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 xp1024.com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第一章 · 误入羊市

“哟,两脚羊诶……”

“还是活的呢……”

街市上的摊贩也好,游客也罢,纷纷晃着幽灵一样的步伐,有意无意地向他靠拢过来。

梅除夕不敢和他们有肢体接触,低着头紧张地避让着,直到后背抵到墙面,才发现,自己已经让他们给逼到了街角。

一个披着麻布长袍的矮胖老人突然扑出来,笑眯眯地挽住了他。那老人耳垂直搭到肩上,弯眉细眼的,好似个和蔼的笑弥勒,一开口却是道尖细而诡异的腔调:“小后生,迷路了吧?老丈送你回家?”

自小从未离身的平安扣被故意扯掉,两只富态的手钳住他的胳膊,梅除夕直觉不好,挣扎间猛地对上那老人的瞳仁——那是一双红到发黑的竖长尖瞳,横在大片的眼白间,闪着兴奋而嗜血的光芒!

梅除夕惊惶失措,挣开了那老人,哪成想还没跑出两步,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便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掐手的掐手,拽腿的拽腿,把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些“人”都舔嘴抹舌地盯着他,好似要用炽热的目光把他烤熟一般——甚至还有个皮肤干瘪如枯树一般的老妇,直接张开黑漆漆的獠牙,一口咬上他的小腿。

活了快二十五年,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小腿疼得要命,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一时间竟连呼救声也哽在喉咙间,死活喊不出来,只能惊惶地任由他们撕扯着他的衣服,任由一条条粗粝的舌头舔过他小腿的伤口。

“梅老师?”疯癫混乱的“人”群中,忽然挤进来一道惊疑且试探地轻呼。

那是个穿着竹青色竖领长衫、牙白窄襕裙子,外披枣红针织披肩的女人。长衫直袖过腕衣摆过膝,滚着羊皮金的细牙,结着玛瑙的子母扣子,剪裁针脚无一处不妥帖可体,虽然并无纹绣,但显然是由高档面料制成的。女人涂着朱色的口红,眉毛修成柔和的弧度,乌黑的秀发用玉簪银钿盘成圆髻,裙襕下露出一双中跟的系带玛丽珍鞋……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周身散发着一种温润而知性的气度,与周遭灵异诡谲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一声轻呼唤回了梅除夕的神志,他一眼便认出来,这女人,居然是展览馆东门外那个二手书店的老板娘。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仍是清明的,丝毫没染上周围“人”那种狂热的贪婪。

“余大姐!救我!唔——”他管不上余显桢为什么会出现这里,拼命地呼救了起来。可那老头白胖短粗的手指在他脸上一划,他上下嘴唇便像是被502胶黏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老头戳了戳他小腿上还在流血的四个牙洞,指腹挑起一抹血迹,塞进自己嘴里,吮得啧啧有声,仿佛吸了烟膏一般飘飘欲仙:“余先生,羊市可是会首的辖下,你不要管的太宽。”

“强龙的确压不过地头蛇。”老板娘的肩膀上浮现出一颗圆滚滚的猫脑袋,一条黝黑的斑纹自头顶延伸到尾巴尖。那狸花舔了舔爪爪,跳到老板娘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她扣子上垂下的压襟,“可是,猫是吃蛇的,你说对不对,阿祯?”

“就算是你们会首,也未必会允许在羊市里公然食人吧。”老板娘扼住了猫崽子命运的后颈皮,用行动告诉他老实一点,于是猫崽子也就乖乖收了声,哼哼唧唧地抱着她的手撒娇,“而且,我似乎记得,羊市里好像有过这么一条规矩,不管是什么货物,都要先过了会首的眼,会首挑剩下的,才能任由你们处置?”

那老头的嘴角还挂着血,闻言一惊,却舍不得这到嘴的肥肉,于是色厉内荏地上前一步:“就算是会首……”

“就算是会首,也管不住你们了?”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突兀响起,冷清却威严,那些上一秒还宛如食人狂魔一样的不明生物,下一秒便乖顺得像绵羊似的跪了满地。

赤衣玄裳的男子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噤若寒蝉的仆从。他身材修长高大,乌发曳地,戴着黑纱制成的高冠,脸上遮着青铜面具,腰间挎一把漆鞘长剑——这便是会首,羊市的主人。

“治下不严,倒让余先生见笑了。”会首抽出自己的佩剑,谈笑间手起刃落,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来,滚到白胖老头儿面前,正是咬了梅除夕小腿的那个魔物。

白胖老头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眯缝着的眼睛也瞪大了,把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哇!”

按住怀里龇牙咧嘴的狸花,余显桢面不改色地欠了欠身:“哪里哪里,会首威严一如往昔。”

暂时逃过一劫,梅除夕弓着身子蜷缩在地,握着自己被掐青的手腕喘气,双眼聚焦在尚且滴血的刃尖上,内心没有丝毫得救的感觉。方才他向余大姐呼救,的确是希望她能救他离开的——然而就目前的场面的来看,这里说得算的,是那个想杀谁就杀谁的大人物,会首。

刚刚余显桢能替他出头,他已经很感激了;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她可以知难而退,不要再搭一个人进来。

会首好整以暇地提着剑,在白胖老头的麻布长袍上拭净了染血的寒刃,吓得后者几乎瘫软在地;他不紧不慢地收剑回鞘:“余先生要带此人走么?”

“这我倒不敢,”她直视面具之后那一对金赤火粼的瞳孔,不卑不亢地笑了起来,“毕竟,这里可是羊市。”

会首点点头,言语间清清冷冷,听不出半丝情绪:“此人,本座便收下了,改日必定备下重礼,酬谢先生美意。”

余显桢捉下衣襟上不安分的猫爪,捏了捏肉垫,再次欠身致意:“美意可谈不上,只是略尽人事罢了。余某尚有公务在身,失礼了。”

“余先生慢走,不送。”

……

妖邪诡异的集市,类人嗜血的生物,令他陌生的熟人,还有会说人话的猫……接下来还要再遇到什么?梅除夕抱着膝盖坐在一张七屏围塌上,身上裹着条毯子,看似镇定,实则满心的凄惶与不安。

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一位头上长着牛角的老翁被仆从带进来,用药水给他清洗那四个血淋淋的牙洞,敷上草药包扎完毕,便沉默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他和坐在榻沿上的会首,共处一室。

梅除夕偷偷地瞄了他一眼,然而对方戴着面具,委实不能从表情上进行揣测。

会首察觉到来自人类的打量,尽量放轻了语气,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到羊市里来的。”

除非是方士有自觉的魂游,否则像这种迷迷瞪瞪意外出窍的生魂,一般都只能在自己的躯壳上方徘徊,更遑论穿过界限、进入羊市。

然而就算他刻意放轻了语气,这句话落在弱小人类的耳中,也只能是来自凶恶大妖的质问。从余显桢和他们的对话来看,梅除夕隐约能感觉的到,这些“人”的领地意思很强;而羊市这块地盘,是属于面前这个男子的,于是人类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听见有人喊我,应了一声之后,就在……在羊市里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跑到你地盘上的。

可他话还没说完,双肩便被会首一把箍住:“谁喊的你。”

果然,这不是一场意外,是有人策划好的。

“记、记不清了……”他努力回忆着,可关于到底是谁喊他的这个问题,脑海里只有一团浆糊在反复地搅。箍在肩膀上的手慢慢收紧,掐得他几乎痛呼出声,但是他不敢喊——显然,这位会首现在心情很不好,为了小命着想,他不敢贸然刺激到对方。

岂止是很不好,脑海中萦绕着无数个“万一”,恐惧仿佛荆棘般勒上了他的心脏——唯有紧紧地把梅除夕捏在手里,大妖才能明确得感受到,眼前的这道生魂,确乎还是完完整整地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如果这道生魂,这个人类,真的死在羊市里……潮水似的愤怒汹涌地浸没了他,然而对上梅除夕那双惶然到有些绝望的眸子,这份怒火却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他不能再吓到他了。

会首放缓了力道,轻柔地把人揽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抚上他受伤的小腿:“腿还疼么?”

梅除夕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手脚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却不敢推开对方,只能顺从地虚靠在会首的肩头。为什么突然搂搂抱抱的?对付自己这种砧板上的腌腊,直接一菜刀切下去岂不是更简单,还用得着先来个临终关怀吗?

“这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会首把掌心摊开,手中便突然出现一枚淡青色的平安扣,温润的玉被红色丝线编成了络子,正是梅除夕刚刚被扯下的那枚。“菜刀”先生两手环过他颈后,把平安扣重新挂回到那截白嫩的颈子上,指腹无意间擦过他颈侧动脉处,引得那原本就僵硬的躯体好一阵战栗。

那是流淌在血液间的战栗,是纯粹的对于疼痛和死亡的恐惧,是草食动物面对肉食动物的第一反应,不带有丝毫旖旎的色彩。

大妖暗自叹气,到底还是吓到他了。

他忍不住想要利用这份恐惧,把这个人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干脆就关在这间屋子里好了,锦衣玉食地娇养起来,只有自己能看能摸,只有自己才能享用这份令人沉醉的甜美。

可他不能。

“这只是一场梦而已,你只是做了一场梦。”会首把那生魂环在臂弯里,在生魂耳畔轻声呢喃。梅除夕的惊惶在大提琴一般的声线中渐渐平息,他失神地阖上双眼,头颅无力地偏向了一侧。会首稳稳抱住骤然昏迷的青年,替他调整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违心地给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划下终止:

——“梦醒过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第二章 · 鸡飞狗跳

梅除夕惊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节都是散架的。

他在地板上瘫了两分钟,肚子不疼,也没有恶心胸闷,觉得自己大概没摔出个好歹来,于是扑腾着滚回到沙发上,躺得像条肚皮朝天的死鱼。脑仁里迷迷糊糊地发懵,搅得他直想就这么再睡过去,可小腿肚子疼得着实厉害,梅除夕内心挣扎片刻,到底还是爬起身,摸到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照了一下,只见一大块淤痕横在他纤细的小腿上,青得发紫。

大概是从沙发上掉下的时候,磕在木质扶手上了吧。

白斩鸡顺眼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半。

还能再睡五个小时,妙。

然而梅除夕并没能睡满这五个小时。凌晨的时候,防盗门响起一阵金属的摩擦声,有人在外头往锁孔里插钥匙,怼了能有五分钟都还没怼进去,梅除夕的睡眠质量向来不怎么好,就给吵醒了。他在猫眼里瞄了一眼,看见是合租室友周伟,才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周伟踉踉跄跄扑进门,一身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进门就直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开始吐。背包带子刮倒了洗手池上的洗漱用品,一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掉下来,叮了咣当地落了满地。梅除夕顶着被吵得发痛的脑仁,关好防盗门,摁下了抽水马桶上的按钮,能捡起来的东西尽量捡起来,拿周伟的杯子接水给他漱了口,再把这个烂醉的室友拖到北屋,往架子床上一推。看着躺尸一样直挺挺横在床上的周伟,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心说总算消停了,刚想去厨房给室友倒杯水,睡衣袖子就被周伟扯住了。

周伟死死扯着他袖子,一边哭一边嚎一边上下乱摸:“婷婷,婷婷啊,不要走……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八成是失恋了吧。梅除夕撕开酒懵子的咸猪手,去厨房倒了杯水哄着他喝下去,然后径直回了南屋,翻出两颗耳塞,扑通一声倒回到沙发上。对于这位室友宛如裹脚布一样的罗曼史,梅老师已经感到了麻木——还没毕业的时候,这小子就桃花不断,女朋友像是开春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失恋和热恋都是家常便饭,归根结底,钱伟就是个不值得同情的渣男。

不过,喝的这么高,好像还是第一次?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仍觉得有些头晕,躺了好一会儿才敢起身,拖着还隐约作痛的小腿去洗漱。剃须膏凌晨的时候掉到暖气片后面,够不出来了,梅除夕只好将就一点,糊了自己一脸牙膏。他正拿起刮胡刀比量着,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便看见镜子上似乎被写上了什么字。然而等他疑惑地放下刀片,仔细去端详那块镜子时,镜面上除了自己满脸泡沫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自己低血压了,眼花。

此时的梅除夕还不知道,他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正在清点自己这些时日抽空折出来的纸衣服,捆扎妥帖,装进一个大手提袋里,预备趁下午上班的时候,顺路送到附近的道观里升化。

作为方士家的后代,梅除夕虽然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没有学习方术的天分,但他小时候住在爷爷家,受到老人家的影响,一些积德行善的事情,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去做。

他刚整理好,起身预备去厨房热点粥、再把室友喊起来吃点东西,便看见周伟跟个幽灵似的,脚步虚浮地站在他房间门口。

“三十儿,”周伟显然是哭狠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梅除夕装着寒衣的手提袋,“那个东西,你能帮我折一件不,我想烧给我妈。”

这一天是周五,梅除夕下午才轮班,他手头也还剩不少纸,于是就答应了。出乎意料的是,周伟选了张银红色印着冰裂梅花暗纹的纸,问他能不能折成连衣裙,最好折得漂亮点。

银红不是红,是一种很鲜嫩的淡粉,放在以前都是大姑娘小媳妇才用的,并非寻常中老年妇女会穿的颜色。疑惑了一瞬,梅除夕又想,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凭什么不许老太太爱俏,何况周伟都说了,要刷一个星期的碗来抵这件寒衣,于是便没多问,折了一件式样很时兴的连衣裙。

周伟千恩万谢地接过了纸裙子,连连说梅除夕够兄弟,却谢绝了梅除夕顺手带到道观替他升化的提议,自己把那件纸衣服叠了叠,连早饭也没吃,说是着急上班,揣进包里就出门了。

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梅除夕都看完晚自习、下班到家了,周伟也没回来。然而梅老师已经习惯了室友时常夜不归宿,放下包,径直去卫生间冲凉。

他正把洗发水打出泡沫,往头发上抹的时候,就看见雾气蒙蒙的镜子上,仿佛又出现了像是文字一样的痕迹。

“你……人了……跑?”还没等他彻底分辨出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头发上的泡沫流进了眼睛里,等他眼泪横流地终于把泡沫冲干净,再仔仔细细去研究那面镜子时,那些笔画扭曲的字已然消失了。

梅除夕有点慌了。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他明确的知道,这个世间上除了人,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事物。

匆匆洗漱完,他缩回到自己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睁开眼便是黑洞洞的走廊,心底愈发瘆得慌,只好爬下沙发,把门紧紧阖上;再开了灯,从衣柜里翻出一柄桃木剑——那是他堂姐出差时从泰山请回来的法器,特意点了朱砂鸡血,送他防身的。

这柄剑的木鞘上雕刻着狰狞的苍龙白虎,连剑柄足有三尺长,委实不能压在枕头底下;而法器这种东西忌讳多,又不好被脚踩到被屁股坐到,他便把剑放到了沙发靠背上,关了灯重新躺下来,这才觉得安稳了许多。

然而,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梅除夕还是挂着两坨黑眼圈去上班的。

他做了成宿的噩梦。

整个梦境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妖魔,最可怕的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长发男人。那个男人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长袍外系着黑色的围裳,戴着一顶极高的黑色帽子,佩着一把长剑,长剑的木鞘上画着红黑相间的漆画。他拼命地跑啊跑,可那些妖魔鬼怪还是穷追不舍,把他和许多人抓起来,捆得像熟食店里挂成一排的酱肘子,献给那个面具妖怪。那个妖怪把面具往上掀开一点,嘴巴狞笑着直咧到耳朵底下,露出了狰狞的黑色獠牙,和蛇一样的鲜红信子,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腿。

惨叫着惊醒,梅老师瘫在沙发上,出了满身的虚汗,一看手机,已经快五点半了,不得不爬起来冲了个澡,再把汗透的睡衣塞进洗衣机……手忙脚乱地出了门,早饭也来不及吃,只能在站台附近买了份煎饼,总算赶在六点二十之前挤上了公交车。

周六的清晨,白领们都还被封印在被窝里,车上尽是些赶早出门遛弯的老头老太太,上了年纪的大妈们旁若无人地唠着嗑,叽叽喳喳地宛如麻雀开会。梅除夕也找不到地方坐,只能扒着扶手,在颠簸中艰难地把煎饼啃完,灌了满肚子的凉风。

于是,等忙完了一上午的杂活儿,送走了三批过来上课的孩子,同事们都收拾收拾打算去吃午饭的时候,梅老师的腹部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肠鸣。

人生最苦逼的,不是拉肚子蹲厕所,而是拉肚子蹲厕所,还忘了拿纸。

梅老师寻摸了半天,才在外套的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皱皱巴巴的纸巾,里面还就只剩一张了。这时卫生间里的白炽灯突然滋啦一声灭了一瞬,梅老师的心理阴影还没彻底过去,手一抖,那张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纸巾,便掉到了不甚干净的瓷砖上。

“……”

正在梅除夕纠结懊恼时,有人从隔板另一侧给他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梅除夕惊喜地接过那叠纸,三下两下把纸揉得皱软。解了燃眉之急,他起身提上裤子,按下水箱按钮时,这才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那叠完成了使命、现下正躺在垃圾桶里的纸,是那种竹浆烘出来的黄表纸,一般学书法或者国画的小孩子会拿这个来练手;当然这种纸也会有另一种用途,那就是压制铜钱式样的冥币。

就在梅老师试图安慰自己,隔壁大概是书画班的学生时,那只手又从隔板底下伸了过来,摆摆手,用砂纸一样的粗粝嗓音答复道:“不客气”

那只手十分修长,白皙莹润,骨节分明……分明就是一截白骨!

梅除夕瞬间惊呆,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秒钟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推开隔间的门,夺路而逃。只剩下隔壁那具骨骼,仍傻愣愣地蹲在原地。

他收到了梅老师布施的寒衣,特别开心,就过来瞅瞅,看看梅老师有啥需要帮忙的……难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第三章 · 二手书店

继卫生间递纸的白骨手之后,梅除夕先后在家目睹了突然漂浮的铅笔、自己滑下桌面摔碎的水杯,在单位目睹了白板上莫名消失的字迹等一系列超自然事件;补习班的孩子们开始谣传,梅老师的身后总是飘着一个没有脚的小姐姐,穿着绿色的衣裙,梳着两个丫髻,说得有模有样的,仿佛大家都见到过似的。

有家长听到了孩子们的谣言,纷纷打电话质问校长。为了避免生源的流失,人事部立刻约谈了梅除夕,提前下发这个月的开支,并退还了入职时押下的半个月工资,请梅老师另寻高就,反正不过只是一个助教而已。

梅除夕就这么一脸懵逼地被炒了鱿鱼。

他毕业之后没能考到教师编,四处打了几个月的零工,才得到一位学长的推荐,去一家教育机构给人家当助教,手头虽然算不上宽裕,但也算不上紧巴。作为一条咸鱼,梅除夕的社交活动频率趋近于零,偶尔和老同学聚餐,也是在大排档那种低消费的地方;他不爱运动鞋,也不喜欢玩键盘,除了吃饭交通房租和电话费,余下的钱多半都搭进了展览馆东门外的那家二手书店,淘换成了杂七杂八的旧书。

按照他室友周伟的说法,这人把该通宵泡吧花式泡妞的时间都荒废在故纸堆里了,过的就是个苦行僧的日子。

然而梅除夕现在不得不忍痛和他的故纸堆说再见。他入职不满两年,失业险还没有生效,在找到正经工作前都要靠存折过日子;可眼看着半年的房租马上到期,工作又没了,而之前存下的房租钱还差一部分,还要留些钱作失业后的生活费,刚拿到手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梅除夕不好意思跟家里打电话要钱,只好琢磨着,先把自己的书抵押回二手书店,等重新找到工作了,再赎回来。

他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把书柜里那堆上至明清下到民国的旧书仔细清点了一遍,留下实在舍不得的,然后码进两口拉杆箱里,坐上了开往展览馆方向的公交。

展览馆东门外边有座桥,桥南头是一条花鸟鱼虫古玩街,当地人称南津桥市场,二手书店就挤在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之间。天气还没冷下来的时候,这条街上摆满了地摊,十分热闹;然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雪花,街面上只有梅除夕一个人走动,就冷清得很。书店的门楣上悬着块灯牌,白纸牌面上用墨笔写着“枕闲”两个行楷大字,挨着隔壁文物商店古香古色的黑地儿绿漆匾,倒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他艰难地推开那扇结满冰花的玻璃门,就看见一只膘肥体壮的狸花猫翻出肚皮躺在收银台上,毛茸茸的颈子上挂着淘宝十九块九的布艺铃铛。它懒洋洋摊开四爪,一条黝黑的斑纹自头顶贯穿到尾巴尖,大毛尾巴从台面上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给人一种想扑上去埋毛狂吸的冲动。听到声响,金箔珠子似的猫眼睁开条缝,暼见是梅除夕进门,狸花龇牙咧嘴地打了一个呵欠,翻起身蹲坐着,后爪爪抬起,踹了三下铃铛,而后快速蹬挠起自己的下巴,发出甜腻娇气的嗷呜声。

铃音响起,书架间便匆匆走出来一个穿着竹青色长衫的少妇。她手里捧一本书,还拿着一柄放大镜,正是二手书店的老板娘余显桢。那猫见老板娘走过来,两只后爪交替踩了踩,身形矫健地起跳,稳稳当当落在余显桢的肩头,把自己盘成一条毛围脖。

这狸花目测得有七、八斤,可老板娘的身形竟也没晃动一下,仿佛落到自己肩上的,真的只是条毛茸茸的围脖,而不是一只强壮的成年“田园虎”。

梅除夕时常光顾二手书店,以前却从来都没见过这只猫;但他就是隐约有种感觉,无论从外貌上来说,还是从粘人且护食的姿态上来讲,这猫都令他十分的眼熟。

见是梅除夕,余显桢的眼底划过一抹诧异,随即这抹诧异便释于了然之中,笑意盈盈地招呼道:“梅老师又来看书啦?”

不是来看书的,是来卖书的。梅除夕有一点尴尬,十分拘谨地讲明了来意。没想到余显桢十分爽快地便同意了,支使毛围脖上二楼把老板叫下来。狸花喵了两声,显得十分不情愿,可还是拧着肉拽拽的毛屁股,轻巧地跃上了二楼。

梅除夕提着一大一小两口拉杆箱,叹为观止:“这猫可真听话。”

余显桢一边把书和放大镜放到收银台上,一边答道:“有外人的时候扮乖,没外人的时候且皮着呢,上蹿下跳,跟个土匪似的。”

就算余大姐满脸嫌弃的模样,但是从言辞间还是能听出来,她和这猫的感情十分不错。梅除夕一直都很喜欢喵星人,无奈以他的经济水准,没条件让毛孩子吃好住好,再加上还是跟人合租,于是就一直维持着云吸猫的状态。这次看见余大姐养着这么油光水滑的一条猫,心里可以说是肥肠羡慕了,且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摸一把:“它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板娘刚从柜台底下抽出本账簿来,掸着上面的灰,闻言楞了一下,随后促狭地笑道,“他叫兔崽子。”

年轻的书店老板正整理着毛衣外翻出来的衬衫领子,迈着小方步,一阶一阶往楼下走,听到“兔崽子”三个字儿就是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幸好梅除夕正缠着老板娘打听养猫需要做的准备,俩人都没看见他这幅失态的模样。

老板娘的丈夫姓祁,叫祁衍之,人随其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股子陈年的风雅,像是卷保存妥当的旧书,历久弥新。祁老板向来办事办得地道,不论接人还是待物,均是有板有眼不慌不忙;所以尽管他看起来面嫩,却已然很有些老掌柜的味道,在这条街上名声极好。

因为店里这时候没别的客人,祁衍之便搬出一口樟木箱子,当着梅除夕的面,数出一本书,报过书名,顺手就摞进了箱子里。而他每报出一个书名,老板娘便提笔在那账簿上记下了相应的价格,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清点完了书籍,祁衍之扫一眼那列数字,心底大概估摸出了一个数字,锁上那檀木箱子的盖子,再把钥匙递给梅除夕:“现金还是转账?”

“转账吧。”梅除夕接过钥匙,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拉杆箱,内心颇有些复杂。这些书,是他从大一到现在一册一册攒下来的——为了其中几本,他还啃过一个月食堂五毛钱的馒头。

而几乎是把那钥匙扣到钱夹里的同时,手机便响起了到账提示音。他诧异地打开App,证实那机械甜美的提示音并非系统故障,顿时愈发地吃惊了。

显然,那个数字远高于他的心理预期。

祁老板拎着手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有意无意地开始往老板娘身边蹭:“凑个整数好记账,都是老熟人,就不算你利息了,拢共给你分六期,明年三月开始还款,等余款付清了你再把书领回去……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简直是在蓄意扶贫一样。

梅除夕千恩万谢地从二手书店出来时,雪已经小了一点,天空却阴沉得越发厉害,乌云堆积在一起,好似随时要倾倒下来一般,路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在他出来之前,余大姐帮他把小一码的拉杆箱套进了大箱子的里面,走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劲儿了。

他一边闷头往公交车站走,一边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了规划:先打几份零工,同时向本市几家小一点的教育机构投简历……过年的时候就先不回老家了吧,来回车费就起码三百多,回去了还要带礼物,而且他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失业的事情……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站台?

猝然停住脚步,梅除夕抬起了头,警惕四顾。

他还在南津桥街上,雪下得又有些大了,两旁的店铺皆为黑雾所弥漫。

而此时,二手书店里,余显桢坐在收银台后面,拿着放大镜,继续看她那本没看完的书。祁老板见没什么顾客,索性单把耳朵和尾巴显了型,扯松白衬衫的领口,露出锁骨的轮廓,贴着老板娘的膝盖坐下来。大毛尾巴试探性晃了两下,判断出老板娘正专注地看着书,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后,祁衍之偷偷摸摸把尾巴伸到裙摆里,腻腻歪歪地去勾那百褶裙底下的小腿。

余显桢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左手滑下去,揪住了祁衍之命运的后衣领。

被抓包的人形大猫丝毫不怂,干脆试图把整个脑袋都拱进老板娘的怀里;老板娘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左手却松开了他的衣领,并揉了揉大猫又细又软的头发……

啪。

正沉浸于温柔乡的祁老板一脸懵逼被丢到了地上,委屈地仰起面孔,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老板娘。

余显桢下意识捻起自己手腕上的流珠,沉声道:“外面出事了。”

人形大猫只能认命地爬起来,侧过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随后,一道柔和的冷光闪过,祁衍之像被阳光晒久了的雪人似的,连人带衣服塌成一瘫,衣摆底下拱出个圆滚滚的猫脑袋,呲着雪白的尖牙,作恶猫咆哮状:“这小子是特喵的八字轻吗???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摊得上!”

说着后爪一蹬便要跳出去,结果半空中被老板娘捞进了怀里,大猫金澄澄的圆眼睛不解地望向余显桢,毛爪子倒是很诚实地抱住了老板娘的胳膊。

“我们用不着跟着瞎折腾了。”老板娘冷笑一声,“他来了。”

第四章 · 迷街诡影

雪花在朔风中打着转儿,粘连着落到地面上。

气温似乎越来越低了,饶是梅除夕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也觉得此间寒意几乎要沁透到骨髓里。他警惕地四下里张望,只见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整条津桥南街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无限延长,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变了模样,老城区的三层砖楼皆化作青瓦飞檐的模样,高高低低的黑地儿牌匾悬于其间,上面都没有字,只是用绿漆画了大大的箭头,向前指着,仿佛午夜中的安全通道标志,在缭绕的黑雾后透出绿莹莹的光。

只不过,安全标志标记的是逃生通道,而这成百上千的箭头,只怕指着的是送死的方向。

人类吞了吞口水,掏出手机,发现这地方没有信号,于是果断地转身,拉起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那些箭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随着他前进方向的变化,骤然掉了个个儿。

“……”这么智能的吗?

梅除夕试着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发现那些箭头真的随着他的前进方向而改变的;而当他干脆站在某家店铺门口时,所有箭头都指向了他所站着的地方,而那家店牌匾上的箭头也十分的干脆,就像把刀子一样直戳戳地往下扎。

伴随着嘶哑而滞涩的“吱呀”声,他面前那对镂空花纹的木质槅扇门缓缓打开,露出门内黑洞洞的厅堂。这一家仿佛是个食肆,牌匾底下挑着四个幌子,厅堂里摆着方桌和条凳,柜台上挂了一排红漆水牌,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只是里面空无一人,墙角与房梁上结着蛛网,所有的物件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他禁不住愣了一下,仿佛透过眼前的一片灰败,看见一副极为繁荣的场景:店内窗明几净,洋溢着市井的烟火气;食客们在满桌的佳肴间觥筹相击,菜香酒香与卖唱小娘清婉的曲子词交织缠绵;小二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传菜上菜声不绝于耳……而在厅堂中,有一位绀色衣袍的俊秀青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青年笑起来极为好看,仿佛邻家兄长一般温和;而这幅场景也极为妥帖眼熟,仿佛他此刻不是梅除夕,而是那绀袍青年的老友,是原本就存在于这幅场景中的什么人……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脚,试图迈过那门槛,然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激越的玉鸣,他猛地醒过神来,赶紧收回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落地的脚。

眼前哪还有绀袍青年的笑颜?分明只有满室破败的尘烟!

方才的幻景似梦非梦,梅除夕一时恍然,只觉得头疼到浑身都哆嗦起来,只得弯下腰扶着自己的额角,慢慢向后退却。

万一刚才自己没清醒过来,一脚踏进那店铺里去……他不敢再想。

就在此时,稀薄的雾突然变得粘稠起来,流动聚集成一道道类人的影子,它们叹息着漂浮在半空中,移动时拖出飞机尾气一样的轨迹,轨迹纠缠在一起,仿佛破旧长袍被撕烂的边缘。

“……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悲兮世哉……欲恒者而言寥……悲兮人哉……欲观者而言眇……”

那些雾气织成的影子仿佛有着意识一般,渐渐向此间唯一的活人靠拢,把他逼回到那家食肆的门口;它们唱着不悲不喜的歌谣,曲调回转如留声机里旧上海歌星的唱片……可惜这张唱片磨损得太厉害了,不仅声音飘忽不够清晰,还夹杂着电流刺啦啦的杂音。

听起来真他妈的令人毛骨悚然。

梅老师非常难得地爆出来一句粗口,直挺挺戳在食肆门前,眼看着这么些蒙克呐喊一样的影子逼近,他觉得他的躯壳似乎和灵魂已经分开了:明明浑身在哆嗦,后背全是冷汗,腿肚子也在转筋;然而他心底还可以肆意地大骂这个操蛋的处境,愤怒中隐约还有丝诡异的庆幸……幸好他已经把书妥妥当当地送到了二手书店,不然那些本小可爱就得和他一起交待在这儿了。

黑影们越来越近,几乎要把他淹没于其中;它们没有手,但这不妨碍他们用自己的雾气凝结成的身躯,把人类裹挟得动弹不得,并推搡着往那间食肆里面挤。

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检票口都没这么要命。

梅老师被挤得上不来气,挣扎着伸长了颈子,两只脚几乎够不到地面——他觉得自己大概来不及变成厉鬼的盘中餐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卒于非人生物的踩踏事件之中。

就在此时,影子们的大合唱突然急促了起来,原本还有那么点儿好听的曲子,生生快成了和尚念经似的絮叨;所有的绿色箭头都跟着闪烁起来,仿佛另类的霓虹灯,又仿佛电子表上的倒计时,倒数着梅除夕最后的时间。

可能,自己的肺叶已经被挤出来了吧……他艰难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天空,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而那开始翻白的眼前,却忽然飞过一星幽蓝色的光。

那是一道燃烧着的符纸。

符纸落入“人”群,顿时燎着了那些黑色的影子,歌声戛然而止,刹那间转为凄厉的尖叫与哀嚎。蓝色火焰无声而冷静地在非人之间蔓延着,却没在那人类的衣服上烫出半个窟窿,黑影们惊惶四散,再也顾不上被它们裹挟着的梅除夕。

骤然失掉了黑影们的挟持,梅老师软绵绵地栽倒下去,眼看着额头就要在碰到门柱上来个血溅三尺,一名高大的成年男子身形一晃,把他稳稳地接在怀里。

梅除夕从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呼吸竟然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情。他无力地倚在那男子的肩头上,连呛带咳地喘了半天;而来人竟也十分地有耐心,不仅调整了一个靠起来更舒服些的站姿,还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得差不多了,梅除夕从那人怀里直起身,男子便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腰身,扶住了他的手肘,问道:“还站得稳吗?”

他假装借力站稳,压下了男子搀扶过来的手,弯腰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发麻的小腿,感激道:“谢谢,我好多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可那些青瓦飞檐却如同晒了太阳一般消退,红墙灰顶的三层楼房陆续出现在街道两侧。梅除夕发现,自己的确还没走出津桥南街,他正站在一家花店的门口,再往前走几步便是老城区著名文保建筑津和桥。

可是,万一这也是幻景呢?

这人出现并救下他的时机,实在太巧了,不是发现异动前来探查的方士,就是伪装成好人骗取信任的厉鬼。如果这人是方士,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厉鬼……若是厉鬼,他也没什么能脱逃的办法。

表面上看,这只菜鸡已经从死里逃生中镇定下来;然而他那副冷静的神色下,藏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对于任何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物事都要先怀疑一下。梅除夕偷偷摸摸觑向那男子,只见对方西装革履,外披深灰色羊绒大衣,手里提着个公文包;头发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分,鼻梁上夹着一副金属的圆框眼镜,神色端谨目光清正,看起来十分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

会有这么斯文的厉鬼么?

或者说,厉鬼也能这么斯文么?

“我叫白蕲,”男子见梅除夕仍有些警惕,于是主动往后退了半步,留出一个安全而礼貌的距离,自报家门道,“本来是趁着今天下雪,去枕闲书店找老朋友讨杯酒喝的,没想到这条街被下了阵法,还有人被困在了阵里——您贵姓?”

煮酒赏雪,可以说是非常风雅的来意了。

“免贵姓梅,梅花的梅。”梅除夕咬了咬牙,试探道,“请问,您……您朋友是?”

虽然这人讲起话来仍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可他眉宇间的警惕已然消解了大半,白先生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淡笑着答道:“枕闲书店的祁衍之。”

梅除夕听他提起祁老板时十分坦然,当真不像是心怀恶念;又看这位白先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行举止间颇有教养,心底的怀疑便松动了三分。转念一想,自己这种一戳就死的菜鸡,基本也没什么费心去哄骗的必要,直接抓起来,连血带骨地吞下去,岂不是美滋滋?

话虽如此……

“我送你回家吧。”正当他默默纠结时,白先生诚恳地提议道。

尽管认定对方没有哄骗自己的必要,梅老师的直觉还是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这……太麻烦您了吧……”

“不麻烦,我的车就停在步行街外面。何况……”白蕲似是不忍心般蹙起了眉,“恕我直言,你身上沾了鬼气,恐怕很多东西都想碰一碰你。”

“……”

鬼使神差地,梅除夕还是坐上了白先生的车,并报出自己所住的小区名称。

白先生开着车,先是带他在闹市区绕了一大段路,然后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跟前找了个停车位,尽心地嘱咐道:“你先去超市里逛一圈,超市里人多且杂,气息也就很复杂,然后再回家,他们就跟不到你了。”

梅除夕其实紧张了一路,他生怕白先生把他载到什么奇怪的地方,眼盯着真的到了小区门口,这才松下一口气。白蕲帮他从后备箱里提出拉杠箱,又递给他一张名片,告诉他如果再遇到非自然事件,就给打名片上的电话。梅老师有些拘谨地接过名片,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怯生生道了谢,拖着拉杆箱往超市里走。

白先生的目光透过镜片、再越过车窗,沉醉地描摹着那人类的背影,唇角勾出了一个迷恋而压抑的笑容。

第五章 · 达成共识

他的名片还揣在那个人的衣服兜里,跟着人类在超市里绕圈,又跟着人类从超市出来,七拐八拐转进了小区。直到他感应到梅除夕已经带着他的名片,安安稳稳地停在了家里,白蕲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发动车子,掉头往津桥南街开。

其实梅除夕怀疑得没错,白蕲并不是一个高尚到可以去见义勇为的人,或者干脆一点说,白蕲就不是个人。

他的确对他另有图谋。

只不过,不是那种生吞活剥式的图谋。

白先生原本的打算,是在二手书店里和梅除夕来一场平淡而温馨的“偶遇”,以相同的爱好结为书友,约出来吃几顿饭,送几本书,徐徐图之——然而就当他往二手书店这边走的时候,却在津和桥上遭遇了伏击。

来者不过是八个低级的役鬼,虽然道行不高,却足够训练有素。那八个役鬼起阵占了吉位,边打边拉,把他引进了早就设好的结界中。它们不敢正面攻击,也不敢正面接招,就互相掩护着,花样百出地偷袭他身侧背后。白蕲立马就明白了,对方派这八个滑不留手的玩意儿来围攻他,不是想截杀,也不是来搞笑的,而是要拖住他的脚步。

最初他以为,这一出很有可能是余显桢那个老妖道,为了阻拦他的“偶遇”计划,特意派手下的役鬼来消遣他;可随后他便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果妖道真的反对他接近梅除夕,当初在羊市的时候,就会果断地把那生魂带走。

试问在这条津桥南街上,有什么人想搞的是什么事情,需要把他白蕲先叉到一边,还需要把锅扣到余显桢的头上?

