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 - xp1024.com
《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


楔子 新生

莽莽群山之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名叫鸡鸣村,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绕村而过,村人无论是种田灌溉、洗衣做饭,都得到溪里取水,因此,这村口溪边,竟是全村最热闹的所在,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两三个妇人,在溪边或淘米,或摘菜,或担水,借了这正当出门的机会张家长、李家短地嘀嘀咕咕个不停,然而鸡鸣村既是个小村,又不是交通要道,别说商队,就是小贩也得十天半月才来一个,她们可嚼的是非便也不多,谁家的男人多喝了一角酒,谁家的猪跑出了圈,她们都能津津有味地谈论上半天,大概这村子里少了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她们的眼睛吧!

所以,当王招娣的尸体被溪水冲到她们的面前时,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哎呀,这不是新户王家的女儿吗?”马上就有人这么叫喊起来,其实不用她叫,这么一个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周围又有哪个人不识得那个“新户王家的女儿”呢?

说是“新户”,其实王家在鸡鸣村到王招娣已经住了整整四代人,也差不多在鸡鸣村生活了整整四十个年头,至于他们家到底是哪一年来的鸡鸣村,这是谁也记不清的了。每年,村里总会来几个流浪的人,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面,讨两口冷饭吃,有的人找到了东家,就住下来,过了一年、两年,眼看没有发财致富的可能,就又拄起了讨饭棍,朝下一个村子去碰运气了,所以并没有什么老户会认真地记他们的履历,只有个别的幸运儿买下了村里的田地,才会被当作“老户”看待,新、老之分在鸡鸣村不看历史,只看产业。

新户王家,显然并不拥有这种幸运,他们在鸡鸣村出生、长大,以一户而论,如今子孙兴旺,然而从来没有哪户村民认为他们是鸡鸣村的人,只要他们还没有富有到买下土地,他们就是鸡鸣村永远的“外人”。一户人家,哪怕在鸡鸣村只有一亩、五分的田土,也会被当作村里的一份子,是可信赖的人,王家却是鸡鸣村边缘的浮萍,明天或许就不再属于鸡鸣村了。

王招娣,就属于这浮萍也似的一家子,她生在鸡鸣村,活到九岁,到死连鸡鸣村的地界都从未踏出过,仍然是村子里的过客,在村民的议论中,她是“新户王家的女儿”,在王家,她又是什么人呢?

招娣的母亲存弟,从来报信的村民那里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正拿了一篮豆,预备叫打猪草归来的女儿剥了,好做全家的晚饭,又预备接了她打的猪草喂猪,这个噩耗一来,登时什么猪草、晚饭都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跌跌冲冲地奔到溪边,看了一眼,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足足地哭了一个多更次,旁观的众人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也有想起自家早夭的儿女,跟着淌两滴泪的,可不!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平日再怎么淘气,究竟都养到这般大了,又能帮着做些事,又不二三年就能出嫁了,做父母的怎么不伤心!

众人劝解了一回,将附近人家一扇门板卸了,抬了女孩尸身到家,见天色已晚便各自散去,这时王家的当家人方才到家。

他一进门,看到灶上无火,豆撒了一地,猪没有喂,早上还活泼泼的女孩儿已经是院子里停的一具尸首,心里如何不来气?于是先将老婆来打了一顿出气,等她被揍得收起眼泪,呜呜咽咽地拾了豆子,将就着喂了猪,做了饭,月亮已在山上升得老高,只得等明天再行处理女儿的尸骨。

王招娣的尸身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王家的院子里,直到月亮升上了中天,她的眼睛才慢慢地睁开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她”眨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然后,“她”的两个眼睛各朝一个方向转动,渐次扫过王家低矮的茅屋、歪斜的土墙、破烂的猪圈、还有猪圈旁的粪堆,最后,仿佛放弃了一样又转回了天上的群星。

“好像不妙啊。”发出这种感叹的,自然不是原来的“王招娣”,而是一个可悲的穿越者,眼前一黑之后,天上的星斗全都变换了形状与位置不说,脑海中还多了许多凌乱不堪的意识碎片,把他原来的记忆都给搅得一片混乱,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做坏事的失了手——没错,他穿越之前,大概、可能、好像是自己做炸弹的时候手快了那么一点点导致爆炸的时间提前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如此,这报应也太重了!明明比我坏的人还有很多啊!”穿越者愤怒地朝星星们瞪了瞪眼睛,星星们争先恐后地朝他,哦现在是“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嘲笑他一样。

“可恶!好吧,既然如此,就看看这具身体还有什么可以用的地方。”他先举起了一只手,然后依次将每只手指屈起又伸开,试验了一下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能力,接着是另外一只手,最后是两只手合在一起。

穿越者做这些动作和身体的原主人一样熟练,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满意:“敏捷度太差了”,实际上如果不是穿越者的意识比原主人的意识更为强大,这具先被水浸过又吹了半日冷风的身体是否还能做出如此精细的动作都难说得很,但是,光是以此频率屈伸的手指,根本达不到穿越者的期望。

接着,他沉入了“王招娣”残余的意识深处,想看看这具身体在别的方面是否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

首先是交涉的能力。

如果普通人的交涉能力用数字评估是10的话,“王招娣”的交涉能力……是可怜的3。

差不多就是大声喊叫才能引起十分之一的人注意(而且其中绝对不包括存弟和存弟的男人),大概“王招娣”这一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瞩目就是她变成尸首那会儿。

“不应该啊。”穿越者用手摸了摸“王招娣”的脸,这张脸小小的没什么肉,摸到的五官都很匀称,也没有摸到疤痕,应该不是丑绝人寰的水平,他又在“王招娣”的意识里搜索了一会儿,才得到答案,这个村子里面的小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待遇,小孩没人权,更没话语权——这对解决他目前的困境没有什么帮助,好处就是还有改善余地,并没有堵死。

正当他准备再探索一下的时候,异变陡生!

漫天的星斗还在原来的位置,可是他已经不再在王家的破烂小院里面了!

他的身边,赫然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他甚至都不用挪动身体,就可以感觉得到!那深渊中似乎有什么……不,是什么也没有,虚无,纯粹的虚无,如果落下去的话——他赶紧指挥“王招娣”的身体往旁边挪了挪,或者说,他试图指挥王招娣的身体往旁边挪一下,然而,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受他的意志驱使!

微风轻轻吹过穿越者新得到的身体,现在他被困在这具身体里面了,他想挪动身体,哪怕是转个身也好。

风呼啦呼啦地吹大了一点,他还是一筹莫展地躺在悬崖上,休说动一动可能直接滚落深渊了,他现在连动一动都办不到,只能无助地看着天上的繁星,那些星星刚才还在冲他眨眼,此刻却都像注视着他一样,眨也不眨——更像是一只庞大黑兽身上遍布了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渐渐地有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王家的小茅屋,此刻它比原来高大了十倍,就像一座充满了邪魔的城池,里面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一只小白猪欢快地从他面前的天空上跑过,如果不是这头小猪没有长头,血淋淋的脖子里一路滴落着鲜血的话,还可能会被认为是一只白色的飞鸟,它一路唱着歌:“两蛇,四蛇……”

星星们叹了一口气。

星星们又开始眨眼了。

风轻轻地吹过“王招娣”的身体,现在他可以挪动了,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现在仍然躺在王家的小院里,茅屋还是那么矮小,成年男人进门非得弯腰不可,无论是猪圈、粪堆还是土墙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刚才的异变,好像是一场幻梦。

穿越者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容,这不是因为他发现刚才的恐怖是一场幻觉,而是他发现那不是一场幻觉。

刚才发生过的,都是真实的“存在”。

第一章 平行线

这个貌似平静、普通的山村里存在着浓重的邪气,浓到深渊都朝这里张开了口子,妖异的怪物们也离得很近、非常近,几乎成团成簇。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穿越者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太好了!

他并没有流落到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对于一个受过训练的正式巫师来说,只要能够接触到深渊……而且他还有能力!他的力量没有在事故中跟他的身体一起化为飞灰,还有一部分跟着他也来到了这个小女孩身上!

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邪气的,能够“感觉”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那些特别敏感的普通人,通常也只能在自身处于生死关头的时候,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另外一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处在他们身边,更多的,他们就“感觉”不到了,更别说“看到”,这也是他们的幸运。

是的,幸运。

穿越者知道,在没有巫师文明的那些蛮荒世界,偶尔也会诞生一两个他们称之为“阴阳眼”的超级天才,完全靠天赋就能“看到”,这些天才很难活到记事的年龄——他们没有接受过严格的法术训练,意志力根本无法面对窥探世间万物的可怖,不是早早夭折,就是变成了纯粹的疯子,没有一定的术法基础,天赐的礼物更像是诅咒。

即使在他原来所处的嘉罗世界,“天眼”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天眼”差不多是区分正式巫师与那些业余的、打杂的、跑腿的、负责刷刷试管磨磨粉末抄抄卷子的家伙们的一道界线,愚蠢的后者们一辈子也就是打杂、跑腿、抄卷子、刷试管、磨粉末了。他们尽可以穿起长袍,对别人介绍自己说是巫师,反正一般人也分不出这两者——其实,嘉罗世界的很多城市就没有前者,因为能承受“天眼”的人,真的不多——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自己碗里突然冒出一咕嘟黑色触须还能面不改色地捧起来一饮而尽的。

对那些能够承受“天眼”的,他们的能力是直线提升的,从此他们再也不必惧怕陷阱和背后的匕首,普通人的恶意在他们面前无法隐匿,当你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所有伪装比纸糊的还不如!

因此,穿越者发现自己还拥有这一能力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未知世界里,能够预判一些什么,远比能放几个火球来得实用得多。

他赶紧又集中精神,想看看还有什么能力被携带过来——

暂时没有。

不过还好,有一个水准以上的能力,他重新恢复实力的日子就可以缩短很多很多了,至于恢复不了,不得不一辈子在这个小村庄过平凡的日子,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正躺在王家屋外的泥地上喜出望外地吹凉风的时候,王招娣的生身父母正在屋内为他的“前途”辗转反侧。

“上个月的时候把她卖给陈家村的陈老六就好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存弟的男人叹息道,他所说的“不会出这样的事”并不是指招娣的死,而是招娣的死给他带来的损失,“陈老六答应给两袋子粮食,还有一头小猪,现在可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存弟不敢开口,她还记得当她决定要卖了招娣的时候,反对的人正是她的男人,“家里还有粮食,为什么要卖她,平白地叫人杀了价,等二三年,出落成大闺女,怕找不到有钱的主儿?”当时,他就是这样骂的,他说的“有钱的主儿”自然不是什么地主老财,有几亩薄田一间草屋的人在他看来已经是“有钱”了,只不过鸡鸣村一带的人都知道,女孩子太小,干不了多少活,吃的东西却不比大人少多少,又有半路夭折的风险,所以,只有那等最贫寒不过的人家,才会把主意打到“买童养媳”上面,稍微有点儿钱又会算计的人家,就是买,也是买“大媳妇”,出一头叫驴的钱,买个人,又能顶驴子推碾推磨,又能做割草煮饭等等驴子做不了的精细活,有些顶顶会算计的土财,儿子还没有呱呱落地,不但已经替他买好了媳妇,并且还替他买好了小妾,妻妾栓在一起整日整夜地碾房里推碾子,等着她们的婆婆肚子鼓起来。

“现在卖,只得两袋子粮食、一头猪苗,等过两年,怎么也值三袋子粮食,一头大猪。”存弟的男人说得合情合理,存弟的婆婆也跟着称是,存弟当时也就没敢告诉他,是因为女儿在村里闹得太不像话了,她才起了卖掉女儿的主意,天知道她为此提心吊胆了多久!

小招娣闹的那些事儿,全鸡鸣村没有不知道的,统共就瞒了她爹一个人,只因为王家租种的那些地不在村旁,在远处的山坳里,存弟的男人总是早出晚归,对他女儿在村里搞出来的新闻都没有亲见,再加上又是村里鄙视的“新户”,随时会消失的“浮萍”,所以也没有人多事与他亲近,但是,万一有人闲得无聊,把这事同他说了,可怎么办好!

存弟为此日夜忧心,好不容易听说隔壁村的陈老六托亲戚买女人的事情,连忙说自己有女儿愿卖。

待陈老六的亲戚过来一问,蒙在鼓里的男人自然对卖价极不满意,一口回绝了这门生意,叫存弟心里只叫得苦,嘴里半个字也不敢提起,直到今日。当她在溪边看到女儿尸体的时候,一方面发自本能地悲哀绝伦,一方面又暗暗庆幸她到底死了,不再会作妖了。

“两袋粮食,一头小猪呢!”男人又叹息了一声,“同意了,就好了,今儿死的就是陈家的人了,他再想要回财礼,是不行的。”确实,这是鸡鸣村的规矩,只要女孩子出嫁了,她再死,就绝不是娘家的损失了,就像猪羊既被卖到了屠户的手里,就是出门就跌死,也是绝不能回去找买家的。

存弟更不敢接话,这么重大的损失,打死她也赔不出来,万一她的男人想到她当时没有劝住他,因而对这等损失负有责任怎么办!

躺在院子的穿越者,还沉浸在仍然拥有一部分力量的欣喜里,对茅屋里的夫妻讨论该把他卖多少钱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二章 全新的一天

“明天是新的一天。”这句话,穿越者可是着实地领教了它的威力,一大早,周围又是鸡鸣,又是狗吠,又是猪哼哼,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没有穿越,还在议院里开会,特别是当一个篮子从他头顶飞过的时候,那就更像议院开会啦!

把篮子脱手扔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招娣嫡嫡亲亲的娘亲,她这么做不是因为要反对什么议案,而是——她看到女儿竟然活了,无暇细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抱住,欢喜得当场放声哭了起来。

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被她养了九年,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没了的女儿,忽然又活了,怎么不开心!

由不得她不喜极而泣!

穿越者这边呢,一来他对女人的眼泪素来没什么感觉,二来他还忙着在穿越得到的记忆碎片里翻检关于这个叫儿叫肉的女人的有关线索,倒是没怎么感动——老实说,他也无法想象突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抱住叫儿就会感动得跟着哭是个什么思路,这别人叫儿你就当妈了,别人要是搂住了喊旺财是不是还得跟着汪汪叫啊?

虽然他毫不怀疑有些人真的会跟着汪汪叫的,比如议会里老是跟他作对的那几个傻帽,他早已放弃了用语言说服他们的可能性了,转而试着用别的办法说服——让他们闭嘴,不幸的是做炸弹的时候手快了一点,于是……

于是就是他现在能力只剩下了天眼,还被一个白痴搂住了喊肉儿!

穿越者有个自以为的优点:他是不大对自己发脾气的,有发脾气的时间,应该用来琢磨一点更为实际的事情,比如现在,他在翻了几块记忆碎片以后就放弃了刷存弟好感度这个任务了——在招娣的记忆里,存弟与其说像个娘,不如说像个监工,比监工更糟的是,她自己还是被铐住了干活的一个囚徒!是的,除了囚徒,穿越者真的很难找到形容她的词儿!

名义上,她似乎是个良家女出身的正妻,她的父母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虽然她确确实实是王家用一头大猪和几袋子粮食换来的,但是究竟是从她父母手里买来的,而不是从某个大户手里买来的。她为自己的这一地位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经常教育女儿应该学习她的榜样,重复她的一生,安安分分,不要去妄想什么读书、修仙,等等,修仙?

穿越者根据这个陌生的词汇又翻找了一番,他在王招娣留下的记忆碎片里看到她偷偷摸摸地藏在墙后听老人们向男孩们讲古,听到所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斩妖除魔的仙人”,虽然记忆里看不到王招娣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间的向往和感动,还深深地留在早已死去的王招娣的残余记忆之中,他看到她壮着胆子跟家里提出要去认字,要到山外见识这个奇妙的世界,他看到她因为这个“不安分”的想法,被嫡嫡亲亲的娘从院子这头揍到院子那头,看到她因为不甘心,用破布包了头,脸上抹泥,企图混到学堂里认字,被一群闲人以为行为不堪,老的小的都追着她扔泥块,看到她慌不择路,然而并没有路。

她大约就是如此死了吧。

“真蠢啊。”穿越者评价道,在嘉罗世界,有很多女人期望在鸡鸣村这样平静的与世无争的地方恬淡地过清贫一生,王招娣居然梦想着“出去看看”,并且为此赔上了性命,可不是蠢么!当然,跟重复存弟这样的聪明懂规矩的女人的令人自豪、令人羡慕的一生比起来,他也是情愿出去看看的,哪怕为此死了。

更何况他不是招娣!他知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斩妖除魔并不是传说!

他的天眼就是证明!他“看到”的邪气团和由此聚会的妖物就是证明!

“这个世界的能力者,被外行们叫做‘仙人’记住了,而且,这里跟嘉罗世界一样,只要有天赋,是可以通过学习和修炼成为‘仙人’的。”这几乎是仅次于仍然有天眼能力的好消息了,穿越者知道,各个世界的法则都不相同,有些世界甚至根本不存在魔法!曾经有个倒霉的前辈误入,足足熬了三百年,最后借助被当地称为“黑洞”的特殊通道才得以脱离,这在嘉罗世界是每一个能力者都必须知道的。想想那种被剥夺了能力的日子,和坐牢一样毫无期望的生存,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相比较之下,这个世界还有魔法(可能不叫魔法)还有学习的途径,对穿越者来说就好像轻松得散步一样了。

“说话也不回,是傻了吗?”在穿越者沉浸在脑海里的仙人相关的时候,在存弟夫妻眼里看来,自己的女儿显然是傻了,不过反正傻子也是卖得出去的,所以他们倒是没有为此太过担心,女儿还活着,还能卖,太好了。存弟更是喜上眉梢,傻了,更好,不会闹腾上学,不会为了上学、见世面,做出什么伤风败俗导致她卖不出去的事情了!

为了庆祝这一喜事,王家这一天的早饭做得格外地丰盛,女主人煮豆糊的时候,加入了一把米,又用一个粗碗,在灶上实实地炖了一个蛋,这一切都获得了王家男主人的支持,末了,王招娣今天的饭碗里,除了镶嵌着若干白米粒的糊糊,竟然还有一筷子炖蛋!

穿越者看着如此精美又体恤“她”的死亡而额外添加了分量的早饭,目瞪口呆!

当他还没被发掘出法术才能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等的早餐!是的,负责带领他们的师傅会一早在火上热好锅,锅里倒上热油,然后他们各凭本事把手伸到油锅里去捞,捞到香肠,早餐就是香肠,捞到鸡腿,早餐就是鸡腿,什么也没捞到还被滚油烫伤了手的家伙,早餐……不会有什么早餐了!贼窝里可没有这种笨手笨脚的人的位置!

那段时间他还很清楚地记得,他通常会捞两根香肠,用旁边放着的卷饼包起来吃,他的师傅一边监督着学徒们从滚开的油锅里捞早餐,一边喂他养的金丝雀吃早餐。

恩,那几只金丝雀都有一小缸谷物,还有一块熟鸡蛋!

分量跟他现在的早饭差不多!

但是,正当他为之错愕的时候,一只枯瘦的手伸了过来,筷子熟练地扒拉了三两下,准确无误地将那一筷子炖蛋和为数不少的糊糊,尽数倒在了一个(相比起穿越者现在的身体)又高又壮的男孩儿面前的饭碗里,“吃吧,希儿,这都是你姐姐省给你吃的。”

什么鬼!

第三章 夺食

王家的媳妇存弟是个瘦小枯干的妇人,她十年前嫁到鸡鸣村的时候大约十二三岁,现在应该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在贫穷的王家,她一方面要常年累月地辛苦劳作,一方面根本吃不上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还要时常忍饥挨饿,同时,她又要养儿育女,又要挨丈夫的打,忍婆婆的怨,所以她的头发早已染霜,面庞么,给穿越者的本来身体当娘也不会有太多人意外。

就是这么一个似乎风吹猛点就可能一病不起的小妇人,却在方才,做出了无数勇士都达不到的成就!

一个远超屠龙伏虎、杀人夺宝的成就——从穿越者嘴里抢吃的!

穿越者为如此壮举目瞪口呆之时,就看见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孩,毫不介意地筷子一划,将他的!炖蛋!送进了自己的血盆大口!

和儿子共同完成“穿越者口中夺食”这一惊人成就的存弟,看都没看一眼穿越者,她慈祥的、充满母爱的目光,只照射在她唯一的儿子脸上:“要不要再吃点?”

目睹此情此景,再也忍耐不住的穿越者牢牢地抓紧了自己的饭碗,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一瞬间之前有多么鄙视这寒酸到无法想象的一餐,愤怒至极地喊道:“我还没吃呢!”

可惜,他忘记了,这具身体,或者说,王招娣小姑娘,交涉能力,是可怜的3。

他脆脆的萝莉音在一天一夜没吃饭的负向加成之下,并不比蚊子唱小曲更响,整个王家,注意到他这一咆哮的,只有一个人。

“招娣,那可是你弟弟!”存弟转过脸来,她的眼神比刀锋更冷酷,她脸庞上的愤怒,也不亚于穿越者,她这一句不但是解释,更是严厉的质问——做姐姐的,连一筷子蛋和半碗糊糊都不肯送给弟弟,也配当人吗?天底下,有这么狠毒、贪婪、无耻的女孩子吗?

假如鸡鸣村有差评系统,凭着穿越者今天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值得存弟给她女儿打上五百个差评!有这么自私霸道的姐姐,不如没有!

自私霸道无耻小姐姐,哦不,是自私霸道无耻的穿越者,刚刚穿越到鸡鸣村,还不太懂得王家至高无上的法则,他在面对这般严厉的灵魂拷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句自私到爆炸的话:“可我还饿着呢!”

奥立弗?退斯特在孤儿院里说的那句“要添饭”也不会比这句更加荒谬绝伦了!

虽然鸡鸣村没有差评系统,存弟仍然决定要给她的女儿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要教她明白身为女人就该谦虚忍让的道理,要教她明白,蛋是以她的名义炖的,但是她是绝没有这个资格吃的,她有的资格,就是盈盈地笑着,主动把炖蛋送到宝贵的弟弟的碗里,笑眯眯地说:“姐姐不饿”,什么“我还饿着”这种话,也是女人该说的吗?

她筷子一扫,将自己碗里的炖蛋和糊糊,全数扫到了儿子碗里,朗声说道:“希儿多吃点,多吃才能长得高又壮,我们王家将来就全靠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骄傲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儿,贱人,凭你也配和我斗?以为现在身体虚禁不起打,娘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后知后觉的穿越者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传说中的,茅屋级宅斗。

在这种从未接触过的副本里,他没有任何优势。

一个法师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

“恩——没错,王家将来确实都要靠你啊,小弟。”他饱含讥讽地回应了存弟刚才“我们王家将来全靠XX”这句话,也不管存弟有没有听懂,将碗和碗里剩下的刚够盖住碗底的糊糊往王希跟前一推,“多吃点,王家的将来全靠你了——我要上山打猪草去。”

继续在这种毫无胜算、奖励又已经被王希吃掉了一大半的副本里杠下去绝不是法系职业的作风,立即打出GG转进如风才是,你见过不恒定意外传送的高级法师吗?

果然!她亲生的女儿并没有那么禽兽!她还是知道爱护她弟弟这一她人生的终极使命的!在受到教训以后她已经幡然悔悟,不但不再提读书、外出之类可笑的要求,还主动把自己的饭分给……哦,是送给王家未来唯一的希望,主动提出帮她干活儿!不愧是她存弟的女儿,在经历过生死以后,终于懂得了奉献、爱护、舍己为人等等做人最可宝贵的东西……

穿越者就在存弟这种莫名的感动中顺利地取得了打猪草的装备,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径直往村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在脑海里给自己做了一个表格。

姓名:王招娣(村里的女孩子,你还想能有什么风格的名字?)

性别:王家最不受待见的那种

年龄:九岁(个子还不如八岁的弟弟)

生命值:濒死(饥饿状态)

攻击力:0~0.1(吃得饱饱的萝莉都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更不要说饿得半死的萝莉)

护甲值:约等于0(你的衣服大概也就能盖住你的屁股)

装备:打满补丁仍然四处漏风的衣服一件(考虑到生命值,漏风实在是比走光更严重的问题,穿越者很不确定这具缺吃少穿的身体是否还能抗得住一次并不严重的感冒)藤筐一只(装猪草用)锈烂小刀一把(割猪草用,休想用它来对付兔子之类的猛兽)

金钱:0(令人欣慰的是,鸡鸣村和你一个性别的人在财务方面与你保持了高度一致)

啊,真是让人一看就想重新投胎的表格啊,但是在穿越者眼里,这都不是问题!他还有外挂!呃,是还有随他一起穿越过来的“天眼”!

第四章 自力更生

白天的鸡鸣村,并不比夜晚王家小院的体面多少,鳞次栉比的茅屋尽是些破烂的顶、歪斜的墙,这些房屋都是用泥土筑成,几场暴雨就冲刷得不成模样,重修是件极费劳力的事情,到处乱跑的鸡和猪又加重了破坏,所以哪里都可以看到垮塌的土墙,坍陷的屋顶,人可以不经过院门而直接走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不管眼睛看向哪里都是一副破败的景象,只有依稀可以看到村子的另一头矗立着几座砖瓦房还略微显出一点人家的样子,从“王招娣”的记忆里可以得知,那都是村里富户和祠堂的所在地,也是鸡鸣村的“精华”之处。

“咕~咕~”还没等穿越者走到村口,招娣的消化系统就开始向他抗议自己的存在了,“哎~”比接受一顿鸟食更可悲的是,被告知他并不配享用那顿鸟食。

有生以来,穿越者第一次觉得,生母(不是存弟)于他有恩,尽管过去他一直恨她为了每月几瓶酒钱把他卖进那个贼窝,但是现在想想,贼窝里不但有上升的渠道,还有教授如何上升的技艺的师傅,更有每天一早热腾腾的早餐,他实在不该怨恨更多,要知道,在王家,这些一概都是没有的。

想到贼窝里每天都有的热腾腾的早餐,他更饿了——用雪白的面粉,只加一点点水,调成的糊浆倒在预先融化了黄油的锅里,略微烤一烤,吃的时候,刷上黄色的蜜水,卷上两根刚从滚油锅子里徒手捞出的香肠,咬一口下去,带着小麦特有的焦香的卷饼,富有弹性、牙齿落下的时候才会崩开的肠皮,随着肠皮崩开而落到早有准备的舌尖上的滚烫肉汁,只要吸一口,他就能把肉汁和碎肉一起从肠皮里吸走,就像有钱人一口吸光水蜜桃一样……那种上等的水蜜桃,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就能将甜美的桃肉一口吸尽……

更饿了。

“必须得尽快吃顿好的。”穿越者这么想可不光是为了口腹之欲,不管是巫师还是盗贼,从来都是早饭必须吃饱喝足,那些做文书一行的可以早晨只喝一杯茶水吃两块净素的小甜饼,巫师一开工可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收工,也许十个、十二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无论是实验还是画符进行到一半饿昏了可是会闹出大乱子来的——他通常的早饭怎么也得四五个烘培得透透的肉馅饼,饼皮是用猪油调和的,上面满满地洒上雪白的糖霜,吃的时候涂上越橘酱……不能再想了。

“咦?”这时他已经走到了身体原主人记忆中的村口,也就是她每天上山割猪草的必经之路,在她的记忆里,村口处有几块拦溪大石,亮如白银,踏石而过,比小桥也不差什么,所以这村子绕溪而建,却从来没有桥梁……因为他穿越的时候,王招娣早已死去,身为普通人,在没有强大力量支持的情况下,自然人死魂消,成年人的魂魄还能多坚持十天半月,像她这等年幼少女,体质又如此虚弱,魂火不可能保留多久,能留下一些生平的记忆碎片供穿越者查阅已经是奇迹了。

但是,她的记忆碎片里面,没有关于她死亡的任何线索!

穿越者一直等到看到这条小溪,才惊觉,事情,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单纯!

如果说有什么情形能在普通人的灵魂层面留下深刻印记的,死亡瞬间绝对是其中之一!身前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在遭遇惨祸之后,灵魂的残余力量都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于原地一次次重复他们遇难的那一时刻,也就是一些能力者所说的“情景再现”,又被称为“现场回放”,能看到回放的死亡场景,也是“天眼”的基础能力,但是,穿越者在具有“天眼”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有在王招娣本人的记忆碎片里,看到她临死的那一刹那!

这本该是她最应该保留下的记忆啊!

“村口的小溪,根本就不是她的葬身之因,诚然,有些人不够小心的情况下,会把自己淹死在这么浅的小溪里,嗨,这条小溪还够不到王招娣的膝盖……她死后不久顺水漂到了鸡鸣村,村里人看她没有呼吸心跳,就以为她死了——其实也确实是死了,因为她非富非贵,生身父母愿意为她出的也就是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真正的死因不是失足溺水,然而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穿越者想到这里,一股很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现在的身体很可能是被人杀死的,凶手在杀了她以后,做了一些法事驱逐阴魂,抹去了死者的临终记忆,这个人,很可能还藏在村子里!他知道我不是原来的‘王招娣’,而我,却不知道他,也无法向任何人控告他,因为我现在就是王招娣!”

他穿越成了一个该死而未死之人。

但是,那个人又是为什么杀死王招娣的呢?王招娣不会任何的异术,她甚至都不认字,她只是这个看似再平淡无奇不过的小村子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贫苦女孩罢了,正常情况下她没有和村子里的人结仇的可能性,哦,正常情况下……然而鸡鸣村并不是正常情况!

这里死气都聚集得化不开了!

这么浓郁的死气,他以前倒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不过那些地方……他回头一望,就看见金色的晨光里,各家各户都升起了炊烟,鸡、猪还有孩童不时地从村里狭窄的“街道”上跑过,跟王招娣记忆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一天都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偶尔来个小贩,那也是从王招娣记事就一直来的那一个,这个村子简直平平淡淡到了乏味的程度,一点也不像死人埋下去会自己爬起来到处跑的样子。

呵,如果不算他本人的话,如果不算他用“天眼”看到的那些东西的话。

“好手段。”他在心里赞了一句,抓紧了身上的藤筐,这藤筐是王招娣死的时候仍然背在她身上的,那把锈烂得不成样子的割草刀也是她紧紧抓在手里的,可以说,王家在昨天的溺水当中没有损失什么财产,否则,急切要给她再置办出这样一套行头,也不是王家的力量能马上办到的。

这些东西都是王招娣的随身之物,等他力量恢复,估计可以依靠“天眼”从这些东西上面看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过目前来说这只是他仅有的装备而已。

他把割草刀拿在手里,趁着晨光掂量了一下,穿越者不是武器专家也看得出,王招娣的装备可以说是破烂之极,就拿这把刀来说吧,似乎是什么刀的残骸,末端的木柄好像还像个样子,前面的尺寸堪称袖珍,长宽也完全不成个比例,若是当武器跟什么东西打架的话也就比穿越者上辈子在贼窝学本事的时候两指捏的未开刃小刀片强点,听存弟夫妻的口气,这刀比招娣本人还值钱些,可穿越者看来,如果它原来的主人珍爱它的话,大概按颜色分级还能勉勉强强分个灰色,到小贩那里换两块糖吃,然而无论是王家还是王招娣好像都不晓得保养的法门,这刀也就锈得不成模样。

这让穿越者看得皱起了眉头,但是他仍然大步向前,过溪进山,握着他唯一的武器。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靠自己了,不能求助于任何人。

第五章 惊变

获得了新生的穿越者一开始依照王招娣往日走的路,顺着溪流向上游走去,这种走法一个好处是不容易迷路,另外一个好处是水边草总是生得多些,走了一阵,他估摸着离村民的目光远了些,就转了方向,尽拣选不好走的密林陡坡,一路攀爬上去,不一会,寻到一棵老树,那树几乎斜趴在地,看着枝繁叶茂,生气勃勃,但是在穿越者的眼里,可完全不是这么一番景象。

他熟练地用手一路敲打过去,找到他想找的部位,拿出锈刀,两手并握,在旁边的石头上用力一敲,将原本破烂不堪的割草刀砸成了两截,剩下一点靠柄的尖子,倒是不锈不烂,穿越者拿着挖树皮正好——倘若教存弟夫妻看见女儿这般糟蹋东西,少不得一顿好打,不过,穿越者可是完全不服他们管的存在。

工具很不趁手,穿越者的工作进展得极慢,好在这是简单的重复劳动,他一边做,一边继续从王招娣的记忆碎片里挖掘可用之物,这也是一项极其浩繁的工作,有些像存弟呵斥教训她的记忆碎片,全然无用,却是声色俱全,像她当日伏在学堂之外偷听的那点内容,起初只能看到薄雾笼罩似的模糊场景,反复翻阅四五遍后,山歌也似的朗诵声才隐隐约约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还夹杂着许多她当日偷听时从脑中浮现的存弟会怎么教训她、存弟事先恐吓她的记忆,当日王招娣的恐惧滋味一层层地散布入脑,好似噩梦,偏生穿越者为了得到那点可怜的学堂知识,还不得不一再唤起这段记忆!

“哥,这事妥当么?”

“!”穿越者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没发现有人靠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他抓着小刀,向树后一趴,就听到那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地近了:“你哥我做事,有什么不妥当的?”

“可是,被村里知道我们勾结夷人的话……”先前那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应该是不大的,传到穿越者耳中却甚是清晰……太清晰了,就在头顶吧!穿越者知道自己是撞到了不得的事了,凝神屏气,一口大气不敢出,两手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小刀。

“暧,你就是胆小,他家又不是村里的老户,与老户们也都没有亲,浮萍般的人,今日有明日无,村里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没了便没了,哪个会上心地寻他家?”

“可是他家现种着周大善人的地,周大善人要问起来……”

“想顶他家佃的人多的是,再说新户最是漂浮不定,周大善人也不耐烦去寻他的,夷人只要人,不要东西,周大善人不少了东西,寻他们怎地?”

那个胆小的家伙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替夷人带路,坑害这乡里乡亲的,他一家子跟咱们处了这么多年,老一辈的不说,那两个娃儿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小六,无毒不丈夫!”那个被称为“哥”的男人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当是我想这么做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事儿是……”

穿越者知道说到紧要处,支起耳朵去听,可是只听见那个“小六”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哥,这可是真的?”

“亲兄弟,我何必哄你——你也不想想,就你哥我,规规矩矩地在村里刨了一辈子土,上哪儿去认识夷人呢?嗨,人无横财不富呀!”

“小六”被现实教训得不再作声,他哥兴致勃勃:“到时候,我们只管带路,你可莫冲在前头,等放翻了当家的再上不迟,做了这一笔,除人家赏的钱不算,村里发了这一笔绝户的财,咱们兴许还能分到点什么,小六?”

就听得那小六闷闷地说:“村里往日没了的那些‘新户’,都是这么没了的吗?”

他哥被他问得楞了一下子,显然是先前没有想到这个关节,沿着他弟的思路一琢磨,登时汗毛直竖,沉寂了一会儿,忽地发了狠,恶声恶气地道:“管他呢,横竖新户都是些外人,与我们、与村里都没有亲,死活不与我们相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六,我们不发这一注财,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难道我家要绝在你手里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穿越者听得他们说得兴头上,悄悄探出一点,想知道说话的是什么模样,他一张眼,登时好似一桶冰雪凉水从头浇下,直冲入脑!

面前哪里有什么“小六”,什么兄弟!

只见枯枝败叶、杂草丛生,好一处僻静荒野,静悄悄并无一个人在。

穿越者当即也顾不得什么了,将指尖在口中一咬,淋下血来,伸直手臂,一脚踏出,一脚原地旋转,将自身做了个圆规,以指尖血凌空画了个正圆——在诸世界的巫术符咒中,与圆心保持同等距离的正圆都是防御咒术的基础咒式,能力者的血液也都有通灵的作用,如此草草布置一番后,原地坐下,闭上双眼。

他担心的倒不是什么幕后的凶手,对方既能擦去招娣的记忆,能力不是现在的他和这简陋的防御能够抵挡的,他所担心的,是刚才在招娣的记忆中沉浸过深,被这深山老林里的邪异所侵。

拥有“阴阳眼”的人,本来就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翻检记忆的通灵之术,一不小心常会伤及本身魂火,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刚才急于寻觅力量,又兼搜寻的是“本人”的记忆,行动上未免鲁莽了一些,虽然幸而寻到了一些东西,可是搞不好,撞到的霉运更甚。

风轻轻地吹过山野,带起满山叶响,宛如涛声。

“咕咕,咕咕”远处有一只鸟儿叫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有些新生的小树迎着这光斑张开叶子奋力向上。

穿越者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离魂,不是妖邪,不是幻觉……是“天眼”带来的“现场回放”!

“小六”和他的兄弟,确实在这里商量过勾结外人坑害村民之事,时间或许在数日之前,一刻之前,这是即使他还是上辈子满状态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的事情,但是确有其事!

至于为什么明明不是死人的激烈、恐怖、绝望的场景,也会使得天眼开启“现场回放”……

穿越者的萝莉脸上显出了冷酷的表情,与他如今一派天真的外貌极不相称。

因为,那两个人,商量要对付的对象,就是她啊。

就是王招娣。

“天眼”的功能之一,就是感悟到针对本人的极大恶意,他今日也是凑巧,误打误撞,走到这事件发生之地,此地盘旋的“恶意”还凝聚未散,他的“天眼”又灵敏至极,不,是他正好在翻检王招娣的残留记忆时,使用了近似通灵的法门,才“看到”了这阴险一幕。

只不过,那两个人所说的,“村里发了这一笔绝户的财”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新户王家,种的地、住的房,都不是自己的,纵使有一条牛腿,一张犁,一头猪,几件木器家伙,按鸡鸣村的标准,都离“中产”差得好远,更说不上“富”,鸡鸣村说大不大,上下加起来也有百来户,就是王家全家“绝户”了,“村里发财”,一百多家人家一分,还能让这假装置身事外不能说自己有功的“小六”兄弟也跟着“分到点什么”呢?

是王家还隐藏了王招娣和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还是他们另有所指呢?

第六章 步天歌

既然“小六”和他的兄弟并不在旁边,穿越者就回到原位继续他没有做完的工作,这次,甭管挖树皮怎么简单枯燥,他也不敢再分神去探查王招娣的记忆了——他要保持警觉,万一小六兄弟还在附近徘徊呢?

从他们的话语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准备干的,在鸡鸣村也是(明面上)被村民所不容的重罪,他们既冒了这样的风险,穿越者也绝不会幻想自己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他的工作才做了一半已经耗费了他不少气力,他现在又累又饿,身体虚弱,要放弃了另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所冒的风险其实也不亚于被小六兄弟捉个正着!

因此,他只得冒着小六兄弟重返此地的风险,继续挖掘手下的树皮,挖树皮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本来都不响,但是在他此刻注意力集中于双耳的情况下,真是有如雷鸣。

他硬是坚持挖到预定之处,取了一支他一路行来时在荆棘上折取的长刺,探进去三戳两刺,将树心中肥肥胖胖形态颇似它们粪坑亲戚的几条幼虫都拽了出来。

随手摘了一张宽大树叶包了,捡起刚才折断的锈烂刀刃,穿越者离开了这个对他饱含恶意之地。

行了一段,他又找到了一棵类似的病树,这次,他谨慎得多,先爬到树顶,四下看过无人,方才动手,好在这棵树比刚才来得细瘦,他挖树皮的技艺也比刚才熟练,只费了刚才一半功夫就挖出了数条树心虫。

火石并不难找,他将挖出的树心木屑预先铺了,拿小刀一敲,取出火来,把树叶包的树心虫投进去,不一会,烧得焦黄,竟隐隐有点香气。

可惜吃起来就没闻起来那么香了,还略带苦涩,穿越者此刻哪里计较这事,两口就把这些烤虫子吃了个干净,肚子里的饿火总算没那么可怕了。

把升火烹煮的痕迹略为掩盖后,他向山峰更高更僻静之处一路攀爬向上,沿途看到有什么可吃之物也一一收在背负的藤筐里,像灰灰草这类平时既可喂猪、又时常充当王招娣早晚饭的植物也搜罗了一些。他费力挖的那十来条树心虫都是吃老树树心的精华生长的,不仅本身营养堪比鸡肉,其中还有一丝植物精气……大概有。

所以,他宁可费力去寻树,挖树,而不去找更容易获得的、王招娣经常吃的猪草。

上一辈子的嘉罗世界里,有许许多多的人被组织起来为他这种人服务,会有专门的人种植树木、播撒几种被定向挑选培育了几百代的树心虫亲戚的幼子、收获、干制、筛选、运送、交易、运送、集中交易,再次筛选,初步提炼……等送到他这样的巫术学徒们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块块绿色的“百年老树精华”,可以用来制作十来种最初级的丸药、法器、符文。

他也曾跟着幼年学徒们一起参观过负责提炼植物精华的炼金作坊,这种作坊被认为是价值最低、即使开放参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普通场所,所以他们那样的初级学徒也能进去参观而不怕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确实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炼金作坊,他们从头参观到尾也就走了半天而已,现在回忆起来,也就是一桶接一桶的小虫被倾倒到酸液池里值得一看罢了,据带领他们参观的人说,得要五十标准桶才能做出一块植物精华。那个人又指着桶,一个个告诉他们这些是来自山那德的“波普莱”,是在山那德的向阳坡杉树上采集的,树心虫的品种是“蓝音”,所提取的植物精华被认为充满杉树的朝气,适宜制作恢复性的丸药,那是来自于卡地波特的“菊”,是播撒在沿河柳树上的,树心虫的品种是“老阿纳”,当地的习惯与众不同,不是用钻孔取虫的办法,而是在第一百年将老树砍倒,尽取里面所有的虫子,提取精华,这种精华被认为在制作“树篱”“树藤”等法术符咒尤其有效,所以,卡地波特的土地几乎全部被挖成了河沟,沟与沟之间只隔着两排柳树的距离……

参观完炼金作坊,他们又去看了交易这些虫子的拍卖会场,那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他们去的那一天倒不忙碌,也就交易了七十万标准桶而已,一些供本城使用,也有一些是卖到附近其他城市的炼金作坊的。带领他们的人说,同样的,他们城市的作坊主也会派人到其他城市去购买原料,没有一个城市能够提供所有炼金原料的交易,也没有哪一个城市能够搜罗到所有的炼金物品。

接下来,他们又去看了“植物侦探”的办公场所,有些老练的商人和雇佣兵会接受任务,替某位巫师寻觅用处很小所以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稀原料,这牵涉到偷窃、诈骗、到其他世界的旅行、单纯的夺取和更单纯一些的只是预备特殊的场地、道具和训练有素的园丁,不一而足。

给幼年学徒们看的是最后一种,集合了一百位炼金术士和七位巫师合作出来的,由四十九种酸液调配成的阴影溶液和能承受这溶液腐蚀的花盆,这正是他们的学院所委托的任务,他们希望在这种溶液里培育出一种既不怕酸,又能喷吐酸液的植物,作为酸液池的守卫和廉价建筑基材。

植物系巫术在嘉罗世界里是不大景气的,他这日所参观的市场、作坊的规模更无法与其他系的相比,然而,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起码就鸡鸣村这个区域来说,他是完全无法想象有类似的基础物资的组织生产活动的。

“真是毫无意义的巨大浪费。”穿越者一想到他在王招娣记忆里看到的鸡鸣村就忍不住感慨,论人家也有一百多户,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给他搜集点植物精华呢?

他随之下定了决心:“这种浪费绝不能姑息,只要我的能力能恢复一点,立即教教他们正确的人生观,村里那个白衣庙,高高大大,我看当作坊挺合适,学堂就算了,地方太小。”

此刻坐在学堂里的王希正昏昏欲睡,一心盼着下课玩耍,全然不知附体在他姐姐身上的穿越者已经险些儿把一个斗大的“拆”字填到这座建筑物上,还要把整个鸡鸣村变成一座炼金作坊,就算知道,他也决计不会相信。别说他,他的父母和所有村民,都不会有一个相信此事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穿越者又收集到了三十多条树心虫,在他刻意的寻觅下,还找到了一些别的收获,被他一一小心地放在藤筐里,上面覆盖了灰灰草、老鼠耳朵等鸡鸣村村民都认得的寻常猪草,一是作为掩饰,二是简单的防护,防止它们被林中飘落的雨水、枯叶等秽物污染。

本来这些都绝不是该他做的,鸡鸣村的重组计划一定要早日提上议事日程啊!

穿越者在日落时分终于攀上峰顶,和杂树丛生的陡峭山坡不同,这峰顶平平坦坦得好似人家的晒谷场,无情的山风和雨水使得这里的岩石外露,只有石缝里残存着一点可怜的植物,都是人家屋檐上常见的。峰顶中央,是两块和山峰本身并不联接的孤石,穿越者靠上去的时候竟然还有点轻微的摇晃,可见石头和山峰的接触面极小,两块石头中央有点缝隙,刚好能让穿越者置身其中。

他四下看了看,从这里能够毫不费力地看到霞光中炊烟袅袅的鸡鸣村,想必此刻各家的鸡和猪都一边刨食一边朝家里走去,稍微富裕点的农夫会在回家之前在村口的小铺里买上一角酒,女人们已经在灶屋里为烧火忙碌上了,孩子们——他们是最无忧无虑不过的,还在利用日落前最后一点时间玩耍。

穿越者的目光没有在鸡鸣村多停留一秒,他略微抬头,一点也不惊讶地在鸡鸣村的炊烟之上看到红光弥漫,好似一只无形的巨手刚刚伸入什么生物腔子里,将跳动的内脏一把拉出,鲜血肆意飞溅流淌,染红了那只巨手,也染红了整个鸡鸣村。

他摇了摇头,今晚要是又有了新的牺牲品的话,他是不会奇怪的,深渊啊!这村子里离深渊这么近,到现在还没有死人爬起来到处走(他自己不算),只能说明一件事,村里有比这些死人爬起来更可怕的事情在发生着。

所以他现在是绝不会回到王家的屋顶下的,那里看似遮风挡雨,其实……还真的不如在这光秃秃的山石之间过一晚呢!

他又朝其他几个方向张望了一下,果然没错,就看到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到处是奇峰怪树,不见人烟迹象,村里讲古的老人说,要往东走九座山又九座山,才是“县里”。

穿越者不知道“县里”是个什么意思,穿越的当晚,他研究王招娣的记忆直到凌晨,学会了她一切明面上待人接物的言词,但是王招娣究竟只是个幼童,有些话听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爹妈叔伯她还明了,像“县里”这种看不到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根据讲古的老人们悠然神往的表情,穿越者猜测那大概是个很大的大户,因为老人们谈到村里几个大户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脸羡慕的。

这就是语言交流的不方便之处了,穿越者对此颇为头疼,在嘉罗世界有两个主要种族就曾经为语言上的误会打了一千年,起因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这两个种族都是雌雄同体,所不同的是,一种是成年后捉对决斗,赢的一方将输掉的一方阉割为雌性,另一种是吃得最多,营养最好的强壮个体才能转化为雌性繁殖下一代,所以后者的问候语“祝你变成雌性”在前者看来是赤果果的挑衅,双方为此打了一千年,恩,似乎在穿越者穿越的时候还没有休战的意思——误会早就解开了,死的人却活不过来。

类似的蠢事有很多,结果就是穿越者了解越多,越遵守“不干我事的,都不是事”这一准则,毕竟这种事要分个对错也太难为人了。幸而如今的嘉罗世界,心灵感应交流虽然不普遍,在外交场合还是都能用上的,大大降低了因为语言风俗不同而起干戈的可能性。

既然要探查其他几个方向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穿越者就坐进岩石的缝隙里,将今天收集到的树心虫全部吃掉,静静地等待霞光褪去,星辰升起。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当西方的天空上渐渐闪烁起来的时候,他双手比出观星架势,开始背诵王招娣在学堂外偷听到的,他又从王招娣的记忆深处费尽千辛万苦搜寻出来的歌诀:“天波正北当中划,天柱天座列两旁,女星西北天灯照,扫帚梭机纷环绕……”

这正是鸡鸣村的学童们赖以认字起点的《观云识星步天歌》。

第七章 无头女

各个世界的基础、风俗各不相同,但是也有几条被公认相似的准则,比如,观星画符被认为是一个种族的文明起点。

毕竟观星也好、画符也好,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精神力的支撑才能完成,没有相当成熟的心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有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将初生的猩猩与自己的新生婴儿放在一起抚养,头两年,猩猩在学习速度上都超过人类的幼子,但到了孩童开始捏着画笔画火柴棍人“爸爸妈妈和我”的时候,猩猩就无论如何都跨不出这一步了——表面上再粗笨不过的孩童手笔,背后是起源的突变与数百万年的进化。

一个种族,倘若进入了“观星画符”阶段,那么它们也就升格成了“他们”,这不是说“他们”不会被抓进笼子戴上镣铐到处展览,而是“他们”能够得到一些文明种族才能得到的尊重,比如,在不饿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其他种族不该把“他们”作为食物来源,又比如,在付出一些代价或者有资助人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坐进公共学堂旁听。

初看这些待遇似乎不怎样,但仔细想想,无论是王招娣还是如今的穿越者,在鸡鸣村都是别想得到这等尊重的。

穿越者仰望星空。

星空是深渊的倒影。

当一个未来的生命受胎后,它就会在孕育中重复历代祖先们的进化之路,比如,鸟在卵壳中会长出牙齿,人类的胎儿会拖着一根小尾巴,在破壳而出、破胎膜而出的时候这些痕迹都已不在,而术士们在开启修炼之途的时候,也会在意识的深处重返蒙昧时代,观想血脉的第一个祖先从树上扬起头来,直视那深渊之火的时刻。

在那一刻之后,他们的种族就点燃了灵智,像飞蛾一样朝那星火扑去。

穿越者按着听来的歌诀在星空中依次寻找群星的位置,正北的中央是“天波”,那里一大团雾也似的繁星蜿蜒而下,确实如波涛一般,由北向西,先是“天座”,七颗明亮的白色星星组成了一个椅子似的星座,非常好认。往上是“天灯”,灯这么奢侈的东西王招娣家只有一个,是一盏小陶灯,逢年过节,招娣的叔叔们回家的时候,存弟会往那个灯里倒一点菜油点上,平时是舍不得点的,不过天灯座的外形不像王家的小油灯,穿越者费了点功夫才想起来,村里的大户,过灯节的时候会在门口挂上几盏八角形的画儿灯,这个八角形的红绿星座显然指的是大户们的画灯而不是招娣家的那个可怜玩意。

天座向西是一个四颗星组成的方块状小星座,这是梭子星座,后面那个大一点的四星星座是织机星座,这些都是村里常见之物,并不难认,穿越者很快又找到了扫帚星座的位置,三颗灰色大星后面拖着一团朦胧的星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扫帚正在扫地的样子。

幸亏不是穿越到了奥卡波陶世界,穿越者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庆幸,那个世界的主神据说极其好色,满天星座都是他泡过的雌性生物的名字……在嘉罗世界,星座则都以显微镜分光仪等名字命名,群星映照的不止是深渊,也是每个世界的主流意识。

这个世界的主流意识呢?

就《步天歌》来看,似乎很是奇妙,王招娣所知的世界非常狭小,就是村里讲古的老人们,最远所知也就是“县里”,可是步天歌的内容却暗示了一个繁复非常的世界,层层递进,从扫帚梭机这种寻常之物到八角画灯等富户才有之物,里面许多词句,如“旗、鼓、阙、魁”等依着前篇来看都是指的实物,然而王招娣见识所限,都是只知其音,不知其意,更不用说王招娣当日偷听到的只是步天歌的一部分,全篇肯定更加壮观浩荡,但是鸡鸣村与那个层层向上的世界似乎并无交集,村里的人日常所需之物全赖货郎贩卖,别说存弟,就是存弟的男人也一辈子都没去过“县里”,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总是在鸡鸣村。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罕见,穿越者知道的一些世界里两极分化更为严重,高墙深院里巫术炼金无不具备,外界遍地是字也不识的食人部落,他所罕见的是鸡鸣村的学堂居然教授“步天歌”,倒好像教授的孩子们会有朝一日亲眼见识“旗、鼓、阙、魁”似的。一个井井有条秩序分明的世界,却给被视作村里外人的新户家的孩子们也留下了一条小小的,通往屠龙之技的通道……哦,孩子不包括王招娣。

然而她可能是村中众孩中最向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的遇害是不是与此有关呢?

穿越者再向上看去,梭子等三个星座应该环绕着女星,那是个由二十八颗星星组成的庞大星座,赤橙红绿青蓝紫的星星们好似女裙般多姿多彩,他一路朝上看去,由裙到腰,由腰到肩,由肩到……女星,无头。

他心中一凛,立即结束了这次观星。

过了一刻,他再次抬头望去,一个个星子数过去,没错,女星只剩下了二十五颗,组成头部的三颗星星不翼而飞,原来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如今是一片深重的黑暗,无星亦无云,仿佛昭示着什么。

第八章 工作

穿越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女星的无头状态在观星术中预示着什么,都不是目前的他能解决的,他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地提升自己的实力,他将目光略微放下,再一次校准了天梭星座,这是离女星最近的一个星座,在与记忆中的步天歌诀再次确认过后,他决定从这个离发生异变的女星最近,本身却没有变化的不起眼星座着手开始修炼。

他眼观众星,意识向深处沉去,凝神观想之际,从他的——而不是王招娣的记忆里——祖先们挥舞梭子的形象从蛮荒世界中逐渐浮现,本来他手里还应该有一个梭子的实物以便于星空对应的,但是现在他没有这个条件,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学习观星之道了,排除杂念的速度比他第一次学习这个法门的时候要快得多得多。

他选择的位置也给了他很大的便利,峰顶山风凛冽如苍茫夜空,他所背靠的山石却渐渐施放出白天储存的太阳热力,在嘉罗世界,巫师们会有意识地在高原的地产上放置一些石块和挖掘水沟,用它们在白天储存的热力为夜间的作物保温,现在这几块山石的温度使得他不致于因为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在修行未成的时候先死于风寒。

他的意识又往深处沉了一层,深渊和星空在他的意识中叠加起来,他仿佛能看到先祖们一次又一次投出梭子,织造渔网、绳索、衣物……以及历史和符咒。

当他的意识重新上浮之后,他将双手拢在面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那是一口清气。

很淡很淡的草木清气。

如果他不是具有“天眼”的异能,再过一百年,他也看不到那淡到极点的草木青色,这点清气,放在嘉罗世界是什么也不算的玩意,然而,这是他忙碌了整整一天后的最大收获,甚至可以说,丰富到超过他最乐观的估计,居然第一天,只用了五十几条树心虫,就可以得到成果了!这不是说,什么人到山上挖一天都能寻到五十条树心虫,他既有天眼又有曾经修习过植物系巫术的基础,能最快地分辨出哪棵树有树心虫生长,可是树心虫吸收到多少植物精华,他又能从树心虫身上吸取到多少,这就是完全没谱的事了!

他双手拢着那气,一点也不剩地重新吸入体内,呼吸三次,直到这些清气都被他的身体所吸收。

以他的能力,想办法把这点清气利用起来画个符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选择有威力的符咒,而是让身体吸取这道清气——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根据他从王招娣的记忆中得到的常识和他对这个世界的人体的分析,鸡鸣村的村民,就本源来说平均寿命是可以到六十岁的,但是,他们又苦于劳作,又不得有营养的食物,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多岁,女人因为生孩子的缘故,寿命还要更短一点!

穿越者可不想只活三十岁!况且以王招娣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他能不能活到三十岁还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呢!平均寿命三十岁,可不意味着王招娣就能活到三十岁!

所以,即使危机环绕,他也首先把好不容易得来的草木清气用在了修补身体元气上面,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总比元气不足,再饿一顿或者再冷一点就可能稀里糊涂地送命来得好!

至于敌人找上门来嘛……他目色一沉,翻开了藤筐上面覆盖的一层猪草,从下面翻出了三枚灰白色的蘑菇。

他小心地用完好的指尖轻轻抚过蘑菇伞盖的边缘,那里渗出了一点点粘液,碰到指尖,有微麻的感觉……在嘉罗世界的相似环境,也生长着类似的蘑菇,在王招娣的记忆里,每隔几年,村子里就有倒霉蛋因为把它和另外一种外观非常非常相似的可食用蘑菇搞混而上吐下泻的,而如果穿越者所料不差的话,这生蘑菇的汁液,可远比什么泻药厉害得多。

毕竟,他第一次接触这些蘑菇,不是在植物系的温室里,而是在他那个贼窝里。

每个想取代自己老大位置的小贼,都对本城附近生长的这几种蘑菇了然于心,对怎么利用它们,更加熟悉不过。

他从筐底取出的第二样物品是十枚荆棘上折下的长刺,每一枚都在他烤树心虫的时候顺便放在火里烤过,它们与他取树心虫所用的尖刺不同,这些刺的长度中最长的不过小招娣一个指节的长度,用来在树洞中戳取树心虫都很勉强。

筐底的第三样东西是一个编织精巧的戒指,穿越者在烤虫子的同时用嘴咀嚼草叶,抽出浅绿色的纤维,像编绳一样编成了一个可以佩戴的草戒,表面上看似乎是年幼的女孩们编来玩的那种,穿越者将这枚戒指戴到了手指上,然后,将一枚最短的尖刺巧妙地与戒指底部的草叶编在一起,如果他使用的不是草木而是精铁,嘉罗世界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这是刺客们喜爱的戒指。

然后,他从筐底拿出了一只编了一半的手镯,这手镯也是用同样的草叶纤维编织而成,所不同的是,编织的时候,穿越者使用了一些他从卡马卡里世界学来的技巧,那个世界的一样特产就是巫师们用五彩的绳索编织出来的符咒,他们世界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编织出来的。

穿越者手里没有五彩绳,不过卡马卡里的编绳技巧极有特色,用这种技巧编织出来的镯子,很容易给懂行的人一个“附魔物品”的印象,当然,真要拿到手里,把戏立马就会拆穿,以穿越者如今的道行,哪里能做出真的附魔物品来呢?

这手镯就是个幌子,戴上它,另外一只手的戒指也就不会那么突兀了,真遇到敌人,也可以用这个手镯先吸引一下敌人的注意力。

筐底最后的物品,是一把红艳艳的豆子。

第九章 王家

存弟在王家的房前屋后忙碌了一天,她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活儿要干,除了伺候她的婆婆以外,她还要做照料菜园、喂猪、劈柴等事,她做得很辛苦,因为除这一切日常杂事外,她还需要编织藤器。鸡鸣村的妇人们是没有一个可以闲着不做事的,她们最主要的工作是纺织,然而存弟学不会这等精细活儿,她的男人便给她寻了个做藤器的工作,听说邻村有做蔑器的,但是鸡鸣村一带的山峰只长一种脆弱的矮竹,不适宜做蔑器,存弟的男人进山工作的时候砍一些老藤背回来,存弟便在家做藤器。

砍回来的老藤在场院里暴晒一段时日后,存弟须拿刀将表面削去,再破成长条,两条一组交叉编织,不断插入新的藤条,在转角处用火烤致使弯曲,形状做成后沿边插入收口,再以剪刀修整毛边,工序很简单,即使儿童看一天也能学会,招娣所背的藤筐,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每做好三五个藤筐,她的男人便拿藤筐向货郎换油盐布匹之类贴补家用。

她每天至少做一个藤筐,夏日白天长的时候,她会在晚饭后一直趁着天光做,直做到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为止。

第二天略微能看见东西,她就起身升火煮饭,应付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和猪的,给菜园浇水,然后就坐下编藤器,等女儿从山上背回猪草,一家老小坐下吃晚饭,日子周而复始,平淡而满足,她并不奢求别的什么,自打生下希儿后,她在王家很有地位,丈夫不时常打她,婆婆也不再念叨换个各方面都比她好的媳妇,又有希儿做她将来的指望,身为女人,她可谓是万事如意了——除了招娣。

哎,若是招娣能懂事、听话、孝顺那么一点儿,她也不至于这么苦恼!

别家的小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学会纺纱、织布等又赚钱又得婆家欢喜的活计了,招娣在这方面是凡事不会,“都是跟你学的”,婆婆每次谈到,都没有好气色,存弟不会这些,做婆婆的只能亲自来教,天底下还有这样可笑的事情吗?一个做婆婆的人还需要辛苦的教孙女,媳妇是死人哪!

她这么喊着,于是她并没有教招娣任何事,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

存弟不得不承认她是愧对了王家,首先,生了招娣这么一个赔钱货,其次,她还不会任何理应由她教给招娣的本事,居然要劳烦婆婆来教——虽然她也没有教,但是这做媳妇的大罪已经酿成,不是她被骂两句就可以赎罪的。

她也因此狠狠地打过招娣,然而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就会异想天开,这不由得她不犯愁。

招娣不会村里女孩子会的一切活计,就是生个火,她也不会规规矩矩的,老是要问:“为什么石头里能打出火来?”“为什么灶是方的?”

天哪!她哪里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存弟一听就脑袋疼,她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所以当她听到女儿又犯蠢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地一个爆栗敲下去:“规矩点!烧火!”有时她成功镇压了,而有时镇压不及时,不但费了柴火,更教婆婆看出糊糊煮的火候不到,三言两语说与她丈夫听,惹得存弟也跟着招娣一起捱打,虽然她丈夫疼惜她,不过为了拗不过婆婆的面子揍她几下便丢开去,她婆婆也是拿她当作自己人,嘴快也是为了家里不宽裕,节俭惯了的老人看到浪费了柴火煮糊了饭心疼,虽然她知道婆婆和丈夫都是关心爱护她的,到底巴掌糊在脸上、拳头搁在身上是痛的,哎,她心里知道她嫁到王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个女儿太过淘气,大概是老天看她日子过得太幸福,特特地差了来磨她的吧!

没有她就好了!当初没有生下她就好了!当初……

原来倒是有个机会让她早早地嫁给陈家庄的陈老六,把女儿送出门去,不但她做母亲的功德圆满,且又去了祸星,又赚了粮食和猪,可是她丈夫惦记着过两年多换点粮食和猪,此事居然没成,存弟暗自叹息不已,这日到晚上见着太阳落了山,招娣居然还是不见踪影,不由得她不发慌。

其实她是不想让招娣上山打猪草的,这个女儿向来不大听她的话,到了山上更野,可是她一不会纺二不会织,只有打发她去割些猪草王家才不至于白养活了她,割来的猪草中有一部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充作全家的饭食,所以她也由得女儿去了。

今日她看女儿魂不守舍,又说了些发昏的话,于是急急打发女儿出门去割草,没想到割到这晚还不回来,眼看饭菜就要上桌,她的丈夫和婆婆平日再无视招娣也会发现桌旁少了一人,这可怎么办好?

她揣揣不安地东张西望了半日,手下却丝毫不敢停下活计,趁着添柴草的功夫她又出门望了一圈,不见女儿回家,眼见隔壁的邻舍已经点上灯火,又听到他们家传来杯盏响动,知道他家的喜事今晚多半成了,不禁呆了一呆——邻家的女儿止妹生得比招娣大了两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纺纱,不像招娣百事无成,所以纵使年纪大了几岁,财礼比小女孩要得多些,也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求娶,前几日存弟听邻居说闲话就知道他家喜事已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止妹家与存弟家经济情况相仿,平日也是舍不得点油灯的主儿,存弟家只有两个在外扛活的小叔回家的时候才舍得往灯里倒点油,做出“团聚”的气象来,止妹家并无在外的兄弟,这次点灯,必然是为了招待说成的媒人了!

想到别人家养女儿好事临近,不久就能收成结果,自家的女儿却顽劣不堪,先前许人不成,这次又不知道是凶是吉,万一,有了个万一……存弟不敢往下想了,却憋不住心里愁苦,抱着柴草,靠着院墙,呜呜咽咽地落了一回泪。

她哭了一会儿,猛然觉得动静有些不对,抬头一张,就看到邻家的女儿止妹正站在院子里,白着一张脸望着她。

存弟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侄女,你……”她是想道喜来着,止妹的父母又是点灯又是打酒,显然是把女儿许了得意的人家,可她自己女儿此刻还不知道是好是歹,满腹心事在肚里,顺理成章的贺词居然也在舌头上滚了两滚,不知哪里是出口,可还没等她说完恭喜的话,就听到止妹喃喃道:“喜?”声音神气,与平常相比,通变了一个人,存弟虽然为自家女儿满腹心事,此刻也察觉出止妹的神态很不正常,但是还没等她再问上一句,就看到止妹跟游魂似的往她家屋后飘去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出并没有给存弟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比起邻居家女儿的奇怪举动,还是她自己女儿还未露面更引得她揪心,她又往其他方向张望了一下,是不是招娣不死心,又去学堂偷听了呢?

可是,学堂早已放学,希儿都已经太太平平的回家了,招娣还留在那边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是到别的地方去游荡了?

哎呀!这个讨债鬼真是坑苦了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可是存弟一听就吓得把怀里抱的柴草都掉了一半在地上,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的女主人,她的婆婆。

第十章 偷

存弟害怕她的婆婆,就像小鸡怕老鹰那么怕,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王家最有权力的女人,也是因为她是全鸡鸣村最不满意存弟的人,她本人更是无时无刻不想法设法提醒存弟这两点。

那些从小生活优裕、被财富包围的人们,有一种奇怪的幻想,以为在贫寒人家的茅屋里,是即不存在权力,也不存在权力斗争的,事实上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存弟的婆婆辛辛苦苦地熬了三十年才做了婆婆,她怎么可能让这么艰难才到手的权力被视若无物呢?诚然,王家所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他们每年喂一头猪,这头猪他们却吃不起。年末的时候卖给邻村的收猪人,由收猪人卖到“县里”,自己再从收猪人或者村里的大户那里买三五斤猪肉过年,但凡稍微识数的人都能算出,他们买回的猪肉是他们卖猪价格的两倍,这看起来似乎是再奇怪不过的买卖,低价卖掉自己的猪然后再高价从原主人那里把猪肉买回来?难道是王家的钱多得烧得慌吗?还是杀猪是一门高技术工作,王家干不来这活儿?

并不是这样,整头的猪固然便宜,王家却没有那许多钱用在吃上,纵使批发价便宜零售价贵,他们越穷越只能按零售价买,倒是不差钱的大户,年末自己杀猪,富含油脂的内脏当时煮了饱腹,肉腌起来,等村里人待客过年,需要买肉的时候慢慢地零卖,大赚其利。

卖猪的钱,王家支付了耕具的维修、王希的读书费用和来年买小猪的开销后就所剩无几了,一家的衣食往往还需要两个外出扛活的小叔贴补,亏得这几年风调雨顺,若是收成再差一点,王希也得告别学堂了,可是,没有他出人头地后提携叔叔们的希望,两个已经长年在外的小叔可不见得再愿意把钱投在王家了。

就是这样窘迫的家境,也不妨碍存弟的婆婆一天到晚对媳妇和孙女施展她作为女主人的威风,粗看似乎有点不可理喻,但是仔细一想,她人生这几十年就活在一座黑洞也似漏风漏雨的茅屋里,吃的是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还要靠猪草野菜混一顿,睡的是稻草,盖的是破布,穿的是二三十年前陪嫁过来的两身衣裳,每年夏天吃一个瓜,冬天过年吃一斤肉,十天半月看一次货郎带来的针头线脑,每年灯节大户们挂一回画灯,儿子和孙子都是她的主人,除了折磨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妇和孙女以外,她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呢?

因此,她一有机会,就向儿子们告媳妇和孙女的状,端给她的水太烫、不够烫,端的姿势不够恭敬,叫她的时候不够大声,太过大声,每一条都能成为她要求儿子“教训”媳妇和孙女的理由,她这样做是很有理由的,对媳妇而言,挨打是她的本分,媳妇就跟驴子一样需要挨打,对孙女而言,连奶奶都伺候不好的女孩还有婆家会要吗?

有时儿子嫌她唠叨的琐碎,媳妇又预先躲远,她就会设法扯着孙子开口,说希儿既读了书,家里也该照着阔人的样子立起“规矩”来,王家花了那么多钱送子弟读书,不就是为了家族变样吗?怎么还好轻轻地放过媳妇呢?

列举了这许多理由后,她总是能欣赏到由儿子的拳头和媳妇的哭喊组成的一出活剧,然后她就感到她确实在王家是有权有地位的人,她再一次击败了媳妇,大获全胜,家里寒酸的饭食、被褥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所以,遇到好让媳妇挨一顿打的机会,她是从来不会放过的。

眼下,就是如此。

媳妇神不守舍了半日,她早就将眼珠子盯得紧紧的了,看到她东张西望,更是万分肯定她心里有鬼,有什么鬼呢?是偷东西,还是偷更了不得的?偷男人?因此,她其实一早就藏在了旁边猪圈的阴影里,忍着臭气,就等着媳妇露出破绽,马上喊出儿子,先打她个臭死,然后再开祠堂休掉她,不,王家在村里是新户,并没有什么祠堂的可能,那就慢慢分辨是卖了她再讨个新媳妇呢,还是留下来将功折罪慢慢打。

前面她看到媳妇望着邻舍的房屋落泪,心里就再三计较,要怎样借着这由头,逼着媳妇去止妹家吊死,怎么也能把止妹的财礼都拿到手,再赔上一副棺材,日后自己享用,媳妇的尸首?那等不守妇道的女人,直接扔到沟里,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是事情的进展大出她所料,走来的人竟是止妹,眼看算盘落空,存弟的婆婆实在是心有不甘啊!止妹的财礼,止妹家赔的棺材本来在她看来已经是囊中之物,现在她却没有理由叫媳妇去吊死了,不禁心里暗骂:“这倒运的穷家小户女,到底没有财运,拖累得老身没有棺材睡。”

也许她的这番咒骂被什么过路神听见了吧,眼看着止妹走了,她的媳妇却没有立即回屋,还在左顾右盼,这不,有机会!哦不,是有情况!

这次,她可是拿到了真赃实犯!

“婆婆!我没有在做,做什么!”多年积威之下,存弟吓得手足无措,平日里她抱柴草掉下两枝,被婆婆看见了还要说是“存心泼洒我王家东西”,教唆儿子给她两个巴掌才肯罢休,现在一个能换一头猪并几袋子粮食的女儿被她打发得不见,这还不得从夜里打到天明啊!

“没有——”存弟婆婆根本没注意到孙女的存在和不存在,她轻蔑之极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威势十足,落在媳妇耳里真是宛如雷霆:“你抱柴草抱那么久,是准备趁天黑——和他干点什么吗?说!”随着最后那一声厉喝,她猛地伸手指向存弟刚才张望的方向。

存弟正待分辨求饶,眼光随着婆婆的手指方向一转,登时吓得几欲晕倒!

她婆婆手指的方向,因为雨水坍塌了一半还没有来得及修复的泥土墙豁口处,赫然躲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

而且,还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无赖汉,因为就住在和她家隔了两座屋的近处所以她绝对不能说自己不认得的,赵小六!

第十一章 捉奸遇双

“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讲?”存弟婆婆一击命中,脸上情不自禁地荡开了一朵花,她还沉浸在刚才推测的这次拿住了媳妇错处,从此要大获全胜,打得这个媳妇再也不能翻身的思维定势之中,浑然没有想到赵家小六一穷二白,不但没有什么女儿的财礼可赔——其实连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家里更是一头猪、一条牛腿也没有,说是村里的老户,平日做活得两个钱都送在酒缸、赌桌上了,真正是比王家还穷的存在,就是当场拿住了他,逼他写了服状,又能讹诈出什么来?搞不好还要赔上一个花钱讨的媳妇,岂不是愚不可及?

可是她一来习惯于在媳妇身上摆出婆婆和尊贵体面人的架子,这种架子在家里没钱的情况下都靠把媳妇往死里作践来维持的,比如山沟里好炫耀不给女人上桌的“规矩”,大观园里却断没有让贾母捧着碗到厨房蹲着吃的理;二来,她在猪圈外面蹲了那么久,闻了那么久猪粪味,听了那么久猪叫,如今竟然不能借此耍一耍婆婆的威风,岂有此理?

除了“婆婆”这个身份以外,她无论在鸡鸣村,还是王家,都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人物,她说话的分量,并不比她的孙女更重,她在王家呆了近四十年,做了三十年的活计,末了,王家的一草一木,理论上都不属于她,她唯二可以施展一下“权力”,觉得自己这四十年没有白过的,也就是面前的这个媳妇,还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娶的孙女了,其他的,无论是她的三个儿子,还是她的孙子,都是她万万动不得的,养的猪和鸡要应付各种开销,也没有给她随意折腾的理,生活艰辛,衣食匮乏,娱乐没有,能折腾的只剩下一个对象了,能不往死里折腾吗?

因此,任何人想一下就知道媳妇出了奸情,于她没有任何好处,她竟然也能乐开花,都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一下”,打了十年的媳妇,早已成了习惯性动作了。

存弟呢?

本来,她完全可以分辨自己是因为担心女儿没有回家,可她在婆婆手下也吃足了十年的苦头,她婆婆打她成了习惯,她挨打也成了习惯,只要她婆婆厉声一喝,她就像被胶水黏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脑中转来转去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会被打得几天爬不起来?”

再说,她分辨,真的有用吗?

媳妇和婆婆之间,不管谁错,挨打的只能是媳妇,鸡鸣村也好,王家也好,都是这样的规矩,婆婆经过多年的辛苦,理应得到打媳妇这一权力作为酬劳,媳妇呢,也不至于绝望,再过三十年,她们也可以做幸福的婆婆,房不一定有,地不一定有,打媳妇的权力必然会有,这是比天堂更实在的远景,值得每一个人维护。

看到存弟没有争辩,她的婆婆喜悦非常:“不要说你是预防着他偷鸡啊——当家的!当家的!快来看看你媳妇儿干了什么好事!莫要放跑了——”她看到赵小六已经从刚才的突发状况里回过魂来,缩起身子往后退去,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全然不顾失魂落魄的媳妇和赵小六身后腾起的黑影。

“什么事啊——”存弟的丈夫在田里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把肚子填的饱饱的然后躺下来休息,他不觉得打老婆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不觉得有必要换个媳妇,但是他的母亲常常地向他告状,于是他为了自己的耳根清静起见,就以打老婆几下换取一时的安宁,他对此并不感到有什么愧疚,因为存弟本人都没有对此表示过反对意见,相反,每次她都会磕头认错,于是他也就觉得确实是她错了。

这次,他等饭的时候比平时久,本来就有点不耐烦了,又听到母亲的叫嚷,知道一次饭前运动是少不了的了,于是握了握粗大的拳头,漫不经心地走出家门,本来嘛,打媳妇也不需要怎样的热身。

他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踱出门来,看到的却是——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娘和面白如纸的媳妇。

“搞什——”他预备大喝一声,然后按照十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有事先打媳妇一顿没错,不过,他只是预备如此,他的话还没嚷完,脑后便是一阵疾风,随后,他遇到了和他老娘一样的命运。

往山上走的时候,赵小六的心情还扑通扑通地直跳,他在村里是干过一些偷鸡偷瓜的坏事,但是,天可怜见,偷人还是头一次——虽然不是存弟婆婆想象的那种。

他回头望去,村里和往常一样,灯火零星,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没有人打着火把敲起锣来追,他略微放下一点心来。

事情起初出乎意料的顺利,王家的紧邻止妹家今晚在招待说成好事的媒人,他白天看到他家打了两角酒,就知道止妹的老爹今晚一定是听不到邻居家的响动的了,他哥哥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就与夷人通了声气,到傍晚,就有四五个穿黑衣包黑布的夷人与他们兄弟见了面,由他们引着涉水进了村,因为有他们兄弟带路的缘故,村里的狗都没有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接下来,似乎是运气都用完了,存弟那个该死的女人,天都快黑了还在外面转悠,她那个婆婆也是一样地该死,都那么大年纪了眼睛跟针一样尖,居然认出了自己!虽然好像误会了什么,可真要让她叫喊起来的话,身后的这几个黑衣夷人可没法一下子消失啊!

正当他不知道是该分辨还是该动手的时候,他的老哥硬是先他一步,一棒子敲昏了存弟的婆婆,接下来又敲昏了闻声而来的存弟丈夫,他这时候也来不及想这和说好的只带路不一样,手脚麻利地冲进去三下五除二绑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王希,把小孩子扛在肩膀上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哥扛着存弟,其他几个夷人拖着存弟婆婆和存弟丈夫,都拿绳子捆了,一行人没命地朝村外跑了一阵,好在王家几乎是村子的尽头了,也没人看见他们,一直跑到山上,才喘出一口气来。

“完了!”他刚喘匀了气,就推了自己兄弟一把:“招娣那个丫头我们没抓到!”

第十二章 步天歌的由来

“招娣?什么招娣?”他哥哥听了这话,还是一脸的懵懂,这也不怪他,招娣一个丫头片子,在鸡鸣村的存在感那是几乎近于零,是的,他听说过昨天王家的丫头失足落水淹死,当时不过感叹下夷人许诺的带路费可不能因此少了,和夷人说好的是带路,不是负责抓到王家全家,后来他弟弟小六照例在村中唯一的铺子(卖各种零货,主要是卖酒)鬼混的时候听说丫头并没有淹死,想到夷人这下没有不给钱的借口,招娣死而复活这事本身那就更是耳边一阵风去了,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办,实在没功夫为这么个小丫头的死活默哀一秒。

今晚的计划,他对着弟弟拍了胸脯,可是被弟弟一说,也不由得心里沉甸甸地压了块石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没有他当初想象的只是干点坏事那么简单,对不起邻居是一回事——何况邻居还是“新户”,本等与他们这种老户是不同世界的生物,但是,被坑害的对象范围可能超过他的估计,这点还是让他心里十分地不自在。

趁着事情还没做,回绝了这件差事?

这怎么可能!那个人,可不是好说话的周大善人,讨饶惹了他,便是天王老子,也是要给你戳几个血窟窿出来的,何况他手下养着几个厉害的角色,说声不好,吊在树上,先打断两条腿,再慢慢地问赌债该怎么还的事儿——他想到这里,冷汗直流,那腿竟是迈不出去。

逃走吧,先不提祖宗基业都在这里(其实就是一座快倒塌的茅屋,一圈已经塌得差不多的泥墙),他们兄弟能逃到哪里去?到了别的村,他们可就不再是趾高气扬的“老户”,而是处处受人鄙视,不与来往的“新户”了,过年的时候,想到祠堂里分碗猪肉都是没影的事,一炷香一片肉都要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来,就算侥幸娶了媳妇,生下个儿,学堂也是无束修不收,他们又到哪里去弄那束修?将来弄到了束修,儿子在学堂里也要受人鄙视,到底是外来的新户,哪怕出了钱磕了头,能读一个字都是沾村里的光,到底不如老户硬气。

想到注定黯淡无光的未来,他逃走的心也没了,横下一条心,又到铺子里把冬天盖的被子当了,换了点钱买了一角酒喝了,灌在肚里热热的:“我兄弟的财运,就看这一注了!”

因此,他带了夷人进村的时候,竟然很有些大马金刀的姿态,这倒不是因为他做事堂堂正正,而是因为他思前想后,没了退路,又有酒灌在肚里的缘故。

后面被存弟婆婆喊破,他能那么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也是多亏了那一角酒的力量。

等到他连滚带爬地拖了人过溪上山,酒还未退,脑袋还昏昏的不比脑后吃了一棒的存弟婆婆强到哪里去,这时候,要他马上反应过来那个叫做招娣的丫头片子与他们兄弟何干,实在是有些难为他大脑中所剩不多的细胞了:“哪里完了?这人都不抓齐了吗?”

“哥,招娣,存弟她大闺女我们没抓到啊,哥!”赵小六急得直跺脚,他原就以为这事不妥,换了他,怎么也不能应了这事,叫那人找别人干吧,这财发不得,可他哥已经应承下来,真要去村里告发,勾结夷人,可是天大的罪名一桩——天底下原来并没有什么鸡鸣村,两百多年前,这一带群山原是夷人的什么“玉带国”,后来,“朝廷”(赵小六和王招娣一样,都以为“朝廷”是个人,一辈子没去过“县里”的他们并不晓得这个词的真实意思)派大将军讨伐夷人,把夷人都赶到了大山深处,将“玉带国”改成了“朝廷”的“盘锦城”,为了保卫盘锦城、监视躲入山里的夷人,大将军将一些士兵派到最前线的山里驻扎,年深月久,士兵们娶妻生子,代代繁衍,形成了一个个村庄,鸡鸣村正是这些驻留村庄之一。

它诞生的使命,就是为了防备山里的夷人,在“朝廷”的正式文书上,鸡鸣村这一带的村庄被称为“军屯”,也就是由军人及家属种田自给的前线武装据点。

如今岁月流逝,两百多年过去,夷人深深地躲入山里,变成了飘渺的传说,和平的时间长了,弓矢刀剑,村民一辈子没摸过的也大有人在,曾经统治鸡鸣村的低级军官家族,也早已在时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初来到鸡鸣村立下跟脚的六名士兵,只有四人的子嗣尚存,军中代代流传的《辰五子步天歌》更是从军中功法的传功口诀变成了幼童的识字课本……

可是,鸡鸣村仍然是夷人的天敌!抵挡夷人的进犯,仍然是每一个鸡鸣村“老户”家的男丁必须尽的义务!

小六兄弟落魄不肖如此,仍能在祠堂里分到作为祭品的猪肉,都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还在村里的簿子上,他们吃了猪肉,就该为村里出力!

如今,他们竟然要勾结夷人绑走村民……赵小六心里明白,问题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绑走的是新户、老户”,而是“勾结夷人”!

哎!哎!他哥哥怎能这般糊涂!听到害的不过是“新户”“外人”,就轻而易举地把这件要命的事情给应承下来了!

可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们兄弟回头了!不一条道走到黑,还能怎么办呢!

被存弟婆婆喊破的时候,他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要是邻居闻声赶来,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万幸,邻家只顾忙自家的喜事,顾不得王家的怪声,他哥哥又是格外的神勇,一招放倒了白发老妇存弟婆婆,又一招放倒了不加防备的存弟男人,他也就咬着牙跟着把王希捆了,这一晚,他们兄弟俩横扫了王家,在酒力下竟然也成了脚踢敬老院拳打幼儿园的“强者”!

待他们连拖带扛将王家几口子带到山上,远离了随时可能会被撞破的村里,才得喘口气,小六的神经还没绷紧,就发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招娣他们没有抓到!

放在平时,小六也不大会把招娣的存在与否当一回事,可不管王家和鸡鸣村平时怎么把招娣的价值等于一头猪,她到底不是真的猪,她会说话!她很可能不知道“勾结夷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确实有可能看到是小六捆了她的兄弟,小六的哥哥打倒了她的父亲和奶奶!

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六已经心乱如麻,偏偏无论是那些夷人也好,还是他的亲哥也好,都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不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么,原就不值几个钱,听说从水里捞出来后又傻了些,不值得什么的,”他的哥哥喷着酒气,大大咧咧地说:“小六你甭瞎操心,王家人都在这里了,他们答应的带路费,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咱们的!”说完,还用力拍了一下小六的肩膀:“要是少了,我我我绝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还沉浸在方才自己以一战二的“英勇”之中,觉得既然那么轻松地就扫平了王家,打倒面前这几个夷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哎!”小六气得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几个夷人看着他们兄弟闹腾,也不说话,互相比着手势,显然,这一出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第十三章 黎明杀机

小六最终没有敢一个人回村里寻找可能的目击证人王招娣,他的兄弟刚刚信誓旦旦地要“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咱们的”转眼还没与夷人说话便就头便睡,也不管地上是山石嶙峋、枯枝败叶,尽当是自己屋一般呼呼大睡,时不时还吆喝几声,划拳叫牌,他是好睡,累得小六一夜都不敢合眼。

他真是不敢睡觉,他哥口口声声说的“带路费”,那些夷人可还一个子儿都没有付,他更是不知道他们谈成的价格有多少,现在他兄弟睡着,那些夷人便是拔腿就跑,把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付”了,凭他小六一个人,哪里能拦得下来?就是他们愿意付了,他知道该拿几个钱?若是出生入死、英勇冲锋了半日,最后只得了两个小钱,回头就是他兄弟放过他,他自己也不能轻饶了他自己啊。

亏得那些夷人重诺守信,看他守着兄弟不肯走,居然也在旁边围了一圈,并没有趁这个机会来个“溜之大吉”,赖了他们的带路费,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见东方渐渐的白了,一边残月还挂在天上,一边已是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小六听着村里远远地传来雄鸡打鸣之声,使劲揉着眼皮才保证自己能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风露中耽了一晚,再看旁边,王家大小都被他们用预备好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倒是个个瞪着眼睛,只是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又看他哥伸拳探腿,仿佛还在回味梦里的赌局与酒肉,连忙上前推了他哥两把:“醒醒!天都亮了!”

由不得他不急,王家半夜不会点灯,鸡鸣村夜里也没有巡夜的人,有没有动静只看狗叫与不叫,就是天大亮了,只要招娣没去告状,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王家的集体失踪,可是天一亮,各家各户的小孩马上要上山打柴割草放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两个眼尖的看到这边捆着几个粽子也似的大活人,到时候,目击证人还少?

想到被村里发现他们兄弟都干了些什么的后果,小六又加了把劲推他的兄弟,终于让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看着是醒过来了。

被强行推醒的人没什么好声气,他这一晚枕着石头睡得甚美,梦里他得了一大笔钱,那人又夸他事情办得好,他在赌场上赢了一次又一次,旁边的人又是送酒,又是送鸡,那只鸡甚是凶猛,他抓鸡抓了半日才发现抓的不是什么鸡腿,而是他兄弟的手指。

“呃——”他又摇了两下头,才略微清醒点儿,对着小六说道:“他们答应给我们的钱付了么?”

“还没有,”小六看他终于醒过来了,“我们得赶紧回去……”

“没拿到钱我是不会走的!”他转身指着王家老小,对那几个夷人说,“我答应的事情我都办到了,你们许的钱呢?”

“莫急,莫得急。”夷人里面打头的一个瓮声翁气地说道:“把他们扛到山那边,付钱。”

“不行,现在就得给!”想到欠的赌债,他怒喝道:“事情都是我们兄弟干的!你们根本就没有干什么!之前谈的钱太少了!要我们帮忙扛过去的话,你们还得加钱!”他手舞足蹈对着领头夷人闹腾的时候,他的兄弟小六担心地直往下边村里看,看了一眼不像有人奔跑的样子,便回头想催他的兄弟赶紧拿了钱回去,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他们的时间已经耽误得够多的了。

他这一转头不要紧,正好看到两个夷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那目光甚是阴冷,他一个激灵,赶紧推了他哥一把:“哥,我们快走吧!”

“不行!我还没拿到钱呢小六!”他的兄弟吼道,“我说了,不拿到钱,休想让我们继续办事!”

“哥!”小六绝望地喊道,因为这时候他发现那几个夷人围着他们兄弟一晚,可不是出于什么好心,现在,他们已经全都站起来了,将他们的来路堵得结结实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他再也不敢想了,拔腿就向唯一的缺口——山峰上冲去!

他有生以来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两脚拼命地朝前伸着,踩到什么,全然不顾,撞到什么,也管它去呢,背后传来一声闷响,大概是他的兄弟也遭遇了前一晚王家当家人的遭遇,也许更糟,他没有时间去想了,风随着他的跑动呼呼地乱响,冷风直灌到他的肺里,只要这次逃出来就好,只要……

他是鸡鸣村土生土长的山民,对这一带的山川再熟悉不过,既然下山的路已被断绝——其实若是那些夷人多给他点时间想想,他也未必敢往村里跑,内奸一旦遭遇反水,本来就没有活路,但是现在的紧急情况根本不容得他多想,他一个劲地往山最陡、林最密的地方跑,甩掉背后的追兵,再慢慢地想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办吧!

山上附近的鸟雀,全被这一场追逐给惊得飞得飞,叫得叫,赵小六此刻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只顾着跑!快跑!

后面的追兵似乎没了动静,他的心也跳得仿佛擂鼓一般,一身汗如雨下,跑得太急,看眼前的东西都有点模糊了,他回头看了看,没人,停住了脚步,登时觉得遍体酸麻,四肢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刚才在林中跑过,被荆棘丛拉了多少道血口,万幸……

几道身影不急不慢地从两旁包抄而来,小六看着他们走这山路如闲庭信步一般,倒好像知道他会跑到什么地方,又知道从哪里绕路比较方便走一样,心中竟忽然灵光一闪:“你们!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夷人!”他说完才发现自己把天捅了个洞,要捂嘴已经是来不及了!

“说对了——那又怎样呢?”为首的夷人张嘴说话,竟然与小六等人一般无二的言词腔调,不再瓮声瓮气:“本想留你一条活路,可惜了你这一百多斤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要怪,就怪你这张嘴乱说话吧!”他阴恻恻地笑完,与其他人一起抽出刀来:“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

赵小六哪里肯坐以待毙,拔腿又跑,无奈他本来就不是久惯劳苦的人,此时刚剧烈地跑了一阵,腿脚早不晚不,抽起筋来,才往前迈了两步就滚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夷人”怪笑着围了过来,两手不甘心地四面乱抓,想抓到什么救命的法宝,哪里可能!

“夷人”们看他有如瓮中之鳖,哈哈大笑着一起围拢,就待举刀了结这个漏网之鱼了!

“死心吧,你插翅也逃不了——”为首的“夷人”大约没听说过反派不能太多话这一金科玉律,临下刀之前还要嘲讽赵小六几句,谁知他话音未落,忽觉脖颈处微微一疼,正惊讶间,就看自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旁边的两个“夷人”都个个大吃一惊,揭开蒙面的黑布再看时,就看到刚隔了短短一刹那,那人脸上已尽是青灰之色的尸气,胸前一按,已无呼吸心跳,眼见着是不活了!

第十四章 天降救星

“妖怪啊!”自幼听说的种种山林野怪之说此刻一起涌上那两人心头,发一声叫喊,都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逃去了,既不顾同伙的尸首,也不顾倒在地上一片茫然的赵小六,被他们扔在原地与尸首作伴的赵小六过了一刻,才挣扎起来:“妖怪?妖怪!啊!”

“叫什么!”他正乱喊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清晰有力的——萝莉音从他头部不远处传来,他吃惊地转头一望,从乱草丛中站起身子的,不是他昨晚到今晨一直心心念念要抓到的王招娣小丫头,还是谁?

只是,人还是那人,一把枯黄乱发,瘦骨伶仃的身子,快遮不住屁股的破衣烂衫,背上一个标明了身份的猪草藤筐,右手一把破猪草刀,左手拿了一支矮竹,端的与乞儿无异,鸡鸣村里稍微对自己的未来有点幻想的男人,都绝不会把目标定在娶这么个穷家出来的丫头片子做媳妇上。

可她此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闪着两点寒光,凌厉地朝他周身一扫,眼光如刀,赵小六竟然觉得自己通似没穿衣服,又好像立在数九寒天一般。

这不可能啊!他……怎么说他现在还躺在地上,起来不得呢!

“爬起来!”小女孩下着绝不会被听错的命令,吐字清晰简短,仿佛这个命令本身就有命令的力量一般,赵小六居然没有回嘴,好似鸡鸣村出来的男人听一个小女孩的话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似的,而这件事本身,可一点都不正常啊!别说招娣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就是她娘存弟、她奶奶,在鸡鸣村里,也休想在男人说话的时候插一句嘴进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穿越者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在嘉罗世界受到的“统治者礼仪训练”的一部分,在巫师统治的嘉罗世界,巫师们用各种办法来巩固他们的统治地位,其中就包括言语和仪态的训练!

可不要小看这种训练!

有些有魔力的世界里,魔术师就因为缺乏这种训练,不能教大众信服,不得不把权柄交在一些漂亮的花瓶手里,满足做一个幕后的军师,他们的世界也因此被称为“剑的世界”。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悠哉自在,不用抛头露面,不用直接面对群众的质疑,可是,谁会追随一个脸都不怎么露的幕后人物呢?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领导能力呢?即使他们在战争中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统治者的宝座也总是不属于他们,恶果就是,这些世界里,有经济实力的人家,总是在子女走哪条道路上三心二意,不肯为了魔术的进步付出一切,总觉得还有另外一条比较轻松的路可以走。他们世界的物资,也因此有很大一部分,都因此白白地被浪费了。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些世界明明不缺天赋与魔力,却只能跟在别人背后吃灰。

嘉罗世界的巫师们,可不会容忍这种大权旁落的可能,他们雇佣了许多极有能力的牧师和吟游诗人,编写了大有成效的礼仪训练课程,每一个有望步入统治阶级的巫师,都要受到强制性的训练,在这些课程里,他会恍然大悟:巫师们的服饰、说话、吃饭姿势乃至每一步的长短,都关系到他们能否有效地对下属(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下属)形成心理上的震慑!

当然,整个嘉罗世界,也在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同一个班子编写的另外一套课程,那就是:对巫师的绝对服从!

所有的书籍、剧本、在正式公布前都会经过严格的审查,你要写一个骑士打败邪恶的巫师拯救公主的剧情,也不是不行,不过,骑士得是个人妖,公主得是长八条触手的,巫师嘛,学徒等级,不能再高——最终的结果是,任何一个五岁的小孩都会以“我长大了,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为由,拒绝为这么个愚蠢的狗屎剧本付出时间,更不要说钱财了。

相反,有名的演员争着扮演剧中的巫师,都知道那是又威风又有型报酬也最多的角色,哪怕演的就是些抄卷轴刷试管的工作,灯光也是打得足足的,周围的桌椅摆设也是华丽到极致,穿戴发型更不必说,从各方面表现巫师工作起来是多么有型!

各行各业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找巫师解决”也被放在标准流程上,谁违反了标准流程,谁就是再显眼不过的乱党!

乱党倒不会因为“拒绝服从巫师”的罪名进监狱,通常打发他们到那里去的理由都是:不遵守标准流程,马虎大意,玩忽职守,擅离岗位……他们进去的时候,别人看他们是白痴,他们出来的时候,放心,他们基本上不会活到出狱的——巫师统治的嘉罗世界是不太讲究仁慈的。

在长期的双重洗脑的结果下,一个巫师只要走进人群,立即就能取得头领的地位,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吩咐并自动认为那是最好的主意,现在嘛,洗脑的难度是高了一点,但是赵小六也不是什么心智坚强的人物,穿越者在“现场回放”里,已经摸清了他的性格,一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麻烦的是,脑子似乎比王家全家加起来还要灵活那么一点点。

本来要不是赵小六两手乱抓差点抓到他,他还想再等一等现身的,毕竟他上辈子是个巫师,不是牧师更不是吟游诗人,属于吟游诗人的“变声”技巧他只听过一点原理,就没练过,他本身已经足以斥令民众了,现在这么个清清脆脆的萝莉嗓,对于恐吓、命令和威胁来说,确实不怎么好用,现在也只有凑合着上了。

“起来!”再次命令后,他举起手中的矮竹朝赵小六脸上晃了一晃,“跟我走!”

“啊?啊!”幸而赵小六在连番剧变后,脑子一时间没空转弯,居然迷迷糊糊地没有反抗!他倒是想爬起来,就是手脚还直哆嗦着不听使唤。

穿越者双眉一皱,将手中的矮竹朝他脸上点了一点:“马上!你想跟他一样吗?”

