伯站在石砌的方堡顶上,脸庞独自被纵横的泪水打湿。

达戈贝特跨坐着一匹精神抖擞的驮马,在那群修士中间,安格斯从他手上接过那面十字军旗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吉利克代替他向一百名佣兵发号施令的声音和战马的嘶喘在空气中回荡。

一支军队并不只是武士的集合,辎重队伍往往比本队长得多,安格斯更知道,女边伯给自己配置了最好的随从队伍,那个灰眼的铁匠据说曾经是博洛尼亚的大师。

她的上一个情人就死在南方,为了那个诺曼人。但我不是那个浑身香气的长胡子女人,我是高地之王安格斯·麦克乌伊斯丁。

他忽然很想向人倾诉,但是吉利克正在精神紧张地玩他的带兵游戏,而梅芙依然把自己罩在猩红斗篷下面,她已经半个月没和自己说话了。

“你在想什么?”

安格斯抬起头,达戈贝特终于脱离了那片黑袍子的队伍,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保住你们的性命。”

“很好,看来我真该庆幸,每次都有你这样称职的剑士在身边。”达戈贝特忽然露出狡猾的笑容,“而且这一次不用掏我自己的钱袋。”

“如果我在罗马败了,”安格斯开口讥讽道,“你打算再找个新主子吗?”

“怎么,你也想找个新的雇主?”

“我是个佣兵。我会忠于商业约定。”安格斯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我猜上床也是附赠的佣兵服务?”

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嘿笑,梅芙从斗篷下露出满是嘲弄的小脸。

“虽然和你无关,”达戈贝特恢复了严肃,“我还是告诉你好了,我没有任何选择,如果你败了,我可能会被杀死,可能逃跑,但我不可能回到那边。”

“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攻陷罗马?”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跟我们离开?还有你的女主人为什么会发火?”

“我以为……”

“你以为她舍不得一个‘消遣’的离开?她是玛蒂尔达!”达戈贝特的声音不由抬高了,“她只是不喜欢被人控制的感觉罢了,尤其是发现我一直在为那个人效命。”

“你说的是谁?谁能控制夫人?”

“你的新雇主——奥斯提亚主教阁下。”

安格斯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都是她的钱,而她眼下在收那个主教的钱,我不是这支军队的主人,我只是一把剑。

“等你见到主教阁下,就会明白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业。”

总之不是我的事业——佣兵心不在焉地想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皇家游戏

埃尔夫温安静地等候在书房外,凝视着墙上那幅国王的画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十天前还在港区最低廉的酒店和好友爱德华谈论远方的大人物,而现在,大人物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他想象着国王陛下如今在讨论怎样影响世界的大事——就在和自己隔着一道门的地方。

英格兰国王正在打牌,两位主教和洛林的罗伯特与国王围成了一圈,温彻斯特主教正紧张地注视着牌局和身旁依旧高深莫测的老友罗伯特——作为宫廷学者和欧洲顶尖的数学家,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陪国王打牌。

罗伯特则同时在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争辩:“自然哲学显然远比政治哲学崇高,因为政治只是人的问题,而自然是凝固的恩典。”

“对了,主教大人,您找到罗马人的官职资料了吗?”国王随口向坎特伯雷大主教问道。

“关于戍海长官的设置,海峡两边的都已经搜集完成了,陛下。”

国王忽然惊叫起来:“狡猾的魔鬼,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张红王后在国王面前翻过面去。

“我算出来的。”洛林人随口答了一句。

惠斯托是计算力的交锋,国王一直在这种事情上很有自信,毕竟,这是他前世在蓓尔美尔街上那座曾由威灵顿公爵担任庇护人的“老破布”俱乐部的主要消遣。

“看牌。”埃德加国王的鬓角似乎有一滴汗珠。

如果不能重新计算,不会再有翻牌的机会了……

半小时后。

国王第二次被王牌胜过,剩余的手牌被一把扔在桌上。

和数学家打牌或许是个错误。

“陛下,看来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红衣主教决定认输了。

“这样……也好。”埃德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他想要点烟,却想起这不是陆海军的俱乐部。

“您想要和我们聊些什么来着的?我是说,除了自然哲学的神圣性……”

“我想要陛下见一个人。”罗伯特显然早有准备,“不久前,我在牛津听一个蠢货给我讲解音叉的定准问题时,有人告诉我,学院里来了一个有趣的家伙。”

“如果我们没猜错,那个人正在这里?”国王有些漫不经心,他还在反复思考刚才的牌局。

“他就在外面。”

随着国王一个手势,埃尔夫温神父被带了进来,他的瘦弱身材在一群顶级贵人中间显得几乎有些可怜,国王也忍不住想起温彻斯特主教不久前“不经意”向自己提起的那件事,关于他这个洛林朋友的某些特殊“癖好”——当时埃德加本想让他当王子的导师。

“亲爱的埃尔夫温弟兄,我们听说,你给我们带来一件礼物?”

“是……是的,陛……陛下!”埃尔夫温修士完全没有向好友吹嘘自己的“王族血统”时的神气,却有着和那时同样的天真表情。

国王注意到他手上捧着的那叠厚厚的羊皮纸,上面有些东西是他一眼就能认出的。

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叠羊皮纸后,国王仔细研究了一番,然后猛抬起头。

“这是你写的?”

“是的……不过……里面的计算表是罗伯特阁下帮助完成的。”

国王转向了罗伯特,表情异常严肃:“您是怎么做到的?我相信您并没有见过皇家军械所的试验。”

国王迟疑了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引力定律吗?”

“闻所未闻。”

“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结果的?”

“我蒙的。”洛林人面不改色地答道。

国王差点晕倒,这些内容他在军校课程里当然学过,纸上那些口径和火药用量的直觉关系应该来自那个年轻神父,但是这张表是另一回事了。

“射击科学并不只是一门实用技艺,我几天前就和埃尔夫温弟兄说过,东方的巴格德蒂莫斯的某些原则在这里同样适用……”洛林人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的灵感来源。

国王却只想问他到底是怎么“蒙出”这些结果的,尤其在听到对方开始引用托勒密的《大成》时。

温彻斯特主教有些担心地盯着坎特伯雷大主教伍尔夫斯坦,自己的老友长期痴迷于星相学和炼金术等最危险的秘密,不是第一次有人认为这种对“黑暗技艺”的追求于信仰有害了。

坎特伯雷大主教显然没有听出萨摩斯岛的阿里斯塔克是何许人,更想不到那个东方学者其实是个死了上百年的伊玛目,他和国王刚才一样,犹在为输掉的游戏懊恼……

当晚,国王将洛林人罗伯特和东盎格利亚人埃尔夫温神父留了下来,于是温彻斯特主教立刻变成了多余的那个——埃尔夫温上手很快,也证明了自己是个更适合的牌友。

作为一个诗人,埃尔夫温并不缺乏口才,在克服了第一次见到国王的紧张之后,他的言谈也变得讨喜起来,即便是年老的温彻斯特主教和坎特伯雷主教都为他的故事吸引了。

“陛下,您的自然哲学知识实在令人惊讶,您为什么不向牛津的那群老顽固们发表这些见解呢?我相信,您的许多理论绝对是对人类知识的巨大推动。”

“或许吧。”埃德加趁着洛林人口若悬河之际,偷偷打出一张牌,“不过,王冠如果介入真理的领域,我们觉得并非是什么好事。如果我们不幸被证明‘一贯正确’,恐怕会像在一小片小鱼嬉戏的池塘里抛入一条巨鲸。”

“哈哈,您是说,所有鱼都会动弹不得,直到全部憋死?”

“我们的事业不止有今天,”埃德加国王颔首道,“还有明天。”

洛林人看了一眼牌面,忽然不再出声。

“抽王吧。”埃德加精神抖擞,目光炯炯。

国王从不忘记。

第一百三十章 几何学原理

蹄铁锤敲击的声音惊扰着安格斯的噩梦,这些天他一直被达戈贝特逼着学习拉丁文法,这让他的剑梦变成了五种变格的协奏。

知识是一种负担,快乐的源泉在于无知,他已经初步体会到这一点。

可是当他将这种道理对修士提起时,对方总是用那对严父式的淡绿色眼眸盯住他,然后一语道破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领地和头衔同样是负担,私生子。”

安格斯知道自己并不热爱刀剑,因为他不能据地——只有拥有负担,挥舞刀剑才有了意义。

领地的替代品还有很多,比如爱情、真理……

有人希望给他的剑赋予意义,一把锋利的剑,需要一种同样锋利的思想来挥舞……

威斯敏斯特,王宫图书馆。

对威斯敏斯特的下一代们来说,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课程,首先,讲课的人是国王陛下本人。

“我们需要理解军事上的两条线——领土的防线和军事行动的战线。”

“在进攻和防御国土时,覆盖堡垒的前线或自然造成的疆域分野——山脉、河流、海洋……这些构成了我们行动的第一条线。”

格斯帕特里克伯爵事先对国王的命令相当不满,作为一个拥有军事经历的战争领主,和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一道听课,这几乎是一种羞辱。

但他很快被国王的话语吸引了,他熟悉的军事知识几乎完全等同于军事技艺,不亚于已故兄长的战斗本领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兵学——军事艺术和军事科学——从未进入过他的视野。

国王讲到了军事行动的几何原理,基于后勤原则和战术原则的大规模行动线:对一个前线一个方向的合力行动、对一个前线多个方向的分头行动、对多条攻击线的单线对抗、对一线敌人的分进合击。

单线、多线、内线、外线、纵深战线、向心战线、离心战线、支持后线、突发战线……

“几何学原则主宰了战略行动——一支坚守在最稳固堡垒中、拥有一年仓储的军队,会因为敌人占领位于其支持后线上的河流而陷入绝境。”国王缓缓指向地图上的威悉河,这条河流恰好切断了戈斯拉尔和奎德林堡与南方的联系。

“或者,假设我们从萨克森进入迈森,我们可能面临的就是三条战线:左翼的西里西亚-摩拉维亚、中央的波西米亚,还有右翼的图林根。”

小格斯帕特里克伯爵顺着国王的指示,将目光投向地图上标注着波西米亚的位置。

“波西米亚的中线为易北河分割为一个突出部,对于南方的防御者,这一地区有山脉保护,适合聚集兵力,同时对易北河方向形成了一条离心战线,适合向不同方向调动。而对我们来说,这个公国缺乏设防要塞和适合的道路,不适合作为出兵基地,即便攻克意义也非常有限。

所以,在战略上必须以波西米亚为东西两座前进基地的分割点。对西部图林根方向,我们将以威悉河右岸为前进终点,继续深入便会遭遇法兰克尼亚之敌,而东部,我们可以通过西里西亚奥德河左岸进入摩拉维亚隘口,将战线推到多瑙河上!”

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已经超出了小格斯帕特里克的想象,英格兰历史上从没有人进行过如此气吞山河的战争,国王所描述的行动在规模和跨度上只属于传说中的古代帝王——凯撒、查理曼……

然而王子和那些年轻的侍从们对此并无概念,他们对军事毫无经验,也就不会受到陈见的限制。在这个尚未发生那场宏大圣战的时空,军事贵族们对于远征的可怕也缺乏直观认识,而这方面,没有人比在殖民地战斗了半生的埃德加更熟悉了。所以,他正在进行的许多准备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除了书本上的战争原理,埃德加需要考虑的还要更多些,他在马格德堡主教身边的间谍送回的可不只是地图。从东部的传闻来看,图林根的那个疯子伯爵路德维希绝对靠不住。这个家伙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胆大包天,他曾经为了夺取南方的萨克森普法茨领地亲手捅死了普法茨伯爵腓特烈,在为此坐了三年牢以后,他又从那座囚禁自己的城堡顶上跳进了奔腾的萨尔河,这个疯狂的越狱为他赢得了“跳塔者”的外号。

虽然这个疯子同样是皇帝的敌人,但若想依靠他的领地进攻法兰克尼亚公国,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波兰人的公爵是波西米亚人的盟友,然而这个国家的力量已经衰退了,博莱斯瓦夫国王死后,波兰人对西部斯拉夫部落的控制极度衰弱。新公爵一心想要成为真正的波兰国王,只能为了保住西里西亚向波西米亚国王纳贡。

英格兰已经休养了十年,得到诺曼底之后,正式成为唯一的北海强权,虽然身为英格兰国王的表舅,虚弱不堪的波兰公爵恐怕没有胆量干涉盎格鲁-条顿这对海陆强权的斗争。

丹麦王子刚刚出发,他身边是新任沃里克伯爵,前“白骑士”埃尔夫温,这个被“放逐”的伯爵必须用刀剑重新获得名誉,在国王同意之前,只能在海外边疆戍卫,不得返回本土。

一旦控制丹麦和萨克森,一个超越克努特大王的北海帝国便会出现。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至圣

一个月后,从精细的亚麻帷幔间穿过的达戈贝特将安格斯叫起来:

“随我去见圣父。”

安格斯一头雾水地捡起剑带,却被达戈贝特按住了:

“不需要这个。”

“为什么不到罗马去?”半路上,安格斯忽然问道,“如果选举已经结束,我在这里干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随着一声咒骂,一个人影从庭院中靠近过来,两人立刻让到一边,只见对方的袍带上都染着旁边的花粉。

“卡拉布里亚的巴西尔,希腊人。”达戈贝特低声说道。

“他刚刚在说什么?”希腊语显然不属于安格斯的教育内容。

“不是什么好话。”达戈贝特含糊地答道,随即转移开话题,“你知道,南方的诺曼人又开始内战了,梅尔菲以南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这里需要你。”

“北方的那个皇帝也越来越近了,我想你一样明白,这种时候,夫人更需要我的人。”

“这就是你想做的,私生子?”达戈贝特笑起来,“一枚夫人的棋子?”

“做你们的棋子又有什么区别?”

“参加更高的斗争。”达戈贝特斩钉截铁地答道,“在这个斗争完成后,其他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若是你只顾一隅的胜负,迟早会被周围的棋子吃掉。”

这座城堡式建筑的内部有一道环形走廊,安格斯很是吃惊,那些年老体衰的主教们怎么能通过这样陡峻的阶梯?

不出所料,阶梯尽头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主教们并不在这里。

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看上去十分精干,带着无边圆帽的清癯脸庞下的骨骼极为有型,双颊的胡须乌黑而稠密,红色披肩下的一支手握着一根牧杖。

“圣父……”安格斯立刻跪上前去。

前奥斯提亚大主教、神圣教会最高司祭乌尔班二世向前抬起手来,露出一枚雕有渔夫图案的圣戒:

“过来吧,孩子。”

安格斯感到身体在微微颤抖,眼前之人仿佛连通着某些更加宏伟的事物,比起高地荒原上那些古代雕像中的人物更幽远,令人不由地凛然敬畏。

“我们可以相信你的忠诚吗?”乌尔班二世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然。”安格斯知道这时候该如何表现,大人物不喜欢微不足道的人话太多。

“达戈贝特弟兄,他是你带来的,你愿意相信他吗?”

“我可以性命相托。”

“很好。”乌尔班二世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对你的服务一向非常认可,而在我们的事业里,你也将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比萨的教座已经空缺太久了,我们决定让你做大主教。”

达戈贝特终于露出惊喜的神色,这意味着他从此就是核心圈的一员了吗?

必要的礼节之后,乌尔班二世开始进入主题:“使徒的教会曾经有五座宗主教区:耶路撒冷、罗马、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和安条克,如今三处皆落入异教徒手中,一座在裂教者之手,一座在叛教者之手。”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卷羊皮纸:“这是枢机们拿来的文件,你们知道,根据惯例,我应该在这上面签字,和我的前任们一样,将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革籍。”

自从东西方裂教以来,教廷对东罗马皇帝的革籍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程序,格里高利七世就曾将尼基弗鲁斯·博塔尼阿特斯皇帝和他的继任阿列克修斯皇帝分别革籍,教宗甚至向罗伯特·吉斯卡入侵希腊的诺曼军送去十字军旗,祝福他们对君士坦丁堡的征服。

“但是我们不会在这上面签字!”乌尔班二世松开手指,轻飘飘的文件坠落地面,“东方发生的事情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佛兰德伯爵给我们写信,波斯人(塞尔柱人)正在摧毁东方教会的根基,伯爵已经从圣地回程,并向希腊人的皇帝提供援助,不过他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远远不够。而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叛逆,罗马陷落以来,叛教者亨利和吉伯特的党羽肆虐于意大利南北,整个基督世界都在摇摇欲坠——现在不是为了过去的不幸纠纷同室操戈的时候,这场悲剧已经延续了太久,是时候结束主内的分裂了。”

安格斯犹然梦中之人,达戈贝特已经明白了自己获得披肩的原因:自己是一个不错的间谍,可是间谍的身份是不够的,一个真正的主教才是觐见皇帝的合适人选。

用眼神示意安格斯离开后,达戈贝特重新开口:

“至圣之圣……”

“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要让那个年轻人来这里?”

“他并不是个干扰,至少他对那位夫人忠心耿耿。”

“日耳曼的王公正在聚集,罗马的领主们指挥着一群暴徒和盗贼,却自称共和,眼下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刻。”

“我明白。”

“那你就该知道什么是那位夫人最需要的,什么是我们最需要的。”

“您想让她结婚?”

“那个鼓吹帝权的吉伯特坐在圣彼得的宗座上一天,我们的权威就会削弱一分,托斯卡纳人如今享受着漫无纪律的自由,诺曼人以刀剑互相杀戮,我们正孤立无援!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会土崩瓦解,虽然我们现在安全地躲藏在诺曼人和意大利人的城堡里,但你该明白,城堡从来不是我们的防护,信仰是唯一的甲胄。信仰崩塌,罗马就会崩塌。”

“我明白,她必须结婚。但是和谁呢?”

“你的朋友非常年轻吧。”乌尔班二世问道。

“女边伯有时确实荒唐了些。”达戈贝特尴尬地解释道。

“听说韦尔夫公爵的儿子倒是和他差不多年纪……”

达戈贝特瞬间醒悟,这是早已安排好的,送那个私生子去君士坦丁堡,为女边伯和韦尔夫联姻——绝妙的落子。

“米兰藩侯是女边伯的朋友,如果他的孙子小韦尔夫嫁给女边伯,我们的军队就能控制阿尔卑斯的一半隘口。”达戈贝特说道。

“北方的传闻说,伪帝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迎娶了一位基辅公主,都林那边恐怕不会很高兴吧。”

绝妙!皇太子正在都林的外祖母身边,一旦被抛弃的皇后到达,伦巴第的形势恐怕会彻底翻转过来!

“我明白了,我会立刻动身。”新任比萨大主教达戈贝特向自己的主上保证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使

为一个教团担任护卫是极其无聊的,极其无聊。

在城堡中的日子里,这些狂热地遵守着古代修道规章,认定这是通向天国不二法门的僧侣们会从凌晨两点三十分准时开始晨祷,赞课一直延续到黎明时分,破晓以后,早课立刻开始,然后是九点的礼拜。这些僧侣的身份令他们不必如利古里亚到皮埃蒙特地区的普通修士一般去田间工作,因此从午餐到下午两点多还有两场祷告。完成以后,僧侣们就得参加黄昏祷告,由于圣本笃教规指出,晚餐应该在日落前结束,所以黄昏祷告一般会短一些,一两个小时后,就是上床前的晚祷。

离开贝尼文托时,安格斯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苦海,他骑马穿过崎岖的路面,四处的大小水洼闪耀着金色光芒,扑腾的飞鸟和刨土的野兽不时映入眼帘,周边的战乱并没有打破坎帕尼亚以南的生机,安格斯不理解那些黑袍子为何对如此景象视而不见,整日礼拜祷告,仿佛世界只是一场庞大而漫长的葬礼。

圣座给了他一个任务,护送他的朋友去东方,这给了他无穷的遐想,在北方,人们称那座都城为米克里加德,那里的主君是南方的加德王(Garth-King),他的疆土蔓延在色彩斑斓的海岸线上,不像北方的海岸,永远隐藏在冰雪和薄雾中。传说中,那位君王永远为北方最著名的武士环绕,唯有这些猛士才能守卫他的无尽财富,所以他慷慨地赏赐他们,用金银丝绸将这些忠心的武士包裹起来,以显赫的名爵赐予其中最优秀的成员……

这些幻想让安格斯甚至忘记去思考此番使命,毕竟,达戈贝特现在已是一名教会王公,他才是这支队伍的大脑……

远方传来巨龙被唤醒的声音,安格斯就像一个最敏锐的猎人,立刻惊醒起来,经验告诉他,这种动静,不是骑兵,就是狼群。

他祈祷是后者。

“占领那座高地,准备防御!”

佣兵们秩序井然地列队转向,开始朝军事领袖所指的高地行进,长矛手和弓弩手翼护着大车和骑着驴马的黑袍子们通过狭窄的道路,那些带不走的车辆都被抛下,安格斯觉得,如果来的是一支军队,这些财物至少能替自己拖延一番。

幸运的是,这座山丘足够陡峻,三面都是无法攻击的地形,这给了所有人某种安全感。

声音越来越近,奔狼一样充满野性。

“是诺曼人!”一个黑袍子叫了出来,音调颤抖。

“帮我披甲。”安格斯朝吉利克下令道。

教宗赠送的格林尼治钢板胸甲和托斯卡纳夫人赐予的希腊重步兵式巴布塔盔很快将他变成了一个令人生畏的武士,旧日的锁子甲只露出护喉索带、四肢关节等处,从系在剑带上的红鞘中抽出新锻造的黑化细刃剑后,他用清晰的嗓音喊道:“张开我的旗帜。”

此时不是表露身份的时候,诺曼人并不总是教会的朋友,但是有一面旗帜安格斯希望他们能记住。

这是莫莱大首领的蓝色星辰旗第一次出现在南方……

夜幕降临时,被人剥光衣甲的安格斯由四个浑身珠宝的诺曼骑士抬进了帐殿。

“主教阁下,这是您的朋友。你们的东西随后就会奉还。”

“非常感谢,威廉大人。”达戈贝特很惊讶,归还战利品可不是诺曼人的作风,“我们相信,圣座会记住这个善意的。”

安格斯不顾手臂伤痛,打算从地上支起身躯,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坠下,他的大脑里仍然充斥着阵地前的混乱,剧痛既是当时的记忆,也是身体的反应。

“扶他起来。”威廉下令道。

令人吃惊的是,比萨主教阻止了那个侍从,亲自上前,伸手抬起了那支露出血污和淤青的手臂。

“我们该告辞了。”达戈贝特主教扶着安格斯,回头向诺曼领主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这种时势下通过梅尔菲?不,这太疯狂了。现在这片土地上到处敌我不辩,天主见证,如果不是把你们当成萨勒诺人,今天的误会也不会发生了。”诺曼人不为所动,“我坚持护送阁下。”

“去哪里?”

“自然是去见我家主君。”威廉的话令主教不由生出一股厌恶来。

显然,他们依然是俘虏,只是更体面的俘虏,而且看上去这个威廉·德·格兰德梅斯尼尔是不会放走他们的,至于原因,达戈贝特闭着眼睛都猜得出来。

他害怕自己去巴里见罗杰·博萨,即便自己已经表明对诺曼人内部的斗争毫无兴趣。

瞟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安格斯,主教意识到自己并无选择,唯有去见这个威廉的主君和妻兄——博希蒙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拉拢

阿普利亚公爵是个软弱的领主。

一路上,安格斯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就连军仆们都知道,那个萨勒诺女人的后代天性柔弱。

或许这是个事实,或许这只是反叛的借口,安格斯无数次听达戈贝特提起,没有一个诺曼人看见邻居的土地,心中不想着据为己有的,即便这土地属于自己的亲兄弟。

前任阿普利亚公爵罗伯特·吉斯卡就是这样一名肆无忌惮的攫取者,他的兄弟罗杰则找到了更好的猎物,墨西拿海峡对岸的肥沃土地,而且他有一个更好的借口——那里是异教徒的领地。六个世纪以前,法兰克人克洛维就用这样的借口发动了对信仰阿里乌斯异端的西哥特人的战争,夺取了高卢南部的土地,查理曼也是以这个借口征服了萨克森人。

从诺曼人征服墨西拿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从征服西西里的撒拉逊都城巴勒莫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如今的罗杰伯爵终于可以梦想一个独立的西西里,尽管名义上他依然是侄子的封臣。

因此,无论是西西里的罗杰还是塔兰托的博希蒙德,都有充足的理由宣称阿普利亚的罗杰·博萨是个软弱的封君。

安格斯已经听达戈贝特讲述过这个诺曼家族的发迹史,这个家族的冒险故事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共鸣:野心会激发野心。

“你在想什么,皮克特人。”威廉·德·格兰德梅斯尼尔忽然问道。

安格斯立刻将手指从红色皮革的剑鞘上抽离。

“我在想,那天为什么会被打败。”

实际上,当时他戴着头盔,视角和听觉受限,苍头燕雀啁啾,纹饰橡盾相撞,所有声音都像是生锈的铁锯,虽在阵列中央,浑如独自对敌,仿佛天地间能依赖的只有天主、自己和手中的剑。那种情形下,分辨战局简直是雾中看花。他总结的第一个经验就是,不该放弃指挥,更不该过早入阵。

“你挑的阵地太糟糕了。”诺曼人毫不介意指点一番自己的手下败将。

“但那是片险要的高地。”他喃喃低语着。

“表面安全的陷阱而已。”威廉不屑道,“只有最蠢的动物才会冲进这种牢笼,既不能控制四周的环境,也没有切断道路的作用,险要的地形还堵死了大部分兵力,我看你们矛尖寒光闪烁,以为至少得折损数十骑,结果你自蹈死路,用到阵仗的都没五十杆长矛。”

那天,威廉用三分之二的人马进攻安格斯的阵地,而安格斯能投入一线的只有二十多人,崩溃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何况,就算你赢了,你的人马也没法迅速通过那条窄窄的缺口发起追击——那是个遮断任何机动可能的阵地,再愚蠢不过的选择。”威廉继续毫不留情地打击着他的自尊。

安格斯面红耳赤起来,那片高地给他的是一种安全感,事实证明,虚假的安全感在真正的战阵中土崩瓦解起来,对士气的害处甚至超过平地遇袭造成的慌乱。

“您是从哪里学习到打仗的本领的?”安格斯虚心请教道。

“自然是我家主君。”诺曼人立刻兴奋起来,“他是……算了,你还是自己去见识吧。我们没几天就要到了。”

“你打过多少仗了?”安格斯注意到对方的手臂,肌腱鼓起,如同即将炸开内衣的女人胸脯——一支用剑的手臂。

“这是我的第三场战争。”威廉满不在乎地回答,“我的父亲加入诺曼底公爵的舰队,死在了英格兰。我和兄长接替上阵,结果在圣洛被英格兰人结结实实一顿好揍,我兄长和公爵的儿子一道做了俘虏。我捡回一条命后,就决定到南方试试运气,南方的风向果然很好,我在塞萨利仗打得还不错,然后就娶了公爵的女儿……”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问道:“尊父死在英格兰什么地方?”

“圣奥尔本斯,你不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他当然记得,养父的餐桌上,这个名字几乎和神话中那些地名一般,那是莫莱人最光荣的一场战役:高地大军深入从未抵达过的南方,在外邦疆土上击败了纵横无敌的诺曼铁骑。

或许,养父乌伊斯丁大人当时就和他的父亲交手过,人们说,父亲亲手杀了五个诺曼领主……

“对了,你说你从北方来?”诺曼人忽然问道,“你听说过英格兰国王的事吗?”

“我离开北方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你是指哪件事?”

“当然是打仗,我听说诺曼底已经被英格兰国王打下了?”

安格斯确实知道这件事,玛蒂尔达夫人就是英王的盟友,那个告捷的信使不久前刚从夫人的宫廷离开。

“初春时,英军打败了法兰克人,诺曼底公爵已经在加莱向埃德加国王宣誓臣服了。”安格斯简短地回答道。

诺曼人忽然沉默下来,从马鞍一侧十字弓旁取下一个酒袋,喝了一大口,然后揩去嘴角酒迹。

“我们格兰德梅斯尼尔家族曾经在乌克河畔培育战马,三代侍奉诺曼底公爵,没想到如今……我那个兄长不知是否还活着,侍奉这样一个公爵,真是诺曼人的耻辱。”

安格斯很理解对方,英格兰国王同样是自己的仇人,没有什么比向仇人屈膝更羞辱的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日常厮混在一起,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安格斯的手下被释放了,却暂时不能获得武器,于是就日日去营妻们那里,通过身体碰撞发泄多余的精力,而安格斯行军中不能训练人马,便每晚陪威廉玩双陆玩到深夜,随着交谈越来越深入,他甚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对方……

“原来你那面蓝旗是这么回事,我让他们一并还给你好了。”威廉的话令安格斯简直无地自容。

这时,威廉又换了一个表情,再无下棋时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不如留下来吧,主君一向厚待你这样的骑士,这里也足够富庶,到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什么要为一群老朽卖命呢?”

威廉的话确实打动了安格斯,如果加入博希蒙德的军势,他或许可以很快成为一个真正的战争领主,甚至是坐拥城堡。

“我考虑考虑……”最后他这般回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博希蒙德的警告(上)

从梅尔菲东部折向海岸,行军变得更加危险起来,阿普利亚公爵虽然仍在巴里,公爵的母亲萨勒诺夫人此时却在公国的都城。

避开诺曼城堡控制的广大地域并不容易,好在达戈贝特主教的存在令周边地区的希腊人和伦巴第人至少表面上不敢骚扰这支队伍,当然,那些看上去剽悍无比的诺曼骑士显然为主教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安格斯发现,诺曼人对萨勒诺夫人的畏惧更甚于对公爵本人,从威廉那里,他听说这位夫人当年跟随丈夫罗伯特·吉斯卡公爵东征,在迪拉奇乌姆之战亲自率兵逼退希腊前锋,这样英勇的表现为这位伦巴第女战士赢得了帕拉斯女神的名声。

公国东部边境实际上仍然活跃着一些突袭者,诺曼人经过市集时也不敢让旁人碰自己的马匹,如今的形势下,天知道当地的领主和农民有没有组织什么埋伏。

“南方越来越乱了。”达戈贝特对安格斯感叹道,“以前可没有听说过这么多盗贼,有些地方,领主们自己就变成了强盗。”

“战争毕竟还没有真正开始,现在无非是些传言。”

农民和酒客的话多半做不得准,什么骑黑色公羊的猎人经过,然后某座村庄就遭到了屠杀,什么母牛的奶在桶里变成了血,处女半夜忽然消失。

在这片土地上,效忠对象时刻都可能发生变化,大部分城堡和村镇事实上只忠于自己,对一切外部势力都警惕异常,一支诺曼军队经过更会给当地带来恐慌。

“这里的乱事和我们无关,还是赶紧装上马鞍离开吧。”达戈贝特主教并不在乎进入哪一方的军营,只有诺曼人才会警惕任何事故,对他们来说,近在咫尺的坎尼不比前方的巴里潜伏的危险更小,当地的领主赫尔曼从罗伯特·吉斯卡公爵时就在造反,如今已经快十年了,天知道这个自封的伯爵会不会头脑发热,主动攻击这支入侵的军队。

威廉其实还在警惕安格斯的部下,这些俘虏的人数比诺曼人还多,一旦闹起事来,同样会造成大麻烦,特别是这些人的来头太大,下手屠戮一定会大大得罪贝尼文托的教宗和卡诺莎的女边伯。

问题是,这些人的胃口也一样大,他们吃的可不只是芜菁。

威廉从来不是什么慷慨的领主,他的城堡在半岛的西南尖端,遥望着海峡对岸的西西里,任何行人都得给他缴纳过路费,他有两个女儿,为了节省开支,他一直不肯把她们从女修道院里接出来,对外的借口是完成淑女的教育,其实不过是节省两笔嫁妆。

在达戈贝特和威廉两人不约而同的催促下,军队很快抵达了目的地。

方形塔堡如同孤岛矗立,和巴里类似的希腊式城墙环绕四周,海水恭顺地伏卧下方,征服者透过石头和水昭示自己的存在。

通过圣安杰洛堡铁栅时,安格斯看见掉落肩头的铁锈碎屑,眉头微皱了一下:这地方的阴冷透在骨子里,和莫莱高地那些直指天空的远古石柱一样,一种死气笼罩着活人的世界。

到处是铁器和明亮的血光,一些尚未被处决的逃兵跪在地上,膝盖上像是灌了铅,袍泽冷冰冰的眼神偶尔转向他们的方向,却像是打量食物的乌鸦。

诺曼人……

在中央塔楼的高厅,他见到了这座要塞的主人。

那人正顾盼雄飞地说着什么,整整比安格斯搞出一个半头,金色的头发剃得很短,不留半根胡须,皮肤白净有如处子,在一群簇拥着简朴的桃心木桌的领主中间,他依然显得矫矫不群,这种君人气度令安格斯不由自惭形秽,相形之下,自己简直如同一条随从乞怜的狗。

“博希蒙德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达戈……你怎么会……”对方有些意外,似乎并无人事先向他禀报。

“现在是比萨大主教阁下了。”威廉·德·格兰德梅斯尼尔提醒道。

“还是我,伦巴第人达戈贝特。不过自从维齐洛阁下那次访问以来,大人的待客礼节可下降得厉害啊。”

博希蒙德大笑起来,上一次见到对方时,这个教士虽然只是刚刚晋铎,却颇擅长巧妙的致敬与恭维,现在自己面前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了。

“很抱歉,这里太乱了,到处都是士兵,没有一个懂得侍奉贵人的奴才……你这次是来见我的?”

“宗座派我去见君士坦丁堡的皇帝。”

“那倒不错,希腊人的首都里应该有不少奴才,只是我听说皇帝身边没有什么士兵了,要不是我那个兄弟越来越不像话,或许我可以跟你走一遭。”

“那就祝大人早日擒获公爵了。”

“没有见过阵仗的公爵而已,作为长兄,我会教教他怎么用剑的,在我解决了那个萨勒诺的女巫之后。”

达戈贝特从未见过高贵的博希蒙德显露过如此的憎恨,他还记得对方当初见到自己亲自做饭时哈哈大笑的模样。作为一个熟悉炼金术的修士,掌握火候是基本功,博希蒙德曾经对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大加嘲讽,但是他即便是讽刺,也让人无法生出恨意,反倒会颇为欣赏这种狡童的率真。大部分时候,博希蒙德都充满了亲和力,而对敌人,他也只会不屑一顾,就像对兄弟阿普利亚公爵那样,然后无论是以狮子的爪牙还是狐狸的狡诈,他都会冷静地摧毁对方。

那个萨勒诺夫人到底如何激得这样一个家伙露出本性的?

表面上对诺曼人的争斗不感兴趣的达戈贝特终于有些动容。

“对了,关于您的朋友雷纳大人遭遇的不幸……”

“他不是打仗的材料,我明白。”达戈贝特摆摆手,然后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不过,大人难道看不出么?为何要让他参加?”

本想挑起教皇特使与萨勒诺人间隙的博希蒙德立刻收起最初的盘算,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不过是拿那个“风雅蠢货”当诱饵使,那天他牺牲了一队花哨的佣兵和一个私生子,俘获了一整个辎重支队。

“战争有时让我们做出迫不得已的选择。”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博希蒙德的警告(下)

安格斯很快找到自己的房间,他解开绷带,吉利克捧来一桶冷水,替他清洗着海豚般滑腻的大腿上的伤口。

“您不适合继续骑马。”吉利克说道。

安格斯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的状态,连夜的星空下,剧痛一直折磨着他,被迫停止一切演练,只能在营帐里下棋解忧。

但这伤口不是困扰他的事,他在意的是那场惨败,还有他的命运。

我的前途在哪里?

“诺曼人准备开战了。”吉利克盯住自家主君,他已经偷偷观察了很多天,足够猜到他的内心斗争。

“他们在城堡外加深壕沟,插上削尖的木桩,还有各种旗号的军队横亘在道路上,是的,他们在准备战争。问题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听士兵们说,奥特维尔们当年不过是些强盗领主,那个博希蒙德的父亲通过结婚才得到了二百骑士的陪嫁,但是起兵以来,四方畏惧,现在他们已经是阿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的主人,城堡、军队、领地,他们应有尽有。”

吉利克的话只是在重复他这些天心中所想。

“那么宗座给我的使命呢?”

“大人的契约只存在于您和卡诺莎夫人之间,如果您愿意,或许可以写信给夫人……”

“中止合同么?那样我只有一把剑而已,为宗座服务,至少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和待遇。”

“我们高地人只要有长剑和竖琴相随就够了,何必依赖别人赐予?”

达戈贝特的话依然在耳畔回荡:要参加更高的斗争。

什么是更高的斗争?更重要的问题是,赏赐是什么?安格斯几乎忘记了腿上的疼痛,直到吉利克将绷带重新扎紧。

一个表面上被遗忘的问题通过大腿上的剧痛在阻止他: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

此时,博希蒙德仍在和新任比萨大主教达戈贝特密谈,戴着琥珀指环的手指间不断转动着一枚诺米斯玛金币,明亮的鲸蜡烛光下,上面雕刻的皇帝头像折射出淡淡的白芒。

“你看出什么了?”

“这些钱的成色很差。”

“很显然,阿列克修斯的财源正在枯竭,他不可能帮助你们达到目的。”

“我的看法刚好相反,恰恰因为我们各有需求,才可能成为盟友。”

“你听说什么了?”

“东方基督徒的领土正在沦陷,这是佛兰德伯爵亲笔写信证明的。”

“或许吧,不过我可记得,当初在色萨利,希腊人匍匐尘埃后,就是苏莱曼的战争之民挡住了我的骑士,当时皇帝的东方领土可稳定得很,这才几年,阿列克修斯就控制不住塞尔柱人了?”

“大人觉得事情是怎样的呢?”

“无非是些异教徒的继承纠纷,我相信君士坦丁堡那位早就准备好支持对象了,或许你到达首都时还能遇见某个得到皇帝恩宠的尼西亚新主子。”博希蒙德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说实话,你们太低估皇帝的狡猾了,论手腕,十个你这种老实忠厚的基督徒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是说,圣座的善意会被拒绝?”

“直接拒绝反倒是好事,至少你们不必担心希腊人的阴谋。”博希蒙德毕竟曾经和皇帝交手,作为敌人,对皇帝本人的了解恐怕不比布拉赫纳宫廷的侍寝宦官(Parakimomenos)差多少。

“Timeo Danaos et dona ferentes。(小心希腊人,即便是他们的礼物。)”达戈贝特情不自禁地引用起拉奥孔对特洛伊人的警示格言。

“正是如此。”博希蒙德微笑着答道,“这样吧,就让我的外公陪同阁下去东方一趟,顺便带上我的信件——我的弟弟居伊如今正在首都侍奉皇帝,他或许能帮到你。”

这就要安插眼线了吗?达戈贝特暗忖道,但是他确实需要布拉赫纳的内部联系,何况,博希蒙德的间谍和阿列克修斯的间谍对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那就劳烦博纳尔贝尔戈大人了。”

“还有件事。”博希蒙德漫不经心地说道,“我那个妹夫告诉我,阁下的侍卫和他出了点误会,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养伤吧。”

“不必了。”达戈贝特断然拒绝,他可没忘记雷纳的下场。

博希蒙德并没有露出什么可惜的神色,事实上他只是听威廉提起那个年轻人的武艺不错,是个可造之材,但是大战在即,一个受伤的年轻骑士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随口一提也只是因为妹夫的大力推荐,他刚刚见过安格斯,从对方清秀的外貌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威廉背后的动机。

这个主教拒绝得也过于干脆了些,这么看来,那个男孩和这个老家伙的真实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博希蒙德的一系列推断完全是在潜意识中完成,他表情不变地和对方继续虚与委蛇,在达戈贝特从红色小门消失后,才露出厌恶之色。

这群道貌岸然的红衣怪兽,却希望统御我们这样的高贵骑士。

一想到这个恶心的家伙可能在外表虔诚的阿列克修斯手上吃到的苦头,他不由冁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东方会议

136 东方会议

当阳光透过东方天空的云层照到圣堂钟楼,城市就苏醒过来,一天的乐章照常开始,从曾被埃瑟雷德国王摧毁的伦敦桥到罗马时代第二柱廊的遗迹,撒克逊人的市集、教堂、妓院、刑场见证着形形色色的活动,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威斯敏斯特厅的人流不断往来,宾客们操各种语言,穿戴风格殊异,厅堂中一派光鲜、气象非凡,这座王家宫殿中刚举行一次意义重大的典礼。

如同天使光体罩身的新妇拨手清点着身边的珠宝和黄金,新搬进的箱子里包括了晨礼和定金,这个年代的婚礼除了在祭坛前的仪式外,其实更接近一场大庭广众下的交易,新人的父亲或兄长会共同确定一个数目,然后就是正式的“交货”。由于伍尔夫希尔德的家族已没有更年长的男性领袖,她必须照顾自己的财产,这意味着她是夫家实际的交易对象。

“我们该走了。”一个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年轻的丈夫在催促。

“卢比诺呢,先放她进来。”新妇依依不舍地从金子中间移开目光,转向只披着一层长袍的王子。

“但这是我们的婚房……”

“卢比诺就是我们的家人,她是被允许的。”伍尔夫希尔德露出威胁的神色来。

“等等我……”王子有些心虚的走了出去。

他必须要快,在她发现之前。

一个侍从将他引入那个小小的琥珀厅,里面是被五花大绑的“卢比诺”。

“不许叫!”王子一拔出塞住对方口部的毛毡,就出声恐吓起来。

这小母狗昨晚本来一直叫个不停,一逮住机会就往主人的房间里窜,气急败坏的埃德蒙只能趁新婚妻子仍在母亲身边接受“教育”,将卢比诺捆了个结实。

婚后的第一个谎言就这样诞生了。

威斯敏斯特厅的侍从自然都会替他瞒住王妃,埃德蒙从小在这里长大,是所有人眼中的宠儿和小王子,哪怕有时候脾气乖张,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哪怕一句重话。

宫廷的另一角,一群不久前抵达的客人显得格外安静,他们跟随在一位个头矮小的贵人身后,只有一人眼中难掩桀骜之色。

“你必须保持强硬,”奥多主教低声对侄子说道,“一步不能后退!”

诺曼底公爵罗伯特苦笑着摇头:“希望陛下理解我们的难处罢。”

伦敦已经向公国派出了第一批邑督,这些人身边跟着国王的税吏,一靠岸就开始丈量土地,接见各地领主骑士,抱怨已经开始蔓延,鲁昂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那些造反的领主呢,英格兰人必然要求我们交出他们?”

一群帽子上装饰金锚的泰恩河侍卫恰好巡视经过,诺曼人全部闭口不言,阴冷得有如他们旗帜上的寒鸦。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国王是不能违抗的。在诺曼底,向往自由和冒险的年轻一辈正在离开,公爵无力阻止自己的封臣子弟去海外冒险,譬如西班牙或意大利。

可是如果失去最优秀的骑士,公国还剩下什么呢?

一首古老的撒克逊民歌在挂着织锦的墙壁和巨柱间回荡着,如同古代荒坟间的狐鸣,不断被无数低沉的马蹄声淹没,又像是一丛丛飞鸟腾空而起,粗野地打破着大殿的静穆。

国王驾临,群臣噤声。

太阳在天幕上不断爬升,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射到王座上,装饰底座的铁片和宝石在石板上方燃烧着蓝绿色的火焰,直到国王的雪白披风覆盖上来。

他左右打量了一番,从人群中认出许多刚随同自己出征的领主面孔,赫里福德伯爵罗杰正奉命驻守蓬蒂约伯国,但是彭布罗克伯爵罗德里戈与罗伯特·马利特等人都在这里。

沃里克伯爵贝伦加与他的表兄沃里克郡长托尔刻尔都是首次佩戴家族的盾徽,后者的父亲老埃尔夫温不久前刚在麦西亚的亚登旧邸去世,托尔刻尔的弟弟哥特蒙杜斯如今则跟随切斯特伯爵埃德温出海,兄弟两人显然选择了不同的领主。

埃德加倒是对这个家族表露过不同寻常的关注,不仅因为他们是麦西亚伯爵的血亲,更重要的是,亚登家族的血脉里包括一位谢顶的诗人——威廉·莎士比亚。

“王子来了吗?”国王低声问道,老乌尔夫侍卫摇了摇头。

“开始吧。”埃德加似乎毫不在意地微微抬手,向沃尔西奥夫示意道。

由于积压的请愿太多,王国重臣们不得不首先处理繁杂的政务,某些最荒谬的甚至涉及国王曾祖父时期伊利岛修道院地产被“侵占”这类古事。

诺曼底贵人则对这种肆无忌惮的“议会”作风大为震惊,他们已经习惯了威廉的铁腕统治,即便是巴约主教,在诺曼宫廷里也不过是高级参议,向主君建言,为公爵提供选择方案而已。英格兰人显然并非如此,整个过程中,国王几乎不怎么表达个人意见,大部分时间不过是默认贤人会议的决策。

作为一名习惯了立宪君主的不列颠帝国主义者,埃德加的执政风格确实与古代盎格鲁撒克逊国王不尽相同,古代威塞克斯君主作为军事领袖,之所以听从王国重臣的建议,往往是出于对其实力的尊重,在晚近的年代,譬如“不列颠查理曼”埃瑟雷德与“和平王”埃德加一世统治期间,国王更喜欢大权独揽。到了克努特这样的征服者,国王愈发心狠手辣、予取予夺,王国贵人每有朝不保夕之叹。

上午的政务讨论基本结束后,国王似乎终于想起诺曼底的宾客,他将领主们召唤上前,开始了今日的第一个重大议题。

“这次出征萨克森,我们需要公国提供三分之一的军队。”国王面带微笑,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个开场白背后的意味。

为英格兰提供仆从军,这一灰暗前景让不少诺曼领主做出了回去后立刻反叛的决断。

表面上,没有人反对国王,就像在威廉公爵的宫廷一样。

“皇帝入侵了萨克森公国,春季前,北方许多古老家族都被他翦灭殆尽,所以我们决定为这些亡魂复仇,收复他们的领地。”国王着重强调了“亡魂”一词,许多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切斯特伯爵已经先行护送丹麦王子回国,他会在赫利戈兰群岛建立一个舰队基地——丹麦人已经将这片土地转让给我国——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出发,一旦罗斯基尔德形势稳定,盎格鲁撒克逊人、不列颠人、丹麦人和诺曼人就会向萨克森发起攻势,以恢复萨克森女公爵、耶维瑟公爵夫人、肯特伯爵夫人的地位。”

国王的声音变得杀气腾腾,“在战争中立功者,王座将赐予封疆,不吝名爵之赏!”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上马的骑士

参加会议的王公均佩戴武器,国王宣布出征封赏后,众人意气弥厉,纷纷拔出刀剑战斧,高举挥舞,大声欢呼——如塔西佗所言:在日耳曼习俗中,用武器表示同意乃最高敬意的赞同。

王子至今尚未行剑礼,只是由于出身得以佩戴武器,这次要出兵国外,首先必须完成仪式,为了表示恩宠,王子的年轻侍从们:罗德里戈之子西格伯特、休厄德·巴恩之子埃努尔夫、莫卡之子奥斯瓦尔德与沃尔西奥夫之子尤特雷德等人将一同受剑。

此时去古未远,异教习俗仍然保留,这类典礼一般是在新月初上举行,这意味着所有王公需要在首都继续住上半个月。这给了即将受封的骑士们准备服装的时间,事实上,说是剑礼,从战旗、长矛、盾牌到战马都需要一一准备,青年武士的家族需要为此付出不菲的钱财。

“陛下,”会议后,沃尔西奥夫伯爵单独留了下来,“有件事需要您的准许……”

国王原本正要去见姐姐克里斯蒂娜夫人,不过伯爵的请愿显然更加重要:沃尔西奥夫和小格斯帕特里克希望获得联姻许可,这件事相当敏感,他需要权衡一番。

诺森布里亚伯爵的女儿一旦嫁给坎布里亚伯爵,两个家族就会成为一体,作为国王,埃德加并不希望见到北方家族的联合,但是断然回绝同样可能带来问题,埃德加并没有忘记布勒特伊新娘事件在诺曼底公国造成的内部分裂。

驾驭强大领主是统治的基础,他们的刀剑时刻鸣响,既可以为王室出鞘,也可能落向国王本人的盔尖。

年初的那场戈德温入侵令二百八十六名南方塞恩受到剥夺土地的惩罚,这些人必须向国王交出一副武器、一匹有鞍的战马和一匹无鞍的驮马,此外还有各种象征了塞恩地位的财产,比如猎犬和猎鹰,由于处罚规模庞大,这些鹰犬如今已经饿死了大半,如果不是威斯敏斯特的敕令,恐怕还会有更多继续被运进温彻斯特。

南方的鹰犬既然损失惨重,北方的爪牙就更紧要起来了,国王的蓝色瞳仁如同受到阳光直射的猫眼一样朝眼白中央收缩。

拒绝的理由并不难找,譬如——Consanguinitas——同血缘的婚姻是不被教会允许的。然而并不能如此……

我必须忍受他们。

半个月后,即将获得武器和马刺的待封骑士们在守夜前各自获赠了一套礼物。

看着带独角的护面与抛光处理过的明亮护胸,罗德里戈伯爵忍不住赞叹起来:“真是巧夺天工!”

“陛下太大方了。”小格斯帕特里克有些嫉妒地评价道,他已是骑士,这次自然不在收到国王馈赠的名单上,不过国王的外甥西格伯特的西班牙战马蒙上这副钣金钢甲后的凛凛威势让他下定决心,立刻向格林尼治的大师订货。

国王当初送过法兰克国王腓力十具马铠,不过那是东方风格的鳞片甲胄,被法王当成了宝库中的私藏,从未出现在宫廷之外,更别说是战场上了。

眼前这批钢甲的制造原料并非当世通行的锻剑工艺所得,只是以进口自瑞典的铁矿石,使用铸铁脱碳的方式,批量产出的钢锭,论质量自然不如刀剑锋刃钢材,优点在于产量大,适合盔甲制造业,在缺乏温控技术的情况下,只有少数大师能够熟练运用表面硬化的技术,因此国王赠送的这批板甲价格足以和一艘丹麦船相比。

至于那种波斯和印度出口的乌兹钢锭,目前依然是无价之宝,英格兰王国目前也只有沃尔西奥夫之子尤特雷德有一把这样的阔剑,锋利无匹,可以像剃刀刮胡子一样削断头颅或四肢,无论是罗德里戈伯爵的“无玷之钢”科拉达还是埃德加国王的“碎冰”真银剑,都无法与这柄八字胡王之剑相比。

“陛下看来是真的打算放这些孩子上阵了。”沃尔西奥夫的脸上有一丝青,他总是忘不了父亲当初从苏格兰返回时的事,那天本是他最高兴的日子,直到返回的军队前列不见了兄长的身影。

“以后你就是我的继承人了。”他记得父亲把兄长的战马拖到自己面前,抚摸着它的鬃毛,这样对自己宣布道。

世人都记得诺森布里亚伯爵休厄德在七眠者之战大破阿尔巴至高王麦克白,沃尔西奥夫记住的只有那空荡荡的马鞍,还有在城堡中痛哭的母亲和姨妈。

“是时候了,诺曼公爵的儿子这次就立下大功,下洛林公爵十年前就佩戴盾牌,现在已经身经百战了。那些小杂种早不是童男了,既然知道了女人的滋味,怎么也该知道男人是怎么流血啦!”沃里克郡长托尔刻尔大声嚷着。

他的话极有道理,在场贵人都点头称是,沃尔西奥夫当然也很认同,十三岁大的男人如果不会用剑,那还不如去当教士。

这时,沃尔西奥夫余光扫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捧着伍尔夫希尔德王妃那件靛蓝色丝绸披风,似乎正向教堂方向跑去……

巴黎的西岱岛宫墙下,腓力王将手指浸入圣油,然后在女儿的额头轻抹一记,大桥过去就是秃头查理皇帝修建的那座塔堡,这座要塞曾挡住过拉格纳之子勇者比约恩,如今却已破败不堪。

“保护好她。”腓力掀了掀挡风的斗篷,转向自己的弟弟。

“我以性命发誓,保证公主安全抵达。”于格王子恭敬地垂首答道。

目送车队离开后,路易王子忽然抬起头,他的身材有些臃肿,像个大面包。

“姐姐去哪里了?”

“和叔叔一起去看你舅舅了。”腓力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将发髻拨弄得一片蓬松。

他想起女儿的问题:“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一个子也没有,只有你们,我的孩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君士坦丁堡之杯

只有到达君士坦丁堡,才会明白西方世界的衰落。

教皇使节的队伍是从靠近金角湾一侧的郊区进入首都的,在金色阳光照耀的海水旁,气势恢宏的多重凸角陆墙在卡里加利亚门一带拐了一个弯,然后向南一直延伸至马尔马拉海。使团在从头到脚裹着锁子甲的鬈发卫兵监视下进入城门后,还要穿过一道深沟和外壁,最后才是豁然开朗的大道,直通向首都的心脏。

在城墙外,没有人能一次数遍那九十六座防御塔,而一旦进入城墙内部,所有人的目光又被洁白的大理石圣母教堂吸引,教堂与新宫皆坐落于高地上,俯瞰着郊野和城墙内那些更加卑微的建筑,以及薄雾笼罩的狭海。

“据说这座宫殿里就有两千名太监。”踏上大理石台阶时,达戈贝特主教听见博希蒙德的舅舅博纳尔贝尔戈的罗伯特如此评论道。

“那就让我们祈祷大人那个‘外甥’还没有被希腊人阉割掉男子气概吧。”

安格斯听得莞尔一笑,轻扶了一下剑柄,猩红色的斗篷下露出精钢的光芒。

在英伦三岛,罗马人的遗迹只是与巨人石阶一般的古代丘墟而已,在这个世界都市,罗马却凛然犹存。

至少,皇帝希望来访者如此认为。

安格斯第一次见到这座首都时,也和无数观光者一样,并未看透幻象背后的衰亡征兆。毕竟,这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辉煌,在如今这种黯淡无光的年头,谁不会渴望这样的文明灯塔永远明亮呢?