所以当白蕲炸飞了那八条“泥鳅”,急忙火四地冲进位于街口的迷阵时,果然看见了被围堵在一大团渣滓中间的梅除夕。

幸亏一切都还来得及。

等白蕲又折回到书店时,书店已经下了卷帘门,穿墙而过,一楼二楼都是昏昏暗暗的,只有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映下半截通明的灯火;然而当他穿过二楼那些书柜,径直走上三楼的时候,脚步一顿,不禁蹙了蹙眉。

烟味儿太冲了。

书店的三楼没有隔断墙,全靠四根柱子承重,整层地面都垫高了半尺,独在楼梯口处留下一小块凹下去的长方形,与楼梯同宽,旁还放着个鞋柜。纵然白蕲很不情愿,但是踏上别人家的地盘,好歹也要尊重一下别人家的规矩,于是只好耐下性子脱了鞋,踏上了微凉的衫木地板。

“……是是是,我知道,客观技术方面的确存在难度,但是你们自己应该也清楚,跟我这儿打马虎眼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如果再让我看见一次——别说一次,就是再出现一星半点的苗头,我也会抽空请你们司正喝喝茶,好好探讨一下贵司的年俸事宜……”

他绕过第一扇屏风,便看见烟雾的源头正襟危坐在矮足长案之后,满脸都是中年秃头领导式的官僚恶臭,拎着个老式座机在那儿打电话;她身后那直抵天花板的大柜子塞满了牛皮纸袋,身前的长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书,身侧的软垫上趴着一只奸妃似的猫精。

昏君砰地一声扣下话筒,两眼放空,奸妃立刻见机地递过一杯加了冰的肥宅快乐水;昏君低头就着奸妃的胖爪子喝了两口冰可乐,翻出号码簿子,酝酿情绪,准备拨下一通电话。

“……”莫名感觉被秀了一脸是怎么回事。

目前为止都还只是个孤家寡人,而且被试图“偶遇”的对象当做反派来怀疑,白先生咬了咬牙,生生捺下自己想要暴打二人的心。看见长案另一端放着个软垫,显然是给他留的,于是盘腿坐到余显桢对面,打算和妖道好好谈一谈关于梅除夕的事情。刚要开口,某只方才还恶意卖萌的死狸花转过脸,嘶哈嘶哈地冲他呲出了尖牙。

正在此时,电话接通了。

白先生噎了满腔的老血,但脸上依旧要保持围笑。

一想到这节骨眼上,余显桢到处刷脸打电话,多半也是为了某个身怀秘密而不自知的小可怜,再大的火气,他也得候着电话打完了再撒。

于是等老油条称兄道弟地和电话对面客套了十分钟,趁着对方高兴把事情提了提,又以几句常用的恭维话结束了这通电话时,那杯肥宅快乐水的二氧化碳气泡都散了大半。

余显桢终于放下话筒,朝着白蕲望过来,方才打电话时满面谦和谨慎又得体的笑容,此刻都吊成了半死不活的颓废;白先生,或者说羊市的会首大人,也把唇角往下一抿,摆出一张晚娘脸,省去了那些浪费时间的漂亮话,单刀直入:“今天的事情,我觉得我需要一个说法。”

余先生面无表情地在烟灰缸的边缘敲掉积灰,其手劲儿之凶狠,仿佛她敲的不是白铜烟锅,而是白蕲的一截骨头:“白先生,余某不得不提醒你,在梅除夕正式地答应了你的求婚并和你到太山府公证过婚书之前,需要说法的都是鄙人,而不是你。”

白蕲蛋疼地理解了余显桢的意思。

正如他之前怀疑过她一样,她显然也是在怀疑,这一次的事件是他为了“英雄救美”而策划出的闹剧,并且重点强调了现在梅除夕的合法监护人是她而不是他。他姑且压抑住自己的怒火,仰起下颔,以一种十分找削的高傲态度解释道:“本座从来都不屑于这种下作的手段。”

妖道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但愿如此。”

“很明显,这是有人想要他死,此事我绝不会姑息。”白蕲略一沉吟,收回了些咄咄逼人的架势,转而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试图把余显桢往水底拖,“想必余先生也不会容忍此等宵小之徒罢?”

“所以你用名片在他身上留下标记?呵。”余显桢重新装上一锅烟,凑到灯烛前点着了火,长长地呼出一口缭绕的白烟,“你来之前,余某已经跟梅老爷子通过电话了。”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她眼瞧着会首大人的气场像被戳了个眼儿的胶皮球似的,瞬间萎下去了一半,心底一声冷笑,又往那破气球上踩了一脚:“你猜梅老爷子怎么说的?”

会首大人仍然维持着自己冷肃而矜持的表情,仿佛他还戴着那顶青铜面具一般。尽管面具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肉眼可见地曝露出他那蹩脚女婿似的真面目,但他还是憋着劲儿试图扳回一城:“小夕他爷爷是怎么说的?愿闻其详。”

“梅老爷子”or“小夕他爷爷”,听起来前者似乎更正式更尊敬一点,然而背后所隐藏着的远近亲疏,登时立见。

可惜这点小心思还刺激不到余显桢,知晓所有内幕的老妖道完全不为所动,咬着玛瑙磨成的烟嘴儿,就着白蕲垫过来的话头,继续吞云吐雾:“梅老爷子跟我说,该了结的因果,总要了结的;可他这宝贝孙子,打小儿就行善积德,也不该是得了恶报的那个,总得有自己去选择的权利。”

“那余先生呢?您怎么想的?”白蕲多半能明白了梅老爷子的苦心,只要他不伤害到梅除夕,并且能尽到保护的责任,就算看不惯他这只妖类,老爷子也会默许他的存在,并把一切事情的决定权都交给梅除夕本人。

说到底,他们还是怕他这个羊市会首肆意妄为,逮住梅除夕就玩抢亲逼婚那套。

“我嘛,”余显桢鬼畜地笑了一声,手肘压在文件上,上身十分有压迫性地前倾,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白蕲,真打算把梅除夕勾上手,然后从一而终地和一个寿命只有百年的凡人长相厮守?”

妖道把“从一而终”这四个字儿咬的很重,也把“凡人”这两个字咬的很重。话说到这份上,白先生反而坦然了,他温文尔雅地勾出一个微笑,认真地回复道:“余先生慎言,这怎么能说是勾上手。他救过我一命,我因他渡劫成功,修得了人身,自然该以身相许,成全因果,难道有什么问题么?您放心,白某是正经商贾,绝非祁衍之那种目无法纪色胆包天的土匪头子,绝对不违反两府的规矩,也绝对会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本来早些时候被老板娘从怀里丢出去,祁老板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结果装乖卖萌了半天,没蹭到半个爱抚不说,还在老长虫这儿躺了一枪,目无法纪色胆包天的土匪头子顿时喵嗷嗷地炸起了毛:“你知不知道猫也是吃蛇的……”

尽管祁衍之年资更久,也算得上是位前辈,但白蕲连个白眼都不屑于给这妖界败类。

“哦,那没问题了。”老烟枪往后一仰,倚着自己身后的大铁皮柜子,顺手镇压了祁老板的恶猫咆哮,举起盛着半杯肥宅快乐水的玻璃杯子,向白蕲遥祝了一句“合作愉快”,看起来宛如一个奸计得逞了的大反派。

恶猫被捏了下后颈皮,不情不愿地趴回到软垫上,两只胖爪子捂住自己的脸。

虽说是被妖道唱着白脸给摆了一道,但搞定了最大的障碍,且获得了两个不错的盟友,白先生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于是态度十分温和地轻笑着,仿佛他不是什么羊市会首,真的就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白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已经达成了共识,余显桢的语气也便客气了许多,颔首应允道:“请讲。”

借由提出正当诉求,会首大人快乐地反击道:“下次白某前来拜会之时,还请余先生不要吸烟了,烟味儿太冲,白某受不住——而且吸烟有害健康啊,您说对不对。”

“哦。”妖道眯起眼睛,一把把那只正顾尾自怜的猫精捞进怀里,面带和善而得体的微笑,摸得狸花一边餍足地打呼噜,一边用腮帮子狂蹭她的手,“既然吸烟不好,那我吸猫,您看如何?”

“……”

第六章 · 血字留书

梅除夕捏着白蕲给他的那枚名片,陷入沉思。

那是张考究的硬笺,牙白的纸地儿上以银粉勾勒出细细的流云,并裁成了合适的尺寸;字迹也并非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小楷写出来的,“白蕲”二字跃于流云之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与名片本身的质地十分相称。

与送他名片那人的气韵也十分相称。

如今是信息时代,人们习惯于手机电脑的键盘输入,习惯于在社交软件上交流,提笔忘字才是常态,像白先生这样一手入木三分的好字,实在是不多见了。虽然在家庭熏陶下,梅除夕也会写那么几笔大字,然而一来他自幼体弱手上无力,二来他爷爷也不怎么忍心往他手上挂沙袋——于是他那几笔字也就只能流于工整,不难看而已,没有任何的力道和气势可言。

而他堂姐打小儿就被老爷子严格管教,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和老爷子一样的金勾铁划。

大概……年轻有为的方士,说的就是堂姐和白先生这样的人吧。

单纯的梅老师尚不知晓,被他如此欣赏的这枚名片,恰恰便是白先生留在他身边的小间谍。而他平安到家之后,此刻还沉浸在怀疑错人的愧疚之中,于是他把名片背面的手机号存进自己的手机,备注联系人“白先生”,再翻开自己的古汉语词典,把名片珍而重之地夹了进去。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乌云随着西北风悄悄浮开,让出天际火烧似的夕照。梅除夕正在厨房煮晚饭,便听见钥匙在防盗门的锁孔里咯噔噔转了一圈——原来是他那答应好刷一星期碗、却多日不见的塑料室友周伟回来了。

周伟瘦了一圈,眼白里布满血丝,眼下一大片沉重的青黑,面颊上冒出许多一看便觉扎手的胡茬。人虽然颓废得像住了半个月桥洞似的,精神却诡异地极度亢奋,硬挤进厨房说要帮忙洗菜,令梅除夕不得不怀疑,这哥们这么久不着家,是不是失恋的打击太重,重到他跑去溜冰了。

老小区的厨房小,不过四米长两米宽的一个小阳台,两个成年男子挤到一起,便有些转不开身。梅除夕锅里正烧着茄子,便支使周伟先去卫生间洗个脸,把衣服换换,然后帮他把菜端屋里。

然而还没到半分钟,便听到洗手间里哐当一声响,随即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关了火冲到卫生间,就看到周伟摔倒在地,表情惊恐到扭曲,哆嗦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还伸直了手臂指着些什么。梅除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卫生间的那面镜子被砸裂了,泛着光的镜片上,笔画扭曲地写着一个“杀”字。

那“杀”字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色,水淋淋地还在往下流血,直渗进碎片的缝隙之间。

梅除夕把哆嗦着手指的周伟扶到北屋,同样哆嗦着手指,打开自己的手机,看见还剩下两格信号,直接点开手机联系人。虽然他家里人皆是方士,却都远在两百多公里外的青蒿县,不可能马上就过来……梅除夕心一横,拨通了白先生的号码。

搞定了最难搞的老妖道,即便冬眠期没能酣然入睡,白蕲的心情也依旧很好。他窝进了自己位于人世的住所中,正开心地盘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时,手机突然响了。作为一条蝮蛇,即便是已经修出了人形,白先生的视力还是非常的差,他只得悻悻地变回人形,摸索到了自己放在床头的眼镜。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然而这一串数字,他其实并不陌生,甚至牢牢地背了下来。

是梅除夕。

没想到心上人这么快就给他打电话了,白蕲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维持住自己高级知识分子的人设,然后划下接听键,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个号码,温和而疏离道:“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长长的“嘟”声已经响过七遍,梅除夕刚做好挂断电话的准备,对方便接听了,一时间就有些结巴:“白、白先生您好,我是梅除夕,就今天下午那个……”

电话对面短促地“啊”了一声:“是梅先生呀?”

温润的轻笑轻轻搔过他耳畔,梅除夕忍不住更加结巴了。他其实是有些电话恐惧症的,就算是使用社交软件,也不敢使用视频或语音通话。然而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您……您客气了,叫我小梅就行,我家……我家出了点事情,您要是,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看一下……我……我……我知道规矩的!车马费我会付的!”

“好。”白蕲耐心听完梅除夕的话,斩钉截铁般应承下来,温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该死,方才自己简直是高兴地昏了头,他早该知道,小夕这么快就给他打电话,肯定是因为又出了什么事情。

梅除夕没想到白先生答应得这么痛快,喜出望外之下,手也没那么抖了,比较流畅地报出了合租房的楼号与门牌号。

不到半个小时,防盗门就被叩响了。

他透过猫眼看了看,见是白先生,赶紧开门把人迎了进来。

“白先生。”

白先生进得门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梅除夕身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围裙。那是很廉价的塑料围裙,花花绿绿的底色上印着一堆维尼熊的脑袋,一看便知道是随便在地摊上买来的——然而裹在那人纤长的躯体外,竟也十分的顺眼。为了不崩人设,白蕲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从那纤细的腰肢上掠过,微笑着冲梅除夕点了点头。

他不是很想称呼他“小梅”,如果可以,他想叫他“除夕”、“小夕”,或者“梅老师”,于是便刻意略去了称呼。

然而梅除夕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匆忙而周到地给他递了双拖鞋,便把他引到卫生间,向他解释了原由。

被牙杯砸裂的镜子上,那个鲜红的“杀”字还留在原处,只是血迹已然干涸了,暗红中泛出一丝黑紫,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瘆人。

“镜子是我室友砸的,这个字儿也是他先发现的,当时他吓坏了,就把镜子给砸了。”梅除夕不太敢靠近那面镜子,察觉到白先生有意识地把他和跟过来的周伟护在了身后,心底便又生出来一丝丝感激。

会首大人放出神识探查四周,立刻察觉到,有一道细弱的鬼影,正凭附在梅除夕的背上。这小鬼被他的神识威慑了一番,还未等他出手,便屁滚尿流地顺着洗手池的下水管遁走了。

十分的没有骨气。

虽然要抓的鬼已经跑了,但是戏还是要做全套的。白蕲取出一面铜镜,一手持镜,另一只手掐了个诀,在那镜子上虚虚一抓,使个小法术,那镜子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道黑气嗖地窜出来,在周伟的尖声惊叫声中,被那镜子照了个正着,顿时烟消云散。

白先生不禁蹙了蹙眉。

果然还是小夕最可爱了,就算是陷入到了迷阵中,被一堆迷魄围住,也不会发出这种难听而失态的声音。

梅除夕却只当他是连续施法耗费了心神,忙把他掺进自己屋里,扶到沙发上坐下,又从茶几底下拿出盒茶叶,洗了茶杯,给白先生沏上——没办法,周伟那屋乱的就像狗窝一样,实在是不能见人。

这屋子里满是梅除夕的气息,和他本人一样的干净,看来,这间便是小夕的卧房了。登堂入室,又兼屋主人亲手沏茶,四舍五入就是留宿过一晚。白蕲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心旷神怡,挺直了腰板坐在沙发上,十分斯文地接过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诶,这书架之前应该是满的吧,怎么空了大半?”

“我……我刚刚被辞退,手头有点紧,下午就把书抵押给枕闲书店了。”梅除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白蕲:“抱歉。”

“没事的。实不相瞒,我之前在一家教育机构上班,就是因为最近老遇见一些怪事,领导觉得影响不好,我就失业了。”反正又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被辞退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梅老师……最近总遇见一些怪事?”自然而然地叫出了这一称呼,白先生内心暗喜,脸上却还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和疑虑。

或许是眼前人太过亲切可靠,又或许最近太过心累,梅除夕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小声抱怨道:“嗯,其实镜子上有字,我之前也看到过两回,就是之前没这么凶。”

顺理成章获得留下间谍二号的机会,白蕲把手伸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用蛇鳞幻化出一张符纸,假装是从包里取出来的,递给他,温声嘱咐道:“你把这符随身带着,一般小鬼,轻易是进不了身的。”

梅除夕不由得端详了一下,他虽然不会画符,但是一些基础的符纸还是认得的。确定了这是一张可以辟邪挡煞的符,而且画得十分精巧,他道过谢,便直接叠成三角形,揣进了兜里。

这时,周伟站在走廊,从门口探出个脑袋,躲躲闪闪地说了句“三十儿,我再出去一趟”,说完便急匆匆出了门。

听到声音,蛇妖草草瞄了一眼梅除夕的室友,见周伟一脸衰相,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力,便也就没再留心。

不过,这个人类身上煞气缭绕,只怕是欠下了一大堆的桃花债,恐怕里面还有桩人命债。然而白蕲自认并非是什么慈善家,他走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为了确保小夕的安全,他只要劝一劝小夕,和那个人类疏远些,也就没什么事了。

旁人死不死、活不活、欠了什么该还未还的因果,那都是余显桢他们那帮妖道的事情,本就与他毫无干系,他只要小夕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

第七章 · 面试通知

自从随身戴了了白先生送的符,梅除夕再也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

那天听说他手头拮据,白先生便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说,如果梅老师非要给他报酬的话,就把那本书送给他吧。梅老师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因白先生指的那本书并不是什么线装的老版本,而是他念大学时古代汉语的教材,根本不值什么钱。在白先生的再三坚持下,梅除夕只好把那本教材当做车马费送给了他。

他能感受得到,对方是真心实意地在心疼他的处境,不肯要他的钱。

而且白先生在得知他害怕打电话、接电话全靠缘分之后,便非常贴心地询问他,能不能加他的社交账号,以方便日后的联络。梅除夕脸皮薄,白蕲的态度又太诚恳,他不好意思也不忍心拒绝,又想着这样以后可以就找机会报答白先生,于是便同意了。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

至于白蕲为什么对一个刚认识半天的穷逼这么好,他思考来思考去,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白先生是真正悲天悯人心怀世间的好人。

殊不知某个被发了好人卡的蛇妖,正趁着冬眠期天天翘班,把他的课本搂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上面划下的重点、与记录在边角的笔记。

看来,梅老师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也是极为认真的。

白蕲越琢磨越觉得,“梅老师”这三个字儿读起来是真的舒坦,万一梅除夕下一份工作不当老师了,那可就可惜了。于是抱着“想跟梅老师当同事来进一步培养感情”的龌龊想法,白先生翘着班拨通了自己单位领导的电话,问他语文组办公室还没有空缺。

可以说是十分嚣张了。

然而校长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谁让这位会首大人富有羊市,是本校出资最多的校董呢。而且八百年不见这位白校董插手校务,比起别的,胡校长更多的还是好奇:“白年兄,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妖,能劳烦您亲自给他安排啊?”

白校董美滋滋打着电话,字里行间都带着股炫耀的意味:“不是妖,是个人,走正常面试程序,放心吧,肯定能过。哦,对了,他还不知道我不是人,劳驾胡兄知会大家伙儿一声,帮老弟打个掩护。”

胡校长挂了电话,突然就乐了。从私塾到书院,从书院到小学堂,再到如今的私立学校,从建校开始,这学校里就没招收过正儿八经的人类教职工,连食堂烧菜的大妈都是陈年锅铲成的精,这下来了个喘气儿的活人,这可有热闹看了。

泾江市的生活节奏,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梅除夕一边零零散散接着些代笔的杂活儿,一边到处投递简历,却没有一家给他回信的。转眼间,冬月过去了,腊月也就那么过去了,各大单位放了假,便到了年节的时候。

正月初一,下午一点。

在小区门口站了半天,梅除夕可算拦到到了一辆出租车:“师傅,过年好,北陵区崇绅路走吗?”

那司机乐呵呵回了句“过年好”,又补充道:“四十块不打表,走不?”

“走。”他一咬牙坐上了车,搓了搓自己有点冻红了的手,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大抵话痨是出租车司机的通病,眼下这位大叔显然也有这毛病:“小伙子,大过年的,你去崇绅路干嘛呀,那地界去年刚动迁,整条路上除了两家封闭式的私立学校,全是工地,这会儿工人也放假回家了,荒得很。”

他强打起一个笑容,应道:“我去崇绅路上的那个实验小学,参加面试。”

司机大叔“咦”了一声:“大初一的喊你去面试,这不是折腾人呢嘛,你不是看错时间了吧?”

梅除夕被司机说得心里发慌,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到那一条短信。

——“梅除夕先生,你好!你投递的简历现已通过初审,请于元月初一未时二刻携带有效证件前来我司参加复试,顺颂时祺。复试地点:北陵区崇绅路四十九号,崇绅中学附属实验小学,行知楼A315。联系人:姚女士,158xxxxxxxx”

他没记错。

昨天下午接到这个面试短信的时候,梅除夕刚包完饺子,正预备泡碗泡面垫下胃,眼皮不由自主地狠跳了一下不说,还差点打翻了面碗。崇绅路四十九号?崇绅路的那个私立小学?是认真的吗?

首先,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这所学校投过简历。

其次,正如司机大叔所说的,时间上不合常理。腊月三十,小学早就放假了,而且哪里会有大年初一安排人面试的?

最后,就算这条短信不是整蛊或者欺诈,用脚趾头都能预测到,以自己的学历,人家肯定不会录用自己的。

就在梅除夕决定删除这条短信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明晃晃地标注,这是来自堂姐的召唤。他从小就有点怕梅清时,不敢不接电话,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划下了屏幕上那个跳动的绿色小话筒:“喂、喂?堂姐过年好。”

“小夕,不是说好了,今年回来过年的么?怎么我都到家了,还看不见你人影?”手机里响起慵懒而清淡的声口,既不咄咄逼人,也不穷凶恶极,然而一落进梅除夕耳朵里,他习惯性就要犯起怂来。

他从小和便与一众堂姐堂兄被寄养在爷爷家,作为这一代最年长的大姐,梅清时简直就是他亲妈一样的角色,还是严母那种类型的。这次被辞退,他不敢回家,与其说是怕花钱怕被骂,倒不如说是怕自己让他们失望:“这个、这个,本来是想回去的,临时通知要加班,我这几天忙,就忘了给你们打电话了……”

“记得跟单位要加班费,别让那帮子社畜欺负你,然后……生日快乐啊,小夕。”

“嗯,谢谢堂姐。”梅除夕等另一头挂断电话,也没了吃泡面的胃口。他低头点开应聘软件,正思考要不要再给几家单位投简历,或者干脆降低标准,去小托管班也行,手机却忽然一黑,等他按亮屏幕,又跳回到了短信界面。

“请于元月初一未时二刻携带有效证件前来我司参加复试……”

他心头跟着一跳,咬了咬牙,万一这是真的呢?

万一复试真的通过了,过完年该上班上班,只要说自己跳槽到崇绅实验就好了,家里只会高兴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也不会知道他失业的事情。

梅除夕长按复制那个手机号,上网查了一下归属地,的确是本市的号码。

就算如此,在出门之前,梅除夕还是给白先生发了消息。

辞旧岁:【白先生新年好。】

辰巳:【梅老师新年好】

辞旧岁:【那个,白先生,我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地点在崇绅路,挺远挺偏的。要是我下午四点之前没给您发消息,请您帮我报下警好吗?】

“……”白蕲突然就觉得,老胡办事儿其实也不是那么靠谱。

但是现在临时再调整也来不及了,他只能艰难地在输入区敲出“好的,祝面试成功”这句话,然后点击发送按钮。

辞旧岁:【谢谢白先生!】

隔着手机屏幕,白蕲都能够在脑海里描摹出梅除夕那副甜甜道谢的乖样子。一想到只要再等七天,就可以到学校去和梅老师玩“偶遇”,白校董激动地抱着那本《古代汉语?第一册》,变回原形在床上打了个滚。

且说梅除夕在门卫大爷的热情欢迎下,一路忐忑地走进崇绅路小学,迟疑两秒,敲响了行知楼A315的门。门里面略微提高声音道了声“请进”,他拧开门把手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位十分优雅的中年妇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人事处主任?姚溪云”的名牌。

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这场面试是认真的,但是对方这么认真的情况下,他就格外地发慌。

这位姚女士大概有五十来岁的年纪,或者更老一些。她体态匀称,皮肤保养得十分得当,在藏蓝色漳绒旗袍的衬托下散发着柔和的气息——那旗袍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时的款式,没有使用过多的剪裁手法,宽松而雍容。随着翻动文件的手,喇叭似的九分袖间露出一只碧莹莹的镯子,贴合衣领的珍珠项链下,还缀着一小粒红色碧玺。

没等他先自报家门,姚溪云先慈霭地微笑道:“是梅除夕梅先生?请坐。”

梅除夕拘谨地点点头,道一声“姚主任好”,在办公桌前的转凳上坐下,两手紧张地把手提包抱在膝上,随后便有一种后背仿佛在被什么目光盯着的感觉。转念一想,也可能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于是稳了稳心神,开始自我介绍。

事实上,他的感觉其实没有错。

正对着他背后,刚被他顺手阖上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香包,只是那个香包上绣着的,是一只眼睛的图案。语文组的老师们正聚集在自己办公室里,通过那枚香包和一面镜子的临时联系,观(视)察(奸)她们未来的新同事。

“这就是白主任的小男友?盘靓条顺呀。”

“你看他那个紧张的小动作哈哈哈,可爱,想太——”

“想什么想,下学期你不想领粉笔和新黑板擦了吗?”

“那我想看白主任太阳他,这总可以了吧。”

由于面试官全程都保持着和蔼可亲的面貌,梅除夕略带僵硬的语调也渐渐流畅起来。几段问答结束后,姚主任告诉他初八就能来上班了,并打印了两份实习期合同,让他当场签好,又复印了他的身份证,贴在合同后面。

实习期两个月,视教学质量决定是否留用转正。

梅除夕表面淡定实则机械地签了合同,客客气气道了谢,脸上仍保持着面试时谦谨的表情,把其中一份合同板板正正放进自己的包里,告辞出门。

直到回到家,他才彻底地反应过来。

自己被录用了。

录用了。

第八章 · 三观炸裂

上班之前,梅老师非常担心,自己一个新人菜鸡很难融入办公室那些优秀教师们的氛围。

上班之后,梅老师发现,他要焦虑的并不是“同事都是比他牛掰的大佬”,而是“全办公室都是漂亮的小姐姐只有他一个性别为男”。

当与数量大于等于三的漂亮小姐姐们共处一室,他真的是内心恐慌的。

梅除夕所在的语文二组,组长叫药季湘,三年五班的班主任,是位长相很冻龄的小姐姐,白白净净的脸儿,身材娇小可爱,仿佛仍是十六岁女高中生一般,人也特别地爽快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两个白而整齐的小兔牙:“这就是你的位置,电脑没有密码,你可以自己设一个。对面坐是肖濯玉肖老师。肖老师是咱们这儿老教员了,人很好的,就让她带带你。”

就在梅除夕嗯嗯称是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响起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

“这就是新来的梅老师呀?”随着高跟鞋的声响,办公室又走进来一位十分摩登的女郎,细声曼语间透着一股子矜贵,“噱头蛮好的咯。”

那女郎穿一身镶着黑色蕾丝花边的酒红绸旗袍,脚下是一双黑色复古款式的高跟短靴,裙摆直长到靴面,外面又扣紧一件米色的中长款羊绒大衣。那旗袍与大衣都是收腰的裁剪,衬托出女郎纤细的腰身和长腿;她五官又极明艳,烫着短发,戴着丝绒小礼帽,樱唇上涂满暗红色的哑光口红,带着小羊皮手套的手里再捏着一只薄荷口味的细长卷烟,看起来活脱脱便是御姐中的战斗机。

梅老师顿时就不敢说话了。

“这位是周明瑟周老师,也是我们组的。”药季湘对周明瑟点头致意,看着明显怂成一团的梅除夕,脸上忍不住散发出母性的光辉来,“周老师也是很好的人呀。”

周明瑟矜持地笑了一下,对着二人颔首,她并不想暴露自己是为了围观新同事才来得那么早,于是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抽出抽屉里的稿纸开始写东西,耳朵却还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很快他又见到了同样隶属语文二组的唐意,是个胖乎乎的圆脸小姐姐,亲切又可爱。只是这位唐老师太热情了,拉住他先是要了企鹅号,然后又要拍合照。随着时间慢慢接近八点,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多,听到声响,其他教学组的老师纷纷好奇地望过来。梅老师在全办公室的注目下彻底哑了火,举着僵硬的剪刀手,被扯着拍了张带兔耳贴纸的照片。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梅除夕打算摸个鱼和白先生聊聊天,打开电脑登上企鹅,便弹出了一条验证消息:【泥胎绘三彩邀请你加入群园丁二组】

泥胎绘三彩便是唐意的企鹅昵称。

梅除夕刚点击同意,便被弹出来的消息框糊了一脸。

以笔从戎:【肖濯玉怎么还不来?她是拖更被人寄刀片了?还是家门口被人挂麻绳了?】

三年五班药季湘:【路上堵车了吧……】

三年五班药季湘:【我记得肖肖家挺远的】

泥胎绘三彩:【热烈欢迎梅老师,看我们的梅老师多可爱】

并附了一张刚刚的兔耳合照。

七弦斋:【请盼着我点儿好,十分感谢@以笔从戎】

七弦斋:【……卧槽】

七弦斋:【梅老师啊啊啊啊啊啊卧槽!求合照!】

以笔从戎:【啊唷,梅老师这个面孔,还真是老挺括的。】

三年五班药季湘:【欢迎梅老师{鼓掌}{鼓掌}{鼓掌}】

……虽然同事们太热情了让他有点难为情,但是大家都不怎么排斥他,真的是太好了。

肖濯玉迟到了半个小时,所幸农历十六学生们才返校,眼下没有什么教学任务,教务处也没拿着签到本来查岗。然而这位肖老师一见到梅除夕,脸上便挂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黑框眼镜后一双杏眼贼亮,瞧得他心里又开始发慌。

如果梅除夕平时多接触一点新鲜事物的话,他会知道,这种迷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通常被称为痴汉笑。

于是梅除夕十分没出息地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空无一人,梅老师蹲了半天,反复告诫自己不能任由社恐发作,等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之后,他苦逼地发现,自己又忘了带纸。

就在此刻,厕所里的白炽灯突然滋啦一声灭了一瞬。

“……”这个场景,似乎有点眼熟?

这时候,果然从隔板另一侧又伸过来一只手,还是那截白皙而修长的骨头,只不过,这次递过来的是一包纸巾。

梅除夕僵硬了两秒,才把那包纸巾接过来:“谢谢你啊,大兄弟。”

骨骼砂纸似的嗓音里,居然还能听到那么一丝丝的羞涩:“该是额谢谢梅老师,要不是梅老师每年都捎衣裳给额们,额都二百年没得穿咧。哦,额特意去问过咧,他们说,现在人解完手,都是拿这个擦滴尻子。”

“……”梅除夕的心情十分复杂。

这大概算……善缘?

梅老师懵逼地接受了来自孤魂野鬼们的谢意,从卫生间里间出来洗手。正当他从盒子里摁出洗手液时,就看见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走进盥洗室。

那人戴着一副金属框的近视眼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可能是他的长相与气质过于温润斯文,那只垃圾袋竟被他拎出了公文包的既视感。

“哎?梅除夕?”白蕲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移到他胸口别着的名牌上,扶了下眼镜,“你现在在这儿工作?”

“白先生?好巧啊。”梅除夕有点惊喜地点了点头。虽然那具白骨表现出了无产阶级农民兄弟的淳朴与善意,然而他还是很怂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此刻能看见白先生,无疑给了梅?白斩鸡?除夕十二分的安全感,“我今天上班第一天,还在实习期。”

其实一点也不巧。

白蕲就是特意在盥洗室外面蹲等着梅除夕,见他人出来才进来的。

但是白先生不能透露出自己的刻意,于是顺手把袋子丢进盥洗室的垃圾箱里,扮出一副有些惊喜的样子:“之前你说到崇绅路面试,我还以为是别的单位呢。这么说,以后我和梅老师就是同事了?”

“嗯,我现在在语文组办公室,白先生是?”梅除夕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低头,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泡沫,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愉悦气息。

“我在后勤上班。”白先生收回自己留连在那白嫩后颈上的目光,耐下心来,走过来挨着梅除夕洗手。这个人类的身上有股洗衣皂的清香味,在暮冬的阳光下晒得暖烘烘的,令某只正处于冬眠期的冷血动物十分想要接近。他想要靠上去,想要抱紧他,想变回原形贴着皮肤窝进他衬衫里面,从头到尾地感受人类身上那36.5℃的恒温。

然而白蕲也只是保持着一个十分友好礼貌的距离,作为自然界中极有耐心的猎手,他既然能在梅除夕身边不声不响地蛰伏快二十年,就不会差这么一小点的时间。

两人约好了中午在食堂碰面,便各自回各自的办公室了。在新单位见到了熟人,而且是相处起来十分放松舒服的熟人,梅除夕那颗饱受社恐折磨的心受到了极大的抚慰,一路溜达回语文组办公室,暗自期待着午饭时间的到来。

正当梅老师推门而入的时候,对面英语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金发碧眼的歪果仁,他乍一见梅除夕,双眼便是一亮。

唐尼已经很久没闻到过这么馥郁甜腻的血香气了,仿佛是一块上好的欧培拉蛋糕,浸透了咖啡糖浆,又涂满巧克力酱,美味而诱人。于是他顺从了自己想要进食的心意,跟着这个人类进了语文组的办公室,拍拍他的肩,在他回头后拉起他的手,极尽暧昧地搭讪道:“哦,honey,你真可爱,今夜可以和我共进晚餐么?”

手背毫无防备地被亲了一口,梅除夕僵硬地瞪向对方。那是个穿一身暖粉色西服奶蓝色西裤的骚包老外,汉语说得非常溜。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危险的家伙,于是他果断地拒绝,并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不了,谢谢。”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么?”唐尼把那只细白的手握得更紧,温柔地笑着,瞳孔微微发红。

唐尼的出现,显然在办公室里引起了骚动。周明瑟目光一冷,抄起稿纸本打掉了唐尼的咸猪手,起身挡住他:“你要想和人上床,外面有的是人情愿和你耍朋友,做什么欺负我们梅老师的呀。”

梅除夕被周明瑟护在了身后,下意识地擦了擦手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周老师染着红色丹蔻的手指,一瞬间凌厉地像一把刀子。

药季湘神色警惕地把他拉到一边,轻声告诫道:“不要觉得我们反应过激了,唐尼是血族,生性风流浪荡,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别和他走的太近。”

“嗯嗯,我明白了。”原来这家伙和他的打扮一样的骚包,还真不是什么好人……梅老师了然地点点头,“我不和他……等等,血族?吸、吸血鬼?”

那不是西方小说电影电视剧里才有的玩意儿吗!当年他还看过梅尔写的《暮色》原著呢!

“怎么,honey,很吃惊么?”唐尼暧昧地吹起口哨,噙着十分迷人的微笑,露出自己引以为豪的尖牙,试图冲梅除夕放电,“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房间里,唯有你才是纯正的人类吗。”

梅除夕的身体彻底僵硬了,他慢慢扭过头去看药季湘,只见药组长迟疑地点了点头,尽职尽责地解释道:“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们是一所面向各种族幼体、指导他们顺利融入人类社会的特殊教育学校。”

这一瞬间,梅除夕诡异地了悟到一个真相:为什么曾经那么多优秀的学长学姐在毕业后应聘崇绅实验,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这所学校招聘看的不是学历,而是物种。

第九章 · 官方发糖

因为担心梅除夕初来乍到找不到食堂的位置,顺便也是想宣誓一下所有权,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白蕲就晃悠到了语文组办公室,敲敲办公室的门:“请问梅除夕梅老师在么?”

然后他就发现,办公室中的气氛有点……不,是十分的诡异。

白蕲不由得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是……怎么了?”

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梅老师外,全体教职工都在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看着他。

而他心心念念的梅老师,正一言不发满面呆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白主任,都是英语组那个外教的错!”肖濯玉忽然蹦起来,义正言辞地指着对面的英语组办公室,控诉道,“他非礼梅老师!强烈要求扣光他这个学期的奖金!”

“对对对就是那个唐尼的错!”“扣他奖金!”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白蕲是知道那个血族有多放荡下作的,但他却没能料到唐尼竟然胆敢在学校里生事。他生怕梅除夕已经吃了什么亏,焦急地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伏身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还好么?”

梅除夕转过头,茫然无措地望着白蕲的双眼。

既然这所学校的学生和教职工都不是人类,那白先生是不是也……

白主任见他眼神中又出现了去年“初遇”时的那种戒备,心里恨不得把那蝙蝠晒成干卖进中药铺子里去,脸上却仍是一副温润而耐心的样子:“我会通知姚主任,酌情对唐尼进行处罚的,你要是还有别的什么问题,要不我们到食堂去说?”

“好。”梅除夕点了点头,正好他也需要有个人帮他重塑一下已经炸裂成渣渣的三观,便任由白蕲把他领出了语文组办公室。

眼见得白主任贴心地替梅老师带上了他的外套,俩人手拉手出了门,肖濯玉趴倒在办公桌上嘿嘿嘿:“官方发粮,洒家今天值了。”

作为一所私立小学,崇绅实验的教工食堂水准很高。

距离正式下班还有二十分钟,食堂里还比较冷清,白主任打了一碗热乎乎的牛肉卤面,又给梅老师带了杯加鸡蛋布丁的大杯奶茶。那手擀面的牛肉卤是用洋葱海鲜菇和辣白菜搭配炒出来的,炒的时候油里先爆香了麻椒和芝麻,浇在鸭蛋揉出来的劲道面条上,肉香汁鲜,麻而甜辣,光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在被领到食堂的路上,梅老师原本还打算着,自己要硬气一点,先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等他闻到了面条的香气,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家在泾南区,崇绅路在北陵区,坐公交要倒换三次,再加上现在才初八,站台附近的那些手抓饼鸡蛋煎饼都还没出摊,就没怎么吃上东西。

坐在梅老师对面,白主任有点不知所措地捋了一下自己衬衫的领子。照梅除夕这个反应来看,唐尼搞事情之前,他多半还不知道崇绅实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锅绝壁是老胡的,按照事态轻重缓急的程度,姑且等解决了现在的问题再行追究。

目前存疑的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暴没暴露;如果暴露了,那又暴露了多少。

“那个……药姐说,崇绅实验是一所面向各种族幼体、指导他们顺利融入人类社会的特殊教育学校。”梅除夕忍不住先打破沉默。他双手交握藏在了桌子底下,十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显示出此人目前正焦虑到了极点。

为了稳妥起见,白主任不敢贸然进行辩解,只能以比较官方的口吻地回应,装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是的。关于这个问题,我表示十分抱歉。我会向领导询问……”

“白先生。”梅老师的手指快拧成了麻花,他鼓起勇气打断白蕲的话,坚定而流畅地问出了自己这一上午都想当面向白蕲质问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是想搞明白,我为什么会被招聘到这样一所特殊的学校中来。我想搞清楚的是,既然这所学校的学生、教职工都不是人类,那么请问白先生您,到底是什么。”

难道好不容易交到的知心朋友,竟然是妖精或者鬼怪扮成人类来欺骗他的么?

很好,梅老师只是因为学校的特殊性而对他进行合理的怀疑,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据!白蕲垂下眼眸,抿了抿唇,诚恳地进行坦白:“抱歉,我……我其实并不是通过正常应聘的方式在学校里任职的。”

梅除夕绞紧的十指猝然松开:“诶?”

“你先吃,”白先生把面碗推得离梅除夕更近,又拆开一双筷子,递给他,“一会儿面凉了对胃不好,你一边吃我一边讲给你听。”

梅除夕接过筷子,低头搅了搅面条,复又抬起头怯生生问道:“那你吃什么……”

“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态度吧,”白先生轻轻笑了一下,“我觉得,等梅老师原谅我了,我再去打饭也不迟的。”

“好,”态度不自觉地软化了下来,梅老师挑起一筷子面条,“我吃,你说吧。”

白蕲放缓了语调,娓娓道来:“这所学校的原身,是西唐末年,在几大方士家族和各族大妖的协商下,为了人与妖之间的和平共处而设立的私塾。我家也参与了当时的筹备,至今都还占有着一定的出资比例。所以按照先辈们的协定,作为白家后人,我在继承祖业的同时,也必须在这所学校里担任后勤主任,同时负责对校务进行监察——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我还以为招聘的时候姚主任已经和你讲过了。”

“这样啊。”所以白先生其实只是大方士的后代吗……梅除夕纠结了一上午的心蓦然松开,似乎四肢百骸都畅快了许多,“白先生想吃什么?刷我的饭卡吧?”