“啊!人是你杀……”

“马上!”小女孩不耐烦地进一步恐吓道:“他们马上就来了!”

“什么?”命令加威胁之下,赵小六硬生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手脚还不够利索,好歹能动弹了——“什么都别拿快走!”

穿越者连续下令,倒不是事情真的紧急到了这个地步,而是强气势配合连番短命令轰炸对于脑容量有限的对手来说,是有效的阻止对方胡思乱想的手段,对付百无一用只有脑子不合时宜的好的赵小六来说,非常适用。

第十五章 因地制宜

“他们……”走了几分钟以后,赵小六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脑袋和舌头了,作为小弟,他真是最差劲的那种,心思太多,嘴太大,作为游手好闲的混混,他的敏捷和力量连鸡鸣村村民的平均水准都不到,而且还毫无自觉,放到从前,别说是穿越者,就是穿越者幼年生活的那个贼窝都不会要他的——不过目前穿越者也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追你?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不是的,他们不是夷人!”平时赵小六可不是那种有问必答的人,尤其是问话的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嘴上占两句便宜他就姓走了,但是现在一来穿越者使用了命令的语气与技巧,二来这一夜的突变给他的刺激太大,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一样,听从刚刚给予了他一连串指示的“强者”——甭管王招娣的外形如何寒碜,她的语气、姿态还有话语中隐含的杀人之意,都足够让胆子统共就那么点大的赵小六服从她了:“他们跟我们一样是村里的人!是田家三兄弟和他们的手下!”

“啊哈?”这个回答有点出乎穿越者的意外了,他迅速读取了王招娣的记忆:与周家不同,田家是村里新起的大户,他们家土地不多,然而据说在邻村也颇有势力,三兄弟号称“三虎”,都学得一手的好拳棒,号称四五个人近不得身,老三在“县里”做着什么“教师”,似乎与学堂里教娃娃的不是一路,具体区别在哪里,没进过学堂更没进过田家大门的王招娣也分辨不出,大约就是学堂里的教师吃的都是村民供给的粗茶淡饭,田家一年却能杀若干头猪,听说都是“一头两百斤,杀出来,五指厚的肥膘”,说的人都啧啧有声,连说带比划,听的人也是连连点头,半分也不质疑,像王招娣家饲养的一头七八十斤的廋猪,根本进不得他家的法眼,他家也不做零卖猪肉给村民的生意,倒时常向其他大户家买酒肉吃用,“钱财使得跟淌水似的!”

使得跟淌水似的钱财,自然来路有些半黑不白:村里旧例,不许赌博,可光是鸡鸣村,他田家就开了三个赌档,那些终年酒肉不得沾唇的村民,倒有一大半把积蓄使在了他家的赌摊上,可是没人敢对此有意见,田家三兄弟厉害不消说,他家第二代有七个子侄,收了四五个徒弟,就算不舞刀弄枪一般人家也敌他不过,连村里负责纳粮等事的首户周大善人在他们面前都渐渐地说不上话,其他人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儿?有个仗着自己是“老户”的私下说了句不许赌博的旧例,不巧被他家第四个侄子听到,一巴掌打掉了两枚门牙,愣是不敢吭声,存弟家知道了此事,对王希是叮嘱了又叮嘱:宁可得罪田主周大善人,也不可得罪了“三虎”,平日里其他人看到田家人出来,都绕着走,不敢说话。

穿越者撇了撇嘴,如果王招娣的记忆没错的话,那个因为别人多了一句嘴就一巴掌打掉别人两颗牙的田家凶人,就是刚刚被他一记吹箭撂倒的家伙……如果用游戏术语来说的话,就是刚出门便遇上精英怪,运气真……虽然这怪的等级未免太低了点,一巴掌下去连人的脑袋都打不飞,可到底不是赵小六、存弟这种白板怪能比的……

自己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他上一辈子还在做贼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那时候他还是个“乌鸦”,真正的乌鸦会在白天的时候探查小鸟的窝,吃掉它们新下的蛋,组织里的“乌鸦”会游荡在暗夜的街巷里,“捡走”每一个“主人不够小心”的钱包。

他那次运气也是好得逆天,白天才走过一次的街道,不到十分晚居然已经有一个穿戴华丽的肥羊喝多了躺在地上,只等他开剥了。

经过炼金药水洗过的眼睛,夜晚视物如同白昼,可叹他一开始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倒在地上的是个年轻人,一头丰茂的卷发簇拥着在酒力下显得分外娇艳的脸庞,不管是精心打理的头发还是显然用了不少昂贵膏油修饰打理的脸都是上等肥羊的标志,他在白天都没见过这么舍得在保养自己上花钱的主儿,再看对方衣服上层层叠叠的花边饰带,不由得心里感叹一句这一件衣服顶五十件,起码花边拆下来够十个舞娘衣服用的,当然最要紧的是掏包,不过对方怀里抱着的银色小琴看上去也挺值钱的……咦?

这肥羊身上怎么带着血味儿?

他心知不妙,全速倒退,就看到一根银线划过——若是他再迟半步的半步,被开剥的,就是他了!

“咦?”这次换成对方惊讶了,大概是因为没想到他这个年龄已经开始了职业者的身体改造吧,毕竟即使在巫术普及的嘉罗世界,也只有最顶尖的那批人能够承担职业者改造的代价,那可不是喝点强化药水,植入几个炼金物品的“改造”,那种东西要能算作职业者的话,画眉毛也能算整容了!

例如,一个真正的“血鸦”,必须把所有的骨头全部像鸟儿那样掏空,装上可以在爆发时提供更多新鲜空气的气囊,全身的关节也都要置换成可自主拆卸扭转的关节,关节旁加装弹性垫,一部分脏器也要活化置换,因为原本承担造血功能的骨髓被抽干,另外一个脏器会被改造成血源地,碍事累赘的消化与生殖系统切除大半,等一系列集合了炼金和巫术的改造完成后,理论上可以连续跳跃奔跑一天一夜,跑完后还能每秒刺出四十下打击!

穿越者那时候只刚刚开始了第一步的改造而已,但是,没有那一步的改造,他的人生就在那个小巷子里结束了!

银色小琴的琴弦,在它的主人手里,既能奏出美妙或嘈杂的乐曲,也能于瞬间杀死一个不够警惕的半职业者!

他退出琴弦攻击范围后,对方将琴一斜,改弹为吹,不,那次他没能躲过,只不过万幸他手里还有开刃的匕首,反手立即将中箭的部分挖去,脚步不停,总算逃出一条生路,代价是逃回窝后躺了三天。

等他开启巫师的职业,得到足够的权限查阅资料后,才知道对方是个挺稀少的职业者——小丑,这种职业者常见于舞台而不常见于贵族,不过对于当天晚上的肥羊来说,花花公子外交官的身份倒是能很好地掩饰他的这个职业,带领他参加谈判场合的人在准备资料时告诉他这个外交官浮华夸张的外表下颇为难缠,并列举了对方在谈判条件不中意时就表现得跟个说唱艺人似的“恶习”,给政敌起外号编段子,段子的逻辑未必通事实更是不一定有,可是大众总是好起哄的,容易叫人下不来台,总之,总之对方虽然外表上看上去像个绣花的草包,不过他脑子里其实还是有点儿细胞的,一个回合是对付不了的。

差点被绣花草包一个回合给对付了的穿越者也只好对那天晚上的经历闭口不谈,后来表面上他们成了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这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的意思是穿越者偶尔可以不打招呼去他家蹭饭,至于私底下嘛,穿越者从来没忘了那晚的“大运”,预备干掉的名单上少不了肥羊先生的名字,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

就穿越了。

虽然穿越了,但是肥羊先生的武器还是给穿越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他第一眼看到山上的矮竹的时候,就想起可以仿造做一根吹箭筒。

第十六章 灯下黑

以山峰上穿越者所能收集到的材料而言,制作一把简易的弓或弩并不困难,箭矢也可以用硬灌木的细枝配磨尖的石子制作,一个野蛮部落的猎人制造它们用不了一天,穿越者有自信能做得更快更好,麻烦在于另一个方面——这具身体实在太小,力量又太低,就算勉强能够张弓,不,问题不是能否射死一只老鼠,力量不够,咱不会淬毒吗?上辈子既当过贼也当过巫师的穿越者才不会被可笑的道德观念束缚,问题在于,弓弩相对于他的身高和力量来说,携带起来也太不方便了。

结果,他就从自己的记忆里抽取了和肥羊相关的那段,坐下来给自己用矮竹做原料制作了一根吹箭筒,这玩意胜在轻便无声,在淬过毒之后威力也很有保证,穿越者第一次出手就干掉了一个精英小怪,吓走了另外两个,不禁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更好的评估:“敏捷恢复良好。”

不过王招娣身体的其余情况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吃了些树心虫并提取精华后,她的身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复,但是还没有脱离透支过度的濒死状态,穿越者这几天在没有获得更好的战利品之前,依旧得小心寒风及夜露,当务之急,是得弄到一身够保暖的衣物,当然,也得够轻便。

山上不用说,鸡鸣村里的衣物也匮乏到了可怜的地步,有些穿越到这种自然经济环境下的主角居然能够靠从垃圾堆里捡布头给全家缝制衣物,王招娣要是知道一定会觉得荒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别说收集到足够缝衣服的碎布片了,就是烂到没法缝任何东西的烂布纤维团,那也是能在货郎小贩那里换一、两块糖的宝物!

精通布匹贸易的商人知道,布这种东西,随便怎么下剪刀,是再也没有卖不出去的:成匹的做外套,不成匹的做内衣,再小的做袜子、手帕,如果是一长条呢?正好包脚。懂行的裁缝,你给的刚刚好的布头,他喷喷水,熨斗熨过,拉一拉,怎么也给你“落”一块鞋帮子布下来。裁衣服剪下来的边角,大的做补丁或送相熟的人家做婴儿的“百衲衣”,那细小得跟牙签似的,是不是只能送垃圾堆了呢?啊呀,这样的宝物,怎么好送垃圾堆的,收在针线筐里,待攒得多时,浆糊刷两遍,正好做了鞋底,好些城里人家的娃儿,脚上还没有鞋穿哩,也不知道某些人说的垃圾堆里那些够缝衣服缝包包的布头,是哪个宰相家扔出来的……

便是烂得连抽线也不能了的布团,拿去造纸、絮被,也是有用,故此和鸡毛一样,都有小贩拿糖来换,只是小贩糖锣一敲,整个鸡鸣村,也没有两三个阔气至此的老娘,娃们得到的待遇,通常是巴掌管够,烂布没有——还要留着自家絮被做鞋底哩!

在这样的情况下,穿越者想弄到整套的衣服,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方才他想过剥取被击倒的“夷人”的黑衣,然而旁边一个赵小六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夷人”的衣服也有可能带毒,等听到小六说“夷人”实为村民假扮,他也没有多惋惜:“再干掉一个,不就有了么,不行的话,还有小六这身,就是得好好洗洗”。

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个活动衣橱的赵小六还在诉说:“他田家在村里开三个赌档,又放债,又扮夷人夜半掠卖新户,掠卖新户也就罢了,他们……”说到“新户”,他眼皮突地一跳,想到面前的王招娣,正是他们赵家兄弟此次勾结了“夷人”要掠卖的对象,嗓子登时哑了下来。

“说下去!”穿越者敏捷地捕捉到赵小六的感情变化,立即厉声质问,不给他多想的空间:“他们又怎么?”

“他们还打算把我兄弟俩一起掠卖了!”许诺的带路费没有到手,哥哥下落不明,连自己也差一点点折在这些凶人手里,浑不知面前小姑娘更凶残百倍的赵小六攒了一肚皮气,此时终于发泄出来:“我兄弟也是鸡鸣村的老户了,祖上与他田家一起到这里驻屯的,论起来他家三代前还是摸不到祠堂门的破落户,要不是娶了周大善人家放出的丫鬟,儿子在周家做了个看院的,怎么有机会学拳脚?如今发达起来,通连周大户都不放在眼里了。”

“驻屯?”

“唉,跟了大将军一起到这里当兵的啊。”赵小六没有多想就讲了出来,这在鸡鸣村原也不算什么秘密,每次祠堂祭祖的时候,长老们都要说上一遍,听得人们耳朵都要长茧,学堂入学的时候,新学童也免不了要听一番诉说那“步天歌”是如何厉害的传说,只不过他没考虑到,面前的王招娣正是一个既没有资格进入祠堂,也没有资格进入学堂的新户人家女儿!

就是他想起,也不会把这当作什么“泄密”,那步天歌传说中是朝廷授给军队的功法,十分厉害,可是落到他们这些大头兵手里的本来就是最简易的残篇,都是些星云气象,除了能给幼童们认认字还有什么用?谁也没想过读了那个能做大将,田家三虎的发达,也是来源于周家赏识,除认字外另学了拳脚,终于三虎得到“县里”做事,才带领得全家兴旺起来,到如今不可一世!

“原来如此。”穿越者前日的谜团,一问这赵小六居然破解了好几个,倒不是他愚蠢,而是“信息”这个资源,也是要看阶级的!像鸡鸣村的历史,赵小六这种“老户”生来便可在祠堂听得,寄满了王家希望的新户儿子王希,要交了学费逐日供给教师饭食才能到学堂听闻,至于被认为百无一用只能换猪的王招娣嘛,你莫傻了,有给猪上历史课的吗?猪要偷听,那也是得挨打的,猪就该在猪圈呆着,这就是“规矩”!

“想当年,我们周赵田陈几家都是拜了把子的异姓弟兄,因此连祠堂都通修在一处,先祖牌位,也放在一起受全村香火,过年杀猪家家有份,他们田家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来,我看他们死了怎么有颜面去地下见祖宗!”赵小六越说越气,大声怒骂起来,早将自己兄弟勾结夷人的叛国之举,忘了个干净!

第十七章 丧门沟

穿越者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不动声色不说,还接着频频点头,火上浇油:“这么多年的情面都不讲了啊!”

“可不是!”赵小六说得高兴,他家虽是村里的“老户”,多年来混得甚是不如意,论家产还赶不上新户王家,他自己是个村民都嫌恶的混混,平日里愿与他说话的人不多,现在有人听讲,哪怕是王招娣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也禁不住有些异样的得意,看着小女孩竟比刚才可爱了不少:“当年我家混得好时,过年在祠堂里祭祖完毕,分割猪肉,从来不曾少了他田家的分例,户肉丁肉,一块块切割明白,现在我兄弟还账略迟了点儿,就放话要把我家兄弟捆起来扔下丧门沟,这次还使得这等的绝户计……”接着是一串污言秽语,多是问候田家不肖祖宗的,穿越者也不以为意,而是问道:“丧门沟是什么地方?”

“丧门沟?就是村后那条沟呀!”赵小六讶异道:“是了!你还没去过……”

穿越者面色一沉:“我们就去那里罢!”

“那里?那里可去不得呀!”赵小六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会去不得?你不是去过了吗?”穿越者质问道:“是有猛兽、毒蛇?还是夷人的瘴气?”

“都不是!”赵小六说道:“村里人家不要的娃儿,瘟死的牛马,都丢在里面,所以万万去不得呀!”

“哦——”穿越者恍然大悟,原来存弟常常威胁要将招娣“扔下沟去”的所在居然如此之近,“照你这么说,这条沟平时没人去了?”

“是呀!”

“那你们怎么会去呢?你们也往里面丢过小孩?”

“哪里!我兄弟并不干这等营生!”赵小六有些气愤:“前年瘟疫流行,村里死了十来头牛,我兄弟受人之托,往里面丢过几头,唉,那阵日子真好过,抬到村尾,往下一丢,就有钱拿——”他说着说着就咂吧着嘴,显然开始怀念那段来钱容易的好日子。

“扔小孩没有钱拿吗?”

“笑话!都是亲爹亲娘去扔的,就是唤我去,我也不去,一个个打得血肉模糊、脑浆子都流出来的,看了要做噩梦的。”

好吧,这村里果然有比死人爬起来更恶劣的事情在发生着,看似与世隔绝的平静山村里,村民们很可能是在秘密地祭祀着什么邪神,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女来进行血祭,听赵小六所说似乎还很是平常,竟然到了他这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虽然在本能上觉得污秽不适,但是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的地步了,村民狂信如此,也难怪这里死气浓郁深渊张口怪物纷纷来聚集了,揭开鸡鸣村穷困破败的表象,就从这频繁的婴儿血祭来说,放在其他地方,至少是邪教的主教级祭坛所在了!也许,确实就是什么邪教的祭坛被伪装成了一个村庄呢!

奇怪的是,王招娣的记忆碎片里没有这部分记忆,但是细想也不奇怪,不管是招娣还是王家,都没有进入祭祀场所的权力,赵小六先前讥讽田家祖上是“摸不到祠堂门的破落户”,那也是破落下来的,不像王家这等新户是纯然的外人,王家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不对!在王家同样没有什么地位的存弟,经常恐吓招娣“再不学好就把你扔下沟去”,可见她对此事起码是个知情者,她有参与过村民的血祭活动吗?还是只是像赵小六一样,是个旁观者呢?

穿越者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丧门沟就在村尾?不隔着什么?”

“不隔着什么。”

“那沟通到哪里?”

本以为赵小六要想上一想,谁知他不假思索答得飞快:“还通到哪里?就从白衣庙后头到老坟圈子,统共就那么点长短。”

“就那么点长短?”穿越者有点讶异,不过赵小六说在白衣庙后面,倒是正中了他的心意,因为不管是丧门沟,还是白衣庙,都属于他有机会要去一看的所在,“白衣庙”和“老坟圈子”王招娣都没去过,不过这些都属于地平线上能看到的建筑,所在的方位穿越者清清楚楚,从白衣庙到老坟圈子……

穿越者心中为村后的“丧门沟”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半圆,正好与绕村而过的小溪接上。

整个鸡鸣村,一半为活水流通的村外小溪所围,一半为死气重重的丧门沟所拦,这种地理分布,是有心,还是无意?

第十八章 再见止妹

自然应该是有意为之了。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还有可能是偶尔形成,但是鸡鸣村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村庄,它的前身是“朝廷”派到此处的军队驻扎所建立的武装前线据点,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的一般村民民居掩盖了它原本的面目,但是——穿越者记起了,老坟圈子的旁边,就是鸡鸣村的祠堂,根据王招娣的记忆,学堂王希尚且可以交了钱进去,这祠堂他却是也没有份儿,方才赵小六又说老户的神主都在里面,要说鸡鸣村有什么要紧处,祠堂,显然会是一个很有可能的地点。

丧门沟的两头,很可能联接的不是白衣庙和老坟圈,而是白衣庙和祠堂,这两处建筑,都宽敞高大,一为神殿,一祭祖灵,想到这里,穿越者点了点头,又问道:“白衣庙里祭的神是什么来路?”

谁知,关于白衣庙,赵小六知道的并不比王招娣多,穿越者也只得罢了:“待会儿,我们亲身去看看便是。”

“什么?可是……可是我们……”赵小六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和“夷人”勾结绑走了招娣一家,面前的凶神又刚刚放翻了村中一霸田二虎的儿子,自己这就要回村了,如果撞到人的话——“那又如何?”穿越者满不在乎地说:“你只管走就是了,担心的应该是我才对——你又没干什么——”

是呀,自己又没干什么,虽然,虽然打倒了王希又把他捆走了,可是王希的亲姐都不在乎,自己在乎什么,先前担心的是被王招娣做了见证人,可是显然人家不把这当一回事,也不像是要到村里去告的样子,话说回来,她固然可以到村里去告,田家人却也不是遵纪守法的主儿,周大善人尚且不放在眼里,区区一家新户,便是做出来了,村里又有几个敢去捻他家的虎须?

这也是当初他虽极力反对,最后还是上了贼船的原因,犯了村规王法固然了不得,触怒了田家这面前虎更是了不得。

再说,自己也没有碰田家人一根毫毛,相反,还差一点被他们杀掉了,田家人就是要寻仇,也该寻这个小姑娘才是——懦弱无胆的赵小六一想到田家人的凶相,就打定了把所有事情都往王招娣头上一推了之的主意,丝毫不顾及她的行凶救的是自己,满心只要自己此番得救,他在肚里暗暗地起了一篇讨饶的草稿,准备遇到寻仇的田家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被这小姑娘胁迫了,叫他们有事只管寻王招娣本人,自己并不敢对田家人有什么不敬:“现在去吗?现在还是白天啊。”

“正因为现在是白天,所以要去——你觉得他们刚才退走了不会再寻来么?”穿越者看着赵小六面目神情,早将他的主意明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毫不动怒,相反,他还极力把赵小六往那个方向引导:“他们寻山的时候,我们正好到村里查个究竟,实在不行,开祠堂叫祖宗,让田家人说个清楚!”

“祠堂不管事,”赵小六的心意已经动了:“祠堂现在的管事是周大善人的弟弟,他行事只看钱银,不看祖宗,我赵家正经的老户,没有钱,便不给立牌位吃香火,相反放出话来,谁给祠堂一百银钱,不管新户老户,就给供祖宗牌位,祭祖的猪肉都多分一份,何曾有这样的事!”接着他又念念叨叨,都是祠堂管事如何贪污钱粮,中饱私囊,不守祖宗法度等事,田家在村里所设的三处赌档,最阔气的一档居然就设在祠堂里!好吧,当他家还有些钱财家具时,都是在那里赌钱,后来败落了,也不肯到露天去赌,终于输得精光不说,听兄弟言词闪烁之间,这次做了对不起村子的事情,起因也是赌账。

“竟有这事!”穿越者表面附和,心中暗笑,存弟一家心心念念的“祖宗香火”,原来早已变作了交易的商品,聚赌的场所,村里老户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有他们王家这样被排斥的新户,才把那里当作什么神圣的所在,不惜吃猪草也要巴巴地望着儿子哪天把自个的牌位送进去:“那白衣庙呢?”

“白衣庙?那里有什么可看?”赵小六疑道:“村里并没有人去。”

“那么高高大大的一所房舍,怎地没有人去?”穿越者嘲道:“祠堂都赌钱了,这白衣庙是没有人去呢,还是有人在那里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不叫你们去呢?”看赵小六的脑子慢慢转过弯来,他又劝哄道:“倘若发现了田家在里面做着什么勾当,又或者藏着什么财宝……”

听到财宝二字,赵小六的胆子登时壮了起来,嚷道:“我就觉得这什么老什子白衣庙透着诡异!一定是他田家捣鬼!”说毕,也不用穿越者再催,腿脚也霎时间消了乏,更不管从昨夜到今晨就没怎么填过,如今比招娣还空的肚子,兴致勃勃地带头下了山。

穿越者谨慎地走在他的身后,王招娣这具“没有存在感”的身体现在也有那么一点好处,若是被人撞见,第一个被当作目标的肯定是向来不干好事的赵小六,而不是他身后看起来没有三两肉的王招娣。

他们绕了一圈路下山,幸而那些田家子弟扮成的假夷人似乎还在手脚无措中,山上没有动静,山下的村庄竟也平静得很,他们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村口入村,而是与原路稍稍错开一点涉水过溪直奔白衣庙,正好看到从院中走出,向着白衣庙双手合十的止妹。

只见她眉梢眼角都透出笑意,满脸幸福喜悦,充满对生活的向往,哪里还有一点忧愁烦闷,与昨晚存弟所见之人判若两人。

第十九章 初探白衣庙

倘若是存弟看到这一出,可能会察觉出什么不对,然而不管是赵小六还是穿越者,都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止妹是表现得太开心了一点,但是人谁没有个开心的时候呢?赵小六昨天是见过止妹的,他那时候一副心思都放在王家,现在一副心思都放在“藏了财宝”的白衣庙,今天和昨晚一样,止妹都不是他注意的焦点,女孩神情的变化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根本没见到昨晚一幕的穿越者匆匆一瞥之下,只留下“止妹大概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的推测,他的目标,也是白衣庙。

在王招娣的记忆里,白衣庙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那里同样是存弟给她划的禁区之一,附近又有她一直向往的学堂,所以她也没有试图进入白衣庙的记忆,穿越者一开始是这样以为的,当他在赵小六的带领下穿过村子,第一次切实地用眼睛看到白衣庙的时候,立即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这地方很可能与王招娣的死亡有关!”

王招娣未必是真的没有进入过白衣庙,而是她进入白衣庙后的记忆被洗掉了!就像她死亡的场景一样消失了!

别的不说,这白衣庙和整个鸡鸣村也太不搭了!王招娣作为周大善人佃户的女儿,在为田主送田租的时候也进入过周家的大宅,以鸡鸣村的标准而言,那是座阔气的宅院,房屋院墙乃至地面都以清一色的水磨青砖铺砌——新起的暴发户田家,只用得起红砖,刷上白灰后,院墙与周家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两样,走进院里,就看得出与周家的大不同来,周家的青砖铺地,是将砖头直插入土,砖头只露一头,田家却是以红砖平放铺地,同样的面积,周家所费的砖头是田家的数倍,买砖钱更不用说。其他的,周府的管家也曾向人炫耀过一二,比如屋顶上的瓦片是盖了两重的,不像“新发户子”只盖一重,稍微有点风吹就可能漏水,言词之间,也带了点田家一发财就胆敢对老恩主周家不甚恭敬的鄙视,当然,即使是用红砖平放铺地的田家,其财势也是鸡鸣村一百多户仰望的对象,村里普通有田地的人家住茅屋的多的是,有一间红砖房已经是众邻舍羡慕的对象,拿砖砌墙铺地的周田两家更是村里唯二的豪奢之举。

砖头如此贵重,似乎不可思议,但是鸡鸣村大部分人家住的不过是几间泥土为墙的茅草屋,雨水多的季节,泥墙泡软坍塌后急切抽不出人力只好让它塌在那里的多的是,猪也好、鸡也好,人都时常抄近道走这些豁口,简单的筑泥墙对贫穷的鸡鸣村村民都是一项巨大的花费,经过烧制的砖头对他们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有一间不惧风雨的砖房,田里收的庄稼够吃,过年能够杀一头猪供自家享用,是鸡鸣村大多数村民包括王招娣家最大的梦想了。

然而,即使周家的青砖大院,跟面前的白衣庙比起来,又算不上什么了!

赵小六生怕遇到凶神田家的人,走路都是沿着溪畔在人家墙根下走,以便一有情况就涉水逃上山去,这些地方都被邻近的住家“充分利用”,栽些蔬菜,他原是个混混,不在乎什么私有财产之类,一路在人家田地里走不算,还趁机拔了个萝卜充饥,穿越者也有样学样,拔了个萝卜收在身边。

一路所遇到的人家墙根,都是泥墙之类,偶也有人家插几支木棍、编个竹篱,陡然面前一块空场,再望过去,就是一堵石墙!

穿越者向上望去,原来白衣庙的墙体也刷了一层白灰,外观粗粗一看,与周家大院无甚分别,以王招娣的矮小身高,却是正好看到墙根被溪水浸润之处,白灰剥落,露出灰色的石条来!

他以手叩、摸一阵,确认白衣庙的院墙,竟是尽数以粗大石条筑成,也不知当年修造之时,费了多少人力!

庙宇常常修得比民居高大,好让平民一进入就顿觉自身矮小,从而在心理上产生慑服的作用,连嘉罗世界的巫师建筑,也都遵循了这一原理,进门就是极尽可能地挑空,往往整个建筑多高,入口大厅就有多高,厅中更陈设巨兽骨骸或庞大雕像,以便炫耀实力,给访客一个“下马威”,所以在王招娣的记忆里知道白衣庙高大的穿越者,初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神殿建筑的惯例,待他知道被限制进入的不仅有王招娣这等鸡鸣村公认的“贱民”,竟还有赵小六等拥有种种特权的老户,方才发现不对,待他看到白衣庙外墙的材质,更是讶异。

村民们不常谈及的白衣庙,比他们艳羡的周家,其实强得太多!

他略一思索,立即飞身而起,手指脚尖在墙面上点了数下,已翻上墙顶,看得赵小六目瞪口呆:“这是猴子成精了么?”

穿越者登上墙顶,放眼向下一望,只见松柏成荫,荒草萋萋,原来好一个小小庭院,竟做了鸟雀宿窝之所,目力所及之处,甚是荒凉,不似有人来的样子。

“呼,呼,这里——”想到财宝,赵小六手脚并用,也爬上了墙头,一看之下,颇为失望:“就是个荒庙嘛——”

的确,庙宇的门窗都不翼而飞,这白衣庙看外墙还很是豪阔,没想到作为主建筑的庙宇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外表还好,看到细节之处,真是惨不忍睹,供桌裂成三节倒在门口,桌脚尽是蛀痕,穿越者不晓得那是供桌,看了还不觉得什么,赵小六是看过祠堂摆设的,一见大悔:“灯烛都不剩了,还有什么!”

他是知道供桌上要摆两个铜烛台,一个铜香炉的,锤扁了,拿到货郎那里,够他喝三五日好酒的,往日他对祠堂里的家什多有此般留意,当然,以他的胆量,也就是想想而已,提都不敢和他兄弟提,生怕他兄弟鲁莽真做出事来牵连到自己。

现在一看类似的桌子倒在门口,烛台香炉不见影踪,登时后悔自己没有先来一步,祠堂是有看守人的,白衣庙其实也有,但是他没想过这看守人竟然不管庙里,叫别的人抢先一步了!

穿越者不为他的懊悔所动,身体一旋,飘然而下。

凝集在整个鸡鸣村的死气,并不探入白衣庙,这里……应该是有什么。

第二十章 白衣庙的秘密

穿越者一马当先,落地后便直朝着白衣庙的主体建筑走去,说是主体建筑,是因为旁边还有两座耳房,这两座耳房从外观看都有三间八柱,单独放在村里是挺不错的民居,但是和中间的主庙比就不算什么了,两间耳房加起来竟还不到主庙一半门面,何况左边的耳房已经塌了一半,右边的耳房在平地上看起来还好,刚才趴在墙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顶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就是有些什么,肯定也被多年的雨水冲得不成模样了。

所以,赵小六略一迟疑,也是咬牙跳下,跟着穿越者往主庙走,指望里面还能剩点什么留下。

初落地的时候,他腿脚所到之处尽是些酸枣、野菊、狗尾巴草,长在此处没有牛羊啃食,一丛丛生得有一人多高,赵小六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两手舞在面前拨开挡路的草丛,走得跟走在深山里似的,更有结子的野菊,一掌拨去,一大蓬带着白毛的子飞将起来,惹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在他跟上略迟,看清了穿越者是往主庙走,那主庙又造得甚是高大,方向倒是不怎样难认,他心里也就不怎样慌张,穿越者一个小丫头,就是真寻到了宝物,凭他还怕夺不到手?因此走得也就不急。

又多走了几步,草丛依然茂盛,赵小六脚下却忽然有了路,他既不急着赶路,两眼也就朝脚下的路多看了一眼:“咦?”

赵小六身为村里老户,又是男人,许多对王招娣而言的禁区在他根本不是秘密,王招娣只听说过的田家大院,没听说过的祠堂,他都一一走过,还走得挺熟,但是像白衣庙这等布置,他却是从未见过。院落里面既不是如周家青砖砌地,也不像田家红砖铺地,倒是像未修过之前的祠堂一般,院落里土石裸露,一条黑色卵石铺成的小径直向主庙而去。

他在未修过之前的祠堂后院里也看到过类似的布置,只是那里修的是白色卵石小径,“原来这两处是一人修造”,赵小六也只能想到如此,周大善人十五年前捐了五千块青砖铺了祠堂的院子,现在再去,是看不到那卵石路径的了。

他往路上走了几步,登时大感讶异,小路周围草木极盛,却无一枝伸到小路之上,“倒好像常有人走动一般”,一念至此,赵小六不由得被唬了一跳,会在白衣庙走动的是什么人?看庙的那个瞎老婆子是不怕的,可要是田家……他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子,最后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能跑就跑,不能跑,就把事情往招娣头上一推了事,方才壮了胆继续前进,不多几步,走到了主庙门口,正看到王招娣那个小丫头围着供桌转圈。

“这桌子原先可是摆在那里的?”穿越者指着大殿问道,主庙的门窗都没有了,倒也省得他们破门而入,赵小六眨巴着眼睛朝庙里一望,登时吓了一大跳:“啊呀!”

由不得他不大吃一惊,到庙门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庙里竟是这么个光景!

大殿中央,供桌之后,原本应该摆着一尊女像,之所以说是原本,是因为这都是赵小六的推测——他是见过祠堂的供桌的,知道供奉的神主应在供桌之后不远的距离,而今,一座巨大的女像四分五裂倒在大殿里,不,他也不知道说是女像对也不对,那座泥塑依稀可看出凤冠霞帔,彩裙缤纷,彩绘的珠宝璎珞满身,刚塑成时应该和他在周田等大户家悬挂的八角画灯上看过的仙后差不多打扮,富丽堂皇、宝相威严,只是仙后一般随着天帝,这殿里却不像有天帝的影踪——这都是他后来想起来的不对处。

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白粉彩绘的巨大泥塑被丢在地下裂成几截,露出了里面的木偶本相,那木偶——

不能怪他见了不惊。

木偶也是仿佛一个女子的形状,如果不是那女子的肚腹之处有八条白色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出,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尽管他嘴里如此说,脚步却是一步也不肯朝那个方向挪,他心里实实在在地觉得那木偶诡异之极,而当穿越者走过去将木偶翻过来朝向他以便求证之时,他更是手舞足蹈地朝庙外跑了好几步才停下——八条扭曲的手臂之间是一张正津津有味地咬嚼着一个巨大眼珠的血盆大口,鲜血正沿着它的牙齿淌下!

“这不是真的血。”穿越者说道。

“哦,哦。”

“真的血,早就干涸了,这是用植物汁液、油和矿物粉末调制成的彩绘,”穿越者一边摸那个眼珠一边问道:“村里有没有类似这样子的东西?”

“说……说什么?”

“看样子是没有——这是夷人的东西吗?”穿越者这么推测,不仅是因为木偶穿着黑袍,还因为那具木偶身上的彩绘纹样明显与泥塑的风格不同,倘若不是鸡鸣村之物,那就很有可能是本地的原住民,那些夷人所崇拜之物,这样的话,在木偶外面塑成泥像不仅是为了隐藏,也有镇压之意,穿越者所上的宗教课里,提及了许多破山伐庙之举,当权的祭司摧毁土著的原始多神信仰,推平异教的庙宇改立本教的寺庙在历史上乃常见之举,有时候,也有推平寺庙翻盖学校的,当然,学校是为了给当权者好处而建立的。在原来的神像上加以伪装,塑造成其他神像之举也有,不过……似乎与鸡鸣村的环境不大相符。

他举目四望,白衣庙里陈设不多,而且也和这泥像一般受了破坏,遍地是乱石烂木,正看着时,就看到角落里有一人正挥手招他,又朝墙角处连指了三指。

“这个我不知道,”赵小六说的是实话,他的祖先是与夷人战斗过,可,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啦!他这辈子,他爹他娘他爷爷,都没见过夷人的一根毫毛,“不听话,夷人来抓你了”“再淘气就教夷人吃了你”之类的话固然听得熟透,可是他对夷人的认知,除了“非我族类”就是“咱祖上赶走了他们祖上”,要不然,田家那些人也不至于穿个黑衣包个黑布把声音放得粗些就唬住了他们兄弟,实在是他们对“夷人”可说是近乎一无所知,对夷人除了穿黑衣以外的穿衣打扮彩绘风格更是彻底的无知,他正摇头,忽见小女孩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旁边的角落,唇舌翻动似与人说话,一股寒气直冲入脑:“田家人?”慌忙朝那里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连人影子都没有。

第二十一章 首户的家务事

本名周怀仁的“周大善人”今年已经五十又整五岁,他是村里的首户,所以并没有人敢叫他的本名,又因为他为本村和邻村做了不少善事,所以外人一律背后称他做“周大善人”,他做这个首户,村里是服气的,又为祠堂捐砖,又修缮学堂的草屋,又垫付村里的粮税,往年他父亲在时,老户们还有人吵着要查祠堂的账目,他做了这一十九年下来,远近都晓得他是个善人,别说查账,换了第二家要做,村里都没人答应。近年来,他一是交游广阔,邻村都时常地请他话事,抽不出身,二是精神体力都不及年轻时,所以将一切繁杂村务都交与他兄弟周怀义做,在村里不大出头。

“王招娣”和赵小六在白衣庙忙活的时候,他刚刚起身,家里的丫鬟就托了个朱漆盘子过来,里面盛着一叠热乎乎刚出炉的椒盐酥饼,又一个盖碗,装着满满一碗蜂蜜芝麻桂花圆子。那椒盐酥饼是用猪油搅合了面粉,伴上椒盐、白糖、葱花,捏成饼形,刷上净素的好山核桃油,淋上芝麻,炉里烘得酥脆喷香,趁热吃时,轻咬一口,甜中带咸,咸中还带一丝鲜味儿,脆脆地嚼下去,满口芝麻核桃的香,吃得干时,揭开盖碗,舀一勺雪白滑溜的小圆子——这圆子是用面粉伴上三成江米粉做的,弹性十足又不粘牙,做成后用糖水煮了盛上,是他晨间常吃的点心。

早点吃毕,丫鬟又送上一碗红枣桂圆柿饼的茶,正喝茶时,他的兄弟周怀义匆匆掀帘而入,气色很是不好。

“坐下说话!”他既然这么说了,周怀义也就坐在他对面,一点也没有对着赵小六等破落户的蛮横模样,不像是与兄长话事,倒像个听训的小学生一般,虽然急得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却也没有敢先开口说话。接了丫鬟递过来的茶,又待丫鬟摆完榛子松子等四色细果的茶点掀帘退出后,才凑到哥哥的耳旁:“田家的人干坏了事!”

“他田家的人干坏了事,与我周家有什么相干?”周怀仁慢慢地说,不紧不慢地手剥了一粒松子放入口中,语气很是严厉:“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哎——是我糊涂,不该与田二娃说什么鸡公井上缺矿奴的事儿,”周怀义捶胸顿足地说道:“谁知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村里人头上!”

“你们打到村里人头上的主意还少?”周怀仁冷笑道:“祠堂里聚赌,一块神主一百,我都听说了。”

“是哪个新户穷鬼乱嚼的舌头!”周怀义一听大惊,义愤填膺道:“旧例原是有的,没钱不要进祠堂啊!”他喊得山响,却把聚赌的事略过不提,单提“有偿牌位”的事,因为他在这方面是有法理可循的,不怕他哥和他计较,两百多年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为啥立在那里享受香火的牌位统共只有一百零七块呢?

明面上的理由,是祠堂窄小,止容得下“有功”之人,更为实际的理由,是祠堂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祖宗们的屋顶、香火、血食无不赖着子孙的捐献,所以,有钱人活着受全村的敬奉,死了也受着全村的香火,没钱人只能埋到坟圈子的一个角落,指望着子孙后日发达了,一口气为祠堂送上许多钱银,提携他们也登堂入室,坐在祠堂里享用一享用。

和拍卖祖宗牌位位置不同,在祠堂里聚赌是没有先例的,故而周怀义也就不提,省得他哥再揪着这事。

“旧例原是七十,你给涨了三十,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周怀仁果然没继续说聚赌的事,又剥了一粒松子进嘴:“簿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怕是不敢把簿子给人看了。”

“祠堂的簿子从来没有给外人看的理!”周怀义叫道,看着他哥眯着眼睛,气又泄了,他说的外人是指祠堂管事以外的人,可是周怀仁才是真正的祠堂管事:“这祠堂出息小,花销大,哥哥你又不是不知,又要负担全村的年猪,又要应付上头的差饷,又要雇着扫除的人,砖头瓦片,一样一样的都是要钱,年猪少了村里人一定嚷起来,上头的差税也没有不给的理,娃娃们又要读书……”

“现在知道后悔了?”周怀仁笑道:“在我手里,以为是个肥缺,讨了去才知亏空有多大。”

“唉,唉,这都是我的不是,到如今——”其实他这话说得也有些不甘,周怀仁交到他手里的簿子,原是有些亏空的,当时说的是历来如此,他又琢磨着自己不如兄长般做善事使钱,最根本的是这祠堂管事的职位周怀仁不是非交给他不可的,所以当时他讲过几句也就接下来了,谁知一年一年地过去,起初祠堂佃户交粮时他还请人喝一角酒,现在是量了又量,落了又落,搞得一干佃户叫苦连天,他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祠堂名下的那些租子,粗看似乎很多,付了一应开销之后,反而每年还要他添补若干钱粮,管了几年,本指望捞些油水,谁知竟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得已和田家合在一起开赌档赚钱,又摊上这么件事,眼看把鸡鸣村的天都桶了个窟窿!

赵小六打翻了田金豹逃走!

听到这消息他魂也吓飞了,慌忙地跑到他哥这里来拿主意,就像赵小六说的,掠卖新户是一回事(然而也不该卖他周家的佃户,他对这点确是不知情),把带路的老户也一起卖了是另外一回事,村里嚷嚷起来,他这祠堂管事的一准做不成!

他能与田家一起发财,不是因为他有多大本事,也不是因为他和田家有什么人情,不还是因为他掌着祠堂,可以给田家的赌档提供地皮,又凭着祠堂管事的职位不给老户们说理,包庇田家……可卖老户这事非引起公愤不可!

田家倚仗武力在村里横行霸道,一干村民愚昧胆小,见周首户不替他们出头也不敢说什么,新户更是没人会放在心上,可是掠卖老户!其他人定要和他拼命了!他们拼不过田家,还拼不过他吗?

赵小六此人不知心机深沉如此!平日里不声不响,临了居然做了个大的!

那田家也真是,吹惯了什么他田家一人就能打得几个人不得近身,他也信了,未想如此不中用,几个人围堵一个就被打翻一个!到末了,还得求着哥哥拿主意,与村里说情,不要罢他管事的位置,所有的坏事都归与田家人便好,呀,这正是他哥一开始与他讲的话呀!他怎么如今才想到这个关节!

他一边恨着赵小六,一边指望他哥放话,他哥放了话,他管事就稳了!

“事到如今才想起我来。”周怀仁冷笑道:“我过去与你说的话,你能听进去一成,也不至于此。”

“兄弟的错处兄弟都知道了,这次还是哥哥看在自家人的面子上搭救一把吧。”周怀义哭丧着脸说道。

第二十二章 幽灵

白衣庙里的赵小六自然不会想到他的这番举动还与祠堂的管事、周大善人的弟弟扯上了干系,不错,他是非常不满周怀义“眼睛里只认得钱银”,可他哪里知道卖人的主意是这个在村里有体面的老人出的呢?王招娣限于身份,不晓得祠堂后院的摆设,他限于身份,不晓得周怀义与田二虎的合作远比他想象的深,他对周怀义不满,然而他从未把周怀义当作坑害他赵家兄弟的主谋之一。就像周怀仁所说的“他田家干坏了事,与我周家有什么相干”,这句话在明面上,已经完全可以堵住赵小六和绝大部分村民的嘴巴了。其实,周怀义冷静下来,略想一想,也能想通,他顶多算是“不合与田二娃说卖人的主意”,那卖老户的主张从来不干他事,但是,这次的事情发展,实在是太出乎周怀义等人的预料了!

田金豹的能耐,周怀义是亲眼见过的,两块叠在一起的红砖,他能一掌劈开!田家大院里他练功的角落,几块红砖都是踩得稀烂,陷下去一个凹坑,虽然那低温烧制的红砖本就不如他周家的高温青砖结实,平铺砖头也不像竖插青砖那样耐损,但是周怀义心里明白,田家的二代子弟里,田金豹是有数儿的了,别的不说,他的个头比他的大哥还要高出一头去,生得真是虎背熊腰,这村子就没他放在眼里的人,一心想仿着他三叔的例去“县里”,没想到县里没去成,先折在了这小小的鸡鸣村!

至于那混混赵小六兄弟,周怀义是连正眼睛都不瞧他们一下的,灌下两口黄汤什么混话都敢说,田金豹一个巴掌下去,又准保教他们喝下去的黄汤都尿出来!田家开在他祠堂里的赌档大约是把赵小六家一点祖产,骨油星子都榨得干干净净了,三成抽头落在他周怀义口袋里,可那又如何?作为周大善人的弟弟,祠堂的事实管理人,抢着巴结他的多呢,他到田家大院,也是历来花厅里坐着与两兄弟喝茶的,像赵小六这等落魄老户,哪里在他眼里!闲时与周家二虎算计一算计,也曾说过:“赵家那两个惫懒东西,怪话甚多,早晚教训他们个大的,把那两间草屋夺来我做个牛圈也是好的。”说时,轻巧得与杀鸡并无分别!

可是赵小六居然放翻了田金豹!

这着实把他吓到了,莫非赵小六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已经私底下装作赌鬼,把他们这些年来在村里胡作非为的罪状攒成一本,就等“卖老户”的罪名一揭,马上领着人要打翻这黑幕了?

平日里倘有人这么与他说,周怀义肯定是一句放屁没跑了,可是田家那几个亲信的子弟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颜色都是他亲见,田金豹被打翻也是他亲耳听见,后面的推理,也就顺理成章了,在这种自己吓自己越吓越真的情况下,他就撇了田家兄弟,先“大难临头各自飞”,跑回周家求他哥哥保他了。

赵小六此刻要是有知,晓得自己竟把堂堂祠堂管事唬成这样,定然哭笑不得——假若他现在还笑得出来的话。

王招娣两眼直视前方,唇舌蠕动,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人。

可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朝那个方向望了又望,看见的除了灰土树叶烂木头,就是一只白色木手还略微显眼点儿,这木手可能是从刚才他看到的木偶的八条手臂上掉下来的,想到那八条白色手臂他又吓得一哆嗦,神像多几条手臂原不是什么大事,画灯上的仙女像也有四条手臂的,各拿钟锤等宝物,可是那木偶的八条手臂,太他妈邪了!

一般人想到的“八条手臂”不过就是像画灯仙女像一样,几条匀称白臂自然舒展,手中拿着仙家宝物,那玩意就是夜里看到,也没有什么吓人的,他看到的这几条白臂却不!

那几条白臂……该怎么形容呢?

好像每条手臂,都有自己的生命,它们不是向外伸展开,而是争先恐后地,试图撕开作为束缚的肚腹往外爬!它们和被它们簇拥的眼睛……

赵小六又朝边上挪了挪——被白臂簇拥的眼睛的瞳孔里,生的都是细密锋利的白牙,可他刚才根本没看到那怪眼的瞳孔里有什么啊!怎么一回想起来就自然而然地觉得瞳孔才是真的嘴呢?

太阳都升到高处了,温暖的阳光从门洞窗洞屋顶的破洞出纷纷射入,赵小六却如坠冰窖,恨不能拔腿就跑!晚一步,那些手臂就要缠上他了!

“啊呀!”他叫了起来,不是因为别的,是王招娣终于转头看他了,她的两只眼睛却没有瞳孔!

“你在村里有看到类似刚才那人的装扮吗?”原来是这可恶的小丫头片子刚才在翻白眼,赵小六有人说话,登时胆色又略微壮了一点,等听明白内容,重又面无人色:“刚才?刚才就你和我两个?”

“你没看到?”穿越者略一迟疑,随即说道:“方脸,紫膛色面皮,弯眉大嘴,嘴边一颗黑痣,面上几点白麻,颌下一把扭黑的长须,身量约是这样……”他比划给赵小六看对方的身材样貌,赵小六却连连摇头:“没有,村里并无此等人物。”

穿越者不死心:“穿着枣红色直到膝盖的长外套,式样如田家人,脚上着高帮子鞋,鞋帮高到膝盖,腰间缠着鱼鳞似的铁片,还挂了一把长刀,”他举起自己的割草刀比划给赵小六看:“刀有这么长,刀鞘上钉着黄澄澄的大圆钉子。”

田?啊,说的是衣服像田家人,高帮子鞋,嗤,明明是靴子,小女孩家家不认得,腰间?长刀?

“鬼!这肯定是鬼!”

“哦?”穿越者轻松追问:“你认得?”

“祠堂里挂着画儿呢!”赵小六的两排牙齿得得得地捉对打架,白衣庙,他真不该来啊!

第二十三章 秘宝

穿越者对赵小六给出的答案一点都不意外,这只是帮他更加地确认了一件事,那个幽灵,对他没有恶意。

那么,幽灵手指的地方……

他在地上捡了一根被风吹进庙里的枯枝,在地上挥了两下,扫开落尘浮土,依稀看到墙角处有条不显眼的缝隙,将树枝插进去捅了两捅:“有货!”一勾一带,就听见当啷啷一阵轻响,一个银闪闪的东西滚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赵小六眼聪目明,身长腿长(比起幼童王招娣而言)一伸手就将那件宝物抢在手里!拔腿就……

一阵疼。

“你这地方不想要了就乖乖地把东西放下。”穿越者喝道:“也不看看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你就抢。”

赵小六这才发现自己的要害之处被小女孩用柴刀紧紧地顶着,穿越者倒也不是故意地要对他耍流氓,攻击他“腰带以下部位”,他这招突刺本来应该指着目标的咽喉,无奈王招娣的身高和臂长……只得耍一耍流氓了,等有了机会,就把这具身体换掉,他想,躲藏还算方便,打架就太吃亏了。

前一句话,赵小六听了还愤愤的,好不容易担惊受怕得了个宝物,居然又被这小丫头威胁了,他赵小六何尝受过这种气来?要不是要害被指着,他立马就要撸起袖子与王招娣争上一争谁该得这东西,后一句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摊手一看,手中银光闪闪的一个圈子,轻若无物,再看时,“宝物”周身遍布许多小坑,不由得骂了一句晦气:“我当是什么宝物!原来是个女人顶针!”

这东西货郎常贩到村里,或铜或铁,东西轻巧,价格甚贱,凡做针线的女人都有,就是存弟也有一个,赵小六兄弟既无父母也无媳妇,衣服破了央人缝补,这东西看得也是熟,大约是什么女人落下的被风卷到庙里,又被小丫头翻了出来,是那鬼叫她针线衣食吗?可笑自己没看清楚,当作什么宝物抢在手里,其实真有宝物,等小丫头放松警惕,再明抢不好么?她一个没有三两肉的小姑娘,有什么气力与自己争?

他将手一翻,任由那顶针落地,心道,再发现什么,定不可再像这次般冲在前头了,平白地拿了妇人东西,运道定要大坏,呸呸呸!

穿越者小手一张,将那顶针接到手里,翻了一翻,外表也确实与鸡鸣村一般妇人所用顶针别无二样,无非口上一颗明珠做得略微精细点罢了,套在拇指上——正好!

“这是个不凡的宝物。”若没有天眼相照、幽灵指路,自己也险些错过了外表如此平常之物,现在抚在手心,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宝物的内在力量在翻腾跳跃,只待他——

找出命令词。

他的天眼可以照见顶针内侧刻着普通人看不出来的几个古文,可那几个古文弯弯曲曲,与鸡鸣村各处碑刻、王希识字课本上的文字都不相同,既然是夷人的庙里发现的……他转头又开始翻检刚才翻到一半的夷人神像,赵小六吐着舌头退到庙门口,他可不想与那恶心妖异的神像再多做接触,走到庙门口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八条白色手臂扭曲向天,在阳光飞尘下竟有升腾扑抓之意,光影间仿佛得了生命开始舞动一般,连忙又往外多跑了几步,不敢再看,饶是如此,也扶着墙把前不久下肚的那个萝卜吐出,呕了好一会儿。

穿越者自他出庙门后不再理他,他刚才在幻想中所见的比赵小六见得可恐怖得多哩!刚刚笑着脸指给他看秘宝所在的紫脸汉子,将脸皮一掀,露出下面满满游动的蛆虫来,好在他上辈子也有这天眼,什么异状没见过,一个连声音都还发不出的幽灵,这手还唬不住他,没教对方夺了魂去。

那个妇人顶针样的宝物,所在的地方离一只断手不远,原来戴在那只断手上的推测非常合理,穿越者把木偶和断手都看了一遍,又摸了摸,心下了然:“从刀痕看来,那幽灵或幽灵的同伙曾经洗劫过白衣庙,村里除了他们的长刀,没有别样兵器能造成这种损伤。他们劈了供桌,又打破了泥像,估计也是来寻宝的,是找到宝物以后内讧,还是因为没找到宝物内讧?总之这里出过事,幽灵徘徊不去,哈!我原以为这是个干净地方,没想到脏东西一堆一堆的,只是比起外面来说,还算干净罢了。”

他摇摇头,既然是夷人偶像所戴之物,那宝物上的文字大约就是夷文了,照着赵小六的说法,夷人远遁深山已经有二百多年了,他到哪里找夷人去?

“既然是‘朝廷’发兵来打夷人的,那么‘朝廷’手里也许还藏着夷人的文卷——说不定祠堂里就有!鸡鸣村的祖辈,是打夷人得胜的士兵,他们可能还收着一些刻有夷人文字的战利品,供奉在祖庙里,下一步,到祠堂里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吧!”

第二十四章 螳螂捕蝉

另一边,田家也没有闲着,红砖大院里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凉棚下的二位家主,第一个滚回村子报信的徒弟吃了师傅一个巴掌,脸颊鼓得高高地却也不敢走开,家里管杂务并洒扫的老翁也知道出了大事,偷偷地躲在旁边柴房里张望,就看到田大虎浑身扎束停当,恨恨地走到院里,手里提着一根枣木棍,此枣木是千里挑一的,又用桐油浸过,两头包铁,端的是件利器,据大虎说,他从前带了此棍走山路,也不知杖毙了多少野猪豺狗,看得老翁暗自胆战心惊:“这次呀,要出大事啦!”

田二虎出来得略迟一些,也如大虎一般装束,提了根枣木棍在手里,身边跟着小儿子田金豺,走到大虎身边,那二虎还未开口,田金豺先嚷了起来:“伯伯,还等什么!我田家这次怎能叫人白欺负了去!”

大虎听了他这话,却并不开口,一双眼睛瞪了瞪他,说道:“急什么!心急喝不了热粥——老二,这次我带几个徒弟先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你先带了金豺在家坐地。”

“什么?”金豺一听不许他去,要他在家看家,马上急得嚷嚷起来。

“闭嘴!”大虎将枣木棍往地上拣着没砖的泥地重重一砸,教训道:“还在家里,你就不耐烦了,上山你能看到什么!仔细给我坐在家里,防着村里有人趁机欺负我家里无人!”转头又吩咐道:“村里其他两处赌档,先不要开了,祠堂里面的照旧,其他人马都挪到祠堂里来,有什么事情,也好与我家照应!”院里管赌档的众子侄徒弟,立即应了下来。

“哥哥,这次就多亏你了。”二虎眼红红地道,大虎怒道:“但凡我这两个徒弟成器些,我也不说什么!一问怎生交手,通不知道,侄儿一倒,也不照应一个,也不和其他兄弟说上一说提防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回来了,要他们何用!还得累着师傅出马去看一遭——说是野鬼,我是不信的,那赵小六这等有福?狐仙野怪就罩着他?我田家一年给祖宗上三次大供,五十次小供,日日上香,有福也该我享,就是有什么山鬼,祖宗保佑,我田家也不是舍不得几坛酒几柱香供奉的人,何苦去罩那穷鬼!依我看哪,他定是使了什么石灰粉之类的下作手段,金豹侄儿堂堂正正,与他正面较量,不知道他做混混的这些人不讲脸面,才吃了大亏,呸,暗算伤人,不是好汉!”

他猜测的倒也与事实差距不远,自然,他言语里绝不会提他的金豹侄儿托了家族的福,生来酒肉不绝,吃得身高力大,家族传艺,不要他劳作,不要他奔波拜师,又有叔伯不藏私与他喂招,从八岁上专心练武,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的功夫,那赵小六饥一顿饱一顿的人,就是想练武,也没有他这样的身体条件,叔伯教授,再赤手空拳与提着刀的他“堂堂正正地正面较量”,就好比让一个三岁幼儿与三岁雄狮搏斗,岂不与送死无异!

世间像这样的“公平较量”原有许多,要跟田金豹一样的“公平”就有许多人附和,要赵小六说原是不对等的,就有许多人讥讽,当时,田家大院也是一般,众人轰然道:“大师傅说的是!那赵小六使无赖,不是个好人,可恨金豹师兄一世英雄,不查他小人技俩,吃了暗算,待我等去摘了这卑鄙家伙的心肝肚肠,与金豹师兄上祭!”

田大虎听了,略略点了点头,他的大儿子又走上前,向父亲建议道:“那赵小六肯定往深山里逃了,我们牵一只黑犬带着,再备一壶鸡血酒,遇到什么毒蛇之类,也好挡上一挡。”

“很好,你想得甚是周到。”田大虎称赞道,知道他嘴里说的是防蛇,其实是防“脏东西”,只是嘴上不能明说,以免泄了他方才鼓动起来的士气,鸡犬都是田家原有之物,不多时,一只五彩雄鸡就在院子里被斩去了头颅,血滴在酒里,除了带上路的一壶以外,上路的几人都喝了一小钟,田大虎仔细,不肯叫他们喝多,以免误事。喝完鸡血酒,一行人牵着黑犬,拎着棍棒草叉、扁担渔网等物,往报信的山上去了,临走的时候,又嘱咐了一遍田二虎等人看牢家门,免得被人趁机。

田二虎一一地都应了下来,目送他们出了门去,田金豺被命令了不能跟去,提着棍子在院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歇地咕哝,言语里都是要斩杀赵小六报仇的意思。田二虎训斥了他几句,叫他不要沉不住气,心里也自觉得兄长这次太过小心了,赵家老大和王家被他们一网打尽,单跑脱了一个赵小六,能成什么气候!

“这次要给我儿血债血偿,自不必说,他的邻舍亲朋,也没有白白放过之理,他们敢说他们不知情不参与?少不得要他们出埋葬费,与我儿磕头吊孝,还不能完事……”他琢磨着琢磨着,日头往西边沉下去了,田金豺已经不提为金豹报仇之事,留在田家大院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不但赵小六没有被捉拿回来,连田大虎一行竟然也如石沉水里,不见影踪了!

可,可能是赵小六逃得远了?那也该派人回来报个信呀!

田大虎等人带了武器、黑犬、鸡血酒,预备捆人的渔网,可是并没有带干粮铺盖等过夜的东西,要是预计要多走些山路,怎么也得派个人回来拿取了东西,怎么既不报信,也不拿东西?就是赵小六没有捉到,那金豹的尸身怎么也该先抬回来呀!就这么几座小山,村里人都走惯的,没有迷路的理!起初,只是干等,见到日头落了,再想到看守着王家人并赵家老大的那两个也没有回转过来,田家的人都慌了,山上真有吃人的妖怪?

“别瞎说!”田二虎骂道,一边吩咐下去,门前后的灯都增加一倍,屋里的狗都放出来,又叫厨房做了肉菜,杀了两只鸡,让留守的徒弟子侄都饱饱地吃上一顿,今晚轮流放哨,名义上等着迎接大师傅得胜归来,实际上防人趁机下手。末了,他提了多年没摸过的笔,铺开周怀义与他算账的纸,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给老三的条子,只说家里有急事,速归,叫老婆给金豺把行装都预备上,天一亮就去县里投他三叔。

祠堂的赌档,自然是不敢再开,人手都拉回来防守本宅,对外的说话是“金豹被赵小六暗算,凡能出告者赏钱一千,捉拿者赏钱二十千,今晚办丧不赌。”

照说鸡鸣村一个一百多户的小村,消息原瞒不了人,但是田家多年来在村里横行霸道,凡有说不是的都被拳脚伺候过一番,故此许多人看到田大虎带人上山没回,田二虎收了所有赌摊加紧防备,纵然心里猜到田家出了大事,嘴里也不敢说,转过脸去,吐一吐舌头罢了。

“这祠堂里没有开赌呀!”穿越者趁黑摸进祠堂,看到静悄悄毫无动静,空荡荡只闻风声,一想就明白了:“在给田家那凶人办丧呢!”其他的,他又怎么想得到事情居然发展至此!

赵小六跟在他身后,两个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着,他也没想到,今晚祠堂里竟然连人影都没有!

月色通明,照得祠堂里铺地青砖如水一般,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墙根无声地行走,目标却不是摆放牌位的正殿,而是后面的账房,据赵小六说,一切簿子等物都收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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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祠堂

和穿越者预计的相反,赵小六在白衣庙探险里吐得七荤八素,听到还要趁夜去祠堂走一遭,反而十分赞成,他却不知道赵小六听惯了牌响,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摸过牌了,浑身骨痒难受,就跟犯瘾一般,又加上白衣庙显然被前辈洗劫过一遍,没有油水可捞,祠堂里却不一样——被充当了赌档的前厅,他是不敢去的,后面的账房,想来只有周怀义一个老头,不难对付,搞不好除了钱银,还能弄点干粮点心吃,就是搞不到什么宝物,拿住了周怀义,搞不好还能逼了周大善人出面,叫他放了自己哥哥呢!等放了人,他们兄弟在鸡鸣村是呆不下去的,跑路——这也是需要钱银的,在祠堂里弄到钱银,看起来总比到周田两家弄容易。

就是失手被捉,一有王家丫头在前顶罪,二有列祖列宗在上看顾自己是个老户,说情也比别人容易,赵小六这番思虑原本不通,可他又没有钱,又不是周大善人等大户的至亲,在眼前的处境下,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账房我认得,村里老户但凡生了男孩的,都要请管事的把名字写到簿子上,第二年过年就能到祠堂里领一份猪肉,”他对穿越者说:“门前放着水缸防备走水,要说祠堂里藏得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在那里了。”

“就是不在,既然簿子在那里,也可依着寻到一二,”穿越者这样向赵小六解释他要找陈年旧账的理由:“古时打仗留下的刀剑,祠堂里还有供奉么?我听人说经过人血的刀剑,最是辟邪。”

赵小六摇了摇头:“就是有,俺也没见过,周大善人以前的管事,贪污得可多着哩,听我家老人讲,以前村里年年为祭祖的事儿吵架,总说年成不好,要分肉就得卖祭田,大伙儿不答应就净分些下水,到他这时,自掏腰包把祠堂上下一新,每年分的肉又多又好,大家才不言语,那些陈年东西,翻修时焚了也有可能,暧,我们真要等到晚上么?白天赌的人不多,我们现在过去——”他实在是怕了这白衣庙了,总觉得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他在村里偷鸡摸狗的时候没少走过夜路,没有一次有这感觉,要是换了往日,他早就跑到祠堂里去求赌神保佑了,要不就设法到村口的杂货铺去弄点酒壮胆。

穿越者却不同意:“现在山上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田家了,田家第一步肯定是先搜我们家里,再搜山上,想不到我们躲在村里没有走远,现在我们出去,可能就会撞见出动的田家人,再说,大白天你能在祠堂里翻到什么?赌钱的人多正好,他们赌得越热闹,我们在后面闹出动静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小。”

赵小六一听,想了一下确实不错,傍晚收工后赌钱的人是多,可赌钱的人只看得见钱和骰子,旁的就是天塌了也看不见,赌钱的时候又向来十分热闹,叫骂鼓掌之声不绝于耳,田家看场子的人也只会盯着赌场,不会防备后面,后面只会觉得前面那么多眼睛,还有人敢进来么?白天赌钱的人少,可闲着的眼睛多呀!

两下一计较,再加上穿越者说:“我们现在过去,就得从丧门沟底下走过去”后,他就情愿夜里去趟祠堂了。开玩笑,丧门沟是什么地方!但是不走丧门沟,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被田家人发现,方才止妹就差点看到他们,同样的好运他不敢相信有第二次。

当然,他也不肯再进白衣庙正殿了,那塌了一半的耳房看着另外一半也像要塌的样子,就走到顶上有个大洞的耳房里去,进去一看,地上也有个不规则大坑,他朝坑里望了望,也都是些灰土树叶之类,坑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黑石片,他认得这些石片都是山上就有的,村里人常捡些细碎的打火,再看旁边痕迹,似乎有几个箱柜被打翻在坑边,放火焚烧,屋顶上那个洞原来是火烧出来的,可能刚烧穿屋顶,就遇到下雨,白衣庙建筑得以保留,没被焚尽,他看明白了,恼恨道:“这里原来有东西,都被不识货的人烧坏了!”又恨自己没有早点想穿这白衣庙里有货,到这里来发一笔财,想了一想,将周围的碎石乱木都翻了一翻,也没找到什么,

没有牌摸,没有饭食,又没有人陪着说话,那正殿他又不敢进,所幸的是也没有田家人找来,到了傍晚,穿越者走出来,向他问了祠堂前后房舍布置,他也就一一讲来。

王招娣是不被允许进入祠堂的女性,所以穿越者对赵小六所说的祠堂布置只能听信,他留着赵小六,也是方便做个询问,此人行动起来碍手碍脚,还存了夺宝的心思,可是见识阅历实在是比王招娣一个小女孩强,呃,应该说他被允许接触的知识面比王招娣强。像“祠堂里挂着画儿的”那人,他一开始想不起来,后来又一下子想起来了,既是因为他能进祠堂,也是因为他看祖宗画像,也跟看供桌上的香炉烛台差不多的心思,全看对方的行头值多少……因此说面貌他不记得,一说“黄澄澄大圆钉子”的长刀,他就立时记了起来。

两人摸黑行到祠堂门外,翻墙进去,那账房是落了锁的,但是一把老锁怎么抵挡得住穿越者一个贼窝长大的呢?他都不用撬,折根草叶探入勾了勾就听得“啪”一声松开了,看得赵小六在旁边咂舌不止。

穿越者在月色下看到桌上有灯,灯的样式和王家差不多,里面还有半盏剩油,左右听过毫无动静,就打了火石,将油灯点起,举了灯四处张望。

账房一共两间,前面一间小,摆着桌椅箱柜,是管事的算账收租之处,后面一间大,是仓房,里面从帐幕到杯盘诸色杂物都有,有半新的也有破烂不堪的,据赵小六说都是过年摆设。穿越者先不去看那些,把前面的箱柜尽数都开了一看,柜子里满满的是账簿,箱里是未裁剪的成匹白布,桌下又有个小抽斗,里面零散着几百钱。穿越者拿灯一照,看到这些硬币大小新旧厚薄不一,都是环形的铜币,自打他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手里摸到钱,而王招娣这辈子摸过的钱,都是替家里去买杂货所用,加起来还没有如今他面前的十分之一。

抽斗里还有一块啃了一口的栗糕,早被赵小六拿在手里就着旁边壶里的冷茶啃了起来,看来管事的走得匆忙,糕也没有带走。

赵小六三口两口吞完了糕,到后面仓房找了块布将铜钱盛了,欢喜道:“路费有了!”

穿越者看的却是柜里的账簿,他随手抽了一本,翻开一看,上面大半的字全不认得,叫赵小六看时,说是村里男丁的生辰年月簿子,他随手指了几处询问,赵小六不耐烦间一一回答,他就此将这些字词都记在心里,再抽一本时,里面的字大半都认得了——尽是些田产钱银出入,又抽一本,方是祠堂设施物件本子。

第二十六章 吃油香

赵小六吃了糕,喝了茶,又寻到可恶的祠堂管事周怀义的一包钱,腰间沉甸甸的,肚里也饱,心中畅快,再看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翻动着一本陈年老账,好奇地凑近,跟着看了半天,见女孩翻动书页,一目十行都不为过,心想:“这能看得过来么?”忽又想到:“村里从来没有女孩识字认书,她这是翻着玩吗?”

正疑惑间,就看到小女孩插回簿子,又抽出一本翻开,他把插回的簿子拿出,随手打开,翻了几页,里面一条一条的都是再枯燥不过的账目,某月某日,某人处以十五钱购得扫帚一把,某月某日,某人处购得大木五根,使钱若干,某月某日,某人送烛台一副,某月某日,佃户某孝敬蒲团十个,某月某日,某柜因老鼠咬坏,寻木匠改做板凳……他看多不几条就打起哈欠,合上簿子准备插回的时候却一楞:“这簿子是重新订过的!”

“你也发现了?”穿越者头也不抬地哗哗翻动簿册:“村里的簿子,你们老户先前都没有仔细看过吗?”

赵小六摇摇头:“祠堂本身并没有账,这都是管事的私账,只有历任管事们能看——所以总是吵架,直到周大善人……”

“咦——”穿越者抬头讶异道:“你们老户的祖上不都是兄弟么,祠堂也是公修的,为什么只有管事的能看呢?”

为什么老户们不能看祠堂的账簿,赵小六一时间还真说不出理由来,是呀,这祠堂并非是周家一家的祠堂,他赵家祖上听说也为修造祠堂出钱出力的,但是管事从来没有他赵家的份儿,倒像是从来由周家人世袭一般,半响,他想明白了,说道:“管事的历来由村里的首户做,他们周家承包全村的捐税,有他家在,不论官府要多少钱粮,从来只麻烦他家,遇到歉收有了亏空,也是他家补上,所以大伙儿都默许他们从祠堂的田产里得些好处。”

“那你之前还说,周大善人之前,常常为了此事争吵。”

“那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赵小六说道:“祠堂的地,我也不晓得多少,祖上传下话来,说是当时每户公出一亩,凑在一起,雇人耕种,作为祠堂年祭并洒扫更换之费,百年前村里也有七八十户吧,那就得七十亩地,好田差地平均一下,算收一季的租子,这也得三四十石谷子,怎么全村过年只能分点下水呢?”

“凑在一起,你们怎么还不知道亩数呢?”

“都是老人相传的说话,当时议论的是这样,等各家出了地,也有赖的,也有不肯出田的,也有拿山坡充数的,村边的好地,并没有人肯拿出来,最后的办法是每户交了一亩的田价,由起事的人捡大块的田亩买,究竟买了多少,只有他们管事的知道——鸡鸣村四面是山,靠村的田地不多,大多散在山里,从来没人有这等闲工夫去算整村的田地的。”

穿越者听得非常无语:“你们不关心田产亩数,倒就猪肉下水年年相争,俗话说舍本逐末,捡芝麻丢西瓜,我今天算是明白了。”

赵小六也很无奈:“以前可能也有人找过,无权无势,哪个理你,就像分下水,年年吵,年年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周大善人接任,做好事,一年与村里分了许多猪肉,又自掏腰包翻修祠堂,大伙儿都谢他。可惜他身子骨不行,这几年换了他弟弟做,眼瞅着又要走回老路,田家三虎也是容不得人的,穷汉的日子,愈发难过,呀,就算这几日不出这档子事,我兄弟在村里也过不下去了。”

“村里人都这么想吗?”

“都这么想——田家三虎是喜欢周家老二的,他眼睛里只有钱银,有了钱,祠堂里开赌档他都干,没有一点老人家的体面!”虽然赵小六过去一直渴望腰里有几百钱好让他在这里大赌,但是真的如愿以偿腰里荷上几百钱却不能赌以后,他不由得又把周怀义的所作所为骂了一通:“牌位要钱,死了后要好坟地也要钱,祖宗们都被他称斤论两的卖了,还要‘踢个尖儿’!”

“哈,”穿越者冷笑一声:“他就是个小人,但是他那个哥哥真算个人才了,借着修祠堂的机会,好多老物件儿都不见了踪影,这事你们不知道吧!”

“什么!”赵小六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出,哪怕他亲眼见了簿子有可能被造假,他也只疑心到前面的管事和贪财的周怀义身上,周大善人,那可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大善人,他怎么会……“他?不可能!他,他光买青砖铺这祠堂的地就多少钱了!祠堂里的老物件儿才值几个钱?就是全新的,也就刚刚够这些青砖的钱罢了!”

穿越者嗤道:“前提是真的青砖。”

“青砖还有假的?”

穿越者没有回他的话,将柜里的簿子指给他看,历年的簿子,人丁簿是没有经过变造的,田产簿就那两张还不好看出,物件簿厚薄……这下连赵小六都看出不对来了,伸了舌头,道:“可是,他是村里的首户……”

“承包着村里的租税,”穿越者接话道:“遇到歉收有亏空要补,又翻修祠堂、又整理学堂,又与邻村评理,又免人的利钱,舍出许多钱去——他怎么还是大户呢?田家穷凶极恶如此,怎么还没有他有钱呢?”

“他家积祖有产,又做善事,所以总能赚钱。”赵小六呆呆地说,过去,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现在,他自小生长了二十多年的鸡鸣村,闭着眼睛都认得的一草一木一祠堂,都突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

第二十七章 村小妖风大

砖头打碎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得很远。

我一定是疯了,赵小六想,一天之内,我参与了给夷人带路拐卖村民,接着我自己也差点被拐卖,夷人是假的,其实是田家人,接着被我拐卖的王家的小丫头杀了村霸之一全村都不敢对正面的田金豹,救了我,之后我一个大男人听她一个小丫头的主意跑去什么白衣庙寻宝,发现白衣庙其实供奉的是夷人的妖怪,然后我又听小丫头的主意(为什么是“又”)夜探祠堂,然后发现大伙儿交口称赞的周大善人其实是个盗用祠堂公物的恶人?我一定是疯了,以上都是我胡思乱想出来的,只要好好地回家去睡一觉,我就能发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罢了,她王招娣一个丫头怎么会看什么账簿,我读了一年书我都没看出什么来……

可是,手里断成两截的砖头似乎在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天真。

砖头只有外皮是青色的,里面露出红色的内芯,最中央的芯子,竟赫然是黄色的沙土!

“这砖头是……”他喃喃道,不愿意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

“高温出青砖,低温出红砖,所以青砖比红砖坚硬、昂贵,但是烧砖的时候,往上浇冷水就能把表皮染成青色,然而红砖都没烧成就出炉了,看来这烧砖的也是个聪明人呐,”穿越者笑道,孩童的脸上面色却很冷:“聪明人接触的都是聪明人,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如果有人不小心弄坏一块的话,不就马上发现了吗?”赵小六问道。

“周大善人心太善,误信了黑心老板……你们自然是会信的,他名声那么好。”

“但,但是铺砖的时候,工匠不是会……”

“鸡鸣村有砌砖的工匠吗?”

赵小六迟疑道:“没有。”一共只有几栋数得出来的砖房的鸡鸣村,村里自然不可能有专门砌砖的匠人。村里有几个会做木活、泥水活的人,但是他们都是农民,不过农闲时替邻居做点最粗笨不过的活计,垒泥墙啊、做板凳啊,细活就是周大善人请他们做,他们也是不敢参与的。当年翻修祠堂的时候,周大善人都是从很远的“县里”请来的匠人,他们吃住都在周家,并不与村民打交道,周大善人说祖祠非同小可,修缮的时候不能有人冲犯,开工前还杀鸡祭祀,说是一干人都沐浴吃斋的,所以那段时间没有人敢进祠堂,唯恐触怒祖宗,惹祸上身。现在赵小六亲自看了账簿,又有碎砖在面前为证,才逐渐想起他以前的种种布置,感情上还是很不愿意接受。

啊!这一切都是假的多好!是梦里多好!一觉醒来,鸡鸣村还是那个群山环绕的安宁小村,最大的恶势力就是开赌档的田家人,就是有人不声不响的全家失踪,消失的也是那些浮萍一样的新户们,自己作为老户是安稳的,是有祖宗护佑的……

“这不就结了。”穿越者的态度已经十分冷淡,在祠堂里托周大善人多年前殚精竭虑布置周密的福,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夷人文字,但是此行对他来说不能说全无收获,在翻簿子的时候,他经由几个提问已经认得了许多原本不认得的文字——王招娣是不认字的,但是她曾经设法看过她弟弟的识字课本,这些符号尽数被穿越者吸收,过去在嘉罗世界就学习了多种文字的穿越者飞速将王招娣硬记的符号配上步天歌全部破解,再经过赵小六不经意的教授,他的阅读不成问题了,临出门他又从仓房里选了一件黑色的半身衣,看记载应该是过年扫除时罩了防灰的外套,把衣服问题也解决了。

他在祠堂里得到的还不止这些,桌上一把可能是周怀义用的小刀也被他拿到手里,从刀面的油腻来看,它常常被周怀义用来切肉,变相地上油保养了,小刀配有一个木制的粗陋刀鞘,穿越者用它替换下了存弟给的割草刀,将连灰色物品都很勉强也不趁手的割草刀扔进背后的筐里。另外,他还从箱里拿了一卷白布扔在筐里,用猪草遮盖了。

赵小六看他拿布,也跟着拿了一卷布,穿越者说:“再拿一块,打成一个包裹,里面随便放点沉重的东西。”

“啊?”

“若有人追,将那包扔下,可以分一分追兵。”

“哦。”赵小六明了后一口气拿了好几块布,穿越者看到后颇为无语:“你准备提五六个包裹从正门走出去吗?”

“祠堂不是还有后门吗?那也是从来没人走的地方——正对着老坟圈子。”赵小六在这等牵扯到财物方面的问题,脑筋转得飞快,穿越者看着他打了两个包裹又要打第三个,说道:“周怀义走得匆忙,把糕都扔在这里,那些钱他恐怕只是暂时放在抽斗里,他想起来的话,随时会来。”

“呃——我们快走吧。”这下,换成赵小六催促穿越者快走了。

后门的锁确实如赵小六所说,从来没有开过,锈成一团,穿越者摸了摸准备想法暴力破解时,那锈成一团的锁竟然开了,他向外一望,就看见丧门沟里,红光冲天。

作者:老书不发提醒是因为我现在不能编辑老书了

第二十八章 深渊边缘

眼前的情景,让穿越者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刚刚从学院毕业,以首席毕业生的身份被分配到冰海驿站之一的瓦古路萨瓦谷(“黑夜中的紫眸”)服役三十年,瓦古路萨瓦谷是离冰海前线最近的一个驿站了,驻扎着八名巫师(加上他是九个)和一千二百名由骑士、猎人等正式职业者组成的正规军,加上少量家属和为他们服务的商人、仆役和契约工匠,常年固定人口约为两千,接待能力为八千人,如果开启极端模式的话可以塞下两万五千人。瓦古路萨瓦谷和别的驿站一样,是一个围绕着车站的环形建筑群,附着在巫师高塔上的由法术搭建成的大型结界确保普通人也可以在冰海上生存,因为靠近深渊的缘故,法术亮起的照明焰火被附近的冰面倒映成了紫色,瓦古路萨瓦谷由此得名。为了让普通人也能勉强忍受,建筑群的空隙里种植了一些耐寒的地衣属植物,这些植物在特殊的环境里也都变异成了紫色。

他在瓦古路萨瓦谷被分到了一个宽敞的套房,宽敞的意思是可以容纳八十个人同时赴宴,旁边还能装下一个小舞台——瓦古路萨瓦谷有两个正式的歌舞剧团,和嘉罗世界其他地方一样,巫师总是有邀请他们的优先权的。套房对外的公共区域还包括一个有喷泉、花坛和温室的庭院,虽然位于冰冻海洋之上的瓦古路萨瓦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温室,但是瓦古路萨瓦谷的大结界只能支撑一些耐寒植物的生长,而他的温室里长着的是嘉罗世界最炎热的地方才能生长的瓶兰、乳花和变光藤,甚至还有一群在真正的热带地区都很罕见的妖精蝶。倘若他愿意出去走走,瓦古路萨瓦谷的街道上开设有三十多家风味不同的酒吧、饭馆,他也知道几家娼馆里什么都能找到——那里的老板和瓦古路萨瓦谷的三家收赃人一样,都是被巫师们控制的,他们可以留下他们的收入,代价是为巫师们提供情报和交易的优先权。

隆隆的雷声在其他地方带来的是雨水,在瓦古路萨瓦谷带来的是飞临的空天列车,他的巫师同伴们也和普通人一样,管那叫做“雷车”,空天列车从后方运来补给品和替换人员,从前线运下挖出的矿藏和伤病员,两者都在瓦古路萨瓦谷交汇,他们会在这里短暂地休整,补充一些东西,花掉一些钱财。其他地方的驿站偶尔会有一些好奇心过分旺盛的游客,但是他们一般走不到这么深的地方——从文明世界到瓦古路萨瓦谷,要走七个像瓦古路萨瓦谷这样的驿站。他每个月有两个五天连续的值班,任务包括维持瓦古路萨瓦谷的大结界,将空天列车安全地停放到站台或者抛入高空,赶走窥探瓦古路萨瓦谷的冰海异物,至于旅客们的喝酒打架,那是归驻军管理的事儿。

其余的时间,他全部用在了被无尽黑夜笼罩的冰海之上,他在尖锐如刀锋的冰裂谷中找到过一种没有被记录的黑色地衣,提前数次赶走靠近瓦古路萨瓦谷的冰海异物,遇到过在冰海也非常罕见的毒火之泉,还有两次响应呼救,支援了陷入困境的冰海巡逻队,除了研究和巡视以外,他还数次坐着骨龙一直飞到直通深渊的冰海巅峰,远远地看着远方林立的矿井抽取的深渊能量放射出的妖异红光把天空染成了血色,巫师们在那里抽取经过冰海过滤的深渊力量,将这种沸腾的力量在法术的压制下凝结成矿物,向后方输送,这就是冰海驿站和所有设施存在的原因,其实,是整个冰海存在的原因。

冰海位于整个嘉罗世界的中心,但是它其实原本并不属于嘉罗世界,是巫师们第四次世界改造的产物,当时,巫师们撕开了嘉罗世界的中心区域,将一个深渊的表层小世界拉进、抬升起来,形成了“无尽冰海”,冰海中央最巅峰的地方与深渊联接的部分从此被称为“冰海前线”。巫师们用了一百多年将冰海的大部分原生生物扫荡干净,在冰海的巅峰与深渊联接之处建立了矿井和驿站,抽取深渊供给整个嘉罗世界使用。

许多人曾为他惋惜,觉得他作为学院的首席毕业生,一定是触犯了什么条令才被发配到仅临冰海前线一站的瓦古路萨瓦谷,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一开始申请的是冰海前线的工作,想的就是要亲临“世界改造之地”,最后因为年龄不足才被分配到瓦古路萨瓦谷,七个月后,他吃早饭的时候,桌子上浮起了他师兄的头颅,告诉他已经通过考核,可以开始“真正的学业”了。

他收拾行装离开,乘坐的空天列车伴随着隆隆雷声升上天际之时,他回望冰冻海洋上越来越小渐渐缩成紫色小点的瓦古路萨瓦谷,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到冰海前线而不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但是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像鸡鸣村这么个地方,看到类似于冰海前线的红光。

只不过,在冰海前线,深渊被抽取为整个世界所用,而在这里,“丧门沟”?呵,照这个速度,深渊不久就能爬到地上,将整个鸡鸣村拉进去,也许过几万万年,鸡鸣村的残骸会以另外一个形式出现在另外一个世界,深渊已经非常、非常近了,鸡鸣村的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可能还自以为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但是这就和赵小六心目中过去的鸡鸣村一样,是个虚假的表象而已。

他的手一翻转,将后门里锈成一团的锁顺手塞入背后筐中,天眼里看到的红光不适合用来看这个世界的东西,他得等天亮再看看这个锁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他都没开却会自己滑开呢?

这些,当然就不必和赵小六说了,之前所说的事已经把他吓得够呛,要不是害怕被抓,他准会先逃回家用被子蒙头蒙个三四天才慢慢承认现实。

他们顺原路返回了山上,经过半夜的折腾,夜色已经渐渐退去,草木都显示了形状,穿越者拿出锈锁一看,锁孔中锈得一塌糊涂,插销却光洁如新,究竟是什么力量打开了他手中的锁而他又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天眼都没有看到异常呢?不,也许天眼已经看到,但是那一刹那丧门沟中的红光遮蔽了他的感官……

田家的后门打开了一条缝,田二虎没有叫任何人,亲自帮着裹扎行李,送自己仅剩的儿子骑上马往县里去了:“让你三叔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来,你就不要回来了,千万记着!”他的儿子点着头称是,心里以为没有他三叔解决不了的事,并不以为意,满心都是“和三叔一起回来,痛打那些敢装神弄鬼使下作手段欺负我堂堂田家”的主意。送走了儿子,田二虎走入内房,焚烧了一些不要紧的文书,要紧的契据之类都和金银一并装在铁盒里,他和儿子一起藏好,不管是老婆还是几个闺女都没有告诉。

他决定死硬到底。

“猪叫唤得怪凶,昨晚没喂吗?”止妹的爹问道。

“不像是我家的猪。”他的妻子回答道,听了一回,又说:“像是王家的猪在叫。”

“一定又是他们家的懒丫头少打了猪草,饿得猪叫,庄户人家,一年就指望着猪养得肥,止妹,你过门以后,可得勤快点,宁可你吃不上饭,也要把猪喂得肥,这样才对得起人家——人家出了两头大猪换的你,把人家的猪喂瘦了,没良心,知道吗?”

“恩。”止妹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才不会像那个小姑娘一样昂首挺胸地全村乱跑却不喂自己家的猪呢!她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周怀义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尽管他的哥哥跟他说少掺乎田家的事,他还是记起了走得匆忙,将刚收的若干利钱还有一块栗子糕扔在祠堂里的事情了:“害怕被清算,所以赶紧跑回家求老哥出面,可他田家干的坏事天地良心我怀义没有参与啊,不行,我得早点去看看我的东西,仔细他们田家给我来个‘你也不干净’,要是他们发现了——那就说是他们做的假账!我周怀义不吃人的暗算!”想到这里,他谁也没告诉,清早起来,饭都顾不上吃,就往祠堂里走。

PS:半年前订阅的钱是收得到的,现在也是一样

第二十九章 黄雀在后

“恩?”穿越者原来想的是趁天光大亮,到远处更高的山峰上看看能发现什么,走不多久,却看到一棵大树下泼洒着带血迹的陶片,周围隐约能闻到鸡鸣村酿造的劣酒的冲味,再细看时,那些陶片拼起来像是个壶的模样,叫了赵小六一问,也是摸不着头脑,村里人买酒买油用自家的陶壶盛很寻常,但是谁会带着酒壶爬山?

穿越者捡了几块陶片看了:“这不是拿来砸人砸碎的……陶片上没粘头发……是扔到树上,故意撞碎的,”他又看了看树皮:“扔壶的人力气不小,碎片嵌得这么深,是个练过的。”

“练过的”,赵小六一听这个词就心惊肉跳,把手里提的两个包裹又抓得紧了一些,顺便把腰里的钱袋也紧了紧,颤声道:“是田家人,田家人要血祭他们家老四,先拿公鸡做个榜样……”

穿越者不理会他,四处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一些蛛丝马迹,被撞倒的荆棘丛,扭弯的树枝,践踏的泥土……赵小六突然叫了一声,指向不远处,穿越者往那里一看,是一根油光铮亮的硬木棍棒,两头包铁,走近一看,铁头部分有些凹陷,可见是积年所用之物,不是摆在家里的装饰,拿手一摸,触手处冰凉光滑,显是保养良好,不是被丢弃很久的东西。

“田家的,田家的,”赵小六嘶声道,惊吓过度,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当家的就用的这个,我认得,他们当家的上山找咱们来啦!”

“而且遇到鬼了,”穿越者哼了一声,“把兵器都丢在这里了。”

“呼,呼,”赵小六方才镇定了点儿:“这,这山上不会有鬼的,但是他们把兵器扔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若说是田老大抓到正主,看他们两个一个窝囊废,一个小姑娘,没有第三个人,嫌用棍子不利索,把兵器弃了,上来用拳头给他一个“顶上开花”,是很可以想见的情形,现在却是兵器在而人影无,要吓唬他们两个也不至于躲到现在还不出来,要说人不在这里……那把兵器丢在这里做什么?田家的枣木棒儿论价钱只好当木柴卖,丢了要重新寻根笔直又轻重趁手也不容易,难道……真个如小姑娘所说,是撞鬼了?

“四到六个人,”穿越者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四到六个练过的男人,有抵抗,没有流血,那打碎的壶里盛的是破邪用的鸡血酒……你还能说什么呢?”

“真个有鬼?”赵小六慌道:“可是这山上从来没闹过什么鬼啊!我从小就在这山上跑,这山又不高,哪里来的鬼呢?”

“再往远处走走看看。”穿越者说道,不过赵小六不肯往前走了:“前天晚上我们就是被抓在那里的……”他忽然想到眼前小姑娘的弟弟还是自己给捆上拖走准备卖的,登时闭口不言,“王招娣”却似乎跟王家人没关系似的,听到这里,才哦了一声说:“那我过去看看——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赵小六自然是不肯一个人留在“闹鬼”的地方的,他们往前天晚上假夷人们围着赵家兄弟和被捆绑的王家人的地方走过去,那里原来就离得村子不远,很快走到,当然,不管是假夷人、赵家哥哥还是新户王家的四口人,都不见了踪影,这事原也不出奇,昨天早上赵小六要是没跑掉,早就被他们连同王家一起给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就原先赵小六接的生意,就是叫他们捆了人到远处发卖,不是捆了人在山上吹风的,他们留在原地,才是怪事。但是穿越者查看了周围痕迹后向赵小六说,这些人失踪得比上山的田家人还早,而且,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拖走的。

“照着痕迹走,应该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穿越者说,赵小六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个包裹提在手里七上八下,但是叫他一个人留下来呢?那是想也别想的!

地上的拖痕很快消失了,穿越者根据树木枝叶的折断践踏痕迹判定又走了一阵,赵小六摇头道:“你走错了!这是我昨日逃命的地方!”

他将手一指,就看到田金豹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子还躺在那里,跟他们那天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田金豹的刀子还丢在不远处,身上的衣服都好好地穿着,只是露在外面的手和脚都呈现了青灰色,穿越者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昨天祠堂里没人,上山支援的田家人全军覆没,连个传信的都没跑回去,他们还有心思开赌档吗?田家人的不幸倒是造成了他们昨夜夜闯祠堂的幸运,安安静静地翻了半天账本,没有一个人前来打扰。

他低头又检视了一下田金豹的状况,就听到赵小六结巴着说:“你,你,你没有错,意,意,意……”

就看到七八个穿着奇怪黑衣的男子从林中好整以暇地慢慢向他们走近,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手里举着绘了白色妇人鬼面的盾牌,鬼面披发,有眼无瞳,咧着一张露牙笑嘴,牙齿尽被涂红,不知是颜料是血,看着好不渗人。盾牌手后面是两个端着造型奇特的短弩的弩手,弩上都雕刻了好几条缠绕的毒蛇,蛇口里衔着人头和肢体的其他部分。弩手后面是个拿长叉的高个汉子,耳朵上戴着鸡鸣村妇人拿来当手镯都嫌粗大的铜耳环,汉子身后是两个牵着矮马的执刀汉子,所拿之刀比田金豹前日拿的刀要短一些,弯曲一些,宽度只有鸡鸣村刀的一半,刀尖上翘,因为他们并未拔刀出鞘,这些都是看着刀鞘推断出来的。

一行人都穿着黑衣,头上梳着奇怪的尖发髻,最少的也梳了三个,最多的是那个拿长叉的汉子,梳了五个,他们的肤色较鸡鸣村的人深一些,五官的形状也略微不同。

他们是夷人。

真正的夷人。

消失在深山两百多年以至于被认为不会再出现的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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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因家中突遇白事,停更一天,明天恢复更新,下一章会出现夷人女祭司,主角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法术使用者PS:因为主角性别纠结的读者,是觉得修仙世界不会出现变性腰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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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夷人女祭司

赵小六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转身,拔腿就跑!

两个刚才还紧紧抓在手里准备哪个也不丢的包裹都被他不假思索地第一时间抛了出去,他的手和脚都充满了因恐惧而涌出的血液,他以比上次更拼命的姿态向密林深处逃去。

可惜这次他就没有上一次从田家人假扮的假夷人手里跑掉那么走运了,还没跑出几步,只听一声清脆的铃响,他的肚腹就好像被盛满了沙石的土袋重重一击,他大张着嘴,又往前挣了两步,第三步却无论如何都跨不出去,他急得眼睛都鼓了起来,可是仍然无济于事,他张着的嘴竟然吸不到一点空气,他被无形的敌人勒住了脖子,还来不及说出求饶的话语就昏厥了过去。

“玛猜,洪都拉塞。”

“贡达,玛猜。”

“玛猜,哦尤哇功他拉。”

几个夷人叽里呱啦地交谈着,他们对赵小六被轻易放倒一点也不惊讶,尽管如此,他们依然维持着简易的阵型,盾牌手和弩手都保持原有的姿势,一个牵马的执刀汉子翻身骑马上前去拖拽昏迷在地的赵小六,其他人在原地为他警戒,看起来他们训练有素,而且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比较奇怪的是,鸡鸣村一点儿也不像值得他们如此谨慎的模样。

“雅溢,贡达拉瓦拉。”一个跟铃声一样清脆的童音在夷人的队伍里响了起来,其他夷人在听到这句话以后,一起说了一声:“凤戈”,那个梳五个发髻的拿长叉男子又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句:“梦加瓦加。”

“嚄拉搏。”童音说道,那个拿长叉的汉子明显楞了一下,然后童音的主人就在穿越者面前现身了。

是一个夷人小姑娘。

她面色黝黑,双目明亮,五官是穿越者在此处所见最为端正的,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走很重的步子,每一步都完全贴地,可以看出她经常参与某些重要场合,是一个身份不凡的人物。她穿着及地的黑色长裙,长裙上刺绣和手绘的图案是儿童简笔画般的扭曲的绿色树木,红色的崩塌的山和金色的河流,和其他夷人仅在袖口处有装饰花纹的朴素衣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袖子只覆盖着上臂,小臂裸露的地方有和她衣服上类似的深黑色刺青图案,手腕上戴着和某些武职者戴的护臂一样粗的银镯子,在她迈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赤着脚,脚踝和手腕上一样戴着很宽的银镯,银镯上的花纹和夷人的弩上的花纹相似,都是毒蛇、蜘蛛和异形的怪物撕碎人的肢体,咬嚼骷髅,镯子的边缘是连续三圈的滴珠。

在她的额头正中央,戴着一个银制的圆盘样装饰物,八条扭曲的手臂从装饰物后伸展出来,随风舞动。

和她满身的夸张装饰相反,她的手中提着的是一个毫无装饰的铜铃,上面绿锈遍布,污痕斑驳。

“跟窝,”在穿越者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同样在观察穿越者,她竟然一眼都没看被拖走的赵小六和躺在地上的田金豹,相反一直紧盯着看起来只是被吓傻了的穿越者,在短暂地评估后,她开口了,说的却不是夷人的语言:“跟窝走,有好吃的。”

穿越者自然没有跟她走。

看到他不为所动,夷人小姑娘又加了许诺的条件:“窝是派刚—嘎拉土司之女,土司很大,大,洞里、洞里都听窝的,跟窝走,做窝地丫头,人每(们)不敢欺负你。”

擦!穿越才两天,又又又……

“做窝地丫头,窝吃什么,你吃什么,我睡哪里,你也睡哪里,我将来家(嫁)到那里,你也一起到那里,做窝地陪嫁丫头,”夷人小姑娘还在增加她觉得很不错的许诺:“给你花衣服穿,还有首……首饰。做窝地丫头吧,保……保证没,没人敢欺负你。”

虽然知道对方是个操法者,穿越者还是差点被这与小姑娘面貌与天真语气毫不相称的过于严肃的承诺惹得笑出声来:“就是欺负了呢?你有什么办法?”