旧世界不应该灭亡——这是皇帝希望传递给到访者的第二重暗示。

哪怕亚历山大的图书馆已经焚毁,耶路撒冷的圣墓石穴也被夷平,至少这里还是我们的!

更高的斗争——安格斯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什么。

在熏香和圣髑环绕中整整等待了一个钟点,使团才得到了进入海洋大厅的许可,安格斯主动将武器交给一名禁卫时,达戈贝特主教忍不住皱了下眉。

他们等待的位置是多瑙河大厅,与教堂以石阶相连,从柱廊向外看,恰好能望见花园中的喷泉如睡莲盛放。宫殿里到处是錾金与马赛克画像,琢石和斑岩之间,焚香的烟气袅袅升起,给这样金碧辉煌的景致增添了一种独特的神秘,令人不知是在天堂还是人间。

绝美的宫廷乐曲响起,赞礼官开始提醒众人:皇家队列到了。

恭候在海洋大厅侧翼的使团首先看到的是一群手持银杖的御侍,然后是两名身披红袍的掌旗官,浓密的黑色卷发上戴着古风的红帽,最后是十二名皇家禁卫军,从这些武士中间,意大利人发现了博希蒙德大人的弟弟,对方披挂着全副甲胄,目不斜视地缓步前进。而被这些长着不同民族相貌的武士簇拥的那个戴圆顶金冠,穿丝绸紫袍的中年人,显然就是皇帝本人了。

从大门到大厅中央的御座,这群贵人居然整整走了半个钟点!这种希腊式的繁文缛节让出身高地的安格斯几乎想要解开甲胄大吼出来,就像一个真正的野蛮人那样。

而在意大利人开始致敬以后,得到的回答也愈发冗长起来。

好在现场气氛依然是友善的,一个与皇帝相貌出奇相似的紫衣贵族和大牧首显然是君士坦丁堡宫廷中权位最高的两人,很多时候,皇帝的意志都是他们在代为转达。至于皇帝本人,虽然称得上不苟言笑,却总能在关键问题上做出最温和的决断。

无论从什么角度,拉丁教会诸人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皇帝和“裂教者”的形象联系起来,后者甚至在原本被认为是最敏感的教仪和信条问题上都表露出“可以商量”的态度。

“告诉我们,是否有任何文件或典籍依据,支持将历任罗马宗座之名自双圣册移除?”皇帝最后向在场的十八位主教问道。

主教们的回答是,不存在这样的文件依据。

于是皇帝宣布在册页中重新插入罗马教宗的名录。

“看来,希腊人的麻烦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博纳尔贝尔戈的罗伯特对达戈贝特眨了眨眼睛,“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面。”

达戈贝特想起的却是博希蒙德临行前的警告,还有自己当时的回应:小心希腊人的礼物。

佛兰德人如今还在海峡对面吗?尼西亚的主人到底是谁?皇帝想从教宗这里得到什么?他心中怀着无数疑问,而眼前这个人,他们所称的“阿列克修斯·科穆宁,信奉基督的真正皇帝,罗马人的国王”,隐藏在重重面具背后。这样的人达戈贝特平生见过太多,最虔诚的外貌下,往往有最残酷的意志,因为权力的主人并非商贾,渴望的远不止是金钱。而且,在这样的人中间,流血是否还称得上残酷呢?狮子噬人能叫谋杀么?贵族攫取能叫剥削么?格里高利七世难道没有从他的诺曼盟友那里得到军队支持么,然而他的下场如何?问题不是我们能得到什么,而是代价有多大。

猜测基督世界顶级君主的心意意味着自己已经不是棋子,棋子的思想要简单得多,或许也幸福得多,因此,对安格斯来说,希腊宫廷最无聊的地方在于,这里只有男人。他以为这也是东方的风俗之一,在西方,关于那些东方君主的庞大后宫和宦官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如君士坦丁堡的大君从北方挑选武士,安达卢西亚的埃米尔们会从基督徒中间挑选妃子,安格斯怀疑君士坦丁堡其实也有这样一处后宫,倒是不知,在这座宫殿里,有另一片专属于女性的领域,那里的贵妇以皇后为首,有着与此处同样的等阶秩序,宫廷女性的称呼也同样是贵族头衔或官僚职衔,皇后不止是皇帝的妻子,而是帝国女性世界的“皇帝”,尤其是当这个皇后有一个杜卡斯的姓氏之时。

这天,他见到的只是“科穆宁们”的宫廷,“杜卡斯们”的那个,他很快就会见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军

布拉赫纳宫的华丽陈设让习惯了灯芯草毯的安格斯感到越发软弱,他的腿伤已经恢复,但身上却像女人一样发出甜腻的香气,宫廷中随处可见的官僚、太监和侍女都差不多珠圆玉润,就像侍奉死人的司祭。

“我到底在干什么?”他不断问自己,这地方并不需要他这种佣兵,除非是像那些打扮浮夸的禁卫军一样给人当仪仗。

希腊贵人也把他当成又一个希图幸进的蛮子,不时露出鄙夷的神色,与他们瞧向皇帝身边众多外邦人时脸上的妒色一模一样。这些东方人以极度虔诚的生活自豪,在他们眼里,西欧那些不忌荤腥、结婚生子的神父全都是亵渎神明的堕落者,更不用提安格斯这种蒙昧的野蛮人了。

“告诉我,主教阁下。”某天他终于忍受不下去了,“你说的使命到底还要多久?”

达戈贝特刚结束一次觐见,和那个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的皇帝交谈显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阿列克修斯皇帝总是带着那种神一般的无谓态度,慢条斯理地遣词,不时问出一句直指要害的话来,脸上的笑意就被两道弓起的深黑眉毛打破,从掩藏的鹰鸷般的瞳仁中射出骇人的光芒,直可勾魂夺魄。

“和你有关的部分已经讨论结束了。”主教回答道,在对方露出喜色前,他转达了另一个消息,“准备好,皇帝要见你。”

安格斯狐疑地看着达戈贝特,这家伙不会又把自己卖了吧。

阿列克修斯皇帝此时正在祈祷室休憩,他忽然向身边的英格兰人问道:“你了解过那个年轻人吗,奥德里克?”

“是的,陛下。”皇帝的禁卫军奥德里克垂首作答。

“他的来历是什么?”阿列克修斯不会在了解情报以前就做出判断。

“什么也不是。”英格兰人摇着头,“一个佣兵,还不到十六岁,参加过几次伦巴第的战事——没有任何头衔,不属于意大利任何名门,或许是某个北方的贵族子弟,更可能是个流放者。”

这就更有趣了,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成为教皇指定的援军指挥呢?

阿列克修斯投向奥德里克的目光显出一丝失望,他的手指微微示意,后者稍稍一愣,随即捧着酒壶上前倒满木杯。

目前唯一的结论是,这个新人暂时看不出什么价值,没必要像对待罗伯特·吉斯卡那个儿子一样,只是虽然不能用,却不能就此抛到一旁,必须时刻摆在眼前。

“告诉他,暂时不必觐见了,就让他去见西方禁卫长官吧。”

当年挪威的哈拉尔德带着五百侍卫加入禁卫军,最初也不过持杖宿卫,这样一个新人,带了六十个伦巴第武士,在没有建立功勋以前,并不值得授予帝国的名爵。

就这样,曾经打起高地之王旗号的安格斯得到了一道新的敕令。

“这样也好。”达戈贝特如此回答道,“至少比那个皇帝好对付。”

“可是你还是没有解释这一切。”安格斯冷冷地答道。

“这很简单,圣座让我想办法赢得皇帝的友谊,皇帝告诉我,他需要援军应对东方的变局。”

“所以我的人就是援军?”

“是我们的人。”主教强调道。

“你可以试试去指挥他们。”

“你想要的不就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么?”达戈贝特主教用充满诱惑的语调劝导着,“还有哪里会比皇帝的禁卫军里更容易呢,私生子?”

“别忘了,根据这上面的内容,我的人可不是加入禁卫军的。”

“只要你证明了自己的用处,那个皇帝是不会看不见的,他可不会让爪牙之士落入别人掌握。”

不得不说,无论真实用心是什么,达戈贝特的道理似乎没有漏洞,安格斯发现自己被这番话打动了。

“你会留下来吗?”

“我将听从使命召唤。”主教答道,“再见了,私生子。”

“再见了……”安格斯忽然感到一丝悲凉,就这样一个个离开自己,没有人会永远留下。

“记住,私生子,你不在家乡,不在卡诺莎,这里没有谁能保护你,要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不要问得太多。”

是的,他知道这些,他在威尔士荒山吃过生肉,在伦巴第谷地烤过野狗,流放者永远是孤独的,世界随时可能向他露出獠牙。

“对了,你有信仰吗?”主教蓦地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知道。”安格斯随口回道,他发现自己似乎过于相信这个人了,哪怕对方已经出卖过自己两次。

埃尔金修道院那个黑袍子对衣不蔽体的自己唱歌的模样,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无知也足够好了。”达戈贝特点点头,“原本我想提醒你,不要和这里的人讨论信仰……”

第二天,安格斯来到新任西方禁卫长官面前,对方看起来很年轻,相貌和皇帝本人也有几分接近。

又是一个科穆宁,安格斯暗忖道。

安德里亚诺·科穆宁和两位素性简朴的兄长不太一样,在生活方式上更接近以前的杜卡斯皇帝们,和皇帝本人一样,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杜卡斯,显赫的家世背景带给他首席贵族的爵位和指挥大军的权力,刚刚二十七岁的安德里亚诺已是卡桑德拉的领主,并在对诺曼人的战事中崭露头角。

这位皇弟的态度并不高傲,但也没有任何笼络的意思,今天是初次交待职守,安德里亚诺·科穆宁长官便让一个部下进行解说,并不懂希腊语的安格斯在高级翻译官的帮助下总算搞清了自己的职责。

这个翻译官来自瓦兰吉禁卫军,被所有人称作纳比特斯,与奥德里克一样,也是个英格兰人,安格斯有时候觉得,似乎此人才是在场众人的真正核心,而自己的上司则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他所指挥的拉丁佣兵就是达戈贝特留给他的六十名旧部,由于城内军营已经被禁卫军占满,他将带着这些人去金角湾对面的郊区营地驻扎。

等到安格斯离开后,安德里亚诺才向禁卫军长官纳比特斯问道:“陛下认为西线不会爆发战事吗?”

纳比特斯微微颔首,让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加入西部统帅的军队,皇帝对局势的判断已经一目了然了。

第一百四十章 危机

帝国的西线当然不是没有问题,事实上,多瑙河前线的叛乱一直是首都的心腹大患,只不过目前皇帝似乎更担心尼西亚的阿布·卡西姆,教皇使节与刚刚入驻尼科米底亚的佛兰德人并不知道,从去年秋季开始,皇帝就在和巴格达的塞尔柱苏丹通信讨论苏莱曼去世后的大乱。

安德里亚诺·科穆宁是少数见到附有塞尔柱苏丹马利克沙本人花押的那封密信的人,苏丹信中写道:

“我已听闻陛下的麻烦,并知晓陛下继位以来遭遇的一切困难,在您刚刚解决拉丁问题之时,佩切涅格人便对您开战,而阿布·卡西姆埃米尔同时毁弃了苏莱曼与陛下的和约,在亚细亚地区肆虐,兵锋直抵达玛利士岬角。

如陛下希望将阿布·卡西姆从当地逐出,亚细亚与安条克重新向您臣服,只需将长公主送至巴格达,与我的长子联姻,从此您将再无敌手。在我的援助下,您将轻而易举地完成诸般宏业,不止是东方,就连伊利里亚及整个西部也不在话下。有我为您提供的援军,从此将无人能违背陛下。”

巴格达对阿布·卡西姆、沙卡、达尼什蒙德乃至苏丹的兄弟突土施称兵为祸的行径同样警惕,这些军阀威胁的不只是君士坦丁堡的政府。在大维齐尔尼珊·穆尔克眼里,在扼制小亚细亚和叙利亚群雄的问题上,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有着共同的利益。

最近的消息是,马利克沙苏丹已经进入埃德萨和梅利泰内,稳定局势后却并未撤换当地的罗马总督,而那些从锡诺普撤离的塞尔柱军队也已经将银库完整交还给罗马人。皇帝或许接下来就会对那些敢于同时违抗君士坦丁堡与巴格达的塞尔柱军阀下手了,首当其冲的应该便是尼西亚的阿布·卡西姆。

而巴格达的苏丹和大维齐尔,或许会趁机对付割据大马士革的突土施——比起外人,亲兄弟总是最危险的对手。

西方禁卫长官安德里亚诺·科穆宁或许会从征基齐库斯,但更可能是去西线驻扎,看住那些劫掠北方军区的叛军,而首席大贵族伊萨克·科穆宁一定会留在首都,看住那些心怀不满的官僚,包括杜卡斯们。

无论如何,这种安排不是安德里亚诺和禁卫军长官纳比特斯该讨论的。

“最近从迈森布里亚军区长官那里传来一些流言……”安德里亚诺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哪怕他并不觉得这个消息是真的。

纳比特斯默不作声,他在等待皇弟继续说明,自己不过是个传声筒,首席贵族不愿意亲自对皇帝开口,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摩尼异教徒们正在寻求匈牙利人的帮助……”安德里亚诺一开口就感到后悔,他觉得这个盎格鲁蛮子或许正在嘲笑自己。

“我会转达给陛下的。”纳比特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迈森布里亚军区长官是个佩切涅格人,他对北方沦陷地区的了解肯定超过首都的贵族们,纳比特斯并不觉得对方传来的消息是值得嘲笑的——但是皇帝会如何看待这个传闻呢?

安格斯此时正带着部下出城,达戈贝特留下的六十人都是装备最精良的骑士,作为外籍军团,他们的装备保留了拉丁人的风格,不过首都郊区的居民们对自己的这些外邦“邻居”显然早已见怪不怪。

见所有人都进入兵营,安格斯就带着吉利克与梅芙二人去找医生,他们的治伤药物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北方的药草显然不是这里轻易能凑齐的,倒不如找些新的药剂配方。

“你的希腊文怎么样了?”安格斯仍然有些怀疑。

“当哲学家是不够的,不过比那些土包子应该强些。”吉利克指的是布拉赫奈附近不时出没的禁卫军。

他们进了一座刻着歪斜铭文的房子,却没看见有人上前,里面排着队,最前面是一个男人正在治病。

“他们在说什么?”安格斯使用的是高地的方言。

“等等……”

吉利克靠了上去,听了没多久,就大笑起来,惹得那个男人回头怒目而视,大约是看见安格斯一行人身上的武器,才咒骂着起身离开。

下一位病人上前后,安格斯没好气地朝吉利克说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但我实在……那个医生和那个男人说,你有不育症……”吉利克好容易缓过气,一边从安格斯手里接过水壶,一边继续说道,“那个男人说,但我有七个孩子。”

“医生怎么说?”梅芙露出笑意。

“医生告诉他,好好抚养吧。”

震耳欲聋的大笑响彻屋顶,所有人都开始朝他们怒视过来。

被轰出来以后,三人决定在附近逛逛。

君士坦丁堡的市场都是严格受到管制的,而在城墙外,这附近都是些兵营区和住宅区,只走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的吉利克就开始撺掇自己的领主去城里“见见世面”。

“还是忘了什么教堂和青铜像吧,我们得回营了。”

“那是些什么人?”梅芙忽然抬起手臂,一脸好奇。

安格斯看了过去,一群佩戴弓箭的蛮人正在对着什么物事轮番踩踢。

“和我们无关。”

他将斗篷罩上有些扎眼的锦绣戎服,决定避开这些危险人物。

人群中传出数声犬吠,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尖厉叫声。

安格斯叹了口气,将手探向马鞍上的剑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皇帝的军团

拔剑在手,安格斯忽然扑上前去,将一个头戴羊皮卡拉帕克的蛮人挟在左腋,手腕一翻,冰冷的黑色钢刃立时紧贴住对方的脖颈寒毛。

众蛮人立刻将他团团围起,各自大声吼叫着,安格斯这才看清眼前诸人,尤其是地上抱住马皮革囊的那个北方女人,他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这是怎样一张脸孔啊,红黑色的长发下露出诺斯女人常见的那种突出颧骨,奶白的肤色,却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一只明显瞎了,另一只瞳孔呈现酒色,如同鸟类一般不可捉摸。

只是一眼,安格斯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她认识我。

犬吠继续从马皮革囊里传出,安格斯觉得必须立刻结束这一切,他用眼睛示意,威胁着蠢蠢欲动的围攻者,却发现这些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气质。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时,一个说着希腊语的军官走上前来,“皇帝的士兵为什么在这里闹事?”

那群蛮人见此人身后侍卫甲兵甚盛,只得收起手中兵器,唯有安格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就是拉丁人的首领安格斯?”这个异族长相的帝国军官不顾一片狼藉的地面,步步逼近。

“是的,大人。”安格斯被对方的军人威严压制,只能松开长剑,胁下蛮子一个踉跄,跌翻在地。

“我是你的长官阿吉洛斯,我命令你立刻归营!”

“大人,这些人在……”

“这里的事情自有人处理,还是说,你想审判皇帝的瓦达瑞泰士兵?”

临走前,安格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北方女人,却见她正解开革囊,从里面放出一个男人和一条狗,那些瓦达瑞泰蛮子则在一旁盯着自己一行三人,眼中露出凶光,却无人阻止那个女人。

一进入军营,便有军仆替阿吉洛斯解下斜系的红色披肩和挂着弯刀和弓囊的革带,露出一套短袖的绿色毛氊衬里罩袍。

“如果不是情势紧急,我会先赏你几鞭!”阿吉洛斯看见安格斯背后的两人,脸色有些难看,“还有,这里不是奴隶该进来的地方。”

“他们都是我的侍从,大人。”

这个解释倒是挺合理,阿吉洛斯也了解北方人的习俗,没再追究下去。

“从今天起,你们必须像打仗一样训练,我没有时间等你的人,很快我就要去北方,你得随时准备接受调令,和军团会合,我希望到时候见到的是一队能打仗的士兵。”

“是,大人。”

“解散。”

出来后,安格斯没好气地朝吉利克吼了一声:“让他们立刻集合!”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格斯的拉丁骑兵们和其他外籍士兵共同投入训练之中,有手持圆头杖的教导官和一个希腊记录员在旁边监督记录,安格斯的部下倒是不敢偷懒,他们不比土库尔人和瓦达瑞泰佣兵,使用弓箭非其所长,教导官安排的是密集的骑兵翼形队训练,安格斯与吉利克都身在其中,只有梅芙还在练习那种里海传来的弓箭,一不小心便被弓弦打伤了手臂。

“我们的长官是什么人?”闲聊时,安格斯用蹩脚的希腊语向一个“斯基泰”骑兵打听起上级的事情来。

“阿吉洛斯·卡拉察斯?佩切涅格人。”对方露出不屑的表情,这个库曼人显然对自己民族的宿敌没什么好感,“和那个北方的军区指挥一样,一个在多瑙河受洗的杂种。”

“可是,叛军不也是那群佩切涅格人么?”

“保加利亚人、瓦拉几人、佩切涅格人,还有土库尔人……”库曼人随口答道,“自然也有我们库曼人。那个阿吉洛斯的部落如今就在叛乱地区,这也不算什么,在南方,希腊人在杀希腊人,为什么佩切涅格人不能杀佩切涅格人呢?”

“原来如此。”安格斯喃喃自语道。

虽然知道皇帝准备出兵亚洲,但是西线的战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爆发,西部军队的最高指挥安德里亚诺·科穆宁还是将东拼西凑起来的部队抽出部分派往保加利亚地区,又向迈森布里亚军区长官瓦拉泽特斯派出使者,让对方继续监视叛乱地区。

同时,从叛乱地区送来的俘虏首先接受了严格审查,其中那些摩尼派(保罗派及鲍格米勒派),无论男女老幼,皆被送到大赛马场,捆上行刑柱,在欢呼的赛车党面前付之一炬,接下来的数日,赛车道上到处都是飘扬的尸灰,比赛也因此暂停。

都城里的摩尼派也有许多偷偷到场送行,有些用白布偷偷包了骨灰回去,这桩惨事对教会和首都市民来说是一种讨好,但在这些巴西尔长老的跟随者心中,死去的都已经和天使在一起,燔祭引发的并非恶心和恐惧,反倒是加倍的狂热。

夏后,随着巴格达的塞尔柱苏丹援军加入,东线局势开始逆转,曾被突土施攻陷的安条克面对马利克沙的大军,不战而降,城中的基督徒们将苏丹看成自己的解放者迎入城内,而在安条克以西,许多幸存的亚美尼亚人又从山区进入奇里乞亚平原,不断袭击当地的土库曼入侵者。

布拉赫纳宫中,皇帝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将军们聚集在御座前,对战事充满了信心,毕竟,阿列克修斯皇帝在即位前便有着战无不胜的名声,曾带着六千外籍佣兵击败过整个帝国最著名的战术家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的上万精锐边防军。

这次出兵将是诺曼战争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皇帝将亲自从首都出发,前往基齐洛斯,与君士坦丁·亨波托普洛斯将军的驻军会合,在佛兰德伯爵的五百名骑士加入以后,尼西亚的阿布·卡西姆将别无选择,唯有俯首听命,服从君士坦丁堡的意志。

第一百四十二章 边庭飘飖

布柯莱昂那间著名的寝宫这天深夜发生了一件影响帝国上下的事情。

皇帝赶到时,却发现一个人已经在公牛与石狮之间等候,帝国首席大贵族伊萨克·科穆宁知趣地避到远方。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阿列克修斯感到一种怒气,但他知道这不是时候。

“夫人。”皇帝微笑着问候了这个贵妇。

格鲁吉亚公主、前皇后玛丽亚·阿兰尼亚有些失魂落魄地向皇帝行了一个不够完美的礼。

两个旧情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女人主动打破沉默:

“祝贺您,亲爱的……陛下。”

皇帝能够猜得到她心中在想什么,她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母狮在雄狮面前,最大的弱点就是她的崽子。

然而阿列克修斯此刻心中只有残酷的念头:这就是政治,贱人,而今晚我是胜利者。

伊萨克再度出现,身后是已经闻讯赶到的大批宫廷贵人,包括伊萨克自己的女婿,特拉布宗总督的长子。

“进去吧。”说罢,皇帝挥动手臂,如同指挥战役一般催动众人迈上斑岩装饰的石阶。

伊琳娜皇后刚刚分娩,紫色寝宫与露台之间仍然用帷幔隔开,皇帝到达后首先接过新出生的长子,一个肤色黝黑的丑陋婴儿,却是皇帝此刻最重要的宝物。

现在,你已经给了我一切,吾妻。

皇帝抱着儿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乎带着一种示威的态度,一个生于紫色的帝国继承人,王朝的未来终于是科穆宁的了。

孩子被命名为约翰,表面上继承了祖父的名字,但同样是曾外祖父的名字。

祖父已经死了,曾外祖父还活着。

阿列克修斯心中藏着快意,老东西设计的未来就这样打破了,今晚以后,那个杜卡斯的幼狮将不再是帝国皇储。

但是,何必激怒他呢,一个离地狱不远的恶魔。

皇帝的旧情人护着自己的儿子,不安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却不由地转向皇帝怀中的婴儿,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真实感情:疯狂的谋杀欲望。

前皇后玛利亚与首席大贵族伊萨克的妻子都出身自格鲁吉亚王室巴格拉季昂家族,对君士坦丁堡的游戏规则再熟悉不过,眼前的并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多情的将军,人类的情感在他身上已经很少发挥作用,戴着皇冠的生物必须拥有杀戮的本能。

“你打算废掉那个孩子吗?”其他人都散尽后,伊萨克问道。

“还不到时候,别忘了,他是个杜卡斯。”

“安娜呢……”伊萨克冒着激怒狮子的危险提起长公主的名字——你的女儿会恨你的,你真的不在乎么?

比起嫁给一个阉人,或许马利克沙的儿子都要好些。

从前没人在乎这件事,毕竟那个被阉割的孩子是米哈伊尔七世的儿子,帝国的继承人。可是今晚之后,君士坦丁·杜卡斯只是一个威胁,就像其他那些幼狮一样:尼基弗鲁斯·布雷纳的儿子小尼基弗鲁斯、罗曼努斯四世的儿子尼基弗鲁斯·第欧根尼,他们现在只是布拉赫纳的宠物,但是总有一天,这些生于紫色的幼崽会长大,那时候阿历克修斯会变老,他的儿子约翰尚未长成。

打败那个老头的短暂喜悦被更多的忧虑取代,皇帝仿佛能听见那个假僧侣令人厌恶的虚伪说教,而宫廷也会一如既往地更加畏惧那个造王者——几十年来,第二天坐在皇座上是谁没人敢确定,但凯撒永远是凯撒。

抱着自己的儿子,阿列克修斯来到紫色寝宫的露天平台,隔着幽深的马尔马拉海,就是一切混乱的源头——小亚细亚。

皇子出生对生活在兵营中的安格斯并没有明显的影响,即便得到了布拉赫纳的赏钱,此刻他也没地方去花,首都的大市场、妓院和赛马场都去不得,每日四周只有拉丁佣兵、库曼佣兵和到处巡视的瓦兰吉人陪伴,他开始怀念女边伯的身体,却丝毫没有注意那些部下最近打量梅芙的眼神,她正在安格斯眼皮底下发育成一个小祸水,可是他始终没有看到。

春季就越过边境的佩切涅格部落此时还在北方肆虐,对首都从失望转向愤怒的边区正在转而投靠入侵者。不过这些安格斯都不知道,因为没人给他下令,让他部下这支圣座派出的“精锐”援军去和那些牧民作战,安德里亚诺长官正忙着准备赠送给侄子的礼物,仿佛帝国的北方边境正一片太平。

这种紧张而和平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此时皇帝已经渡海,去和那个越来越不耐烦的佛兰德伯爵会师。

这天,一名来自北方的骑兵从抛荒的耕地间出现,一口气冲到了军事长官的官邸,他经过郊区时,附近的许多驻军都看见了,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这种急如星火的信使往往意味着一件事。

“发生了什么?”一见到使者,安德里亚诺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瓦拉泽特斯大人死了!”这个佩切涅格人在皇弟面前嚎啕大哭,他是瓦拉泽特斯的宫帐侍卫,主君的死对他来说等于天塌地陷。

安德里亚诺乍闻噩耗,差点踢翻青铜灯柱,等听完对方叙述,更是手脚冰凉。

“八万人!”得知这个正在向首都逼近的兵力规模,他感觉整座马赛克天花板都在晃悠。

“军区副统帅们正在收拾残兵,目前活着的还有安德罗尼库斯、狄奥多拉、约翰、利奥、基里亚库什和西梅里奥斯·所罗门各位大人……”

“来人,快!我要立刻给陛下写信!”安德里亚诺颤抖着大吼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凶暴

古老的北方萨克森土地曙光尚未露出,盎格鲁先民的荒冢上,隼鹰忽然尖声唳叫,将军帐里的埃德蒙·埃德加林王子唤醒,他摇了摇妻子,没能摇醒,于是小心地卷起短袍,爬起身来。

挂着短锁子甲的支架上还悬着一枚手工精湛的黄金胸针,伍尔夫希尔德成天搭在披肩上,而埃德蒙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东西有些不顺眼。

从温暖的帐殿闯入灰蒙蒙的寒冷清晨,埃德蒙一眼便瞧见那群戴着高高头盔的波洛夫人,这些库曼武士是他那位表叔弗拉基米尔王子从车尔尼戈夫派来的雇佣援军,目的是替那位罗斯王子拯救被亨利四世诱拐的妹妹叶芙普拉克西亚·符塞弗洛多芙娜。埃德蒙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兄妹之情”——这些人在弗拉基米尔王子眼里不过是换不到多少赎金的马匪战俘,而在西方,却可以当成雇佣军,从英格兰国王手中换回珍贵的铁甲和兵刃,何况那位王子还能找到不错的借口说服这些人参加这场战争:他的妹妹叶芙普拉克西亚身上也淌着一位库曼可汗的血。

随着斯拉夫人的大公亨利加入新封君伍尔夫希尔德女公爵麾下,联军的兵力已经增加到接近两万人,而在海上,以赫尔戈兰为基地的大舰队封锁了整个日德兰海。

“这里好像从没打过仗。”休厄德·巴恩之子“胖子”埃努尔夫出现在王子身后,“为什么那些贵族还没有来见我们。”

“因为战场一直在南方,而我们在公国西北的土地上。”埃德蒙将妻子的话复述了一遍,“迈森边伯正和哈尔伯施塔特主教交战,等他们知道这里的事,大概就会做出反应了。”

“看来日耳曼人完全没有料到我们的进攻。”“胖子”埃努尔夫有些兴奋,“吕讷堡是我们的了。”

“希望如此。”埃德蒙有些忧虑地向深过马腿的草茵看去,一滴露珠恰好坠下。

缺乏经验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父亲将真正的指挥权交给了罗德里戈,而他和当年在卡塞尔的戈弗雷·德·布永一样,只是一个提前成年的“骑士男孩”。

“看,有人来了。”

埃德蒙举手齐额,辨认出那名骑士。

刚升任掌酒塞恩的罗伯特·马利特侧着身子,压在长枪上面,一手拖着拴在马后的一排妇孺,显然他昨晚并没有闲着。

茂盛的青草猛刮着他的腿甲和侧鞍,绿浪不断排向两翼,被锁链系着的俘虏在马屁股后垂首饮泣,那群库曼武士则嘻嘻哈哈地对诺曼人的方向指指点点。

“这些是什么人?”埃德蒙抬起头,对着马背上的罗伯特·马利特质问道?

“战利品。”诺曼人随手将马鞭扔进侍从怀里,行了一个礼,然后轻描淡写地答道。

“我命令你……”埃德蒙似乎感到对方暗藏的轻视,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尖叫声从俘虏中间传出,就像一群约尔节待宰的生猪。

诺曼人回头看去,一个库曼佣兵刚好一箭射进了一个女人的眼窝。

“狗娘养的……”他咒骂着扔下企图发号施令的王子,向身后走去。

女人们一边哭,一边尽可能远地躲开这个拔剑在手的骑士,直到锁链所留的空间耗尽。

罗伯特·马利特穿过哀嚎,直冲到狼群一般狂笑的波洛夫人眼前,反手一挥,剑首砸在手持弓箭的草原武士下颚,对方立刻软倒在地。

埃德蒙目瞪口呆地望着罗伯特·马利特接下来的动作,趁着那些库曼人手无兵刃,他一边用剑刃逼得众敌纷纷躲避,一边用铁手掴倒了一个高盔武士,跌跌撞撞的库曼人大骂着四散逃开,这场面简直像一个维京人闯进了修道院……

这场闹剧直到罗德里戈伯爵亲自赶到现场才彻底结束,罗伯特·马利特已经在和那些雇佣兵刀剑相击,如果不是身披铁甲,诺曼人恐怕早就被对方划得血迹斑斑。

“你这个疯子!”罗德里戈气得胡须翘起,“我命令你到修道院忏悔十天,只许吃喝面包和水!”

如果不是前度的合作,他一定会给这家伙严重十倍的刑罚,但现在是打仗的关头。

罗伯特·马利特将手中钢刃丢下,表示接受惩罚,脸上的杀意完全消失不见。

库曼人此时被卸了武器,齐望着掷剑在地,犹自矫矫如龙的诺曼人,竟纷纷流露出钦佩之色来。

他们都记得对方刚才出手的威势,这个诺曼人只靠一把剑,和十倍人数的己方剧斗,竟不落下风,连放倒三人,这等艺业的武士,在草原也是诸部敬畏的豪杰。

众人散去后,罗德里戈才发现王子也在一旁,似乎还受到了惊吓。

“送殿下进去。”他蹙了蹙眉,向身旁的儿子吩咐道,他已经感到一种不适,此时的头等大事是用兵,可惜国王却让他照顾一群孩子。

过了很久,埃德蒙依然一言不发,对荣耀和征服的憧憬在刚刚那个萨克森女人抽搐倒地时就化作青烟,他根本没法从脑海中抹去那尸体的眼皮被鲜血糊住的景象。

这就是我要统帅的武士么——父亲也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

出发前的军事课程上,父亲曾提起征服萨克森的方式:在这片土地的各处险要修建城堡,建立要塞化的边区采邑。此时他却想起巴思修道院长曾经说过的话:“这些‘基督徒’迁居旷野,与森林中的熊狼为邻,在荒山野地建造城堡,乃是为了折磨穷人。”

他曾觉得院长对骑士阶层的批判过于苛刻,然而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完全印证了这个观点,不但是草菅人命的诺曼人和库曼人,就连舅舅也根本不在乎,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和瑟瑟发抖的女人。

成为国王是否意味着变成父亲和舅舅这样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围猎萨克森

日耳曼尼亚曾为罗马人描述为缺乏金银矿脉的地区,不过自从一个世纪以前,萨克森人就破除了这个古代人的断言,如今这个地区已经成为日耳曼矿工的渊薮,从矿山开采出来的矿石经过焙烧、粉碎和洗选,然后被熔炼分离,得到的金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亨利四世手中,由皇家铸币厂铸造成帝国马克,用以喂养大军。

因此,英格兰-丹麦联军的入侵业已对亨利四世的财源形成了严重威胁,更令人不安的是,英格兰国王宣称,此次出兵是为比隆家族继承人、英格兰王储妃伍尔夫希尔德夺还领地,并从叛教者手中解放帝国北境。

萨克森的奥托王朝皇室柳多尔夫家族绝嗣后,萨克森南境依旧是新的萨利安皇帝们的权力中心,他们从柳多尔夫皇室继承的北方遗产规模远超过本族在中莱茵与美因河地区的旧产,对萨利安皇室来说,戈斯拉尔就是查理曼的亚琛,比起法兰克尼亚,萨克森才是他们的家乡(patria),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地区在帝国内部被称为“皇帝的后厨”。

然而,和前朝不同,萨利安皇室缺乏与萨克森当地家族的血脉联系,根基远不如捕鸟者亨利的子孙深厚,皇帝在萨克森唯一的血亲就是自己的祖母吉塞拉皇后的后代——布鲁诺家族的迈森边伯埃格伯特。可是十四年来,埃格伯特边伯与他的儿子一直是皇帝的敌人,边伯的盟友还包括卡特伦堡的狄特里希与巴伦施泰特的阿达尔伯特。比隆家族的萨克森公爵马格努斯的叛乱被平定后,这批曾与皇室为敌的远亲侥幸获得了亨利四世的赦免,这种幸运更多是由于胜利者别无选择,皇帝对这些人的疑虑从拆毁其居城,同时派出更多士瓦本的家臣骑士(ministeriales)驻扎当地便可见一斑。

而现在,帝国军队已经转向巴伐利亚和士瓦本战场,北境群龙无首。

罗德里戈一天也没浪费,他迅速攻破了由七十名士瓦本骑士驻守的吕讷堡,然后便从易北河左岸向哈尔茨山脉行军,大军前部是头戴高盔、身披札甲的波洛夫骑兵,有这些弓马娴熟的库曼佣兵开道,亨利四世留在北方的驻军一触即溃,每到一处堡垒,就有无数弩炮发出拉弦、滑动和离弦的声音,偶尔还有呼啸的火焰从空中划过,六年前曾经令萨克森叛军望而生畏的诸多皇家要塞,包括哈尔茨堡、萨克森施泰因堡、海姆堡等大型石堡一一陷落。皇帝的密友兼重臣班诺主教慌忙对外称病,宣布局外中立,联军方才放弃进攻主教所在的伊堡修道院防御工事。

不久前帝国军队对北方的破坏几乎等于替英格兰人提前扫清了半个公国,剩下的地方领主也大多选择观望,迈森边伯埃格伯特与图林根的路德维希伯爵是萨克森-图林根地区仅剩的实权贵族,然而前者的格莱申城堡已被皇帝夷平,后者似乎对再次向萨克森普法茨领地扩张兴趣更大。

“简直是神迹!”罗伯特·马利特一边与罗德里戈伯爵一道沿着石砌走廊爬上哈尔茨主堡顶端,一边拍着巴掌,“谁能想到这么多土地竟这么快陷落,亨利和鲁道夫当初怎么打了这么久?”

“鲁道夫可没有我们这么多攻城器械,还有铁壳火箭。”彭布罗克伯爵罗德里戈抚摸着镶嵌铁钉的灰木扶手,精致的海豹皮手套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何况这些土地上几乎毫无守卫。但别忘了,我们进攻的国家军事实力和我们一样强大。希腊人说过,侵入敌国境内的军队必须时刻提高警惕。”

“接下来该打哪里?”罗伯特·马利特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仿佛伯爵的警告不过是梦呓,富饶的美因河平原与矿产丰富的波西米亚山区就在眼前了。

“哪里也不去,我们立刻为王妃举行仪式。”罗德里戈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陛下交代的第一要务。”

“那些日耳曼人要到了?”

“科隆、特里尔的人都已经在路上,接下来你去主持谈判吧。”

“怎么?”

“弄清他们的价钱,我听说,如果开价合适,就是皇冠也不是不能买到。”伯爵一边观察着墙上的防御孔,一边露出嘲讽的笑意。

“我的处罚呢?”

“忏悔和斋戒?你很在乎这种细节?”

“说实话,不比那些异教徒更在乎。”罗伯特指的是那群库曼佣兵,“可要是让我去给一群肥腻的猪舔腚,我宁愿向我主告解。”

“国王比主更需要你,我的大人!”伯爵不客气地打断道。

最新的现实是,随着进攻到达国王所说的终止线,斗争已经转移到另一个战场。在解决女公爵地位之前,继续南下并不可取,因为南下不仅意味着深入敌人腹地,同时意味着远离海岸。

英格兰人的迅速推进足够令人震惊,至少对科隆大主教西格温和特里尔大主教埃吉尔伯特已经足够,这群皇帝党的显要在帝国全境的“神圣休战”后就基本停止了参加战争,和“筑城大师”奥斯纳布吕克主教班诺一样,诸位教会王公在稳定内部后,便极度缺乏武力扩张的欲望,更倾向于使用和平手段攫取个人利益,埃德加对这种情况了如指掌,因此在军事攻略的同时,通过下洛林公爵戈弗雷·德·布永向他们主动揭示了己方的外交意图。

科隆人历来便有和英格兰贸易的传统,双方的频繁交流也令这座主教城市内部的亲英势力异常庞大,正如文德海岸的斯拉夫人与占据吕贝克的英格兰人逐渐建立的亲近关系那样,通过转口贸易发财的科隆市民自然而然地更倾向于维持对英友谊。西格温主教如果不希望像康布雷主教那样遭遇内乱,被自己教座所在的城市驱逐,便不能轻易违背众意,疏远英格兰人。其他没有类似顾虑的帝国诸侯或许开价会更高些,但埃德加相信自己绝对能比亨利四世出价更高。

德意志王公们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控制北海和波罗的海贸易的英格兰实际上拥有了相当于克努特的北海帝国的物力,诺曼人的加入更为伦敦提供了征服战争的人力,如果允许英格兰国王在萨克森建立一系列盎格鲁-诺曼采邑,一个帝国内部的“诺曼底”就会迅速成型。

北方一切暴力因子不知不觉间都被一个人控制了,这股势力与新兴的海上力量相结合,已经具备了开拓一个帝国的潜力,因为这个世界无非分为两部分:陆地和海洋,英格兰的战舰在海上纵横驰骋、随心所欲之时,欧洲大陆便如同毫不设防。此外,海上的扩张也会让进攻者勇气倍增,防御者则日渐精神沮丧。因此,闻知英军从海上进攻帝国,对北方人的盐和铁的黑暗回忆几乎同时涌上远近领主心头,在这个年代的人们脑中,海上的狼群代表着从不改变的无情与耐心,人类面对这种捕猎者,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逃亡。

亨利四世得知戈斯拉尔陷落的那天,士兵们正在焚烧巴伐利亚叛军的战具和房屋,皇帝原本指望派出援军向西,与女婿士瓦本公爵腓特烈合击策林根人,乍闻自己最心爱的宫殿已经变成敌人的战利品,登时怒气勃发。

他来到最近的修道院,出现在发辫金黄的叶芙普拉克西亚公主面前,在女人发出第一声惊叫前,就开始挥舞手杖,狠狠抽打她那镣铐紧锁的手臂,然后是细肩和宽臀,直到下身在袍底硬得发烫,如火中之铁,令人恐惧地插入那腿间的熔炉。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泪滴悄悄坠落上唇,在这个男人面前,一丝喘息都可能带来更漫长的折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盟友

从鹿苑返回的埃德加匆匆脱下汗水浸湿的麂皮猎鹰手套,又喝了一整杯冰水,才稍稍消除暑意。

“那位大人到了多久了?”国王问道。

“刚数完大厅里的纹章,陛下。”

埃德加微微一笑,似乎能够想象那个使者现在的无聊。

“准备一下吧,不要让他们小瞧了我们。”

诺曼人此时已经在这万象纷纭的国王大厅等了大半个钟点,英格兰宫廷僧俗贵人和那群胸脯起伏、腰肢轻摆的侍女似乎都在对着他和他身后众人指指点点。

“国王陛下到!”

如同太阳升起一般,换过一身华服的英格兰国王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进入大厅。诺曼人透过微微颤抖的睫毛,看见国王的金色波纹长发优雅地垂在丝绸披肩上,步伐虽然不慢,却足以显露谦和的王者之心。

“彼得大人,欢迎您访问我们的宫廷。”英格兰国王用法兰克语言问候道。

“您的仆人彼得代表蒙主庇佑的真正皇帝、罗马人的国王向陛下致敬!”诺曼人用熟练的希腊语作答,随即被一名廷臣翻译过来。

“我们很好奇,皇帝陛下有什么需要,值得大人亲自跋涉山川,到这里来呢?”

埃德加的话音里似乎有种揶揄,皇帝的灾难在北方显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诺曼人来不及辨别其中的具体含义,反用一种罕见的坦诚打破了英格兰人对他已显露的恪守礼仪的印象。

“实话说,我家陛下原本并不了解您,更不会指望贵国帮助我们对付那些天杀的异教徒,是有人曾在御前称赞陛下的王国强盛无比,皇帝才命我出使,因而不辞千里,来向陛下递交国书。”

这段旅程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事实上,从首都出发,远行至“永远凶猛”、“发笑者”、“快马”、“不可逾越”等七座瀑布,靠着一群瓦良格人帮助,赤条条地拉船渡过花岗岩巨石与滑腻卵石上的湍流,又好不容易躲过佩切涅格骑兵,避免了头盖骨做成酒碗的下场,再经由留里克家族统治的众城邦之国(Gardariki)抵达波罗的海,跨越鲸路和鱼路,最后才到达伦敦,这一路半点也不比横穿安纳托利亚去圣城轻松。

接过那卷国书,随手拆开漆封,埃德加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他有些尴尬地放下纸卷,任由负责翻译的廷臣替自己解读。

“阿列克修斯陛下想在我们的王城建一个征兵站?”听到一半,埃德加几乎以为自己的翻译员在开玩笑。

“绝非兵站,皇帝陛下只是希望为愿意去东方冒险的北方武士提供最大便利。”诺曼人急忙解释道。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基辅、罗斯基尔德这些北方重镇,君士坦丁堡一直派驻着专门负责招募禁卫军的官员,埃德加一听对方解释就明白了那个希腊皇帝的意图。

这几年,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信件从未断过,更有许多从东方返回的朝圣者四处传播相同的消息——东方的帝国正在崩溃,异教徒正在残酷压迫基督子民。

“我们对皇帝的境遇……深为同情。”埃德加举起牛角杯,似乎正在做决定。

这不是应该对抗的事情,我知道圣座在筹划什么,以及未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有我们的子民愿意加入东方的战争,我们不会反对,希望这个答案可以取悦大人的主君。”

彼得·德·阿利法微微一愣,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英格兰人正在进行的战争。

居然就这样成功了?或许,还可以更进一步,比如一个准同盟?

宴会上,享用着夏日蔬果和奶油烤山鹑的诺曼人彼得一边与诺森布里亚伯爵推杯换盏,一边仍然盘算着什么。

“国王很感兴趣。”沃尔西奥夫伯爵替诺曼人倒满牛角杯,直到蜜酒的泡沫溢出金灿灿的青铜镶边,“到底是谁对皇帝说,我们的国家强盛无比?”

彼得忽然被打断思绪,借着饮酒掩饰之前的心不在焉,然后才答道,“当然是佛兰德伯爵。”

这个答案倒是让沃尔西奥夫大吃一惊,他本以为是圣座向皇帝揭示己方的实力,随即内心有些酸溜溜的——是那个西班牙人,不是自己,在外邦人心中植入对王国的恐惧。

“国王的儿子如今全都订婚了吗?”诺曼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伯爵回过神来,只当是讲述宫廷常识,简单介绍了两位王子的婚姻安排。

皇帝的使节似乎仍然不肯放弃:“这么说,阿尔弗雷德王子和法兰克公主的婚约尚未完成?”

法兰克的康斯坦丝公主此时也在大厅里,由王后的侍女埃莉诺陪伴。

“大人想说什么?”

“不知贵国有没有娶一位紫袍公主的想法?”

沃尔西奥夫抬起头来,直视着希腊使者的炯炯目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奇兵

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比王朝古老得多的大道上行军,辎重车辆的车轮发出吱吱的呻吟声,两翼的骑兵面色凝重,缓缓驭马,如同一支葬礼的仪仗,望着血红的天际而去。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私生子?”梅芙皱着眉,抬手捂住口鼻,忍不住问道。

“恶魔一定在世间行走。”安格斯答道,“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些?”

呛人的味道,遍地尸骸燃尽,就像炭炉翻倒,无数滚落地面的红热焦煤,这么多生命曾经存在的证据,给罗马人留下的是血书就的真理:亲者痛则仇者快。

“将要杀死我们的人!”出乎安格斯的预料,梅芙用遥远故乡的语言激烈回道,“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看看我们周围吧,一共有多少人?一百?一百五十?你在走上死路!明白吗!而且你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价值,任何人!”

隔着细密的锁子护颈,她几乎要从喉咙底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总是这样……耳聋眼瞎。

“我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安格斯用磁性的声音敲打着她的心房,“可是他们还是在继续走下去,有些是为了守护,有些是出于信任,有些甚至只是因为盲目的贪婪,而我和他们全都不同,我选择向前,只是因为我没法后退。”

我必须相信我的命运在更远方,因为我身后什么都没有,我所追求的东西只会让我遇上更强的敌人,比前面的敌人强得多。我必须开始面对,把他们当成磨刀石——我不能永远当一块朽铁。

多瑙河南线此时已经成了一座巨型坟墓,前任西方禁卫长官格里高利·帕克连诺斯——曾在迪拉奇乌姆战役中指挥帝国军队左翼的高加索勇士——去年刚在维利亚托瓦隘口阵亡,如果不是罗伯特·吉斯卡的兄弟亨波托之子君士坦丁麾下的佛兰德佣兵,叛军当时就会直入色雷斯腹地。

这片土地经历了太多惨痛,许多婴儿刚出生就迈向死亡,有些地方,几乎每个人的妻子都遭遇羞辱,曾经的高贵者和低贱者在草原部落铁蹄下沦为相同的俘隶——在这种时候,男人和女人都会被按照自身价值审判,富有的亲戚、打铁的技艺、床上的功夫,都是赢得生存权利的保障。只有这时,在部落之民的马蹄前,帝国子民的个人“才能”方可变得几乎和出身一样重要,身为牲口、被剥离族群的人有时更接近“真实”。

对于不想成为牲口的首都市民,毁灭的阴影时刻悬于北方上空,上一次是诺曼人罗伯特·吉斯卡的侄子拯救了首都,可是现在君士坦丁·亨波托普洛斯身在海峡对岸的基齐洛斯要塞,对抗着尼西亚的阿布·卡西姆,安德里亚诺·科穆宁的微型军队就是挡在叛军与首都之间的唯一障碍。

安格斯作为皇弟派出的前哨指挥,并没有受到太多重视,但这个任命至少替他赢得了与闻军机的特权,因而得以透过漆黑的迷雾,辨清前线的现状。

如果刚刚阵殁的迈森布里亚军区长官瓦拉泽特斯——这个被叛军称为瓦拉扎的佩切涅格王子所言不虚,此次加入佩切涅格可汗塔图什的不只是摩尼派(保罗派)领袖特劳洛斯,还有匈牙利废王所罗门的马扎尔人、顿河波洛夫部落的库曼人,以及多瑙河滨军区那些志在为前总督尼基弗鲁斯·博塔尼阿特斯皇帝复仇的北方叛军。

这些敌人的速度不会很快,安格斯见过大军行进的场面,佩切涅格人号称有八万人,或许不会有这么多,或许这确实是一次民族大迁徙,无论如何,他们都会首先劫掠多瑙河与老山山脉之间的土地,他们的队伍会充斥牛叫马嘶,会有无数双脚踩踏地面,无数新奴隶的枷锁之脚,随着剽掠不断深入,这些游牧民的大车会越来越重,甚至会满载金银,同时,越靠近首都,这支大军就会越来越饥渴。

然而君士坦丁堡的城墙难攻不破、举世无双!

那些狡诈的草原之狼不会心存幻想,围攻这样一座巨型要塞需要大量物资,甚至是整个北方军区的物资,这些物资不是在附近野外村庄劫掠能够获得的,唯有伊萨克西亚港能够给敌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帝国北方军区的仓储。

我是高地之王安格斯·麦克乌伊斯丁,我要让世人听见我的名字如同听见雷鸣一样颤抖。

离着一马身的距离,吉利克喃喃自语着,用一种颤抖的音调:

“红苹果惹人摘……”

“你又在胡说什么,吉利克?”

“那个库曼人,他昨天说,红苹果是部落对头颅的称呼,最高贵的苹果会被部落可汗制成饮器,悬在驶过鲜血的战车上。”

说到后面,吉利克的牙关开始打战,他不是没打过仗,上一次和诺曼人交手,他和自己的宴厅之主奋战到最后一刻,在盾墙瓦解以后还在拼命替安格斯守卫侧翼。可是那个库曼人的话让他感到绝望——对这个民族来说,战争竟然只是摘苹果的游戏。

“有趣的野蛮人。”安格斯冷笑着,仿佛能够想象库曼人吓唬吉利克的模样,“下次遇到他,替我多赏他几鞭。”

“您难道不害怕吗,大人?”

“我?我和你们一样害怕,就像我孤身一人也会害怕狼群一样。但是我们不是孤身战斗,我们是在参加一个帝国的战争,你所说的野蛮人不久前就在这个帝国的首都中心和那些异端一同被烧,卑微得像狗一样。”

“但是,他们人太多了……”

“所以他们才看不见我们。”安格斯诡异地一笑,“晚上让那个库曼人到我的军帐来一趟。”

他想起罗伯特·马利特那本《1085剑术与骑兵操典》,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战斗的本质是斗智——C·汤姆森”。

第一百四十七章 伪装

一张张化了妆的面孔在营火前啃着腌制的鳟鱼,没有播种的土地尽头,多瑙河的一条支流与唯有鸟兽栖息的大沼泽形成了数片岛屿,上面覆盖着牧草和灌木,枝叶繁茂的柳树附近坐落着前朝的要塞废墟和一座倒塌的圆顶教堂,低洼处的墙垣大半泡在泥沼里,蒺藜的残迹隐约可见,废墟的规模除了显示出帝国曾经的雄厚财力,还透露出这是一个骑兵据点。

安格斯披着一件草原风格的卡夫坦长袍,戴着熔银马头,黑色长发梳成数绺,在耳际后分开,一切细节都照着库曼佣兵的指点,拉丁骑士们也将铁甲罩住,照着库曼人打扮起来。没能从沿途牧民尸体上剥取衣物的干脆解甲下马步行,跟在一众骑兵身后,如同被捆缚的奴隶一样。

维齐纳附近是叛军最活跃的地区,这里的佩切涅格牧民要么加入了叛军,要么逃入山区,安格斯的人马经过一番装扮,看起来就像一支库曼贵人的出行队伍,罗马人的旗帜在渡河前就被小心翼翼地焚烧干净,拉丁人各自将金发罩住,收起所有基督徒的标志,唯有战马不能割舍。

“附近还有烟柱,小心些。”安格斯低声吩咐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

吉利克撩起面罩:“这是第三拨了,再往前就不能随便下手杀人了。”

安格斯本就不想多杀人,深入北境后安全才是首要问题,虽然叛军主力都在东北海岸多布鲁加地区的努法鲁围城,但在如此靠近风暴中心的地区,敌人不可能毫无防备。南面原本还有一座波皮纳军事要塞,此时早被帝国弃守,提供不了什么后援,西部统帅安德里亚诺·科穆宁根本没想到这队前哨会如此大胆潜越边界,自然更不可能随后接应。

起伏不定的堤岸间,数十匹矫健战马深深浅浅地踩踏通过,如果不是局势十万火急,任何有点常识的罗马将军都不会拿这些重骑兵来执行这样危险的侦查任务。

忽然,远处高地上传来一阵乌鸦叫,安格斯立刻将吉利克派了过去。

不多时,吉利克带回了消息:一支车队正在朝己方靠近。

安格斯吐出口中衔着的草叶,用拉丁人的语言朝一个衣冠不整的部下吼道:“准备战斗!”