“梅老师原谅我了么?”白先生有些执拗地问道。

“其实我没怪你的,我相信白先生是好人,不会骗人……好吧,刚刚的确是怀疑过的,”梅老师腼腆地笑了,“但是,就算怀疑白先生骗了我,我还是不觉得你像那种心怀恶念的歹徒啊,最多也只是隐瞒身份想和人交朋友吧。”

果然,他家梅老师真的是个小天使,白蕲的心底幸福地冒出了粉红色的小泡泡,自动忽略了那张对他来讲有点不合时宜的好人卡。然而,虽然当前的第一要务已经解决了,但他还担心另一件事情:“那你……还要继续在这里工作么?”

梅除夕从自己兜里摸出饭卡,推向白蕲:“当然要的。虽然我现在连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都认不全,但是她们都很照顾我的——而且白先生在这里呀。”

“嗯?”这次轮到突然被点名的白蕲惊讶了。

“我朋友不多的,而且我时常会害怕麻烦到朋友。只有和白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聊天,或者你请我吃东西什么的,我都只会觉得很舒服,有什么话也可以坦然地说出来,不会感到焦虑,也不会担心说错话办错事。”原本便生得清俊的眉眼舒展开,竟似有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印堂间,梅除夕笑得很满足,“能够有白先生这样的好朋友,我为什么不珍惜?”

闻言,白蕲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一大朵烟花。

四舍五入,这就是表白,绝对就是表白!

白先生后来用梅老师的饭卡刷了一份蛋包饭,加了双倍番茄酱,倍感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光了。午休快要结束的前一分钟,他把梅老师送回到办公室,收获了一众女同事了然而鼓励的目光。

果然娇小可爱的人类教员,还是只有身为老攻的白先生才能哄得好啊。

语文组的老教员们都不是什么血统强悍修为爆表的大妖鬼仙,能从当初弱肉强食的年代存活下来,看眼色的功夫也是一流的。同事们都默契地当做无事发生过,也没八卦他和白先生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追剧的追剧,写文的写文,给新同事进行科普的科普,成功地杜绝了尴尬症&社交恐惧症重度患者梅除夕再次发病的可能。

而在肖濯玉的刻意引导下,之前的一切阶级斗争人民矛盾,其万恶的源头都归结到了骚包血族外教唐尼的头上。从明面上看这就是一次耍流氓事件而引起的不快,丝毫没有上升到人类和其他物种的族群问题,也成功地保住了白先生差点被连锁反应扯掉的马甲。

白先生略一思考,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笼络住和梅除夕一组的几个同事,于是建了一个群,把四位老教员拉进群里,并挨个发了红包。优秀场控肖濯玉同学多领到了二百块钱,再次嘿嘿嘿地趴倒在办公桌上。

“诶?肖老师这是怎么了?”正在药姐的科普下熟悉办公室人员构成的梅除夕,被对桌的咸鱼一瘫给吓了一跳。

“不用管她,这肥宅一天总要癫这么几次的。”周明瑟从转椅上回过身来,蟹黄小笼包一样鲜甜绵软的乡音里充满肆意的嘲讽,“肖太太,您今天更新过没有呀,刀片攒到几盒子了呀?”

“我要是肖肖的读者啊,我会忍不住想和肖肖的墓碑合照的。”唐意一边沉迷于给自己办公桌上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拍照,一边跟风挤兑道。

肖濯玉抬起头,表情宛如沙雕熊猫头系列中的金馆长:“切,你们这是嫉妒我智商!”

梅除夕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突然发现,就算这一屋子只有他一个是活人,就算这些同事都是常人所惊恐的异类,可她们就是这么的可爱,一点都不难相处。

第十章 · 活着不好吗

作为一名年龄已经达到了四位数的血族,唐尼有一个小小的爱好,凡是他所享用过的食物,一定要剪下对方的一束头发,用红丝带系好放进小瓶子里,再贴上写有该食物姓名的纸条作为纪念。

然而,就算唐尼收藏的小瓶子已经摆满了他卧室的壁柜,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像梅除夕这样完全不受他精神控制的人类。

怎么可能?

然而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的面前,发生在一个无比甜美的人类身上。

Oh,mygod,唐尼一边扒着门框遥望对面的语文组办公室,一边动情地想,这大概就是上天赐给他的唯一吧。

而此时,他的“唯一”正在快乐地享用着来自白先生的投喂。

白蕲知道梅除夕现在租住的地方离单位远,既心疼他吃不上早饭饿肚子,又心疼他想要吃一口早饭就得起大早睡不好。目前关系进展虽然很稳定,但是主动提出开车接送他上班那也太突兀了,于是白先生折了个中,在一家风评不错的粤式早茶店里办了卡,每天变着花样给梅除夕带早点。

那家早茶店的叉烧包、虾饺和蟹黄烧麦都非常棒,海鲜粥稠滑软糯,蒸蛋羹细腻咸香。梅老师当然不肯白白接受白先生的好意,表示既然工作日是白先生请他吃早饭,作为礼尚往来,他也得天天请白先生吃午饭。

这就奠定了以后两个人中午也一起吃饭的大好局面,白蕲自然是求之不得。而且学校每个月都会往教职工的饭卡里打用餐补助,他只要借后勤主任的职务之便,偷偷把自己那份补助打进梅老师的饭卡,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刷梅老师的卡、天天和梅老师去食堂腻歪了。

然而总有些不长眼的家伙,试图破坏这一大好局面。

比如原产自不列颠岛的某只蝙蝠精。

“哦,honey,今天的你也是这么的动人。”通过几日的观察,风骚的蝙蝠精发现梅老师似乎很反感他之前暖粉奶蓝的配色,于是今天特意穿了一套灰色格子的休闲装,呢子高腰裤搭配相同材质的西服外套,尖领衬衫的领口处打了一枚藏青底金条纹的领结,和他那张典型的日耳曼面孔搭配起来,显得十分绅士。

吸引内心传统的东方美人,果然还是要用比较复古风格的装束才妙。

被唐尼单手撑墙拦在走廊里,梅除夕的内心尴尬异常,只能硬着头皮直视对方的脸,尽量扯着嘴角摆出一个礼貌的笑脸:“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唐尼一手撑墙,一手捏着领结,用自己最磁性的声线向梅除夕示爱,简直像是一只胀满胸前的气囊且正在疯狂抖动的艾草松鸡:“是这样的,我爱上你了,请问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么——不是foronenight的那种情人,而是约定了爱情关系的恋人,以后还可以进一步缔结神圣的婚姻关系……哎?honey?”

梅老师发现自己真的忍不了歪果仁——尤其是外国血族的开放程度,作为一名社恐患者他唯一能给出的反应就是一脸呆滞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

哦,他的honey真是羞涩而可爱啊,一定是今天自己的气质优雅到极点了,单纯内敛的东方美人才会如此害羞地跑掉。怀揣着迷之自信,唐尼认为自己已经收获了不小的成效,他望着梅除夕单薄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匆匆消失在楼梯口,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英语组办公室。

因为二缺蝙蝠精的围堵,梅老师不得已,只能先爬上三楼,再从另一侧楼梯下到二楼。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女同事们正在扎堆聊天,周明瑟一见到他,便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呀,梅老师,你脸色这么这样差的?”

三组的汪歆凑过来轻轻嗅了嗅,面色随即一变:“是对面蝙蝠精的味道!他又骚扰梅老师了!”

办公室里随即一片哗然。

肖濯玉悄悄点开一个对话框,发了一条消息过去,而后转过身来。以掌代刀,表情凶狠地往下一劈:“既然他不要脸,那我们就做掉他,没收他的作案工具。”

唐意修着指甲翻了个白眼:“你黑道文写多了吧。先不说人家是不列颠特派华国的常驻代表,有外交豁免权的;也不说你这是违反《非人类智慧生物现世留居管理规定(试行)》的危险思想;就说你一个写小黄书的,醒醒吧,肖肖啊,你真打过架么?”

肖濯玉也回敬了唐意一个白眼,把腿抖成了一台嚣张的缝纫机:“嘿,你别说,想当年天下七分三雄割据之时,洒家那也是见过大场面的。那时候我东家呢,是个崇尚暴力美学的邪恶老魂师;东家夫人呢,是个江湖闻名的职业杀手。一位把御灵圭横当成少林棍来抡,哐哐砸走尸;另一位手起一个刀落那就是血溅五步,凶得很。”

周明瑟啧了一声:“哟,还真是看不出来的,我们肖太太经历这么丰富的呀。”

“那可不,活得久了什么都见得到。”肖濯玉还翻着她那大白眼,冲不知道什么方向一抱拳,“托这二位的齐天鸿福,洒家挖过绝户坟是埋过大活人,善后业务熟练得很,让那三俗蝙蝠偷着乐去吧,和谐社会救了他!”

“行了行了,都别闹了!”药组长压下了屋里各种诸如“打闷棍”、“灭鼠灵”一类的杂乱讨论,一锤定音,“这样,梅老师你先写份抗议声明,态度坚决一点,我帮你递到副校长那里。”

“好,我现在就去写。”梅除夕点点头。虽然大家都是为了他好,但是他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搞得大家和那个唐尼起冲突的。毕竟不论是小说中还是现实里,血族都是战斗力非常高的族群,这一屋子花花草草小猫小狗要是因为他而受了伤,他会觉得非常愧疚的。

而另一头,收到了肖?狗腿?濯?情报员?玉发来的情报,白主任一个没控制好,把手里的鼠标捏得粉碎。

把残骸扫尽垃圾桶,白主任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新鼠标,拆了包装,接到主机的USB接口上,先是以红包模式支付了情报费,然后回复了肖濯玉四个字。

辰巳:【放着我来。】

七弦斋:(给dalao递刀.jpg)

在梅除夕的抗议声明还没写好的时候,白蕲已经利用后勤主任的职务之便,对某个作大死而不自知的蝙蝠精进行了约谈。

“白主任,我想我们没有什么要谈的吧。”唐尼没有坐下,而是倚着转椅的靠背,翘着脚点燃了一支烟,“我校规定不允许无故伤害能力……或者说修为较低的同事,可没说不许和修为较低的同事谈恋爱啊。”

“不好意思,你和梅老师还不是恋人关系,而且你这是第三者插足行为,这种行为不仅违背公序良俗,而且违反了华国《非人类智慧生物现世留居管理规定》。”白主任神色淡漠,十指交握放在办公桌上,微微扬起下颔,镜片后的双眼闪着冰冷的光。

“我并没有华国国籍吧?”唐尼满不在乎地吸了口烟。

白主任冷笑一声:“可你现在正站在华国的土地上。”

唐尼更嚣张了:“哦那我换个问题,那请问他答应了你的追求了么,或者说,你向他示爱过么?”

“……”这可就扎心了。

白蕲是不太敢直接和梅除夕说“梅老师你前世是我救命恩人我要对你以身相许”这种话的,首先他害怕梅除夕身体不好再受到什么刺激;其次他一直认为,一定等到和梅老师更熟了的时候,等梅老师也喜欢、依赖他的时候,再谈以身相许的事情。

这是最最起码的尊重问题。

血族看出了白蕲的迟疑,眉飞色舞地得意道:“既然还没答应,那我们之间,就只是公平竞争的关系,你没权利干涉我追求爱情的步伐。”

这蝙蝠精也不知道抽的是什么烟,比老妖道烟锅里烧的那种反复浸蜜晒干的精切烟丝呛得多。白主任忍得很不耐烦,心情愈发的差,语气自然也就不那么温和了:“我已经见过他家长了。”

在太山府户籍司的簿子上,明明确确记载了余显桢是梅除夕的监护人,那老妖道当然算正经家长了。

唐尼得意的神色为之一滞:“我听说华国近百年来提倡恋爱自由,反对包办婚姻。”

白蕲抬起一只手,仰起头松了松自己的领带:“白某是不会耐烦和你搞什么公平竞争的。两情相悦固然重要,然而就目前来看,真正和梅老师关系亲近的,是白某人吧。我这个人喜欢先礼后兵,你要是再敢对我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做出什么逾矩之举,那白某就不得不行使作为校董的正当权利了。”

“你敢开除我???”

白校董再次冷笑:“勿谓言之不预也。”

“哼,诱人堕落的家伙,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把我开除的。”血族满脸鄙视地把烟头往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一扔,用小牛皮鞋子的鞋底捻了捻,摔门而去。

而在快要到午休时间的时候,学校的内网上刊登了一条新的公示。

——《对唐尼?威廉姆斯先生失礼行为的严正抗议》

——作者,语文二组梅除夕。

白主任捏着梅老师的饭卡,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第十一章 · 蛇蛇的报复

眼看着正月十六将近,各办公室一扫之前“网剧闲聊逛淘宝”的废宅气息,逐渐开始忙碌起来。原本教务处安排梅除夕去接三年一班的摊子——之前教三年一班和四班语文的段老师去年年末收到了来自某国魔法生物协会的邀请,到国外游学并进行文化输出任务去了,教学任务便分别挪给了药季湘和周明瑟,但药季湘本身又是五班的班主任,且带着三班的科任。

教务处考虑的是把一班的教学任务交给新来的梅老师,缓解一下药组长的压力,但后来出了唐尼骚扰人家的事情,那就不能这么安排了。

唐尼?威廉姆斯先生,正是三年一班的英语老师。

总不能把肉包子往狗面前扔吧。

所以教务处的吴主任十分果断地把一班调换给周明瑟,安排梅除夕去教四班。某条蛇妖几百年不动弹一下,如今折腾起来不过就是想照顾照顾小娇妻嘛,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而且那个梅除夕虽然是人类,但人家不仅有太山府的背景,性格也是真的好,做事又稳重,比那外国蝙蝠招妖喜欢多了。

梅老师的日子安生了,大家脸面上都好看的,万一什么时候,还需要再交涉些别的事情,那也就容易得多了。

但是,总有人不想让大家过安生日子。

尽管被梅除夕扔了一脸的抗议声明,失去了和梅老师亲密共事的机会,并被领导自动从“大家”的行列中划掉了,唐尼仍不想要放弃。

为凶残蛇妖所守护的甘美果实,本来就是要历尽艰难险阻才能得到的。

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能够猎艳无数,正是因为吸血鬼一族得天独厚的h技能。无论男女无论国别,都在他强大的天赋与高超的技术瞬间沉沦。只要他把他的honey压倒在玫瑰花瓣中,用强烈的快感冲刷honey的神经,东方美人一定会如同懵懂的羊羔一般,迷失在血族特有的温柔中!到时候你情我愿的,看谁还能阻挠得了他!

哦,我的honey,就让你忠诚的血族骑士来守护你,用身体满足你,将你从蛇妖的囚禁下拯救出来吧!

英语组的另一名外教耸了耸肩,内心十分唾弃某只拉低同族平均智商的蝙蝠:这种弱智儿童能做驻外代表,全靠他有个强大尊贵的master。随后这位可敬的狼人勇士打开手机,把唐尼那旁若无人的沙雕咏叹调一字不缺地录音下来,用邮件打包发送给了白蕲,并贴心地附上了自己的英汉听译。

【尊敬的校董先生:请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除唐尼这个淫棍,他傻比的行径已然污染到了我的脑神经,为了世界环保事业,我提议迅速将这种垃圾送到回收站去。】

校董先生:……

其实白蕲一直都有预感,这种用屁股思考的沙雕不会轻易放弃,肯定要痴缠梅老师一段时日才会死心,他也做好了全方位进行狗粮打击的准备——但是他真的没料到,唐尼还真特么有胆子想玩这种强制爱的情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且他根本就没打算忍过

发送了请假邮件,白蕲化作一道黑影伏入地下,低调地潜行到了津桥南街。平心而论,他虽然很想遵从内心的呼唤,直接暴打那蝙蝠精一顿,但是作为读过书的大妖,白会首不得不否决掉这一想法。虽然打人一时爽,他也不怵于事后和监督局扯皮,但是这样是会影响梅老师的生活的,与他报恩的初衷就背道而驰了。

何况,如果单单是暴打,也太便宜了些。

读过书的大妖相当愉快地敲定了计划,收齐了所有和暴躁“家长”交涉所需要的筹码,到枕闲书店去拖余?妖道?监护人?显桢下水。

已经上午十点半了,书店竟然还没开门,但白先生显然等不及候着他营业,径直穿过卷帘门,上楼去找人。然而当踏上三楼的地板之后,某个大妖就后悔了,他真的应该先递一份拜帖的。

这尼玛简直就是大型屠狗现场。

白檀和烟草掩盖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味道,祁老板白衬衫的扣子起码崩了一半,散乱拢起的领口里,能看见修长的颈子与锁骨下白皙的胸膛;细软头发间立起一对茸茸的猫耳,还没来得及、或者说刻意还没有收回去。他赤脚倚在一堆软垫上,披着老板娘的青绸长衫,瞥见绕过屏风瞬间僵直的白蕲,得意洋洋地开始晃自己的尾巴尖。

简直就像是个人形的七彩镭射灯。

白蕲差点给晃瞎了蛇眼,心里一点都不想这死肥猫好过,面孔上却还扮着那副属于“白校董”的斯文,不怀好意地向余显桢提问:“余先生,假若文件和祁老板一起掉到了河里,您先救哪个?”

余显桢只穿了件团领的小褂,肥大的绸裤散着裤脚,正窝在长案后面吞云吐雾,一手烟袋杆一手放大镜,忙碌于整理手头最近要签字上行或下行的文件。年初的“例行公务”就和年尾一样繁杂,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看得她焦头烂额,正处于万事走心不走脑的状态,完全没意识到屋里多了条蛇,随口便答道:“当然是文件啊,老祁又淹不死,文件湿透了可就麻烦了。”

正在嘚瑟摇晃中的猫尾巴僵硬了一瞬,随即软垫上便响起了哀戚的啜泣声:“果然是色衰爱弛……阿祯你拔x无情,你外面一定有了别的喵,我不是你最心爱的小甜甜了吗……”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从故纸堆里抬起头:“请不要任意给自己加戏好吗祁三喵?我晚上睡觉抱的是你,抱的又不是文件,你嚎个鬼哟。”

“……”目前还只能和心上人保持纯洁朋友关系的白蕲,又被余显桢毫无意识地秀了一脸。他捂着自己被暴击x2的心口,目光很狠戳向垫子上那只眼角垂泪、嘴角却笑得无声又猖狂的小白脸,真想一脚把这个死狸花踹下楼去。

“哎,等会儿。白先生?”妖道突然回过神来,蹙了下眉,刺啦一声把烟锅扣进了旁边的青瓷水盏里,掀开一半眼皮儿,拖起来细长的官腔,“夤夜来访,有何公干?”

又特么一个来给她增加工作量的。

白主任自己扯过来一只垫子,清掉脑子里关于“卧槽大白天的这俩货居然刚来过一发”的缓存,坐到了余显桢的对面:“是这样的,梅老师现在在我们学校任教,然后英语组办公室有个叫唐尼的蝙蝠猪想拱您家阳台的茉莉花,我已经警告过一次了,可是他不听啊,所以……”

余显桢慢悠悠地捻着自己手腕上鲜红的流珠,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呵,您这会儿怎么不亲自去当护花使者了?”

“这不是花儿还长在您家阳台上,白某还没能移栽出来嘛。这件事,当然还是得余先生亲自出面,这才叫名正言顺不是。”他算盘打得很好,只要监护人出了面,从中插这么一竿子,蝙蝠精再不要脸,那张嘴再能叭叭,也翻不出天去。

不过,其实白蕲一直都门清,就算他不用漂亮话奉承着余显桢,既然当年应承下来做梅除夕的监护人,但凡梅除夕这边出了什么问题,老妖道就不会放着不管。

然而他是想把这朵茉莉花从两棵大树底下给移栽出来的妖,前面堵着个妖道不说,上头还横着一个梅老爷子,万万不能理直气壮的把事情直接给余显桢一推——这哪里是做别人儿婿该有的样子?

更何况,情敌这种东西,他一定要自己亲自解决了才安心。

“可以。那蝙蝠叫唐尼是吧?”老妖道眯起了眼睛。

白先生十分愉快地提供了对手的情报,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唐尼?威廉姆斯,血族亲王特派到华国的驻外代表,来华十年,在我校担任外语教师六年,使用的是外交护照。”

“十年了啊,”余显桢会意一笑,“不知道我们尊敬的驻华代表先生,有没有及时给护照办理延期手续呢?非法滞留,可是要被送飞机票的哟。”

得到了合理答复的白先生看看腕表,才不到十一点,于是满意而有礼貌地向余先生告辞。如果快一点儿回学校的话,他还可以赶在中午下班前去办公室门口接人,然后和梅老师一起享受一顿愉快的午餐。

在某只蝙蝠被遣送回国前,自己就愉快地再多塞他几口狗粮吧。

尽管中午就餐的教职工非常多,食堂里还是相当安静的。梅除夕吃完葱油小花卷,挪近了盛冒菜的碗小口喝汤,见白先生还没开动,忍不住放下汤匙,不解地问道:“白先生,今天是有什么好事情么?”

白蕲:“嗯?”

“你看着我笑半天了。”梅老师虚点了一下白先生的餐盘,“饭菜都要凉了。”

“哦。”白先生拿起筷子,细长的竹箸稳稳捏在细长的手指间,无端生出一股子精致的感觉,“我就是看一下,为什么你都发表了抗议声明,某个家伙却还贼心不死。”

梅老师没想到白先生会突然和他说这种话,耳朵尖顿时漫上一抹绯红。虽然这种玩笑时常存在于好朋友之间,大学时那些玩得好的男生互相讲起话来毫无下限可言,他也曾羡慕过那种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死党关系——但是这种话从白先生的那对薄唇中笑语而出,意外地就多了一丝暧昧的味道。

这一丝暧昧令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却意外地不想逃离开。

食堂另一端,一直在听墙角的唐尼怒上心头,砸碎了一只汤碗来泄愤。食堂里负责收拾餐具的大爷立刻上前,指着那堆碎瓷片说道:“这碗一个十块五毛钱,照价赔偿;故意破坏学校公物,罚款五十,直接从你这个月工资里扣掉。”

唐尼:……

第十二章 · 公然约会

梅除夕想起各位热心同事塞给他的历年教案,只觉得脑阔痛。

正常情况下来讲,像他这样的实习人员,学历还不是特别好看,多半是从一年级开始教起的。然而,因为校内的学生都是非人类,所以崇绅实验的年组划分是这样的:

一年级,开了灵智、能听说人言,但尚未能化人形;二年级,能化人形但身形不稳定,往往体育课上谁摔了一下就滚出一大堆毛团子,然后死活变不回人;三年级,每日能保持四个时辰以上人形,可自主掌控是否化形;四年级,每日能保持八个时辰以上的人形,懂得如何在人类社会中伪装成普通孩子;而升入五年级的要求,则是能够全天保持人形,且已能辨别人类社会三观与非人类智慧生物三观的差异。

所以在崇绅实验,一年级留级十好几年的学生也是大有妖在的,而且绝对不会被笑话。

因此梅除夕的难题不在于教会那些小妖各种正常的知识点,而在于教会那些小妖,普通人类是怎么说话的。

这可就棘手了。

身为普通人类,梅除夕完全总结不出普通人类是怎么说话的。

难道和办公室里的女同事们有一毛钱区别吗?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张饭卡被推到他面前:“怎么愁眉苦脸的呢?”

手是白先生的手,声音是白先生的声音,于是梅老师就没抬头,继续趴在被食堂职工擦拭得没半点油花的餐桌上,把饭卡揣进兜里,小声和白先生抱怨自己的烦恼。

“你不能拿语文组的老师们相比较啊。”白先生放下手中端着的餐盘,坐下来,自然地先夹起几块红烧鸡肉,码到梅老师的饭碗里去,“语文组一直以来的入职标准是,隐匿身份在人类社会生活三百年以上而未被发现者——在你入职以前,唯一一个打破标准的先例,就是周明瑟周老师。她的原身,是近代某位文豪所使用的钢笔,能得遇机缘,全靠多年来被那位大作家呕心沥血的文思所灌溉,所以人家灵智初生尚未化形之时,便已经懂得了人类世界的文学与各种思潮。”

梅老师若有所思:“所以,其实我应该换一种比较的对象?”

“没错。”白先生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粲然一笑,“下午请假吧,我带你去城中村,你好好观察一下那些没融入进人类社会的妖鬼。”

“诶?可是领导会同意么?”这个提议,梅老师很是心动,他的确需要区别人类和妖类之间说话方式的差异,而且就算要面对那些没能融入到人类社会、可能会有些凶恶的妖鬼,白先生也是会保护他的。

白先生循循善诱道:“怎么会不同意,这是为了完成教学任务而必需进行的考察活动,你这样为了教学质量而着想,领导知道了也会支持的。”

成功诱拐了梅老师,白蕲帮他和吴主任请了假,驾车载着人去城中村。白主任心里是四舍五入地把这次考察当做约会来计划的,城中村位于泾江市最老的府城区,在江南岸,不是附近最近的一个妖鬼聚居点,却是最好玩、最安全的一个。以前想由北岸到南岸,只能乘坐摆渡的客轮。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时,泾江修建了跨江大桥,一下午的时间足够他领着梅老师玩个来回。

至于带梅老师在外面过夜,白蕲目前还是不敢的,先不说梅老爷子会不会禁止孙子和他往来,余显桢就会先找尽他的麻烦。

白蕲把车停在了目标地点附近的一个收费停车场,带着梅除夕步行前往。在绕进一个家属楼小区后,四周渐渐起了白雾,等走过白雾,城中村便出现在了梅除夕的眼前。

歪斜上坡的石板街道,高低错落的石砌房子,有些房屋的露台上还搭建了木棚;街道两旁摆着各种小摊,小摊上售卖着外表奇特的蔬果、一些来自人类社会的生活用品和一些风格古老的饰品,乱中有序,宁静而繁华。

只是街道上的摊主、来往的居民都明显有着褪不去的非人类特征:或是羊角、或是兽耳,梅除夕甚至看见一匹半人马在和一具骷髅讨价还价,一只胖橘猫背着小包袱沿街乱窜叫卖灭鼠灵。

因为有些妖虽然本性不坏,长得却实在是凶恶,白先生担心梅除夕受到惊吓,也想趁机享受一点福利,于是提议道:“你要是害怕,就拉紧我的手。”

梅除夕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握住了白先生的右手。

俩人手拉手一起沿着石板路闲逛,白先生在享受压马路的心理愉悦,而梅除夕在侧耳倾听来往妖鬼们的交谈,初步进行了一些判断。

首先是口音,这里的居民说起人话来大多带有很奇怪的发音和声调,就像是其他语系母语者强行学说华国方言一样;不同种类的妖口音还不一样,而鬼、器物生灵、或是鹦鹉鹩哥一类化形的妖,口音问题就轻很多,估计还是和发声器官构造的不同有关。

其次就是语法问题了。这里说话的语序很混乱,经常是先说出一个名词,然后以补语的形式附加形容词,无法构成连贯的句子——这个问题大概只是受教育程度低、词汇量少的缘故,也有不怎么和人进行语言接触的缘故。就算是人类,在长期缺乏正常语言交流的情况下,语言功能也会退化,只要进行相应的训练就可以了,这可比生理上的口音问题好解决。

逐渐摸到门路的梅老师有一点点兴奋起来,也顾不上城中村略有些诡谲的气氛了。走了半晌,白先生提议到村中的茶肆坐一会儿,听听茶肆里的人是怎么聊天说话的。梅除夕欣然同意,拉着白蕲的手跟他走进了一间小院子。

那小院子里是个茶肆,露天搭着凉棚摆着桌椅,茶客不少,却都是怪头怪脸的模样;只有茶博士和柜上账房的模样还算似人。柜上挂着水牌,字虽说是方方正正的汉字,每一个梅除夕都认得;可等那些字组合成了词,他倒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了。

白先生拉着梅除夕寻了个角落坐下,看着水牌,点了两碗甜汤,几样点心。

“不必担心,制作这些食物所用的材料,虽然不是现世所产的蔬果,但也并非是来自冥世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白先生把一块酥点夹到梅除夕面前的碟子,随后不太放心地补充道,“假如有人带你到蒿里去,你可千万别吃哪里的任何东西,吃了就回不来了,知道吗?”

“我记住了。”梅除夕认真记下白先生的嘱托,然后尝了一口那酥点。这点心并不精巧,就是麻将似的一个方块儿,外皮的口感和馅料的味道都很近似于凤梨酥,然而里面的果丁比凤梨更香纤维更细,嚼起来更爽脆。

梅除夕总算明白,水牌上那个“酥牌九”是个什么东西了。

甜汤和其他点心的味道也很好。

享用过一顿可口的下午茶,二人出了茶肆的门,白主任正提议可以买一些现世见不到的小饰品再回去,逢年过节当伴手礼很不错,一个衣衫朴素、左手是一截骨骼的年轻妇人就踉踉跄跄撞进了梅除夕的怀里。

那妇人扯着乌鸦似的嗓子娇笑着:“贵人,买些花吧,你看这花多新鲜啊!”

他扶稳了那卖花的妇人,低头看向提篮看去时,里面哪里是什么鲜花?分明全是花圈上的那种纸花!正诧异间,一股子黑气突然从那妇人的提篮中窜出来,直撞上梅除夕的脑门。梅除夕只来得及看见白主任一张符纸定住那妇人,便失去了意识。

他……这是在哪儿?

梅除夕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竟然浮在半空,身体也是透明的,却动弹不得。他正飘在一处青瓦白墙的庭院中,一位的少女站在堂前的台阶上,她相貌平平,身形却挺拔如竹,身上穿一领绣满星斗的素罗皂缘袍,腰里扎着镶有皂色细缘的素罗大带,戴着帽檐高高的白纱方巾,手里捧着一柄青铜铸成的璋。

青铜璋上似乎浇铸了什么铭文,是他所未知的一种文字;但他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那八个字,写的是“晦月生华,遍照泉下”。

那少女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只是仰起下颔,神色肃穆而悲悯地唱颂道:“蒿里谁家地?鬼伯一何相促急?长幡惶惶召人命,风卷岁华如露晞。露晞明朝更复落,旦生暮死合复离。蒿里谁家地?聚敛亡魂无贤愚。残碣落落昭人心,云迭兴衰如潮汐。潮汐何曾得踟蹰,亘古春秋自有期。”

堂下站了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乌泱泱不知道多少数目,密密麻麻挨挤在一处,也都是一身白色的衣裳,只是没有绣花没有皂缘也没有大带,看起来就像是一窝面袋子成了精似的。

这些人在少女的领唱下轻轻和声,音质缥缈宛如午夜穿街而过的寒风,再加上歌词实在太写实、调子也实在太悲伤,无端地令人毛骨悚然起来:“……亘古春秋自有期……百川东流几时回?蒸云化雨赴清池。问君亡去几时归?凭胎附魂返人世。前尘尽付东流里,赤子皆断旧年忆……”

一首葬歌唱罢,那少女似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一般,目光陡然犀利地向他望了过来,古拙的青铜璋在她手中暴涨到七尺七寸七分长,少女抱着青铜一跃而起,袍袖翻飞间,尖端直指他所在的方向。

梅除夕动弹不得,心里发苦,只能吞了吞口水准备硬抗,只是这玩意儿目测真的很锋利啊,估计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他这么一紧张,关注点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明明是那么有法器气质的青铜璋,明明是娇小可爱的女孩子,拿着精致的法器念咒语岂不是更有格调,为什么一定要变大了当凶器来抡……

第十三章 · 内有隐情

少女飞跃在半空中的身形越来越近,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正散发着无机质般冰冷而死寂的光芒。

就在那青铜璋的尖端即将刺入他腹部时,梅除夕耳边突然炸起一声呼唤,遥远而清晰,仿佛是从天上库擦擦落下来的一道滚雷:“梅老师!醒过来!梅老师快醒过!梅除夕——”

梅老师挣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白先生抱在怀里。他的手脚还残存着一种从高空跌落般的失重感,颅骨里搅得像是一锅煮化了的糯米,额角昏沉沉的发疼,而方才的梦境却宛如亲身经历了一般,在他脑海中异常地清晰。

白蕲一手搂紧梅除夕的腰把人抱稳,一手握住他一只手,见他醒过来,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头疼么?还认得我是谁吗?要不要喝点儿水?端碗甜羹来,别太稠。”

“白先生。”梅除夕虚弱地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事实上因为头疼的关系,他的胃很不舒服,有点烧心的感觉,待喝下茶博士战战兢兢递过来的一盏桂花果子露后,才稍稍缓解了一点。

作为一条有着天然红外热成像系统的蝮蛇,就算眼神差劲,白蕲也当然能分辨得出,梅老师是强忍着不适,维持出一幅他没事的样子,顿时又懊悔又心疼:“要是我不贸然带你来这里,就好了。”

梅除夕宽慰道:“这不是没出事么,而且白先生这次带我来考察,我的确是学到东西了啊,不怪你的。”

这会儿他觉得好多了,手脚上的无力感慢慢消失,思维比刚醒来时清晰许多,胃也不疼了。随后他便莫名地对白先生的怀抱生出了些熟悉感,仿佛是在他不记得的时候、不记得的地点,也被这样抱在怀里过。梅老师努力回忆了一下,貌似是去年冬天在津桥南街,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体验过那么一次,便也没再多想。

“这还叫没出事?”镜片后,白蕲的眼底闪现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意,随即便恢复了平日里的那份温润,柔声细语地把梅除夕扶起来,“那个害你昏迷的小鬼,我已经交给此地的里正处置了,我先送你回家休息。”

“我刚刚昏迷的时候梦见、不对,是看见了点事情……算了,这儿人多,我们回去再说。”梅除夕扶着白先生的手站起来,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看见了什么?既然梅老师这个时候特意提了这么一句,那这件事就是很重要的。说不定,安排那跛脚女鬼暗算梅老师的人,也与此相关。白蕲心底暗暗记下,又担心回去的路上又有人来搞事,一路把梅除夕护送回家,直到看见人呼吸稳定地躺回到南屋的那架沙发上,这才略略放松了警惕。

周伟又不在家,家中没有第三人,梅除夕侧着身蜷了蜷腿,给白蕲让出一个坐下的位置,非常放心地向白蕲问道:“白先生还记得吧,我们语文二组,有位老师叫肖濯玉。”

白蕲点点头,默契地坐到他身边,又帮他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十分自然地贴近他的身体,一边听一边打开手机点外卖。

当然记得啊,肖濯玉还是他早就用金钱收买好的情报员呢。

“那天……对面办公室的那个唐尼又作妖的时候,肖老师为了反驳唐意老师的质疑,和我们说,她以前的东家崇尚暴力美学,把御灵圭当做少林棍来抡。”梅除夕仔仔细细地向白蕲回忆那天的事情,“她说她东家,是个邪恶的老魂师。”

“所以……你昏迷之后看见的,是她以前的东家?”白蕲忽而想起来什么,划过屏幕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

完完整整地把自己所看见的场景复述给白蕲,梅除夕笃定道:“虽然我记不得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了,但是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着的青铜璋,上面浇铸着铭文,写的是‘晦月生华,遍照泉下’,就这八个字。”

“好。”白蕲点下支付键,指纹确定,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笑着握住了梅老师的手,嘱咐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定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找肖濯玉问个究竟,记住了没。”

“我懂,不能打草惊蛇,但是……这样一来,你会不会有危险……”梅除夕担忧地反握住白蕲的手,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和白先生的肢体接触,早就超越处了死党的范畴。

“不会的,我也不是自己亲自调查,这件事,我会拜托相识之人去处理的,放心吧,不会有危险的。”就算是亲自调查,堂堂会首大人,又会有什么危险呢,白蕲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我自作主张订了外卖,付完款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一会儿吃完东西,我再走。”

虽然不能修炼,从来也不参与梅家的事务,梅除夕却也是粗略地了解过,像白先生府上这种门庭千年的方士世家,往往都有着常人所不知晓的门路,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就算是白先生点餐前从来“忘了”问梅老师喜欢吃什么,他在食堂打来的午饭、在城中村茶肆点的甜汤与点心、乃至于在外卖App上订的外卖,无一不符合符合梅除夕的口味。白蕲把自己近二十年来的观察与揣摩都解释成巧合,把自己的等待与焦灼全都隐藏起来,隐藏到一张斯文而温润的人类面孔之下。

现在还不能告诉梅老师,那样会吓到他的。

白蕲提着用过的一次性餐具,从单元门出来,刚好碰到了下班回家的周伟。他倒是还记得,这人是梅老师的大学同学兼目前的室友,于是礼貌地颔首示意。周伟显然也记得白蕲,匆匆点了点头就往楼上跑。

白先生看着周伟浑身越来越重的债煞,不禁蹙起了眉。

这样不行,他的梅老师和这种家伙住在一起,时间久了也会沾上霉运的。等正式留用的合同下来了,梅老师不用担心失业没钱的问题之后,他得劝梅老师搬家,改租离学校近些的房子。

最好是租到他家里去。

把垃圾丢进小区里的垃圾房,白蕲开车直奔南津桥街。

看来,老妖道对他隐瞒了很多东西。

出乎白蕲意料的是,这个时间枕闲书店仍在营业中,只是店里没有什么客人;而祁衍之这个死狸花,居然还特意蹲在一楼门店的收银台上等着迎他,翘着后爪子翻出了白眼:“阿祯知道你会来,她在三楼等你,有话快说,说完快滚,不然今晚老子要加餐。”

铜炉中燃出白檀的香气,余显桢端坐在长案后面,阖着眼,轻捻她手中的流珠:“城中村的事情,里正已经和余某汇报过了,白先生可以提问。但是,我说与不说,得看你提的问题能不能回答。”

白蕲气得直咬牙,面孔上却依旧得保持着笑容:“既然大家现在都是盟友,既然余先生就不能坦诚一点,告诉我真相吗?”

“你想听什么真相。”一串三百六十五颗的珠子捻到象征北极的头珠,调转了方向往回拨。

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白蕲沉声道:“我想听听,贺元辰过世了那么多年,为何现在才投胎转世;你当初举荐到塾堂的教员,她以前的东家到底是谁;你和梅家的约定,到底是什么——这些应该不属于什么太山府的机密吧?”