“打你就是打窝脸,”夷人小姑娘回答得很干脆,很认真:“谁打窝脸,不能放过,打他,要是打不过,窝就自杀,土司爹爹会给窝报仇,洞人不会放过他的。”

穿越者无语了,夷人这是什么风俗啊!和他如今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满口的霸道总裁的台词!之所以说是夷人的风俗,是因为她这一套说得郑重其事,哄骗王招娣这样一个小女孩,根本用不着这么严肃的口气,要是不把他当小女孩,这套条件又显然说不过去,如果说她是演戏,她的天分也未免太高了——穿越者毫不怀疑,她真的会履行“谁打你就是打我脸,打我脸就一定不能放过,打不过就自杀”的承诺的。

当然,他也绝不怀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怕是操法者,也根本不懂“死亡”的真正含义。

“做窝地丫头,”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跟窝走,不走,带你走,轧拉,嘎拉普。”后面一句是对几个夷人说的,显然,在夷人中,她具有相当的地位,两个弩手立即将短弩对准了她,盾牌手也抽出了形状奇特的短刀,作出了恐吓的架势来加强小姑娘的说服力。

“跟你走,可以,”穿越者说,“花衣服、首饰地不要,我要你教我夷人的文字。”

夷人小姑娘听到这个条件,一楞:“窝们夷人,没有文字。”

没有文字!

摔!

怎么可能没有呢!我的宝物还等着你的命令词呢!

比她霸道十万倍的穿越者立即翻脸:“没有——你敢跟我说没有——我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看你还敢跟我说没有!”他看到宝物的开启条件就在面前,不愿再作忍耐,底牌尽出,双手高举,连击三下。

要说那些夷人不愧是有资格与操法者组队的队友,两名盾牌手立即举起盾牌,拿长叉的将长兵伸向前方掩护操法者后退,殿后的牵马者挥刀舞起架势,截断后方可能会有的攻击。

但是,袭击从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方位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横扫千军

田金豹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不能说夷人小队轻易地就全部被穿越者呵斥的声音、高举的双手和掌击的响声吸引了注意力,他们都是老练的战士和丛林猎手,他们知道陷阱和诡计比刀剑更为致命,一旦发现自己一方可能遭遇到攻击,立即就按所受的训练摆开阵势,盾牌在前、长兵掩护,殿后者防死角,而两名担任远程输出的弩手将短弩向远处可能藏人的地方瞄准着,有任何预示着援军来到的风吹草动就会立即射出淬毒的弩箭!

但是,一旁的死人从地上爬起来展开攻击这种事,他们怎么可能想到!

他们不是不谨慎的人,这具尸体他们从一开始就查看过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身上被捅一刀也毫无反应,连血都没有流!这么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古巴鲁”,怎么会从地上跳起来,还朝他们冲过来发起攻击呢?

此情此景,换做胆怯的赵小六一定只恨自己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一路飞奔回鸡鸣村祠堂求祖宗和各路神明保佑,不过他现在已经幸福地被打晕了,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

看到死人径直朝他们冲来,打头的两名盾牌手暴喝一声,丢下短刀,双双举牌挡在他们的小祭司面前,这两人是派刚嘎拉土司手下有名的好汉,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自幼力大无穷,在附近的十个山头都是有名的,他们能把小树从泥土里生生拔出来,也能一拳打昏凶猛的野猪,平时,他们都不用兵刃,拿着盾牌一击就能把对面的战士打得筋断骨折,真乃是天生神力!

现在眼看情势危急,他们立即丢弃了价值不菲的短刀,为的是把力量集中在盾牌上,为女祭司挡下这突然的一击!

他们记得自己在队伍里面的身份是保护女祭司!虽然他们是以作战英勇、杀敌多人出名的勇士,他们的发髻说明了他们杀死过多少战场上的敌人,但是任务里面他们负责的是保护女祭司和全队而不是个人斩首!他们的短刀都是土司因他们的斩敌功劳而赏赐的,又染过敌人的颈上热血,夷人当中有许多人愿意付出四五头猪的代价来换取这样一把有价值的宝刀,而他们这次步调一致、毫不犹豫地将这样贵重的刀子丢在了一旁,也丢弃了这次战斗中可能的杀敌功劳,为的就是保护女祭司,因为她不仅是蒙古鲁喜悦之人,还是派刚嘎拉土司的女儿。

然而,他们向来引以为傲的力量,在冲过来的死人面前,像灰尘般不值一提!

“蓬!”“彭!”两声巨响,田金豹的双拳毫不犹豫地打在木制盾牌的白色妇人鬼面上,穿透了妇人的脸庞一直打到后面的盾牌手胸口,像打两个稻草人一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打得飞了起来!不!稻草人也不会比他们飞得更远了!

如果不是此处山高林密,附近许多大树,这两名盾牌手很可能就在这一击之下,被活活地从山上抛了下去!

但是,现在他们的情况也没有多好!

被他们撞到的树都剧烈地抖动,宛如遇到了冬日的风暴,四周不管是鸦雀还是蛇虫都慌忙地逃了开去,躲开可能到来的凶神的追杀。他们就是还有一口气,也站不起来,说不出话,而他们的同伴没有一个能够在此时给予他们救援的!

他们统统都自身难保!

两名盾牌手不堪一击完全不在后面持长叉汉子的预料之中,但他是派刚嘎拉土司手下排名第一的勇士!他原是一名被抓的奴隶,不到十年就凭借着战功升到了“三管家”的地位,越过了所有土司治下的平民、仆人和好几名拥有土司血统的管家,他的勇敢、镇定、武艺都是土司所有手下心服口服的,这一次,他也没有辜负派刚嘎拉土司的期望!

在盾牌手被打飞之后,他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发挥毕生所学,集中全身力量,发起了必杀的一击!

长叉的一头叉齿被他不偏不倚地刺入了迎面冲来的田金豹的咽喉死穴,叉尖从他的喉咙直穿而过,一直抵到他的脊柱,卡在了骨缝里,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能呼吸了!

然而,田金豹本来就没有呼吸。

长叉的另外一个叉齿被他准确地刺入了田金豹的心脏部位,所用的力量之大,不但刺透了心脏,叉齿甚至透背而出!任何人,吃了这么一叉以后,心脏如果还继续跳动,心脏所泵出的鲜血会直接沿着创口进入他的身体内部,将他自己活活地溺死在他自己的血液之中——不过,通常他们的心脏都直接停止了跳动——被叉碎的肉还能泵什么呢?

然而,田金豹也没有心跳。

他甚至都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带着刺入、简直可以说是镶嵌在他身体里的长叉,继续冲锋向前,右手平平淡淡地一拳,像打横在他面前的一根可怜的小树枝一样,把那个梳着五个发髻,表明他在战场上杀过五个人的土司三管家打得凌空飞起,和先前的那两名盾牌手作伴去了。

第三十二章 文盲加法盲

“嘀铃铃,嘀铃铃”刚才响起过的清脆铃声此刻像发疯一样地响着,田金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地停留,两名弩手也跟着他们的弩一起飞上了天,其中一人在被打飞之前在根本不用瞄准的近距离将淬毒的弩矢射入了敌人的一个眼球,射得非常准,直插瞳孔,这就是弩的好处,弓在如此的近距离就没有弩这么好用。

当然,这放在任何普通人身上都是致命的一击在田金豹的身上并无卵用。

最后的持刀骑马汉子企图带着女祭司骑马逃开,结果就是连人带马滚到了一旁,在到目前为止还毫发无伤的夷人小姑娘面前,田金豹终于结束了这次冲锋,他无神的双目没有看她一眼,笔直地站在离她一臂之遥的距离,还没等她舒出一口气,冰冷而油腻的刀锋就贴上了她还在剧烈跳动的颈部动脉。

“你再跟我说一遍,你们究竟有没有文字?”两人身高差得不多,穿越者这次终于可以不用对着下三路发起攻击了,真是可喜可贺,然而,他听到的答案,并不是他想听的那种:“没,没有,我们,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文字啊!”

“说谎!”刀锋在她的颈部滑动:“信不信我先放干了你的血,再把你和你的同伴都变成它的样子?”

穿越者所说的“它”,自然是指的脖子上卡着长叉,眼球里嵌着弩矢的田金豹了,他在没有变成这一副尊容之前,就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长相,现在满脸的横肉配上一脸的青灰尸气再加上这么两个别出心裁的装饰,走夜路能把人活活吓死,现在嘛,吓哭个把小姑娘……应该也不是问题吧。

夷人小姑娘果然吓得不轻,全身都抖起来了:“不不不窝窝真的没有说谎。”

这话,穿越者可不爱听:“你们没有文字?那这是什么?”说完,他持刀之手不动,以另一手持矮竹吹箭杆在地上画了一符号,被穿越而来的邪恶巫师凌逼的苦逼夷人小姑娘哆嗦着看了一下:“介是什么?酒壶?”

“……”你们夷人,要不要这么没有文化,你们的历史有多长我不知道,可是你们光在山里都躲了两百多年啊!两百多年,你们连认字都不会吗!就是一头猪,过了两百年也该学会写字啦!我在鸡鸣村里呆了两天就学会了看账本,而你,这么简单的一个符号,竟然说不认识!还酒壶!酒壶你祖宗!魔法物品上的命令字哪有用酒壶的!

穿越者对夷人的教育文化水平打了一个大大地负分,但是他还不甘心就此放弃,毕竟他手里的小姑娘是个出身高贵的女祭司,要是她再没文化的话……估计就是再抓一百个普通夷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们借人家东西,都是拿什么记账的呀?”

“不,不记账,他们不还,就抓他们卖,卖钱。”可以想见,夷人小姑娘以前不光说话,做事也是充满了霸道总裁的风范的,不过这次她命中该有一劫,硬是遇到了比她还霸道十万倍的穿越者:“什么!你们不记账?那么你们抓错了人怎么办!”

“不,不怎么办,他们,他们打不过我们。”这回轮到穿越者呲牙咧嘴了,他真是受不了那个什么见鬼的嘎巴拉土司家的霸道总裁风了,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知道抓错了人后果会很严重吗?知道这世界上不是什么错误都能用打架解决吗!知道好好学习文化课的重要性吗!知道遵纪守法是每个公民,不,每个人形生物的义务和责任吗,居然卖错了人就用打架解决也不学着记账!知道再说不认识这字我就先放干了你的血,再细细地剁了你,在你家大门上糊三遍你信不信:“那么,你们做买卖——我是说卖人的时候,也不记账吗?人家少了钱的话你们怎么办?那是要亏本的!”

“嘎,收,收几回,窝,窝们把他们也卖了,不,不会亏。”小姑娘已经吓到语无伦次了,穿越者脑子多转了两圈才明白,原来那什么派刚嘎拉土司家的作风比他想象的还要霸道,卖着卖着就能把奴隶贩子也抓起来二一添做五地给卖了,没文化就是野蛮人啊——穿越者觉得这句很可以和“不作死就不会死”一起装裱起来,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用说,很不好:“那你摇铃铛摇来的这家伙,叫什么名字呢?”

“你!你看得见?”不用看,光听语气就能听得出来夷人小姑娘这次有多么震惊了:“窝都看不见!”

“嘿!你都看不见,你怎么摇它的?”

“给,给它吃的时候,能看见。”

“唔……”穿越者决定正面强攻不下就侧路进攻,横竖上山的田家人肯定都被这伙夷人收拾了,夷人又被自己收拾了,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你既然不知道我能看见你养的这家伙,为啥不一起抓了我,还要许我衣服和别的好处呢?”他现在的样子,比起第一天穿越的时候肯定是好了很多,但是发色肌肤都不会这么快地有改变,一般人看起来,他还是个瘦骨伶仃的贫苦人家的小丫头,乞丐的预备,而这个(夷人里面)出身高贵的女祭司却对他许以种种的好处,图的是什么?

刚才那几个夷人如果是夷人的平均水平的话,他们怎么可能被鸡鸣村的祖先们给赶到山里去呢?穿越者给予这一队夷人个人技艺的评价并不高,他们充其量也就达到嘉罗世界的民兵水准,拿的武器加工得也一般,那两个盾牌手还依稀有点血脉加成的样子,其他人,都是垃圾,不可能再提高了,不过,他们的临危不惧说明他们是一队老兵,能指挥命令这样一群老兵的女祭司又有宝物铃铛加成,她在夷人里面的地位比他最初评价的更高。

“你,你感觉不一样,跟窝见过的人,都,都不一样,”夷人小姑娘这次倒是形容得很准确:“你,你看起来怕,其实一点都不怕窝们。”

第三十三章 化敌为友

言下之意,要是怕了,就跟赵小六一个下场了,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总裁风范,穿越者已经不想对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家教作出什么评价了,他又问道:“你会说我们的话,是跟谁学的?”

“窝们有抓你们的人,窝跟着他们学的。”

“他们呢?他们有学过吗?”

“学过,没学会。”

好吧,原来她不单是女祭司,还是翻译官,穿越者对夷人的文化评价又降了一级:“那些人隔了两百年还会说我们的话么?”

“两百年?什么两百年?都是才抓了两年的。”

穿越者很想把旁边昏迷过去的赵小六摇起来,说好的夷人躲入深山已经两百年了呢,怎么……好吧,就鸡鸣村这一带的地理环境,还有村民们对“新户”的歧视态度,赵小六兄弟说过的“新户浮萍一样的人,村里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没了便没了,哪个会上心地寻他家”,如果夷人在村子的边缘抓走了一些村民,的确,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只要他们的手脚够快。

“那你会写我们的文字吗?”

“为,为什么要会写?”

呃,好问题,穿越者又问道:“那,你们住得离我们挺近的呢,你们住在哪里?”

这次,过了很久,小姑娘才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刀尖戳破了她脖子上的一点皮肤,血珠冒了出来:“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的手下保不住你,你的铃铛也救不了你。”穿越者将另外一只手摊到女祭司面前,手心里赫然是她寸步没有离身的铜铃,小姑娘看到都惊得呆了,她根本没有松开过手里的铃铛,这铜铃是什么时候跑到穿越者手里去的呢?

她可不知道穿越者在当巫师之前一直在贼窝里接受训练,钱包一直抓在手里就不会被偷?像“踩对方一脚趁他吃疼转移注意力松开肌肉的机会掏走他拿在手里的包”这种任务对他来说,简直是入门的课程,刚才在威吓她的同时,刀锋刺入,她一紧张就自然松手,铜铃落入了早就有所准备的穿越者之手,根本就是手到擒来,一点难度都没有。

“杀,杀了窝也不能说。”知道遇到了了不得的对手,所有翻盘的希望都破灭之后,小姑娘回答得意外地坚决:“窝是土司的女儿,不能说的,就是不能说。古鲁,恰恰。”她仰起了脖子,准备在强敌面前效法她那些英勇无畏的祖先,派刚-嘎拉土司家的人是没有叛徒的!尽管如此,她的头上冒出了汗,声音也发着抖。

刀锋又刺入得深了一点,她哆嗦着念道:“古鲁,古鲁,派刚嘎拉乌吉达。”

“你觉得这句话能救得了你?”

“窝,窝不会损害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名声的,你尽管杀了窝吧,窝不会让土司家丢脸的。”

“唔,”穿越者的声音和缓了一点:“看来你没有说谎,你完全可以随便指个地方哄我的。”

“土司家的人从来不说谎,奴隶才说谎,”小姑娘没有因为错过可能的脱身之机而显得懊恼,她振振有词地说:“土司家的人,宁可死,也不说谎,说谎的人,是奴隶。”

“好了好了,什么死呀死呀的,”穿越者放开了她,朝旁边躺在地上的持叉汉子走了过去:“看起来是误会了呀。”

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怀疑过的夷人小姑娘委屈得快哭了:“窝就说窝没有说谎,你不信窝。”

“恩。”穿越者走到持叉汉子的身边,取出几根长刺,分别刺入他的身体,轻轻旋转了几下,就听到刚才还昏厥在地的男子哼哼着慢慢爬了起来:“贡嘎,乌吉卡拉?”

夷人小姑娘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法术?就看到穿越者拔出长刺,又走到另外一个人身边,依法施为,不久那个人也恢复了知觉:“你,你是神仙吗?”

“现在离神仙还差一点,”穿越者没有谦虚:“铃铛,还给你吧。”

夷人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她的宝物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稳稳地落到了她的手里,她想也没想,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派刚-嘎拉家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典!”

“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啊,光说可是不行的哦。”

“啊,啊?”土司的女儿惊呆了,她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首先呢,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

“乌,乌吉达,意思,意思是会唱歌的小溪。”

“会唱歌的小溪,好名字啊。”

第三十四章 会唱歌的小溪

派刚-嘎拉土司的女儿乌吉达走在返回父亲领地的路程上,她这次的行动遭到了严重的失败,没有抓到人不说,手下的人还个个都受了重伤,不过,她的小脑袋里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啊,大祭司……能是她的对手吗?”

她的心情很矛盾,她原来觉得世人里面,再也没有比大祭司更厉害的了,就连她的土司爹爹也不能与之相比,在夷人的土司里面,她的爹爹也算是极有势力的人了——不是什么人都能把奴隶贩子也抓起来卖掉还不受惩罚的,在夷人的地界,哪怕一个卖日用品的小贩,也是受几户土司联保的,谁抓他们卖,就是与联保的土司们为敌,而从事贩卖人口的奴隶贩子,更是夷人们的大财源,说是座上宾也不为过。可是派刚-嘎拉土司家族想抓人卖的时候,是完全不在乎什么土司联保的,而那些被抓的小贩的保证人只能忍气吞声地退还一部分保证款给商贩的家人,叫他们自己设法从买主手里赎人,从来不敢来质问派刚-嘎拉土司的不是。

派刚-嘎拉土司家族能如此地霸道总裁范儿,跟他们家所拥有的实力是密不可分的,他们拥有的勇士和祭司,是周围夷人土司里最多的,附近的五个夷人土司,加起来都没有他们家族那么多的勇士和祭司!但是,大祭司是在所有土司之上的,是受古鲁大神格外敬重的人,是所有祭司们的师傅,当他下令进攻夷人故地的时候,派刚-嘎拉土司毫不犹豫地派出了自己的小女儿和最强的勇士作为探路的先锋!

出发的时候,乌吉达相信自己一定能轻松做到大祭司吩咐的所有事,她年纪虽然幼小,却是派刚-嘎拉土司家祭司里天赋最高的一个,其他人需要彻夜跳舞才能进入的灵修状态,她只需要简单的血祭就能进入了,她是嘎拉土司家唯一一个能启动神铃召来神使的女孩,派刚-嘎拉土司曾在土司们的宴会上当众称赞过她:“就是三十名最好的勇士,也敌不过我有古鲁大神保佑的乌吉达。”

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反驳土司的这句话,她的实力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要摇动大祭司给她的神铃,不管多少个勇士也不是小小的乌吉达的对手。

除了授予她法术和神铃的大祭司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她的对手了,乌吉达曾如此肯定地相信着。

对这次的任务,她其实是不以为然的,鸡鸣村这一带的村庄,早就在漫长的和平岁月里腐朽了,他们不知刀,不知剑,不要说她派刚-嘎拉家的勇士,就是边界上那些连最弱小的土司的血统都没有的夷人战士,也时常能从山外抓一些人作为奴隶,这种抓来的奴隶,按规矩,三个才能换一个夷人奴隶,派刚-嘎拉家是看不上的,就是偶尔从附庸那里收到或是奴隶贩子带来交易,也迅速地被他们卖到了更深的山里去。当大祭司下令要他们学“山外人的话”时,他们都不以为然,所以都没学会,乌吉达并不比其他人更认真地学习,可是她的天赋究竟过人,所以还是学会了一点,也因此,大祭司钦点她作为先锋的首脑。

“为什么要学那些软弱的山外人的话呢?”土司家的人彼此这样说道,抓来或者贩卖来的奴隶,不会说夷话很简单,指着要用的工具念两遍给他们听,让他们跟着念,念不出来就打,普通打两次就行了——打了还是不会呢?那就卖给别人,卖不出去呢?脑后给一棍,扔到沟里去,再去抓一个或者买一个就行了,在夷人当中,奴隶历来就是这样低贱的东西,什么?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干,人权呢?拜托,像鸡鸣村这种有学堂的“文明”地方,父母们还把亲生的孩子打杀了往丧门沟里扔,野蛮的夷人奴隶主们,为什么就不能把抓来的山外人打杀了往沟里一扔了事呢?

之前,乌吉达也是这样想的,学习山外人的话,是纯粹的多余的事情,人何必学着说牛马的话呢?只要能用棍棒和皮鞭赶着“它们”干活,防备“它们”偷吃,不就行了!买了新的奴隶,就像买了新的牛马要教它们套轭一样,教他们几句夷人的话,到了年龄,像给牛马配对一样,把男女配了对,也不用像土司家一样在古鲁大神的神坛前办婚礼,照样和牛马一样生下小奴隶来——所以,何必学“它们”的话呢?

“要打探他们的防备情况。”尽管大祭司这样说了,乌吉达仍然觉得,她这一次的任务,目标是抓人,而不是问话。

一开始,的确像她以为的那样,敌人是可笑的弱,不说那两个看守着预备卖的奴隶的带刀男子对他们毫无防备,就是后来遇到的五个似乎对他们一伙有准备的、携带了武器和犬只的山外人,也是弱得一塌糊涂,他们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远程武器,他们带的棍棒,不像能淬毒的样子,仿佛是专门以对付既没有武装、也没有训练的儿童和奴隶为目标的,他们挺直着身板三三两两地走在山上,既不晓得借着周围的丛林隐藏自己的身形,也不知道放轻自己的脚步,为首的不知道看看后面的有没有跟上来,压后的也不晓得注意后面有没有跟上了可怕的尾巴,他们喧哗得好像进了女婿的家门,又像要迎接远道而来的商贩,夷人们出动的时候要是这么喧嚣这么显摆,别说奴隶,耗子都抓不到一个!

三管家等人一概认为,就是不用她尊贵的祭司乌吉达动手,他们也可以轻松收拾了这批“在林子里大摇大摆的傻子”,乌吉达记得大祭司对她的教诲,极力地否定了他们的提议:“天上飞的雄鹰,不用藏起它的影子,地上游的毒蛇,高高地昂起它的身子,这些山外人如此地嚣张,他们可能有比鹰更强大的力量,有比毒蛇更可怕的诡计。”

其他人都认为她说的话有理,于是乌吉达摇动神铃,召唤神使发动第一波攻击。

然而,这些吵吵闹闹的山外人,真的……只是蠢而已。

从头到尾,他们所做出来的挣扎,都充分地说明了,他们对真正的战斗,是多么地一无所知。

遇到袭击的时候,他们没有立即分头逃跑——蠢,但是考虑到他们看不到神使,这也就罢了,可他们也没有结成紧密的防御阵型来彼此掩护,好吧,他们根本就没有带防御用的盾牌,至于那几根棍子、叉子,嗤,他们以为能用那个抵挡住弩手射出的弩箭吗?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弩手,要射雀儿的眼睛,那是绝对不会射到雀儿的翅膀的!

即使是身为祭司的乌吉达,都能看得出这些人对于战阵是怎样的门外汉,都不用出动第二个人,无形神使的几次扑击,就把他们全部都放翻了。面对无形的敌人时,他们所能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反击,就是扔出他们手里的东西:酒壶和棍子。

乌吉达等人把他们和前面的俘虏捆在了一处,把他们带来的黑犬烤了吃掉了,然后激烈地讨论,是就此带着俘虏回去,还是干脆冲进村子多抓一些人卖钱?

抓到能拷问出情报的村民带回去,是他们此行的目标,这些携带武装、营养充足的男子显然是他们能抓到的最好的“舌头”了,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可以在大祭司面前夸耀自己的能干了。鸡鸣村的防备如此虚弱,为什么不多抓些山外人,顺便抓些牛回去充实土司和他们自己的宝库?

两种意见似乎都不错,于是他们在山上又耽误了一天,然后就遇到了……乌吉达不知道怎么该形容的女孩。

山外人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动静,他们发现和跟上赵小六的时候,远比赵小六发现的为早,其他人都说:“看那手脚就是没有气力的人,不能做活,抓回去也不顶事,卖不了钱。”他们当然说的是那个成年人,小孩子不在他们的眼里。

“不,”乌吉达说,“那个女孩子——古鲁大神的灵落在她的身上——要抓活的。”

第三十五章 乌吉达的野心

拥有土司血统的人,傲慢又野蛮,但是从不说谎,乌吉达这样说,自然是因为她“感觉”到了,那个看起来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拥有非凡的内在。倘若用夷人的俗语来说,那就是:“雉鸡走在鸡的群里,怎可能一样呢?”即使她看起来不像比赵小六更能隐藏自己的身形,那种在山坡上比平地走得还稳的野羊似的步伐,还是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古鲁的祭司乌吉达。这种步伐,是她在夷人里最敏捷的采药人身上,才能偶尔看见的。一个山外人能走出这样的步子,说明以她的属性点而言,她可能比他们这次抓的其他人都有价值!

“真的吗?”她的手下们一开始都不信这是真的:“古鲁大神的影子会落在山外人的身上吗?”,还是三管家为她打了圆场:“小姐要抓活的就抓活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她是祭司还是你们是祭司?”

三管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里从奴隶越过平民和许多拥有土司血统的人升为派刚-嘎拉土司的三管家,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勇敢又能打,在关键的时刻,他从来就是坚定地站在主子的身边的,这一次也不例外,队伍里最能打的人发了话支持,其他人也都没有话讲了,于是他们就跟着赵小六和小女孩一起上了山,不过,有打倒田大虎一行人的经验在前,赵小六看起来又比那些人还弱了一级的样子,所以,即使有祭司乌吉达的嘱咐,他们也没有太过用心,早早地就展露了身形,连赵小六都看到了。

意料之中,赵小六拔腿便跑,他们都懒得去追他,果然,神使一扑,他也就只有被捆成粽子的下场了,神使的速度,不比土司最好的马慢,区区一个没有受过什么训练的普通人,怎么可能跑得过神使呢?

那个小女孩就更是一副吓呆了的样子,夷人们都觉得已经大功告成,当乌吉达说要亲自去的时候,他们也都个个漫不禁心,只有三管家愿意替她代劳,也不过是献殷勤的意思,根本没有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只有乌吉达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次自己似乎是真的遇到了厉害的家伙了!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看起来一副呆滞的样子,然而,和她见惯的奴隶娃子们木木呆呆的眼神不同,那副原地不动的架势,好像……好像她养的猫,遇到了什么它感到好奇的东西突然停下脚步的样子,就是那个样子,那个看起来傻乎乎呆呆的,泥塑一般,其实瞪大了眼睛,充满了戒备,随时会用超高的敏捷后发先至的样子,土司的女儿乌吉达看到过好多次狸花猫在短暂的停滞后,突然一爪子把耗子甚至毒蛇抽得找不到北——就是这种!

所以,她提出了各种她觉得很不错的条件,土司家的人不说谎,倘若小女孩那时候同意了跟她走,她自然会把答应的话全部做到,如果她想跑,这一带的山坡对夷人来说跟平地没有什么两样,乌吉达可是有七个手下,其中一个还骑在马上,她还能插翅膀飞到天上去吗?就是她真的能变成雀儿,乌吉达可还有两名打雀儿的能手,药弩也都装在弦上了。

乌吉达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那么强。

虽然,在她伴随着叱喝,高高举起双手在空中击掌的时候,她心中已经警铃大作了。

对方不怕她——这也就罢了,可是,对方在发动攻击的时候,竟然既不是多愤怒,也不是多有斗志——她就是那样,在发出攻击命令后,身体一矮,缩成一团,以一种连滚带爬,看起来和优美无缘的姿势,两个呼吸间就躲过了抢到她面前保护她的盾牌手、三管家和弩手,将刀锋架到了她脖子上的要害处,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乌吉达刚刚摇起铃就成了俘虏,此时那个死人才刚刚结束了他的攻击。

看起来,是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死人瞬间团灭了她的小队,可是只有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从那个小女孩身上移开的乌吉达才知道,假若对方的目标是杀死她的话,她的小队在与不在,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是的,即使在突袭中,她的目光也没有从女孩身上移开过。

团灭派刚-嘎拉土司家的精英小队,(如果想的话)秒杀有神使护身的乌吉达,做到这一切的山外人小女孩,竟然没有任何骄傲、自夸之语,像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再正常不过,那种姿态——乌吉达看到过三管家在过节的时候把几个喝多了的奴隶娃子一拳一个打得从屋里滚出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到了也不值得什么”的样子,不,不对,三管家打那些奴隶娃子尽管也很轻而易举,但是,三管家可无法用那种轻柔的语调说出对她如此有压迫性的话语,那种轻声慢语却把她吓到哆嗦的气势,三管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的——乌吉达不是普通的容易被吓到的女孩子,她经历过真正的战斗,看到过对家的战士们戴着可怖的面具,画着野兽的符文,呐喊咆哮着,打着震天响的鼓,像狼群一样朝她扑过来,她在那时候,镇定地摇着铃,指挥神使将刀子只差一点就捅到她眼睛里的敌人打倒,然后念起咒语,将法术落到不远处的战士身上,恢复他的力量,那一次,派刚-嘎拉家大获全胜。

而这次……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不说,气势上也完全被对方压倒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害怕,这……三管家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她……

“彭卡拉!”她突然喊了起来,她终于找到准确的词语来向大祭司汇报了!

“彭卡拉?彭卡拉!”与她同行的手下们却全都吓了一跳,马上组成密集的阵型将祭司围在中间,他们个个都受了重伤,可是有祭司的神铃,普通的夷人他们是不怕的,唯一能让他们如此害怕的就是彭卡拉——被称为古鲁大神坐骑的山林之王!那种力量与速度都是顶尖的掠食者,袭击祭司的话,他们是抵挡不住的!

“那个女孩子,是人形的彭卡拉!”乌吉达解释道,是的,只有不用露面光是呼吸就能吓走狼群的彭卡拉,才是形容那个女孩子的正确用词,那种伟大的凶兽,慵懒而又强大,夷人都知道,它能八天不起来,一起身,就是军队,也不能将它阻挡。

如今,他们都同意她的话了,不过乌吉达想到的是更为深层次的东西,她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完整的规划:达到结婚年龄后,她要在附近找一个年幼的家主嫁给他,然后,主持他的家,家门弱一点也无所谓,凭借着她的力量,自然会有很多夷人战士来投效,到时候就进攻附近的部落,掠夺奴隶、土地、牲畜,逐渐成为像她父亲那么厉害的土司。这个计划很粗糙,充满了孩童的任性和单线思维,完全没考虑到派刚嘎拉土司用她联姻的可能。不过,除了大祭司和她父亲,她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也自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该按着她的想法实现。

而现在,她第一次遇到了和她父亲,和大祭司一样厉害的人了,她该怎么办呢?

先前看起来很完美的人生计划,跟那个人一比,不知怎地,好像就黯然失色了,乌吉达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就像是只野羊,抓回来会是个好奴隶,走近一点以后,又觉得像她养的狸花,决定把自己的枕头和被窝,都像分给狸花那样分给她,等发现对方原来是个人形的彭卡拉……以前心心念念的土司大位,比起来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回去就向大祭司学习更多的法术!”小小的乌吉达下定了决心,等她像大祭司那么厉害的时候,是不是就可能抓到那家伙了呢?到时候,哼,一定要好好地欺负她一下子,谁叫她今天这么坏,认为她说谎,还拿刀子划她的脖子,想到这莫名的冤屈,乌吉达就觉得很生气——欺负一下子,还不能算完,得欺负好几下子才行,当然,只有她才能欺负,别人不要说欺负了,摸一下,都不行!谁摸砍谁的手!

第三十六章 饱食

夷人小姑娘的这番野心,穿越者就是知道,也绝不会放在心上——高阶巫师和龙一样,因为魔法能量的汇集,哪怕一个身体碎片都是无价之宝,许多声名远扬的神器都是以某一个高阶巫师的手或眼等身体碎片制成,所以,巫师们一旦到了高阶就会自动变成宅,除了出远门探险以外,有事和手下商议都是投影,毕竟到街上兜一圈身后跟上三位数的流口水的家伙这种事,是人都不想的,实在有事要出门兜风的时候,他们会穿戴上专门附着了屏蔽魔法的护甲,把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毕竟被他们吸引过来的人当中,真的敢下手的是极少部分,大部分人倒是和乌吉达的情况差不多,纯属那种“乌鸦看到一大堆会走路的金币”的本能吸引,力量越强,越会被吸引,真正没事就流口水的傻子反而不会被吸引,就像基础智力点数不错的人和乌鸦都会被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金币吸引,无脑的蚯蚓就不会。

这甚至还引发了一些社会问题,因为魔鬼和恶魔也同样会被吸引,有些教派就主张杀光巫师以“净化”世界,“巫师的存在将我们的世界暴露给深渊,消灭他们的话,深渊就看不到我们”这种思想在诸世界里都有流行,一些点燃过巫师文明之火的世界就这样堕落了的也有,当然,在他们“净化”完他们的世界以后,其他的世界会开开心心地将他们的世界吞噬得只剩渣滓的,事实上,穿越者毫不怀疑,净化派思想的流行,和一些上位巫师文明的暗中支持有关,否则,文化背景毫不相同的世界里各教派的祈祷词都惊人的一致,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神明,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因此,穿越者对来自于他人的恶意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他真正惊讶的是现在等级这么低的时候,居然还会被乌吉达所察觉,“看来,是太过不小心了一点,”本来以为他的伪装不错,村民里算得够敏锐的赵小六都没起过太大的疑心,现在看来,赵小六第一是被鸡鸣村“小孩不算人,女人不算人”的思想给洗脑,第二是他的属性应该还没脱离普通人的层次,跟真正的职业者(以这一带的标准而不是嘉罗世界的标准)一比,差距立马就出现了。

在穿越者连番指点还当面“杀人”的前提下,赵小六仍然敢出手抢夺顶针,而穿越者装傻的时候,夷人女祭司还目不转睛,这就是职业者和普通人的差距,现在就这么大了,如果乌吉达没有荒废自己的修为,勇猛精进,她在成年的时候还能再将自己的感知属性提升一点,那样她就能直接察觉到穿越者异于常人的表相下隐藏的危险,直接带手下远远避开都有可能。

令穿越者感到苦恼的是,他的感知属性是他的各种属性里最差的,好在做巫师不靠感知,否则他连毕业都困难,因为他曾经被人用同样的理由给骗了三次!三次!每次听到“尝尝我亲手做的菜”又看到对方长得很可爱,他就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好吧,每次的对象都不一样,而且一个比一个可爱,最后一个比前两个加起来都可爱,他就……事后,他学会了自己烧菜,这真是一项特殊的成就,因为他在贼窝里都没学过做菜,城里有钱还愁买不到现成的饭菜?

这段接连上当的经历成为了他绝不再提的黑历史,在他升阶以后,不惜动用权力强行抹平了当事人的相关记忆,不过,他自己的记忆和相关的烹饪技能自然是留了下来,这两天烤虫子什么的……唉,他做菜的水平也就是饿不死,而那些夷人的厨子,讲真,比他还烂。

虽然把抢来的铃铛还给了小萝莉,但是夷人们也绝对没有什么代价都不付就走人的道理,穿越者扣下了他们全部的补给品——矮马他就不要了,能带了上阵的牲口都是驯熟的,主人一声呼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以穿越者如今“濒死”的身体状态,根本不适合现练马术,交给赵小六的话,他肯定第一时间就跑了,所以他只要了夷人的饼子和干肉,连他们的武器都没有拿,当然,这只是因为夷人的武器都是成人版的,王招娣的身体既不好拿也不好用,这一举动看在夷人眼里,更加高深莫测。

夷人一走,他立即卸掉高人的伪装,跟恶狼一样大口大口地啃起他们的补给——自从穿越以来他就没有像像样样地吃过一顿!实在是饿坏了,刚才的突袭又耗费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即使如此,他对夷人的厨艺也绝对谈不上什么好评,饼子太硬,干肉更硬,他起初想吞,吞了又吞的结果还是老老实实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心里疯狂地刷弹幕——

我理解军粮为了耐饿要压缩,酵母是不用想的了,可是你们做饼子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草籽和草棍也压缩进来啊!你们夷人,没有文字也就算了,为什么好像连筛子都没有的样子啊!这块干肉,真是历史悠久啊,我觉得,贡献这块肉的猪老爷,定然是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吉祥物,否则,你们为什么要养它养上二十年呢?然后,在它得享天年以后,你们为了纪念它而割下来的这块肉,在派刚嘎拉土司家的烟囱里,一定整整地挂满了七个年头吧!你们这些夷人,整天地吃这些,牙齿和舌头都是用金刚钻做的吗?最后,以上这些也就算了,有没有人来告诉我一下,这该死的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厨子,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东西,都(哔——)不放盐呢!

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厨子要是知道这些评价,一定会觉得很委屈:把草籽草棍都去了,那分量得减多少?猪绝对不是老爷,只不过夷人从来不喂猪,肉就未免长得紧实了一点,然后不多熏熏怎么防腐呢?盐可是很贵的!一粒粒的盐,就是土司家里也是没有的,他们买来的盐,都是一块块的,平时煮饭,拿一块在锅里抹一圈就算下过盐了,这次精英小队出动,才带了两块,穿越者要饼要肉可是没要盐啊!这不怪他们啊!

穿越者自然不知道在野蛮地区,盐能宝贵成这样子,一边啃着没滋没味的饼子,一边还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做不成巫师或者“仙人”的话,在夷区开个饭馆似乎能大火的样子……

尽管如此,他吃东西的速度还是秒杀了土司手下最穷苦的奴隶娃子,因为他吃东西不仅是为了果腹,也是为了补足他现在这具长年被苛待导致元气不足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事?”赵小六从昏迷中醒来,一抬头就看到夷人不见了,王招娣小丫头又是啃饼又是啃肉,大口大口地吃得好不香甜,“夷人呢?”

“哦,我跟夷人说了认字的重要性(顺便把他们打得妈不认还抢了小姑娘的棒棒糖,不,铜铃)于是他们和我成了好朋友,还送了点吃的给我。”穿越者把最后一点饼吞下去后,大言不惭地说道。

“假的吧。”赵小六完全无法相信。

“当然是真的。”只不过削减掉了一部分成人不宜的内容而已,别说赵小六,就是嘉罗世界的牧师来拷问,测谎术也绝对会给出“真话”的答案!

接下来,就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拜访一下这些“新朋友”的老家,他们受了这么重的伤,一路都会留下痕迹的。呵,没见过世面还没文化的小姑娘就是单纯好骗,她那几个脑筋比武艺更烂的手下更不用说。到时候铜铃也好,土司家的其他宝贝也好,统统都别想逃出穿越者的手心!

至于他手里的那个顶针……他已经大概猜到怎么用了。

答读者问

1.主角为什么(对穿越成小女孩)不在乎?

答:人穿越成蚂蚁的话会在乎穿越成雌的还是雄的么……赶紧想办法变成人才对吧。

2.主角为什么对穿越后的身体没好奇心?

答:上辈子摸(切片)过的多了,不差这一个。

3.关于读者群

答:现在没几个读者啊……等三十万字的时候再开吧(应该能写到三十万字吧……)。

4.关于上一本被抄袭

答:姥姥王还抄了我朋友的晋江小说,整章抄……起点还有一本也把我的上一本来了个简单粗暴的女变男……结果教权和王权就无法平衡了的样子,哈哈哈哈——其实如果主角是男性的话,走主教的路线更好,不过一般领主类的小说似乎都没想过在中世纪,主教一样可以做领主,而且,世俗领主能做的比如打仗都能做,世俗领主不能做的也能做——比如伪造个地契、和教皇打打笔仗什么的……

第三十七章 存弟的梦

存弟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她仿佛回到了她的娘家——尽管她早就已经记不清那座房子是什么模样,是两间还是三间——不过,说不出来由的,她很能肯定,那座黑暗的屋子就是她的娘家,她的故乡。

起初,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后来,略微有了一点光,似乎是堂屋正中的桌上点起了一盏小油灯,就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女孩子大了,不嫁人,你们要白白地养她一辈子吗?”

这句话似乎很是触动她的父母,是呀,像他们这样的穷人家,怎么承担得起“白养活人”的损失呢?接下来,他们开始谈论该把她卖多少钱,她听到那个女人在详详细细地询问,她都会做什么活,因为男家并不要一个白吃饭的女孩子,即使她只有十二岁,她的父母再三地向对方保证,她什么都会做,劈柴担水,喂猪浇菜,吃得又少,简直喝风就能过,至于她的美貌、聪明、伶俐这些品质,稍微一提起,就被那个女人轻蔑地打断:“唉呀,我们庄户人家,要这些没有用。”最后,敲定了她等于一头驴子的价钱,因为男方没有驴也没有钱,所以用一头大猪和几袋粮食充抵。

被她称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和媒人喝了酒,婚事就商定了,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不可能反悔的。

她走出了那所黑暗的屋子,外面更加黑暗,她拿出一根绳子,栓到树上去,她做这些,心情并不惊惶,村里的许多姐姐们都这样做了,她们……她们都很开心,比后来坐着轿子出去的那些女孩子开心,她能看到……她能看到那些女孩子们,影影绰绰地,像一层细密的白雾似的,飘来飘去,有时候她们飘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似乎是邀请的样子——有几次,她和父母说起来,他们都瞪着眼睛,说她迷糊了,某某早就嫁到隔壁村子了,不会回来的,某某刚才还背着孩子在担水,但是她知道,她们在这里,嫁到隔壁村子的,嫁到隔壁生娃娃的,不是她们。

她栓好了绳子,用一块石头垫好了脚……她醒了,父母和许多邻舍立在她的面前,说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存弟记得那一天,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但是她现在有些迷惑,方才她没有把头伸进那个圈子吗?哦,那是一个梦,她对自己说,一个早就被遗忘了的可笑的怪梦,人总会做一些怪梦的,在很多年以后突然会想起来,但是,梦总归不过是梦罢了——接下来的一切,都按她记忆里的那样顺顺当当地进行着——她被迎接到鸡鸣村,和一个男人拜了堂,从此,鸡鸣村的王家,就成了她的家,她努力地干活、省吃俭用、生儿育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过着悠闲淡然的日子。

偶尔男人们会谈论起戏文,说“希望过皇后娘娘的日子”,她都付之一笑,男人就是男人,不知道对女人来说,一个家比什么皇后娘娘都重要,而今,她有家。

第一个生下来的是女儿,她很平静,她还年轻,再生下去,儿子肯定是有的,她给这个女儿起名叫招娣,召来弟弟的意思——第二个果然是儿子,她的人生从此满足了,偶尔有白雾似的东西从她眼前飘过,她看也不看,那个世界对她没有诱惑力,鸡鸣村是她的家,这里有她全部的家人,她死也不会离开这里。家就是她的天堂,她的信仰,她的圣殿。

女儿是她唯一的烦心事,她太小,太不懂事,她既想认字,又想到山外“看看”,对一个女孩子而言,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异端,她应该像她一样,有家还不够吗?女孩子有家就行了,认字、看山外有什么用!再过两年,再过两年等她有了家,她也会像她一样,忘掉天边的彩虹与云霞的,存弟深信这一点。

然而,招娣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她会说一些听来的胡话,她开始不服打,她开始有自己的主意并付诸行动。

当确认她死了的时候,存弟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长舒的那口气,她再也不会有烦恼了,然后……

她从梦里醒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湿乎乎的,似乎刚流过泪的样子,然后她想起来了,招娣并没有死,这简直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

她还在山上徘徊到深夜!

她想叫出声来,然而并不能够,她的嘴被塞得结结实实,令她欣慰的,是一家人都在她的身边,她的家还在!没有什么好怕的!然后,让她真正惊惶的,是招娣居然还是不在!

赵小六兄弟在她的身边商量着去抓招娣,本来,听到他们预备把他们一家子卖到夷人那里去的时候,存弟的心是安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就好,她不是那种害怕吃苦的坏女人!可是,赵小六兄弟没有抓到招娣,这又让她的心被提了起来,招娣身为都可以卖了的大闺女在家门外呆这么一晚上,她……她肯定是不会有人买了!

倒是早早地死了干净,她流着泪想,为什么死了还要活过来,害得我家被害得这么惨……她凌乱地想着,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全不在意,一阵叱喝后,似乎他们的看守人换成了夷人的样子,过了一阵,又送了许多被捆的人来,日头升上来落下去又升上来,她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面。

末了,赵小六过来,先打量了她一下,又解开了她的绳子:“你的女儿……”他说道。

她沉默地看着他,晓得都在外面过了夜了,自己的女儿招娣是非嫁他不可的了。

而且还换不到猪。

PS:看到有人说穷人没钱不会赌,得说一下《阿Q正传》里面的阿Q,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照样有钱就赌……

第三十八章 梦与人生

换不到猪。

这真是关于招娣的一切噩运里面最最可怕的一点。

许多片段的回忆从存弟眼前闪过,有些她早已不记得了,生招娣的时候是春天还是秋天?她不记得,她只记得当她在草堆上挣扎了半天,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后,男人变了的脸色——照说在鸡鸣村,男人是不进产房的,所以这也许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无论如何,她的丈夫是通情达理而且深爱她的,他并没有因为她令人失望地生了一个女儿而斥责她或者喝骂她,她辜负了他的期望后,他以惊人的爱意保持了沉默,克制住了对她的仇恨,使得揍她的次数也没有特别的增长,存弟一直对此心存感激,在生下第二个孩子(谢天谢地,是个男孩)后,她对王家,对她的男人和婆婆的愧疚,总算是稍微减轻了一点。

是的,只是稍微减轻了一点而已,她花了王家那么多的钱,尽管没有一文落到她的手上,但是她总归是欠了王家的,她的婆婆不厌其烦地提醒她这一点,为王家生了儿子是她应该尽的义务,她依然欠王家很多很多,存弟的婆婆综合全村的媳妇数据,挑出最好的告诉她,他们王家本来值得一个多么好的媳妇,又挑出一个财礼最最便宜的,咒骂买她是多么吃亏的一件事,最后得出结论,存弟活着一天,就是带累王家一天,让王家吃亏一天,不管让她吃多少苦做多少活,只是清偿了当天的一点点利息罢了,休要幻想有还完本金的一天。

婆婆的话,存弟不敢回嘴,她知道比她好的那个媳妇的财礼是她的好多倍,财礼比她便宜的小得做不了活,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婆婆的嘴说不过她,婆婆儿子的拳头是她无法招架的。况且,承认自己亏欠了王家,并不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她因此更加努力地做活,更少地吃饭,更设法地成为鸡鸣村的“模范媳妇”。

这种生活不像听起来那么苦,活儿从早到晚,本来就没有干完的时候,就是干完了,她是能读书,还是能看戏?所以还是干活好。少少地吃饭,肚子里固然常常地发出“不平之鸣”,可是喝下一碗凉水后也就镇压下去了,晚上饿着肚子要难过些,不过当她男人给她两脚后,肚子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在她男人不踢她不打她的时候,漫长寒冷饥饿的夜晚反而难熬,所以饿着肚子挨打对她是一件幸事,这样想的话,男人的拳头落到她身上也就不怎样地疼。久而久之,她对自己婚后的生活感到既幸福又满意,觉得就是传说中皇后娘娘八碗八盘的席,也不能和她的生活相比。

而且,鸡鸣村里还有许多活得还不如她的妇人,这更增添了她的优越感,时常教训女儿,将来要勤劳、要节俭、要刻苦、要像她一样赤胆忠心地为婆家着想,为婆家做事,才能达到她这样令人艳羡的农家正妻之位。她从自己娘和婆婆那里听来的教训的话,一点也不漏地对女儿再重复一遍,再加上许多她自己的高见。

臂如,所有的人都知道,女儿将来总是外人,所以,现在给她的每一颗粮食,每一碗稀薄的糊糊,都是无法收回的浪费,是给了和王家毫不相干的“外人”,这对贫穷的王家来说,简直说是犯罪也不为过。每次给女儿盛饭的时候,她总会从她的碗里再舀出一点,这样,她就为王家节省了一些多余的、没有必要的开销。她就这样精明而厉害地为自己的家庭打算和考虑着,即使对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涉及到王家的利益,她总是坚决地站在王家这一边的,外人,就是敌人,值得最冷酷的对待,不管这个外人是她的女儿还是她自己,她都像监工对待奴隶那么凶狠。至于她的儿子,那是王家的人,王家不管为他花多少钱,都是花在自己人身上,并不亏。这种区别的对待,周密地计算,为她赢得了婆婆背后不少赞许的目光,是的,不当面她也知道,虽然她的婆婆嘴上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但是对她的这些举动,都没有反对过,这还不能够说明一切吗?

招娣,将来倘若不幸有了女儿,须要记得,不能因为她看起来馋涎欲滴,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就满满地给她盛上——铺上碗底,都是浪费了你婆家的财产去贴补将来的女婿,这是一切事中最不值当的。从早到晚的做活,白天黑夜地挨打,这都是正经女人的本分,是做女人的终极目标,上学认字?到山外看看?

她那时就有了可怕的预感,她的女儿要让王家吃亏,吃大亏。

她养了一个女儿,这已经叫王家吃了大亏,王家因此得喂养一个“外人”的媳妇,损失了许多本来可以喂养自家猪的猪草和粮食,现在,她不但不肯替王家做事,还要王家再额外损失一笔,让她上学!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做这梦!”存弟是能从女儿的碗里再舀出一勺的,这次她也果决地用拳头和巴掌捍卫了王家的利益:“跟隔壁止妹学纺纱才是正经,将来找婆家的时候,也好多要点财礼,你弟还要交学堂的钱呢!”她的婆婆和她的丈夫对她的这番表态都非常满意,没有反对,在招娣面前维护了她身为王家媳妇的尊严和地位。

然而这没拦住招娣继续做梦。

存弟心里又气又苦,她为王家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她的女儿却要轻轻地将这些都糟蹋了!

她希望女儿早早地嫁人,是的,她知道年龄幼小的女儿不会有日子稍微宽裕一点的人家买,会买这种年龄的女孩的都是些最贫穷——比王家更穷的人家——但是她的女儿是外人,所以是外人受穷不是王家人受穷,王家没有损失!而现在随随便便地卖了她,不仅可以换到钱,从此以后更是可以不再危害到她王家的利益了!这会是多么好的一个结果啊,对她,对王家……甚至对她女儿,不管穷不穷的,一个女孩子还有比得到一个家更美好的事情吗?没有!

结果,她的丈夫因为卖价不合心意,回绝了。

知道的时候,她的天空是黑的。

招娣溺水而死的时候,她的哭泣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喜悦是深藏心底的,不久,她的丈夫就提醒了她——王家到底损失了一头猪!当招娣回魂以后,她既是养了那么久的女儿没死的欢喜,又是王家的一头猪没有损失的欢喜,真是喜极而泣,半点不假。

可是,现在,到底还是损失了猪。

存弟的婆婆不像她那样甘心而认命,虽然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了,但是这不妨碍她在自己的儿媳妇身上尽情地发泄着失望与愤怒:“一定是你勾搭了他,连带着丫头也坑了——”她所说的“坑丫头”不是指招娣从此必须嫁了赵小六这么一个又穷又兼着赌的家伙,以后一辈子就是可以预见的黑暗而悲惨,而是指的是她的棺材、她的猪、她的王家摆脱噩运富裕起来的希望都破灭了:“你这个灾星!”

赵小六目瞪口呆,她们好像在说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可是招娣明明好好地啊,招娣——

他回过头,发现招娣就没跟过来。

穿越者慢慢地走向白衣庙,他吃得实在有点多,其实不想走路的,但是要验证顶针的用法,还非得回鸡鸣村不可——他在前一日已经在白衣庙的墙上看过白衣庙后门的位置了(以规模看,其实更应该是正门,可正门怎么会对着丧门沟呢?),现在,他支走了赵小六后,站在白衣庙的门前,他得非常小心地攀在门上,免得自己失足跌下丧门沟去,那里可以预见的,不会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门上挂着一把朴实的大锁,大约从挂上去后就没打开过,现在锈得只能从挂的位置看出是把锁了。

穿越者吸了口气,将拇指上戴着的银色顶针按在锁上。

锁无声无息地开了,大门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干廋的妇人手臂从门缝中疾伸而出,抓向穿越者!

第三十九章 发生异变的白衣庙

妇人手臂五指凌空一抓之下,穿越者退无可退,身后就是丧门沟,掉下去——就算没有赵小六的讲述、天眼看到的异样红光,凭他这吃得太饱的肚子,来一个可能三层楼还不到底的蹦极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他立即将身体一侧一转,整个人都贴到了门扇上!

有可能的话,他当然很希望能够顶上大门再把锁挂上恢复原样,不管伸出来的是什么玩意都关进白衣庙里!

然而,这也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那锈得只有位置才能说明它原先是一把大锁的锁是无法锁起来的——穿越者之前在山上已经反复实验过了,祠堂后门的锁,锁孔里生满了铁锈,能打开都靠顶针的力量,想再插入锁起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把白衣庙大锁论外形还不如祠堂后门的锁新,想重新锁起那是痴心妄想,而且,穿越者很怀疑就是锁上了,这副锈样能顶得住几次撞击?

就是大锁完好无损,以王招娣一个小女孩的力量,他又怎么能顶住门背后的那不知道什么玩意把门关起来?以田金豹的力量,还可能做到这一点,但是,田金豹又不是真的僵尸……虽然毒人和僵尸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很像,到底不是一样东西,毒人是走不了这么远的!

穿越者先前用吹箭射入田金豹体内的,是植物系巫师研发的一种入门药剂,这种药剂最初由萨满调制出来,后来被植物系巫师研究透彻,完成了一系列的以植物操纵人体的傀儡药剂与法术。是的,别看植物系巫师学院的大门上悬挂的都是什么“农业分院”“园艺分院”“装饰艺术与布置分院”等等貌似人畜无害的牌子,一般人对植物系巫师的印象也停留在“粮食”“花卉”“水果”,少数可能会想起“有耳树”“酸液菇”之类防御性的法术,可是植物系巫师的一个进阶就是……植物系死灵术。

寄生虫能控制青蛙爬到高处喂鸟,好让鸟儿成为下一个宿主,蘑菇的孢子也能对生物做同样的事情,这就是植物系死灵术的入门课程,不过一般植物系的学徒在入学不久以后就能学到,因为它真不是什么有威力的东西。调制好的蘑菇孢子需要一整个昼夜才能繁殖出足够的菌丝控制一个中等体型的生物,当然,巫师们用植物速生术能在一瞬间完成这个过程,但是,成品的战斗力低下到了可笑的程度。

被调制后的孢子控制后,生物的力量与速度都不计后果地大大增强了,因为孢子的目的是尽可能地杀戮——然后把它的孢子散布出去,原先的宿主只是被利用过随时可以抛弃的垃圾罢了,所以,它会透支宿主的身体来得到宿主的潜力,后果嘛,作战方式简单粗暴不说,能战斗的时间相当有限,因此,别说嘉罗世界正式的职业者们了,就算是穿越者的身体恢复成踏上血鸦职业前的小贼,都很有信心一个打七个!

在嘉罗世界,蘑菇毒人就是这么战斗力低下的垃圾货色,植物系巫师学院也就放心大胆地把制作方法教给刚刚入学的学徒,作为他们还没有掌握巫术之前的药剂调制和守卫布置课程,刚学会的时候,课堂里这个热闹啊——血淋淋的死鸡和半腐烂的死猫在教室里横冲直撞,把课桌椅子都撞得飞起来,惹出一阵阵地尖叫,而穿越者当时不得不爬在横梁上,免得被四处飞溅的污血弄脏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而那段时间,一开门就有个毒物冲出来要抱抱也是家常便饭的恶作剧,直到后来他们都学会了更有威力的真正巫师法术才作罢。

在穿越者明了自己当前还没有法术的困境时,这个不需要法术辅助的植物系死灵术药剂就跃入了他的脑海,大概是把作恶多端的自己给炸死累积了不少功德的缘故吧,他都没有想到居然成功了!

毒物附近,往往生长着解毒的东西,那红色的豆子就是能抵御蘑菇之毒的玩意,穿越者以它制成了相应的药剂,在射倒了田金豹以后在他身上几处关键点刺入,使得田金豹保持了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最有利于孢子生长,又确保孢子生长在他所需要的部位。

一个原版的田金豹真不是什么有战斗力的生物,事实上,穿越者觉得给原版的田金豹评级都是对“战斗力”这个词的侮辱。

菌丝生长,刺入田金豹身上的腺体和神经,为介于他和它状态之间的田金豹提供了他活着——清醒地活着的时候做梦都不会以为自己能拥有的速度、力量与爆发力。

当然,这一切都是以损伤他自己的身体为代价的。

如果用类似的方式在活的时候取得这种潜能,田金豹一定确定肯定……活不过二十岁。

不过,既然他如今眼球中了夷人的淬毒弩箭,喉咙和心脏都被夷人的铁叉刺穿,穿越者非常有信心,田金豹不会介意他能不能活过二十岁了——他现在是真的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有意见请找夷人啊,他们的叉子还卡在你的喉咙上呢,阿门。

他大概还能把田金豹唤起来一次,敌人凑得够近的话再干掉一支愚蠢的夷人小队不成问题,要带到这里关门……想多了,剩余的力量不够田金豹走那么远的。

而且,他也不觉得,田金豹能抵挡得住这条手臂的主人……或者说,这条手臂。

第四十章 再探白衣庙

穿越者两手五指张开,牢牢地将身体贴在门扇上,防止自己被打开的门给撞下丧门沟,随即又是一个转身,将身体挪到了旁边的墙面上,这几个动作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利,面前就是深深的丧门沟,后面是不知道什么东西但是被抓到肯定好不了的怪手,背后还有个碍事的藤筐,腾挪闪躲的空间极为有限,倘若他不是曾经在贼窝里受过专门的战斗训练,又占据着现在这么一具敏捷尚可、目标不大的小女孩身体,想必早就要么被打下丧门沟,要么就被那个怪手抓个正着了!

其实丧门沟深也倒罢了,他都能把自己攀在光滑得多的白衣庙大门上,普通的深沟,就是掉下去,他也很有信心半路就攀到崖壁然后爬上来,但是,夜晚曾见过的冲天红光才是他忌讳的,以鸡鸣村血祭的规模,他现在掉下去,半路就天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了,深渊在这方面一直是缺乏灵感的艺术家们取材的对象——他可半点都不想自己变成他们的灵感来源。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怪手抓了那么一下之后,居然缩了回去,既没有再抓,也没有撞开已经被打开的大门。

“是错觉吗?”穿越者糟糕的感知在穿越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善,但是他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往旁边一挪,落脚处地方稍大一点,待两脚能并到一处后,立即就是再一转身,飞身一跃,几下攀上了白衣庙的墙头——在还没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先占据制高点无疑是观察的最好办法!昨天,白衣庙尽管有诡异的夷人神像和奇怪的幽灵,在他的“天眼”看来还是全鸡鸣村最干净的地方,这也是他放松警惕,孤身一人来此试验所得顶针力量的缘故,放在鸡鸣村别的地方,他肯定要设法让赵小六跟随前来——倒不是赵小六能帮上什么忙,而是遇到怪手的时候,他肯定跑得比赵小六快就是了。

结果,稍一大意,支开赵小六的结果就是他如今没人可供做饵食,只得自己设法了。

他刚攀上白衣庙的墙头,双手抓着离墙顶最后一道石条的缝隙,腰腿发力,将头举过墙头——然后只要身体前倾,重力会自然带着他的身体翻过墙头的——按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他一露头就看到另外一个脑袋上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直直地对着他的话!

他没有多想也容不得多想,立即向后一退!这一退让他整个身体都飘离了墙面向下笔直地坠去!眼看着就要落入下面的丧门沟中!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反手抽出割草刀向石墙上一插,就听“滋”地一声火花四溅,他的体重整个压在刀上让刀在墙上划出一条深深的痕迹,减缓下坠的冲速,顺势将手在墙上一撑……“恩?——不会吧!”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庙石墙。

整座石墙悄无声息地移动了它的位置,石墙上陈年累月积攒的灰土在移动中洒了他一头一脸,然而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难道是……他有个很有可能的猜测,不过相比起那个——他猛地一跃,从石墙挪位后造成的缺口跳入白衣庙内,不管不顾地朝白衣庙的正殿直冲过去!沿路的酸枣、野菊、狗尾巴草无风自动,争先恐后向他扑了过来,仅仅是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这不大的一处庭院竟然已经生生地变了一个世界!

酸枣的枝桠像九尾鞭一样朝他抽来,野菊那小小的花盘中绽露出一圈白牙,狗尾巴草的几根穗子原来像结网一样将一只麻雀生生地勒死在空中,现在一齐散了,抛下那只剩一把羽毛的麻雀残尸,重新编成一个网子,舞动着千方百计要套住他的脚,而被套住以后,可想而知,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比那只麻雀好到哪里去!

其他的野草杂花,也一个个露出了狰狞可怖的面目,但是因为它们离卵石小路还远,不管再怎么急迫,总是——暂时够不着他!暂时……穿越者的眼角毫不意外地扫到庭院中央的几棵被杂草淹没了一半的廋小松柏,正一个个呻吟着从泥土中拔出鲜血淋漓的根系,企图以根为足,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来!

他一路从白衣庙石墙缺口经卵石小径冲到白衣庙正殿,左躲右闪几个起落间眼睛能看到的,就是这么多!

一进白衣庙正殿,他立即反身将背上藤筐毫不犹豫地掷出,这一掷!不偏不倚!正中差点就够到他的那个怪手的主人的脑门!一路被他拿来挡住异变植物袭击的藤筐上已经勾着不少蠕动的花草,落到那怪物脑门上的时候,那些花草纷纷蜿蜒而下,争先恐后地扭动着向那怪物身上探去,枝干上旋开满是利牙的一张张小嘴,准备饱饮一餐!

它们确实地咬中了那怪物,因此发出了喜悦地叫声,那叫声不是用声带发出的,因而人耳也听不到——不是熟悉深渊的人是听不到的,它们的牙其实是植物的尖刺和吸管的混合体,这种构造在寄生植物身上很常见,但是如今被深渊的力量污染以后,这些非寄生类的酸枣、野菊、狗尾巴草等也都长出了中空的牙形的尖刺,这些尖刺不仅可以吮吸,也可以撕咬,它们的目标,更不像寄生类植物那样仅限于植物,而是攻击所有不属于它们的生物!

缠满了变异植物的干瘦妇人手臂缓缓举起,将脑袋上的藤筐一撕两半,她——现在应该说是它更恰当些——撕这个用山中老藤做的藤筐比撕一张纸还要轻松,它那一对没有瞳孔的眼睛朝前面看了看,然后又伸手,拂去了落了它一头一脸的猪草、肉、饼等穿越者收集在筐里的杂物,这样,它终于可以无阻碍地观察面前的动静了。

第四十一章 旧日恩怨

白衣庙里的情形,和穿越者第一次来的时候差别不大,裂成三节的供桌依然倒在门前,彩绘的泥塑碎片和风吹进来的枯枝烂叶洒满一地,与地基相连的卵石散水的裂缝中生长的一丛丛杂草也依然留在原地,挤在狭窄得可怜的缝隙里吸收那点阳光雨露,也没有像庭院里其他地方的植物那样无风自动,站在庭院里,光看正殿,真是静谧又安详——倘若不看正殿当中倒着的夷人木偶那八只状似升腾的手臂的话。

“卡,卡,卡。”刚才紧追着穿越者,一手就能把山中老藤的藤筐像撕枯叶般一撕两半的妖物,就在这看似无人的殿堂前停下了脚步,它迟疑着,徘徊不前,牙齿戚戚卡卡地摩擦着,简直馋涎欲滴,不得已,将正在它手臂上啃咬的一棵野菊拔了下来,不顾那野菊扭动抓挠,将它塞进干瘪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随着它的咬嚼,像血液一样的深红色液体竟然淅淅沥沥地从那棵野菊上滴落下来,刚才还缠在它几根白发间努力探向它无瞳双眸企图刺入的一棵狗尾巴草似有所感,弯成弓形似要弹开,结果被它一把抓住,只来得及绽开穗子,穗子里的千枚空心细牙发出像婴儿啼哭似的半声嚎叫,之所以说是半声,是因为这老妇外形的妖物,已经将这变异狗尾草的穗子咬碎吞了下去,漆黑的舌头在牙床上舔了一舔,把一个咬剩下正往嘴外爬的穗子碎片也搅入了它的咽喉。

它就这样把那些变异植物当成小贩卖的糖块零食一样啃食,当它啃食落在它上半身的野草时,几根落在它脚旁的野草还抱着它的脚啃食着。

然后,它将注意力移到殿前倒着的供桌上。

它有些犹豫,然后,将一枝啃了一半的变异野草按在了供桌上。

什么都没发生。

它似乎有些疑惑,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手指按在了供桌上。

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似乎给了它很大的鼓舞,它蹑手蹑脚地想探入正殿,但是,似乎始终无法往前踏入一步。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不像个好人的样子,”穿越者嘀嘀咕咕地说道,他正爬在白衣庙的大梁上,检视着他刚从横梁上的一个箱子里拿到的书卷,他原来也不知道这个位置会放有东西,只是看过祠堂的物资簿子才知晓,果然情报在作战中是非常有价值的:“不过,据赵小六那个家伙的说法,鸡鸣村的祠堂里供着你的画像,所以你的子孙还在村里吧,你连你的子孙都坑么?”

他先前拉着赵小六在白衣庙耽了半日,固然有等到晚上行动之意,也是想知道这里既放有夷人木偶,又离得丧门沟如此之近,受着沟里的血气,居然比鸡鸣村其他地方还干净那么多是为了什么,他拿走的顶针会不会破了什么——现在看来,果然是破了,而且是这指引他找到宝物的幽灵有意破除的!

和他对视的戎装幽灵再也没有当初见面时的慈祥,大约是知道蛆虫满脸吓不倒穿越者,它此刻换了另外一副形象,双目鼓出,口中淌下血来,长刀不在腰上刀鞘里,却是正正好好地插在他的脊背上,透腹而出,刀尖上挑着幽灵的肠子,白花花、碧幽幽的。

它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么个形象。

“居然是被自己的刀子给捅死的,你啊,真是够出息的了。”穿越者摇摇头,其实以他上辈子的死法,本来没有这么说的资格,不过,管它呢,自己的黑历史只有自己知道:“捅死你的,是鸡鸣村的祖先吗?你们,原来是同僚么?”

幽灵没有任何动作,所以他的推测看来是十分地正确了:“我看过供桌上和其他地方的刀痕,把白衣庙洗劫一空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吧,末了,分赃不均?我得说这挺常见的,并不难猜,大概你们忙着洗劫,不注意间将最有价值的宝物落在了缝隙间,倒是便宜了我——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最有价值?我又不是瞎子,看到这周围的变化我还不清楚么?”

他坐在高处,举目一眺,就看见被狗尾巴草丢弃的雀儿残骸,慢慢爬了起来,依旧在草丛里跳跃着,粗看与生前没什么两样,行动却是僵硬无比。

“我得说你的计划成功了,镇压此处的镇物已被我拿走,血气即将冲上地面,要不了三天,整个鸡鸣村都会化为魔域,不过你也不设法通知你的子孙们一声么?哈,原来你的子孙,已经被他们斩尽杀绝了吗?”穿越者看着那幽灵金刚怒目之相,推测道:“先杀死你的幼子,然后再以‘吃绝户’的名义卖掉你的老婆和女儿,将你的家产没入祠堂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是呀,我知道,那是很开心的事情。”

理论上,鸡鸣村只有没有儿子的家庭才会被“吃绝户”,但是,杀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实在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接下来就非常顺利了,没有人会关心没有男人“顶门户”的女人的命运,村长说了把她们卖掉,那大家至多只会关心卖掉以后,是否能分到一点,发上一笔“绝户的财”,分不到卖女人的钱,能分到一个养鸡的笼子,那也是“飞来的财”呀,赵小六兄弟,一开始在山上所说的,指的就是这么一点残羹冷炙。看起来,这是很可怜的小数目,但是,鸡鸣村,原本就不是多么富裕的村庄,存弟能从女儿碗里再舀走一勺,都觉得自己为王家很是节省了一笔,能平白地得个鸡笼子,也是值得普通村民开心很久的事情了。

就是因为这样,村民们但凡看到他们的哪家亲戚没有儿子,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久久地徘徊,推测什么时候能够喊着“抢绝户”冲进去,拽着女人的头发拖出来交给卖女人的媒婆,不管她是五十岁还是五岁,像驴子一样肯干活的良家女人在邻村总是好卖的货物,同时他们会抢走一切能抢到的,哪怕是个鸡笼子,绝户家的男人死掉的那天真是亲戚们的节日啊!如果人家生了一个儿子,只要狠得下心,那也是容易对付的,生了两个儿子,依着鸡鸣村有一半儿童会死亡的夭折率,做亲戚的还大有指望,得生到三个儿子,亲戚们才会说:“唉呀,老三子是再也不会绝后的了。”这话里,不免是有点儿惋惜的,他们这么谈论的时候,自己自然也是非要生到三个不可的。

做亲戚的尚且如此,何况是在村里已经“断子绝孙”了的人!能分吃他的家产,那真是全村庆贺的美事!

事后,他们大概是也怕着什么,将幽灵的画像供在了祠堂里,照着某些人的说话,一炷香足以抵得上死者的全部家产还大大有余,因此吃了绝户的他们都大可以说自己与幽灵有恩了,更何况,那可是一块牌位按老例就得要七十两的祠堂啊!

但是很显然,在鸡鸣村享受了多年香火的幽灵,并不这么想!

它指引穿越者拿开镇物,希望的就是让整个鸡鸣村都为他们祖先当年的罪行殉葬!

第四十二章 交易

在昏暗破败的白衣庙正殿里,只有穿越者能看到的幽灵双目都燃起了绿油油的鬼火,显然,就像穿越者说它“不像个好人”一样,它此刻也明白,知道外面已经初步魔域化、不到三天整个村子都会被卷进来的小女孩坐在横梁上一边翻阅古代书卷一边和它聊天,自然不是因为太过寂寞,缺乏一个说话的对象!

自从被同僚暗算,它已经在这里盘桓了近一百年的时光,眼看大仇即将得报,当初坑害过它、杀绝过它子孙、享用过它家产妻儿的村民们的后代即将“一个也不能跑”,统统化为深渊的饵料,连灵魂都会被吞噬,在这关键的时候,这个见鬼的(真没说错)小丫头居然又跑回来了,而且手里还举着那个镇物!别看小女孩言谈之中似乎对它的遭遇颇有同情,可是在她指尖翻滚的银色顶针一直在提醒着幽灵,事情没有它以为得那么顺利!

“但是,”穿越者装模作样地说道:“那些害你的人,早就死了吧,他们的后代,也没给你少上过香,你为什么要惦记着这仇,不早点超度了自己呢?于人方便,于自方便嘛。”

幽灵半响不答,穿越者又说道:“现在,我将它放回去,一切都还有救,你——”

“没-用。”仿佛是深渊的叹息,又像是枭的哭泣一样嘶哑诡异的声音在白衣庙正殿里响起,幽灵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只过了一天而已,”穿越者露出了纯洁的微笑:“清理那些东西是会麻烦一些,但是不会有新的了,村子很快就能恢复平静,大家都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生活。”

最后一句彻底激怒了幽灵,它一个字一个字地咆哮道:“这-里-本-来-就-维-持-不-了-多-久-了”

穿越者看着幽灵身形的抖动,确认了这里和嘉罗世界一样,由怨念形成的、不到百年的幽灵,在阴界可能还有点力量,要跨越阴阳两界却非常勉强,不要说在赵小六那种生人眼前露面了,就是跟王招娣这种身具天眼的通灵者说话,都需要费普通人把声音传过大山那么大的气力!这幽灵的说话方式既不是为了恐吓、也不是为了装逼,是因为它只能用这种方式说话!

“喔,这里本来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穿越者点点头,对幽灵的话表达了赞同:“但是,我有这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移动石墙的戒指,”银色的顶针又在他的手上滚了一圈,“猜猜看,如果我把石墙修补一下,然后给予镇压,这个结界又能延续使用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

他慢条斯理地给予了致命的一击:“一百年呢?”

对于诞生还不到一百年的幽灵而言,这真是极为可怕的消息,它的脸在各种形态之间翻滚,一会儿是骷髅相,一会儿是满脸蛆虫相,一会儿是生前遇害时的眼中流血相,穿越者耸耸肩,倘若幽灵以为这副德性能吓到一个巫师,那就大错特错了,学徒期间就没少跟腐烂尸体打交道的穿越者就着幽灵的这几张脸别说吃饭,搂着睡觉都没问题!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膝上盒里的腐朽麻纸上:“这里有庙宇最初的设计图,还有净场和镇压的咒语,重新布置后由我来念的话……”

“你——”幽灵这回别说眼睛里,周身都燃起了绿油油的鬼火:“想-怎-样?”

穿越者将银色顶针向上一抛,又熟练地接在手里:“我想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穿越者将顶针戴在手上,双目直视幽灵,认真道:“关于这里,鸡鸣村,还有夷人。”

幽灵听到条件后,显然犹豫了很久,它的力量有限,即使与穿越者这种能白日见鬼的通灵者交谈也十分吃力,它嘶声道:“我-怎-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你不得不信我,”穿越者说:“你没有选择。”

幽灵又犹豫了很久,它周身的鬼火都渐渐熄灭了,最后只留下瞳孔里的两点幽绿:“你-睡,我-入-梦。”

睡是死的兄弟。

在梦里,幽灵跨越阴阳两界就没那么吃力了,它甚至可以……它等待着狡猾又可恶的小女孩否决这个提案,这样,它用原先的办法说话的话,不久就会需要休眠,小女孩就必须等待它恢复力量,等过了三天,神仙也救不了鸡鸣村啦!

那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它可以东拉西扯一些废话,毕竟穿越者的交易条件是“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幽灵准备从白衣庙屋顶上有几片瓦说起——它真的全数过!讲道理,一个幽灵,又不用吃饭,又不用睡觉,还不用读书赚钱,那么多的一望不到头的时间,总得要有点事情做吧!

但是,这个小女孩实在是激怒它了!

它希望能灭掉她!该死的可恶的在它眼看大仇得报的时候来横插一杠的家伙!把它跟三岁小孩似的耍!此仇不报——恩,它已经不是人了,但是百年积怨下来,一遇到和“仇恨”有关的事情,就别指望这个幽灵能够心平气和!

所以,它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提出了这个建议。

小女孩摸了一下下巴,在她原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脸上又留下一道由石墙污泥、肉干油脂等秽物组成的黑痕,跟长了胡子似的滑稽,幽灵看得几乎要笑起来,就听到小女孩说道:“好,正好我昨天忙了一晚都没睡,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吧!”说完,她将盒子放回原处,也不落地,整个人向后一倒,竟然在横梁上睡起觉来!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叫幽灵禁不住又疑神疑鬼起来,这难道又是一个圈套?

啊!这本来就是一个圈套!幽灵都要锤自己一下了,明明是它给小女孩设的圈套,结果小女孩钻进去得太快,倒叫它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钻进去才是……呸呸!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一个可恶的丫头片子不成!

幽灵绕着小姑娘盘旋了好几圈,听到她的呼吸声悠长又平静,确实睡着了,正是入梦的好机会,终于下定了决心:“现在不杀了她,等她醒了坏老子的大事吗?只是侥幸猜中一些东西而已,真聪明的话,应该询问还有什么藏宝的地点啊!贪心地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老子得说多久啊!根本不可能说完的!再说,这样一个小丫头,魂火还不完全,只是眼睛生得干净些,怎能是老子一个百年厉鬼的对手,想必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了!”

它的确知道有人在白衣庙里偷藏了一些东西,如果全部挖出来的话,在一般人看来,是可以说发了财的,不是发拿一个鸡笼子那样的“绝户的财”,是可以买上田、牛、造起砖瓦房的真正的财,而且对幽灵来说那些都是无用的东西,是可以很痛快地说出来的情报,小姑娘不问那些,却想什么都知道,真是愚不可及!

幽灵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登时化作一团黑色的煞气,直冲小女孩眉心而入!

它一进去,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哪里有什么魂火不全的小女孩!

等在梦里的,是一个生着绝云之翼的美青年!

上下四方一片黑暗,仿佛混沌未开时候的梦境世界里,穿越者身着一袭简朴至极的白衣,却给人以仿佛午夜盛开的昙花般的华丽感,羽翼接天垂云,传说中的鲲鹏,大抵也不过如此,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幽灵就放弃了所有的,注定是徒劳的挣扎。

老妇外形的妖物,仍然在正殿的门口徘徊,寻找突破设在白衣庙正殿的小结界的办法,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它似乎能进去了,接着,它又发现自己仍然在门外,它抓着殿外的正常植物,像咬那些变异植物一样啃食着,它真是觉得奇怪极了,也饿急了,殿中生人血肉的香味,在它的鼻尖一直引诱着它。

横梁上的小女孩,一脸天真无邪地睡着,她在梦里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的小点心。

轻风吹过白衣庙,又吹过山巅,吹过九座山又九座山,一直吹到了遥远的县城。

“什么!新来的县官是个女人!”到县城三叔家报信的田金豺听到这个消息,不敢置信地喊道,这根本就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一切观啊!这怎么可能嘛!

他周围的人跟着摇头,他们,也同样地不愿相信。

第四十三章 县城里的漩涡

鸡鸣村所属的双河县城坐落在群山之间的一块狭长的三角形平原上,从鸡鸣村出来的溪流和其他山间小溪在平原上交汇,县城如其名,就坐落在最大的两股溪流交汇之处,从地图上看,平原上弯弯曲曲从北至南汇集的众多河流好像一棵树,粗看又像一个“Y”字,县城所处的位置就是“Y”字中间的那一点。从县城出发,往南可乘舟船,其他地方都是把河滩充作了道路,交通甚是不便,好在双河县除了这仅有的一块平原外都是山地,民众都习惯于行走山路,并不觉苦,别说跑商的小贩、赶集的农人,便是“新发户”田家一惯娇生惯养的少年金豺,凌晨起身,大半天坐在马上,也只当寻常。

他年纪虽幼,因为一直期望和三叔一般能到县里做事的缘故,每次逢年过节都主动跟着家里送礼的队伍到县城三叔家,所以对这条道路走得倒是怪熟。他三叔的家就坐落在校场旁大街上,县里的人都管那里叫做“校场街”,因为挨着码头的缘故甚是热闹,沿街尽是些饭铺、货栈、茶馆、饼铺、布庄,和仅有一家小店的鸡鸣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故此,自打他三叔发达后,田金豺的父亲、大伯想的不过是借着弟弟的势力在村里称王称霸,他和哥哥田金豹等家里年轻一辈却早已不把鸡鸣村放在眼里,想的都是怎样得到三叔提携,也能效仿三叔一般在城里扎下根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还没进他三叔家门,田金豺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了,县里铺路的卵石与他上次所来的还是一样,但是街道两旁不管是卖茶的还是卖饼的都关了铺门,路上竟然连个玩耍的小孩子都看不见,看起来比鸡鸣村还要荒凉萧条的样子,看得他不禁大吃一惊。

他此次前来是向三叔求援的,虽然哥哥身亡,大伯一去不返,家里人心惶惶,父亲说是天亮送他出门,可是不等天亮就把他拉出被窝、送上了马背,从装行李到开门都是他父亲亲自动手,既没有使唤一个仆人弟子,也没有叫起本该做这些事的他娘,但是,他们只是欺负他三叔没有回来罢了!县里可能还有他三叔应付不了的事情,但是小小的鸡鸣村难道还有他三叔的对手?他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一路行来,心情甚是轻松。

可是到了县城一看,百业萧条,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热闹无比的县城大街竟突然冷清了下来,一想到三叔在县里做着“教师”,此事必与他有着干系,田金豺一下子慌了神,明明已经走到三叔家门附近,愣是犹豫了片刻,没有进去。

末了,还是他三婶隔了门看到他,与他说是县里新换了县官,一干人都到码头去迎接新官去了,他一颗心才落回腔子里面,又纳闷道:“县官轮换也是寻常,不至于连街上铺子都歇了吧,这是闹哪一出啊!”

“听说,听说是啥子州里来的人。”他三婶啰啰嗦嗦地道。

“吓,女人就是糊涂,甚么事儿也搞不懂,这县官又不是村官,哪里有本地土著做的道理,都是州里派来的,总不出是姜、韦、茂……或者徐吧,州里他们几个是世家大族,别的再也比不过。”田金豺既然立志要到县里做事,平日三叔说些官场上的典故,他也都牢牢地记在心里,自打他三叔到双河混,前后已经换过三任县官,分别姓姜、韦、茂,据说徐家也是州里有名的大族,子弟出仕者以百计,只是比不得前面这三家,他心里琢磨着,或许这回新来的县官,是徐家的子弟,与前面三家的干系略微少些,另有花样……可那也不值得满城去看啊!

“与别个不同,听说是什么仙官,”他三婶又唠叨道:“是天上来的人。”

“县官?这我已经知道了啊!又不是在官面上,何必说什么天上呢?”田金豺十分不解,州里派来的大族子弟做县官,衙门里的人恭维起来,都说是“天上落下来的人”,这一句话原本不错,田金豺也都明白,光这个双河县县城,就有居民四千多户,茶铺饭庄上百,跟统共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鸡鸣村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那州里的光景也就可以想见了,所以,这一句马屁不算得无耻,可是他三婶此刻又来一句“天上来的人”又是什么意思呢?大概就是她随便乱说吧。

在女人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和政治有关的东西来的,田金豺这样想,不过他好歹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三叔也跟着众人一起到码头去迎接新上司了,他要找他三叔还非得去码头一趟不可。

果然,越近码头,就越是热闹,路上摩肩接踵,简直走不开路,他骑着马,就更是难行,一边走一边悔恨刚才把马留在三叔家里就好了,路上的人也杂七杂八地说着今天的事情,田金豺走路的时候听了满满一耳朵,不过他们的意见,并不比他三叔家的老婆高明到哪里去。

等他到了码头,先没找到他三叔,遇到了他三叔岳家的一个侄儿,他三叔摆酒时来过两次与他认得的,这才明白了这么轰动的来由——随后,就看到他三叔从人群里向他挤过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三叔问道,田金豺把父亲写的字条递给他看,又说:“新县官是女人……不妨事吧。”

他三叔看了字条,收在怀里,本不言语,听了他这一问,方低声道:“不妨,是来历练的,不过一年半载罢了,青州肖家的人,怎么可能在我们这里多耽?”

“青州肖家?”田金豺更奇:“不是我们州?”旁边的三婶家人已经乱嚷开了:“青州肖家?难道是那个,那个——青州真仙肖?”

“除了他家,还有哪个?”田三虎道,其实他在两日前也不知道什么“青州肖”,倒是他岳家做生意的,与他处还有来往,因此首先反应过来,其他人听了,也如田金豺一般云里雾里,不知说的是哪一出,田三虎便将衙门老人与他说的话,再原样倒给他们:“就是有三位腾云驾雾的真仙,世袭领青州、云州还有我横州的那个肖家!”

“真仙?这世界上真有神仙?”田金豺张大了嘴:“不是传说么?居然真个有!”

“怎么没有!”田三虎不屑道,尽管他听到的时候,震惊其实不亚于现在的田金豺:“你以为姜、韦、茂三家凭什么世代把持州府,不就是他们家都各有一位真仙老祖么?徐家之所以比不上他们,不是子弟差着什么,就是缺了一位真仙!所以本州二十八县,正官从来就是那三家做,徐家捞着一个县丞,都要道一声‘侥幸’,现在这肖家一家就有三位真仙,就是派来一个吃奶娃娃,姜韦茂也只得靠边站了!”

田金豺听了,将舌头伸了一伸,半响收不回来。

第四十四章 仙家女

田三虎与侄儿田金豺交谈间,就看见远远地摇来了几艘官船,连忙叫侄儿原地耽着,自己又挤到码头旁等候的一干人里面去,对于这次新任的官员,他心中的疑惑,其实也不亚于他侄儿:“这次派来的女娃是仙官!这究竟是诈唬我等的,还是真事?就是真事,他青州肖家的人,有闺女不在家里娇养,派到我们这里做官——真是不成体统啊!”

据与他们讲的衙门老人的话,这双河县与夷人交界,又没什么出产,在本州二十八县里,不过聊胜于无,百年前新开不久之时,尚委任过几次仙官,现在县官都是凡人——其实所谓仙官,真正到任的也就一二,大部分都是挂个名目,仍在本家修行,起到的作用,也就像那不在家的丈夫,表明这一县仍然是某家所领罢了。随着夷人不见踪迹,仙官便也不派了,这些年都是凡人做了正官,倒教他们习以为常,像田三虎这等刚刚从山里出来的人,愈发连“这世界上真有神仙”都不晓得了!

“那仙官真能腾云驾雾?”便有年轻的小吏问道,引得其他人发笑,那老人却没正面作答:“会不会腾云驾雾,你看见不就晓得了。”

其实你也不知道吧,田三虎腹诽道,他这番猜测也不是全无道理——衙门里的众人,至远不过到府,说到仙官,却是一个也没见到过,想来知道真相如何的,只有做正官的姜韦茂等真仙家族子弟,可田三虎等人不过在县里做事,平时能巴结上副官便已是飞升了,如何能与正官讨教,再说,正官出身于真仙家族,却不是仙官,想来也是深以为恨的,这次上任县官接到文书,不等交接,就挂印而去,三虎等人如何敢去触这个霉头呢?

“听说只得一十九岁,”看过文书的小吏与他们说道,照说新官接任,又是青州肖家的人,本官就是到了日子也不妨耽误两天,与有名的肖家拉一拉交情,可是这一位也算出身大族,年过五十,还是个凡人,结果来接他的才一十九岁,已是仙官,情何以堪!因此早早收拾了事务,托词而去,拼着回去受些斥责,也不受这番折辱,都是众人可以理解的事了:“还云英未嫁。”

当时就有几个轻佻的说:“原来是寻女婿来了。”纷纷嘻嘻而笑,也怪不得他们这么想,在鸡鸣村,女孩耽误到十二岁嫁人,已是家里日子还过得去,八九岁打发了出门也算常见,真正如周家那样的财主才在家里做小姐到十四五岁,县城里的女孩子嫁人的年龄稍晚一些,至多也就到十六岁罢了,这个仙官竟然到了一十九岁还没有嫁人!简直可以算作奇谈了!几个老成些的听了不言语,心里也禁不住想到:这仙官,究竟是怎样一副夜叉相貌?还是悍厉非常,以至于在青州城里找不到姑爷,要跑到在横州也算偏远的双河来?

田三虎夹在众人之中看着官船摇近,跟着从人们跑上跑下,清出道路,摆开仪仗,县丞领了一干人上前迎接时,偷眼看去,呀,好个小姐!

只见她头顶珠冠,一身大红绣金官袍,脚登云皮小靴,腰插银鳞黑鲨吞口长剑,剑鞘上金丝镂着“双河”二字——这长剑有一番讲究,因着它能发一县兵丁,又能斩杀官吏,故而非仙官不得佩戴,若是凡人正官,只好另交他人,这也是凡人做官不如仙官处——田三虎究竟也是前线兵丁的后代,看到这样东西,方信了这小姐确是仙官——可这些倒还罢了,可她怎能生就如此模样!

杏眼桃腮,柳眉琼鼻,肌肤白皙若冰雪,双唇鲜艳如涂朱,哪里有一点众人想象的夜叉相貌,分明是云中仙女下降!看得周围那些热闹闲人不禁喝了一声采,田三虎虽不作声,心里也道:我家那个婆娘,虽是县里大户出身,不是街上、村里那些褴褛穷鬼可比,要比眼前这个仙女,那是拍马都赶不上的!他已是结过婚抱过子的人,心态还好,看周围同僚里那些年小未婚的,真是个个眼里都要喷出火来的光景——先前私底下取笑“要被州里来的夜叉婆看中了怎生是好”的言语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也不怪他们,谁能想到这个文书上已有一十九岁的女娃,竟然比他们十五六的姊妹还要俏丽娇柔呢?

真是一群野人,肖如韵暗暗想到,如果她能决定的话,是绝不会到什么“双河”来的!

可是,这根本轮不到她做决定,“倘若在家族小比的时候再进一位的话……”在那次小比之后,她时常忍不住想到,那一次她再进一步的话,虽然在家族里的排名还是末流,芝园、丹房等的供给不会增加,家族长老、老祖也不会额外针对性讲课或赐予道书,但是,她仍然能够留在奇云峰上与同辈一起听课、学道、比较,不用被赶来处理俗务!家族小比排名一百名中的第九十一名,这个名次决定了家族已经不在修道一途上看好她了,更希望她能在杂务上证明她的价值而不是修道……“可恶!为什么偏偏遇到的是他啊!”

她对杂务毫无兴趣,她四岁开始潜心修道,在一众小辈里不是不努力、不刻苦,也不是没有寸进,可是那次她遇到的对手是族里一直看好的肖如诗啊!

肖家的“如”字这一辈,最为出色的无疑就是如歌如诗一对双胞胎姐弟了,即使在真仙嫡系里面,同辈的也无法与之相比,更不要说她这个已经连续六代没有出过一位真仙,上次家族大比差点跌出排名之外的家系了!如果下一次家族大比失败,她家连“肖”这个姓氏,都不能保留了!奇云峰上,再也不会有她家的位置!

外人眼里显赫无比的青州肖家,内部却是凡人无法想象的残酷!失败者不但要被赶出家门,降为凡人,连“肖”这个姓氏,都不配拥有!

第四十五章 落魄大小姐

青州肖家,又名“肖百家”,意思可不是家族内有一百人家,而是家族内只允许有一百人家!肖家每隔二十年,家族内部便有一次大比,对于排名在前列的人家来说,都是点到为止,彼此和气,就是落败,名次掉了几名,也就是削了面子,暗暗积攒实力,下次卷土重来便是,可是,对于最末的几家,却真正是生死考验!一旦掉出最后一名,那就意味着立即被家族除名,更名改姓不说,三日内就得搬出奇云峰,往日家族赐予的法器府邸,一律收回,以后再敢以“肖家”自称者,都会遭到家族对待“冒名者”的惩罚!

当然,肖家作为世袭领青、云、横三州的大族,对待被除名的族人,也不至于让他们两手空空地走人,每家除准许带走金银细软外,还会得到拨给的两百亩水田与一处宅院作为安身之所,只不过,这些都不会在青州城!也就是说,他们一旦落败,别说奇云峰不能住,连青州城都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跟打发闻风臭十里的叫花子一般,必要远远地发落了他们才是,鄙视一至于此!

而肖如韵家,在肖家上次大比时,排名……九十八。

她的家支已经连续六代没有出过一个真仙了,有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意外,可是道理如此,谁又肯丢人现眼地被赶出家族呢?肖如韵的母亲是家里排名第三的女儿,根骨在肖家只好算得中下,可是一众兄弟姐妹竟然没有一个有资质的,她也就被“赶鸭子上架”成为家主,招赘了一个女婿,苦苦支撑家门,结果在大比之时被打成重伤,虽然拼命保住了肖姓,却从此缠绵病榻,彻底成了废人!当时年仅三岁的肖如韵也因此成为了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幸亏肖如韵继承了她母亲的根骨资质,四岁就开始修道,周围人才不敢十分放肆,但是,身为排名九十八的肖家人,这些年来她在家族中受到的冷遇,也真是够瞧的了!不管是芝园产的灵芝,还是丹房炼出的丹药,虽然每家都按着排名有定数,本来就已经有了多少之分,可是管事的人,哪个是烧冷灶的?一应东西,都是拣着上好的先送到那些排名前头的人家,挑剩下的残叶烂渣,才通知他们去领,时常还略有缺损,稍微一计较,背后就放出风来:“当年谁谁,自以为是仙家人,跌出名次后,还不是我们给管着分水田,分宅院?除名后就不是肖家人了,肖家才不管!”

言下之意,就是会在分给水田宅院的时候动手脚,听得肖如韵等人没有一个不气到哆嗦的,却又没有办法——因为,这也是几位真仙老祖默许的事情,没有实力的族人,不配做族人!想说自己姓肖,那得有这个实力才行!

因此,肖如韵自幼刻苦修道,在肖家这等大族长到一十九岁,除了必要的功课、过年的族宴外,几乎闭门不出。她家一众没有资质,全靠她母亲大比拼命才得以赖在肖家的表姐妹兄弟既然没有根骨不用修道,便时常饮宴游乐,过得逍遥快活似神仙,她却日日与道书法器为伴,清苦如尼姑。

结果,她修道有成,却无签运,专为年轻一代设置的小比里,头几轮比试后,遇到的是族里这一辈的天才姐弟,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不但输了,并且对方手下不曾留情,打得她受了伤,法器也裂了,导致她接下来的两轮也受此影响输了,才落得要外放的命运。论起来,以她的实力,不该如此,肖如诗出手太重,略有犯规,可是谁会和族里受真仙老祖看重的天才计较,却去烧她这个冷灶呢?

别说族里的人了,就是她几个至亲表姐妹兄弟,也在背后偷偷地说道:“平时跟个凤凰似的清高,一比才知道是个落汤的野鸡!”

“族里发下来的丹药、灵芝,按说我们都该有份,叫她一个人吞了,好不可恶!她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仗着她的母亲是家主,拿族里给的资源硬生生堆出来的!要是我们几个吃了,说不定比她的名次好多了!”

这等蠢人梦话,肖如韵本不想听,可是修道之人的听力比常人好过太多,往日她只要开始清修便听不到外界干扰,现在受伤不能运功,这些风言风语就连绵不绝地贯入她的耳中,由不得她不听,而那些人还不知道厉害,兀自起劲:“就是!说不定姐姐打败了那个如诗,他还会看上你呢……”

“嘻嘻,”那个女孩听得脸上一红,面带羞涩,显然对这个恭维颇为受用,接着眉飞色舞道:“说到他,你们知道他这次小比为什么连着出重手吗?”

“不知道呀”“姐姐快说”“讲啊”

“我听茶房的姐姐说……他两个月独自前去瓦……瓦什么铺的地方出任务……”

“呀,他这么早就自个出任务了?”其他人都诧异道,连刚才还为姓肖的表姐妹们居然与茶房仆役互称姊妹而气得手脚冰凉的肖如韵听了都一寒:“天才到底是天才啊,他两个月前都还不到小比的年龄,居然已经被长老们认可独自出任务了?”即使知道如诗如歌姐弟俩是真仙嫡传,自幼根骨不凡,不但灵芝丹药都是拿的最好的,老祖还额外贴补,族里的大课偶尔上一次装装样子,其实读的都是长老们开的小灶,自己一个末流家庭出来的是万万比不过的,可是明了差距,到底还是件难过的事情。

“当然啦——”

“是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吗?”“遭了邪?”“中了瘴气?”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到底是肖家长大的人,对这些还是略有所闻,那少女摇头道:“都不是,任务很顺利……”接下来又是一阵惊叹声,那女孩才说道:“是他年龄小,不通世务,事后收了人家一对暖床丫鬟。”

“暖床丫鬟……那是什么?”听到这里,肖如韵和其他人一样,脑门上冒起一个大大的问号来,别看他们论年龄在凡人里都是好几个娃儿的爹娘了,可是肖家为了他们潜心修道之故,一概俗务,都不许旁人向他们说起,故而众人在此事上个个天真烂漫如孩童,那少女不得不解释说:“就是那个……那个……他们凡人用来那个的……”

经过她一番比划,众人才半通不通:“竟然如此,那如诗……”

“所以闯了大祸呀!”少女乐道:“他爹你们是晓得的,一心想要让他和杜、景,再不风家攀上亲,结成道侣,成就真仙,结果闹了这么一出!”