大概是贺拉斯曾说过:祈祷厄运中的福分,安格斯此时只是指望着,拿下这支车队后可以缴获更多袍子甚至盔甲,在接下来的战事中,伪装永远不嫌多。

过了一刻,他已经高坐马鞍,从背河坡地往下观察,湿冷的空气让他觉得掌心有些发潮,在干燥的矛杆上擦了一把,他才向众骑士挥了挥手。

那支车队已经发现安格斯部下行踪,此时分作两队,三名跨着高头大马的“斯基泰”武士擎着一杆黑色旄头缓缓靠近,剩余骑士开始围绕大车下马立砦。

安格斯见彼方仅三骑,气势却如千匹,浑身铁光粼粼,箭羽密密麻麻,忍不住微微失神。

看起来,这群人来头不小,此时大概是将自己当成寻常部落马匪了。

如果不是己方一副颇为剽悍的库曼骑兵打扮,这些佩切涅格精锐甲骑或许会直接向自己征收粮草吧。

根据此前从那个佣兵处听来的情报,库曼人和佩切涅格人虽是共同入侵的盟友,却绝对谈不上什么友谊,对佩切涅格人来说,这些东方的邻居实在是过于强大了一些,实际上,西迁的佩切涅格人往往对这些牧马阿提勒河的强悍草原部落心怀恐惧。

安格斯一副马背王公打扮,虽然年轻,身形却远比寻常牧民高大,且根据库曼佣兵指点,马鞍两侧竟全部悬挂着箭囊!

三名靠近的佩切涅格骑兵看清对面为首之人,意识到自己面对着一名左右驰射手,纷纷露出惊疑之色:这样一名库曼武士,看起来并不容易应付,倘若这人不肯买账,哪怕杀尽其余马匪,只要走脱此人,必是心腹大患,万一后面车上的贵人出事,他们可就百死莫赎了。

“前面是哪位贵人当道?莫如留个名号,报我家贝格知晓!”一名佩切涅格武士瓮声叫道,罩着束腰长袍的拉丁骑士们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隔着面罩,冷冷望着坡下三人。

安格斯仿佛叹息了一声,就听见身后马蹄踢踏,左右竟齐齐发动,冲佩切涅格人奔去。

黑色旄头轰然落地,三名使者的铁铠面对拉丁人的骑枪冲刺几乎和纸糊的一样,转眼血染甲片。然而更大的动静来自车队后方,大约三十余骑已合围上去,挺起长矛,队列严整地踢动马刺,直指敌人麾盖所在。

库曼佣兵一箭射进车仗中间,正中一名甲士面庞,似是夸耀武力。在他侧翼,挟滚滚尘烟而前的拉丁铁骑犹如数道屏障,前队入阵方退,后队又扑压上来,在场的佩切涅格武士并未参加过去年对阵诺曼人君士坦丁·亨波托普洛斯的那场战役,今日是他们首次遇上西方拉丁骑士的冲锋,这种摇天撼地的感觉让所有草原武士都相当不习惯,虽然身披铁甲,正面交战从不是他们的专长,只是车中之人关系重大,他们不得不用血肉之躯抵挡,哪怕脚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大半同袍的尸身。

安格斯也没想到自己会网中这样一条大鱼,他看见那些兵甲精良的敌人后,本已心中打鼓,却不料敌人根本不会打仗,居然原地围成一圈等死。

收割完毕的拉丁骑士各自意犹未尽,他们的主帅已经下令停止攻击。

血腥气呛鼻的战场中央,那座装饰豪华的大车幕帘依然紧闭,安格斯几乎以为里面已经只剩死人。

挥剑处决伤马的拉丁人还在照着涌血的脖颈猛斩,这些草原良驹和主人一样来不及逃走,反成了主人躲避骑兵的肉垒,此时被尖匕刺颊,利刃断颈,只能哀鸣而逝,令人心惊不已。

安格斯缓缓上前,随着库曼佣兵粗鲁地掀开帷幕,一眼望见车中之人:群仆簇拥的,竟是一名身材瘦削,通体珠光宝气的女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流亡者

战场残留的痕迹令人疑惑,袭击者没留活口,尸体全被烧了,但阿尔帕德·安德拉斯菲·所罗门是一名久历沙场的君主,从马蹄的痕迹很快辨认出这场战斗的经过,骑兵的冲刺、旋转、迂回,最重要的一点,现场没有羽箭,只有折断的长矛。

如果不是那些草原部落,还有谁能在这片地区劫走一支全副武装的车队?所罗门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这支骑兵,否则自己的未来只怕一片灰暗。

自从十多年前被迫退位以来,他的人生就在滑入低谷,他记得战败返回时与母亲发生争吵的那天,他的铁甲上插着白色羽箭,头盔顶部差点裂成两半,好不容易从盖沙公爵的追捕下逃生,却不得不忍受那个老女人用希腊语不断破口大骂。

那天他丢光了自己的军队、王旗和那顶君士坦丁堡的金冠,也失去了所有骄傲,阿尔帕德的子孙、马扎尔人的领袖:所罗门国王,从那天起变成了王国的仇敌,只为摧毁贝拉的子孙而存在。

然而接下来是更多的背叛,包括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在发现扭转溃势无望后,妻子的兄弟亨利四世失望地率军撤离了普雷斯堡,他抛下一切,去德意志希望挽回那个女人的心意,却被一个已经赢得妻子欢心的波兰人羞辱了。

从那以后,他就决定向所有人复仇,他娶了一个游牧酋长的女儿,用割让特兰西瓦尼亚的诱饵吸引对方入侵,现在甚至加入了岳父库台什克对罗马帝国的战争。

如果知道女儿被人劫走,库台什克贝格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所罗门脑中万念盘旋,心烦意乱——不难想象,如果那个劫走妻子的家伙就在眼前,他会让对方后悔离开子宫!

“系紧马肚带,接下来我们会往死里追那群干出这些的杂种。”

说完,所罗门扣上帽盔,令麾下扈从吹响狩猎的骨哨,大批马扎尔骑兵便如同野外奔突的狼群,开始聚集,猎鹰随着音乐被次第放出,腾空而起,盘巡云端,野外红鹿皆如临大敌,四下逃散。

“为什么要带上她?”梅芙指着那个被捆在马背的女人问道。

“我不相信那些人只是为了保护一个酋长的宠妾而送死。”安格斯头也不回,“她一定比自己声称的更值钱!”

“我可以审问那些奴隶。”

“毫无必要,她不懂撒谎,那些奴隶可是赖此为生。”

由于获得了一整支卫队的物资,此时安格斯的队伍看上去已经和战争之民毫无二致,他终于感到足够安全。

直到猎鹰开始出现。

库曼佣兵的警告不是没有价值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安格斯迅速改变了最初的计划:化装北上,穿越多布鲁加,进入与首都之间仍有海路相通的伊萨克西亚港。

这股追兵必是来自南方多瑙河上的德拉斯塔——保加利亚沙皇的旧要塞,而这些追兵的目标显然是原本正从佩切涅格主力所在的攸克兴海前线返回德拉斯塔的这支车队。

空中的黑影仍在盘旋,远处是烧焦的冲击平原和灌木林,安格斯知道他的队伍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摆脱追捕,更不可能继续向前,在一支敌军尾随下保持隐蔽。

离开多瑙河道向北是喀尔巴阡山,对军中向导来说也是陌生的土地,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渡过西面的阿尔杰什河,进入南部山区。

“我们走特洛伊峡谷,去瑟迪卡!”

瑟迪卡和首都之间有一条军事大道,这座山间要塞是帝国的西北屏障,守卫着通往亚德里亚堡的要道,同时还掩护着南方的马其顿侧翼。

阿尔杰什河的上游有两条分支源头,从喀尔巴阡山脉方向汇入南方的多瑙河,又恰好与另一条东西走向的雅洛米察河形成了一支三叉戟,溯流而上就是马扎尔人的疆域——被希腊人称为“土耳其亚”的匈牙利王国。

安格斯并不知道追击者对这条道路的熟悉程度,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南面有特劳洛斯的保罗派叛军,控制着进入色雷斯的维利亚托瓦隘口;北面是庞大的诸部联军,白色大帐横亘草海。

马背上的俘虏忽然发出呻吟,似乎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姿势造成的痛苦。

她的奴隶已经被库曼佣兵熟练地一一处决,因此她不敢恳求敌人的慈悲,只是胃里不断翻腾,此时只能蜷曲在马背上,朝着草面干呕。

她无法听懂这些人的语言,就像她听不懂自己丈夫的语言一样,被俘以来,只有一个凶巴巴的希腊翻译审问过她,她则以谎言回应:无非是父亲帐内那些侍妾的经历,她并不知道自己脸上没有那种女人的忧郁和嫉妒,她不理解那种永远的焦虑,担心生病无人照料,担心容貌和肉体的败坏。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的谎言已被人一眼看穿。

如果她经历过那些女人的遭遇,她会明白自己最好的选择是说实话,让敌人清楚自己的真实价值。

人类的共性就是无知,在这点上,安格斯也不例外。

当夜,匈牙利废王所罗门收到了第一批哨兵的消息,这个平生最擅长鹰猎的王族终于松了口气。

随即便是疲惫袭来,他的盛年毕竟已经过去,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马贼逼到这种境地,阿尔帕德·所罗门忍不住悲叹起来,他幼年时曾与表兄埃德加一道玩耍,那时候他是王位继承人,表兄还是个流亡者的儿子,谁能想到,如今表兄已经是西方最强大的君主之一,而自己却成了一个露宿荒野的游牧酋长。

第一百四十九章 鼎沸

英格兰人、不列颠人、诺曼人和萨克森人的国王埃德加二世匆匆进入伦敦塔的那天,驻守的“伊桑格兰”丹麦侍卫们都吃了一惊,国王穿着整副胸甲,戴着镶有铁冠的头盔,腰带上插着一柄短剑,像是要去打仗的模样。

所有人几乎下意识地一齐抬头看向城堡外墙,似乎那里随时会爬上一个入侵者一般。然而城墙上只有白龙旗帜不停拍打石头,附近是佩戴弓弩的英格兰卫队—欧洲最好的射手。

王家队列鱼贯而入后,沉重的铁门缓缓落下,今天的事太不寻常,马背扈从全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丹麦人也很快收到了来自国王本人的命令:守好城墙,任何人不得放入。

“我又审过一遍,她还是那么说。”埃玛王后小心翼翼地对埃德加提起前事,“要我看,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埃德蒙根本不喜欢那个姑娘。”

国王回过身,鹿皮外衣被胸甲磨出一道凹痕:“如果是真的,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王后默然不语,划了个十字。

诺森布里亚人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国王的儿子侮辱了他们伯爵的女儿,还是这个节骨眼上,在国王和大部分领主的军队都在海外战斗时!

“还有格斯帕特里克会怎么想?我们的敌人如果知道这件事,天哪…”

“难道你要把埃德蒙交出来不成?”埃玛忽然打断了埃德加。

这当然不可能,不只是因为埃德蒙是王储,更重要的是国王不能表现出虚弱。

“放心吧,到了那一天,我会为你们再次披甲上阵的。”

这样的保证显然无法安慰王后,眼下任何事都没法替她解忧。

“放了埃利诺吧,她应该不会撒谎,不过那毕竟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他还是个男孩,不代表现在他也做不到。”

王后的侍女信誓旦旦地保证,埃德蒙当初没能在自己身上破掉童身—虽然王子并非不想如此。

不过这次的事其实埃德加已经大半相信了,沃尔西奥夫没有任何动机撒谎,他刚刚许给坎布里亚伯爵的女儿主动承认自己和王子同房,这对他来说同样不光彩。

原本负责宿卫的大半是诺森布里亚人,出了此事之后,威斯敏斯特已经不再安全,稍有不慎,甚至会爆发内战!

“我会和伯爵谈判,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国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或许,先和伯爵夫人谈谈更好?”

“你有什么想法?”

“告诉母亲吧。”埃玛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坚定,“我们是一家人,必须站在一起!”

国王的母亲阿加莎夫人虽然一直远离宫廷视线,但她作为王室最年长的成员,比起国王和王后确实更适合处理这种事。

埃德加也明白现在还不是直面沃尔西奥夫的时候,尤其是自己已经摆出防御姿态以后。

此外,埃德蒙还在萨克森,此事更不能传到前线,要是让格斯帕特里克或是王储妃知道…

“去见母亲吧,我先让安斯加尔封锁海岸!”

英格兰的宫廷危机还在酝酿,亨利四世则已经见到来自北方的信使。

诸侯们擅自宣布支持马格努斯的女儿继承公国,此事比王宫失陷还要令人心悸,亨利觉得自己有必要挥师北上,和英军一决雌雄,萨克森人死灰复燃不大可能,他们毕竟在之前的战争中流了太多血,但是这股来自北海的风暴就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随后使者开始颤抖着向他描述漫天流星坠落,爆裂响震百里的景象,骑士的战马和铠甲在这种巨响中脆弱无力,不幸被从天而降的火焰命中的骑士无处逃生,只会变成断肢残体,帝国军团不是被人力,而是被魔法一一瓦解。

亨利四世知道那些萨克森人的能耐,骑马徒步、斧砍矛刺,骑士的战斗本领他们并不欠缺,他们缺少的是一个领袖,鲁道夫跟奥托死后,这种人本来都被他清除了,现在北方却有了一个新的威胁:罗德里戈,无论如何必须在英格兰人彻底吞并萨克森,整合公国军力前出手。

可是,埃本斯泰因家的几个兄弟能守住南方么?如果他们没法阻止策灵根和韦尔夫们会合,后果不堪设想。

士瓦本人现在不但要围攻策灵根领地,还得防备屯兵布永的戈弗雷,不可能指望他们。亨利四世感到新战线已经将自己有限的兵力摊薄到最危险的地步,敌人对腹心的威胁无法忽视,科隆和特里尔的帝国封臣已经被入侵的英军吓破了胆,万一埃格伯特也加入叛军,领着来自海外的盎格鲁—丹麦大军和那群据说半人半马的库曼野人蹂躏图林根和法兰克尼亚,诸侯畏惧之下,只怕会直接选他当新的对立皇帝。

而且,对付那些入侵者又有什么好处呢?无论胜败,损失的都是帝国,流的都是帝国的血。即便是抓获一些丹麦人和库曼人,从他们满是疤痕的身上又能榨得出几分油水?英格兰人跟诺曼人倒是有钱,可是和这些甲坚兵利的骑士打仗又得死多少人?得向贪婪成性的诸侯们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们参加这场血战?失去戈斯拉尔的银矿以后,他还能付的起这样的代价么?

皇帝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这一切牺牲是否值得?

巨网已经张开,中央的蜘蛛不是罗德里戈,不是诸侯,甚至不是教皇,而是英格兰的埃德加—即便对一个帝国来说也算得上最可怕的敌人。

这么多年了,有多少人倒在他的刀剑和权谋面前?如果不是因为他,威廉这样的一方霸主又岂会含恨而逝?

亨利不是没和诺曼人交过手,正因如此,他更能理解征服诺曼底的英格兰国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不过,埃德加不是教皇,也不可能得到帝国诸侯的支持,他应该知道这点,那些鼠辈永远不敢让一个这样强大的骑士王登上帝国皇位,他们连萨利安的亨利都忍受不了!

亨利四世已经清楚自己的最佳选择是什么,只不过,这个决断可不容易,法兰克王查理当初正是做出这样的决定,才有了后患无穷的诺曼公国,罗马的鹰徽是否也要容忍这样的污点?海盗的子孙从此变成帝国边境的戍卫者,亨利四世和君士坦丁堡的那些软弱皇帝又有多大区别?

第一百五十章 因父之名

历史表述了世界的结构,一切微不足道的事件无不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对于个人来说,历史会以语言、习俗、宗教等各种看不见的提线不断操纵他,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代表的正是集体记忆的砖制。

历史法则可以穿透时间,在不同剧场反复演绎,因此,历史是统治者的课程。学习历史就是认识操纵人类的提线,拥有这种地位的人,会被他人误以为正是历史本身,于是,王表形成了史书,记忆的砖制继续强化。

在战场的恐怖中,这种特征尤为显著,扶手椅上的拿破仑和马背上的亚历山大,本质上是一,他们是原野上冷酷的观察者,千变万化的人群和马群是他们的傀儡,方阵和炮车的机动是他们意志的表达,士兵们耳中的爆炸和尖叫对他们来说一样是因果明确的细节,和战略全局一样,是机械律和随机律的实在运行。

此刻,以皇帝之名选择抵抗的迈森边伯和以萨克森女公爵之名进军布伦瑞克的彭布罗克伯爵都在为这片土地注入新的历史诠释,战争的后果会呈现在历史记忆中,正如无数代表着历史进程的地名一样——布伦瑞克之所以叫做布伦瑞克,就是因为迈森边伯的祖先布伦曾经缔造了一个强盛的布鲁诺家族。

随着轰隆作响的战争车轮前进的是八百名营妻,擅长播种的诺曼人虽然无法保证跟进的士兵数量,却几乎是固执地始终保证了这支特殊队伍的齐装满员。既然女人供应充足,士气也就得到了最基本的保证,这一点不会有战术家书之卷册,却靠着强烈的雄性激素传承,至少延续了上千年。百年后,阿克城下的十字军没有因为火药短缺而溃退,不是因为耶路撒冷国王带来的五车圣物,而是因为法兰克国王用炮舰运来的一整船洗衣妇。

军事行动非常顺利,因此也没有英雄人物活跃的空间,出征前犹是雄心勃勃的沃尔特·德·维农从诺曼底渡海后便开始害病,缴天之幸,从痢疾中捡回一条性命,却发现这场战争就是跟着车轮行军与不断的围城。上万人的膀胱令城堡外的营地里散发出丧事过后变质圣水的恶臭,公爵和伯爵们再也不出现在士兵面前,几乎令人厌倦的胜利已经剥除了这场征服的一切荣耀,人们谈论的是国王的英明和轻易获得的疆土。如今连日耳曼皇帝的诸侯都开始俯首帖耳,普罗茨克的波兰王公们甚至不再向波西米亚人朝贡,却出现在英军的阵营,用异教徒的语言争先恐后地嘲讽皇帝的昏庸放荡,试图讨好新任萨克森公爵。

在这种氛围中,沃尔特内心却产生了一种不满足,他不断参与攻城,试图通过战斗找回骑士的全部尊严,然而他始终知道,敌人害怕的是那些空中尖啸的流火,不是他手中的长矛。

好容易摆脱一个放荡女人的纠缠,回到营地的沃尔特忍不住朝火堆里吐了一口唾沫,却感到后庭仍在微微发痛,他抬起头,发现埃夫勒伯爵威廉正在自己的帐中,手里撅着一根变形的马蹄铁。

“昨晚西班牙人派你去干嘛了?”衣甲华贵的伯爵开口问道。

“运木材,”沃尔特一边解下佩剑,一边欠了欠身,“您也知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修城堡。”

威廉伯爵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手扔下蹄铁:“战争快结束了,而我会在这里得到城堡和庄园,我需要人手,怎么样,有兴趣留下来替我防御新领地吗?”

沃尔特是公爵的封臣,公国贵族议会成员,留在萨克森则意味着侍奉新主。

不过,现在连埃夫勒这样的公国亲贵都有这样的想法,还有多少人会坚持旧法统呢,沃尔特意识到,狼群已经选择了新的首领,不知不觉中,罗伯特已经被许多人抛弃了。

只要能够不断攫取,跟随白马军旗还是跟随乌鸦军旗又有什么打紧呢?

沃尔特不满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没有忠诚和传统,那骑士和佣兵到底有什么不同?

“不,我不打算留下。”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伯爵,“战争结束以后,我会去东方,去耶路撒冷。”

“你疯了!耶路撒冷?现在这种时候?”伯爵甚至顾不上发怒,“你知道从东方回来的人都在说什么吧?”

图勒主教去年刚从君士坦丁堡回到法兰克,巴尔干和亚细亚的乱事在诺曼底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沃尔特似乎不为所动:“这是我的最后决定,大人。”

威廉·德·埃夫勒摇了摇头,他知道沃尔特其实依旧对父亲的阵亡耿耿于怀,并不乐意侍奉旧敌的儿子。

埃夫勒伯爵如今正在和托斯尼的拉奥打一场私人战争,如果能拉拢沃尔特,他从萨克森战争中新获得的塔堡和畜群就可以更安全,比起管家、修士、辩护人和各种代理人,强大的骑士对一片新征服的领地有用得多,不过对方既然无意,他也只好作罢。

沃尔特决意离开公国时,法王腓力正在参加安茹伯爵夫人的葬礼,在向富尔克伯爵赠送了一颗圣母玛利亚的臼齿以后,腓力王开始欣赏起这座壮丽宏伟的建筑来。

安茹的郊野富庶而美丽,从卢瓦尔河谷一路过来,四处都是茂密的果园和繁荣的村庄,椴树下有蜂房的黑色影子,连绵的田野上是海洋般的碧绿作物,这样的景象竟令腓力本人都感到吃惊。安茹的实力恢复以后,接下来的目标会是哪里呢?

弥撒已经结束,一名结束祷告的修士来到国王面前。

“彼得弟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陛下的变化这么大。”

“哦?”

“上次见到陛下,您看起来像是一尊骄傲的石像,如今您要不是戴着王冠,倒是和修会的弟兄差不多了,看来天主终于赐给了您忍耐和谦恭的美德。”

腓力苦笑着容忍了这个大胆的评论,这个隐士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谨慎。

“您还没有厌倦游历吗?”

“我打算南下一趟。”

“想必又是去什么著名城市或者古代修道院的光荣任务。”

“一座罪恶的马戏团——罗马。”

“难道你打算去面见教皇,最可敬的彼得?”

“教皇?一个装满污秽的粪桶而已,凯撒的傀儡、异端的僧侣。不,我会去那里寻找主的子民,然后到圣墓去。”隐士的眼里燃烧着火焰,正如腓力早已意识到的那样,这个人眼里其实没有什么世俗的君王,所有人在那个王面前都是赤身露体的。

腓力看见圣坛上方就刻着这个王号——INRI,十字架上的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追击

安格斯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俘虏是何种人。

在忍受了马扎尔骑兵两日不眠不休的追击后,库曼佣兵忽然告诉他,这个女人的麻烦比他想象得要大。

与草原上的库曼女人相似,出身高贵的佩切涅格女子仍然习惯在颅骨上钻孔,地位越高,钻孔往往越早。这个年轻女人的头顶就有这种整整齐齐的圆孔,只是不像古代的匈人和阿瓦尔人那样深入,更接近一种仪式疤痕,此外,她的胸口悬着一条含着尾巴的蛇形挂坠,这是教会古昔宿敌的标志。

“所以,如果我们带回这样一个女人,大牧首会直接把她烧死?”

希腊翻译沉默下来,他眼中的畏惧和厌恶是无法掩饰的。

平原的另一端,隔着河水的地方还有穷追不舍的敌人,抛弃大车后,轻装快马的骑兵队伍每人还有两匹坐骑,包括缴获自牧民的良种小马。

安格斯此时隐隐有些后悔,如果没有劫夺这个俘虏,或许此时他早已完成任务,带着沿途侦查的情报从伊萨克西亚军港返回首都了。可是现在他只能不断向西部荒山逃窜,同时祈祷当地的驻军还没有被摩尼派叛军消灭。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把这个异教女人带回首都的赛马场上活活烧焦?

如果将俘虏放走呢?或许那些追兵会因此突发善心,放过自己?

驱散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安格斯朝库曼人低声说道:“我们得分兵。”

见对方面无表情,安格斯继续解释起来:“我们已经尝试过埋伏他们,可是那些骑手的警觉性实在太高,有那些猎鹰在,我们的行踪也无法隐藏,所以我打算继续示弱,只有歼灭这支前锋,我们才能彻底摆脱后面那条尾巴。”

咬住拉丁人的马扎尔骑兵们不肯贴近,又不肯远遁,似乎一心拖到大队赶到,这对安格斯一行非常不利。

这些敌人戴着马扎尔和佩切涅格风格的尖顶盔、或是外邦的圆锅盔,他们手中的武器难看得恐怖,既有那种超长的匈牙利阔刀,也有短骨柄的库曼直刀,和这些人交手几轮后,拉丁人发现对方和之前接触的车队护卫完全不同,他们的弓箭更加犀利,战术也更灵活,一旦拉丁人开始试图迂回,这些骑士就会回马脱身,同时不断朝任何敢于追击的拉丁骑士射箭。

他们的马匹都是在喀尔巴阡盆地培育的轻型快马,安格斯麾下的士兵却大多骑乘重型战马,只有不到二十匹那种希腊军队通常使用的叙利亚轻捷马匹和草原小马,大部分坐骑并不适合这样的捕猎。

武器的存量也在降低,上次冲突之后,一些骑士只能开始使用战场上收集到的苇形矛,此外,马掌的损耗也不可忽视,照现在这样逃跑,军队会在抵达特洛伊峡谷以前大半变成步兵。

希腊翻译其实是个穿着羊皮袍的瓦拉几牧人,只会用短弓和标枪,安格斯觉得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用处应该不大,就决定让他跟库曼人一起离开,不料这家伙死活不肯和那个女俘虏一道走。

“求求您了,大人,在我的家乡,如果不懂得跟骑兵作战,我们早就被戴上镣铐,脖子上架着刀剑,变成游牧民的奴隶了。”

于是安格斯让他留了下来,他一再保证,自己是吸过黑熊骨髓,绝不会逃跑的基督徒。

整个过程中,吉利克和梅芙一声不响,女孩用绸布裹住装饰编织发网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从马鞍上取下装满的箭袋。

离开前的晚上,库曼人爬上最近的峰顶,在微微发亮的天空下拱手雕立,始终观察着河对岸的动静。虽然已经受洗,这个佣兵仍然具备草原牧民那种忍耐饥渴疲劳的本性,作为一个库曼人,他对一切其他草原民族都具备着优越感,无论是马扎尔人还是佩切涅格人,在追击库曼人时都会吃大亏,这些民族更习惯使用抓来的奴隶开辟森林,扩张领地,早已忘记草原深处的庐帐生活。定居西方的马扎尔王公曾试图援助留在喀尔巴阡山另一侧的弟兄,最后追到草原,却找不到一帐波洛克人,直到陷入草原骑兵的埋伏,尸体被乌鸦啄食。这样的教训令其他民族警惕,也令库曼的野狼有充足的理由自豪,即便这头野狼在为君士坦丁堡的君王服务。

所罗门已经了解到逃亡者的踪迹,他一边暗自庆幸对方没有北上巴契,一边用库台斯克的黄金赏赐了自己的部下。

虽然在荒野中间,他身上还是披着紫边的黑袍,一副在金殿内发号施令的君主气派,哨兵离开后,忧愁才重新爬上眉宇。他的黄金已经快要枯竭,花妻子的嫁妆本身就等于欠债,原本指望从希腊人的土地找补一笔,现在却陷入了这场无法停止的追击。

“我主怜悯……”希腊语的祷告声,几乎是在哀求那无限的神秘力量。

深夜,侦骑又带来了东部的消息。

“罗马人要来了吗?”刚睡下的所罗门用清水擦了一下脸颊,消化着这个情报。

库台斯克已经知道了女儿被俘的消息,据说贝格用马刀将自己的金碗劈成了两截。他本打算亲自回军救人,顺便向女婿兴师问罪,还是罗马人的动向救了所罗门一命。

既然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一个爱女倒未必比得上所罗门的匈牙利精锐,毕竟库台斯克贝格的女儿不止一个。

所罗门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那个阿列克修斯皇帝,据说对方才刚稳定东部局势,连马都没歇就开始回师西向,简直是专来替自己解围。

果然是天主垂怜——所罗门暗叹祷告灵验,忍不住握起胸口十字架亲了一口。

等打败罗马皇帝,库台斯克的女儿也不算什么了,所罗门并不认为那些马背领主有希望打破君士坦丁堡,他倒对用希腊人的黄金招募一支大军打回埃斯泰尔戈姆的兴趣更大些,他已经许久没见过那教堂花窗中倒映的落日余晖了。王国内部的情报透露,叔叔贝拉的儿子“簒夺者”拉迪斯劳正在攻击克罗地亚人,而西方的两个教皇:克莱芒三世和乌尔班二世都已宣称将庇护克罗地亚,这意味着他可以凭教会的名义入侵。

而在得到黄金以前,他首先需要向自己的佩切涅格岳父提供自己的军队,至于妻子的问题,或许可以交给一支精选的骑兵,眼下救人其实已不再是最紧急的要务,就本心而言,把那个给自己带来耻辱的绑架者用长矛刺个皮开骨折或许更好些。

没有人可以羞辱圣斯特凡的继承人,没有人可以折辱国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略家

朝露未晞时分,拉丁骑兵的营地已经空了许多,安格斯不知道追击自己的主力已经悄然减少至二百骑,一早便开始准备伏击追兵前锋。

帝国的西北边界与叛军肆虐的多瑙河滨军区紧邻,十六年前,匈牙利国王所罗门趁帝国主力惨败于曼兹克尔特,一举攻陷瑟乌姆军区,从此北境中段就被合并入保加利亚军区长官尼基塔·卡利刻斯治下,尼基塔长官新收复瑟乌姆南面要塞贝尔格莱德后,便暂驻该城,监护边疆。

拉丁骑兵一路行军,到处都能看见当年佩切涅格叛军蹂躏的痕迹,不过比起刚刚经历战火的达尔马提亚海岸,被希腊人称作哈伊莫斯的老山山脉北麓已经是帝国北方难得的平静地区。

“你看起来很累,大人。”

“我睡得不好,给我唱支歌吧,吉利克。”

“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关于家乡的,高地的歌。”

于是吉利克在绿风前低声吟唱起来:

“吾于夏夜攀上西方山巅,在不眠白日下雕刻符石,

哀悼米列希安王宫埋葬此地,哀悼星辰坠落高墙。

吾乃衰朽之民,无力忍受铁蹄,更无力爱憎,

流落至此荒山孤岛,独自品尝死亡气息:

槲寄生谋杀了橡树、鼷鼠嗫断了草茎、飞蛾洞穿了旧袍。

流亡者一一倒下,却无人哭泣:

永不饥渴,永不解甲,直至沉入冰冷海水。

泡沫在头顶旋转,冥界在脚底打开,

金发女神在马背应许:流亡者终将返乡。”

在吟唱声中,拉丁骑兵已将篝灶毁掉,营帐收起,上马沿军事大道继续向西进发。安格斯又回首看了遍明显减少的篝火,这才重新戴上巴布塔重步兵盔,下一次发起攻击时,伪装已毫无必要。

君士坦丁堡的军事会议又一次不欢而散,年轻的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忧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您知道,陛下很不高兴。”

“真相确实会令人不快。”老尼基弗鲁斯用尖刻的语气评价道,空洞的眼眶好似仍能射出锐利的光芒,在刚过去的会议上,这名老将用同样激烈的语气对皇帝本人说,如果他越过哈伊莫斯山脉,很快就会明白到底是谁的马更快些。

在主战派乔治·帕列奥列格和格里高利·马夫洛卡塔喀隆咄咄逼人的态度面前,儿子当时几乎是不得已放弃劝阻皇帝,以免被认为是出于家族利益。

“我们毕竟已经战胜了尼西亚的敌人,这种时候,陛下或许会怀疑您的动机。”

“放心吧,他比谁都明白我已毫无野心。”

“然而他可能觉得,您不希望他的军功盖过您自己!”

老尼基弗鲁斯忽然沉默下来,儿子或许说得没错,皇帝其实并不喜欢自己,也一直在以曾击败自己为军事生涯的最高成就,对皇帝来说,自己或许永远是史书中的竞争对手。

“但是北方的局势实在是太危险了,稍有不慎,连你也会再次失陷进去。”老尼基弗鲁斯最终还是开口了,他已经在东方丢了一个儿子,不希望失去另一个。

“我知道,我见识过斯基泰人的军队,但是陛下刚刚亲自将我和格里高利从敌人营中赎回,我不可能拒绝参加北征。”

“二十年前,我和你一样,冲动、英勇、天真。我跟着罗曼努斯皇帝进入亚洲山区,那时候帝国中央军精华尚在,皇帝麾下有两千四百名瓦兰吉卫队,我们的军旗下跟着法兰克人、亚美尼亚人、斯基泰人,包括各个民族的顶尖人物……”

小尼基弗鲁斯看着父亲陷入回忆,暗自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我们到达曼兹克尔特的军事要塞时,法兰克人的首领卢塞尔对我说,我们的军队太盲目自信了,我当时痛斥了他一顿,以为这条诺曼贪狼只是贪生怕死,然而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亚美尼亚前锋覆灭的消息。”

“皇帝和我们当时都不知道敌人主力已经全部抵达,就埋伏在附近的山中,等我们发现这一点时,皇帝对我们说,出兵决战是唯一的选择。”

“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劳永逸解决东部问题的时刻,只有卢塞尔依然反对出战。我看见杜卡斯和布拉查米奥斯们都在大声赞同,也觉得诺曼人确实是过虑了,只要帝国军队开始列阵会战,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摧毁呢?”

“后来,我因为在战役中撑到最后才撤退被认为是帝国主力中最好的军人、阿该亚人的阿克琉斯,可是我知道,那个诺曼人正在嘲笑我们所有人——不止是刚被放回堡垒的皇帝——整个罗马帝国都已经不被这野蛮人放在眼里!”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帝国真正需要的是战略家!不但懂得如何选择地形,如何排兵布阵,更应懂得如何选择时机,所以我从不认为,科穆宁靠收买我的部下打败我是胜之不武,我明白他比我更懂战略学,绝不是我这种迷恋荣耀和征服的老古董。”

“您是说?”

“皇帝这一次正在犯错,他和我当初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将对尼西亚人的胜利完全归因于军事实力,却忘了正确地评估局势,就将大部分兵力投入赌博。”

父亲的判断如同浓密的阴云,笼罩着小尼基弗鲁斯心头,可是一旦皇帝本人下定决心,他和父亲一样无能为力。

当月底,来自马利克沙苏丹的塞尔柱援军自特拉比松抵达首都,新任特拉比松总督狄奥多·加布拉斯与自己的塞尔柱副手亲自来到首都,得到了皇帝的慷慨赏赐。

这支军队大大充实了阿列克修斯麾下的兵力,皇帝此时已经从西线召回了负责镇压摩尼派叛军的亲信泰提修斯,又向北方伊斯特(多瑙河下游)河口的伊萨克西亚港派出一支舰队,由乔治·攸福贝努斯统帅,救援正被塔图什可汗和其他游牧领袖围攻的要塞,这支舰队将配合皇帝主力大军两路合击,在后者越过哈伊莫斯隘口后迅速西进,叛军将不得不选择后路被截断的情况下与罗马主力决战,或者抛弃整个南岸的土地,将失陷的迈森布里亚,甚至整个多瑙河滨军区拱手让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至尊者

从迪拉奇乌姆出发时,约翰·杜卡斯头顶的天空还是蓝色的,到达东部军区后,天就一直没有放晴,这让部队的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由于塞尔维亚人的背叛,西部军队至今难以从诺曼战争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在旧诺米斯玛贬值的眼下,约翰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尽量给现有士兵改善伙食,他派人购买了三个月的储备粮食,包括酸乳酪、蜂蜜、羊油、面包干和马其顿运来的烈酒。为出征准备的还有马匹需要的干草、燕麦和盐,一共是五个月的分量,由保加利亚南部斯科皮要塞长官负责运输至瑟迪卡要塞。

对约翰个人来说,这一切显然是不够的,一路上没有他在迪拉奇乌姆的总督宫殿的齐备设施,军中的木板和木柱也不够搭建专门的澡堂,他感觉自己过着野蛮人的生活,华丽的毡子都让他感觉全身发痒,寄生虫如蚂蟥一样折磨着这位君士坦丁堡的贵人。

军营生活的唯一消遣就是阅读祖父的信件,曾经的帝国凯撒如今正在君士坦丁堡颐养天年,平时就是在帝国大学给老友普塞洛斯的著作写写批注,由于和皇太后关系糟糕,这个杜卡斯家族领袖基本不去皇宫,却喜欢派人给小约翰寄来各种礼物和厚厚的家书。

皇帝在尼西亚的行动大获全胜,不过凯撒老约翰·杜卡斯对此似乎还是不以为然,凯撒信中说,首都的妓女都知道,士兵到回来为止都没有打过仗,对卡西姆的行动不过是一次军事示威。

皇帝本人显然也明白这点,所以对这次的北征就格外重视,为此几乎集中了帝国的大部分剩余军事资源,连刚刚重建的瓦兰吉卫队都已经开始动员。

四周的灰色铁盔在晨雾下显得黑压压的,约翰忍不住想起幼年时在卢塞尔军中当人质时见到的战场景象,那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一场战事,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帝国的东部敌人——塞尔柱人。

如果说老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还曾见证过武圣余晖消逝前的世道,他这一代人几乎完全在游牧民的军事压力下成长,卢塞尔的战败是约翰幼时亲眼所见,而在去年,北方的游牧民入侵又让两名帝国军中骄子殁于维利亚托瓦,今年的战事爆发以来,多瑙河南方的佩切涅格叛军与北方的“自由”佩切涅格牧民又一次联合起来,令帝国遭受重创。

直到抵达瑟迪卡前,未来的帝国海军统帅约翰还在为接下来的战事担忧,见到斯科皮的长官亚历山大时,对方却将一个库曼佣兵带到他面前。

“荣耀的至尊者,这个士兵有情报要向您禀报。”

约翰·杜卡斯审视了一番那个野蛮人的翕张着的奇特鼻孔和手臂上露出的疤痕,朝副官点了点头,于是库曼人获得了说话的许可。

“我奉长官之命,有件礼物要向贵人献上。”库曼人的话音刚落,似乎早有准备的拉丁士兵便从马厩中拖出一个年轻女人,呵斥着带上前来。

“这是我们从山北截住的斯基泰俘虏,请贵人过目。”

虽已蒙尘多日,库台斯克之女塔尔玛还是尽可能保持着黑血之民的尊严,她的双脚几乎疼的站不住,却一声不吭,像一个王后一样大胆地仰起头,审视着正在审视自己的敌人。

眼前的罗马将军看起来比她还要漂亮,一头浓密卷发,一身黄金光芒,精心挑选的宫廷珍宝如水底卵石般随意地装饰在衣甲上,塔尔玛这种习惯穿戴父亲抢掠勒索来的首饰的草原公主显然无法理解罗马宫廷的审美品位,当然这丝毫不影响她油然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约翰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俘虏造成的影响,他还在听库曼人继续禀报军情,当听到安格斯正在与马扎尔骑兵周旋时,他立刻转向亚历山大长官:

“战争就要到来了,帝国不能轻易浪费勇士的鲜血——我决定带人接应一番。”

斯科皮长官大惊失色,正要劝阻,却听这位杜卡斯家的至尊贵族笑道:

“让人给我准备浴池,我可不想臭烘烘地上战场。”

说着,约翰·杜卡斯穿过一尊青铜狮子,头也不回地进入大厅,只留下一句话来:

“这个俘虏也给我送进来吧。”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长官消失在大门中,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什么,这是皇后的亲兄弟,帝国凯撒的嫡孙,无论何时,他的需求必须被满足。

塔尔玛捧着香气袭人的玫瑰铜瓶进入澡堂后,发现那个漂亮的将军正从水中缓缓露出雕像般的身材。

“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男子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刚才你在听我们说话吧?”

“我的……我的父亲教过我一些希腊语。”她撒了一个谎。

“哦?一个有学问的野蛮人,有趣。”

帝国至尊贵族、迪拉奇乌姆军区长官仰起头,任由黑色发丝向下滴着蒸腾的水珠,在他身后,一座大理石的喷泉如盛开的莲花,不断流淌着。

“你有希腊语名字吗?”

“伊琳娜,我自己起的。”塔尔玛不敢再看这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低声答道。

约翰忽然垂下了仰起的面孔,盯住眼前的斯基泰女人。

“我的妹妹也叫这个名字,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不知道。”

“世界之主的奥古斯塔,不过或许很快就无关紧要了。”约翰用令人颤栗的嘲讽语气主动答道,他比谁都知道虚名的妄诞,他的生母就是一个亡国公主,如果帝国战败,奥古斯塔或许得反过来给眼前这个牧民的女儿刷洗身体。

想到这里,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恐慌,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用狰狞的巨物傲然正对这个与尊贵的妹妹同名的女人。

“衣服都掀起来吧。”约翰·杜卡斯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打量着她那桃子一样的曲线。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分裂的种子

“帝国曾经是如此美丽,我们的光辉让全世界黯然失色,但是,我们燃烧得太快了,衰老起来也就显得格外可悲。”

年轻的约翰·杜卡斯在马背上想起祖父的话,那是在他从皇帝手上接过统治权和指挥权时所说。杜卡斯家族或许被许多贵族视为背叛者,比如皇太后的达拉瑟纳家族,更不必提与杜卡斯仇深似海的第欧根尼家族,可是在祖父眼中,皇位本是杜卡斯的,帝国不是那些粗鲁不文的军人的,她属于真正的文化精英们。米哈伊尔皇帝在位时,祖父以皇叔之尊摄政,宫廷中有米哈伊尔·普塞洛斯这样的贤人亲自教育皇帝,那是帝国最后的文治时代。普塞洛斯曾经如此如此在信中表达这种理念:“凯尔特人、阿拉伯人皆来听吾号令,为吾之名,跋履山川。吾之辞令如尼罗河水浇灌埃及,涤荡灵魂,澡雪精神。汝试问诸波斯、问诸埃塞俄比亚,必皆答曰:风行草偃,在予一人!”

我必须洗刷杜卡斯的名声,虽然我知道凯撒的期望、凯撒的野心。

他现在只恐惧一件事,不能在战争中证明自己配得上统御众人。因此,即便身上穿着重骑兵的厚鳞片胸甲、镶皮罩袍、铁札护臂和露目圆盔,他还是尽力表现得从容不迫,不时随手掸去链甲护腿下华丽战裙上的灰尘。

当听见那铁蹄激荡的巨响时,约翰猛然察觉自己的四肢的肌肉已经虬结得僵硬如铁。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安格斯的冲阵。

萨克森公国的风景早已看厌,英格兰人一边啃着鲱鱼干和面包干,一边无聊地观赏着每日进出入的条顿王公。

前线的消息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坏,迈森边伯埃格伯特还在和诺曼底公爵僵持,由于一些国内的变故,部分诺森布里亚援军刚刚加入了这些麦西亚人的行列,换下了据说要离开王国的坎布里亚伯爵小格斯帕特里克的军队。

联军统帅罗德里戈伯爵终于从罗伯特·马利特那里得到了满意的交涉结果,然后就再也没下任何战斗的命令,甚至连派向诺曼人军营的信使这两天都断绝了。

更令人惊疑的是,由于不设哨所,这些天英军听说有些地方甚至发现有条顿王公的使者偷偷越过交战线,很可能已经进入迈森边伯的大营。

不过,任何人都不知道迈森边伯本人见到这些使者后的心情。

“你们给我再说一遍!”

“我家大人说,愿意选您当国王。”

“住口!”埃格伯特刷地拔出剑来,照着为首使者的脖子连续比划了三下,最后插在地上。

诸侯们见过英格兰人后就来推举自己当国王,用脚趾都能猜到这背后是谁的意思,可是到现在诺曼人还在让他的军队流血,英军营地毫无动静,更不用说派出密使讨论合作。

然而科隆主教和特里尔主教们都已经表态支持后,皇帝不可能轻饶了自己的。

见识过罗德里戈的无耻,埃格伯特却只能选择接受诸侯的拥戴,当这个对立国王,从剿灭入侵者的王室前驱变成帝国头号反贼。

而在他将军队投入战争后,英格兰人反而随时可能选择与已经焦头烂额的皇帝和解,毕竟,迈森边伯不是有圣座支持的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更不是英王的盟友。

被入侵者威胁谋反的诸侯和被黄袍加身的埃格伯特边伯将取代苟延残喘的韦尔夫公爵和策林根人,接过这杆反叛的大纛。

当然,亨利的局势也很微妙,在埃格伯特反水后,帝国主力必然北上,英军极有可能选择中立,但是韦尔夫人说不定就会死灰复燃,将刚被抚定的巴伐利亚重新掀翻过来。

罗德里戈伯爵此时当然并没有完全闲着,为女公爵和王子建立新宫廷也不轻松,招待文德人的领袖比隆边伯和波兰人的公爵几乎消耗了公国一半的库存,外交从来不会便宜。

可是他担心的并不是萨克森公国,虽然王子本人尚不知情,他作为王国头号重臣和王室成员,已经从国王那里知道了威斯敏斯特的事情,阿加莎夫人和诺森布里亚伯爵的谈判虽已结束,这件事的影响却远没有终结,至少眼下就已经影响了小格斯帕特里克的命运。

考虑到坎布里亚伯爵的父兄对王室的贡献,小格斯帕特里克当然不会被国王流放,但是为了王国的和平,他必须暂时离开。

国王给出的选择倒是还算不错,暂时去马尔科姆国王的宫廷服务,或者作为王国的特使,带领一支精锐军队随君士坦丁堡使节回国,援助阿列克修斯皇帝。

这固然解决了眼前的忧虑,但在罗德里戈心中,未来的隐患依然没有解决,经过这样的事情后,怎么可能指望这两大领主继续支持萨克森公爵埃德蒙继位?

罗德里戈本人绝不可能主动违背国王的心意,这意味着他必须支持王储,可是诺森布里亚伯爵或许不会介意支持阿尔弗雷德王子,分裂的麦西亚人也可能加入对自己有利的一方——王国内的团结即将结束,围绕王座的角逐已经开始。

他想起了阿方索和桑乔兄弟,还有诺曼底公爵的儿子们。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没法逃离,他不再是一个宫廷侍从,他是王子的舅舅,正如罗伯特·马利特曾提醒他的那样,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他要么成为摄政,要么万劫不复。

第一百五十五章 龙血

对着熊熊燃烧的炉火,诺森布里亚伯爵沃尔西奥夫仍然无法忘记小格斯帕特里克刚才的那番话:

“别忘了,大人!我的祖母是诺森布里亚的尤特雷德伯爵之女,我的母亲是埃瑟雷德国王的孙女!”

沃尔西奥夫几乎开始庆幸,这样鲁莽冲动的年轻人没有成为自己的女婿。

但是他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愤怒,未婚妻被国王的儿子羞辱了,自己却要被“礼送”出国,这已经可以构成反叛的理由了。

然而阿加莎太后已经同意为沃尔西奥夫的女儿提供庇护,向伯爵赔偿赎罪金,更重要的是,亲自为尤特雷德安排一件有利的婚事,沃尔西奥夫不能反对王室的提议。

格斯帕特里克话中提及与诺森布里亚和威塞克斯两个王室的血缘关系,沃尔西奥夫不知道他是在暗示什么,从某种角度,这甚至可以被解读为对王座的野心。

但是他能找到什么支持者呢?莫卡的儿子可能会对王室同样不满,可是埃德温如今连正式的切斯特伯爵都不算,还指望着获得王室的承认。至于自己,当然不可能支持这样疯狂的事情,不久前,他有机会凭借自己的伯爵侍卫在威斯敏斯特动手,可是他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无论什么理由,背叛国王本人事后是不可能得到贤人会议认可的。那时候,即便他占据了伦敦,又能如何?北方的休厄德·巴恩虽然又老又瘸,却会像他当年对待瑟布兰德家族一样对待自己的家族,而他记得很清楚,在东瑞丁陷落后,他一个瑟布兰德家的男孩都没留,至于成人们,更是一个个尸体。现在呢,格斯帕特里克加上他的力量,动员四千民兵不成问题,这样一支军队能够和整个王国作对么?若是罗德里戈伯爵带着诺曼人和撒克逊人回师,看见对方白马军旗下的萨克森公爵,恐怕大半民兵都会倒戈。

沃尔西奥夫给小格斯帕特里克的建议就是顺从国王,而且不要去苏格兰宫廷,以免引发新的猜忌。那个年轻人的不满可谓溢于言表,但是沃尔西奥夫知道自己的话他会听进去的。

晚祷的钟声令他有些心烦意乱,妻子在瞒着他什么,这一点他毫不怀疑,那个女人从来不懂掩饰,但是他是一个武士,一个战争领主,猜透女人的秘密可不是他擅长的技艺。沃尔西奥夫最后决定坐下来写信,一封是给国王的,如何接受国王的道歉是个问题,而让他停笔思索的是第二封。

足足修改了十一遍,他才在蜡封上戳下纹章指环,然后唤来父亲的侍卫柯克帕特里克:

“你得去一趟巴黎了。”

小格斯帕特里克离开沃尔西奥夫的大厅后,朝等着自己的弟弟小尤特雷德吼道:“我们走!”

小尤特雷德和他都是父亲与埃瑟雷达夫人的儿子,和已经去世的长兄尤特雷德不同,他们是老格斯帕特里克伯爵的正统后代,但在王室心中,血脉联系可未必比得上战场上的情分。

穿过养猪场和一间圣堂,小格斯帕特里克在鬃毛优美的撒拉逊战马背上对兄弟说道:“诺森布里亚建议我直接去东方,看来这次我必须离开了,你得替我去一趟北方,到洛西安去,让我们的领主准备好,等我返回坎布里亚后,就要重新宣誓。”

“你去东方要多久?”小尤特雷德有些担心地问道,在附近传来的晚祷声中,他声调中的紧张依然无法掩饰。

“不知道。诺森布里亚提到一些事情,我会在办完后动身回国。”他没有和弟弟细说,沃尔西奥夫和他谈到的其实是和希腊国王的联姻,此事原本就已经交给他负责,只是诺森布里亚伯爵打算让此事落空。

如果阿尔弗雷德王子和康斯坦丝公主联姻,腓力王便更可能支持这个更年幼的外甥,而一个紫袍公主对他们两人毫无用处,对王子的事业也没有助益。

何况,国王本人也没有对此事抱太大希望,即便使命失败,国王也不会因此处罚格斯帕特里克本人。

“拿上这些黄金吧,我的兄弟,用这些黄金给我换来北方人的忠诚,这是王室给我们家族的赎罪金(weregild)。你知道西格蒙德的故事,他在灰岩下杀死了龙,用长剑刺穿那喷火野兽的闪亮鳞甲,宝藏尽归其所有,但是这是带血的黄金,你知道这种黄金会带来什么。哪怕有一天我死在刀剑或者绞架,你也要记住这黄金的来历:血红的金子,代表着龙祸。”

小尤特雷德的手指仿佛被成磅的黄金烫到一样,马革囊中还有更多这样的红光要喷射而出。

赏赐以忠诚回报,耻辱以鲜血回报,这是北方土地的法则,也是小尤特雷德从小就理解的法则。他尚未见到这项法则的实际应用,毕竟故事里的武士们不会惨叫求饶。沃尔西奥夫之所以理解这些传统的代价,是因为他见过被复仇的对象,见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凄惨血腥,如同穿着鲜红的斗篷。

此时卢德门的吊桥业已收起,到处是墓地般的死寂,格斯帕特里克从鞍上探下身子,拍着尤特雷德的肩膀作别,在手执长矛的伯爵侍卫簇拥下离去。

小尤特雷德不知道下次见到兄长会是在什么地方,他知道兄长对诺森布里亚伯爵提出的支持阿尔弗雷德继位的建议不够满意,一个乳臭未干的王储不可能让领主们心生敬畏,但是除了那个孩子以外,还能支持谁呢?何况兄长就要去君士坦丁堡了,在希腊人的宫廷里该如何影响王国的未来?

注:根据后世记录,史实中的尤特雷德为诺森布里亚伯爵格斯帕特里克与埃瑟雷妲夫人之子,埃瑟雷妲夫人是“无备王”埃瑟雷德第四子埃德雷德王子之女,埃德雷德王子与主角的祖父“刚勇王”埃德蒙为同母兄弟。尤特雷德有一个曾孙威廉,娶了里士满女伯爵,这个威廉受封威辛顿,他后代开始使用华盛顿爵士的称号,并在移居新大陆后成为弗吉尼亚殖民地的郡长,这个家族最终诞生了英格兰王国历史上的头号反贼乔治·华盛顿。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从伦敦塔到金角湾

伦敦塔的庭院角落歇着那三只著名的渡鸦,根据古代传说,这座皇家城堡所在的白丘是不列颠人的国王布兰的头颅埋葬的地方,从那以后渡鸦便在此栖息,人们认为这是布兰王依然守护着英伦三岛的证据。

埃德加王在前世也见过塔里的渡鸦,隔着八个世纪的时光,这些黑羽者却仿佛永远不会逝去,见证着凡人的生老病死。随着暮色降临,渡鸦也开始厉声尖叫,随后拍打翅膀,旋转着飞过侍卫的枪尖。

“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埃德加收回观察渡鸦的目光,粗糙的弯曲手指摸索着塔楼边缘,开始盘算白天的事。

战争似乎避免了,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但是小格斯帕特里克要求允许他的兄弟尤特雷德去苏格兰,在他离开前替他巡视边疆封地。

北方经历多年的和平,早已恢复过来,刀剑相交、烈焰张天、妇孺遇害的场面已经是过去的记忆,和苏格兰人的盟约保证了这些北方领主有足够精力解决劫掠者带来的威胁,和南方的土地一样,宏伟壮观的灰色要塞拔地而起,向四方彰显了伯爵们的巨大权势。

国王并非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只是如今英格兰已经拥有了一个海外帝国,他不可能一直待在国内,而一旦自己不在,威斯敏斯特是否还能保持对北方的稳定控制?

埃德蒙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让桀骜不驯的领主们继续效忠王室?