捻着流珠的动作戛然而止,余显桢睁开眼睛,叹息道:“好吧,余某便从头为你讲起。那是七国并立、西唐兴武年间的事情,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支错银玉簪,那簪子被不法之徒当做邪术的引子,怨气极重。当我打算销毁玉簪以绝后患之际,发现这支玉簪其实是坎离观主的遗物,上面还依附着观主的一道残魂。那残魂缺了二魂三魄,根本就没办法进入轮回,于是余某请人净化怨气、并修复了这道残魂,将温养在玉簪中的魂魄交给梅家先祖保管,直到二十五年前,终于恢复过来的残魂才重新投胎——至于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的。”

白蕲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你请来修复残魂的人,就是肖濯玉以前的东家?”

“是。”余显桢坦诚答复道,“她叫魏尘,是一位魂师。或者说,如果我叫她魏息吹,你是不是更耳熟一点?”

当然耳熟。

事实上,当梅除夕跟他说,那柄青铜璋上的铭文,是“晦月生华,遍照泉下”时,白蕲便明白了,在他闭关的那些年里,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位成名多年的老魂师也曾参与到这一事件中。

那时他出了关,寻到坎离观,却发现,曾经的道医名门,已成断垣残壁几十年。

当年的贺元辰,不过是恩人,他虽然为之悲恸,却也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可如今的梅除夕……谁要是敢动梅除夕一根毫毛,就算天雷降身,他也要将其斩尽杀绝!

“梅老师和我说,他昏迷过去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白衣白帽,手执青铜璋的少女。”白蕲这时反而没了什么火气,既然魏息吹是友非敌,那么现在发生的事件,一定另有元凶,“想来,余先生必定知晓‘晦月生华,遍照泉下’这八个字儿吧?”

“!”刹那间,老妖道的流珠脱了手,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果他要记起来从前的事,你最好阻止他!”

“为什么?!”白蕲被老妖道突然激动的反应给惊了一下。

“他身上只有一魂四魄是属于他自己的,剩下的,都被息吹用法器模拟魂魄给补齐了。一旦他想起来从前作为坎离观观主时的那些事情,不属于他的部分,就会从灵魂中剥离出来。”老妖道的语气愈发急迫起来,“到那个时候,就算不死,也会从此变成痴儿。”

“???”

第十四章 · 蛇蛇委屈

天地间,烟雨朦胧的一片。

他行走在荆棘丛生的原野上,路很窄,冷得厉害,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雨下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从没有享受过睡眠,只能茫然地游荡在此间。青年不由得徒劳地笼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那是十分单薄的一领粗麻布长袍,没有染色,白里泛着陈年的黄。

突然有一天,他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举着火把,穿着雪白的长袍,列成长长的一队。他们身形佝偻,双臂奇长,面孔模糊不清,仿佛脖子上巾帻下横起一张光亮的饼。队伍中间有八个裹着黑纱幞头的脚夫,他们抬着一乘竹子做的肩舆,肩舆上盘膝坐着一个衣衫端肃的少女。这人倒是能看得清五官,她神色穆然,脊背挺拔,身上穿一领绣满星斗的素罗皂缘袍,腰里扎着镶有皂色细缘的素罗大带,戴着帽檐高高的白纱方巾,双手捧着一柄青铜铸成的璋。

青年在荒原中游荡了太久,久到分不清人的性别年龄与美丑,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很可怕,他得快快飘远些,等他们走过去再回来。可那肩舆上的白方巾一见他,便抬起手指指向他。几十个火把人脱离了队伍,无声地向他奔来。他惊惶极了,试图飘得更远。

可那些火把人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他努力地飘出两从荆棘那么远,还是被他们捉到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但他晓得什么是疼。火把人泛着青黑的手指甲,比那些荆棘的刺更长更锋利,粗大的骨节上爆着虬然的青筋。他怕自己挣扎起来会挨他们的打,只得顺从地被挟持着送到肩舆上,在白方巾的膝前瑟缩成一团。

白方巾的手十分娇小,看起来像是幼儿般人畜无害,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眉目渐渐柔和下来,叹谓道:“快九年了罢。”

他听不懂她的意思,他只能闭着眼任由对方轻轻抬起他的下颔,端详他的面孔——那双幼儿般人畜无害的手,只要略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掐的很疼,疼到有什么鲜红的东西喷出来,他不想再那么疼了。

但那双手并未用力。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天道佑人衍于世,还是天道诱人困于世。”白方巾轻轻拉过他的手,舒开他手心,用青铜璋的尖端在上面虚写下一道黑红的符文,“可就算人世困苦,总比这大荒之外,还要强上许多。”

空间突然随着那符文的旋转而扭曲,连白方巾的脸也模糊起来,在螺旋中转成一道光亮的白线……

醒过来的时候,梅除夕瘫在被子里喘了半天气,才有力气起床换衣服。这个梦做的太累了,可又委实想不起梦见了什么,他只觉得额角抽痛得厉害,关节吱嘎吱嘎地叫嚣着,试图让他留在家里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班还是要上的,何况明天便是返校日,更松懈不得。

正月十五,恰是上元佳节。只是天公却并不作美,水汽在穹顶上堆叠出乌色的云层,黑沉沉地压下来,竟然似犹未拂晓一般。校工们在校内的路灯杆子之间拉了线,竹扎纸糊的、珠子攒成的、玻璃镶嵌成的,各式灯笼错落有致地悬在校园里。灯笼里面还点着融融的暖光,既不是火,也不是通了电的钨丝,不仅能照明,还十分的应景。

虽然中午食堂会有几种汤圆供给,馅料丰富又可口,但白蕲买早点的时候,还是特意给梅老师带了一碗红豆酒酿小圆子。

赤小豆在加足酒酿的甜汤里煮出了沙,糯米搓出来的小圆子QQ软软,一勺丹红的糖桂花星星点点浮在汤里,汤还是热乎乎的,梅除夕一打开餐盒盖子,空气里便蒸腾起甜食温暖而缠绵的香气。

豆花吃甜还是吃咸,桃子吃软还是吃硬,西瓜吃脆还是吃沙,豆沙吃红还是吃绿……诸如此类的小细节,白蕲早早就侦查总结好了,都妥妥帖帖地记在心里。妖的生命太漫长了,长到他可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专注于研究,如何才能合适地把一个人捧在心尖上。

所以当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恹恹地把一小盒红豆酒酿小圆子喝光,且只吃了两个烧麦的时候,白蕲就有点方张。

这不是梅老师平时的饭量啊。

梅除夕察觉到白先生关心又担忧的目光,解释道:“我就是昨晚没怎么睡好,所以没什么胃口,不碍事的。”

“昨晚没睡好?”白蕲不紧有些懊恼,梅除夕睡不好觉,多半是因为昨天在城中村,被那个跛脚女鬼袭击了的缘故。

为了不让白先生担心,梅除夕打起精神来,又夹起一只烧麦蘸进自己的醋碟子,随口答应道:“嗯,做了很奇怪的梦。”

听到梅除夕说他做了个梦,白先生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是关于从前的梦吗?

昨天在枕闲书店,老妖道说,一旦梅除夕想起来自己从前作为坎离观观主时的那些事情,灵魂中不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就会剥离出来。当时白会首便推测,对方三番五次袭击梅老师,目的并非是梅老师的性命,而是想要通过刺激梅老师恢复记忆,从而得到补齐梅老师魂魄的那样法器。

所以他不得不追问余显桢,当初魏息吹拿来修补残魂的法器,到底是什么。

余显桢满脸复杂地答曰,太中。

当会首大人听到这俩字儿的时候,瞬间就呆滞了一秒,随后恨不得暂时性忘记人是魏息吹给救回来的,把那不靠谱的老魂淡从坟里挖出来暴打一顿:用什么不好,非要用这种东西!

传说万年之前,东海之外,有山名无墟,连通神境,常人登山则寿延十纪,妖修登山则换骨成人,鬼修登山则凝魂成体,人修登山则尸解登仙。山中有神无名,欲渡尘世之苦,便以精铜白玉,造成宝镜一面,字之“逢墟”,又将宝镜分为“少阴”、“少阳”与“太中”三部分,流传于世。

宝镜合,无墟现。

曾经,梅除夕还不是梅除夕,是坎离观观主贺元辰的时候,就是因为江湖上传说坎离观中收藏了逢墟宝镜的碎片之一,这才惨死于邪修的剑下。

作为一条只有一千二百来岁的年幼蛇蛇,白蕲虽然熟知各种典故,但他一直以为这玩意儿人是编出忽悠人的,心里都替贺观主觉得委屈,万万没想到,魏息吹真的嫩搞出来、也真的舍得送出去一个“太中”。当初都只是谣言而已,就要了他观主恩人的命;如今是实打实的匹夫怀璧,自己家这个小甜心,还不得被那些家伙抓去给撕着吃了???

但他不能真的去打魏息吹,一来魏息吹已经死的魂儿都不剩了,二来人家为了救人能拿出这么宝贝的东西,着实也不该挨打。

所以一切都是那些邪修的错!

当务之急,就是从现有的信息中整合出,到底是哪波人在搞事:“梅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好。”梅除夕见他说得认真,放下了自己的筷子,也端正了坐姿,表示洗耳恭听。

白蕲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昨天托朋友初步打听了一下,他说你所看见的,有可能是一段回忆,不过,这个回忆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关于什么人的,还很难判断。所以,我想问问,之前,包括我们认识之前,你还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之前?我想想……噢,对了。”梅除夕忽然记起来,自己在津桥南街上见过的食肆,“之前也见过一次的。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救了我的那次。我在一间自己打开了门的空屋子里瞧见过很奇异的场景,当时倒是没昏过去,但是头很痛。”

果然!

“那……你当时看见什么了?”

梅老师认真回忆了起来:“一间餐馆,生意很好,酒菜闻起来很香,有年轻的女孩子弹着琵琶在唱曲子——还有一个穿着蓝色长衫,很高很瘦、长相清爽的青年人,他在冲我笑,招手示意我进去;那个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我很好很好的一位朋友,抬脚想迈进去,然后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就醒过来了。”

“什么声音?”蓝色长衫、很高很瘦,而且长相清爽,这个人,白现在还只是一条小蛇蛇的时候,其实是见过的。

那个人,观主恩人唤他“应環兄”,大概是一名魂师。虽然这个应環兄对观主恩人还是很照顾的,但此人唆使过贺元辰把刚被雷劈过的他捡回去泡药酒,导致白蕲对此人的印象救很不好。后来,白蕲听说,坎离观灭门之后,这个人也失踪了。

可他出关太晚了,错过了太多事情;当年唯一幸存下来的小徒弟,也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他只能去拜访那位风烛残年的老翁,从几句含混不清的追忆中,缅怀他想念了一甲子的人。

梅除夕拿起一只筷子,在陶瓷茶杯的沿上敲了一下:“和这个差不多,但是更清脆好听,像是敲玉的声音。”

敲玉的声音!

刚蛋疼地想起某位疑似情敌的“青年人”,白蕲蛋疼x2地联想到,昨天老妖道告诉他,所谓太中,就是一枚用白玉雕刻而成的镜钮。

他就是想和梅老师好好谈个恋爱,怎么就那么难呢?

第十五章 · 见家长的艺术

最后,白主任只能和梅老师说,这些人多半是在觊觎当年魂师魏息吹送给梅家先祖的宝物,嘱咐梅老师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被邪修伤害到。

梅除夕倒是没怎么怀疑,毕竟他是全梅家最软的那只柿子,反派要是不先紧着他来捏,他才要怀疑一下他们的智商。

这种时候,其实回青蒿县待着才是最安全的吧,回到老宅里住着,爷爷很疼爱他,堂姐堂兄都很关照他,他们都是很厉害的方士,会好好把他保护起来,不会再出什么事情……梅除夕捏了捏笔杆,可就是因为,大家都是很厉害的方士,他才不想回家。

大家都是,只有他不是。

而且如果自己回到老宅去,这份工作肯定便保不住了。

也就……很难再见到白先生了吧。

梅除夕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整个梅家最软的柿子,他也是有脾气的,既然已经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就绝对不会再任由他们来欺负他,也绝不能再牵连白先生担心他。做出决定,梅老师放下笔和手头的教案,起身躲到卫生间里,破天荒地拨通了大堂姐的电话。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白先生所说的,“当年魂师魏息吹送给梅家先祖的珍宝”,指的正是他自己。

梅清商接到了电话,很有点诧异:“小夕?”

“堂姐……”梅除夕鼓足勇气,“我看了你发的朋友圈,你这周六要到泾江来?”

“是,老爷子派我去拜访家里几位故交。”梅清商干脆地答道。

很好。梅老师紧张地揉着衣角,心底又给自己打了打气:“我这边……这段时间其实出了点事情……能面谈么?”

“可以。”大堂姐爽快利落地应下来,“放心吧,这事儿我不会告诉老爷子的。”

捏住衣角的手指骤然一滞,梅除夕十分不解地“诶?”了一声。

梅清商把电话换了个方向:“小夕呀,你过年不回家,多半是因为‘出了点事情’这个理由吧。你不想让老爷子为你担心,这我懂;但是该解决的事儿呢,也都得给它解决了——梅家人从不受外人的欺负,你懂吧?”

“我懂的。时间和地点,堂姐来定吧,我现在的工作有双休了,周末两天都有时间。”梅除夕坚定地点点头,他不能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他,更不能容忍亲近的人为了他担心。

所以,找最“肖似先祖”的堂姐来寻求帮助,是最好的办法。

与堂姐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后,梅除夕挂掉电话,给白主任发消息。

辞旧岁:【白先生,敲~你这周六有时间么?】

白蕲把梅除夕设置成了特别关注,以保证可以一秒看到来自梅老师的消息。此时看到梅老师问他周六有没有时间,被管理局各种手续流畅给烦到吐信子的恶劣心情立马好了起来。

辰巳:【有的。】

不管是和心上人约会,还是帮心上人出去跑腿,他都乐意之至!

然而梅除夕却并不知道,白先生那简洁的俩字儿回复背后,有着一颗故作矜持的少女心。

而白?少女心?蛇为了不被梅老师发现,还特意数着秒,延迟了半分钟才回复。

梅除夕在等待回复的期间,彻底敲定好了最终版的说辞,并复制粘贴到输入区里,见到白先生说自己有时间,他不想暴露自己紧张到要提前拟好字句,便也刻意延迟了一会儿,才按下了发送键。

辞旧岁:【是这样的,这周六我大堂姐来泾江,约好了下午六点半在市金融广场见面,然后会一起吃个饭。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大堂姐继承了我爷爷的衣钵,应该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辰巳:【好。】

辰巳:【五点四十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梅老师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白先生脑补了一下梅除夕在给人发消息前反复修改细节、仿佛是在写作文一样的认真模样,满足地放下手机,脸上洋溢出幸福而欣慰的笑容。

去啊,为什么不去,四舍五入,这就是见家长的节奏!

于是等到周六出门之前,白蕲特意花了一中午的时间,把自己的每一枚鳞片都刷得干干净净,保证闻不到一丝土腥味;挑了一套请裁缝订做的深蓝色的羊绒西服,搭配同色领带,再特地换上一对特制的袖扣。这两枚银制袖扣中暗藏着机括,可以打开。白先生在蓝宝石底下的夹层里藏了两丸小小的合香,笃禄、云梅花脑和大食栀子细细碾合,调上蔷薇水,和着炼蜜,蒸炼窖藏,缠绵出馥郁而清凉的气息。

他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挑拣出一对沉水香雕刻的数珠,用衬着锦缎的小盒子包起来。那对数珠是他刚继承老爹会首位置的时候,羊市里的番商辗转从真腊运来的贺礼,如今也有些年头了,香得愈发甜凉通透,倒是刚好拿来做个人情。

第一次和未来大姨姐吃饭,不带点东西,就显得自己不懂礼数了。

等到白先生开车接到了梅除夕,三人顺利在金融广场的一家日料店碰面时,梅清商发自内心地觉得,小夕带过来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麟趾金饼的香气。

对,是麟趾金,不是人民币。

有些东西,还真不是有人民币就能买的来的。

梅清商实在搞不懂,小夕是从哪儿结识了这么个有钱有势的老妖怪,然而看样子,小夕似乎还不知道这位“白先生”是妖,和这老妖怪的感情还不错……出于不能戳伤天真单蠢小朋友的缘故,大堂姐并未当众揭穿,而是就把白先生当做一个会法术的方士,招待二人落了座。

“您好,鄙人梅清商,是小夕的堂姐。”梅清商神色矜持地对着白先生伸出了手。

“您好,我叫白蕲,是梅老师的同事。”白先生礼貌地和未来大姨姐握手,只轻轻握了下对方的手指,随后便把自己带来的锦盒放到桌面上,慢慢向梅清商推过去,“初次拜见梅老师的家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梅四先生笑纳。”

一听对方自报家门,大堂姐立刻就晓得,这老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可不就是羊市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首大人么!梅清商虽然被唤做大堂姐,可上面还有三位已经出师了的堂兄,所以在正式排辈的时候,是行四的。这会首大人称呼她为梅四先生,想来是已经对梅家的状况进行了一番调查,然后再向小夕下的手。

……可怜自己温柔可爱的小堂弟,还被这个预谋已久的老妖蒙在鼓里!

其实,她温柔可爱的小堂弟还是察觉出了那么一丢丢的。他总觉得,白先生送礼时的态度与言辞有些过于地客气,只是和朋友的堂姐见一面吃顿饭而已,干嘛要用这么多敬语?但梅老师总是善于替白先生找理由的,他一想到方士之间的确是文绉绉地秉承着些老旧的礼数,便也释然了。

三人所就餐的餐厅,是一家中档偏高的会席料理,菜都是一道一道上的,很适合进行谈话。就着上菜前的间隙,梅清商向梅除夕问道:“听说你换新工作了?”

梅除夕有点紧张地绷直了脊背,规规矩矩地答道:“是,现在在北陵区崇绅路的那个实验小学工作。”

一听说是那所崇绅实验,梅清商立刻就明白了,这多半也是那位白会首偷偷摸摸安排出来的:“还顺利?”

“挺好的。”梅老师想了想,又补充到,“孩子们都特别好。”

梅老师并不是为了敷衍才这么说的,三年四班的学生们的确很用功,也很友善。他们班班主任在返校那天的班会上就和学生们讲,这学期会有位很特殊的老师来教他们语文课,全校只有这么一位,如果大家不认真听课的话,梅老师就会被调到能好好听课的班级,学生们的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

随后,这些话还说不太清楚的小妖们发现,他们的新语文老师,居然是个人类。

虽然还从来没怎么正式接触过人类,但是在老师们的教育、以及父母们的描述下,这些小妖已经对人类有了初步的认识,也十分的好奇。在他们的心目中,人类都是非常脆弱的存在,一定要控制好力气轻拿轻放才可以;更何况,梅老师还是他们的老师,就更应该被好好照顾了。

第二堂课,梅老师就收到了来自同学们的小礼物:花花绿绿的小鹅卵石,一把晒干的山蘑菇,几根青蓝色的鹅绒一样的鸟羽,一朵说不上什么名字的小花……班长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装进一个画着花纹的纸盒子里,在上课前一脸光荣且庄严地捧着盒子跑过来,递给讲台上的梅除夕,小妖们合唱一样齐声喊道:“谢谢老师来我们班!”

于是梅老师也认认真真地双手接过来,笑着说:“谢谢同学们。”

看着小夕脸上略带幸福的笑意不似作伪,梅清商转了一下盛着清酒的小瓷盏,明白小堂弟是真的过得还可以,不是为了让家里放心而报喜不报忧,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挑挑刺儿:“北陵区?上班有点远吧,来得及吃饭吗?”

梅老师面孔上的笑意更盛,白皙的皮肤上泛着充盈而红润的血色:“能的,早上是白先生给我带早茶店的点心和粥,然后午饭一起在食堂吃,刷我的饭卡——白先生买的早点很好吃,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也挺不错的。”

重点哪里是点心好吃和饭菜不错,你难道不觉得,你们俩之间的交往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关系了么?!梅清商抿下一口酒,压了压胸膛内翻腾的气血,先不管这位白会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就冲他能把小夕照顾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她就不能出手揍他。

妈的。

第十六章 · 大姨姐的嘱托

餐馆的鱼生十分新鲜,可以品尝得出,是用很上等的蓝鳍金枪鱼制作的;用以搭配的酱料也不是芥末,而是现磨的山葵。餐具是精致的伊万里烧,茶盏是濑户出产的天目釉,服务生撤走空碟子端来炸物时,白先生还十分眼尖地看见一位梳着岛田髻的盛装艺伎怀抱三味线走入隔壁房间,随后和纸隔扇的另一边便隐隐约约传来霓虹传统小调那种带着鼻音的顿挫唱腔。

这么一间有格调的餐馆,就算不请艺伎弹唱助兴,怕也是花费不菲。而这位梅四先生也不像是那种勒紧裤腰带攒半年钱出来搓一顿、主要目的是拍图发朋友圈的那种大龄“小资”女青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经常出入各种高档餐厅似的。照这么看,他未来的岳家的生活水准,其实也不是很低嘛。

那梅老师是怎么过成现在这个抠搜样子的???

白先生的内心简直是暴风心疼,一边慨叹梅老师是真的自力更生不肯花家里的钱,一边又觉得他这些堂哥堂姐也不知道关心关心小堂弟的生活水平,连带着看梅清商的目光也隐隐带了些责备。

而事实上,梅清商看向白蕲的目光也越发的不爽。

开胃菜和鱼生之后,是碳烤秋刀鱼。白蕲非常贴心地帮梅除夕剃下鱼刺,把烤鱼肉分成适口的小块,夹到干净的小碟子里;而梅除夕十分乖巧地接受着投喂,看起来已然是非常习惯于被这样照顾了。

桌子对面,梅清商捏着筷子,只觉得胸腔内的气血再度沸腾。

她记得小夕小时候特别好带,三岁半的时候就能自己用筷子吃饭,而且不掉一颗饭粒儿了。

那现在这个宛如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到底是谁?

吃过秋刀鱼、海鲜天妇罗和茶碗鸡蛋羹之后,大堂姐忍得也差不多了。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小堂弟真的是被土大款野蛇给拱得彻彻底底,吃个饭周围都冒着粉红色的小泡泡,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可以颠鸾倒凤负距离交流,连从友人到恋人的过渡期都不需要。

虽然梅清商是真的不看好蛇妖这一物种,尤其不看好白蕲的职业——羊市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营生,里面充斥着各路违禁品和牙行生意。羊市会首就是相当于旧社会青红帮头子一样的存在:圈一块地盘,养一群看家护院的私兵,招揽些杂七杂八的买卖,再从中收取摊位费、中介费以及保护费。按理说,梅家子孙是不应当和这种黑市商人搅合在一起的,可当她切身感受到,某野蛇真的是在把小夕像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的时候,梅清商就不怎么敢去试图棒打鸳鸳了——因为她并不能确保,小夕以后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也能像白会首一样对他这么好。

但这不代表她不嫌弃这条野蛇,也并不代表她会放弃挑白会首的毛病。

梅清商放下自己的汤匙,轻声嘱咐前来撤下餐具的服务生,接下来的醋拌菜请延时二十分钟再上菜。等服务生离开后,正襟危坐道:“现在可以告诉我,过年的时候,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这家餐馆的菜很新鲜清甜,再加上白先生温言细语的投喂,梅除夕不知不觉便从“要和堂姐说正事”的紧张情绪里放松了下来,坐姿因而随意了不少,重心微微侧向白蕲,脑袋也偏了过去。这时候听见堂姐发话,“宛如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瞬间就怂了,紧张地挪正了身子,两只手小学生一样交叠在一起,手指不自觉地开始绞来绞去。

注意到梅老师的小动作,再一细看梅老师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红的指关节,白蕲愈发心疼,可他也不能拉过那两只手亲亲揉揉,只得着急得瞪了梅清商一眼。

然后梅四先生就反瞪了回来。

而且目光里写满了诸如“我们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一条外蛇多嘴”、“什么时候等你嫁进来再说吧”之类的标准恶婆婆式警告语。

白蕲气得肝颤,又不敢在明面上公然得罪未来大姨姐,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气。

“其实……确定一点来讲,不是过年的时候发生的,是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梅除夕一边小心翼翼地坦白,一边觑着梅清商的神色,抿着唇,灰兔子似的眼睛里透露出发自内心的怂逼。

“说。”梅清商仿佛无事发生一样端起酒盏,轻轻晃着盏子里面的梅子酒,仿佛那金黄澄澈的液体比小堂弟的供词更令她感兴趣。

这个锯了嘴的葫芦,有事情不知道找家里商量吗???搞得他好像孤儿似的!啧!

“事情是从寒衣节之后开始的……”梅除夕不害怕别人疾声厉色的呵斥,也不害怕别人咄咄逼人的威胁,但从小到大,他最害怕的就是堂姐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畏惧来源于他那食草动物一样的直觉,是为了生存而趋利避害的本能。

就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气狠了会笑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判断得出,某些笑容比浮于表面的怒火更加可怕;而异常的平静之下,往往掩藏着致命的危险。

就比如说他的大堂姐。

出于对进一步惹怒堂姐的恐惧,梅除夕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他之前对家中所隐瞒的那些事情。其实他知道,就算堂姐真的很生气,也不会像当年收拾六堂哥那样收拾他——梅除夕所恐惧的,并不是堂姐生气后会对他进行的什么制裁或者惩罚之类的,而是“自己惹堂姐生气了”这件事本身。

这边梅老师惴惴不安地招供,提及与白先生的“初遇”时,不经意间似是怀念般地笑了一下;那头的白主任立刻感受到了宛如刀刃般冰冷而锋利的目光……会首大人顶了一脑门来自梅清商的眼刀,心说老妖道也好大姨姐也好,你们怎么就都不信任我的智商呢,这种隐患无穷的“英雄救美”真的是只有沙雕才能策划导演出来的戏码!

然而还没等白主任自证自己的智商的确在正常偏高的水准范围之内,梅老师先对着大堂姐剖析了一下当时心理活动:“其实,我当时也想过,万一白先生是妖鬼变的,来骗我的,那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后来又想了一下,我没开眼,学不会方术,也没练过武,如果是为了要吃掉我,特意变成人来骗我,还对我这么好,那也太不划算了。”

饶是脸上淡定如梅清商,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心无声而澎湃地咆哮道:我单蠢的弟弟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条野蛇他就是想要吃掉你啊!你特么不是学语文的吗,你应该知道的啊,不只是生吞骨血的那种才叫“吃”啊摔!!!

白先生又感动又愧疚,感动的是梅老师这么相信自己,愧疚的是自己到底还是误导了他;面对未来大姨姐越发戳人的眼刀,此时的白蕲非但不觉得难堪,反而有了一种可以由此而赎罪的释然。

坦白中插述大量当事人也并未察觉的狗粮,梅除夕总算在十五分钟之内讲完了自己背好的底稿,还夹叙夹议地抒发了自己对白先生由衷的感谢。他能察觉出,大堂姐似乎对白先生很不满,但是,只要能让堂姐知道,白先生确实对他很好,那么她也就不会为难白先生了。

离下一道醋腌蘘荷只剩不到五分钟,梅清商已经不想浪费时间来吐槽自己这个胳膊肘拐到飞天的小堂弟了。她仔细捋了一下,直接向白蕲复核道:“所以,那些人是想要那位魂师给梅家先祖的宝物,所以才要挑小夕下手?”

“是的。”白蕲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宅里还真有这么一样物件。”梅清商又开始晃着瓷盏子的酒,不动声色地给白蕲递了个眼神,“按照家谱记载,一世祖忠敏公与太夫人赵氏皆与这位笙园先生私交甚笃,笙园先生曾因忠敏公的嘱托,为赵太夫人找回其长辈的遗物——那物件现在还在,和族谱和法本放在一起,就存在老爷子的手里。”

然而除了保管得更严密些,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后边的醋拌菜、米饭、味增汤与和果子虽然也还是清淡可口,然而三人都有些食不知味。白蕲把梅除夕送回到车里,借口手机落在餐馆里忘了带出来,在关好门的车子上下了禁制,又折回到了餐厅。

而梅四先生还坐在之前三人用餐的小隔间里,她落拓散漫地支起膝盖,虚倚着纸隔扇,点了一支烟,没吸,就放在指间夹着。听到白蕲折回来的脚步声,也并未起身,只是闲闲地报出来一个地址:“府城区城中村,七巷九号。”

“梅老先生不是派你来拜访余先生的?”白蕲颇有些诧异。

“不是。我去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抱着人偶娃娃的丫头片子,跟我说大人不在家……那姑娘死气沉沉的,人话说得倒是很溜,岁数只怕是不比你小。”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未来弟婿一眼,“老爷子有事儿瞒着我,我得弄明白,到底是谁装神弄鬼,可这事儿你暂时不能让小夕知道。他这个人……水太浑了,他是个好孩子。”

“好,七巷九号的事情,白某会进行核实的,在你说梅老师可以知道之前,我保证不让梅老师知道。”白主任也晓得事情并不简单,一口便应承了下来。大姨姐的嘱托

“可以,暂时先这样吧。”梅清商叼着卷烟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道悠长的烟圈,眼看着白蕲拿了手机往外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我们家小傻子又单纯又可爱,特别好骗。谁要是敢欺负他,别说您是那位,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脱下层皮才算完,您懂的吧?”

白蕲停下脚步,郑重颔首道:“您放心,我懂的。”

“那就好。”梅四先生掐灭了烟,神色晦暗不明,“我弟弟就拜托你了,白先生。”

第十七章 · 突然开窍

梅除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等着白蕲回来。

其实刚刚谈话的时候,梅除夕注意到了大堂姐给白先生使的眼色,只是假装没有看见而已。这件事情,绝对没有之前白先生告诉自己的那样简单——就在刚刚,他说手机落在餐馆,说要折回去找手机的时候,背着自己偷偷地给车子上施加了一个符咒。梅除夕在书里看到过,这个符咒属于雷法的一个小分支,能够使绝大多数的鬼怪无法接近。

如果事态并不严重的话,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吧?

或许是出于怕他惊惶的缘故吧,白先生对他是有所隐瞒的;而大堂姐又是那种“什么都自己默默搞完、等事情结束了再通知你个结果”的人,自然也不会和他细说。

尽管和大堂姐见面后,事情的走向都在自己预料之中,他还是莫名地觉得心酸——就算是当初被爷爷判定无法学习方术的时候,梅除夕也从来没如此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个。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自己藏在有能力之人的背后,先保护好自己,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然后再考虑尽可能地帮上一点忙。

大概十五分钟左右,白蕲回来了,梅除夕把安全带递给他,问道:“找到了?”

“找到了,就在刚才吃饭的包间里。”白蕲扣上安全带,“等急了么?”

梅老师笑了一下:“还好。”

作为一条聪明耐心会看眼色的蛇蛇,白蕲早就熟悉了关于梅老师各种面部表情的具体含义,方才他着急得到梅四先生的情报,忽略了一些细节。因而白先生直到现在才发现,梅老师现在的笑容,是他惯用来掩盖不适的那种。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白蕲有点着急,更有些懊恼自己,伸手去试他额角的温度,“着凉了么?空调温度不够?”

他还记得这孩子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年流感爆发,梅老师在学校被感染了,断断续续折腾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的时候才渐渐好起来,人都瘦了一大圈。

“不是……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有点没用。”如果是面对大堂姐,或是家里其他长辈,梅除夕是绝对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顾虑的,他只会远远地躲开、藏起来,以免妨碍到他们做正事,以免大家还要分心来担忧他。

可面对白先生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就会很依赖他。

在梅除夕的认知中,这种依赖是会妨碍到别人的,但是白先生却很耐心地照顾他,使得他忍不住就要沉溺到对方的温柔中去。

如今的他不禁反思,这种感情……真的还在友情的范围之内吗?

原来是这样。白蕲撤回自己去试温度的手,内心慨叹道,梅老师从小就太乖太懂事,心思又细,有时候自己难为自己,也是让人心疼。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他想要亲吻梅老师的面颊,却又怕这个举动超过了华国传统“朋友”关系所界定的肢体接触范围内,最后只是拍了拍小可爱的肩膀,以示安慰,“有些事情,我们不告诉你、不让你参与进去,并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是觉得你拖后腿,而是因为我们关心你,害怕你会受伤。而且你的确是发挥了作用的啊,你看,如果不是你的引荐,我根本不可能和梅四先生搭上线,在她面前也不会有什么情面可讲,哪里还能谈得上合作呢?”

“可是……”梅除夕有些动心,又有些迟疑,不由得垂下眼帘,又开始绞起手指。

没了虎视眈眈护犊子的大姨姐,白蕲终于能够握住他的手,分开他绞红了的十指,温柔而不容反驳地打断他的话:“没什么好可是的,在我眼里,能够照顾你,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就算我没有修为,也学不了任何的方术?”

白先生感受着人类皮肤温暖柔软的触感,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感觉:“梅老师,你要知道,人的价值,不是单纯可以靠修为来衡量的。”

完了。听到白先生十分笃定的回答,梅除夕一边有一点欣喜,一边又暗自叹息:果然他还是害到白先生了,拖着自己这么个拖油瓶,白先生以后还怎么讨老婆?

白蕲把梅除夕送一直送回到楼下单元门,眼看着他上楼到家,这才回了自己在现世的住所,换下自己特地穿去拜见大姨姐的人类衣服。七八个小妖被召唤而出,手里均捧着漆成棕黑色的方笥,方笥里盛着白绢制成的中单长衣,殷红色的三梭罗长袍、缁黑色绣着蛇纹的围裳、缀着南洋真珠的乌纱冠子、青铜铸成的兽脸面具……小妖们服侍着他一件一件穿戴妥当,最后戴上那面貌狰狞的兽脸,方才还温和而儒雅的白先生,此刻便变成了统领羊市的骇人大妖。

就梅四先生当时的语气来说,城中村七巷九号的那个小姑娘,怕不是什么善茬;而他此番前去不必带着梅老师,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了。虽然此行不能声张,不能带武装部曲,但他还是可以从穿戴上摆足身为羊市会首的谱的。

待他潜行到城中村,不过才戌时中的功夫。即便白日渐长,此刻天色也已经全暗了下来,下弦月要等到黎明时分才会出现,苍穹黑漆漆的一片;也过了城中村一天中最活跃最热闹的时刻,街道上的摊子要等到寅时才会再摆出来。酉时与寅时明暗混淆,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城中村作为方士和妖鬼混居之地,也就更加热闹——隔壁霓虹的阴阳道把这两段时刻称作“逢魔时”,也是相同的道理。

街面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多半穿着古时的衣服,戴着纸或木头做的面具,倒显得白蕲的打扮并不突兀了;酒肆与茶肆还亮着或橙黄或青绿的光,但七巷里已然是静悄悄的一片。九号在七巷的深处,是一幢石头和青砖混建的二层小楼,陈旧而结实。白蕲叩了三下门,很快屋里响起踢踢踏踏从楼梯上跑下来的声音,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甚至更年幼些的小姑娘开了门,她躲在门缝后面,只露出半张脸,仰着颈子问道:“您找谁呀?”

他随手变出一枝绯色的梅花,递给那小姑娘:“我要找一位与此结缘多年的方士。”

小姑娘伸手接过梅花端详了一下,她修剪圆润的指甲上泛着贫血的淡白色:“先生不在家,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您还记得,庚子年时,亡人所遗失的那枚玉簪么?”白蕲回忆起梅四先生说,“那姑娘死气沉沉的,人话说得倒是很溜,岁数只怕是不比你小”,忽然福至心灵,想通了一个关节,决定赌一把,于是他摘下自己的面具,“白某当年错过了一个甲子,实在不想再错过一遍了。”

她怔了一瞬,叹着气拉开门,将不速之客让进屋子:“进来吧。”

屋子内很昏暗,主客落座,主人指尖一划,八仙桌上的煤油灯里,便炸出了一朵青色的火花。之前听到有关这位老魂师的传说时,白蕲曾经想过,假若魏息吹还活着,可能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可能是脾性古怪的游方修士;在了解了梅除夕的梦境后,他想,如今的魏息吹既有可能是位老妪,也可能是位孤僻避世的端方妇人……但他没想到过,直到现在,这位活在传说当中的魂师,竟然还是带着婴儿肥的少女模样。

“很奇怪么,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魏息吹亲昵地把一个木质的人偶娃娃抱了满怀,“死得早,自然就不会再变老。”

“……”这似乎……和他所听到的传闻,不太一样?

老魂师——抑或说老活尸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正随着煤油灯里火焰的跳动,映出无机质一样的光芒:“如果……不是你说你不想再错过的话,小生是不会让你进来的。毕竟当年的事情,若不是我错过了,也不会因此抱憾终生。”

白蕲知道自己赌对了,诚恳问道:“请告诉白某,您当时错过了什么?”

“你想真的知道,那就请答应小生,不要让余显桢知道我出来了。”魏息吹下意识用蹭了蹭人偶的头发,“我怕她气得再打死我一遍。”

“……可以。”白先生迟疑了几息,方才应承下来。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风中的一片枯叶,滋味干涩,而无处可以停留:“贺元辰曾是魂师七家中贺家的子弟,论起辈分,大概算是小生的表兄。当然,所谓魂师七家,如今也早就随着水天无涯沉入海中而消散了。他和我兄长的关系十分要好,即使是在他拜入坎离观门下后,兄长也时常离岛去寻他,陪他游历七国,照顾他——我一度认为,贺表兄会是我未来的嫂嫂。”

原来,那个绀色、或者说深蓝色衣袍的年轻人,是魏息吹的哥哥?听到老魂师亲口承认了当年观主恩人与旁人的暧昧,白蕲不禁觉得十分蛋疼。

如果只是观主的话,白蕲或许还能笑着祝福;但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梅老师,他就很担心,比起他,梅老师会更依赖魏息吹的兄长。

“可我没想到,我生前没能吃到二人的喜酒,死后还要看二人反目成仇。没错,贺观主是死在我兄长剑下的,而坎离观,也是我兄长灭的门——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面镜子而已。”魏息吹叹息着阖上眼,“一面镜子,怎么会抵得上朝夕相处的人呢。”

闻言,白会首满面的诚恳都僵硬在了脸上。

除了“卧槽”这两个字,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能接得了这段话的词。

第十八章 · 老魂师讲故事

但白蕲不能说。

如果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不仅有失身份,有损人设,还十分的不礼貌。所以他不得不忍住了自己爆粗口的冲动。

而八仙桌的对面,魏息吹还在不紧不慢地叙述着:“小生在棺材里躺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心想,可以回去偷偷看一眼的吧,十二年都过去了,估计也没人还记得我那档子事儿了;小宥微肯定已经长成大美人了,我偷偷去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哦,宥微就是贺观主的小徒弟,也是梅家的先祖之一。可是等我隐姓埋名地从坟山里爬出来,还不太敢往近了走,只敢先在附近打听些近况的时候,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年前,鸩羽血洗了坎离观,贺观主重伤不治,在观中客居的兄长失踪……茶肆里的闲汉笑我,是住在多偏的山沟子里,才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可只有我知道,我想哭,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一般情况来说,尸修的修为越高,从外表上看起来便越近似于活人;而且魏息吹除了表情丧一点、语气平缓一点儿,说起话喉咙并不漏风,皮肤上也没有尸斑,甚至还能进食人类的食物,乍一看,和外面的女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然而尸体,毕竟已经是尸体了。

尸修可以模仿活人的笑容,却再也无法如生前一般流淌出泪水,若是非要哭,便只能泣出血来。

白蕲坐在她对面,捧着自己被这些秘密高高悬起的心,他能体会到魏息吹当时的震惊,毕竟,他也经历过一次。

“而我打听到的第二个消息,便是兄长一直在隐瞒我的死讯,对家里宣称我在山中闭关。这一年来,家中的所有族老都在找我回去顺位继承兄长的位置……”尽管并不会流泪,魏息吹还是摁了摁发酸的眼角,“小生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后,我继续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辗转联系到老余,慢慢证实了我的猜测。”

白蕲:“什么猜测?”