“吓!”

“还好,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真的‘暖床’,回来竟然说自己已经有火床了,于是派她们两个去茶房烧火,没有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真做出事来还了得!”众人都叫道,像他们这样家族,除非对上进不做指望了,否则绝不会‘像那些凡人一样胡来’,虽然个别人胡来的也不是没有,可是肖家自然不会让这些少年男女知道,妨碍他们修行,所以在他们此刻看来,这真跟天塌了没两样。

“就是!所以他爹一听到此事,立马一道雷火,将那家一百多人烧做一片白地!还罚他跪了两月,到了小比才放他出来——听说,这还是看在他年幼无知,又没有真的做出来的份上!”

“哎呀,这罪受的可大了!”众人纷纷叹息道:“我跪半天,都疼得不行。”也有人说:“难怪他这次出手这么狠,原来是刚挨了罚,找人出气呢。”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把那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一家子惋惜的,不过是几个凡人而已,蝼蚁一般的东西,值得什么!他们自己虽无根骨资质,可是毕竟姓肖呀,要是把给肖如韵的丹药灵芝分给他们,他们也能修道成功的——所以并不把自己当凡人看,依然无忧无虑,倒是肖如韵听了,气得肝疼:“该死的凡人,没事乱送什么丫鬟,累得我如此!”

因此,这次她被外放到双河县,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着实想拿几个凡人,出她那一口恶气!

第四十六章 孤魂仙宝

穿越者在白衣庙横梁上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光是身体上的疲累,他原是不用睡那么久的,但是不管是刚刚吞噬的近百年厉鬼,还是早先夷人的饼和肉,都需要时间消化,他一直等到消化完毕,才睁眼醒来。

“真是……蠢得无法形容。”饶是穿越者之前对鸡鸣村的基本情况已经有了些了解,又与这厉鬼斗过法,照说心里已经有了底,不至于觉得它有什么厉害之处,但是,在吸收了它的全部残余记忆之后,穿越者仍然忍不住为它的愚蠢、无能和短视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整个白衣庙,正如他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为了镇压夷人祭拜的妖物所建。两百年前,鸡鸣村一带是夷人的“玉带国”的王族圣地,传说他们的王在梦中得了启示,委派了许多祭司在此日日以活物血祭一无名邪鬼,企图以此打开通道,让他们的王族得到异界的力量,借以称霸天下。结果消息走漏,朝廷大军扫荡到此,不但将夷人的王族和祭司长杀戮一空,而且还彻底夷平了夷人的圣地,为了封住夷人留下的偶像和其他邪物,用仙后泥塑包裹其身,又建造白衣庙,以正殿、偏殿与院墙为基点设立多重结界,用仙家宝器镇压,驻精兵在此奉香看守。原来夷人所用杀生的祭台等物,尽皆打碎弃入附近深沟,命驻军日日将秽物倒入深沟以污秽之,又在与白衣庙正对处,设要塞以为驻军住处,立学堂供其后人学步天歌以备万一。

穿越者所吞噬的那名厉鬼,就是当初奉命留下看守此地的军官后人!他长到三十多岁,于功法、武技上一无所长,略通点字儿,读过先祖留下的几本记录,眼热别人升官发财,不去文武之道上用功,竟然舍本逐末,打起白衣庙里“仙家宝器”“夷人鬼物”的主意来!

他招揽了几个鸡朋狗友的伙伴,将此事一说,那些原也都是些不长进的玩意,纷纷叫道:“这主意甚好!”

内中又有一个机敏些的,问道:“要是那夷人的妖鬼,突然醒转过来,如何是好。”

其他人都不以为意:“那妖鬼若是厉害的,怎么一百年剿灭夷人时前不显神通?”军官后人也道说得甚是,只是再行动起来,未免就有了点顾忌,几个人出发前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壶,说不定……就是那些酒坏了事。白衣庙那时候是早已荒废了的——夷人百年不曾出现,仙官不至,村里早就无人点卯,白衣庙也有五十年没有人上香了,即使村里人也都将它当作了一个荒庙不去理会,只有军官后人因为其先祖身份,知道得比其他人多一些,结果却被他拿来当作了发财的契机!

读到这一段记忆的时候,穿越者也不禁骂道:“又不是深山险境,有发财的机会自己一个人去就得了,嫌财宝没人分么?”

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以穿越者的意志为转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正如他先前设想的,一群文不成武不就的驻军N代,雄赳赳气昂昂全副披挂去村里盗庙,先是翻箱倒柜,倒也得了一些东西,却都属平常,军官后人颇看不上眼,就放了大话给兄弟门都分了,待得把供桌都劈做三节,整个白衣庙翻了个个还找不到什么的时候,他就把主意打到据说用来封印的仙后泥像上!

待把泥塑打破,先看到一支白手时,他们还都酒劲未过,又以为不过是神像常设,军官后人看到手上银光闪闪,怀着大愿撸下一看是只妇人顶针,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忙了半日,好容易看见一件东西却不值钱,以为彩头不好,骂了一声晦气,连手一起剁将下来,扔到一旁!

谁知这手一砍,几个人竟齐齐浑身一颤,还不等他们惊讶,就看到……就看到几条白色手臂,争先恐后从那泥塑中爬了出来!

几人登时吓得三魂升天七魄落地,个个都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几条腿,拼命地朝殿外飞奔,这军官后人不幸绊了一个跟头,拽着同伴的腿,央求他拉兄弟一把,结果不晓得他那个同伴是个狠人……从此鸡鸣村中少了一姓,白衣庙中却添了一个新鬼。

那些人逃出生天以后,发现自己都得了东西,带他们来发财的人却折在庙里,无法交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一家子都设法做了,这白衣庙却是再也不敢重开,从此将庙门封闭起来,又将与白衣庙相对的驻军要塞拆了,改作祠堂,声称是纪念祖先结拜兄弟垦荒之意。当年下刀之人因为从白衣庙中得了些东西,又分了受害者的家,殷实起来,便充作祠堂管事,一是借此祠堂供奉之名请人镇压白衣庙与冤魂,二是用年猪的好处团结众人,到了今天,也有快一百年了,起初设立的要塞被拆改得不成模样不说,一应簿子都是管事的手笔,村民们大约也是再也不知道这个缘故的了。

全村唯一晓得这些来由的,也只有这庙里孤魂了!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一个本来全村最尊贵的人物,因着一次冒险,家破人亡不说,还看着他赤心邀来一起发财的“好兄弟”取了他的命,杀了他的儿,卖了他的妻并女,依靠他的家财与他在冒险中的慷慨,以此发达起来,四乡赞为首户,怎么不积怨冲天?结果就是百年戾气化作一朝毒计,要叫整个鸡鸣村统统为他们祖先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既然已经是个孤魂野鬼,跨过阴阳之界,本来被肉体凡胎所限看不到的东西一一显现,故而知道所谓的仙家宝器,不是别个,正是被他不屑一顾地丢到一边的妇人顶针!那东西的真名,叫做“开山钥匙”,不但有大法力,更兼着“开”字有破夷人旧名玉带国的“玉带围”之兆,但是谁能想到,一把钥匙类法器的形状,竟然是个妇人顶针似的玩意呢?

那日,他的同伴们能够逃出生天,也是因为此法器被他丢到一边,虽然被封住的夷人妖物因此脱困,整个白衣庙的结界却因此增强,那妖物也因此被卡在了正殿之中,进退不得,没能为祸鸡鸣村。

他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没有让鸡鸣村就这么逍遥下去的道理!一旦有人能够看到他,他就毫不犹豫地指引对方拿走法器,打开镇压妖物的结界!

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殿的结界和外墙似乎不在一起,正殿结界未破,而院内已化魔域!

“怎样都好……让他们,让他们都去死吧!”这就是孤魂留下的最后记忆!

第四十七章 激斗白衣庙

过宝山而空手还,已经可以说是愚蠢之极了,这个军官后代,冒着被国法追究的风险入庙盗宝,结果不仅到手的仙家宝物随手扔了出去,还被自己叫来发财的伙伴给杀死在庙里,也难怪穿越者给了一个“蠢得无法形容”的评价,鸡鸣村居然没有因为他的贪婪鲁莽而在一百年前毁灭,真得说一声天命在我,祖宗保佑!

不过,鸡鸣村的运气,应该也要用完了吧……穿越者看了看庭院里的魔域红光,随后凌空一跃,从横梁上飞身而下,抽出他从祠堂周怀义桌上所得小刀,在落地前便接连劈出三刀:“这个速度……应该够用了。”他在贼窝的时候,学习的武技都是刺剑类的,因此在对阵夷人女祭司的时候都是用小刀使的剑法,对人还行,对那没有致命之处的妖物就嫌不够了,这次从厉鬼记忆中搜集到几招刀法,才补足了他的这个短板。

他的割草刀已在白衣庙外墙上损坏,吹箭筒是脆弱不堪的矮竹制成,不能近战,背后藤筐已在入殿前被那老妇似的妖物夺取,手边只剩下这一件武器,虽不是十分满意,也只得将就用了:“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尽快寻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才是。”他这么打算着,就看到那老妇外形的妖物在正殿前佝偻而过,似乎是拄着拐杖的样子,当然,以穿越者的“天目”,一眼就看出了,那哪里是什么拐杖哟,分明是一棵行走的小松树,正与老妇外形的妖物用极慢的动作扭打着,双方一边打,一边啃食着对方,有的时候凑得近了,也把自己的一部分肢体,给一起啃了下去!

就看它们啃着啃着,老妇身上原来可能是衣物的破布条中,嘶嘶地伸出了一条长满了眼睛的小松枝,那被它扭在一起的小松树,树干上“哗啦”一下掀开几处树皮,树皮底下又伸出若干条黑色的舌头来,更有无数异变的野菊酸枣,爬遍了二物周身,不但动作,更有声音,有悲鸣如儿啼的,有阴笑如老妇的,简直难以形容。

“不能再耽搁了。”穿越者看到庭院中不但有这些异变,并且泥土还都隐隐显出血色,知道鸡鸣村人多年造孽,结果就在眼前——可惜他还困在庙里,所以非得动这次手不可了!他凝神会意,依着横梁宝箱图纸所示,举起妇人顶针外形的“开山钥匙”,在正殿几处柱子的石质柱基上,连敲数下!

天眼视界里,随着每一次轻轻敲击,就有一点银火射了出去,石头随即无声无息地移动开来:“果然仙家宝器!”依着名字可以猜到,既然都能“开山”了,开锁、移动石墙又有何难?之前穿越者说能移动石墙破除结界,也是因为联想到开锁随口一诈,被厉鬼认了真,待从厉鬼记忆中得到宝物真名,穿越者便再无怀疑了,就不知道开石如此容易,那开起山来,又会是什么光景?

“这样宝物,又镇压着夷人异鬼,怎么只着几个蠢人看守?”这疑惑在穿越者心里一闪而过,姑且记在心中,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停,待最后一处基础敲过,白衣庙正殿,陡然一暗!

此时天色已晚,白衣庙中又无灯火,所谓“一暗”不是天光黯淡,而是结界之光破除,随即,在穿越者的天眼视界里,红光漫天,不管是老妇、松树还是满庭院的其他魔化花草,鸟雀残骸,都齐齐地将目标对准了散发着生人血肉香气的白衣庙正殿!

野菊、酸枣、狗尾巴草、花枝子、折耳等野草闲花,霎时都一个个从泥土中拔出了跟脚,如赤色的潮水般冲进了正殿,它们像蚁群样瞬间覆盖了地面、供桌、神像……甚至爬到了几根柱子之上,转眼就把柱身覆盖了一半,在半空中伸出长满倒刺和利牙的卷须,如有风吹般飘来荡去,织成一个个致命的网罗,不管是什么,遇到这网罗,包管它整的变碎的,碎的立即被周围无数张小嘴生吞下去!

“果然与我猜的不错!”穿越者连劈六刀,雪亮刀光在黑暗正殿中绽放如莲花,那些魔化的花草想闪闪不过,想躲?背后还有无数同样的植物在争先恐后地往里挤呢!因此穿越者每一刀劈下去,都实实地劈在了实处,六刀下去,周围割草也似地倒了一片,但是,魔化花草涌进来的速度更快!

那老妇似的妖物和会走路的松树速度赶不上一般花草,但是它们各有绝技,已经被老妇啃掉了上半身的松树往地上一躺,骨碌碌径直滚进正殿,周身几百条黑色长舌一齐向穿越者舔来,那老妇更是了不得,像是先得有大奖一般,居然硬生生将自己一条胳膊拽了下来,像投掷长矛般掷向穿越者!

穿越者见此,不躲反迎!他用半身衣向前一兜一抖,将老妇手臂与滚地松树送做一对:“我看你们就这么亲热着挺好的!”他心里讥讽,刀速不变,又斩倒了一堆涌到身边的魔化花草,污血般的汁液淌了一地,后面的花草脚步略停,似乎还想继续攻击,但是周身的牙嘴,已经禁不住本能般地去舔舐地上的汁液了,而且,有一个开始的,其他也跟着一起舔了起来,滚地松树与老妇手臂更是互相啃得起劲,不一会儿,就只剩下那先前已吃了不少魔化花草的独臂老妇与穿越者对峙了!

独臂老妇虽少一臂,却不愧是看体型就此间最强,它另外一支手臂突然暴长,瞬间竟然增长到原型的三倍之长,穿越者急忙一闪,躲过它这次攻击,结果它的手腕处居然又长出一只手臂来,以不可能的角度向穿越者发起攻击,眼看穿越者难逃一劫!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穿越者原地一跳来了个最最简单的“旱地拔葱”,看起来是躲过这一击,可是人又不是飞鸟,总要落地,到时候,他如何能逃出老妇五指山去?

第四十八章 再造屏障

老妇一击落空,到底是个魔化的妖物,也不必收回发力,五指“嗖”地各长出一截,其上灰黑色的指甲锐如尖刺,眼看力竭下落的穿越者就将被这五指生生钉住!

可是,惊慌失措的,却不是穿越者,而是老妇!

穿越者方才一跃,露出了他后面的夷人木偶,那木偶八手朝天,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这木偶的八只手臂虽然粗看起来和赵小六第一次入殿时看到的一样作升腾飞舞之状,但是,没有一支手臂还在原来的地方,还维持着原来的位置和姿势!

老妇挣扎着朝殿外退去,它方才要钉住穿越者的手臂,已经被木偶的白手牢牢地抓住,正像拉面条一样往木偶中央的眼球送去……

换做是一个活人,此时怕是再无法可想了,然而,老妇状的妖物,于此时又来了一个“弃车保卒”,脑袋一歪,将这条仅剩的手臂,生生地从身体上咬了下来,竟是要弃了手臂逃生!然而,它的牺牲虽大,夷人木偶却更是厉害,另外几条手臂,已经从其他方向无声无息地绕来,紧紧地抓住了老妇其他的身体部位。

最后的杀戮是漫长的,老妇外形的妖物比生人柔韧得多,那几条木偶手臂一各自为政,二又不像老妇般有利牙可用,将所抓到的老妇身体部位向外撕扯一阵后,如果扯下什么就抓着去给那眼球享用,如果扯不下什么,就更加用力撕扯,快放的话可以看到这几条木偶手臂以舞女般的优美姿势快速将老妇撕成拖把也似的一长条一长条,又打成结子,弄成干面条似的一堆污黑血肉混着畸形内脏的玩意,但是实际上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

穿越者坐在木偶之上的横梁上,看完了全过程,等夷人木偶彻底结果了老妇,他再次飞身跃下,以开山钥匙连击柱基归位,同时念动横梁宝箱中设计者留下的咒语:“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一道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银光如水银泻地般散开,白衣庙主殿结界重新升起,既隔外,也困内。

剩余的魔化花草这下方才感觉大势不妙,争先恐后想往外逃,可是穿越者既然费了那么大功夫让它们进来了,岂有白白放过之理?刀光连闪,将那些魔化花草一个个都斩尽杀绝了,正殿之中汪成了一个血池,偶有脱逃的,也被那木偶抓住料理掉了,穿越者这才踏步出殿,就看见天上阴云惨淡,无月无星,透过白日墙上被开山钥匙打出的缺口可以看到丧门沟里红光比昨日更盛,映照得那些云都红了一半,倒是庭院里无花无草,近殿处有污血溢出,荒凉一如战场。

穿越者当下也不耽搁,先将石墙恢复了原位,又重新布设了结界:“百尺水帘飞白虹,笙箫松柏语天风!”

一句念完,再看时,庭院里虽然依旧无花无草,那些鬼哭之声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反倒是隐隐可听见水声松涛,似与周围绕村小溪、山上松柏应和,穿越者心里明白,从咒语可看出,这结界至少一半倒是借了周围水脉山势之力,本来山势不改水流不变,这结界可以千年不坏,一直护佑鸡鸣村村民,可惜村人自己找死,这是神仙也没有法子的事情——竟然一个两个,都将自己亲生的孩儿,掷下那有夷人祭台的丧门沟里!

昔日玉带国夷人祭祀,日常所用不过鸡狗猪羊等无灵智之物充数,每年几次大祭方才用人,使得也是饱受摧残的奴隶之属,所以祭祀日久,不甚灵验,不像这鸡鸣村人,三天两头地把亲生的无辜骨肉亲手丢下去,还道是少了一个赔钱货,兀自得意,世间血祭,岂有如此的?所以丧门沟底,早已魔域化了,只是碍着仙家镇物厉害,又有小溪活水拦住,结果村人自己作死盗宝,事后又为了报复引他拿走镇物,魔域遂升上地面,一发不可收拾!

是的,一发不可收拾,本来他第一次看时,还觉得这村子魔域化还得数年,运气好的话,数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别说存弟他们,就是王招娣这一辈大约也到了村民的平均死亡年龄。但是,现在看来,天灾物累人非鬼责,一个小小的鸡鸣村居然尽数集齐……所以,这村子的魔域化只在旦夕之间,他重设的结界,也就抵挡一二日罢了,就是他能拦住那些魔化的妖物,他能拦住村民往丧门沟里扔婴儿喂养深渊吗?

存弟第一个不会答应的。

尽管穿越者与她的接触不过短短的一个清晨,但是,招娣的记忆里,关于她的那一部分,实在是很充分!充分到穿越者这种感知迟钝的人也不会对她有半点幻想!而鸡鸣村里,与她逻辑相似的妇人,还有许多许多,甚至,上辈子的嘉罗世界,也不缺同样脑回路神奇又富有毅力的人物,穿越者曾饱受他们纠缠,所以,穿越者对于只身短时间阻拦她们,为鸡鸣村移风易俗,真是半点想法也没有,阻拦夷人的军队或者魔域出来的妖魔还更简单一点!因此,他决定采用一种更简便也更凶险的办法,解决鸡鸣村的魔域化问题!

“首先,先得收集些东西。”穿越者站在空无一人的白衣庙庭院里,对自己说。

止妹家此时已经早早地歇下了,本来月色好的时候,止妹和她娘还要就着月光再纺一二个时辰的线,今晚无星无月,天色实在太糟,即使她们娘儿两个一心要为家里再贡献几个钟头的劳动时间,这亮度也会把活儿做坏,点油灯?止妹家和鸡鸣村的大多数人家一样,从来没有奢侈到这种地步,油灯是只为了待客预备的。“明天要对娘说,上山多砍些松枝子,虽然会浪费点白天的时间,到晚点起火把来,可以做半晚上的活。”她为自己想到的好主意非常开心,这么做的话,能趁着出嫁前短暂的时光为家里多做多少活儿啊!父母和兄弟一定都会感激她的!是的,别看她到这里才短短一天,在这短短一天里又已经被卖,但是,她已经真心实意地把这些卖她的人当作她真正的亲人看待了!晚上,她只吃了半碗,笑着说不饿,现在她的肚子是饿的,然而心里是快活的,她为崭新的亲人们节省了多少粮食啊!她就这样怀着满足的心和对新的家人的爱,惬意地饿着肚子睡着了,将她原来世界里的亲人们像丢垃圾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再不想起。

周家的丫鬟第三次偷眼看向大老爷,今晚的夜宵是翅尖汤,乃是用三个月的小鸡翅尖共干菌子一起炖的,不放盐,以腌笋调味,滋味鲜美,往日大老爷食毕总是意犹未尽,今日不知怎地,大老爷只吃了几口,就顿筷不吃,难道是对家里人有什么意见?还是这翅尖汤做得有失水准,大老爷在思考骂是不骂?

其实,周怀仁根本都没注意到今晚的夜宵是他最喜爱的翅尖汤,他的心思,只在一件事上:“难道还真的要组织人手防卫村子了吗?”

不得不说,对于他原来的计划,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讽刺。

第四十九章 村级肉食者的谋略

周怀仁,人称周大善人,是鸡鸣村的首户,广有土地、钱财、房屋以及好名声,但是他最为得意的,是自己非同一般的智慧!像田家那种粗暴的掠夺的方式,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亲弟弟周怀义,论品行与周家的上代差得不远,论才智实在输得他太多,一块死人牌位多要三十?祠堂里开赌场?他不是不知道这方面能弄到多少,可他掌管祠堂那么多年,从来不把主意打到这么显眼的地方!相反,他自掏腰包,整修祠堂,又减佃户的租子,债户的利息,附近八九个村子,哪个提起他来,不翘大拇指说一声:“哎呀,他做事,那是真的没有话讲,好善人!”

就是他的亲弟弟周怀义,也看他流水似花钱出去看不破,巴巴地向他讨要了一直由长子嫡孙做的祠堂管理人的职务,这事原是周怀义无理,结果他一声不争,慨然给了,此事轰传出去,鸡鸣村的老户们叫一声苦,其他村子不干己事的,哪个不又觉得他慷慨,又觉得他真是个十世善人,天生的大傻子呢?

“这管事人由周怀义做了,他岂肯交出来的?”不但外面众人说,连他的老婆也如此说,他则笑道:“周怀义是我的兄弟,不过见我为村子花费,过意不去,替我做两年,早晚还我。”这话,他老婆听了都不信,第一个信的,竟然是数年后的周怀义!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差事,他哥哥做了,掏钱为大伙儿添补东西,买办年猪等事下来,家道还愈发兴旺,轮到他做,凡事与人计较,旧有的开销尽力削减,进仓的粮食亲自仔细点数,担了无数的臭名,结果年成好时堪堪得过,年成不好时还要倒赔?

周怀仁自然不会与他说,自己的老婆是县城粮吏的外甥女,周怀义的老婆不是,这可就差得大去了。

像新户王家这样的鸡鸣村下等人家,生一个女儿无非就是等长到六七岁开始干活,十二三岁时卖与别人做媳妇,前头要白养活六七年,后面也只好干一半活,等到身量刚刚长成能多做点活计,就到了出阁的时候,将来二十年的劳动都归了夫家,算起来就是收了猪粮财礼,加上谢媒钱还是赔本,所以在村民里面,惯叫女儿“赔钱货”,往往只留头生的,再生下是女儿的,都扔到那“丧门沟”里去了,村民习以为常,不这般做的,还要说他家婆娘不会为夫家打算,是顶不贤良的妇人。

而像周家这样的富户,生下女儿,都给养活,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联姻”二字。他周家世代在村里做担负包税任务的首户,自然晓得与衙门打好交道的道理,别看他人在村里,关系网早就密密麻麻地铺了开去,嫁女的时候,他不计较财礼,多赔送嫁妆,见面礼将对方一家老小包括衙门紧要位置的都送遍了。娶媳妇的时候,又反过来,将若干田土,都算在财礼里面,交与媳妇,算作添妆,名义上比直接给银子便宜,可这是良田美产,和死银子不同,是年年有进项的,这等事别的哪个男家肯做?自然大得岳家欢心,他却经此,轻轻巧巧地将本来应该与兄弟分家时候分的田产,变作了媳妇嫁妆,天底下哪有兄弟分家分媳妇嫁妆的道理?不仅如此,有了岳家照拂,那些由他包税的年头,村里粮税都轻得可笑,上头减了九分,他对佃户们减了三分,便大得善人之名,又大得便宜利息。周怀仁占了这善人之名,又有县里的关系,到处有人托他讲数,在村里收的还是些花红羊酒之物,到了县里,那是一百两的“包袱”他能吞下九十,年底一算,收益竟胜过家里田产。

虽说那些送出去的财礼田土名义上是媳妇的,难道县里嫁来的小姐、他周首户的老婆,是个会下地的?还是生下的孩子不姓周了?地里的庄稼也只能凭他报收获多少,收获也只能由他去卖,卖了以后的钱财也只能归他周怀仁的老婆孩子享用,除了不分给周怀义,跟在他周怀仁手里有什么分别?哦,有,不交税。他就这么又占着美名、又得了实利,而且他的美名还能带来实利!那些乡人都道他是个连祠堂都拱手交给兄弟的厚道人,哪个会想到自己托他送的一百,到事主手里能少个零呢?

等周怀义接了祠堂管事并村里包税的活,没有一个县里的舅子,那前头年份报的灾荒减税,就一股脑儿要他补足了,他便是知道里面的花样,难道还能跟粮吏们争?何况他不知道。他在村里是有名计较的人,自然也没人愿意托他讲数,他也就捞不到里面的外快,做了几年“眼睛都钻到钱里去”,不能说一点没赚,但是离他的预计差得实在是远,于是便与田家掺和,想靠贩奴赚点外快,哪想到第一笔就出了事,还得求着哥哥护体,那祠堂管事人的差事,也只好认命交还。

周怀仁交出去的祠堂管事人职位,果然与他预料的一样回到了他手里,但是回来的方式,与他预料的略有不同,这也是他今晚烦恼的根源。

他原先的计划,是通过他这个贪婪的兄弟放出风声,唆使横行无忌的田家假扮夷人掠走几个村民,然后,他以“保卫村庄”为名建立鸡鸣村民团,到时候不仅祠堂管事人的差事少不得回到众望所归的他身上,而且各种采买器械军备的事情里他又能发上一笔,到适当的时候安排适当的人揭露田家人的阴谋,不仅可以教训一下胆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田家,而且能以此连县里的三虎都捏在手里……当然,他从来没想过要建立真正有战斗力的民团,开什么玩笑——鸡鸣村村民都两百年不摸刀剑了,就是田家学的也是防宅的拳棒,殴打几个手无寸铁的平民还凑合,真要对阵训练,那花费可海了去了。

知道田金豹身死的时候,他是不慌的,兔子急了还咬人,赵家小厮拼死怼了一个,毫不奇怪,后面听得田家收了几处赌摊,也只以为他家办丧,结果准备好了推病的托词与丧礼,那田家竟然无人上门正式通报!真是太目中无人了,我周家怎说也在鸡鸣村做了二百年的首户呀!

怒了半日,才有田家徒弟的亲戚跑来密报说,田大师傅带人上山捉拿凶犯赵小六等人一去不回,有村人看到疑似夷人的影子……“真有夷人?”

这次,聪明了一世的周怀仁,彻彻底底地傻了。

“一定,一定是那田家人捏了谎来唬我的!”他自我安慰道,又想,白日间周怀义曾与他说过祠堂被盗,丢了些东西,放簿子的柜子也被开了,夜里却没有狗叫:“必然是田家人做的好事了,先扮作夷人出没,又偷看祠堂簿册……哼,真有夷人来犯,全村的狗都会叫的,况且偷别的也就罢了,翻看账册做什么?好个田家三虎,我先前还小瞧了你们!”又盘算着怎么与县里的关系递话,不惜出血,必要整丢了三虎的差事,又要怎样揭发他家在村里聚赌等的不法事情,不觉翅尖汤也凉了,倒在桌上便睡。丫鬟不敢惊动他,收了汤碗下去,她一转身,便有一道黑影朝周怀仁眉心处直冲而入!

周怀仁做了一个诡异之极的梦。

第五十章 入梦

他好像漫步在鸡鸣村里,只不过这鸡鸣村与往日大相径庭,他心里知道是鸡鸣村,放眼望去,竟没有一处还与他记忆中的鸡鸣村相似。

周怀仁是鸡鸣村的土著,又是村里顶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在此生长了五十五年,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在他心里都跟镜子似的那么清楚,不但每座房子几个柱子几个角都了如指掌,并且还可以说得出每所房子造价多少,祖上来历,比好些糊涂的当家人还了解他们的家境。他同别的大户一样,在村里放债收息,可他收的利息,从来比别人少上那么一点,到最后,却没让自己吃亏了半分,甚至还大大超过,靠的就是对村子的了解——他是从来不把钱借给还不起的债主的,那些人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从来见到的都是可恶的吝啬管家,而不是慈眉善目的周大善人。

对有些家底的债主,他是出了名的豪爽大方,别人来借七十,他能送上一百,利钱也不先问人家要,逢到三虎这样的能干人,他干脆连利息都免了,抵押都不要他的。可是什么人有一处良田美产又过来借他的债,最后不是在田家赌档惹上了赌瘾,就是在赶集的时候遭遇了媚眼乱飞的土娼,到了还钱的时候只能脑门流汗地来请他宽限宽限,两三次宽限以后,就是抹脖上吊,他还拿出个三五两银子帮贴买棺送葬,连至亲都讲不出什么话来。当然,那失了家主的寡妇孤女,由祠堂做主替她们另寻了靠山,卖的银子收入村里公帐,就更没有人有什么话讲了。被卖的寡妇孤女,能咒骂的也是开赌的田家,不要脸的集市烂娼,还有昏了头的自家男人,难道还能有什么通天法眼看出后面的关节?

鸡鸣村既有祠堂包了租税,又有周大善人这样十里八乡闻名的好人,夷人又不来攻打,村后还有一条丧门沟收纳不请而来的赔钱货们,如此太平岁月、清净地方,王招娣、止妹等家愣是都要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靠猪草度日糊口,赵小六等村中老户都将产业渐渐变卖,过得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还难逃被掠卖为奴,这些,要怪,也要怪开赌的新发户田家,集市上的烂娼,不做人家的男人们,断断怪不到周大善人头上的。因此,周大善人靠了他的慈悲为怀和对鸡鸣村的了如指掌,二十年来竟是将继承来的地亩扩大了一倍,外村还有差不多的田地,至于在这过程里面倾家荡产的人家么,也绝不限于鸡鸣村便是了。

而他如今漫步的鸡鸣村,却完全不似他记忆中的模样!

房倒屋塌、瓦砾遍地,这还罢了,断垣残壁上的焦痕却叫他暗暗心惊,急忙迈步回自家大院,咋一看仍是祖传的青砖黑瓦,正庆幸间,就看到往来纵横的,全不是自己认得的人,又有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坐在上面,正与田三虎说笑,好容易在旁边看到自己老婆,打得鼻青脸肿,发髻都被摘了,又听两人正在谈论发卖事宜,急忙叫道:“之前做的事,你家也有份的!”

他正要回忆往日提携,朝那三虎诉说,一转眼真顺着他的记忆回到了十年前,他第一次抬举三虎跟从自己到县里,指了两河交汇处告诉他那就是村民们都没见过的“县里”,又与他介绍哪里是码头,哪里是市场,哪里是衙门,县里几条大街,多少住户,鼓励他在县里好好作为一番,叫鸡鸣村也出个人才,至于府里、州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以为是得意的投资,如今却变作了丧门的凶星,周怀仁气愤之极,不觉骂出,手一扫,将那汤碗打到地上,砸了个粉碎,方才发现刚才是自己忧虑过度,南柯一梦,旁边伺候的丫鬟,自然不敢说什么,急忙抹桌擦地,将那残汤擦了,汤里的干菌翅尖腌笋,断无再给老爷送上的道理,自然都收了去自家享用,周怀仁没了夜宵,也不歇息,连夜提了笔,开始给自己的亲家们写要紧的信件,这些信,不能像田家人那样的至亲间递个条子了事,要措辞委婉又点明凶险,还要备上礼物,派个得力的人以某家做亲过寿为名不动声色地送去,好在夜晚漫长,他周家又有的是灯油,尽可以让他仔细参详。

黑影从周家大院飞出,在地上跳了三跳,跃回白衣庙中,直钻到在那正殿坐横梁的小女孩眉心里,过了片刻,女孩方才睁开双眼,吐出一口血来。

以阴魂之力而侵生魂,可不像吞噬阴魂那么轻松了,阴阳间本自有屏障,入梦虽是个取巧的法子,这周怀仁一个壮年男子,又是富家子弟,三餐之外点心夜宵,养得不病不灾,血气充足,要调他的魂,可谓是鸡鸣村里难度最大的对象了,可是,要知道周边、甚至县里的详细情形,还非得抽他的魂不可。

之前,穿越者已经从王招娣和赵小六的认知情况上明了了一件事,这鸡鸣村对最普通不过的村史,也设置了重重障碍,像王招娣这样一个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天赋极强的小姑娘,为偷听几节认字的课差不多送了性命,与鸡鸣村的关节知道的还没有那从不用功的赵小六的一半,但要像那百年厉鬼一样,不聪不明的糊涂人,就是身居高位,村史摆在眼前,也不会过去望上一眼,所以,他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田家,而寻上了周大善人。

一番试探之下,果然被他试出一番端的,比如鸡鸣村人有时说起的“县里”,原来不像王招娣与赵小六以为的那样是个大户人家的名号,却是平原上一处极大的市镇……恩,以鸡鸣村的标准来说,大得吓人啊!

鸡鸣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双河县有近四千户人家,光是户数,一个县城,抵得上四十个鸡鸣村,而财富,却绝不是鸡鸣村的四十倍!鸡鸣村村口有家小杂货铺,村民们日常到那里买盐打酒,一天做的生意,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钱数不会超过三百,而双河县里,最多的杂货店不算,那卖酒的有酒店、卖饭的有饭庄、连卖饼的都有个饼铺,这些酒店饭庄饼铺加起来,都有上百了,光从这点来说,双河县的财富,往最少里算,怎么也该是鸡鸣村的百倍!其他种种商业,比如专司兑换银钱的钱铺,卖布的布庄,码头两边的栈房等等,若不是周大善人的记忆见识,还真是难以分辨,例如栈房吧,嘉罗世界是没这么个东西的,大宗货物的交易早就借魔法通信谈完了,货物一出发,目的地就有数百车辆等着分装到下一级经销那里去,不像这里,商人得连人带货住进栈房,等栈房主人款待之后,带各路中介、买家来谈价取货。

“可惜不是那三虎的魂魄,他知道的一定更多。”穿越者叹道,周大善人与县里的关系止于姻亲与合作伙伴,那衙门他是踏不进去的,更上一级的什么府、州他就更加不明所以,仅仅知道名字罢了,其实他若是用心,要打听些情报想也不难,可是他一个村里老财,能把周围几个村吞下一半就心满意足,双河县所辖四百五十三个村子,他是想也不敢去想的,遑论统辖四府二十八县的横州,以及还在州之上的……朝廷。

当然,穿越者已经知道村民所说的“朝廷”不是一个人,而是中央机关的代称,似乎与故事里的皇帝、皇后娘娘甚是有关,但是要明了那究竟是什么,怕是除了县衙几个前排,其他人再也没有清楚的了。所以,虽然周大善人在这方面不如田三虎理想,此次冒险也是值得的了,从百年厉鬼身上得来的入梦调魂之术,在搜集情报上,比千方百计朝那不学无术百无一用的赵小六询问,真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穿越者这么想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名义上的亲娘存弟,已经郑重地将他的身体和灵魂、一切的一切,都许给了百无一用的赵小六。

第五十一章 定亲

存弟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万般无奈,她真的不是不想给唯一的独生女儿找个好一点的人家,村里有房有田的老户,女儿高攀不起,邻村与王家家境类似的人家,招娣要是个懂事的孩子,肯听话、肯做活、肯像她一样吃饭在后挨打在前,就是手笨点不会纺织赚钱,也不是找不到婆家的,所以,她每次看到女儿不懂事,打骂教训起来,比王家的任何人都积极。

她也想过,再次一点,远远地瞒了村里人并女儿,只要肯出价钱的,把招娣卖给半百的鳏夫与人做后娘,或是寻个需要人照顾的傻子、瘫子,招娣一个黄花大闺女,身价总比被卖的寡妇人家强,是不用愁不能为王家换个一猪半驴的,到时候,有了这笔进项,她为王家生了个丫头的罪孽,就可以稍微抵偿一二了,可赵小六!赵小六有什么?赵小六是决计出不起什么彩礼的!他们家除了头上一个屋顶,四面四堵墙壁,就只有身下的铺盖,身上的衣裳,明天的饭食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赵小六哥哥把被窝在杂货铺换了酒钱的事情,存弟还不知道,但是他家能为这桩婚事出个猪爪,如今存弟夫妻并王家婆婆,都得承人家一份盛情了!

谁叫女儿单独与他过了夜呢!

这王招娣一介黄花大闺女,先前不管怎样惫懒不听教训,总有个女儿身在,要堂堂正正地嫁人、要财礼,娘老子都还有那么点底气,无论如何要从她未来夫家身上狠狠啃一口肉下来填补自家,可现在被人取了巧去,人家肯认还好,不肯认的,就是现叫了招娣去跳河投井,她也起不了贞节牌坊,算不得良家妇女啦!再说,赵小六兄弟又是村里有名的无赖混混,又是村里老户,兴起舆论来,她一个新户人家,怎么抵挡得过!哪怕女儿真是被人强了,老户们彼此庇护,说是招娣勾引,反把他们一家盖上黑锅,赶出村子,都是很有可能的!

赶出村子!存弟一转到这个念头就被彻底吓到了,她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受穷挨饿,反正她在村里就从来吃不饱饭,白天为了做活吃一点,晚上那顿是毫无必要的,被赶出村子最多,多饿一顿饭,可是王希的学业好不容易来的,怎么能就此失去呢?她把这层意思和丈夫婆婆一说,她丈夫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霎时间矮了三尺,她婆婆目露凶光许久,最后也只得应允了此事,答应成全王招娣和赵小六先身体交流再结婚的美事,而且还说:“到时去求求周大善人,说不定会赏两个盘盒呢。”她一边说,一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想来对此事极为不满,全家只有王希一个年小不懂事,听得姐姐要出嫁,没有为自己损失了一笔可观的财礼而悲伤,反而为将来婚礼上能吃到“周大善人赏的盘盒”而雀跃不已。

赵小六不知道他们打着这些算盘,等招娣爹与他一说,倒是傻了半日,娶媳是他一直想的,王招娣却不是他一直想的媳妇儿!和鸡鸣村大部分的男人一样,他对媳妇的期望就是能做活,能生娃,隔两天为他充当拳击运动的沙包——要是带着一两箱子嫁妆,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拿到祠堂里去,还不妥妥地能赌上十天半个月的!招娣这么个小小的个头,放在往日,他得了机会设法摸上两把讨点便宜是一回事,做媳妇是不太喜欢的,太小,做不了什么活,又不会纺纱等精细活,养不活他一个大男人,而且说不定一场风寒一顿打就呜呼了,他的梦想,还是能娶个十四五的财主小姐,身量长大足够他打得高兴,嫁妆足够他赌得开心,赌干净了还能回岳家要,再次点娶个十二三的老户家女儿,没嫁妆也能做活养活他,至于才八九岁的招娣……等他到了三十岁,大概会考虑考虑看,这也是娶这个年龄女孩子的男方平均年龄,不过,王家说了不要财礼……

这句话就足够吊住赵小六了,何况他兄弟还在旁边极力劝说:“虽然不能做活,总能洗衣做饭!”他的兄弟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是明面上说的,家务方面的便利,二是养不活的话,穷人卖妻,是没有人笑话的,卖了招娣,又够他们赌个三五日,这都是他与赵小六私下的计较,另一处意思,他却没有与赵小六说。

邻村有那种赌棍,输得精光,老婆孩子都赌干净了,却还能上赌桌,凭什么?赢的时候,拿三五十个钱买酒,输的时候,仗着面白无须,与人溜到旁边野林子里去,撅起屁股,做充当女人的勾当!这事他们兄弟都是知道的,对这桩稳赢不输拿后面抵账的生意佩服得了不得,可惜赵大面黑须长,欲卖无门,赵小六生得稍微白净些,又胆小怕疼,所以始终不敢开张,要说动媳妇替老公肉偿了赌债,又偏生父母下得早,没为他们定下哪怕一门娃娃亲,现在天上白白地掉下来一个媳妇,可不得拿稳了!

“等到小六输红了眼睛,不怕他不听,招娣丫头一个女人家,本就该以夫为天的,常言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我这满门赌棍,就该随了做娼的,不做是她没理,不敬夫主,不听大伯,该下地狱的。嗨,她懂得什么,一顿棍子招呼过去,定然依从。”先前赵小六丢了他逃命,祠堂里得了钱想到摸牌也没想到寻他,现在弟媳妇还没进门,他就预先把弟媳妇的相好并兄弟的翠绿销金头巾都安排好了,不得不说,赵家这两兄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他们两方盘算计较了许久,在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招娣的终身大事给定了个彻底,连过门的日子都选好了,挑日不如撞日,最主要的是招娣丫头不能再浪费王家的一粒粮食了,所以就定在第二天,彼此约好,等明日先去求告周大善人得点花红盘盒,到晚就送亲成婚,遮掩丑事,以后再有麻烦,都不是王家而是赵家的麻烦了——说也奇怪,今日之前,王家并无一个人把招娣看作是王家的一份子,此刻,又再三强调她明天就是赵家的人,所以大约只有今天招娣是姓王的吧。

说定期间,赵家老大格外热心,两头说合,看得存弟一家都感激不已,自己女儿不服家长教训,坏了名声,差点许不成人家,多亏赵大哥并不计较,因此谢了又谢,他们不知道赵家预备将招娣作为永远的赌本,就是做了,那也是赵家的丑事,关他王家什么事情?当然,如果招娣的生意兴旺发达,拿些贴补弟弟的学业,也是她应该的义务,这些都是未来可以想见的事情。

他们这里说毕了,就看到招娣丫头仿佛正朝着他们走来。

第五十二章 逼婚

感知在这一群人中最为敏锐的赵小六,是第一个发现招娣朝他们走过来的人,因而也第一个发现招娣的情形不同往日,甚至不同于与他朝探白衣庙夜探祠堂的那一日,更不同于声称与夷人讲了道理的那时,确切地说,她与早上比起来身量竟似长了一些,这对他来说本是一件喜事,但是招娣面上添了肃杀之色,眼中也隐隐带了寒意,赵小六一经发觉,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引起这些变化,却立即展开他村里无赖混混的本分,离得众人更离招娣丫头远了一点。

存弟婆婆是第二个看到招娣的人,她的感知比她的儿媳妇敏锐得多,遭殃的那晚就是她发现墙根处埋伏的赵小六,引发了这一系列祸事的,当然在她心里,这些都是她媳妇的错、她孙女的错,绝对没有她乱喊乱诈的错,所以一看到孙女,登时怒从心起,再一次不管不顾地嚷嚷开了:“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赶紧着给我寻个死处!天啊,地啊,娶个媳妇是个扫把星,生个孙女是惹祸精,一头猪都与我王家换不来,要你这条命做什么……”一边喊着,一边不等儿子出手,挥舞着两条细瘦的骷髅般的胳膊就朝孙女扑去。

她这一扑,其他几人都毫无防备,眼看着就要把招娣丫头打上三四个耳光,却看招娣不慌不忙,待存弟婆婆扑到跟前时方才往旁边一闪,存弟婆婆在山上扑了个空,顺着坡骨碌碌地滚出去一两丈远,摔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在坡上撞到一处凸起的土丘停住了,已经是吓得面无人色,预备了整整三箩筐的骂媳妇打孙女的话暂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哎呀!”存弟吓得魂飞天外,立即连滚带爬地滚到婆婆身边,搀扶她起来,存弟婆婆哆嗦着被媳妇搀扶着站起来,就听到招娣冷然道:“还要打人么?”存弟婆婆又羞又怒,抬手就给存弟一个响亮的耳光:“你教出来的不孝女!还不给我打!”当然,她身为王家的唯一女主人,身份地位何等尊贵,自然是不会亲自上阵去打一个低贱的孙女的了,指使媳妇去打,绝不是怕了这个突然变了性子的孙女。

存弟腮帮子高高肿起,浑身都在坡上滚得酸痛,心里早憋着一股火,再加上女儿已经许给了赵家,两下说妥了,就是当场把女儿打成瞎子也不妨碍,举了手,蓄了力,刚靠近,就听到招娣一声冷笑:“你是哪个世界过来的?你的家乡叫做什么名字?”

存弟听得一楞,又听到招娣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是嘉罗世界来的,我想,嘉罗世界你要是不认得,我与你也没有什么话讲。”说毕,反手已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小刀拿在手里。

“嘉罗世界……”存弟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语,怒道:“鸟罗世界来的也没有用!你在这个世界,就要守这个规矩,本本分分的,才是你应该做的,刚才你不乖乖挨打,让疼爱你的奶奶摔跤受伤,简直……简直十恶不赦!”其实她跟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道十恶不赦是什么,听了似乎是形容大罪的,就毫不犹豫地套在女儿头上了。

“疼爱?”穿越者哈了一声,小刀在掌心旋转,刀光晃得其他人不敢近前:“那在这个世界叫做疼爱的话,我是不介意给你来上点儿的,你呢?刚才一耳光没吃够,跑到我这里来讨打了吗?”

“你——你,”存弟厉声喝道:“别以为你会玩两下小刀,就有什么了不起的,村里穿越过来的特种兵、将军、杀手要多少有多少,还不都是乖乖地守这里的规矩?”

“你总算是讲了实话了,”穿越者面色愈冷,因为这个答案指向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能性——什么村里还好死气虽盛,没有死人爬起来到处走啊,这村子分明遍地都是会走路的死人呀!“这情况有多久了?”

“开……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这世界的规矩,就是如此。”存弟道,她一直以为只要搬出“规矩”二字来,那是比天大比法大,对方再也没有不降的道理,结果对方嗤道:“撒谎!双河县的规矩,明明不是这样!”

存弟听到她梦里也没听到过的什么“双河县”登时慌了手脚,两处规矩不一样,这可如何是好,幸而她对丈夫、婆婆是只会挨打受气,遇到变了性子的女儿,却突然能生出急智来:“你,你可是投胎在这鸡鸣村,生是鸡鸣村的人,死是鸡鸣村的鬼。”紧接着,她又想起一事,立即将满面的怒容,翻作了必胜的喜悦:“我已将你许给赵小六,定了终身,你就是即刻做鬼,也是他鸡鸣村赵家的人了,那什么双河县的规矩,却管不到咱们这里。”

“是么?我已经是赵家的人了?”穿越者不怒反笑:“这是确实的吗?”

“是,是确实的。”旁边的赵家大哥,生怕煮熟的赌本飞了,连忙喊道:“刚才你爹你奶奶,都是证见,等到明日,与你主人家说知,就要过门,拜堂成亲。”招娣丫头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会耍刀子,分明不是个良善的,可那又如何,村里多少姑娘家临出嫁又哭又喊的,上吊投河的多了去了,等到拜过了堂,成就了好事,管你刚才嘴里喊着什么我是特种兵,再也没有不把夫家当天的!

“媒人呢?他怎么出得起财礼?”穿越者又问道。

存弟恨恨道:“你与他做出那事来,还值得什么财礼,有王家大哥做媒,你爹你奶奶证见,还不够么?”

“哦——看来我确是赵家的媳妇,不干你王家的事了。”穿越者哈哈一笑:“小六,快把你昨晚拿的布拿出一幅,与我写休书——迟了,我是不介意做望门寡的,就看你介意不介意了,哈哈。你要学那田金豹练钢叉锁喉插心的硬功,我却是也不拦你。”说完,把手掌放在胸前,连拍了三下。

人就是有这份贱性,方才王家要把招娣丫头许给赵小六的时候,赵小六支吾不应,觉得自己值得一个更好十倍的媳妇,结果招娣丫头对他赵家暂时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主人之位弃之如敝屣,他又舍不得她了,他第一次发现她生得眉清目秀,不当牲口工具看的话,若再过四五年,八成是个美人,他在歪脑筋上转得从来很快:“没有笔啊,我看……”

“现成的手指头,与我写血书就是,我念你写,快点,敢迟了些,送你去丧门沟,连棺材都省了。”穿越者看着周围一干人目瞪口呆,总算是把打穿越以来受的恶气出了一通,也代那可怜的、真正的招娣姑娘,做了一番报应:“你啰嗦什么,这算退婚不算休妻?你给我听好了啊,这鸡鸣村规矩,从来只有白璧才能算得退婚,我这样的,定是下堂无疑了,我打听得明白,你休想糊弄我,快写!”

第五十三章 道心

赵家兄弟千算万算,算的都是招娣丫头过门后应该怎样克扣她的吃食,怎样发派她的活计,怎样逼她替他们还那赌债(是一次性批发还是多次零售尚未取得一致意见),没想到招娣丫头一来,先是不肯扮猪,再是慨然愿嫁,更慨然要当望门寡,件件桩桩,完全出乎他们的计算之外,真个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规矩之外还有穿越者!

于是一个两个,全都傻在那里,不傻的话,他们如何是好?

一个女孩子,失了身子,这是何等可怕!被夫家休弃,又是何等可怜!村里女孩,之所以有钱的关在深闺,没钱的十一二岁就急急打发出门,经济上固然是重要的考量,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害怕女儿迫于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男女混处,被人占了先机,定亲的时候换不到财礼,叫娘家蒙受损失。等到完璧归了婆家,娘家得了财礼,就与出嫁的女儿再无干系,出嫁的女儿一旦被夫家休弃,天下再大,哪里有这些赔钱货的家?存弟等人都深深相信,作为女人,钱财权势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家!哪怕是猪圈,是茅棚,那也是她的家呀!

可惜,穿越者作为上辈子的高阶巫师,钱财权势是样样要,家么,有没有,真无所谓,何况,他真不认为,存弟一家给他安排的,那能叫家。

嘉罗世界被通用法律承认的婚姻形式有十七种,其中专属巫师的有三种,分别是:“彭透特洛尔”,意思是共同的联盟,双方一旦订立就不会在同一件事上采取相反的立场;“桑得拉海”,意思是充分的信任,双方会对对方开放己方巫师塔的最高权限;“大卡拉尔”,意思是灵魂的羁绊,也叫共同的灵魂,一旦仪式完成既可自由施展对方的巫术;这三种是需要双方都是巫师才能采用的婚姻形式,其他类似“契特帕梅特”(孩子的父母),“戈乌戈卡尔”(财富的盛宴)等形式则巫师、其他职业者和平民都可以使用。但是不管是巫师专属的三种,还是其他的十四种,和穿越者在鸡鸣村被安排的都有本质的区别——这十七种无一不需要成年双方的同意才能成立。

而一个他从来没同意过的所谓……婚姻(他觉得叫奴隶买卖更合适),他很乐意亲手了结!

之所以采用下堂而不是退婚的形式,也是因为他很明白,回到王家,哪怕是名义上回到,存弟等人也会立即想尽办法把他再卖一次,即使不卖,他也不愿意招娣再回到王家了,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里头,怕是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能了解招娣了——他穿越过来仅仅数天,在这几天里他看到的不光光是招娣的灵魂记忆,还亲身经受了她在王家受到的不公对待,看到了她用她那双眼睛曾经看到的邪恶与不祥,知道了鸡鸣村背后的玄机——所以他决不会让招娣再回到王家了,名义上的回也不行!

一帮傻掉的人里面,赵小六还是头一个恢复过来的,不为别的,看到那刀子闪出的寒光,他就不由得想到白衣庙里抢顶针差点做了公公的那一回,又听提到田金豹,死了的田金豹喉咙上多了夷人的叉子,这里旁人不知,赵小六是亲眼看到,刚刚一听,就知道这又是小姑娘手笔:“这神神叨叨的婆娘,我讨回去是要做噩梦的,不如休了,况且她还唆使着我去偷祠堂,要是嚷开了,大没意思,横竖没花财礼,并不是怕了她。”如此想着,就从提着的包裹里摸出一块布来。

“兄弟,你没必要听她的,她父母已经亲口许了我们,她一个小姑娘家说的话不当真。”赵家老大看到赵小六竟真的翻出一块布来,是个煮熟的鸭子要用单腿跳着芭蕾跑路的样子,急忙劝道,又呸呸朝自己掌心吐了口口水,朝招娣横眉怒目道:“兀那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虽未过门,我也是你亲大伯,可以教训得你,你不听,是要讨打么?”

赵小六一听他哥意思是要打,连忙去拉他哥,他手是伸了出去,心里尚存着一份希望,他哥一拳下去,招娣会乖乖地跟了他回去做媳妇,存了这一分计较,手便慢了一拍,没有拉住,就看到他哥一拳打去,整个人就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老远,听到彭的一声响也不知是落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旁边树丛里走出一个青灰色皮肤的大汉,眼中流血,脖子上还插着一杆长叉,不是那死了的田金豹又是谁?

“哇呀!”赵小六看到此景,吓得魂也没了,耳边听到熟悉又陌生的招娣姑娘声音:“还不快写?”

他这才意识到,鸡鸣村这几日刮的妖风有多大,不但夷人有假冒的,善人有假冒的,连带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九成九也是假冒的,登时再无轻慢侥幸之心:“我写,我写。”

等他满头流汗地听着招娣吩咐拿指头鲜血写了两行白话休书,末尾打下指印,交给对方,才有闲暇去顾周围,王家父子不像他这几日异状见得多,又两日没有吃饭,看到田金豹的尊容,都双双幸福地晕去了,存弟犹自费着唇舌,要劝女儿烧了休书:“他家什么都没有,我也是知道的,可是,身为女人,有爱不就行了吗?有爱,对你还不够吗?没有爱,就是有皇后娘娘的钱财权势,有什么用?”

“对你是没什么用,因为你根本拿不到。”穿越者讥讽道,这是一句诛心的话,真的,不管在招娣记忆里的哪个角落,她和存弟都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存弟没日没夜地做着藤筐,藤筐卖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属于她,王家要拿招娣卖钱换猪,财礼也并无一分会落到存弟手里,招娣不听教训,存弟貌似是有权打她,可实际上呢?她不打,存弟婆婆和存弟的丈夫是不会由着招娣“游手好闲,浪费粮食”的。这样一个和钱权两字毫不沾边的女人,洋洋得意地炫耀:“我不爱财,不爱权,只要有爱”岂不是夏虫说自己不爱冰,井蛙说天没多大?

“女人都是一样的,有爱就行了,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懂了,就会和我一样了,”存弟仍然不肯放弃:“文章仙法,难道比男人对你的爱更重要吗?现在不回头……”

“自然。”穿越者朗声答道,他经招娣之魂学到的步天歌上有云:蜉蝣朝暮死,南极寿无穷,蜉蝣何知南极也,悲乎,这一句古里古怪的,村里流传的步天歌唯有此句不提星斗方位,穿越者初不知其意,吞噬了受过正经教育的厉鬼,方知南极是寿星,蜉蝣是一朝生暮死的小虫,却仍不解其意,抽了周怀仁的生魂,还是没有更多的线索,在与存弟的对答中,这一句的真意竟然浮现了出来,是啊,像存弟这种朝生暮死蝇营狗苟之物,岂知他的志向呢?他的志向,像穿越来的模范媳妇存弟、活了五十年的存弟婆婆、感知过人的赵小六、甚至那自许为村里智慧第一的周大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但是他万万没料到,随着这一句坚定的回答,整个世界都大不一样了!

第五十四章 何谓逍遥

豁然开朗。

只能如此形容。

闭塞的鸡鸣村、双河县、甚至这横州都仿佛被他远远地抛到了身后,他在那一瞬间仿佛能看到地上的列国,云中的神洲,自从他穿越而来,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对他揭开了重重的面纱,让他一窥近在咫尺又远隔云海的九天十地,苍茫世界,只这一瞬,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这世界竟然有这样的文明!一个与他所来的完全不一样,却也完全不输于他所见过的数十个世界的崭新世界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段奇异的文字从穿越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直接刻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字,哦,在他手上那枚顶针外形的“开山钥匙”的内侧中,刻着这些字的兄弟姐妹,他费了很久都不能研读出那几个字来,还因此一度以为那是夷人的文字,现在这一段字他却不教自会,比认字课上学得还明白,他懂得每个字的笔画、渊源、以及它们中蕴藏的真意,就如那开天辟地以后第一个写出这段话的人一般——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逍遥。

这就是逍遥,文字里没有写,然而他已经明了,点头道:“我将步天、法地、御六气、游无穷——代你看这山外的世界,是何其的广大浩瀚!”

“你?”存弟还以为他是与自己说话,慌忙道:“不要看山外,山外有什么好看,做女人就是要看着家里,看着家里才有幸福……”

“不是和你说,是和她说。”穿越者耐着性子答道。

“和她?和谁?”存弟讶道。

“和你的女儿,招娣。”穿越者方把脑袋转向她:“别撒谎说你看不见,这种天赋,一般都是母亲传给女儿的,你看得见,我知道的。”

是的,她是看得见的,她能看见那些飘来飘去的小伙伴们,她们一直在朝她招手,叫她去一个不挨打不挨骂不挨饿的地方去,可是,还有什么比得上家!比得上爱!所以她满心欢喜地拥抱了家和爱,转过头去,既不看她们,也不看自己女儿对“山外的世界”的渴望的眼神。

有钱有势的皇后娘娘,没家没爱的,活得终究不如她有家有爱的平凡小女人幸福啊,她幸福地挨打,挨骂,挨饿,幸福地把这些统统施加到她的女儿身上,认为这些是给她的最好的礼物了,马上,她还要送给她女儿一个家,一个她女儿的家,她居然不为此谢她,还意思要往外跑……她紧握着双拳,奇怪自己怎么突然落下泪来,她要开口骂这个作孽的女儿,她要把拳头和耳光打在她的身上,她要逼她烧掉那份可笑的休书,她要让她做一个像样的女人,跟她一样……“谢谢。”她说,不,这不是她在说话,她的嘴怎么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她怎么可能赞同她去外面的世界,过不一样的人生?

久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嘉罗世界?听说是个有名的巫师文明世界,和卡莫仑世界一样有名,当她还是一个巫术的学徒,走在卡莫仑世界的海港城市非德角的街道上的时候,常常听到这个世界的名字。从空中俯瞰非得角,好像一个巨大的蝎子,数千年前,这里只有一个狭长的半岛,后来巫师们从海中升起了陆地,挖掘了深水航道,为半岛增添了八条腿,又在深入海中的部位修起两座高高被誉为“非德角之钳”的巫师塔,既保卫城市,塔上的装饰灯光又为来往船只指引方向。从那以后,非德角大大地繁荣起来,无论是街道、学院还是市场码头,都充斥着各个世界的访客,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数不尽的金钱和商品,旅客们乘坐由海蜘蛛丝纺成的透明潜水球深入海底,大吃浇了蛋黄水母酱的新鲜海牛乳冰淇淋,或是品尝辣味海藻,到海中漩涡尝试“飞一样的感觉”,同时,深水居民——那些人鱼们或是在剧场引吭高歌,或是赶了放牧的鱼群到罐头工场换取新的法术卷轴。每年建城日的夜晚,游客们都可以看到巫师学徒们驾驶着海蜘蛛在海面上赛跑,预先被牧师们驱赶到跑道上的蜉蝣生物在蜘蛛们用腿搅动海面后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漆黑的海面上都是一道道流光溢彩的波涛。那一年的建城日,作为非得角地位的象征,邀请了好几个世界的高阶巫师为城市做了新的美化的工作,其中最常听到的,就是嘉罗世界,他们做的工作是……

不!存弟猛烈地摇头,她不会再被诱惑了,非德角是一个繁荣的城市,又是旅游的胜地,气候宜人,街道上可以轻易买到任何吃用,这座城市的人一生下来就既不必担心住处,也不必担心饭食,到了年龄,自然有学院招收他们,为他们安排老师、课本、食堂和宿舍,这是一个黄金流淌的城市,这是一个何其可恶的地方!

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写字!为什么要学习巫术!为什么要工作!她需要的,从来都只有爱啊!

“诸神呀,我希望投生在一个至穷的所在,那里不叫我学习,有我需要的爱,若你们再教我留在这没有爱的冷漠地方,我不如下地狱呢!”她一再地这么祈祷,最后终于如了她的愿,十年了,她安心地在鸡鸣村过着干活挨打的幸福生活,再也没有听到非德角烦人的波涛声,今天这波涛声却响亮得叫她害怕:“我,我没有说谢,招娣,快把休书烧了,这是你娘的命令。”

“这是杀她的凶手的命令。”

“什么?我没有……”

“要说直接拿刀杀的话,是没有,”穿越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她的记忆里,没有她死亡的部分,却充斥着你打骂她,叫她绝望的部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她是心死,你把她关在一个屋子里,又不给饮食,最后说你没有拿刀杀她,是啊,你是没有拿刀杀她——有天赋,还有一个可以指导她学习的穿越者,最后的结果就是被送给一个赌鬼当沙包,呵呵。”

“你懂什么!有家、有爱才是幸福!他会很爱你的!”

“必须靠杀掉自己的亲生孩子才能维持的幸福生活吗?”

“我才不是杀,我是要给你幸福,等你有爱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王希的那几个妹妹,都是你抛下丧门沟的吧?”穿越者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她的狡辩:“我穿越过来的前一天,你又扔下去一个……继承了你身体力量的婴儿,这力量,现在已经让魔域能够升上地面了!鸡鸣村,已经没有明天了!”

第五十五章 鸡鸣村的毁灭

什么,鸡鸣村没有明天了?存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不相信——鸡鸣村怎么会没有明天呢?这么安宁、祥和、质朴的村子,家家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几乎从来不与外界接触,不受外界的污染,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一样,昨天与今天相似,前天与昨天相似,明天也必然与今天相似,一千年、一万年以后也该必然如此,什么魔域?她不懂,身为女人,有家、有爱、有疼爱她的男人,时刻关心她有没有勾引野男人的婆婆,还有可爱的孩子,这不就够了吗?作为一个女人,还需要了解更多的事情吗?根本不需要啊!

“你不用说那些,乖乖地给我嫁人就好了,”她说:“等你嫁了人,有了孩子,你就会懂的,什么魔域啊,神仙啊,那都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没有关系,你只要精心地服侍丈夫,早日生下儿子,就万事无忧、享用不尽了。”她在卡莫伦的非德角学习巫术课程的时候,依稀也听到过“魔域”这个词,然而她憎恨那些复杂的与她无干的理论、公式、符文,渴望有一天不用再碰那些叫她头疼的东西,终于有一天她到了鸡鸣村,不但从此不用动脑,而且所有人都认为女人既没有也不该长脑子,又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婆婆凡事指挥她,不用她自己主张,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假如招娣是别人家的女儿,她会得意地嘲笑她的愚蠢,有男人可以依靠的不认字捷径不走,偏偏想自己认什么字!可恨的是招娣是她的女儿,这使得她不但没法得意,还常常地为此忧愁烦恼,知道惹事生非的招娣淹死了还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招娣死是死了,附体在她身上的,竟比她还麻烦十倍!

“年年必须杀孩子的万事无忧,享用不尽吗?”穿越者自然是无法体会存弟的幸福的,他穿越过来才三四天功夫,已经接连遭遇了内鬼伪装夷人绑架村民、真夷人入侵等切实的危机,又从祠堂文件和周怀仁的生魂处得知鸡鸣村即使没有魔域和夷人,也远远谈不上什么世外桃源,不管是横行霸道的田家,还是伪善的周家,无不把村民们视为圈里的牛羊,待宰的猪鸡,好吧,招娣在存弟等人的眼里,何尝不是一头即将出栏的肥猪,上上下下,都等着享用卖她的财礼?明明危机四伏,大祸将至,存弟还在大谈什么把头埋在沙子里面的幸福,仿佛只要招娣肯乖乖嫁人,什么夷人魔域都不复存在,依然能“岁月静好”一般,这份自欺欺人的本事,真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天赋!

对于杀婴的指控,存弟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家里那么困难,牺牲一点是应当的,等希儿长大,有了出息,就好了。”

“刚才你不是还说生下儿子就享用不尽么,现在又变成等他有了出息便好了,他将来有没有出息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你多半活不到他成年是真的。”鸡鸣村的女人,平均寿命比男人更短,假若招娣真如存弟安排一般九岁出嫁,又落到猴急的赵小六手里,两三年内就被折磨致死是很容易推测出来的:“这还是鸡鸣村还存在的前提下,若鸡鸣村完了,你们在他身上的投资也都白费了吧。”

鸡鸣村怎么会完呢?可笑,鸡鸣村是不会完的,存弟十分肯定这一点,正如她肯定她为女儿选择的才是最优的道路,招娣自己选的是毁灭之路,或许她觉得鸡鸣村完了她们就在一个水平线上了?可笑,她充满优越感地开了口:“就是鸡鸣村完了,和我们女人也没有关系,我们女人最要紧的就是丈夫疼爱,婆婆关心,有了这两样,再有几个儿,神仙都是不如我们的。”

“恩——就等你这句呢。”穿越者点点头,却不是向存弟点的,他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自然不是和存弟做情感调解节目的,嘉罗世界的俱乐部里,比存弟更稀奇古怪的癖好也有许多,他可从来没想过去开导那些家伙,他这番所作所为一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解决鸡鸣村的魔域化,二是为了在自己展开行动的时候,不会受到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羁绊——前面的发愿,也是如此,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十分冒险,可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千万记得你这句啊!”

记得这句?这句和她之前说的话有什么不同吗?存弟陷入了一片茫然,鸡鸣村,不,应该说王家茅屋外面的一切,都确实是不干她这个小女人的事情啊,她只要把眼睛转到屋里就可以了,家才是女人唯一该关心的,家外面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放心交给男人就好了嘛,也就是说,交给她丈夫和赵小六就可以了,不管他们是不是一个吓晕在地,一个看到招娣都能哆嗦,外面是魔域还是妖国,都和她没有关系啊!

不能再等了,丧门沟里升起的红光,已经映满了周围的山谷,穿越者闭上眼睛都能大约猜到村里是何等样的情景。

“嗷!嗷嗷嗷嗷!”王家人被赵小六等人绑走后,那头已经两天没有喂食的猪本来已经躁动不安,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奋力一跃,先是跳出了猪圈,接着越过了泥墙,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王家的猪又在叫唤了,”止妹的爹说道,他有些不耐烦地辗转反侧,素日来的习惯告诉他已经到了起身预备下地的时间,天上还是一如夜晚般无星无云,仿佛有什么密不可分的罩子将整个鸡鸣村罩起来了一般:“这两天都没这次叫得凶,叫止妹过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止妹已经许了人家了。”他媳妇提醒到。

“去看一看,难道还会跟人跑了么?”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止妹,去王家看看出了什么事!”

“哎!”止妹当然是不会跑的,她还一心等着为家里换驴换猪呢!她伸手推开茅屋的草门,忽然觉得手臂上起了一阵瘙痒,皮肤上竟然一道一道地龟裂开来了!

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撕开她的皮肤往外爬,还不止一个!

“事不宜迟!”魔域比穿越者预料的还要早地升上地面,其他的计较是再也来不及的了!当然,有前面和存弟谈话的例子在先,倒转整个鸡鸣村格局的事情,可以说是想都不用想,她连不卖招娣给赌鬼都做不到,遑论不再向丧门沟里弃婴了!也许嘉罗世界的顶级牧师能用洗脑术重塑她和其他人的人格,从而关上通道,可是穿越者第一不是擅长洗脑的牧师,第二也没有那个异界时间,他能做的选择只剩下一个!

一个已经溃烂的伤口,既没有治疗巫术,也没有精炼抗菌药物,应该如何处理?

他双手合拢,将手指上戴的开山钥匙按向了地面,一时间凡眼看不到的光华大盛,像是一千朵最华丽的银色焰火自他的手下爆裂开来,一波波涌向了鸡鸣村,接着,地面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接着,大幅地摇摆了起来,远处丧门沟的红光一明一灭,突然,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另外一种颜色的红光直冲天际,属于这个世界的大地鲜血喷涌而出,将丧门沟里积累的秽气一扫而光!

开山钥匙,既然能开山,那么,开地自然也是可以的。

一个已经溃烂的伤口,穿越者的应对办法是直接按上一把滚烫的烙铁,用地火将魔域的入口和鸡鸣村一起毁灭!

“完,完了。”刚才坐地旁观媳妇斗孙女的存弟婆婆看到村里升腾的火光,大惊失色,存弟也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鸡鸣村,真的完了!她哆嗦道:“鸡鸣村,完,完了,招娣,你,你。”她还想继续劝说女儿乖乖嫁给赵小六,不管实际的情形如何,她觉得只要这个离经叛道的奇怪孩子肯走上正轨,一切,一切肯定会恢复原样的!至于招娣守了规矩以后,被烧尽的鸡鸣村是否真的能恢复原样,啊,只要她的小家还在就行!外面的世界不干她一个小女人的事!

穿越者此刻已经没时间和她们的逻辑斗了,因为更强的敌人已经到来!

早就躲在一旁的赵小六依旧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打个比方,大雪覆盖之下,再怎样的穷街陋巷粗看也似琼楼玉宇,此时的鸡鸣村一带,虽有地火照明,所有的事物却都如同浸在了浓稠的黑油里一样,既不见天光,也无法随意动弹,这次他拼命往外躲,连包裹都可以弃了不要,但是他绝望地发现,就像身处噩梦一样,他逃出一步竟会退回两步!越是逃开,离招娣一伙人就越近!

“啊!啊啊啊啊!”存弟的婆婆放声尖叫着,她坐在地上也没有动弹过,可是不用她动,她整个身体离她的媳妇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她身处一个黑暗的漩涡一般!这伙人里面最镇定的除了晕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就数存弟了:“外面的都是虚幻,家才是真实的归宿,等你嫁了人……”

直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她的头上,她才住了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在非德角所有还没写的作业、不及格的试卷一下子全都想了起来,再怎么极力地对自己说:“我有家,我有家,家比这一切都重要,这些都不算什么……”也不能叫她镇定下来重拾十年以来都有的幸福的感觉,因为,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世间一切绝望、恐惧和噩梦的化身。

第五十六章 幕后真凶

穿越者眯着眼打量在他面前现身的这个家伙,毁灭鸡鸣村后出现的BOSS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毕竟,像存弟那样的奇葩,某个特殊口味的私密俱乐部里出现几个不奇怪,这个小小的鸡鸣村里居然遍地都是还基本全是穿越过来的,这根本不正常!

他没有看到过止妹定亲前后的变化,但是他抽过周怀仁的生魂!自许为村里智慧第一的周怀仁,脑子确实是鸡鸣村里最好的一个,别说周围几个村对他装出来的伪善面孔深信不疑,就连横行霸道的田家也都信了,以为他是个愚蠢的老朽,大约只有到县里做事的三虎才知道他是个“手眼通县”的人物,除了做慈善和放高利贷以外,他的记忆里还有许多鸡鸣村的基本情况,这些情况里,自然也包括了村中女孩们的行为改变!而他所吞噬的厉鬼,记忆中也同样有类似的部分!

地处偏远、十分闭塞的鸡鸣村,村民很少有远到“县里”的,就是到过“县里”,通常也不会注意到县里的女孩出嫁前后和村里有什么不同,唯有周怀仁,为了祠堂包税之故,与县里的人家联姻,这份记忆清楚明白,显然,只有这一带的女孩子会受这种影响,而且,时间长达百年,早在厉鬼前身没有为了贪财打开白衣庙结界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所以,鸡鸣村一切异状的幕后真凶,并不是那个被夷人供奉的妖鬼,喜爱血食的妖鬼,会直接了当地提出要求,不会费心编织这种精巧的、人人都以为自己得利的陷阱,然后耐心地、持续地实现这一切,符合这种条件的深渊种族,很少。

高阶巫师必修的一课,就是位面知识,简单地来说,鲨鱼在海里纵横无敌,来去迅捷如闪电,一旦上了岸,那就是七尺孩童,都可以投石痛打,毫无还手之力。深渊种族在深渊中强大归强大,一旦进入了诸世界,就像上了岸的鲨鱼,搞不好就被哪个套着主角模板的家伙,一记法锚钉住动弹不得,然后闪电强酸,有啥招呼啥,痛打落水狗,惨状不用说。所以,但凡有点儿脑浆的深渊种族,在“上岸”前都会采取各种措施确保安全,比如白衣庙里封印的妖鬼,就采用了投影托梦,然后索取血食的办法来“上岸”。

血食供奉,是深渊种族“上岸”最容易的办法,经过法术仪式,以妖鬼的名义供奉的祭品会被传递到深渊,受供的深渊种族会以收到的祭品来重组身体,打个比方,一个人潜到水里自然活不了多久,要是施展巫术给他装个能吸收水中溶解空气的鱼鳃,那就想潜多久潜多久,再也不必担心空气不够了!深渊种族将自己的一部分切下,换成目标世界生物的组织,就不会受到目标世界许多规则的束缚,当然,实际的操作要复杂得多,不是拿刀切了自己的脑袋再装个羊头就能靠吃草过日子,可是实际的原理,就是如此。

自从有些邪恶的高阶巫师知悉了这一原理后,纷纷展开了备受世界上一切正义路人和圣母谴责的“钓鱼”行动,他们会有针对性地送出改装过的贡品,等不明就里的天真妖鬼傻乎乎地拿这些貌似非常高级的祭品改装了身体后,老老实实地留在深渊还好,一旦“上岸”,身体就不听使唤了,然后等候多时的邪恶巫师们一拥而上,啊嘿嘿嘿……你懂的。

信奉洁净派教义的善良人士,无不对这种不人道的、可恶的、破坏主世界生物纯洁名声的行动呸呸再呸呸,谴责再谴责,所以时至今日,“钓鱼”行动已经非常罕见,更主要的是,早期发现原理的巫师们,大网捞得也太过分,留给后辈的可供钓鱼的地方……真不多了,穿越者也就成功钓过三次而已。

其实就是没有“钓鱼”行动,这种血祭的办法,也只适用于那些较为低级的深渊生物,说穿了,当老大的,出门哪有不带一群小弟的,以血食改装身体,给老大还勉强够用,给小弟们全装上,真是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而且,即使收到的祭品没有经过邪恶巫师的手脚,也未必适合深渊种族的用途。

会供奉血食的,往往都是没有点燃巫师文明之火的蒙昧部落,生产力极其低下,知道的事情也不多(知道的多了就不会被骗了),以他们的能力,传送祭品到深渊已经竭尽所能了,要给祭品做特殊处理是绝不可能的,他们自己也没有力量直接与深渊沟通,往往深渊这边点菜要六个标准智慧生物,隔了几个位面费了老大力量传讯过去,对方却根本没有“六”这个数字理念,送三个、四个、八个过来,一看还是三个、四个、八个猪头,晓得的给商家打个差评还好,不晓得的变个猪头就去“上岸”,一上岸就人人喊打,劳心费力,事倍功半,都不提了。

所以,那些较为高级的深渊种族,就会另辟蹊径,采用“污染”方式来达到“上岸”的目的。

“污染”是嘉罗世界的称呼,别的世界的巫师也有叫它“圈地”的,就像围湖造田一样,湖里是不能种庄稼的,人类把湖围出一块,抽干湖水,就能种庄稼了,较为高级的深渊种族,在入侵主世界的时候也会采用类似的办法,就是用各种方式,魔域化一块土地,从那里“上岸”,不但不用担心受位面法则约束,还可以步步为营蚕食整个世界,当然,这种方式比起血食供奉来,耗费的力量和时间都更多,更需要主世界种族配合,普通的深渊种族是绝对办不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些有力量、有耐心、熟悉主世界生物弱点的种族——比如说魔鬼,才能做到这一点。

现在出现在穿越者面前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魔鬼!

一个极为愤怒的魔鬼!

一个因为穿越者坏了他好事而极为愤怒的魔鬼!

第五十七章 魔鬼的研究课题

魔鬼的愤怒,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因为穿越者破坏的不仅仅是一个深渊的开口,一个通路,一次顺利入侵的机会——深渊诸种族自有高下之分,像渴求血食祭品,必须用主世界生灵血肉改造自身的妖鬼之类,是深渊中的下等种族,它们能够得到一次成功侵入世界的机会,掠取一些资源就很满足了,而像魔鬼这样的上位种族,目标更为远大,它们到了海边,断无只捞一些鱼就满足的道理,最次最次,也要把这个世界切一块下来,喂养深渊,而如何切法,是魔鬼们最津津乐道的,也是它们最喜欢拿来彼此比较、吹嘘的。据传说,深渊中有一本《世界改造宝典》,凡是有些志向的魔鬼,莫不立志要把自己的独门方法发表于上,在种族中大大扬名,跟人类要把自己的学术成果列在期刊上一样,鸡鸣村的这个魔鬼,也有这样的野心。

它在很久以前,因为一个偶然的巧合盯上了鸡鸣村,当时,负责镇守白衣庙仙家宝器的白衣教圣女,爱上了附近村落的一个凡人,自愿抽去仙骨,弃了宝物、职位,与凡人过起了匹夫匹妇的生活,这在凡俗世界,是可以歌颂千年的美好的爱情故事,到了魔鬼这里,魔鬼是一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二不懂得什么叫美好的,它只懂得这圣女和她的后裔如此一来便如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不弄她们一下子,还配叫做深渊种族吗?

魔鬼略施小计,就让那名白衣教圣女惨死,没有把宝物、咒语传承下来,她的血脉后裔,都被她最爱的村民当做猪羊贩卖到附近村落,得了一笔微薄的钱财,这件事已经被魔鬼发表在了深渊杂志《趣闻录》上,但是它的计划,还不止于此,白衣教圣女的后裔,虽然血脉混杂,一部分依然保有不凡的根骨,可惜这些后裔里头,竟然没有一个学习祖先之志向的,向往自由、向往山外广阔天地的却有好些,一被凌逼,即使自杀,也不愿配合魔鬼的计划,这开头颇有些不顺。

但是,魔鬼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寻找一些与圣女类似的魂魄,穿越到这些圣女后裔身上,这样,她们再有天赋,也挣脱不了牢笼啦!

这件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魔鬼不去寻找的时候,好像遍地都是奇葩,仔细去访问的时候,却尽是些牛皮,连一个旱厕都经受不住,如何能在鸡鸣村生儿育女,血祭丧门沟?魔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其他世界里散布舆论,比如“打你是爱你的表现”,“皇后没人打,所以她是不幸的,不如平凡小女人有人打来得幸福”,“只有疼爱女人的男人,才会舍得花力气打她”,别说,还真有一批女人……以及男人对此深信不疑,把挨打当成了受宠、高贵、有人疼爱……魔鬼对灵魂们的上辈子性别倒没什么意见,能用就行,经过一番折腾,眼看大功告成,进度99.9%了,蹦出一个不请自来的穿越者,没几天功夫把个鸡鸣村给折腾得天翻地覆,末了,还用地火将丧门沟一带烧得精光!

不能说魔鬼是个瞎子,没注意到穿越者,可是丧门沟的魔域还没展开,它跑到主世界是有些风险的,再说,穿越者要是穿越成了周怀仁,或者田家的那两虎,魔鬼大概还会打起些精神,可是一个小姑娘身体,说话都没人听,还能翻了天吗?

结果还真翻了天!

等到白衣庙重新布设结界,魔鬼也看出些不对,知道穿越到这小姑娘身上的灵魂,来历必定不凡,急忙动用它的资源和力量,加快丧门沟的魔域化,这也是为什么起初穿越者判断他重新建立的结界还能顶个一二日功夫,结果却只顶用了一晚不到的缘故!

等到魔域之门被一举摧毁,魔鬼的耐心谨慎也都到了尽头,这小姑娘身上的灵魂再是不凡,也没把原身法力带来,招娣之身纵然有些关窍灵气,毕竟未经修炼,刚才摧毁魔域之门的那一击,气槽不空才怪,再看四周,确实没有职业者,因此破天荒地,不等再做“上岸”布置,就真身进入!

无怪它如此蛮干,深渊的上位种族,确实不同凡响,即使受到本世界的位面法则的压制,力量少说也去了十之七八,可是甫一露面,整个鸡鸣村一带再无天光!至于穿越者身边这一小块区域,更是狼哭鬼嚎,千万年来曾经丧生于此的生灵一瞬间全部怨灵化了!它们发出了阵阵可怕的尖啸,别说天眼,即使赵小六等人的肉眼凡胎都能看到一道道黑雾越集越浓,而这些黑雾还是周围黑暗中最淡的存在!放在平时,这些怨灵中道行最浅的一个,都能灭绝整个鸡鸣村!而它们尖啸着却没有动手的缘故,就是因为魔鬼本人在此!

面对真身进入的魔鬼,别说王招娣一个手里只有寸铁的小姑娘,就是穿越者上辈子作为高阶巫师的时候,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而他现在凭依的……魔鬼还真没猜错,他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了。

“凡人,我要教你的灵魂在深渊里永受折磨!到时候,你就知道鸡鸣村对你是怎样的天堂了!”这一句话原本是不必说的,可是凡人的恐惧也是魔鬼的点心,它要看看这个捣乱的家伙发现自己死到临头会怎样地哀求,或者假抬什么人出来恐吓?哼,不管抬出什么人来,都免不了你的折磨!

穿越者大声朝他喊道:“丹步雷斯是你的什么人吗?”

“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兄弟。”魔鬼几乎要笑出来了,当然,深渊种族是没有啥兄弟情的,其实它们也很难说是兄弟,只不过人类的语言找不出更准确的形容词了——所以,这个冒失的家伙以为抬出一个魔鬼的名字就能拦住另外一个魔鬼?姑且让他这么以为吧,等到他发现真相的时候……魔鬼很期待那一刻它能品尝到的绝望,普通人的情绪虽然它也能感受得到,但是这种胆大妄为的人一旦失魂落魄,品尝起来更是无比的美味,魔鬼都是些很会享受生活的深渊生物,它决定为此让面前的丫头多废话几句。

“呃,恩,我想请问,你比它大多少呢?”穿越者冷不丁地问出这么一句来,魔鬼有点奇怪,当然它不会给出准确的答案:“八千岁。”

“哇!比它大八千岁啊——现在还在做主世界课题,你究竟是留了多少级啊!”穿越者大声地惊叹道,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了礼貌两字该怎么写似的,伸出一只萝莉小手,在空中摇摆着象征性地摸摸魔鬼的头以示安慰:“不要紧的,我妈妈说,总有些人开始比较笨……”

“你找死!我要让你的灵魂彻底地化为灰烬!”魔鬼这一次,是真的暴怒了!

第五十八章 与魔鬼同行

丹步雷斯坐在它的熔岩宫殿里,有着健康的黑里透红的皮肤和圆圆的脸蛋,这个小魔鬼从外表上看起来像是个可爱的人类小孩,头上的小角很容易就藏在乱糟糟的鸟窝似的卷发里,背后小巧的双翅也常常被人认为只有装饰的功能,但是它的确生来就是深渊里的上位种族,一条带着尖刺还不时甩来甩去的尾巴清楚地表明了它的身份,它可不是那种躲藏在人家的角落里,用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换取人类一碗粥汤的小鬼!

它高居不停喷涌熔岩的王座,为了适应它的身高,这个王座比它的兄弟们的更高一些,王座下面有四条金属的河流向外流淌,这四条河流不时地改变流向,重新塑造熔岩的地板、天花板以及墙壁,将这座宫殿的地板、天花板和墙壁里镶嵌的灵魂和深渊生物从它们原来受罪的地方刨出来,再头朝下塞进另外一个新的受罪的地方去。若是从宫殿的天花板往下看的话,明灭闪动的黑色熔岩地板、炽热闪耀的金属河流和升腾的金属蒸汽就像万花筒一样绚丽多彩,前提是不要被宫殿的主人抓到,镶嵌到天花板里。

宫殿的主人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骸骨书桌,书桌由九种龙的骨头组成,而且都是在这些龙还活着的时候从它们的身体里挖出来的,所以,这些骨头都还是活的,它们能自行修补轻微的刻痕和损坏,在原地长出更为坚固的骨节,即使如此,书桌上还是到处都留下了坑洼和焦痕,使得书桌的表面凹凸不平。

当然,这对书桌主人的书写构不成任何问题,当它需要书写的时候,比如现在,它会命令书桌伸出几个尖刺,然后将它需要书写的纸张绷在空中,就像绣花女工用绷子把底布绷起来一样。带着许多焦痕的惨白色书桌上如今正绷着一张黑色的皮纸,皮纸上荡漾着绿色的幽光,粗看像是魔鬼们常用的深渊蜥蜴皮,实际上,它不是纸,是一个被压扁、拉长最后宛如卷轴的罪人的灵魂。魔鬼拿着烙铁在它上面“写字”,写错了,就来回多烙一点,如果写错得多了,就整个烙一遍,然后重新开始——丹步雷斯现在需要的不是写报告,而是先放松一下,人类喜欢转笔,丹步雷斯喜欢先把纸给来回烙几遍。

不久之前,它和主世界之一的嘉罗世界的某人达成了一笔交易,魔鬼们闲得无聊的时候,会发放一些召唤卷轴到主世界去,其中一个被人拿到(丹步雷斯并不关心是如何拿到的),于是它有机会找个乐子。拿到卷轴的人很是年幼,尽管职业者之路已经开启,但是从资质上来说不值一提,除了施法者以外的职业在魔鬼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血鸦职业者能够每秒刺出四十还是六十下?刺到魔鬼的一刹那,他就会因为高温被瞬间杀死,速度与技巧在高阶生物面前就是这样的可有可无。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凡人?机会只有一次。”丹步雷斯等待欣赏对方的纠结,不管结果如何,深渊都增添了一个新的猎获物,结果,对方的答案很是干脆,他想要巫师的天赋。

在嘉罗世界,巫师饱受尊敬,有类似想法的人不少,不过,都是些没有职业的普通人,有了正式职业的人通常不缺财富与名声,也深知正式职业背后的风险和苦恼,眼前此人也不像是深陷爱河的糊涂虫,魔鬼有了点儿兴趣:“你拿什么作为交易条件?凡人,我们不会白白忙碌。”

“灵魂还不够吗?”

“灵魂的话,满大街都是。只有特别优质的,有特殊贡献的灵魂,才能达成交易的条件。”魔鬼答道,其实条件并不是这样,但是“特殊贡献”的标准掌握在魔鬼的手里,有时,它们会给予一些废物以非凡的优惠,等到整个世界都习惯了由那些好运的废物引导以后,再突然撤掉优惠,大举突入,一口气收割整个世界,它自然不会把交易的真相讲给交易的对象听,而是举了几个“特殊贡献”的例子。

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魔鬼用尾巴上的尖刺刺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完成了交易。下一个月,它的交易对象就“令人震惊”地被发现有遗漏的巫师天赋(所在的城市还因此展开了水晶球大校准工作),进入了巫师学院,开始攀爬嘉罗世界支柱职业的天梯,得说他的成绩优异,让魔鬼把对他的高利贷给展了期,它过去投资的几个交易对象,还没有一个能在施法者职业上达成这种成就呢!即使交易最终没有完成,一个正式施法者的灵魂,在魔鬼们的市场上也能卖出很高的价格。

学院毕业后,丹步雷斯的交易对象迅速加入了嘉罗世界的正义组织,成了一名光荣的治安官,同他的贼窝出身十分般配,几次积功后又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异端裁判所,一直做到了总搜查长,本来丹步雷斯对他借了魔鬼的高利贷以后立即去当条子的脑洞还是很赞赏的——反正条子还是斗不过它这个大佬,交易对象的灵魂早晚是它的掌中物,多涨点等级就能多换点钱——可惜,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鬼的债务钟滚得太快的缘故,脑洞开得太大,手又伸得太长,牵扯到魔鬼们下的一盘大棋里头,丹步雷斯也只有一边惋惜,一边往他的施法材料里加了点料,打发他上路了。

上路的过程办得很顺利,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怀疑,但是,唯独它要收割的灵魂,在那一瞬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就连魔鬼也找不到!

这几天里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有点儿夸张,把整个嘉罗世界细细地搜了一遍是没错的,丹步雷斯甚至把那家伙的身体都拼好了(手艺有点儿糙,魔鬼实在是不常干这活儿)就等他来拿,哦,上钩了,可是还是毫无动静!

一个魔鬼,要一个人类的身体有什么用!

期待已久的收获被半路截了胡,丹步雷斯今天已经把书桌上的倒霉鬼来回烙了四十次了!

“丹步雷斯是你的什么人吗?”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它的尾部传了过来,丹步雷斯一凝神:“哦,不,我的灵魂!”

第五十九章 雷劫

穿越者如今所处的位置与嘉罗世界相隔十分遥远,但是这对丹步雷斯这样的魔鬼而言构不成任何问题,它背后小巧的翅膀轻轻一扇,整个身体已经跨越了七十个世界——身为深渊中的上位种族,它就是具有这种力量——特别是在它急于去收账的时候。

丹步雷斯本来是个慷慨和富有耐心的债主,深知在投资的对象值得它的期望的时候,不但展期是可以接受的,并且追加投资也不是多么的不可饶恕,按照它原本的计划,嘉罗世界的这笔账还要等很多个世纪才到收账的那一天,它相信所得的回报值得它等待的每一秒钟,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感知一向迟钝的投资对象居然把注意力放到了魔鬼们不希望凡人注意到的东西上面,为了避免坏账,它几乎可以说是被迫出手清盘结算,在出手以前,它甚至盘算是否要将得到的灵魂……然而它什么都没找到!

在废墟周围徘徊的每一秒,丹步雷斯都在考虑应该如何折磨这个胆敢让魔鬼的账本出现红字的坏家伙,其中唯独没有考虑过的是直接把他的灵魂碾压成灰烬,而如今,另外一个魔鬼却要抢先一步了!

这简直不可容忍!

暴怒的魔鬼能够轻而易举地夷平山川,将整块大陆像孩童揉报纸一样扭曲,它们的力量在凡间很少能有人阻挡,它说要把面前这个该死的丫头和她身上附着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坏蛋一起碾成灰烬,就肯定能把他们一起碾成灰烬,当然,先是身体,然后是灵魂,它投出了一团炽热的火焰,这团火焰有一千个太阳那么明亮,不管是岩石、钢铁还是普通的附魔物品都禁不住深渊烈火的焚烧,魔鬼非常确定,它能把烧掉鸡鸣村的小丫头连同她所站立的山峰一起化为灰烬!

然而丹步雷斯并不惧怕这团火焰,它刚刚踏入这个世界,甚至还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细长带刺的尾巴在空中一甩,划出了一个弧形,一道无形的障壁随即升起,那团深渊烈火撞上了这道障壁,就像孩童们用来玩耍的无害冷焰火一样散开,然后熄灭了。

“我的。”它说,觉得已经做出了充分的说明,就算没有这个威严的声明,对面的那个魔鬼也该重新考虑一下它的行为方式了。

它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所有能激怒魔鬼的办法里,真挚的怜悯,特别是来自于一个纯洁少女的怜悯,无疑是最火上浇油的那一种,丹步雷斯的力量也许足够强大,但是它的身高……它的身高跟它这位做鸡鸣村调研的兄弟相比,不能不说是有点儿遗憾的,所以,鸡鸣村的魔鬼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丹步雷斯身后小姑娘的表情和动作,它咆哮着,决定先把女孩和她身上的灵魂都烤成焦炭,再跟灵魂可能的主人谈论一下赔偿的问题。

不就是一个灵魂么,在深渊里确实比遍地都是的金银宝石要贵重得多,值得魔鬼们拿来镶嵌在墙壁上或者盔甲武器上做装饰,但是它有多如沙滩上的沙砾那么多的灵魂可做赔偿,负责鸡鸣村调研的魔鬼不觉得把属于另外一个魔鬼的灵魂给毁灭了会是很大的问题,它接二连三地受到挫折和羞辱,绿色的皮肤都变成了漂亮的粉色,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喷射炽热的怒气,再不把一切的源头消灭,它可是连丹步雷斯都要一块儿揍了!这次,白热的闪电像燃烧着火焰的多头鞭一样抽向小女孩所在的山峰,每一道闪电上还都附着一个或更多个深渊火球,它们呼啸着扑向目标。

丹步雷斯朝它的兄弟比出了三个指头,将对方投来的闪电、火球和酸液一一化解,它更想比出的是另外一个指头:“你在搞什么?你是白痴吗?”

它刚刚发现这个蠢货竟然没有做什么处置就“上岸”了!

你根本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暴怒的魔鬼一点儿也不想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解释它为什么要和丹步雷斯争抢这个灵魂,就像它不想自己的名字被登到《趣闻录》上去一样,它必须赶紧地把这个灵魂连同身体一起毁尸灭迹,即使事后付出很多赔偿,那也是事后的事了!既然丹步雷斯不肯轻易放弃它的猎物,那也只好让它知道一下自己的决心了!

“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丹步雷斯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最恶毒的咒骂,它已经不太想到收账的事儿了,现在有更紧急的情况需要它处理,它不但要集中精力应付一个脑浆有限且显然处于沸腾状态的兄弟,还要面对……系统神罚。

世界规则限制的可不仅仅是魔鬼们的力量,也包括它们的所作所为,像本世界的生物一样行走、说话、甚至做买卖都是没有什么妨碍的,但是到处投掷深渊烈火、闪电和酸液甚至整个扑上来大干一场,它们以为这里是深渊吗?

白光撕裂了浓稠的黑暗,两个魔鬼所处的地方一瞬间就被蛛网一样密集的闪电给笼罩了,世界之力降下,即使是魔鬼也是没有什么招架之力的,它们两个只有怀着对彼此的深切问候一起被发送回深渊,而且,在一百年之内都不能再次踏足这个世界,除非它们能设法将这个世界的一块腐化成深渊,否则,就是一百年……

倘若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糕的,就是它们在回程中还能看到那个小姑娘一脸幸灾乐祸地朝它们挥手道别:“再见!”

现在就是鸡鸣村的魔鬼也同意不把他化成灰烬了,这么做太便宜他了。

同一时刻,远方的双河县城里,肖如韵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雷劫?这里竟然有前辈在渡劫?”