沃尔西奥夫已经老了,不会一直帮助他控制北方,休厄德·巴恩更是又老又病,格斯帕特里克眼下已经不那么靠得住了,只是他毕竟是王室血亲,自己又欠了他的家族太多。难道要让诺曼人去北方?那些诺森布里亚人不会喜欢的,东瑞丁或许是荒凉的边区,交给一些诺曼佣兵不算什么,约克和贝班堡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埃夫勒伯爵威廉和赫里福德伯爵罗杰等人都不太适合去北方,他们或是需要替王室看住新扩张的土地,或是不足以担任如此敏感的要职。

国王忽然想起姐姐之前的信件,从信中描述看,显然牛津伯爵给了苏格兰王后很深的印象,这个年轻人虽然和兄弟诺曼底公爵一样个子不高,却异常沉稳健硕,马尔科姆国王甚至主动邀请他留在珀斯宫廷侍奉,等待公主成年。

亨利或许可以替自己看住北境,贝班堡离诺曼底也足够遥远,将军队交给亨利的风险并不大,而对于亨利的军事才能和统治才能,埃德加从未产生过一丝怀疑。

不过目前问题更复杂的还是南方,萨克森的白银流入伦敦的同时,也对市场管理造成了更大压力,这些年来,随着十九道石拱的伦敦桥完工,贸易量的增加已经使罗马时代延续下来的集市日显得过于拥堵,首都人口的增加又让供水成为目前最大的问题,水井前排着长队的妇女甚至孩童已是最常见的景象。市政建设规划的缺乏也让雨后春笋一样兴起的店铺、住宅与装着炽热熔炉的铁匠铺比邻而居,在这种地方,一匹发疯的骡马就可能造成一场巨大火灾。

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城镇作坊已经逐渐取代了以前的庄园工业,这些工业品不但在向根特、特鲁瓦、吕贝克、威尼斯、阿马尔菲这些海外贸易城市出口,同样为王国的乡村供应了数量庞大的新式重犁和铁刃长镰,城市工坊的效率和品质控制比起旧庄园的乡下工匠出色得多,这对开始使用佛兰德马深耕的英格兰人意义重大,重犁在速度更快的耕马牵引下,能够深深楔入这个北欧岛国的深层沃土。在克吕尼会修士的带领下,轰轰烈烈的垦荒运动正在欧洲各地加速,而已经用效率更高的三圃轮作制代替罗马双圃制的英格兰人在这方面尤为勤奋,工作和祈祷,这是修会目前最喜欢的口号。

管理这样规模的扩张已经超出传统官僚系统的负荷,贤人会议的文书见证人名单越来越长,无论在首都还是各郡,贤人会议的集会都只能讨论最重大的一些问题,国王的统治却需要文官系统处理各种最琐碎的日常事务。

埃德加倒是没有在这个年代重建“威斯敏斯特体系”的想法,他需要的是一个服务王座的枢密院和文官系统,前者可以从贵族和主教中间选拔建立,后者则需要独立于贤人会议,只作为王座的雇员而存在。

文艺复兴时期的君主们早已在使用12世纪以来数量激增的大学生为自己的政府服务,随着官僚系统的扩张,古时毕业后只能当讽刺诗人的大量学生更广泛地加入文官队伍,而在埃德加前世,东印度公司曾积极鼓吹的东方式文官考试制度最终形成官方议案,经历过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行政管理混乱后,女王陛下的政府终于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埃德加来到这个时代以前,托利党的迪斯累利政府刚刚下台,他对牛津出身的名相格拉斯通推动的文官制度改革并不陌生。

要推行内政改革,埃德加还需要得到教廷支持,尤其是在限制地方贵族买卖教职吞并地产的问题上。而对于发展新兴城市,教会也非常热衷,即便是圣奥默这类不受任何领主或主教控制的新兴自由城市也不例外——从一个城镇商人身上能收到的什一税远超过一个嗷嗷待哺的农民的全部家产。吕贝克的发展就离不开乌尔班二世的个人支持,这座波罗的海的新兴汉萨在教会的帮助下已经掌握了文德海岸的大部分贸易特权,汉堡主教在自己的教座上嫉妒地观察着这座东部堡垒的兴起,并写信指责这些社区的无法无天和异端倾向,然而大部分主教却不在乎布尔乔亚们享有的自由,他们更乐于分享自己应得的城镇税收——只要交一笔罚款,法院也会对波罗的海诸汉萨的布尔乔亚网开一面,汉堡正在兴建的司法宫就有来自汉萨城市的经济贡献支撑。

随着君士坦丁堡使节的到来,埃德加意识到英格兰需要加入乌尔班二世正在构建的国际外交体系,如果不能掌握这股东风,他将被隔离在地中海的贸易系统之外,满足于北方世界的有限财富,而财富对于王国的未来至关重要。时代毕竟不同了,如今不是阿尔弗雷德大王在位的时候,王国内部等级森严,塞恩与刻尔各自依附于庇主,严格遵守古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义务。英格兰的开放早在格林尼治兴建时便已开始,汉萨城市那样的自由社区如今在英格兰更加繁荣,在封建旧制正在瓦解的南方各郡,不但行政管理的格局在发生变化,军事制度同样难以为继,越来越多人口被卷入新的城市经济,在五港同盟辖境,封建义务几乎形同虚设,此番出兵萨克森,南方各郡明显无力提供麦西亚或诺森布里亚等地的兵役规模。

过去的武士向领主效忠,换取分享战利品的权利和领主的赏赐,最初是指环和其他珠宝,后来是土地的赐予,如今这些都难以为继,此次危机让埃德加意识到,如果不能在南方维持一支压倒性优势的军事力量,他只能不断绥靖北方的领主们,这次是诺森布里亚和坎布里亚伯爵,以后甚至可能是切斯特或达勒姆那些边区的霍尔德乃至塞恩。

金雀花王朝建立之初就遇到过这样的封臣反叛危机,依靠强大的中央财政和临时佣兵解决了封臣叛乱的亨利二世并没有找到根治的药方,约翰王差点被封臣掀翻在地,王国的爪牙对王权既是护身符又是催命符,埃德加目前当然不可能清洗自己的武力根基,也不可能像阿列克修斯皇帝和后世的奥斯曼苏丹一样依赖外族士兵,他需要的只是内部平衡。

眼下更实用的或许是军事契约制,贵族们不会担心因为拿军饷服役而失去封地和特权,同时掌握财政大权的王室又可以通过这一制度控制兵役的数量和质量,兵力和装备无法通过验收意味着不能完成契约,王座不会付一个子。无论是封建旧军还是布尔乔亚民兵都会因为经济动力加入王室军队,并且接受严格的训练和检阅。这样一来,威塞克斯等地的人口优势和经济优势将为王室带来压制北方军阀的军事基础,虽然随着时代推进,布尔乔亚阶层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新的权力角逐者,那时候旧贵族或许反倒成了王室的主要支持者,但在眼下,这些人还是比不了根深叶茂的传统贵族。

若要推行军事改革,埃德加必须拥有更强力的财政基础,除了王室领地收入外,海外贸易的价值将会日益凸显——自沙漠中那位先知兴起便逐步对西方世界关闭的地中海即将重新打开,谁能够掌握这片黄金之海,谁就会主宰未来六百年的历史。

第一百五十七章 浮云

皇家工程师贝尼迪克特院长坐进吊篮后,就开始一一解开网索上的沙袋——很快整个伦敦都会看见他——八十年前短暂在空中滑翔的埃尔默修士将不再孤独,而且这一次,他将飞越一整座城市!

埃德加国王曾经想要亲自试验,不过现在正被所有人看得紧紧的,廷臣们生怕国王一时兴起,那样谁都拉不住的。

院长并不算很重,根据计算,整整二百磅的吊篮还能装进至少两倍重量的装备和补给,不过这一次并不是长途旅行,水箱和食物都没有必要,不过试验者还是象征性地装了一套狩猎武器和一顿午餐。

来自意大利的教皇特使在弥撒后便完成了上午的任务,现在也在国王身边观看这次冒险。

“这东西真能飞起来?”作为一个学者,特使的兴致同样不低,“那团火焰难道不会被风刮到,引燃上面的一切?”

“主教阁下,我可以保证,那火苗将院长送到天上以后,一下也不会晃动。”

“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多佛海岸已经见到陛下的大灯塔,还以为那就是世间最大的奇迹了。”

埃德加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特使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早已相识一般,他当然不知道对方当年也在康布雷,就算知道,以对方当时的地位,埃德加也不会认为他有机会看清自己。

“那道绳索割断后,就要起飞了。”埃德加忽然察觉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虽然他早已见过比这个先进得多的气球,不用说那种飞行时会冒出蒸汽的使用喷嘴加热的氢气气球,就是拿破仑加冕时用来表演的那套都比眼前的玩具先进三十年。

然而这三十年已经是他离自己的前世最接近的距离……

地上用来吊起气球的滑轮杆此时散在四周,阳光照射下,气球内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吊篮离地的瞬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坠落的满月重新升天,院长“操纵”着自己的杰作,几乎紧贴着人群边缘,在沸腾的欢呼声中离开了陆地。

这景致令人叹为观止,外形优美、绘制金色花纹的热气球确实像是一轮明月,毫无突兀感,似乎本就属于天空。

贝尼迪克特院长在牛津大学里见过许多精致地图,他对首都的格局早已烂熟于心,但是他从没在天上看过这一切:城墙的高度已经被他超越,钟楼的高度即将达到,然后,越来越远,地上的人显得像是昆虫一般,灰白色的建筑整齐地分布在狭直的街道两侧,华丽的威斯敏斯特宫殿在他的右脚下,河岸的伦敦塔在他的左脚下,曾经显得无比高大的皇家橡树和卵石差不多大,绿树成荫的南岸近在咫尺,国王的城市像是河滨的一艘战舰,远方“舰艉”的位置,克努特王和诺曼底公爵围攻时期的沟壑赫然在目,小雀不时掠过,皆被巨大的气球惊散。

精致的饮食从盒中被取出,享用着烤鹌鹑和甜酒的贝尼迪克特院长彻底摆脱身体的哆嗦,准备在回到地面前吃完这顿天上的午餐。

风力渐渐不如之前稳定,但在四百多码的空中,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跨越相当距离,城市跟河床已在身后,无花果树远望成林,随着气球降低,院长用强壮的手臂从吊篮里抛出一根锚索,在火焰还未熄灭之前翻出吊篮,顺着锚索滑落。

“我的天主!”他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只短毛猎犬正盯着自己,忽然感觉双腿彻底软了下来。

“这里!”恐慌的喊叫让猎犬的鼻孔掀动,似乎有些不安。

手持草叉的农民越来越近,一大群人,气氛非常诡异。

这些村民的目标是那个巨大的怪物,院长本人在地上坐着,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注意到。

国王的骑兵赶到时,村民们仍然围着气球,没人敢过于靠近,以免弄醒这天上掉下的怪物。

“圣埃德蒙啊,您还活着!”近卫骑士大声叫道,“我们在这附近守了半天,只看见您的大家伙像雪鸮似的扑下来……”

“所以你以为我被摔死了,我的孩子?”院长笑着爬起身来,一身短袍已经彻底毁了,上面全是树枝划出的斑纹,“不,我还没摸着天国的边呢,只是在门口晃悠了一圈,比起宁录和代达罗斯,我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骑兵们很快驱散了人群,又在当地长老和一群修士的帮忙下帮院长将猛犸尸体一般的球囊和吊篮运到了河岸上。

伦敦是北方最大的商业中心,有着两万五千以上的人口,这天发生的异事传播得格外迅速,八十年前的埃尔默修士在天上飞了一弗隆远就被旋风吹落,而这次贝尼迪克特飞越了整座伦敦,这意味着整整二十五弗隆的距离!

埃德加国王在晚宴上对教皇特使宣布这一结果时,这一天的英雄贝尼迪克特院长就在国王的右手。

“圣贝德说过,不列颠海峡的宽度是四百五十弗隆,或许不久以后,我们就可以从多佛直接飞到耶索利亚坎(布洛涅)。”

诺森布里亚伯爵感到一阵颤抖,如果人类能够直接飞越天险,那么王国的安全如何保障?这个丹麦人的后代此时却产生了过去曾属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对陌生疆域的畏惧,不要说是城堡的高墙,就是千仞绝壁也可能挡不住从天而降的狩猎者。拉格纳·洛德布鲁克之所以给列国带来如此恐怖,并非因为他的实力强于法兰克人和撒克逊人,而是因为他揭示了一种全新的战争模式。

“圣父如今希望我们如何帮助他呢?”沃尔西奥夫伯爵的思绪被国王的问题打断,他不动声色地转向那个意大利的使节。

“陛下的军威北方已无人不知,如果陛下愿意,消灭我们神圣信仰的敌人只是举手之劳。”

“我的军队已经在为圣父的事业效力,或许阁下可以留意到,我们正在萨克森对圣父的敌人开战。”

“这个世界有许多中心,然而萨克森离所有世界中心都甚为遥远,陛下如今已经有蹈海升天的能力,为什么要在一汪池塘里歇足呢?”

埃德加国王终于提起了兴趣:“阁下的意思是?”

“圣父希望,陛下可以效法查理曼的事业,为我们征服罗马。”

使者的话如金石撞击,响彻大厅,所有贤人会议成员都听见了这个大胆的提议。

雄浑的音乐犹在金顶下回荡,石壁上悬挂的筝形盾也被炉火照得透亮,闪电花纹纤毫毕现,国王手中的牛角杯一动不动,黄金冠冕熠熠生辉。

“圣父实在……过于看重我们。”

沃尔西奥夫见国王似乎不愿立刻答复,便起身朝使者举杯:“蒙主赐福的达戈贝特阁下,想必阁下还记得,我们确实曾经出兵意大利,但是这离查理曼的事业还相差很远罢。”

“贵国现今兵强马壮,重现查理曼之功其实也不难。”对方边说边微笑着看向国王。

“时机还不到……”埃德加最后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起兵,恐怕罗马人不会把我们看成查理曼,倒可能当成汉尼拔,阁下难道忘了上一次的罗马之围吗?”

埃德加指的是诺曼人罗伯特·吉斯卡为格里高利七世解围的那次,帝国军队不战而退,结果却是教皇被罗马人当成招来诺曼灾星的罪魁,死于流放。

白袍上的宝石轻触过牛角杯,国王一口饮尽剩余蜜酒:“烦请转告宗座,耐心是天主赐予我们最好的美德,敌人的毁灭已经不远,罗马救不了他们的。”

“我们一定转达。”达戈贝特低下头,用谦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太像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初遇

一个多世纪前,西撒克逊人的国王埃瑟斯坦曾经两度挥师北上,那时候,英格兰人的兵锋越过了凯斯内思,而经历布鲁南堡的决战后,在战场上失去继承人的阿尔巴至高王君士坦丁·麦克埃达只能向埃瑟斯坦大王宣誓臣服。埃瑟斯坦去世后,与他在布鲁南堡并肩战斗的王弟埃德蒙继位,又先后粉碎了约克-都柏林的丹麦人与北方的不列颠人,君士坦丁的继任者马尔科姆王也只能打消入侵诺森布里亚的心思,成为英格兰国王在陆地和海上的“合伙人”(midwyrhta)。

如今,被英伦三岛诸民族称作“大会战”的布鲁南堡之役已成为传说,西撒克逊人的国王与阿尔巴至高王又一次恢复了古代的合伙关系,曾经与丹麦人在一场战役中并肩作战,又在下一场战役血腥厮杀的盖尔人早已停止和诺森布里亚人的互相劫掠。南北两大王室的联盟已经被证明极为有效,就连奥克尼的王公也不敢再依靠挪威王的力量随意入侵。和平带来的是城镇和田园的繁荣,更加发达的宫廷文化也在出身威塞克斯王室的阿尔巴王后鼓励下发展起来,国王虽然还会偶尔驻跸斯昆,整个宫廷已经完全转移到了珀斯和斯特林的王家城堡。

刚抵达珀斯时,诺曼底的亨利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南方,穿着上好毛料和鲜艳的天鹅绒服饰的宫廷贵人规规矩矩地往来不断,没有人敢破衣烂衫地觐见国王和王后。宴会上,身着缀狮鹫纹的孔雀蓝拜占庭丝绸的王后出人意料地美艳动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宫廷的注意力。

亨利虽然出生于黑斯廷斯战役之后,对上一代的恩怨还是心如明镜的,所以即使有埃德加的许诺和信件,他还是以最谦恭的态度不动声色地讨好着未来的岳父岳母,甚至一反在诺曼底时的作风,对宫廷里那些身材诱人的贵人之女视若无睹。

只是有一件事他无法忽视,埃德加本人在他出发前就已提醒他:注意珀斯的饮食。

他毕竟是一个诺曼人,身处旧日仇敌中间,那些曾被他的父亲屠戮亲人的北方人或许正在暗中窥伺,一个厨房的老太婆,就可以用鸦爪一样的枯手,完成武士无法做到的事。

所以亨利一直吃得很少,那些被蜂蜜或藏红花染得金光灿灿,已经看不出食材本相的精致菜肴,他从不去碰。

他是诺曼底公爵的兄弟,不该抓着自己的喉咙死在这个地方。

亨利一直以埃德加为自己的榜样,也很乐意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工具:今天是工具,明天就是武器,后天就是主人。

这些天来,马尔科姆很明显流露出招揽之意,亨利却知道,这种态度更多是因为他目前代表着威斯敏斯特。马尔科姆是个平庸之辈,绝不可能满足自己的野心,何况这个阿尔巴至高王连自己的兄弟都控制不了!

很显然,国王希望让儿子继承王位,而不是延续古代的至高王继承传统,但是国王的长子并非王后所生,王弟唐纳德更是认为自己才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亨利在宫廷里甚至没有见到这个王子本人。

亨利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唐纳德倒没有什么恶感,反倒有几分“同情”,毕竟他也不是没想过有一天继承父亲的公国:罗伯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却有一大群情妇,由不得他这个兄弟不产生类似想法。

一个月后,亨利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觐见,便得知南方的使者终于带来了他最渴望的消息。小格斯帕特里克的兄弟尤特雷德即将接过他在苏格兰的职责,而亨利本人已经被国王授以防御北境的任务。

骤得重权的林肯伯爵一时更加炙手可热起来,在亨利离开宫廷以前,他终于见到了“狩猎归来”的唐纳德王子,不过这个俊俏王子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瘸子,被一群侍从高高抬着。

亨利的首席亲信罗伯特·菲兹哈蒙小声提醒了一声:“这是莫莱伯爵。”

“请原谅我,亨利大人,这段时间一直不在,不能一尽地主之谊。”唐纳德说话的声音非常亲切,“要不是马尔斯内克塔大人‘恰好’被我的好兄长邀请来珀斯做客,恐怕这次也没机会见到您。”

莫莱伯爵只是微微欠身,带着一种冰冷的孤绝,似乎不愿加入这场交谈。

“这地方到处都是耳朵,也不知道这些天大人是怎么熬的。”

“难道我们要讨论什么秘密吗?”亨利微微讥讽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喜欢这个人,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让人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

“我得去见国王了。”莫莱伯爵说完就示意侍从继续往前,丢下了亨利和唐纳德两人。

“这瘸子这些年越发倔了。”唐纳德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评价了一句,“不过我听说他在北方把一整座修道院杀了个干净,院长和修士们都被剥得像是一颗颗鸡蛋,挂在塔顶上。”

“真是……野蛮。”亨利情不自禁地答道。

“野蛮?不,战争是我们的天性,只是没必要时刻显露。我想,您的父亲应该最熟悉这个道理。”

“那么大人到底想和谁开战呢?”

“不用紧张,我是不喜欢南方人——当然,尊贵的王后陛下除外——不过,我不是莫莱那个疯子,现在我没有对谁开战的想法,我对我的牛群和奴隶数量非常满足,我也不是我那个好兄长,要是让我代替他在这个无聊的宫廷听一群吟游诗人吹捧我的丰功伟绩,没几天我准会发狂。”

“那么,大人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呢?”亨利试图抓回主动,他不想让这个漂亮的家伙利用自己的年轻占尽便宜。

“您知道,小格斯帕特里克大人一直对我有些偏见,我很高兴以后可以有个友善些的邻居,我们没必要成为敌人,不是吗?大人并不是英格兰人或者丹麦人,北方的这些陈皮烂谷的恩怨和你毫无关系,天主见证,我对您的主子也绝无恶意,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成为更亲的亲戚哪……”

亨利并不理解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知道自己有义务了解眼前这个人,这是他作为北境新任守护的职责。

唐纳德其实并不是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亨利觉得自己很了解这种人,本质上,他和自己没有多大区别。倒是那个马尔斯内克塔,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却还是屈辱地苟延残喘着,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活下去呢?男人并不是女人,男人需要一定的意义,需要某些原则。对女人来说,存在先于本质,她们的天性更加柔和,比起雄性更擅长感情,但是男人永远得承担原则的负担,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为那些事情和他们“想”做的是如此违逆。

这个瘸腿的伯爵一定被某种“责任”折磨着,如果是出于天性,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奴役?有谁见过一个敢于屠戮修道院的人每天束手就缚,屈膝侍奉?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赏识者

小约翰·杜卡斯在伊什卡河畔见到的是一次完美的骑兵冲锋,从他的视角观察,马扎尔骑士数量明显占据优势,他们娴熟地抽箭撒放,火力相当猛烈,拉丁人则排成梯次队列以敏捷的小步靠近敌人,最大程度上削弱了火力的覆盖效果。随着双方距离靠近,洪亮的口令声响起,在为首的拉丁人带领下,所有骑兵都开始加速至大步,然后就是统一速度的冲锋,停止射箭的马扎尔人终于抽出阔刃刀来,准备迎敌,拉丁骑兵们各自脚踢马刺,放松缰勒,纵马向前突阵。

冲撞的瞬间,拉丁人身体后靠,自然地挺枪撞入,无人从马镫立起或是像攻击步兵时那样弯腰靠近马脖子,被箭雨泼洒扰乱得有些散乱的阵型仍然大体规整地向前冲刺,马扎尔人依旧停在原地,被动应战,毫无拉丁人那种大无畏的势头。对己方力量的盲目自信让这些遭遇突袭的马背精英当了训练场上的靶子,拉丁人则以一杆缴获的旄头充当军旗,在旄头指引下,一个个控马稳步正对前面,长盾翼护,马首高昂,没有谁因为个人发挥打乱整体的阵线。不同波次的梯队宛如长鞭挥动,狠狠抽了上去,马扎尔人遭遇毁灭性打击,一瞬间,留在马背的控弦骑士就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大部分在接触以前便开始溃散,整体效果堪比后世的一次霰弹覆盖。

“那个人是谁?”约翰用马鞭指着头戴黑色钢盔的拉丁骑士,愕然问道。

“我们的长官,安格斯大人。”回答的是库曼人,他的异邦音调透过一层铁面,寒如镔铁。

从翻译官那里听见答案后,迪拉奇乌姆军区长官约翰·杜卡斯的眼睛亮了起来。

“看起来这里是用不着我们了。”

约翰赞叹的时候,拉丁人已经停止了追击,急促的喊叫声在散开的行列中间响起,在拉丁人集体转向后,援军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竖起我的旗号吧,让对面知道我们的身份。”

说完,一面属于罗马将军的条形军旗如瀑布般展开,这面旗帜对整个军区来说意味着最高权威。

拉丁人的谨慎不无道理,这片土地上势力错综复杂,诺曼战争实际上在前年夏季才彻底结束,附近还有一些被博希蒙德余部控制的城堡存在,对一支突然出现在西部军区边界的军队,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安格斯最终还是见到了小约翰·杜卡斯,他的盔甲和战袍上都染着血,裸露的黑化钢刃细剑甚至忘记擦干入鞘,至于他的旗手,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帝国首席贵族面前继续竖起那杆可笑的黑色旄头是多严重的冒犯。

“安格斯大人,你可真是让我们印象深刻!”

“这是迪拉奇乌姆公爵。”负责迎接的希腊翻译官小声提醒了一句。

安格斯仍然在品尝胜利的味道,浑身的肌肉都感受到疲惫的甜酸,直到被吉利克偷偷捅了一下,才生出贵人当面的觉悟。

“大人……我……请原谅我的失礼。”

约翰纵马上前,解下华丽的紫边黑袍,一把夺过黑剑,替这个仍处于半怔的年轻骑士擦干剑刃上的血迹,又插入他鞍侧的剑鞘。

“不必如此拘束,安格斯大人,这里不是布拉赫纳皇宫。在前线,狮子就是狮子,绵羊就是绵羊,任何表演都没有意义。”

首席贵族的年龄或许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安格斯在养父身边养成的蔑视权威的习惯则是最主要的因素,无论如何,安格斯迅速恢复过来,平静得如同井水。

在大人物面前,态度不是一切,价值占据的权重往往更高。

达戈贝特的话及时在脑海响起:“任何事都有代价,奉承和恭维是最不值钱的一种,向上爬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他很清楚,眼前的尊重是他刚才用性命换来的,不只是自己的一条命,他赌上了所有人的命,包括吉利克的,梅芙的……

俘虏的数量并不多,不少还是受了致命伤,被战友或是坐骑抛在战场上的。但是希腊人自然有办法从残留俘虏口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

“北方事务已经迫在眉睫了,我的安格斯大人,前线需要每个能战之士,现在我命令你跟随我前往瑟迪卡,然后加入陛下的主力。”

“遵命。”

绿意盎然的巴尔干山谷中,这支小规模帝国军团按照兵书规定的行军队列缓缓回师,一路上,对安格斯的胜利大感兴趣的小约翰问起他为什么将小半兵力预先送走,只用少数兵力和马扎尔人对阵。

安格斯当即告诉对方,匈牙利骑士在马背射箭的技巧非常熟练,虽然精度和射速有所降低,却比步射拥有更强大的机动性。

“如果我不让他们以为自己占据绝对优势,那么我的人可能会被骑快马的敌人从侧翼不停骚扰,而在他们以为任何机动都是多此一举的时候,我虽然兵力更少,马速更慢,却反过来掌握了战斗的主动。”

安格斯想到了自己在意大利的那次战败,虽然拥有坚固阵地和高地优势,放弃主动权的自己还是被更灵活主动的诺曼人俘虏,甚至丢失了玛蒂尔达夫人为自己制作的军旗。诺曼人给他的教训是血写就的,远比罗伯特·马利特赠予的手册上用墨水书写的军事原则更直观生动。

由于走得太急,战场并没有打扫干净,小约翰非常体贴地提出了由他的人负责清理,安格斯部下的赏赐则完全交给他来办。

即使是替教皇打仗也不可能白打,安格斯本来也有点发愁该如何保障这些人的报酬,如今得到一个杜卡斯的支持,立时松了口气——众所周知,杜卡斯比吕底亚王更有钱。

约翰当然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皇帝本人交到巴格达苏丹手中的贡金可比区区八十名拉丁佣兵的赏赐高得多了,正如利奥皇帝所说,一小笔贿赂就能收买一个法兰克王公——蛮子的眼界一向很浅。

不过这是一个懂得将道的蛮子,或许可以帮助自己实现抱负,而且,皇帝一直喜欢提拔这样的异邦人,凭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和才能,在眼下的君士坦丁堡出人头地并不太难,到时候,他的价格自然不止这点。

“你看上去不像意大利人,也不像是法兰克人。”约翰用闲聊的态度试探着这个年轻人。

“我来自北方。”安格斯的希腊语也只能答到这种地步了。

“啊,凯尔特人。”首席贵族显然对北方的种族并不陌生。

安格斯点点头,他的出身在这里毫无意义,这个贵人显然也不会因为他是莫莱的继承人而高看他半眼,私生子的出路在战场,而非家谱。

“我有种预感,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首都出名的。”位高权重者的恭维,虽然廉价,适足以令轻浮者飘然。

约翰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不负责任的预言应验得如此之快。

第一百六十章 备战

埃德加从赫里福德伯爵罗杰那里得到腓力最近的诏命后,立刻召见了宫廷中的所有贵族,一个穿着科尔多瓦皮革靴子,披风大得足够盖住整座床的外邦人立刻观察到威斯敏斯特的变化,比起上一次,金发碧眼的北方人的比例明显降低了。

“腓力的诏书月底前已经散布到法兰克最南部,如今半个王国都在动员!”

“阿方索王在忙些什么?”埃德加朝使者问道。

“备战!”拥有一头漂亮鬈发的外国人慨然答道,“巴达霍、萨拉戈萨,甚至托莱多的异教徒都在骚动,穆拉比兑人到处展示他们在萨拉卡收割的基督徒头颅,许多兵力只有几百人的摩尔国王现在都恢复了战意,我们在萨拉卡丢了太多人马,如今只能在北方重整军势,等待援军。”

援军显然是指法兰克人,腓力借这次号召诸侯去半岛发动圣战,倒是挽回了一大波人心,尤其是在之前那场整个南境诸侯眼前的惨败之后,这样彰显王权的机会更是显得极为可贵。

腓力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埃德加暗暗观察着那个使者的表情,这胖子的双颊上一对眼珠如便宜的玻璃珠一样闪闪发亮,似乎对法兰克王的援军信心十足,为什么不呢?毕竟如今已经有勃艮第伯爵和阿基坦公爵响应号召,全副武装的骑士正在向比利牛斯集结,除非是瞎了眼,不然谁都能看出大规模军事行动已经迫在眉睫。

教宗本人也在大力支持这桩事业,比萨大主教达戈贝特不久前提起玛蒂尔达夫人的那些学士如今发起的辩论,意大利人正在鼓吹一种“至公教会的基督骑士”的理念,圣座本人也在信中对许多支持改革事业的王公们冠以fideles beati Petri之名,其中甚至包括亨利四世那位刚去世的舅舅阿基坦公爵!

曼图亚的约翰更加激进,这个玛蒂尔达的廷臣已经公然鼓吹一种“神圣战争”,并声称,既然主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也没有让使徒彼得扔下刀剑,只不过令其收入鞘中,那么作为彼得的继承人,教皇至少有掌握刀剑的权利!另一个苏特利的博尼佐则宣布,在和异教徒作战中死去是一种“殉难”。

当然,反对的声音也不是不存在,在叙任权之争中与格里高利派吵得不可开交的佛兰德修士西热柏·让布鲁就认为这种思想虽然尚未对暴力赋予任何“正义”属性,却已是对基督教导的危险背离。特里尔的温利克更指出,早在格里高利七世煽动诸侯对抗皇帝之时,改革派就已经在宣扬一种“赎罪战争”的理念,像卢卡主教安塞尔姆这样的教会王公,甚至亲自指挥军队,参加世俗战争,简直和北方蛮夷毫无二致!

目前这些主要仍是神学辩论,大人物们真正对此感兴趣的屈指可数,就算是最早加入西班牙战事的勃艮第人,如今也对和阿方索国王联姻这类世俗同盟更感兴趣,他们的军队甚至还没越过埃布罗河谷。

真是见鬼,如果腓力在半岛取得突破,我们在战略上立刻就大大不妙,可是去替阿方索打仗?

埃德加看了一眼墙上的盾牌和斧柄,青铜的金色光芒冰冷得如同律法,为什么要白白替别人流血呢?

“请大人稍等,我们要和各位领主讨论这件事情。”

王国中此时并没有太多军事领袖,只不过大出埃德加的意料,这些教士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比马背武士们激进得多,至少没有一个骑士要求停止在萨克森的战争,去和半岛的异教徒开战。

“就算不能在罗马用武,至少也该拯救主内的弟兄!”战锤凿穿铁甲般的吼叫响起,声音属于一个弱不禁风的修道院长。

我犯了一个错误,这不是适合在大庭广众讨论的问题。

埃德加朝自己身旁的赫里福德塞恩埃瑟墨瞧去,这家伙显然也被那些人的狂热鼓舞了,握着矛柄的手都在发抖。

终于有人开始反驳,萨克森的战争为他们带来了土地和人口,用血浇灌的成果不是可以轻易放弃的。

王国的积蓄已经用在了一场战争,在获得休养的机会前,穷兵黩武并不是好事——理性的声音也适时响起,获得了孩童般的嬉笑和嘲弄。

大厅中充满了混乱的喊叫和争辩,埃德加如同一头座狼,高踞在诸位人中之杰面前

——如果我有一个首相……

金黄色的天空下,爬满夏绿的峡谷沃野消失在身后,巨大的方形要塞映入眼帘,堤道尽头的防御墙为圆形工事翼护,城墙上的军旗显示着罗马军队的存在,古代遗迹和最新防御结构融合为一体,外墙的壕沟附近遍布尖刺,安格斯忍不住勒缰驻马,他已经到达了亚德里亚堡。

皇帝派到这座西部重镇的是自己最有经验的防御将领利奥·科法拉斯,虽然出身低贱,利奥却因指挥过血腥无比的拉里萨之围而名扬首都,曾在博希蒙德的铁蹄下守住色萨利的锁钥,这份资历足以让皇帝对这位总督寄予厚望了。

“彼得大人?”至尊者向出城迎接自己的将领问候道,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安格斯上一次在宫廷里就见过这个诺曼人,彼得·阿利法斯——帝国曾经的敌人,在迪拉奇乌姆差点手刃皇帝。

“陛下已经到了?”约翰·杜卡斯忍不住惊叹起来,虽然说兵贵神速,可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陛下还在色雷斯,我是和尼古拉大人一道来的。”诺曼人应声答道,身上发出铁甲摩擦的响动。

尼古拉·马夫洛卡塔喀隆也是皇帝身边的近人,既然他的军队出现在这里,那说明战争就在眼前了。

“既然如此,陛下有什么最新旨意?”

“还是进去说吧。”诺曼人镇静地挥了挥手中的巴库鲁姆,一副发号施令的派头,他那漆黑短发愈发平直犀利,宽阔的肩膀同时微微隆起,深邃幽蓝的甲衣随之舒卷开来。

安格斯此时戴着锁子面甲,就像一个普通护卫,目睹这诺曼骑士的风采,也忍不住为之心折。

进入堡垒,到处都是各种肤色发色的士兵,一些被刺在矛尖的头颅血淋淋地插在墙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腥。

“真是胡闹!”诺曼人的声音高了起来,“是谁把女人和老人的脑袋也插上去的?你们是在震慑叛军,还是炫耀皇帝的卫队最擅长抢劫!”

安格斯远远听见,摇着头,继续安排自己的部下。诺曼人已经结束了呵斥,贴近皇后的兄弟,低声提醒了一句:“首都的情报已经确认,摩尼派这次引来的还有匈牙利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飘零之叶

虽然拥有西方规模最大的市场,帝国内部并没有自由贸易之说,商业严格受到中央政府管制,塞萨洛尼卡的武器、叙利亚的生丝,无不受到官僚系统严密监控,各城镇集市在固定时间开放,谷物这类重要物资的价格更受到官方“指导”。即便如此,在军队行经处,大量军需采购还是令当地物资陷入短缺。

约翰·杜卡斯得到的消息是,被皇帝授予重任的狄奥多将军和尼古拉将军原本是一道进入西境,到阿卡迪亚堡后却兵分两路,一路尾随佩切涅格前军,一路来亚德里亚堡堵截。

特劳洛斯的摩尼派异端主力尚在据守维利亚托瓦隘口,不过入侵的游牧前军规模已足够庞大,加起来兵力不到三千的狄奥多和尼古拉实际上不可能主动招惹那座蔓延数里格的移动城市。

于是两支军队,一大一小,轮番对当地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考虑到诺曼战争已经毁掉了西部的达尔马提亚和希腊,亚洲领土在尼西亚的苏莱曼去世后彻底沦为猎场,这次佩切涅格入侵对帝国来说简直是催命——农民会因为战乱和饥馑逃离土地,首都里已经挤满了边境地区的教士和贵族,军区要塞也被难民视为活命的最后希望,这意味着边地的荒废,在疆土日蹙的如今,能称得上复兴基业的完整领土已经越来越少了。

皇帝的主力一旦进入这里,哪怕不打仗也得吃空整个地区,那时候山河残破的罗马帝国大概会被自己给拖垮。

西部军区的破败从亚德里亚堡的现状也可以窥见一斑,城垛上的阿瓦尔式抛石机和弩炮大部分不过是废铁和木柴,马厩里的军马多数喂养不足、掉膘严重。约翰·杜卡斯不用视察,就能猜到这座工事的外强中干,缺乏物资的情况下,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利奥总督也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不过这座工事至少外表依然完整,而一座罗马要塞永远标志着帝国的统治权,蛮子们很少有决心正面进攻一座完整的罗马要塞,尤其是北方牧民,他们总是习惯用劫掠和骚扰耗尽罗马人的元气,然后趁着防御虚弱的机会忽然夺取那些沦为罗马军民墓穴的堡垒。

好在眼下入侵的敌酋帖尔古同样来自帝国疆土,和多瑙北岸那些自由牧民并非同路,至于阿尔帕德的子孙所罗门,实际上并没有帝国想象得那么强大,追击安格斯又让他凭空丢了不少精锐扈从。此外,野蛮人一向迷信,天象有异会让他们狐疑不定,春夏的瘟疫更可能随时摧毁一整个庞大部落,总体上,自阿列克修斯皇帝以下,帝国对战事仍然抱着不小的希望。

即便是约翰·杜卡斯,也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是罗马人,世界曾是他们的,那时候,蛮族不过是帝国的附庸,他们的科技、艺术、法律和军队都是举世艳羡的对象,他们曾经是时代的评判者,世间万物的尺度。哪怕经历连年战乱,皇帝被蛮族俘虏,古老行省沦为废墟,每次新发生的灾难都比旧的灾难更令人心碎,更出乎意料,即便如此,人们总在灵魂深处相信,帝国和别人不一样,末期并不会降临,转折很快就会出现。直到灾难积累得太多,不祥的预感才开始笼罩,他们开始理解,开始盘算末日的可能……

一脸疲色的安格斯靠在一座精巧的古代喷泉废墟上,双眼微闭,似乎在静听吉利克朝库曼人夸耀武勇,梅芙此时已经换了女式装束,如同一尊银像,只是腰间佩了把格林尼治钢刃撒克逊刀,手臂上也残留着战争的印记。

东西罗列道径的伦巴底骑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这些天的行军早把他们累坏了,不休息上一周别想让他们恢复战斗力。

“三个月。”安格斯忽然用高地方言呓语道,“再过三个月我就没有士兵了。”

达戈贝特早对他说过此事,教宗的财政并不宽裕,不可能永远供养这支军队,而他暂时还没得到觐见皇帝的机会,也不可能让部下都变成禁卫军,所以一旦和帝国的契约期满,他就得靠自己供养八十多个武士。

他必须在短期内出人头地,没有时间了。

“私生子,又想什么呢?”现在只有一个人还会这么叫他。

“你们或许应该留在这里。”安格斯仿佛透过灵魂之眼看见自己的头颅插在铁矛上,周围躺满了同袍的尸体,“这不是你的战争。”

“也不是你的。”

“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们还有其他路,甚至可以过另一种生活,还记得达戈的话么?北方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们的家人都不再有危险,你们也不再是人质和流亡者。”

梅芙一声不吭,垂下了月桂色的脸颊。

忽然,女孩昂起头来:“你觉得这次我们可能活不了?”

“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一个也不会死,但是值得吗?我要回家,更要替父亲复仇,我需要金钱、需要军队、需要盟友,而你们只要转身渡海,就可以过上和平的日子,吉利克就是个孩子,现在还没有想到,可是总有一天他也会后悔的,他是领主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一个私生子当侍从……”

“而我是领主的小姐,为什么要给一个私生子当侍女?”梅芙讥讽地接声道。

“没错……”

“私生子,你才是个孩子。”梅芙笑了起来,“你说我们转身回家,就能过上和平的生活,可是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高地领主们什么时候不是沉溺在争斗中?血亲骨肉为了几头羸弱的病牛、一座风化的石屋,就能刀剑相交,一时屈膝臣服,却阻止不了后代子孙为了一张羊皮纸上的权利,流干最后一滴血。你以为吉利克的兄弟们、我的兄弟们会眼里噙着泪水拥抱我们,给我们戴上花冠和桂枝,欢迎我们回家,欢迎一个新的竞争者?”

她露出一种罕见的坚定神色:“不,我们不会留下的,我们会跟着你战斗,保护你的左翼和右翼,如果你在战场送命,我们就一起战死,因为你不只是个私生子,你是我们的主君,我们的统帅,我们的国王!”

你是我的。

安格斯愣愣地望着她,吉利克一脸激动,其他人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是懒散地看向三个自由的高地人。

“老领主虽然抓了我,但至少没让我送命,他反抗至高王被杀,已经洗净了名声,我不会再记恨。我是个高地人,而大人身上流着古代高地国王的血,如果有朝一日,你要向我们的敌人宣战,我的剑永远是你的。”

吉利克伸出手,静静等待着。

安格斯犹豫地朝梅芙看去,后者露出得意的微笑来。

他最终探出手臂,抓住了那只握剑之手,然后,另一支手又握住了他的,虽然洁白如雪,却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

温暖对餐风饮露的流亡者是一种奢侈,至于爱,安格斯从不敢想,在和托斯卡纳夫人上床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之间最多是孺慕跟怜惜。

年轻的阿基坦公爵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吾爱,我岂不愿甜言蜜语,

只因我一无所有,无人堪怜。

我将独自进入流放,

忧心忡忡,朝不保夕。”

安格斯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宫廷里有些传言,一些失宠的将领会被派到偏僻的岛屿“驻守”,在那些浅滩伸展得太远的海岛,井水日常停滞腐坏,守卫者在城墙后面一个个得了坏血病死去,或者被截肢、变成残废,才能回首都养老。

他至少一直跟随在一支主力军队后面,只要性命还在,总能找到建功的机会。

有些放逐者就不会如此擅长自我安慰了,小格斯帕特里克带着自己的军队离开多佛的白海岸时,心中就惆怅不已,他将陪同希腊特使罗杰·菲兹达戈贝特前往君士坦丁堡讨论向阿列克修斯皇帝提供佣兵的问题,或许还得沿途访问一番意大利的教会王公们,国王给了他最高规格的仪仗和礼物,但是这趟出使毕竟意味着远离权力中心。

靠舷方向,那个诺曼骑士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小格斯帕特里克一见此人就感到厌恶,首先,这男人长得虽然俊俏,却总带着一种法兰克骑士的高傲,更重要的是,格斯帕特里克一看见这家伙就会想起,如果不是诺曼人杀了父亲,他的家族现在不会比诺森布里亚家族势力更小。

沃尔特·德·维农倒是没在想战死的父亲,这个诺曼人此次出海是为了朝圣,首先是去罗马找自己的旧友,然后再一道去圣墓。他这个决定在公国引发了不小的震动,连前线的诺曼底公爵本人都写信给他,叫他经过小亚细亚时替自己探视一番老公爵的陵寝。罗伯特公爵的祖父当年去圣地朝圣,结果死在了尼西亚,只好就地安葬,罗伯特的父亲威廉公爵就曾经对长子交待过此事,有机会要将祖父迁到耶路撒冷安葬。

罗伯特本人曾经考虑过朝圣的事,不过那是在他反叛父亲以前了,那时候阻止他的是鲁昂宫廷里那群只消一眼随时会让他硬起来的情妇。

当然,这几年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二十年前,班贝格主教的那次著名朝圣虽然惊险刺激,放到今天已经不算什么,那时候,贡瑟主教在君士坦丁堡被扣押,原因是他穿着太华丽、容貌太出众、随从队伍太庞大,以致希腊人怀疑他是伪装的亨利四世;然后就是在叙利亚遇上了贝都因强盗,不过那时至少撒拉逊领主们还会出手援助,当地的埃米尔对出手阔绰的基督徒不但没有反感,倒是拼了命地解决匪患,以免吓走朝圣者。现在么,据说希腊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塞尔柱人如同猖狂的狼群,旅行者能从安纳托利亚活着抵达卡帕多西亚边境都算天主呵护,陶鲁斯山现在就是马匪的天然堡垒,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塞尔柱人通过都会被洗劫,更别说拉丁人了。

不过什么都好,只要能远离该死的撒克逊人和他们的国王。如果不是威斯敏斯特的明令,他甚至懒得再踏足这片海岸。

第一百六十二章 666

宏伟的地基、神圣的废墟,记述了不知名的古代君主的丰功伟绩,在这条道路尽头,那座坚固的要塞既是屏障,又是锁钥,环形塔楼和乳白色碉堡环环相扣,罗马文明曾经拥有的创造力至今依然令人惊叹,即便这个帝国的残余正在北方的阴影下颤抖。

最近几天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帖尔古和所罗门越过哈伊莫斯山脉,一路势如破竹,在维利亚托瓦隘口的异端协助下,一直前进到腓力堡——西方禁卫长官格里高利·帕克连诺斯去年阵亡的地方。

接替格里高利长官绥靖西线的泰提修斯将军已经加入了皇帝的主力,这意味着特劳洛斯的摩尼派异端随时可能加入战争。

塔图什可汗带着他的草原联军继续围攻多瑙河上的要塞,皇帝在首都聚集了一支大军,一边向塔图什的方向派去一支精干的罗马舰队,一边朝西部军区分出最宝贵的中央军兵力,此时此刻,尼古拉将军的禁卫军旗就在这座堡垒的第七座高塔上插着。

安格斯的拉丁佣兵已经见识过这些帝国精华的神气,诺曼人彼得·阿利法斯的铁衣骑士都没法和他们相比,这些人整天颐指气使,对待外国人就像他们的先辈对待那些狂热破坏圣象的军区农兵,吉利克经常偷偷将他们称作城垛上的石像鬼。

不过这些人无论战斗力如何,他们的存在就意味着君士坦丁堡对西方军区的重视,意味着这里是整个帝国最安全的地区之一,所以即便物资紧张,亚德里亚堡周围还是聚集了帝国西部最庞大的一批人口,要塞北方的军事大道上,每天还有更多的迁徙队伍不断赶来,逃离腓力堡方向的敌人,

“你的父亲来了,”小约翰·杜卡斯对自己的斯基泰女奴宣布道,“你的丈夫也来了。”

库台斯克贝格的女儿试图抬起头,却被首席贵族按了下去。

“如果你那个马扎尔国王看见你现在为我做的,会怎么想呢?”

这一次,伊琳娜一动也不动,继续在首席贵族的大腿间卖力。

小约翰拿起一块李子脯,闭上眼睛咀嚼,甜涩的感觉刺激着味蕾,人们该多么恐惧正在发生的事情啊,但是为什么理智和感官的差别是这么巨大呢?如果这就是灭亡前的日子,那倒也不算坏。

“我们漂洋过海请来的佣兵至少做了一件好事,给我们带回了一块滑腻的斯基泰血琥珀。”

杜卡斯想起希罗多德对游牧民的描写:古代的马萨格泰人习惯分享自己的妻子,马萨格泰男人感到有需求,就可以在女人的车上挂一个箭袋,然后就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地为所欲为。

如果这习俗是真的,那么他现在的作为不正符合一个马背汉子的标准么?所有人都把杜卡斯们称作“吕底亚人”,不仅因为他们的出身地区,也因为他们的富可敌国。现在看来,或许这个所罗门才更适合这一称号,他的第一个妻子在陪一个波兰人睡觉,第二个妻子在一个罗马人的帐内,除了吕底亚的坎道列斯王,还有哪个好丈夫能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的手指轻抚过伊琳娜的背脊,甘甜的芳香迅速散出,他曾经在首都的小巷漫行,熟悉那些对付最低等妓女的伎俩,即便那些女人已经习惯用最粗俗的姿态挠着下体——通常来说,他很少会受到过强的刺激,羞耻、兴奋、条件反射,全都是遥远的记忆,美好的记忆。

但是这一个……这一个和之前的都不一样……阿芙洛狄忒的翘奶啊……所罗门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地板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就像是海上的船舱甲板,他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共同的预期令两人都越来越兴奋,就像无法套上缰索的烈马,就像尼罗河里绞杀猎物的鳄鱼,他的手拢住她的黑色长发,酥痒感透过发根传入,伊琳娜的头顶既然经历过神圣的手术,这感觉就传播得格外精确瞬时。

“天杀的婊子!”随着一声活塞迸出的脆响,号角声传入这城堡深处,打断了幽室中的泄欲。

惊慌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再没有了罗马人的浮华与傲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人类面对死亡时才会发出这样恐惧的呐喊——第四枚封印打开了,我看见一匹苍马,骑乘其上的名为死亡,地狱如影随形!

安格斯沿着长梯爬到高墙顶上,站在箭垛上的十字弓手身边,向北方极目远望,于是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起来。

一个民族乌云般滚动在北方的地平线上,数不清几千几万,隆隆轧过的车轮,齐声歌唱的战士,狂风中飘动的千百只宽袖,齐齐跃入眼帘。

他们身上或许裹着腐烂皮革,他们眼中的寒意不容质疑,他们是战争之民!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安格斯脑子一片混乱,所有人,包括和他并肩的那个瑟瑟发抖的十字弓手,全部在心底发出这个疑问。

这里有战士,这里有马匹,这里有石头堡垒,为什么游牧民会来这里?难道不该是罗马人会合以后再去腓力堡找他们决战,把他们赶回哈伊莫斯隘口北边吗?

塔图什的库曼-佩切涅格大军也来了吗?他们终于放弃围攻北方的伊萨克西亚,厌倦了多瑙河岸的贫瘠之壤,决定在这里——亚德里亚堡——重启一场赌局?

“看起来,我们都得留在这里了。”梅芙靠近安格斯,在他的耳际发出一声苦笑。

一支中央禁军,一群卒合佣兵,更重要的是,一个漂亮的杜卡斯。安格斯不是罗马人,不知道这样的组合曾经带来过什么。

帝国的星辰或许会逆转,但是不会在这里,这里是又一个曼兹克尔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王座之下

坎布里亚伯爵的离境让英格兰国王决定再度巡视北方,恰好威斯敏斯特的扩张工程正在进行,新建筑群整体仿照后世白厅布局,以向扩张的王国政府提供办公地,于是托尼岛变得更加拥挤,埃德加干脆将整个王室都带在身边,去约克躲避暑气。

远离南方萨塞克斯工场地区后,空气明显清新了许多,没有了弥漫的煤炭燃烧气味,也没有矿山散发的硫磺气息,被大面积森林覆盖的北方国土看上去和一万年前几乎没有区别。罗马古道上并排的十二名骑士肩并肩前进,护卫着华丽的王家马车,马蹄声和铁甲摩擦声惊得道旁红鹿远遁林中,飞龙旗标在风中飞舞,不断发出雄浑的呼啸。

埃德加跨坐在一匹高得骇人的巨马背上,身边陪伴的是刚刚回到王国的鲍德温·德·布洛涅。

“我们听说,皇帝想要离婚?”

“南方的消息说,亨利皇帝已经和诺德马克夫人秘密结婚了,皇后也被软禁在士瓦本的某座城堡里。”

“看来,我们该给他送一份贺礼。”国王一边回答,一边盘算起来。

“亨利目前想要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皇宫吧。”

戈斯拉尔行宫陷落后,罗德里戈把这里当成了联军的一线要塞,原本埃德加打算用这座皇宫作为与亨利谈判的条件,威逼对方接受萨克森公爵对北方的统治权,不过罗德里戈目前已经成功煽动诸侯加入迈森边伯,这样一来,埃德加就不打算放弃这座控制了萨克森银矿的重镇了。

“如果我们同意停战,亨利大概会喘一口气吧。”

“陛下真打算放日耳曼人一马?可是圣座那边该怎么解释……”

“军队不能长期在外,目前还是稳定我们拿到的疆土为主,圣座目前也不大在乎北方,枢机主教们还是一心想让我们去意大利替他们打仗。”

埃德加已经听说,教宗正在秘密访问阿基坦公爵,甚至朝腓力也派出了特使,法王对西班牙半岛事务的关注或许让教廷看见了拉拢法兰克人加入的可能,自己已经不再是乌尔班二世的唯一选择。

“既然如此,我给戈弗雷写封信?”鲍德温感到一阵轻松,无论是布洛涅还是下洛林,他的两位兄弟都已经厌倦了这场战争,尤斯塔斯还好些,毕竟与英格兰的贸易就是布洛涅的发展根基,戈弗雷目前则需要承担士瓦本人的大部分打击,只能躲在布永城堡里等待帝国军放弃围困,或者等待城中粮草耗尽。

“告诉下洛林公爵,他枯坐城堡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皇家近卫的白橡木旗终于垂落下来,随着约克的巨大炮塔映入眼帘,王家队伍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真是惊人。”

“是够大的,不过没什么用处。”埃德加知道鲍德温在赞叹城堡的炮楼,不过这种弩炮塔楼的升级版工事并不实用,表面上这东西足够坚固、庞大、复杂、昂贵,实际上别说是重型火炮,哪怕对配重式的投石机来说,这种又高又薄的城防结构都是太明显的靶子,至于加厚石壁防御,显然又会挤压炮室空间。从根本上,这样巨大的圆塔,基座就是最大的弱点。

当然,目前并没有多少外敌能威胁到约克城堡,火炮只有王室军队和王家城堡才有配备,重型投石机又难以安装到足够近的距离,不用靠近护城河,这些木质攻城器就会被炮楼的火力摧毁。

安装在约克城堡上的各色火炮都是皇家军械厂的早期产品,最重的可以发射十五磅的炮弹,别说攻城塔和投石器,就是战舰也禁不住一击的。

休厄德·巴恩目前是这座堡垒的指挥,身体残疾的约克郡长监督修建了这座巨大的北方要塞后,曾对国王说,除非敌人从天上飞过来,否则没人能攻破它。

“当年威廉就是在这里打败了我们。”

鲍德温顺着国王手指的方向看去,暴涨的溪流附近,石冢随处可见,断矛和腐蚀的头盔、马骨也不少,碧绿的草地上时而反射出金属的光芒。

“哈拉尔德的战场在那边的沼泽,莫卡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坑,好掩埋他的塞恩。”

对埃德加来说,北方到处都是坟墓,就连附近的河床下都埋葬着曾为他阵殁的武士,那个凝血的冬季带去了太多生命,饿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到处都是,倾覆的如尼符文石上也镌刻着逝去的诺森布里亚名字。

“我父亲来过这里吗?”鲍德温忽然问道,静默的荒野让他产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来。

“或许吧,我听说老尤斯塔斯伯爵当年带了一支军队加入爱德华国王,和诺森布里亚人会合,然后一道驱逐了戈德温伯爵。不过据我所知,那以后他应该没有来过北方。”

几十年前的恩怨,现在连记得的人都不多了,当年在威斯敏斯特互相拔剑的尤斯塔斯·德·布洛涅与斯汶·戈德温森早就成了两具尸骨,睡在各自的黑暗墓窖里,忏悔者爱德华国王和戈德温伯爵也双双故去,昔日的野心和仇恨就像这些被雨水冲刷腐蚀的骸骨与兵器——只剩下没有生命的记忆。

“如果我不在了,鲍德温,你会继续效忠我的儿子么?”