“当年的魂师七家,在外面听起来风光,然而实际上在岛内步履维艰。我们不仅负责守护着通往仙山无墟的海路,还负责镇压着海底的魔头——以至于每一代宗主都要面临着心魔之扰。”她想了想,还是把此等秘辛透露给了这个大妖,“所以小生从一开始便怀疑,兄长并非是作为受害者失踪的。直到后来,我在大荒之外寻到了贺观主被打散的残魂,由此可以确定,当初杀害他的人,在剑上依凭了魏家的散魂术。”

毕竟,魂师七家早就覆灭多年了,也不会再惧怕被人拿捏弱点来利用了。

白蕲不由得蹙眉:“那……当初您是怎么判断的,使用散魂术的,就是您兄长本人?”

魏息吹轻轻地笑了一下:“同一种法术,不同的人使用起来,所习惯的细节与手法都不尽相同。但这也只是初步的验证而已,直到我与西唐宗室达成了协议,这才得以知晓,将重伤的贺观主救到西唐宫中、并记录下观主遗言的,是一名名叫梅其荏的仪鸾司百户——这位梅百户,正是梅家的另一位先祖。随后,我便见到了西唐皇帝所保存的遗言原件。”

“那,”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遗言中,都说了什么?”

“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以敌为友,愧对历代先辈。”少女垂下眼眸,指尖缓缓地抚过人偶的面颊,把那一枝桃花别进马尾编织成的头发中,清淡而干涩的声音里带着喟叹,“原来,我哥哥他,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时隔千年,即便当初的疤再痛,随着岁月一点点消磨过去,也便只剩下了麻木。时间并不是治愈伤痛的良药,但是时间能在伤痛外逐渐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痂,宛如海蚌结珠一般,把落入心底的沙粒掩饰成光华流转的珍宝,人们把这叫做,阅历。

“就这些?”身为随心所欲的大妖,白会首完全无法想象,被信任的人背叛,被暧昧的对象痛下杀手,他、他不恨么?他怎么能一点怨恨、一点怒火都没有呢?都到了这种地步,却还只顾着自责,这……

这是傻哔吧。

大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腔中,似乎传来了一阵绞痛——为什么自己当时非要闭关?为什么自己当时非要先能化作人形,才肯再去见他?

“小生知道你和梅除夕的事情。”魏息吹觑着他的神色,突然话锋一转,“当年贺观主本就是惊才艳艳的,他的转世怎么可能是个无法修炼的俗世子呢?只是当初,小生修复蕴养他残魂之时,为了解决太中不断被排斥而出的问题,万不得已之下,只能封印了他的修为。”

毫无预兆地,老魂师解除掉了自己的伪装,房间内的气温立刻骤降了十几度,除了她怀里的人偶,家具和墙壁都隐隐覆上一层霜花。她端坐着,脊背挺直,面容端肃,仿佛自己所乘坐的不是一把掉了漆的破旧椅子,而是无数厉鬼随行开道的肩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所以,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请你保护好他。有些事情,小生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他也断然不该再经历第二次。”

“我明白的。”白蕲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痛与懊悔,魏息吹说的对,已经失去的,再惋惜懊悔也是没有意义的,他现在还有梅老师,既然梅老师无法自保,他就必须保护好梅老师。

不速之客告辞之后,少女仍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的跳跃的灯火出神。她收回了自己身上的寒气,白霜如潮水般褪下,逐渐升华于空气中。

“把这些都再回忆一遍,真的不要紧么?”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责备中隐隐带着关切。

“早就没什么可要紧的了。”魏息吹向后仰过去,颓废地靠着椅背,摸了摸人偶的面颊,“这壳子虽然够结实,却还是不甚相应,等我有钱了,给你换个更好的。”

“你又打岔。”她怀中的人偶突然动了起来,他缓缓抬起木质球形关节的手,笨拙而僵硬地抚过她的眼眶,“不能哭,会折损修为的。”

“放心吧,我不会哭的。”她把人偶拥得更紧,阖上双眼,面颊贴近他发间那支清瘦的梅花,“风音啊,我们去把哥哥找回来吧。”

会首大人从城中村出来,直接赶回自己的住所,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魏息吹对他说的,的确都是实话,然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些很重要的节点都被一语带过:比如鸩羽为何血洗坎离观、这个杀手组织和她的兄长存在着何种联系;比如她和西唐宗室达成了什么协议,观主恩人为什么最后死于西唐宫中,遗言被西唐皇帝所保存……更重要的一点是,魏息吹本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哪档子事儿,她需要等别人都忘了,才能出来?

但她口口声声只提要他对梅老师好,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为了牵引话题的走向呢?

在白蕲从前所知道的信息中,魏息吹便同那面引起血雨腥风的镜子一样,存活在众多传说之中,又没人敢说自己确切地见过她的踪迹。很多事情被附会到魂师的光环之上,又有很多事情淹没在嚣起的尘烟之下——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除了她本人,谁也不清楚。

能孤身一人从七国并立的年代活到现在,怎么可能是个傻白甜。

纵然白会首的心中多有不甘,但想起自家大姨姐拿着梅老爷子的拜帖过去,也只能吃了个闭门羹,自己能够进得门去,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管老魂师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她都是要为了梅老师好的,只有梅老师过得好了,她的人设才不会崩塌。

所以,他需要从老魂师的周围入手,把她拉进一个阵营,就算拉不进来,起码别对立。

老魂师悄无声息地住在城中村,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还堆了许多贴着单子的空纸箱,一看便知道是不怎么出门的死宅;魂师七家早就完蛋了,也没什么像样的亲人;唯一的朋友是老妖道,他还答应了替她保密……人偶!她最宝贝的,是那个木头削成的人偶。

蛇妖回忆起老魂师对那人偶有多亲昵,又是蹭脸又是簪花的,心下顿时有了计较:赶明儿去裁缝那儿定制一套人偶穿的衣裳,然后用快递寄过去,里面附一张小卡片,请梅老师帮忙落款,就说是为了疏通关系,送给朋友家小姑娘的。

唉,他也想蹭蹭梅老师的脸呐!

想想那白白净净的皮肉,想想那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身为冷血动物,白主任的心尖儿都开始微微颤动。

怀揣着对与梅老师进行更深一步肢体接触的渴望,某条社会经验丰富的未成年蛇蛇秉持着“一切为了心上人,为了心上人的一切”方针,开始了自己的搞事计划。

第十九章 · 纠结与回避

就在白蕲拉上了未来的大姨姐,四处活动打听消息,搞事情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俗话说得好,什么场得意,就得有什么场失意——自从那次星期六,大姨姐请二人吃了饭之后,梅老师不怎么理他了。

虽然梅老师没拒绝白主任带来的早茶,也继续刷自己的饭卡给白蕲买午饭,但曾经与他很是亲昵的梅老师,突然间便自力更生了起来:从前早茶外卖里带着的筷子,都是白蕲拆好了再递给梅除夕,醋碟也会倒好递过去;午饭的时候白主任也会帮忙拿筷子拿汤匙之类的,进行读作“照顾”、实际上写作“献殷勤”等一系列追求心上人的活动。

然而现在,这些事情,他的梅老师都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提前做好,再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最最重要的是,梅除夕开始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白蕲讲话逗他笑他也不怎么回应了,彻底而严格地搞起来了“不管非礼不非礼反正勿言,不管非礼不非礼反正勿视”的那一套。

如果一天两天,白蕲还能自我安慰,是梅老师因为之前的事情,因为他自己不会方术帮不上忙,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想自力更生一把;他又不能往心上人的伤疤上戳,就只能保持一种默许的态度,顺着人家来;然而这种现象持续了两个多星期,白主任实在无法昧着良心来欺骗自己了。

这种有小手不能碰,有话不能说,有心上人不能献殷勤的日子,简直就特么不是蛇能过的。

他试图致电大姨姐,想打听一下,是不是大姨姐说漏了什么;结果大姨姐十分高冷地表示,在小堂弟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自己不会主动拆穿他的单蠢行为,勒令白蕲自己反省一下是不是哪里露出了马脚,随后“啪”的一声挂断了座机的听筒。

“……”白蕲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陷入了沉思。

他真的没露出任何的马脚啊。

难道是那个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蝙蝠精在捣鬼?

虽然他很想诟病公务机构的办事效率,至今还没把那位“出身高贵”的血族打包送回到老家去。但是在语文组办公室的集体保护意识下,那蝙蝠精的确也没能再有机会挨着梅老师一根头发丝儿——而梅老师本人虽然不能学习方术,却了解很多基本常识,也有自我保护的习惯,私人物品从帽子手套乃至剪下来的指甲都会特意收好,以防万一。

真是令妖省心又放心的小可爱。

但现在,他那令妖省心又放心的小可爱,似乎没以前那么放心他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白先生焦灼地思考着这一问题的起因和解决办法时,实际上,梅老师要比他更加的焦灼。从前他不知道自己对白先生有超越友情的好感,也不知道自己对白先生有超越友情的依赖,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而又顺其自然;但在他察觉到并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荒唐之后,他发现,日子真的有点难过了。

他怀念着白先生帮他拆开的每一双筷子,但现在他必须要自己动手;他怀念白先生温润而和善的言语,但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听——这一切并非是给予者不愿再给予,而是被给予者不敢再接受。

多可笑啊。

梅除夕发现,自己真的不是那种能够快刀斩乱麻的人。

他仍不敢提出诸如“以后早饭午饭各吃各的”这种提议,一来实在有伤白先生的好心,二来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一份温情,只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等价交换,是礼尚往来的人情。

然而当他看清了自我,一切滤镜都被强行关闭了的时候,梅除夕根据包装盒上的信息查到了那家早茶店的人均消费水平,突然意识到,这份等价,其实也并不等价。

但他依旧不情愿直接断掉和白先生的往来,也不情愿直接和白先生挑明自己的感情。

他珍视与白先生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因为他喜欢白先生,更是因为在他喜欢他之前,白先生是他难得的朋友——万一挑明之后,连朋友也没得做了呢?白先生会斥责他龌龊么?

可他已然失掉了当年独自离家的勇气,除了小心翼翼把这段关系死死地掐在“友情”那条线底下,他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煎熬最费心血。

一直僵持到农历二月底,饶是白蕲再怎么阴谋论,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他看得出,他的小可爱并非是因为他掉马甲了生他的气才疏远他;恰恰相反,梅老师是真的动心了,纠结不已,才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的。虽然一直渴望人类开窍的大妖有些“付出终于得到收获”的欣喜,但是看见梅老师又见消瘦趋势的两腮,白会首简直心疼得要命。

他能一手操控羊市中的行市秤码,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心上人的体重——这一认知给了未成年蛇妖十分沉重的打击。

恰好这个时候,人事处的姚主任发了文件,通知梅除夕,他试用期即将结束,可以过来签转正合同了。因为学校的性质比较特殊,正式教职工的合同都是以二十年为基本计量单位的。姚主任询问了梅除夕,要不要酌情修改一下年限;爱岗敬业的梅老师表示,这份工作稳定也舒心,他很喜欢这里的学生们,合同的事情按照惯例即可,不必要为他一个人搞特殊化。

何况……就私心来讲,即便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去牵白主任的手,能够多同事几年,多看看他,也是很好的事情。

为了感谢语文二组同事们的照顾,也为了感谢白主任的照顾,梅除夕特地在网上搜了一家评价不错的火锅店,订好了位子,约好这周五下班之后请大家吃饭。这段时间,白主任和梅老师的关系有些僵硬,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人家小两口拌嘴吵架,就算她们收了白主任的红包,拿人钱手了短吧,可梅老师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矫情造作的人,指不定白主任背后怎么惹到人家了,她们也不可能昧着良心一个劲儿去维稳梅老师啊。

而且这段时间里,虽然梅老师每天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同平常一样上课下课,可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散发出的憔悴,绝非一个微笑能掩饰得过去。

所以几人只能变着法儿地暗示白主任:你老婆不开心了!你快去哄!

摸摸自己最近有点危险的发际线,白主任想了想,只能趁着这次聚餐的机会,向梅老师表白,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白蕲研究来研究去,至于表白礼物,他很早就准备好了,是用自己第一次蜕皮时新长出来的鳞片制作的,打磨成一串色白如银的珠子,上边还带着当初遭遇雷劫时的天火罡气。不仅可以宣誓所有权,让别的妖鬼一眼看出,这个人类已经名花有主;上面蕴含的罡气还是大部分邪法的克星,能够保护他的小可爱不受骚扰。

至于表白的场所,就选在车子里吧。趁着聚餐后送梅老师回家的机会,找一条载满洒金碧桃的街道,停下车。只有两人的密闭空间,放一首浪漫一点的曲子,微风拂过,沿街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气氛就非常不错了。

毕竟表白是大事情,怎么可以凑合呢?

梅老师订的火锅店的确不错,菌汤锅底鲜爽微甜,红油锅底麻辣浓香。女同事们挂念着聚餐后白主任的“大事”,十分有眼色,纷纷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以“减肥期”“饭量小”等优秀理由结束战斗。因为在场基本是女同事,梅除夕本人也不怎么会喝,白先生也就跟着没喝酒,酸梅汤倒是续了几壶。从位于商业步行街的火锅店出来,三位女同事表示要组团去逛逛街消消食,肖濯玉一听要逛街就想偷偷溜回家,被周老师劈手揪住,拎进了旁边一家大型图书文具商城。

“走吧,”白先生的脸上本来便常带着温和的微笑,此刻又怀揣着对于表白一事隐秘的兴奋,这微笑不经意间便多了份风情,“站点在下一个街口,太远了,还是我送你回家。”

梅除夕迟疑了两秒,还是应下一个“好”字。两人肩并肩地往停车场走,梅老师表面上乖巧地跟在白先生身边,实际上却心乱如麻。他原本准备着,借着吃饭的机会,谢谢白先生这段时间的照顾,并表示自己已经留任了,已经在打听学校附近的出租房,以后便不必麻烦白先生为他带早点——然而饭桌上当着女同事们的面他羞于出口,如今只剩下他和白先生两人,他却再次被白先生的温柔晃了眼,没胆量出口。

自己怎么可以这般优柔寡断?要是拖久了,对白先生的名誉也会有损害的吧?

说到底,还是不舍得。

梅老师心底暗暗叹气,快步跟紧了白先生的步伐。然而,就在二人走上斑马线,预备穿过街道,往停车场方向走去时,一辆还没停稳在红灯前的车突然冲了出来,直直的往梅除夕的身上轧过来!

第二十章 · 近视与浴室

常言道,人世间最寻常的狗血,莫过于失忆、癌症、出车祸,简直是半岛某国一段时期电视剧的标配剧情。

左脚迈出去还未落地,梅除夕脑子里一空,甚至没能来得及思考一下,自己是如何摊上这种狗血事件的,走在前面的白先生反应迅速动作敏捷,猛的转过身去,抱着她就是一个……

一个驴打滚儿。

虽然场面非常惊险并且十分难看,招式也不是那么的入流,但起码两个人都滚到了安全区域,那辆车也及时地踩住了刹车,就停在离刚才梅老师站位不到一米的地方。

围观群众倒是比较热心,有人帮忙报了警,有人把他俩扶到了路边售货亭外的长椅上,还给他俩塞了瓶矿泉水权当压惊。梅除夕被白先生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怀里,除了受到点惊吓,倒是没什么事情。他稳了稳心神,忙去看白先生怎么样了,至今那身剪裁得当的墨绿色风衣算是彻底报废了,衣料上蹭的全是灰和土不说,不少地方还直接刮破了好几个口子——光是看衣裳就能联想到,穿这件衣服的人,摔得到底有多疼。

“头疼不疼?有恶心的感觉吗?那肋骨呢?膝盖和手肘呢?其他地方的骨关节呢?到底哪儿疼啊?”梅除夕慌慌张张地抱住了白先生,满心满眼全是这个人怎么样了,完全顾不上停稳了车跑过来道歉的司机。

“哪也不疼的。”白蕲迷惘眨了眨眼,他一双黑豆子似的瞳仁对不上焦距,再加上此刻一身狼狈,之前精心梳理的头发也耷拉到了额前,显得既无辜又可怜,“梅老师,你看见我眼镜了吗?”

这时候刚好有个好心的小姐姐,捡了白先生摔到路边的眼镜跑了过来,特惋惜地递到梅除夕的手里:“这镜片都碎了,不能戴了。”

梅除夕一手接过那副镜片上爬满蜘蛛网一般裂痕的眼镜,另一手馋稳了白先生:“你真的没事儿吗,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白蕲很想说自己身为称霸一方的大妖,区区在地上打一个滚而已,最多搞得仪表不整,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说完就是掉马甲的节奏了,那就不是“陪有点小固执的心上人进一次医院”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于是他只好继续保持“重度近视患者”突然失去眼镜变成半瞎之后的懵逼状态。

那小姐姐递完眼镜之后就自己走了,一边走一边发消息:【太太太太,我刚刚在迎宾街看见了特别好嗑的一对!小攻和受受过马路,突然有辆车闯红灯,小攻反应特别快,抱着受受翻滚躲开也太帅了吧,这一对颜值都超高的!攻长得可斯文,特别有品味那种。受受眉清目秀的,扶着小攻各种担心是不是摔伤了,简直就是个小甜心!给太太递笔!求你了~】

风笙:(把朕的御用狗粮端上来.jpg)

魏息吹发出一张表情包以示回应,然后把手机揣回到兜里,食指掐着拇指,隔空轻轻那么一抹,藏在肇事车辆油门底下的小冰人便瞬间升华到了空气中,没留下半点儿的蛛丝马迹。随后,她隔着围观群众们远远望了一眼,确认梅除夕没什么问题、那条蛇除了过于依赖眼镜外也没别的毛病之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了步行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

交警来的挺快,看现场并未造成什么人民生命与公共设施的损失,于是给司机按照“闯红灯”开了罚单扣了分;这事儿往大了说勉强算是个事故,往小了说不过只是个违章,白蕲与梅除夕又表示愿意接受私下调解,这一页就算是这么翻篇了。

那司机受了点惊吓,他也怕这俩人万一真摔出什么毛病,后续再弄出什么事,于是自掏腰包把梅除夕和白蕲双双载到医院去做检查,还要赔偿白蕲的眼镜钱。白主任象征性地收了二百块钱,苦哈哈地去了医院,并在一系列检查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马甲——他能够无视司机苦口婆心的絮叨,但他耐不住梅老师认真严肃的坚持。

唉,完全不忍心拒绝。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白蕲观察到梅除夕被折腾得有点憔悴,心疼极了,借着梅老师搀扶的手微微侧过身,挡住了有些料峭的夜风:“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配眼镜吧。”

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已经打着去上厕所的名义,暗中召唤了自己的部下,勒令彻查今天的事件。白主任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巧合”,如果打着马虎眼纵容过去,今天他们敢当着自己的面搞车祸,明天他们就敢直接摸到梅老师家里绑人了,那可还了得???

“那你怎么办?”梅除夕十分审慎地盯着白蕲。他刚刚压着白先生顺便测了下视力,当医生吐槽“年纪轻轻怎么两千多度”之后,他的脸色就彻底地完成了“教导主任模式”的转化。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的脸太嫩了,再怎么严肃,也只能达成奶猫呲牙式的效果。

实话实说,白主任的心情其实很不好,他精心策划的表白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中,这就让他很是光火;但是如果能借着眼镜碎掉的机会,以“伤残一样的近视度数”需要被看护的名义,把梅老师拐到自己的住所去住一晚,那他可以考虑给策划这场事故的家伙留一个全尸:“不过一晚上,应该没问题吧?不过我家有客房,你要是不放心我的话——”

没等白蕲说完,梅除夕便一口应承下来:“好。”

白先生完全没想到,梅老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事实上他也只是抱着试一下的想法。白蕲的住所位于崇绅路附近的一所高档小区,住的是三层的联排小别墅,还带着个小花园——相比较位于羊市中五进院的大宅,这间别院实在是小了些,不过既然身在现世,如今现世的土地有限、人口密度暴涨,白蕲便也就入乡随俗了。

很显然,梅老师跟着他进屋的时候惊讶了一下。白主任很满足于人类的这种惊讶,宛如一只求偶期的雄性园丁鸟,正在带领着自己心仪的对象参观自己的领地。

不过梅老师的惊讶向来都平复得很快,他目前最大的重点是,白先生得好好洗个澡,换掉身上脏破的衣服,然后等明天早上赶紧去配一副新的眼镜。

他听说过,有些方士修习的方术威力很大,但是修习者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白先生的重度近视大概也是由此而来的吧,梅除夕这么想着,突然对白先生愈发敬佩了。

然而单蠢人类所不知道的真相是,身为一条尖吻蝮,即便基因给了白蕲“十米之内不分公母”的悲催眼神儿,却也同样赋予了他天生的红外热成像系统,使得蝮蛇一类在自然界食物链里稳居顶尖杀手的宝座。但白先生目前是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在人类社会当中的,在现代文明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眼镜不仅比红外热成像系统要方便快捷得多,还有掩护身份、完善人设等诸多妙用。

就算红外热成像能分辨千分之一的温度变化,它也不能分辨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的字和图片啊!

这诸多妙用,就导致了白先生对于眼镜的过度依赖。

过度依赖的下场便是,蛇眼昏花的白先生不小心在浴室里滑了一下。他本蛇虽然没摔倒,但是找平衡的时候扒拉到了放置洗漱用品的柜子,哗啦啦一堆瓶子落下来,不锈钢的架子也因为大妖的力气从墙壁上脱落,在浴室的地砖上砸出了巨响。

响到门外的梅老师心脏都跟着颤了一下,连门也没敲,直接从卧室的小沙发上蹦起来冲进了浴室。

“白先生!你没事吧?”进门的那一霎那,梅老师忽然便意识到,有事的可能是自己。

浴室里蒸腾着弥漫的水雾,白先生扶着洗手池的边沿站着;花洒挂在墙壁上,均匀而连续地喷出温热的水,水滴连成的线落到男子的头上,继而汇集成水流沿着肩头与脊背流下,一直流到肌肉流畅的腰肢,流到……

这个瞬间,梅除夕似乎才明白,为什么古人说,食色,性也。

“啊?我没事的。”白蕲抹了一下脸上的水,依然无法聚焦的双瞳茫然地望着梅除夕的方向,他刚想说自己没事,只是置物架被碰到了而已,也没砸到脚,他的红外热成像系统便监测到,位于对面人类裤子里的某一个零件,似乎在体积上发生了异常的增大。

白会首有点想乐:他的梅老师这是……支起了“小帐篷”么?

某些地方感觉肿胀了起来,再面对白先生清浅且“一无所知”的眼神,梅除夕不禁暗自唾弃自己的龌龊:原来自己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梅老师原本以为,他对白先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慕恋和依赖,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位兄长一样照顾他的男子产生了堪称“非礼”的野望。

这可,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二十一章 · 室友惊魂

白先生知道他家人类的脸皮薄,遂继续装傻充楞,并没有戳破梅除夕的尴尬。但或许是书读多了,亦或许是对于自身的要求过于严格,梅除夕光靠自己的心理活动就能把自己责备得打击深重。于是他只能放空大脑,浑浑噩噩地在白先生家客房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匆匆把白先生送到眼镜店,难得硬气地拒绝了白先生配完眼镜送他回家的提议,自己找到相应公交线路的站点,站在乘客稀少的车厢里晃了六站地。

回到家的时候,难得室友周伟也在家,更难得地是,周伟大周六的居然也没睡懒觉,还煮了锅小米粥,放在来了走廊的饭桌上。梅老师头天晚上就窝在客房的沙发里,睁着眼睛望了一宿的天花板,此刻脸上挂着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宛如国宝附体,下巴上还冒出了短短的一层胡茬,也就没什么搭理室友的心情,只是略点了点头已尽礼貌,就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

他现在只想冲个澡换件衣服睡一觉,睡醒了再考虑要不要和白先生坦白然后道歉。

显然,见他早上才回来的周伟感到十分诧异:自己这个从大学期间就严守各种规章制度的好学生室友,居然也学会了夜不归宿;而且第一次夜不归宿,就把自己造的这么颓废。

但这不是重点。

“三十儿,你昨晚上去哪儿了?咋现在才回来?”周伟趿拉着拖鞋迎上去,有些殷勤地接过梅除夕手里的提包。

“昨天出了点事情,陪朋友去了趟医院,一宿没怎么睡。”梅除夕不太想和室友多说。事实上,自从去年他失业的那段时间开始,梅除夕就觉得周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前他这个室友虽然渣男,但是人很活泼阳光,说话又风趣,这也是许多女孩子喜欢周伟的原因;但现在的周伟,虽然还是一副开朗的样子,言笑间却暗中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令他觉得陌生,又觉得有点抵触。

这种情绪往往出现在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心情,为了工作或者别的要紧事情,被迫去和不熟识的人进行交流。但是,一个相处了五年的熟人,怎么会令他觉得抵触呢?

而且今天的周伟,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平时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一个糙汉,会起个大清早,自己主动地煮了一锅小米粥,而且还没煮糊锅?

梅除夕起了一点疑心,但是他现在脑子里杂七杂八全是昨晚的事情,根本不支持思考更多的问题,心情又不是很好,就懒得理周伟。反正再过几天,他就搬到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了,不管室友想作什么妖,也就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拿了毛巾去淋浴的时候,周伟进了他的房间,从他换下来的旧衣服里翻到了白先生之前送他的那张符,顺着窗户直接丢了出去。

水龙头拧开,花洒的水淋了满身,梅除夕一个没忍住,眼前又浮现起昨晚雾气中的某个场景,他不禁再度唾弃自己的无耻,只得先关了花洒,打了一身沐浴液,再从他一晚不在家便凌乱不已的洗漱用品间翻出剃须膏和剃须刀。当他拿着剃须刀,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比划的时候,手指不禁一抖,剃须刀的刀刃划过皮肤,在他下巴上留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那面新换的镜子,在安静了一个冬天之后,又双叒叕浮现出了血红色的字迹。

……杀你……快……

梅除夕颤着手指试图去抹那字迹,抹不掉。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匆匆忙忙冲干净一身的泡沫,毛巾擦了两下便套上干净睡衣,湿漉漉的头发还有些滴着水,在睡衣的领子上洇湿出一小片深色。他慌张地跑回南屋,寻摸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放在写字桌上的啊。

“三十儿,你要不喝完粥再睡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周伟站在了他房间的门口,手里头端着一碗小米粥,十分关心地说道,“你没吃早饭呢吧,胃空着对身体不好。”

其语调之古怪,仿佛是大一的时候班里排演小品,周伟反串演了一个碰瓷儿的老太太。梅除夕这么想着,就看见周伟那张颓废帅哥的面孔上,猛然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眼角同嘴角的皱纹都连贯到了一处,皱皱巴巴地像枚山核桃;她满口牙就只剩下了上下两对犬齿,直呲出干瘪的嘴唇之外;她的眼睛也是一样的干瘪,却泛着奇异的光芒,红色的血丝布满了枯萎的眼球,如同两窝蚯蚓一般在她的眼白里纠缠扭动。

“好啊。”梅除夕知道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有多么干涩,他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会把自己的反常归结于通宵熬夜的后遗症。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揉着自己的眼角,假装困倦得迈不动脚似的拖着步伐,慢慢走向自己的“室友”,一边问着“冰箱里还有咸菜吗”,一边伸出双手作势去接那碗粥。

周伟不疑有他,只想快些哄着梅除夕把这碗加了料的小米粥喝下去,也不管冰箱里到底有没有咸菜,把粥碗递给梅除夕,随口敷衍道:“你先喝着,我去拿。”

就是现在!

梅除夕突然发难,把那碗滚烫的粥全掀到周伟的脸上,确保糊住他的双眼,然后顺势把人往房间里一惯,推开防盗门,夺路而逃。他从来就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心脏和肺脏都在胸腔内拼命叫嚣,喉咙里干得像是要裂开。梅除夕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滚下来,伸手使劲去推一楼那扇缺了锁的合金门。

然而平日里一推就开的单元门,今天却无论如何都撞不开了。

楼道里不知何时弥漫气黑色的雾气,他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成群的节肢动物在爬,尖利的足在水泥地上划出令人耳膜发痛、头皮发麻的声响。梅除夕回过头去,就看见周伟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邋遢的背心上淅淅沥沥挂着些米粒与汤水,脸上烫出了成片的泡,却是青色的,显得格外地骇人。

周伟忽而笑了,富有磁性的男子声线混合着老妇粗糙的声口,显得可笑又可怖:“你跑不了了。”

他绝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领。

好黑。

好冷。

这是哪里。

幼童从布满苔藓的井底坐起身,他揉了揉自己跌肿了的脚踝,仰望着头顶一小块繁星密布的天空,依稀记起来,自己是被六堂哥哄骗着,推进了老宅后山的这口枯井里。

该怎么回去?他试着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肿了一大圈,很可能已经摔断了。

正当他惊惶失措之时,井口突然一暗,有什么从上面跃了下来——那是一个穿着赤色长袍的成年男子,身量高大,戴着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青铜面具。

很明显,这男子并非人类。

他听说过一个老马猴吃小孩的故事,知道妖都不是什么善类。小孩子生怕自己也被那妖怪抓了去,掰下胳膊腿儿当做萝卜嚼,只得拼命往远了挪,却还是被那妖怪抄着腰和腿弯,打横抱了起来。

大妖掂量着手上的份量,心疼道:“怎么又轻了呢,没好好吃东西吗?”

他只当是这妖怪嫌弃自己身上没几斤肉,惨白着一张脸,手脚都打颤,望向大妖的眼睛里满是乞求:“我、我不好吃,你放了我好不好?”

“怎么会吃你呢?心疼都来不及的。”大妖叹息着席地而坐,把小小的孩子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环在自己的怀里,褪下他的鞋子,轻轻地揉着他红肿的脚踝,“我不想送你回去。我想把你带到我家去,给你吃最好的点心,给你穿最好的衣裳,给你读那些现世早就失传了的书……我想看着你一点一点长高、长大,长成……长成像你家先祖的师父那样的人。”

幼童原本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虽然不太懂,先祖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能从大妖的语气里听得出,这个妖怪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是在骗他。

大妖怀念地轻嗅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儿,亲昵的刮了刮幼童的鼻子,又用大拇指揩掉他面颊蹭到的尘土,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可是我不能。我答应了你爷爷,不能偷偷把你带到非人的世界去。”

“非人的世界?”他睁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睛,宛如初生的牛犊一般,懵懂地望向面具后那一对金赤火粼的蛇瞳。

什么是非人的世界呢?

“等你长大,我再告诉你。”大妖温柔得拥紧了幼童,手上突然发力,骨骼间清脆地“嘎巴”一响,脱了臼的踝关节应声归位;窝在他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咬紧了唇一声不吭,只是浑身都痛得抖了起来。

大妖心疼地抚摸他单薄的脊背,轻轻拍哄道:“睡吧,等你醒了,你就到家了,这只是一场梦而已,一场记不清的梦。下次再让我发现,他照顾不好你,我就真的把你偷走了……”

梅除夕终于醒了过来。

他望着窗外漫天的彩霞,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方才的梦境太过清晰,显然便是他童年时候的记忆。梅除夕终于搞明白,为什么大堂姐当初会下狠手收拾了六堂哥……但是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梦里的那个大妖虽然戴着面具,但他的声音,令自己感觉非常的熟悉。

那这一次,他是不是就要过来把自己偷走了呢?

第二十一章 · 被迫开眼

然而,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个大妖来偷走他的时候。

经历过泼粥事件之后,对方显然意识到了,他不是那种只会吓成一瘫的软柿子,逮着个机会就是要逃跑的。出于顾虑梅除夕蹦着也能跑路的问题,周伟不仅是捆紧了他的膝盖和脚踝,还把他两条小腿折起来,硬生生和大腿捆做一处;又把他两只手反绑在沙发扶手上。于是梅除夕只能保持着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跪坐并半倚着沙发的角落,连弓起脊背来保护腹腔中柔软的内脏都做不到。

更别提呼救了。

周伟做的很绝,不仅堵住了他的嘴,还在外面封上了好几层胶带——梅除夕只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幸好对方用的是他洗干净挂在走廊的领带,而不是厨房里沾满了洗洁精与油污的抹布。

正在这时,周伟拿着一把水果刀走了进来。他脸上的水泡已经消了,只留下了青黑色的淤痕,曾经阳光帅气的面孔上布满了阴鸷。他笑嘻嘻地坐到梅除夕的身边,把玩着手里的水果刀,一开腔却完全是那老妇的声口了:“腿麻了吧?你说说你,要是乖乖儿地把那粥喝了,是不是就不用多遭这份活罪。”

喝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吧?有些事情,你照照镜子不就明白了。梅除夕听到脚步声时便垂下了眼睑,低着头歪向一边,假装自己还昏迷着的样子,“周伟”却直接伸出手,捏住了他因为口中塞满领带而鼓起来的腮肉,生拉硬拽地强迫他抬起脑袋:“别装了,老身知道你醒着呢。”

梅除夕吃痛,忍不住皱起眉挣扎着呜咽了起来,对方仍不肯轻易放过他,掐着腮肉的食指与拇指越发用力,餍足地享受着他的痛苦;等到鬼婆终于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他面颊上已经多了两枚乌青的指印。

“其实老身更想掐你的颈子。”鬼婆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过去,一手拿水果刀的刀尖儿抵住他的喉结,凑近到他耳边,兴奋地狞笑道,“这么纤长的颈子,没有多余的人油,只一张白嫩嫩的皮裹住骨头,实在是难得的很。老身只要轻轻捏住你的喉咙,你就会渐渐喘不上气儿,慢慢地,肺管子里面也会疼起来。你一喘不上气儿了呢,就会扭着腰开始挣扎,眼睛里全是绝望和哀求——瞧瞧你这张小脸儿,多俊哟,长得还白,这要是哭出来,那才叫一个真正的梨花带雨呢……”

卧槽,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虐待狂啊……因为刀尖抵着要害的缘故,梅除夕只能顺从地往后仰。自己泼了他一脸热粥,居然没被就地弄死,而是拖回到房间里严加看守,说明对方是想通过挟持他来获得什么利益,而不是单纯地饿了想吃人——这就可以把现在的局面划定为一次绑架事件。

通常情况下来讲,劫匪绑架人质,在目的达成前都不会轻易撕票;而人质在劫匪手里时,只要足够的顺从,就会比哭闹挣扎有着更高的存活几率。

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就摆在他眼前:绑架他的劫匪,特么的居然是个虐待狂???

哦,还用着他室友的脸,这就更卧槽了。

梅老师忍不住在心底爆了三次粗口,这种变态是不会因为他示弱就放松对他的警惕的,哀求和眼泪只会愈发地激起对方的虐待欲……更要命的是,如果他继续特别硬气的话,估摸着立马便会炸开对方的征服欲,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拿刀子来片他身上的肉。

要命极了。

“周伟”看着他紧张到浑身痉挛的样子,满意地收回刀子,揉了揉他的头发:“老身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那位大人花了大价钱,就为买你一个活口。这要是折腾得过了,货物不新鲜了,老身的买卖不就砸了么。小后生,婆婆劝你还是乖觉点,省的吃苦头。”

有人买自己一个活口?谁?他脸上满是惊惶,就像是只被摁在猫爪子底下的麻雀,心里却略略地有了些底。既然是钱财交易,这个雇凶绑架的第三人还指明要的是活口,那么在交货之前,这个虐待狂是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然而下一秒,这个虐待狂就用水果刀挑开他的睡衣领子,猛地把钢刃捅进了他左肩肩胛骨的缝隙里。

这一刀简直来的猝不及防,梅除夕完全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自然也就被办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家厨房的水果刀不大,确实是很小的一把,最多只能削个苹果,连切个大一点的香瓜都费劲——但在疼痛面前,凶器是不分大小的。,

“你看,老身是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小后生。”那寄居在周伟躯壳中的老妪笑了,桀桀如鸱鸮般古怪的腔调中透露着彻骨的阴森,“婆婆我也切过胖子,也切过瘦子:胖子一刀下去,只能见着淡黄的人油;瘦子一刀下去,倒教骨头给别住了刀尖儿。可你就不一样了,没什么油脂,皮肉又柔嫩得很,骨架子也纤细,只要把刀子轻轻往前一送,甜滋滋的血就会顺着刀流出来,染红这副白白净净的身子。”

惨叫声都被憋回了嗓子里,梅除夕被这一刀戳得彻底失了气力,双眼直了十几秒,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就他失神的档口儿,“周伟”已经拿过了桌上的茶杯,往里面塞了一张符纸,然后把刀子噗的一声拔出来。刀尖儿上的血滴进茶杯,滴到符纸诡异的线条上,两相反应,登时窜起来一阵气味诡异的白烟。

那气味既像是中元节时十字街口上的纸灰味儿,又像是还混合了铁锈的气息,带着一股子腐坏的陈旧感,随着纸符化成半杯颜色鲜亮的液体,慢慢蒸腾了满屋子。

拔刀的时候梅除夕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对方的手法过于粗暴了,在他的肩上造成了二次损伤。当他脸上的胶带被一下子撕开,鬼婆单手掐开他的腮帮子,他憋在喉咙里的那两声惨呼,终于随着领带的抽出,断断续续地咳了出来。

“周伟”没等他缓过来,直接捏住他的鼻子,把那杯紫红色的液体往下灌。梅除夕本能地反胃起来,但对方根本不容许他挣扎抗拒。他到底还是被迫喝下了那杯东西,喉结上下战栗着,呛咳地越发厉害了,连带着胸腔都发出破旧风箱似的声音。

梅除夕心底无比地质疑,这些家伙所说的“活口”,是不是和人类语言词汇中的“活口”不太一样?虐待狂自己都说了,那个买他的什么大人要留他一命了,为什么她还是在往死里折腾他?