第六十章 余波

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巨大得可以装下整个鸡鸣村的房间里,两名星冠鹤衣的道人在一个星盘面前驻足,不久前,这个周天庚金星盘的西南方向曾经短暂地爆发过剧烈的白光,他们就此征兆做了一番探讨,从制作星盘的天河砂到百眼国是否气数已尽。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整个星盘上就像元宵节的夜晚一样闪动着各种颜色的光芒,他们只要随意地看一下,就能指点出某处在爆发什么样的门派战争,最频繁的闪光处于星盘的中央,越往边角越是稀疏,而西南方向几乎是一片漆黑,这也是他们会注意到不久前的异象的缘故,不过,这事本身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最后他们一致得出了结论:“把这件事列在下次大会的报告上,如果没有人有异议的话,就加入到新弟子们的日常任务里去。”他们并不期待他们会发现什么,只是那个方位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了,所有的资源、人力都被抽调到中央战场,倾倒在那个血肉磨盘里面,所以与其让几个新弟子瞬间被战场吞没,倒不如让他们先到蛮荒之地刷点经验,虽然,就是他们增加了那么一点经验日后也不见得能帮助到他们自己一点,更遑论整个战局了。

下次大会要等到十年以后才会召开,对修道之人来说,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等候时间。

双河县城的肖如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在竭尽自己能力地调查着:“取一碗七年份的陈酒来,要盛在黑陶的碗里。”她命令道。

一个姑娘家竟然大白天就要喝酒,周围的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以便掩藏住自己的震惊之情,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一个仙官,又是青州肖家的子弟……好吧,是小姐,倘若是州里同为真仙家族的徐韦茂三家的官儿子侄,说两句大概不妨事,这些双河县的土著在明面上还是很知道自己的斤两的,肖如韵本人可能什么都不是,她背后的家族却着实不是吃素的,不管是看在肖家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她腰间可斩一县官吏的剑上,他们暂时都必须予以服从。

离衙门最近的一个酒坊老板跑进了地窖,在最深处寻到一个坛子,倾了一碗浓稠得不像是液体的酒液出来,普通要喝这陈酿时,总要掺了新酒才好喝,今天老板附送的新酒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仙官说了不用这个。”

肖如韵拿到酒后既没有一饮而尽也没有细细品尝,她捧酒在手,另一只手在发间抽出了一枚细巧的金簪,它只有双河县妇人常戴的簪子四分之一的宽度,簪头上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被这个年轻的仙官夹在手指之中,随后,她说:“我要到北门那里去。”

北门是整个双河县城最为荒凉的地方,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北面那些绵延不绝一望无际的青山,和肖如韵家乡的山峰不同,这些山上既没有名贵的茶园,也没有像样的果园,漫山遍野一钱不值的野树林里,只有一些较为和缓的山坡和溪流冲刷出来的谷地被人开垦,住着些在这地方都是穷苦不堪的村人,他们当中那些足够幸运和富裕的同伴都已经迁居到了平原上的村庄和县城里,撇下他们在贫困和绝望中煎熬,也就是说,他们既没有很多的出产到县城里换取货物,也没有足够的钱财在县城里享受。所以,北门有的只有本城的住户,间或一两间杂货铺和钱铺,别处繁荣热闹聚集着闲人的酒店、栈房是一个都不见的。

这使得肖如韵出北门的时候只跟了几个衙门里带出来的从人,田三虎就是其中之一,他本人跟女权是绝缘的,但是他深知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是多么无助,而肖家又是那样一棵值得攀爬的大树,因此他在肖如韵面前不像那些自持本地有势力的老户那么勉强,是打算拿出自己十分的本事来的,方才肖如韵索要的酒和碗,都是他亲自跑去取的,他甚至同时派出了一个徒弟,到北门外做了一些预备,那里有个菜园,是他老婆的嫁妆,如果仙官想要找个歇息的地方,他知道哪里能马上端出茶水。

肖如韵走出北门,她是步行出来的,没有乘轿也没有骑马,她的从人也都跟着步行,一走之下,个个骇然,他们这些男子竟需要用跑的才能跟上这个少女的脚步!

她甚至没有问路,就径直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穿过几处菜地,走到一处离河心较近的河滩上,然后一扬手,将黑色陶碗中芬芳的陈酿尽数泼洒入河,随后,她开始唱起悠扬的曲调,田三虎很快就意识到了,她唱的是咒语!其他人也全都反应过来了,因为河水的中央就在他们的眼前如开了锅一样地翻滚起来,这是县城里的老人们都从来没有说过的景象,接着,从人们都惊呼了起来:“啊呀!”

一个紧闭双眼的男子头颅从翻腾的河水当中出现,他的面容犹如溺亡的尸体,肿胀而惨白,被浮萍等水生植物环绕,白色的须发纠缠在这些绿色植物里,在水中飘舞,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们都要以为是凶案了。

河上发出了波涛和雷鸣似的声音:“仙官啊,你想知道什么。”

成功召唤出了河妖的肖如韵松了一口气,她还没有到可以询问风的道行,昨天刚到任的她也没有来得及祭拜双河县的四山,那么能够最快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就是这来自雷劫方向的水系了:“河神啊,告诉我,落雷的地方是哪里?”

“鸡鸣村……”答案嘹亮地在众人头顶回响:“不复存在的鸡鸣村。”

第六十一章 清算

向急速远去的债主挥手告别后,穿越者步履轻盈地走下山坡,不远处的丧门沟旧址上地火仍在喷涌,曾经是鸡鸣村所在的地方到处飞扬着细碎的火星,整个村庄——不管是周家的青砖大院,田家的红砖大院还是王家的茅舍泥屋——都已经被地火带出的熔岩覆盖,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会有些不怕麻烦的人在这里挖出整个村庄的废墟,送到什么博物馆去展览,他们甚至可能找到被周大善人藏在白衣庙中的财宝,或是田二虎在他长子丧生的那天藏在砖头下的金银,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人使用仙术魔法复原止妹的婚书?又或是王家织了一半的藤筐?不管是什么,都和穿越者无关,他在熔岩边上停留下他的脚步,取出被存弟惦记了那么久的休书,在火上焚烧了。

这是对王招娣的最好祭奠,她活着的时候一直被视作财产,穿越者希望她死后能够获得自由。无论她的天赋、她的追求还是她对穿越者所做的事情,都值得穿越者为她忙碌上这么一回。

是的,穿越者原来所有的能力都丢失在了嘉罗世界,“天眼”也不例外,他能来到这个世界,能在这个世界能够窥探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奥秘,都多亏了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才能,那被存弟轻蔑地认为只会妨碍她在婆家卖个好价钱的才能,在被整个魔化的村子禁锢了那么久之后,还是爆发出了她本该有的成就——没有受过教育,不懂哪怕最简单的修炼方法与才能,王招娣仍然施展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法,那是所有的巫术中最原始也是最伟大的秘法,它的名字,又叫做“奇迹”。

整个村庄,只有降临到王招娣身上的灵魂,是唯一追求自由胜过自己的生命的,因为也只有这个灵魂,不是被魔鬼而是被王招娣本人呼唤而来的,为了越过七十个世界呼唤到这么一个灵魂,王招娣的灵魂……应该是化为灰烬了吧,穿越者知道魔鬼们在榨取了灵魂的所有能量后,灵魂就会化为灰烬,重新成为整个宇宙的组成部分,那大概是说,也许某天,他会在什么地方再次遇到那个生于不幸却从来没有放弃过骄傲的女孩子……吧。

休书焚成的灰烬在鸡鸣村的上空飞舞,地火造就的黑色熔岩埋葬了整个死人的村庄,这些被魔鬼诱惑而来的穿越者们,活着的时候就像死了,所以不管有些人会怎么为这个“世外桃源”的毁灭哀叹流泪,恨不能穿越重生到此过上幸福的挨打生活,他将开山钥匙按在地上的时候和现在面对废墟的时候,却只有一种被禁闭很久之后终于得以破门而出的轻松愉悦。

“以后,我就叫华林吧。”一个既不姓王,也不姓赵的名字,与穿越者在嘉罗世界的那个名字有那么一点点关系,虽然巫师不会使用自己的真名,可是他仍然希望能够保留一些有关嘉罗世界的记忆,当然,还有关于王招娣的记忆,他知道她喜欢那些山坡上的青翠树木,它们从一株能够被婴孩拢在手里的小苗,长到高过村中首户家的屋顶,也就需要那么几年而已,笔直向上,直刺青天。他未来的道路,绝不是在村中俯首,而是直上云间。

他向着溪流的下游走去,地火的喷发与魔鬼的剧烈打斗极大地改变了周围的地形,现在到“县里”应该只用经过六座山又九座山,因为有三座山峰已经被魔鬼丢出的深渊火球、酸液和闪电夷为了平地,这不是说路会变得多么好走,到处都是烧焦的倒伏树木、破碎熔化的石块和废墟,可是这些都难不倒曾经做过一个飞贼的穿越者,他比夷人更知道该怎么走路。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资料。

姓名:华林(自己为自己选择的姓名、以及道路)

性别:暂时没变

年龄:九岁

生命值:一个正常的九岁女孩应该有的生命值(夷人厨子的手艺虽然足够糟糕,肉和饼倒都没有掺水,分量十足)

攻击力:1~2(装备小刀后,如果恰巧攻击到要害的话,还是能够重伤一个普通成年人的)

护甲值:暂时又是0(白衣庙的那些魔化生物把他从祠堂取得的半身衣给撕得与他上一件衣服相差无几,好在饱食之后他的身体已经能够经得起风露了)

金钱:以这一带的标准看,应该不少(他依照厉鬼的记忆在白衣庙里找到了几处存放东西的地点,一个从来无人进入的荒庙为什么要雇佣一个瞎老婆子“看守”?因为瞎子看不到她的雇主要她放的是什么东西,末了,她也看不到已经魔域化的不祥庭院,成了丧门沟魔域化的第一个牺牲品)

魔力(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称呼):枯竭状态

宝物:开山钥匙(也可以用来开地,透支过度的枯竭状态)

技能:开锁、攀援、无声移动、从嘉罗世界学来的名为鸦击的细剑剑术、以及从厉鬼处习得的军用刀法

修炼功法:步天歌(至简普及版)

法术:净化、封魔、入梦

恩,与穿越之处相比,看起来这几天的时间没有浪费的样子,穿越者——现在叫做华林了,走在通往双河县城的崭新旅程之上。

第一章 进城的准备

货郎李四今天遭遇了好运。

他家到他已经是挑着担子来往于这些贫瘠山村的第三代,山里人很少拿得出现钱,他的担子上总有一半的位置要留给顾客们付给的实物:猪鬃、鸡毛、头发、烂布……有什么,他就收什么,因为能拿得出这些来换取他的货物的人也并不多。每次他在村口敲起他的小锣的时候,总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有那么多小孩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担子里的糖块、彩线、花布、铜镜,而他们的母亲总是恼怒地拖着他们远去,只有个把极其溺爱孩子的父母,才会在孩子的一再哀求下摸出点子什么来,他接到手里,估摸了一下分量和他应该拿到的利润,然后举起刀,从淡黄色的长方形大糖块上斩下一小截,递给等待了很久的孩童。

“再给一点吧。”孩子们恳求道,他们知道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必须在他们纠缠了很久的情况下,货郎李四才会再斩下宽度跟头发丝差不多的一点儿,算作“添头”,幸运儿喜笑颜开地捧着他今天的收获跑开了,留下一群没有他那么幸运的孩子品着他们的大拇指。

而今天,在他还没有到达村子敲起小锣的时候,一个泥猴儿似的小孩子已经拦住了他的去路:“二婶子要我买东西,”他说:“她说别给叔叔看见。”

李四差点笑出声来,小孩子把他的“二婶子”的腔调学得活灵活现,李四大概都能猜出那个“二婶子”是谁了——尽管这个小孩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儿面生——不过他也不记得他行走范围内十个村庄每个小孩子的相貌,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一样的黑,一样的廋,一样的破衣烂衫,不管如何,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有生意上门总是好事。

况且是那样一笔可观的大生意!

小孩子看了他的货担,要了几根最好的钢针、一把小剪刀、一束各种颜色的丝线,一块簇新的花布和一根银簪子,凤头带串珠的,这根做工精致的簪子被李四当作了“镇担之宝”,每个村子都有许多女人渴望地看着它,把它当作一桩大得不可计数的财富,虽然它本身只有一钱四分重而已。李四从来没想过它也有卖出的一日,而且是在村外完成的交易。作为这些昂贵货物的代价,他收下了一个崭新的银钱,银子的成色很好,花纹质地跟他藏在自己家床脚下的那三个一模一样,正常情况下,他会怀疑银子的来路并思索自己会不会被当成盗贼的同伙,但是一桩由女人吩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做的,购买妇人用品的,偷偷摸摸的交易让他依稀明白了一点儿什么,或者自以为明白了一点儿什么,他没有过问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得到这样一笔巨款的,他找光了口袋里的铜钱,还奉送了一大块糖。

那个小孩子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山路上,当货郎敲着小锣走进村子里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起某个“二婶子”怎么没看见。

“她十天前没了!”

货郎目瞪口呆了一阵,然后,他赶紧抓出那枚崭新的银钱,幸好,它还在,没有变成瓷片或者别的不值钱的东西,成色也依然很好,不过,因为他在众人面前不够谨慎地展示了它的缘故,几个眼尖的家伙恭维了他,他不得不又编出一个收到了某处欠账的谎话来脱身。

如果他看见他的货物的最终下场,他会更加惊讶的——穿越者华林将那块簇新的花布翻转过来,和着泥水搓揉了一阵,使得它不再那么显眼,然后飞针走线,把它裁剪缝合成两件合适的衣衫,不,他无论是在贼窝还是在学院都没有从事过裁缝的工作,他的针线活儿是在死人、以及活人的血肉上练成的——这件事不像说出来那么惊悚,因为嘉罗世界的牧师只在精神上从事医疗的工作,身体上的折损与复原是属于巫师的,而每个好外科医生总得先行练习解剖,穿越者也不例外。最终的成品看起来很像这个世界的平民服装,但是比现成的制品更贴合他的身材,也就使得他的活动更方便、更敏捷。他还在衣服内侧缝了几个口袋,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普通衣服所没有的,他将他从鸡鸣村带出来的东西都小心地收在了其中,包括他从祠堂里得来的那把小刀。

这些准备工作耗费了他一段不短的时间,却也有它的好处,在他再次接近一个村庄的时候,那些孩子敬畏地看着他,把他当作是一个什么“老爷”的跑腿小厮,华林还记得第一次踏进鸡鸣村之外的村庄时,那里的孩子们蜂拥而至,朝他投掷他们抓到的每样东西的场景——当然,不管他们扔出的是随手抓到的狗屎还是泥块,没有一样扔中华林的,可一个吵吵闹闹的尾巴不仅烦人,还提醒了他一个疏忽:王招娣从来没有踏出过鸡鸣村的范围之外,而鸡鸣村外的记忆都是他从首户周怀仁那里抓取的,你不能指望你面目黝黑陌生穿得一身破烂会跟一个带着随从的“老爷”在邻村享受同等待遇。

李四的货物不是很中他的意,他想要的不是一块花布,在这些八九岁就可以充当新娘的山村里显露自己的性别是件不折不扣的蠢事,从周怀仁的记忆里可知,每个村子都有不少于三十个光棍,还不算外来的流民,他习惯于战斗,可是也没必要和蚊虫们纠缠,幸好那块花布在翻转过来以后就不那么鲜艳了,洗了两遍以后只有眼睛很尖的家伙才能依稀看出它原来拥有的艳丽色彩——你能指望行走于山村的货郎担子里有什么质量上乘的好东西呢?这次买卖还给了他一点额外的收获:找零的铜钱,还有那一大块糖。

周怀仁曾在白衣庙里埋下几个坛子和箱子,华林在据它们为己有方面是谈不上什么客气的,可惜他现在的力气和身材只允许他取走里面最宝贵的一部分或者对他最有用的一部分:他现在的衣服内藏有一块小银镜,比货郎担子上的镜子加起来还要好;一个盛装了香料的丝囊,根据周怀仁的记忆,这种香料有祛病的功效;另一个丝囊里是几块拇指大小的红玛瑙,似乎是来自于遥远的北方,在嘉罗世界,它们在法术中可以作为红宝石的廉价代用品,虽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是否也能通用,至少它能值一些钱而且比通用的银钱要轻;两块豆子似的赤金和十枚银钱是通用的……呃,县里通用的货币。

其实就是县里也很少真的能用到这么大的数目,一枚银钱的购买力大概够十个人去一次县里最好的酒楼,这使得要把它在村子里花出去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华林原不想买那根凤头银簪,可是不买的话,他估计那个通常连铜钱都收不到几个的货郎真的找不出钱来,他担子上其他的簪子一看就是铜制涂银的蹩脚货,只有这根是真正的纯银,不仅价格昂贵,需要的时候还能立即当钱使用,糖则是意外之喜。

改换了装扮又有了零钱,他很顺利地就在陌生的村落里换到了食物,以及新闻。

“听说城里来了个仙官。”

“县官?”

“不,不,你这个傻子,我说的是仙官,仙官你懂吗,腾云驾雾的那种……”

第二章 进城

以双河县县城居民的眼光看,县城的北面(不管是不是在山里)都是荒凉贫瘠之地,然而一旦离开群山的怀抱,进入平原地区,无论是气候、土壤还是风俗的改变,都是极为明显的——华林敏感地发现平原上的温度起码要比鸡鸣村高好几度,溪水将沙土从廋骨嶙峋的山上挖下,一路带到平原上,然后淤成肥美的田地,两下相加,使得平原地区的农产品收成比山区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在离开群山的最后一道山坡向县城的方向望去的时候,沿路都是密集的村落、闪光的鱼塘和郁郁葱葱的果木林——果树是很好辨认的,为了方便人们采摘,它们比自然的亲戚要生得矮小一些。

即使三三两两在田地里忙碌的农人,看起来也比他们在山里的邻居要过得丰足和富裕,这不是说在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到肥胖的征兆,而是妇人们戴着花头巾和看起来至少是涂银的手镯,男人们下地的时候必须卷起裤腿——他们的衣服还完好到有裤腿可挽。在他们身边的道路上,不时经过一辆吆喝着的手推车,推着车子的主人高声吆喝叫卖他刚刚从自己家园子收获的莲花白菜、韭菜、甜瓜、红果……在山区,可以想见,这种车子吆喝一天也休想卖出什么东西去,在这里却不乏主顾。

当然,更多的农产品是送往县城的,华林拿出几个钱买了个甜瓜,甜瓜车的车主就同意把他捎到县城里去。双河县的甜瓜分成白皮和青皮两种,华林买的是白皮的,比青皮的甜瓜略小,和成人的手掌差不多大,但是口感和甜度都要胜过青皮的甜瓜,他一边吃一边回想之前听到的新闻。

双河县被上面派来了一个新的仙官,会腾云驾雾的那种,传递新闻的人除了仙官长得像个仙女儿以外找不出别的词儿,华林想知道的却不是对方的长相,他更关心对方的脾性,以及班组成员。根据周怀仁的记忆,县里的班子只有县官是流官,其他的县丞、主簿等人都是本地的大户子弟,普通县官会带一百人左右的随从上任以确保自己的体面、尊严和安全。这一百个随从里会有五十个左右的士兵,他们只负责县官本人的安全,也只接受他本人的命令,另外五十个随从就是纯粹的仆人,他们当中有八个人是专门负责服侍县官的,其他人则侍候县官的家眷、马匹、狗和鹦鹉(假如他有的话)。然而这些都是凡人做官的记录,如今的仙官是否也是如此呢?她的随从是普通的武人还是也修习了道法的弟子呢?

不能指望这些传递小道消息的农夫,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桃色的方面,华林正想着的时候,看到三匹马小跑着从县城的方向过来,领先的一人是他只在别人的记忆里见过的,田三虎。

他们自然不会注意到路边尊敬地让道的甜瓜车,一溜烟地就过去了。

仙官到任的第一天晚上,整个双河县城的人家都整晚地谈论这件事,有些白胡子老人还记得从前双河县也是有过仙官的,但是那时候都是男人,最奇葩的是,这位少年美貌的女仙官竟然是一个人到任的!送她的人,仅仅是送到码头而已!

真的,这件事连衙门里的人也很难相信,他们已经预先打扫好了县官的下处,现在却不得不临时去寻找熟练的侍女,这件事也就在整个县城传开了。等到他们凑了八名侍女,女仙官却一概拒绝了:“我只要三间静室,弄这些人来做什么。”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其中最年幼的两名,只准在门外听候,不得踏入庭院半步。

不管下面的人怎么想,肖如韵确实觉得多此一举,她在奇云峰肖家长大,自幼刻苦修道,不但不用侍者,连扫院烹茶等事都是亲力亲为,这一方面是为了磨练意志,增进修为,另外一方面是,许多蠢人对她家的法器丹药虎视眈眈,毕竟她这一门情况特殊,衰弱不说,一个幼童,一个废人,还掌握着祖传赐予的丹药法器,看起来就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为了避免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索性借着清修之名,立下符咒,不许任何人出入她的静室。这看在她一众表姊妹兄弟的眼中,又落下了一个“孤高瞧不起人”的罪名。

她确实瞧不起他们。

现在他们也有了瞧不起她的理由,家族已经几乎等于是放弃了她,她的未来不在修道之路上,这次家族里不给她派遣从人,也是为了看看她有没有应付人心的本事,有的话,她可能还能在奇云峰上得到一个管事的差事与一个身具根骨的配偶,没有的话……不,她的排名不该是九十一!她应该有更高的排名才对!

临走的时候,她如此安慰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点着头,偷偷又塞给她一个乾坤袋,乾坤袋里有两样崭新的法器,不同于她原先那些老旧的、修补过的法器——她在吃惊之余,才回想起母亲突如其来的老态不仅是因为听到了她小比输阵受伤,还因为……

她佩戴在头上的,祖传的镇颜玉花不见了。

戴在脖颈上的,可保她病体冬暖夏凉、清洁无秽的辟尘定温珠也不见了。

原来,离开的时候,觉得家里空空荡荡的,并不是因为她的心情恶劣啊……

“我只是去做官啊!又不是像小比头十名那样下山驱邪杀怪!为什么……为什么……”小比输了以后,不乏自己没有根骨,仗着家里排名高上门求娶的人,那时候,如果她的母亲央求的话……然而她全部予以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苦修一十五年,不是为了把自己的一身仙骨卖个好价钱的……

第三章 蚁穴

甜瓜车的主人不是第一次到县城售卖他的货物,他对疾驰而过的三个县吏毫不关心,只要目的不是他的钱袋、他的车和他的甜瓜就好,他在城门外为他的甜瓜车向守城的士兵们交纳了二十个钱的进城税——难怪一些果园的主人情愿在乡村兜售他们的货物了——以及几个个头最大、成色最好的甜瓜,不过,在走过城门以后,他的神色才严肃紧张起来。

他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在周怀仁的记忆里,县城的北门一带是全城最萧条、最荒凉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苦力,小部分是手艺人,他们的收入支撑不起热闹的酒楼,北门外也没有能够行船的河道,所以尽管这里的街道和热闹的南门一样是用河滩上取来的鹅卵石铺成的,两旁却很少能看到什么铺面,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周怀仁所知的就是如此,而如今华林坐在低矮的甜瓜车上,看到的却比周怀仁看到的更多。

更多不怀好意的眼神。

这些眼神是带着武装随从的周怀仁不大能看到的,一个袒胸露腹的醉汉拿着一个破酒壶站在路边,他似乎要倒在甜瓜车上,然而甜瓜车的主人早有准备,他灵巧地推着车子预先避开了,接着是一个步履不稳的瞎子,还举着个“铁口直断”的幌子,幌子上的油腻多得大可以给屠夫做个招牌,甜瓜车的主人依旧凭着高超的车技成功避让开来,接着是一个货物少得可怜的摊位,它大大咧咧地支在了道路的中央,还有几个满脸横肉的凶汉作为看守和主顾,而它所有的商品只是几个丑得不可思议的瓦罐,华林估计在鸡鸣村都很难找得着主顾,特别是其中一个很明显完全靠着一把湿河泥才保住身首不至于分家。然而,在这个瓦罐因为捧着它的人将它再次砸向甜瓜车以后,一把河泥怕是补不起来了!

“这个瓦罐值十银呢!”摊主旋风似的跳出来,厉声喝道:“你的车打坏了我的祖传宝物,就说该怎么办吧!”

谁会把祖传的宝物放在大马路的中央呢,可是,另外两个不知道是主顾还是护卫的大汉,也跟着鼓噪起来:“我们都是证见,识相的,就把你车上那个包裹赔了主人!”

“包裹?”甜瓜车的主人不识相地说道:“我没有包裹。”

“你这贼子……那娃儿跑到哪里去了?”

“好像是跟着瘌痢头阿贵跑了。”旁边一个大汉说道。

“啐!秃头老四,你不要想着吃这口独食!”摊主恨恨地骂道,秃头老四是附近一条小巷的主人,这不是说他拥有那条小巷在官面上的产权,而是说暂时还没有人跟他争夺那条小巷的主权。一条连个土娼都没有的穷巷,四五个瘌痢头阿贵似的小孩,这就是秃头老四的全部势力,即使在荒凉的北门,也很少有帮派势力看得上这么可怜的收益,他们更愿意占据大街的一个部分,勒索进城的小贩,那收益比起敲诈居住在陋巷里的几个苦力要高得多了,所以,这一次他们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甚至都没有人挪开踩在甜瓜车上的脚,让甜瓜车的主人看得心疼不已。

瘌痢头阿贵知道今天自己交了好运了,跟所有经常饿肚子的小孩一样,他的眼神很好,甜瓜固然诱人,可那是别人的囊中之物,他最多也就是摸上一个填填该死的肚皮,而车上的小姑娘——不像那几个光顾盯着包裹的粗汉,他看得出她穿的是花衣服,不是很旧,没有补丁,光这就值得好几顿饭了,更别说她紧紧地抓着的那个包裹,里面会放着她家的多少值钱东西呢?

因此,在其他人围着甜瓜车主人做戏的时候,他瞅准了机会,拽着那个吓呆了的小姑娘就跑!

“跟我来,躲一躲。”软软的女孩子毫无反抗地就跟着他走了,当然,当然,比起被几个凶恶大汉围着来说,跟着同龄的小孩子藏到旁边的小巷里应该更安全一点。

接下来,就是怎么说服她跟着自己去秃头老四家了,他知道这必须经过哄骗和恐吓:“你的包裹太重,给我拿吧。”

女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拿过包裹,瘌痢头阿贵心里立即一动:“不好!”这个包裹太轻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分量吗!难道里面装的都是空气吗?

而那个乖巧的、软软的女孩子已经一脸狞笑着扑了上来!

第四章 蚁狮

和热闹、繁华的南门不一样,双河县的北门部分延续着建城时代的布置,那个时候离战乱的年代不远,所有的设计都本着防御的角度出发,因此,在宽敞的大街两旁很少看到店铺,住家都深深地隐藏在街道旁边的小巷里,巷口设立着木栅栏,每到天黑,就有专门负责一巷治安的所谓“甲长”,将木栅栏关闭,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许出去。只有遇到急事的人,拿着官府的凭证方可出入。随着太平的年岁一年接着一年,稍微富裕一些的居民都搬到了市集和码头的附近享受生活的便利,北门的许多住宅也就因此荒废了,事到如今,只有那些最为贫穷的县城居民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物才会在北门周围居住,而瘌痢头阿贵两者合一。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被抢劫的对象!

先是一记狠辣的重击,女孩合身扑来的时候,巧妙地将全身的分量都集中在了膝盖上,然后重重地顶在了他的肚子上,那一下子简直叫他痛不欲生,接着就是在手腕上的两下,再接着,是脚脖子上的两下,于是他趴在地上,造型很像一个没壳的乌龟,而女孩可能是发现了这个缺憾,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上。

“唔,唔,唔。”手腕和脚腕都传来好像折断一样的痛苦,肚子也没缓过来,至于脊背——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重!她是准备把他的腰坐断吗?不是他不想哭,是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团烂布,女孩连做这个都很熟练,她原来究竟是干嘛的!

等瘌痢头阿贵被容许站起来的时候,他对这个女孩子已经比对秃头老四更为恭顺了,秃头老四可不会在一刻钟里卸除他的手脚关节,然后装回去再卸一遍!而一个巫师……恩,他们对解剖学和骨关节都是很有研究的。

秃头老四的“家”位于平脚巷的底端,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原本可能有着更为体面的名字,只是立在巷口的石牌早就在两百年的风雨里模糊不清了。狭窄的巷口黑暗得仿佛像是野兽的洞穴,但是走过一段路以后,就豁然开朗起来,两旁的门扉后也依稀像是有了点人气,在两百年前的住宅遗址上,现代的住户们用碎砖、破木料和其他废弃物垒起了一些小屋,阿贵知道这座碎砖房的主人是一个泥瓦匠,那座挂着白色门帘的窄条形房屋住的是个修面的师傅,第三座房子的主人嘛,看他栓在门口的驴子就知道了,是个替人运货兼载客的驴夫,这些都是有一点儿手艺或者资本的人,所以他们都住着自己的房子,而其他的苦力们常常好几家合住一间破屋,可能还会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赶出去,即使如此,他们过得其实也还算体面。

空中飘荡着粥汤和烙饼的香气,其中还掺杂着更为美妙的味道,“一定是猪头肉!”阿贵说,他知道附近有个卖熟食的小贩,如果你有五个好钱,他就会给你切上一份,多多地拌上花椒和茴香做的调料,嚼起来,肥腻可口,香气扑鼻,是的,即使是这穷街的陋巷之中,也不像鸡鸣村那样非得等到过年才能吃上一回肉,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小姑娘:“我能弄一半来。”其实这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力量所及,秃头老四在这条小巷里也许能拿到更多,他出手的话,身后可能跟着呼啸的石头。

那样,他或许能趁着混乱从这个糟糕的命运里脱离。

然而,姐姐老大——华林得到的新称呼——并未被这诱人的香气所迷惑,他很坚决地对阿贵说道:“办不到我叫你做的事情,你就别想我饶了你!”

瘌痢头阿贵走进秃头老四的家里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垂头丧气,这使得秃头老四有了一些错觉,他站起来吆喝道:“小子,你今天又没有收获吗?”

收获是有的,只是绝不是你想的那种。

阿贵愁眉苦脸地拿出了一根竹管,这不仅叫秃头老四,并且连旁边的两个年长一点的小孩都笑了起来:“你打算用这根竹子交差么?那么你今天的晚饭就是这根竹子了!等我用它叫你饱饱地来一顿烤肉……”

秃头老四的威胁戛然而止,他两眼翻白地倒了下去,皮肤很快泛起了青灰色,然后,阿贵向其他小孩宣布,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老大。

就是跟在他后面的这位。

“想走的,先挨一下这个。”女孩指了指阿贵手里的竹管,几个小孩看了看已经变成青色的秃头老四……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连阿贵都动摇了逃跑的决心,等“姐姐老大”摸出一把铜钱叫最小的那个去买两份猪头肉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立刻忘记了逃跑的主张,怎么也得先饱饱地来一顿猪头肉啊!这可是连秃头老四都很少吃到的美食啊!

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们看到女孩拍手后站起来的秃头老四,所有的人都把逃跑或者告密的主意丢到了爪洼国,接受了他们有了个新老大的事实。

平脚巷的居民们觉得秃头老四的帮派开始起了一些奇妙的变化,他们不再骚扰巷子里的居民,却开始添置各种奇怪的东西,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训练——比如学青蛙跳,比如走平衡木。

第五章 职业化进程

“青蛙跳可以快速增强你们的腿部肌肉,至于平衡木——”平脚巷的“姐姐老大”用一种“我都不稀得跟你们说”的态度,居高临下道:“你们的平衡能力简直是盗贼之耻!秃头老四老早就该把你们全都脑袋向下插进阴沟,反正你们也分辨不出来上面和下面不是吗!”

青蛙跳和鸡肉有什么关系?瘌痢头阿贵对此懂得一点儿不比其他小孩子多,但是他对“姐姐老大”的拳头和膝盖都是深有体会,毫不含糊的体会的,所以他尽可能地挺直身体,回答道:“明白!”其实他啥也不明白,就像不知道他们这些小孩子和盗贼有什么关系一样,盗贼,哪怕是那种只能靠钻狗洞偷窃的盗贼,在双河县的地下社会里都是比他们高了不止一级的存在。秃头老四和他的手下们与其说是盗贼,不如说是依靠敏捷、眼力还有一般人的轻视,在黑暗世界的下水道里捞取些残羹冷炙的虾米。他们甚至不能说是乞丐,要知道,双河县的乞丐也是有组织的职业者,组织程度还很高,一个外来者或许能在荒凉的北门讨到一碗冷饭,可是他要是敢在热闹的南门摆上讨饭碗,他的碗活不过一刻钟!

过去,瘌痢头阿贵和他的同伴们的“工作”是整天在平脚巷附近游荡,看到谁家有什么略微值钱一点的东西忘了收,或者哪个粗心忙碌的主妇打发不够强壮的小孩拿一个钱去买油酱之类,就顺手把这些多余的钱和物收入囊中,一个挑担的菜贩走得太过靠近平脚巷,担子上会少掉几棵青菜,甜瓜车被那些更大的帮派拦下来要钱的时候,他们不会在乎这几只阴沟里的老鼠顺手拿走几个甜瓜。他们能够做的恶,仅限于此,他们既不因此觉得惭愧,也不以此觉得满足——除此以外,他们还能干什么?

天可怜见,他们天黑以后居然看不见东西!

“姐姐老大”在得知这一点以后,貌似有些眩晕……不过阿贵并不能确认这一点,因为“姐姐老大”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人,当然,秃头老四也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和阿贵的层次都还没有高到懂得“道理”是什么东西的程度,但是秃头老四只有在饿醒以后才会找他们的麻烦。在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皮的时候,他既不关心阿贵们是否摊开了破袄晒太阳捉虱子,也不在乎他们顺手牵来的鸡零狗碎是否把他的“家”给堆得近似于狗窝和破烂堆的杂交品种,最多只会在他偶尔离开床铺到外面松松手脚却不小心踩到什么的时候,才会怒骂几句,殴打一下离得最近的哪个倒霉鬼,命令他们给他清出一条道路来。其他时间里,他是个宽松的好人。

而“姐姐老大”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当她接任平脚巷老大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令阿贵等人彻底“清扫这个垃圾桶”,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把地面、墙壁、屋顶统统弄得跟小姐们的镜子一样铮光瓦亮。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得先把屋内历年积攒起来的东西全部抬出去,一把火烧光,然后到井里提很多桶水,擦呀、刷呀、扫呀,那一天他们到了晚上连举碗的力气都没有,身上火辣辣地疼,因为“姐姐老大”全程做着监工,既不许他们偷懒,也不许他们马马虎虎地工作,还用拳头和鞭子时刻提醒他们这两点。

等屋子和院子都清理干净,接下来就是叫他们睡着了都会做噩梦的青蛙跳、平衡木、软绳还有许多其他的花活了,所有的动作,“姐姐老大”都会示范给他们看两遍,她做起来是那么地轻盈、那么地好看,就连阿贵看了都会忘记她穷凶极恶的真面目,有时候不禁喝出一声采来!但是,接下来轮到他们自己做的时候,那真是噩梦都不足以形容的场景!

阿贵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敏捷伶俐的小偷,他钻弯弯曲曲的巷子跑得很快,无论是菜贩还是其他帮派的人通常会在一百步内放弃对他的追逐,可是要在一根还没有他小指宽的细木上跳舞翻跟头,“姐姐老大”实在是应该去找耍猴子艺人的猴子,而不是他!

“用用你的脑子!蠢货!”通常他得到的回应就是这个,伴随着呼啸而来的拳头或者鞭子,后来,“姐姐老大”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几盆仙人掌,她把这些放在细木条下面做她的“监工”,这些监工的厉害,阿贵领教了两回以后看到妇人们缝补衣服用的针插都会油然而生怜悯之心,就差没跟针插们称兄道弟了。

而走细木条甚至不算他的新课程里面最难的一个!

“手!手!你们胳膊上面长的是手还是鸡爪?我就没看到你们的手能干成哪怕一点事情!”她在上这门课的时候是最最严厉的,她似乎觉得他们的手指都应该无所不能,不管是从热水锅里捞圆子还是用一根指头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而这门课上稍微跟不上一点进度,就会被“姐姐老大”连手带人扭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等下课松开的时候,不管是阿贵还是其他小孩,都觉得自己连路也不会走了。

上课之余,他们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首先,他们必须每天清洗自己,如果不是清洗自己的水都得他们自己去提的话,听上去倒也没那么坏,其次,他们的衣服也得每天洗,他们还得自己修指甲!厕所,哦,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厕所,“姐姐老大”对此没有半点通融,不过阿贵也没记得她通融过别的什么,所以“姐姐老大”在这方面的要求没有给他特别深的印象。

他们现在还得自己学做饭!

“姐姐老大”监督他们扛回各种可以升火的东西,把它们劈成细细的小木条,宽窄长短划一得跟尺子一样,然后是洗菜、淘米、煎鱼,各种活儿都有她规定的范式,如果不按着她要求的来——恩,“姐姐老大”第一不讲道理,第二不讲通融,拳头和皮鞭都是管够!天晓得她为什么对阿贵们的饭菜要求这么高,她自己又不吃!

饭后,他们得“温习”他们这天的“功课”,然后是按摩时间,不设法松弛一下的话他们明天是不能继续上课的,他们睡觉的时候身上还会被插上几根缝衣针,“姐姐老大”说有助于打通他们的什么筋脉,阿贵们觉得有助于钉住他们不让逃跑——就跟传说中的钉小人一样……

第六章 新气象

“哟,是阿贵啊。”从前,平脚巷的住户们一旦看到瘌痢头阿贵的影子,立即会将自己的黑面馍和小孩都藏到可靠的地方,现在他们却心平气和地站在门口,拿着馍跟阿贵打招呼,放任娃娃们在不远处玩闹,就好像阿贵是个很平常的邻居似的。确实,他现在的眼睛和手脚都比从前规矩得多,驴子尾巴上的毛,他不想着设法揪一下,剃头匠的布,他也不想着偷一块走,他甚至站住了,跟他们一起谈起天来:“仙官没有露面吗?不,那一日我没有去码头……我这次是要去做生意。”

跟双河县城其他地方一样,平脚巷的住户们照例是不把小孩子当作谈话的对象,但是阿贵们是个例外,他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十分破烂,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又会讲出一些“天色不好,到晚怕是有大风”的有道理的话来,所以他们不知不觉中给予了他们和成人谈话的特权,把他们整日做生意、卖苦力时候听到的话又倒给阿贵们听了。

和邻居们道完“好”后,阿贵走到了街上,走了一里多路,街道还是那种鹅卵石的街道,但是街道的两旁都是热闹的铺面了,一家连着一家都是高低错落的瓦房,雕花木格子的门窗,显出一种整齐的气派来,店铺中最多的是食铺和酒肆,它们的生意都很好,各种蒸煮食物的香气弥漫,不时就能看到一个在早市卖完了蔬菜的农民,走进一家店铺,要上两碗酒菜,把他这天在城里挣的钱又全部摸出来。街角处是两层楼的大酒楼,翘角飞檐,刷着鲜红的油漆,几盏红灯悬挂在檐下,门口扎着彩楼,码头上下来的客商,常常在这里谈他们的生意,不时还能看到一个伙计提着笼盒出门送外卖——县城里一般的人家,遇到有贵客上门的时候,也会预先到大酒楼里定上两碟有名的菜肴,让伙计送到家里。

若是放在过去,这景象足够阿贵站在任何一家店铺门口看上很久,梦想自己也能像那些有钱的客商、官人一样,前呼后拥地坐进店铺里,让伙计们流水般给他送上菜肴,可惜他的肚子和店里的伙计都不会容忍他看那么久,他曾想过,要是秃头老四不管他,店里的伙计也不管他,他可以站在酒楼门口一天,兴许哪个豪阔的客商还会赏他点残羹剩饭呢!然而,他也知道那是做梦,别的不说,这条富庶的大街连同这个豪华的酒楼,不管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在双河县的地下世界里,其主权是确切无疑地属于丐帮的!丐帮,县城里的第一大帮派,可不是平脚巷的秃头老四,或者什么瘌痢头阿贵惹得起的!别看他们破衣烂衫满身恶疮,可是就连一些衙门里的官吏,都不敢真正地惹到他们!平脚巷的孩子们,有时都会绘声绘色地传说,某家惹到了一名乞丐,他的孩子数日后不翼而飞的故事,至于什么店铺没有答应丐帮的要求,被一群乞丐占据了店面的故事,那就更多了。

大酒楼的门口,就长年坐着两名捉虱子的乞丐,根据可靠的消息,他们垄断酒楼的乞讨权,以及酒楼里所有的残汤剩水,是绝不容许什么平脚巷的小偷到这里分享好处的!即使如此,阿贵但凡有机会经过大酒楼门口,还是会失神地朝酒楼里张望,直到守在酒楼门口的两个乞丐目露凶光,他才匆忙逃走,幸而这种路过的机会并不多,他还没有挨过那两个乞丐的揍。

而这次,他对富丽的酒楼看也不看,径直走到旁边一家挂着葫芦的小铺子里面,这家铺子的门面很小,旁边的人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它,它的门上只残留了很少的一点油漆,勤劳的女当家人把门扇都擦出了原来的木纹,在干净整洁之余也不免显露出了生意的萧条。

铺子里面充盈着一股奇异的芳香,古旧的柜台后面是占据了一面墙的抽屉,这是一间药铺,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柜台后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块像是半透明的白色石头似的东西。

“掌柜的,生意兴隆啊!”他拢着手,照“姐姐老大”教给他的话问候道。

“不敢,不敢。”那个白胡子老头竟也跟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似的跟他讲话:“上次的药,你那里还有多少?我都按你上次说的数目收。”

“还有十包。”他从提篮里拿出十个包好的小纸包,然后又拿出两个很小的小瓶子:“这是治疗眼睛的药,专治烂眼,用的时候,用过火的针鼻挑一点,抹在眼睑上,价钱——跟伤药是一样的。”

白胡子老头正随手拆开一包,听到这话,抓起瓶子仔细地审视了一下:“当真么……常有人问我要治疗烂眼的药呢……你要是有,我要比治伤的更多一倍。”

“我们平脚帮,也常有人害烂眼的病,都亏了这药的效力。”阿贵非常自信地说,他上次卖的伤药,可都是在他们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实践过的,这眼药只在平脚帮的两个小孩身上试验过,但是他们都亲眼见证了它的力量:“这一瓶是送给掌柜试验的,跟上次一样,等有了证验……”

“阿贵小兄弟说的,一定不会有错的。”有着白胡子的掌柜,称呼阿贵是“小兄弟”,并且除了上次的药钱以外,又拿出五个厚重的好钱,放在阿贵的手里,让他“买点果子吃”,阿贵照了“姐姐老大”的吩咐,谢了掌柜的好处,都收了下来,他没有拿这次的药钱,因为双河县的买卖,就是挑担的小贩也常有赊账的,像这样一间坐地的药铺,他们并不怕他卷款而逃,要得生意的规模进一步扩大以后,才会谈到定金的事儿。

收了账以后,阿贵往回走了半里地,拐进一条小巷,然后猛地回过身来,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身后跟着的人目中的凶光。

第七章 从业余到职业

阿贵十分肯定有人在他走进药铺之前就盯上了他,好吧,作为县城地下世界的一份子,他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地肥羊:一个衣服和头脸都干干净净的小孩子,提着一个有分量的篮子,一个人孤身走在大街上,别说什么有心人,就连他自己,在从前看到这么个对象,也是要设法凑上去撞他一下子,把篮子里的货颠出几包,捡了就跑的!即使大街是丐帮的地盘,但是他们也会很乐意地看到有人替他们做了这个工作,然后一拥而上把洒落的其他东西都“捡”走的,把全副家当变卖了到县城里碰运气的农夫,因为不够小心的缘故,一两次就一贫如洗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阿贵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一直提防着别人对他来这么一手——这很容易,他几乎都可以数出背后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街角旁坐着的那两个乞丐打着的手势,路边闲汉看似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眼睛好像全在看天的廋猴儿,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小酒店冒出来的挽着个妇人的混混,他们的猎物是他还是不是他,全看他把篮子抓得紧不紧,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利于他和他篮子的风向。而当背后的人跟得太近的时候,他就走进了小巷,然后来了个猛回头:“你做什么!”他喊道。

跟着他的是个麻脸,阿贵知道不是最初跟上他的那个人,麻脸的手上还留着农活的痕迹,也许抢夺一个小孩的篮子是帮派给予他的第一次考验,在阿贵看破他的行藏后,这个蠢人没有聪明地退却,相反地,大概是以为自己凭借成年人的气力无论如何都能制得住一个小孩子吧,他通红了一张脸,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目标是阿贵还是篮子,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确定。

王八拳是很难见招拆招的,但是和传说中的剑势不一样,阿贵根本不用破他的拳法,被“姐姐老大”教训过后,麻脸的动作在他眼里比蜗牛还要迟缓,看得他简直要笑出来,这也叫做揍人吗?他身形一晃,躲过麻脸的攻势,麻脸再要揍他,就必须得转过身来——阿贵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他顺势一带一劈一踢,麻脸整个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和地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

巷口的人听到了麻脸的哀嚎,吃惊地探出了脑袋,想知道这次理应是万无一失的抢夺出了什么岔子,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巷子里除了趴在地上的麻脸再也没有别人——阿贵已经飞身跃上了小巷旁边的墙头,顺着墙一口气跑到了小巷的那头。啊,这里也有看守场子的人,阿贵认得出,大概是预备拦住跑得快的肥羊的,这么大的阵仗,看起来这个巷子的确如他所想很适合用来做这种事情。不过,这对他构不成什么妨碍,他看到旁边有一户人家晾着衣服,就轻轻一跃,落到了晾衣绳上,然后张开双手,快速地冲刺几步,跳到了另外一个墙头上,再从一个毫不受人注目的角落上爬下去,装作只是爬过一道墙而已……

“都是些垃圾中的战斗机。”确认自己脱离险境后,阿贵小小声地学着“姐姐老大”的样子哼了一声,他倒没想过要说什么“姐姐老大比你们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我和她谈笑风生”,好吧,他在“姐姐老大”面前也是个“垃圾中的战斗机”,所以一有机会,他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称号给倒在了手下败将们的头上,何况他们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

阿贵现在可以肯定,不管是麻脸,还是麻脸背后指使他的人,都像秃头老四一样,没有经过起码的战斗训练,他们所凭借的是人多势众而不是技艺和训练,他们在跟踪他的时候不懂得收敛脚步和呼吸,在看到巷子里面没有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想到要往两边的墙和屋顶看上一看,粗疏如此,“姐姐老大”手下最笨的小弟都不会这样!而他们还能在大街一带作恶……阿贵忽然有了回头和他们较量一下看看谁高谁低的冲动,但是“姐姐老大”的命令毋庸置疑,经过实战后,她在此时的阿贵心目中已经比整个丐帮加起来还可怕了,阿贵很快地打消了那个冲动。

他很顺利地走回了平脚巷,在门上敲了三下以后,谨慎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侧身钻了进去——门上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水桶,是“姐姐老大”的最新功课:简易陷阱布置。

接下来他又躲过院子里拦着的几条细线,这些线有的用泥土涂过,有的干脆埋在土里,有的正好拦在他头顶的位置,每一根线都连着一个铃铛或者其他的报警装置,他在听过“姐姐老大”教他们如何弯曲一根有弹性的木头,在另外一头系上插满了仙人球的沙袋以后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门课——他真的不想再跟仙人球、仙人掌或者它们的亲戚来什么面对面了!

当他终于走过危机重重的院子,站在屋门口舒了一口气的时候……

明明在他出去的时候地上还没有坑的!

当然,他知道谁该为此负责,不是屋里那两个累得趴在地上吐舌头的小家伙,虽然确实是他们趁着他出门的这半天挖出来的坑,坑口翻板上的伪装也是他们做的:“只差一点哎!”“好险赶上了!”

好吧,下次回“家”,他会更谨慎一点的,在开始陷阱相关课程之后,秃头老四曾经的家已经变成了比县城里的某些阴暗小巷更危险的地方了,他站在:“老大呢?”

“她和阿荣出去了!”

“哦。”阿贵有点儿失落,也有点儿庆幸,他将从药铺老板那里得来的钱(包括给他买果子的五个钱)都放在了屋里的小桌上,那都是些好钱,铜色很好,肉很厚,会讨价还价的人能把这样的两个钱当作三个钱用,但是不管是阿贵还是其他孩子都不再向那些钱望一眼,那是“平脚帮”的钱,在“姐姐老大”分配它们以前,谁敢伸手,结果绝不是普普通通地挨一顿这么简单。

“她叫我们再练一遍这个。”一个率先恢复过来的小孩子举起一个铜钱,这是一个很差的坏钱,又小又薄,边缘被割过不止一回,店铺的伙计是不愿意收这种钱的,然而它也有它的用处,涂黑以后,一个孩子就用它和两个杯子演练起了一个普通的戏法,另外两个孩子要分辨出,钱被藏在哪个杯子下面,这是手速和眼力的较量……

第八章 开源

华林和阿荣走进了一条小巷,这里半条巷子都是铜铁铺子,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作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县城大约没有比这里更喧嚣的地方了,他们没有多看就走进了一间铺子。

这家铺子的主人除了打造一些菜刀、镰刀之外,偶尔也打造一些真正的上等货,在上面刻上别人的名号,配上一把古旧的刀鞘,然后卖给城里某个慧眼识珠的富户,不过只要银子给的够,他也不介意赚点小钱,比如依照图纸打造两把小刀,刀子的样式有些特别,和他以前打过的匕首小刀都不一样,幸而给图纸的人做了耐心又充分的说明,还指着他店里做样品的刀具一一说出了他在钢铁里面都掺杂了些什么,所以他这次的买卖做得非常公平,不仅在刀身上用了好钢,而且深入刀柄的看不见的部位也做得很结实,又给配好了赠送的刀鞘。

华林用两指夹着小刀抚摸了一下,点了点头,把剩下的余款付了,这是他在城里能找到的第二家最好的打铁铺子,在使用了一些谈判方面的技巧和展露了一些金属相关的知识以后,总算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他本来还想给自己几个仅有的下属都定制些武器,通用的武器不适合这些孩子的身高体重,必须特制,但是他的金库快见底了。

一个再小的组织都是很花钱的,何况华林不想要像原来的平脚帮那样的滥竽充数的组织,他们……华林真是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一个天黑以后会看不见东西的黑帮!他们甚至带着恐惧的表情告诉他,县城里面的乞丐都是有势力范围的所以他们都不是乞丐!呃,应该说他们都没有资格就职乞丐!

秃头老四靠着这几个小孩到处偷摸个三瓜俩枣地混个肚饱,倒是不花钱,但是他甚至把伸出平脚巷都看作一种奢望,华林自然不会学习他的榜样。瘌痢头阿贵等人距离他理想的手下差距不得不说隔了七十个世界,可是他的选择不多:在嘉罗世界,愿意跪倒在他面前的职业者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在这个世界,鸡鸣村的赵小六已经清楚明白地以身作则地告诉他,即使一个感知不错的成年人也会有可以轻易打倒他抢夺宝物的错觉。因此,在瘌痢头阿贵瞄上他的时候,他也瞄上了一个可以轻松对付的未来属下……然后就把整个平脚帮连人带地皮都收归己有了,秃头老四?秃头老四没有任何意见,不信可以问他本人。

阿贵等人的水平诚然是想象不到的烂,但是他坐甜瓜车看到的闲汉无赖们和阿贵的差别也就在年龄和体格上了,论基础点数,搞不好还不如阿贵,所以他暂时也没有另换下属的打算,再说,小孩子的一个好处就是尚未定型,强化的可能性比成年人大得多。

就拿小魔鬼丹步雷斯说吧,华林知道它的外表之所以还保留着孩童的相貌,不是它的力量不足以转化成大魔鬼,而是它使用了一些魔法让自己保持着未成年的姿态以获得更大的成长空间——类似人类早熟的话身高就不如正常发育者,发育越晚,个子高的可能性就越大。特别是许多盗贼需要的身体柔韧度方面,更是孩童的训练结果明显胜过成年人。

于是,他首先给予了这些暂时的下属以清洁和其他工作,一边磨掉他们在秃头老四手下养成的种种恶习,一边锻炼他们的筋骨和技艺,方法嘛,反正不是好好地谈心。

用青蛙跳加强他们的下肢力量,用走平衡木训练他们的平衡性和敏捷,用提水、劈木柴增强他们的手臂力量,用其他繁琐的家务训练他们的服从性(买熟食太贵,华林也不想给他们做饭),华林回忆着从前受过的一些训练,结合这个世界的情况给他们编排各种课程……从某方面说,阿贵们的学习非常奢侈,因为嘉罗世界没有哪个盗贼雇佣得起一个高阶巫师来做入门学徒的训练!

成效和花费几乎是一样明显,在适宜的饮食、练习和辅助治疗以后,他们当中最好的两个已经能在软绳上飞奔,其他人走墙顶也不会掉下来了,到了这一步,华林才开始有计划地放他们出平脚巷,既收集情报、金钱也是对周围势力的一个试探。

他有训练他们一些盗窃的技巧,但是不打算用这个作为主要的收入来源,他的最终目的是攀上仙路,不是制霸双河县的地下社会!

经过初步的打探,他得知了一些阿贵们以前从不关心的信息,比如货郎们从鸡鸣村等地收来的破布会被卖到城西的纸匠街去,收来的鸡毛会卖到沿路的下等旅馆,收来的头发则供给一些要贴补家用的妇人编成假发髻,再由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或者卖到下游的其他县城去。城里的妇女们,会买上一顶假发髻,预先编好复杂的发型,将首饰都插在上面,需要见客的时候,直接往头上一扣就行,到晚脱下,不必戴着沉重的发髻睡觉,非常方便。也有一些头发会被卖到城里的药铺,作为制药的原料。城里有十二家药铺,数大酒楼对面的那家买卖最为兴旺,田怀仁只懂得田土上面的事,阿荣却从平脚巷的剃头师傅那里打探到,那家药铺从掌柜到小伙计,雇佣了足足三十个人,可见它的生意规模!

再加上华林是植物系出身的巫师,很自然地,他把赚钱的门路盯在了制药上。

第九章 制药

药铺的生意和其他店铺都不一样,就拿饼铺来说吧,有个十来个品种就算是花样繁多了,普通的不过五六种而已,饭庄的花样要多一些,也多得有限,就是县里第一的酒楼,各种菜蔬、鱼鲜、酒水、冷热菜并点心,能做的花样也就一百多种,有些小饭铺甚至主营是茶水点心,客人要吃热菜还得自己带原料上门,店铺只管加工。而药铺若是只有一两百种药品,差不多就是关张的阶段了,所以药铺的一个特色就是柜台后总有一个设着很多抽屉的大柜子,每个抽斗放置一种药品,抽斗越多,备货就越齐全,药铺的规模也就越大,本钱也就越雄厚,顾客也就越爱去,毕竟和吃食不一样,一个饼人人可吃,至多不对口味,充饥是毫无问题的,一张药方要是拿不到对应的药材,以其他的充数,治不了病还是小事,药不对症,耽误病情问题可就大了。

本来大酒楼旁边的这家药铺经营了几代,生意还挺不错,算得是双河县的一家老铺,可惜对面的大药铺开张之后,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州里下来的分店,据说和茂家有些干系,不仅规模大、本钱厚、备货多,据说还从茂家得着几张有名的古方,制作的几样成药都颇有效验,不但双河县里驰名,连附近的几个县都有不少客商来采买,其他只做本县生意的药铺,哪里竞争得过,眼见着都一日比一日萧条了。

华林打探到这些消息以后,就派阿荣出面,采买了大药铺里卖得最好的两样成药,开始逆向工程……也就是所谓的盗版。

这两样药其中一样是专治跌打损伤的伤药,不得不说大药铺的主人非常有经商头脑,他把这伤药分成了普通大路版和尊贵豪享VIP版(正式名称叫特别加料版),前者卖给那些经常会有磕碰的苦力、农夫之类,价廉物美,后者郑重地添加了珍珠、琥珀等一听名字就很高级实际没有卵用的配料,再包上薄薄一层金箔,翻个十倍价格卖给如田三虎之类腰间有钱的习武之人,让他们光是看见这豪华的包装和昂贵的价格就自动血流加速,肾上腺素狂飙,从某种方面上来说看到就好得快了……不用说,华林其实很想仿冒尊贵豪享VIP版赚大钱,问题是,有钱的客户要找也会找有名的医生,现在有正版的在,谁会要你的盗版呢?何况,那些昂贵却没卵用的配料,他还真的买不起,用别的法子弄吧,双河县既不产琥珀也不产珍珠,全都是大药铺有专门的人从州里采购过来的,冒出第二家来,人家短了货一查便查到你头上了!

于是他把第一炮放在了制作普通版的伤药上,并且选择了经营情况最不好的一家药铺代为经销他的药品——但凡经营情况好点的药铺,哪个不自己做药,享受整个环节的利润,谁愿意代别人销售来路不明的药物呢?

阿贵和掌柜谈妥了代销的事情后,华林又派阿荣去码头散布某家有比大药铺效果更好、售价更廉的药物的风声,等第一批人尝试过以后……恩,这些人有个好处,就是人多嘴杂,又贪便宜。

效果嘛,当然是好的,华林在破解了伤药的配方以后,完全去除了原版用来伪装的几味药草,把真正有效果的分量加重,又在阿贵等人身上试验过,效果很好……其实,他选择伤药的一个缘故,就是不缺试验品,他不能天天让阿贵他们拉肚子测试止泻药,但反正……阿贵们除了拳头和鞭子,能听懂的话不多,在初步训练当中他有充足的试验对象。

他选择的第二样药物,则要高端得多,也是他真正准备的主打产品,眼药。

双河县一带得烂眼病的人极多,人一旦眼烂了,接下来就是瞎,一瞎,别说下地干活,就是女人也卖不出价钱,谁要一个连火都升不了的老婆呢?不像跌打的伤药,穷苦人舍不得花钱的,只要熬一熬,自然就能长好,连腿瘸了,也能一拐一拐地干活,为此耽误的人不少,而烂眼病一生,就是家里女人得了,也有些人肯咬牙掏钱,怕把一个能做活的婆娘给耽误成了瞎子,所以眼药的销路比伤药的更好,又有着一样,眼药的分量比伤药少得多,即使在总价一样的情况下,眼药的原料成本都比伤药要少,因此通贩的眼药里都使上了珍珠麝香等物,销量依旧很好。

华林在这方面可没打算继续盗版了,因为主要原料他根本弄不到,所以他用来制作的眼药是自己的配方,配方很简单:一点点薄荷,给人以清凉之感,更少的一点点方解石,起收敛创口之用,以及最主要的功效成分,硼砂。

恩,就是饼铺饭庄里用来做油条的那个硼砂。

除了能让油条更美味以外,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性:杀菌。

用这个配方制作出来的眼药,不用说,效果杠杠地,不出三天,“平脚帮”两个得烂眼病的小孩的病情就大为好转,再无瞎眼之虞,幸而他们都生而无知,不晓得什么是人权,不但不对“姐姐老大”拿他们做人体实验的行为说三道四,还感激不已,其中一人更提出要让自己亲生的老娘也做一回人体试验品,让华林吃惊得差点没摔一跟头。

“你还有老娘?”他一直以为这几个小孩都是孤儿,不,他们都有各自的父母,只是家里孩子众多,乐得少一个人回家吃饭而已……一般这种人家,好一点的设法托人拜师做学徒,学徒是很苦的,火烧水淹,师傅失手打死,一概不负责任,一年到头,师傅最多给几个剃头钱,还不给教本事,学徒期满,又要做三年廉价的帮工,然而,要拜师,还需要四色礼物,店铺作保,为什么?因为师傅包学徒的食宿,等于是代父母出钱养活孩子,所以即使有这种苛刻的条件,穷人家还是争先恐后地送稍微机灵一点的孩子当学徒,毕竟省了一份饭钱,孩子将来一旦靠勤勉殷勤讨得师傅欢心,学到了师傅的手艺,以后就可以凭着手艺吃饭了,也算提升了一个阶层。而家境人脉所限不能学徒的,只有两条路走,一是苦力,二是帮派,更差一点的就如阿贵之流,孩子实在太多,家里连养活他们到学徒年纪的吃食都没有,只得放纵他们自己到外面找食了。

第十章 新身份

在平脚帮小孩的极力推荐之下,华林不得不把他们其中之一的老娘也添加到了试药人员的名单上,为他研制的药品增添了唯一一个成年人的实验数据,好在他这眼药的成本着实廉价,倒也不在乎多费上这一份,不过在他得知了这几个小孩都各自有着家庭以后,原来的计划就略微做了一点调整。

“唉。”芳杏堂的主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几日,他家的生意赶得上以前半个月的,但是他起初的兴奋已经被冲淡了,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愧对先祖的感叹。他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药铺兴旺的样子,那时候铺子里雇着两个伙计,城外还有一大片药园,种植着一些常用的药草,种子洒下去,一百二百斤地收获,一两五钱地卖给人家。虽然县城里买得起药的人不多,但是自家自种自卖,利润可观,遇到好的年头,一年下来,净赚二三百银钱不在话下,与城里几个大户都联得有亲,家里有仆有婢,算得城里一户殷实人家。可是自打对面的金函堂分店开起来,一切就都变了!

金函堂一到双河县,就在最热闹的大酒楼对面买下了五开间的铺面,一个黑漆金字的招牌,高高挂将起来,连县官都到场恭贺。当时便有谣言传出来,指金函堂是州里某家的产业,当时他不以为然,觉得金函堂所占不过是本钱雄厚,不比他家自有药园,成本低廉,又是百年老店,先低调经营几年,等姓茂的县官走了,下一个姓茂的再上来最快也得八九年后,金函堂的人影也会不见的!岂知金函堂用专船从总店运来各种有名药材产地的好药,又制出几种颇有效验的成药,经姓茂的县官推荐县里一众大户试用之下,纷纷以金函堂做了正宗,绝了他家生意的门路。从此,芳杏堂只得做些下里巴人的生意,那些穷汉人多病多,能于两餐之外摸得出钱来买药的却少得可怜,又不会买滋补厚药,城外的药园荒废了一多半,两个伙计也走了,勉强支撑到年前,已经做了彻底关门的主意!

“只是可怜了我那一对孙儿女!”他那时候这样想着,仆婢伙计辞的辞走的走,如今,他的孙儿在后院挽着袖子碾药,孙女在厨房里煎豆腐,唉,现下煎豆腐在他家也算有滋味的了!等药铺真的关了门,他家还能吃得上煎豆腐么?他家在城外的田地,做药园是很大了,拿来种别的就不够大,况且,土质只适宜种药,不适宜种菜啊!若是别家夺了他的生意,他还可能设法出脱药园,可金函堂并不要本地的药草……

正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之下,他收下了阿贵托他代销的伤药,往日,即使是赊销,他也是绝对不会做这种来路不明的生意的!一旦药出了状况,他到哪里去找那个没名没姓没铺保的阿贵去?可是,反正药铺都要关门了,万一这药真的如阿贵所说,比金函堂的成药更好呢?

比金函堂的成药更好……这几乎是个魔咒了。

结果,还真是比金函堂的药好。

接着送来的眼药,更是出现了金函堂的眼药都远远不及的效力,连着几日,都有人闻名来寻他要这眼药,甚至有人开出了五银钱的高价求药!也无怪他在此时长叹,要是他能制出有这样效力的眼药,何愁什么金函堂!甚至,把药卖到金函堂的总部,州城里去……

“阿贵小兄弟,”他犹豫着说:“那眼药,能不能再多给一点儿?代销的费用我们再商量一下……”他知道芳杏堂的经济情况十分窘迫,买米都很久买不起整石的了,每次孙儿都要顶着旁人的笑话去零散地买米,这一点点的代销费用对他家的开销不无小补,可是,继续不给折扣的话,说不定已经闯出了名头的平脚帮会转投财大气粗的金函堂。

“掌柜,眼药的话,不是不能谈,只是……”

“只是什么?”

芳杏堂的主人听到了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古怪的一个主意,但是,一个月提供一千瓶眼药的条件,使得他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他的机会实在是不多了!而且,事后,阿贵也没有难为他,不仅第一批的一百瓶眼药很快就送到了,而且随着这一百瓶眼药到来的女孩,也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干干净净、端端正正、眼帘低垂的小女孩,旁边跟着她的娘,还有一个做铺保的伙计。

就是他亲自去收学徒,还能比这收得更正规吗?当然,要是他自己去收徒的话,他是决不会收一个女孩子当学徒的就是了!

“华灵,”他把名字写到了本户的名牌上,然后又在旁边写上了“学徒”两字。

第十一章 学徒

芳杏堂衰败以后,原先给伙计仆人住的房间空出了好几间,所以华灵作为学徒也得到了一个单间,放好包裹以后,芳杏堂的主人就将一个薄薄的小簿子推到了她的面前:“先把这本簿子的前五页背完了,我再教你。”

他并不打算真的收这个女孩子做学徒,看在对方相当于交了钱的份上,他也不好教对方像普通学徒那样做洗衣做饭等杂事——不管学徒本身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他们当中照样也分了好几种阶级,像阿荣、阿贵所熟悉的那种要签订“三不管”(火烧死、水淹死,师傅失手打死概不负责)协议的普通学徒,和“华灵”现在充当的交费学徒,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普通学徒除非运气很好被师傅认可天资,否则都得给师傅做三年白工,不仅要包下工作场所的清洁、替师傅跑腿,为师傅一家烧饭洗衣看小孩都是很寻常的事情,挨打更是家常便饭,三年学徒期间几乎学不到什么手艺。而交费学徒则最多只做工作场所的清洁等杂事,第一天就可以开始学到手艺,挨打的话,也是做错了事,才能由师傅象征性地打两下,他们比起普通学徒来,其实更接近那些私塾里的学生。

当然,事情总是有利有弊的,缴费学徒虽然能够从第一天开始就学到本事,不必像普通学徒那样要先替师傅做三年免费劳役,但是,师傅也极少把真正看家的本领,传授给他们。师傅的真本领,除了传授给自己的子侄外,只会教授给最殷勤、最能干的学徒,获得了师傅真传的弟子,有时候甚至比亲生的儿子更得师傅的器重,而家境相对优越的缴费学徒,是很难像缴费学徒那样对待师傅那么任劳任怨的,也就很难得到师傅的真传。

芳杏堂的主人,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要教给华灵什么“真东西”,当然什么也不教的话,平脚帮那里也是交待不过去的,所以,他打算难为一下子这个新学徒,等对方承认天分不够以后,用切药等杂事慢慢地糊弄她,尽量延长她的学徒期限——教还是要教她一部分的,只不过教的时间会比教他自己的孙子的时间花得多得多,芳杏堂的主人认为,这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女孩子本来就不适合当学徒嘛。

别看就是这么一本入门的簿子,他连他自己的孙女都没有给看过!现在给华灵看了,已经是很对得起平脚帮的那些眼药了!

华灵拿到簿子,放在手里翻了一翻,二十几页的泛黄纸张,全是手写,有图有字,记载了四五十种最通用的药草,翻完最后一页后,他对正颤巍巍走开的芳杏堂主人问道:“我已经背完了,可以开始教了吗?”

“……”芳杏堂的主人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听。

应该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在别的什么地方学过了吧!联想到平脚帮送来的成药,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芳杏堂的主人很快恢复了神智,他告诫这个年幼的学徒:“你既是背会了,我就考考你看。”

他随手拉出了几个抽屉:“把这些药物的名字都报给我听。”

华灵一一都报了出来,没有错误一点,这也不奇怪,肯定是她预先学过了——芳杏堂的主人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孙子学到这个程度的时候年纪肯定比华灵大多了这一点,他想了一下,考道:“这些药,你分别抓五钱给我看。”

“五钱?”

“这是每一个学徒都要会的本事,”芳杏堂的主人说:“柜台上有秤不假,但是知道药材的分量,一抓八九不离十,才是药铺伙计的基本功,一张方子十来种药,哪容得你慢慢地来回秤呢?每样抓五钱,只是开始,你要看过方子,立即记在心里,照数抓全才行。”每种药材的轻重不一,这项本事练起来可比其他行当的一把抓难多了,而且,他还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究竟学了多少。

华灵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

“你还会做煎豆腐?”后厨里的玉桂讶道,华灵把自己的“弟弟”阿兴也带到芳杏堂暂住几日,阿兴就是那个和老娘一起得了烂眼的小孩,被治好后暂时住在芳杏堂充当“老大”的便宜弟弟,一是可以替他做各种杂事,二是可以在他学徒期间充当遥控平脚帮的眼线,华林可不希望自己到芳杏堂的期间,平脚帮又退化回以前的样子。因为他年龄比阿贵更小,又有铺保,所以连芳杏堂主人的孙女玉桂都能和他单独相处,比如一起在厨房煮饭。

阿兴听了点点头,他不懂玉桂惊讶什么,帮里的每个小孩子都会做啊!他熟练地将刚买来的整块豆腐倒在案板上,用刚提来的井水洗了厨刀,左右手轮流冲水洗过,一手持刀,一手指关节轻触刀侧,刀快、手稳,不多时,将整块豆腐切成许多大小一致的棋子小方块,又取带来的量杯、量勺量了油盐,升起火来,不一会儿,将豆腐煎好,随手一挥,给每块豆腐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淋上一点葱花,看得玉桂目瞪口呆:“煎豆腐还能这么做?”

“煎豆腐不是这么做的吗?”阿兴反问道。

“呃……”玉桂又问道:“你还会做什么?”

“煎鱼、烧肉,”阿兴想了一下:“老大也带着我们腌咸菜。”

一个从上到下会煎豆腐、煎鱼、烧肉并腌咸菜的帮会……玉桂简直无法想象,这究竟是帮会,还是伪装成帮会的厨房?她不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姐,家道中落后,玉桂几乎负担起了全部的家务,可是她的刀工完全不能和眼前的小孩相比,这让她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十二章 更多的伪装

这一天,在芳杏堂中怀疑人生的,绝不止玉桂一人,她的哥哥越来越压抑不住自己的惊呼了,新来的女学徒,抓药的分量就像老师傅一样准确无误!

“华灵,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芳杏堂的主人放弃似的叹息了一声,他已经不再想这个女孩子是否以前有学过了,因为他都做不到这么准!以这个女孩子的年龄而论,她在药材一道上差不多是个真正的天才,芳杏堂的主人甚至隐隐地有怀疑她和平脚帮提供的那两种成药是否有关,可惜——可惜她是个女孩子!否则的话,光是她显露的这一手抓药的功夫,到金函堂做个伙计一点都不难!又何必屈尊花钱到他这个面临倒闭的芳杏堂学徒呢?

可惜她是个女孩子!就算有这么一手抓药的功夫,金函堂也不会要个女孩子当伙计!真不知道她费心学这门技艺做什么,他就没想过让玉桂学啊!

华林不置可否,他现在的出身的确对他极为不利,鸡鸣村的王招娣说是良民吧,其实连贱民都不如,屈身给周大户做奴仆的田家还能靠着到城里当差翻身,王招娣理论上是个自由人,其实连她的父母都整天琢磨怎么卖了她,所以一旦离开鸡鸣村,他就把王招娣的身份给丢弃不用了。然而,要接近他所知的唯一一个与法术有关的人,双河县的新仙官,他又非得要个清白出身不可。

所以,他选择了目前的道路,先控制一个帮派,再借助帮派开道,洗白上岸。

无论是阿兴的姐姐还是芳杏堂的女徒,都是他为自己重新预备的身份,至于芳杏堂主人的叹息,在他看来不值一提,既然新的仙官是个女人,就说明仙家的规矩和双河县的规矩是不一样的,上层社会有时候会比下层社会更能接受不一样的东西,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不过不难理解。上层社会有更多的资源“试错”,他们即使犯了错,荒废了学业,触犯了社会的禁忌,也很少会被逼到没有退路,下层社会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了。

芳杏堂的主人,就比鸡鸣村的父母要来得开明许多,在试过他的才能后,将一本砖头般厚的书籍,交到了他的手里:“你且看吧,到底,你也是正经拜了师的,可惜……”

“谢谢。”华林说。

双河县的规模,还没有大到大部分人都互相不认识的地步,何况,芳杏堂前些日子售卖的“比金函堂更好的”伤药及眼药,已经为它吸引了不少好意与恶意的关注,这天柜台上出现了一个女学徒的事情,消息很快就不翼而飞,吸引了好些闲人在门口驻足观看,玉桂的哥哥驱散了几回,都驱赶不开。

阿兴到前面来喊吃饭的时候,都被人群的规模给吓了一跳。

不过当他看到“姐姐老大”的样子的时候,他又放下心来,“姐姐老大”安坐柜台一隅,身边放着几本古书,应该是都已经翻过,而且记下来了——阿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更明了“姐姐老大”的厉害,他们还在平脚巷的时候,“姐姐老大”给他们的一个任务就是收罗旧书,而不管他们带回来的是什么杂书,她只要看过一遍,不但能全部记住,而且还能原样写一本出来,连字迹都一模一样,阿兴要是有这本事,何愁不发财!

周围人马哄哄,“姐姐老大”只管低头看书(在阿兴眼里是看,在其他人眼里是翻),完全不受外界打扰,一派恬然,身处闹市,犹如深山。

不,应该说周围再热闹,她也当自己是身在猴山,除自己外都是……阿兴知道她确实有资格这么认为。

他明白,其他人可不明白,当时就有两个人起哄道:“什么女徒嘛,我看是装幌子的。”“就是,她连字也不认,都是乱翻的!”

起初,还是乱喊,等他们叫嚷起来,连街面上不知道此事的人,都被吵得过来看时,女孩翻完手中最后一页,站起身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寒光一扫,问道:“师傅,今天这么多人生病么?”她的声音既清且脆,虽不响亮却犹如在人耳边一般,吵闹的众人全都听见,一时间静了下来,待反应过来后,为首的一个汉子怒道:“我哪里有病!”

“既然没病,到药铺来作甚?”女孩惊讶道。

“你就不许我家有……”汉子一句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咒自己家人了,骂道:“你这一家小小药铺,有什么了不起,不许人进么?”

“现在拦在门前不让人进的是你哎。”女孩一指门口,听到里面吵起来了,外面想挤进来的人更多了,都在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让我们看看出了什么事。”

“……”汉子又想张口骂人,旁边一个青年将他拦下,又道:“掌柜,都是市井荒唐谣传,说芳杏堂新收了一个女徒,想芳杏堂几十年不收徒弟,遑论女徒,想来定然聪明伶俐无比,所以都要见识一下,其实人之才智总是一般,不过是没有见过女人学药,等看明白了其实一样,也就散了。”

他笑意盈盈,显得一派和气,可是华林没有接下他的这番“好意”,而是冷然道:“若是不一样呢?”

“这……”青年本来想以“散人群”为由,挤兑芳杏堂承认女徒只是噱头,没想到这女童竟然要与他划下道来的样子,可是,再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小女娃啊,能有多少本事?他略一沉吟,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其他店铺,没有你这般年纪的徒弟,如何比较?”

“有本事,不在年龄大小,”女童说道:“不如到外面比较一番,也省得你们挤得真病人进不来,赢了,我人输给你,输了——你金函堂的匾额,与我倒挂三天!”

“什么!”青年大吃一惊,没想到女童居然识破他的身份,又划出这种道来,正待回绝,旁边一群事不关己,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闲人却忙不迭地起哄叫好:“好好好!”

“谅你们也不敢接。”女童哼了一声。

如果说什么最能让男人失去理智,女人的轻蔑绝对是其中之一……

第十三章 小试牛刀

大酒楼前的这条大街,今天比过年前的集市日子还要热闹,连高高坐在酒店二楼的贵客们,都纷纷挪动了座位,挤到窗边来看。

但是,他们的位置虽然优越,究竟离芳杏堂女学徒的位置太远,只听到下面一阵阵“哇!哇!”的叫声,却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挠得心里怪痒痒的,倘若不是看到周围还有许多人挤不到圈子里,踮着脚拼命看也看不到什么,又有人爬在旁边树上、屋顶上看的话,早就下去看个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个机灵的酒楼伙计奔了上来,双手合得紧紧的,等其他人凑近了,才摊开双手给他们看。

“哇!哇!”等他们看清楚了以后,连这些见多识广的客商大户,也都纷纷发出惊叹——伙计手中薄薄两片不知道是什么药材,竟然被切得薄如蝉翼,不!应该说是比蝉翼更薄、更透,若不是上面还带着一点药材的淡黄,他们就算瞪大了眼睛看,都看不出伙计手里还有东西存在!

“芳杏堂?没听到过,不过,能切出这样两片,也算难得了。”酒楼中一长者笑道,那伙计却不凑趣,眉飞色舞道:“芳杏堂的女徒,可不是就切了这两片,是一次就切出了两百片,片片如此!”

“啊?”这下连那老者也动容道:“这份刀工,可是难得——听闻青州城有灯影鱼脍,片片薄如纸张,可在背后照见灯影,没想到这小小的双河县竟有能比肩的手艺,比传闻更胜——她花了多少时间切出来的?”

“多少时间?”伙计吐舌道:“您老不知道,她那刀就那么一动呀,小的们还没来得及叫数,已经切完,两百片不多不少,不到一个呼吸!”

“啊!”老者手中酒杯一个不稳,溅出数滴,沾染了旁人衣衫,不过此时,没有人再计较此事,有人道:“那把她叫上来看看。”

伙计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匆匆而回,道:“现在已经无人敢与她比较炮制,正在比较辨识药材。”

“辨药?好哇,”酒楼里一客说道:“我这里有两束……恩,让她帮我认一下,要是她认得出来,道得出子丑,我就书信一封,荐她去州城逢春堂。”其他人也都频频点头:“就算认不出,以她刚才那份刀工,就不怕逢春堂不收,一辈子屈在这个县城,也是可惜。”

他们正议论间,忽然听到下面又是一阵大哗然,酒楼上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个个面面相觑。

还是刚才那个伙计脚快,已经飞奔下楼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儿上来,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众人再三问了,才说出原委。

方才,金函堂拿出几匣药材,华林一一辨认出来,不但能分辨出是什么药材,放在手里掂量一下,连年份、产地甚至当年雨水多少都说得不差,金函堂一干人已经面无人色,等到倒数第二匣的时候,里面是一支通体碧蓝的药草,从花到根,蓝汪汪的甚是好看,街上众人连芳杏堂的几人都从来没看到过,芳杏堂的主人一看,心里一跳:“金函堂果然本钱雄厚,备货充足,双河县一家分店,竟然连这东西都有!”

他积祖经营药铺多年,也只是偶尔听祖辈说过,此物只生长在阳州一座高山之上,背阴之处,本身剧毒无比,周围常有毒蛇毒虫伴生,三年才长一片叶子,若不到年份,只是毒药,但是等到三十年整,掘取出来,便是一味产科圣药,不管女人怎样难产,只消将整棵煎汤送下,不消一刻,包管母子平安。可是双河县一个边陲小县,纵然有这药,也没有哪家用得起,应该就是金函堂镇店之物,他也是今日方才睹得此物真面目,却没想到华林一看,拢手道:“假一抹蓝。”竟然连手都不去摸一下。

金函堂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一人先嚷起来:“假货?不可能吧!你不会看错了吧!金函堂,金字招牌啊,怎么可能会有假药呢!”

芳杏堂主人一看,认得是城里另外一家药铺主人,心里忽然雪亮明白,不管是真是假,他决不会让此番比试善罢甘休,也是,金函堂固然财大势大,双河县一群本地药铺也是苦金久矣,他们不像芳杏堂一样离金函堂这么近,可是金函堂把本地有数的几家大户的生意都做了,能剩到他们手里的生意也就都好得有限了,眼下看到有斗倒金函堂的机会,他们……应该全都到场了吧。

“这真是阳州一抹蓝,”金函堂被这么一叫,只能硬着头皮分辨:“看起来质感如纸花,但是一抹蓝经过干制以后……”

“确实会如纸花,”华林竟也点头道:“这也是阳州一抹蓝的主要特点,但是,我说的假,不是说它不是一抹蓝。”

“哦?”众人都惊讶了,金函堂几个最有经验的伙计再一看匣里的一抹蓝,也都个个脸上变色,只听华林摇头道:“我说的假,是说这棵一抹蓝已经被人煎去汤汁,重新染色,效力嘛,不能说没有,但是,不能再说是产科圣药了。”说毕,扬长而去,竟是自回芳杏堂,不再比试了。

第十四章 鹬蚌相争

县城的店铺通常不会在日落后营业,芳杏堂顺理成章地在围观众人看不到更多热闹的惋惜声与议论声中上了门板,宣布一天营业结束。然而,芳杏堂的老主人没有一点作为比试胜利者的愉悦之心,他嘴里的滋味是苦涩的,他对未来比在决定店铺歇业的时候更为茫然。

看起来是庞然大物的金函堂,县城十家老药铺奈何不得的金函堂,有财力、有古方还有真正的“阳州一抹蓝”镇店的金函堂,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别说那一抹蓝是假货——芳杏堂的主人在今天之前,可是连假货都没有见过啊!不但他没有见过,连他的父祖都没有见过!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想到,金函堂总店为了此处分店,居然连一抹蓝都拿出来作为镇店之物,如果他那时候知道的话,也许早就设法改行做其他生意了吧!和金函堂相比,他家有什么?积祖就是几本大路的药书,一个乡下的药园,一个城里的小小门面,在县城都算不得第一,要是能竞争得过金函堂,那才有鬼呢!

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到了金函堂在双河县的这家分号,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实力!过去他曾以为,若不是姓茂的县官为金函堂铺路,若是城里几家老铺联手一搏,未必没有机会,到了今日,看到金函堂展示出来的镇店药材,他才知道,金函堂为了攻下双河县,下了多么大的赌注!

这赌注根本是他们几家老铺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的!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又岂是他们本地的小铺所能抵挡的?

然而,这一切的精心准备、厚积薄发在女徒华灵的面前,就好像一个笑话一样!

芳杏堂的主人,是华灵行过拜师之礼的师傅,他是她的尊长,她必须对他使用敬语,他则拥有对她使用体罚的权力。就是不拜师,在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从祖上那里继承了土地与南门商业街店铺的资产者,是县城里有一点儿地位的体面人士,在家,他是一家之主,他掌握着孙子孙女的婚姻与人生,他有权决定他们的继承权,或者是否出卖他们,家里的其他人,更不用说。而华灵呢?她是个北门贫户的女儿,资产与她是无缘的,这不光是因为她家里穷,作为女性,名义上她不能拥有任何财产,即使天上下金雨下到她手里,那也不是她的,是她的男性家长的,即使所谓的户主是她年幼的儿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份财产,这也是芳杏堂主人先前不愿意收女徒的原因之一,学得再好,她也可能随时被家人卖做丫鬟或是沦落到更加不堪的地方去。

所以,即使芳杏堂已经沦落到随时要倒闭关门的境地里,一开始,他对华灵还是拥有心理上的充分优势的,他是人,是个仅次于大户们的上等人,而华灵基本不能算人。他收下了拜师、学徒的钱财,而他不打算教什么东西,用得着教什么呢?华灵还是应该多花点时间学习怎么煎豆腐才对。

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说是纯粹的恶意,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看法,一种几十年只遇到庸碌之人培养出来的自然而然的凭出身看人的作风,因此,在遇到一个真正的天才后,他的那点儿心理优势立即溃不成军。

接着,华灵自作主张地与金函堂展开了比试,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是不同意砸金函堂的招牌的!是的,金函堂把他家逼入了死路,他不止一次希望金函堂消失、关门,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光天化日之下,当众砸掉金函堂的招牌!

那可是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是光此处分店就有三十名伙计的金函堂!是在州城都有势力的金函堂!

他怎么敢当众去砸金函堂的招牌呢?

华灵就敢!

她不但敢,她还真的砸给所有人看了,假一抹蓝,假一抹蓝啊,县里的大户们不懂药理,不知道一抹蓝(即使是煎去汤汁的)有多么珍稀难得,经过今天,他们只知道金函堂的东西有假!连芳杏堂的女幼徒都认得出来的假!他芳杏堂生意兴旺时候都有联过县里大户的姻,其他几家老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在亲戚们面前吹风的机会,他们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拼命地吹的,反正当众砸金函堂招牌的不是他们,是芳杏堂!金函堂要是不服的话,再跟芳杏堂斗啊!斗到最后,不管哪家倒下去死了,他们都会高兴的!芳杏堂的主人知道,因为要是他的话,他也会这么想的!

什么?不是他的授意?

得了,不要说金函堂了,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呢,一个刚刚拜师的幼年女徒,敢当众砸与他家积怨已久的金函堂的招牌?一定是老掌柜的授意啊,简直是一定的事。他否认?他拿什么否认?说华灵跟他不是一家的?在见识过金函堂的真正实力后,他知道气急败坏的金函堂要碾过他是多么地轻而易举,而他能抵挡住金函堂攻击,活下来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是……

芳杏堂的主人想到这里,竟然有了轻微的窒息的感觉,他跟金函堂都被同一根绞索绞住了脖子,区别在于,金函堂是不会相信的,而他,他甚至不能放开这根可能绞死他的绳子。

第十五章 商场

在芳杏堂的主人认识到自己和金函堂都被同一根绞索勒住脖子以后,晚餐的气氛就格外的沉重,起初玉桂的哥哥还在为今天战胜了财大气粗的金函堂而高兴,但是他爷爷的一句话就让这点天真的欢乐荡然无存了。

“金函堂万一报复的话,可怎么是好?”

他的孙子孙女都听懂了他这句话里隐含的凶险,金函堂有茂家的靠山,他们有什么?一句话让孙儿孙女闭嘴后,芳杏堂主人看了一下另外的两人,他们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先看到的是阿兴,阿兴正襟危坐,郑重地用仿佛仪式一样的姿态和旋风般的速度吃着他自己煎的豆腐,对他刚才说的话置若罔闻,而他新收的女徒则低着头吃着一碗半透明的绿色糊糊,看不出表情,于是他又提高了一点音量说道:“金函堂光是伙计就有三十人,州里还有茂家的靠山,一旦闹将起来……此番可是结了仇啦!过日子,还是和气生财的好。”

这句话,就是警告华灵的意思,别以为她当众砸了金函堂的金字招牌,就赢了金函堂,她可能给芳杏堂招来了更大的祸患!以后,不能自持才艺高超自作主张,还是得听他这个老师傅的!

华灵听到这句话后,抬起头来,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师傅,我芳杏堂当初是杀了金函堂的人,还是抢了他家的店?”

芳杏堂主人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回复:“这?都没有。”

华灵嗤笑一声:“既然没有,他们和气生财,怎么会把我芳杏堂往死路上逼呢?”

“这……”芳杏堂主人期期艾艾地说:“生意上的事情……”

“师傅,商场如战场,既然是战场了,还有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总归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罢了。”

芳杏堂主人一阵头疼,他在这酒楼大街上开店也有数十年,乞丐帮派闹事见过不少,本来除非必要,他绝不与这些帮派分子接触,可是前些日子他确实被金函堂逼入了死路,才接受了“平脚帮”的代销请求,那时候他还自我安慰,阿贵等人虽然自称是帮派分子,但是个个斯文有礼,与其他帮派分子不同,现在看起来,只是杀意不外露罢了,帮派分子,究竟是帮派分子,即使穿得干净整齐,口里师傅掌柜的礼数齐全,真个做起事来,还是那种喊打喊杀的帮派作风,和逢人说好的商铺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但是,现在他已经上了贼船,可怎么下来哟!他的脸苦得皱了起来,又说:“生意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你砸了人家的招牌,明天人家就会来砸你的。”

“师傅,我芳杏堂当年可砸过金函堂的招牌?”看到芳杏堂主人闭口不言后,华灵说道:“他们砸我们的,师傅你不管,我砸他们的,师傅你倒在意,真不知道师傅是金函堂的,还是我芳杏堂的?”

玉桂被他这一句大胆的话都吓得瞪大了眼睛,芳杏堂主人更是气得吹起了胡子:“小丫头懂什么!他金函堂要搞你,可不是光砸招牌就能了事的!他们到底有州里的靠山……”

华灵又笑了笑:“师傅你原来是怕这个,放心,我看那金函堂也是做正经生意的店家,纵使州里有人,调兵遣将也得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出不了什么害人暗招,至多也就晚上派人来放个火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要不是声音清亮,直透入耳,那“放火”两字大概会被玉桂等人听得漏过去,可是一旦入耳,就恍如一个霹雳,把几人都给劈在座位上呆坐不动了。

芳杏堂主人想板起脸来斥责她几句,小小丫头,口气比天还大,言辞间哪里有一点把他当作师傅的样子!但是他上牙打下牙,一句话滚在舌边,硬是滚不出来,玉桂早就把小脸吓得煞白,她的哥哥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不会吧,他金函堂……”

他金函堂今天可被芳杏堂给害惨了。

大概自从到双河县以来都没栽过这么大的一个跟头吧,如果不解决他们芳杏堂的话,有华灵在,十年基业一朝完蛋不说,附近几个县、甚至州里的市场都可能被人夺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玉桂的哥哥,大概就是想到这么一句,才说了一半就停下来的吧。

一片肃杀般的寂静之中,就听见“哗啦”一声响,芳杏堂主人转过僵硬的脖子,看到阿兴已经吃完了煎豆腐和饭,站起身来,正在收拾碗筷,预备送到厨下去洗,自始至终,他既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的特别变化,一直一直专心地吃他的饭和他的煎豆腐,看得芳杏堂主人心里都羡慕起来:“到底是小孩子,只顾着吃,什么都不知道!”

等阿兴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华灵方道:“去看看阿贵有没有抓到,抓到的话和他一起抬过来。”

阿兴点了点头,朝后厨走去,不消一刻,与天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阿贵,一起抬了一个捆得跟粽子一样的人进来:“姐姐,已经抓到了。”

芳杏堂众人看到这一幕,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听到华灵淡淡地说:“把他带来预备放火的油烧热了给他灌下去,然后从哪里来的送他回哪里去吧。”

阿兴与阿贵一起点点头,抬着“粽子”就像一溜黑烟似的消失无踪了。

“我,我明明前后都上过锁了。”玉桂小声说道,她的声音跟蚊子一样轻,不过反正也没有任何一人在听她说话……

第十六章 谈判

当天的晚些时候,芳杏堂的主人在账台上点起了一盏油灯,摊开厚重的账本,将一天收到的碎银、铜钱都分门别类地摆好,他先点出两枚半银钱,芳杏堂的账台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漂亮这么新的钱了,然后是几枚灰蒙蒙的银角子,但是成色是毋庸置疑的,接下来是几叠铜钱,都是厚重的好钱,钱上的文字优美清晰,边缘宽阔,往日常会收到的坏钱,那种被预先剪去了边缘又被磨平了表面的小铜片今天一个也没有出现在账台上。

这一切本来是会让他喜悦的,没有苦力再逼迫他收下那些实际上一钱不值的小铜片,米商和柴贩也不会堵在他的门口,为了几个小铜片高声吵嚷并且赌咒发誓下次不做他家的生意,前几天,玉桂到当铺赎回他们典当掉的东西的时候,掌柜很亲切地收了票,送回了他们的东西,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并且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再有那种好药卖。他可以想见,随着新药的名声进一步传播和货源的保证,芳杏堂即将恢复它原有的兴隆,柜台后又会有伙计和学徒忙碌,玉桂不必亲自下厨烧火,上门板的事情也不必由她的哥哥来做,而他,可能有闲暇到隔壁的酒楼去坐一坐,点一壶“双河白”,再要点儿煎虾子,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

然而……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账本或者在钱银上,他就那么瞪着账本,一直瞪到玉桂在后厨忙完一切杂活儿,看到爷爷还对着账本发呆。

“玉桂,把华灵叫来。”他说,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即使他能想出来的办法不多。

华灵很快就来了,她跟影子一样安静地立在角落,像每个男人梦想的那种听话可人的丫鬟。

“我今天才收你为徒,”他字斟句酌地说,尽量使自己的说话听上去威严又有分量:“所以,你做的事情,并不能代表芳杏堂,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的,但是……”

华灵打断了他剩下的发言:“师傅,虽然我是今天拜的师,但是数年前,您已经发现了我的天赋,送给我药书并指点我一二了。”

“这不是真的!”芳杏堂的主人喊了起来:“从来没有这种事!”

“哦——但是葫芦巷里有十个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华灵慢慢地说,他觉得不用提醒师徒文书上他是葫芦巷阿兴家的女儿这件事:“您发现了我的天赋,但对我是否能从事这一行仍有怀疑,同时为了避免可能的同行竞争,您没有告诉别人,包括您的孙儿女,以免被金函堂得知此事,直到我能与金函堂匹敌——您终于等到了向金函堂回击的机会。”

芳杏堂的主人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故事:“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去过葫芦巷啊!”

“有十个人证就不是胡说八道了,师傅,您又有什么人证可以证明您从来没有秘.密.地.去过葫芦巷呢?”女孩轻松地笑着:“再说,您想证明什么呢?”

“什么?”

“您是否想证明您跟白天以及晚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关系呢?先不说您没有证据了,就是有,您猜金函堂会怎么向总店写报告呢——他们的生意被一个九岁女孩给毁了,这个女孩才第一天开始学徒,您觉得他们的老板会怎么想?会宽慰他们说他们被刚学徒一天的人给击败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写成这是本地铺店处心积虑的报复,请求总店给予更多的支援好彻底把本地的反抗给斩草除根呢?”

芳杏堂的主人沉默不语,这是很简单的推理,比起一个年幼女徒来,金函堂肯定更愿意归咎于他,这样才能显得他们的失败不至于太过愚蠢。

不管按法律、按风俗还是按年龄履历,他在年龄和性别上都对华灵处于全面的优势,现在这种优势反过来变成了绞杀他的绳索,华灵的最后一句话更是很明显的威胁了,她知道金函堂接下来的报复里他只能靠她来抵挡,啊,她当然知道,本来这一切就都是她弄出来的啊!

为什么呢?优势明明都是在他这里的啊,他有白胡子,他有祖传的基业,他有性别方面的优势还有师傅的名份,本来华灵抱他的大腿他还要考虑考虑,为什么结局变成了他被华灵坑了,还要抱华灵的大腿,而且不抱还不行呢!

他恶狠狠地盯着华灵,嘴唇咬得紧紧的,以免几句最恶毒的诅咒脱口而出,而后者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上辈子那些人犹豫是艹他好还是艹他妈好的时候都是这种样子,他对这些内心活动一向宽宏大量,反正他们到最后都得给他干:“很快整个县城都会知道您是如何苦心积虑卧薪尝胆破除陈规最终一举翻盘打败金函堂的,您的传奇故事会在本城代代相传,与此同时,芳杏堂的成药会卖得远超过金函堂最兴旺的时代,这样不好吗?”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承诺了,而芳杏堂的主人知道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他得充当华灵的“幕后黑手”,还得替她卖她做的那堆,那堆玩意儿,收钱,算账,也就是说,整天忙着当她的帮凶,最后芳杏堂也许会成为她许诺的那种旺铺,可连他都能猜想得出来,到时候的芳杏堂恐怕和他、和他的孙儿女都没什么关系了。

“得挡住金函堂的报复才行。”他喃喃道,这句话当然是说给某人听的。

“尽管放心好了,我会负责的。”华林这句话说得极为真挚动人,上辈子他说这句话说了大概有上千遍,神态语气跟他的签名一样熟练:“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师傅。”

“一抹蓝。”老掌柜忽然说。

第十七章 命中注定

“那是个意外。”华林说。

“意外?”