“是的,我的陛下。”

国王紧盯住林肯伯爵,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够满意。

“知道吗,我的伯爵大人,王座并不会激发忠诚,如果有一天,我把女儿给了腓力的儿子,或者让阿尔弗雷德拥有自己的城堡,然后你就会看到他们有多快分崩离析,领主们又有多快陷入争吵不休,我的宫廷会互相密谋、互相通信,为什么不呢?他们现在已经在互相通奸,那时候他们会更快地抛弃英格兰王座,我们会并肩战斗、互相嫉妒、互相背叛,我们有多少爱,就有多少仇恨,我们可以忍受饥渴,也可以耽于欲望,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据,就像所有死在我们之前的人一样——我嫉妒你,我的大人,因为你有两个同胞兄弟,但是我也可怜你,因为你的兄弟同样让你痛苦,不要否认,伯爵大人,当你的兄弟注定要当骑士和领主,而你注定要披上僧侣黑袍的时候,你不会因为自己更晚钻出子宫而充满怨恨么?”

“陛下希望我发誓么,永远效忠王座?”

“效忠王座,不错的选择,无论何时,王座总在那里,哪怕血迹还没擦干,椅子上总会坐着某个家伙。足够好了,我的伯爵,这就足够了——如果林肯永远忠于王座,至少我们不会变成下一个戈德温。”

鲍德温将国王的忧虑看在眼里,约克的高大要塞并不能让王国永久稳固,这附近还能看见古代维京国王的壁垒遗址,但是除了地基,早已不剩一物,石材和木材都被当地人捡走,用在了篱笆和谷仓的搭建,龙首长舰停靠的码头,如今与异教诸神的雕刻一道埋没野草。

英格兰的继承权将成为无数王公贵族的坟墓,国王已经在梦中无数次预见到了这一点。

亚得里亚堡城头,莫莱的继承人安格斯暗中观察着主力的离开,仍然无法理解首席贵族的这一决定。

佩切涅格人就在远处的旷野里,那是无数白帐组成的海洋,并非一座真正的围城营地。可是即便如此,乔治将军的离去迟早会被敌人察觉,那时候亚得里亚堡就只有一群地方部队和安格斯这样的外籍佣兵防御。

如果不是约翰·杜卡斯仍留在城堡里,安格斯几乎要以为他打算抛弃要塞。

城墙上依然打着中央军的旗号,不过游牧民未必认识这东西,他们也未必在乎:猎食者会对猎物的花纹投入多少注意力呢?

诺曼人彼得在彻夜处决逃兵,他的一些部下试图偷偷混入乔治将军的中央军序列,安格斯耳边一直回荡着惨叫声,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心,铁一样的纪律仍然在执行,这代表了某种秩序,秩序阻止混沌,混沌制造死亡。

就要开始了,不再有号角长鸣、旌旗招展,漫长的压抑会将他们全部窒息,离开的人会像逃离末日一样仓皇远遁,却不足以躲避覆灭的命运。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王座之下

坎布里亚伯爵的离境让英格兰国王决定再度巡视北方,恰好威斯敏斯特的扩张工程正在进行,新建筑群整体仿照后世白厅布局,以向扩张的王国政府提供办公地,于是托尼岛变得更加拥挤,埃德加干脆将整个王室都带在身边,去约克躲避暑气。

远离南方萨塞克斯工场地区后,空气明显清新了许多,没有了弥漫的煤炭燃烧气味,也没有矿山散发的硫磺气息,被大面积森林覆盖的北方国土看上去和一万年前几乎没有区别。罗马古道上并排的十二名骑士肩并肩前进,护卫着华丽的王家马车,马蹄声和铁甲摩擦声惊得道旁红鹿远遁林中,飞龙旗标在风中飞舞,不断发出雄浑的呼啸。

埃德加跨坐在一匹高得骇人的巨马背上,身边陪伴的是刚刚回到王国的鲍德温·德·布洛涅。

“我们听说,皇帝想要离婚?”

“南方的消息说,亨利皇帝已经和诺德马克夫人秘密结婚了,皇后也被软禁在士瓦本的某座城堡里。”

“看来,我们该给他送一份贺礼。”国王一边回答,一边盘算起来。

“亨利目前想要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皇宫吧。”

戈斯拉尔行宫陷落后,罗德里戈把这里当成了联军的一线要塞,原本埃德加打算用这座皇宫作为与亨利谈判的条件,威逼对方接受萨克森公爵对北方的统治权,不过罗德里戈目前已经成功煽动诸侯加入迈森边伯,这样一来,埃德加就不打算放弃这座控制了萨克森银矿的重镇了。

“如果我们同意停战,亨利大概会喘一口气吧。”

“陛下真打算放日耳曼人一马?可是圣座那边该怎么解释……”

“军队不能长期在外,目前还是稳定我们拿到的疆土为主,圣座目前也不大在乎北方,枢机主教们还是一心想让我们去意大利替他们打仗。”

埃德加已经听说,教宗正在秘密访问阿基坦公爵,甚至朝腓力也派出了特使,法王对西班牙半岛事务的关注或许让教廷看见了拉拢法兰克人加入的可能,自己已经不再是乌尔班二世的唯一选择。

“既然如此,我给戈弗雷写封信?”鲍德温感到一阵轻松,无论是布洛涅还是下洛林,他的两位兄弟都已经厌倦了这场战争,尤斯塔斯还好些,毕竟与英格兰的贸易就是布洛涅的发展根基,戈弗雷目前则需要承担士瓦本人的大部分打击,只能躲在布永城堡里等待帝国军放弃围困,或者等待城中粮草耗尽。

“告诉下洛林公爵,他枯坐城堡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皇家近卫的白橡木旗终于垂落下来,随着约克的巨大炮塔映入眼帘,王家队伍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真是惊人。”

“是够大的,不过没什么用处。”埃德加知道鲍德温在赞叹城堡的炮楼,不过这种弩炮塔楼的升级版工事并不实用,表面上这东西足够坚固、庞大、复杂、昂贵,实际上别说是重型火炮,哪怕对配重式的投石机来说,这种又高又薄的城防结构都是太明显的靶子,至于加厚石壁防御,显然又会挤压炮室空间。从根本上,这样巨大的圆塔,基座就是最大的弱点。

当然,目前并没有多少外敌能威胁到约克城堡,火炮只有王室军队和王家城堡才有配备,重型投石机又难以安装到足够近的距离,不用靠近护城河,这些木质攻城器就会被炮楼的火力摧毁。

安装在约克城堡上的各色火炮都是皇家军械厂的早期产品,最重的可以发射十五磅的炮弹,别说攻城塔和投石器,就是战舰也禁不住一击的。

休厄德·巴恩目前是这座堡垒的指挥,身体残疾的约克郡长监督修建了这座巨大的北方要塞后,曾对国王说,除非敌人从天上飞过来,否则没人能攻破它。

“当年威廉就是在这里打败了我们。”

鲍德温顺着国王手指的方向看去,暴涨的溪流附近,石冢随处可见,断矛和腐蚀的头盔、马骨也不少,碧绿的草地上时而反射出金属的光芒。

“哈拉尔德的战场在那边的沼泽,莫卡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坑,好掩埋他的塞恩。”

对埃德加来说,北方到处都是坟墓,就连附近的河床下都埋葬着曾为他阵殁的武士,那个凝血的冬季带去了太多生命,饿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到处都是,倾覆的如尼符文石上也镌刻着逝去的诺森布里亚名字。

“我父亲来过这里吗?”鲍德温忽然问道,静默的荒野让他产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来。

“或许吧,我听说老尤斯塔斯伯爵当年带了一支军队加入爱德华国王,和诺森布里亚人会合,然后一道驱逐了戈德温伯爵。不过据我所知,那以后他应该没有来过北方。”

几十年前的恩怨,现在连记得的人都不多了,当年在威斯敏斯特互相拔剑的尤斯塔斯·德·布洛涅与斯汶·戈德温森早就成了两具尸骨,睡在各自的黑暗墓窖里,忏悔者爱德华国王和戈德温伯爵也双双故去,昔日的野心和仇恨就像这些被雨水冲刷腐蚀的骸骨与兵器——只剩下没有生命的记忆。

“如果我不在了,鲍德温,你会继续效忠我的儿子么?”

“是的,我的陛下。”

国王紧盯住林肯伯爵,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够满意。

“知道吗,我的伯爵大人,王座并不会激发忠诚,如果有一天,我把女儿给了腓力的儿子,或者让阿尔弗雷德拥有自己的城堡,然后你就会看到他们有多快分崩离析,领主们又有多快陷入争吵不休,我的宫廷会互相密谋、互相通信,为什么不呢?他们现在已经在互相通奸,那时候他们会更快地抛弃英格兰王座,我们会并肩战斗、互相嫉妒、互相背叛,我们有多少爱,就有多少仇恨,我们可以忍受饥渴,也可以耽于欲望,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据,就像所有死在我们之前的人一样——我嫉妒你,我的大人,因为你有两个同胞兄弟,但是我也可怜你,因为你的兄弟同样让你痛苦,不要否认,伯爵大人,当你的兄弟注定要当骑士和领主,而你注定要披上僧侣黑袍的时候,你不会因为自己更晚钻出子宫而充满怨恨么?”

“陛下希望我发誓么,永远效忠王座?”

“效忠王座,不错的选择,无论何时,王座总在那里,哪怕血迹还没擦干,椅子上总会坐着某个家伙。足够好了,我的伯爵,这就足够了——如果林肯永远忠于王座,至少我们不会变成下一个戈德温。”

鲍德温将国王的忧虑看在眼里,约克的高大要塞并不能让王国永久稳固,这附近还能看见古代维京国王的壁垒遗址,但是除了地基,早已不剩一物,石材和木材都被当地人捡走,用在了篱笆和谷仓的搭建,龙首长舰停靠的码头,如今与异教诸神的雕刻一道埋没野草。

英格兰的继承权将成为无数王公贵族的坟墓,国王已经在梦中无数次预见到了这一点。

亚得里亚堡城头,莫莱的继承人安格斯暗中观察着主力的离开,仍然无法理解首席贵族的这一决定。

佩切涅格人就在远处的旷野里,那是无数白帐组成的海洋,并非一座真正的围城营地。可是即便如此,乔治将军的离去迟早会被敌人察觉,那时候亚得里亚堡就只有一群地方部队和安格斯这样的外籍佣兵防御。

如果不是约翰·杜卡斯仍留在城堡里,安格斯几乎要以为他打算抛弃要塞。

城墙上依然打着中央军的旗号,不过游牧民未必认识这东西,他们也未必在乎:猎食者会对猎物的花纹投入多少注意力呢?

诺曼人彼得在彻夜处决逃兵,他的一些部下试图偷偷混入乔治将军的中央军序列,安格斯耳边一直回荡着惨叫声,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心,铁一样的纪律仍然在执行,这代表了某种秩序,秩序阻止混沌,混沌制造死亡。

就要开始了,不再有号角长鸣、旌旗招展,漫长的压抑会将他们全部窒息,离开的人会像逃离末日一样仓皇远遁,却不足以躲避覆灭的命运。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郊野

狂风不断在约克郊野呼啸,北上的英军前卫已进入河滨战场遗迹,准备接受国王的亲自检阅。这批军队刚刚从萨克森撤回,一共八个营队的步兵和十五个中队的骑兵,静静列阵原上。

国王身边正跟着两位条顿王公,一位是前任对立国王鲁道夫的儿子贝托尔德·冯·莱茵费尔登,另一位是刚刚从丹麦抵达的对立国王赫尔曼·冯·萨尔姆。

自迈森藩侯埃格伯特反叛以来,帝国内部局势急转直下,然而亨利四世的麻烦未必是这两人的福音,如果韦尔夫公爵宣布加入埃格伯特的事业,贝托尔德和赫尔曼立刻就显得多余了,他们夺回领地的希望已不在于诸侯的支持,目前只有英格兰人可能提供他们需要的帮助。

“听说贝伦家族的腓特烈公爵极擅长练兵和筑城,两位大人需要多少兵力才能击败他呢?”

两名条顿人对视一眼,却无人敢率先回答,这一幕自然落入国王眼中。

埃德加心底不由发出叹息,如果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或者奥托·冯·诺德海姆有一人还在,黑森林地区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眼前这两人兵微将寡,甚至连对付士瓦本公爵的胆量都没有,拿什么和亨利四世对抗?

英军并不能长期暴师于外,此番出兵更多是为了演练实战,以免和平日久,军士疏于战阵。想到此处,埃德加回头对格拉摩根伯爵问道:“伍尔夫诺思大人,你在图林根和士瓦本军队作战过,你觉得萨克森人和士瓦本人相比如何?”

格拉摩根伯爵缓缓抽出一柄钢剑,随手劈在地上的石头上,剑刃崩出一道火花:“钢铁虽利,对付顽石还是无济于事,如果没有我军帮助,萨克森的钢铁恐怕磕不动南方人的石壁。”

“听说贝伦家的腓特烈公爵把自己修建的家族城堡称作斯陶芬,以我主之杯为名……”

“士瓦本公爵的家堡当然比不了约克,不过确实足够坚固险要,绝不比布永城堡容易攻陷。”

步兵营逐渐开始组成纵队,在第一个西撒克逊营后方,威尔士营依然保持传统横队,侧翼由一个骑兵中队保护着。

如墙的步骑阵列在军号声中不断变换成型,两名条顿王公此时已经看得呆了,此时只有埃德加还在谈笑风生:

“赫尔曼大人知道我们脚下这座土丘是什么地方吗?”

条顿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无骨者伊瓦尔用血鹰处决诺森布里亚国王埃拉的地方。”

无骨者这个名字令在场众人忍不住浑身一颤,国王继续讲解着:

“埃拉追击维京大军至约克时,以为自己已经将拉格纳之子困住,然而就在这座要塞之下,两位北方国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军被无骨者伊瓦尔摧枯拉朽般全歼,异教大军在北方的统治就从这座土丘上开始建立。”说到这里,埃德加想起正在自己麾下战斗的诺曼和丹麦大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贝托尔德大人,我们不会犯埃拉的错,给那位斯陶芬的腓特烈诱敌深入的机会,但是我会让你们在萨克森立足:前任巴伐利亚公爵奥托大人的儿子刚刚战死,他的血系已经断绝,你们要趁埃格伯特边伯与皇帝血战的时机,在诺德海姆的领地上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到来。”

军乐声连绵不断响起,铁靴跟随节奏整齐踏步向前,听着熟悉的掷弹兵进行曲,埃德加恍惚感到自己又回到前世。

在格拉摩根伯爵等人眼中,这一幕却显得无比壮丽,耀眼的光芒,强大的魔法,神灵的歌声,眼前不足三千甲兵却如同三十万天军横亘于野,上百头身披沉重铠甲的猛兽铁蹄刨地,不断发出低声的嘶吼。

“等我们能够为全部远征军换装时,真正的战争就会开始——既是罗马之战,也是天主之战。”

条顿王公们恭顺地垂下了漂亮的脑袋,他们都以为国王指的是和亨利皇帝的战争,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国王所说的罗马究竟是哪一个。

亚德里亚堡城外的营帐里,被废的马扎尔国王所罗门用奶酒浇灌了干渴的喉咙,然后大声说道:“我亲自侦查了城外的道路,蹄印还很新,看起来罗马人刚离开不久。”

库台斯克贝格拨弄着一把精致的反曲弓,随口问道:“那个男孩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大概是他主子的意思吧,那个杜卡斯没法控制皇帝的将军,被扔在这里,现在一定已经尿湿自己了吧,我猜他只是想给自己买条活路。”

“可汗对攻城的兴趣不大,如果那个男孩所说不假,杜卡斯身边还有几千杆长矛,这些人可以在那座天杀的石头屋子里和我们对视到冬天。”贝格不断摇着头,发辫都在晃动,“不,我们应该去追那些逃跑的家伙。”

“那个杜卡斯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出卖那些抛弃他的人,在外人看来,就是主力大败,只有他在我们面前守住堡垒,到时候他那个姐姐自然会帮他在皇帝面前美言,说不定罗马人还会把他当成英雄对待哪。”

库台斯克已经被说服了,同时他暗自重新打量了这个女婿一番,以前还没想到,原来这家伙这么阴险,看来马扎尔人也已经变得和罗马人一样擅长这种宫廷把戏了,这是库台斯克自己不熟悉的另一种游戏,和草原狼的狡诈完全是两回事。

“我会和可汗说的,你要继续盯住那个罗马使者,等杜卡斯如约送来贡金,我们就立刻南下。”

所罗门点头表示了赞同,他知道自己的岳父才是可汗真正信任的人,那个安格斯说得半点没错,他在佩切涅格人的营地里永远只会是附庸。然而是否要接受杜卡斯的另一个交易呢?如果有杜卡斯的帮助,皇帝会给他足够的金银,甚至帮他回国——罗马人还控制着贝尔格莱德,他如果从那里带着印有皇帝头像的钱币返回潘诺尼亚,马扎尔的王公们会像闻见血腥气的虎狼一样聚集到他的麾下,帮他驱逐篡位者,是的,毕竟他才是合法的国王。

可是罗马人真能击败帖尔古可汗么?即便有自己协助,罗马军队现在也只有两三千人,帖尔古手下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士!

安格斯此时也在回忆所罗门不久前的表情,当时他将约翰总督大人的说辞转述得明明白白,只是还加入了一些个人想法,看起来所罗门当时确实受到了震动,尤其是当自己指出,他所在的军队里既有佩切涅格人又有马扎尔人,甚至还有不少乌兹人和库曼人,这些不过是因为战利品的诱惑一时卒合的人马,根本禁不起血战考验——当时所罗门甚至忍不住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只是为什么他没有当场答复自己呢?

这里不是布拉赫纳宫,但并不比希腊人的宫廷安全多少,在君士坦丁堡的宫殿里,人们在丝绸的摩擦声里策划着谋杀,而在这座车营中间,只要一根弓弦就能勒断一个人的喉管,就在刚才,他看见一个部族酋长像捏核桃一样捏碎了一个罗马俘虏的小脑袋,然后用沾血的手张弓射出一支桦木箭,像猎鹿一样射杀了一个尖叫的、活生生的女人。

所罗门,安格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比自己更厌恶这一切,他曾经也是一个城墙后面的人,一个统治土地而非蹂躏土地的人,他之所以会赞同自己的看法,不是因为他的思想和自己的逻辑发生了谐振,而是因为他的内心同样渴望这种事情的发生,如果有可能,所罗门更希望得到同类的认同,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为故土所不容,放逐于荒野,与野兽和蛮人为伍。

所罗门一定会上钩的,安格斯无比自信地想着,他猛力推开皮革帐幕,差点把站岗的吉利克推个趄趔,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部,安格斯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战场,就在这座车营中央,成千上万的生命仿佛即将在他点燃的炉火中接受试炼,死去的都将重返大地的子宫。

“吉利克。”

“怎么,大人?”

“看见这些营帐下的武士了吗?记住他们今天的样子,记住他们的强大,很快我们就要把他们杀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密谈

跟林肯伯爵、格拉摩根伯爵与条顿王公一道进入约克城堡后,迎接国王一行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休厄德·巴恩郡长本人,郡长身后一众北方贵族已将约克城堡的庭院挤满,虽然四周有喷泉流水,许多人的额头上、脖颈上全都是汗,一个大汗淋漓的肥胖僧侣像海里的鲨鱼一样,不断变换着方向。

新任守护牛津伯爵亨利此时尚在哈德良长城以北,到场的几乎都是约克当地领主,小阿尔恩克提尔、斯诺里、盖姆勒、莱芬神甫和托芬厄等金发蓝眼的北方丹麦贵胄尽皆俯首帖耳。国王一行所骑都是健壮乘马,披挂华丽马衣,跟随入城的还有刚刚校阅的一支威尔士步兵大队,身披半身胸甲,手中筝形盾不断发出沉重撞击声,许多年轻一代北方领主都是第一次目睹王家龙翼,不免被这般声势震慑,有些已经开始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讨好国王。

埃德加此前经过丹法区五镇便已见惯当地人的反应,事实上年初在法兰西时,不要说这些塞恩一流的乡下领主,就是都护一方的法兰克公侯们面对英格兰国王时,一个个都不免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法兰克骑士精华被英军大量俘虏,查理曼的圣但尼王旗也被英军缴获,如果埃德加愿意,腓力甚至得替他牵马开道。

不过那时候埃德加不愿意卖弄威风,甚至不希望过于折辱法王,以免腓力投向自己的其他敌人,不过这次不一样,巡视北方的首要目的就是重新向这片土地宣示王权,虽然礼仪异常繁冗,他还是选择以奥古斯都般的尊严忍受到底,在旁人眼里,国王看起来就像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身边也是猛将如云、战士如雨,比如那个格拉摩根伯爵,就有着一副戈德温家天生的巨人身材,至于那个骨瘦如柴的佛兰德人,此时倒不甚显眼,没人觉得这位林肯伯爵会是个能征善战的家伙。

“休厄德大人,好久不见,你看上去老多了。”

“或许天主对老赫里沃德更慈悲些,让他在年富力强的岁月里离开人世,不会像我这样每天被痛风折磨。”

“我们理解您的痛苦,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一道观赏我们现在的军容。”

“这些家伙可是大开眼界了。”休厄德扫了一眼周围的北方人,“诺森布里亚的日子比不上南方,到处都是有趣的事,相信陛下的阅兵不久就会进入每座宴厅里的歌谣。”

大量南方军队的入驻使约克迅速繁荣起来,国王驾临让这座城镇的贵族数量翻了几番,妓女是首先感受到这个变化的,在这个年代,贵族的身材比平民要高大很多,这意味着按比例来看,身体某些部位同样也大得多,而且他们的钱袋也更鼓。至于教士们,有些出身更寒微些,但他们用更鼓的钱袋和更高的技巧弥补了身体上的不足。于是一夜之间,冷霜、胭脂和迷迭香精的价格整整涨了三倍!

罗杰·德·莫蒂默与自己的堂侄威廉很快找到一家酒馆,两个诺曼人在约克已经不像二十年前那么扎眼,毕竟东瑞丁就有许多这样的骑士,但两人显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选了一个偏远的座位,然后各点了一品脱酒。

“你父亲还是不回公国?”

“他甚至不肯见我。”小威廉摇着头,似乎有些失落,“他现在迷上了克吕尼派僧侣的那一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了。”

“格斯帕特里克的儿子去了东方,这种局势下,未必还能活着回来……”

“格斯帕特里克让我失去了一个父亲,我每天向天主祈祷,他的儿子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老了,这种仇恨已经和我无关,但你是我的责任——记住,如果你打算复仇,不要像你父亲一样。”

“我父亲曾经将法兰克国王击落马背,在黑斯廷斯伴随公爵入阵!他是个伟大的骑士……”

“看看他的下场。”老莫蒂默不客气地打断了小威廉·德·沃伦,“如果你不想落得同样的下场,那就放聪明些,学着把握局势,最重要的是,不要追随注定失败的一方。”

“你以为我是那些蒙哥马利或者贝莱姆,靠舔国王的靴子换取赏赐?”

“不,你不是他们,国王也不会帮你对付你的仇人。”

“难道指望卢福斯?那个法王的宠物?”

“去萨克森吧,埃夫勒需要人手,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王国的未来。”罗杰悠悠答道。

此次沃尔西奥夫的缺席北方人和诺曼人同样看在眼里,虽然年轻人还在为国王炫耀的武力感到目眩神迷,罗杰这样的上一代可不会看不透这背后的现实,西撒克逊的王权和诺森布里亚的武力之间已经产生了一丝裂缝,二十年前,这两者的联合逆转了黑斯廷斯以后的崩溃局势,而现在,国王正试图用萨克森的利益引诱外国贵族为自己服务,诺曼人和佛兰德人的刀剑又成为国王震慑北方的工具。

飞龙旗标还在约克城堡上空迎风飘扬,站在旗帜下的却不再是二十年前百万一心的同袍,埃德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帮助他团结王国的不再是诺曼人的威胁,迦太基毁灭后,罗马人陷入的内斗最终摧毁了共和国,诺曼底臣服后的英格兰甚至比罗马人更加分裂。

但是风向正在改变,乌尔班二世已经当选,君士坦丁堡的罗马帝国离死亡的旋涡越来越近,他需要的团结人心的力量很快就要浮出水面,英格兰必须做好准备。

直到现在,枢机团眼中的欧洲仍然无非是环绕地中海的那一圈,不列颠对他们来说还是边疆蛮荒,北海各邦也不过是大陆民族的远亲,这也是达戈贝特提醒埃德加的内容:枢机团对北方萨克森的战事并无兴趣!

如果他开始利用萨克森撬动诸侯之间的天平,甚至试图问鼎皇位,枢机团自然会改变观点,只是那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无论是意大利还是德意志都不会允许一个英格兰国王在帝国内部掌握更多权力,亨利四世的威胁在意大利人眼里仍然是可控的,这不过是古代斗争的继续,查理曼以来,这样的事情拉丁人见得多了。从斯波莱托与加洛林争雄到贝伦加引奥托大帝入侵,枢机团早已习惯了法兰克人和伦巴第人的野心,这从教宗的“fideles”玛蒂尔达女边伯最近还在效法埃德加建立博洛尼亚大学便可窥见一斑。但是一个拥有整个北海支持的不列颠君主成为帝国凯撒将是诸侯和教廷的噩梦,埃德加并不是他那个长期生活在罗马的虔诚祖先阿尔弗雷德,对枢机主教们来说,他很可能是一个加强版的罗伯特·吉斯卡。

腓力也很聪明,远超过他那个烧死雅克·德·莫莱大团长的后代,他及时将自己打扮成基督世界的守卫者,鼓动着一波又一波可能成为王座威胁的法兰克骑士领主进入西班牙,去和摩尔人的国王尤素福血战。卡佩为这场战争付出的只是一道敕令和许诺,得到的却是全部疆土的安全,任何在此时对法兰西发起进攻的基督徒君主都必须考虑教宗的怒火。

总体来说,法兰西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扩张目标,埃德加前世在克里米亚就受够了这个民族的骄傲自大,更见识过这个民族在面对上百万普鲁士刺刀时爆发的血腥狂热,也对开启一场百年战争毫无兴趣。实际上,他甚至抱着未来形势不利时放弃诺曼底的打算,所以他积极号召那些支持王室的诺曼贵族去萨克森东部殖民,至于留在公国的那些桀骜不驯的家族,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卡佩的麻烦。

“亨利给我们写信说,苏格兰宫廷有些麻烦。”埃德加站在窗口,对身后的休厄德说道。

“公主从未告诉陛下吗?”

“我姐姐并不听命于我,而亨利是我的封臣。”

“那么陛下觉得您可以信任诺曼底公爵的血脉?”

“放心吧,我的朋友,我并没有把他放到佩文西城堡,在贝尼西亚北方,他一个诺曼人还能依靠谁呢?”

“既然如此,陛下想问什么呢?”

“马尔科姆这些年越来越老迈,如果亨利说的是实情,宫廷里已经在私下议论国王的继承人,万一马尔科姆去世,我们该支持谁继承阿尔巴王位呢?”

“难道陛下想让牛津伯爵……”休厄德的精力有些不济,此时刚刚回过神来。

埃德加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风险太大了。”休厄德·巴恩立刻摇起头,“当年爱德华国王同意出兵干涉,扶植马尔科姆,是因为麦克白在收留我们的流亡者,而且随时可能加入戈德温。可是现在,无论是谁在命运石上加冕,都不可能跟陛下作对,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在泰恩河北方浪费兵力呢?”

“那个唐纳德呢?”

“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可是阿尔巴太弱了,当年我们只靠诺森布里亚的兵力就能击败他们,他不会有胆量挑战我们的。陛下如果担心您的外甥们,到时不妨给他写封信,他一定会明白的,一旦王子们出现什么意外,随时可能成为英格兰出兵的把柄,至于国王的长子,和唐纳德之间大概会不死不休。”

埃德加点头同意了对方的看法,但是他担心的不止是自己的姐姐和外甥。

看了一眼疾病缠身的约克郡长,埃德加考虑再三,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秘密。

如果莫莱还活着,那个孩子应该不会有事,至于孩子的母亲,姐姐也会继续庇护的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出牌

八月将尽,游牧大军折道南下,自始而终,亚德里亚堡最高指挥约翰·杜卡斯皆按兵不动,直到帖尔古可汗的二十牛毡帐大车与遮山敝谷的马群消失在南方地平线上,迪拉奇乌姆军区部队与拉丁佣兵也未曾出城一步。

回到要塞,安格斯向首席贵族细细描述帖尔古帐中贵人望见满箱金银丝帛的表现后,又小声汇报了所罗门与库台斯克各自的私下回复。

塔尔玛还在亚德里亚堡里,约翰对一个女奴并不在意,不过既然库台斯克不急着要回自己的女儿,倒也不必主动交出。至于所罗门的催讨,不但威胁不到首席贵族本人,反倒透露了这个前任匈牙利王在佩切涅格营中的真实地位。

“从现在起,你必须约束部下不得上城,继续隐藏我们的实力,彼得会通知你出兵时间,我们这番安排到底有多大效果,就看接下来几天了。”

烈日烘烤,草原酋长身上的鱼鳞铁甲反射出夺目明光,自军事大道往埃格那提亚大道方向,漫长的部落马队一路循罗马人印记南下,就像追踪马脖铜铃的响声一样方便。

烧得干枯的棕色草地野火一样向南蔓延,遮盖了罗马道路表面,沉重的车辙后方,有锁链系住的罗马奴隶,怀中挣扎着婴儿的各色女人,对这些人来说,一根草茎末梢的倒刺,就可能意味着行军变成一场夺命之旅。

大军中还跟随着三千名工匠和近百名为可汗服务的罗马官僚,对定居者来说,这是一支游寇,实际上,这是一座移动的城市。

受伊斯特河南岸同族影响,这支军队甚至配备了帝国同盟(Symmachoi)特有的那种四镫驮马,用来运输战场伤员。

所罗门满怀敬畏地瞻仰着这庞大的骑兵集群扬起的壮观尘土,灵魂深处是难以遏制的颤抖,尝试违抗这样一股力量需要超人的勇气,早已失去陆地和海洋统治权的罗马人真能征服这样的大军吗?

佩切涅格人和匈牙利废王都不知道的是,一支罗马军队正在靠近他们的三万主力。

统帅这支军队的是皇帝的姐夫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身为帝国凯撒,皇帝以下第三人,尼基弗鲁斯此时掌握了西线三分之一的兵力,麾下还有一支来自马利克沙的塞尔柱援军,总兵力接近四千人。

在君士坦丁堡,提起帝国凯撒,人们第一个想起的总是皇后的祖父,尼基弗鲁斯身为曾披过紫袍的皇位竞争者,对此当然非常不满——当初他接受阿列克修斯的劝降时,可没想到对方会在许诺自己凯撒的名位后又在帝国凯撒之上创造出一个至尊大贵族的称号,让自己最终屈居伊萨克·科穆宁之下。

如果要改变这一现状,成为帝国第二人,他必须获得无可争议的军功。从首都出发时,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甚至屈尊请教了老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这位帝国公认的战术家,希望获得一点对付突厥人的诀窍。

可恨的是,那个老瞎子居然不停试图指点他马术的要点,最后还让他挑一匹快马,就差直接告诉他,遇上突厥人,千万别犹豫,早点逃命了。

尼基弗鲁斯凯撒感到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心满是汗水,这不算什么,他不断告诉自己。

没什么可怕的,就像当初在拉里萨那样,博希蒙德的长剑也没能伤得了我,我的星辰尚未暗淡,基督绝不会抛弃我。

在帝国凯撒的注视下,罗马骑兵表现出高度的纪律,隆隆前进,这些都是跟随凯撒本人与诺曼人交手多年的老兵,装备精良、排列有序,远非皇帝身边那群华而不实的阿贡托普莱可比。

来自巴格达的那群乱糟糟的塞尔柱佣兵倒是让凯撒有些不舒服,他曾经在小亚细亚被一个塞尔柱军阀俘虏过,虽然后来又收买了这个军阀为自己服务,可是身为罗马人,他对整个突厥民族都不会抱有好感,更不会料到,与苏莱曼和马利克沙长期合作愉快的皇帝会有一天将出卖尼西亚的责任全部甩到自己头上,然后被皇帝的女儿记录下来。

“加速前进!”凯撒一声令下,黄铜号角的声音划破平原的寂静,策马奔腾的骑兵与全速行军的步兵不断经过绘有圣巴西尔画像的帝国军徽,他们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震动。

荣耀可不会等待迟到者。

就这样,两支军队同时向亚德里亚堡南线高速会合,在他们的进军箭头终点,乔治将军和尼古拉将军已经在军事大道上的库勒构建了一座深沟高垒的大型要塞。

二十年的变节、叛乱和内战,这个奄奄一息的罗马帝国仿佛就在游牧大军脚下的道路尽头,静静等待着审判降临。

夜幕降临,安格斯在亚德里亚堡的兵营中读着一部厚厚的羊皮纸书,他不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罗伯特·马利特在博洛尼亚军营交给他时从未提起过作者是谁,但是安格斯判断作者显然是一个熟悉战争的文士,那种流畅简洁的文风与翔实有力的论述绝非粗莽不文的骑士或流连花丛的吟游诗人可比。

手册标题是骑兵剑术,附注却占据了大半篇幅,里面讲解如何使用和对抗马枪的章节就有四十多页。罗马帝国衰亡以后,零散的军事训练知识仍然存在,模拟对抗、实靶射击、体能拉练和木剑练习仍然在欧洲不同地区流传,君士坦丁堡的训练基地更是异常完备,只是安格斯从未见过手册中描述的这种分解成上百种科目条例的训练模式。

一些战场实际描述更是兵学家和指挥官的无价之宝,作者描述骑兵冲锋的各种情况后,总结道,骑兵冲锋时,心理因素决定了全部效果,一匹马可以被刺激得疯狂冲进一大群人,成百匹马则不然,如果目标是一堵密集的铁壁,那么数百上千骑兵的冲锋就只是一场装腔作势的表演,最终会以混乱的静止和无数马匹在敌前原地打转告终。所以在实际战斗中,以急促慢跑维持严密队形,以整齐拔剑和雪亮矛尖威慑,逼迫敌人步兵或骑兵溃逃或露出缺口,比依靠骑士个人武艺,在接敌或格斗中发挥最大攻击效果更加重要。敌我出现打开阵型缺口,错马交锋,或共同停止后大规模混战的情形在实际中较为罕见,一旦出现,往往伴随交战双方的大量伤亡。

读到此处,安格斯不禁回忆起自己与佩切涅格人的交手过程,相互印证之下,他更加确信,最有效的骑兵攻势是威慑力最高的集群冲击。

作者还提到,游牧民习惯的散阵环绕(拉瓦战术)和射箭骚扰战术同样着眼于扰乱阵型,打击士气,帕提亚式回马射箭更是诱敌追击,使乱序之敌暴露于游牧民兵锋之前的有效手段。此外,无论何种形式达成突破,最困难的往往是突破后的控制能力,亚历山大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始终亲身指挥,控制骑兵从突破后的混乱中恢复秩序,继而对敌人侧翼和后方发起攻击。

安格斯曾经按照手册前半部分训练过部下使用横列梯队依次冲击,并通过连绵不断的以少胜多,在战场上粉碎了马扎尔人的骑兵,如今看到这段论述,倒是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悟:梯队的好处其实还包括组织问题,由于始终保持部分更有秩序的后备力量不断加入,这一战术通过牺牲第一波冲击力,获得了交战中的组织优势。而如果被击退,也仍然有尚未陷入混乱的后备梯队可以掩护撤退,每个梯队的暴露侧翼也受到后队的掩护。

条例对骑兵攻击使用梯队的情形也做了论述,主要强调在出现侧击战机时使用,利用斜向行进优势展开包抄,或者面对优势火力时,以梯队保证后方部队承受较少火力,保持接敌前的新锐势头。

这部著作正是目前英格兰近卫骑兵的指导手册,只是除了罗德里戈伯爵等少数将领外,很少有战争领主有兴趣详细阅读这些原理内容,安格斯此时也是因为临阵磨枪,却不由自主深陷其中,如饥似渴地吸取其中精华。

直到东方泛白,首席贵族召唤,这个高地佣兵依然手不释卷,桌上的蜡烛也已燃尽。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金杯

圣母升天节后十一天,阿列克修斯皇帝在拉迪亚军营中收到最新战报,皇后的兄长小约翰·杜卡斯在信中写道,塔图什可汗的三万大军在亚德里亚堡南方库勒兵败,如今正向北逃窜,匈牙利废王所罗门被亚德里亚堡派出的援军斩杀,战役结束后,凯撒尼基弗鲁斯抵达亚德里亚堡,随即参与追亡逐北,将野蛮人驱赶向东北,通向西部哈伊莫斯隘口的道路已经完全恢复。

为皇帝带来信件的使者是一个佣兵,阿列克修斯对所罗门那死不瞑目的狰狞头颅看也不看,只是上下打量着面前这头年轻的狮子。

“奥德里克,把我的金杯取来。”皇帝随口吩咐自己的瓦兰吉禁卫。

英格兰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帷幕后。

“我们听说,是你杀了所罗门?”皇帝的眼神像是火焰一样跳跃不定。

“是的,陛下。”

“我记得你是和罗马教宗的特使一起来的吧?”阿列克修斯习惯性地表演着罗马皇帝的洞察幽微、无所不照,“我们的兄弟约翰对你还真是关照有加,竟然要我们给你一座要塞的指挥权。”

见这个年轻人依然保持鞠躬姿势,阿列克修斯对他的印象一时大好:“虽然你是约翰推荐的人,不过你并不属于迪拉奇乌姆军队,我的弟弟安德里亚诺还是你的长官,你就去迈森布里亚吧,瓦拉泽特斯已经死了,你去那里把他的残余军队整编起来,然后加入我们的主力,准备去北方追击野蛮人。”

瞥了一眼纸上那个属于野蛮人的名字,皇帝眉头微蹙,然后随口说道:“要在罗马出人头地,你现在的名字可不太够,以后我们就叫你安杰洛好了。”

安格斯仍然沉浸在自己已经成为迈森布里亚统帅的梦境中,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皇帝,好在禁卫长官纳比特斯早已见惯,叫来一个宦官将他扶到一边,以免这个同乡在皇帝面前失礼。

很快,在帐中诸贵艳羡的目光中,安格斯重新出现在皇帝的桌案前,奥德里克将一尊金杯摆到案上,又将两个奴隶手中的铁箱朝皇帝面前打开,灿烂金光晃得皇帝的挚友泰提修斯将军双眼发亮。

皇帝从箱中摸出一枚海佩伦金币,抛进杯中,然后便是连绵不断的清脆金属撞击声,一声接一声,直让人心旌摇动。不久,巨大的金杯中已经堆满了镌刻皇帝本人头像的碟形金币,铁箱却远未见底。

“安杰洛大人,这并不是我们给你的礼物——虽然罗马绝不会亏待任何为帝国服务的人——我们已经将迈森布里亚交给你。”

安格斯情难自抑地露出失望之色。

阿列克修斯这才张开袖子,斜指着所罗门的头颅:“我们愿意向你购买这个,做成一件饮器,至于价格,我们用这一杯和你交换,你愿意么?”

“愿意,永远的奥古斯都!”仿佛生怕对方反悔,安格斯立即大声应道。

阿列克修斯转身朝向帐中众人,除了瞎眼的老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所有人都紧盯着皇帝的方向。

“帝国首席贵族约翰已经在这场战争中赢得了第一份荣耀,为此我们决定将阿卡迪奥波利斯附近的地产赏赐给他,并授予他高等首席贵族的称号。现在,蒙基督佑助,野蛮人的首领塔图什已向多瑙河逃窜,你们愿意跟随你们的皇帝去让野蛮人流出下一滴血,为帝国赢得不朽荣耀,为自己赢得战利品和赏赐吗?”

欢呼声响彻军帐,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幻想咫尺之遥的胜利,安格斯则在听见约翰的名字后终于平复了心情。

那场胜利背后的鲜血他永远也忘不了,彼得是个暴烈的狂夫,所以首席贵族后来才将那件事交给他办理。

这场战斗中,库勒营地中两位浴血奋战的罗马将军才是真正的功臣,死伤枕藉,填满沟壕的佩切涅格战士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他们毕竟不姓杜卡斯。

安格斯和彼得抵达战场时,形势已经开始对佩切涅格人不利,此前一直犹豫观望的所罗门在看见安格斯的军旗时终于下定决心,朝着塔图什可汗的车帐反戈一击,安格斯发起冲锋后,这个匈牙利人已经将库台斯克贝格的脑袋挂在了旄头顶端,安格斯所经之处几乎毫无抵抗,游牧骠骑大群大群朝北方溃逃,可汗的大纛轰然坠地,安格斯曾在可汗帐中见过的那套华丽铁甲也被一根矛杆支起,盔甲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当时暮色已经开始降临,所罗门找到安格斯,将岳父的人头提在手里,叫嚷着要见罗马统帅。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连夜赶到亚德里亚堡,跑废了两匹快马的结果,却是安格斯的背后一刀。

约翰·杜卡斯从听见所罗门抵达的一刻起,就意识到这场大功已经落入自己掌中,他给安格斯下达了谋杀的命令后,才出去和对方相见,甚至没忘了带上床角的伊琳娜。

所罗门讲完自己杀死岳父的经过后,这才看清隐藏在首席贵族身侧之人,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时,感受的却是彻骨的寒冷,刃尖已从他后项刺入,精准地完成了这件谋杀。

迟到的凯撒——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第二天见到的只有一枚库台斯克的人头,这是迪拉奇乌姆军区总督给他的礼物,至于所罗门的脑袋,早已被安格斯带往色雷斯的禁卫军营。

皇帝的赏赐固然慷慨,但是安格斯此时最高兴的还是自己被派到了北方,可以就此远离那个危险的约翰·杜卡斯。

更何况,一旦佩切涅格人战败,他就在北方拥有了自己的城堡,变成瓦拉泽特斯那样的一方领主。当然他不会像瓦拉泽特斯那样成为军区长官,迈森布里亚也已经被战火破坏,如今的河滨军区统治中心是多瑙河上的伊萨克西亚,此外,他的城堡周围都是一群佩切涅格人,而他可不是瓦拉泽特斯那样的佩切涅格王室血脉,不可能拥有后者那样的实力和地位。但是领地毕竟是领地,一个私生子能够据有土地便是最大的奢侈,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

只要再来一场胜利,一场胜利就可以让他实现这个梦想,对帝国来说也是如此,下一场胜利便将彻底解决北境问题,库曼人见到佩切涅格人的惨状,一定会放弃入侵的野心,罗马帝国便可以获得喘息之机,就此涅槃重生。

罗马将军安杰洛暗自祈祷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反叛者

大教堂的雕花穹顶下,国王和整个宫廷正在静听约克大主教的《狼之布道》,新任大主教奥斯伯特用八十年前那位前任谴责英格兰人的气势激烈地怒吼着:“这里有屠人者、弑亲者,这里有人谋害僧侣、与教会为敌……有人秽乱行淫,有人行巫觋之术……”

这段布道文痛斥的是埃瑟雷德国王治下的英格兰人,但是也有很多辱及丹麦人的内容,在场的大部分不是英格兰人就是丹麦人,却一个个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个撒克逊人冲了进来,不顾满座贵胄,直抵国王面前,耳语了几句。被打断的奥斯伯特大主教虽然心中极为不满,却不敢干涉国王与人交谈,随后,整个布道都被中止了。

牛津伯爵直接追随国王本人离开教堂,林肯伯爵则与休厄德郡长一道,跟着众教会王公自熏香青烟里缓缓而出。

回到城堡里,两位条顿王公早已在等待国王。

“罗马王造反了?”

“这是巴伐利亚公爵的信。”贝托尔德·冯·莱茵费尔登恭敬地递上一卷羊皮纸,破裂的蜡封上还能辨出韦尔夫公爵的印记。

“这上面说,皇后死在士瓦本?”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父亲去世后,他在士瓦本的大部分封臣都投靠了腓特烈,现在贝伦人已经封锁了消息,就连策林根人和韦尔夫也没法确认。”

埃德加点点头,策林根家的小贝托尔德是对方的姐夫,在士瓦本的势力足以和贝伦(斯陶芬)家族分庭抗礼,如果连他也打听不出,其他人更不可能有机会了解真相。

“看看这段,都灵女边伯和蒙特贝利亚伯爵出席了韦尔夫公爵和玛蒂尔达夫人的婚礼。”国王啧啧称叹,“真该为康拉德干一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这种胆量。”

埃德加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随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儿子,亨利不久前刚刚让皇太子加冕了罗马人的国王,正如自己已经让埃德蒙成为萨克森公爵,而康拉德不过比埃德蒙大两岁而已,子女有时候真是场噩梦啊。

好在我的骨肉绝不会背叛我。

“皇帝现在孤立无援了。”牛津伯爵亨利冷冷评价道。

“陛下,现在应该立刻加入攻击,从萨克森南下巴伐利亚,和韦尔夫公爵夹击亨利!”赫尔曼·冯·萨尔姆兴奋地说道。

“亨利大人,你的看法是什么?”

“韦尔夫恐怕不是皇帝的对手,而且他就算在巴伐利亚坚持不下去,也可以去南方,卡林西亚还有很多策林根家族的支持者,柳特波特的兄弟们如今也是焦头烂额,几乎不可能同时应对韦尔夫和玛蒂尔达的入侵。至于我们,如果南下,要么去美因河,要么进入波西米亚,都可能遇到诸侯抵抗。”

韦尔夫现在还有退路可走,如果英军南下,极可能把皇帝的主力交给英军对付,自己去攻占南方领土,重新占领阿尔卑斯山脉的东部隘口,托斯卡纳人和反叛的伦巴第人也一定会协助他重新堵住皇帝进入意大利的全部通道。

鉴于其他领主尚未到达,加上埃德加并不愿意在两名条顿领主面前透露太多,于是他干脆做出沉思的模样,侍从捧出国王厨房里刚出炉的果酱派招待三人。

当晚,埃德加找到自己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休厄德郡长,将大陆的变故告诉了对方。

“陛下打算攻击士瓦本?”

“我们不能引发帝国诸侯的敌视,所以攻击亨利不是个好主意,只要凯撒还在,他们就必须容忍我们,而攻打士瓦本则不会引发太多反对。诸侯嫉妒那个斯陶芬的腓特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如果打着拥护贝托尔德的旗号进入黑森林,情况就完全不同,策林根人虽然娶了鲁道夫的女儿,却得不到皇室和诸侯支持,也没有名义继承公国,所以我们可以许诺将来让他们控制鲁道夫的儿子,有了他们的军队,腓特烈公爵就只能防御自己的领地,无法恢复扩张,我们也能从容布置,抚定萨克森、科隆等地区,到时就算亨利打败了玛蒂尔达和康拉德,也绝没有力量重新夺回北方。”

休厄德郡长忧虑的是另一些事,对德意志兰和意大利的局势倒没有特别关心,既然国王已经下了决心,他也就自然地点头称是。

一面腾跃的白马旗斜插在墙壁上,华丽的枪头闪耀着金属光泽,看着国王踌躇满志地谋划着帝国的局势,郡长忍不住出口问道:“陛下打算让罗德里戈大人指挥进攻吗?”

话一出口,休厄德·巴恩就暗生悔念,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何必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呢?

“当然……”埃德加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打量了一番郡长的表情,想要看出他的潜台词。

“陛下知道当年的埃德里克·斯崔欧纳么?”

国王脸上有一股怒气一闪而逝,一只手抓住黑漆丝绸袍子的边缘,似乎在克制什么。

“当年埃德里克的父亲连塞恩都不是,却被埃瑟雷德国王看重,替王室铲除一切对手。诺森布里亚伯爵被他趁狩猎伏杀,诸子皆被剜眼,为了酬谢他的服务,国王将女儿嫁给他,任命他为麦西亚伯爵。”郡长将尽人皆知的历史重述出来,然而国王面上毫无表情。

“后来,八字胡王入侵,埃德里克追随王室逃亡,亲自护送王后渡海抵达诺曼底。八字胡王死后,埃德里克又随王室返回,为埃德蒙王子刺杀了七堡地区的两大塞恩——曾投靠丹麦人的西吉弗斯和莫卡,将他们的领地和西吉弗斯的寡妇献给了埃德蒙王子。”

西吉弗斯的寡妇伊迪丝夫人就是埃德加的祖母,埃德加对祖父埃德蒙杀人夺产,掠人孀妇的事情自然不会陌生,他的手指愈发紧绷,几乎扯断装饰金线的袍襟。

“然而后来克努特入侵,埃德里克郡长立刻投靠了丹麦人,在舍斯顿出卖了埃德蒙国王的军队,从此几度反复,和诺斯曼等人一般,最终导致王国沦陷。”

“大人的意思是,罗德里戈不可信任?”

“埃德里克也曾经忠心王室,获得了爵位和公主的报偿,可是危难之际,曾替王室清理叛徒的行刑手却变成了葬送王国的叛徒,倒是曾经背叛王室的诺森布里亚伯爵尤特雷德最终选择了支持王室。陛下早年丧国,备尝艰难险阻,王国大业,如今都系在陛下一身,一定要小心啊!”

“格斯帕特里克的弟弟不归伦敦,却私下带北方人劫掠阿尔斯特,这样收买人心的做法难道就是忠心王室的表现吗?”

“莫卡的儿子、老格斯帕特里克的儿子,他们都太年轻了,陛下不妨加以惩戒,但是绝不能因为有人不忠就选择偏信另一边啊。这些天,北方人已经体会到陛下的威灵,如今还是要对那些显赫之辈展示恩宠,这才是控制王国的长久之策。”

埃德加终于有些理解约克郡长的意思,赏罚严明固然必要,但是执于一端就会像祖先埃瑟雷德一样失众,北方领主桀骜不驯,即便是克努特这样的君主也会夜半起坐,心惊不已。

一味强压绝不可行,在同样桀骜的诺曼人和丹麦人中间掌握天平也是一门危险的艺术,休厄德·巴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困境,只是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手段,甚至拿着对罗德里戈伯爵的偏见试图劝说自己。

想到此处,埃德加忽然做出了决定:

“让王子去士瓦本一趟如何?”

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王权的根基在于刀剑,战争,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获得刀剑的方式。

第一百七十章 土崩

从掌酒宦官手中得到皇帝的铅印文书,安格斯又等了三天,皇帝似乎总是在和一群宫廷星象学者一起讨论各种重大问题,再未召见过他。在此期间,他的拉丁骑兵已经从小约翰·杜卡斯处赶到军营,于是他便带着一纸文书向北方出发了。

迈森布里亚在克鲁姆入侵后曾是保加利亚帝国的领土,当年成千上万来自马其顿和亚德里亚堡地区的罗马战俘便是经过此处被迁移到多瑙河以北的土地,此后罗马人和保加利亚人、罗斯人、斯基泰人等无数北方敌人在这个地区交手,作为前线,迈森布里亚的人口早已不复古昔旧况,但是这里实在是扼制多瑙河三角洲的战略要点,皇帝将一个新人放到此处算得上相当大胆。如今这片土地上居住着大量定居和放牧的佩切涅格人,安格斯的任务一点也不轻松,首先他需要压制占据这个地区的残兵败将,然后不但要从中间组织一支军队加入皇帝本阵,还要防备北方河滨军区的叛军侵袭。

阿普利亚的诺曼人和伦巴第人这两天刚得到一笔赏赐,一个个变得顺从很多,贵重的笼头与马鞍由侍从一一装配,亮如银沙的锁子甲全副披挂在身,巨大的筝形盾牌挂在臂前,将腰间佩剑固定住,而在另一侧,每个骑士都带着一根冲锋用的超长矛,不过上次战役后,很多骑兵都将马刺丢在战场,仓促之间也没有补充,所以大部分人靴子上都没有绑马刺。

梅芙身后跟着那群罗马佣兵,包括瓦拉几人、库曼人和一些新补充的达尔马提亚人,所有人都配了乘马,不过除了少数骑射手,基本只能当成步兵使用。

近百人的队伍在主帅的旗号下隆隆前进,军官不断大声喊叫着拢住队形,声音听起来像是“拿苏—拿苏”。

沿着海岸旧道行军,军队很快到达了安奇亚洛附近,经过二百年前西美昂大帝屠杀罗马人的战场时,吉利克还捡到了一枚铅印,大约属于某个古代的罗马将领,由此折往西北便是西美昂大帝的旧都普雷斯拉夫了。

“大车那边安排好了?”

“是的,大人!”吉利克点点头,他刚刚亲自检查了运送金币的辎重车辆,这是他们收拢北方军队的根本。

“瓦拉泽特斯还有不少部下活着,接下来我们要小心侦查道路。”

“基里亚库什那些人难道还敢造反?”吉利克有些不敢相信,如果要加入叛军,这些家伙在瓦拉泽特斯被杀以后为什么不直接叛变,却要等现在帖尔古可汗刚刚战败的时机?