他闭紧了双目委顿在沙发上,好不容易平息下自己的咳喘,等他哆嗦着重新睁开眼睛之时,梅除夕立刻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这样对他。

他眼中的世界,就此改变了。

桌子,墙,台灯……那些死物诚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他养在窗台上的一小盆水仙,似乎与往日并不相同;细看时,原来是那青翠的叶子四周,正缭绕着淡绿色的莹润光芒。他也看见一道佝偻的黑影正与周伟的身躯相重叠,而周伟本身也散发着一种灰败的气息,仿佛是一支将要熄灭的卷烟。

尼古丁的确能给人短暂的欢愉,而这份欢愉之后,便是透支生命的成瘾。

“嚯,终于能看见了?”黑影宛如一道寒风般呼啸着从周伟的躯壳里脱离,落到地面上,化成一个驼背的干瘦老妇。

而此时周伟也仿佛是如梦初醒一般,含混不清地睁开眼睛:“这是哪儿?我怎么了……啊!”

他看见了自己手里的刀,刀上还沾着血。

而他的室友此刻就奄奄一息地被捆在他身边,面色惨白,肩膀的刀伤还缓缓流着血。

周伟就是再傻哔,他也能看的出来,刀上的血,正是梅除夕的血。

咣铛一声,水果刀脱手落地,鬼婆干瘪的眼球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你应该有准备的呀。是你说的,你不想被子母鬼索命,所以答应了老身,帮助老身捉住这个人类……怎么,事到如今,你反悔了?”

他望了望鬼婆,又望了望梅除夕,皲裂的嘴唇哆嗦了片刻,突然一咬牙:“我没反悔!三十儿,你不要怪我,我不想死!我也是没办法!反正,反正你不会死的!你就乖乖地跟着那位大人走,以后你肯定会发迹的!”

……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不会死的……梅除夕忽然失去了责问室友的力气与兴趣,只能就那么瘫着,吃力地把目光挪向鬼婆:“在、在你们那位大人来收货前,我可能先会因为失血……或者……或者疼痛造成的心力衰竭……死掉。”

“哦哟,老身忘了,如今的你,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鬼婆的笑声中带着一股子近乎残忍的快意,“不过,婆婆我可不能就这么让你死了,还是那句话,这次你还是乖顺些的好,不仅不用再丢了命,没准儿以后哇,老身还要仰仗你过活呢。”

这次?梅除夕使劲儿闭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难不成,在他想不起来的时候,还有过什么上次?

第二十二章 · 峰回路转

他徘徊在医院的走廊上,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急救中心灯火通明,却有许多细小的黑气蛰伏在角落里,缓慢而稀薄地流动着,他知道,那是对死亡的不甘与怨恨。

一排救护车停在急救中心的门口,医生护士们护送着几辆担架车拼命往里跑,撕扯着沙哑的嗓子喊着让一让。他看不清那些担架车上血肉模糊的鲜红,只能看见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人形气团,在迅速地枯萎成灰败的颜色,最后归于永恒的沉黑。

少年被吓了一跳,他的脑子有点迟钝,半响才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自己也需要避让时,担架车已经呼啸着从自己的身体间直接穿过了去……他惊恐地发觉,他没有实体,他其实是透明而漂浮在半空中的。

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

抢救室里,沉黑的气渐渐从濒死的躯壳上逸散,迷惘地浮在半空。那些蛰伏在墙角与缝隙间的忽然动了,强行把它们卷入自己的群体,纠缠凝实。他眼看着黑气化成一道人形而狰狞的影子,决定离开医院,这里的环境不太妙,继续待在这儿,他怕自己就投不了胎了。

然而此时,黑影已经发现了他,无数仍游离在走廊中的黑气悄悄缠住了他的脚踝与手腕,他被固定在了墙面上,少年无助地面对逐渐逼近的黑影,拼命挣扎却无法逃离。

而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患者与家属并不能看见,这里有一道虚弱的生魂,即将惨遭吞噬。而此时,头顶的日光灯忽而闪了三下,那些或小跑或蹒跚在走廊里的人忽然不见了,有白雾升起,驱散了黑气,隔出来另一个空间,另一道身影闪现在。

那方才还穷凶极恶的黑影立马怂了,瑟缩着后退,本能想要逃跑。

那是个穿着赤红色长袍的男子,戴着骇人的青铜面具,不似鬼,更似妖。但真正令鬼畏惧的,并非是他脸上的面具,而是他面具后那双金色璀璨的竖瞳,以及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可怖威压。就算少年再迷糊,也知道眼前的存在比那黑影更为危险。随后,黑影惨叫着被男子抓进手中,惨叫着被撕成两半,化作一道烟,就此弥散,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见到此情此景,他比那黑影瑟缩得更厉害,转身就要逃跑,柜子也好,帘子也罢,随便给他一个能躲起来的地方就行……只要、只要能逃过去!

可惜他飘得实在太慢,下一秒,他就被那大妖提溜了起来。如果少年现在还有心跳,那此刻一定是骇到骤停的,他仿佛自己还是活人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哆嗦着闭紧了眼睛。然而并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大妖怜惜地把他揽在怀里,温柔地托着他的腰肢,试图安慰受到惊吓的生魂:“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这种大佬……需要对自己道歉吗?

而“大佬”摸了摸他手腕上被亡人恶念所灼烧出的伤痕,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小葫芦,拧开瓶塞,递到生魂的唇边:“来,喝下去。”

生魂抿起嘴唇眨着眼睛,他不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然而大妖的语气虽然温柔,却饱含着不可抗拒的威压,他参考了黑色人影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顺从地喝下去。

那里面的东西是一种酒,居然并不辛辣,是很甘甜的水果味道,介于水蜜桃和芒果之间,带着精纯的能量。他感觉一道暖流似乎包围了自己,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渐渐消失,手腕上的灼痕也渐渐消退。生魂想不通对方为什么给他喝这种琼浆一样的好酒,但他能察觉得出,大妖的怀抱其实很安全很可靠,便任由对方像抱着一只猫一样,抱着自己慢慢穿过走廊,来到输液室外面。

大妖指了指,示意他往某个方向看去。隔着玻璃,他看见一个和自己十分肖似的少年,就躺在急救中心输液室的病床上。少年的头歪向一侧,额前的碎发因为汗水而贴在了皮肤上;伴随着吃力而粗重的呼吸,那消瘦的脸于惨白中透着一丝蜡黄,双颊却晕起高热不退的绯红。

不是肖似,那就是自己。

他不舍地抚着生魂的头发:“你走丢了,我来送你回去。”

生魂踌躇地抚着急救中心的玻璃,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没敢问出来的问题:“你是谁?”随后他便软倒在了对方压抑而温柔的呢喃中。

一次一次地救他,又一次一次地消除掉他的记忆,到底是谁呢?

梅除夕想,现在的自己大概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只有居民楼下的路灯仍散发着暖橙色的光。如果着不是另一个梦境的话,小区里的路灯早上五点半会统一熄灭,所以自己最多也只是昏了七个小时,甚至有可能更短。

鬼婆绑架人质的手法其实并不专业,或许是她并没有这个意识,或许是在她心目中自己实在不值得这么对付,抑或是买主不希望货物损伤得太厉害——但如果是梅除夕自己来策划这件事情的话,他一定会把窗帘拉上,有多严实就遮多严实,再用布条蒙住人质的眼睛,蒙得完全见不到光。

身体的束缚加上视觉的剥夺,强调了人质生死难卜的未来,已经足以令他们陷入一定程度的恐慌了;而真正能从心理上进行击溃,是在剥夺视觉之后,因此而产生的时间混淆感。

如果非要往好一点去看,是对方不仅需要从梅家得到那份遗物,更需要一个神志清醒的自己。从前梅除夕并不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有什么区别,他认为自己只是错误地出生在了一个方士的家庭,但是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他忘掉了很多记忆,这些记忆并不长,有些可能只是一抬眼一回头那么须臾间的事情。悄悄剥离出来,表面上看,似乎并不会对他的人生走向造成什么影响,但是这些片段一旦连接起来,足以颠覆他现在的生活。

而另一部分人,或者说非人,也需要他脑中的记忆。

他左肩已经上过药,也裹好了绷带;尽管睡衣染上的血迹在干涸后与皮肤黏在一起,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左臂只能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一侧,但梅除夕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确实要比前一天乐观得多。

昨天傍晚他试图用自己的生命安全来进行威胁,并收获了不错的成效:鬼婆支使周伟翻出医药箱给他包扎,又生怕他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背过气去,于是解开了勒紧他大腿小腿的绳子,把人放平了躺在沙发上。

只是他们仍牢牢绑住他的膝盖与脚踝,多余出的绳子拴紧他脚下的沙发扶手;又将他右手拉过头顶,与另一侧的扶手捆在一起,这样就算他们解开了他的左手,他也无法试图逃跑

梅除夕的内心其实清楚,自己的伤,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重。但是他自小体弱多病,还得过心肌炎,如果对方关注他很久,就一定会知道并顾及这一点;而照比同龄人细瘦的身量、柔和的容貌,更会使大多数见到他的人对他形成某些刻板印象……再加上他试图逃跑时损耗的体力、以及他头天晚上破天荒一样熬了通宵的加成,他的脸色便难看到了极致,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马上要断气了似的。

这种时候,他不吝于给对方展现出自己最柔弱无助的一面,以麻痹他们的神经,使自己能获得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待遇。但本质上他并未撒谎,他真的就是一个,因为云南白药糊在伤口上很痛,会被疼到昏过去的弱鸡人类。

现在,就端看是买主先来取货,还是白先生先发现他失联了。

幸运的是,买主并没有如期而至。

鬼婆等的有些焦急,决定主动去与买主联络。她检查了房间中的防守禁制,确保在她回来之前,不会有人发现这个房间中的异常,然后重新依附在周伟的身上,匆匆地出了门。

听到防盗门重重阖上的声音,梅除夕深吸一口气,尽量舒展了一下麻木的手臂与脚踝,思考接下来的事情。显然,鬼婆出去了,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时机,但他现在的体力,并不支持他逃到外面去——何况鬼婆在这里设置了禁制,将401室彻底而完全地与这幢楼里的其他部分割裂开来,就算自己现在还走得动路,也无法确保自己能在对方回来前破阵而出。

而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窗台上的那盆水仙,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一道隐隐约约的鬼气突然冒出来,就隐藏在莹润的淡绿光芒之间。

“你……”他艰难地开口,却发不出什么生意,只觉得嗓子快要冒了烟。在强迫他喝下符水之后,鬼婆刻意地没再提供他任何的食物与水。原本失血的人是应该大量补充水分与营养的,单纯的睡眠只能缓解精神上的不适,给不了伤口任何有效的恢复,梅除夕饥肠辘辘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了来自鬼婆的恶意。

“梅老师!”鬼气终于变得凝实了些,化成一个豆蔻年纪的小姑娘,她穿着淡绿色的半臂襦裙,梳着两个丫髻,焦急地飞扑过来,“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梅除夕虚弱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小女鬼,他有着十分强烈的既视感。

“我叫苍耳,是泾江太守的女儿,你以前救过我的!”小姑娘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然后一头扎进了走廊。正当梅除夕疑惑的时候,她风风火火地飘回来,手里拎着袋羊奶,还冒着微微的凉气,显然是刚刚从冰箱里顺出来的。

看着那袋羊奶,他干渴的喉咙中久违地生出一丝清凉。虽然自己真的不记得苍耳是谁了,但是就对方这个行动力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哭哭啼啼拖后腿的白莲花。

第二十三章 · 英雄救美(捉虫)

苍耳撕开利乐枕的一角,托起梅除夕的后脑勺,把他稍稍扶起来一点:“有点凉,你慢慢喝,我讲一下我打听来的情报。和钱鬼婆买你活口的是一个裹着黑袍的术士,近半年来才出现在这附近,很快就聚集起来一帮不安现状的老家伙帮他做事。太山府的鬼伯们试图组织人手镇压过,但是他们的行踪十分诡秘,能量很大,可能在太山府中也有内应,所以至今还活跃在泾江府的辖区内。”

梅除夕慢慢喝完了羊奶,觉得自己的喉咙好了不少:“你知不知道,周伟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一直都想和你讲的问题。”苍耳把空了的袋子卷好,没有丢进垃圾桶,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袖子,“你室友杀人了,就在去年寒衣节的前夜。他醉酒后与女朋友发生争执,把自己的女朋友推进了泾江。按照太山府的记载,那个女孩子的致命伤是滚下河堤的时候撞裂了颅骨,所以并没有被水所拘。她那个时候已经身怀六甲,一尸两命,于是就变成了子母鬼。子母鬼受到了黑衣术士的教唆,试图向周伟索命,然后黑衣术士又买通鬼婆救下周伟,表示只要他能协助他们抓到你,他们就会出手彻底消灭子母鬼。”

可以说是非常处心积虑了。

“一直?”所以那天凌晨周伟醉酒痛哭,拉住自己的袖子直嚎,又破天荒地和他要了一件银红色的寒衣,是因为他杀了人……回忆起周伟这段时间来的异常,梅除夕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发现。

“是的,一直。”苍耳非常干脆地和他承认了,“镜子上的字,是我写的。”

梅除夕十分震惊:“你写的?”

“对啊对啊,”小姑娘狠狠点头,差点把脑袋晃下来,绝望之色溢于言表,“我刚开始写的是‘你室友杀人了,赶紧跑路’,后来写的是‘他要杀你,快跑’,谁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跑。我一直疯狂给你暗示,但是你这个眼睛时灵时不灵,我又菜得够不到脚,最多弄碎个水杯,弄掉根笔,根本吓不到人。后来你又请了白大人来,把我赶走了,搞得我都没办法接近你,这半年快急死我了。要不是昨天周伟和钱鬼婆把白大人给你的护身符丢掉了,我现在还进不来你家呢!”

原来自己之前因为传言被解雇,是这家伙进行疯狂暗示的锅……可对方锲而不舍地搞出这么些乌龙,又是实实在在地试图救他,着实不能过于苛责。梅除夕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辛苦你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奈何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一袋羊奶只能让他稍微舒服一些,并不能恢复什么体力;更兼那绳索又粗又紧,直勒进肉里,根本扯不动。

那小姑娘没敢凑过来帮忙解绳子,焦急地蹲在一边解释道:“这绳子,是钱老婆子当年自尽时用的上吊绳,她在绳子上下了禁制,别的鬼一碰,那老鬼婆子就要知道了。我要是有能力直接带你出去,那我敢碰;可我只能自己水遁,带不了活人,我不能贸然去动。若被她发现了,我倒是能跑,可梅老师你就要吃苦头了。”

作为被绑的那个,梅除夕倒是镇定很多:“你能帮我去送个信吗,去崇绅路花园小区六区,六排六栋,去找白蕲,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至于肯不肯来,便随他吧。”

“对呀,去找白大人。”苍耳双眼一亮,右手握拳砸了下自己的左掌,“好!你挺住!我现在就去!白大人一定肯来的,一定要挺住哇!”

小姑娘没和他扯那些电视剧里痛哭流涕难分难舍的智障桥段,干脆利落地跳进窗台上养着水仙的瓷盆里,一个水遁就不见了。

梅除夕盘算来盘算去,心里可算有了点底儿。其实他也知道,白先生听到自己被绑架的事情,是一定肯来救他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耍一点点小心思。

除了现在需要解决的事情,梅除夕想验证的疑虑还有很多,在没搞清楚之前,他是绝对绝对不肯咽气的。

而另一边,钱鬼婆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天枢大人的手下给了她一笔钱,告诉她,有人给太山府投递了匿名举报信,太山府出动了大量好手,与现世的术士相配合,一举端掉了五六个据点。为了大局着想,天枢大人不得不得前往周边据点坐镇,组织并指挥反击,只能推迟前去取货的日期,烦请再照看那货物几日。

鬼婆实在不理解:“一定要亲自来取货么?”

那手下是个续着山羊胡子,戴着一副茶晶墨镜的清矍老翁,老翁笑道:“实不相瞒,这位梅家的小公子,对于主公来说,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他唯恐路上横生枝节,是一定要亲自带走,才能安下心来的。主公放心把人放在你手里看管,这也是一种信任嘛。”

但是鬼婆其实是不肯吃这套的,货物压在手里越久,她接下一单的是时间也就相应地要往后推迟。尤其是梅除夕这种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的高档货,天枢大人这种惹不起的大佬买主,就更令她腾不开手去搞别的进项了。

钱鬼婆虽然也是被太山府通缉了多年的在逃案犯,然而她私心是不想站队的。做能够享受的坏事是一码事,而做那种需要劳心费力、而且风险巨大最后有可能得不偿失的坏事,就是另一码事了。

她精明得很,也没什么野心,是不愿意去冒那些风险的。

第二十四章 · 救治

苍耳办事的确很有效率,她不仅给白蕲报了信,还招来了太山府的差役。

白蕲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梅除夕身上,冷冷地着着钱鬼婆被差役们铐上枷锁,眼中的愤怒几近实质化;手上却轻柔地把人打横抱在了怀里,温声道:“我先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自己接的上……”看见白先生的那一瞬间,梅除夕脑子里崩了二十几个小时的弦,就这么彻底断掉了。他第一次放纵自己解除掉所有的戒备与警惕,再粉碎掉最后一点点自律和矜持,彻底软倒在对方的怀抱中。

“不用什么不用,你伤成这个样子,不怕伤口崩开吗,哪里还能接骨。”白蕲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严厉,立刻放柔了表情和语气,面颊贴着他的头发,轻声哄劝道,“听话,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不、不能去医院。”梅除夕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晕晕乎乎拦住了白蕲,吃力地从衣襟间举起自己的右臂,那只手无力地垂在一侧,手腕上的指印缭绕着森森的鬼气,“这种伤,没法跟大夫解释的。”

“好,那我打电话叫医生到家里来。”这样的伤,的确没办法去人类的医院,白蕲的目光落在大片的血迹上,心头一痛,不由得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转过身来,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还需要录笔供么?”

那领头的差官身量不高,带着单片的眼睛,面相生得十分幼齿,看起来不像鬼伯,倒像个高中生。他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不必,好好休养着罢。这老虞婆,原本就是在逃的案犯,胆大包天得很,这次进去了,以后就甭想再出来了。”

于是,白蕲在梅除夕的指挥下找齐了证件、钥匙和钱包,直接把人抱回了自己家。他打开热水器,拨通了医生的电话,然后颤抖着手,解开了梅除夕的睡衣。梅除夕是标准的白斩鸡体型,浑身八两肉裹着一张皮,剩下的全是骨头和内脏;但他身上的皮肤十分细腻白净,还泛着些莹润的光泽,一眼望过去,不是纤维粗硬到塞牙的柴,而是类似于什么糯米点心之类的弹牙。

白主任不由得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那次大姨姐请客吃会席料理时,服务生最后端上来的那碟子鲜果牛乳大福:一团粉白色的和果子,就像他的梅老师一样,软糯糯颤巍巍地趴在梅子青的小碟子里,看起来就知道十分的可口。

而被白蕲脑内类比成牛乳大福的人类,早在被从案发现场被接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昏睡了过去,躺在大妖住所中客房的软床上,正是那种毫无防备、可以任人为所欲为的姿态。但是白主任并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他用碘伏冲过自己的手,哆嗦着一颗心去拆梅除夕肩膀上的绷带。那绷带是周伟绑的,裹得如同狗啃一般猫挠似的,也不知道弄的时候洗没洗手;绷带拆开之后露出里面的伤口,前后两道刀痕翻出狰狞的皮肉,蛇妖顿时恨不得生吞了那老鬼婆子。

他连碰一下都舍不得的人,居然被欺负成这样。

白蕲把人抱进浴室,避开伤口,把人身上的血迹和汗渍擦洗干净;再用碘伏清洗了下还未结痂的伤口,打开一卷新绷带,垫着碘仿纱条包扎了起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他出来的时候光记得证件钥匙那些东西,忘了给梅老师带换洗衣服,白蕲略踌躇了片刻,大胆地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套自己的内裤和睡衣,小心翼翼地套在那具纤细的身躯上,然后揭开客房软床上的罩单,安安稳稳地把人放进了被子里。

那几件衣服买回来就只拆了标签过了一遍水,还没来得及穿,希望……希望梅老师不会介意的吧?

白主任拉过一把椅子守在床边,反复深呼吸,望着梅老师昏迷中蹙成一团的眉心,焦灼地等待着医生来。他只敢处理梅老师肩膀上的伤,却不敢处理那只被捏折的手腕,手对于人类来说有多重要,他最清楚不过。很多年前他曾经帮年幼时期的梅除夕接过一次骨,但那本身就并非什么严重的大伤,只是关节摔得错位了而已,民间俗称“掉环”,只要把错位的部分轻轻正回去,加上发育期的小孩子恢复得快,便不会留下什么后续的问题。

可是这次不一样。

作为一条蛇妖,他的物种和天赋就决定了,他对于那些同时作用在躯壳和魂魄上的东西知之甚少,但他刚好就认识一位这方面堪称专家的存在。

魏息吹。

老魂师这次没有拎着她的人偶一起过来,她提着一个手提箱,牛仔衬衫工装裤外面套着军绿色长款大衣,头发绑成低马尾的样子,脸上画了淡妆,戴起一副黑框板材眼镜……这副妆容跟装扮使她的外貌年龄变大了十岁多,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身高抱歉的大龄理工科女青年。

白蕲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梅除夕那只被鬼婆捏断的手腕。他的睡衣穿在梅老师的身上,袖口只是稍稍盖过手背而已,并不算特别长;然而在肥瘦上却十分的宽大,越发衬得裹在衣服里的人纤细柔弱,令蛇心疼。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魏息吹坐在椅子上,把那只手小心地托在自己手心里查看了半响,只憋得出来这一句话。

“特别严重吗?”白蕲站在一旁,看了看梅除夕因为难受而蹙起的眉眼,又看了看那只已经肿起二指多高的手腕,不由得十分担心地问道。

“接上是能接上,但是什么时候能写字,什么时候能提重物,这就两说了。”魏息吹轻轻抬高伤员的小臂,丝绸睡衣的袖子便滑倒了肘弯处。

她的箱子已经打开了,第一层整整齐齐码着些小瓷瓶,都细致地贴了标签。老魂师示意白先生打开其中的一只,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儿随即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什么药材的异香。魏息吹一手仍稳稳地托着梅除夕的手,另一手从小瓶子里拈了针,迅速地刺入了他手臂上的几处穴位,针尖触及经络处,受到气血运行的冲击,针尾因而小幅度地轻轻地颤动着。

老魂师这才捏紧了肿胀的手腕,轻轻揉了两下,随后猛地一提一拉,受损的关节便初步复了位。她按照之前行针的顺序一根一根拔掉银针,黑气肉眼可见地从针孔中逸散出来。老魂师半眯着眼,略有些享受地把那些黑气吸入肺中,将银针收好:“他手筋上的伤,远比骨头上的要严重得多,一定得看紧了,决不能贸然发力,也决不能沾上冷水。”

白蕲慎重地点点头:“好,我会记得的。”

魏息吹点点头,又给梅除夕敷上些活血消肿的敷料,用绷带包扎好,打上夹板,放下袖子,重新盖回到被窝里。她打绷带打得极为漂亮,熟练又迅速,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白蕲不由得有点羡慕老魂师的技能,但转念一想,这得是给人包扎过多少次才能练出来的手艺,竟然有些莫名的庆幸,梅老师长到现在的年纪,也不过只需要打这么一回绷带而已。

因为害怕感染,再加上梅除夕并没有青霉素过敏史,于是老魂师干脆给他吊了一瓶盘尼西林,熟练的进针看得蛇妖直咂舌。或许是伤痛处得到救治的缘故,被子里的人类渐渐睡得安稳起来。他的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张开,苍白的脸色也比较之前好看了些。白蕲抽了张面巾纸,仔仔细细地擦拭掉了人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默默期盼他快一点好起来。

收拾好自己的手提箱,从兜里摸出便签条和中性笔,老魂师开出来一张单子,仔仔细细地注明了照顾伤员时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今儿晚上得看紧了,要是发起热来,一定要多给他喝水,喝温开水,水里最好放一点糖和盐,千万千万不能脱水!小生且待到拔针再走,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就再给我打电话。”

“好,我记住了。”其实,魏息吹对于静脉输液这种明显属于现代西医手段的熟练运用,使得白蕲对她又生出了一层戒心。他在太山府查过关于这位老魂师的资料,按照官方记载,魏尘死于一场与鸩羽的遭遇战中,魂魄无存,她的葬礼还是余显桢亲自来主持的。

既然这场葬礼是真是存在的,既然魏息吹在官方记录之前就已经变成了活尸,魏息吹本人又请求他不要告诉老妖道“她出来了”……魏息吹又是为了什么出来的,为什么不能告诉余显桢?

“小生知道白先生在疑惑什么。”仿佛会读心术一般,老魂师一边在便签上写写画画,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些问题,待以后能向显桢坦白之时,小生自然会给诸位一个解释。不过,还是能略微透出那么一点的。”

她撕下那张便签,讲上面的字展示给白蕲看,随后的她的掌心升起幽蓝色的冷火,讲便签焚烧殆尽。

借助眼镜,蛇妖清清楚楚地看见,便签上的两个字,是一个人名。

一个令他自己无比纠结的人名。

魏枢。

第二十五章 · 确定关系

人类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白先生家的客房不小,这间卧室大约有三十来坪的样子,布置得很清爽。北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户,两边垂着水蓝色的麻纱窗帘,都用淡橙色的绸带扎成一束;这个季节,这个时间,阳光并不能直接从窗户透进来,但是透过干净的窗玻璃,他能看见外面堪称瑰丽的霞光。

肩膀和手腕上的伤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了,梅除夕小心地挪了一下左手,把动作幅度控制在可能会引发肩膀疼痛的范围之内,摸了摸睡衣的衣角。桑蚕丝制成的料子入手微凉,细而滑,多半是白先生把自己的睡衣借给了他。

梅除夕放松了气力,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整个瘫在被子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昏过去之前耍的那点小心思,心想,婊就婊吧。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抓住些什么。

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被绑架的这二十多个小时里,自己并非一点都不惶恐的;尽管当时情况不允许他把脑细胞都浪费在情绪上,然而等真的被白先生救了出来,彻底地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被细心地照料起来时,后怕宛如涨潮时的海水一般涌上来,咸而苦涩,深深地淹没了他的心底。

万一自己死掉了呢?万一自己被那个买主给带走了呢?

死了都算好的,起码一了百了;他不敢再去想的是,万一自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却再也见不到白先生,那该是……怎样一副情景。

人类突然领悟到,不管是之前的自己,还是某个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对傻哔:喜欢就去争取,喜欢就去努力,哪怕对方一口回绝,也能断了这份儿心思——躲来躲去的,简直是浪费双方的时间。真要是中间再出来点儿什么意外,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再难相见,这特么就是要遗憾一辈子的事情。

与其抱憾终生,还不如拼上一把。

“梅老师?你怎么起来了。”白蕲提着一袋子外卖走进来,见到梅除夕已经醒了,颇有些惊喜地加快了步伐,把外卖袋子放到茶几上,又从衣柜里抽出来两个靠垫。

“嗯。”人类软软地哼出了一个鼻音,任由白先生扶着他稍稍坐直些,再把两个靠垫垫在他背后,小声的抱怨道,“躺的有些久了,腰有点痛,感觉手上不是那么疼了,就坐起来待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白蕲的错觉,比起那次大姨姐请客之后,梅老师纤细的腰似乎又少了些肉,隔着睡衣滑溜溜的绸面能摸到骨头。蛇妖疼得心尖儿都在打颤,前一段时间自己好不容易把梅老师照顾得丰盈了些,这一个月又折腾得瘦了下来,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您眼镜配好啦?”梅除夕放松了脊背,陷进软绵绵的垫子里。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身上的伤口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手脚也能松松快快地舒展开,再加上房间里的气氛很轻松,他的脸上不自觉地便带了些笑意,眉眼都弯了起来。

其实梅除夕长得并不像当年的坎离观观主,更像是观主当年的小徒弟,那位梅家的先祖之一;他们都有一双眼尾略略敛下来的桃花眼,鲜嫩的血色从白皙的眼皮儿底下透出来,笑起来的时候轻轻一勾,很容易就勾到了他心坎上——可说是不像,却也不是完全不像,五官整合起来,和着骨子里散出来的气韵,一打眼望过去,就算是白蕲的眼神儿再差,也能认得出,这就是他的观主恩人。

“配好了。”白蕲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想,如果我配完眼镜,直接去你家找你,是不是就……”

是不是他喜欢的人,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么。”梅除夕又笑了一下,垂下的眼帘间飞快闪过去一抹狡黠。他到底不是什么敢于冒险的人,既然自己不敢先迈出来这第一步,不如就试试,看看对方有没有越过“友情”这条线的意思吧。

被抓起来绑了一天多,还被捅了一刀、折断了一只手,这还不算大事?就算这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他心疼啊!白蕲并没有发现那一抹狡黠,他正在懊恼,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和梅除夕讲明心意——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啊,就算梅老师只是擦破一点点皮,他也会心疼得要命的。

“怎么能说这不算大事!你伤的是惯用手,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蛇妖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敢动之以情,只能晓之以理,“以后复健的时候,是会很辛苦的。”

说完,白蕲在自己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虽然我很想就这么一直照顾着你,可我舍不得眼看着你难受。

梅除夕垂下头,抿紧了唇,原本有些光彩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我……我知道我一直都拖后腿,还要劳烦你们照顾我——”

“我从没有这个意思!”白蕲急急忙忙打断了梅老师的话,“我是真心想要照顾你的,也从来没觉得你拖后腿过。”

“可是,您的照顾,会使人失去自控的能力,会使人依赖您的温柔,会给人一种错觉,让人产生一些不自量力的幻想。”梅除夕的措辞很隐晦,态度也放得十分低微,语气里满是认真,“而这种幻想,在我看来是十分龌龊的,时常令我陷入到自责之中。”

如果对方有心的吧……应该能听明白的吧。

“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么?”白蕲瞬间意识到,在隔了一个车祸事件再加一个绑架案件后,他和梅老师被打断的表白终于有望连接回去,心里又是喜悦又是苦涩。喜悦的是,梅老师终于肯开诚布公地直面这个问题;苦涩的是,就为了这么层窗户纸,他的梅老师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

白蕲不由得蹙起眉头苦笑道:“照梅老师这么说的话,先怀了龌龊心思的人是我,用手段抓紧你赚你动心的人也是我,你又有什么好自责的。”

梅除夕怔忪地望着他。

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出的结果,和亲耳听到对方的亲口承认,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白主任直接搂紧了梅老师,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那是止步于友人关系的一个普通拥抱,亲昵但并不暧昧;随后大妖主动跨越过“友情”的这条界限,附在人类耳畔,恳求一般地轻声问道:“请问,我可以吻你么?”

“你……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喉咙里似是哽着空气一般,人类拼命掩饰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白蕲抚过他的背,眼中满是梅除夕从未见过的复杂。他一直追随着面前这个人类的背影,眼看着他从一缕残魂转生成鲜活的生命,又眼看着小小孩童长成如今风华正茂的青年。或许,在不久的未来,青年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老翁又化作一把沉眠于永恒的枯骨。

对于妖来说,人类的一切都太快了,仿佛是梦里的一只蝴蝶,轻盈间转瞬即逝,快到抓不住影子。

但自始至终,他想要拥抱的,也不过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不能更认真了。”大妖虔诚地呢喃着。

他轻抚着梅除夕的发梢,满心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梅老师已经紧紧地回抱住他,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在大妖惊慌地想要提醒对方注意伤势时,人类恒温的暖意已经印上了他微凉的唇,封住了他所想要说出的话。

这次,轮到大妖怔忪在原地。

这个吻很浅,浅到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却也足够令大妖顿时心猿意马了起来。但他还挂念着梅老师的身体,温声细语地哄着梅老师松开手,检查了伤口上的绷带,确定肩膀上没渗血,手腕上没二次错位,大妖这才放下心,把外卖的粥端了过来。

梅除夕下意识地又抻出手,想把粥碗接过去,白蕲把碗挪远些,他就跟着又把手抬高了些,像只努力去够松果的小松鼠,固执得有点可爱。

白先生被自己奇怪的萌点萌了一脸的血,克制住自己想去抚摸人类脸颊的冲动,尽量保持一副谦谦君子的风度,轻柔地把他的左手塞回到被子底下,又将魏息吹扯出来当大旗:“别动,你伤还没好,医生说了,不能乱动的。”

梅除夕听出白先生话里一点嗔怪的意味,垂下眼帘,轻声道:“总不能您喂我吃饭吧?”

“你现在就算是躺在医院,也得是护工来喂你吃东西,我总得比护工更贴心,这才算合格的男朋友。”说着,白先生舀出半勺粥,吹了吹,递到梅除夕的唇边,“来,尝一下,烫不烫?”

人类被那句“男朋友”哄得有点开心,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自以为伪装得不错的蛇妖,伸着颈子张开口,把那半勺粥抿了进去,慢慢地咀嚼着。粥已经半温了,不烫,里面用料很丰富,都和粳米一起炖得近乎化了,想来味道应该是极香极浓郁的。可惜他现在味觉十分迟钝,食材在舌尖反复晕开,却也只能尝得出一点点咸滋滋的感觉。

他舔掉上唇蹭到的粥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不烫,很好吃的。”

粥的确不烫,但是白先生的视觉,倒是被人类粉红色的小舌尖给烫了一下,仿佛心脏也跟着跳了一跳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确定关系之后,梅老师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地可口了?

第二十六章 · 试探x1

然而,就算白主任把自己的人类小男友捧到了心尖尖上,等到了晚间十点多钟的时候,梅除夕还是发起了高热。

“你们这是……这是弄什么了?”大半夜被喊过来救急,魏息吹检查完两边患处,板起脸,言辞里隐晦地充满了对于流氓行径的谴责,“不是说好了不能贸然发力的?你晓得‘悠着点’三个字儿是怎么写的么?”

人都伤成这样了,你个禽兽居然也下得去手???

面对“医生”探究而责备的目光,白蕲感觉到了天大的冤屈,却还只能夹起尾巴认怂:“是我没照顾好他,要怎样才能把体温降下来?”

“不是……不关白先生的事。”梅除夕弱弱出声,替白蕲辩解道,他衣襟儿还没完全合拢,绷带缠在蒙了层皮的骨头架子上,看起来像是透而薄脆的一只白瓷盏子,“是我没注意,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头昏,还以为是失血导致的,就没在意,谁知道是发热了。”

魏息吹又想说什么,只听瘫软在被子里的病号飞快地补充道:“伤也是我自己抻到的,他只是没管住我而已。”

“……”

梅老师这么向着自己说话,蛇妖的内心其实是有一点小得意的,但他又担心梅老师的健康状况,又担心前来治病救人的老魂师被噎得翻了脸——先不提自己能不能打得过魏息吹,这老家伙要是甩手走人了,他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私人医生了。

然而老魂师只是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二位感情真好啊,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呢”,不动声色地看着梅老师的脸涨红成了番茄色,然后开始着手于配置一盒用于外伤敷料的药粉。

梅除夕低下头,抬手拢起了衣襟。其实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医生,将来也不可能瞒着所有人。他其实做好了被家里责难、被旁人指指点点的心理准备,但是对方这么直白而又坦然,他反倒是有些……害羞了。

只是,这位医生,似乎并不是很简单的样子。

“我……我想吃西瓜……”梅除夕转过脸去,乖巧地望向魏息吹,“大夫,我现在能吃西瓜么?”

“可以呀。”魏息吹正在往研磨钵里加料,头也没抬,“别吃太多就行。”

虽然说下午的时候,白蕲给梅除夕吃了粥,但他能看出来,梅老师其实是没什么食欲,为了恢复体力硬吃下去的。从把人救回来到现在,梅老师还是第一次明确地表示自己想吃点什么,白会首顿时有点欣喜。这是他自己的住所,就算老魂师是危险人物,也不会公然在他的地盘上搞事,于是蛇妖放心地开始大献殷勤:“楼下冰箱里有,我去拿。”

“大夫,您贵姓?”他听见白先生下楼梯的声音,于是状似不经意地开始和医生寒暄。人类在说自己想吃西瓜前,就已经预估好了,从二楼的客房下楼,到一楼厨房,拿出西瓜,白先生这样细心的人是一定会把西瓜切成适口的小块再拿上来的,这大概要十来分钟的时间,足够他和这位私人医生完成一次简短的接触。

“免贵姓魏,魏尘,尘埃的尘。”矮小的医生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用蘸了酒精的无纺布擦拭着手里的研磨杵。

梅除夕点点头,他现在觉得脑子很重,却又很清醒。他现在能看见很多从前看不到、或者说看不清的东西,自然也就发现,这位大夫的身边缭绕着一层白色的气,几乎实质化成了甲壳一般——却不是那种光洁或是明亮的白,确乎是黄表纸染透后的、那种死寂而灰败的尘埃之色。他好奇地注视着对方,小声询问道:“那……您也是方士么?”

那对瞳仁宛如黑曜石一般,在水银似的眼白里转了半圈,医生轻轻笑了一下:“是啊,曾经是。”

所以说……曾经是吗?

人类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

“谢谢……真的是麻烦您了,大半夜还得跑这么一趟。”梅除夕的感激中带着抱歉,抱歉中还带着些慌张。在这之前,他需要确认一下,确认对方的身份和态度:虽然这是白先生的家,对方应该不会乱来,但是他对这种已经死去了的存在,是怀有天然的畏惧感的。

“谢什么,白先生又不是没给钱。”魏息吹侧过头来挤了挤眼睛,白得发冷的面孔上,顿时有了点儿孩子气的促狭,倒是比垂眉敛目时更活泛了些,暗示十足地证实了梅除夕猜想,“反正我也不怎么需要睡眠,您说对吧?”

人类完全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坦然地就承认了自己非人的身份,顿时更加慌张,也有了点心虚:“魏大夫……”

“嗯?”魏息吹含着笑,耐心而纵容,眼神里有一种梅除夕看不懂的东西。

他忽然安下心来。

他的直觉告诉他,就算那种东西自己看不懂,却也是对自己完全无害的;就算魏大夫已经不是人类了,却也还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伙伴。于是人类有点扭捏地开口问道:“嗯……我就是想问一下,在您眼里,在别的术士眼里,白先生,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呐?”