“确实如此。”华林在与金函堂的战斗中完全称不上清白无辜,药铺里多了一个女学徒这种事本来也许只会有几个闲汉以及对面的金函堂会注意到,其实如果不是前一阶段的伤药及眼药抢了金函堂不少生意,金函堂可能要过好多天才会发现芳杏堂多出来的女孩是新收的学徒,然而,当然,一个经历过上流社会生活的高阶巫师对“炒作”两字是不会吟诗也会念了,他深知一个美女的身价并不完全与她的美貌挂钩,冤大头的数量与质量才是关键,而量变是能引起质变的,也就是说,当天第一批起哄的人正是他命令阿荣等人找来的,包括那个差点问候了他自己全家的汉子。

而等到第一批起哄的人就位以后,恩,不得不说芳杏堂窄小的门面非常适合这种初级的炒作活动,整个铺面很快被挤到水泄不通,这就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起哄,一个年幼的女徒在这种情形下看起来是多么形单影只不堪一击啊,金函堂派来的人很快就丧失了警惕,以为在场的人与他是一个立场,开始想要做些额外的小动作,华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战场摆上了酒楼大街,华林的炒作计划就已经成功了。

县城第一的金函堂与年幼女徒的对决,这可比什么某濒临倒闭的药铺新收了一个女徒来得吸引眼球得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输掉对决,他也赢了。

啊,他确实考虑过如果输掉这场对决会怎么样,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药铺学徒,所以输掉的可能性在理论上还是存在的。对此,他的预案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我一个小姑娘,说话自然是可以不算数的。”和某些擅长在游戏里骗人装备的男性一样,他在能利用女性身份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会拉不下脸来,能做多过分就做多过分。

说白了,他赢了就推倒金函堂,输了就赖账,确实是万全之策。

所以假一抹蓝的出现确实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大大加快打倒金函堂的速度,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金函堂跟他往日无寃,近日无仇,可惜啊,可惜他把县城十二家药铺数了一遍,就数金函堂最肥了,打倒金函堂,是他的芳杏堂快速成长的保证——芳杏堂是他的,这家店铺的位置、人员、历史与窘迫的状况都是多么地合适他呀,与金函堂正对面,可以方便地挑起战争,人员只有一个不太傻的老掌柜,两个孤儿,简直是最好不过的吞并目标了,紧张的经济状况使得他们接下了代销药品,下面的事情,哼,自然就轮不到法律上的芳杏堂主人什么事儿了。

被一个(上辈子的)高阶巫师看上,芳杏堂还会有第二个主人吗?

甭管法律、风俗和规矩怎么说,芳杏堂是他的,毋庸置疑,看起来,连老掌柜都变相地承认这个事实了,很好,是个有脑子的家伙,他可以把拧断他脖子的计划暂时地搁置起来了,而且他熟悉药铺生意,又不会蠢到阻碍真正的人才(从给予他额外药书可以看出),无论是玉桂还是她哥都无法完全代替,所以,老掌柜还能跟他对话到现在。

“你走好了。”老掌柜说,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他的身影消失后,芳杏堂的老掌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油灯烧尽,他是什么时候输掉芳杏堂与他自己的命运的呢?起初他以为是金函堂开张的时候,后来他以为是华灵发起挑战的时候,等到他得知“葫芦巷可以提供十个人证”的时候,他已经隐约地察觉到,战役早在华灵踏进芳杏堂很久以前就已经打响,细密的罗网早就织就,他能祈祷的只有这一网打上来的不仅有芳杏堂。

“呵。”他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金函堂是多么强大的存在啊,假如他早点知道金函堂真正实力的话,芳杏堂会在十年前关门而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在乡下带着孙儿女忍受贫穷、但没有金函堂仇恨的平静生活。他也许会不得不变卖典当祖传的一切,玉桂会成为什么人家的童养媳,但是他们睡下去的时候是安稳的。现在他和他全家却被卷入了光宗耀祖的命运里,跟随华灵的意志起舞,忍受她拉来的仇恨:“商场如战场,并没有什么仇家可言。”他突然想起了华灵的一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而……强大,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与被碾过的万骨之间大概确是没有什么仇恨的。

也许她真的能够击败金函堂。

不是人员十倍于芳杏堂的双河县金函堂分店,是有茂家支持的,整个金函堂。

老掌柜摇了摇头,他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有多么地惊世骇俗,不过,金函堂的最终命运,很可能在那个女孩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他在黑暗中合起他的账本,明天看也是一样的。

命运早已注定。

第十八章 绯闻

次日,金函堂大门紧闭,悬挂多年的金字招牌也在第一批赶来看热闹的人到达之前就不翼而飞,这使得一些街面上的闲汉不由得猜测金函堂是否就此关门大吉,更老成一点的人却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芳杏堂得到了强力的援助,很可能与新来的仙官有关。

他们绘声绘色地传播着他们自以为的真相:“仙官是女人,芳杏堂的新人也是女人,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确实如此呀!”其他人都点着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定然是新来的县官,瞧上了这门生意。不错,既然茂家会看上,没理由肖家会放过。”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看这金函堂要完。”

有些富于幻想的人则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新来的仙官是女人,芳杏堂的也是女人,这肖家——会不会全是女人呢?”

这个推测引发了不少热切的野心:“田三佬最近在新仙官手下很是得用呢!”“啧啧。”“财色双收啊。”

“荒谬!”对于流入到他耳里的只言片语,田三虎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驳:“她是本县正官!我一个小当差的,不替正官出力,是打算挨板子,还是挨她的双河剑?”他这样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起了,我与她只是官面上应付而已。”

“可是……”他的老婆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田三虎板起脸,一摆手道:“不要着了旁人的道儿,把市井瞎话当真。”

然而,飞入田家的流言可没这么轻易被消灭,它潜伏起来,很快就繁衍了几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儿孙,是呀,他不是被仙官点名了一起出城的吗,他不是被仙官派遣去老家么——正好前一日他的侄儿送来了老家的条子,那条子写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过,这可不是他求着仙官给的差事么?鸡鸣村是消失了,但是“由我负责重新招募人手开垦周围的田地”难道不是田三虎亲口说给她听的吗?他不是正是籍着这个理由,多日不回家吗?他究竟是诚心诚意地在当差呢,还是给新仙官当其他方面的差呢?

她不敢把这些话再同她的丈夫说,但是她还是有权回娘家的,父母和几个姊妹兄弟都急切地等着她传递回来的消息,她只把自己的顾虑同几个姊妹说了,而她们又把这些话递给了她们的丈夫,很快更多的流言在城里流窜起来。有的信誓旦旦地说,田三虎的原配很快就会被驱逐出去,死得不明白,也有人认为仙家会更守规矩,她会像戏文里一样主动要求做妾,其他人则羡慕加嫉妒,深恨为什么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田三虎。

田三虎呢?

田三虎只有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侄儿交给他的条子上面写了些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三座山垮掉了,道路毁坏,溪流淤积成湖泊,鸡鸣村周围的好几个村庄都被波及到了。肖如韵认为他是当地人,所以他得担起就地调集人力,清理鸡鸣村一带的废墟的责任来。道路要重新开辟,淤积的溪流要导引,鸡鸣村周围剩下的田地里的残余庄稼也不能白白地喂了野兽,他简直比真正的县官还忙!

而县里居然已经在疯传他把仙官生米煮成熟饭了,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他是当事人,大概也会相信吧!

然而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相,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过仙官本人了!

仿佛她觉得做县官只要把被毁的鸡鸣村一带清理出来而已,而清理鸡鸣村又只要委派他一个人并给予他一些做事的权力和事后的许诺就行,其他县官日常要做的事情,无论是听讼还是收税,她全不露面,于是县衙的一众官吏只好按照前任县官挂印而去的布置继续“暂代”,其实这放在之前的仙官身上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有些仙官甚至都不亲身到任,全由副官组织一切,但是女仙官既然已经亲身到此,所有人都以为她该有一番作为,哪里想到居然会不见人影呢?

这让县丞和四官尤其茫然,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一番打算要与她虚与委蛇,甭管她吩咐什么,都先答应,再设法拖了不做,他们以为这是最妥当的办法:让一个女人,哪怕是仙家,来管事,岂不是要一团乱吗?但是她究竟是仙家,明白地说她不懂,怕是脑袋要落地,所以都得先应了,再找出八百条拖延的理由来,等拖个一年半载,把报告写得花团锦簇送仙官高升了,再把一切导回正轨,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为高明的主意。

可这高明的架空主意竟然落了空!除了对鸡鸣村的主张外,新仙官好像不由他们架起,就已经腾云驾雾而去似的,在鸡鸣村的处理意见上,她又不管不顾地全权委派给田三虎,让他们都无从插手,他们原是为新官预备了许多棉花,没想到接到的不是拳头,竟是空气!

他们都怨愤地盯着田三虎,觉得仙官的失踪一定与他有关,谁知田三虎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呢!

第十九章 异兆

“嗤!”肖如韵面无表情地将一只纯黑的公鸡一剑断头,然后随手掷出,那鸡没了脑袋还扑腾着在地上跑了一圈,鲜血洒了一地。

她闭起双眼,良久方才睁开。

应该说不出所料吧,这次她的祭祀仍然失败了,和前面四次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迟迟没有回县衙的理由,双河县的四山没有回应她的礼拜,她怎么能做县官呢?凡人做县官,只要在城里上香既可,没有任何人指望他们能守土,但是她是仙官,只有将四山都纳入掌控,才能说是真正的就任,双河县已经太久没有仙官了,健忘又短命的凡人早就将这些规矩忘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在这方面的异样,但是这种无知和愚昧并不全然对她有利。

她还记得到任那天,码头上所受到的“欢迎”。

仙家规矩不同于凡人,肖家的兄弟姊妹在一起玩耍极为正常,谁也不会因为露个胳膊腿儿就红脸,她看众兄弟与看姊妹的眼光也没有什么分别,她知道其中有人可能会成为她未来的夫婿人选,仅此而已,她并不会想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去,她挑选衣服只看舒适与合身。但是那一天,她在码头上,穿着全套官袍的时候,遭遇了那么多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的,完全没有掩饰的目光。

他们看她就像看一块被掷入到狼群中的鲜肉。

肖如韵没有在凡人当中生活的经验,不意味着她是傻子,她拒绝了官吏们送来的“侍女”——她还记得肖如诗是怎么因为收下丫鬟而倒了大霉的,最后,在他们浪费了她很多时间后,她收下了其中最为年幼的两名,命令她们只许守在门口。

她既用不着她们服侍穿衣,也用不着她们洒扫庭院,这些事她完全可以作为修行的一种,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为她们坏事。

官吏们与她虚与委蛇,她何尝不与他们虚与委蛇。

她愿意命令的人不多,田三虎是其中之一,在码头上,他是少数目光有节制的人之一,这足以证明他的智商和谨慎了。介绍的人告诉她,三虎因为“能打”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她对此完全不在乎,区区一个凡人,“能打”在仙家面前算得了什么!

她看中田三虎的,是他没有跟脚,办事又殷勤,所以在发现有雷劫迹象时,他也是她带在身边的几人之一,等知道他是鸡鸣村的当地人,肖如韵就把鸡鸣村的恢复等事都交给他了。其他的,她则放任自流,在底下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在肖如韵来说,则是砍柴必须先磨刀。

两百年前双河县建城的时候,其实是它最为鼎盛的一段时间,根据她在县衙翻阅的记录,双河县在鼎盛时期拥有六万人口,现在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衰败的城区不止北门,整个县城里到处都有空无一人、沦为狐狸居所的庙宇与住宅,由于漫长的(相对于凡人而言)和平,县城的守卫制度已经败坏得差不多了。诚然,城里和乡间还有一些士兵,但是他们如今的职责不是守卫,而是收税和(为他们自己)收取好处。宵禁看似还存在,只是因为商业没有兴旺到夜间营业的程度。县衙的捕吏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秩序,而大户人家都雇佣了保镖。

这些情况有的来自于报告,有的来自于她的亲眼所见,一切的问题中,治安的不良是最容易展露在官府面前的,因为大户人家也会深受其害,其他营私舞弊等举隐藏得要深一些,当然肖如韵知道一棵树上不会只有一片枯叶。她对于如何治理城市并无经验,不过她在青州城里长大,那是一个模范的范本。

但是要做到起码的统治,她必须先正式就任。

然而她的就任失败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肖如韵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的咒文与手势理应没有任何问题,本地的河流也回应了她的召唤,她的祭品选择得非常完美,最后一次甚至是她亲自到村里选的,四山为何不予她回应?

第二十章 生土

关于祭祀失败的缘故,肖如韵猜想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原因是雷劫改变了双河县的山势水脉,但是就她所知,山河地形的改变确实能影响周遭的精灵与真气的运转,却改变不了古老的仪式,更改变不了影响范围之外的山川河流。在久未祭祀四山的双河,她原本可能会遭遇到一些不甚友好的挑战,她为此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一如面对河妖之时,然而她什么都没有遇到,没有任何显现,山川沉默如同凡人在祭祀。

是她的法术能力受到遮蔽还是她的仙官身份不受认可?

不可能!河妖明明回应了她的召唤,并给予了她正确的答案。在许多地方,河妖都以桀骜不驯著称,它们常常毫无缘由地要求当地人献上数量可观的童男童女,否则就以大水冲没州县。肖家的记录中,有许多镇压河妖的记录,所以,肖如韵在召唤河妖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山神并非如此。它们鲜少发怒,即使凡人错误地奉上了错误的祭品,它们也不大以为意,和易变的河妖不同,山神对时间和外界的感受非常淡漠,仙官们与山神的关系谈不上亲切,但是与山神的战斗……从未发生过,起码就肖如韵所看到的记载是如此。

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县衙的记载,是否会有误呢?

每一个被开辟出来的州县,初领的仙官都要在真仙的指引下其境内的东南西北四座山脉上举行祭祀,他们会精心地根据山神的方位与喜好挑选祭品直到山神受祭仪式完成,后任的仙官们只需照样奉上祭品即可。在双河的档案记录里,肖如韵应当向北山献上黑犬,向东山奉献乌鸡,向南山献上白豚,向西山敬奉白鱼,每一样祭品都需要纯色无暇,没有肢体的残缺和传染上任何疾病,年龄在三岁以内,献祭时所颂唱的诗歌与咒文都是肖如韵曾经学习过的,这些东西全部记载在双河县建城时最古老的档案之中,纸张破碎泛黄,看起来就是纯然的古董。

而现在想来,这种仙家的典籍居然被记录在那么平凡无奇的纸张上,这事本身就显示了不好的兆头。肖如韵不知道这件事可能经过了谁的手脚,但是码头上众人迎接她的样子,实在不能说是亲切善良。

他们的恶意溢于言表。

在她脱离众人,单独行动的时候,所见所闻越来越触目惊心,如果说县城里还是泛着恶意的人类,那四面的乡野中的人众则隐隐显露了与野兽混血的征兆,村落中设立的仙家庙宇不是荒废,就是沦为了掷骰子以及一些更加恶劣之事的场所。富有的村民送子弟上学只为了写算账目,对最起码的仙家法度全然无知,他们对棍棒的热衷甚于历史,好像能靠拳棒打倒一切似的。

哦,这一百年来他们的确能靠拳棒打倒一切,仙官不至,夷人又早就避入了深山,只在一些最偏僻的前线村落还流传着吓唬孩童的传说,其他人则以为双河自古就是仙家故土,将玉带国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和平的日子一年接着一年,路旁白发的老翁都在叙说着荒诞的仙凡之恋,幻想着天上落下一个仙女,恢复他的青春与气力,给予他财富或更多。同样一个觉得自己能制住仙女的老翁,在面对最低阶的小吏时又诚惶诚恐,仿佛以为那个小吏能在仙家面前算得了什么……

双河县已经被仙家荒废太久了!肖如韵曾经以为自己要接掌的是一处贫瘠的薄田,需要的是多加水肥,结果她发现田地不仅瘠薄,还生满了经年的荆棘,坚硬如生土,非烈火钢犁不可。

这大概也是肖家对她的考验?

她是不会认输的!

一念至此,她从耳边取下一枚白色半透明的云形掩鬓,粗看这掩鬓似乎和北门贫妇插戴的首饰一样以通草制成,只是妇人们插戴的通草往往制成桃、杏、柳、菊、海棠等色样,而这枚掩鬓则制成了云朵的形状,正好贴于她的鬓边。只有肖如韵的眼中才能看到它的表面上堑刻着细密的符文,在肖家的法印之下,层层金色云纹中掩藏着一轮金色太阳。

她对准手中的掩鬓,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浓密的白雾刹时间从她四周涌出,翻滚如波涛,她就在浓雾中失去了踪迹。

在她察觉一切的缘由之前,她决不会再在众人的眼前露面了——有人可能会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参与理政而误以为她对双河县的政治不感兴趣,大错特错,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当然会立即抛弃这里的一切返回肖家修道,而在明知担任仙官是肖家给予她的最后机会的情况下,她再对双河县发生的一切听之任之,那她又何必来双河呢?就凭她的这身仙骨,奇云峰上还怕找不到收留她的人家?

所以,她此行必不辱命!

明了再行祭祀也不会得到回应后,她施行了掩藏形迹的法术,希望以此获得邪行的蛛丝马迹。

然后,一举予以歼灭!

第二十一章 闺语

身处双河县城的华林对于仙官的此番遭际与打算全然无知,他最近才接触到了一些不那么荒诞的传闻——就对桃色新闻的喜好,县城里上流社会的夫人们与乡下的农夫别无二致,好在她们的丈夫不是在县衙当差,就是与官吏们沾亲带故,所以在种种匪夷所思的绯闻之中,总算还夹杂着一些扭曲得不太厉害的有用信息——只是华林要想把它们淘出来,就跟在沙砾里淘取真金那么困难。

他过去的导师热衷于小报,把读那些互相抄袭的拙劣怪谈当作一种修行,华林曾以为这仅仅是导师无数信口开河掩藏真相的一部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认识到这确实是真理。

雕梁画栋的戏台上演着一出荒诞异常的戏剧,大意是某个无脑的仙女在被一介区区凡人抢夺了衣物以后,忽然发现他善良又可爱,不但不计较他抢夺衣物的恶行,还自愿陪这个穷困到没朋友的男子一起生活,呃,基本是单方面的养活,仙女负责养家和貌美如花,主角负责……负责善良,直到仙女的家人过来逮捕这个衣物行抢者,错了,是逮捕那个无脑仙女,于是这个天年不足百岁的凡人在路人指点下与一众数千数万年纪的仙家大战,终于打败了一众仙家,带着仙女回老家种地繁衍一堆凡人子孙受凡人地主官吏盘剥去也。

戏文已经很荒诞了,比戏文更荒诞的是如今它居然还在上演。

在仙官莅临双河县的时候。

在嘉罗世界,所有胆敢演这种剧目的演员得到的最仁慈的处理就是默默无闻地在监狱的最深处拖着他们的长舌头腐烂,当然,他们在被抓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被施以法术,确保他们的舌头能被硬生生地拉长到围绕他们在那里污蔑巫师智商的舞台整整三圈,然后他们就得带着这么长的舌头被浸泡在全监狱犯人的排泄物里,好让他们“尝尝他们造出来的那些狗屎的滋味”,一直泡到他们烂得能通过下水道的隔离网漏出去为止。

在这种严酷的一点人权也不讲的法律之下,即使某个女性巫师学徒外出的时候“忘了”穿衣服——虽然狂舞纪元已经过去了很久,仍然有一些,其实,是相当多的复古派女性巫师学徒在学院里是不穿任何衣服的——其他人也会在第一时间把视线转向自己的脚尖而不是试图通过一些违反法律的“传统风俗习惯”把她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

现在华林觉得法律确实是对傻瓜们的保护,不管它们看起来多么违反人权,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戏剧的主角出现在嘉罗世界展示他的“善良”,将会遭遇到一些什么了。

复古派女性巫师学徒,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些极端狂热分子,在酒月大典里——她们一直设法恢复狂舞纪元时代的律法,起码在学院里的某些时候得到了准许——她们会模仿狂舞纪元的巫师风范,在舞蹈游行中一边喝酒一边像测试学院防护似的尽情释放各种强力的攻击巫术,也幸亏如此,其他人一般都能及时地闪避,不至于当众被这些疯子拉去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而华林十分肯定,任何一个女性巫师学徒发现自己的装备不翼而飞的时候,她向四周投掷的巫术决不会比酒月大典里她投出的少,而那个倒霉的“善良人”可没有学院的防护。

而现在,这些卑微的演员都没发现吗?他们正在无以伦比地放肆嘲讽一县的正官,一个据说能够腾云驾雾、移山倒海的仙人,一个近在咫尺的审判者。

也许没有近在咫尺。

华林开始相信仙官确实是失踪了——他尽量不去想有关于她被一个低贱的小吏金屋藏娇的传闻,这指引向一个可怕的方向,倒不是因为他间接基本全灭了田家,而是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女性,是否都被传染了一种蛀空了脑浆的疾病,连修仙者也不例外——幸而王招娣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否则他真的得考虑给自己配几服脑残片了。

他更相信另外一种可能,她故意在凡人们面前展示他们以为她会有的软弱而愚昧的姿态,等到时机到来,毕竟双河县再小再偏再穷,它也还是百眼国的州县之一,朝廷并没有正式放弃对这里的统治,肖家仙子的意外下降可能代表一种整肃的意图。他已经从某个佐员的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对于任职的抱怨,她的娘家四代以前同州里第一的姜家结过亲,虽然对方只是个凡人,她家还是靠着这层关系谋取到了不少好处,现在肖家的人“连双河也不放过”着实让她提起“姜”字来也没往日那么兴高采烈了。

华林一边冥想一边整整听了她一个时辰的抱怨,然后给她开了一剂主要成分是黄连和大黄的“泄毒丹”,用来祛除她坚信的,由于吃了金函堂卖给她的假药所中的毒。

大概因为这座偏远的县城实在太久没经历过炒作活动吧,芳杏堂的生意一飞冲天,大大超过了华林的预料,眼药几乎供应不上,伤药更是早已告罄,不过众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因而相信自己中毒的贵妇倒都排队等着他安慰,所以芳杏堂近日基本毋须卖药,仅靠他上门诊疗生意就胜过往日十倍,别的药铺就是眼红也插不进来,他们没有女性学徒啊!

除了利润丰厚外,上门诊疗也使得华林进入了原先不可能进入的县城上流社会交际圈,从而接触到了更为真实的信息——尽管这些信息对他还是犹如迷雾一般。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第二十二章 马放南山

现在他已经对双河县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座城池早先肯定是仙家为了抵御夷人可能的反抗而建立的,它坐落于这一带平原的中心,扼守行船码头,只要县城没有沦陷,夷人不管是想掠夺四周的平原还是想夺取船只顺水而下攻击下游那些更为富庶的府县都不会顺利,而要打下这座城池又是多么困难啊!双河县的城墙极其高大,在城内没有任何凡人的建筑可以与它比肩,这使得任何使用投石机等远程攻击武器的外来者几乎不可能查看自己的攻击成果,那些企图攀爬城墙的进攻者则会发现在爬过一段垂直的城墙后必须面对向外倾斜的顶端,那是任何攻城梯都不可能给予帮助的角度,而他们头上的一些石头明显可以移动,好让热油和其他东西浇到他们头上。

城墙之后的防御设施从北门就可见一斑,那里的布置在和平年代是不受欢迎的,沿街没有铺面,街巷又太过弯曲幽深,住户们必须走很长一段弯路才能到达街道,如果没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想买什么东西都得再走过一条更加漫长的巷子,才能到达商铺集中的市场。夜间,巷口会关闭落锁,有急事必须外出的人得折腾很久才能拿到钥匙。贸然突入城中的军队会发现他们被现成的街垒包围,不经过漫长的战斗他们什么都抢不到,一条小巷的失守不代表另外一条小巷被突破,街巷间的隔绝令放火也成为难事,攻城者势必迷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巷道里,面临漫长而痛苦的战斗,最终收获却少得可怜。

然而漫长的和平时光淡化了这一切,沦为摆设的绝不仅仅是守城士兵的武器装备,在绘制出全城的地图后,华林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大约有一半的城区都已经被荒废了——双河县的早期居民肯定比现在多得多,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但并不一定预示着灾变。被遗弃的住宅区可能是士兵及其家属的,在局势已定的情况下他们陆续被调走,而双河县的居民无法弥补他们的空白。

在繁荣的南门,早前的城建则被肆无忌惮地改建,巷口被拓宽了,沿街开出店铺来,生意不仅限于集市而是遍地开花,到了逢五逢十的日子,四乡的农民都赶着车和牲口到城里交易从米面到车马的各种商品,他们沿街摆出摊位,粗看似乎井然有序,但是华林几乎可以想象到一队突袭的骑兵会对这景象造成多大的破坏。没有起阻拦作用的木栅栏,没有弯曲幽深的巷道,沿街店铺大门敞开展示着他们最贵重的货物,门前还扎着易燃的彩楼,有经验的人只要用一个火把就能造成相当的恐慌。

没有任何人对他想象的场景做出过什么预防的努力,有时街上会走过几个装模作样的巡逻兵或捕吏,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防止某个太过招摇的冲动匪徒,而不是有预谋的突袭。他们走起路松散得令华林实在无法承认那叫队形,然而不算还没露面的仙官的话,他们还是城里最有战斗力的人员。

因为其他人的战斗力更加惨不忍睹,商人们从掌柜到店员都不晓得战斗训练是个什么玩意,他们从小到老都没有学过舞刀挥剑,更不用说技术要求更高的弓弩了。他们巡逻的范围仅限于自家的店铺,他们对保护他们的钱财有些心得,对保护他们自己的生命则一无所知,华林所熟悉的那种由市民组成的城市卫队于他们是个听都没听到过的词儿。

或许不该苛求这些非战斗行业从业者,然而双河县的地下社会也毫无水平可言。丐帮是城里最大的地下组织,拥有数百名成员,可惜大部分都是真的乞丐,用来堵在人家门口讹诈钱财靠的是身上发臭流脓的烂疮而不是精湛的战斗技艺,“背麻袋”也得看中对方孤身一人方敢从背后下手。次一等的组织是由地方上的一些无赖恶少组成,他们的家境普遍较好,有的还学过一些四六不着的拳棒,在城里开设地下赌档,挟制私娼,或是充当这些地方的“保护人”,坑骗一般殷实人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是鸡鸣村田家那样的人物,论单个战斗力大概能一个打十个乞丐,但是人数往往少得可怜,所以也不是丐帮的对手。再下一等则是些纯粹的骗子,华林乘坐甜瓜车入城时遇到的摊主就是其中一人,他们擅长的是碰瓷,用歪理和人多势众来吓唬乡下来的肥羊,和恶少们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上不敢对任何有财势的人下手,也难怪周怀仁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了。

华林在经过探访后,总结双河县的地下社会就是“无赖型”,他们没有任何的敬业精神,乞丐身上的烂疮竟然是真的而不是伪装出来的!赌坊的打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配合可言,经过实地测算,阿贵都能一个打他们三个!至于阻拦甜瓜车的“摊主”,阿贵找他们谈了一次话,他们就客客气气地搬离了平脚巷附近的街道,倒也使得选择从北门进城的菜贩果农多了不少。

另外还有些零散的传说,阿荣信誓旦旦地说他曾听说过一个飞檐走壁的独脚大盗偷窃过某家多少财物,又有一个别处来的卖唱歌女曾经打翻过前来讹她的三流帮会成员,这是他们所知的绝无仅有的“高人”,当然不管什么高人都无法和“姐姐大人”相比——在平脚帮再次提升社会层次后,连阿荣的马屁都进步了不少。

战斗训练和城建是如此的令人失望,其他方面呢?

啊,其他方面华林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结果,士兵们在武备上的松懈是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得出来的,他们的配备里面照理应该有头盔,可能因为戴起来不舒服所以华林从来就没看到一个人戴过,他们只有在看到有势力的人才会站得笔直,其他时候就任由自己垮下去,巡逻的队伍常常会少了一两个人,而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捕吏们的精神面貌要好一些,然而他们所携带的都是为了抓捕醉汉和盗匪的非杀伤性武器,比如铁链和渔网,他们的人数有限,抓捕几个人还能做成合围之势,超过十人就非得请士兵出动不可——士兵虽烂,城里还是没有能够和他们较量的武装。

近战武力基本就是这种情况了,仙术——华林拜访过城里二十多座庙宇,其中十来座供奉的是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物,他猜测可能是与当初奉命到这里与夷人作战的将军有关,到底如何则谁也不知道,这些庙宇无一例外地荒废了,被丐帮和其他小偷洗劫一空,只留下巍峨的建筑与将军庙的名号。剩下的庙宇中数量最多,香火最旺的是五座“送子夫人庙”,正好五个方位各有一座,供奉着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妇人,满城居民都到这些庙宇里祈祷后嗣,华林一一去看过,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庙宇相当窄小简陋,司祭全是些业余的骗子,天眼看去,别说法力,就连感知都一塌糊涂,当然他也不该有什么世外高人潜伏在这种喧嚣吵闹的地方清修。其他就是供奉水火与禾稼的庙宇,比送子庙更粗陋,连司祭都没有,纯靠附近居民义务打扫进香。

二十多座庙宇转下来,别说一个像夷人小祭司乌吉达那样确实有法力的人,他愣是连一个感知略高的司祭学徒都没有寻到!

总之,不管仙家在建城时对双河县有过什么期望,要是此时有什么夷人的大军突然冲进双河县县城,全城的两万百姓就只有祈祷新来的仙官确实会传说中的仙术了!这就是华林在对双河县的调查所做出的结论。

他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干做这番调查的。

第二十三章 天外飞仙

一个原因是他认为夷人确实有可能对双河县大举进攻,他们原先在这里有一个王国,虽然被朝廷大军摧毁了,但是逃走的人群中还保有一些贵族和祭司,这使得他们在深山里没有完全退化成野人,相反的,双河县尽管表面上好像还发展得不错,却连一个感知稍高的真正有祭司潜力的人他都暂时找不出来。而据乌吉达所说,光是她知道的祭司就有十数人之多,其中还包括教给乌吉达咒语的大祭司,双河县在人口数量上还有超过夷人的可能,在能力方面……如果不算仙官这个变数,夷人对双河县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而整个双河县城上上下下非但对自己脆弱无防护的现状一无所觉,还个个在津津有味地编造和传播有关新仙官的更多绯闻,根据最新流传的风向,似乎仙官自愿为妾的传闻已经占了上风,非常符合小道消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的准则。

“听说,她下个月就要为田三郎的原配下跪递茶了。”怀抱着孩子的乳母说道,一枚金马镫戒指在她的手上显眼地闪着光。双河县上流社会的风气和别处的上流社会没有什么两样,贵妇们既不亲自为孩子哺乳,也不会给孩子把屎把尿,她们跟孩子的关系跟平民家庭里父亲跟孩子的关系差不多,她们会考校孩子的功课,可能会亲自传授女孩一些高雅的技艺,但是孩子们的起居都是由乳母和侍女照顾的。

做上流社会孩子的乳母是贫苦的民众中是一种不错的职业,不但衣食无忧,而且因为一直照顾孩子的缘故,与未来的主人有相当亲近的关系,甚至有些显赫的家族就发源于先祖为乳母。作为代价,她们在被选中做乳母后会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使他们不得奶食,幸而那些善于挥舞大棒的道德家们善于用感情代替思考,以为亲生父母决不会抛弃子女,所以只会谴责贵妇们“娇气”“自私”,却不太会想到乳母自己还有亲生孩子这件事。那些乳母们也就因此不至于在母子分离之余再去面对诸如“饿了不会喝西北风吗?换做是我,绝对不会抛弃孩子!就算饿死都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别人能做到一家子一起饿死你为什么做不到”之类的蠢话。

“已经进门了吗?”旁边一个好奇的侍女问道:“这么快!”

“没有,”乳母摇头道:“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凡人的门不是好进的——听说,头三日,田三郎的原配意思要她独宿。”

“仙家女,也要受这等气?”侍女惊讶道:“我以为仙女都是天上落下来的人,田三郎也舍得?”

“管她什么仙家女神家儿,”乳母笑眯眯地说:“既然银瓶落在井里,成了田三郎的人,还不是田家大娘子说什么是什么,再使性儿,小心连小娘也不给她做,剥了衣服首饰,发在厨下烧火!”

“那她也忍着?”

“不忍她还能翻出天去吗?”乳母振振有词道:“搞不好连孩子都有了,不为她自己,为了孩子也得把这口气忍着啊,等孩子大了,有出息了,就好了。”

话题很快转移到了肖如韵是否能为田三虎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在田家大娘手下是否会受到虐待,当然啦,既然是仙家子,定然知书识礼,是决不可能像市井泼皮不认大娘的,肯定会坚决地“大娘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娘如初恋”(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另外一个侍女又提出,田家大娘也有一个儿子,于是,这个应该还在襁褓里吃奶的孩子也被钦定成虐待肖如韵之子的人,他肯定小时候把肖如韵之子当马骑,长大了抢肖如韵之子的功名和意中人,肖如韵之子自然也会毫无怨念地忍气吞声,得出自己受虐全是应该的结论,加倍殷勤地侍奉大娘和大哥,终于积劳成疾,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撒手人寰,大娘和大哥看到再也没有人供他们当马骑当马当,悔不当初少抽两马鞭,不就有一生一世的仙女之子可供他们骑和打了吗?

唉呀,这结局好像距离她们刚才非常肯定的“等孩子(必须是男孩)长大了肖如韵就能万事如意”有点远啊,当华林提醒了她们这点以后,她们很快就圆了回来——等肖如韵之子被活生生折磨致死之后,大娘和长兄滴了两滴眼泪,表示了一下懊悔,于是肖如韵的一切苦难都得到了报偿,她更加谦卑和殷勤地侍奉大娘和嫡子,不久她就再次怀孕,又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又为田三郎购置了两个肖家的绝世美女做妾,这两个绝世美女也各为田三郎生了一个儿子,田三郎妻妾满堂子孙遍地福寿绵长,这都是他当初抢夺了肖如韵衣服的善行的回报。

丹步雷斯的兄弟为什么还要到别的世界去搜寻灵魂腐蚀这个世界呢?我看这双河县里满满的都是人才啊!华林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给当家主母开了一剂以黄连和大黄为主的泄毒方,嘱咐她一定要分多次慢慢饮用,不可加糖加蜜——反正这两味药清凉去火,关键是药材便宜量又足,华林不开简直对不起自己!

往日,他会坐由病家提供的轿子回芳杏堂,但是这一次,他命令轿子抬到葫芦巷,借口是要回自己家一看,真实原因是因为他听说附近有一处狐仙庙。

第二十四章 狐山蛇踪

狐仙庙的所在比葫芦巷和平脚巷还要荒凉,标明巷名的石牌早已倾覆在了荒草腐土之下,附近只有一家住户,据说是一对耳不聪目也不明的老夫妻,在巷子里的房屋废墟间清理出了一些土地,养了两只羊儿,在此种菜放羊,倒颇有点“市隐如荒野”的风光,起码一个普通人到此,看到一畦畦的菜地,两只羊儿在柳树下静静地啃草,左近一个人也无,很容易生出自己已经出了双河县城的错觉。

这种景象,在华林眼里看来,既寻常又不寻常,说寻常,是因为双河县有一半的城区都已经荒废,城墙之内似这般退回到农家风光的也不止这一处,其实仔细想来,这不过就是双河县的一个缩影罢了。山区既然没有出产,双河平原物产比起下游诸县不算富庶,朝廷大军驻扎的时候的繁荣就只是无根之木,双河县的本土,实在是支撑不起如此庞大的城区。等到和平年代一来,仙官不至,朝廷大军撤走,县城里许多地界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原来的景象,就好似一地矿产掘尽后,矿业公司与工人离去,剩下的居民自然务农而生。

说不寻常,是因为此巷两旁占地广大,与葫芦巷、平脚巷两旁居民住屋狭窄简陋不同,华林此时不但有周怀仁的记忆,还出入过好些县城里的豪门大户,对双河县的大户宅邸格局也有了些印象,现在仔细一一看去,竟然从菜地分界、荒草破瓦中看出一些宏伟布局,其气象广大,远胜他进出过的那些大户,可以说是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巷子里居住的这对老夫妇,所有维生的全部菜地,据他看来,竟然完全是在一家原来的花园之中开辟出来,这样的格局,旁边居然不是将军庙而是狐仙庙?

待他一直走到巷底据说是狐仙庙的所在,抬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那里哪里是什么狐仙庙!

原来那里是一处坍塌的石头假山,被狐狸选作了洞穴,就有一些愚民不知怎地,以为狐狸有灵,在此烧香上供,地上还残留着香烛的痕迹,可以看出是才上供不久,看得华林也不禁摇头搓叹,这些人现放着城里现成的仙官不拜——说不拜还是轻了,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诋毁——却在这里供奉一些法力也无的狐狸,端的是可笑之极!

他把头摇了摇,转身踩着遍地的碎砖烂瓦离去,就听到身后似有人“咦”了一声,他心里有数,往前跨出一步后,忽然转身,背后哪里有人!

只见一条黑蛇沙沙地从草丛中游过,左右并无一点人踪。

远处太阳渐渐沉下,四处飞鸟鸣叫归巢,华林从病家出来的时候本已不早,经了一番徒步后时间更晚,此刻他估计芳杏堂等一般店铺也差不多到了该上门板的时候,整个双河县也就少数大酒楼和一些专做一些夜间买卖的生意诸如赌坊妓院之类还会继续开张,其他人都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双河县的许多古早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唯独宵禁一如以往,不是店家不肯趁夜做生意,实在是没有买卖可做,毕竟除了少数从州城里来的商人还要寻欢作乐以外,其他人都是早早歇下,有什么生意,尽可等到明天再做,何必大晚上的浪费灯油呢?

但是华林眼见天色将晚却毫不担心,他艺高人胆大,既然袖中有刀,身为一个上辈子贼窝出来的人,又何必怕什么黑夜?

他只循着那条黑蛇跟去,那蛇看有人跟来,慌忙翻石钻洞,可是华林岂是那等笨拙之人?他一个在水上山上都跑得过的人,眼睛又尖,两块假山石又哪里拦得他住!

眼看着华林追到眼前,那黑蛇盘起身子,朝他吐出分叉红信,华林却住了脚,说道:“我看你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啊。”

黑蛇吐信不止,华林又说:“你是这里的精灵吗?”

黑蛇依旧朝他吐信,华林看到问话无效,讶异道:“你不会说话?平脚巷的蛇姑娘就会——”

“什么!”黑蛇登时口吐人言,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诈我!但是——你能看出我是个姑娘!你也不是普通的丫头啊!”

华林点了点头,郑重之极地说道:“我从小就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能看到,我找过很多跳神的人,他们都不能和我一样看见,我想到这里来找狐仙,但是只看到了普通的狐狸,然后就看见了你。”

黑蛇立起身体,光是上半身就有华林这么高,它一对金黄色的蛇瞳郑重地凝视一动不动的华林很久,轻声道:“随我来。”

第二十五章 学法

黑蛇领着华林来到一处断壁之后,方直起身体,只见它从头到尾一抖,就像两边拉开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帷幕下竟是一个冰雪般的美人,迎风一晃,就长到了正常少女的身高,一身打扮都与双河县妇人不同,良久叹道:“你确实看得见我。”

她说这话不是指她刚才施了隐身法,而是指的是华林能看见她蛇形下的原型,对她恢复的真身毫不惊讶。

华林也看得目不转睛,他还是第一回亲眼看到这个世界的人施展法术,不禁喜道:“你真的会法术!”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无论变人为蛇还是变蛇为人的法术,在嘉罗世界自然不算什么,也许他若是一开始就穿越到双河县城,目睹仙官下降,此刻都不会如此激动,可是经历了鸡鸣村的种种窒息后,陡然遇到一个真正会使用法术而不是对修道嗤之以鼻的人,不免生出他乡遇故知之感,何况还是在相当于一个植物学家在充满了食人生番的地界遇到了一个可以一起讨论孟德尔豌豆的!这时候别说对方是条蛇,就是个土豆大概也能滔滔不绝了!其实要是由他自己选择的话,也许会觉得食人生番的地界都比双河县鸡鸣村强太多,起码,食人生番们和平脚帮小孩一样,对拳头就是真理是无比地认同的,不大会把拳头脑补成真爱。

蛇化少女一扬手将刚才敞开的黑色帷幕收在了手里,原来却是件玄色大氅,质地如羽似缎,华林吸收了周怀仁的记忆,近日又看过许多县城上流社会妇女的穿着打扮,都没有看过此等材质,猜测定然是件法衣,上面许多黑色暗纹华章,不是华林天眼也看不出来,只是不知怎地,与少女身材不太相称,倒好似她偷穿了一件男子衣袍似的。

他正狐疑间,又看到少女神色挣扎,几次张嘴,又闭口不言,于是说道:“要是我会这个就好了!隔壁那个胖子最怕蛇了!”他说话间一片真诚与向往,当然罗,能学到这个变身为蛇的法术,于现在缺乏法术的他确实是大大有利,他也确实想学,虽然这个法术根本没有什么威力,但就是上辈子在嘉罗世界的时候,巫师们为了交换一些基础的法术也不乏跨越数个世界历尽艰险只为求知的,他自己更是有好几次为了一株灭绝的古代的植物开的是蓝花还是开紫花、某种宝石是用地狱烈焰造的假还是用魔龙火焰造的假之类的和力量毫不相关的问题去打扰一些很了不得的存在,现在面对的又不是喷火的丹步雷斯(有次他提问的时机不太对)他为什么不敢提想学呢?

少女摇头道:“你想学这个也容易也不容易。”

华林惊讶道:“我以为都不容易呢。”经过了王招娣偷听与芳杏堂拜师事件,他已经做好了对方百般刁难自己的准备,这个世界的知识一点也不便宜,对女孩来说尤其如此。在鸡鸣村,那么一点儿可怜的知识对他是完全关闭的,他不使用非法的手段根本就拿不到。到了双河县,情况要好很多,在这里钱还是能起到不少作用的,比如买书,比如拜芳杏堂主人为师,接下来他的能力还是能获得大家包括芳杏堂主人的承认的,不像在鸡鸣村,不管一个人怎样聪明伶俐,在大伙儿眼里也就是看她的屁股是值一头猪还是两头猪,脑子是完全不值钱的。

却没有想到这个少女会说学法术很容易,那她为什么又显露出万分为难之色来?

“容易是说,既然你能看得见我,本就是天生的学法术之人,我不瞒你说,像你这样凡胎即能看见道身者,若是生在我肖家,必将胜我百倍,什么法术学不到呢!就算是……”少女笑道,双眉却颦起,显得神色颇为凄凉,不知想到了什么事上:“可惜,你不是我肖家之人啊!”

华林听闻她坦承自己便是双河县议论纷纷的“肖家女”,虽然心里也有些准备,还是被她的直白给震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便也不全是伪装:“你……您就是肖……本县正官?”

“正是。”肖如韵慨然承认道,接着又惋惜说:“你不是我肖家人,想学法术只有……”

“只有怎样?”华林问道,肖如韵显然是知道如何让他学到法术的,却吞吞吐吐不肯言说明白:“是拜师,还是立约?”

“都不是,是婚姻。”肖如韵叹道,这正是她如此惋惜之处,她自己就是不肯轻易放弃修道之途,出卖一身仙骨所以才被发到这双河县为官的,末了在此看见一个天赋如此惊人的女孩,对方却不是肖家之人,除了婚姻一途,再无法入肖家之门修道,想到她要么出卖自身,要么如同凡人一般年华早逝天赋轻掷,怎能不为之扼腕长叹呢?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足够辛苦,生在显赫却冷酷的肖家,六代不出真仙的家门,母亲为了支持家门硬上比试台变成废人,肖家全族上下都翻着白眼,等着瞧她家二十年后被赶出肖家,为了家门不堕,母亲的牺牲不白费,她四岁就开始辛勤修道,小小年纪就等着将来有一天去上那个她母亲被生生打成废人的比试台!

肖家女,肖家女,呵呵,肖家有多少人看她就是个将死之人啊!

芝园的出产、丹房的供给,她家到底是肖家一门,该有定数多少,族里仙册上都规定明白,但是那些没有仙骨的管事,仗着出自真仙家门,拖延克扣,以次充好,风凉话说了一筐又一筐,把她们看得比凡人饭桌下吃剩饭的鸡犬一般!其他像讲道时的位次,道书的查阅,等等肖家子弟都有份之事,位列前茅家门的子弟以为理所应当能得到的,肖如韵哪个不受着气、陪着小心啊!

但是,这些天在双河县的历练,增添了许多她过去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见识,过去,她以为凡人不是如那些可恶的管事,就是像她那些表兄弟姐妹般,再不就是青州城里那些客商住家般,鲜衣怒马,饮甘食肥,坐享仙家好处,还要嚼嚼仙家的舌根,以为自己也能修炼,只要拿了顶级灵芝丹药道书就能一飞冲天,已经是顶顶愚蠢可恶,没想到这双河近乎与仙家无干,凋敝破败不说,凡人们之间连修炼都省了,直接做梦靠喝仙女血就可飞天长生了!

正当她万分失望之时,却在此荒宅陋巷,遇到一个真正身具仙骨之人!那人却只有出卖自身才可能踏入仙途,否则,就得永远和这些不愿修炼却做梦喝仙女血的凡人为伴!

第二十六章 议婚

“婚姻?”华林有些讶异,他在这个世界看过几种形式的婚姻,有差一点儿亲身经历的鸡鸣村贫户婚姻(他对此的评价是变相的奴隶买卖)也有周怀仁记忆中的县城小吏与乡村地主的钱权勾结式联姻,但是他没有想到,仙家竟然会以联姻作为传艺的先决条件!

他自然不肯就此罢休,仔细一想,被他寻到一个破绽,便问道:“难道你们肖家人外嫁出去,便不把法术传授给自己儿女?”他在双河县的县城、乡村都见过不愿收徒的手艺人,宁可自己的技艺没有传人,也坚决传子不传女,怕的就是女儿外嫁之后,把技艺带给外姓,面前的肖家女却会法术,显然得到肖家真传,一旦她外嫁出去,岂有不把法术教育孩儿的道理?

哪知肖如韵一摇头:“外嫁?我肖家人倘若外嫁,嫁到高处,那自然让儿女修习更上乘的法术,嫁到低处,子女自然也随我家姓肖,这有什么抵触处?”

华林讶道:“你肖家姓氏,外孙也可继承?”

肖如韵奇道:“怎么不行!我的‘肖’姓,便由我的母亲处继承得来,族中同辈似我一般者有五六十人呢!等等……你的意思是,这双河县里,姓氏才艺只传给男嗣,不论贤愚?这也太蠢了!若是女儿聪明有才,儿子天生白痴,也把女儿送出门去,反教那白痴顶承家业,注定葬送么?”

华林冷笑:“仙官大人,可不就是如此!”

“荒谬!”肖如韵怒道:“这岂不是把一半的人才,白白地浪费了么?”

“比不得仙官大人家族荒谬啊!”

肖如韵听出他话中意思,若是鸡鸣村等凡人,一定上赶着呵斥“又做瞎梦,有时间赶紧去割猪草”,换做芳杏堂主人,掷出一本大路药书,已经以为恩典,但是肖如韵生长仙家,深知仙骨难得,虽然知道肖家规矩,法术不得外传,此刻看到华林如此良材美质,却要埋没凡尘,竟是万分惋惜:“族规……族规如此,我若是真仙老祖,破例一回,想也不是大妨,可是我只是一个末等仙官,有心无力……”

华林摇头道:“哪里,你要是娶了我,不就可以传我法术了吗?我家里做得主,也不要你一文钱的彩礼。”他这番提议看似草率胡来,其实深思熟虑——穿越以来所见各色人等中,再无一个比肖如韵出色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她是真心地为他的才能着想,为明珠暗投悲叹,而不是考虑能拿他换几头猪,正是知音难得,还想什么!

谁知他此言一出,肖如韵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是个女子,你也是,我怎么能与你结婚呢!”

这下轮到华林大吃一惊了:“两个女子不能结婚吗?”

肖如韵笑得简直就要打滚了,她方才还有点奇怪,这个小姑娘耳聪目明不说,行动甚有章法,说话富有条理,临蛇不惧,见仙不动,一点不像凡人中生长起来的小女孩,此刻却被这句毫无常识的说话笑得直跌脚,心想凭你怎么说话厉害,究竟还是个小姑娘,连结婚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两个女子当然不能结婚啦!”

华林问道:“为什么?”

“为……两个女子,怎么……两个女子结婚,生不了娃娃啊!”肖如韵理直气壮道,她却不知道,嘉罗世界里有一种婚姻被称为“络拉华”意思是双生花,也就是两个女子的婚姻,在狂舞纪元简直是唯一的婚姻形式,狂舞纪元后因为这种婚姻对繁殖后代特别有利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流行,华林上辈子耳濡目染之下习以为常,虽然在这个世界里从来没看到过这种形式的婚姻,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世界里这种婚姻仍然能够产生后代,何况肖如韵的出现表明仙家规矩与凡人存在诸多不同,他也就没想到肖家与凡人一样,不存在“络拉华”。

当然,他是绝不肯就此放弃这个机会的。

第二十七章 嘉罗往事

可能有人会有疑惑,既然有了超凡能力,那么还需要后代做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个人确实是不需要的,就像他们个人其实不需要婚姻一样,需要他们后代的其实是社会,婚姻这个关系也仅仅在一定的社会中才存在——在嘉罗世界,狂舞纪元之前的蒙昧时代,虽然有巫师,却没有巫师文明,原因只有一个,能当巫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当时的一个国家里,拥有天赋,能成为巫师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国王的宫廷里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子女还往往不具备天赋,不能传承他们的技艺,倘若老巫师没有及时地找到拥有资质的年轻人传授技艺,他的一切成果都将随着时间化为灰烬,更遑论做什么改造世界的大工程了。在这种巫师传承都经常中断的情况下,许多符咒和施法技巧一次次地遗失在了岁月长河之中,有些在很久以后才被其他人恢复出来,有些则永久地在那个野蛮年代失传了。

可以想见,蒙昧时代的巫师们是何等的弱小,他们不得不寄生宫廷,向其他职业者乞食——骑士们有骑士团,盗贼有工会,牧师有教会,连现在基本绝迹的小丑都有巡回戏班等组织,可是巫师们连和同行说句话都很困难,有些巫师一辈子除了授艺师傅就没见过同行,说来可笑,这些以寻求、传承知识自许的巫师们在当时是最不擅长传授知识的,他们仅有的一点教学技巧全部来自于自己唯一的老师,然后就得祈求自己的子女中有一个传承了巫师天赋,或者有幸找到一个可以学习的弟子。在蒙昧时代的记录中,一个巫师带一个弟子似乎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行规”,其实一切都出于无奈。他们无奈到了这个地步:巫师是唯一不需要出身考察的职业,连铁匠木匠都不如,这反过来又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许多巫师丧命于品行不端的弟子之手,使得巫师的传承更加艰难。

突破的曙光来自于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

在野蛮的蒙昧时代,“络拉华”也就是两个女子之间的婚姻,不要说被正式承认为婚姻的一种形式,就是私底下的行为都被法律、风俗和道德严厉地禁止了。有些地方甚至发展到这种程度,倘若一个女孩子摸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两个人都得被架起来烧死。上至国王,下至娼妇,都认为这是一种顶顶不名誉的事情,每个小女孩在初晓人事的时候就被告知,两个没有亲属关系的女孩子是绝对、绝对不能单独共处的,只有母女至亲才能在这方面得到一些豁免,但是,她们在迫不得已地要接触的时候,也会自觉地在接触的部位穿戴上手套或者别的衣物。

这种法律、风俗和道德在当时的嘉罗世界广泛地流传,大家全都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会去探究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有某些致力于收集冷门知识的神殿的最深处隐藏着一些秘密的,只有地区主教等级以上才能查阅的,关于一些偏远地方的两个未婚少女“出于好奇、无知和魔鬼引诱”,造成“相当糟糕的后果”,最后被民众“用火净化”的记录,因为事情本身实在太过不名誉了,即使是神殿的隐藏记录上也会用隐喻来指代真相,常用的隐喻就是“络拉华”,双花,双果。

结果,一切都在“恩菲儿与孔特丽”事件后,完全翻转了过来。

孔特丽是某个小国的公主,宫廷巫师在年幼的公主身上发现了巫师的天赋,但是他丧命于嫉妒的弟子之手,国王只得从远方聘请了一个刚刚结业的年轻女巫师恩菲儿来教导自己的女儿。两人隔着一扇花窗传道授业,时间一长……私奔了,成为了一桩天大的丑闻,邻国的笑谈,孔特丽的姐妹们被丑闻拖累再也不能婚嫁,但是谁也没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数十年后,孔特丽与恩菲儿离开深山,重返故土,与她们一同到达的还有她们的二十个女儿,二十个人,人人具有巫师资质,人人都是巫师。

邻国再也笑不出来了。

嘉罗世界巫师文明的第一声春雷就此炸响,狂舞纪元开始,整个世界随之改变,“络拉华”也终于第一次从神殿的阴暗档案室中浮了出来,不久,所有消息灵通的人都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年轻女子同床共枕的结果就是会双双受孕——生下的都是女儿,都是她们自己的翻版,这也就是为什么“络拉华”被法律、风俗和道德严厉禁止的缘故,世界(先前的世界)需要的是男子的劳力,而不是没有父亲的女儿,但是,换在巫师的身上,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个巫师以“络拉华”方式所诞生的后代,会百分百地传承到巫师的资质,成为巫师——也就是说,巫师可以批量生产了。

过去的法律、风俗、道德立即全部成了狗屁,当然,许多守旧的国家和地区仍然抱着传统不放,于是它们自己也成了狗屁——骑士家庭生十个子女已经很多了,巫师家庭却能生二十个,火球一扔一百个好像“喀秋莎”一般,这仗怎么打?仅仅一百多年,嘉罗世界的国家数量就减少了六分之五,剩下的全都是巫师国家,巫师文明正式统治了嘉罗世界,随即开始了对整个世界的重新整理,高山被削平,河道被改造,新生的巫师们以无比的热情测试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些糟糕的方面:内婚制巫师家族诞生,反正以“络拉华”方式结合,不管怎么乱来,血缘多么近,后代也绝无流产、遗传疾病之虞,而且全部都能继承到巫师资质。

随着她们人数和力量的进一步增长,野心和欲望都爆发了出来,她们开始了对其他世界的远征,在嘉罗世界建造横跨整个世界的庞大结界,也有一些不那么起眼但是一样影响深远的巫术被发明出来造福大众,比如无痛分娩术,比如催生术。以“络拉华”方式结合的内婚制巫师家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庞大程度,其他职业则遭到了空前的压制,曾经一度兴盛的小丑职业就是在那时候绝迹的,当巫师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打有资质的后嗣的时候,肉盾看起来也没那么有必要了——什么事儿是巫师做不了的呢?

不能以“络拉华”方式获得后嗣的其他人在那个时代简直不能用倒霉来形容,男性巫师们在几个有数的“保留地”里苟延残喘,只能与普通人结合,连传承都保证不了的他们根本无法与异性同行们竞争,他们之所以还没被镇压是因为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在最庞大的几个巫师家族中开始了。

华林认为复古派女性巫师都是些狂热的疯子,那是以他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放在狂舞纪元,她们都是些最温和的温和派了——战争惨烈的结果也有好的一方面,大规模的巫师学院和传道所在那时候开始建立,用来抚育那些双亲都在战争中阵亡的巫师后裔,巫师文明从家族制转为学院制。

狂舞纪元的结束和开始一样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无名的瘟疫在嘉罗世界蔓延,空无一人的浮空城自天空坠落,世界结界在坍塌后破碎成若干个残破的小结界,河水狂暴地冲出河道淹没一切,只有七个巫师家族在那场浩劫中幸存,即使她们,人数也还不到原先家族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而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没有全部采用“络拉华”方式获取后嗣,她们仍然与男性巫师有一定程度的交往,这种交往在诞生一部分普通人的同时,也诞生了一些对巫师瘟疫有抵抗力的后代。

狂舞纪元的结束距今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如今嘉罗世界与其他世界的交往平静而温和,它要舔自己的伤口,恢复巫师瘟疫中损失的元气,然而摆在它未来的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没有普遍使用络拉华方式意味着永远没有足够的巫师,一个男性巫师与一个女性巫师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一半后嗣传承巫师资质,如果选择的对象是普通人的话这个比率直接下降十倍到一百倍,匮乏的巫师数量使得复古派思想一直很有市场,华林上辈子的工作之一就是阻止这种危险的思想在未成年人中流传超过允许的限度,当然,随着他的穿越和……某种改变,如今这种结合方式看起来也很不坏了!

肖如韵觉得这种方式不行,不一定代表真的不行,嘉罗世界蒙昧时代,也有许多同样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后来全部被推翻了。

第二十八章 再议

肖如韵却哪里知道这些嘉罗世界的陈年往事,她觉得婚姻自然该是一男一女,别的形式想也没有想过,当然,她知道凡人中有很多贪婪之辈纳妾置婢,也曾听族里年轻的长辈讲过一些远方的轶闻,比如拜死教徒中流行一妻多夫制,但是那些都与她相距遥远,只是些事不关己的“地方风俗”“凡人见识”而已,仙家自然该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就像她的母亲与父亲那样。至于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乃至更多的像嘉罗世界的种种形式,于她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甫一听说,看华林是个小孩子,就当作了小孩子胡说的过家家话,一点儿也没有当真。

但是,要让华林嫁给肖家别人的话——肖如韵又陷入了惆怅之中,她自己的那些表弟,嘿,真是吃喝享乐都会,一丝一毫才能都无,让华林嫁给他们,这个念头想一下都觉得自己成了反派,华林如此仙骨,禀赋惊人,就算她没有仙骨,胆气见识无不胜过她的表弟们,怎么好推她进那些火坑的!其他几户相识的人家,都与如韵家一般遭遇,有仙骨的还指望攀附,没仙骨的凡人与她家的表弟们一般不肖。

若是说凭着她这身仙骨嫁到那些兴盛的家门里吧——肖如韵觉得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那些家门肯定一心扶植自家子弟,有什么好的资源都给自家优秀子弟用了,华林嫁进去,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谁会看顾她一个没有娘家没有陪送的外人?那些真仙家门里彼此势利的样子,看他们家出来的管家就可看出一二了,肖如韵自己修道养心,又是本族嫡传,尚且被他们百般折磨羞辱,华林一个无根的浮萍进去,怕是仙法没有学到,先被活活磨死!

这也正是她说“不容易”之处,她也想不出来如何与年幼的华林解释,心想对方连两个女孩都以为可以结婚,却如何跟她说婚姻不是儿戏?又想了一想,对华林说:“你既然情愿婚姻,我就先带着你学些仙家规矩,看你可吃得了苦,要是你学下来不差,我就送你去肖家,看看可有人家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愿意留你。”

华林一听这话直摇头:“我要和姐姐一起,不要别人。”

吓,怕啥来啥,他在嘉罗世界的时候,因为巫师资质是魔鬼给他造的假的缘故,不敢亲近女性巫师,生怕走得太近露馅,被对方锤成饼饼——嘉罗世界的女巫师跟“温柔贤良”可是半点都不搭,不是狂热的复古派疯子就不错了。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和脱逃(嘉罗世界的女巫师真的很不介意采用一些暴力手段)之后,给别人造成了某种可怕的错误印象。在他升为正式巫师的时候,配备给他的随从里无论是骑士也好、牧师也好、探子也好,清一色的男性。而他,拜糟糕透顶的感知的缘故,居然没看出配备给他的人员有什么不对,兴高采烈地带他们出任务去了……等到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时候,再想挽回自己的形象,已经……

怪不得那个管人员分配的家伙、那个管发布任务的家伙、那个管任务成果评级的家伙……都一个两个地问他:“看你精神这么好——你的随从好用吗?”

他还该死地回答了:“挺好用的!”

然后她们都笑得像朵花一样,为什么?配备给他的随从们又不是她们的亲戚。

等他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以后……

非复古派的女性巫师,有一个算一个,也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疯子!这一定是对他拒绝她们的报复!他悲伤地想着,可以想见,他找一个普通人女友的愿望也全泡汤了,在看到对面因为这件事笑出眼泪的丹步雷斯以后,他更加悲伤了——想到那个时候的惨状,他就下定决心,才不要在这个世界也遭遇这种事情!

当然,对他这些悲惨的黑历史全然不知的肖如韵根本没有把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放在心上,反而笑了一下:“等你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比你嫁在这边好——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华林只得答道:“我住在葫芦巷,刀刀树下,离此不远。”

肖如韵袖中掏出一枚驴形剪纸,放在嘴边一吹,然后往地下一掷,落地一旋,就平地升起一头白鼻白蹄的黑驴来,原来是件坐骑法器,她扶了华林上驴背坐了,又掏出两枚剪纸掷出,旁边登时又多了一个牵驴提灯的伙计,一个提篮的仆妇,俨然富家小姐归宁状,这种法术都是嘉罗世界所无,看得华林也啧啧称奇。

第二十九章 初授

华林坐在驴背上,定神看那驴,头尾不缺不说,连眼睫毛都有,背上与鞍垫接触的地方磨没了一大块皮毛,伸手一摸,热腾腾的,除了不叫,跟真驴别无二致,又转头看背后剪纸变的仆妇,见她头颅低垂,不见面目,只见头上盘着个圆髻,鬓边插两支银簪子,脑后翠云,身穿青布大褂,腰系黑纱绦,垂着个旧松花色香袋儿,下穿半旧紫花裤,暑袜布鞋一样不少,发式打扮与双河县的一般妇人虽然略有不同,但要不是他最近与大户人家的仆妇来往得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不同来。

肖如韵看他好奇,想到虽然限于家规,法术不可传授,但是这些法器知识,属于仙家常识,理应与他说说,便开口道:“这些都是仙家法器,我们现在乘坐的这个,叫做纸卫。”

“纸卫?”

“卫地所产之驴最良,所以我们都管它叫做纸卫,以后倘有人问你买纸卫一双,就是两头这驴,可别错给了卫士。”肖如韵又指了一下前面牵驴提灯的伙计:“那个叫做提灯鬼,其实也是纸做的,这个名字的来由是他手里提的那盏灯,你且仔细看看。”

华林一看:“这火不是这里的?”

“正是,这人就是这灯难做,其他的地方用符纸点了朱砂即可,这灯的部分却要用九月九剥下的槐树皮磨的纸才行,槐树能困鬼,然后把一点鬼火封在灯里,外面裱上乌眼纱,纱网眼儿当中都用河砂金涂了,用时看起来就是一盏黄澄澄的纱灯,一点鬼火的绿气都没有。”

“原来不是提灯的鬼,而是提的灯是……姐姐,这些东西是不是不能说出原来的名字?”

肖如韵点头道:“你说的对了,后面那个仆妇,我们叫做傀儡夫人,不仅可以跟马,而且还可以做些打扫提水的粗活——当然,你不能用它来烧火、洗衣,缺点就是你说什么它做什么,你要它扫院子,不及时收了,就会在那里长长久久地扫下去,直到整个朽烂,剩了一条腿一只手还在扫,凡人见了吓死。许多地方说是‘闹鬼’,我们过去一查,都是些没有及时收起的傀儡夫人。”

“我们?”

“肖家世代领青、云、横三州,这三州地面上有不安静的,我家都会派出人员处理,”肖如韵答道,当然,家族里的话是这么说,实际情况嘛……经过这些天在双河县的观察,肖如韵说起来已经有点儿心虚了——她隐隐地觉得,家族目前对地方的布置,似乎有些不妥,起码在横州双河县一带,是不妥的,然而要是说些什么——肖家的调配,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连“肖”这个姓氏都不一定保得住的末流来说三道四呢?当然,这些考量完全没有必要对华林一个小孩子说,她就照着家族学堂里教她的话,原样说给华林听。

“不安静,是指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的事情吗?”华林问道。

“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不见?”

“恩,”华林说:“我家邻居有个到山里贩货的叔叔,他说,那些山村里,每年都有人不打招呼地不见了,问村里的人,都说是‘新户’,不关他们的事,一年他也损失半个银钱的账目呢!”

“新户?”肖如韵松了一口气:“这些新户,都是没有地的,在村里没有牵挂,走了也是常事。”她在双河县查访地方许久,于这老户新户的事情也颇知一二。

“不是的,有的人,连猪也没有管,丢在村里,被村里‘吃绝户’了呢。”

“啊?”肖如韵这下便认真了起来,想到先前不给予她回应的四山——这确实是条可查访的线索,难道是有人在山里做着什么秘密的恶事吗?她又想起历史上这一带是举行活人祭祀的玉带国地界,便点头道:“真如你这般说的话,我是要去查一查看,这便是刀刀树?”她指着巷子里一棵皂角树问道,树上悬挂着许多皂角豆荚,孩童看来,活像一树的“刀刀”。

“是的。”

“那我便送你到此处,去吧,明日我自来寻你。”华林落地后回头一望,少女、驴、提灯伙计、携篮仆妇均已无影无踪,只有他自病家提出的篮子遗留在地,恍如一梦。

第三十章 互相伤害

华林这天本来根本没有打算住在葫芦巷的“自己家”里,但是既然对肖如韵这么说了,肖如韵又说明天会来接他,他当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进阿兴家住一晚了。

阿兴家有两间小屋,听起来条件似乎还不错,可惜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却没有一张床。大人睡的床铺是两三个破箱子上铺了被褥,地上铺开了几块不知是从什么废墟里捡来的腐朽木板,小孩子们到了晚上就睡在上面,再简陋也比睡在地上好——昨天下雨,阿兴家是标准的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现在地上还不得干,不过他们家里对此倒是很乐观:“我昨儿到隔壁张三家借火,正说着话儿呢,忽然‘豁’地一声,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原来是墙走了一堵,我家破归破,好歹还不是泥墙。”

这事在鸡鸣村的贫户家里也经常发生,穷人家不但老婆孩子会跑,连一堵墙都会长上腿儿跑路,华林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习惯的是如存弟般的穿越者对这种生活条件甘之如饴,有爱万事足,死也不跑路,照他如今看来,就是县城的大牢,搞不好都比当初王家的茅屋条件好些——肖如韵也会是这种人吗?

“不会的。”他对自己说,甭管传闻里的肖如韵是何等样人,他今天亲眼看到的肖如韵并不觉得嫁人成功就是女孩子的最高成就,她在“嫁人”与“嫁人”之间还有个选择的高低,一点都不像传说里“做妾万事足”的样子,即使是面对“华灵”这样一个贫户女孩,与传闻中显赫无比的肖家的联姻,她看起来似乎还觉得是“华灵”亏了。她决不会是存弟的那种心性,她会真诚地因为一个人的才能与天赋被埋没而可惜,虽然她还没有想到去破坏肖家的“规矩”,可是她并不觉得肖家的“规矩”就是最好的,考虑到她是肖家的小姐,可以算是肖家的“既得利益者”,这种考量就很难得了。

尽管他的感知低得很够可以,他还是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没有看错人才是。

她之所以离群索居,在众人面前隐藏踪迹,可能和双河县的某些状况有关,自己提起了“山里人失踪”,她对此非常关心,没有说“我派手下去查”,而是“我去查一查”,那么,她和自己寻到“狐仙庙”的理由,很可能是同一个……

在大户家窜访多日的华林,此时已经知道肖家并无派人陪伴肖如韵,她这次的“镀金”之旅,并不简单。那么,如果自己在她身边显露了相当的才能,她可能会改变主意。

想到这里,他又郁闷起来,第一次被女孩子送回家,得到的却是“我会安排你嫁个好男孩”——太郁闷了,上辈子当男生的时候被掌握大权的姐姐们介绍(强制分配)可爱的男孩子,这辈子终.于.(X)当女生了,还是被肖姐姐介绍(强行介绍)可爱的男孩子!

难道自己是因为坏事干太多,被魔鬼诅咒了吗!不应该啊,上辈子不算(算起来就太多了),这辈子也就炸毁了鸡鸣村,破坏了丹步雷斯他哥做了几百年的毕业论文,引发雷劫削平了三座山,让平脚帮换了一个新老大并从上到下过起了有规律有前途和钱途的职业化生涯,以拜师为名摆了芳杏堂一道,当众砸了金函堂的金字招牌,以及毫无那啥波啥底精神地给双河县上流社会那些热衷于传播仙官不靠谱八卦的贵妇们开了一堆泻药还命令她们不许加糖慢慢吃而已……

他瞪着墙壁,好像天眼能把墙壁瞪出一个洞,让他一直看到深渊里面,看到熔岩宫殿里去似的。

阿兴家对于“阿兴的姐姐”来混一晚是十分欢迎的,特别是对方还带来了礼物的情况下——华林在行医的时候收了病家的不止有钱,还有饼食。县城里的风俗还有着乡村的残余,他们付出的诊金往往是现金和实物一半一半,华林除了银钱以外,也经常收到水果、糕点、布匹、鞋袜、手帕、扇子等物,这次他的篮子里便有十枚果馅酥饼,分送了阿兴家九人,自己留了一枚做晚饭。

在铺位方面,华林也没让他们太过难为,灶屋里现成的柴堆,就是他的歇处。

在梦里,他见到了刚刚诅咒过的对象。

他很没良心地笑了。

丹步雷斯换了个新发型,看起来真是,啧,哈哈,噗——他当然知道魔鬼的新发型是谁给换的,啊还有丹步雷斯那一身已经不能用晒伤得用“烤焦”形容的“新造型”,就是这样他还是憋不住要笑。

笑出来可就太糟糕了,魔鬼不管是什么性格和智商的,都绝对称不上好人,更别说宽恕什么人了。嘉罗世界有一句著名的反话:“巫师的心胸和魔鬼一样宽大。”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所以他赶紧挣扎着从梦里一口气浮上来,在梦里魔鬼瞪着一双不知被烟熏还是被火烤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手舞足蹈地好像想对他说什么,他也没顾上。

接下来的半晚他就没睡着,丹步雷斯是被这个世界驱逐了,可是不代表它不能用其他办法染指,而且即使它什么都不做,驱逐的时间也只有一百年而已,这短短的一百年,连一个凡人都未必来得及死去呢!

第二天,他走出屋外,看到树上落着一只黑色的鸟儿,他仰起头,那只鸟歪着头,用金色的眼睛看着他:“薛华灵。”她说。

第三十一章 考验

薛是阿兴家的姓氏。

华林知道她昨晚在送自己回家后定然是去做了一番打探,有些自尊心莫名地强的人可能会因此勃然大怒并指责对方“不信任自己”,但是这种人里绝不包括华林,他非但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感到了宽慰——他求婚的对象有着基础的理智,将来无论是作为并肩战斗的伴侣还是孩子的教养人,这都是可贵的点数。有些人在觅食的时候既不看营养价值,也不在乎美味与否,只关心是否廉价易得,而华林从来没有让自己落到过那种地步,他深知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县城陋巷的混乱状况给了他极好的掩护,理论上县城的每家都该在门口悬挂一块名牌,上面记载着本户的人口和职业,芳杏堂的门口就悬挂着一块这样的名牌。但是,在类似葫芦巷、平脚巷这种还依稀保留着当初规划的穷街陋巷里,姓名牌的制度却已经半荒废了,名牌上往往只记载着户主一人的姓名,他的妻子都未必记在上面,这还是最好的状况。有的时候,那块名牌是小屋的上个再上个主人留下的,新搬进来的住户目不识丁,也看不出牌子上的名字与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同处,就是他们看得出,也决不会关心他们邻居的名牌上写着些什么,他们当然知道邻居家是什么人,这比名牌上写着什么人要紧多了。

然而,他们可记不清邻居家的萝卜头究竟有几个,这很自然,他们可能会掉到井里,或者早早地到街道上自己找食,到了明年,阿兴的老娘在铺板上滚个一刻,又会有一个婴儿嚎哭,华林甚至不用行贿,只稍微给予了一些暗示,他们就纷纷恍然大悟地“想起”,阿兴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姐姐——尽管他们以前似乎没见过她,可是他们以前确实见过阿兴的姐姐们嘛,女大十八变,那些个黄廋丫头里居然有一个如今长得这么好看了,不愧是酒楼大街上芳杏堂老铺主人看中的徒弟!

反正,阿兴一家包括阿兴本人都承认她的身份,那还有假吗?有假,那也是阿兴家造的假,自然该由他们负责,因此,这些邻舍在面对生人的询问时,回答得都非常有信心。

芳杏堂那边更不用说,名牌上高高地写着“华灵”,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们家新近有个了得的女徒。其余的情况,肖如韵倒没有放到心里去,她知道华灵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对于她在公开的验药比试中胜过金函堂也就不觉为奇了,当天华灵展示出来的生药切片术虽然骇人听闻,但是肖如韵知道这个县城的传闻会夸张变形到何种程度,没有当真。

因此,在第二日肖如韵来找华林的时候,对她的印象还是个富有天赋的小女孩,一般人眼里她是个鬼才,可惜“要和姐姐一起”充分暴露了她的天真、单纯,天底下哪里有两个女孩子结婚的?只有不通人事的小孩子才会那么说,但凡有些心机的,也该用结拜姊妹来恳求啊!华灵很有些才能,在某些方面大大强于普通的成年人,但是究竟还是个小女孩……肖如韵这么想着,对她说:“我要出城去查访,山高路远你去不得,且先教你些身轻体健之术,回来看你练得如何,再作打算。”

华林不肯,哧溜一声上了树,坐到了黑鸟身旁:“身轻体健之术,我还胜过姐姐,山高路远,正好可以和姐姐作伴,说不定还能看到姐姐看不到的东西——带我去嘛!”

“这查访可不是玩的!”黑鸟跳开两步,道:“你一个小孩子,想得太容易了。”语气却不是十分强硬,华林又说:“若是这点就不行,以后如何修道?我看书上说,若做文章,要先吃寒窗十年苦,想来学法术也不比那文章容易。”

这番话听得肖如韵点头,心里暗道双河县上下官吏,许多人物,洋洋自得,其实愣是没有一个孩子有见识,答道:“既然你情愿,我就带你去,路上你要是叫得一声苦,我就打发你回来,从此休再想学道之事。”

说完,黑鸟落地一滚,变作一条身高八尺的凛凛大汉,一身玄布衣袍,脸上浓眉大眼,团团横肉,一点也看不出与昨夜的仙家女有甚相似之处。

华林也跟着跳下树去,跟着肖如韵走出去,肖如韵有意试她一试,便加快脚步,她现在变化的法身比她原身更高,腿更长,一步抵得上寻常人两步,一溜烟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回头望时,看到华灵离她不过三五步远,小脸微红,呼吸声长而悠远,眼皮一跳:“你可是练过什么?”

“练过《步天歌》,”华林知道这点瞒不了人,爽快回答:“听说练好了,也能成仙。”

肖如韵哈哈一笑:“那辰五子步天歌大开大合,乃是军中速成的功法,打仗还凑合,哪里能成仙了?你一个小孩子练这个,真是——不过于我这番查访倒是省事,你练了多久了?”

“半年吧。”华林含糊答道。

肖如韵沉吟道:“也是难得的,既然如此,我给你两件法器,你看看用得起来不。”

第三十二章 法器

肖如韵手腕一转,便掏出一颗珠子递到华林手里,华林看她这番变化,连手都变作了粗手大掌,掌心茧纹密布,手背汗毛重重,一般人哪里看得出这么个粗汉会是双河的少女仙官?唯有华林知道端底,此刻不用天眼,细看过去,也能看到她一双虎目中有两三点金光闪烁,不知为何这件法器会留下这一点破绽,也无暇去问,伸手看她递给自己的珠子,圆滚滚的竟是一颗寸珠,珠光满盈,他这几日在县城的大户们家里走得多了,见过许多珠宝首饰,所见的珍珠不过是些米珠肉珠,尺寸既小,珠光亦暗,不想她会递这样一件宝物给自己试验,再一细看,手里哪里是珠,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团雾气,在掌中漂移不定,疑道:“这是?”

“这是蜃珠,”肖如韵道:“你可曾听说过?”

华林确实听说过:“蜃珠?闻说云州海中有蜃楼,乃神仙居所,凡人遇之可成仙,里面光明广大,柱梁上尽是夜明之珠,不用凡火,可是此物?”他在嘉罗世界的时候,有名为炽焰的法术,夜晚照明,白日驱除雾,都使用这个法术,不知手里的蜃珠是不是起的也是同样的作用。

肖如韵嗤了一声:“市井传说,总是荒诞不经,凡事不管底细,都只往有利之处去想,臂如神仙之道,像我等生来有仙骨有师傅之人,还要炼丹采芝,百般烦难,凡人遇到神仙,反而不用辛苦,不用修道,一餐饭一宿歇就能成仙,道理哪里说起?这蜃珠与那蜃楼是有一定干系,却不是凡人想的那样——云州中有一云雾海,海中有蛤,大如房舍,吸取日月精华,和着海上雾气,经百年之功,炼成此珠,有幻化万物之妙,大蛤一族用它幻化出诸般楼台美景,这些凡人不知就里,过去就被它们吃了,我肖氏一族查访得知,捕尽了这些吃人的大蛤,可笑今日云雾海起雾时,还有不少凡夫俗子,驾船去访那‘有神仙’的蜃居呢。”

华林听她这番话自然是连连点头:“他们还不知道此事?”

肖如韵道:“榜文各处街市都贴了,耐不住有人不肯甘心。远的不说,各州城里都有仙家,明白地大门开在那里,不见他们来拜。”

华林默然。

肖如韵说了一番话,重新转到正路上:“这珠是海中蛤蜊炼制,不是我家所为,所以用法也不干我家之法,授你不算违规,你且呼吸三次,默想将它幻做什么模样。”说着,把呼吸凝神之法都传给了华林。

华林于是凝神观想,珠子在风中轻摇,慢慢流作一滩,依然光辉灿烂,却是变作了一枚崭新的银钱,上面文字图案笔笔精细,银质犹带火光,正是他当初从周怀仁藏宝处取出的银钱形象,肖如韵看了,惊讶道:“你领会得挺快,可为什么变的是这个?”她让华灵变幻蜃珠,也是存了要看她相性的心思,以为或是不成,或是楼台,没想到变出的是一枚小小银钱。

华林答道:“我是初学,总是捡容易的变,想来与珠子相近的就是银钱了。”

肖如韵一乐,确实,银钱与珠子形象相近,色泽相似,都是圆形,只不过一扁一圆,华林选择银钱变化,是他取巧的办法,不像自己等人,当初在课堂上看到老师以蜃珠变化万千,端的是海市蜃楼,个个都捡着气魄宏大的去变,倒是没一人如此示弱,捡着和珠子差不多的银钱变化,虽然一次成功,变来的图案也算细致,可是这东西不像她身上的法衣,变来的只是幻象,拿在手里,有经验的人一摸分量就不对,所以这番变化毫无用处,也就能到街头耍个戏法,给人瞧个乐子。

她伸手从华林手里取回了蜃珠,想着要是华林不舍,便有几样法术教训,没想到华林一点也没有迟疑地任她拿去,肖如韵见她没有不舍之意,仍然继续道:“我肖家抓了这些吃人的大蛤,用它们的蜃珠,为青州城布置了一十八道美景,历来为人称颂,所.以.法宝只是法宝,端看如何使用——若是你将来以为有了法宝就可胡作非为,须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还落不到大蛤的下场哩。”

华林知道这是警告他的意思,连连称是,肖如韵将蜃珠在手中一晃,幻出一根枣木棍棒来,领着华林继续前行,街上各色人等看到这样一条凛凛大汉,手中又有兵器,无不避开。肖如韵见街上人渐多,就不和华林说仙家之事,反而说起家常话来:“你这名字,是自个儿起的吗?”

“不是,是芳杏堂老师傅起的,芳杏堂里的哥哥叫金海,姐姐叫玉桂,都是药名,我也依着他们胡乱起了个,就是没用他们的字。”

“金玉后面接个花,挺别致的。我看这县城里的姑娘家不是金就是玉的,没想到你师傅别出蹊径,”肖如韵说:“我家是依着辈分起名的,我这一辈中间都取一个如字。”

华林听到肖如韵连县城里流行的金玉之名还嫌俗,心想她要是见了鸡鸣村满村的招娣存弟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姐姐,我们这不是往芳杏堂去吗?”

“自然不是。”肖如韵脚步不停,答道。

“可是我还没与芳杏堂的师傅告别呀!”

“你要跟我去查访才是正事,等你将来登了仙路,这些凡缘都是要斩去的。”肖如韵其实也没急到不容华林去与芳杏堂众人道个别,但是她以为仙凡有别,故而将此也作为了对华林的试炼之一,所以不但未作停留,反而加快脚步,向北门出城而去。

第三十三章 分析

芳杏堂的生意刚刚兴隆起来,每日华林除了接诊县城数家大户外,还要负责制作眼药与伤药等几种销路很好的主打产品,同时也防备着实力雄厚的金函堂的反击,可以说是坐镇中枢,一旦离城查访,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前番心血完全可能尽弃,然而,华林在选择上丝毫没有犹豫!

想登仙路,既不舍财,也不舍情,还是早日在家做梦比较实际!既然他的目的是为了求仙,那么其他看似“成功”的一切,都可以舍弃!

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思,紧紧地追上了肖如韵的脚步,但是令他惊讶的是,肖如韵离城后没有走多久,就在一处破败无人的土地庙中停下了脚步。

“姐……姐姐。”华林一边说,一边回头朝县城望了一眼,根据他自己的身高与县城城墙的比值,推断出他们离城不过一里多地,肖如韵这么快就疲累了吗?还是看在他年幼的份上,要让他歇息一下呢?

“你可能舍不得他们,”肖如韵却完全误会了华林测量路程的眼光,以为他是对芳杏堂众人尚有怀念之意:“但是我也听说你在芳杏堂是棵摇钱树,你要去拜别,他们岂肯放你?推一阻二,为了些银钱,白白耽误了你的前程,不如一走了之的好。而且……”她没有再说下去,手一挥取出一支香来,点起拜了一拜,插上香,方回身对华林颌首道:“我昨夜查了双河县土地的案卷,近十年来,县里失踪的人口有五百多人。”

“五百?”

“没错,”肖如韵面色冰冷,语气严肃:“本县共有四百五十三个村子,合起来每村十年才少一人,又多是无地新户,本来漂泊,所以如此大的数目,竟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都以为他们是离村另觅活路了,但是!”她凌空挥舞了一下拳头,强调了她发现这件事的震惊:“所有失踪人口的村庄,都在东、北、西三个方向,越靠南越少,越靠城中越少,而北面……北面几乎每个村子每年都有人不知所终!”

“啊!”华林适时地表达了一下他的惊讶,肖如韵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以这里的吏治,我以为报送上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实际失踪的人口,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也不知前几任县官都在忙些什么,所有案卷,既不查访,又不归拢,连具体何日发生的都多有遗漏,县城派粮派差,派到某人头上,才会注一个‘迁移’,可是这南面的村庄,接壤的他县,又没有增多的新户进来,这些人难道是逃到夷人那里去了吗?”

“他们为什么不是逃到夷人那里去了呢?”华林尽可能傻里傻气地问道。

“夷人?傻子才会投奔到那里去,山高路远,路上还多有瘴气环绕,当年大军都在瘴气前停了脚步,除非像那些夷人祭司一般有唤开瘴气的妖法,否则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华灵,言语上的蠢人很多,行动上的蠢人就没那么多了。”肖如韵教训道,她既然决心来到双河县为官,也不是两眼一抹黑来的,不但阅览了肖家关于双河的记载,初到几日还看了许多双河县的档案,对当年发生之事,比起土著华林来反而要清楚很多。当年玉带国覆灭后,王族都被诛灭,反而是一些贵族祭司从异界确实得了好处,以妖法唤开瘴气,躲入深山,朝廷军队追之不及,在瘴气中很是折了几员将领、仙官,于是在此设县置村,防备夷人反扑。眼看事到功成,却在最后折损了人马,是仙家的不得意处,所以鸡鸣村等地的凡人档案,都不记载此事,只有青州仙家的档案里,才原本地记载了停兵双河的始末。

“瘴气?瘴气又是什么?”华林所看的书里,连云州的蜃楼都有记载,却没有提及瘴气的只言片语,肖如韵知道是记载缺失,就告诉他说:“瘴气是山阴处年深日久,腐朽死气不得吹散,尸积在一处,凡人触之立死,也有仙家拿瘴气炼成瘴毒法宝的,这些夷人昔日以活人祭祀,弄出许多变异瘴气,锁住门户,休说凡人,就是仙家,不提防还会着了道儿,什么傻子会往那边跑?”

“哦。”华林心道好险,差一点就循着乌吉达他们留下的痕迹去找夷人的麻烦了,又奇怪夷人既然有这样厉害的看门术,当初的夷人女祭祀乌吉达怎么不肯告诉他老家所在,换了他,肯定一五一十地招认,然后引他前去,唤瘴气杀他?他心里既然存了疑惑,肖如韵又明显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人,与他无话不谈,他便问了出来:“那么,会不会是夷人回来抓人回去祭祀呢?”

“夷人?他们怎么敢!”肖如韵怒道:“他-们-以-为-人-失-踪-了-我-们-不-会-发-现-吗”她起初极怒,因而说话缓慢,说到最后,回过味儿来,他们可不确实是没有发现吗!

“前几任官员,是没有发现,以为是普通的迁移。”华林接道。

“这些蠢人!”肖如韵啐了一口,又奇道:“若是夷人回来,不攻城拔寨,一个个零散的抓人,是图谋什么?难道说……”想到那个可能性,她一下子闭上了嘴。

当年的玉带国夷人,在此立国,也是四山的祭祀者!

难道,四山不应她的召唤,是因为原主到来……吗?

第三十四章 秘史

肖如韵的这番考量没有对华林说,一来,她身为仙官,至今为止没有得到四山回应之事,万一要是被孩童泄露出去,被那些什么都听不懂的凡人听见还好,万一**纵村民失踪的幕后势力听见了,她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会成为问题;二来,华林虽然聪颖,可是“仙官”得不到四山回应这件事,说给她听,她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吗?不知道多少有了年纪的人,都以为官印一到手,即能指挥下属如身使臂,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不用说华林一个孩童,晓得什么家族、官场!又如何与她讲解什么是“架空”、什么是“担着虚名”、什么是“利益交换”、什么是“妥协双赢”呢?

她能尽量蹭着族规家法的高压线给华林讲解仙家知识、法器用法,可是这些成年人的游戏又怎么能指望一个九岁孩童知晓真正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甚至连“结婚”这件事的真正意义都不明白呢!

所以,肖如韵把自己最深的担忧深深地藏在了心底,挥手对华林说:“你先说一下,你觉得这些夷人零散抓人是图谋什么?”

华林装作想了一下,说道:“既然他们当年能用活人祭祀布置出瘴气锁住山中门户,那么再多祭祀几道,把这处山场也一起锁住,仙官可不就管不到他们了吗?”

他这话与肖如韵所想不谋而合,肖如韵听了先是点头,继而摇头,华林见此,知道她又考虑到了别的方面:“既然夷人瘴气如此厉害,所需又不过是遍地皆是的些活人,当年为何不在这里多布瘴气,也不至于被朝廷讨伐,可见这瘴气需要地利,不是随处可布?”

肖如韵马上否认了这点:“当年朝廷大军一鼓而下,夷人又以为他们妖法厉害,没有……多做布置。”

原来当年玩的是突然袭击,好吧,就玉带国祭祀深渊妖鬼的举动来说,遭到突然袭击一点儿也不冤枉,若是华林来指挥行动,九成九也会采取同样的办法,毕竟手段不管怎样不够光明正大,死人都是不会发出谴责的,总比自己死了强。经过肖如韵的这番点拨,他对当年发生的事情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玉带国的夷人遭到了“朝廷”的突袭,本来凭借他们的妖法与夷兵可能还有一战之力,但是朝廷既然选择了突袭而且成功了,那么战争很可能发生在夷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比如周年大祭之类的典礼上,很可能还有内鬼!

等朝廷大军摧枯拉朽之后,部分侥幸残余的贵族祭祀终于从第一波打击中回过神来,聚在一起开启了从妖鬼处得到的变异瘴气——这瘴气可能是玉带国甚至妖鬼亲自预备的大杀器之一,既然肖如韵说瘴气是死气淤积而成,华林猜想搞不好夷人的变异瘴气已经含有一丝深渊血气,施展开来虽不至于出现鸡鸣村那样的全盘魔域化,许多魔域才有的特征被复制到这个世界却是很有可能的——趁胜追击的朝廷大军突袭成功,砍夷人如切瓜菜,自然视夷人为土鸡瓦狗,放松警惕,结果在深山里遭遇了夷人残部的反击,损失惨重,不得已退回鸡鸣村一带,驻兵留守,不再进击清剿躲入深山的夷人。

他如今方才明白,为何为何鸡鸣村里仅仅驻扎着几名象征性的士兵,他们的任务根本不是抵挡来犯的夷人,他们——

狂舞纪元之前的矿工,下井的时候会提着一只金丝雀,那只金丝雀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死亡向矿工发出警报!

甚至,压制妖鬼的那枚开山钥匙,也很可能就是所谓的“警钱”,嘉罗世界的钱行,会在钱堆里设置数枚“警钱”,一旦被人移动位置,整个结界立即向看守巫师发出警告:有人抢钱!

后一个想法……最好还是不要成真的好,华林在心中苦笑,他挪走开山钥匙已有一个月,却连仙官肖如韵都毫无反应,如果这个猜想成真,那出了问题的,很可能就不止双河县了……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姐姐,要是抓到一个夷人,不就水落石出了吗?也省得我们东想西想。”既然整个环境都有可能不正常,华林便不想夜长梦多,希望早日了结此事,于是单刀直入,直击最后的目标。

“并没有人报告发现夷人,所以也未必是夷人干的。”提到抓夷人,肖如韵秀眉紧锁,虽然她之前没有往夷人的方向去想,但是这一个月她为了解开四山不应之谜,也翻阅了许多县城档案,在建城的最初年头,隔三岔五还有报告见到夷人,引发恐慌的事件,官员查验之下,要么是某人精神紧张错认了蓑衣农夫,要么是有盗贼蓄意驱赶人群,好浑水摸鱼,真正夷人引发的事情一件也没有。一百多年下来,夷人在最临近夷区的双河县仿佛成了山野怪谈,所有人都深信当年的雷霆一击已经让夷人彻底完蛋了,就算有少数残部逃入深山,深山里缺吃少喝,他们连繁衍下来都成困难,如何胆敢反攻已经被朝廷经营的双河县呢?

就算是肖家,对残余夷人势力的评估也是最次的一档:他们在全盛时期尚且不是朝廷大军的对手,他们与妖鬼有交往的王族和高级祭司已经团灭,逃走的只是几个还没有资格参与大典的毛头祭司与武士而已,失去了偶像、法器、师傅,躲在有瘴气保护的深山里也只是苟延残喘,还能升级反攻?他们对派肖如韵到双河的指望也就是她在与凡人官僚的斗争中不十分吃亏,好将来做他们与凡人间的代理人,而不是指望她去单挑夷人势力。

“是不是夷人干的,姐姐,我们要是遇上了,不就知道了吗?”对于有没有夷人在这一带出没抓人,还有谁比华林更清楚的呢?

“哪有这么巧就碰到呢?”肖如韵话虽如此说,但是,对这些奇怪的失踪事件,放一个诱饵……可能真的会遇上什么呢!

第三十五章 布饵

负责担任诱饵的人选,不用说,肯定是华林,虽然肖如韵所看的双河县案卷中的失踪人口是以青壮男子为主,与华林的体貌特征并不十分吻合,但是据双河县本地的风气来看,大概只有青年男子失踪会被上报,因为他们负担着赋税与劳役,人不见了,地方才要造册上报,而许多妇女因为不负担劳役赋税,从来不在册中,生死都不在统计之内,何况失踪?对于衙门来说,负担着税收劳役的青年男子失踪了,是个必须记载一笔的问题,某个从来不在册的女子失踪了……找回来是能为衙门增加税收还是能担负劳役?所以上下一气,只当这些女子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肖如韵原先还不曾想到此节,倒是华林先说:“既然有一家子失踪的,怎能说那些人不对妇女下手?”

她一回想,就想起案卷中那些全家失踪的,都是只有男子,难道事情这么巧合,失踪的人家全是光棍?华林又信誓旦旦,说失踪人家里确有连猪都丢下,但是幼小女童都失踪了的事情,所以决定还是以华林为诱饵,再说,若是她做诱饵,总不见的吃了伏击后指望华林救她。

于是肖如韵就要变作别的什么,否则这样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走在路上是无人敢于拦阻了,夷人见了恐怕也不一定敢动手,既然要与女童华林同行,那么不管是变蛇还是变鸟都不适合,她想了一下,也没与华林打招呼,就往地上一坐,身体一团,变成了一只金眼白鼻子的黑猫,四爪踏雪,尾巴尖一撮白毛摇啊摇。

华林一看毛团就僵硬了:“姐姐,我怕猫。”

白鼻子黑猫耸了一下脊背,不接受他的说话:“你不怕蛇,却怕猫?猫有什么可怕,我又不会抓你,你抱了我走路就是,谁也不会疑心,遇到凶手,我逃开也不会有人注意,换做是犬,人家就要奇怪怎么不护主人。”

我根本不是怕猫挠好吧,华林听了心里暗暗叫苦,他因为一桩心病的缘故,上辈子在家里养了一堆手感很好的毛团,有带翅膀和不带翅膀的猫狗各一打,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兔子七只,深渊里捕获的兔耳魔一只……每天早上都要撸一遍才开工干活儿,穿越到现在还没撸过呢……等会儿把肖如韵也给撸了怎么办?

“我,我要抱了你走路的话,人家从后面过来,我和你都看不见。”最后,他勉强找出这么一条理由。

肖如韵金色的猫眼中黑色的瞳孔瞪得大大的,尾巴又来回甩了一下——救命!这动作越看越像……像啥华林可不敢说,怕把原主从深渊里给召来——猫脸一扭:“你这个怕猫的毛病还是早点治好的好,我肖家养了不少猫,你到那里动弹不得的话会成笑话的,不过,要防备背后袭击这点你也说的是,我就变个蝴蝶呆在你头上,怎样?”

蝴蝶跟毛团毫无共同之处,华林自然点头应允,肖如韵瞬间就从奶猫变成了一只黑色金斑点蝴蝶,翩翩飞到他头顶上。

“姐姐,为什么你不管变作什么,都有一点金芒?这要是遇到敌人,不是很容易露馅吗?”