“因为我们来了,而且带来了皇帝的金子……”安格斯低声指点道,达戈贝特的教育已经让他对军事贵族的品格了如指掌,迈森布里亚那些残兵败将当初投奔塔图什能得到什么待遇?说不定被逼着去攻打伊萨克西亚的坚固要塞都有可能,但是如果他们能够抢到自己护送的黄金,立刻就能拉起足够的人马,在叛军中间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叛军大部分毕竟不过是些穷牧民而已。

在这片土地上立足,实力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安格斯唯一感到不安的还是自己的部下,这些人毕竟不是他的侍从或家臣,他们都是些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后代,如同传说中的芬尼亚武士,为了获得战利品和赏赐而跟随自己,一旦利尽,其中大部分人根本靠不住。

既然自己会为了利益暗杀所罗门,难道其他人不会因为某个贵人的一句话而背叛自己么?

“快看!”梅芙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道阴影出现在天空,眼神如鹰隼的库曼佣兵立刻跌下马背,匍匐不起。

“这是……”

金色的太阳正在被一道黑影吞噬,四周的原野迅速暗淡下来,如同落幕后的酒神剧场。

与此同时,帖尔古可汗营中诸人皆是面如土色,面前的罗马使节则是得意洋洋,转而声色俱厉地叱道:“陛下曾对你们说,你们背信弃义,来帝国疆界自寻死路,前番大败,还不肯解甲请降,却派人欺诱我们,想要骗取帝国赏赐,如今神意已明,可汗和各位贝格还有什么话说?”

数日前,皇帝的学者已经预告了这次日食,那时候佩切涅格使节正在向皇帝请求允许在罗马土地定居,并声称只要得到赏赐,每年可以为君士坦丁堡提供三万精锐外籍佣兵!皇帝识破蛮族图谋,便公开预言,很快就有天降噩兆,预示斯基泰人的失败,于是可汗使臣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如今预言成真,帖尔古可汗以下终于一片恐慌。

“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喧闹终于引起了帖尔古可汗的注意,这个游牧首领顾不得敷衍罗马使节,掀开马皮帘子朝帐外望去。

整个营地已经陷入混乱,许多牧民乃至扈从武士都开始打马而去,逃离这片车营。

“我是塞尔特之子帖尔古,你们的可汗,你们不认识我吗?”可汗大吼着试图控制人群,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牧民们早就听到罗马人散布的谣言,此时都以为他是个不祥之人,一些发了疯的武士甚至开始砍杀自己的马匹,试图平息天神的愤怒,男人手臂粗的血柱喷涌而出,淋湿了马匹的主人,天地依然一片混沌。

见局势无望,越来越多的游牧民加入了逃亡,所有人都开始向北方逃跑,试图离开这片受诅咒的土地,逃离这个海边的南方帝国。

“难道这就是我灭亡的地方吗?”帖尔古眼中失去了神采,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罗马人的靠近。

手无寸铁的罗马使者一下扑倒了多瑙河北全部佩切涅格人的可汗,他的随从紧跟上来,一个个扑上前,拳打脚踢,甚至不断撕咬,将这个全副武装的酋长活活咬死在一群武士中间。

看见这一幕后,帖尔古可汗的帐内武士很久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拔剑搠倒扑在地上的基督徒,然后或是绝望自杀,或在魂魄尽丧中上马逃窜,上万人的部落就此星散于北方山野之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攻略士瓦本

一尊骑飞马的柏勒洛丰大理石像下方通过一辆马车,两道目光从车窗内透出,不由自主地落在光滑细腻如名马臀部的雕像上。

“英格兰人的礼物——据说出自意大利最精巧的工匠。”斯特拉斯堡主教奥托对自己的兄弟提醒道。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年前的事吧,你从亚琛带回来的宝物之一。”腓特烈公爵似乎想起什么,暗自叹息——康布雷之会才过去几年,埃德加王的力量已经增长到这种地步了。

“帝国并不需要这种奢华的东西,凯撒本人也只在乎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而已。”奥托指的是查理曼的宝座,一把简陋的大理石椅,据说材料来自圣墓本身。

“不要小看英格兰人,他们可不是只懂享乐的民族,难道我们这些年大兴土木修建的要塞没有借鉴他们的设计吗?这次萨克森陷落得这么快,除了我们的驻军太少,据说敌人的攻城术也发挥了相当惊人的效果。”

“我们其实不必在乎萨克森,那些北方领主和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即使陛下最终压制了他们,那些老顽固日后也不会为我们所用,我们最大的问题还是策林根。”

腓特烈·冯·贝伦公爵点了点头,声名赫赫的罗德里戈伯爵此次并未南下,英格兰国王只派来了自己的儿子和诺曼底公爵,两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显然没法对他形成实质的压力,尽管不断有人提醒他,年轻人中也曾出过伟大的征服者。

公爵毕竟是第一代的创业者,一手创造了一支精锐军队和一片稳固基业,此时的士瓦本公爵拥有超乎凡人的自信,当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血脉会成为帝国凯撒,他的孙子巴巴罗萨皇帝有一天会将帝国之鹰插遍意大利城邦。

腓特烈此时的榜样还只是已故的安茹伯爵富尔克,而不是亨利四世这样的王者,如何在英军的威胁下守住公国才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这次来的还有哪些人?”

“听说那个‘大蒜王’又跟在英格兰人后面回来了,我的眼线汇报,有人看见他在登陆的援军里面。”

大蒜王是赫尔曼·冯·萨尔姆的外号,腓特烈听说这个手下败将又要回来,忍不住嗤笑一声。

“看起来我们的胜算又高了二分,埃德加大概还不知道,一个赫尔曼抵得上两千援军,只不过是我们的。”

大笑声惊飞了塔楼顶的栖鸟。

埃德蒙王子恋恋不舍地和新婚妻子分别后,一路都不见笑容,此时又得忍受两个诺曼人的自大。

“我的哨兵已经扫荡了整片森林,根本没有军队的踪影,除了那几个望风而逃的哨骑,我说这是腓特烈在故弄玄虚,想要拖住我们的脚步,一边聚集更多军队。”诺曼底公爵把桌案拍得震天响,“我们必须全速进军,在那个鼠辈反应过来之前把他可怜的战团一举歼灭!”

诺曼底公爵的话不止是他个人的意志,也代表了许多诺曼宿将的见识,这一战略背后甚至能看见公爵的叔叔巴约主教奥多的影子,这个参加了黑斯廷斯鏖战的名将一生最服膺的还是自己的兄弟威廉,而威廉公爵的用兵从来都是烈焰燎原,兵力再少也要造出惊天动地的声势。

“敌人聚集起来正好,免得我们一个个去他们的龟壳里零敲碎打。”罗伯特·马利特的话在那群老实的波洛夫武士中间引发了普遍的认同,这些游牧武士一直觉得萨克森的战斗有些意犹未尽,战争始终是在围城、攻城中间渡过。

蠢货,这样就更该立刻进攻——奥多主教暗骂了一声。

奥多已经了解过这个公国的环境,士瓦本和安茹到曼恩一带差不多,遍地都是城堡,加上幽林密布,地形复杂,犹如史前之境。事实上,后世的侏罗纪一词便出自这一地区的汝拉山脉,这种恐龙家园的环境对任何入侵军队都是一种威胁。在奥多主教看来,一旦未能抓住机会完成突袭,士瓦本人更可能缩回自己的城堡里去,将战争拖到冬季。

但是他没有发言,埃德蒙王子面前还是应该让侄子多加表现,他已经老了,也不愿刻意觍颜讨好英格兰王室,至于未来诺曼人在英格兰王国内部获得什么样的地位,就是罗伯特该操心的事情了。

埃德蒙根本听不出头绪,舅舅之前从未让他做过这种决定,但是他还记得父亲信中的交待——慢慢打,不用急。

奥多主教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他们这次带来的骑兵并不多,埃夫勒伯爵和切斯特伯爵都忙着占领消化北方的新领地,士瓦本公爵则有一支精锐的骑士军队,步兵方面舅舅也和他提起过,当年罗伯特·吉斯卡击败教皇时,来自士瓦本的剑士是如何死战不退的。

但是埃德蒙本能地更信任父亲的判断,虽然如此,必须赞同罗伯特·马利特这种人还是让他感到反胃,在吕讷堡时,这个马利特一直在跟外甥切斯特伯爵埃德温争吵,所有人都知道背后的原因是埃德温的弟弟贝伦加,莫卡伯爵的子孙如今正陷入内战,贝伦加的表兄托尔刻尔郡长和哥特蒙杜斯两兄弟分别站在两边,马利特选择的是贝伦加和托尔刻尔的沃里克阵营。

这种斗争对王室来说其实颇为有利,一个大家族的分裂让国王处于仲裁者的优势地位,但是埃德蒙对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总是极度反感,至于挑唆兄弟内斗的马利特,这个嗜血的诺曼人此时在王子心中的形象简直糟到无以复加。

总有一天,我要夺走这个诺曼人的一切——在做出战略决定前,埃德加默默对这个未来将成为他的财政大臣的诺曼骑士做出了判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残阳

发生日食这天,埃德加王刚刚从蛮荒的北境返回威斯敏斯特,靠近城门时,赤足的埃尔芙玟公主从马车上一跃而出,如同踩着星星一样尖叫着奔向大理石拱顶中的古代橡树。

“真是个英勇的公主!”陪伴国王的乌尔夫侍卫赞叹道。

“克里斯蒂娜一直向我抱怨,我女儿简直不像是个基督徒,唉,我担心她整天疯疯癫癫的,将来怎么当得好法兰克人的王后。”国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如阳光四射,注入每一寸胡须。

这时候,太阳忽然黯淡下来,威斯敏斯特诸人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气温就开始骤降,随驾的神甫和修士们首先反应过来,随即开始大声吟咏经文,这光景恰似主耶稣受难时的异象,不由众人不汗毛倒竖,年幼的公主也停下了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天空的黑洞,在她身后,威斯敏斯特的宫殿和教堂也仿佛在风中摇动,如同即将裂开的圣殿。

埃德加合上了眼睛,感受着自然之力——和其他人不同,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最好的时光即将过去,接下来是十年的干旱,饥荒和瘟疫会席卷整个西欧,法兰西将变成一座苏醒的火山,最终被基督世界的领袖亲手点燃,莱茵谷地将血流成河,多瑙河流域寸草不生,无数生灵,不分男女老幼,都将迈上一条尸骨累累的朝圣之路,直至天国降临,才能获得最后解脱。

这一切他都知道,所以他已经准备了十余年,这些年来,克吕尼修会开垦的荒地为英格兰提供了大量粮食储备,王室委任的郡长们则将全国的每寸土地一一调查登记,海量的见证文书显示,广泛采用多圃制轮作后,威塞克斯和麦西亚旧疆终于从1066年后的灾难中恢复元气,如今甚至可以提供成千上万的改良马匹。至于那些海岸线上的村庄,受捕鲸业的刺激,早已今非昔比,许多渔村开始向格林尼治的商人订制最好的武器工具,用上好的铁器装备他们的新式诺尔渔船。

北方某些抱残守缺的丹麦领主曾经暗自反对国王参与德意志人的内战,靠着诺曼人和肯特商人的支持,国王才保证了远征的武力和金钱基础。远征军成功夺取大片领土后,所有人,包括曾经不以为然的沃尔西奥夫,都齐声赞叹国王的高瞻远瞩,但是没人知道的是,埃德加的真实目的,乃是利用帝国内部的战事磨炼自己的军队,不断进行海上巡航补给的舰队护航经验日益丰富,反复轮换的南方各郡民兵也终于恢复黑斯廷斯前的水准,至于王室和各大领主的侍卫扈从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同样表现出不亚于诺曼骑士的战争技巧。

或许小格斯帕特里克回来后就可以和亨利停战了,然后就让意大利人去对付这个奥古斯都吧,毕竟,世上不止一个罗马帝国,而东方的那个罗马即将进入落日余晖的时代。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曾经在伦敦见过大名鼎鼎的“戈登帕夏”,这位曾在远东参与镇压太平军的退休将军看上去和当年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时几乎毫无分别,可在谈起正在尼罗河上游崛起的马迪派圣战者时,这个帝国老将依旧忧心忡忡。

如今虽然已经是八百年前,然而十字和新月的冲突与那时候似乎并无两样,埃德加更拥有一个帝国主义者的野心。

我会完成前世未尽的功业,让军靴踏遍克尔白四方!

埃尔芙玟小公主飞也似的冲了过来,埃德加张开双臂,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然后高举过头:“我的小太阳!”

一片漆黑中,国王的女儿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与此同时,远在东方的色雷斯平原,佩切涅格人的可汗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安格斯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一身红袍的皇帝禁卫从海岸大道策马狂奔,一路赶至北方军区要塞迈森布里亚,向履新不久的要塞统帅安杰洛·凯尔托波洛斯(凯尔特人之子安格斯)传达了皇帝的最新旨意。

“大人必须立刻抽调精锐出击,务必将溃敌拦截于伊斯特河南岸!”

“我明白了,请回禀陛下,我将立刻向普雷斯拉夫进军,建立阵地和营哨,竭力堵截敌军。”

瓦兰吉人立刻理解了安格斯的意思,靠他这里不到千人的兵力,正面拦截上万溃敌绝对不够,倒是控制住敌人北逃的枢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

只要这位安杰洛大人不拒绝出兵,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逼迫这个皇帝面前的新宠去野外到处抓捕佩切涅格人就显得过于苛刻了。

事实上,安格斯周围的罗马军官们此时已经开始脸色发白,约翰和基里亚库什等人似乎对统帅如此轻易答应出击都有些不满,只是他们刚刚接受了对方带来的军饷,也不便当场反对,何况皇帝此时威势正盛,当着禁卫军的面抗命显然也不是上策。

“大人,现在可不是出击的时机啊!”使者刚一离开,西美里奥斯·所罗门就开始大声劝说起来,“之前的叛乱中,我们的人马损失太大了,现在要塞里连一百匹战马都凑不齐,自从首都的军饷断绝,训练也早就停了,现在出兵绝无幸理啊!”

“那你们的部落呢?难道连二百骑兵也征不出?”安格斯一个眼神,已经改名格里高利的吉利克立刻替领主大声呵斥起来。

几名佩切涅格领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基里亚库什只能亲自出来回答:“早就跑得差不多了,自从叛乱爆发,耕地就荒废了,瓦拉扎王子(瓦拉泽特斯)遇难后,我们的部落也散去大半,据我所知,大部分青壮部民都放弃耕种,加入了北方的塔图什和其他可汗贝格,这些安德罗尼库斯大人都可以作证。”

被同伴出卖的安德罗尼库斯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去:“军区安置的斯基泰各部确实散去大半,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驻军力量不足,更没法控制乡野,所以我们一直以来只能紧守要塞不失,苦等首都支援。”

“那刚刚特使在时你们怎么一句不说?”吉利克有些气急败坏,如果不能完成皇帝的使命,安格斯大人就不能保证统帅的地位,在他看来,眼前这些人明摆着是在敷衍塞责,一个比一个可恨。

“算了。”安格斯终于开始发话,“既然如此,这次就只带各位出击好了,兵力不用多,我会带上拉丁骑兵,再加上你们的侍卫就够了,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堵住普雷斯拉夫了,那样会被陆续赶到的溃兵随时淹没的。我决定,这里只留下安德罗尼库斯大人一人,其他人全部随我去伏击逃跑的斯基泰人,等陛下的大军赶到,我会亲自向陛下解释,然后跟随主力北上追击,尽力将功赎罪罢了。”

有哪些剽悍的拉丁骑士在侧,诸位领主也只能一一答允,然后各自回去准备出兵事宜。

“你们这次都随我出战。”没等吉利克开口,安格斯就对他和梅芙同时说道,“我需要所有能用剑的手,你们跟随我到这里,这一次,我们必须建立功业,否则……”

“没什么否则了,如果不能战胜,我们就死在这里好了。”梅芙拉了拉弓弦,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正搭着一支桦木箭一样,然后一边张满,一边将弓臂转向安格斯的侧脸,“说实话,这次我的感觉很不好,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私生子,我相信,无论如何,至少你不会背弃我们,这就够了。”

目光炯炯,高地少女轻轻撒弦,一支无形箭矢倏然中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帝国的复仇

伊斯特HB方的佩切涅格人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在广阔土地上迅速移动,一个小型佩切涅格部落可以在三十日内从巴尔干山脉西部完整迁徙到第聂伯河左岸的旧哈扎尔疆界,若是往常,追逐任何一个草原部落都是罗马军队的噩梦。可是现在逃窜的不是零散的牧民部落,而是一个民族。

阿列克修斯皇帝对游牧民的行军能力并不陌生,他的自信源于敌人逃窜的方式,如果仍有可汗或贝格统一调度,整个撤退行动会被分成许多股,各部落一旦丢下女人,抛弃奴隶,本可以在三到五天内各自与追兵脱离接触,除了那些行动过于迟缓的少数牧民,大部分最精壮的人口一定可以安全返回北方。

然而斯基泰人如今群龙无首,在对天变的惊惧下,各部贵人和他们戴银色面具的侍卫最先夺马逃窜,抛下无数牧民,这些人马本能地汇集在一起,争抢着附近最便利的罗马道路。阿列克修斯在曾属于帖尔古的辽阔军营里登台远眺,遥遥望见溃逃的人群不断陷入恐慌,罗马骑兵的超长矛在掉队的马背战士身上一一折断,不断有人被掀下马背,血光闪烁中,撤退迅速演变成无秩序的逃亡。

行军时,一路兵力越庞大,速度就越慢,消耗的物资也会成倍增加,丢弃大营的游牧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陷入饥饿,他们的成群牲畜已和贝格们奢华的营帐一道,被罗马人洗劫一空。

罗斯大公当年带着这些佩切涅格部落南下巴尔干,凭借新灭哈扎尔余威,一举击破保加利亚,然而在遭遇罗马帝国反击,丧失大部辎重以后,六万大军一溃千里,大公本人终为佩切涅格牧民伏杀——看来这次轮到这些佩切涅格狼眼武士亲自品尝头盖骨做成酒碗的滋味了。

“泰提修斯,找到帖尔古了吗?”

“目前只发现一座麾盖,那边尸体实在太多了,正在辨认。”

“凯撒离我们还有多远?”

“还有半天路程,陛下。”面皮白净的突厥将军恭敬答道。

“再等等吧,全军集结完成以前必须找到帖尔古的尸首,我们打算给塔图什送一份礼物。”

塔图什这些叛军首领或许值不得什么,但要震慑他的库曼盟友,帖尔古的头颅是必备的宝器。

泰提修斯手下大部皆为来自马利克沙苏丹的塞尔柱援军,都是从亚洲深处招募来的剽悍土库曼轻骑,原本负责守卫米底行省的伊斯法罕王城,由于曾在内战中支持苏丹的叔叔卡沃特,被放逐出帝国的中心,加入了冬都巴格达的大维齐尔尼珊·穆尔克麾下,后来又被大维齐尔抽调进苏丹的四万六千远征大军,参加了凡湖到安条克的战事,加入罗马军队后,这些土库曼武士又在小亚细亚击败尼西亚苏丹阿布·卡西姆,基于这样的战绩,无论泰提修斯还是皇帝本人,都对他们在追击战中的表现寄予厚望。

迪拉奇乌姆战役以后,皇帝无力补充精锐的不朽军团,于是便以新建的阿贡托普莱军团加强了重骑兵主力,加上英格兰人纳比特斯麾下那群哮吼的瓦兰吉蛮族禁卫军,以及老部下君士坦丁·卡塔卡隆的小亚细亚驻军科玛军团,总算恢复了中央部队的部分实力。

为了稳妥起见,皇帝还是决定继续等待凯撒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刚刚收集的西部行省军队,虽然在诺曼战争中饱受蹂躏,马其顿与色萨利毕竟是帝国传统的铁甲骑兵征兵区域,再加上不久前小约翰·杜卡斯刚靠西部驻军打了一场胜仗,阿列克修斯对这支兵力还是颇有期待的。

等到金乌西垂,西方道路上迟迟不见军队踪影,泰提修斯没从哨探口中得到任何讯息,却等来了皇帝本人。

“陛下……”最高禁卫长官泰提修斯发现皇帝的手按在自己肩甲上时,差点高叫出来。

“发生了什么?”阿列克修斯手臂微按,随口问道。

“不知道,而且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

皇帝用小时候从奴隶那里学到的突厥语狠狠咒骂了一声,泰提修斯仍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身旁的塞尔柱指挥官卓什第一次听见罗马皇帝讲自己的语言,嘴角的胡须不禁微翘了起来。

“让军队做好准备,明天随时拔营。”

泰提修斯行着军礼,轰然应声,身上的铁甲发出一阵摩擦的响动,皇帝平淡话音中的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趄趔。

第二天,泛着血腥气的军营在薄雾中苏醒过来,微雨浸湿的烂泥让一切变得灰蒙蒙的,披上皇家首席佩剑铁卫阶级独有的镀金盔甲和白色披风后,泰提修斯看起来跟一个传统的罗马军区长官已经毫无分别(军区长官及其副手一般属于Basilikos Protospatharios等级)。营帐外,成排的禁卫军列队走过,手中抱着包裹大小兵器的牛皮跟马皮,瓦兰吉的红色三角旗也扎得紧紧的,以免被雨水打湿后掉色。

洪亮的军号声骤然传来,泰提修斯侧耳倾听,随即有些激动地爬上营壁,透过轻烟般的雾岚,第一个西部援军士兵的身影终于显露出来。

幽灵般的红色披风笼罩着一个遍体精钢的贵人,头盔上雕刻的狰狞狮鹫布满雨滴,愈发辉煌耀眼,然而头盔的主人却在对一个穿着简朴的中年男人谦卑行礼。

“你迟到了,我的兄弟。”

“都是杜卡斯的错,陛下……”凯撒嘟囔着抱怨起来,却被皇帝一个眼神止住。

“怎么不见尼古拉将军?”阿列克修斯紧盯着凯撒那张被打湿的脸,一点也没有叫宦官给对方取来新衣袍的意思。

“被杜卡斯家的小子留下了。”凯撒终于找到了机会,立刻大声答道,“只有乔治将军和我一道,那家伙给我们的人马连一半都不到,中央禁卫军也被扣下了一半!”

阿列克修斯心底一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约翰难道要谋反?表面上,皇帝依然不动声色。

首都如今在兄长伊萨克的牢牢控制下,虽然靠着皇后的帮助,前任凯撒老约翰·杜卡斯有可能突然控制皇宫,将安娜和约翰掌握在手中,但是没有伊萨克和教会的支持,杜卡斯们只能被围困在布拉赫纳宫中,等待自己回师平叛。

我的手上掌握了帝国最后的精华,巴格达也是我的盟友,约翰·杜卡斯除了勾结诺曼人,还有什么机会呢?他会蠢到这种地步么?

排除了杜卡斯作乱的可能,阿列克修斯判断,小约翰一定是有别的事情瞒着自己,他为什么只让乔治回来呢?对了,乔治·帕列奥列格的妻子也是一个杜卡斯,尼基弗鲁斯这个莽夫显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么真相就着落在尼古拉身上。

阿列克修斯瞟了一眼人群中的格里高利·马夫洛卡塔喀隆——尼古拉的兄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随即眼神扫向身侧的泰提修斯,后者似乎在朝他摇头。

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先完成眼前的事,只要消灭佩切涅格人,剩下的敌人自然会一一倒下。

看着眼前这群饿狼般渴望功劳的军事贵族,阿列克修斯忽然想起一个年轻的凯尔特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记得那对漆黑眼珠里射出的也是同样的炽热,或许,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更值得拉拢,他们没有显赫的家族可以依靠,也难以觊觎帝国的至高冠冕——这最甜蜜、最可怖的冠冕,愚蠢之辈得之,只会学着沉迷美食,享受爱欲,最终他们都和尼尼微的亚述王一般堕入地狱,帝国也因他们而腐朽衰亡,只有我,只有我懂得克制欲望,忍受苦难,也不忘妆点辉煌,粉饰太平,我的称帝或许不符合基督精神,但是只有我才能拯救帝国!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战守

策林根公爵的使者整整等了五天才见到萨克森公爵,身材瘦削的英格兰王子在一群少年侍从簇拥下出现在这个日耳曼主教眼前,用那种只属于十来岁年纪的冷傲应付完冗长礼仪,然后便像一尊雕像一般安坐不语,将舞台完全交给了王国的各大封臣。

“贝托尔德大人如今驻军林堡,正受到贝伦军队日夜围困,公爵大人想问,作为盟友,贵方到底何时能够进军?”

罗伯特·马利特瞟了一眼奥多主教,见对方似乎不打算开口,便主动替王子答道:“请原谅,我家殿下刚刚答允了策应巴伐利亚公爵在乌尔姆方向的攻势,一旦打通多瑙河航线,我们两家将从南北两面夹击,贵方的围困自然就解了。”

乌尔姆位于多瑙河岸,北方就是士瓦本公爵的统治中心斯陶芬城堡和洛尔希修道院,联军攻取此处便打通了与巴伐利亚的联系,同时也可以迅速通过水运支援策林根家族的多瑙兴根领地,英格兰人的战略立刻得到了使者的认可。

由于帝国内部局势的变动更加剧烈,贝托尔德公爵已经比历史上提前开始经营士瓦本南部领地,并于两年前在布赖斯高修建了策林根堡,以策林根公爵自居。既然有了退路,使者得到的授意主要便只是探查英格兰人的出兵意向,以确定己方战守而已。

“阁下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只是公爵夫人如今也在林堡围中,夫人对国王陛下日夜思念,还望殿下能代为转达。”

策林根公爵夫人是前任对立国王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的女儿,使者所说的“国王陛下”自然便是刚刚登陆萨克森的对立国王贝托尔德·冯·莱茵费尔登。

这便是目前的帝国局势,迈森藩侯埃格伯特、鲁道夫之子贝托尔德、萨尔姆伯爵赫尔曼,三个对立国王,分别在诸侯和英王的支持下与皇帝殊死角逐,教会与诸侯随之四分五裂:赫尔曼·冯·萨尔姆的侄子卢森堡伯爵亨利依然坚定支持着亨利皇帝,倒是曾经效忠萨利安王朝的特里尔大主教摇身一变,成了埃格伯特藩侯的支持者。意大利的情况也差不多,帝国继承人康拉德皇子的反叛导致了连锁反应,都灵和米兰正在眉来眼去地互派使节,托斯卡纳的家族也开始重新站队,许多曾经投向卡林西亚公爵的贵族又开始朝见卡诺莎的女主人,而在南方,效忠皇帝的帝国军队依然牢牢把守着永恒之城罗马,并像凯撒追逐元老院一般将乌尔班二世和枢机团的主教们赶得鸡飞狗跳,无处安身,这支军队背后,占据圣彼得宗座的克莱芒三世甚至开始对巴尔干发号施令。

策林根人离开后,埃德蒙王子终于开口:“姑父昨天来信,他已经发出了新一批援军和辎重,还有……嗯……头盔、护颈、胸甲、臂甲、铁手套、胫甲、长剑、枪斧跟战锤……怎么样,各位大人认为是否可以准备第二次进军?”

诺曼底公爵罗伯特立刻放下即将送进嘴里的乳酪:“当然,新剑总要试了才知道成色,就怕这次我们的力道太刚猛,腓特烈的屁股会吃不消呢。”

狂笑声在大厅中爆发,只有王子一人冰冷如霜地看着所有人。

“我觉得还是该等等……”说话的又是罗伯特·马利特,听见这话,奥多主教想要发作,被侄子一把按住,只能退到一边,悻悻地耸了耸肩。

罗伯特·马利特满不在乎地塞进去最后一块布丁,接着用一角酒将所有食物冲进腹中,这才金瞳闪闪地说道:“我们进入里斯高这么久,对周围的地形却还是所知甚微,就这样贸然南下,万一被敌人发现,恐怕退路不保。”

“大人难道没听见刚刚使者的话么?腓特烈正在对付策林根人,根本腾不出手招架其他方向。”诺曼底公爵的堂弟威廉·德·莫尔坦不满地嚷道,在他身后,蒙哥马利们纷纷点头称是。

“难道我们就把注下在策林根的信用上?”马利特不客气地反驳道,“策林根军队控制着内卡河,随时可以撤往弗莱堡或者策林根堡,而我们和萨克森之间的联系只有一条,不在里斯高留下足够的驻军,我们前脚刚走,这些黑森林的墙头草就会像浪得出水的女人一样把斯陶芬的杂种迎进我们刚拿下的城堡,然后我们就得祈祷韦尔夫能马上拿下乌尔姆,不然我们就得饿死!”

“不用管韦尔夫,我们可以直接进军斯陶芬堡!”有人提议道。

“谁来给我们带路?我们是一支入侵军队,不止斯陶芬人,就是韦尔夫跟策林根们也不会对我们完全放心,再说,如果我们随便扔下盟友,丹麦人会怎么看?”罗伯特·马利特辞锋愈发犀利起来,就差直接抽剑拍案了。

“贝托尔德或许可以。”诺曼底公爵忽然提议道,“他的父亲是士瓦本公爵,对当地领主来说不算外人,如果有他在我们旗下,或许不是不能进军斯陶芬。”

但是诺曼底公爵也不是非常有信心,士瓦本公爵腓特烈虽然是亨利皇帝的女婿,其实年龄和皇帝一样大,近年来平定士瓦本,统兵筑城,战争经验极为丰富,相比之下英军反倒显得青黄不接,要么是老迈如奥多主教之辈,要么是莫尔坦伯爵这样的新人,经验最丰富的罗德里戈伯爵又不在此,伯爵的副手罗伯特·马利特既然不支持,其他人其实都缺乏一锤定音的能量。

“那就继续对峙下去吧。”埃德蒙王子不耐烦地做出了决断。

斯陶芬家族的城堡实在太多,在火药不足的情况下,一一攻拔难以为继,夺取里斯高是占了突袭的便宜,既然无法继续推进,埃德蒙觉得还是等待援军到达,稳定新占领地后再从侧翼配合韦尔夫盟友更安全些。

埃德蒙和罗伯特·马利特此时尚不知道,己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腓特烈公爵眼中,受到三面夹击的腓特烈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反击目标。

第一百七十五章 苹果

北色雷斯,康斯坦察要塞。

阿列克修斯皇帝正在给妻兄小约翰·杜卡斯写信,前线的消息非常有利,佩切涅格人在前往约翰堡(普雷斯拉夫)的半道遭遇了迈森布里亚指挥安杰洛的伏击,在丧失西进可能后,这些残寇不得不往海岸线逃窜。既然迈森布里亚指挥是约翰推荐给自己的,阿列克修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引子,至少可以向这位新受勋的高等首席贵族传递以下讯息:我们依然信任着你。

漫长的叛乱摧毁了北方军区的要塞、驿站、碉楼和烽燧系统,阿列克修斯继位以来,努力恢复着各地的村镇行政系统,以优先保障军需征集的效率,但在这片凋零的战区,保加利亚亡国后由历代罗马皇帝修建的防御系统已无力维护,情报主要靠军事侦察获得。

不过阿列克修斯皇帝对战略显然有自己的判断:敌人一旦逃过哈伊莫斯山脉,就会被黑海和伊斯特河包夹,那里是西美索不达米亚军区的南境,坚不可摧的康斯坦提亚堡垒正好拦在逃亡者和伊斯特河之间,黑海方向还有一支罗马舰队随时巡弋,敌人想要逃向伊斯特北岸,便只能再度西折。

“泰提修斯,告诉凯撒,我们只给他半天,然后就动身。”

“向何处行军,陛下?”

“德里斯塔……”皇帝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怀旧。

德里斯塔,这座在古代被称作多罗斯托伦的著名要塞,正是通往伊斯特对岸的枢纽所在,沿河分布的大小堡垒环卫着中央的一座主城,一百年前,罗斯大公斯维亚托斯拉夫就是在这里被约翰·齐米斯基斯皇帝围困了六十七天,胜利后,约翰皇帝亲自将武圣人的名字赐予这座城市,将其改名为狄奥多堡。

如果能够在这里解决入侵者,他就可以重现马其顿王朝的功业,甚至沿着伊斯特河向多瑙河上游摩拉瓦进军,与迪拉奇乌姆驻军两路并击,将那个僭称皇帝的塞尔维亚叛徒抓回首都的赛马场展览,阿列克修斯·科穆宁将成为与奥勒良、查士丁尼、约翰·齐米斯基斯、巴西尔二世一样的世界光复者。

罗马的行省将一一回到我们手中,没有人再敢提起我们和异教徒的交易——他们会痛哭着下跪悔过,像涂油的奴隶一样亲吻我们的双足,因为我们会再度成为亚洲和欧洲的主人。

他和马利克沙的来往并非没有后患,就连皇族内部都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胜利将是最好的证明。

黑海海滨,迈森布里亚北部隘口。

夏末的夕阳照在山海之间,雄伟山隘的阴影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不断映射着日光,折射在上百名罗马骑兵的精甲之上。

“马蹄印很新,又是一支大队。”瓦拉几翻译官朝马背上的安格斯统帅喊道。

“如果我们人马更多些,只要在这里布置一路伏兵……”基里亚库什愤然掷鞭,惹来库曼佣兵一声蔑笑。

“我们已经追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必须休整。”安格斯装作没有听见,径自解释道,“这里地势险要,急追下去,万一中了埋伏,我们一个都逃不出去。”

听见此话,库曼人一声不吭,催马跑向岩崖方向,在半山系马后便彻底消失,半晌过去,一道黑影出现在崖顶,倏地缩起身来,拱手雕立,与山石融为一体。

安格斯稍稍放心,知道他又要带鸣镝值夜,便开始吩咐骑兵扎营,随后,侍从们纷纷为拉丁骑兵卸鞍,又抬着大桶去附近汲水饮马。当夜,安格斯在营地巡视了三遍,一直听见乌鸦在远处厉叫,他有些不祥的预感,却终敌不过疲劳不断侵袭,裹着暗黑色锁甲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行军依旧平淡无事,附近的村庄原本应该住着一些佩切涅格人,他们被皇帝定居在此后就吓跑了许多瓦拉几原住民,大约是种地的概念和这些人天性完全不符,叛乱爆发后,许多人就陆续抛荒离开,或者去投奔山北的叛军,或者南下进入城市冒险,总之,拉丁骑兵们在这里一头驴、一袋面粉都找不出来,那种干净的乡下女孩更是想都别想了,这让士兵们不由怀念起在亚德里亚堡驻扎的日子来。

日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让游牧民难以忍受的暑热随时会消退,安格斯知道自己并无机会再从敌人身上获得什么战功,他打算追到哈伊莫斯山北就开始返回,老实加入皇帝的主力,毕竟,接下来的大战里,自己的表现更容易被皇帝看见。

梅芙的绿影从远处闪现,安格斯摘下了锁子兜帽,鸦声骤然密集起来,前方的山隘间,他只能望见墨绿色的海水若隐若现。

“快跟我来,私生子!”少女的声音颤抖不止,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多年以后,安格斯才在尼西亚郊外见到比眼前更可怕的场面,但是直到现在,没有什么能和这里的一切相提并论,铁匠大师的无头尸体曾经是他梦境最深处的邪灵,然而这道峡谷中真真切切地,密密麻麻地铺着上千具无头尸身!

“天主啊!”吉利克高声叫了起来,随即像触碰到麻风病人一样跳了起来,一道厌恶的眼神射向旁边的基里亚库什。

红苹果惹人摘。库曼人的话不幸成为现实,两三千名俘虏,其中包括来自罗马帝国的官僚、学者、工匠、奴隶,无论贵贱贫富,全都在这里被野蛮人摘掉了红苹果。

一百名骑兵孤独地穿过这片一直延伸向北方的凝血刑场,腐败的血肉上盘旋着嗡嗡的苍蝇黑烟,渡鸦的身影到处都是,不断用尖利的长喙在椎骨上雕琢,创造出世间最残忍的艺术。

凄惨的饮泣从风中传来,在一堆无头之尸间回荡,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斯基泰人用罗马血液书写的一封长信,含义再清楚不过:狼群已再度聚集,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又将重新定义。

“撤退!”安格斯咬牙切齿地下令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后的进军

穿越狭长的岬角,沿着笔直通向黑海方向的大道一路纵马狂奔,近百精锐骑兵靠近了迈森布里亚要塞的西门。

红砖和条石结构的罗马城门由两座高耸的圆形塔楼翼护,北面的白色塔楼显然更庞大些,上面还有一座保加利亚风格的木质箭台。整座要塞仿佛一艘巨型战舰停泊在攸克兴海之滨,下方全是躲避战火的难民营地,戴着宽檐毡帽的逃亡希腊农民和滞留不去的斯基泰牧民老弱杂处一地,远远就能闻见恶臭味。

安格斯顾不上打量这番乱象,在马背上戴盔驰骋让他感到头晕眼花,罩住黑色长发的毡帽衬里也早已湿透,如果脱下锁子甲,他的身上一定会冒出蒸汽,然而眼下军情如火,片刻休整都是奢侈。

“出什么大事了?”一个乞讨的难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上次迈森布里亚统帅出兵时,军队并不是一齐集结,而现在上百铁骑拥着军徽涌入城中,朝老教区方向鱼贯前进,二十年前这种小场面根本不会在这座黑海名城中激起什么波澜,但在当下的罗马帝国,正规军人超过百人就已经是王侯级别的仪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名瘸腿的乞丐喃喃自语道,仿佛回忆着什么。

战马的嘶鸣声震颤着行人的耳膜,在宏伟壮观的总督府前,骑兵们依次下马,圆形铁靴不断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安杰洛大人,皇帝的特使来了。”要塞副将安德罗尼库斯不等安格斯扔下马鞭就急忙提醒道,“是陛下的禁卫军……”

安格斯点了点头,吉利克忙替他将头盔的钉扣解开,摘下钢盔后,又从侍者手上接过一只倒满玫瑰水的银盆,单膝侧跪着高举在安格斯面前。

“是你?”特使一进门就朝安格斯叫了出来,用的还是三名高地人都不陌生的北方语言。

梅芙最先认了出来,于是轻捷地靠近安格斯身旁,踮足朝他耳语了一番。安格斯这才看出,这个特使居然是他从那群瓦达瑞泰佣兵手中救出的蛮子。

“我是来自无底深渊的比约恩,米克里加德之王的禁卫军。”特使的脸色变得极为和善,不再像起初见到安德罗尼库斯时那般傲若冰霜,他用带着冰岛口音的挪威语言宣布道,“加德王(Garth-King)命令安格斯雅尔停止朝营地输送俘虏,将防务安排好以后加入大军。”

安格斯抬手阻止了试图开口的翻译官:“不用了,你先下去休整吧。”

他们都是北方人,在这遥远的南方帝国都是别人眼中的蛮子(阿列克修斯皇帝便曾在阿马西亚市民面前将贪狼卢塞尔称作凯尔特蛮子),所以安格斯在这个瓦兰吉禁卫面前一点也不像身侧的罗马人那样,一副骨子里透着鄙视的拘谨。军令上的铅印自然需要首先检验,但在公事之后,他便示意众人先行退下。

比约恩巨熊一般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安格斯。

“那天如果不是大人帮忙,我就得被那群马扎尔杂碎的野狗撕成碎片了。”

“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安格斯想起那群瓦达瑞泰佣兵的身手,不禁好奇地问道。

“赌骰子呗,只不过他们不像那群娘娘腔的希腊人,输光了只会婴儿似地哭哭啼啼,那几个杂碎打算直接给我上犬刑,可惜我老婆先被他们看住了,我没法动手,不然……”

安格斯瞬间想起了那个红发的诺斯女人,那对酒红色的眼睛。

“如果不是打仗,我肯定会去找那几条突厥狗算账,哪怕泰提修斯大人砍了我的脑袋。”瓦兰吉人从旁边抄起一只酒杯,一边汩汩地一饮而尽,任由血色的酒汁溢洒在华丽的丝绸袍子上,一边粗声粗气地咒骂了起来。

“他们也在皇帝的军营里?”

“可不是么,我可是为米哈伊尔国王看守过皇宫的禁卫军,罗伯特·吉斯卡的女婿当年都是我抱出城的,现在都快被一群天杀的瓦达尔猪倌爬到头顶上了!我发誓,这次要是拿到国王欠我的赏钱,我就立刻带着全家回冰岛,在那里我可以活得像个雅尔,也没有什么国王干涉我的自由。”

高声抱怨的时候,禁卫军衣服上的金箔和珠宝晃得安格斯眼睛都花了,那件绣着一头怒吼白熊纹饰的华贵缎子披肩更让人很难对这个号称要找皇帝讨薪的北方武士产生同情。

“首先,我们得打赢这一仗。”

“没错!等我提着鲜红雪嫩的斯基泰人头去找国王,他就没有借口拒绝我的封赏了。”

从瓦兰吉禁卫军身上,安格斯猜到了此刻御营上下的心态,所有人都觉得最终胜利触手可及,或许只要皇帝陛下带着这支雄壮的大军神兵天降在游牧民们面前,那些瘟疫一样四散的匪徒就会吓得魂飞魄散,解甲来降。

必须警告罗马人。

小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一路哼着欢快的曲子,踱步进入营帐,一个被摘除眼球的老头正等着他。

“皇帝让大家明天继续加速进军,绝不可吝惜马力。”一见到父亲,小尼基弗鲁斯便炫耀起今天的见闻,“孔托斯特法诺想要当前锋,结果皇帝把最荣耀的位置给了那个帕列奥列格。”

老尼基弗鲁斯哼了一声,当年他起兵对抗尼基弗鲁斯·博塔尼阿特斯皇帝时,在战场上早就验过那个伊萨克·孔托斯特法诺的成色,他一直不理解阿列克修斯皇帝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个徒有虚名的家伙,一个连凯撒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都能击败的“宿将”,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忠心吧。

“你准备好备用的乘马了吗?”老人耷拉着眼皮,却难以掩饰空洞的眼窝。

“您仍然认为突厥人能够战胜?”小尼基弗鲁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别忘了曼兹克尔特!”老人用儿子再厌烦不过的语气答道,“当你觉得稳操胜券,打算追击突厥人时,永远别忘了这个名字!”

曼兹克尔特,整整两代罗马军人活在这个被诅咒的名字的阴影下,小亚细亚的军事贵族曾经是帝国的中坚,哪怕在米哈伊尔六世的清洗后,依然有能力反攻倒算,当年跟着伊萨克·科穆宁皇帝起兵的那些军事将领们,科穆宁、斯科莱鲁、博塔尼阿特斯、杜卡斯,一个个安纳托利亚军团的世袭军事家族,皆因不堪忍受文官和宦官数十年的压制,愤然起兵,攻破首都,将官僚们拖下高台,将宦官们清洗一空,就连小尼基弗鲁斯的祖父也因为参加此次叛乱被刺瞎双眼,然而这也无法改变这个家族的骄傲传统,真正打碎这一切的,是塞尔柱苏丹阿尔普·阿尔斯兰。

“你不在那里,没有见过那么多被摘掉的罗马脑袋,那么多好小伙子,连尸体都被亵渎了。塞尔柱人卧倒马匹,在坡顶等着他们,这些敌人的弓箭和衣甲是多么简陋啊,他们什么都要!我赶到战场时,塞尔柱人早就剥光了他们的盔甲,撤退得无影无踪。”

“这次不一样的。”年轻人的倔强,有时候并不弱于老人。

“这两天你看见我们回来的哨探了吗?”

“您是说?”

“敌人已经重整旗鼓了,至少不再是毫无组织的乌合之众。”老人斩钉截铁地断言道,“突厥人和瓦兰吉人不一样,他们更习惯战败和逃跑,但是只要丁口和部民领袖还在,他们很快又是一支不可轻侮的力量——皇帝打算在哪里决战?”

“德拉斯塔……”

“逃亡者仍然会卷土重来。”老人摇着头,念出米南德的诗句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条顿悲歌

目睹军队惨遭屠杀,法兰克公爵椎心泣血,涕泗横流。——埃德萨的马修

肯特东海岸,仙尼特岛。

日食降临后,王国重臣又聚集到伦敦,参加了一场弥撒,恰逢南方舰队的新旗舰完工,于是自坎特伯雷大主教以下,整个英格兰宫廷都来到岛上的造船厂出席下水仪式。

仙尼特岛在五港同盟体系内的地位提升主要是由于坎特伯雷大主教伍尔夫斯坦的推动,这座岛屿是亨吉斯特和霍萨兄弟最先登陆不列颠的地方,而他们在不列颠的冒险奠定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征服英伦事业的基础。根据不列颠人圣吉尔达斯和盎格鲁人圣贝德的记录,亨吉斯特登陆四十六年后,埃德加的祖先彻迪克带着五船撒克逊武士登陆,在泰晤士以南建立了西撒克逊人的王国。

身为撒克逊海盗的后代,埃德加自然不会放过宣传前人“光辉事迹”的机会,坎特伯雷大主教则出于压倒约克主教和温彻斯特主教的心思,亲自为国王操办典礼。

舰船命名仪式原本是维京人的习俗,坎特伯雷大主教显然不会采用异教徒的血祭仪式,不过和他的前任利奥夫里克不同,伍尔夫斯坦主教对英格兰的天命扩张兴趣更大些,对一些不那么传统的事物也更宽容,尤其是任何能够讨好北方武士的事情,于是,一名肯特水兵自主教的扈从中走出,手持长柄斧,当众劈开一只装满红酒的橡木桶,鲜红液体喷涌而出,飞溅到主教本人的紫袍上。

两名黑袍修士完成了漫长的祷告,开始朝船体各处泼洒圣水,他们的工作如此细致,几乎每根船桨都被祝福了个遍。

“陛下,她是由意大利大师参与设计的第一艘加莱赛战舰,比起‘战斧’号加莱赛战舰,增加了一门发射四十磅铸铁炮弹的加农炮,又减少了回旋炮的装备数量,船艏还装配了更强大的青铜冲角,完全可以对抗十艘以上的威尼斯战舰。”

埃德加身边的沃尔西奥夫伯爵听到这里,忍不住心中一跳,国王难道打算和威尼斯人开战?

“埃尔夫温,你觉得怎么样?”

名义上仍然服役于大舰队(Scyphere)的埃尔夫温神父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这艘耗费工时漫长的巨舰:“对意大利人来说,确实算得上不错的设计,但是现在已经是十一世纪了。”

来自十九世纪的英格兰国王有些好笑地瞟了眼这个自认为生活在美丽新世界的“风帆狂信徒”——这位神父的理论基础不够精深,但是他比任何一个教授都更熟悉星象、夜间导航和塔塔利亚风格的“新射击术”,而且他还是一个最诙谐的牌友、天生的语言学家。

“我的腓力表兄刚写信给我,摩尔人又一次越过了赫拉克勒斯之柱,源源不断地向安达卢西亚派遣援军,他希望英格兰能在未来的半岛战事里出一把力。”

“陛下,我们还在和皇帝打仗……”诺森布里亚伯爵这次没有保持沉默,腓力国王显然是打算引诱英格兰加入南方的圣战,消耗己方国力,以国王的智慧,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可是谁知道这艘新船的下水会不会惹得战无不胜的盎格鲁撒克逊之王生出耀武海外的心思?

“皇帝很快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至于您,我的伯爵大人,尽可以放心回约克去整军经武,短期内不会再用到各郡塞恩了,接下来的战争可不是靠一两艘新船就能打赢的。”

一艘蓝色单桅快船从东南偏东方向靠近了港口,瞭望哨很快通知,这不是东海岸常见的佛兰德商船,而是大舰队专用的通讯船。

密云转眼涌了出来,光线变得越来越坏,人们似乎已能清晰辨认出多佛大灯塔的白光。

刚刚被命名为“可怖号”的新旗舰如同一只猛禽,栖居蛰伏在港口的火炮工事脚下,戴着金臂环的北欧士兵从通讯船上下来时,似乎也被这艘新船吓住,然而东方的紧急军情不由他忘记自己此行的使命。

能在这里见到国王本人自然大为出乎他的预料,但也让很多事情变得更容易了。

“罗德里戈大人现在在哪里?”埃德加紧盯着这个皇家侍卫。

“彭布罗克伯爵大人还在戈斯拉尔,前线的军队已经在向美因河撤退。”

四周并没有其他耳朵,国王也知道很多事情不会直接写在信中,因此,优秀的信使必然有着出众的记忆力。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士瓦本公爵伏击了赫尔曼国王的队伍,策反了一些卢森堡人,让他们向我军求救,诺曼底公爵便和萨克森公爵大人一道出兵支援……”

埃德加心中了然,一定是埃德蒙坚持出兵,而罗伯特多半是打算贴身保护自己的儿子。

“然后呢?”士瓦本人虽然能征惯战,不过怎么也不该是英军和诺曼人的对手。

“阿勒曼尼人很快被我们打退了,王子殿下说,必须救回赫尔曼国王……”

埃德加几乎能想象到腓特烈的狂喜了,能如此轻松地欺负一个雏,那个魏布林根的杂种当时一定笑得肚子疼吧。

“你们一定是继续撵着那群兔子的屁股追下去了吧?”埃德加简直想用马鞭把儿子狠狠抽一顿。

“是的……”皇家侍卫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正是王子本人的贴身扈从,追击开始后,他第一个抛下炮兵,拥着王子的战马狂追不已,如果不是保护主君的本能,恐怕陷在阵中的少不了他自己。

埃德加最终从信使口中得知了一切自己想知道的情报,罗伯特显然在最后一刻主动为自己的儿子当了替身,否则现在自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赎回一个诺曼底公爵和赎回英格兰王位继承人的价钱当然不可能一样。

既然主力已经撤退回法兰克尼亚,接下来恐怕就是和亨利四世举行谈判了,策林根的士瓦本人和韦尔夫的巴伐利亚人仍在,虽然赫尔曼这个“大蒜王”最终证明了自己只是盟友的负担,可是眼下在德意志称王的还有鲁道夫的儿子跟埃格伯特边伯,他们存在一天,皇帝和士瓦本公爵就不会将英军当成生死大敌。

但是如何善后是一回事,如何教育继承人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未来的英格兰国王在世人眼里就是一个鲁莽的蠢货,别说随时虎视眈眈的外敌,恐怕就连王国的领主们都会蠢蠢欲动……

此刻的斯陶芬堡中,士瓦本公爵腓特烈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对自己的智谋一向很有信心,但是他没想到,即使在困境中,英格兰人也能给自己造成如此惨重的杀伤。

装备精良的英格兰民兵在掷弹兵进行曲的乐声中齐步后转,如墙而进,伴随临时列出密集锥形阵的诺曼骑士反复猪突,如果不是自己亲自带骑士冲锋,恐怕敌人一轮便能溃围而出。

自己身下战马已经换了三匹之后,那群人形牲口居然战意分毫不减,只是不计损失地反复猛打猛冲,前所未闻的悠扬军乐至今都在腓特烈的耳畔回响——奇耻大辱,那怪兽一样的军阵,不断吞噬着所有条顿人的自信,如同北海怒涛,冰冷地裹住士瓦本武士最滚烫的战争灵魂。

公爵差一点就下令全军撤围,只是他的坚毅本性阻止他低下雄狮般高傲的头颅。

但是骑士们比自己的公爵要现实得多,英格兰军势如此之盛,就连他们的丹麦盟友都望之心惊,双方在山谷舍命厮杀半日,不断发出震天战吼,枪折剑断之响不绝于耳,直到近百波洛夫骑射手出现在战场,为英军打开了一道缺口。

身披鳞甲的库曼佣兵在马背不断撒放箭矢,指挥他们的则是一个诺曼骑士,他们的锥形铁盔顶上插着不同颜色的羽毛,仿佛一团彩色的风暴,从马鞍形的谷地尽头出现,侵略如火地打穿了条顿人的战线,将许多筋疲力尽的英格兰塞恩从长枪铁尖拯救出来。

随着天色变暗,胜利的斯陶芬军队和突围而出的英军几乎默契地同时停战,维持着军纪的英军甚至救出了一部分丹麦盟友,大部分诺曼骑兵早已率先突围而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公爵已成了敌人的阶下之囚。

战后,腓特烈公爵打扫战场,发现了大量珍贵的钢甲和武器,还有尸堆中间奇迹般毫发无伤的诺曼底公爵。

那一刻,他已经知道这场胜利将为他在帝国内部带来巨大的声望,然而一想到近乎被摧毁的斯陶芬大军,他的脸上仍然布满泪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围攻

黑森林之战结束半月后,英格兰和帝国的密使终于在维芒杜瓦的圣昆廷宫廷会面。在一群来自维芒杜瓦和瓦卢瓦等地的法兰克贵族中间,这些外国人显得颇为扎眼,不过他们都是于格王子的宾客,没人会当面提出任何不该问的问题。

一个侍从忽然走进礼堂,宣布女伯爵因悲伤过度,不能出席葬礼。

六名服色各异的法兰克骑士将装饰十字架的棺椁抬了进来,放到蜡烛环绕的祭坛上,供众人瞻仰,肉桂的沉郁香气从棺中散发出来,如嗅盐一般,几乎能唤醒四周的圣髑。

“告诉我,尊贵的大人,凯撒究竟希望得到什么?”

“英格兰国王的友谊,还有图林根到美因河之间的全部领地!”

英格兰使节心中略松口气,皇帝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果帝国特使试图索要萨克森领地,萨克森女公爵的追随者和新得到采邑的诺曼人都不会答应,而图林根与东法兰克尼亚现在还是没有彻底抚定的边缘地区。

现在的亨利四世当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夺回哈尔茨山脉以北的领土,只是英军最终总要回国的,萨克森伯爵们的力量早被摧毁,那时候帝国主力就只用对付那些诺曼人。

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这时教士的吟咏也已经终止,在这谋杀现场般的氛围中,贵族们将世间最后一个加洛林男嗣送进了炼狱。

于格王子冷冰冰地注视着这一切,余光偶尔扫向英格兰人和条顿人,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哥哥还说了什么?”