魏息吹弯起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就开始怀疑了么?估计白会首以后有得忙了。但是她并不想搅浑这滩水,或者说,水可以浑,但是绝不能是她自己出手搅和的,于是老魂师用一种非常鸡汤的口吻答复道:“他是什么样的,和我们怎么看他是无关的,只取决于你是怎么看他的——与其听我们说三道四,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对吧?”

道理的确是这样,梅除夕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他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但他需要旁证,而且得是一个有效的旁证。

因为他不自信,也不敢自信。

就算是因为钱鬼婆子的符水,他现在能看见另一面的事物了,但是这种开眼明显是不能等同于修行所带来的“眼”。不仅能看见的范围有限,而且十分地不稳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符纸的力量就会消退,然后他就又回到两眼一抹黑的处境中了。

如果一切都要靠白先生去做,一切都要靠白先生去面对,而他只能靠白先生来保护,平心而论,梅除夕是不甘心的。

于是人类抛弃掉了自己对世界另一面的恐慌,冷静而镇定地向老魂师发问:“请问,怎么做,才能保持那个符水的效果呢?”

等白蕲端着一玻璃碗的西瓜块回来时,他的梅老师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被子里,和魏息吹闲聊。不得不说老魂师的经历非常的丰富,又很有讲故事的天赋,随便抽一小段讲一讲,就很是吸引人;梅除夕听得很入神,一个小故事恰好结束,便开始建议魏大夫去写小说。

“我也觉得,我很适合去写小说啊诶嘿嘿嘿,说不定能火呢。”老魂师得意地眼睛都眯成了缝,听到白蕲进门的脚步声,转过来颔首致意,“啊呀,白先生回来啦?”

端着西瓜碗,白会首一边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只觉得这么可爱的梅老师只能自己一个人才能看,别的人都不许碰;一边又认为自己不能干扰梅老师个人的社交活动,毕竟这个小内向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对心理健康是十分不利的。

然而魏息吹这个老家伙,真的可信吗?

尽管老魂师又是答应协助追查劫持事件的后续,又是精心地给梅老师疗伤,但是这个人……这个不能称之为人的存在,的确有着太多的疑点。

“白先生。”小内向显然有些愉快,但并非是因为魏大夫给他讲的小故事,他下意识稍微往一旁挪了挪,表示白蕲可以坐到他旁边。于是白先生的尾巴又有些翘了起来,美滋滋地拿小银叉子给梅老师喂西瓜。

魏息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抱着人偶一起来。

这样就不只是自己被晃瞎眼了。

老魂师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自制的伤药,并嘱咐白蕲按时给梅除夕换药,梅老师本来本能地想嘱咐一句“注意安全”,但转念一想,这位“曾经的术士”气息强大,要是真发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劫匪挨揍的份儿,于是放下心来,便只是道了声“再见”。

白会首把“私人医生”送到一楼玄关,对方临出门时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扶着门框回过头来,满脸都是看好戏的表情,戏谑道:“白先生,从现在开始,你可得把身上的鳞片和尾巴都藏好了,要是被梅老师看到,你就擎等着归团吧。”

“什么?你是说,梅老师他?”白蕲故作镇定地推了推自己的镜架。如果梅老师能看见了的话,是不是说明他身上的能力也在渐渐地恢复……如果因为能力的逐步恢复,导致想起有关观主的回忆的话……

粘合并修补了残魂的太中,会被当做异物给排斥出来。

而自己,就会失去刚刚得到的爱人。

“是啊是啊,他现在能看得见一部分东西了。”老魂师微笑地欣赏着大妖的慌乱,慢条斯理地说道,“找个时间,我们再谈谈?”

第二十七章

“时间,地点。”白蕲简明扼要地提出约谈的关键条件。

魏息吹歪过头笑了一下,十分贴心地提议道:“如果约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在家的吧。明天下午四点,我会再过来看一下的,到时候就在这里谈好了。”

“可以。”大妖审慎地同意了这个提议。如果就在一楼客厅里谈的话,他既不用担心老魂师在外面搞什么幺蛾子,也不用担心万一自己出门的时间过长,梅老师会因为行动不便而饿到渴到。

不管是把人交给自己的属下照顾,还是雇佣小时工来护理,大妖都不放心。

老魂师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件事。”

白蕲:“?”

“就算你们真的忍不住想搞些什么,也务必请您悠着点。”她的表情逐渐变得纠结而复杂了起来,以一种老臣直谏皇帝,不要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而不上早朝的口吻劝告道,“真弄出习惯性脱臼可就麻烦了。”

白蕲:“……”

在她们眼里,自己就是这么管不住裤腰带的蛇么?

失血本来就会令人十分疲惫,再加上梅除夕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特别的好,于是等白蕲关了门回到二楼的时候,人类已经靠在软垫和枕头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尽管自己的红外热成像系统能够明确地实时监测对方体温的变化,但蛇妖还是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学着人一样的动作,把手贴到他额头上去试体温。人类的身上散发着比平时更加温暖的热度,这种热度令变温的冷血动物觉得十分依恋,并很想整个贴上去。蛇妖原本还是迟疑了一下的,但人类似乎是觉得,被微凉的手触碰很舒服,于睡梦中本能地蹭了蹭白蕲手。

在大妖看来,这个举动仿佛是在邀请一般。

本来,按照梅老师的这种伤势,就算是送到医院,也得有家属陪床的,对吧?

蛇妖自觉主动地把自己划归到了“家属”的范畴内,于是放轻了动作给人类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睡姿,到主卧的浴室冲了澡换了睡衣。然后他抱着自己的枕头来到客房,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梅老师的被窝。

或许是有一只人形冰袋慢慢靠近的缘故,人类原本因不适而蹙起来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起初,白会首觉得自己还是矜持一点、绅士一点比较好,并没有直接抱上去,就只是挨着梅除夕躺了下来;但因为双方的体温差,昏睡着的人类主动蹭了过来,打着夹板的右手揽到了白会首的肚子上,额角也从枕头上滑下来,靠到了蛇妖的肩头。

这可是梅老师自己抱上来的!

于是,像是小孩子吃到了家长给的糖果,蛇妖心安理得、且心满意足地回抱住人类,并不着痕迹地把胳膊垫到了他裹着绷带的左肩底下。

四舍五入,这不就是同床共枕么?!

因为冰凉的蛇妖大抱枕,梅老师十分安稳地睡足了一宿,等他按照自己平常的生物钟醒过来的时候,蛇妖已经悄悄从他被窝里爬了出来,并订好了砂锅粥外卖。但梅除夕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上似乎还萦绕着那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是不是因为物种的关系呢?白先生的体温,似乎天生就很低啊。想起面具后那一对金赤火粼的竖瞳,梅老师配合地仰起面孔,任由对方拧干一块湿毛巾,仔仔细细帮他擦脸。

爬行动物吗。

认真照顾病人的白先生拿出体温计,流于形式地开始给梅除夕量体温。梅老师不仅恢复了正常的体温,还恢复了正常的食欲和味觉,开始觉得饥饿了,也能吃得出食物的味道了。梅除夕的左臂已经能抬起了一点了,但是白蕲还是坚持采取投喂方式,照顾他吃下两小碗的排骨蔬菜粥,以及一只奶黄馅儿的核桃包。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平时上班的时候,白蕲发觉梅除夕有点坐卧不安的样子,猜测大概是不能去上班的缘故,于是安慰道:“要是能睡得着,就再睡个回笼觉吧。我帮你请好病假了,你班上的课由肖老师暂代,你就好好养伤,不要担心。”

“白先生……不用去上班吗?”梅老师有些难为情地问道。

“我也请了假的。”白蕲觉得,确定关系后最好的一点,那就是他可以用搂搂抱抱的方式来安抚他的小可爱了,“后勤最近没什么事,教具支取登记这种事情,副主任会做好的,如果真的有意外之事需要处理的话,电话通知就可以了。”

怎么搞得自己跟误国妖妃似的?梅除夕被自己的脑洞吓了一跳,而后十分不放心地问道:“可是……我请了病假,如果你也跟着不去上班的话,不会招来同事们的议论么?”

“可是,我要是去上班的话,你要是饿了想吃东西,喝了想喝水,怎么办?就算不饿也不渴,你想去卫生间的话,又要怎么办?”白蕲表面上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得可以。在校务方面,他一直是个甩手掌柜,也就是校董会议的时候露个脸,上到校长下到食堂大爷,早习惯了他常年翘班不在岗——但自从梅老师开始在崇绅实验任教起,这条蛇就变了。

不仅不翘班了,连迟到早退都没有,有事外出必定请假,仿佛变得了一个兢兢业业的教育工作者。

但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白校董的蛇脑子里,每天兢兢业业地想的不是校务,想的都是该怎么勾搭梅老师。

因为梅老师真的是很正派的人,白校董害怕会拉低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分数,十分不想暴露出自己日常翘班的劣迹。白蕲细细地想了一下,发现除此之外,自己身上会让梅老师产生反感的黑历史,真的是数也数不清……总之,在梅老师能对自己产生情侣滤镜之前,自己绝对不能崩塌掉自己的完美人设!

绝对不能因为崩人设而脱团!

第二十八章 · 一通电话

是很冤。

岂止是冤。

蛇妖捏着那一叠A4纸,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他能一门心思全扑在和梅老师谈恋爱,他的心上人能安安稳稳地躺在他家客房里,全是建立在前人努力的基础上。他沉默半晌后,终于承认,自己真的比这些老家伙低一段:“我能做什么。”

老魂师直白地提出了要求:“小生不能直接和太山府的鬼伯打照面儿,所以他们那边儿如果有什么进展、有什么发现,请你知会我一声——当然,作为回报,小生会和你共享我这边探听到的情报,以及对这些东西的整合分析。”

“你能探听到太山府查不到的东西?”白蕲表示存疑。

“小生可不是在质疑他们的能力,站的更高,的确能看得更远更多,可这脚面子底下的东西,可就看不清了。”魏息吹笑得十分鸡贼,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瓶子给白蕲看,深褐色的桃核在瓶子里滚动,撞击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什么?”

白蕲蹙了蹙眉,这个桃核上面有一种很奇特的气息,不仅奇特,而且熟悉。

虽说他并不厌烦,却也喜欢不起来。

魏息吹非常淡定地答道:“这是贺观主下葬时压在口中的饭唅,当初开棺验伤的时候,小生偷偷用别的东西给替出来了。”

“……”白蕲就此发现,比起魏息吹,自己真的不算是什么胆大妄为的蛇。

老魂师一脸的正气凛然:“请不要用看变态的眼神看我,谢谢。当时小生考虑的是,如果他真的能顺利活过来,这是非常重要的道具。掌管人的七情的本是七魄,但是按照常理来说,人死的时候,七魄本来应该归于肉身消散,但是贺观主修习过贺家的东西,所以本身并非是一个可以用常理解释的存在——他一直佩戴的平安扣上有血沁对吧,那个起的也是一样的作用,这些东西……”

白蕲连扶镜架都顾不上了,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学术性发言:“那也是……你从……”

“是啊,”老魂师十分坦然地肯定了白蕲的猜想,“那个是我兄长、也就是魏枢送的,他本人生前就从小佩戴到大,所以后面肯定也就理所应当地跟着进了棺材嘛。而魏枢是一个当断则断、绝不肯给自己留任何念想的人,我猜他既然下定决心要杀贺观主,就一定不会拿走这枚扣子,所以就提前准备好了替换品。果然,让我给猜中了。”

蛇妖顿时像是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

魏枢送的,从小佩戴到大……所以曾经的贺观主,是真的考虑过,要和魏枢共度一生的吧?结果魏枢还反过来……这怎么能下得去手?

他都替他觉得疼。

“你看,你只是听这段往事,就觉得心里很是难过,对不对?而这两样东西见证过他的死亡,见证过他的伤心和不甘,沾染了被最喜欢的人背叛之后的、那种绝望的气息。”老魂师这么说着,唇边漾起一抹孩子似的笑容,明亮而又清甜。

看起来真的很变态。

白蕲一边暗自腹诽,一边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而人类自身会对伤害过自己的东西十分抵触。”

“Bingo!所以他就会自己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想起来,什么都不能想起来,一旦想起来的话,就会再陷入到那种痛苦当中了。”魏息吹轻声呢喃,面孔上仍挂着那种笑容,配合她一身大龄理工女青年的装扮,竟也不显得特别违和。

但白会首就是看得背后发凉。

这种人,真的会因为“自己傻哔”这种原因而死掉么?

反正他是不信的。

而就在此时,梅除夕正靠着软垫安静地看书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之前他的手机被周伟拿走了,是今天早上那位戴着单片眼镜的差官先生给送回来的。手机没坏,充上电开机就能用了,那位差官表示已经做过检查,没有咒术痕迹,也“消毒”过,可以放心使用。家里人似乎没发现他出事了,一开机只有来自白先生的两条未接电话。白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说,当时以为他不想理自己,就没再继续拨号。

为了方便他保持联络,白先生就直接把充满电的手机放在了他枕边。

所以梅除夕很清楚的看到,来电号码,是周伟。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把楼下的两位“方士”喊上来,而是自己接听这通电话,并打开了免提和录音。

如果自己连这位“前舍友”都需要白先生代为出面,那就太废物了。

刚一接通,手机中顿时响起周伟的声音:“喂?是三十儿吗?三十儿你要救我啊!”

不可避免的,正在楼下和魏息吹询问使用方式的白蕲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面色一变,站起来就要冲上楼去,却被毫无波动的老魂师给摁住了:“你应该相信他,这种小辣鸡他处理得好,事事包办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没用。”

白会首勉强同意了老魂师的看法,但他并没有坐回到沙发上,而是走到楼梯边,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随时准备冲上去。

“我受了伤,现在连自理能力都很弱,只能请病假在家休养。”梅除夕很冷静地回答,语气里甚至是有些冷酷的意味。他希望周伟能好好用脑子想想,自己伤成这样是因为谁;事到如今,周伟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请求自己的帮助。

“你是动弹不了,可我没指望你啊,你那个姓白的朋友不是会法术吗,你快去和他说,让他救救我!”周伟躲在市郊一处等待拆迁的平房里,斑驳的水泥墙上,红色的圆环圈起来一个大大的“拆”字。他也喝过那道符水、开了眼,所以昨天他买了东西回来时,隔着老远便看见那些鬼差官冲进了楼道。

更可怕的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推送出一条新闻。

市环保部门在泾江中展开清污作业,捞出来一具被尸蜡所包裹着的女尸,死亡时已怀孕两个月。

一定是婷婷!一定是!婷婷回来找他了!警察也一定马上会找到他!

周伟把手机关了机,用身上最后一点现金打车去了市郊,躲进了市郊那一片因产权纠纷而迟迟没能开始动工的机械厂家属区。躲进一间屋子,然后在门窗上贴满了钱鬼婆给他的符纸,缩到角落。

然而到了晚上,婷婷还是来了,她因符纸的阻拦不得入门,只能不停地在房子四周游荡哭嚎。周伟用耳机塞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勉强熬过一天一宿,两杯豆浆和半斤油条早就全消化了,门窗上的符纸也磨损的厉害,他不得不把手机开机,拼着被警察抓到,也得找人求救。

全通讯录里最靠谱的,就是三十儿了!

此时的周伟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己对梅除夕做过多过分的事情,他觉得只要自己放低姿态去求,那个老好人就一定会帮忙的!

“可他为什么要帮你,是因为你非法拘禁限制我人身自由,还是因为你故意伤害捅了我一刀?”梅除夕突然便释然了,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内心如此的平静,“你杀了人,就应该去派出所自首,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醒醒吧,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有作为成年人的义务,你必须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来。”

对这样的人见死不救,他真的不用心怀什么愧疚。

周伟拿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不帮我?不肯帮我?”

“对,我是不会帮你的。”梅除夕坚定地回复到。

“梅除夕,我他妈早该知道。”周伟那张满是绝望的脸突然扭曲,他狰狞地笑了起来,“你就是个靠被人搞屁股眼子活命的鸭,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朋友?那姓白的其实是你金主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就凭你这种货色能进崇绅实验,还不是卖——”

站楼梯边上听墙角的白蕲原本还很欣慰,他的梅老师是个多么有原则不愚善的人;接下来周伟那通排气式发言就听得他怒从心头起,只是碍于老魂师冰冷而沉着的目光,不得不继续蹲着。随后,蛇妖听见通话结束的提示音,而梅除夕又拨出了另一通电话,是一个三位数字的短号码。

——“您好,我想提供线索……对,是举报一个在逃的嫌疑犯,就是和昨天泾江女尸的那个新闻有关的……”

市郊,一处两层小楼的楼顶,一个戴着茶晶墨镜的老头望着小巷对面周伟所躲藏的房子,嚯嚯怪笑起来:“什么义务,什么责任,人啊,就是爱说大话空话。”

“他可不是说大话。”他身边还站着个穿斗篷的人,他摩挲着大拇指上墨玉戒指,似是怀念般缓缓说道,“这人蠢得很,钻起牛角尖来,是能拿自己的命去负责的。”

斗篷人依稀能想起来,很多年前,就是这个冥顽不灵的蠢货,提着剑挡在山门前,也是这样一幅悲天悯人的蠢样子,对他说——“是我识人不清,是我引狼入室。应環兄,我得负起这个责任来。”

利刃穿透那单薄的胸膛,把映着寒光的长剑染成耀眼的赤色,那蠢货明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明知道他绝不会手下留情,却还是直挺挺地挡在山门前……到底蠢到什么地步,才能上赶着来送死,上赶着以死谢罪。

多可笑啊。

然而等那人死透了,透的不能再透了,他才体会到,原来那副可笑的蠢样子,是这世间少有的可爱物事。

日升月落,千百番春秋挨过去,再回首时,最清晰的不是当年那些名利浮沉,不是那些痛快杀伐,也不是那些恩怨胜败,而是那道被血色浸没的身影。

魏枢捏着那枚莹润的戒指,叹了口气。

第二十九章 · 有仇报仇

梅除夕挂断了报警电话,抬起头时,就看见白先生端了一小碟糕点,等在客房的门外。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没错,虽然他现在手上无力,但躺下来些、把手机贴近耳朵,他还是能做得到的。之所以开了免提,就是开给白先生听的。

白先生会怎么说呢?

白先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把糕点端进来,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轻轻揉了揉人类的头发。

看着人类的眼睛变得明亮,唇角不自觉地带出些笑意,白蕲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为什么老魂师非得阻止他上楼帮梅老师去怼那个辣鸡。用温室一般的包办、像娇花一样圈起来培育,是养不好这颗青青翠翠的小松树的。

梅老师他,本来就不是那种生长在景观缸里、必须得靠别人来加湿控温才能活下来的存在——他本来就是一棵树,不管面对阳光雨露,还是面对朔风霜雪,都坚强地站在原地。

“咳咳。”魏息吹靠着门框,眯起自己快要被粉红色泡泡闪瞎的眼,打断了一人一妖的相视而笑,“请体谅一下异地恋中的老年人,可以吗?”

被老魂师搅了气氛,白蕲很不爽地质问道:“异地?”

魏息吹忍不住翻白眼给这条蛇看:“直线距离超过一百米,对小生来讲就是异地了,谢谢。”

“哦,那幸好,”白蕲忍不住像个初中二年级的小男生一样幼稚起来,他坐到床边,抬手揽住了陷在被窝里的人类,认认真真地炫耀道,“我和梅老师现在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一厘米。”

梅除夕的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并没有推开白先生,而是遵从本心地依偎过去,把脑袋靠到了白先生的肩上。心上人的回应令白蕲整条蛇都飘飘然了起来,顺手端起来一旁的点心碟子,拿着小银叉子,甜言蜜语地开始喂梅老师吃东西。要不是他必须得隐瞒住自己的大妖身份,有些零件必须得藏起来,蛇尾巴尖儿怕是都能摇成了狗尾巴。

“……”啊,这浓郁的粉红色。老魂师一边抵抗着成吨狗粮的压迫,一边开始想念自己可爱无比的小人偶:果然下次再来这里的话,她还是把青玉面同学给带上吧。

而另一端,周伟不甘心地重新拨打梅除夕号,手机里却响起了低沉而连续的忙音。

周伟愤愤地把手机摔在地上,等他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把梅除夕的真面目发到网上!什么陪朋友去医院,看那个纵欲过度的脸色,其实就是和那个姓白的出去吃饭、上赶着卖屁股去了吧!他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老好人,分明就是一个有了金主就猖狂的表子!

就在此时,那些符纸的效力终于被消磨殆尽,砰地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开了老旧的带锁木门,直扬起一股遮天蔽日的尘烟。尘烟散尽后,只见一个白裙染血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的额角破了一个洞,透过破碎的颅骨,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脑组织;但她似乎是觉不到疼痛似的,安详的面孔上泛着母亲慈爱的光辉,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明显鼓起来的小腹。

她说:“宝宝,水里太冷了,让爸爸来陪我们吧,好不好?”

“你别过来!滚!滚啊!”周伟惊慌失措地后退,随手抄起那些搬迁时被房主遗弃在房中的破凳子、烂木板,没头没脑地向少女砸了过去。木板上的长钉划破了他的手,血顺着口子直流到胳膊上,但他浑然无觉,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些杂物毫无停滞地穿过少女的身体,眼看着少女一步一步走进来。

“哎我说,你先等等,先让我走完程序。”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涂着朱色的口红,眉毛修成柔和的弧度,乌黑的秀发用玉簪银钿盘成圆髻,长衫外披着一件黑色过膝的方领对襟褂子,螺钿子母扣儿扣得板板正正,此情此景之下,倒像是从《聊斋》里蹦出来似的。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余显桢。

少女见到余显桢,不由得踉跄着停下了脚步。她一边轻声念叨着“宝宝不怕,妈妈在这里”,一边瑟缩着退出了房间,却仍不肯离去,只是无声地在门外徘徊。

余显桢拖着例行公事的调子,问道:“你叫周伟是吧?25岁?你之前有个叫梅除夕的室友?”

看到来人轻易就吓退了子母鬼,周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眼都发出了诡异的光:“对!对!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啊!”

“哦,那可能要叫你失望了”余显桢褪下自己手腕上那串流珠,珠串在黄昏的夕照间化成一杆悬着白色布帛的长幡,“你到日子了,我来接你上路。”

闻言,男人大惊失色:“怎、怎么会?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没活够……你怎么可能是阴差?阴差怎么可能是个娘们儿?”

“不信?那余某念给你听啊,你可得听仔细了——周伟,男,现年26岁,原籍泾南县,于乙巳年己卯月己亥日酉时初亡于冤魂索命。因果既定,不究鬼女之责,但需教育指正,大仇已报,便不得再行作祟。因周某与贼寇勾结,验明正身后,速速缉往衙中待审。”余显桢木着脸把长幡往地上一戳,从袖子里扯出来一张文书,文书的纸头上贴着两根鸡毛,她机械地读了一遍,颓废地吊起白眼,“别嚎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公务执法人员的辛劳吗?请问你一个自己把自己作死的,还需要临终关怀吗?醒醒吧,你这种人上法制节目要是打了马赛克的,节目组会被观众喷死的。”

周伟双目通红,癫狂地大喊:“我什么都没做错!养孩子就他妈得结婚,我跟她不过是玩玩而已,又没想过要和她结婚,我叫她去流掉怎么了?谁让她哭哭啼啼的一直烦老子?我还这么年轻我就得给那死娘们儿偿命?梅除夕也是,人家肯买他他就乖乖跟去啊,他又不会死,他挣扎什么?都当了表子了,还他妈立什么牌坊?哦,他有那么厉害的金主,都能把他塞进崇绅实验,他凭什么不主动帮我进崇绅实验?我他妈都要死了,他凭什么不帮我?”

余显桢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于是把文书揣回到袖子里,捏出自己的烟袋锅,从烟荷包里捏了一小撮烟丝、点燃,听戏一样听完周伟的呐喊,而后懒懒散散地托着手肘吸了一口,问道:“余某人呢,不过是一个管档案的,本来出外勤这种事轮不到我,但是我主动申请了这趟差事,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为什么?”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之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前来报杀身之仇的厉鬼,和传说中勾魂索命的鬼差。周伟的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也仿佛没了骨头一般,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因为啊,被你串通贼寇囚禁起来、被一刀扎透了肩膀、被你口口声声喊成‘表子’的那个梅除夕,是我最好的朋友赌上性命也要拉扯大的孩子。余某不是什么好人,很喜欢假公济私的,尤其是对你这种人渣,真的是丝毫都不需要有愧疚感。”欣赏着周伟瞳孔中逐渐加深的恐惧与绝望,余显桢眯着眼仰起颈子,悠哉地呼出一缕缭绕的白烟,往门外退了一步,“去吧,我程序走完了。”

那瑟缩在门外的少女得了指令,立刻停止了徘徊。她眼含血泪,宛如迎接久别的恋人一般,怀着微笑飞奔向门内如蛆虫般扭动挣扎着的男人,裙裾在夕阳下翩跹如花:“亲爱的,你来看啊,看看我们的孩子,你看——”

“我错了!我认错!求你救救我啊!只要你能救我!”一股热流顺着裤子留下来,尿骚气顿时充斥在空气间,周伟匍匐在地,满是疤痕的脸因恐惧而愈发狰狞,他向着余显桢所在的方向艰难爬了几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气流声,拼命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弯成了鹰爪模样,手背因过度用力而跳起青筋,颤抖着想要抓住妇人那绣着四时景底襕的素雅裙摆——

少女轻柔地拥住了她的情人、她孩子的父亲。

那只青筋毕现的手,就此定格在了半空。

余显桢的烟丝燃尽了。

她瞥了一眼地上濒死的男人,自顾自地磕掉铜斗里面的残灰,把烟杆重新揣回到了袖子里。就在“咯咯”声戛然而止的那一霎那,鹰爪般的手也砸落了地面,荡起一小团灰尘;没有风,但那柄朱红漆杆的长幡飘动了起来,少女拥抱着她深深爱着的、也深深怨恨着的情人,拥抱着他的灵魂,被卷入了刺绣着周天星图的素白布帛中。

“啊呀,今天有火烧云呢。”余显桢拔起长幡,长幡在她手间重新变回那一串流珠;她一颗一颗地盘着珠子,散去心底凛冽的杀意,慢慢踱出平房,望向街对面的二层小楼,“可惜喽,有些人走得太早了,不然的话,余某还能陪你看上一看,是你的血红,还是这火烧云更红。”

第三十一章 · 笔录

环保单位的打捞船捞上女尸的地点,是在本市一座颇具盛名的湿地公园中。这座公园在岸边人工开挖了一个月牙形的内湾,引水造景,周边又挨着一片居民区,人流量很大,所以会有打捞船定期来进行清污作业,打捞落入水中的杂物、以及滋生出来的水草。

当打捞网纠缠着一具尸体被拖上船时,连船上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也吓了一跳。

这具女尸并未腐烂,一层厚厚的尸蜡像是蚕茧一般,把它包裹在其中。女尸的额角破了一个洞,里面的脑组织透过破碎的颅骨,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但她的神色间并没有痛苦的意味,青白色的脸上,双眼平静地睁着,眼球有些干瘪下去,唇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当时现场的围观群众很多,而其中不乏猥琐之人,有着喜欢看“艳尸”的腌臜爱好。但这具尸体并没能让他们得到所谓的快乐,反而让这些渣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连这帮人都看不下去,就更别提那些来遛弯或者玩耍的老人和小孩了。

因为影响实在恶劣,甚至出现了“有人淹死怀孕妇女来做妖法”的传闻。这种传闻具有猎奇效应,比官方的辟谣更受人欢迎,于是乎短短两天内迅速发酵,越演越烈。

根据梅除夕提供的电话号码和通话录音,警方调查了市内的几个信号发射基站,定位了周伟的位置,最终于三月三十日晚间,在市郊原泾江机械二厂的废弃家属区内,搜寻到了他的尸体。

周伟的尸体就脸朝下趴在地上,而尸检结果表明,此人死于肾上腺素分泌水平骤然上升引起的心脏过劳:受损的心脏组织在持续升高的血压下,最终不堪重负而骤停,导致了周伟的猝死。

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活活吓死”。

事件进展到这里,愈发扑朔迷离。

作为这条线索的提供者,星期天的一大清早,梅除夕就被一通电话召唤了过去。

梅老师这个样子,白蕲当然不能放心他自己出门,背着泡了枸杞大枣的保温杯,揣着小零食和湿纸巾,跑前跑后的,宛如一个照顾孩子去参加春游的老母亲。

负责做笔录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相上看着很和蔼的样子,眼睛里却精得发光。他翻开簿子,状似寒暄地看了看梅除夕,又隔着玻璃门看看等在外间的白蕲:“二位是?”

“恋爱关系。”梅除夕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警官很和蔼的笑了一下,只是这份笑意仅仅停留在表面上:“哦,就是你爱人把你救出来的是吧,他怎么发现的?”

梅除夕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当时还只是朋友关系,他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都打通了,但是我没接,他觉得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也是这个契机,我和白先生就从友人进展成了恋人。”

“那为什么当时没报警呢?”警官轻轻用笔杆子敲着纸面,发出了频率单一而均匀的响声,虽然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有些压抑的感觉。

“因为我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昏过去很久,白先生是优先考虑照顾我的,他当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参考一下我的想法,就没报警。我醒过来之后……我承认,在接到周伟的电话之前,我觉得他绑架我只是一时冲动,对他还抱有一点幻想,我以为我能劝他去自首的。”年轻人愧疚地低下头,抿起嘴唇,显得有些懊恼,“是我过于自信了。”

观察到他眼神中的悲哀不似作伪,那警官脸上的和蔼微笑才有了些真意:“没事,毕竟你们是大学同学,一时间转不过来这个弯,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现在就希望,我报警还不算晚,周伟还没伤害到更多的人。”梅除夕叹着气,“李婷婷是他交过的女朋友里,时间最长的一任,人特别好。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知道周伟这个人有点自负,然后和同事的关系比较僵硬,就经常会做点心,让周伟拿去送给同事朋友,她真的是特别好的姑娘。”

“李婷婷?”警官眼睛一亮,在纸页上记下这个名字,在后面留下一段空白,而后又写下周伟的名字,标注“自负”、“同事关系僵硬”八个字,“对于李婷婷,你还了解什么情况?”

梅除夕想了想,回忆道:“我和她没见过几面,只知道她没念大学,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但她谈吐非常有涵养,又不像是考不上大学的样子……哦对了,我想起来,有一次周伟喝多了,曾经和我抱怨说,李婷婷的工资,除去生活费,剩下的都给她继父了,他怀疑自己女朋友和继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我当时劝他不要多想,这种话没确定之前也不好乱说的,他就没再说什么。”

警官听过录音,知道周伟的确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而且只怕原话比梅除夕复述得更肮脏难听,他在“李婷婷”的名字后面补上“继父”一词,深入地询问道:“你还记得,李婷婷工作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么?”

年轻人慢慢答道:“听说在解放东路,具体叫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能想起来是做川菜的。周伟跟我说过,去吃饭可以员工价,但是我不想占那个小便宜,就一直没去过,所以印象就特别模糊。”

解放东路上的川菜馆。警官用大拇指揩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这个人虽然是同性恋,不太光彩,但是单凭现有的证词上来说,是没什么漏洞的。那么,如果能证实解放东路的某家川菜馆里,的确有过李婷婷这么一个服务员,证实这个李婷婷也的确是在去年十一月一日之后失踪了,那就能初步地推测,那具女尸可能是李婷婷。

总比现在两眼一抹黑要强很多。

如果运气好的话,能顺藤摸瓜找到李婷婷的家人,就能做一个DNA对比鉴定;如果运气再好一点,鉴定结果证明这具女尸确实是李婷婷,在周伟那里又能找到李婷婷相关的物品,比如身份证什么的,那这个案子就近乎于破掉了。

当然,在这一切被证实之前,最多也就只算是个推测。

警官记录下这条意外得到的线索,终于切入正题:“按照昨天下午的报警记录来看,你是在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因为周伟本人说漏了嘴,才得知周伟杀害了李婷婷?之前一直不知道?”

“之前确实不知道。”梅除夕十分肯定地回答,随即补充道,“不过,现在现在想想的话,其实还是有迹象的。我记得,去年寒衣节、也就是十一月一日的时候,凌晨,他突然喝醉了回来,一边哭一边喊‘婷婷别走’。我当时以为是李婷婷发现他花心,终于和他分手了,就没多想。然后上午的时候,他让我帮他折一件纸寒衣,选了很鲜艳的颜色,声称是要烧给他母亲,我以为是老太太生前爱俏,现在想想,也很可疑。”

杀人过后的一种赎罪心理,警官点了点头:“你和周伟之间,有过什么纠纷没有?”

“有过一次。那是我刚换工作、还没正式去上班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办法,或者说门路,能帮他也应聘进崇绅实验。因为我自己是正正经经通过面试进去的,所以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拒绝了。当时他想和我吵架来着,但是我那个时候其实很有点恐慌。”梅除夕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抓紧衣角又松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有点害怕,担心自己性格闷、不讨喜,被新同事挤兑什么的……就没什么心情和他吵,他吼了两句,说我不讲义气,就走了。”

“没别的了?”警官有注意到,虽然这个梅除夕的语言表述很清晰,也具有逻辑,但是明显很受情绪影响,从微表情上来看,这不是紧张,就是对“和人交谈”这件事本身,有抵触心理。但他明显有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是凳子上仿佛安了几百个钉尖儿朝上的钉子,他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努力维持着一场对话。

而且观察事物的角度还很细微。

有点意思。

这次,梅除夕的回答就不是很确定了:“我不知道。虽然我们合租了快两年,但是平常都是各过各的,他有下班之后去酒吧的习惯,半夜回来的时候,我基本就都已经睡着了,直接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情,我换工作之后,除了双休日,都得早起去上班,就更难见到面了——他要是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这也是我没办法的事情。”

“也对,管天管地,还真没法儿管别人脑子都想点儿什么。”警官把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把上身往前倾了倾,颇有些玩味地问道,“那么,梅老师,请问你对这件案子,对周伟这个人,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诶?”梅除夕被警官这种展开给吓了一跳,并从他x光射线一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审视和压迫,向来遵纪守法的小绵羊没能反应过来,满脸懵逼地眨了眨眼睛,“什么想法?”

警官的手肘倚着桌边,并更往前倾了些,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那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假定周伟就是杀害‘三?二九’泾江女尸的嫌疑人,假如你是周伟,你会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 后续

“我?”梅除夕弱弱地问道。

“对。”警官看起来笑得更和蔼了,但眼神中透着不怀好意的奸诈。

“那不可能,我是不会单单就因为一时冲动,就去杀人、去绑架的。”梅除夕显然是被这种在他看来毫无道理的假设挑起来一点气性,腮帮子都激动得鼓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就算是当时,冲动了可能会觉得更痛快,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也是把自己给害进去了——活着才有未来,不是吗。”

是,你这样的,的确是不会冲动杀人,你要是想干点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肯定是提前经过了周密部署,没准儿还会给自己做好不在场证明。笔杆子在指尖又转了一圈,警官进一步提出了假设:“那这样,我们先排除一时冲动的情况,再忽略周伟和受害人之前的真实关系,如果你和一个人有仇,这个仇恨没办法从正常的法律途径进行宣泄,让你不得不铤而走险,你会怎么办?”

“他会危害到社会么?”梅除夕问道。

“如果会呢?”警官反问道。

年轻人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要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大概,我还可能会选择去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呢?”警官紧跟着提问。

“去自首。”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警官笑了一下,捏着笔,想转,却又停了下来:“自首的话,有可能会被判处死刑,就像你说的,死了就不好有未来了。”

“但是,我也并没有代替法律去判他死刑的资格。”梅除夕回答道,“人是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既然我已经选择了去使用自己本来就没有的权力,那我就应该为自己违反规则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就是我后来对周伟失望、并选择了报警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以后也不会再学着去承担的。”

“很精彩。”警官把身体的重心从双肘支撑的桌面挪回到椅子上,恢复了一开始比较端正的坐姿,“不过我不太希望出现那种情况,那样就显得我们条子太无能了,而且牢饭可不好吃,你说对吧。”

梅除夕只是垂着头保持沉默,没出声。

但警官本身也不需要得到对方的什么附和,他知道自己这么搞纯属折腾人,梅除夕没直接开口骂街就已经算是很有教养了——何况,这种闷葫芦,要是被人折腾完,还能跟人笑脸相迎,那才是真的有问题了。他快速浏览了一遍纸页上的各条词句,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冲着梅除夕点点头:“就先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如果还有什么疑问,我们会再联系你的,要是你又想起来什么,也可以主动联系我们。”

闻言,梅除夕站起来给警官鞠了一躬,默默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他出去之后,在外间办公的一位女警走进警官的办公室,摘掉了耳朵上的耳机:“两个人说的基本一致,略有出入。”

警官把手里的本子转过来推给女警看:“可以开始查了。”

白蕲就等在外间,看见梅除夕终于走了出来,立刻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然后旁若无人的扶着自己的小男友下楼往外走。人类原先还只是被逼问得有点不高兴,被抱着保温瓶的白先生拉住手之后,委屈顿时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他以前鲜少有觉得委屈的时候。

人类一边抽了抽发酸的鼻子,一边想,大概是自己现在,有所倚仗了吧。

蛇妖一脸心疼地把人领回到车上,帮他系好安全带,又替他解开把右手吊在脖子上的绷带,又倒了些红枣枸杞茶给他喝。他虽然视力差,但是听力很不错,还有小法术的加持,里面说了什么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清,那个故意找借口和他闲聊套话的女警,耳朵里的耳机,播放的正是里间的谈话内容,显然,在里间的某个角落里,安放了监听设备。

他能理解对方基于办案角度对梅老师的怀疑,也能理解对方通过套话来核实供词的真伪。但是当他看见梅老师被对方逼得心力憔悴的样子,大妖承认,他心里还是非常的不爽。

“梅老师,”白蕲接过喝空了的杯子,提议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住到我家来吧。”

在这次事件之前,梅除夕其实已经做好了搬家的准备,收拾好了自己剩下的几本书,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也联系了正规的房屋中介,只等合适的房源。如果不是周伟突然搞出来这一出,他周六下午原本是要去中介看房子的。

“好啊,一个月租金要多少钱呢?”人类的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一会儿给中介打电话吧,就说不需要租房子了,请他们不必再联系房源了。

大妖心中暗喜,表面上却绷住了自己温文尔雅的认真脸,调笑似的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要不……等你康复了,你做晚饭来抵房租好了。我这个人,不大会烧菜,其实以前也试着学过,然而学习成果就、就不是很令人乐观,只好放弃了。”

梅除夕脑补了一下白先生炸厨房的场面,觉得有点好笑,怪不得他除了食堂,就只能叫外卖:“用不用我连早饭也一起做了?”