“……”肖如韵不答,她自然知道这点固定处极容易为人所趁,可是她的家门衰微至此,家族里的丹药灵芝等批量生产,每月都有领的东西还尽是些残次品,几年才有可能领一次的法器就更没有好的了,她现在这一身差不多是把全家所有的都带出来了,数量上是很充足,质量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然更不足为华林道。

华林也只当作现在是诱饵时间,她故意不与自己说话免得引起人疑心,就不再与她说话,径直出了庙门向群山走去。

第三十六章 鬼影

“山外人里,也有很厉害的人。”乌吉达沉默地想着:“但是,她这次是抵挡不了的。”

在她的身边,是一队队的夷人武士,她能从他们衣服上微小的绣花和盾牌上的装饰辨认出他们是属于哪个土司支系的,就像辨认她自己的掌纹那么容易。每个年幼的夷人都要从小背诵家谱,外来人会惊讶于连一个小孩子都能一口气背诵出四十代的家谱,这不光是为了纪念祖先的荣光,也是为了实际的需要。

夷人与夷人之间,因为实行奴隶制度的缘故,绝不是和睦的关系。

邻人在夷人的眼里不是同类,而是猎物,一个夷人倘若不幸因为追逐猎物之类的缘故在山中走远了,踏进了另外一个土司的地界,他就很可能像山外人一样被抓起来卖掉,沦为奴隶,解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买主家里背诵家谱,如果他背诵的家谱能证明他确实是个土司贵族后裔,买主就会派人到他的家里索取赎金,他也就因而能获得自由,如果他不是个贵族,背诵家谱也不是完全的无用功,当地的夷人可能和他有着亲戚关系,那么他会被接纳到“亲戚”们家里,由“亲戚”们担保他不会逃跑,这样他就能方便地获得类似于佃户的身份而不是沦为奴隶。所以,每个夷人的小孩,都迫于可能沦为奴隶的阴影,要从小背诵长长的家谱,不像那些因为和平生活而怠惰的山外人,连自己爷爷的爷爷的名字都背不出来。

沦为奴隶——夷人们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怖,他们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绮丽幻想,当一个新奴隶到来的时候,做主人的会狠狠打上几次,直到他看到主人的阴影就发抖,然后指着几样要用的农具念给他听,复述不出来就再打,等教会了农具相关的词语,就到了新奴隶干活的时候。等一个奴隶老了,或者主人认为他不能干活的时候,就会往他的后脑砸一棍,这种行刑是公开的,为的是不让其他奴隶抱有“偷懒”的想法。有些山外人愚蠢地以为自己是贵重的财产,啊,的确是,如果他们健康强壮能干活的话,土司甚至有可能提拔他们做到佃户或管家的地位,但是,一个不能派上任何用处的奴隶,不管他们的无能是因为桀骜不驯还是单纯地因为年老疾病,在土司的眼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用途:用他们死亡时的惨状去吓唬其他奴隶。

所以夷人们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山头,他们憎恨和嫉妒自己的邻居,彼此之间为了夺取土地和奴隶征战不休,乌吉达才那么一点儿大,但是她已经亲身经历了好几次像模像样的战斗了。她的父亲每年都派出武士和祭司,向周围的夷人贵族与土司宣战,或是悄悄地掠取奴隶,奴隶贩子每次来到派刚嘎拉土司家的地界,都会看到被捆绑起来的俘虏等待出卖。派刚嘎拉家会卖掉从附近抓来的奴隶,换取奴隶贩子从远方运来的其他奴隶,这看起来似乎是莫名其妙,画蛇添足,其实非常有必要——从附近抓来的奴隶熟门熟路,容易逃回自己家去,只有从远处贩来的奴隶才不容易逃跑。

夷人们因为这种血腥的制度而强壮起来,在夷人当中是没有弱者的地位的,即使血统再尊贵的土司贵族,一旦他不能在与邻居们的征战中得胜,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领地被蚕食,奴隶被掠走,最后无路可逃,相反,那些有力的家系,能够从邻人那里抢到土地与奴隶,从而强大起来。经历了两百年的沧桑岁月,双河县的驻军后代早已不识刀剑,这些勇猛的夷人战士却因为彼此吞噬血肉而毫不懈怠:他们夜夜围坐在火堆边,将自己的武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们不识文字,不吟诵诗歌,战争就是他们的娱乐、他们的日常和他们最终的归宿。

现在,大祭司说,到了他们饱餐的时刻了。

乌吉达一辈子都没看到过那么多的夷人战士,他们的数量超过了她父亲所有的战士、佃户以及奴隶,她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在一道一道的山梁背后,生活着的山民居然有那么多。他们中的许多来自于不亚于派刚嘎拉土司的显赫家系,也有一些来自于某个不属于土司的独立的夷人小家族,除了真正的夷人战士以外,队伍里还有很多没有家名和姓氏的奴隶娃子,他们和真正的战士一样眼睛里闪动着渴望战争和鲜血的光芒——每个人都企图复制派刚嘎拉土司家三管家的命运,依靠胜利从一个卑贱的奴隶上升成为土司的管家,拥有属于自己的奴隶。

所有的人都汇集到了大祭司的麾下,听取他的命令,他在过去的岁月中一直指引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权威,他的占卜从来没有出过错误,不仅普通的战士,甚至尊贵的土司都会在他的身前弯下腰来,祈求他的祝福。大祭司一声令下,他们就抽调出了最精锐的战士与祭司,自备口粮、武器,跟随着他来到陌生的山外作战。

乌吉达也对大祭司的力量毫不怀疑,她根本没有想过她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有抵挡大祭司的可能,她是很能打,而大祭司是超越一切的。如果是其他人,她会尽全力要求绕开鸡鸣村,而什么能阻拦大祭司呢?更不用说随行的有那么多那么多强壮勇敢、训练有素的夷人战士了,天底下根本没有可能胜过他们的!

但是……乌吉达自从跟随大祭司出发后,有两三次在大祭司的身边看到一个奇怪的生人,他穿着和普通夷人一样的黑衣,面貌和谈吐依稀也像夷人,但是他不是夷人!乌吉达非常肯定这一点。

她没有把她的发现对任何人说,大祭司是不会随便和什么人交谈的,她心中那股奇怪的不安应该只是因为她担心自己想要掳获的目标落到了别人手里吧!

第三十七章 夷人的计划

乌吉达对她预定的目标没有特别的憎恨,当然,她是要把她抓回去的,如果她不肯的话,乌吉达知道怎样把她捆起来,蒙上黑布,放到马背上,等到了派刚嘎拉土司的大屋,才摘掉蒙布,之后,会给她喝点水,等到她足够听话,才给她一点粑粑吃——这一切凶狠的计划都来源于她对千百次地看到她的父亲和兄长们的行为的模仿,而不是恶毒和恨意。她的亲人们一次次地以身作则,教会小乌吉达看中什么就去抢,所以当乌吉达看中了什么以后,能想到的自然也就是抢了。

她在回到派刚嘎拉土司的地界的时候,本以为还需要耐心等待好几年,等到大祭司传授给她更多更厉害的法术,她才能重新去和那个小姑娘较量一下,没想到当她回去找大祭司的时候,大祭司根本没有听她的报告,直接告诉她,时候到了,准备出发。

“但是……”乌吉达的话语淹没在了鼓声和号声之中,又有一位尊贵的土司来拜访大祭司了,因为夷人们彼此仇视和掠夺的缘故,哪怕是土司也必须带上许多全副武装的护卫才能出门,当他进入主人的屋檐之下的时候,他的亲信武士们也必须一同进入,即使在大祭司的地盘也是如此。于是,大祭司的屋里就没有乌吉达的站立之处了,她只得怀着没有报告上去的情报退了出来。

院子里是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人们,她的眼睛随便一望,就看到好几个和她一起接受祭司训练的土司儿女,现在她知道了,他们也跟她接受了一样的命令。他们没有遇到厉害的山外人,反而得到了丰富的收获,而且都抢在受伤的乌吉达一行人之前回到了大祭司身边,向大祭司回报了他们的侦察结果。

难怪大祭司不听取她的汇报了,大概是以为她带回来的,也会是一模一样的报告吧,毕竟,乌吉达可是比他们都强啊!

“山外可抓的奴隶,就像雨后的蘑菇那么多。”一个曾经在摔跤比试中输给派刚嘎拉土司家三管家的邻人武士说道,他举起手,向其他人展示他在突袭当中获得的战利品,他的手里满满的都是银质的戒指和耳环,另外一个乌吉达击败过的武士则自豪地说他在这次侦察行动中抓获了六个奴隶,他已经把他们全部卖掉,换取了更好的武器和一匹马,预备在下次行动中获得更多。

他们的眼睛看到乌吉达,都向她表示了敬意,他们知道她是有名的派刚嘎拉土司的女儿,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厉害的祭司,他们不安地收起了自己的战利品和牛皮,觉得在乌吉达的收获面前,他们的这点儿功绩都是不值一提的。乌吉达沉默而傲慢地走开了,她的确是失败了,她不会就这点说谎,但是她也没必要把真相告诉这些冤家,让他们炫耀他们抓到的兔子吧,等乌吉达抓到了她的猎物,那才叫好看呢!

所以,她不再企图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大祭司了,虽然让大祭司知道一切比较好,可有什么要紧的关节是他占卜不到的呢?又有什么力量能够拦阻他呢?既然没有,乌吉达何必让自己暂时的失败成为那些蠢人的闲谈呢?

何况,她就是想再告诉大祭司什么,也没有时间了,第一批侦察者带回的战利品轰动了附近的地区,一些原本没有参加远征计划的土司与夷人战士如今都热切地期盼加入了,而已经加入的夷人们日夜数着出征的日子,没有人再费心去把俘虏转化成奴隶,被抓回来的奴隶全部被他们的主人以低价卖掉,换取了更多的武器、马匹以备下次的远征。每个人都说,大祭司已经许诺他们,这次要打开山外人的城市,狠狠地抢上一把。

“山外人的城市!”一个年轻的祭司对他的亲族渲染着:“在高高的城墙后面,是比你们这辈子见过的更多的人口!铺子一家接着一家,米、面、盐、肉和金银就像山一样多!”

乌吉达没有见过山外人的城市,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一座城市,不过她知道山外人有城市,那是大祭司告诉他们的,大祭司什么都知道,很久以前,正是大祭司教第一批夷人翻过青山,从山外抓来了第一批山外人奴隶,也是他带来了奴隶贩子,从此有力的夷人贵族只要能抓到奴隶,就不愁吃喝享用。所有桀骜不驯的夷人都听从大祭司的教导,不单是因为祖传的教训,更因为是他带来的这些好处。

她知道这些话语能在习惯了战争掠夺的夷人当中引发何等样的欲火,但她也没想到汇拢在大祭司麾下的夷人这次会有这么多,大概是他们最远的亲族的亲族,都听到了大祭司要为他们打开山外人城市的话,赶来准备发财了吧。大祭司从早到晚接待那些来访的陌生土司、夷人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听取想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乌吉达的报告呢?

到了出发的那天,源源不绝赶来要和他们汇合的远方夷人还络绎不绝,好在夷人们的队伍在外人看来或许混乱不堪,在他们内部却有着严格的秩序。每个夷人都紧密地团结在他们的土司的身边,如果他们没有土司,就团结在他们家系的身边,一个派刚嘎拉家的战士决不会和一个黑刚勒补家的战士走在一起,一个派刚嘎拉家的奴隶也决不会和一个黑刚勒补家的奴隶走在一起。因为信不过他们的邻居,每一家夷人都按照他们平日出征的习惯集合走路,更别说让他们按照兵种打乱重编了。

不过,大祭司也没有想过把他们打乱重编,这些夷人都是见过生死考验的老兵,他们懂得勇敢冲锋的重要性,他们能够熟练地使用刀剑弩矛,这些用来对付享受了两百年和平时光的山外百姓已经非常足够,至于山外人的军队——他看向那个夷人打扮的陌生人:“你的主人的消息是确实的吗?”

“仙官不在城里,”那个人再次向他保证:“其他人不足为虑,眼下正是大好时机。”他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那笑容大祭司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直想不起来,他努力地回想着,仿佛那很重要,于是忘记了其他该问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祸水

连感知敏锐的乌吉达都没有多加提防的陌生人,其他人更是不放在心上,他们的全部心思都用来预备即将到来的战斗,以及对战利品的渴望之中,乌吉达也不例外,她是知道自己将会得到多么贵重的战利品的!不是金子、银子、首饰、牲畜、奴隶或花布,而是一个其他人都想不到的丫鬟!乌吉达已经为她设想好了她未来在派刚嘎拉家的铺位,以及将来在乌吉达夫家的铺位,她当然是要作为乌吉达的陪嫁丫头的!其他一百个丫头拿来换都不行!

乌吉达要抓那个小姑娘做陪嫁丫头的心思和愿意和她同生共死的誓言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在小乌吉达看来却是再自然不过,夷人的新嫁娘不像山外人的新娘那么没有地位,在他们的谚语中,有着“压不住婆家的姑娘不是好姑娘”这么厉害的话,在山外人里这事是无法想象的。山外人会说:“低娶媳高嫁女”,而在夷人的风俗中则是相反的,每个夷人都以娶到土司的女儿为光荣,所以,当山外人的母亲教导女儿要乖顺驯服否则没有婆家要的时候,夷人的母亲们则教训女儿如何摆出架子来制住婆家,一个有地位的新嫁娘的陪嫁丫头是任何人都不能欺负的,当新娘不能反抗其他人夺走或欺负她的陪嫁丫头的时候,她就会自杀,而她的娘家则会兴起所有的兵马,用刀剑来报复他们女儿所流的血。

“男人要战死,女人要为丫头死。”乌吉达是信奉着这样的祖训长大的,她对此毫不怀疑,她也无法想象自己被夺去了陪嫁丫头会是怎样的情形:夷人是不会用土地为女儿陪嫁的,除了衣物首饰,最贵重也最大宗的就是陪嫁的奴隶了,因为普通的掠夺都发生在荒野中,所以掠到的奴隶以青壮男子为主,加之女奴不易逃跑,所以一个女奴的价值是一个男奴的两倍,如果一个夷人新娘的陪嫁丫头被夺走,那她就跟沦为乞丐没有两样,到了那地步,她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这不是说她把那个山外人小姑娘与随便的什么临时被给予她的陪嫁丫头等同,而是乌吉达从未听过更复杂的社会关系,在一个奴隶主家庭长大的小女孩,除了奴隶主和奴隶,并不晓得其他能在一个屋檐下的关系。当然,派刚嘎拉土司家的领地上也生活着许多夷人平民,每当过年过节,土司婚丧嫁娶,他们都要来送猪送羊,土司出征的时候,他们要自带武器干粮陪同出战,土司家的土地要耕种收获的时候,他们要免费过来为土司干两到七天的活,但是,乌吉达不想将山外人小姑娘放在那么生疏的境地,她想要对方跟她在一个屋子里住,每天都能看到对方,这就只能把对方抓为丫头才行了——土司的管家都另外有屋子呢!

她的这番盘算,华林自然无从知晓,对未来可能能成为两个土司家族兴兵起干戈的祸水丫头道路,他倘若知道的话,肯定也是敬谢不敏的,不过命运常爱和人的心意作对,比如他现在……

“叔叔,我要去的是岩头村。”他严肃认真地向被他称为叔叔的男子指出这一点。

“去什么岩头村?跟我回家,”男子嬉皮笑脸地指着双河县城的高大城墙说:“你娘在等你呢。”说完,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进了县城的北门,而那几个装模作样看守大门的士兵对此熟视无睹,华林仿佛听到了头顶那只黑色金斑蝴蝶发出的磨牙声。

明明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华林还记得他第一次到访双河县的时候搭车有多么地顺利——好吧,他进城后车主有些不顺利,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第二次企图上路却被硬拽回城里了!

虽然拽他的人同上次的不是同一个,可他们带他去的目的地却惊人的一致!

“徐妈妈,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货色!”男子一进院子,就再无顾忌地大声嚷嚷起来:“看这皮肉、这长相,包管过了两年就是个标标致致的小娘儿!大酒楼里的那些头牌每没一个能比得上她的!”

听到他这通嚷,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妇人簇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妇走了出来,那老妇喝道:“你这光棍,不要又拿……”话说到一半,望见华林,两眼中都放出光来,浑身的肥肉抖了一抖:“又拿那等饿死鬼来混塞你老娘……”话说着,一双肥手早就摸上了华林的脸庞,像屠夫摸猪羊般摸了两把后,心满意足道:“这个乡下丫头,不值得什么,一个银钱吧。”

带华林来的男子岂肯如此便宜放了他:“徐妈妈,这回的货色可不一般,真正的城里姑娘,你看这手脚小小的,至少十个银钱,不能再少了,孩他爹娘还等着卖孩的米下锅哩!”

徐妈妈呸了一声:“当我看不见她手上的茧子吗?城里姑娘,手上如何会有这个?看你来回辛苦做成这桩生意,我再添半个银钱给你买茶水。”

“徐妈妈,你这就是不想做成生意了——城里姑娘也要一般地洗衣做饭,手上如何没有茧子?罢罢罢,看你家买不起细货,我领她到城东头张妈妈家去,张妈妈是个爽快人,素来只要好的,不问价钱,如此货色,少不得给我二十个银钱。”男子说完,拽起华林,假意要走的光景,那徐妈妈哪里肯走了这样上等货色:“五个银钱,不能再多了!”

“你这就是不要买的了,快些放手,我送她到张妈妈家去,还赶得上晚饭哩。”

两人又争了一番,无非漫天叫价就地还钱,终于谈到了八个半银钱,唤人写了文书,抓了华林指头就要往下按,可怪,一个小姑娘指头,两个妇人捉着还按不下去,看得徐妈妈一阵焦躁:“丫头!既然入了我门,就由不得你做主,老娘家皮鞭烙铁,样样都有!”

就看见她要买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说道:“吹牛,我不上你当,我要家去!”

徐妈妈当即把皮鞭烙铁等物都取了出来,掷在女孩跟前:“老娘从不说谎,你却要从哪样试起?不如乖乖地听从了老娘,以后有的你好处。”

片刻后,华林满脸无奈地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裹从徐妈妈家走了出来,对着头顶的肖如韵说道:“我看我们的计划得修改一下了。”

肖如韵犹自沉浸在愤怒之中:“这样世界,王法何在!”

第三十九章 王法

肖如韵的气愤是有理由的,她当然知道拥有两万人口的双河县城肯定存在着许多藏污纳垢的角落,那些愚蠢的凡人在奇云峰上还敢胡作非为,她从来没幻想过峰下的凡人就会是纯良天真的角色了。她在肖家奇云峰上的时候固然一心修炼,但是肖家的课程中包括了许多世俗社会的常识,她听不听的也听进去了一耳朵,知道凡人中实行着诸般不法之事,临行前,父母又再三告诫她小心凡人,不要以为他们不会法术就随意泄露自己的要害与秘密,等到她隐藏身份,暗中观察,更是发现了不少她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都想象不出来的丑恶之事,但是,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么干!

他们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拖走一个身有仙骨的小女孩,企图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呢!而且,一次还不够,连着发生了两次!在场的,理应要维护仙家统治的士兵们,全都视而不见!那个肮脏的老鸨子,还像集市上的买卖人摸牲口一样摸华林!

她仿佛能看到这些凡人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的样子!如果她没有足够的谨慎与运气,那么,她是很可能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她又想起了第一天到达双河县的时候,那些凡人贪婪地注视着她的目光,那目光和今天所遇到的恶人们打量华林的眼光没有两样!

青州肖家,将家族小比的最后十名,派到各地为官,是不是为了让他们先对自身将来可能有的悲惨命运有个心理准备呢?很可能是这样,因为肖家家族内部的比试,即使是号称“点到为止”的小比,都是从来不禁止使用法器的,有真仙坐镇的房族不说,那些兴旺的家门也没有道理让看好的子弟在台上阖族跟前丢丑,落到最后的,总是那末路穷途的几房,既没有出大任务的可能,又缺乏外家的支援,能拿得出来的都是有数的几件祖传,连小比都赢不了的话,有什么机会能够在更加残酷的大比中淘汰其他人家呢?所以,在青年一代的小比中吊车尾的家门,除非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突然爆发,几乎确定无疑会在大比中完蛋了!

而一旦在大比中落败的话,失败者不但要被逐出肖家,失去家族的庇护,还会被收走所有的法器、丹药、灵芝,失去了这些立身之物,再去与凡人相伴,他们将会落到怎样的命运呢?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了解凡人社会的肖如韵如今简直不敢去想了,她会在哄骗和强迫中被人秤斤论两的卖掉吗?还是她的儿女们会落到这个下场呢?不管哪一样,都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如果注定被逐出肖家的话……我情愿撞死在台上!”她暗暗地下了决心,同时深深地悔恨刚才只踢了那个什么“徐妈妈”两脚,应该让她把皮鞭和烙铁的滋味都尝个遍才对。

华林和她的心思在这方面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嘉罗世界的巫师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特别是对象一无能力二无外表的情况下,要不是肖如韵还立在他的头顶,而他对仙家人的脾性还没摸透,他早就把烙铁按到那个“徐妈妈”脸上去了,胆敢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限于环境和旁观者,他没这么干,不代表他便宜了“徐妈妈”,手中包裹的分量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虽然离他应有的份额还差很远很远就是了。

片刻后,有幸被一个仙家女和一个前巫师同时诅咒的老虔婆徐妈妈悠悠醒转,一摸腰间,登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恐怕华林把烙铁按在她脸上、肖如韵拿皮鞭抽到她身上都未必能发出的,痛彻心肺的哭号:“天杀的贼子!把我一个老妇赖以活命的东西都掏摸去了!我的命根啊!苍天白日地到人家家里做这种事,这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原来徐妈妈在道中浸淫得久了,不信任任何人,把历年为非作歹积攒下来的人肉钱,都换成金子,打了四枚小小的金锭,用红绳结了束在腰间,每当清晨半夜,拿手摸一摸腰间硬硬的孽账还在,就欢欣无比,自认天道酬勤,晚年荣光,不怕吃了报应,没想到报应却在今日!

等她哭了一阵,抹抹老眼,再抬头看时,发现周围几个娼妇身上最值钱的首饰都丢得一干二净,忍不住又是一阵嚎啕,这次比刚才那次还要凄厉,不为别的,这些娼家的首饰,倒有一半是问那些大户人家女眷租赁来的,女眷们困于后宅,不能做正经事赚钱,私下把首饰租给她们,只图得几个零花钱私房钱使用,所以娼家都能不计工本,常换常新。她们的身上华服,床帐铺盖虽然不是向大户家租赁来的,却有专门做娼妇生意的商家,制成华服等物后,先送与娼家使用,只收一半费用,等二三个月后,从娼家拿走这些九成新的东西,再按七成新的价格卖给贪便宜的小户人家,两头赚钱,那些偶尔有点外快到估衣铺买衣服讨好娘子的男人,看到便宜就喜欢了,哪里晓得衣服是娼妇身上换下来的旧货?外行人看到城中娼妇整日穿红着绿,打扮鲜艳,都艳羡不已,有的便暗中打着娶娼妇陪送多多的算盘,又哪里知道她们的背后还有专门做娼妇生意的“租赁”这个行当呢?

现在这些贵重首饰,绸缎衣服都丢得一干二净,叫她拿什么出来赔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呢?那些女眷的东西,名义上是她们的,一旦查考起来……

徐妈妈都顾不得哭了,两个眼睛直愣愣地,牙齿捉对儿厮打,半天才哭了一句:“王法呢!明天我告不死你这狗东西!连我这老妇的腰里都摸!”

摸她的腰,华林也不想的,谁叫他是个积年做贼的,又加上了天眼的加持,周围人身上哪里有硬货,那是一清二楚,娼妇们身上的假珠假宝看也不看,拿的都是些最值钱的东西,要照当日赵小六一般见东西就拿,怕是有仙术加持都挪不出院子。

即使收获不错(他们宁可没有这种收获),已经经历了两次的肖如韵和华林都同意不再贸然出城,而是要找个地方重做打算。

华林想去芳杏堂,肖如韵则有不同的想法:“去田三虎家吧,他家见有现成的马车,可以送我们出城。”

华林眼皮一跳,早知道就不杀光鸡鸣村田家了。

第四十章 送货上门

肖如韵不愿去芳杏堂自然有她充分的理由,首先芳杏堂是个刚刚起死回生的小铺,不久前离破产还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宽裕到自备车马的程度,华灵就算找了他们也无济于事;其次,她原准备一刀切断华林和原生环境之间的关系,在骤然离家的情况下考验她的心智与毅力,现在不到一天就要重返芳杏堂还要向她的旧关系求援,岂不把她的全盘计划打乱?一个预备修仙求道之人,不舍弃与世俗社会的牵绊反而越扯越深,这不是事。最后,如果不亮出她仙官的身份强行压制,华灵怎么能说服芳杏堂众人放弃她这棵摇钱树?说了,她和肖如韵的侦察行动不就等于公开了吗?

综合考虑下,即使田三虎的居所离得更远些,她也觉得田三虎家是更适宜的去处,他家自有车马,这是肖如韵知道的方便处,除此以外,田三虎也足够小心、谨慎和殷勤,不该问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多问过,让他出力是没有泄密的风险的。

去田三虎家!华林对此是满心的不情愿,然而他对肖如韵是拿不出什么理由的,总不能说因为我牵涉到他死全家的事所以我不想见他家人吧!

他掏出从周怀仁藏宝处得来的小银镜端详了一下自己,大概了解到自己这次出城为什么如此不顺利的理由了。镜中的小女孩依稀有着鸡鸣村小丫头的明眸皓齿,却没有她那深陷的颊窝,干枯的发色,配上一双渴望挣脱束缚的大眼便是一副永远也吃不饱的惨象,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理,有营养的食物与不再受虐的环境,年轻的身体迅速蓄满了气血,他如今发色转黑,两颊丰盈,嘴唇与指甲都有了淡淡的桃花粉色,同样的眼神五官搭配起来给人以完全不同的观感,难怪他前些日子进城的时候不管那些拦截甜瓜车的恶汉还是瘌痢头阿贵这个瘪三,注意的都是他手中的包裹而不是他本人,现在他纵然提着个从张妈妈家顺出来的包裹,其他人还是第一时间看出他“是件细货”,敢于在买人无数的老鸨子跟前声称他是个“地道的城里姑娘”了。

镜中大幅改善的相貌稍微增加了一点他的信心,希望田三虎也不要认出他来才好,虽然细究起来他没杀田家一个人包括被他毒箭击中的田金豹都是死在夷人手里的,田三虎要报仇的话只要找个真正的异界沟通类职业者占卜一下就知道,第一该到深渊里去找丹步雷斯他哥,第二该去找派刚嘎拉土司的女儿晦气,但是作为鸡鸣村的幸存者是怎么变成葫芦巷的薛华灵,这点要是查考起来,于他自然是大大地不方便,更何况肖如韵的仙术程度,他心中仍然没有把握。

王招娣记忆里从鸡鸣村老人那里听来的神仙轶事他不知道真假,光看这些天县城大户人家的传说就可见事实与传闻能差得多远了,有些故事里的肖如韵根本就是只要有个雄性生物拽着不放就能立马从了对方从此当牛做马变身鸡鸣村的存弟第二,哦不,鸡鸣村的存弟还津津乐道她是“正室”,而故事里的肖如韵则是为妾为婢全不在乎。现实呢?落在拽着不放华林的那两个无赖身上的拳脚不比落在那两个老鸨身上的少,可见肖如韵的神智还是很正常的。另外,经过两次被拐进窑子的经历后,他还怀疑一件事,就是这个仙官在某方面……可能……非常缺乏常识,她对窑子的功能仅限于“很脏”这个固有印象,到底脏在哪里却不知道,这给了他对未来极大的希望,更加不愿意在此离开她了。

两厢考虑之下……其实他没多少选择,田三虎就在县衙当差还是肖如韵手下的得力之人,他只要留在双河县一天就有可能撞见对方被对方认出来,而肖如韵真有能力查考当日之事的话,他跑出一两百里估计也无济于事,所以以上都只是他脑海中转瞬即逝的念头,他伸出去的脚步缩回来为的是其他的考虑:“田三虎家在哪里?”

拥有周怀仁记忆的华林当然知道田三虎家在哪,而葫芦巷的薛华灵没有知道一个中层人物住处的道理,令他有点惊异的是,肖如韵也只知道田三虎家的大概方位。

再落魄的大小姐,也还是大小姐,她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下属住在哪里这么个问题,哪怕对方是她目前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好在县衙做事的田三郎因为会打,在双河县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华林谨慎地在街边问了几个良民家的小孩,问到了田三虎的确切地址。

他家住在码头不远的校场街上,一处极热闹的所在,路旁茶肆饼铺连绵不绝,行人如云,总算一路走来没什么人敢于明目张胆再敢像城外荒僻处一般行拐骗之事。等他走到黄记酒铺对门,就看到一扇小小黑漆门儿,漆色比周怀仁记忆中还新了不少,大约是刚刷过,门上一个狰狞兽头咬着铜环,门下一道浅浅灰白石阶,都说明了主人在县城里的身份,应该是在衙门里做事的田家无疑了。他问明左右,走上石阶,握着铜环就连着敲上去。

敲了一阵,门上的中央部位旋开一扇仅能露人半脸的小门,一个僮仆朝外一张,看到华林孤身一人站在门外,听也不听他的来意便道:“后门在东边。”

原来临街的正门,都是给有身份之人走的,周怀仁当年算得田三虎世代恩主,走的是正门,华林一人来访,便被打发走了边门,好在边门不远,华林从校场街拐进了灯巷,走不多远,看到一株细树下有着一扇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门,门上兽头比前面大门小些,一个穿着青布裙袄的仆妇正在和一个挑着胭脂花粉担子的小贩讲价看货,担子里一边是时鲜花卉,一边通草剪成的插戴,都是妇人常用的发间装饰之物,小贩又捧着个匣子,里面似乎有镜扇等物,供人挑选。

华林待那仆妇挑了两支玉簪花并几支飞霞草,点了钱与小贩后方走过去,对着那仆妇说了来意,就听到门后有妇人声音说道:“主人出门去了,且先进来坐一坐,等他回来。”声音急促,倒似有些害怕。

妇人声音说完,那仆妇听到就开了门,领着华林走进去。

第四十一章 沉鱼

田三虎的妻子回屋坐到位子上的时候,心里依旧有些害怕,她能不怕吗?她已经从那天到码头迎接仙官的其他人那里打听到了新来的仙官是何等的美貌,又是怎样的富有,她以一个女人的敏锐直觉马上就发觉了问题!这么个名门出身的美人,居然到了一十九岁还未出嫁,肯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恶疾!说不定,在家还有些丑事!但是一个像她丈夫这样有野心的男人会计较这么多吗?答案是他不计较,肖仙官有本县正官的身份,又有仙家的法力,简直是男人梦想中的女人,而可能有的问题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是的,她有两次试图点醒他,肖仙官超龄未嫁意味着的可能的缺陷,他立马变了脸,恶声恶气地不许她多提一个字,嘴里都是些什么上司不好如此议论,仙官比凡人更耳目通达之类的官话,以为如此就能糊弄住她了。

她可不是傻子!她的丈夫如此紧张,肯定是与那姓肖的有了苟且!她往常与丈夫议论将来的儿媳人选,说到城中诸门当户的人家,谈到哪家的女儿是驼背,哪家的小姐其实是房里婢女生的,他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一次像这回这般激动,若不是他自己中意,那肖仙官有没有什么青州城里带来的半大肚子等人来做便宜爹爹,关他鸟事,值得他骂她?

想到在侄儿仆妇跟前挨的两次,她的恐惧中又夹杂了愤怒,凭什么!她是城里的姑娘,嫁给田三虎一个乡下小伙,虽然对方做了武教师,但她自以为看双方出身,她还是下嫁!她这辈子的脚就没出过县城,父母两边的亲戚也没有一个脚上沾泥的!哪里像田三虎,说是武行出身,可来往的弟子尽是乡人,个个粗俗不堪,不说风雅之道半点不通,就连大街码头有的还不知道在哪里,她见了又是怕,又是悔,总觉得自己不是在城里嫁了人,而是在乡下做了传说中的压寨夫人,田三虎出门办事的时候她不知在枕边垂泪几回,期望梦回闺中,再嫁一个前途没田三虎远大但是出身与她门当户对的丈夫。

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来,娘家提携,她自己运道给力,带得田家好不兴旺发达,刚刚置办了田产,添了仆婢,她又生了儿子,丈夫上进了一步,让她做了众人艳羡的县城中产之家的女主人,略略安定了一些,以为将来再给儿子娶个地道的城里媳妇,就能把田家从乡间带来的泥土给洗了,没想到横里居然杀出一个什么仙官,要来摘她家的桃子!

自从仙官来到,她就没睡过几个整觉,梦里都是她又回了娘家,只不过这次她不再是待嫁少女,而是下堂弃妇!从前白日里也没想过的凄惨下场,一次次在梦里轮番上演。是呀,她从小是听说过不少被休弃的妇人的惨事,可那都是因为她们出身不够好,没有生儿子,得了恶疾……总之,事情是绝不会落到她头上的!她的丈夫还要倚靠她的娘家在城里落下脚跟哩!等她有了儿子,底气就更足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竞争对象会是美女仙官!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娘家势力,城里人的身份,一切本来可以用来傲视她丈夫的资本,刹那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论娘家势力,县里,不,听说就是州里都没有能和青州肖家相提并论的,论身份,她一个白身的小吏妻子,连和本县正官同坐的资格都没有!过去县官在时,逢年过节夫人请堂客游宴庆寿,请的也是县丞四官等户的娘子,她是没有份的,更不要说和正官论什么姊妹相称了!

她还记得她曾经多么轻蔑她的丈夫,而现在同样的轻蔑就要落到她身上了!

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漂浮物一样猛抓任何能把她从这种境地中拯救出来的可能性,向田三虎吹风说肖仙官有恶疾便是其中之一,这次将仙官派来传讯的人抓起来关在柴房里也是其中之一!

多可怕啊,只差一点!要不是她连日忧心焦灼,无可排遣,茶食吃不下,骨牌无心打,走在门后看仆妇买插戴鲜花,怎知他们都已经捣鬼到她眼皮底下了呢!

“茶。”她吩咐道,仆妇连忙倾了一盏香榧子雪盐茶来,她拿到手里,杯盏在她手中颤动,竟泼了些茶水出来!要不是她今日正好撞见,真是要被那对男女罩在海底眼里了!说什么有正事,哼!她丈夫也这么说,满口的正事、差遣,眼见着都把丫鬟差到他家里来了,有什么正事,不能到衙门里光明正大地讲,要差了一个丫头到后门里来寻?还不是为了那点子私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到那个丫头被她借口领到屋里结果领到柴房里关起来,她还忍不住后怕,她通常不会这么机灵地撒谎的!要是对方有一点警觉,或者那个仆妇没有留门,叫她逃了出去,就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个截断他们关系的机会!等她隔日想个办法打发了那丫头,断了他二人来往的路子,男人的心是易变的,或许过个三五日接不到消息,他就会死了心,然后明白自己被女仙官愚弄了,重新回到他的正头娘子这里来,外头的野鸡羽毛再艳丽又怎比得上家鸡贤良……她美滋滋地想着男人向她认错,承认她是最好的那苦尽甘来的时刻,啊,她是多么敏锐地察觉了关节,又是多么机灵地先下手为强,终于让她全家避开了仙官给予她家的灾祸!

陶醉在即将到来的最终胜利里的田三虎老婆满意地回忆起那个小丫头在发现自己被领到的是落锁的柴房而不是待客处时的神情,她应该是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一刹那她的脸色简直无法形容,田三夫人很愿意将这个失败者的表情铭刻在心中反复回味直到她的孙子长大成人的时光,哦,还有她最终木然的哀求:“真的是正事,求你了,别酱。”

奇怪的是,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哀求,反而像是无可奈何。

田三虎的妻子对这点没有多想,一个卑贱的丫头而已,说什么也骗不了她的!等会儿,就唤做媒的李四妈来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看她的仙官还到哪里找帮手去!

第四十二章 落雁

看到田三虎的老婆“捉奸成功”,得意洋洋地离开的背影,华林……他真心有一个艹字很想讲出来,但是……肖如韵大小姐还立在他的头顶上呢,虽然狂舞纪元已经过去很久了而这里也不是嘉罗世界,有些话总不好当着女士,特别是有法力的女士的面讲的,以免她们误会成真,要把你拉去做些有益身心的运动,这全是他从某些不怎么好的回忆里得到的教训。

“艹!”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一个字从他的头顶上传来。

好吧,换成女士来讲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们现在不能走出去吗?姐姐,你会开锁吗?”过了一会儿,华林看到肖如韵没有任何施法的动静便问道,换成他自己,开这么个锁不是问题,如何对肖如韵解释他会开锁才是问题,有时候,一加一的战力是小于一的,特别是一方心里有鬼的时候。

“等会儿,我气得肝疼。”开这么个锁对于肖如韵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她对于华林会落到这么个地步简直无语了!这里是县吏田三虎的家啊!旁人不能亲见仙家,胡传一气,身为县吏的田三虎他的老婆对于县上的公事,总该有些常识,知道一县正官,又是仙官,和她家是云泥之别啊!她以为肖如韵是疯的,还是傻的,不从门当户对的仙家选夫婿,要弃了衙门里的堂皇正房,去争抢她这校场街的三进窄屋?她手持双河剑,双河县中的凡人无人不可斩杀,明明一剑斩了她就能得到的位置,还要偷偷摸摸,私下相会?怀疑也就算了,明目张胆地把她派来的丫头抓起来,这是私设公堂,准备谋反吗?

其实县吏田三虎的老婆倘若果真谋反,世代袭领三州的肖家出身的肖如韵大小姐还更容易理解一点她的举动,擒贼先擒王,先抓仙官亲属造成既成事实然后挟制田三虎起兵,从战略上讲其实是不错的,关柴房的战术是稀烂一点,这个,凡人还能指望他们的力量真的与仙家匹敌吗?

现在么,她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旁人不说,田三虎那是亲眼见过她施法召唤河妖的啊!一个县里知道她习练仙术有成的人就算不超过十个,田三虎的老婆也该是其中之一啊!

她怎么对此全然无知的样子!

田三虎要是知道仙官此刻对他的诅咒,肯定会叫泼天的冤枉,他不是没有对他的老婆说起过此事,但是人家一不愿意听,二不能理解,三再讲就要哭鼻子抹泪认为他肯定负心看上别人了在编瞎话哄她,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打开老婆的脑袋把自己的观点摁进去吧!有那个本事,他去劝降不是更好,当什么捕吏!

“姐姐,你能把我变成别的什么样子吗?”华林问道,以他的经验,肖如韵骂了那一句以后的沉默根本不代表她消气了,结合之前她看起来不怎么顺利的仙官生涯,搞不好待会儿他掏出镜子照看就能看到头顶一只鼓得跟蛤蟆似的蝴蝶了,他可不想这一辈子的性命随着一声boom终结在某个蠢妇的柴房里,赶紧说话分肖如韵的气:“我一个小孩子单独出门好像有点显眼啊。”

“呃……我现在只能变化自己。”谈到这方面,肖如韵有点心虚,她在离开肖家之前才堪堪学到变化身外之物的法门,比如把荷叶变成绸衫,把石块变成黄金,要变化活物还不到那个功力,唯一一次试验的结果就是一只蛤蟆,她本想变对方为葫芦,结果变成了一个摔得稀烂的八瓣葫芦,实在不敢去变华林,何况华林与凡人又不一样,到底该如何施法她真是一点底都没有。肖家的课程没有这方面也很自然,真正身有仙骨之人,除了师长外轻易不会受人法术,而肖如韵自己课业才学了一半,怎么可能到达给仙家人施法的层次?就是族里的天才少年少女,课程里也是不包括这点的,就怕他们学了这道法术诀窍,去胡乱给族里年幼贪玩之人施法,出了意外,死残的是族中凡人还好,要是哪家的仙胎,岂肯善罢甘休的,所以不到收徒授业的水平,谁也学不到这课。

而她说的变化自己,其实也有水分,她变是会变,能变化的只有区区七八种变化,其中还包括她变成自己的幼童与老妇形态,维持时间更是不超过一时三刻,还必须她全神贯注地维持法术效果才行,要像展示给华林看的那样变鸟变蝶变蛇变黑汉随意施展,就非要靠她身上的这件羽衣法器不可了,而这件羽衣法器还有几样弱点,一是总留着几点金色,仿佛记认;二是所变物种,就是固定那个形态,比如她靠羽衣法器变成男子,就只能变成先前那个黑衣大汉,想变成别人比如田三虎都是万万不行,不像族里的真仙老祖,随便变成什么人都是一口气的功夫。

“那也很好啊!要是我能跟姐姐一样变就好了!”华林的眼睛在黑暗的柴房里闪着光,肖如韵差点就说出一声好啊我教你,不过还是及时地闭上了嘴,不说肖家规矩不传外人,那变化是高级仙术,她自己也刚刚学会,华林一个连仙术都没入门的小孩,就算学了,眼下哪里学得会?还是自己收了气,先走出去的为是,否则看田三虎老婆的架势,等会儿叫了媒人来卖人,带着华林再逛一次窑子是小事,就怕撞到先前那两家里去,惹了风波是小,白跑一趟连更多的精神损失费都刮不到才惨。

为了沉住腹中翻涌的怒气,静心施法,她开始背诵一段与此情此景非常适合的经文:“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这段经文不属于肖家法术,其实是他们风俗课堂上的总纲,用来教育肖家小辈仙法固然了得,神道妖修也不能说是歧途,臂如丽姬是绝世美女,在鱼鸟鹿看来就是两足妖怪来了快跑,真正的正道可能不止一条,真正的美也没有统一标准,不过在田三虎的老婆这里就倒了个个,不管你本县仙官,异界巫师,统统是小三和小三候补……

既然不是肖家法术,只是劝世文字,她也就当着华林的面念了出来,没想到华林一听,明了俗语中沉鱼落雁的涵义,与道书所传的不同,登时与那日领悟的“鲲鹏”起了感应!

第四十三章

张秋官巡视了一遍县城里的监狱,双河县的监狱规模不大,男监和女监加起来也只有十数间房屋,这是因为双河县建立之处大部分居民都属于军人,他们犯法自有军法处置,不送到衙门里来,后来待军队撤走,法令荒废,更是用不到多大的规模了——凡有判刑的犯人,张秋官伙同诸差官先行选过,有钱的,把些银钱做替身留在监牢里受苦,自己径直外出逍遥快活;没钱但身强体壮的,他与各衙役分了到自家做长工;再次一等的,打过些棒子,压得服了,剥了衣服送到丐帮里去,把上司拨给犯人的伙食费装在自家兜里,真是毫不落空,搞得不大的监狱愣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被拘还未过堂的临时犯人,一两个还没来得及送往州城的重犯,颇有传说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贤王盛世之风。

他对今天的巡视很不满意,已经三天没有新的犯人送进来了!捕吏们都在做什么呢?没有新的犯人,就意味着没有新的收获,光是地方上的常例,够做什么的!他第三个小妾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这意味着他又要多挣一份家当且不说,满月酒就在眼前了,给全家大小新制的衣裳还没有付钱给裁缝呢!

捕吏们都在做什么!他恨恨地想着,该不会是半路就把应抓的犯人买放了吧,他们以为……然而他没有骂出声来,他听到他的夫人和小妾们传说仙官要嫁给田三做妾的时候命令他们闭嘴并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架势,私底下,他拿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自家比田三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论年纪,自家还不上五十岁,在四官中算得最年轻,不不,看镜里这部乌乌的胡子,说是四十……三十多,怕没人信?三十岁,正是男人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可不比那毛毛糙糙的田三强?面孔虽然不如田三的后生,可是看起来多稳重,多值得少女们托付终身啊!

那仙官看着美貌,居然如此眼瞎,看中别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看中区区一个捕吏?那捕吏的底细,他有什么不知道!父母家仆出身,家里见放着妻子,不知是怎样花言巧语,又在外面哄了仙官上手!哎唷,肖仙官乃是“青州肖家”出身,想双河县里的大户们还讲究个男女隔绝,以她青州名门的教养,大约在家时是从未见过男人的,田三又是乡下人不知礼数,一味鲁莽,倒叫他“瞎猫遇到死耗子”,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想到此节,张秋官不由得连连捶桌,深恨自家放过了这么好的一个猎艳……不,把年幼无知的肖仙官从居心叵测的色狼田三手里拯救出来的机会!

他懊恼了许久,恨得多去吃了几回酒,连家里几房妻妾都丢开了,公务更不消说,原来孜孜不倦地给儿孙攒的基业与肖仙官可能带来的陪嫁一比,算得什么!后来某日梦中得感,悟道:肖仙官做女儿的时候,不知道男人的好处,等成了熟妇,那田三家里有妻,两头怎生照应得过来,到时候再去亮亮自家的长大家伙,不愁她不逾墙而来!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可行,几房妻妾,成日厮闹,不就为的他这件宝贝东西吗?仙官到底也就是个女人罢了,见到了如何不爱?

主意既是定了,他在公务上又重新有了精神,连日巡视监狱不提。他为何不跑去鸡鸣村呢?因为官面上,肖仙官是吩咐了田三去照管鸡鸣村一带的恢复,可这只好哄哄那些于官事不通的百姓罢了,他张秋官是不信的!不过一个鸡鸣村烧毁,算得什么,用得着仙官特特吩咐?就是恢复,自有春官、冬官手下衙役差官做事,怎会差了一个捕吏?九成九是在田三老家,筑起爱巢——所以县城里不见仙官人影。可要是田三精力不济,两头应付不来,可不得借着公事为由,躲在他这边——到时候,他就好大大方方地去寻仙官了。

田三虎于直属上司的这般计较,全然不知,他在鸡鸣村招募邻近村人做工,忙了二三日,无处洗换,回到县城又晚了,寻思着先到自家沐浴更衣,打扮齐整了,次日再去会上司,所以不去衙门,径直回家。

他一踏入家门,就觉得气氛好像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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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祭仪

夷人们在一处林中空地上停留了下来,乌吉达上次没有经过这个地方,但是她毋须看第二眼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了:在空地的中央,岩石的孔穴中流出淳淳的清水,稍远些的树下,有一大块平坦的青石,简直是一处天然的祭台。她和其他队伍里的祭司一起都在流水中洗了手,为接下来的仪式做准备。

几个被选中的青年武士从附近砍伐了指定的树枝,其他人则帮助祭司们把场地清理出来。有足够的人手,所有的进程都比往常快得多,派刚嘎拉家通常三天才能做好的仪式准备这次还没用上半天。祭台正对着的树被伐倒了,树根也被全部掘出,挖成一个现成的祭坑,夷人所谓的“古鲁之眼”,随后,武士们挥着刀,唱着古鲁的颂歌,将砍来的树枝插在祭坑周围,纵横交错彼此编结起来,阻拦凡人的视线,就算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同时,祭司们点起了祭火,将石头在祭火中烧得滚烫,再投入盛水的瓢中,他们认为这样升腾起来的蒸汽可以洁净整个祭祀的场地。

几个担任鼓手的下等祭司敲着系有铜铃的羊皮鼓为祭歌伴奏,其他祭司一个个从蒸汽中走过,当乌吉达戴好面具,准备向蒸汽走去的时候,大祭司喊住了她。

“乌吉达,这次你不参加。”大祭司说。

乌吉达在面具后面疑惑地眨了眨眼,恭敬地退下了,她虽然身为土司的女儿,离和大祭司争辩的资格还差得很远,也许事后她会找到机会向大祭司询问缘由,但是现在,在祭歌和祭鼓响起,盛大仪式即将展开的时候显然没有她质疑的份儿,许多尊贵的土司和头人都屏声静气地在场外观看仪式呢!

她退回了家族的队伍,看着其他祭司完成了洁净仪式,聚在一起围着祭火唱歌,他们手里摇晃着草人,这些草人无一例外都是祭司们亲手制作的,草人身上编入了奴隶的头发、珍贵的药草,微缩版的银制刀剑和山中的宝石,有些草人梳着发髻,象征男性,有些草人披发,象征女性。祭司们唱着歌,跳着舞,夸赞自己的家族,以及他们准备为了这次征战向“古鲁大神”进贡的祭品,他们说着自己是从何处抓捕的奴隶,又会些什么技艺,把手中的草人唤做“带刀的勇士”或者“美丽的妇人”,并存想它们真的变如他们所说。

祭歌结束后,祭司们将存想过的草人放在祭台上,然后挨次在祭火上割开所带的白公鸡的脖颈,用血祭祀“开路的火神”。普通在这个环节之后,祭司们会把剩余的鸡血倾倒在草人身上,焚烧草人,最后由大祭司把所有的灰烬倒入“古鲁之眼”,作为向古鲁的奉献,但是这一次,大祭司踏入了场中。

他从腰间取下了一柄铜骨银面的法扇,扇上用天降冰雹所化的水混合青蛙血、苦姜汁液绘制着云雨冰雹等天象,边缘装饰着一圈蟒蛇毒牙,是他独有的法器,其他祭司看到他拿出了这面扇子,都停住了动作,面面相觑,以为仪式出了错,不然,大祭祀即使入场,也不该取出他的法器啊!乌吉达也紧张地看着场中,她从未见过或者听说过大祭司会在此时入场。

大祭司却全然不顾场中的冷寂,挥手示意鼓手祭司继续敲鼓,他举起扇子,连扇数下,祭火忽地一声窜得老高,变成了蓝色,弥漫开来,吞没了盛放草人的祭台:“古鲁大神亲自来了!我听到了它的声音!”他大声向周围的人说道:“它会打开山外人的城市!让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胜利!”乌吉达没有能听到他剩余的话语,她身边的武士们瞬间响起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盖过了大祭司的声音。

她没有感受到古鲁大神的到来。

可能只是因为她没有参加仪式?但是她将目光投向了大祭司原来站立的地方,那个奇怪的假夷人就站在那里,他没有穿戴祭司的服饰,对整个环节却显得好像比他们祭司更清楚。他不该参加这个仪式,仪式素来只能由血统纯正的夷人参加,混血儿和奴隶都只能留在外围,被严密地看守以防他们扰乱仪式,混血儿的参与都是对仪式的亵渎何况一个假夷人,他在,仪式应该是会失败的……然而大祭司宣布仪式取得了成功,乌吉达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是个假夷人……当她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个假夷人不见了。

当仪式结束后,大祭司的第一个命令是让乌吉达去见他。

“乌吉达,从今天起,你要持七天的斋,并念诵清洁咒一百遍,然后我教你如何用法。”他将一支竹签交在乌吉达手中,竹签长七寸,以深山竹根制成,两端安着雕有蜘蛛的银头,用皮绳捆着,然后乌吉达就没有再和他说什么话的机会了,其他的祭司用羡慕和嫉妒的眼神看着她,知道她又从大祭司那里得了件厉害的法器,派刚嘎拉家的武士们听说了也欢呼雀跃,唯独乌吉达本人并不感到高兴。

奇怪的是,先前她一直期盼大祭司传授给她更厉害的法术及法器,好去掳获她的目标,在众人面前夸耀,现在法器已经到手,她非但没觉得喜悦,甚至连以前得授法器、咒语时的跃跃欲试都没有,反而一直想到祭祀仪式上诡异的绿焰。

当天晚上,她裹着斗篷睡在派刚嘎拉家的众人之中,夷人们是不会躺平睡觉的,他们会缩成一团,将武器放在怀中,即使土司贵族也采用这么警觉的睡姿,或者说,土司贵族们更会采用这么警觉的睡姿,他们是不知道和平为何物的。

在梦里,乌吉达梦见了伟大的古鲁大神,她欢欣地向古鲁大神跑去,渴求更强大的力量。

古鲁大神转过身去,它背后是一个明亮的、绿色的、扭曲的漩涡,乌吉达收步不及,被吸了进去。

她在梦中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一双鲜红艳丽的眼睛。

她醒了过来,看到鲜红弥漫在月亮之上。

第四十五章 田宅鬼事

因为扁桃体化脓+高烧躺了两天,就有人造谣了,凸!

田三虎位于校场街的房子是他结婚的时候典来的,双河县既没有银行也没有住房贷款,理论上县城里的土地还宽裕得很,但是他老婆岂肯住到类似北门的贫街陋巷,与扛活的剃头的做小贩的为伍呢?于是他百般设法,在校场街典了一处房屋,校场街近邻码头,热闹所在,地价也不便宜,对他那时候来说还是个不小的负担。幸而除了全款购买以外,双河县的不动产还有“典”这个办法,那些原主人不愿卖绝产业的,会签一个典屋合同,约定若干年后可以用原款赎回房屋,典屋的人既然让原主保留这个权力,相应的,典屋的钱也就比买屋要便宜不少。他典来的这处房屋前后三进,第一层房子是待客的厅堂并供祖的所在,第二层房子是夫妻两个自住,第三层便是后面仆婢住屋并厨房柴房,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是两层房子之间窄得轿子都停不下,只略微能见点天光而已。

房屋既如此浅窄,所以,往日他在门口在门外歇下马,接马的小厮喊一声,不消敲什么云板,后面的老婆就已经整衣等他进来了,今天他走到第二层,看见茶盏里仍有余茶,旁边扔着做到一半的针线活儿,妻子与仆妇却踪影全无,不禁愣神间,就听见凄厉的哭喊从后屋柴房处响了起来!

“不能,不能,不能杀人——现在不能。”肖如韵来回把那段经文背了四五遍,半点没有消气,更加施展不出开锁的仙术了,华林见状,忙问:“为什么不能杀?是因为有天条么?”双河县的传说中,也有仙人不能与凡人动手的故事,故事里仙人被打得遍体青肿,都要念着“弱者不能打”,华林还曾思量要是真有这天条该如何绕过,结果这半天看来,肖如韵对虔婆娼妇混混动起拳脚来全无顾忌,可见此说荒谬,现在肖如韵却说不能对田三虎老婆有所动作,又是因为什么?

“恩——说了你也不懂。”肖如韵摇头,她不觉得小姑娘能懂政治,更何况她目前的状况还牵扯着肖家,更加复杂,说来话长,但是华林叫道:“姐姐,说给我听嘛,也许我能明白。”

“你还是个小孩,怎么能弄明白呢?”肖如韵不信。

“姐姐说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又怎知我不知此县之道理呢?”华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肖如韵转念一想,倒没真觉得华林能听得懂,而是她这些日子来远离父母亲人,孤身到任,周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许多话憋在肚里,与其说给连老婆都管束不了的官吏们听,倒不如说给华林听,于是便道:“不是有什么天条,是我到任至此,本想保境安民,没想到一县官吏,能做事的百无一二,那田三虎算得一个忠心做事之人,现在要杀他老婆容易,将来还有什么人替我做事呢?”

华林诧异道:“没有人,肖家不会派人过来吗?没有就着一锅狗屎做饭的道理。”

肖如韵说:“这是肖家给我的考验。”

华林想了想说:“姐姐,那眼下就先用别的法子给她个教训好不好?”

肖如韵问道:“什么法子?”

田三虎的老婆把替仙官送话的女童关在柴房里后,先是得意了半日,后来忽然想起,既然女童来替仙官送话,那么丈夫只怕今日要从乡下回城,到时候好死不死地看到柴房关着仙官女使,如何回答?她素日是不怕丈夫的,常常在亲友面前放话自己驯夫有术,等生了儿子,更加不可一世,待到女仙官来到,就开始疑神疑鬼,于丈夫面前却是腰板再也直不起来,现在她是想到丈夫的影子都要发抖,一月间已回了娘家两趟,而也没从娘家得到什么办法,更加加深了她对休书的恐惧,等到丈夫拿到证据,那她……

啐!他是不会听她什么“防患”的说话的,那么明明白白地,好女儿为何会从青州发配到双河的理由,他是从来不听的,就算日后受了苦,顶了仙官送的绿缎绣金帽子,她可这是马上就要吃到苦头了呀!

想到这里,她慌忙命令仆妇去找媒人,把女童卖掉,而且,务必务必要卖到窑子里去!

本来,那个女童声音清亮个子长大,卖到一般人家说不定也能卖一笔,但是她想到,卖窑子第一是可以让她丈夫寻不到人,斩断女仙官伸向她丈夫的这只黑手,第二是将来就算寻到人了,丫头已经是进了窑子了,仙官好意思再使一个进过窑子的丫头?必定暗暗地令她自尽,也就没有人证来质问她。若是她丈夫知道她把人卖进窑子,声张出来于仙官脸上无光,肯定也“家丑不外扬”了也。

她的主意打得十分圆满,等仆妇出了门,她便来到柴房门外,预备末了再嘲弄那替女主人拉皮条的丫头一次,然后高高在上地告诉她,已经决定把她卖进女人的火坑——窑子了!

想到那可恶的女童到时候魂飞魄散痛哭流涕请求宽恕的绝望样子,她就感到一阵无以伦比的愉悦,哼,仙官了不起吗?这次我卖她的丫头,下次,好不好地我还要卖她哩!

这个女童,既然替主人拉这等臭皮条,想来肯定是预备跟着主人一起做小三的……田三虎老婆知道,凡做丫头的,十个有十一个是要爬床的,所以她一个丫头也不肯用,情愿用个粗笨蠢妇,就是有这先见之明,不像那仙官,使着这么个女童,主仆一起勾引男人,真是好不要脸!她一边预备好了满肚皮正义凛然的词汇,一边走到柴房旁边,隔着柴房就是一通“十辈子没见过汉子吗?”的痛骂。

待她骂了个心满意足,正好媒婆并仆妇来到,她便开了门,要进去亲手扯那女童出来,交与媒婆卖到窑子里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开门,那女童就朝她倒了过来!

脑袋正好落了她满怀,血迎面洒了她一胸口!

媒婆见了此情此景,一声惨叫,撒腿便跑,慢说不要她家茶钱,连来的驴钱都不问她要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飞奔回家,扑到自家床上半日,心还在喉咙口死命跳着要从口里跳出来咧!

单扔下田三虎老婆和她仆妇两个,一个抖得筛糠一般,一个瘫得烂泥也似,彼此一望,牙齿捉对儿厮打,话是说不出半句,正从地下挣命似的要爬起来,就听到脚步声响,田三虎循声过来看了。

“我命休矣!”田三虎老婆一见她丈夫来到,人证物证俱在,此刻还有什么话说?原本预备好的许多与他抵赖、厮闹的话此时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一哆嗦,两腿温温地淌下来,竟是吓得失禁了。

她的仆妇则干嚎道:“不干小妇人的事啊!小妇人……”

田三虎看了一地惨状,半日摸不着头脑:“娘子,这青天白日地,你抱着一捆柴禾躺在地上作甚,怎地连后门也不关?”

仆妇并田三虎老婆听了此话,大吃一惊,再回头看时,哪里还有什么断头女童,什么一地鲜血,分明是一捆柴禾倒在田三虎老婆身上,一地的血都是些喂马的干草,女童脑袋就是个盛豆料的簸箕,被田三虎老婆刚才一慌扔出去滚在角落里,再看后门处,好几个好奇的小贩并孩童脑袋东张西望,把她二人的丑态看了个饱。

华林听到后面老远传来的尖叫声,笑道:“姐姐,仇已经报了。”

肖如韵此时已重新变作玄衣大汉,闻声也喜不自禁,呵呵大笑,多日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周围人纵使好奇,一看是这么条长身大汉,哪个还敢多看,等肖如韵笑了个畅心如意,方道:“这双河县,是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华林趁机道:“姐姐,可到我芳杏堂看看不,芳杏堂里还有几个肯做事的。”

肖如韵说:“好。”

第四十六章 重返芳杏堂

芳杏堂名义上的主人一天不见华林的影踪,真正如隔三秋,又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账台上压了好几家来请的帖子,不知道如何对付才好,急得就差没有到衙门去张海捕文书了,看了一天收的银钱比前日更多也没有欢喜,没想到正上门板时,一条黑大汉掂着枣木棍走进来,满脸凶恶之相,看模样全不是良善之辈,心中正一凛时,听到华灵声音:“我回来啦!”精神登时松了下来,喜得连旁边的黑汉都看不见了,嗔道:“今天一天跑到哪里去了,本县秋官家的侄女害病,还有张大户家姑娘不好,都在找你,找了一天了,这晚才来。”

肖如韵一听此事与她有关,正要站出来说合,就听华林说道:“把帖子拿来我看,后头给大伯腾间房间。”行动说话,哪里像个学徒,倒像她才是此间主人一般,偏生白胡子老掌柜听了,连气儿都没,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两个帖子,华林翻了两翻,问也不问一声,就手取过老掌柜手边写账的笔,在帖子上涂抹了,放回账台,道:“我已知道,明日叫阿兴把药送去就是。”回头向肖如韵解释道:“若是急病,他们家人早就在此守着了,就送个帖子过来,病是不急的,耽误三五日也不要紧。”转头又向老掌柜介绍道:“这是我家大伯,有他在,不用担心金函堂捣鬼。”

芳杏堂主人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肖如韵是华林请来的打手,立即喜上眉梢,拱手道:“久仰久仰,不知如何称呼?”

肖如韵哪里想到这一层,以为自己冒充的是华灵大伯,不假思索,便跟了华林冒的姓氏,答道:“称我薛伯便是,请问掌柜如何称呼?”

两人客气一番,掌柜招待肖如韵到后面客座坐了,华林亲自点上茶水,看得老掌柜又加了十分尊重,心道:“连华灵这个妖孽都如此客气,来头这么大,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尊长?”椅子登时就只敢坐上半边,一点不敢拿大,摆掌柜架子,如此恭谨,倒是正好符了肖如韵的身份,让她非常惬意,完全没有预料的要充作下等人的窘迫,以为这掌柜是天生的热情好客,不摆架子,两人驴头对马嘴地说了几句,华林在旁边敲了一下茶盏,掌柜正陪小心陪了一脑门汗,急忙尿遁,留了华林陪客。

老掌柜一跑,其他人更不敢来,阿兴已收拾好房间,听到华林敲桌,就流水送上几样小菜,一碗白饭,都拾缀得极为整齐,切得方方正正,连米粒都是尖头朝上的,一看就是华林拿量尺量杯加皮鞭棍棒教出来的厨艺,肖如韵一整日没有吃饭,气倒吃饱了一肚,刚刚既出了气,又受了奉承,肚里不觉也就饥饿起来,欣然接筷。她之前平生没有挨过饿,此刻吃起来就是家常小菜流水线产品也觉得分外香甜,哪消一刻,吃得盆碗干净,方才叹道:“县里数百官吏,整日胡混度日,弄得地面上不成样子,少了人不知道,青天白日地拐卖小姑娘不知道,捕吏的老婆都敢胡作非为,论起律法来连你这个小药铺里几个平头百姓都不如,还跟我说太平无事,骗鬼呢!”

华林急忙点头,他上辈子黑道白道都混过,岂不知道对体制不满的人是最容易拉拢的,且又要在自己看中的人跟前显示能干,省得一天到晚被当作不知世事的小孩子看待:“姐姐,我这里药铺,好在成绩一五一十的,赚一个钱就是一个钱,大家眼里都看到,做得好的,旁人就尊重,那药都不会切的,自然在厨下烧火,也没有话讲,县里件件桩桩,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就是不像药铺,都是平常人等,不像衙门里,那些有官身的,多有州里关系,纵然不法,没人敢治,所以把事务都败坏了,旁人也不敢讲,久而久之的,都习以为常了。”

肖如韵哼了一声:“他们给自己贴金罢了,卷宗我都看过,不是硬攀上的亲戚,就是拐了九道的姻亲,还有奴仆冒认的家门,管事的代理,我哪里怕他们!”

她说完,又直道可惜:“可惜华灵你不是我仙门子弟,不能受我仙法,否则就凭着你这身仙骨,这群妖魔鬼怪连跟你攀亲的资格都没有!可惜我无权收你进肖家之门。”

华林倒不以为意,他上辈子连资质都没有,得跟魔鬼交易,背了老大一笔高利贷,穿越既然送了他一身仙骨,他也就不觉得自己这辈子投胎差着什么,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现在遇到姐姐就是成功了一半了!人家说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若是有姐姐引路,却是行路开头就走了九十呢!”,肖如韵听了一笑道:“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就是老祖同意了,还要冥想修行,炼丹服芝,那些管着分派的管事好不可恶,看人下菜碟,你又不是我肖家嫡传的子弟,到时候讨个化瘀丹也难,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论炼丹药,我也会的。”

这话又引起了肖如韵一阵笑:“仙家炼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当是搓个丸子就成的?”其实她自己也未曾进过丹房,不过听族人传说而已,但是究竟比华林知道的多,当下把所知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华林一边点头一边暗记在心里,两人又谈论了一阵县里风土,仙家日常,肖如韵限于族规,不肯讲授肖家的修炼法门与诸般法术,其余倒是知无不言,一是惜才,二是到双河县累月,接触的尽是如张秋官、田三虎老婆般的人物,又不能与父母亲人来往,遇到一个能脱出巢臼的华林,反正艹字也骂过了,不由得把能喷的都喷了个痛快。

两人谈到夜深,华林又捧出一盏温热的新红露来,是他近日研制的新法,拿玫瑰汁子兑了桂花蜜,又添了几味药料,准备卖给那些闲得没事干找药吃的大户家女眷马扁银钱的,肖如韵接在手里,正骂得嘴干,一口气都喝了,觉得入口清苦,回味甘冽,比往日吃的茶水更芳,赞道:“我在肖家也没吃过这个,是什么?哪家做的?”

华林说:“这是新红露,是我新做的。”

肖如韵笑道:“你有这手艺,将来肖家不收你,在青州城里开个茶铺做老板娘也是好的,到时候与我说,我给你本钱。”

华林喜道:“姐姐是要做老板吗?”

肖如韵哈了一声:“我哪有功夫做老板!”想到家族比试,又愁上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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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手工

次日清晨,肖如韵步出房门,走到后院,就看到阿兴已经端了一筛莓子迎着晨光在拣了,她起初对此并不在意,绕着走过一圈后看到阿兴将一枚莓子放在指尖旋转数圈后重新放到筛子里,又拿起一枚,如是者三,不禁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给莓子剃毛。”阿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像老掌柜,肖如韵的身形如今并不令他害怕,但是“姐姐老大”对“他”的态度他们都看得出来,要是别人,他是连一个字都不会回答的,接着,他将两枚莓子递到了肖如韵手里。肖如韵一看,原来这莓子是类似桑葚的浆果,一枚莓子仔细看是由上百个芝麻似的小浆果组成的,不同处在于桑葚是光溜溜的紫色浆果,这莓子却是每一粒浆果上都生着一根微小的弯曲纤毛,阿兴递给她的两枚莓子,一枚上遍布着四翘的纤毛,另一枚则被剃得干干净净,一根毛也不剩:“剃这做什么?”

“练手劲。”华林从后面走来说道,盗贼的许多技巧需要的不是蛮力而是巧劲,臂如开锁和砸锁就完全不是一会事儿,当然,巫师每样都能做到更好:“姐姐练什么?”

肖如韵听了,又细细地端详了一遍手里的两个莓子,叹道:“真费功夫,药铺伙计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凡人学徒也不容易阿。”

这下轮到华林惊讶了:“仙家不练这个吗?我以为仙家会做到更好的。”他真不是顺口奉承,在他做巫师的时候,生物课上裁剪缝纫的血管神经可比莓子上面的纤毛细得多了,自然以为这个世界的能力者也是一样,没想到肖如韵立即摇头否认:“我们仙家从来不练这个的。”

“那变形……我是说,施咒画符不是需要画得很细么?”

“画细?”肖如韵心想画符跟精细有什么关系:“最小的符咒不过这么大罢了,听说是用专门特制的细笔画的,”随后她比了个指甲盖的大小:“我没见过更小的,跟你们练的这刀功不能比。”

如此回答是大出华林意料之外了:“那要是必须画得很小呢?”

肖如韵摇头道:“我没见过需要画得很小的。”就是她听说过的最小符咒也是真仙们消遣之用,画在蝴蝶鸟虫身上的咒语,更多的是一种玩乐而不是正经技艺,真仙以下没有哪个有事做的仙家人会学这个:“普通的都是这么大。”她两手食指与拇指张开,合在一起比了个四方形:“不管什么符咒都是这个大小。”

确实跟她玄色羽衣上的符咒纹章一样,华林想起那些被刺绣图案不怎么巧妙地掩盖着的法术轨迹,它们只能骗过凡人的眼睛,在异界生物或者能看见异界生物的能力者跟前完全无所遁形,难道这个世界没有叠加法阵吗?还是肖如韵没有到达那个层次或者不肯告诉他呢?他马上否决了最后一个想法,肖如韵有个极其罕见的品质,那就是对仙术这个职业本身的忠诚,她对华灵的好感完全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有着什么血缘或利益上的相关,而是单纯的不希望她的天赋,可能有助于仙术发展的天赋埋没罢了,如果她是个私塾教师,就是那种会看在学生有天赋而替他垫付学费的教师,她不肯告诉华林的仅限于族规规定不能告诉外人的或者认为他不能理解的,其他的可以说是知无不言了。

肖如韵既然不是有意瞒过他的,那么剩下来的就是肖如韵也不知道和叠加法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两个选项了,肖如韵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小,她毕竟出身于青州肖家,肖家人都不知道的话……华林决定从其他方面问起:“姐姐,这天底下有多少州?多少仙家?”

“单我们百眼国就有一百零八州,每州至少也有三四真仙,其余散仙家族不算,你说这天底下有多少仙家?”肖如韵手指凌空一画,画了几个大概图形,一一指给华林看:“这便是我百眼国,这是大夷山,这是丹霞国,这是波澜海,这是海外毛毛国,这是赤龙国,这是云梧国,这是夷外鬼国。”最后,她又指着东北方向,划了一道:“那是月夕山,听说过了月夕山,就是七大仙门之一的云溪派所在,他们派中真仙无数,人才鼎盛,地域十分广大,都是我们难以想见的,又听说他们再往北去,又有雾海,黄泉,鬼门,迷林,过了迷林就是魔国,是天下万魔的家乡。”

“魔国再过去,又是什么呢?”华林问。

“这我便也不知道了——”肖如韵又想了想,说:“可能云溪派的人知道吧,我家上次奉令去参见云溪派,还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想来既然有雾海鬼门,可能连云溪派去过魔国的人也不多。哎呀,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练功。”

华林本还想再问关于周围地理等事,他之前在双河县城时收罗了一些书籍,专看与仙家有关之事,顺便也看了不少地理图志,水文方物,所言不出云横青三州,似乎更远的地方从来不存在一般,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因为关山阻隔,交通不便,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被仙家掌控,就像当初朝廷攻打玉带国的事情也都被仙家秘藏一样,但是肖如韵忙着做早课,他也就只得自己去练功了。

第四十八章 山神

等肖如韵做完早课后,华林又想问她地理之事,肖如韵却记挂着正事,连声催促出门,华林换了衣服,用一点姜黄兑了少许赭石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抹了手脚,拿镜一照,整个神气都变了一番模样,再问玉桂要了剪刀把头发修了修,他的衣装本来就自己改动过,这么一化妆打扮,赫然成了个乡间少年,与芳杏堂一行人告别后,步出门去,果然落在他身上的邪恶眼神便少了许多。

肖如韵在他头上叹道:“我原以为此地案卷记载不到十年便失踪五百多人,简直骇人听闻,哪知昨日一天,换做没有我仙术护持的女孩儿,早该死了三次吧!失踪五百人,我起初以为何其多也,现在,真是何其少也!”她自幼生长在锦衣玉食的仙家,几个恶仆仗势欺人,滥竽充数,就是她亲身所能接触到的最大的“恶”了,至于书本记载,长辈转述的赤地千里、率兽食人等事,听固然是听了,可也就是听一听而已,在她心里还不如“罚跪”吓人,就是在双河县四处查访时,看的也多是黑吃黑,不过为些伤风败俗之事皱眉罢了,这次坐在华林头上,亲身看了那些混混强拐落单少女的无赖嘴脸,窑子老鸨将活人称斤论两的模样,小吏之妻洋洋自得的巧妙陷害,方知仙家治下,竟有地方已经与长辈们所说的夷外鬼国相似了!

为期不远的肖家大比,在她的心中原是为了替家门争气,替母亲再续二十年寿命,没有多少想到自己,现在看到件件桩桩,方深知揭去“肖家”这个屏障,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凡人们,又究竟过着怎样一种丛林野兽般的生活。在远离繁华青州城的萧条凋敝的乡间,存在的不是自给自足、清贫乐道的山民,而是累累白骨,换子而食!

“县城里的女孩子们不上户籍,便是失踪了也没人知道。”华林说。

“是的,这双河的吏治,真是败坏得可以!照说县中每家,不管大男小女,总该一体登记,做官吏的方能查访百姓动向,生齿多少,进而布置雨露,结果此地上官下吏,只有派粮派差等事,因为干系衙门的收入支出,才勉强用心去做,又因为派粮派差,从来只派成年青壮男子,所以便也只登记成年青壮男子,其余妇孺,听凭地方胡报——此地妇女数量竟然只有男子数量一半,好不可笑!另外一半呢?”

华林只得在心中吐槽,仙官大人还是见得太少,另外一半搞不好都在丧门沟里喂那妖鬼,加上瞒报、失踪的女子数量,搞不好卷宗上妇女能达到男子一半,还是做假账的小吏认真负责,发现人数差得太夸张,又默默地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比如,在某些差得最多的村庄人数后面加零,才达到男女比例二比一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数字……

“待到这些失踪人口的事情查清后,我非得重订户籍不可!”肖如韵扇着翅膀说:“要是四山回应我就好了!我们在县衙里也能知道岩头村发生什么了!”

“四山?”华林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说法,肖如韵也是第一次对他提起。

他们此时已经越过城门,走到乡间,肖如韵看左右无人,又已经泄露关节,想到还要调查诡事,索性说道:“山无论大小,皆有神灵,通晓山脉周围一切事,那些夷人鬼国不知怎样,我仙家治下,每县山脉,都彼此通连,又以仙法祭过,若仙官到来,以古法一祭,山神便给予回应。不但鸟偷鼠窃瞒不过它们,又能拦阻敌人,那些凡人捕吏兵士,只好对付凡人盗贼罢了,真要大股敌人来犯,还要靠山神之力。”家中长老,在肖如韵等十人领受仙官之时,便淳淳告诫,不祭四山,根本便算不上是什么仙官,正是因此!

华林听得在底下一皱眉,结合前情,他大约可以猜出四山为什么不给予回应了!

能够差遣鬼使的土司女儿,带着精锐的小队老远老远地跑到鸡鸣村,当然不是为了观光的!要是为了捕捉奴隶,田家那些人,还不够填他们的胃口吗?在捕捉了田家那些人后依然在鸡鸣村周围徘徊不去的理由,此刻再明显也不过了,他们是大军的前哨!被迫躲入深山两百年的夷人,不但没有如仙家预想的那样在贫瘠的深山里自生自灭,相反,他们仍然保有他们的祭司法术与战士训练,倒是山外的民众,在仙家治下远离战火,不识刀兵,柔弱得不堪一击了!

“那要是山神站在敌人一边了呢?会发生什么事?”他又问道。

“敌人?”肖如韵之前没有想到此处,顺口答道:“若要用山神对付我,那可是举着石碑砸蚊子,没有砸到的理,何况……”她本想说云横青三州都是她肖家世领,朝廷的金简玉册上写明了的,要有与她争此处的能耐,何不去争青州的肥田沃土,却来争这凋敝双河做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止住,重新想到一点:“你是说夷人会遮蔽山神?”

“既然夷人当年能在山间布下瘴气阻挡朝廷大军——山神可能确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华林说出自己的推测,这一带既然是原来的夷人国度,那么夷人才是此地的真正主人,他们很可能知道一些仙家并不知道的东西,当年突袭后,照理应该全军覆没的夷人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能够保住他们的传承,本身就很奇怪!他当日看到的夷人虽然是挑选出的尖兵,身上的法器、装备甚至一些纯粹的装饰品,都显示他们不像生活在深山的野人,如果说他们近年来在仙官不至时能够偷袭个别边境村庄取得些掳获物,但是那些装饰全然不是双河风格,只有夷人自己的匠人才能打造得出来!在饭都吃不上的地方继续养装饰工匠?

除了仙家不为人知的突然袭击外,当年玉带国的覆灭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呢?

“不可能。”肖如韵嘀咕了一句,接着,一片黄纸落到了华林手中:“捏着它,你走路会快些。”

第四十九章 岩头村

华林摊手一看,落到他手中的黄纸大小较他手掌差不多,与双河一带百姓祭神时焚烧的黄纸表面上看起来极为相似,但是手感完全不同,百姓用的黄纸更为光滑,肖如韵给他的这片黄纸真的是一“片”,不光表面,连厚度都更接近树皮而非寻常纸张,纸片中央,用朱砂画着三个彼此联接的图形,周围并无装饰,他依肖如韵所言将纸片捏在手里,果觉脚下生风,似乎有气流环他周身而动,一步跨出倒顶得上原来几步,他速度本来就不慢,故意连跑带跳,路上虽然遇到几个人,看到他经过化妆的面容打扮,都不以为意,不消一顿饭时,就走到了肖如韵令他查访的岩头村。

岩头村坐落在群山与平原的交界之处,县衙的案卷上写着有三百多户人家,近十年来“迁走”了十人,每次都是在查粮收税时报告有人“迁走”,而其他村庄并无此村人口迁入的记录,在所有有类似情况的村庄里,岩头村的情况不属于特别突出,肖如韵之所以选择此处,华林一到就看出来了:这是所有有失踪记录的村庄里最靠近县城的一个。

他放慢脚步,走到村头,正遇到几个人坐在老树下谈天说地,口沫飞溅,他便走过去问道:“请问,于四叔住在哪厢?我是他侄儿,爹娘没了,人家说他在这里,叫我来寻他。”

于四正是案卷上三年前“迁走”的一人,树下坐的几人见他问起,个个目光闪烁,其中一个更是粗声大气道:“本村没有什么于四!你是哪里来的野种?听了什么人的浑话,到此冒充?”说着,就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粗胳膊来,华林假意往后面退了两步,哭道:“人家对我这么说的,我没有冒充。”

又一个细瘦汉子将那人拦下,对华林说道:“小兄弟,我看你远来不易,先到我屋里歇歇脚,再作打算。”

华林谢了他,跟他走了几步,进到旁边一屋里,那人叫华林坐了,自己到厨房去催婆娘热水。华林坐在屋里,将刚才随手捡来拄着走路的树枝往墙上一撑,附耳过去,就听见二人嘀嘀咕咕之声不住传来,一个说:“于四的侄儿?他那厮还有个侄儿?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他在本村住了二十多年,老家有个不知道的侄儿,并不稀奇吧!”细瘦汉子啧啧道:“若是这小厮三年前来投亲,倒是发财,现在田产都充了公,村里断无吐出来之理!”

“那你便把他收在家里?”妇人听了,几乎要嚷闹起来:“这么大的小子,吃起来不知道多厉害!”

“谁说我会把他收在家里?”细瘦汉子呵呵笑道:“当年的事情,他们也吃得勾了,这次他侄儿来到我家,少不得给我这数我才打发他走,若不肯,我便到县里告去,说他们三年前”

“说他们三年前咋地?”华林笑嘻嘻地拍了拍掌,背后女仙官粉面含霜:“本县正官在此,你赶紧一五一十地说来,也省得你去县里再告了。”

细瘦汉子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婆娘先叫嚷起来:“强”后面一个字还未出口,肖如韵将手一指,扑地一声倒了,她手又是一扬,就见那个倒地女人化为老大一滩红白脓水,旁边汉子看了,哪敢继续作对,连忙颤声道:“仙仙仙官小人,小人实未参与三年前之事”

肖如韵厉声道:“说!”

接下来的叙述颠三倒四,肖如韵也费了一刻才理得清楚明白:三年前,于四出外耕田,一去不返,众人推断他可能“跌落山涧”,接下来的事情就跟鸡鸣村众人预备对付王家的一般,只是这于四比王家富裕得多,除了妻儿浮财之外,还有三亩田产,于是田产被村人“没收入官”,说是入官充公,其实是入了祠堂,县里是一丝一毫也不知道。碰到县里来查粮查差,村里都拿了好处,一起称“于四搬走”,田产也假说是卖给祠堂的,上头只要有人交粮,哪个真查,况且又没人证,又不通消息,就此胡乱结案了。

“那么,王可望也是出去耕田,一去不回来吗?”

细瘦汉子的头发都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了头皮上,方知今次不能善了:“不是哎呀,是,他也是他也是出去耕田就没回来。”

“丁白毛呢?他也耕田?”

“是,一点不错,锄头还扔在田里,小的亲眼见到。”

“荒谬!”肖如韵骂道:“村里这十年来就少了这么多精壮男子,你们也敢在村里住,就没个想过报官查下?”

“哎呀,”细瘦汉子叫起屈来:“仙官大人不知,那些县里做吏的,是客气的么?平白地送粮送钱过去交纳,是粮要踢个尖儿,是钱要收个折旧,此外杀鸡蒸鹅买酒,还要怪你招待得不周,每年来一趟村里,大伙儿都得凑好些份子,哪里敢去再惹他们?告人失踪事,是一天两天查得出的?村里这些小产业,不够他们吃的,左右不见的都是些新户人家,又没苦主”

“所以趁机吞了他们产业?”

“都交在公上,大伙儿得的也不多,”细瘦汉子说的“公”就是祠堂,虽然肖如韵前头纠正过两次,他还是改不了习惯:“就是征粮时替大伙儿免了招待的费用”

“蠢货!你就没想过自己也会这么不见吗?”

肖如韵一边痛加叱骂,一边注意观察男子神色,她以为细瘦汉子还有若干隐情未说,谁知对方只是单纯地抱着侥幸之心:“少的人都在山里耕田,才会不见的,俺们的田都靠村,不会不见。”肖如韵问他要了田地方位,又拿手一指,地上脓血不见,依旧是个昏倒在地的婆娘:“今日的话不许对人讲,否则可就变不回来了!”

“是,是。”那汉子哪里还敢耍诈,连连磕头。

等步出了村子,华林方对肖如韵赞道:“姐姐使得好计策!”肖如韵之前在家未曾学会大变活人,此次怎能将那婆娘变成脓水?原来她受了在田三虎家将柴禾变为尸体的经验,此番将婆娘身上褴褛衣服变化成大滩脓水,遮蔽了下面活人,因为红白相间,凡人见之触目,加之心里有鬼,两股战战,哪敢多看,其实要是如华林般走近了看,就会看到“脓水”其实还有微弱呼吸,本人其实未有变化。这等诈术,她在肖家做梦也没想过,因为仙术考核一是一,二是二,变活人与变死物手法完全不同,肖家众人瞎子都看得出来,根本没有用处,所以她对此不像华林般开心,只回道:“不知山中捣鬼的究竟是什么,你到那边要小心着。”

(泊星石书院)

第五十章 山中异

那汉子所供认的几处村民失踪所在,全在山里,华林一听便知道理:此村虽然近村有几百亩平地,但是这些土地又靠着村子,又是平原,担水施肥都好,自然都是本来村民所有,后来的“新户”们便只能到山里冒着虎狼蛇虫之灾去辛苦开辟一点耕地,那山里略平整些的也都被村里有点力量的占了,失踪的几个,所种的田地都在山坡上密林中,离村最远,无怪受害。

他就要走入山里时,肖如韵叫住他,又掷下一张黄纸:“此是入山符,你放在身上,可辟百虫,把镜子拿在手里,看到什么,先拿镜子照一下。”

华林接符在手,看到此符与上张不同,上面用朱砂绘的不是图形,而是许多笔直线条,彼此交叉错落,望之如鱼骨,答应一声,放入怀中,又从怀中取出了从周怀仁处得到的银镜,捏在手里,方举步入山,依着之前村民供认的径直走到一处山坡上,看到左右几棵大树,簇着一块田地,当中一个农人正在锄草。他躲到树后,四周一看,确实是处打埋伏的好地方,也难怪有人接二连三地在此失踪了!

他正隐在树后看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悲鸣,急忙抬眼望去,就看见一只本来飞在农夫不远处等着吃锄草翻出小虫的雀儿翻滚着落了下来。那农夫看到,还以为今日可以开荤,有雀儿肉吃,往雀儿落地处奔了两步,蹲下要捡雀儿时,整个人就朝前倒去,落地时还挣了一下,随即不动了。

“有敌人?”这是肖如韵的第一个反应,她在上山前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杀敌的仙术,但是她的眼睛没有看到敌人的身形,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咒文的吟唱,如果真的是敌人……华林会成为他们的下一个攻击目标!而肖如韵此刻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救得了他!

她第一次发现真正的战斗意味着什么,不是在家族里双方行礼后有家族长老监视下的“点到即止”,不是打倒几个老鸨和小吏农人老婆,不是欺负身无仙术的凡人,不是在家族的庇护之下,敌人的手段不比她弱,就算她能击败对方,华林,一个比她天赋好得多的天才,有可能还没学会仙术,就毫无价值地作为一个人盾死在这无名荒山之中!

甚至,这里,也会成为她的葬身之所!

一贯被她视为人生最大危机的家族大比……也许今日之后,便再也轮不到她操心了!

“未必是敌人。”她的身下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与他镇定的语气相反的,是华林急速往后退了十多丈,然后伸手掏出一样东西,一扬手就看到那物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落到倒地的农夫身边,吱吱叫了两声,撒开四腿跑得远了。

肖如韵奇道:“那是什么?”她的目力本来胜过凡人,就是华林这一掷动作极快,她也看得八九不离十,那物一身灰色,一条长尾,不是头上顶着一个布包,她可以立即指出那是只再寻常不过的耗子,但是看到那物在死雀与死人旁边安然无恙,她又不敢肯定了,肖家的藏书里,记载了九千种异物,其中许多是半截如寻常之物的,她并不敢说自己这九千种都记得,而肖家的这些记载,据说连百眼国的存在都没有穷尽,天知道刚才那物会是……

“一只戴了防毒面具的老鼠。”华林答道,随即又掏出两个布包,将一个自己戴了,一个拿在手里:“姐姐,把这戴上吧。”

“防毒面具?”肖如韵落地化成大汉,接了布包在手,看到这东西做得说不出的丑陋,好像一个猪鼻,大概能想象到自己戴上会是怎样的奇形怪状,不由得秀眉微皱,但是她既然能潜心修行,又能不因为贪恋奇云峰上的舒适生活而出卖自己,本来就与那些把美貌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表姊妹们不是一路人,不过犹豫了一下,就毅然将这个“猪鼻”戴到了脸上,对于之前华林是不是把这个“猪鼻”和那只天知道哪里抓来的耗子揣在一起不想不问,免得给自己徒添烦恼:“你做的?”

“是的,我昨日听姐姐说那些夷人惯放瘴气,就回芳杏堂寻了材料做了这个。”倘若他身边的肖如韵是个喜好穿衣打扮对针指女工有研究的,看到巫师这一晚赶工做出的丑陋面具必定击节称赞不已,针脚之均匀细密,三十年的老女工也比不上!但是肖如韵一辈子钻在道书里,什么时候在意过身上?否则,一贯在奇云峰上穿惯了华衣美服的小姐,如何耐得这几日蛇行龟隐?她就算看得那针脚在眼,也不当一回事,更看不出与常日所穿衣裳有何具体差别:“芳杏堂还教这个?”

“是的,”华林大言不惭道:“我们凡人,到山里去,有时也遇到说是瘴气的毒物,就有前辈制了这个,颇有效验。”他既然上辈子是个高阶巫师,听到有关夷人会放瘴气的情报后,岂有不做准备之理?一晚上便把数个防毒面具并用作探路的耗子都预备好了,可惜手头材料有限,只做了个最简易的版本,但不是他自夸,换了第二个人,没有巫师的缝纫技巧,就算再高级的材料,针脚没办法缝到他那样密实,也是毫无用处的!

肖如韵等仙家不练手工,在他看来实在是一个大缺憾,以后要针对这方面,好好地做一番改进才是。巫师的力量,并不纯粹来自巫术,而仙家似乎太依赖仙术了。如果运用得当,以后会成为他的一个优势!

“我道凡人尽是些蠢货,没想到其中竟也有如此聪明之辈,凡人的智慧看来不能小瞧。”肖如韵喃喃道,她已经走到那农夫身边,低头检视,见他七孔流血,周身草木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鲜妍来,与肖家档案中记载的完全相同,登时凛然:“果然是夷人放的瘴气!他们就在附近!”

第五十一章 夷人的突袭

“再过一座山就到山外了。”夷人战士们彼此热切地说着,当然,派刚嘎拉家的人只和派刚嘎拉家的人说,黑刚勒补家的人也只和黑刚勒补家的人说,即使他们是世代的邻居,此时又在行列里被安排到差不多的秩序,夷人们还是像以往一样保留着深刻的戒心。一个派刚嘎拉家的奴隶在需要帮助的情况下,哪怕向一个尊贵的祭司求助也不会像走在他身边的黑刚勒补家奴隶求助,其他人也是一样。

夷人的贵族们非常乐意看到这种情形,他们甚至不惜做出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举动来拉拢他们的奴隶,比如在饥荒时给予上门求助的奴隶们一点饭食,把他们的孩子们收在主人的房子里养活,奴隶中英勇善战的,给予提拔成“家人”甚至“管家”的奖励,相应的,敢于逃到其他领地的奴隶,会被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射杀。奴隶光是“和邻居说话”,在夷人贵族看来就可能是足以处死的罪行。他们这样做是有着非常巧妙的用心的,一个已经给予自耕地的奴隶是属于得到奴隶主相当程度的认可,被认为是“养熟”了的,和刚抓来的没花什么本钱的“生手”不同,奴隶主在他身上已经下了不少的血本,怎能因为一点儿粮食就听其饿死呢?能够得到主人赏赐成家的奴隶,更是熟手中的熟手,就算将来还不出粮食来,能被他们寄养在主人家里的小孩,肯定已经过了断奶的年龄,烧火捡柴等一些轻巧的活都可以做,主人在他们身上并不赔本。过几年,他们的父母还不出粮食,还可以把养活的小孩拿去卖掉,主人在这方面是不吃亏的。

所以,他们会非常随意地杀死一个刚刚抓来的奴隶,只为给其他奴隶一个“教训”,而自家的奴隶上门求告时,却会给予他粮食,替他养活孩子。为了培养“忠诚”这一奴隶的优良品德,两种看起来似乎截然相反的行为他们都很乐意宣扬,而那些能够被他们提拔到出征队伍里的奴隶自然是格外相信这一套的。

被抓来的奴隶替奴隶主冲锋陷阵,英勇作战,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的付出经常可以从野蛮残酷的奴隶主那里获得相当程度的回报。他们不用像存弟那样要苦苦熬上二十年、付出可观的金钱才能获得一个媳妇供她殴打驱策,只要一次成功的战斗,慷慨的夷人贵族是不吝啬分给他们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奴隶的,有时,为了收买人心,贵族们甚至会赏赐奴隶给战死奴隶的亲属。一个人可以既是土司的奴隶,同时又是其他人的奴隶主,从奴隶制度中谋取到可观的好处。

某些官府会自大地认为,军队是可以靠喝西北风维持生计的,战士是拿不到赏赐和起码的尊重也会继续效忠的,不能说傲慢又充斥着文盲的夷人贵族里没有和这种朝廷一样自以为是的存在,但是在频繁发生冲突的夷人社会里,这种傻瓜一般都不会活得很久,这就是为什么夷人贵族们总能动员起被他们抓来的奴隶参与战斗的缘故。

现在每个人的热情都极为高涨,他们知道从未有过的可观的战利品正在向他们招手,哦,伟大的古鲁大神和它的祭司们与他们同在!

倘若先前还有什么人对这次出征有所怀疑的话,他们现在的疑虑也已经统统打消了。古鲁大神的神力是每一个夷人战士都称颂的,他们都看过祭司施法——祭司们能够上刀山、走火海,可以用几个神秘的词语让他们的刀子变重,脚步缓慢,个别像乌吉达那样天赋异禀的祭司还能使用法器唤来神使直接打倒战士们——他们不是觉得超自然存在是飘渺传说与童话的山外人,他们在古鲁大神的护佑下出生、长大、战斗、死亡,他们的每一个节日都是献给古鲁大神的,他们的赞歌只有古鲁大神的,在贫瘠又充斥着野兽毒虫的深山中,他们的心灵单纯地信赖古鲁大神,并不被其他东西分心。

他们对古鲁大神的神力从未产生过怀疑,他们全都相信一百个战士也完不成的事情,古鲁大神只要“呵”一声就能完成,它的力量能让河水倒流,山峰颠倒,话是这样说,他们能看到的就是祭司们用药草治病,用咒语在战场上让他们分心。

而不是像这次这样。

倒毙的鸟兽一路都是,古鲁大神的信徒们根本不用射箭,或者是拔出刀子来,就有丰盛的收获。农夫倒在田里死了,祭司宣布他们是献给古鲁大神的祭品,所以夷人们并不觉得可惜,在村庄前面,伟大的古鲁大神会暂停它的脚步,然后夷人战士们就到了施展他们本事的时刻了!沿路没有一个人能够及时地逃回村子里给予村民们警报,因此当全副武装的夷人战士们冲进村庄的时候,村民们能及时拿起来的武器只有菜刀,而菜刀在古鲁大神的战士们面前不比玩具好使多少。

“我抓到了五个男人!”一个夷人战士兴奋地叫喊着,另外一个夷人战士则骄傲地向前者展示着他的战利品:“我抓到了两个女人!”

前者羡慕地看着他,山外人的女人远比山外人的男人有价值得多,她们一样能做农活,而且更加温顺,是天生的奴隶,简直不需要打几次,就能成为“熟手”,况且,又能生小奴隶卖。每个夷人战士都希望能抓到山外人的女人,过去这很不容易,山外人的女人很少独自进入深山,她们一般都在村子里面干活,零星的几个夷人是不能冲进村子的,这也有违古鲁大神“不得惊动山外人”的训诫。现在,他们在古鲁大神的帮助下那么容易地就进入了村子,像是掏鸟窝一样把母亲和孩子们一起都装走了。

其他的收获也很多,他们从村子里获得了大量的布匹、粮食、牲畜,其丰富是任何一个土司都望尘莫及的,而据大祭司说,他们到目前为止获得的所有的好东西和“山外人的城市”里所有的相比,都不算什么。听到这话,那些最勇敢也最有自信的贵族和战士簇拥着大祭司,争相把自己所有的战利品都献给他,换取跟着他攻入“山外人的城市”的机会!

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就是山外的世界了。

他们登上最后一道山岗的巅峰,看到了远处的山外世界——阳光下,它被笼罩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看起来是那么地美丽,那么地毫无防备。

第五十二章 被愚弄的夷人

乌吉达和其他的夷人一样,还是第一次看到山外的世界呢!她之前从未想到过,地平线是什么,翻过一座山后能看到的自然是另外一座山啊!两座山之间可能有点儿适宜种植谷物的平地,或者(更经常是)一道激流,那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该有的样子,像现在这样一眼望过去居然一座山都看不到,平坦的土地一直绵延到远方的情形她既没有看到过,在梦里也没有梦到过。

她打了个寒颤,光是想象一下走到那四周都看不到山的土地上去就让她起了一阵恶寒,对于一个习惯以山坡和树木遮挡身形的夷人女孩子而言,那块土地毫无疑问地会让她变得非常显眼,如果遇到任何意外的话,她只能期望家族战士的盾牌能够及时地挡住她了!她并不害怕战斗,可是她痛恨让自己就这么暴露的地形,在她的内心深处,隐隐地浮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也不是山里人该来的地方,深山才是夷人的家园,群山是夷人的守护者,脱离了群山的怀抱,夷人就像初生的婴儿那么脆弱。

可是整支队伍里,大概只有小小的乌吉达一人怀着这样奇怪的恐惧吧!其他的战士和祭司们、甚至奴隶们都在兴奋到发狂地谈论着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他们和乌吉达不一样,他们丝毫不害怕走到毫不熟悉的、无遮无挡的平原地方上,他们有古鲁大神的保佑,大祭司与他们同在,相比这点,失去群山的遮挡算得了什么!