“没有别的了,大人。”

“拉奥,给我备马,我们立刻回巴黎。”于格王子微微点头,侧身吩咐道。

埃德加的反应太快了,于格摇着头,忍不住露出苦笑,哥哥腓力甚至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边境事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国王就抵达了加莱,现在恐怕已经进入了鲁昂。

既然英王已经登陆,接下来就不是考虑如何攻略诺曼底了,于格非常清楚自己的兄长有多忌惮埃德加,如果不是罗伯特被俘,加上卢福斯不断怂恿,恐怕兄长都不会对北方起半分心思。何况即便是默许了卢福斯的一些动作,国王还是答应了帝国和英格兰使者在自己的领地秘密谈判,好在两边同时留下余地。

英王的炮舰惊扰着海峡南岸时,东罗马皇帝的军队也已经将德拉斯塔团团围困起来,据使者回报,城中的佩切涅格人已在割取马血充饥,至此,御前所有将军都对最终胜利毫不怀疑。

安格斯被热浪折腾得病恹恹的,这个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显然不如瓦兰吉禁卫们适应,但是他不肯回到帐中休息,只是每天注视着壕沟对面的血腥景象,投枪如冰雹坠落,箭雨遮蔽了日光,毫无疑问,那里是魔鬼的渊薮。

梅芙有时候发现他将头盔摘下,直盯着燃烧的太阳,似乎希望灼瞎眼睛一样,有时候他又会转向奔腾的伊斯特河,露出忧虑的神色。

六名迈森布里亚副指挥每天来到安格斯面前汇报军情,对骑兵来说,主要就是战场周边的侦察情况,安格斯知道这些家伙对什么军情都没有兴趣,他们的主要精力都用在折腾那些可怜的叛军村庄上了,最后一任罗马河滨军区统帅涅斯托尔以后,君士坦丁堡再没有往此处派驻长官,十五年来,这片土地一直为各路蛮族占据,而对于不闻王化的蛮族,罗马军人从来不会浪费自己有限的怜悯。

三天前,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瓦拉几村姑被这些“好心的”下属送到了安格斯帐内,安格斯进去时,她躺在床上,双腿歪斜着交叉在一起,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安格斯觉得她的后背和肩膀有些像玛蒂尔达夫人,有着健美的曲线。

然后,这一切就被怒气冲冲闯进来的梅芙看见了,她原本是来找安格斯告状的,因为有人也往她的帐篷里也送了一个灰发的斯拉夫男孩。

“我要杀了她!”安格斯至今都能在脑海中听见梅芙的吼声。

最后还是倏然鸣响的军号声救了他一命,斯基泰人的前锋突袭了皇帝的军营,他冲出营帐时,保罗派军团的营地方向已是杀声一片。

御营方向的军号一声比一声急促,但持重的西部禁卫长官安德里亚诺让所有人就地待命,直到皇帝的太监军官利奥·尼西里茨抵达骑兵军营的l型垒门,高声宣布皇帝已经击退袭营的马贼,安格斯都没能离开皇弟左近半步。

“皇帝陛下敕命!”尼西里茨的尖细嗓音在一群男人中间格外突出,罗马士兵们似乎对这个人极为敬畏,纷纷避让两旁,这一幕让所有刚从赌桌上扫清钱币、匆忙出帐列阵的法兰克佣兵都开始嗤笑起来。

西部禁卫长官安德里亚诺·科穆宁很快看完了带着兄长铅印的军令,于是立刻下令道:

“全军整队,立刻向德拉斯塔进军!”

站在多瑙河畔,安格斯回忆着当时的场面:在西美昂峰的巨大背影下,一面面色彩鲜艳的军徽同时在平原上向前移动,下方是整齐如方块格的步骑大军,气势汹汹地越过一座又一座古代要塞的废墟,密密麻麻如黄金棋子一般的御营铁骑附近,瓦兰吉卫队的红色三角旗紧随着一面摇慑人心的丝绸圣像烈烈翻滚,上万人齐声发出kyrieeleison的战吼,筝形盾和方盾上的铁枢反射出千道光芒,就像眼前的河水一样。

staurosnika!staurosnika!

无数欢呼声从前方传来,安格斯抬起头,望见德拉斯塔的一面城墙在巨响中轰然倒塌,露出一道宽阔的缺口,与此同时,皇帝的攻城器械仍不断在残余的城墙上制造着更多伤疤。

终于结束了,安格斯长吁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章 德里斯塔之战(上)

德里斯塔陷落后,伊斯特河南岸仅剩下两座斯基泰堡垒,由于它们坐落在附近最险要的高地上,罗马军队只能暂时将他们围困起来,并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战果。

俘虏的数量很少,似乎斯基泰人根本没打算死守城市,最初的激烈抵抗并没有对罗马人造成实质威胁,大部分精锐早已退守到那两座临时修缮的城堡中,预备做长期抵抗。

他们的存在使皇帝不能放心渡河,但是至少目前的局势是令人满意的,乔治·攸福贝努斯将军的舰队控制着河面,斯基泰人在南岸的最大据点也陷落了,只剩下两座孤零零的塔堡,或许围上几天就会不战而降。

然而,次日黎明,来自东方的猎隼便出现在罗马营地上空,乔治·攸福贝努斯将军派来的信使六神无主地直闯御帐,差点被瓦兰吉禁卫军的指挥官纳比特斯当成刺客处决。

“该死的奴才!竟敢在没有我们命令之时擅自撤退!”皇帝在信使面前勃然大怒,将铅印摔在宦官利奥·尼西里茨脚下。

“大人说,我军所有箭矢和希腊火都在围攻时耗尽,敌人的数量太庞大了,又是连夜偷渡,舰队实在难以阻止他们渡河。”信使的声音颤抖着,眼光在泰提修斯和纳比特斯两人之间不断游移,生怕皇帝一声令下,这两人中的一个就会拔出武器,将自己斩首。

最先赶到御帐的是皇帝的两位姐夫:凯撒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和至尊者米哈伊尔·塔隆特斯,米哈伊尔身后还跟着帝国名将老卡塔卡隆之子卡塔卡隆·科考门诺斯。

充满威严的军号声中,众帝国贵胄陆续聚集到御帐中间,初出茅庐的利奥·第欧根尼一身镀金铁甲,最引人注目,这位前任共治皇帝特意蓄起卷曲的胡须,简直如同其父罗曼努斯四世复生。

“陛下,从过河的车马看,敌人的数量明显超过了斯基泰人原本的规模,恐怕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库曼人也加入了叛军。”乔治·帕列奥列格的话让众人脸上被一层阴霾笼罩。

“我们恳请您立即后退到普雷斯拉夫,在那里我们有坚固的要塞可以依托,只要不断出兵袭扰,叛军野无所掠,很快就会散尽。”之前竭力主战的格里高利·马夫洛卡塔喀隆终于恢复了理智,罗马人还有近一万五千军势,但这里是哈伊莫斯山脉北方,叛军长期盘踞的根基所在,塔图什收拢了帖尔古残部,能战之士不会少于一万,加上背后的库曼人,总规模可能在三万人以上!

罗曼努斯四世的儿子利奥·第欧根尼和尼基弗鲁斯·第欧根尼看见众将都有畏惧之色,齐齐露出不忿,利奥默不作声,拉了拉兄弟的衣袖,然后二人偷偷离开营帐,返回时手上各捧着一副切断的马缰,利奥上前向皇帝说道:“陛下不用害怕那些乌合之众,我们已经放跑了坐骑,决意留下来跟随陛下在此地决战,我们会用剑把您的敌人砍成碎片!”

阿列克修斯皇帝知道两兄弟年轻气盛,但这番表露忠心也不好当众责怪,忽然抬头,看见泰提修斯朝自己递过一个眼色,又朝二人方向微微颔首,便笑了起来:“如今我们大军鼎盛,叛军却是久围伊萨克西亚坚城不下,又轻佻渡河袭我,虽然收合残贼,人心恐怕比帖尔古联合达西亚人南下时还要不齐,今天若是避战,等到塔图什用劫获拉拢了库曼人与乌兹人,恐怕帝国将再不能重返山北。”

皇弟安德里亚诺觉得如果就此撤退,等约翰·杜卡斯援军到达后,可能会跟自己争功,而约翰·杜卡斯已经斩杀所罗门王,武名压过自己,此番如不能在军中立威,恐怕更会渐渐失去皇帝恩宠,于是趁机高骂道:“敌人当面不战,逃跑就能求生不成?难道各位忘了被野蛮人亵渎的基督徒尸身了吗?今天留在此处,不过死斗而已,一旦从战场逃走,恐怕更难面对举世滔滔!”

阿列克修斯皇帝知道自己前番诱引马利克沙援军的条件尚未完全兑现,现在东方局势已定,万一苏丹要强行召回土库曼人,帝国将再无可能聚集一支这样规模的军队,最终同意了在德里斯塔决战。

皇帝将围困两座城堡的军队撤回,宣布全军后退至附近更安全的溪水边布阵,又命乔治·库佐米茨将军护卫御帐和全部辎重移驻贝特里努姆。

罗马人军容整齐地拔营向南,又在佩切涅格-库曼联军反应过来前全部列阵完毕,左翼是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统帅的西部军队,其中最精锐的是凯撒本人的外籍伙伴骑兵,后方则是擅长使用弓弩的瓦拉几部队;右翼是泰提修斯统帅的塞尔柱援军,这些来自中亚的土库曼武士前方还有一些瓦达瑞泰佣兵和乌兹佣兵,至于泰提修斯本人的卫队,则由二百名拉丁骑兵组成;皇帝本人在中央阵线,身边是六名近侍扈从,其中包括瓦兰吉卫队指挥纳比特斯、第欧根尼两兄弟和老将尼古拉·马夫洛卡塔喀隆,皇弟安德里亚诺则率领拉丁佣兵列阵在皇帝本阵之前。

安格斯在吉利克的辅助下穿戴上教宗赠送的格林尼治板甲,战马亦覆盖红色鳞甲和黄铜面罩,鞍上挂一支旗矛,坐骑为东方贵种,胫骨暴突,沉重蹄铁一下下敲打在地面,似乎随时准备突阵一般。

吉利克和梅芙一左一右,手执长矛弓矢,各自用筝形盾翼护两侧,随时准备跟随领主入阵。梅芙身后是基里亚库什和西梅里奥斯·所罗门的斯基泰佣兵,都是前任迈森布里亚统帅瓦拉扎王子的宫帐侍卫,披戴精良的皮铁盔甲,剽悍耐斗,马上驰射技艺极为了得;吉利克身后则跟着八十余名拉丁骑士,戴彩漆诺曼护鼻盔,穿各色织物衬甲,罩精炼淬火锁甲,也照着安格斯的模样,各自配备侍从跟随,这群骑士中间,只有一个库曼佣兵,由于不肯和佩切涅格人同列,一身札甲地厕身西欧骑士行列。

罗马军队前方,鼓角之音猛然高亢入云,无数来自草原深处的车骑民族从天际过来,历数不尽,观之似有十万之众。安格斯心头仿佛被鼓槌一遍遍敲击,咚咚作响,他咽了口唾液,透过钢盔的护面扫视了一遍这个千年帝国的三军将士,心中骤然产生一星莫名的火焰,火焰中一个声音向他命令道:

汝当断其马蹄,焚其战车,杀尽四方!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德里斯塔之战(中)

历史憎恶虚无,即便绝域也会被各种民族填满,前所未闻的国家往往自荒境崛起,如无名之神,从地狱出现,统治天堂和中土之外。对罗马人来说,这些从东方出现的马背战士正是这样的受诅之种。

这些蛮族的战争技艺并不落后,从彼辈迅速控制两翼高地便可见一斑,他们的武士看起来杂乱不整,有些穿着手工风格极为古老的皮铁鳞甲,有些穿着从罗马人身上扒下的锁甲和札甲,他们头顶盘旋着来自极寒之地的金雕,一名精骑顺着猎鹰指引,张弓朝阵前射出一支桦木箭,显然是在测距。被那对居高临下的鹰眼俯视着,罗马人均有不寒而栗之感,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眼中的猎物。

安格斯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变得黏稠,时空霎时陷入静止,唯有粗重的气息在钢铁中弹跳。远方的车营中不断涌出手持弓矢长刀的骑兵,脚踩着环形短镫,促马上前,在车垒左右形成了许多环形骑阵,如磨坊水车般不断旋转,瓢泼大雨似的飞箭从罗马人头顶坠下,不断收割性命。

据说佩切涅格人全盛时期有四十姓,每姓就是一个千人队,眼前的这几个千人队只相当于二十年前佩切涅格大军的一支前锋,但没有一位罗马将军会因此轻视他们,苏雷纳曾经用一万骑兵打败了克拉苏的七个军团,塞尔柱苏丹的大宦官萨夫特勤沙訇在曼兹克尔特也只有不到一千个古拉姆,却抓住了罗马皇帝本人。

斯基泰人的环形骑射阵自右向左横扫,与之针锋相对,泰提修斯将军派出了萨尔玛提亚人乌察和斯基泰人卡拉扎。

“果然是天下名骑,恐怕整个罗马帝国都找不出更快的骑手了。”泰提修斯眯缝着眼睛,用本族语言评价道。

塞尔柱佣兵的指环官卓什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两名同僚的行动,一边对泰提修斯将军的恭维报以大笑。卓什的古拉姆们则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在这些精锐奴隶武士眼里,土库曼人不过是一群马匪,不比对面那群臭烘烘的佩切涅格人高贵多少,论马背武艺更不是自己的对手。

此时,皇帝的命令传到了各层将士:在敌人靠近到一缰距离前,禁止任何重装部队前进一步。

佩切涅格人的车垒缓慢向前移动着,从后方不时射出一阵冷箭,这是多瑙河南岸的斯基泰叛军常用战术,他们甚至在这种车垒上竖起简陋的箭塔,远望去仿佛一座移动城堡,这样一座车营往往包含了叛军的整个部族,精选的牧民步兵和使用软弓作战的妇孺都在里面。

塞尔柱人在马背上不断张弓,两三支箭连续撒放,火力密度立刻压倒了斯基泰人的环形骑阵,帖尔古死后,残余的游牧民纷纷投奔了南岸的叛军首领塔图什等,他们的酋长和各贵人丢弃了铠甲牲畜,难以收拢部众,只能充当塔图什的帐内随侍,失去这些贵人武士精锐后,斯基泰骑兵的战斗力显然不敌马利克沙派来的塞尔柱人,被射落马背的骑兵越来越多,很快不支而退,塞尔柱人当着撤入沙尘的敌军之面,下马割取首级,将那些斯基泰摩尼教徒的生命之树挂坠连同首级系在马鞍旁,血污沾染上铜银饰件,异常可怖。

这时候,另一翼的佩切涅格骑阵已经赶到,塞尔柱人来不及上马挽辔,被敌骑贴面射翻一片。佩切涅格人随即呼啸而前,抽出短柄的四钉锤,狠狠砸向塞尔柱人脑门,将他们的尖顶铁盔砸得深凹进去,或是在眼眶上方的颅骨中砸出致命的深洞,碎裂之声爆响起来,有些头盔被打落的塞尔柱骑兵翻上马背试图逃生,又被后排的斯基泰人追上,一锤便魂飞魄散。

被弯刀砍中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摸索着试图按住体侧的涌血,最终痛苦不堪地倒地惨号,用难懂的语调呼喊安拉之名,四周却只有高速破空的箭矢作答。

“看来今天我们是用不上这些骑兵了。”皇帝在阵后看见逃亡的塞尔柱人,对米哈伊尔·杜卡斯叹息了一句,“这个民族无论在胜利还是失败时,都是跑的最快的。”

“只有死人才会留在这种战场。”米哈伊尔答道。

“让这些异教徒用玫瑰水擦洗背上的伤口吧。”阿列克修斯皇帝摇着头,“现在该罗马人出阵了。”

佩切涅格骑兵正向侧翼卷去,凯撒的外籍伙伴骑兵向两边分开,暴露出严阵以待的瓦拉几部队。

“弓弩准备……”

无数上弦的轻弩和轻型复合弓瞄准了佩切涅格的环形骑射阵。

“放箭!”

铮铮弦音震颤,雨点般的啪啪声前后相继,飞蝗一般的箭雨落入敌骑阵中,哀嘶的战马轰然倒地,如此对射一番,虽然瓦拉几人对高速移动的敌骑难以瞄准,然而游牧民的人马并无厚甲,箭矢弩矢一到,便有数骑惨遭收割,佩切涅格人且射且退,终于散开了环阵。

“敌人退了?”安格斯所在的方向没有太多烟尘,因此隔着头盔护面,还能看见中央和左翼的斯基泰人北向,眼见不久前还是弓矢纷飞,长刀醒目,此时却只有陷于沙尘的遍地尸身,安格斯愈发焦急起来。皇帝的军令还没有下达,这些衣着华贵、身披铠甲的拉丁重骑便只能一动不动,只听见左翼的欢呼声响彻战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德里斯塔之战(下)

左翼的胜利对罗马人是一种鼓舞,既然凯撒这样的平庸之辈也能轻松取胜,我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呢?

阿列克修斯此前被瞎眼的老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警告一番,心里本有些打鼓,此时也开始怀疑斯基泰人的真实力量——这些牧民的骑兵也不过如此,难道那座车营里的步兵又能螳臂当车不成?谁听说过罗马人的步兵打不过一群草原步兵呢?

出于谨慎,皇帝没有将全军押上,而是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精锐——禁卫军长官纳比特斯仍被他禁止出阵,但是全军最光耀夺目的五百名瓦兰吉卫队终于登场,他们步伐整齐地穿过腥咸逼人的战场,在马尸成堆处散开,又在翻译官的军令下重组队形,如泣如诉的号角随即响彻四野。

朱特人奥德里克手执诺曼盾牌,谨慎地透过铁盔观察战场,戒备可能出现在任何方向的弓骑。他在迪拉奇乌姆以后加入重建的瓦兰吉卫队,却没能赶上拉里萨之战,为了赢得功勋和赏赐,和斯基泰人的战争就是最好的机会。

“盾墙!”奥德里克的耳朵被辫子和头盔遮住,只听见沉闷的军令传来,他忍不住用盎格鲁语言咒骂一声。

斯基泰人云集在北欧盾墙的侧翼,铁马往来,箭矢纷飞,肆意蹂躏战阵,似乎想靠骑射本领敲开这北方人的龟壳。

北欧人的铠甲皆精工制作,又有长斧厚盾,游牧骑兵虽环绕纵横,终归不敢过于近前,骑弓软弱,箭射不透,便纷纷下马换强弓长箭来战。

安格斯的拉丁骑兵此时正在北欧卫队右翼后方,见此良机,便欲出动横击,然而西方禁卫长官安德里亚诺就在近旁,仿佛看出部下蠢蠢欲动,直接唤来一个宦官,再度重申皇帝军令。

“重装部队无军令不得出动!”

安德里亚诺仿佛毫不担心瓦兰吉卫队突击被围的问题,压服麾下众军后便似神游天外。

此时盾墙右翼被射动阵脚,已有斯基泰人尝试冲阵,大约千余铁骑持矛而前,反复撞击盾阵。

五百名禁卫军纹丝不动,一根根镌刻符文的长柄斧簇成一丛铁林,阻挡在骑兵眼前。

刚刚丢了面子的塞尔柱将领卓什见此不禁失笑,斯基泰骑兵虽多,军纪却远不如他的古拉姆严整,虽然有合围之势,却做不到一时俱撞,最终只能在巨斧长盾面前解散,前后相乱,入阵者血洒长空,掉后者马蹄前扬,被战斧挥砍击刺,纵然踩到盾上,也难以透阵深入。

“蛮人终归是蛮人……”塞尔柱人忍不住叹息,昔年他也追随马利克沙参加内战,那时塞尔柱中央军也是以这般军纪粉碎了无数血统不纯的土库曼部落骑兵,终结了苏丹那位叔叔的野心。

阿列克修斯皇帝手下的两个紫袍幼狮开始跃跃欲试起来,金甲璨烂的利奥·第欧根尼高声请愿道:“陛下,请允许我们出阵,打破那些乞丐的木寨!”

皇帝有些犹豫,逃散的骑兵扬起了太多沙尘,他已经看不清战况,也不知道瓦兰吉卫队溃围而出后已开始独自向车营推进,但是目前显然是一个突破的机会。

仿佛看穿皇帝的犹豫,第欧根尼兄弟更不迟疑,拔剑出鞘,似乎只待皇帝开口。

阿列克修斯几乎是不得已地微微动了动下巴,但在两个年轻人眼里,皇帝显然是在点头,于是上百铁骑在二人的战吼声中嘶鸣而出,决战即将爆发!

安德里亚诺·科穆宁似乎对皇帝这么快开始总攻有些惊诧,当见到带领冲锋的是罗曼努斯皇帝的两个崽子,这名尊贵皇族胸中立即涌起强烈不快:

我们都是帝国宿将,只因懂些进退谦让,居然让两个熊孩子当抢了先锋,杜卡斯们当初怎么没把这两个狼崽跟他们老子一起弄瞎!

想到这里,他终于不等皇帝军令了,只让人吹响号角,疯狂地命令安格斯各部上前——此战必要我科穆宁皇室拔得头筹!

八百拉丁骑兵铁蹄踏尘,朝着车营方向奔去,北欧卫队的双手斧和阔剑已经开始在车营一线大肆收割,这些猛士解散盾墙,大开大阖地劈开铁甲,随手将佩切涅格步兵的复合弓斩成两段,游牧武士则挥舞弯刀,顽强抵抗着欧洲最可怕重步兵的突击。

拉丁骑兵们没有刻意加速,第欧根尼兄弟麾下那群“阿贡托普莱”的坐骑披着明光马铠,行动不如意大利骑士方便,但他们更适合冲撞敌人的车营阵地,在西班牙,基督徒军队便是用重骑兵冲破摩尔人的工事,为步兵打开阵地缺口,拉丁人对这种战术并不算陌生。

而皇帝创建的这支具装铁骑,乃是为了取代当初的“不朽者”,虽然目前尚未达到计划中的两千骑规模,但作为帝国的烈士遗孤,这些青年战士的士气极为高昂,身为他们的指挥官,“生于紫色”的利奥·第欧根尼更是肩负着重振家族的使命,他的父亲罗曼努斯皇帝曾被佩切涅格佣兵出卖,又被塞尔柱人俘虏,令第欧根尼皇族成为罗马帝国的耻辱,现在就是他复仇的时刻!

“神圣十字必胜!”(staurosnika!)利奥用希腊语高声吼道,不久之前,在同一片土地上,另一群罗马帝国的士兵刚用另一种语言呼喊着“阿拉——胡——阿克巴!”(allahuakbar!)

忽然,从车营中飞出许多蒺藜,已经开始脚踢马刺的罗马铁骑不及躲闪,轰然倒地,一些恐慌的战马则向左侧避开,直接冲进了血战不休的瓦兰吉卫队阵列。

年轻的尼基弗鲁斯·第欧根尼被掀翻马背,坠地之时,他的镀银头盔也掉落了,在沙场上立即滚得不知去向,他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同袍的下颚正被异教徒的弯刀切掉,他随手挥剑切断了握着弯刀的那只黢手,斯基泰人长满厚茧的手掌连同弯刀一起掉落,那人吃痛地用左手抓住空空如也的右臂前梢,却被一直长枪贯穿在地,皮帽歪在一边。

利奥有如雄狮一般策马入阵,在他身后,许多罗马骑兵被塔楼上的标枪箭矢击中,有人身上插满箭矢,盾牌被标枪钉在臂甲上,却还是不断涌向前方。

然而瓦兰吉卫队被己方骑兵搅得七零八落,此时只能暂时后撤,他们边高举盾牌,遮挡飞矢,边搀扶那些受伤的同袍向后方退却,甚至连三角红旗都没落下。

阿贡托普莱骑兵的左翼一下子暴露出来,游牧武士开始朝这边放箭,落下的箭头拖曳白羽,如飞鸟坠渊,一些失去盾牌屏护的下马铁骑经不住这样攒射,乱糟糟地倒在地上,鲜血立刻覆盖了身下的野草。

安格斯率领拉丁骑兵赶到,他见己方左翼危急,便下令众人按照训练时的方式,整个锥形阵旋转向左,冲进拒马和大车保护的斯基泰弓箭手阵地。

沿着被瓦兰吉人拆毁拒马的通道,拉丁骑兵进入了这座“堡垒”,梅芙从马背上射出一箭,然后抽剑猛劈,这个披坚执锐的高地盾女身姿矫捷,仿佛古代的托米丽司女王,以弓矢长剑饱饮鲜血,让斯基泰人发出恐怖的吼声。

安格斯的运气不算太好,他的豪华装备引发了无数围攻,从未见过板甲的佩切涅格武士试图以弓箭射死这个铁乌龟一样的罗马将军,大量箭矢朝他的方向集中,在经过英格兰甲匠表面硬化处理的盔甲穹面留下一道道凿痕,却始终无法透入,同时,安格斯也难以自由行动,只能纵马反复冲突,试图在人群中挤出一片空间。

“tilvalhall!”安格斯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一头怒吼白熊映入眼帘,上次见到这身豪华披肩还是在迈森布里亚。

“比约恩大人!”他用诺斯语言高喊起来。

陷入佩切涅格阵中的瓦兰吉禁卫似乎陷入了狂战状态,对安格斯的呼唤充耳不闻,只是不断挥舞战斧,不分方向地猛烈进攻。

安格斯被一支身后刺来的长矛自下而上穿透马腹,于是感觉身体一陷,具装铁马随即倒地,不断扬蹄挣扎,用蹄铁攻击试图靠近自己的敌人。安格斯好容易挣脱马鞍,却跪倒在地,幸亏这具铁甲甚为贴身,关节尤其灵便,否则这般姿势便会让他脱臼。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摆脱了头盔上传来的敲击震撼,冰冷的黑剑开始盘旋,如几何图一般旋转,他的步伐很快恢复,随着不断的格挡,劈砍,下蹲,一具具尸体倒在地面,他试图向比约恩的方向靠近,却发现吉利克为了保护自己,也在受到围攻,便转向侧后,替自己的侍从清扫战场。

此时日光酷烈,缠斗之兵很快力竭,然而游牧民尚能轮番替换,更休迭战,拉丁骑兵和阿贡托普莱骑兵们却只能为自己的生存奋战。

战场一片混乱,尼基弗鲁斯·第欧根尼将又一柄钉锤打掉,眼见战友不断陨落,这个少年忍不住朝自己的兄长质问道:

“皇帝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只有我们在战斗?”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日落

笼罩黑暗战场的沙尘逐渐散去,大规模的骑兵冲锋演化成全线的混战,凯撒的伙伴骑兵和泰提修斯的塞尔柱古拉姆都加入了这场混战,无数哀伤和悲泣即将降临众城之女王,这场混乱中,首先被收割的是一头生于紫色的幼狮。

“哥哥!”随着一具金色衣甲包裹的身躯轰然坠地,罗曼努斯四世的次子小尼基弗鲁斯,曾经的共治皇帝发出惊悚的高呼。

如潮水般涌来的游牧民疯狂围攻起剩余的阿贡托普莱铁骑,这些皇帝的养子们围绕着统帅的尸首反复恶战,仿佛那是皇座一般。

车营的拒马附近,安德里亚诺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攻势,他的庞大兵马受阻于四面八方的密集箭雨,如同掉进陷阱的猛兽,苦恨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透过包裹下巴的锁帷和铁盔的护面,他看见一个黑影在自己的前方,那是一个挥舞丹麦斧的禁卫军,仍然坚守着车垒的唯一缺口,长柄战斧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曲线,虽然陷入狂暴,这个北欧武士的技巧依旧令人震惊。

拉丁骑兵的指挥官安格斯终于用黑剑在人堆中犁出一条道路,被这黑色之镰刈倒的尸首仆于两翼,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

“进攻!”安德里亚诺看见了一线希望,那个凯尔特蛮子和北欧蛮子正在会合,下马的拉丁骑士顺着这个突破不断涌入,为他的主力打开了通向胜利的缺口!

罗马人的至高圣物——圣母披肩在阵后展开了,所有人都在传播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终于要加入一线的血战了!

没人知道,阿列克修斯皇帝此时无比后悔在此处决战。

“一场愚蠢的角斗比赛!”皇帝暗中骂了一句。

如果他还是一个听从命令的将军,这是他必须通过的试炼,但是一个皇帝本可以选择更好的战场!

老尼基弗鲁斯·布雷努斯的话再度在他脑际回响:“如果你越过哈伊莫斯,陛下,你很快就会知道到底是谁的马更快。”

太迟了,若是早点撤向大普雷斯拉夫,主动权就在罗马人手上,现在整个辎重部队都去了贝崔努姆,撤退不再是一个选择。

“快看,陛下!”米哈伊尔·杜卡斯惊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前进的皇家纵队差点整个停了下来,本已逃离战场的斯基泰骑射手们再度出现在侧翼!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米哈伊尔·杜卡斯吼道。

皇帝默不作声,似乎在忖度什么。

“我去召集剩余的禁卫军。”瓦兰吉卫队的统帅纳比特斯主动建议道,“一定为陛下挡住这些牲口。”

皇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去吧,我的纳比特斯。但是我们不能退走,唯一的出路在北方,现在,就当我们再也见不到明天,从那个阵地上打出一道缺口吧,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人马,我们从敌人的后方绕道返回,大家在戈罗伊再见!”

乔治·帕列奥列格将军沉痛地点头,开始分派传令官,重新部署。

“今天的战场上还没有见到库曼人,万一……”米哈伊尔·杜卡斯忽然开口,只说到一半,就被皇帝制止了。

“我们一定要跑回去,否则世上就再也没有罗马帝国了。”

此时,安格斯刚刚与被罗马人称作厄尔西乌斯的比约恩会合,这个瓦兰吉人受到了一处致命伤,已经从狂暴中恢复过来,只剩下一个筋疲力尽的金发武士,身上还挂着一件染成血色的白熊披肩。

“你是……安格斯雅尔?”瓦兰吉人的声音虚弱无比,庞大的身躯靠在一个独眼女人身上,安格斯之前甚至没有发现这个瘦弱的女人。

“这是我的妻子……”瓦兰吉人说道,“我撑不住了,你们带她走吧。”

“大人,他们又上来了!”梅芙焦急地催促着,手中还握着一把复合弓。

“让吉利克再挡一阵,我们立刻撤退。”安格斯用披肩擦干滴血的黑剑,却没有收入鞘中,又问了一句,“我们还有几匹马?”

“一匹。”

安格斯有些意外,随即下定决心:“梅芙小姐,你带她上马,立刻离开这里!”

“不行,我不会抛下你们!”

“听我说,你必须活下去,回到你的家人身边,你还有未来,而我抛弃部下,从战场逃走,就失去了我的荣誉,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不剩了。”安格斯强忍住泪水,“我命令你带她离开这里,还有——忘了我们吧。”

说完,安格斯不顾反抗,将她一把扛起,放上库曼人牵来的那匹草原马背,又将虚弱不堪的瓦兰吉人的妻子放了上去,库曼人一声唿哨,战马如同有灵性一般冲了出去。

“谢谢!”草原马突阵而出后,比约恩的口中开始吐血,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便晕厥过去,安格斯将他交给瓦拉几翻译官照顾,与库曼人一同回到前线,加入了下马的拉丁骑士行列。

“这是?”

“安杰洛大人,我是奥德里克,皇帝的禁卫军。”

这个禁卫军的身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又见面了。”皇弟安德里亚诺露出和善的笑容。

新抵达的七名骑士就是西方禁卫长官安德里亚诺剩余的全部人马,安格斯手上的拉丁骑士的人数反倒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上司。

好在皇弟显然没有在这时候试图争夺指挥权的想法,只是让自己的骑兵一道下马,加入盾墙防线。

那个叫奥德里克的禁卫军自觉地护卫在皇弟身边,手中的战斧不时敲击地面,让安格斯想起浴血奋战的比约恩来。

战局已经急转直下,除了中央阵线,所有罗马军队都在溃散,两翼席卷而来的弓骑兵不断朝他们后背倾泄箭矢,瓦良格卫队绕着三角战旗围成一圈,在纳比特斯的指挥下稳住了中央的后翼,皇帝本阵则通过了阿贡托普莱骑兵的位置,把这些年轻人收拢起来,加速朝安格斯等人打破的缺口前进。

见到皇帝的旗帜,拉丁骑士们士气大振,却见皇弟的骑兵如同早有默契,纷纷夺缰上马,脱离阵线,加入了御营,却将安格斯等人甩在脑后。

“这不是进攻,皇帝跑了!”一个法兰克人绝望地叫喊起来。

安格斯一剑敲晕了这个部下:“继续战斗!”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再为罗马帝国,只为了一个人战斗。

第一百八十四章 涟漪

寒鸦满足地享用着战争的献祭,石头般的面孔被尖利的长喙啄碎,五百瓦兰吉卫队静静躺在沃血的平原上,他们的主子、人中之神阿列克修斯皇帝抛弃了大军,逃得不知去向,被俘的罗马贵人如同牲畜一般被绳子系在牛马之后,瓦兰吉卫队的长官纳比特斯被可汗下令割首,这个撒克逊人的巨大躯体也被吊起来示众。

帝国凯撒和拉丁统帅安格斯还是得到了高贵俘虏的待遇,库曼佣兵也因其独特的长相受到了优待,令罗马人吃惊的是,帐中酋长都是黑发长辫的佩切涅格人,营中并无库曼大军的踪影,这意味着在车营中与罗马人对垒的全是佩切涅格人,虽然人数众多,披甲壮兵只怕不过一万。

这个发现给了凯撒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极大信心,此战佩切涅格军队损失不轻,又搜刮到了数量难以想象的战利品,塔图什的战意想必不会很足,与库曼大军合势后,众寡不敌,财货也未必能保住,反不如立即和罗马人达成协议,在山北休养生息为妙。

“皇帝登基以来屡战屡败,这次回师恐怕自身难保,如果我能救出这里的兵将,想必可以赢得他们家人感激,到时如果操作得当,或许……”

想到此处,凯撒的目光瞟向身边的安格斯,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自曼兹克尔特之战以来,军事失利就是皇帝们最大的噩梦,何况帝国的资源已经极为有限,先皇尼基弗鲁斯·博塔尼阿特斯将诺米斯玛贬值到三分之一,依然难以应付庞大的开销,阿列克修斯皇帝在战前原已筹备发行足值的海佩伦金币,此战之后,货币改革的梦想也只能落空,战争即将蔓延到色雷斯,很可能到达狄奥多西城墙之外,每一枚金币都得掰成两半来用,内忧外患之际,任何改革都可能让罗马帝国寿终正寝。

佩切涅格人刚刚结束自己的葬礼,许多人颊上还在滴血,能在此时接见罗马战俘,完全是因为塔图什可汗一力坚持。

佩切涅格叛军本非一体,与塔图什可汗并列的还有沙扎可汗和塞斯拉夫可汗,但这些叛军首领都是曾得到皇帝敕封的保加利亚领主,与来自多瑙河北岸的帖尔古可汗不同,他们对罗马帝国的内情并不陌生,于是,在凯撒的劝说下,各佩切涅格可汗和乌兹贝格都同意了向皇帝要求赎金的提议。

安格斯和卡塔卡隆等将领一道被俘,由于甲胄极精,被游牧民误认为是凯撒以下地位最尊者,于是,当其他战俘都被押在漏风的营地之时,这个来自高地的拉丁骑士统领反倒成了佩切涅格可汗的座上客。

凯撒有意收买人心,倒也不便道破,加上佩切涅格人本是乌古斯突厥近邻,与改信的塞尔柱人一般嗜酒如命,更以能剧饮者为英雄,宴上狂喝滥饮之时,有一个能喝的北方人陪酒倒也不错。

“可汗,这酒碗是?”凯撒见可汗又来相劝,试图以言语拖延一番。

“这是罗马皇帝的礼物——帖尔古的头骨!”塔图什眼色忽然凶戾,强行朝凯撒灌酒,“宝器难得,这其中滋味还请贵人品尝一番。”

凯撒须发皆湿,面如土色,狼狈之态落入众人眼底,宴上爆发出一阵狂笑。

安格斯一边静静啜饮,一边暗中观察着征服者们不可一世的姿态、帝国凯撒抖似筛糠的不堪,心中叹道:“如此贵种,帝国北疆恐怕从此多事。”

他心中打定主意,一旦脱身,便找到吉利克和梅芙二人,然后离开君士坦丁堡,至于那座黑海上的迈森布里亚城堡,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当一个被围困的城主显然不利于他壮大实力,有朝一日从苏格兰人手上夺回高地的领土。

罗马人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到西欧,威尼斯总督维塔莱最先从皇帝处收到密信,看完以后,总督全身发抖,将格拉多宗主教夤夜请来。科孚海战后,共和国暂时对达尔马提亚以东的事务失去了兴趣,维塔莱总督便是借此推翻了前任总督,然而时移事易,一个旷古未有的机遇正向威尼斯人显露出来,一旦抓住这个时机,威尼斯将成为意大利最富有的城邦,甚至掌握整个地中海的未来!

威斯敏斯特宫中,另一对君臣也在密谋,英格兰国王埃德加将罗德里戈伯爵召回伦敦,名义上是为了讨论与皇帝和谈事宜,然而接连数日,新设的白厅各教俗文员都在疯狂地整理王国的财务帐目,这些经历过各郡资产调查的王室雇员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为国王清点赌本,但他们的成果已经足够令贤人会议震惊,自古以来,王国政务从未如此高效处理过!

“今年我们和尤素福苏丹达成协议以来,已经有五百磅黄金从几内亚运回伦敦,今后估计每年可以有八百磅甚至一千磅的流入。”埃德加指着一叠账册说道。

“这恐怕还得感谢腓力国王呢。”罗德里戈忍不住玩笑了一句——法王恐怕想不到,自己拼命鼓动勃艮第人和阿基坦人去半岛找穆拉比兑人的麻烦,却让英格兰舰队找机会一举抄了穆拉比兑苏丹的后路,从加那利群岛登陆西非的英格兰人不断从几内亚(加纳)交换金砂和金块,而需要从北非抽调兵力对抗半岛十字军的尤素福苏丹最终不得不接受了这些海盗的条件,允许英格兰人使用西非的商道。毕竟,苏丹还在梦想着再次渡海,进军安达卢西亚,这个北非霸主绝不会允许托莱多得而复失。

“确实得感谢我的腓力表兄,要不是他的赔款,恐怕罗伯特公爵的赎金就能让我们损失惨重。不过,这次我们的对手是威尼斯人,光有钱可没用。”

“赫里戈兰舰队暂时可以撤编,海峡的桨帆船也可以派过去一半,只要我们在南方夺取一座岛屿,很快就能从罗马人手上买到任何港口的使用权,威尼斯人在科孚连诺曼舰队都打不过,更不可能拿我们的炮舰如何。”

“还要小心撒拉逊人,柏柏尔海盗倒是有巴利阿里的挪威人对付,再往东就不是我们熟悉的海域了。”

罗德里戈点了点头,这次是往东方运送金银,可不是出海劫掠,绝不能发生半点差池。

“可是,陛下为什么认为东方会发生重大变故呢?”罗德里戈有点不敢相信,曾经兵临西班牙的罗马人如今怎么会沦落到需要西方接济的地步?

埃德加刷刷地翻看着羊皮纸,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只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罗马皇帝借点钱算什么,照这样下去,借兵的日子恐怕也不远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阿加莎的哀歌

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克制或遗忘。——王尔德

米迦勒节前一周,奇切斯特主教斯蒂甘德与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长相继去世,不久王太后阿加莎夫人也开始咯血。

正在安排舰队南征的埃德加匆匆赶回威斯敏斯特,同时向苏格兰派出信使,阿加莎王太后的兄弟姐妹大多远在东方,但基辅大公的长子弗拉基米尔此时就在英格兰作客,萨克森战争结束后,弗拉基米尔王子和妻子吉莎共同访问伦敦,便和国王一道前来看望王太后。

阿加莎夫人对这个发辫缠金的留里克王子并无印象,她离开基辅时,弗拉基米尔的母亲还在君士坦丁堡当紫袍公主呢。但她对弗拉基米尔的妻子一点也不陌生,吉莎是哈罗德·戈德温森的女儿,这一事实令王太后心中非常不悦。

但吉莎夫人此次并非仅为陪伴丈夫,戈德温伯爵的女儿贡希尔达嬷嬷已时日无多,容貌端丽的吉莎夫人颤抖着跪倒在病榻前,向王太后请求允许进入修道院,好看望自己仅存的姑姑,一瞬间,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竟让王太后想起了长女玛格丽特。

“去吧,孩子,老人不该独自离开尘世,天主也会希望由你带给她安慰的。”

接见在抽泣声中结束,在王太后的坚持下,侍奉在旁的克里斯蒂娜公主也泪眼婆娑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国王一人。

“我的玛姬来了吗?”

“不用着急,母亲,我已经向珀斯派出了最快的船,姐姐很快就会到的。”埃德加暗自叹息,玛格丽特是父亲的长女,母亲以希腊语中的“珍珠”为她命名,从小就宠爱无比,将心爱的掌上明珠嫁给人过中年、子嗣成群的马尔科姆王,这件事一直是母亲心中的遗憾。

“真希望能再看我的玛姬最后一眼啊。”阿加莎夫人此时心痛如绞,强忍着说道,“听说她现在是八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不容易……

孩子,久卧病床的人因为梦得太深,常常会和失眠混淆,但我真真切切还能看见玛姬出生前的景象,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我能看见你父亲因为帮我姐夫争位,总害怕被匈牙利人暗杀,就穿着盔甲整夜靠在床边——玛姬的出生是天主给我们的唯一慰藉,你父亲当时还没你现在大,进出产房那模样,紧张得活像个孩子,等到他抱起玛姬,让玛姬的手指插进胡须里,摸他的颧骨时,你父亲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他最宝贵的珍珠,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埃德加见母亲说话越来越慢,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地追忆,几度想要打断,最终却又不忍。

“后来,姐夫终于当上了国王,没过多久,你和克里斯蒂也出生了,流亡的日子也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直到有一天,你父亲对我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国了,那天,我们一家是多么幸福啊,没有人知道命运将会多么残酷。

在德意志,我开始意识到你父亲的变化,你在半路开始生病,全身水肿,额头烫得像是烧红的木炭,你父亲却每天围着那个哈罗德打转,眼里只有他的王位,我们身边没有任何人!

当时整个帝国都在为亨利皇帝服丧,教士们被召去莱茵兰参加皇帝的葬礼,哪里都找不到懂医术的人,我每天祈祷,求天主不要把你夺走,玛姬就亲自去打水喂你喝。”阿加莎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愤恨,“你的烧退了以后,哈罗德就对你父亲说,他找到一个医术高超的日耳曼修士,打算把你交给他照顾。可是当时的帝国一片混乱,又有什么正经的修士会被哈罗德碰巧找到呢?我感觉事情不妙,却什么也做不了,是玛姬在你父亲面前哭了三天,眼睛都肿了,终于在他那颗日渐冰冷的心里唤醒了一点人父的记忆,哈罗德的阴谋没能得逞,直到我们抵达佛兰德,你的病才彻底好了,然而你父亲又开始讨好佛兰德人和诺曼人,把自己送进秃鹫的利爪,直到变成一具尸体出现在我眼前,那些日子里,一直只有玛姬帮我照顾你和克里斯蒂。”

“我明白的,母亲,我以性命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照顾好姐姐和她的孩子。”埃德加的眼睛渐渐湿润,虽然三十年前玛格丽特保护的那个孩子并不是现在的自己,但那个誓死保护弟弟的玛格丽特从没有变过,二十年前,如果不是玛格丽特的牺牲换来了苏格兰人的援军,或许自己早已被诺曼人俘虏。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把剑吗?”阿加莎夫人忽然问道。

“记得,您说过,那是奥法王的佩剑,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遗物。”

“其实,那把剑是你祖父的长兄留下的。”

埃德加很少听人提起这个王子,诺曼入侵后,所有人都喜欢用刚勇者埃德蒙的例子激励他像祖父一样英勇抵抗,甚至连埃德蒙王和继母诺曼底的埃玛王后的斗争也被某些温彻斯特的教士用来指责诺曼势力对王国的污染,但在阿加莎夫人接下来的叙述中,埃德加则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埃瑟雷德王的长子埃瑟斯坦原本是全境的宠儿、王国的继承人,却在对待丹麦臣民的问题上和父亲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分歧,圣布赖斯日大屠杀后,王国的丹麦臣民血流成河,埃瑟斯坦王子流亡北方,接受了丹法区领主的效忠,开始对国王开战。埃德加的祖父刚勇者埃德蒙,便在宣誓效忠埃瑟斯坦王子的领主之列。

这场父子内战令英格兰虚弱不堪,等到八字胡王斯汶入侵,国王只能选择流亡,埃瑟斯坦王子独木难支,死于逃亡,临终前将国王留下的奥法剑赐给了弟弟埃德蒙。

在温彻斯特学者的影响下,埃德加一直以为,大叛徒埃德里克郡长刺杀七堡地区两大领主,乃是遵埃德蒙之令,随后才有了埃德蒙抢占西吉弗斯的寡妇。

然而,在母亲的叙述中,埃德里克郡长始终是在执行国王的旨意,就像当初刺杀诺森布里亚伯爵一样,埃瑟雷德国王才是真正的主使,至于七堡的西吉弗斯和莫卡,也并非因为投靠丹麦人被杀,而是因为他们是埃瑟斯坦王子的主要支持者,而国王在归国后选择了绝不宽恕。

埃瑟斯坦已经死了,刚勇者埃德蒙王子看到两位郡长的下场,意识到和解已经无望,因此才会从埃德里克手中夺取西吉弗斯的寡妇,这场抢婚的目的其实是保住埃瑟斯坦在北方的根基,好继续兄长的叛乱。

父子之争死灰复燃,克努特趁机入侵,最终导致了威赛克斯王朝的崩溃。残酷无亲的埃瑟雷德国王死在伦敦,害怕被国王的儿子清算的埃德里克郡长投靠了丹麦人,奥特福德之战后,风向看上去对克努特不利,于是埃德里克私下与埃德蒙和解,暂时投靠了昔日的对手,接下来的阿桑顿之战中,埃德里克郡长最终选择背叛了埃德蒙,年轻的克努特王趁机屠杀了英格兰的众多塞恩,那些被丹麦长矛刺得血迹斑斑的幸存者也未能保住南境,埃瑟斯坦大王于布鲁南堡斩杀五王七雅尔才最终统一的英格兰全部陷落。

“你的祖先就是这样失去自己的国家的。”阿加莎夫人最终说道,“你父亲曾对我说,你的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痛骂反复无常的麦西亚郡长,而是对自己继续兄长埃瑟斯坦的叛乱悔恨不已,他说,王国的根基总是从内部开始腐坏,家族不和是王朝最大的祸根。如果不是这场内乱,阿尔弗雷德的子孙也不会被丹麦人各个击破,如果埃瑟雷德国王肯原谅自己的儿子,埃德里克就不会以两位郡长的血玷污王室之名,摧毁血脉间的信任。

我已见过太多人事浮沉,不会看不见玛姬的丈夫正在犯同样的错误,看来邓肯的子孙终究是逃不脱这场劫难了,记得在战争降临时保护好玛姬和她的孩子。至于你的后代会如何,就是我难以预料的了,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像我那群四分五裂的兄弟一样吧,一次次骨肉相残已经永久地削弱了留里克家族,正如你的祖先一样。”

三日后,一艘龙首白船驶过波澜不兴的泰恩河,一名头戴黑纱的修女若有所思地望着南岸,新获得的自由在她枯萎的身体中重新注入生命,哪怕早已习惯在山巅塔顶俯视如墙高浪,这世间最平静的景象依然令她心旌摇荡,再一次见到诺森布里亚骑士的紫金军徽时,她感到久违的泪水如水银般划过脸颊。精神上获得自由的瞬间,她的灵魂之眼看到了一个男孩,一头墨发,头顶盘旋着黑羽的钩嘴渡鸦,四周的尸体仿佛不断从大地中呕吐出来,渐渐吞没一切。

“谢天谢地,那孩子终于睡着了。”

“你为什么要拒绝国王?”她忽然问道,“你知道他不愿意让爱德华在这种时候离开。”

“马尔科姆可以强迫他的氏族,但爱德华还承受不了储君(tanist,盖尔人的王位继承人职位,必须由成年男系王族担任)之位,这场选举不会赋予他任何权力,而我不会让我的儿子也变成一具尸体!”

她熟悉这一切,她见过父亲那具冰冷的、再也不会说话的遗体,她曾阻止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一次她将再次阻止这一幕发生。

“所有母亲都这样想,但命运什么时候被母亲们的眼泪操纵过呢?”格卢奥赫叹息道,她总是忍不住为自己失去的东西而嫉妒着玛格丽特。

“不必伤心,我的朋友,这一次我会求他的,不止为我的孩子,也为你的。”苏格兰王后保证道。

“就算他同意,我的兄弟也不会同意的,马尔斯内克塔和我那位死去的丈夫一样,和你的丈夫也一样,男人总是更看重继承。”

“那也得先找到你的孩子再说!”

“肯尼思是我祖母的儿子,虽然只是个私生子,但作为保镖可比马尔斯内克塔称职多了,否则一个铁匠的儿子也不会成为我丈夫的亲信,安格斯在他身边比在我哥哥身边更安全,在高地的风暴平息前,我并不希望改变这一点!”