“那可不行。”白蕲最近喜欢上了揉梅除夕的头发,又细又软的,手感非常棒,“好不容易住得离学校近了,早上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么。”

“好。”梅除夕刚想靠过去,白蕲的手机却突然响了。白先生拿出来一看,来电人是竟然是梅除夕的堂姐,梅清商。

啧,原本想等梅老师好一点再通知大姨姐的,现在看来,恐怕是捂不住了。

梅清商隔着手机把白蕲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蹩脚弟婿自知心虚,只能靠着认错态度良好,争取不被娘家人给撤职;而梅除夕这时才知道,原来白先生早就在堂姐面前过了明路……白蕲不得不两头安抚。最后,大姨姐一锤定音,这事儿交给她全权处理,白蕲赶紧带着自家傻弟弟回去休养,最好休它三个月病假,再照顾不好就撤职处分,然后挂了电话。

果然,在大堂姐的全权处理下,警方再没有找过梅除夕;一个星期之后,他是在当地电视台推送的法制辟谣节目里,看到这一事件后续的。

根据一些热心市民提供的线索,警方先是找到了李婷婷原先工作的川菜馆,证实该女子的确在十一月一日后再未去上班。领班说,虽然当时记为旷工,但她们有怀疑过,是李婷婷的父亲偷偷把女儿骗去抵赌债了。只是普通人敢传闲言,却没有敢管闲事的胆量,李婷婷便一直旷工到被开除,再也没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过。

通过领班出示的入职登记表,警方顺利走访到了李婷婷的继父。继父原先是机械二厂的工人,原本对母女俩很好,无奈下岗后沾染上了酒瘾和赌瘾,并把李母攒下来给李婷婷去首都大学就读的钱输得一分不剩。李母一气之下突发心梗过世,李婷婷放弃了继续念书,到一家川菜馆做了服务员,赚钱养家。继父醉醺醺地,一边哭一边说,当时他以为婷婷终于受不了他,离家出走了,还觉得走了也好,他拖累这妮子太多了,就一直没去找过,没想到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因为两方或许是懦弱、或许是善意的放任,阴差阳错之下,年轻的尸体自那个冬夜起,就一直沉睡在了泾江中,直到被打捞船拖出水面,这一切才重见天日。

法医提取了女尸骨骼中的DNA,与继父所保存的李母的一束头发相比对,确定了女尸就是李婷婷。随后,警方搜查了周伟的住处,翻出了李婷婷的证件、手机等私人物品;并调查出,周伟常去的酒吧存在违法出售麻醉类、兴奋类药物的行为,而十一月一日晚间,在这间酒吧的私账上,的确有周伟消费过药物的记录。

节目中还公开了厂区的监控记录。机械二厂虽然停产了,但有很多贵重设备还存放在厂区中,所以厂区和家属区的监控系统还在运转,并有专人负责管理。监控中,能清晰地看到,街对面房屋中的周伟,十分神经质地向空气砸出破旧的家具,仿佛除了他还有别人似的。倒地爬行、并抽搐了一段时间后,视频中的男子最终停止了挣扎。

根据法医判断,是泾江女尸新闻导致周伟产生心理高压,而他本身长期滥用药物损害了中枢神经,最后出现幻觉,导致猝死。节目的最后呼吁广大市民,赌、毒和酗酒才是这场惨案中真正的妖魔,是破坏和乐家庭的元凶,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一定要从自身做起,抵制这些给人一时“快乐”、毁人一世幸福的东西。

不知道大堂姐是怎么操作的,最后结案时,所有相关人员都选择性忽略了,周伟在猝死前绑架过自己的室友。而作为线索提供者,梅除夕的身影被遮掩在“一些热心市民”背后,完美避开了公众的视线。

人类关掉电视机,心想,这下,自己的生活应该是能回归平静了吧。

而同一时段,津桥南街的书店三楼,余显桢愤然摔了遥控器:“居然真打了马赛克?打你外婆一碗粉!”

第三十三章 · 七巷九号

周五去给梅除夕复查的时候,正好赶上清明节。

老魂师这次终于记得带上了她的人偶,再也不用忍受异地恋和狗粮暴击了。因为大龄理工科的打扮,抱着人偶会比较有违和感,于是魏息吹干脆没化妆,摘了黑框眼镜,穿上小裙子白裤袜和一字扣小皮鞋,头发梳成了双马尾,发绳上一边挂一对树脂小樱桃,撑起带耳朵的卡通儿童伞,抱着她的小可爱出了门。

没了修容粉修饰出来的阴影轮廓,老魂师的婴儿肥十分直观地暴露出镜,加上她还没来得及发育的体型,再搭配有些幼齿的装扮,以及看起来就是一个抱着娃娃自己出来玩的学龄儿童。

如果对方没有开口说话的话,白蕲根本就认不出来认出来,摁门铃的这个小女孩子,居然是魏息吹那个老家伙。老魂师把自己的气息伪装得很好,不仅掩盖掉了尸气,而且还真的有那么些人类少女的感觉。就算是点儿背,路上遇到什么方士,除非是方士随身携带了比较高级的法镜,不然也是戳不破她的伪装的。

连白蕲这种大妖都认着费劲儿,就更别说刚刚开眼的梅除夕了。

“这是……魏大夫?”差不多快一分钟后,人类才懵逼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受到了惊吓。他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起码不用再卧床休养了,但白先生比他更紧张,总怕他没轻没重地又磕到哪儿,便以“早些痊愈早回去上班”为理由,继续把他捂在被窝里。

老实说,他很久没这么放松下来了,每天晒晒太阳看看书,似乎也不是很无聊。只是就这么白住在别人家,就算是男朋友,他也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幸好白先生家的厨房里的厨具很齐全,甚至还有砂锅和烤箱,可以做一些简单但是好吃的炖菜和烤菜以谢照料。

于是梅除夕的日常活动又多了一项:每天下午吊着胳膊和白先生一起去超市买菜。

至于买菜的钱,他坚持要刷自己的支付宝。

反正也不用再留钱来租房子了。

“是我是我就是我,你们的朋友魏笙园。”幼儿园没毕业似的老魂师踮着脚尖转了一圈,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怎么样,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小裙子了。”

“挺好看的,比工装裤更适合你。”梅除夕挺中肯地评价道,“魏大夫,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之前要打扮地那么老?”

“哪里小了,当初我死的时候,虚岁都十六了,普通人家的姑娘家已经开始嫁人了,我这是强行扮嫩。”老魂师这几天跑来跑去的,已经和梅除夕混熟了,熟到开始放飞自我,抱着人偶笑嘻嘻地往窗台上一坐,晃着两条腿,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块奶糖出来,嘎嘣嘎嘣地嚼。

就在老魂师蹲在玄关换鞋的档口,白蕲便接到了传信,他的属下似乎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蛇妖再不放心,兹事体大,又不能现在就暴露身份,也只得把魏息吹领上楼,便匆匆出门去处理事务。虽然他现在仍然有些质疑魏息吹的动机,但目前他除了拜托老魂师帮他照顾病号,别无选择。

但白蕲要求,不管是检查伤口还是别的什么治疗,都必须得等他回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才能进行。

没有了雇主的监督,老魂师就皮得直接蹦上了窗台。

不得不说,虽然魏大夫成熟稳重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的可靠,但是梅除夕还是觉得,蹦蹦哒哒的魏大夫,照比老成持重的魏大夫,莫名地让他舒服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魏大夫面嫩得像个学生,或许是自己真的就是善心泛滥,比起那种死气沉沉的“可靠”,他更希望,这么个娇小的女孩子,就合该是这样无忧无虑地蹦跶着。

可惜魏息吹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最终也只有一张脸定格在了离世的那一刻。当少女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地提起自己的死亡时,作为一个听众,他的心里,其实是有点悲哀的。

“十六岁哪里不小,你拿从前比什么,看看现在,放到现在也就还是个高中生。”那人偶突然没好声没好气地开了腔,“一天天老说什么死不死的,你长点儿心行吗?”

那人偶雕刻的极为精细,五官肖似真人,手脚关节俱能活动,栩栩如生,还穿着绸子做的小衣服。只是太旧了,旧得木头外面都起了一层厚厚的包浆,莹润而沉重。魏大夫刚抱着人偶进来的时候,梅除夕便能看得出,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玩具,也就没被人偶的责备给吓到,反而觉得有点新奇:“他会说话?”

老魂师托着人偶的腋下把他举起来,像是举着一只猫:“你仔细看看,仔细看看!”

梅除夕端详了半晌,一对还不算稳定的眼睛又是眯又是揉的,这才隐隐约约看见,木偶里面依附着一道极淡的虚影:“这里面是?”

“里面是个厉鬼哟!超凶,会咬人的!”魏息吹把人偶抱回怀里,一根手指逗猫似的在它嘴边晃来晃去,脸上做出个惊悚的表情,仿佛下一秒人偶真的会张开血盆大口,吭哧一下咬上她的手指。

“……”显然,依附在人偶里的那位仁兄非常无奈,却又不得不惯着她,吱吱扭扭地抬起手,去戳老魂师的腮帮子,“小兔崽子,你能不能老实一点?或者说,你能不能稍微正常一点?”

人类实在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正式介绍一下,这是阿音,和我一起搭伙过日子的小可爱。”老魂师逮住了人偶手指,蹭了蹭木雕头颅上马尾编织成的假发,“因为某些原因嘛,我不得不在棺材里睡一段时间。在那之前,我遣散了所有追随于我的手下,但我还是没能忍住,强迫阿音,把他一起带进了棺材。”

“……我那是自愿的好吗。”人偶不得不出声反驳道,语气十分之严肃,“你又写东西写疯球了吗?能不能不把自己代入什么奇怪的角色?”

……

而在此时,羊市里,白会首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正审视着属下抓来的“舌头”。

那舌头是个水耗子成的精,长得尖嘴猴腮的,两个大门牙朝外斜龇着,屁股后面扯出来条拖泥带水的尾巴,胶皮似的生着一层灰毛;两只泛着绿光的黑豆眼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常年混迹在妖村暗巷里的老油条。

“大人,大人,小的不过是个拉皮条的掮客。”水耗子赔着笑,“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拉皮条的掮客,不是更得知道,什么妖的生意能做,什么妖的生意不能做么?既然脑子不清楚,还留脑袋做什么。”客座上,一位身着青褂的男子含笑应道,他鼻梁间夹着单片眼镜,手里捻着一串乌沉木的流珠,眉清目秀的像个儒生,正是那天的差官。

水耗子立刻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扯着嗓子嚎道:“小的冤枉啊,小的原先也是不敢接的,准备直接跑路的啊!还不是七巷新来的那个小娘皮子,和小的说,那帮大妖不会放小的走,不接的话,一定会杀小的灭口,小的这才给他们和钱老婆子搭了线。”

“七巷,七巷九号?”白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对对,就那个总抱着个木头娃娃的!”水耗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把事情往那小娘子身上扯,“她是今年年后才搬来的,又矮又小,看着像个弱鸡,长得又没奶子又没屁股的,有几个好那口的去堵过她,然后就不见了。您想啊,七巷是什么地方,沙子帮的地盘啊,那么大个的妖,说不见就不见了。那小娘皮子鬼气得很,头天弄了沙子帮的弟兄,第二天还能客客气气地和他们帮里妖打招呼。沙子帮的老大去找她要说法,妖倒是回来了,就是从此之后,整个沙子帮都服服帖帖的听那小娘皮子的话了——这里面肯定有事儿,肯定有啊!”

白蕲冷笑:“你以为,你乱咬,本座就能放了你?”

“不是乱咬!她真的不是个善茬!说不定她也是天枢大人……呸、天枢那个老妖怪的手下,就潜伏在七巷来搞事的!”水耗子见对方不为所动,慌慌张张地推测道,“要是抓到她,杀了,你们和天枢不就扯平了么。”

差官的面孔上还保持着那副书生气的笑容,他觑着羊市会首反应,那个住在七巷九号的姑娘,大概是白会首的熟人,决定卖他个好:“我有点同情那个小姑娘了,多嘴救了你一命,还得被你反咬一口。你以为,这种事情,是扯平就行的?”

白蕲转过脸来,对差官歉意一笑:“抱歉,褚先生,这妖……我们暂时不能移交给太山府。”

“好说好说,不过,我可不可以多问一句,七巷九号的那位……是哪路前辈?”差官气定神闲地道,“要是上面提起来,我也好交差不是。”

白蕲眼中有些晦暗不明道:“是个本座到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信得过的人。”

第三十四章 · 初步摊牌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第三十四章 · 初步摊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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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 人偶

客房的卧室里,梅除夕第十五次从书页上抬起头来,指针仍是只走了一小格。

方才白先生回来的时候,脸上确乎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底下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仿佛是故意笑给他看似的;叫魏大夫下楼去讨论事情的时候,眼神里的杀意都快透出来了……他们俩,不会是在楼下打起来了吧?

是不是因为,魏大夫给他吃的那个药丸,真正的作用被白先生发现了,然后白先生不舍得骂他,就去追究魏大夫的责任?

当时,人类抛弃掉了自己对世界另一面的恐慌,冷静而镇定地向老魂师发问:“请问,怎么做,才能保持那个符水的效果呢?”

然后老魂师答道:“我有药,你敢吃么。”

人类说敢。

于是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魏息吹如约带来了一盒炼蜜团出来的大药丸子,一盒不能被白先生得知真实用途的“人参养荣丸”。至于为什么不能被白先生知道,面对他的疑问,魏息吹是这么和他解释的——“世界的另一面很绚丽,但是也很危险,他想要保护你,把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隔离开,所以他不希望你能看见那些东西……现在选择权交到你的手里,你是甘心于一直这么被保护下去,还是想要站出来和他分担呢?”

梅除夕选择了和白先生一起分担。

平心而论,魏大夫和白先生,一个是朋友一个是男朋友,梅除夕是不想看到他们拳脚相向的;何况他总觉得,万一真的打起来,魏大夫那么精明,白先生就非常像是会吃亏的那个。

人偶倒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见梅除夕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想了想这位和老魂师之间的关系,便出言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焦心,你别看兔崽子平常疯疯癫癫的,她心里都是有数的。你放心吧,就算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来考虑,她也不会欺负你夫君的。”

“诶?”什么夫君不夫君的……梅除夕被人偶说得有点脸红,也有点儿小兴奋。其实他这几天有偷偷查过资料,也认真考虑过,白先生那种“人”,总不可能愿意在下面的;虽然承受的那一方,一开始肯定会辛苦一点,但是听说找准位置之后,就会非常舒服?这样想想,似乎这样安排也可以的……等一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人类立刻挥去了脑子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您是说,我们可以完全相信魏大夫?但是……恕我直言,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很短,并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

“哦豁。”人偶轻笑一声,带着些许的蔑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想要从我这儿套话,打听有关兔崽子的事情?”

梅除夕没想到自己的意图会被对方直接戳破,他还以为这些存在都是那种“看破不说破”,最多什么都不和你说的老油条,不禁楞了一下。不过,对方既然不喜欢兜圈子,他反而可以很坦然地承认,并与之对话:“没错,我是很想了解一些关于魏大夫的事情。但这并非是出于质疑……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对她有一种盲目的、不知来源的信任,所以我才觉得,我应该进一步地去了解她。”

“盲目的?”人偶的声调里掺杂上一种十分其妙的戏谑,仿佛是愚人节的夹心饼干,里面涂抹的不是可口的薄荷奶油,而是黑人牙膏。

“没错,盲目的,超乎于理性的。”人类进一步解释道,“但我知道这是遵循于本能的指引。人的本能不会凭空做出判断,就算是其中有一些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东西,那也只是因为‘本能’跳过了无数个步骤,而当事人的信息量不足,所以才无法解释出其中的因果。那么,我的本能,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果,是基于什么样的因呢?”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人偶吱嘎吱嘎地抬起头,很不客气地嘲讽道,“从前我没见过你,兔崽子一直和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不信,聪明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玩死呢,还死的那么惨。现在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人,就是聪明过头,被聪明给耽误死了。”

这份恶意和先前的嘲讽一样,直白而又肆意,倒让梅除夕不知所措起来。他并不是很在乎旁人看法的人,人生的前二十四年里,他也只在乎过祖父、父母以及堂姐对他的观感;去年以来,这份寥寥数人的名单内,又加上了一个白先生——但是今天,人偶莫名其妙的恶意,令梅除夕感到了委屈。

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人偶冷笑道:“我不喜欢你,甚至还有点讨厌你。这种讨厌是出于本能的——不过这可不是什么盲目的厌恶,按照你的说法的话,因为我的信息量足够多,所以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讨厌你,或者说……为什么嫉妒你。”

“因为魏大夫?”人类小心地猜测着。

“你知道?”人偶的声音里再次带上了那种嘲弄。

“我是猜的。”不知道是否是幻觉,梅除夕总觉得,那张被雕刻成笑脸的木质面孔上,微微弯起的唇角间,此时似是挂着淬了毒一般的狞笑;人类不禁苦笑道,“因为,你说你的对我的厌恶是有缘由的,但据我所知,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一个魏大夫。”

人偶脸上的那种狰狞气息,仿佛缓和了那么一点:“你觉得自己很冤枉,什么都没做,就被人讨厌了,是么?”

梅除夕点点头,诚实地回答道:“有一点,但是不是很严重,因为……其实是因为,您的反感,客观上来讲,对我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你倒是够坦诚。”人偶似乎有点欣赏这个答案,“那我也很坦诚的告诉你,我嫉妒你,是因为魏尘是一个完全没有心肝的家伙,你是她的事业,所以她汲汲营营兢兢业业一辈子都在围着你转;可我只是她‘搭伙过日子的’,不过是一个附庸,于是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做好了,做好抛下我独自上路的准备。”

“抱歉。”听到这儿,梅除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以自己这种角度来看,就是多说多错的节奏;人类甚至觉得有些喜感,那种令自己背后发寒的恶意,居然也就只是主妇般对于配偶忽视家庭的抱怨。

然而,有一点很令人类在意,人偶所说的“你是她的事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偶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没什么好抱歉的,不过是我要求太多了而已。从一开始,她肯带上我,就只是因为她对我有歉意,仅此而已。其实我不应该苛责于你,你和她以前很像,非常像,不愧是有过血缘关系的。”

“血缘……关系?”人类懵了一瞬,“据我所知,魏大夫应该是、差不多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

人偶终于肯直截了当地告诉梅除夕,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一部分信息:“你身体里的这套魂魄,属于一千年前一个死于意外的修士,而那个修士的母亲,是兔崽子父亲的双生妹妹、兔崽子的亲姑母。她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这场意外的真相,调查清楚修士的真正死因,并复活这个修士——所以我只不过是她漫长旅途中的一个过客,仅此而已。”

梅除夕沉默了。

这个信息量……感觉有点大。

所以按照灵魂上的辈分来说,魏大夫是他姑表妹妹么?

自己应该没搞出过表哥表妹私定终身的近亲戏码……吧?

那样槽点就太多了!

“所以我嫉妒你,”人偶长长地叹息着,“她都已经死了,都已经和过去的人生告别了,她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以前是那么可爱的、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可她还是回到原点了,抛弃了一切会让她变得软弱的东西,就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己应该对你的死负责,就因为你们家那种要命的责任感……多可笑的责任感啊,比起她哥哥,我倒觉得,你们两个才更像是亲生的。”

“她……哥哥?亲哥哥?负什么责?”一些破碎的片段从梅除夕的脑海中略过去,闪着像人偶包浆一样的陈旧光亮:几张稚嫩的笑脸、孩童手中的小风车、青年人绀色的衣袍,瞬间又转过少女衣襟上大片的血迹、濒死而无神的双瞳、一道漠然离去的挺拔的背影、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一柄当胸而过的剑。

这些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地打了个转,快得让他记不住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他觉得脑子里发痛,不禁喘息着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人偶怀着卑劣而阴暗的心情,宛如引诱公主吃下毒苹果的恶毒老妇:“对啊,兔崽子的亲哥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我觉得,就算别的你记不清了,若是他的话,你应该会记得的。”

“为什么?”梅除夕隐约觉得,这个答案不是自己能受得了的。

但他还是问了。

他忍不住想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就算真相并非他所能承受的,他也想知道。

人偶愉悦地轻言细语,把恶毒掺杂在每一个字里:“因为他是你的恋人,他杀了你。”

第三十六章 · 陈旧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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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 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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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在那场梦之后,梅除夕总觉得,自己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原本他的皮肤是很难愈合的,所以就算血小板的数值一直维持在正常的范围内,他也属于那种流了血就很难止住的人。但第二天早上,白先生解开绷带为他换药时,原先才刚刚有些结痂的伤口,就只剩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线。

而绷带里,则散落着一些破碎干枯的血痂。

看样子,只是一夜的时间,人类的肌肉纤维和皮肤组织就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自我修复。

眼看着白先生又蹙起了眉头,梅除夕笑眯眯抬起自己已经完全不痛了的左手,去揉散他眉心的小疙瘩:“这不是两肢好了一肢嘛,挺好的事儿,皱什么眉。”

人类半倚着靠垫,衣襟散开大半,一只白皙的肩头就明晃晃地横在大妖的眼前。在白蕲这几天的监督下,人类每天早睡晚起,三餐规律,睡前一杯热牛奶不说,餐间还被投喂水果和小点心,虽然没胖,但也没那么皮包骨的感觉了。

蛇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抓住梅除夕伸出来揉他眉心的手,放在脸颊旁,使劲儿地嗅了嗅。洗手液的淡香中混合着这个人类的味道,那种一种很温暖的、很亲切的味道,就像坝场上晒透了的麦子,又有点像干透了的松木,令他想要变回原形,整个儿地躺上去,再打个滚儿。

但他不能,那样会吓到梅老师的。

白蕲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面颊蹭了蹭梅除夕的手背:“好事的确是好事,可这也太反常了,我真怀疑是那个老魂师进你梦里的时候,又给你下了什么道儿。”

“不会的。”经过这段时日的近距离相处,梅除夕慢慢发觉,白先生在有些时候,简直幼稚得像幼儿园没毕业似的,和他说话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带了些哄孩子的意味。

大妖趁人不备,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人类细瘦的手指,有点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就这么信她?”

梅除夕并没有把手抽回去,大方地任由蛇妖握着他的手,盈盈一笑:“我也是这么信你的呀。”

蛇妖被哄得很开心,得了便宜却要卖个乖:“我是你老攻,怎么能和她一样呢。”

“好好好,我更信你,更信你的,好了嘛?”听说,妖的心智,要比人成熟得晚;往往几百岁的妖,就算是化形像是成年的人族了,也都还带着些小孩子的心性——那自己家的这个小幼稚,今年有多大岁数了呢?

不过……心智成熟得晚,人家的寿命也够长啊……起码会比自己长很多。

“怎么了?”蛇妖看到梅除夕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也不敢吃豆腐了,紧张兮兮地把人囫囵个抱住,“我哪里不对,你说我改,别不开心。”

“没事,我就是在想,我身体不是很好,可能……可能……会走得比较早吧。”梅除夕回过神来,委婉地提了一下自己的顾虑,并打算看看,白先生会坚持到什么时候才会掉马甲。

唔,这么可爱,没准儿是只小兔子、或者小松鼠什么的呢?

“……胡说。”白蕲被心上人的话吓了一跳,偏过头去啐了几口,“呸呸呸,童言无忌。”

“我认真的。”人类一脸严肃地忽悠着大妖,“就算不生病,人也本来就是很容易意外死亡的,能平平安安寿终正寝,都只能说是运气好。我觉得吧,我的运气,可能都用在遇见你这件事情上了,所以——”

“所以这叫否极泰来。”白蕲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

曾经,他对那些找了人类伴侣、并想方设法为伴侣延寿的妖,是十分嗤之以鼻的。直到他亲耳听见梅老师说,说自己可能会走得比较早,白蕲才发现,他当时觉得不怕,是因为他没有。

他既不愿守着一方野草青青的坟茔,又不愿意苦心孤诣地去寻一个转世——何况梅除夕这个人,很可能是无法再转世的。

“……都会好起来的,好运气已经来了的,你看魏大夫的医术不是很好吗,有她在,我们都不会再生病的。”蛇妖揉着人类头发,“没准儿用不了几年,你嫌弃我了,就换人了呢。”

“那你说,我能换谁啊?”梅除夕掩上自己的衣襟,舒舒服服地把白先生当做了垫子。

白蕲任由人类亲昵地靠着自己,尽量抑制住某些反应,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失笑道:“总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吧?”

那些老家伙,可是给你准备了无数个备用人选呢,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应俱全,还都是长得好看的、品行过关的、有些能力的,简直是像跟皇帝选妃似的。

“可是,我只喜欢白先生啊。”人类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眯着眼,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只快要睡着的猫,“我和你相处,就很舒服,不用担心有什么做得不好,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失态的地方。要是我们再相处一段时日,估计会一起去做更失态的事情吧?”

白蕲完全没想到,在梅老师的心目中,自己居然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位置;更没想到,自己反而被人类给调戏了,不禁觉得愈发好笑:“既然以后要一起做更失态的事情,案子那边也彻底结了,等吃完午饭,我们去你租房子的地方,好好收拾一下,彻底搬过来吧?”

“好啊。”人类笑着答应了。

第三十八点五章

在去曾经租住的房子之前,梅除夕先给和女儿住在外地的房东老太打了个电话。其实,早在三月中的时候,他就和已经通过电话和老太太商量过了,因为上班的地方太远,打算换租崇绅路附近的房子,也知会过周伟。周伟表示自己同意换个合租的对象,梅除夕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老太太也拜托了还留在泾江市的老姐妹,在本地大学的广告栏里贴了新的招租启示……哪成想,后面居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情。

梅除夕的搬离延误了不说,这间两居室的房子以后也很难招到房客了,老太太又不太肯降低租金,把房子租给那些混不吝的社会闲散人员——那是她小半辈子的家当,才不能被不三不四的小混混给祸作了呢。

两个人都有点唏嘘。

防盗门上还郎荡着半截封条,白蕲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咔哒一声,拉开防盗门。才一个星期没住人,房子里就有了一种颓败的荒凉感。走廊的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的灰尘,白蕲小心翼翼踩到上面,生怕激起飞尘来,引得身后的人类咳嗽:“要不,你先回车里等着,我帮你搬就好了。”

“没事,哪有那么娇弱啊。”梅除夕笑道,“你现在这么惯着我,小心我以后变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懒虫。”

白蕲想了想,甚至觉得“大懒虫”一样的梅老师很可爱。他巴不得把梅老师宠到娇生惯养,再也离不开自己,但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是不能说给梅老师听的。

梅老师要是生气了,就糟了。

因为梅除夕还有一只手是吊在脖子上不能用的,左肩也愈合得有些诡异,于是白先生脱了薄呢风衣,卷好塞进人类的怀里,让他站在一旁负责帮忙看管衣服,自己挽起袖子清点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家具都是租房的时候就有的,梅除夕自己只添置了一个简易的拼装书柜,而他早早就做好了搬家的准备,书啊资料啊笔记本电脑之类的东西和衣物都已经装进大纸箱、并贴上了胶带。

也不过三个纸壳箱子而已。

伪装成人类的大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实际上白衬衫底下都是流畅而结实的肌肉。梅除夕单手抱着大衣站在一旁,偷偷看线条从大妖微宽的肩膀逐渐顺下来,于腰间皮带处收窄,随着西裤弓起一个弧形,再顺下去……他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

不管是出于审美角度还是其他的角度,白先生的伪装都很成功,甚至比大部分人类更有人该有的修养和风度。

所以……这副人类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只什么样的小动物呢?

就算不是兔子松鼠,可能是老虎或者狮子一类的猛兽,那也得是只皮毛光滑的大猫吧。一只大大猫优雅地盘踞在巨石上,舔舔爪子,蹭蹭脑袋,打打呼噜,也是很可爱的。

就在人类脑补的功夫,大妖已经把纸箱之外的散碎物品挑拣好了。就私心而论,他很有些膈应梅老师在这间房子里用过的东西,总觉得在这里被劫持过,就不太吉利;大妖也很想把梅老师所有的贴身物品,都换成由自己经手来的,这便是占有欲在作祟了。

而梅除夕本人其实也不太愿意再用这件房子里的一些东西了。虽然不知道这间房子还能不能租的出去,但他还是打算把简易书柜留给下一任房客。人类抱着衣服,指挥着大妖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子,把卫生间里面的牙膏牙杯剃须刀什么的,统统划拉进那个大塑料袋子里,预备一会儿下楼的时候扔掉。

大妖对于被支使这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并计划慢慢把梅老师的各种衣物置换成自己亲自挑选的……至于尺码的话,他觉得,单靠自己的红外热成像,就可以测量得非常准确了。

对于妖来说,四个纸箱一起拿下去,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寸就寸在,白蕲现在还不想自己掉马甲,就只能用人类的方式,分两趟搬下去。第一趟的时候,他不放心梅老师自己待在那个房间里,就把梅老师也带下来,安顿回停在楼下车位中的车子里:“我再上去搬一趟就好了,你好生坐着别乱动,帮我看着点车,一会儿我们去吃那家特别棒的面馆。”

人类十分乖巧地同意了。

于是,大妖在折返回楼上出租房的时候,背着人类,偷偷地拨了一通电话。

第三十九章 · 正式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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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 一条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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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 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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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 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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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章 · 作者终于回归了沙雕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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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人渣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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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大概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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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 损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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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冲突·上

于是,他们家饭桌上又添了一副碗筷。

看着梅老师一脸“啊没打起来真的是太好了”的欣慰,白蕲虽然颇为肉痛,但为了哄自家小可爱开心,还是扯起一个好客的微笑,揭开封口,给老妖道匀了半盏酒。

恢复了自己平时那副优雅的少妇模样,余显桢没怎么吃东西,只是端起盏子慢悠悠品酒,整个人都散发着小布尔乔亚阶级的腐朽情调;完全看不出来,就在刚刚她还暴躁得跟个土匪似的,一边抡着烟锅敲人一边骂娘。

某个罪魁祸首开心地吃起了拔丝苹果,她碟子里的食物快堆成了小山,大多数是甜味的菜肴,小部分是很清淡的鲜蔬,基本都余显桢给她夹过去的。

眼瞅着这俩之间洋溢着和谐温馨的氛围,被夹在中间许久的白会首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开始兴师问罪:“魏大夫,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既然余先生不会真的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你为什么要反复和我强调,一定不能把你的行踪告诉给余先生,嗯?”

“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老魂师从食物间抬起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宛如白蕲是她那考了59分回家的不肖子孙,“你听过那首诗么,‘商人重利轻别离’诶,单凭你家是靠做买卖发家的,就很不让人信任好吗。万一哪天,你真个把小生给卖出去,哦小生被太山府捉走了,但是我跟你说了啊,‘千万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显桢’,这就完全可以把显桢给摘出去。就算我已经没办法在行动了,甚至于说我折掉了,但她这颗棋子还是会保留在原来的位置——这叫保存有生力量,懂吗。年轻人,你还是斗争经验太少了。”

“保存有生力量???”白蕲愈发感到惊讶,怎么难道这老魂师还是团伙作案的吗。

魏息吹也放下了自己的筷子,把日常垮下去的脊椎坐直,换上了那种严肃到有点崇高的神色,看起来正经了不少:“正式介绍一下,余显桢,既是在太山府在编的鬼伯,也是我们一直所隐藏着的眼线。不过现在的话,大概是没办法再隐藏了,她自己跳出来了啊。”

“魏笙园,你难道就不能反思一下,老夫为什么要跳出来。”余显桢压下了自己想要抄起烟袋锅的欲望,斜睨着老魂师,“你这种行为,这种抛弃同伴单独行动的行为,难道是很光荣的么?用现世的话说,你这叫无组织无纪律,你这叫个人英雄主义!”

老魂师的脊椎又垮了下去,与老妖道竹竿一样笔直的坐姿形成了鲜明对比,脸也有点往下塌。她晃了晃盏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像是个小酒馆里正面临着中年危机的上班族:“我说啊,你一个有家室的人,就不要跟着我们这些光棍儿一起折腾了好吗,好好上你的班,养你猫,都一把年纪了,还扯什么犊子哟。”

“家室?光棍儿?”老妖道冷笑一声,下巴一扬,虚点了下一直在装死的人偶,“告诉我,你怀里抱的那是个什么?呸,你这个人渣!”

“……”老魂师狗头丧脑地扶着自己的脑门,“这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嘛……虽然我不否认我的的确确是个人渣,但是,跟着我这种人,也的的确确是没什么出路的吧。明明换一种选择,能生活得更好啊,怎么就非得……”

人偶沉默地坐在她膝盖上,仿佛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块木头,一块没有思想和感情的死物。

“听听,这是人话吗。”余显桢气得一个劲儿翻白眼。

看着俩人怼了起来,白蕲这会儿开始觉得,自己那点儿酒真的是没白倒,立马和老妖道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严肃附和道:“不是。”

梅除夕拘谨地看着这三个不是活人的存在,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而且感到焦虑。如果非要摊开到台面上来谈,他觉得,因为这件事根本就捋不清楚,魏大夫和闻先生,说不清到底谁更可怜一点。

归根结底,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就是因为他们两个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何止是不一样,简直就是完全相悖、互不相容的。但一个既犹豫又愧疚,希望对方能自己想通;而另一个固执得要命,死也不肯松手……起码得有一方做出退让,不然这就是个无解的命题。

“说得就好像,我还是个人一样。”魏息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自嘲地笑,一边慢慢咀嚼着,“明明尝不出味道,还要吃着人吃的食物;明明不需要休息,还要保持着人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躺下睡觉;明明渴望鲜血,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能,穿行在活人的世界里——所以啊,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如果我真的还要像人一样去谈感情,那就彻底是个笑话了。”

47冲突 · 下

“……”

余显桢瞄一眼人偶,看他还在装死,装着一副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看起来也是犟得很;她原本也不是居委会老妈子一样人,多提这两句,不过是实在见不得魏息吹混成这德性。见这俩都不肯让步,她只能暗自叹了口气,放弃调停:“罢了,那我们换个话题。你打算以后怎么办,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当然是让你升官儿发财啊。”老魂师一秒钟又换上那张十分贱格的笑脸,活像是个走江湖卖膏药的,正在推销自己家的最新产品,“你想啊,要是把我这种对现世危害极大的作乱分子抓回太山府,保准儿升职又加薪,岂不是美滋滋?”

“胡闹!”老妖道呵斥道。

梅除夕忽然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她就像只还没脱壳的蝉,在土里蛰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都没露面,全靠着团体运作来搞事,这会儿突然出现了,多半是找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而这一劳永逸的办法,是否就像脱壳后一个夏天的鸣唱,会耗尽蝉最后一点生命呢?

但蝉已经出土了,现在再行制止,可能非但挽回不了什么,甚至还会造成一种对她心血的浪费。

他宁愿这只是错觉。

老魂师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甜食,往自己的盏子里续酒:“哪里是胡闹了。今儿来这么一出,你要是任凭我走脱,你回去该怎么交代?停薪留职?还是干脆些直接接受审查?清醒一点,你是拖家带口的人。”

她不由得蹙起眉:“你这是不信任组织,如果你现在找个坟,抱着你家老闻躺下去,如果我们都动起来,我不信——”

人偶仍旧无声地摆在那儿,眼眶里那两颗琉璃珠微不可查地亮了亮。

“可现在几个愿意动呢?显桢,不是谁舒坦日子过久了,都愿意回来刀尖儿上舔血的。”魏息吹端起酒盏,冲着余显桢举了举杯,“我这次冒出来,就是寻求到了一个用不着刀尖儿上舔血的办法。”

果然。

梅除夕假装自己是一张背景板,默默喝下了一口酒。

有点儿辣,有点儿冲,足够压下他想要制止阿尘的冲动。

老魂师扯出一个阴险且嚣张的笑容:“既然萝卜都露头了,索性连泥一起拔出来,大家都摊开到明面上来讲。有人不想往前走,我们何不裹着他们往前走。”

白蕲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笑容。

上次老魂师和他摊牌的时候,就笑成了这种德性。

果然老家伙们的阴谋是一个接着一个。还没正式成年的蛇妖一边在心底吐槽着,一边不容分说地挪开了梅除夕的酒盏,从后面酒柜里摸了支现代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甜果酒,取了个玻璃杯换给他——老酒太烈了,梅老师要是喜欢饮酒,可不能多喝那个,会醉倒的。

也不知道梅老师的酒量如何。万一喝得难受了,那可如何是好。

“……”梅除夕看着白先生献殷勤似的,给他斟满了一小杯红艳艳的果酒,又一个劲儿劝他再吃些菜,不要贪杯,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尽管八成是白先生会错了意,但他还是端起被子,小小地抿了一口。

唔,还真挺好喝的。

余显桢自动忽略了一人一蛇,审慎地向老魂师提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底牌是什么,这我才敢考虑,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海眼。”老魂师严肃道,“就是从前水天无涯所包围的那片海面。”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能看见无形天魔的倒影的地方?”白先生正往自家人类的碗里夹菜,听得魏息吹又提起来海眼,忍不住接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没错啊,就是那个海眼。这就涉及到魂师七家的另一个习俗了。我现在不是活人,对吧?但我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人,因为我的魂还在我的躯壳里。”

咬着白先生给他夹过来的鸡腿,梅除夕僵住了。

他不禁想起在那段回忆里,魏枢在少女的额头上,所画下的那道符咒。

“这是魂师七家的秘术,名为拘魂入尸,造出来的都是些半生半死的东西。实不相瞒,魏枢对我施下拘魂入尸,在当时属于违规操作。按照惯例,都是每一代的家主,或者德高望重的族老,才有资格在临死前由继承者对自己施加这个法术。”她很平静地叙述着,“十二年后,他们是一定会醒来的,但是他们虽然醒着,从社会意义的角度上,他们已经死了。”

“社会意义?”蛇妖蹙起眉,按照魏息吹这么说,魂师七家里应该有很多老不死坐镇啊,怎么就轻易地翻船了呢?

她诡异地笑了:“因为这个法术的意义,根本就不在于追求长生,而是在于跨越生命与永恒的界限,从而能触碰到无形天魔所在的世界。他们要跨越海眼,背负着全族的希望,去寻求真正的永恒。这些事情别说外人,没通过终试的族人都不会知道的,所以从社会角度来说,他们不是跳进了海眼的漩涡之中,而是在十二年前就封棺入土进了祖坟。”

48 · 黑化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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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 要见家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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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 见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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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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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可能是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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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5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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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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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炮灰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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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红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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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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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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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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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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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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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 相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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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小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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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鸬鹚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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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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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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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雄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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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67 ·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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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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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6真的快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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