马尔科姆不会手软的,如果他找到你的儿子,一切就结束了。

她想起马尔斯内克塔的话,那声音里的愤怒可以燃烧全世界,她又看了一眼王后,知道自己或许有一天会被哥哥煽动,背叛这个朋友,只是一想到这点,她的双眼就开始射出光芒:

天主啊,我是如此仇恨。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计划

神圣罗马帝国犹如一座火山暂时蛰伏,却随时酝酿着更剧烈的喷发;东罗马帝国则像是风中残絮,隐隐露出败亡之兆。

对埃德加来说,德意志的战争又给了他一个新教训,以诺曼铁骑的威势,绝大河、履草莽,横行西方平原旷野毫无问题,但在地势复杂的德意志黑森林中,就难免为人所趁了。罗德里戈伯爵的将道自然无双,但此次入侵异国,却需要组织人力物力,修建城堡,肃清道路,转输粮秣,罗德里戈的表现只能算刚刚合格。在埃德加的记忆里,这方面才能最出众的反倒是死去的征服者威廉,目前似乎还是罗伯特·马利特最有潜力,征服是一件麻烦事,绝不是仅靠打赢一次决定性会战就能廓清大局。

好在萨克森地区成功被转化成了英格兰在大陆的一个前线边区,靠诺曼军事移民也能慢慢蚕食,这有利于他用土地收买诺曼骑士,加强对两个公国的控制。

北海霸权日益稳固,下一个进入埃德加眼帘的就是地中海,这里才是真正的逐鹿剧场、文明中心,恰好,地中海的老牌霸主正在全面衰退,撒拉逊人和希腊人日渐式微,塞尔柱人和土库曼牧民饮马两河,兵逼罗马,南入埃及,北至黑海,将各大定居民族打得头晕眼花,扎格罗斯山脉以东的农业早已衰落,如今连小亚细亚的城镇都岌岌可危,土库曼部落正在将当地迅速游牧化,而塞尔柱人主攻方向还不在西部,其兵锋大抵集中在北方的高加索和南方的埃及。

法兰克人接下来将经历九年大旱,随后会有大量流民踏上武装朝圣的道路,这是埃德加早已熟悉的历史,但进入这个时代后,他发现西方世界此前对东部形势并非一无所知,朝圣之路已经兴盛了至少二百年,虽然海路被撒拉逊人关闭,西方贵贱僧俗依然不断踏上东向的道路,现任诺曼底公爵的祖父就死于东方。

撒拉逊人从贝都因部落走出,以巴格达的圆城为核心,建立了自己的宇宙帝国。这个帝国现在已经沦为乌古斯人的牧场,接下来的数百年,就是东方世界被一波波来自亚洲深处的游牧民反复蹂躏的历史。

拜占庭帝国退出了叙利亚,又将退出安纳托利亚,这面基督之盾实际上不再保护东部的城镇定居者,圣索菲亚的光辉甚至连基辅都无法笼罩,这座北方巨城和切尔尼戈夫等鲁塞尼亚名城一样,被鞑靼人彻底摧毁,直到19世纪都难以恢复元气。

从此波斯无百年一统之运,罗马有七庙尽隳之灾,五百年内,地中海就是东西群雄的竞技场,直到新任霸主诞生。

东西方命运并未因为新信仰的崛起而彻底割裂,游牧民的威胁随时高悬在所有人头顶,正如阿提拉死前一般。

对埃德加来说,最好的时代即将降临,一个窃取两大帝国遗产,光大先祖北海大盗丰功伟业的机会,随着君士坦丁堡的衰微,展现在英格兰面前。站在白色的伦敦塔顶层,鸟瞰着泰晤士河上渔船往来,不列颠之王埃德加萌生了夺取海神三叉戟的野心。

此时,一面黑帆出现在石桥之东,载着两名北方贵妇的白船终于抵达了王城伦敦。

“好大!”苏格兰王后的侍女忍不住惊叹道。

“太丑了……”王后本人倒是对弟弟的审美观表示怀疑,这样丑陋的一座黑桥,作为王城的门户,确实非常粗暴。

当然,这座桥上往来的大部分还是商贩之徒,王后的船只并不会在这附近的撒克逊旧港靠岸。

“那上面插的是什么?”天真的侍女问道。

“那是撒克逊长矛,用来展示反贼脑袋的。”苏格兰王后没好气地答道,她有些理解弟弟的想法了,这座怪物一样暴力的石桥就是用来吓唬来往行人的,这一招大概是跟法兰克人学的吧。

小侍女显然被吓住了,她可不是王后,以她不足十六岁的年纪,记忆里甚至不存在一场真正的战争。

格卢奥赫夫人倒是习以为常,高地人可是和不列颠人齐名的猎头族,虽然古代皮克特人的猎头成年礼早已废弃,但在战斗中亲手用长剑砍下敌人的脑袋依然是高地人的独特情怀。

高地人确实并不特别效忠自己出身的氏族,年轻的高地勇士更热衷于南下或者渡海,并非是外邦人以为的那般,去当佣兵,而是作为冒险家,找个宴厅就可以替主人战斗,等到厌倦了领主提供的蜜酒、音乐和女人,就会去下一座宴厅服务。

但是这不是她想要给自己儿子安排的未来,四海为家,不知何时为哪个自称的小国王战死沙场。

格卢奥赫的眼光瞥向王后,后者身上没戴一件珠宝,却自然而然地发散光华,诚然仿佛圣徒一般

即便你是圣母本人,我也只能选择背叛,最终我们都是母亲。

她已经接近四十了,并不像身边的侍女们那样渴望少年的爱情,此番重返故地只有一个目的。

埃德加必须知道一切,他的儿子就在这里,等她找到肯尼思,就会带着埃德加的长子到他面前,马尔科姆已经要死了,莫莱将再次获得自由,他并不需要出兵帮助自己的儿子,只要在北境烽烟开始后拒绝珀斯的求援就够了。

只要这样,她和他的儿子就会成为真正的高地之王。

白船已经通过了桥洞,在船艉上空,一串珍珠项链般勾连的头颅中央,“铁匠大师”肯尼思的腐烂骷髅静静注视着世间的碌碌凡俗。

第一百八十七章 罪与罚

阿加莎王太后的葬礼上,整个戈德温家族再次团聚,从德意志陪伴埃德蒙王子返回的格拉摩根伯爵伍尔夫诺思·戈德温森成了这个家族实际上的首领,斯汶之子哈康修士与哈罗德国王的遗腹子乌尔夫修士等阶都太低,他们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官方文告的见证中。

乌尔夫修士的两名姐姐一个跟在弗拉基米尔王子身后,另一个则头戴面纱,与一位年长的红发骑士共同出现。

“陛下,要不要……”沃尔西奥夫一眼认出了两人,朝国王低声问道。

埃德加摆了摆手,依然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哈罗德的小女儿贡希尔达还很年轻,早已忍受不了修道院生活的寂寞,多次徒劳无功地向坎特伯雷大主教请求结婚许可,在这种场合与她的情人同时出场很可能被视为对主教本人的侮辱。

更何况这个情人曾是王室的敌人。

伍尔夫斯坦伯爵已经勃然变色,但在一圈圣髑中间,也不便大喊大叫,他用力扯下披肩,摔在侄女面前,然后不顾而去,加入了众多长袍贵人的队列。

弗拉基米尔王子看见这一幕,似乎有些震惊,见妻子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总算忍住了开口询问的冲动——凡事不必追根问底,幸福婚姻的秘密尽在于此。

戈德温家族的这幕戏剧显然落入了有心人眼中,事实上,很多人对那个红发骑士并不陌生,其中甚至有些在黑斯廷斯见过这个布列塔尼骑士。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家丑,遑论,阿兰·卢福斯这样位高权重的情人对戈德温家族的一个孤女来说并不算是侮辱,他的年龄确实偏大了一些,但只要教会同意,他随时可以让她成为伯爵夫人。

问题是,阿兰·卢福斯的血管里流着诺曼底家族的血,何况他还是英格兰国王二十年前的对头,他的父亲和兄弟都死于国王之手,这不是能让人轻易忘记的仇恨。

一个布列塔尼伯爵和一个戈德温纠缠在一起,难免让人怀疑他看中的不止是年轻女子的软玉温香。

“这简直难以置信,我们就这样让敌人在我们的宫廷结盟!”沃尔西奥夫对躺椅上的休厄德·巴恩抱怨道。

“或许您已经忘了,大人,战争结束了,杂种威廉早就死了。”

“你也看见了,我的朋友,戈德温的血脉还没死绝呢,看看哈罗德的女儿们给自己找的男人吧,天主!我们简直回到了爱德华的时代。”

“弗拉基米尔王子只是来向他的姑母致敬。”

“我不是担心这个瓦兰吉人,我说的是那头红毛公羊,难道你忘了当初……”

“二十年前我击败过他,现在我虽然瘸了,但也不至于害怕一个手下败将。”休厄德低声答道,“是我向陛下提议邀请阿兰伯爵的,我们的舰队需要在他的港口补给,这是一个和解的机会。

“什么,你简直是疯了!”沃尔西奥夫的嗓音不知不觉提升了,甚至连形容枯槁的苏格兰王后都注意到了两人的窃窃私语,一丝疑惑的目光透过洁白的面纱打量过来。

休厄德·巴恩没有继续解释,摇着头恢复了庄严的沉默。国王对北方领主的态度已经不再是言听计从,自从无骨者的后代降服以来,一个威塞克斯的君主从来就不会真正信任诺森布里亚的统治者,由一个北方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至少可以减轻国王对北方人抱团的疑虑。

希望小格斯帕特里克能通过考验吧,假如国王认为他不足以侍奉少主,未来的北方恐怕绝不会平静。

埃德加国王事实上已经忘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在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夜晚,他刚刚得知那个孩子活了下来。

或许只是曾经活下来过,他记得格卢奥赫的表情,从没有如此慌张和六神无主。

负责照顾那个孩子的侍从没有按照约定现身,这个残酷的事实一下子打垮了这个母亲,格卢奥赫夫人病倒在床,留下他独自面对双重打击。

不久前,他还在梦想征服整个地中海,如今却不得不在无常命运面前低头,天主时刻不忘提醒他人类的有限性。

国丧期间,一切不必要的奢侈都被削减,产自根特和伊普尔的毛纺挂毯被取下,大厅穹顶的群星和黄道十二宫图案被蒙住,河狸皮和丝绸被禁止,然而这诸般节俭只是表象,仅付给教堂的圣仪费用便高达四千八百便士,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善施、捐献,以确保死者在最后审判前免受过多的炼狱之苦。参加悼念的穷人规模应随死者地位提高而增加,因此阿加莎太后的葬礼立即清空了贝德福德到白金汉之间的所有“官方”穷人:瘸子、寡妇、孤儿和盲人,王室还需要为他们准备统一的悼念服饰。正如忏悔者爱德华一般,国王的节俭往往掩盖了事物的真实成本。

“主教阁下,让贡希尔达夫人稍后去见王后吧,我们将在威斯敏斯特接见阿兰伯爵。”

说完这句话,埃德加便不再开口,在吟咏声中静静等待弥撒开始。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白袍的贵妇出现在礼堂门口,她戴着面纱,仪态端庄,让人想起壁画上的圣母,同时又充满了与生俱来的颐指气使,不会让人误会成随时可能遭受丈夫虐待的贵夫人。

埃德加回过头来,双眼立刻恢复了光彩,由于妻子就在身后,他克制住和门口的高地女人目光接触的冲动,将一串母亲的玫瑰念珠举起,交到姐姐玛格丽特手中,然后自然地贴近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于是,一名苏格兰侍女暗中将格卢奥赫夫人引到了最靠近王室的贵妇中间,清幽的丁香气息传入埃德加鼻中,如同古代德鲁伊的草药,竟然令他瞬间恢复了冷静。

首先他必须送别母亲——她是基辅大公“贤者”雅罗斯拉夫的女儿,威塞克斯的“流放者”爱德华的妻子,全欧洲最古老的王室之一。来自英格兰、苏格兰、法兰西、基辅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无数贵人都在这里,见证这位夫人魂归天主,这不是适合思索世俗之事的场合,无数祈祷声和咏唱声都在提醒他。

银白色的圣坛中间,饼和酒都已安放妥当,红金色相间的柩衣包裹着厚实的黑色棺椁,只待弥撒和告别礼完成,便要被抬至幽深的教堂墓室安葬。

安息吧,母亲,在这蒙福之宫沉睡,不要再担心世事变幻,族裔凋零,从今以后,您的全部血脉都由我来守护。

宏伟的水压管风琴从沉睡中苏醒,发出震颤心弦的,他在格里高利圣咏的音节中回忆着母亲的最后一眼,这记忆最终也会变淡,就像大海潮汐留下的贝壳,静静沉睡在沙间朽坏。

“至少我赶上了为你的母亲送别。”第二天,整个王国都在哀悼之时,格卢奥赫再次见到了埃德加,“或许她可以替我在天上安慰我们的孩子。”

“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埃德加低声答道,“我向你发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是搜遍整个欧洲,也一定会找到他。”

“这是我的负担,我的罪让我的哥哥变成了废人,让我的孩子沦落异乡。”

“是我们一起犯下的罪,就要一起来赎。”

“赎罪?”一对幽幽的眼睛注视过来。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在此之前,你就住下吧,不用担心别的。”

埃德加已经想好了抚慰情人的方法,从木桌上抽了一管笔,开始给宗座写信。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朝圣者

“英格兰国王准备到罗马朝圣?”比萨大主教达戈贝特刚抵达圣座驻地,就被这个秘密流传的新消息震惊了。

罗马目前还在叛教者手上,这是否意味着英格兰准备改变立场了?

诺曼人的城堡由墙壁上的巨型蜡烛点亮,白色的光芒下,一排人不约而同地将面庞隐藏在阴影中,虽然人数有限,但是这群教会王公的能量不亚于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托斯卡纳各城市已经脱离了皇帝控制,佛罗伦萨、卢卡、比萨和热那亚都在支持宗座,英格兰的小格斯帕特里克刚刚带来了大量彼得金,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难道就要土崩瓦解了不成?

“你们或许已经听说了,我们最宠爱的儿子,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国王埃德加,即将效仿祖先阿尔弗雷德,沿法兰克大道到罗马朝拜。”圣座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达戈贝特飘忽不定的思绪。

“为了保证此番和平朝圣,我们,乌尔班主教,天主众仆之仆,向整个基督世界发布敕令,我们前任罗马主教格里高利兄弟已将窃据圣彼得宗座的吉伯特和日耳曼伪帝亨利逐出教会,自即日起,我们将向罗马进军,将叛教者逐出众使徒殉教的圣殿,清理一切污秽,解放万城之城!”

年富力强的乌尔班二世要比垂垂老矣的前两任教宗更擅长鼓动人心,在担任奥斯提亚主教时,这位圣座就以滔滔雄辩著称,在现场的教会王公耳中,圣父的话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不是敌人,反倒是强力的盟友,于是所有人都激动起来,纷纷开始讨论进军罗马的前景,有人甚至开始考虑该如何修缮罗马的撒克逊学院(scholasaxonum),毕竟英王是目前教会最大的金主。

“圣父。”众人散尽后,达戈贝特终于有机会单独和乌尔班汇报,“康拉德拒绝了我们,他的人马正在伦巴第收集粮草,恐怕我们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

乌尔班二世摇了摇头:“不会有援军的,我们在德意志的眼线刚刚传信,亚琛正在筹备为国王加冕的典礼,看来小狮子快要离开意大利了。”

达戈贝特立刻明白了圣座的信心来源,罗马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了。

“这一次我们不能再让诺曼人出兵了。”乌尔班低声说道,“罗马不会忘记吉斯卡的军队的,我们绝不能以血腥征服者的姿态入城。”

如果诺曼人不能使用,那就只剩下卡诺莎军队了……

达戈贝特觉得有点不妥,托斯卡纳的军队刚刚经历苦战,是否还能继续完成围攻罗马的任务?

“英格兰国王会带军队南下吗?”

“腓力王不会同意的,最多只会有一队扈从。”乌尔班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起来,“如果英格兰大军进入意大利,法兰克人恐怕立刻就会想起查理曼的事吧。”

达戈贝特吃了一惊,难道圣座打算……

看见比萨大主教的奇怪眼神,乌尔班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如果我们真这样做了,不但会失去法兰克人,日耳曼诸侯立刻就会站到亨利一边,还有君士坦丁堡……”

达戈贝特放下心来,圣座看来还没糊涂,如果真为了收复罗马,就把皇冠到处兜售,只怕从此意大利永无宁日。

只是,自从上次出使英格兰返回,一个沉埋心底的疑问就始终纠缠着他:那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和英格兰国王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威斯敏斯特宫此时正在紧张筹备,国王的朝圣旅程将从坎特伯雷开始,随从的贵人和教士都必须按时向南方集结,鲜衣怒马的皇家侍卫在大道川行,向各郡传达王家敕令,征收壁炉金,就像要准备一场战争的模样。

夏季即将结束,按照古昔的经验,余粮的多寡将决定秋收前的饥饱,此时征税对人民的影响也最大,为了防止发生饥荒,威斯敏斯特还必须安排好各地市场供应,尤其是监控波罗的海鲱鱼干的价格。

埃德加王借着收集彼得金的名义,将彼得伯勒和伊利等教区控制的各东盎格利亚百户区司法(soke)一一收回,来自这些百户区的司法收入从此将成为彼得金的储备,运送至王家铸币厂。

由此一来,这次征收的规模已经大大超出了预计的彼得金数量,甚至让白厅雇员们感到不安,如果这次交付这么多,以后是否将一直照此办理?

这些纷繁杂乱的国务暂时尚无法上达,埃德加仍在为母亲服丧,他的姐姐玛格丽特按照古代习俗,抓破自己的脸颊,扯断数绺头发,将丧服撕开口子,苏格兰王后的侍女们,包括格卢奥赫夫人,也效法王后,互相抓破了脸颊,鲜血淋漓地展现自己的悲痛,不过在这些贵妇中,恐怕只有格卢奥赫一人的悲伤发自肺腑。

“我会将母亲的念珠带回,至于母亲留给我的产业,也会委托人代我管理,马尔科姆正在重修爱丁堡的王室驻地,我打算用这些收入在那里建一座修道院,替她的灵魂祈祷。”

瞥见弟弟不放心的眼神,玛格丽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用替我担心,悲伤可以打磨意志,这是我从母亲身上学到的。假如当初她和父亲选择留在匈牙利,或许我们都会走一条更加平凡的道路,不像如今,这世间羡慕的宿命越发沉重,一切都身不由己。”

“这些我都明白,现在听我说,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知道爱丁堡是一座火山岩顶的要塞,地势险要,连通北海。我将在贝班堡秘密驻扎一百名卫队供你调用,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可以随时将爱丁堡武装起来,等待援助。”

这番话是用匈牙利语说出,除了姐弟二人,在场者无人能晓,苏格兰王后得到这个承诺,并未露出欣慰之色,反倒打了一个寒颤。虽然她为马尔科姆的身后事暗自担忧,但没想到弟弟同样如此不看好北方的未来局势。

阿尔巴至高王马尔科姆从忏悔者爱德华以来就是英格兰王室的北方盟友,然而他对自己国家的控制已经开始减弱,盖尔贵族比诺森布里亚人更加顽固,马尔科姆对继承人选举的粗暴干涉侵害了氏族的传统,这种事的严重程度是外人难以理解的。长子继承制在阿尔巴王国并非真正的主流,各氏族更认同王位轮流坐的古风,如今马尔科姆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长子,试图利用选举更换继承人,然而这样的选举并非德意志的选王,盖尔人的王储选举通常意味着更换王族分支,候选人应该是现任国王的兄弟和同族堂亲,而非区区次子。

“另外,”埃德加继续用匈牙利语说道,“我想留下她……”

玛格丽特立刻回头朝格卢奥赫夫人望去,后者很快垂下眼睑,避开了王后的目光。

“这是你的事情,你决定了就行,何必问我?”玛格丽特心中暗自感叹,弟弟居然是个情种,连已经年近四旬的旧情人都还记挂在心,自己的丈夫一头白发,眼里却只有那些年轻的。

她和格卢奥赫感情一向不错,此时竟有些嫉妒之意,等到无人之时,没好气地把埃德加的意思说给了格卢奥赫,又有些替这个密友担心:“他的王后可是法兰克王的妹妹,你们千万小心些,这里可不是你的莫莱,也不是我的王宫,你可收了那副脾气,别得罪那个女人。”

格卢奥赫默默颔首,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坠到胸脯上,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她是马尔科姆王的人质,王后放了她并非毫无风险,虽然在苏格兰国王的身体已经不济的现在,王后的权力越来越大,但这种事仍然可能招来不满。

对于埃德加的王后,她并不了解,但是法兰克女人的名声可是闻名遐迩,就连东方的撒拉逊人也曾嘲笑法兰克男人无法管束自己的女人,让她们骑在自己头上。

在玛格丽特的提醒下,格卢奥赫开始思考起如何面对自己想象中的高卢悍妇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骠骑北上

远方茂密的林丘中回荡着精灵的歌声,夜空中的微风轻声呓语,沃尔西奥夫伯爵站在烽燧台上,遥望着荒原上的北境骠骑,脑海中却回响着国王的那番密语。

国王此时大概已经到达坎特伯雷了吧,他这般想着,一边拉紧身上的披肩,以免松针掉进锁甲的缝隙里。

那个女人居然有一个儿子,国王的儿子!一想到这一点,沃尔西奥夫就忍不住皱眉,尽管此时仍是夏季,他还是感到冰冷刺骨的寒意直钻进他的椎骨。

国王对他说,整个宫廷,只有他可以信任,并以此事托付,难道他还能当面拒绝不成?可是……一旦找到那个孩子,他的地位就会无比尴尬,不用说,王后一定会恨自己入骨,她身后的腓力王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他毕竟是埃德加的封臣,自国王北渡贝班堡以来,他的忠诚从未动摇过,真正让他忧虑的是王国的未来。

盎格鲁撒克逊人并不区分嫡子和私生子,所有王者后代都有资格称作贵种(aetheling),也都有资格继承王位,埃瑟斯坦大王和殉道者爱德华都不是合法婚姻的子嗣,却都能加冕为王,乃至封圣。

温彻斯特的教士们虽然已经对此抗议了无数代,甚至刻意在编年史的编纂中删除被教会认为不合法的西撒克逊君主统治记录,但是北方人的习俗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转变,就像丹麦虽已皈依天主,来自坎特伯雷的主教们也从没能让丹麦王遵守一夫一妻制过,更别说嫡子继承了。

沃尔西奥夫又想起埃德蒙王子新近在日耳曼森林的战败,虽然尚未成年的王子不可能是这场军事失利的负责人,可是这终归是个不好的兆头,来自前线的某些传言似乎也表明,王子本人对狩猎疆场之事颇为厌恶。

还是先观察看看吧,如果那个孩子值得培养,或许北方人将来也会多一个选择。

伯爵并非第一次出使阿尔巴王国,马尔科姆王当年流亡诺森布里亚时,是沃尔西奥夫的父亲收留了他,后来又为马尔科姆的王位在七眠者之战折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沃尔西奥夫的兄长和堂兄。这么多年来,阿尔巴和贝尼西亚宫廷的友谊一直维系了王国北方边界的稳定和平。

但是,如果牛津伯爵亨利的汇报属实,马尔科姆的时日恐怕不多了,一旦至高王之位空悬,苏格兰人是否会开始自相残杀,新的北方之主又将如何看待与伦敦的同盟?这些都是沃尔西奥夫此番北上需要调查的事情。

“您在看什么,大人?”诺曼人的声音响起前,他的马匹气息就已经传到。

“没什么,我的亨利大人,打仗的老习惯了。”沃尔西奥夫回过头,看见穿着朴素如同修士的亨利伯爵正在系马。

“这里可是您的地盘,不是诺曼底的海峡,不是吗?”亨利的笑容谦卑有礼,让人难以相信他是征服者威廉的儿子,“难道会有人从森林里向大人您射箭不成?”

“这是国王的土地,就像诺曼底一样。”沃尔西奥夫答道,“不过敌人哪里都有,不止是边区那些远古遗留的民族,有些野兽也隐藏在人类聚集的地方,或许非常隐秘,非常机警,但是一个老猎手永远会嗅到他的气味。”

“小心别让其他人听见,我的大人,不然别人还以为您在说我哪。”亨利依然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骨子里的傲慢却难以被一件黑袍掩盖。

“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年轻人,但是这里是诺森布里亚,你的父亲当年都没法征服我们,北方可不是你这样漂亮的南方人卖弄小聪明的地方。”

“好了,我的大人,如果我有什么盘算,那也不是对您和您的北方的,比起诺森布里亚,我更关心我们的使命。”亨利忽略了诺森布里亚伯爵的警告,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那你最好学会闭上自己的嘴,这次我们是去张开耳朵听的,可不是去卖弄口才的。”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国王陛下难道不能派一个马童北上么?我的大人。”亨利摇着头,一本正经地答道,“如果一个人想听见真正有用的东西,首先得学会提出正确的问题。”

沃尔西奥夫难得没有反驳,这个年轻的诺曼人或许有些修士的书生气,又有些淌在血管里的诺曼狡诈,但国王这次或许并没有用错人。

想起亨利关于敌人的问题,伯爵又有些忧虑地朝西方山脉望去,阴影中有一些流言在传播,山海之间的幽暗谷地正有人在召集人马,长城以北也有一些骑兵出没,像黑色剪影穿梭于荒野,有时甚至进入阿尔巴国王的洛西安领地。在古代曾经通行车马的道路上,边境的哨探侦查到大量车辙,似乎有人在恢复使用这些军团古道,或许是那些威尔士人,又一次试图重建独立的克莱德谷地王国?沃尔西奥夫对此无法判断,小格斯帕特里克离开后,坎布里亚湖区再没有什么消息传到东部,沃尔西奥夫完全变成了一个瞎子,对自己的西境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北方太大了,奔宁山脉将长城以南的土地割裂成东西两个世界,盎格鲁丹麦人的势力一直难以穿透这道天险,西部的山谷和万年累积的林木为各种法外之徒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正如米德兰的盗贼时常利用庞大的诺丁汉森林隐藏行踪,躲避王法。

无论如何,这一次北上都是相当必要的,作为诺森布里亚的领主,对边界发生的事决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苏格兰人又一次南下,他可不想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到威斯敏斯特,向国王汇报自己丢掉了北境。

第一百九十章 王国的骑士

主后一千零八十七年秋十月,英王大起车驾,轨出坎特伯雷,渡海至加莱,南下皮卡第,与法王腓力会于贡比涅森林。

腓力见北方车马前后不绝,大众蜿蜒,以为有大军将至,不禁大惊失色,这时候,有人望见飞龙王旗,就高喊起来:“埃德加王来了!”

王弟于格伯爵在旁劝说道:“英格兰人意图不明,陛下不如先避开,由我当道迎接,以防中了埋伏。”

“难道你想让这里所有人都耻笑你的国王吗?”腓力断然拒绝了弟弟的提议,“那样人们会说,法兰克人的国王连英王的面都不敢一见,就吓得逃之夭夭。”

于是,腓力王推开法兰克骑士,径直上马,直冲飞龙旗标而去。

英国人的车队中只有少数精骑,其余都是修士与朝圣者,法王看清后心中大定,然而王旗之下,只见数名金发碧眼的丹麦侍卫森然立于马上,左右并不见埃德加本人身影。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腓力耳畔响起,却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表哥,你来了!”

腓力朝声音响起处看去,看见一个黑袍者高高举起乌木杖,正从一群本笃会僧侣中间朝自己打招呼。

于是众人都让开两边,屈膝行礼,法王立即下马,从中间走去,一把抱住了埃德加。

两个长发国王拥作一团,亲密得好似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尤其是腓力,如小熊抱住蜜罐一般死不松手,一身丝绸被英王修士袍表面的尘土沾上也毫不在意。

久别重逢的双王同车离开后,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些法兰克人的长者追忆起安茹伯爵当年朝圣的场景,浩浩荡荡的安茹骑士和庞大的朝圣车队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衣衫褴褛的伯爵,一个教士和伯爵一道步行,偶尔还会鞭笞伯爵几下,把老伯爵的背脊打得皮开肉绽,就像是押送罪犯一般。

不过老安茹伯爵曾亲手烧死自己的夫人,平日里杀人放火,双手沾满鲜血,去耶路撒冷朝圣是怕死后永堕地狱,英王年富力强,忽然折腾着朝圣,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不过既然埃德加王是这种做派,法兰克人事先准备的排场就都没用了,有些主教也悄悄换下华丽的紫袍,以免在国王面前过于扎眼。

腓力倒是不以为意,不久前他还被隐修士彼得劝诫过,但也没有彻底收敛自己的奢侈之风,只是装模作样了几天,随后立即故态复萌,在他看来,埃德加这也不过是在公开演戏而已。

不过,这该死的秋天实在酷热难当,要让他脱下丝绸,穿上厚重的布袍也是万不可能的。

法兰克土地被旱灾席卷,贵人纷纷躲在林间的石墙内,农民则在担忧今年的收成。更南方靠近海岸的土地上,雨水更加枯竭的夏秋造成了广大土地寸草不生,牛马都饿瘦了不少。

腓力王此时比起上一个冬季更加得罪不起伦敦,他的狭窄领地很可能面临绝收,王室根本无力动员军队,这种时候他的封臣们一个都靠不住。

在圣但尼听主教和神父们唱完弥撒,英王和法王又进入巴黎,随行的卫队大约有四五百人,虽然骄阳似火,这些盎格鲁-诺曼和法兰克骑士全部穿戴上完整的钢甲和铁衣,任由汗水渗透进内衬的软甲,进城前,一队西撒克逊炮手使出手段放了几炮,震惊得法兰克人的方队旗手差点坠马,在人群中引发了好大一阵骚动。

秋收之前,恰好有许多收割工在城内外聚集,因为今年许多地产遭受了旱灾,收割工的薪水非常稀薄,听说英王要在城里散发救济,到处都挤满了等待的围观者,听见那几声放炮,又望见王旗似乎在靠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国王万岁”的欢呼,许多人兴奋得如同围观行刑一样。

埃德加听见这欢呼,立刻祝贺了腓力国王,因为这代表他在巴黎深得人心,不愧是卡佩家族的后代。

腓力洋洋得意地接受了这个赞扬,让人端出食物和酒,分发给所有人,埃德加则对一旁的尤特雷德耳语了一声,于是,英格兰人也开始抛撒印有埃德加头像的钱币,将整个入城式办成了古罗马的凯旋式一般。

为了不在法兰克王公和英格兰人面前输阵,接下来的一周,腓力又举办了一场比武大赛,将储备在王家城堡里的鸡鸭和葡萄酒消耗得七七八八,这做派倒是让埃德加彻底放下心来。

盔明甲亮的骑士与衣袖蹁跹的美人让法兰克人暂时忘却了对饥荒的恐惧,仿佛在庆祝丰年一般轻歌曼舞,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看来法兰克人果然丧胆了。”这天晚上,加莱统帅赫里福德伯爵罗杰偷偷对埃德加提起了法兰克人的表现,“他们明明有这么多骑士,却宁可在比武场上逞强,也不敢去诺曼底和我们打仗。”

“腓力可不是容易死心的人,无非是眼下不到时机罢了,不过,假如这几年再闹几次旱灾,他这辈子就别指望染指诺曼底了。”埃德加悠悠答道,卡佩家族对诺曼底的执着恐怕远超同辈王公想象,从腓力的父亲开始,到腓力的儿子路易,再到后来的那个奥古斯都,卡佩们将不断尝试夺回这个加洛林君主丢掉的北方公国,在他心目中,法王对诺曼底的威胁比皇帝对萨克森的威胁绝对要大得多。

“我们南下以后,海峡的安全就要交给大人您了。”他又嘱咐了几句,这才送走了罗杰。

南下的真实目的如今尚未揭晓,但是迟早有一天,英格兰的海峡兵力会被削弱,这些诺曼领主和布洛涅的佛兰德人就是伦敦未来大陆政策的核心。

目前最大的变数还是比斯开湾海域,舰队必须在冬季风暴降临前南下,为了获得蓬蒂耶维勒的港口通行权,他甚至允许了哈罗德那个风情万种的“修女”女儿嫁给阿兰·卢福斯,阿兰伯爵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的地位就像是后世的勃艮第家族之于卡佩王朝,兰开斯特家族之于金雀花王朝。然而威塞克斯王室并没有什么适合的人选,无法像诺曼公爵们笼络布洛涅人那样,利用联姻保证港口安全,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个戈德温的后代。

如今虽然可以将戈德温家族安排到威尔士边区,但是未来必须限制他们在王国西部的势力,最好还是向海外安置,分散这个家族的影响,威塞克斯仍然有太多人将哈罗德视为抵抗入侵者的英雄,对王室的忠诚反而不如北方人。

不过,想起自己的腓力表兄,埃德加的担忧又减弱了一些,目前法兰西的情况可比英格兰糟多了,连卡佩家族都能最终崛起,自己又何必畏惧?

第二天,最激动人心的骑士册封仪式开始了,腓力王将法兰克人故土的鸢尾花作为自己的新纹章,在这面盾牌下召见了所有待封骑士。

“这些都是巴黎的待封骑士?”埃德加对身边的罗杰伯爵表示了自己的惊叹。

“是的,陛下,他们就是法兰克国王的心腹之患。”

不等埃德加追问,罗杰·德·赫里福德主动解释道:“巴黎周围有许多骑士领地,那个胖子是蒙特耶里领主的儿子,这个家族最近选择了三只鸽子当作纹章,他平时的爱好是在家族城堡附近抢劫过境商人。还有他的表弟乔瑟林,就是那个穿蓝罩袍全身甲的漂亮骑士,最大爱好是在城堡和村庄里制造私生子。”

埃德加立刻明白过来,这些人就是法兰西的“强盗贵族”,他们在法兰西岛王领的肆虐就是卡佩家族虚弱无力现状的根源。

不过这个蒙特勒里家族倒是很有趣,一群乡下领主,此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将来会成为埃德萨伯爵和耶路撒冷国王……

“那个年轻人是谁?”埃德加又指了指斯蒂芬·德·布洛瓦身后的一个侍从,只见他身材平庸,一袭黑色锁甲,在一众全身钢甲的特鲁瓦骑士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或许是布洛瓦伯爵的某个远亲吧。”罗杰摇着头,倒是对国王的兴趣有点奇怪,那个年轻人看起来连十六岁都不到,穿着打扮也一副寒酸相,有什么好关注的?

“你在看什么,小于格?”

“一个骑士。”于格答道,见主君没有追问,又自动垂下了眼睑。

刚刚盯着英格兰国王太久,没想到被对方发现了,于格感到有些自卑,那个人实在是太光彩夺目了,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埃德加王才算得上真正的骑士。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骑士。

未来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于格·德·佩恩在自己的偶像面前暗自立下了毕生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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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多情者腓力

白色国王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一章多情者腓力航海者的首领、宴厅武士的统帅此时一身黑袍,又在内里穿上蜇人的羊毛衫,如一介囚徒般缓缓走进白色宫殿的北门,这宫殿是西岱岛上最大的建筑群,自墨洛温时代至今,不断兴建,在诗人笔下“光辉照亮方圆十里”的金宫,如今已更接近一座堡垒。遵循巴黎的整体格局,这座宫殿的布防重心都朝着北方,显然是出自历代法兰克国王对诺曼人的恐惧。

沿着石块铺砌的大道,骑士们列队进入大厅,两位君王并肩坐下后,披甲的武士们将盾牌搁在墙边,一一落座。法兰克王后据说身体有恙,不能到场,于是宴会在女主人缺席的情形下开始了。

不过,埃德加未来的女婿,王太子路易还是出现了,和腓力国王的俊美外貌不同,六岁的路易长了一张猪脸,看起来一副痴相,走路也摇摇晃晃,似乎过于纤细的小腿不胜一身肥肉。

腓力对自己的长子倒是非常满意,一边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一边亲切地叫着“monpetit”。

宴会很快进入高潮,在一群高举金杯的新册封骑士面前,王弟维芒杜瓦伯爵于格开始吹嘘起来,曾被埃德加关注过的“强盗贵族”——蒙特勒里领主的儿子“红发”居伊似乎在一旁起哄。

“你们难道不相信?那好,孩子,给我拿一根蹄铁来!”于格借着醉酒大声下令。

于格是个身材高大的法兰克统帅,继承了卡佩家族的高贵容貌,在一群新晋骑士面前,他接过那根黑色的马蹄铁,毫不费力地把蹄铁撅成弯弓,正在众多贵妇口吐惊叹之时,他又像搓面一样把蹄铁拧成了一团铁绳。

“看见了吗,我的大人!”于格伯爵的声音在大厅中央回响,震动梁柱,伯爵随手把蹄铁扔给了侍从,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差点用脑袋挡了这飞来的铁块一击。

这时,大殿的门忽然被撞开,然后进来了一个头戴金冠的胖女人。

“亲爱的,你终于来了!”腓力高兴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

女人冷冰冰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主座,无视了国王,只从侍从手中接过镶嵌宝石的高脚杯,便独自坐下,将木椅压得吱呀作响。

埃德加静静地看着法王,腓力毫不介意,右手举起,微微向上一抬,示意宴会继续。

“据说自从腓力王参加了安茹伯爵的婚礼返回,和王后之间就是这副模样了。”罗杰·德·赫里福德趁着音乐响起,偷偷对国王耳语道。

埃德加点着头,一边暗自赞叹腓力的表演能力,一边装出感激的笑容,向新到场的法兰西王后举杯致敬,同时承诺下次一定将女儿埃尔芙汶带来和路易见面。

看在埃德加的面子上,王后总算露出一点笑容,和貌合神离的丈夫一同举杯,向英王表达了感谢。

法王夫妇显然已经有一阵没有同时出场了,周围的王家侍从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有于格王子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不过这会儿他又开始炫耀自己的骑术了。

“表弟,你对东方发生的事情怎么看?”腓力忽然开始主动闲聊起来,话题自然是最近刚传来的东方局势。

“作为基督徒,我们非常担忧,我们听说通往圣地的道路已经不再太平,最近有许多朝圣者都受到了洗劫,甚至贵国的主教也未能幸免于难。”

“希腊人刚刚吃了败仗,听说还把圣座的援军给损失光了,撒拉逊人已经从海陆逼近君士坦丁堡,从东方返回的人都说,照目前君士坦丁堡的形势,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要换个新皇帝了。”腓力卖弄着自己的情报,“我想,或许你还没到罗马,就要传来君士坦丁堡被野蛮人洗劫的消息了。”

“其实,我们此次确实有意向圣座提起此事。”埃德加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是时候团结整个基督世界了,我亲爱的表兄。自从君士坦丁大帝以来,我们的神圣教会已经丢失了耶路撒冷、罗马和亚历山大,如果再不帮助东方的基督徒,或许撒拉逊人接下来就要饮马莱茵了。”

法王不自然地点着头:“这确实是一项神圣的事业,法兰西自从查理曼以来,一直就是教会最忠诚的儿子,如果东方有需要,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腓力显然有些言不由衷,眼前教会连罗马都没收复,就谈什么援助东方未免过早了些,事实上,如今不少教区都接受了亨利皇帝所立的对立教宗,一度支持格里高利一派的波兰人也被波西米亚人打败了,基督世界四分五裂,哪里还能再度团结起来。难道人类还能够将教堂里古代圣徒的骷髅、头发和指甲重拼到一起,让他们复活不成?别说是统一基督世界,假如能统一法兰西王国,腓力都要半夜笑醒过来——在他的国土上,不同的领主铸造着自己的货币,修建着巨大的城堡,北方的佛兰德人一度和王室兵戎相见,南方的阿基坦人时刻幻想着复兴自己的古代王国,图卢兹伯爵则在印章上自称哥特亲王,这些领主骑士们不停发动着私人战争,甚至对教会开战,为自己攫取土地。该有什么样的奇迹发生,才能让这些人团结到一面旗帜下,让这群劫掠农民的强盗去打一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战争?

英格兰人就是一群军火贩子,这次大概也是去意大利挑拨更多的战争,然后像他们对法兰克人所做的那样,朝那群橄榄色皮肤的拉丁人倾销他们的装备,至于什么援助东方基督徒的问题,恐怕也是这群贪婪的英国佬又瞧上了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国库。

腓力心中这般想着,口中继续吐出更多许诺,仿佛他就是查理·马特复生,一声令下,王国的骑士们就会云集响应,争相奔赴和异教徒大战的沙场,碧血涌泉,百死不悔。

不过他还是有些羡慕埃德加,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即便王者也难以追寻:自由的青春,游历四海的豪情岁月。

如果我不是一个住在城堡里的君主,当个天际线外的吟游诗人或许会更加幸福吧。

腓力瞟了一眼肥胖的妻子,愈发思念起那个安茹的新娘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饿殍

一周的比武很快结束,于格伯爵最终在比武场上输给了斯蒂芬·德·布洛瓦,垂头丧气地返回了自己的领地,英格兰人也告别了巴黎,离开前,埃德加隔着塞纳河水,回望见西岱岛上的高大城墙,耳边似乎仍回荡着墙内的鼎沸人声,很快便都消散无踪,只有荒凉的犹太岛映入眼帘,这是后世的圣殿骑士们被处决的地方。

巴黎以外,法兰西人民的悲惨比上年更甚,南下途中,埃德加发现饥荒已经席卷了整个王国,十二蒲式耳的小麦能卖出五十个银便士,一蒲式耳的盐可以卖到十个便士,这主要是因为去年夏天的收成便少得可怜,今年看起来又是个荒年,在横行劫掠的领主骑士骚扰下,农民们迅速陷入了恐慌,粮食被人囤积起来,正常的年份里,二月才是一年最短缺的时候,然而今年的旱灾规模前所未有,火灾肆虐,农田绝收,以至于秋季就开始出现了短缺。女人开始收集山毛榉树皮,这东西可以磨进面粉里,比燕麦还好用些。

一切迹象都表明,今年冬天会死很多人。

绝望在蔓延,认为自己无法活到明年春天的人随时可能化作土匪,英格兰人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武装不再是摆设,经历了几次突袭后,国王本人也开始穿上盔甲,威吓任何可能的袭击者。

“真是可怕,这些贱民比他们的骑士还要大胆。”罗伯特·马利特对国王说道。

“教会在哪里?为什么没人给他们发食物?”

“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有多少了,陛下。”罗伯特低声说道,“太久没下雨了,教会的土地也没有收成,修道院里的存粮要用在死人最多的时候,现在就发出去,只会造成更多死亡。”

“如果我是他们的国王……”埃德加似乎有些愤怒起来,似乎准备开始抨击自己的东道主,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刚刚享用过法兰西王室的美食,并无立场指责腓力,何况这种话万一传出去很可能引发误会。

“陛下,前面好像有些动静。”罗伯特·马利特装作没听见国王的话,“我去看看。”

车队被一群人拦住了,看上去像是又一场伏击,奇怪的是,这群人的领导者似乎是一个歪脖子修士,穿得比自己的同伴还要破旧,唯一凸显其不同的是他骑着的那头驴。

“你们想要干什么?难道你们看不见吗,这是一支朝圣的队伍!”罗伯特·马利特一马当先,居高临下地以领主姿态喝道。

这个骑在马上的诺曼巨人并没有吓到对方,修士立刻答道:“我的主内兄弟,难道不是我主亲自教导我们分享的美德么?这群人要的不多,他们只想喂饱自己的女人和幼崽,在这天主赐予的土地上存活下去,大人的队伍豪华得像是天使的大军,难道不能舍弃一些世俗的财物、一点残羹冷炙,让这些好基督徒免遭饥馑吗?”

真是见了鬼了。罗伯特第一次见到这样大胆的疯子,如果是他自己领地上的穷隐士敢这样说话,他早就让仆人放狗了,但这是一支国王的朝圣车队,不是他的狩猎马队,于是他只好高声回答:“管好你的人,修士,不要试图耍小聪明,我先去汇报我家大人。”

回到埃德加国王面前,罗伯特把前面发生的一切如实禀告,然后抓着缰绳,静静等待国王的裁断。

“给他们分发一些食物,然后继续前进。”埃德加不想继续耽搁行程,他的舰队正在大西洋上,他得在舰队到达前安排好意大利的一切。

首先要将格卢奥赫夫人安顿下来,让她彻底摆脱苏格兰国王的控制,更重要的是,让这个不幸的人母在使徒的圣迹中间祈祷,以免她在自己找到孩子之前发疯。然后他必须和教宗讨论东方问题,在小格斯帕特里克抵达君士坦丁堡后立即准备向希腊人提供援助,以免阿列克修斯再次投向威尼斯人。

拜占庭的政治仍然要靠金钱来操纵,即便是最高明的阴谋家也不能没有赌本,与其让威尼斯人趁火打劫,不如让英格兰人吃下希腊人即将丢掉的东西。

法兰西人的惨状也刺激了埃德加,为了不让英国人回到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必须这样做,哪怕这一切将由圣马可狮子的流血开始。

队列前方,获得了食物的人群很快散去了,隐修士彼得——人群的领袖,骑着自己的驴消失在树林间,没人注意他的行踪。

从罗马返回后,彼得发现法兰西的局势比正在开战的意大利还要糟糕,他试图劝说领主和教士们,但是那些人连一根手指也不愿意抬,他在旷野中独处了一个月,偶然遇上了一群饥民,这些人正冒着被鞭打的危险偷猎,结果也只能用乌鸦和田鼠炖汤维持生计,隐修士彼得就带着他们拦住了这个朝圣队伍,指望靠基督之爱的说辞打动贵族。

这些人需要一个新生活,眼下的法兰西人活得简直像是畜生。彼得想起自己在意大利的见闻,到处都是士兵和难民,罗马也成了战场。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到处都有人需要全新的生活,这些人需要一片乐土,就像摩西带领的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寻找一块应许之地。

顺着一条干枯的溪流,彼得牵着那头骨瘦如柴的驴,如古代的先知一般,踏上了前往圣殿的旅程。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诗与酒之国

自巴黎至里昂的路程仅花了数日,随后英格兰朝圣者们便发现自己到达了另一片天地,这座古代勃艮第人的王城坐落在风景如画的罗讷河畔,曾经是罗马帝国统治整个高卢行省的行政中心,拥有全高卢最优良的城墙和道路,附近的山丘上,古典风格的教堂脚下静静躺卧着海神涅普顿的大理石雕像遗迹。

这里是格里高利派势力最强的地区之一,向北不远就是名震天下的克吕尼修道院,理论上此处已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土,然而改革派早在最近一次里昂会议前便驱逐了维尔纳夫要塞的帝国驻军,英格兰人的通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里昂大主教于格是勃艮第老公爵的亲戚,格里高利七世的亲信,如今是这座帝国城市的实际领主,然而主教目前正在意大利开会,那位勃艮第老公爵倒是就在克吕尼修道院,但自从退位以来便不见外人,因此英格兰人在城里获得补给后便离开了。

由此向南,自阿维农转向,就可以到达马赛港口,在艾格莫尔特被圣路易建设为南部大港之前,大多数商旅都是沿着这条路线登船去意大利的。

在这个时代,由于教廷仍然在意大利,无论是阿维农还是卡庞特拉都尚未成为意大利建筑师和画家们的圣地,那些华丽的教皇和主教宫殿都尚不存在,埃德加看到的是普罗旺斯的幽静谷地、蓝色的藏红花海和金色的葡萄园。在意大利和德意志陷入战火后,这里仿佛就是帝国唯一的后花园,一派和平景象。

如此舒适的旅途花去了整整半个月,南方海上尚未传来舰队的消息,埃德加便在普罗旺斯伯爵的宫廷里当了座上宾,他的皇家侍卫们在威廉伯爵的宫廷受到了贵妇们的普遍欢迎,来自北方的金发武士对她们来说充满了异域情调,皇家侍卫身上的闪耀珠宝更显示出高贵不凡的身份。至于英格兰国王本人,此时也穿上了那套金线边缘的白色礼服,金色长发垂至肩头,精心打理的胡须编织成无数条小辫,用黄金点缀末梢,明显高于常人的体格和手背的疤痕无不显示出这是一个武功君主,加上曾经令法王心惊的王者气质,不知不觉便在浓郁的玫瑰气息中俘虏了无数颗芳心。

博堡领主威廉·于格是伯爵宫廷中举足轻重的封臣,对英格兰人占尽风头颇有不服,很快就借着酒醉开始挑衅起诺曼人罗杰·德·莫蒂默,两人比划了一阵,在山沟里盘剥牧民的博堡领主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诺曼悍将的对手,威廉·于格领主大人很快被两个仆人抬了下去。

在纷乱的喧闹中,埃德加开始试图向伯爵打听帝国的现状。

“士瓦本人已经离开意大利了,陛下。”伯爵似乎并不在意泄露自己封君的秘密,“他们的大车上堆着从意大利抢来的财货,翻过利古里亚的隘口,直奔亚琛方向。”

“亚琛?”

“陛下难道没听说吗?康拉德王子快要加冕罗马人的国王了。”这个勃艮第人的语气似乎有些嘲讽,看起来对这个十三岁的新国王并无敬意。

埃德加吃了一惊,亨利四世和康拉德和解了?为什么圣座没有通知自己?

“听说皇帝的军队绑架了科隆大主教,也在朝亚琛进发,啧啧……”埃德加看见威廉伯爵眼中闪烁着熊熊的八卦火焰,不禁开始感叹,这还真是来对了地方。

没等这个普罗旺斯人彻底醉倒,埃德加就弄清了他的大半个家谱,甚至连他的对头图卢兹伯爵威廉的隐私也知道了不少,目前的普罗旺斯其实不止一个伯爵,整个伯国由威廉·贝特兰伯爵本人和他的兄弟和堂弟共治,而威廉伯爵的堂妹则嫁给了图卢兹伯爵的弟弟雷蒙德,据说这个雷蒙德骁勇异常,在圣地失去一只眼睛后依然雄风不减,如今正在西班牙参加对摩尔人的圣战。

埃德加已经听腓力的那群勃艮第亲戚吹嘘过他们在西班牙的战功,事实上,在失去了熙德的情况下,半岛的基督徒目前正被尤素福苏丹压制得仅能自保,埃德加派往摩尔人中间的使者甚至亲眼见过苏丹用基督徒的头颅堆成的那座宣礼塔。不过这种事情并无必要对法兰克人和勃艮第提起,如今整个欧洲并无人知道英格兰国王的几内亚黄金,只知道北方海盗又开始在赫拉克勒斯之柱附近频繁活动,至于知道此事的尤素福苏丹,也无意向基督徒透露自己后路不稳的情况。

普罗旺斯人倒是早已忘记了战乱,他们的祖先威廉一世从撒拉逊人手上解放这片海岸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历史,西班牙的摩尔大军围攻卡尔卡松和图卢兹更是吟游诗人的神话,塞普提马尼亚以西虽然烽烟不休,利古里亚海岸也是金鼓不断,这个伯国却仍旧沉浸在美好的和平之中,主人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招待的这群朝圣者正打算把他们的港口当成发动战争的基地。

“真是一群快乐的家伙。”罗伯特·马利特冷冷地看着醉生梦死的宴厅主人,对国王说道。

“再过几天吧,等船到了就动手。”埃德加微微一笑,“大不了多给这位大人一点金子压压惊——希望意大利人也是这副模样。”

“伦巴德人当初就不经打,连教皇都被他们丢给了罗伯特·吉斯卡,不过威尼斯人打了十几年硬仗,或许还有两下子。”说到此处,马利特又嘲讽道,“法兰克人如今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听说这次在西班牙,默伦的那个木匠伯爵居然在摩尔人阵前弃军潜逃了。”

“不过此番亨利皇帝父子和解以后,或许我们还要小心士瓦本人卷土重来。”埃德加倒是不打算让马利特太过轻敌。

“那群牲口……”似乎想起在黑森林的战事,马利特露出咬牙切齿的神色,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九十四章 坎帕尼亚的流亡者

“可敬可畏的吾王陛下……”普罗旺斯伯爵一边用带着自嘲的眼神瞥了一眼身边的威尼斯猎兔犬,一边用鹅毛笔在厚重的希腊纸上沙沙书写。猎兔犬已经把头贴近了他的膝盖,伯爵随手逗弄着爱犬,掀开狗的唇瓣,黑嘴里露出白色的獠牙,又乱撩了一把毛色金黄的狗胸脯,然后继续任笔尖在纸面划过。

英军已经离开了,大半月前,作客的英格兰骑士骤然发难,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普罗旺斯宫廷,然后用一笔不菲的年金换取了马赛的大片租界,租约为期九十九年。

随后,英格兰舰队就在马赛港口建立了基地,工程师们忙忙碌碌地测量海港,修建了一座简易灯塔,而租界内的土木塔堡上则安放上了那种魔鬼的武器。

兵威之下,伯爵只能收钱认命,他更为那些意大利的德意志人感到悲哀,或许那些家伙再也回不到阿尔卑斯以北的土地了。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向埃德加王写信,忠实地汇报亚琛方面的动向。

英格兰武装朝圣团已在拉斯佩齐亚登陆,六百名盎格鲁-诺曼骑士和三千五百名长弓手屯驻当地修整,卢卡方向每天都有辎重车辆抵达,舰队水手也陆续将野战炮和火药桶搬运上岸,储存到附近的教堂之中。

根据普罗旺斯伯爵的情报,皇帝打算在圣诞前为康拉德加冕罗马人的国王,这意味着帝国军队远在北方,春季之前都无法援助意大利战场。为了确保万全,埃德加又向韦尔夫公爵写信,要求对方联络策林根公爵,共同封锁施瓦本,同时又向布永派出信使,从戈弗雷那里进一步探听亚琛的情状。

利古里亚的初雪刚刚降临,自一座阴郁建筑的雉堞上,可以望见灰白色的土地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让埃德加回想起当年的约克之冬。

一周以来,整个港口被彻底改造成了一座军营,朝圣团的修士们也转职为随军医生,照顾那些跨海远征后病倒的水手和士兵,运气好的病人被安置在堆放火药的教堂中,其余的就被随意安置在因战争而废弃的宅子里。为了恢复士气,埃德加做出了各种努力,甚至宣称附近发现了一头戴着十字架的公鹿,正如圣于贝尔曾见过的那头一样。不过这种流言也许还比不上长弓手们从附近村落征集来的炭火盆有效。

更多烦扰还在不断找上门来,不久之前,教宗特使第三次前来拜见,他带着一枚珍贵的祖母绿宝石和一面圣座赐下的十字军旗,告知圣座希望能够在圣诞时进入罗马,以向所有人展现天主的大能,埃德加只能再次婉言拒绝。

目前的困难其实并不算前所未遇,当年在威尔士征战,他的军队也曾饱尝暴雨泥泞和奇兵突袭之苦,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英格兰人亦多次冒雪行军苦战,只是意大利实在离家太远,军队格外经不起损耗。

一名红衣骑士在十名持盾侍从簇拥下靠近城墙,铁链在滑轮上刷刷抖动,一分钟后,红衣骑士穿过落下的吊桥,进入围墙之内。

“快给我食物!”罗杰·德·贝莱姆大吼道,“还有酒,要很多酒!”

“是不是最好再来两个女人,我的大人?”

“混账!”一身红袍的贝莱姆随口骂道,忽然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来,

“罗伯特大人,怎么今天没在陛下身边,却有空来和我们厮混?”

罗伯特·马利特忽略了对方话中的讥讽,这个家伙是蒙哥马利家族的继承人,在诺曼底横行无忌,一向对自己这种侍奉威斯敏斯特宫廷的“诺曼叛徒”不屑一顾。

“陛下命令我去接一位客人,偶尔像大人一样出去放放风,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是好事,不是吗,我的兄弟?”

“又是那个教士?这次居然让大人这样的贵人去出迎了吗?”罗伯特·德·贝莱姆吃了一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大人不必担心。”马利特随口答道,然后便在侍从的注视下上马当先离开了。

贝莱姆感到胸中的怒火油然而生,他是强大的蒙哥马利之子,对方只是一个领地偏远的宫廷弄臣,如今却敢依靠王命对自己无礼,如果不是罗伯特公爵命令自己好生侍奉英王,他恨不得立刻返回诺曼底,不再留下看这鼠辈脸色。

马利特此时心中满满都是国王透露的惊人密报:罗杰·博萨和博希蒙德两兄弟的内战再度爆发,这个紧要关头,教廷的强援卡普亚又发生变故,失去了精良的卡普亚诺曼卫队,梵蒂冈得而复失,教宗的库里亚陷入混乱,对立教宗克莱芒三世的军队追到凯撒宫附近,差点生擒只有塔斯库伦主教陪伴的乌尔班二世。

很快,他接到了此行的目标,一个病殃殃的男孩,还有一个六神无主的伦巴第女人,下巴被披肩挡住,周身不戴任何首饰,然而马利特仍能透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寡妇黑袍看出她难掩的丰满胸脯。

“高贵的卡普亚夫人,我是英格兰国王的塞恩罗伯特·马利特,奉陛下敕命前来听您吩咐。”他脱下头盔,以难得的骑士姿态向对方行礼道,心中却在想着,这样可人的小鸟儿,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也不知有多少家底,或许可以考虑……

女人抱着那个男孩的手忽然抓得更紧,深深的眼眶中忽然滴下泪来,自从被篡夺权柄以来,她往日的美貌已经只剩点轮廓,双颊的梨涡变成了两道细细的皱纹,但是这一刻,她的思维忽然比过去更清晰了。

“大人,麻烦带我们找个地方先取暖吧,我想准备一下觐见国王。”她恢复了昔日媚人的声调,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应对这个诺曼巨人。

“遵命。”罗伯特当即应道,心中颇为享受这种赐予保护的感觉。

在诺曼人和侍从的引路下,流亡者们坐着简陋的敞篷大车一路北行,在黄昏时分抵达了拉斯佩齐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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