甚至连最机敏的战士都放下了原有的戒备,古鲁大神所到之处,连苍蝇都没有幸存的,没有人能够从树木和岩石后面跳出来杀伤他们,樵夫倒毙在树旁,农夫死在田里,他们能从蜂窝里掏出所有的蜂蜜而不挨一下蛰咬,有这样的神力庇护他们,岂不比铁甲和眼睛更为牢靠么?

他们转而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即将到来的收获上。

有八九倍数量的奴隶奉养他们,夷人战士们普遍是不种田的,然而他们究竟是抬脚就能迈到田里的山野之人,对于庄稼该有什么样子,或者说,夷人的庄稼该有什么样子,是一清二楚的,他们不是深居城市,分不清五谷的人。现在,他们看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山外人的田野,都纷纷地大吃一惊,诚然,他们掠夺过一些山村,也见识过那些村子的田地,知道山外人的庄稼比他们种得好得多,所以村子比夷人的土司更加富裕,但是,山外的田地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夷人的领地里,最好的土地就是那些两山之间、有溪流带来泥土淤积的地方,只有土司和他的亲信们能在那里种植一些谷物,其他人只能在山坡上种植苦涩的芋头和豆粒,他们所见过的山村的情形与他们类似,就是能够种植谷物的土地更多,比较和缓的山坡上也能开出平地种谷。而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谷田,里面庄稼生长得那么茂盛,土司们能收到的谷穗与之一比,可怜就是野草!而除了谷田,他们还看到了更多的,大祭司和他们形容过的东西,他们原想不出是什么,现在一看到实物,都恍然大悟。

“果树。”一个夷人吃力地发出从大祭司那里学到的词汇,山里自然有结野果子的树木,每个夷人,哪怕最低贱的奴隶娃子,都吃过野果,除了蜂蜜外这是他们能得到的唯一有点甜味的食物了,只要看到野果,夷人们会冒着中毒的风险爬上树,一把把抓着往嘴里放,即使被酸得倒牙也不在乎。可是面前的果树是截然不同的,它十分低矮,哪怕妇人都毋须弯腰就能从树顶采摘果子,仿佛这样还不够似的,饱满圆润的果子将树枝都坠得弯了,任何一个夷人都能轻松地伸手出去,摘到一个大大的、红通通的果子,据大祭司说,山外果树上的果子,没有酸味,和蜜一样甜美,吃一个,便能当一顿饭。

“鸭群。”另外一个夷人兴奋地指给他的同伴们看,只有山外,有足够水面的地方才有这种行业,养鸭子的人一次性买来几百只在炕上孵出来的小鸭子,像夷人放羊那样在水面上放牧,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只鸭蛋,肥美的鸭肉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其他人则紧紧地盯着更值得一看的目标,绿树掩映下,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村庄比春天山上的野花更多!最近的他们能看出是一个顶得上三个山村的大村子,想想看,从里面能弄到多少奴隶!多少牲畜和其他财宝啊!而还有更多的财富在远处等着他们!目力最好的战士和奴隶们争先恐后地报告说他们看到了那座山外人的城市,它就在河流的尽头,巍峨的城墙比大祭司形容得更壮观十倍,可是,有古鲁大神在,他们还怕打不开那徒有其表的、山外人借以安慰自己的城墙吗?

脱离了狭窄的山路,又有战利品的刺激和古鲁大神给予他们的信心,夷人们不断加快步伐,他们中那些最敏捷的人已经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而背负着战利品的奴隶们落到了队伍后面,不断地有人掉队,但是没有一个人为此担心,等前锋夺取了村庄,其他人自然会赶上来的,有古鲁大神和祭司们在,怕什么!队伍的混乱产生了一些不和谐的噪音,有些人也许是跑得太快了,摔倒在地,发出哀叫,其他人嘻嘻哈哈地从倒地者的身边走过去,他们急于为自己掠夺更多的战利品,而那些倒地的战士又没有受伤,根本不值得他们伸手拉一把!更多人则根本就没有听到这些噪音,他们前后左右都在兴奋地交谈,有人想用奴隶换取一个和大祭司说话的机会,有人则想用两个男奴交换一个漂亮女奴,其他人则在展示他们掠夺到的布匹、首饰,谈论回去后能在那些不肯来的胆小鬼面前吹多久的牛。

乌吉达是唯一一个没有沉浸在这种欢快热烈的仿佛节日般的气氛里的,她每向前走一步就更觉得寒气彻骨,那种寒气从她的四肢一直透到她的心里去,她疑惑地抬头左右地望,美好的山外世界在不远处朝她招手,但是,随着她越向前,薄雾就越来越浓重,终于,她猛然停下了脚步,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的尖叫:“不!停下!所有人停下!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我们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第五十三章 警告

离她最近的派刚嘎拉家的人们听到她的提醒,及时地停下了他们的脚步,紧接着,他们当中最为敏锐的人就察觉到了不对——凡是离得他们稍远一点的人都显得那么朦胧,如果他们不那么兴奋地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和丰富的掳获中的话,他们很容易听到附近的惨嚎也太多了一点——那些人他们虽然不熟悉,好歹都是上过战场的夷人战士,怎么会只因为跑得太快摔倒而发出那样的哭叫呢?再一想,他们都是在陡峭的山坡上健步如飞的夷人啊,平时打斗的时候经常在山上就发起冲锋,要是这么容易摔倒的话根本就打不起来了,何况这还是平地!

“不是平地!”一个祭司呆呆地说道,他拔出一把铜刀,划开了自己的面孔,向古鲁大神献上了鲜血作为祭品,疼痛增加了他的感知:“这里还是山地!”

更多的人停下了脚步,惶恐地发现了不对,有的人指向天空,他们原以为头顶上那个昏黄的圆球是雾中的太阳,现在发现太阳也许没有变化,但是周围的云彩从来没有移动过;有的人指向身旁,他们周围看起来像是平坦的田园,但是在停止兴奋的交谈后,他们的耳朵仍然能听到林中的风声,那种由风吹动树叶而发出的悲声是他们格外熟悉的;有的人伸手试图从田地里摘取一支未熟的青色谷穗,谷穗是被他们摘到了手里,然而却是如此的轻盈,轻盈地好像它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草叶。

另外一个祭司接过了那支谷穗,他念着古鲁大神的圣名,从腰间的豹皮囊中掏出一块附有咒力的小石头投入盛水的葫芦中,在升腾而起的蒸汽中,谷穗脱去了它的幻形——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草叶!

“大祭司!大祭司!”等他们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一起发出了悲鸣,更多的夷人战士没有在意这一伙人的停留,他们急于夺取山外人的财富和奴隶,他们生怕自己的脚步太慢,他们是罗寻阿家的战士,或者是黑刚勒补家的奴隶,他们才不在乎派刚嘎拉家的祭司刚才发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他们仍然盲目地朝那个财富的幻想猛扑过去!

派刚嘎拉家的人根本拦不住他们!只有大祭司才有能命令夷人全军的权威!而现在他在哪里呢?要是他不能够及时地出面的话,所有出征的夷人,都要活活地葬送在这个陷阱里了!

华林跟所有派刚嘎拉家的人一样非常想知道大祭司的下落,他听不懂夷人的语言,好在夷人的组织形式还是相当地一目了然,特别是在他已经接触过夷人的精英小队的前提下。粗看起来他们是极为杂乱无章地行军,仔细看就知道每个家族都以各自的祭司为中心团结在一起,中央是祭司和远程,周围是长短兵器,最外围是盾牌手,单独拿出来可以说是井井有条,甚至在行军状态都能做到不松散不乱跑,看得出来都经过战争的磨砺,不是随便摆出来的花架子。不过,曾经身为高阶巫师的华林还能看出一点,那就是,夷人相当地没有对付巫术或仙术的经验。

这种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密集阵型,要是遇到巫师的能量打击或者仙家的五行法术,根本就是活靶子!

这可能也是夷人们彼此残杀留下的最大的弱点!他们以彼此作为敌人,所以他们能应付的对手都是以他们自己为模板的!就好比螃蟹互相打架,打得钳子越来越大,遇到敌人不吃这套的,两只手指夹住背部轻轻捉去,钳子再大有什么用?养蛊养出的还是虫子,养不出大象来。

所以,他还真没把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们放在眼里,而是专心致志地观察那些祭司,他们应该才是战争的主力,若是没有那些祭司的话,他还真的不用担心,就肖如韵告诉他的一些片段,恐怕光肖如韵一人都能杀得这支大军望风而逃,仙官能护持一县还真不是乱吹的。但是,那些祭司在,就是很大的变数。

他们窥破幻术用了些时间,而第一个看破的居然还是他的老熟人,华林在重重幻相后仍然利用树木等天然遮蔽物隐藏着自己的身形,他从来没指望过用幻术杀死所有的敌人,即使那些云雾海中的大蛤也是靠自己而非幻术杀死敌人的,他想看到的是一团混乱中能起到定海神针作用的那个人。

也就是他预备刺杀的目标。

夷人的大祭司位于整支队伍的稍后方,他不需要亲自上阵掠取战利品,经过数次简直不能称之为战斗的对沿路村庄的掠夺后,他的声望迅速地高涨,从前他乘坐的肩舆是由奴隶抬着的,现在则有很多战士甚至土司愿意亲自来抬,自愿奉献堆积在他面前的财物和奴隶数不胜数。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指引“古鲁大神”为他的族人们打开通往山外人据点的道路。

他其实甚至连这点都不必须去做,他这段时间最为亲密的伙伴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他告诉大祭司山外人眼下是多么地脆弱,他们早不是两百年前的朝廷大军了!他们在屋子里积攒起了丰富的财宝,然后像个最天真的婴儿那样睡在宝藏之上,夷人们只要摇晃一下刀剑就能得到两百年分量的收获,而且,还可以“恢复祖先的国土”。

在夷人们生活在山里之前,这一带原来都是他们的土地,大祭司的伙伴如此告诉他,夷人们曾经在山外拥有一个繁荣的国家,他们即将重新夺取并占领这里,享用山外人的一切,而愚蠢的敌人会被打得措手不及,狼狈逃跑。

乌吉达和焦急的派刚嘎拉一族没有想到的是,大祭司对前锋陷入的陷阱和他们的伤亡都一清二楚,他的伙伴已经在他的眼前把一切都展示给他看了。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大祭司的伙伴说,他的话语极为轻松,好像那些伤亡的是与他无关的山外人一般:“她的才能,你已经看见了。”他嘻嘻地笑着:“等到我们的法术完成,不管是仙官,还是城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

“你说得对。”大祭司呆呆地说,他的手摸上了腰间的法扇,像是要命令一个随从出发去通知前锋的夷人脚下的陷阱,又像是要施展一个法术,解开困住夷人们的陷阱,但是他的伙伴随即让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如此,我们就快些把法术完成吧,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在山外人的城市里痛饮,庆祝我们的胜利了。”

岩头村中,被威逼恐吓了一番的细瘦汉子垂头丧气地想到邻村他的姑母家躲两天,然而他在村口惊恐地停下了他的脚步:“这……这是什么?”

村口流淌的溪水整个变成了红色!

下游的许多村庄直至双河县城,一瞬间河溪尽赤!

有些村民们想起了古老的传说,又想起了才到任的仙官,他们将信将疑之间收拾了一点家当,扶老携幼向县城逃去,更多的人在初次的震惊过后,仍然抱有侥幸之心:“不过是些荒诞的骗小孩故事罢了!什么河变,一定是山里又发了洪水,冲刷出许多红壤来,我是不怕的,就可惜污了才洗的衣服!”他们带着抱怨回家去,继续做他们日常做的事情,把所有的警告和不祥之兆都抛在一边,自信地不去理会。

第五十四章 幽灵

肖如韵返回的时候,华林正紧盯着乌吉达周围的动静,她轻巧地在他身边落下,悄声道:“怎么样?”她的动作优雅而轻盈,也许是使用了仙术的缘故,她选择落脚的树枝连微小的最颤动都没有,好像落下来的不是一个成年女性而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她跟华林一样,选择了浓密的树荫遮蔽自己。这个地点是他们先前分手的时候就商量好的,不但有能看到相当范围的制高点,还有除了幻术以外的其他可以隐藏他们身形的自然物品。

夷人不是没有施法者的凡人,不管是华林还是肖如韵都同意借助蜃珠施展的幻术有被很快破解的可能,所以他们一早就选好了天然的隐蔽处。

华林还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几乎让她有了错觉,蹲在树枝上的不是个年幼的、第一次经历这种可怕局面的小女孩,而是个成熟老练的指挥官,和他的眼神一比她倒好像是个刚上战场的毛头了:“村民们撤退了吗?”

“我已经发出了撤退的命令。”肖如韵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有些人可能固执地认为女仙官应该竭尽她的力量和生命把所有人一个不剩地撤到安全的县城里,但是她知道如果没有仙家的保护,再高大巍峨的城墙在夷人的施法者面前并不比纸糊的好上多少,何况她生来既没有受过为了凡人不惜一切代价的教育,也没有哪个许过同生共死的凡人在不远处的岩头村等待她的拯救,所以她所做的就是依照仙规,发出了“非战斗人员全员紧急撤退”的命令而已,至于那些村民是否听从她的命令,那就已经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了。

她更关心面前这支夷人军队,他们从哪里来这点已经无关紧要,他们想要到哪里去根本就是昭然若揭。她可以看到夷人的队伍里有人携带着新掳获到的战利品,那些手镯、戒指和耳坠与夷人的首饰风格截然不同,也有人佩戴着他们从天知道哪个山村祠堂里翻找出来的供刀、祭旗,胡乱地插戴在身上。她在古老的卷宗里面读到过夷人的一些词汇,不时地能听到他们“古嘎莫”“古嘎莫”地叫着,知道这是夷人对祭司的称呼,卷宗里说:“玉带夷呼施妖术者曰古伽莫,又曰恰恰。”,更多的她就听不懂了,她可以肯定没有人提到“国王”,这些夷人在古代的玉带国被摧毁后看起来是陷入了祭司的统治,这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华林巧妙地操纵蜃珠施展着幻术,他将从岩头村到县城一带的景色尽皆挪移到了岩头村后的山峰里,用县城和村庄的图景诱导着夷人改换方向朝他们来的地方走去,每一个因为错误地踏上了他们以为的平坦大路(实际上仍然是狭窄山路和陡峭山坡)滚落的夷人,他都及时地补上一幅因为跑太快而不小心摔跤的滑稽画面,让其他的夷人粗心地以为那些哭号是企图让他们放慢争夺战利品的伪装,又给前锋增添了一些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争夺战利品的夷人幻象,引导着他们不假思索地加快脚步。

肖如韵略看了一下他的布局,几乎嫉妒了起来,他一天前还不知道蜃珠和法器是什么呢!尽管她知道身具天眼者无一例外都是上天的**儿,能够看到即使像她这样的仙家女都看不到的东西,但是这……老天也偏心得太过分了吧!如果不是身临战阵,她肯定马上要痛斥上天不公了,为什么自幼修行的她需要用十天才能幻出一座房子,而面前的小女孩只用一天,试了一次就能施展出如此庞大又逼真的幻景!

“姐姐,”正当她气鼓鼓的时候,华林又发声了:“那个女祭司周围有些不同寻常的场景,你看见了吗?”

“什么?”肖如韵看去,她当然看到有个打扮与一般夷人不同的女祭司正带着队伍试图往正确的路上走,这也是他们预料到的,幻术究竟是幻术,能在华林操纵下借助地利之便给予一些杀伤就已经大出预料之外了,既然夷人当中有能施法的,那么在察觉不对后,破除幻术也就是早晚的问题了。她期望的是他们祭司的能力不足以破解蜃珠的幻术,那么夷人就不足一战,没有相当程度的施法者,就是来一万人她也能打退他们,但是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只是她看到这么快就有人识破了华林精心布置的幻术,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幻术究竟是幻术,毫无真正的杀伤力,要是她提早几天发现这个被埋没的天才就好了!要是肖家的家规不禁止她教授华林仙术就好了!要是她有更多可以供华林使用的异族法器就好了!

要是……她忽然想起华林那个荒谬的提议,哎呀,要是他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肖如韵自然是有着定亲的自由的,而华林不是一个很坏的对象,他虽然年幼,但是与她的年龄差距在凡人看起来可能相当骇人,在寿命长久又能保持容颜不老的仙家却不是多么令人惊讶,与他的惊人天赋相比,凡人家庭出身不算什么,甚至肖如韵的家门都可以因为有这样一个天才的加入得到强力的支撑!若他是仙家出身,肖如韵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的,可惜他偏偏……

这些念头只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地转了一瞬,她甚至感到了一点羞愧,因为华林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战场上,而她这个理应更为成熟理智的仙官却想到了别处还是那么可笑而不可能的事情:“你看到了什么?”

“幽灵。”华林回答,他的面容是从所未有的严肃郑重:“是夷人的幽灵,夷人的幽灵环绕着那个女祭司,想要拖她……拖她离开。”

天眼确实可以看到很多常人甚至仙家都看不到的东西。

乌吉达的心焦虑得怦怦跳,她知道自己的族人是陷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里面去了,她要去找大祭司,告诉他赶紧施展法术带大伙儿离开,但是她的身体越来越寒冷,她在白天看到了往日只会在梦里看到的诡异而可怕的影像,每一个向她走过来的夷人都变成了活生生的骷髅,他们正欢笑着走向死地。

而她知道这些景象不是陷阱的一部分,是祖先,是祖先们发出的警报,他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她必须尽快找到大祭司。

...

第五十五章 暗藏的魅影

“夷人的幽灵?想拖她离开?你没有看错吗?”肖如韵急速地发出了三个问号,她没有能够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即使她现在能看到,她也区分不出那些幽灵的动作和行为,因为肖家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少得可怜,他们拥有一些驱散怨灵的法器与咒语,但是和幽冥沟通绝非肖家所长。肖如韵所知的仅仅是当领地上有人报告闹鬼的时候,她应该如何解决掉它们,除此以外,她只隐约听说过,有些擅长这方面的家族能够通过特制的香火让亡者开口说话,她的学问仅限于此了。

“没错。”华林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仅能看到那些亡者的影像,而且能看出它们之间细微的差别,一个刚刚开过天眼的人可能只能看到一些稀薄的白雾似的影子,夹杂在蜃珠制造的幻相中几乎无法分辨,但是他是个此道的老手了,他不但能看到亡灵们的存在,还能看出围绕着夷人女祭司的亡魂十分地不寻常。

周围有一些刚刚死在他蜃珠幻相中的夷人亡魂,它们还没有从幻影中挣脱,依然抱着杀人放火、掠取财富的渴望,有经验的巫师很容易将它们排除出自己的注意范围——这些亡魂不足为虑,它们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有的在自己丧生之处徘徊,试图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的盲目地追随者生前的同伴前进,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而环绕着年幼的夷人女祭司的亡魂则与它们完全不同。那些亡魂几乎是挣扎哭泣着试图将女祭司从阻拦夷人的道路上拖走,它们的尖啸在通灵之人听来响彻天地,那个敏感的女祭司身处其间,此时一定非常不舒服。

这些亡魂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华林对此毫不怀疑,但是他暂时还无法确定它们的用意。幽灵的心意是常人难以猜测的,疼爱孙子的祖辈可能会怀着临终的执念蓄意将孙子带往幽冥,被老虎吞吃的伥鬼会引诱新的受害者喂老虎,也许它们是想保持蜃景害死更多的夷人与它们作伴,也许它们是猜出了华林的用心,试图通过干扰女祭司行动来避免针对整支军队首脑的攻击,也许只是单纯地依附在感知高的人身上……后者非常常见,有些没有及时受到保护的幼儿就这么被阴气侵袭死亡了。

如果它们继续缠绕在女祭司身上而没有被及时驱离的话,女祭司事后至少也要大病一场,想到这里,华林便问肖如韵:“姐姐,夷人会驱除幽灵吗?”

肖如韵茫然地摇摇头:“玉带夷人的妖术,卷宗上记载的不多,我只知道他们会召唤瘴气、下血雨、施……”

“嘘!”华林紧急地比出了一个手势,他看见了更加不同寻常的景象:“那些幽灵都走了!”

肖如韵也看到了一个打扮得与众不同的高大夷人被两个夷人抬着向女祭司行来,他穿着及地的黑色长袍,袍子上巨细无遗地画着一个盛大的场面,她可以看见最上面是一根刻着许多巨面的木柱,柱子上伸出八条手来,每只手上抓着一个奋力挣扎的活人,周围有许多穿戴华贵的夷人贵族正载歌载舞,旁边是敲鼓的祭司和摇铃的祭司,一个人在其中被两个人抬着高过众人,更外围是夷人的平民与奴隶正在宰杀料理鸡羊果蔬等物,背景则与女祭司的一样是金色的河流、扭曲倾倒的绿色树木和红色的山岩。整个画面不仅比普通祭司衣服纹样要复杂,而且绘制得也要精美得多,更不用说他是众夷人中唯一乘坐人力交通工具的了,于是连肖如韵都能猜到他即使不是这支军队的首脑也相差不远了。

她向华林做出示意要他用蜃珠掩护自己进攻,华林点了点头,两人正准备配合施法时,那个高大夷人突然从腰上拔出一柄扇子,朝他们所处的方位就是一指!

肖如韵不及多想,立即动作,左手一转,平摊向前,只见她手掌中有三枚小小的浅绿叶片从掌心浮出,立于掌上,于此同时,三枚巨大的淡青色的羽状叶片在他二人身前展开,夷人的攻击——不管是什么——只打得这叶状屏障轻轻一颤。

持扇夷人见失了先机,口中连叱,反手扇了两扇,第一扇,整个蜃珠幻相都跟随着颤动了起来,第二扇,二人周身处的树木岩石,纷纷化为粉末,两人所立之树虽然在法器遮蔽下完好无恙,但是在周围环境的反衬下格外触目,已经完全暴露在众夷人的面前!

肖如韵左手继续维持着叶状法器,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向空中撒出一把金色的豆粒,豆粒落地时那些最机敏的祭司方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拿出法器,敲鼓摇铃,催促夷人战士们上前杀敌,可是没等他们近前,那些豆粒就化成金盔金甲的武士,一手长刀一手大盾,将肖如韵二人立足之地护得严实,周围上千夷人反应不及,一下子倒被这些武士砍倒了好些!

大祭司向前扔出了一个草人,草人出手前与那些普通祭司焚烧献祭的草人没有两样,落地随即成百倍长大,三个呼吸间就长成了一个山峰似的巨人,一踏足间连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周围夷人慌忙连滚带爬给巨人让出道路,生怕一不小心被巨人当蚂蚁给踩了。

“可恶!”肖如韵连着向那草人投出两道火纹符纸,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草人身上,却没有燃烧起来,而这些符纸本是连石头都点得着的啊!

华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斗法场面,凝神观看之余,也注意到了一些不协调的画面——被幽灵们舍弃的女祭司跌跌撞撞地继续走向大祭司,她走路的步态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华林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步伐让他做出的判断,一个小女孩每一步都要让脚步完全落地,不知道受过多少严格的训练,即使她刚才身负众多阴灵,这种自幼受训的步伐也没有改变,但是,她现在的脚步完全是在地上拖着走——或者说,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她走?

他的眼睛没有看到女孩的神使或者刚才环绕她的幽灵或者别的什么存在正在拖拽她,那么,她的这种奇特的步子是……被咒力驱使的?

“古鲁!阿斯黑么……”一个夷人武士挥刀时大声地喊着神名和他的家名,向神灵和祖先祈求胜利的祝福,过去他在战场上挥刀这么喊了一百次,神灵和祖先都降下了祝福,让他的刀砍中了敌人,这次他的刀依旧受到了命中的祝福,他的刀深深地砍入金甲武士的身体,然而那个武士沉默地劈开了他的脖子,向下一个对手砍了过去,它身上被溅上了许多鲜血,盔甲都污秽黯淡了,但是在施加在它身上的咒力消散之前,它还可以砍十八个。

“嘿,嘿。”乌吉达能看到那个奇怪的假夷人正对着她笑,她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那些刀剑交鸣伴随着垂死的惨叫,她能听见那些献给古鲁大神的最后祈祷和那些辉煌的家名,她像山外人的女儿熟悉刺绣一样熟悉战场上的景象,如果给她时间,她能数出在这一会儿功夫里有多少家族的战士倒在了这里,一辈子没有踏上他们渴望的富庶山外。

然而她的精神已经不足以维持她去关注那些了,她觉得那个假夷人的微笑非常温暖,她没有任何抗拒地就倒在了他的怀里,那一瞬间,先前折磨她的那些寒气都不翼而飞了,就像周围传来的刀剑交鸣、惨叫、临终祈祷都是幻象一样。

第五十六章 血祭

大祭司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他有点恍惚——他在做什么呢?他正在用他最强有力的法术之一去攻击敌人,而在他和他的敌人之间还夹杂着无数他的部众,他们中可不是每一个都能及时地从巨人的践踏下逃出来的,他能听到巨人每一步落下来的时候他们之中发出的惨叫,在巨人攻击到他的敌人之前他自己的部族就要伤亡惨重了。

他抓着他的法扇,想要吹一声口哨让巨人暂停脚步直到夷人们及时地躲开,不,他更加奇怪了,他有很多办法去打倒那些金甲武士,为什么选择了看起来威力最大效果却……最能杀伤自己人的一条呢?他将眼睛转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侍从祭司,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他不认得那个人,他……他甚至不是夷人!一个非夷人怎么被允许走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将法扇指向了奇怪的陌生人,一道有力的咒语滚到了他的唇边,然后他惊恐地看到咒文脱离了他的指挥,落到了离他极近之处,两个侍从的敲鼓祭司惨叫倒在了地上。

其他祭司们面面相觑,他们离正发生激战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大祭司就在他们的身边,简直找不到比他们更安全的地方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是……正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猜测着那个不妙的可能性时,大祭司开口了,他的声音格外地僵硬:“敲鼓!敌人不止一个!他们正在攻击我们!”其他祭司们如获大赦,赶忙敲起鼓,向古鲁大神献上颂歌,于是其他的声音包括众多咒文的吟唱声都被淹没在了鼓声和颂歌声中。

“他正在杀他们自己人?”发现了这点的华林联想到女祭司奇怪的姿势,也有了一个很不妙的猜测,他转向肖如韵:“姐姐,能先把那个女祭司杀了吗?”

“那个女祭司?不是已经昏过去了吗?”肖如韵奇道,她正掏出一张雷符准备掷向巨人:“先对付了这个巨人和眼前这些夷人再说!”

“等——来不及了!”华林哀叹道,肖如韵已经掷出了雷符,白色的电光像仙女挥舞缎带似的在夷人中翻滚,被电火灼到的夷人们不管是祭司、战士还是奴隶都一串串地倒下去,奴隶反而好些,因为他们很少奢侈到能拥有多少金属物品,他们往往全身上下只有武器是金属的,而那些穿戴着铠甲,或是身上佩戴着铜铃铜鼓的祭司就没这么走运了,皮肉烧焦的香味从他们身上飘了起来,新死的亡魂们满意地吸收着烧烤人肉的香气,多吸一点儿,它们仿佛就强壮了一些。

“这个巨人的弱点是什么!明明是草人变化的啊!居然水火不侵!”肖如韵看到雷符也没有奏效,忍不住气恼道,华林一听便说:“弱点在脐,不过……我们还是快跑吧!”

“跑?你在说什么?”肖如韵不解,她还记得自己是一县主官:“离开这里岂不就把这些夷人放到无遮无拦的平原地区了?”

“那个巨人在杀他们自己人!”华林喊道:“他们正准备……他们正准备打开门!先前那些夷人的幽灵想拦阻的就是这个!它们不想让那个女祭司变成门!那需要一千个活人的血!”

“门?什么门?我怎么没看见?脐部是吗?”肖如韵摘下镶有珍珠的金簪,朝巨人肚脐处一指,一道光——可能只有一根蚕丝被劈成八份那么细——笔直地射向巨人的肚脐处,这道光的威力足以洞穿一座山峰,然而在它即将射到巨人的脐部时,一片小小的血色的花瓣似的东西凭空浮了出来。

光一遇到那东西,就像雪花入滚水般,登时消失无踪,肖如韵看到此景,惊骇莫名:“仙术!夷人中有会仙术的!这怎么可能!”玉带国残余的夷人在荒凉深山中还保有祭司法术已经是她意料之外的了,而现在她还看到了只有仙家才会使用的上乘仙术,这怎么能不让她一瞬间惊恐万分!

“姐姐!”华林惊叫起来,却已经晚了,他们面前的叶状法器被猛然洞穿,肖如韵的鲜血洒了他一身:“唔!”

大祭司身边的假夷人阴阴地笑了起来,巨人已经走到了金甲武士跟前,它一脚就把四五个金甲武士连同旁边正与它们战斗的七八个夷人武士并一个祭司踩成了烂泥,一拳朝二人所呆的孤零零的大树扫去。

若是被这一下扫得实了,二人又不是铜筋铁骨,岂不是登时就完了?

华林眨了眨眼睛,他还有些眩晕——跟每一次使用传送门一样——他讨厌这种眩晕感,不过当他看到周围俨然四梁八柱,飞檐翘角的景象,还是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就这么死在一个傀儡巨人的拳头下面,岂不要叫他的魔鬼都跟着觉得窝囊了!

“河变虽是仙规所记,可究竟没有确实,还得等派人探了虚实,才关四门才是。”

“就是,四门一关,岂不叫全城人心浮动?到时候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还不等看到敌人什么模样,我们自个儿先溃了!”

“列位,仙规上明明白白地记着河变后至多一时三刻就得关闭县城四门,如今已经晚了一刻了!仙官要是追究起来,我等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再说人心惶惶,连乡下的愚民都晓得河变,逃到城里来了,难道城中百姓不长眼睛的?刚才已经有好几个人来告诉我说,码头上的船只你抢我夺,一个人的座位涨到了一个银钱,还买不到哩!这些蠢才!以为逃出城去,就来得及跑么?敌人从哪里来还不晓得哩!”

“仙官?仙官要是在这里……”

“我确是在这里。”肖如韵说道,正激烈争执的衙门众人刹那间鸦雀无声,就听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传我的命令,关闭四门,点神香向州中报讯——夷人联合左道大举来犯了。”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第五十七章 嘱托

肖如韵一倒,堂上众人登时又慌了手脚,他们都是些积祖做官的人才,换句话说,他们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和他们自身的才能关系不大,大半依赖祖宗的荫庇和相互的联姻。在过去,他们是公开以此为傲的,在他们看来,才能不算什么,父亲是哪家出身,母家祖上又曾与何家联过姻才是值得考虑的事情。这是一种简单粗暴的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办法,不看贤愚,只看某人的出身与婚姻——从而确保利益和官位世世代代只在某几个家族之内流动。

办法本身不算巧妙,但是双河县的舆论是称赞这种办法的,因为敌人和战争都已经离开了两百年,一个或者一群平庸的官吏的害处在短时间内是显示不出来的。一个从州里下来的商人会对县城的凋敝、荒凉表示怜惜,谈到州里又兴起了什么新的办法,县里的人们却只把这当成“上州”的新闻来听,本地的官吏们懒得把他们全家老小的名字写到卷宗上去,他们也乐得只在名牌写上户主的名字,何必多此一举呢?夏官不练兵,那简直是件谢天谢地的事情,反正夷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冬官派些修路的差役,在他们看来也纯属扰民,小路已经够用,这里又不走大军!于是双河县的吏治就在一两百年内沦落到只保证官吏们的生活了。

然而今天不同往日!

河水翻红的新闻一传来,还有官吏以为新闻,要到河边去看个稀奇的,亏得还有积年好事的老吏想起“河变”一事,把事情一说,众官吏个个傻眼。县衙卷宗上是存在着一些领取俸禄和军械的士兵,可他们只在卷宗里有个“士兵”的身份罢了,真要让他们去战场上挥刀,那结果不比随便抓几个农夫扔到战场上好多少。夏官是久已不骑马的了,至于军阵金鼓,他是一个字也不晓得。县城的城墙是仙家留下,据说能御敌,然而负责工程营建的冬官从未翻过图纸,也不晓得“御敌”是怎生一个御敌法。

既然他们毫无应对之策,有人就不免为了自己安心,把事情往另外一个方面想:“根本不存在河变!只是河水偶尔翻红罢了!不足为虑!大家安心度日就是。”居然也得到不少赞成,肖如韵出现前他们争嚷中,此派俨然还居着上风!

等到肖如韵一出现,他们方才明白仙术原来是真有,再一听,敌人也确实是来到了,当下哭得也有,喊的也有,就是刚才还镇定地要求先关上四门的,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原是指望仙官一到就可以表功的,哪知道仙官已经自身难保了呢!

只有两三人看到华林在一团混乱之中取出些紫色粉末,往肖如韵口中倒去,连忙喝止,华林哪里睬他们!等到他们排挤开其他人,走到跟前时,才看到肖如韵已经撑开眼睛,在华林帮助下坐起身来。

“乓!”华林拿起旁边的不知道什么茶盏,往地下一丢,打得粉碎,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肖如韵才慢慢地开了口:“四门关上了没,报信的神香可曾点上?”

“没……”“该张秋官……”

“那还不快去!”肖如韵喝道,她本来对这些官吏便不抱多少指望,没想过敌人打上门来,他们居然连关门这点事都做不到,险些动了真火,牵得身上伤又一阵疼:“其余的人都出去做自己的事情!大敌当前,楞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慌忙退下,肖如韵又是往后一倒,这次华林有了准备,将她稳稳接住,就听到她说道:“你刚才喂我吃了什么?效力比参草更好。”

“丧钟花制的干粉。”

“丧钟花?那不是剧毒么?”

“配上断肠草,分量适宜的话,效力可以起死回生,略多一点就真是杀人毒药了——药效只在片刻,姐姐有什么灵药,还是尽快服下的好。”华林既然有出入药铺的便利,昨天在芳杏堂耽搁一晚自然不光是缝制了几个防毒面具,诸般急救伤药也都取了一些放在身上,当然他用分量稍差一点就能立毙的丧钟花配断肠草作急救也是万般无奈,芳杏堂究竟是间濒临倒闭的本地草药铺,不是州里来的金函堂,在他的协助下也就是刚刚有了点起色,许多大价钱灵药都没有,只能从邪路取胜。

肖如韵也觉得支持她的药效正在消退,立即点头取出一枚浅绿色的丸药,含在口中,过了一会儿,方对华林说:“伤我的不是普通左道,唉,我还以为没有瘴气,夷人就不难对付,谁知道他们尽是些幌子!”她也已经看出,杀伤她的不是与她对决的夷人大祭司。

“我看那些夷人也不知道真相,姐姐不必自责。”华林说,他这时候已经明了那些亡魂为什么做出怪异举动了,它们应该是玉带国覆灭时留下的亡魂,有着保护夷人的心意,所以想拖走会成为“门”的女孩子,不是要杀她——可能也是要杀她吧,毕竟华林也曾经要求肖如韵杀她,因为一个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充当的,她能够在众夷人当中第一个窥破幻术,足见她资质之优异,但是这种优异的资质生在不恰当的时候就会成为招祸的根源。

“幕后主谋,我也不知道是何人,”肖如韵沉吟道:“他能一击打穿我的防御法器,放在肖家也非同小可,他用的仙术不像是五行中人,倒有些像是五色一路。”

“五行五色?”

“天下道门千万,修炼法门成百上千,无人能够尽晓,但是究根溯源,总是不出五行、五色,我肖家就是五行中的木行一脉——”肖如韵想了一下说:“云横青三州的仙家,都或多或少与我家有些渊源,修炼的仙术不出木水二脉,其他金火土三脉都少,更不要说五色诸门了,只听说他们五色的擅长迷惑人心、沟通幽冥——像今日惑住那上万夷人,又要摆什么血祭开门的,有些像是他们手笔。”

“五色是左道吗?”

“……”这个问题,肖如韵很难回答,照她师长的说法,五行才是正统,五色迷了人心早晚要将自己迷进去,而且师长转述的一些五行仙术的法门与左道妖人相差无几,但是五色又不在“左道”之内,按照仙规,地方上出现“左道”妖人,仙家是会像打击玉带夷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杀戮的,然而五色也被列入正统仙家,甚至有谣传说云溪仙门中就有五色传人,师长们最后总结就是:“以礼相待,切勿交往。”当初这话不但肖如韵不明白,学堂里的孩子们都不懂,现在她却大概懂了,要是五色中人如她今天遇到的那个一样厉害,还谈什么“诛邪”?不被人诛了就不错了。

“那,白衣教是五色中人吗?”

“白衣教?那是什么?”肖如韵哼了一声:“这双河县正经地神不祭,莫名其妙的庙宇教门倒是不少,连两只野狐狸都有个庙,若是……将来你遇到什么五色中人,赶紧避开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取出一枚青翠欲滴的三角形树叶,交在华林手里:“你即刻设法出城,去青州肖家报信,我家就在青州城里奇云峰上,青州城内除此没有第二座山峰,不会走错,到时他们说什么,你就回他们什么,不要忘了。”

“姐姐!”华林没想过肖如韵竟然不知道白衣教,他的确在县城里没有见过白衣庙,可是县城里其他古代庙宇也颓废得很,兴旺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庙,他就没往这方面想过,根据肖如韵的说法,攻击玉带国的是他们仙家,卷宗上尚且记了许多当年一战中凡人不知道的秘密,连仙家不利都记了,怎么一座凡人都知道是用来镇压玉带国的白衣庙反而不记?

第五十八章 异界

乌吉达沉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派刚嘎拉土司家的领地,那是她大病痊愈后的一个月圆之夜,接到报告的大祭司第一次站在她的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她的双眼,土司和他的妻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大祭司身边,等待着他关于乌吉达是否可以担任祭司的裁决。周围有土司家的祭司在敲鼓、摇铃,唱献给古鲁大神的颂歌,神圣的祭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熊熊地燃烧着,将她的脸庞映成了绿色。

颂歌的声音是她自幼所熟悉的,她在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就可以接下去唱出整首颂歌,然而这时候她听到的颂歌模糊不清,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是整首颂歌中的哪一节,相反,摇铃和击鼓的声音异常响亮,奏出的节拍应和着她的心跳,她紧张地等待着其他人的动作,派刚嘎拉土司家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围在她的身边观看仪式。

大祭司将一只刚刚宰杀的白公鸡举在她的头顶,让她沐浴在鸡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之中,向众人宣布她已经成为了古鲁大神选中的祭司,冰凉的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去。

等等,刚刚宰杀的公鸡的血怎么是凉的呢?

乌吉达疑惑地伸出了手,她的眼睛感到了刺目的光,她看到白天的太阳悬挂在她的头顶,不像往日那么刺眼,是一种带病的昏黄色,周围祭司们的鼓声和铃声震耳欲聋,每个人都在传唱古鲁大神与大祭司的伟力——他们刚刚施展大神通,击败了“山外人的守护者”,将他们“碾为绿泥”,现在他们不再被幻境困扰了,最后的障碍已经排除,山外人的财富和子女马上就会被他们得到。

她吃惊地看向大祭司,但是她只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假夷人,后者对她露出了一个遗憾的笑容,随后,她又昏睡了过去。

“看来她没有照你的话做。”假夷人站在正接受众土司贵族祝贺的大祭司身后对他说,他从乌吉达的身上抽出了那根大祭司赐予的竹签,用深山竹根制成的七寸竹签两头安着雕刻了蜘蛛的银头,用皮绳捆着,和大祭司交给她的时候一样,不一样的是,竹签外面包裹着一张蕉叶,上面用针刻划了驱邪的符号,整张蕉叶随即在假夷人的手中化为灰烬,然后,他将竹签插入乌吉达的颈后,银头上浮雕的蜘蛛在他的命令下伸出了八只脚,刺入了女孩的颈椎,奇怪的是,没有流一滴血。

在整个过程中,周围不时走过夷人,有些还是派刚嘎拉家的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们的小祭司正在以她从未有过的睡姿昏睡,好像他们看到的只是普通的山间荒地,假夷人镇定自若地完成着一切,他知道倘若有什么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大祭司是会为他打掩护的。

乌吉达再次开始了她的梦境,冰凉的鸡血黏在她的身上,给予了她特殊的保护,现在她不在派刚嘎拉土司家的院子里,她周身被绿色的祭火包围,正向另外一个世界下沉。

她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大祭司和其他人曾向她提起过的“山外世界”,这里的天空、大地和空气都与她原来的世界不同,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她原来的世界被压扁,翻转,拉伸,咀嚼后的样子,天空污浊低垂,无星无月,伸手可触,地面起伏翻涌犹如滚云,云间似有许多星子闪烁,绿焰包围着她向下降落,向一个漩涡似的不规则坑穴落下去。

现在她知道那既不是坑穴也不是漩涡了,那是这个泥沼世界的王者的巨口,它的外形有点像祭司们图画中的妖龙,啊,它既没有翅膀也没有足爪,之所以被称为龙是因为古鲁大神的祭司们将一切不能形容的妖物都称之为龙,

它的身体比九座山峰连起来更长,它的身上闪烁着许多双眼睛,每只眼睛周围都密布着弯曲的爪子,它不是古鲁大神——它是泥沼世界的王。

包围她的绿火只剩下了一点点,生人血肉的香气在泥沼世界飘出很远,献祭的颂歌再次响起,悠扬的声音在这个空寂的世界引发阵阵共鸣,她是这次祭祀仪式的活祭品。

妖王喜悦地仰起了头颅,白花花的肠子争相从它的身体上涌出,争着来捕捉这个鲜活的祭品,之所以称之为肠子而不是触手,是因为每根肠子都能吞噬和消化猎物。

乌吉达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一根肠子穿了个透心凉。

她的力量源源不绝地离开了身体,她觉得自己正与那翻腾的泥沼合二为一。

她的眼睛闭上了。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假夷人重新扶起了女祭司的身体,他拔出了插入她后颈的竹签,将之倒转,然后重新插入她的后颈,整个仪式随即反转,这一步是整个玉带国的古代祭司合起来都没有能够完成的,然而假夷人却丝毫不觉得他需要什么助手,哦,他已经有很多助手了——华林布下的蜃珠幻景解除后,第一批夷人已经冲进了平原上的村庄,新鲜的亡魂源源不绝地补充到仪式法阵之中。尽管肖如韵早已发动了“河变”,传出了大战在即的讯号,仍然有大量觉得战争只是遥远传说的村民们抱着侥幸心理留在家中,成为了牺牲品。

女祭司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插在她后颈的一条蜘蛛腿弹了出来,已经被染成了污泥也似的黑色,全无半分银子的光彩。

等到所有的八条蜘蛛腿都弹出来,降临的仪式就完成了,到那时候,整个双河县都会化为血海,而这只是复仇的第一步罢了。

想到这里,假夷人再次露出了古怪而僵硬的笑容,那笑容,倘若什么人看到的话,肯定以为他的脸出了什么问题。

泥沼世界的妖龙发出了得意的长嚎,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向它敞开了,它可以闻到那个世界传来的芬芳气息,它即将在那个世界展开空前的杀戮,然而,在它出发之前,一根小小的黑色毒刺刺进了它的身体。

第五十九章 局外人

郭仙贵哆嗦着藏在草棚内,从缝隙处偷偷向外张望,只见满村鸡飞狗走,纵横来往的都是些黑黢黢的夷人,外貌犹如鬼怪一般不说,穿着打扮也与村民不同,那些穿着黑衣的还好,还有些面相最凶悍的只在腰间系了条破布,赤露着一身疤痕遍布的蛮肉,手里提着染血的鬼头大刀,胳膊上身上都是些红的白的,苍蝇嗡嗡嗡绕着飞,看得他格外心惊胆战——夷人冲进村子的时候,打头的正是这样一批人,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刀杀了他的兄弟,稍晚才明白夷人这样打扮的缘故——是为了村民们的血不至于弄脏他们的衣服。

夷人们已经很有攻打这些享受了两百年和平的村庄的经验了,他们舍弃了笨重的盾牌,舍弃了需要装填的短弩,甚至舍弃了自己的衣服,在面对几乎手无寸铁的村民时,防御是几乎不需要的,同样地他们也抛弃了他们的长兵器,在村庄狭窄的街道和房屋作战,长兵器可能很有用处,但是在捕捉奴隶和斩杀可能的反抗者的时候,长兵器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他们甚至从来没有面对过有组织的反抗,

一个村子的青壮年里,能够拿起武器反抗他们的人不到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的战技简直跟没有一样,夷人的娃娃都能轻松地打落他们的兵器,尽管如此,夷人们没有留他们活口的打算。敢于反抗的人是第一批被杀的,第二批被杀的则是因为耳聋、动作迟缓或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及时地顺从夷人的命令的。夷人们的杀戮极为残忍,背后隐藏着数百年淘汰出来的冷酷而精确的计算,山中的贫困生活教会了他们精打细算,一个看似强壮却不够听话的奴隶会消耗太多有用的资源,夷人投在他身上的成本极有可能会得不到回报,不如尽早杀掉,给其他奴隶一个警告。

而最好的杀戮时机就是在捕捉他们的时候,从捉到奴隶后的每一天,他们都要给每个奴隶消耗一个饼,要是带到寨子里才发现不堪使用,那就已经浪费好多宝贵的粮食了。所以,夷人们已经学会了在捕捉的时候,就把可能反抗的俘虏都杀在当场,美其名曰“向古鲁大神的献祭”。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一次他们真的做出了献祭,夷人们的祭司还没有觉察到什么,大祭司身边的假夷人则兴高采烈地看着周围的杀戮场面,献祭的活人越多,他的行动就越有可能成功。

他施行的计策十分巧妙,别说这些愚昧的夷人不知道自己跟两百年前一样被当枪使了,就连那个天真的小仙官大概也以为只要点燃神香,就能把讯息传到州里,唤来救兵吧。

哈哈,她怎么会知道,神香也好,州中也好,一早就被做下了手脚呢,而且,就连青州城里的肖家,他都埋下了机关……可惜呀,双河县是云横青三州里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个县,肖家能派一个人过来,已经是放逐之意了,肖如韵自然也不是什么真仙嫡系,长老至亲,但是她究竟还姓肖!她还是肖家正式举荐的仙官!她还象征着肖家的权力!当她的头颅明明白白地被斩下悬挂在青州城里的时候,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世袭三州千年不倒的青州真仙肖,会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嘴脸呢?

想到青州城里、奇云峰上那些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他笑得更加开心了,那些出身在显赫的青州肖家,拥有凡人甚至普通仙家望尘莫及、艳羡不已的资源的人啊,目光比山村里的凡人还要短浅!

“天黑以前,我们要到达县城。”他轻松地对着大祭司说,大祭司点点头,叽哩哇啦地向身边的祭司、土司们发出一道又一道简短又强硬的命令,用词清楚,毫无比喻,那些人又把他的命令传给更多的夷人,很快所有的夷人都加快了脚步。他们在蜃珠幻景和与仙官的战斗中损失了一些人手,但是这是他们仅有的损失了,村民们对他们几乎造成不了任何的杀伤,相比他们抢掠到的奴隶和财富,损失只是个小数目。况且,贫瘠的深山是供养不起几个老人的,他们的风俗和宗教都鼓励他们及时地死在战场上,成为古鲁大神赞许的祖灵,所以,夷人对战损不像山外人那么敏感,没有任何人会在此时站出来反对大祭司的战争。

郭仙贵小心翼翼地朝草棚的缝隙向外张望,夷人们似乎是走了,有一只被吓飞到树上的鸡已经重新落了地,开始悠闲地刨虫儿吃了。几具身首分家的尸体躺在村中的小路上,衣服已经全被剥走了,郭仙贵认得其中一个是他的嫂子,她似乎有些要替她的丈夫报仇的意思,当然啦,她被夷人一刀两断了。郭仙贵对她是有些佩服的,她不像那些哭哭啼啼被夷人拉走的村妇那么苟且偷生,郭家买她买得值了!要是村里的妇人都像他的嫂子这么勇敢,何愁打不败夷人!可恨她们中能像他嫂子那么勇敢的再没有一个了!

他又向外再三看了,确定夷人已经去得远了,轻轻推开草棚的门,走到屋外,还没等喘上一口大气,脑后便吃了一棍!

“不是妇人!”一个夷人扫兴地说,随即剥去了他的衣服。他是跟随远征的“熟手”奴隶,此前还没有在夷人们的争斗里杀过人,不算正式的战士,所以被指派在战场做些扫尾的工作,其中就包括查找鸡窝狗棚里躲藏的民众,起初这项工作还是由贵族们做的,他们以为山外人会把自己的妇孺藏在这些地方,等发现情形不对后,就轮到地位最低的夷人奴隶来干这活儿了。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这些人全部都要杀掉,免得他们趁夜出来游击。

要是郭仙贵知道这道命令,肯定大声叫屈,他从未打算过去“游击”夷人,但是夷人不懂得他们的话,战利品又是如此的丰富,在几乎毫无反抗的环境中,一个成年的俘虏还没他身上的衣服值钱。

又一个新鲜的亡魂在这片血染的大地中诞生了,女祭司乌吉达的身体又颤动了一下,她现在仿佛是在跟随着队伍前进,准确地说,是跟随着操纵她的假夷人前进。

她的头颅低垂,谁也看不到她的眼帘之下,是一双鲜红的眼睛。

第六十章 降临

华林爬上了双河县南侧的城墙,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两条溪水在县城的南面交汇成一条可以行船的河流,继续滚滚向南,流向横州另外一个比双河县要小一些、富裕一些的县城,两河交汇之处是南门码头。从南面的县到双河的旅客和货物都要在此弃舟登岸,而想往南面去的旅客和货物则会在此上船。在两百年前,码头应该位于城门处,随着溪水日夜不停地冲刷淤积,渐渐在南门外堆出了一块土地,码头的位置随之挪动。理论上,为了方便官府抽税和管理,从船只上下来的货物必须运到城内的货栈才能交易,但是以双河县的吏治,遵守这种规矩无异于天方夜谭,最后不但岸边立起了栈房,甚至连税吏们都在新码头边盖起了四五间房子,俨然一个新关。

他现在从城墙上望下去,能把码头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下的情形简直能绘出一副绝妙的地狱图来——有钱有势的人家,在这个紧急的时刻仍然前呼后拥,妻妾香车,甚至连奶妈子和丫鬟都带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们为了在拥挤逃难的人群中打开道路把没有及时让开路的平头百姓一顿痛打,甚至为了争抢船只把人打到水里;而那些无钱无势的人家,即使侥幸逃到了码头,没有叫人打到水里,面前的船只上居然还有点儿空位,又哪里能凑得出已经涨到天上的船价?有的人家,丈夫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弃了妻儿独自逃生,也有的人家,妻子略有几分姿色,反而当众随了出得起船钱的,一堆堆被抛弃的娃娃在码头上茫然地乱转,谁也顾不上他们。

中间更有一出闹剧,几个脑筋不怎么灵光的丐帮人物,以为出了河变,这天下就该轮着他们趁乱粉墨登场,瞅准了大户人家的行列,上去就要拉小姐,哪晓得乱世一到,大家逃命要紧,哪个在乎你身上是烂疮还是脓包,又没有官吏维持体面,乱中不怕手脚没了轻重,都使出十分的气力,连拳带脚,要在拥挤的码头上打出一条生死路来,登时把这些做着乱世中斩获温柔富贵梦的丐帮子弟,一个个不是送到了码头下翻滚的血色波涛中喂了王八,就是把他们的瘸脚又多打断了两截,后面拥挤的逃难人群再一踩踏,真是连人形都没了!

码头之上,哭声震天,被抛弃的妻子领着娃娃们寻找丈夫,乱中被掏摸去了随身家财的男子嚎啕大哭,就连那些一路顺风坐上逃命船只的大户小姐们想起不及收拾被丢在家中的东西,误了的约期,想到那些心爱的扇儿坠儿,猫儿狗儿,明日本来要看的戏,谁许了要做的香包,乡下田庄里本来算了日子就要送来的瓜果甜食,又看到身边尽是些粗鄙船夫,腥臭河水,要口香茶也没有,不禁个个暗暗垂泪。

如果肖如韵此时在他身边,看到此情此景,大概又会有一个“艹”字脱口而出了吧,不过,她肯定不是为了这幅鲜活的地狱图,而是因为……县城的南门,至今都没有关上。

原因也很简单,华林此时能在码头上看到整个县城最有权势的家族们,他们在这个时刻还是尽情享用着财富与权力带来的好处,全然不顾仙官的命令与整体的城防,这也使得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出城外,去什么青州城有了一定的难度。他习练的是盗贼灵活闪躲的小巧功夫,不是骑士们在人墙中硬撞出一条通路的横行本事,以他目前的身高,现在下去,搞不好稀里糊涂地就成为了踩踏事故的受害人,这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倒还是立在本该上满了防卫人手的城墙上清静一些。

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他不希望肖如韵与双河县共存亡,一方面,从肖家的家规看,他们能够像初出茅庐的肖如韵一样接受他的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他当然知道身具仙骨的肖如韵,绝对是比一千个凡人都更有价值的祭品。

明明窥破了蜃珠幻景甚至看到了他们借助天然之物的藏身之处,却若无其事地放任夷人们在幻境中惨死,后来又遣出傀儡巨人,把夷人也一起杀害,幕后的真凶,为了打开“门”,真的是不遗余力——应该说他还大有余力,他此番作为,不该是仅仅为了夺取一个偏僻荒凉的双河县,何况门一旦打开,双河县还会留下什么给旁人?啊,应该说,连着邻近的几个县,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是问题。

从肖如韵告诉他的话中,他隐约可以猜到,仙家之间距离“一团和气”是很遥远的,可惜肖如韵只是肖家的边缘人物,要是肖家的什么真仙老祖在此,大概连对方姓什名谁都能猜出吧。

“来了!”他在心中默念道,站在县城南面的城墙上是很难看到北面的情形的,然而他能看到码头上新诞生的亡魂们正嗖嗖地向北飞去。

他伸手入怀,刚才他又去了一趟芳杏堂,把这些日子积攒到的几样东西全部拿在身上,可惜芳杏堂本来就没什么底子,他在芳杏堂的时日也短,收集到的东西里,居然还数当初从周怀仁藏宝处得来的三块红色玛瑙品相最好,只希望它们在这个世界里能起到和嘉罗世界里同样的作用,虽然即使如此要破开局面也很困难。

假夷人站在县城的北门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北门——因为没有什么大户要从这里出逃的缘故,倒是匆忙地关上了,可是傻子都看得出没有多少防守的人手,合格的就更少,他们的眼睛是往能逃命的南面看的,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想看到夷人,更不要说观察敌人的弱点了——当然即使他们训练有素,也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能够少一点干扰总是好的,现在轮到他送给肖家小仙官的大礼出场了!

“来吧,降临到这个世界,吞噬一切吧!”他呼唤道,在他的周围,夷人祭司们起劲地打鼓摇铃,他们第一次看到宏伟的城墙,本来会有些惧怕的,然而连番的轻松胜利使得他们达到了狂热的最高点,他们是这么卖力地呼喊古鲁大神的名字,以至于没有人能听得到除他们自己以外的声音,更不要说一句本来就很轻的咒语了。

女祭司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鲜红,灿烂如星,微微一笑,风情万种,那是连鸟和鱼都完全无法抗拒的魅力。

“你……”假夷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就倒在了地上,他身上各式各样的法器、符咒、甚至肌肉骨骼都一个个炸裂,他周围的夷人们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也一个个跟着在空气中炸成了飞灰,从异界降临的存在不费吹灰之力就击倒了宏伟的城墙,将它碾得比筛过十遍的面粉还细,给整个县城洒了一道由墙砖粉和守城士兵血肉混合而成的“雨”,很可能由仙家设计建造的城墙,不管它原来是准备靠物理的构造还是靠仙家的阵法阻拦敌人,在纯粹的力量面前就像娃娃捏的泥巴一般起不到任何作用。城墙后的房屋、街巷也没有比那些炸裂的夷人结实到哪里去,弯曲的小巷一瞬间就被“截弯取直”了,代价就是两旁的房屋并住户都那一瞬间被拆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连一块地砖都没给双河县留下。

华林刚刚将红玛瑙碾好,抬头就看到一条新诞生的笔直大道已经从北到南修好了,一直到他所立的城墙之下,一个小小的黑影正踏步向他走来。

第六十一章 面对

小小的黑影在漫天飞舞的碎屑中走到了城墙之下,她所走的道路洁净无秽,就像另外一个世界中刚刚被压路机压过的地面一样崭新、干净、有着青莲的颜色,还升腾着被炙烤得热腾腾的烟气——这可不是什么错觉,女孩身上的温度不但连她走过的道路被彻底烤熟了,就连道路两旁的残枝败叶、不,就连稀里糊涂落以为大劫已过,愚蠢地落到那些残枝败叶上的飞鸟都在落地的一刹那变成了焦炭的颜色!这是说,如果它们还有什么碎片侥幸能在这个高温里没有被完全烧成飞灰!

也许有人还记得,鸡鸣村最显赫的周家的青砖大院,以及新暴发户田家的大院之间的区别吧!或者,会记得以大善人闻名的周怀仁在祠堂的砖头上搞了什么鬼吧!泥土只有经过彻底的高温,才会脱去红色,转为青色,而被附体的小女孩,仅仅是走过,就将整条大道的泥土,都生生地烧成了青色!

仅仅是走过!

“她”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动用力量的——有什么生物能在这种高温中生存下来呢?任何凡人也不能,而“她”甚至能听到地下河流的淳淳声与天空中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雾中激荡的风声,“她”的眼睛能看到数以万计的世界,有什么仙家能在接近“她”的时候不露形迹呢?

“她”在南面的城墙下停住了脚步,接着,“她”既没有做什么手势,也没有吟唱什么咒文,就这样凭空地、缓缓地浮了起来,直到“她”能够与华林对视。

“她”当然能在一念间走完这全部的距离,也能以闪电般的速度升到城墙之上,之所以用这么一个凡人的躯体的速度走完全程,又用比直接爬更慢的速度升起来,完全是因为……某种绝对不值得称道的低俗趣味,这种趣味觉得凡人的恐惧和悔恨跟大厨精心烹制的甜点一样回味无穷。

华林将掌心中鲜红的玛瑙粉末放回了丝囊,抬头面对正与他面对面的“乌吉达”,当然,对方绝不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很霸道总裁的夷人女祭司,就像他绝不是鸡鸣村的王招娣一样。

双河县的天空呈现出了诡异的金黄色,倘若任何人能够在这一秒抬头望天,他会吃惊地发现太阳已经不复存在,就仿佛它也在刚才连绵不绝的爆炸中被炸成了粉末,又被铺洒到了整个双河县一般,整个县城连同城外翻腾的河水都被天光染成了金黄,而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在争抢逃离双河县城,还是企图冲入双河县城,都在这一刻被夺走了动作与声音,化作了一组组再绝妙生动不过的雕塑。

大概这就是巫师中很难出什么艺术家的缘故吧,他们见到的、画笔与刻刀不能描摹万一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被金色染尽的天地,赤红中翻腾着尸体与难民的河水,青色的刚刚“铸就”的大道,码头上抢着逃离的民众地狱图与兴奋攻城的夷人修罗相……在这一切的中心,是两个外表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或者说,是两个披着可爱的女孩子外表的,怪物。

夷人女祭司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之中,她的眼眸鲜红,灿烂如星,她的赤足如雪,其中隐现青色,仿佛刚刚踏霜而来,她从未如此刻一般美丽,她从未如此刻一般令人恐惧!

但是,倘若“她”的期望是对方的恐惧与悔恨,那“她”就要大大失望了!

华林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恨,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末日来临,倒不如说是听到了假期开始的通知,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对八卦和幸灾乐祸的期待:“你跟那个被召唤的家伙合体了?否则你怎么能打破这世界的规则!”

这跟想象的剧本不一样啊!

“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怎么及得上深渊的万一!”女祭司的黑色长发在空中盘旋飞舞,宛如传说中的蛇发女妖,她的嘴唇与眼眸一样鲜红,红得如同刚刚痛饮过鲜血,她的声音似风吹过世间的山峰奏起的响乐:“你的末日到了!有什么遗言吗?哦,我忘了你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亲人了!”“她”大声地嘲笑道。

“恩,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谢谢你,真的。”华林微笑道。

“!”女祭司的表情不但不像吃下了什么美味的甜点,反而像生吞了一桶臭鲱鱼:“你撒谎!这么拙劣的谎言……”

“我想,您应该具备分辨谎言的能力,”华林轻松地说道:“之前,我一直在苦恼我在这个世界的方向,我既拥有上辈子的巫术知识,又身具这个世界的仙骨,应该踏上哪条道路呢?那些像蠢人推车一样只会驱赶力量的所谓巫师大概会不在乎材料的匮乏以及世界法则的不同,毫不犹豫地无脑重复他们之前走过的道路,反正他们对除了学校教授给他们的以外的力量和知识都丝毫不感兴趣,从来也不想去掌握,只要能爆炸,他们不在乎火球和雷火符有什么差异,更不在乎这种差异如果能被利用到另外一种力量上,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哦,要想深入地充分了解另外一条道路,那非得从最底层开始不可,不是扔出一个颜色不太对的火球然后管它叫雷火,那只能骗人,可骗不了力量的本源,虽然这意味着……一条漫长而艰难的、我望不见终点的道路,它是那样地诱惑着我,幸亏你来了,宣告了我的末日——我可以不用再好奇了。”

该死的,魔鬼气恼地想着,这下轮到它充满好奇了:“难道你想改变这整个世界吗?”

“还包括我原来的世界。”华林说。

“不可能。”

华林表示同意地点点头:“是啊,反正你都来了。”

所有挖坑不填的家伙和乱画大饼的家伙统统都该死,魔鬼伤心地想着,它想甩一下尾巴,然而这具躯体没有尾巴这个器官:“一百年里你做不到的话,我就把你跟那个存弟的灵魂绑在一起!这样,你在地狱里也能时时刻刻听到她唱的赞美诗了!”

“做不到,带我走吧!”

“滚!休想!”魔鬼咆哮着:“你说到就要做到!我会看着你的!”

为了不给这个无赖一点儿再赖上的机会,魔鬼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走了,天空和大地都恢复了原来的色彩,只留下了满目的疮痍。

第一章 奇云峰上

凡是亲眼见到过“青州城中奇云峰”的人,无论他再怎么愚钝,都会察觉到肖如韵所说的“青州城内除此再无第二座山峰”是一种多么谦虚和严谨的说法了——奇云峰何止是“再无第二座山峰”啊!整个青州城中,就是再有第二座山峰,跟它一比,不是土丘,又会是什么呢?

青州城不是一座虚有其名的州城,世袭领青、云、横三州的肖家,镇守于此已有千年自不必说,可是就连肖家,也没人能说得清楚青州城是在哪一年建立的,只能模糊地记载“建城至今已有五千余岁矣”,城内定居人数不下四百万,四方来访的客商手艺人等等,加起来也约有二三十万,大街小巷无数,便是一辈子土生土长的居民,也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每条都走过,但是,他们当中若有人没有见过奇云峰的,那一定因为他是个瞎子。

因为奇云峰光是他们能看到的体积,就已经有半个青州城那么大了。

青州城的中央是一处大湖,名为飞龙湖,飞龙湖上分出八水,盘旋环绕,向八个方向流淌出城,不仅提供了整个青州城四百万人口的一切日用并饮用水,而且还是最便利不过的通途,所有青州城内所需之物,基本上都由船只经八水运入,城内制造商品,也都由船只经八水运出。倘若不是如此,要供应四百万人的衣食,得有多少牛马运输?这么多牛马进入青州城,遗下粪便,青州城岂不早就臭气冲天,哪里还能成为“仙城”?

肖家所居的奇云峰,就正立在飞龙湖的湖心,任何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它绝不是天然形成的山峰!因为奇云峰的外形,恰似一个“奇”字,又似一个孩童玩耍的陀螺,中间肚大,两头却小,接地处尤其小,要是没有仙术护持,整个山峰怎么可能立得住!也正是因为这个奇特的造型,所以有半座青州城大小的奇云峰,能够立在不到青州城十分之一大小的飞龙湖中央,游客若是乘船游览飞龙湖,简直不见天日,旁处再怎么刮风下雨、烈日暴晒,飞龙湖就和人家家里的水缸一样波澜不兴,因此飞龙湖又得名黑龙湖,年深日久,连青州城里的百姓也多跟了叫黑龙湖,原来的飞龙之名倒没几个晓得了。

奇云峰下部既然是向外倾斜的怪异造型,本来是连多年的采药老手都难以攀爬的地势,可是在这种地势上,才见识得到仙家手段厉害!从飞龙湖上或者周围向奇云峰上看去,目力好的人可以看到无数奇花异卉、仙树怪松、亭台楼阁,有些看起来和地上的一般无二,只是所处的地方高了些,有些就完全不可理喻,比如有十八座十八层琉璃宝塔是从中部垂下,倒悬空中!每座宝塔之间还设有飞道相连,叫人一看目眩神驰,偏又舍不得不看,为何?目眩是因为设身处地一想,就觉得自己仿佛从高处坠落,有“高处危险”之感,舍不得不看是因为整座宝塔连同步道飞阁都由晶莹琉璃建城,连一个铃儿都是琉璃的,时不时还能看到宫装仙女或是梳髻仙童拿着灵芝法器从步道上走过——走得也奇,一会儿是头朝下,一会儿是头朝上,一船一百多人,愣是没有一个能够看到他们是怎么翻身的!

所以飞龙湖奇云峰又号称青州第一胜景,沿湖都是招待游客的酒楼饭庄,再不就是寻仙阔佬修的别墅,一路看过去尽是朱阁绿栏,富丽无比,当然,最好的地段都是那些与肖家“有亲”之人占据了。然而,真个能与肖家说的上话的人,又有谁会把那些凡间富翁放在眼里呢!

他们的眼睛只会望向奇云峰的上部,那里被终年不散的云雾遮掩,任何青州城里的凡人,哪怕活到一百岁,都看不到那里是什么光景。肖家的重要设施,包括小议事堂,都设在奇云峰上部。

和任何肖家人都能进入的大议事堂不同,重檐歇山的小议事堂仅限四十八名议事长老进入,这四十八名议事长老代表肖家的一百个家门。可能有人会奇怪,一百家人家怎么会由四十八人代表呢?办法是这样的,排名头三十的人家,每家可出一名议事长老,排名在中间的人家,每两家出一名议事长老,每年轮换一次,排名最后的三十人家,每十家才能出一名议事长老,要十年才有一人有资格进入小议事堂——对于竞争激烈的后三十家而言,可能还没有排到,就因为大比落败而被赶出肖家,是不是很不公平?

可是肖家从来不忌讳这点,他们认为,与实力——简而言之就是排名,相称的,才叫公平,难道一个末流人家子弟,雷符拿在手里都打不出去的,能与真仙老祖平起平坐?笑话也没有这样讲的!

所以,后三十家的代表,就算轮到了进入小议事堂的机会,给予他们的,既不是面南朝北的主座,也不是东西客座,而是三个靠在门边、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踢飞的小板凳,跟他们在小议事堂里的地位,非常相称。而肖家的三位真仙老祖,即使从来不踏入小议事堂半步,主座上也依然一直空着他们的位置,哪怕他们派来的一个侍童,都能立在这位置边,左右整个小议事堂的四十八名长老。

尽管规则如此倾斜,真仙老祖们一年也不会派一个侍童前来,而排名最后的三十家族的三名代表,却回回必到,生怕有什么分发法器、灵芝、丹药的事情被自己遗漏了,回去也要千方百计地炫耀自己在议事堂里如何长脸,肖在平就是其中之一。

小议事堂每五天才启用一次,每次不过半日,对于修仙家族中身具仙骨的任何一人而言,第一要务毫无疑问便是修行,就是这半日,在那些位高权重如真仙老祖之人看来还是浪费时间,所以肖在平今日进了议事堂一看,毫不意外地看到主座三个位置又是空的,跟自己一起的板凳朋友倒是老早就落座了,其实他要不是刚才有事耽搁了,也不会迟到现在,连忙规规矩矩地坐下,别说咳嗽,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过了许久,那些排名在前面的家族代表,才在侍从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前来,稀稀疏疏地在东西分列坐下,等到议事钟响过三遍,前面依旧有好些空位,执事一点,又缺了七人,大家都见怪不怪,照常议事,无非是哪里有怪吃人,哪里有左道妖言惑众,要派人镇压;哪里出了怪闻,似有石芝出世的迹象,要派人夺取……肖在平对其他的毫不关心,反正他就算发话了也没人当回事,他只关心分法东西的时日,好及早打点关系,不至于吃亏,虽然照例总是吃亏的。

当执事报到:“双河仙官肖如韵事……”时,休说议事堂中的上等家族,就连后三十名中唯三的代表之一肖在平也根本不在乎,不就是一个马上就要跌出肖家的人吗?在显赫的肖家,除了这等人以外,还有什么人会被外放到连青州也不是的地方?

须知,别说是肖家人,就连青州城的百姓,都把不住在青州城里的任何人当作夷人一般的野蛮人,他们确实有这种底气!跟拥有四百万定居人口的青州城比,才两万人的双河县城小得不值一提!谁会在乎呢!

因此,当执事接下去报到:“老祖以为……”时,所有人——不但是末座的肖在平,就连坐在最前排的长老们,也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第二章 奇云峰下

肖在平今年六十八岁,只比肖如韵长一辈,两家论起来还是不出五服的亲戚,都是久已不出真仙的人家,在肖家排行极后,地位尴尬,然而两家虽是同病,却不相怜,因为不管是争夺资源还是排行,他们二家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些名列前茅的人家相提并论,能想办法竞争的,只有同属垫底的人家,所以他们之间才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平日极少往来,生怕被打探出虚实,在大比中落败吃亏。相反,排名前列的人家,就算在大比之中落败两三回,也不会落到被踢出肖家的命运,彼此之间一团和气,经常联姻往来,真正亲如一家,与下层人家的老死不相往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因此,肖在平和肖如韵的血缘关系虽近,论起熟悉亲切的程度,还不如和议事堂中的中流人家,起码自从他排到代表,每次议事,总是设法和那些排名五六十的人家代表打几声招呼,五日一次,半年下来也打了三十几次招呼,得了一二十声“恩”“哦”的回应,而他和肖如韵之间……大概,可能有过那么两三次招呼吧……

肖如韵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作为很有可能的竞争对手,肖在平家详细地研究过所能打探到的肖如韵的相关资料,起初,对她还有那么一点忌讳,因为她年纪虽幼,仙骨倒是生得不错——肖如韵家仙种稀薄,似乎仙气全部被她一人吸收,也有可能是全家资源集中于一人的缘故,她的资质比她娘要好上许多,肖在平家有三人身具仙骨,论资质都不如她!她修行又肯专心刻苦,若是有个二三十年,肖在平都担心自己比不过她,可是家族大比马上要到,她又不幸遇到肖如诗落败受伤,被贬去做了仙官,得到消息时,肖在平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庆幸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可不是吗!离开奇云峰,被外放到了普通青州出版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既享受不到家族的传授,种种资源也不能顷刻到手,反而要担负起许多妨碍修行的俗务,在修炼上怎有再进一步的道理?肖在平自此就将她抛到脑后,直当她已经不是肖家人,专心研究其他二十几家的对手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名字,会和真仙老祖联在一起!

当日散会后,肖在平等三个板凳末座朋友,破天荒地被名列前排的家族代表们包围起来,纷纷打听,老祖都关注的肖如韵在双河县发来的报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肖在平也说不出一字来!

这本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不但那些排名五六十的人家代表们恳切地请他指点一二,就连排名八九的人家代表,也都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真是如梦似幻的场面,可是为什么,他无法做出能让他们满意从而拉近关系的回答呢……

尽管如此,在执行老祖的命令时,他还是奋勇争先、半点也不推辞,而且还说出了“末座中数我家与她最熟”的话来,所以还是被选中前往双河县,与他一起前往的还有两名长老,一人是排名四十七家的肖永魁,一人是排名五十四家的肖在和,当下三人说了些寒暄的话,约定次日出发,肖在平便回家收拾行装,打点法器符咒,预备去衡州双河县,实地看看是否如肖如韵所言。

肖如韵去双河担任仙官时走的是水路,千山万水,虽有符咒助行也用了二十多日才到,他们身为家族的议事长老,可以有权调动家族的云舟,驰云而去,至多不过一日一夜功夫,所以就算是要执行真仙老祖的命令也极是从容,连肖在平当日的功课都没有误了。

等到次日,肖在平带了五六名得力的僮仆,第一个赶到云舟码头,正站在那里等候其余二人来到时,就看到晨光中行来一人,他睁眼一看,登时魂飞天外!

只见山道中行来一名青衣秀士,看去年纪不上四十岁,疏眉淡目,眉目间犹带笑意,身形挺拔,一袭再简朴不过的青布道袍穿在他身上,竟自卓尔不群,就是在凡人中尚自出众,何况他不是别人,正是肖家三位真仙老祖之一的肖千秋!

他身边再无一人,只有一只黄睛灵猫相随,一步步踏下山道,时不时还走到主人跟前,喵喵叫上两声,但是肖在平再怎样也不会当那是只普通的猫,其实连那东西是不是猫他也吃不准,哪里有猫身上一朵朵开出黑色莲花的?这些黑色莲花明灭不定,忽而在猫头上开出三朵,忽而在猫尾上长出两朵并蒂,再睁眼看时,却有一朵也无了。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莲花都开在灵猫身上黑色条纹处,若是青州城里的愚钝凡人,一般一朵也注意不到,可肖在平究竟是修道之士,这点还瞒不过他耳目,许多关于这位老祖的轶事一时都浮上心头了!

肖千秋是肖家三位真仙老祖中最年长也道行最深的一位,向来位高权重,却有几样奇特的品行,其中之一就是亲近凡人!传说他不但会夹在普通游客中一起登船游飞龙湖,对着奇云峰就像个“横州来的傻瓜”一样品头论足,还会跑到青州城最偏僻的小巷之中,只为了寻觅一家能做出某道美味小点心的苍蝇馆子大快朵颐,甚至披头散发与贩夫走卒共坐一桌!如此行为,换做第二个人,早就在肖家引起非议了!但是因为他身为肖家资格最老的真仙老祖,众人一字也不敢提起,只能尽力约束子弟仆人,将他“不良的影响”设法降到最低,好在他从来只是一人下去乱逛,还不曾胡乱把什么人带到奇云峰上……难道今次?!

肖在平想到这里,哪敢再往下想,两眼盯着自己鞋尖,结结巴巴地道:“老老老……”

“叫我芳卿即可,”肖千秋从容答道,举目一望:“另外两人呢?”

肖千秋字芳卿,号留香主,肖在平如何不知,可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又哪里真的敢这样唤家族老祖:“他他他们随后就就就……”

“哦,今年长老中没人了吗?他们怎么派了你一个结巴来?”肖千秋微微一笑,举步登舟,肖在平张着嘴愣在那里,也不知是跟上去的是,还是继续等着的是——等他终于明白刚才老祖干了什么的时候,脑袋里不禁嗡地一声,别说什么肖如韵,就是肖永魁肖在和两位长老也一并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肖千秋明摆着要同他们一起去双河!

第三章 贫富悬殊

六十八岁的肖在平,在奇云峰上也是处于金字塔尖的人物,别看他在小议事堂只够坐在紧挨门口的板凳上,可是小议事堂是什么地方?整个奇云峰上下,连眷属带仆人,不下两万人,其中修道者七百人,而有资格进入小议事堂的,四十八人而已!所以尽管他在小议事堂里只能坐末座的板凳,还是把这当作无上的荣光,这一个小小的,靠在门边的,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踢飞的小板凳,可是奇云峰上其他一万九千人想坐都坐不到的位置呀!

但是,他享受议事堂的板凳,不代表他享受肖千秋身边的位置。

肖如韵到双河上任时乘坐的是专门的官船,船只由青积木打造,坚固无比,吃水线下贴了“顺水”符,吃水线上贴了“顺风”符,便是逆风逆水处也能顺风顺水,在水上行驶疾如奔马,已经比寻常船只快了不止一倍,但是那跟肖家的云舟比起来,又算什么!

云舟乃积云垒成,霞光铺就,当中鼓四方之风,隐隐有雷电之声,不但能乘风飞翔,不与凡人争道,而且又有几样好处:第一是天星定位,只要将星图按押明白,毋须驾驶,自会驶到目的地所在;第二是能变化,停在码头时,看似只如扁舟大小,搭载三五人都难,需要时四面展开,就是装载三五千人也不拥挤;第三就是云舟之上还有楼阁亭台等诸般设施,飞瀑流泉等十余处景致,乘客不但可以坐了赶路,还可以宴饮游乐,不亚于凡间任何贵戚花园、名胜景点……真是逍遥之极!

可肖在平此时一点也逍遥不起来,他与肖千秋一左一右坐在船首三角凉亭之中,当中是一石棋盘,上面还有百十颗黑白玛瑙石棋子,凉亭周围是十数棵珍稀梅花,不顾时节开得正盛,真个美如雪海,香透重檐,梅树下是一弯小小池塘,水面浮着或蓝或紫的荷花,池塘边牡丹秋菊在积雪中彼此争艳,又有大眼睛的驯鹿白兔卧在梅林之中,五彩鸳鸯游在荷叶之间,随便一眼,就可望尽春夏秋冬,若是不在意景致的,亭边栏杆处石凳上,琉璃盘中盛着黄柑紫梨、龙眼枇杷等有名鲜果,又有一壶酒,可食可饮,可说吃喝玩乐都在举手之间,但是当着老祖面前,叫他怎么举得起手来!别说举手,他都快因为不敢喘气而生生憋死了!

肖千秋把他窘样收在眼里,也不以为意,捡了两枚枇杷吃了,托出一个小小羊脂玉碗来,玉碗晶莹剔透,若在青州城里可值千金,放在奇云峰上就不算什么了,肖在平也有些类似的玉器,但是玉碗上有两朵巧工雕刻的墨菊,栩栩如生,看得出是按天然玉色雕出,这就难得了。

肖在平刚想着就巧色玉碗称赞两句,就看到肖千秋又拿出一枚卵石,前边玉碗他看个稀奇巧色罢了,虽然没见过,究竟是凡物,心里不是十分在意,看到这平淡无奇的、好像河滩上随便就能捡一筐的粗糙卵石,反而两眼大睁,就差没喷出火来。

因为这东西自然不是什么卵石!

它是仙家无人不求的“石芝”!又叫石中黄子!

就看肖千秋将指尖在卵石尖端轻轻一点,像戳破纸张一样点破卵石的石头外壳,石头之中仿佛鸡蛋黄般的一股浆液就流淌而出,倾入玉碗当中,这也就是为什么它的别名叫做“石中黄子”了!因为它实在很像鸡蛋黄,所不同的是它的外壳是石头而不是蛋壳。普通人要是运气逆天,在灵山中也可寻到,但是一来不认得这是什么,二来侥幸打破,手头没有玉器盛装,马上就会凝固成石,无法服用,所以对凡人来说不过是个传说,就是出身仙家的肖在平,活到六十八岁,得分到的也不过寥寥数枚,还不到五指之数,每一枚服下,都觉对修行大有进益,奈何自家排名又低,又不像肖如韵家资源集中一人,最近一枚发下时不得不忍痛割予侄儿,此时看到老祖随随便便就拿出一枚,眼中怎不动火!

肖千秋托了玉碗,一手伸到他那只伴随左右的灵猫颈部将猫拖了过来,然后将玉碗放在灵猫跟前——竟是拿这肖家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之物喂猫!

即使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甚至可能就不是猫,这一来还是看得肖在平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他活到六十八岁,第一次体会到,同样姓肖,真仙老祖和他这种滥竽充数的长老之间,差距有多么大!是的,他当然知道,家族里芝园丹房的产出,照例一半归了三位真仙老祖,剩下一半才是一百家分,就是剩下的一半也没有平分的,而是照着排名,前面多分,后面少分,跟议事堂代表一样,族中末流只能分到点象征性的残羹剩饭,但是数字是数字,亲眼见到是亲眼见到,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以前,他也曾经幻想过,若是老祖肯分出点时间点拨他们这些后进而不是终日与凡人厮混,他是否能跃升几个层次?现在他知道了,要是与老祖多呆几日,他肯定会因为贫富差距过大而怀疑人生……

“喔,他们来了。”肖千秋轻轻松松地一句话,总算把他从“恨不当喵”的迷思里及时地拉了回来,肖永魁、肖在和两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一众仆从簇拥下高冠羽衣、摇摇摆摆地走来,身后还跟了几名亲眷子弟,看到肖在平从云舟上一冲而下时还彼此有说有笑,道是肖在平运气好,不但今年轮到了做长老,还轮到了给老祖做事,能乘一回家族的云舟,往后怕是要发,怪不得不等他们就敢先上去就看个究竟,等到肖在平跑到跟前,一说老祖要与他们同去,刹那间二人面色青白,仙气全无,想来也是听说过不少有关于这位老祖的轶事,却还从来不曾有幸与任何一位真仙同乘云舟。

肖千秋也没等他们多久,那只灵猫喝完芝液时,肖永魁肖在和二位长老已经弃了全部仆从和不要紧行李,说好要带了出去玩耍的侄女外甥也都丢在了码头,恭恭敬敬地上来陪老祖在船头看风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搭载了真仙的缘故,云舟行驶在云海之上,不到一日就行到了双河,停在县城之上,几人往下一看,都倒抽一口凉气。

第四章 微服

之前他们得到的报告说是“夷人攻城”,几人都不以为然,杀生拜鬼的夷人,能有多大道行?虽然肖家在百眼国中尚处于杜、景、风等大家之下,不能与那些领州数十,真仙达到两位数的豪门大族相比,但是区区一群连横州都踏入不了的夷人,还真不在他们眼里!要知道,横州在肖家所领三州之中,地面最广,收益最少,论面积是青州三倍,论赋税不及青州十分之一,而双河县又是横州之中最偏远、最荒凉的地方,把这么一块仙家都看不上眼,请做官都不来的地方当成王庭重地的夷人,不管风俗多么鼓励武勇,活人祭祀的传统多么吓人,其窘况也就可以想见了!若是真有本事,何不取资源丰富的青州立国,倒要缩在这荒凉地方?

这就像肖如韵到双河做官,名义上是百里侯,统率数十万百姓,可乘高头大马、享华服美食、住深宅大院,在普通百姓看来是神仙般的日子,可是如何能和有灵芝丹药供应、有长老授课、有家族庇护的奇云峰相比?她要是有选择,肯定愿意在奇云峰上做个小学生,而不是到双河当个正官,同理,夷人并不是清心寡欲之辈,他们若有战斗力,怎会在被打退后在深山一躲两百年,不出来与仙家厮杀争夺平原地方,倒情愿与自家兄弟厮杀?

基于这样的判断,当他们收到“双河有异状,可能与夷人有关”的报告后,都同意“再探再报”,而不是“立即驰援”,要不是老祖有令,他们三个绝不会动身,就是有哪个闲不住动身的,此刻还在家里开辞别宴哩!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到双河县的惨状时,全都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们看到的,自然是魔鬼的拆迁杰作了。

肖家的云舟稳稳地停在双河县城正上,从地面上望上去就像一朵真正的云彩,只有足够无聊又拥有足够好奇心的小孩子,才会发现高空中这朵云的秘密:“它怎么不动呀!”然而,今日的双河县城,每个人都极其忙碌,即使小孩子们也不例外,他们要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工作,包括搬砖。

魔鬼退去之后,仍然有一些残余的夷人从缺口中冲入县城博取富贵,他们对县城里来不及退走的居民实施了和乡村中一样的单方面屠杀,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单纯的武勇没有多大的力量,等到镇守仙官肖如韵重新露面后,单方面的屠杀就转了一个方向。

肖如韵在几处交通要道上都竖立起了临时的木柱,将被捕杀的夷人尸体、以及趁乱打劫的黑道尸体都用石灰腌过,然后高高地悬挂在上面,与他们作伴的还有乱时不关闭城门而逃出南门的张秋官的尸体。经过大乱后,肖如韵终于动用了仙官才有资格使用的双河剑,一剑就斩下了已经逃出一百里外的张秋官的首级。这个享受了一世富贵、还曾经把主意动到仙官本人身上的县城顶级官吏,本来正在头批出逃的官船上与同僚子侄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夸耀自家的精明厉害:“那个肖家的**一定是被田家小子日得昏了头,成日鬼混,正事不理,不知激怒了哪路山神河鬼,搞出河变,还想关闭城门,教俺们与她做人肉盾牌……要挡,也该那个泥腿子奸夫去挡,俺们小手也没有摸过一下,凭什么替那小**卖命?便是肖家派人来问,我也敢这么……”

几个同僚屏声静气地准备接着他一个“说”字点赞叫好,拇指已经翘在半空,没想到那个“说”字等了半天没等到从张秋官喉咙里冒出,一股血倒是明晃晃地喷了出来,洒了他们一身不说,还溅在旁边帘子上,溅出整整齐齐八个大字“百官临敌擅退者斩”,脑袋却不知去了哪里,方知是仙家手段,飞剑斩了人头去,还留下了因果,方才还因为得脱生天而兴高采烈的一帮人登时哑口无言,胆大的尿湿了裤腿,胆小的两眼一翻,呜呼哀哉!

有这么一个本县积年的刑事之主脑袋高悬,下面的小吏也好、丐帮也罢,一个个老老实实,勤恳做活,不但不敢再打什么“逃离是非之地”的主意,连眼睛也不敢再正眼瞧美貌女仙官一眼,人人都知道,当日第一个逃出城去的张秋官,脑袋是第一个回来了!

“喔,她有这么厉害吗?”肖千秋兴致勃勃地问道,真的活像一个青州城里最被人不屑的“横州来的傻瓜”,比那更糟的是,他现在扮演的是“横州双河县里问东问西啥都不知道的乡巴佬”,要不是忌讳他的真实身份,肖永魁、肖在和肯定早已在他的背后翻起白眼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落到这种境地!肖如韵厉害个毛啊!真不是他们倚仗长老身份,瞧不起她一个之前从未出过远门做官不到三月的小姑娘,看看!一个统共还不到青州城一个区大的县城,就不说那被夷人造成的“新拆迁大街”周围的满目疮痍了,其他地方,难道就好看得很吗?城墙根下,菜地羊群,俨然乡村风光,大街之上,十铺九空,这哪里是什么仙家县城,分明是夷外鬼国!

真不是他们苛求!他们已经尽量不去对着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坑洼皱眉了,满街的垃圾狗屎也都设法当作不存在,空气中飘来的焚尸味……啊呀!他们真想不出除了那有名的生人不入的夷外鬼国,还有什么能与这鬼地方相提并论!

“就是这么厉害!”那个多嘴多舌的凡人却偏不肯如他们的意,称赞道:“她日夜在城中巡逻,宵小们不敢动手,官吏也不敢胡作非为,又有她的女弟子施药救人,别说……”他一下子住了口不说,因为看到青衣秀士身后,三个青衣小帽的仆人,突然眼睛一个个瞪得如铜铃般大!肩上背上扛抬的东西都险些儿落地!

肖如韵在此收了弟子!她竟然糊涂至此!

这可是连肖千秋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第五章 争宠

“老祖宗!这肖如韵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怎么做事如此糊涂!”一转到旁边僻静小巷,肖永魁就迫不及待地破口大骂起来:“擅传我肖家功法予外人者,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她是鬼迷了心窍,不记得我家祖宗规矩,还是以为这里偏僻,我们看不到她所作所为?天可怜见,叫我们查访得实,不教我家功法泄露,老祖,待我马上前去替家族轰杀了这败家丫头!还有她的那个什么弟子!”他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准备为家族诛邪立功,其实,刚才要不是肖千秋暗中制住了他,他在大街上就要飞身而起,祭起雷符向县衙劈去!

“老祖,她既然胆大包天,违反了我家祖规,泄露功法,那么泄露的恐怕不止一人,我们还是先行再作一番查访,再行轰杀,免得走漏什么,前功尽弃!”比起青筋爆起的肖永魁,肖在和的态度就要谨慎、细致许多:“我习练过森罗变幻法,愿意变化前去打探,老祖就请附近安然燕坐,待我等查访明白,将所有人等擒拿过来请老祖正法。”

肖在平此刻躲在一边,干涉到肖如韵违反祖规、泄露功法的泼天大罪,出发前向众人夸耀的“我与她家最熟”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现行罪状,搞不好,还要牵涉到担保她出任仙官的事情——虽然肖在平也谈不上为她担保什么,但是,他记起来了,当初分配几名末流子弟去各地担任仙官的时候,他们没有抓阄,由着执事随手一摆的时候,他也没提出这违反了先例,此时要是被翻将出来,他少不得一个“包庇”,遇到旁人也就罢了,拼了献出一些资源、机会,总能略微从轻发落些,可现在是老祖面前,一个能将石芝喂猫的老祖,自家那点儿可笑的资源、机会,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他的两股几乎就要战战了。

肖千秋将暴躁的肖永魁、毛遂自荐的肖在和与生怕被牵扯恨不得立马逃走的肖在平的言语举动都一一收在眼里,却一声儿也不言语。

他半响不发命令,急得肖永魁几乎暴跳,肖在和苦思冥想自家言语还有什么缺处不对老祖之意,肖在平?啊,肖在平度日如年,度年如日,除了老祖“不干你事”与“休要走了肖在平”可能还能入耳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老祖宗!”肖永魁实在按耐不住,他家在族里排名高些,从来敢于说话,便又上前一步:“肖丫头离家已有时日,不晓得已经泄露了多少祖宗功法,我们在此耽搁一刻,她就多泄露半分出去,事不宜迟啊,老祖!”

“老祖宗可是要擒拿她回奇云峰正法,不让此地的凡人知晓?还是先装作不知,好设下圈套,把她的党羽一网打尽?若是预备设伏,侄孙这里还有些东西可用……”肖在和也利用刚才的时间思索了一番,得出了更为谨慎、细致的做法。

“我说你们两个啊,”肖千秋回过头来,却是微微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些冰冷:“你们就没有考虑到凡人传说多失实,刚才的凡人说的只是市井夸张传闻,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弟子的可能性吗?怎么,你们一个个不信本族的如韵,反倒把一个异姓凡人的话字字当真呢?”

“啊!”“啊!”肖永魁、肖在和两人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给堵了个结结实实,肖在平反而如溺水之人抓到一块浮木,立马精神了起来:“是,是,老祖说的是,如韵这小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来循规蹈矩,什么收徒,想来都是凡人的污蔑,那些凡人,什么鬼话都说得出!”

“是呀,但是——”肖在平笑容未改,说出的话却突然转了一个大弯:“也不能排除市井流言为真的可能性。”

刚才还手舞足蹈、拍胸脯为肖如韵的人品担保的肖在平听到这句,一下子有如冰水浇头,等到他想明白了自己已经在老祖面前把自家身家性命和肖如韵的人品做了捆绑,几乎就要瘫在当场,话是半句也说不出了。肖在和在旁看得呵呵冷笑,而肖永魁若不是碍着老祖在场,就要一脚把这个板凳长老连同他的小板凳一同踢出小议事堂了!

区区一个末座的板凳长老,进入议事堂又不是真有什么本事,又不是有着厉害的亲戚能替他说话出头,无非是家族陋规,让这些下一次大比后可能连肖都姓不了的烂货每十年有一次进入小议事堂“旁听”的好运而已!按着他的意思,那三个板凳,老早就可以收起,肖在平什么的,到茶房去听仆人们谈天说地才是正经,家族里的事情有他们插嘴的份儿么?惯得他们真以为自己有什么“发言权”,就该让他们知道,真仙老祖面前,哪来他们这种板凳长老说话的份儿!

肖永魁义愤填膺之时,肖在和已经看出老祖有些不善的意思来,赶忙问道:“老祖宗,那我速去将那凡人并女弟子抓来,拷问一番,就可知真相了!”

“喔——你学过拷问?师从哪位刑吏?会哪些手法呢?我倒是想知道。”

“这……凡人见到老祖宗真仙神威,自然慑服,知无不言。”肖在和头上冒汗,他自然从没向卑贱的凡人小吏学过什么拷问手法,适才一言,是习惯了有凡人仆从、官吏代劳,现在想起,肖家功法泄露的丑事,怎么好让凡人知道?

“原是指望我代你拷问么?”肖千秋的语气极为平淡,无喜无怒:“女弟子既然代官施药,双河县眼下如此残破,她自然是极忙碌的,一失踪岂不满城皆知?”

“是,是,老祖宗说的是。”肖在和哪敢再自作聪明,但是听到肖千秋说出:“所以,与其我们去抓她,倒不如去拜访她,也好试试她究竟学了哪些手段”时,还是不由得神魂俱震,以为梦里!

第六章 查访

堂堂肖家的真仙老祖,是何等尊贵,休说一个不明来路的什么“女弟子”,就是他们这些家族里的议事长老,有点些微小事,也从来不敢去觐见老祖,肖在平做了半年的板凳长老,从来没在家族的小议事堂里看到过家族中任何一位真仙老祖,而且把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小议事堂对普通的肖家人是禁地,是权力的象征,然而,“真仙”二字,本身就意味着权力。

他要做什么事,小议事堂里的长老们,有谁敢说个“不”字?他们可以轻飘飘地将“双河县有异动,可能与夷人有关”的报告扔到一边,不管肖如韵的死活,更不用说双河县的数十万凡人百姓,但是肖千秋连小议事堂都没进,派人传了一句话,就让三名长老调动云舟,千里迢迢地奔赴双河县!

这样尊贵的一位真仙老祖,此刻却提出要去见那个来历不明的什么“女弟子”,岂不叫三名长老大惊失色?按着他们习惯的规矩和派头,此次根本连一名长老都不会来双河县,区区一块两百年前还是夷人遍布的蛮荒之地,有什么值得他们亲自查访?他们连近在咫尺的青州城都不愿去,生怕不得已与普通凡人为伍,失了体面,唉呀,肖千秋的偏好就是……放在肖家的任何一人头上,都要说是“伤风败俗,不成体统”,可是偏偏由肖千秋做将出来,众人只好“为尊者讳”,不在任何人尤其是子侄跟前提起此事,家族里年轻一代如肖如韵者,都以为肖千秋同另外两位真仙老祖一般,积年在殿堂中清修,只有他们这些家族长老,才知道肖千秋光辉伟岸的背后,有那么一些不够光辉、不够伟岸、不够……像个体面真仙老祖的种种事迹。

而这次肖千秋不但领着他们混迹于凡人之间,打扮成普通商旅模样,还要亲自去见什么“女弟子”!

若不是他是肖千秋,其他三人肯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现在胳膊扭不过大腿,区区几名长老怎么能拦阻得了真仙老祖?只得一个个哭丧着脸,装作凡人,走在瓦砾堆间、焚尸气中,生怕被什么熟人认出!

幸亏这双河县实在偏远,又没个出产,近百年连仙官都没有,四人一路走过去,别说熟人,就是横州本地的姜韦二家的子弟,也一个都没有撞见,等走到充作临时救治场的将军庙时,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偏生肖千秋又对将军庙的形制大发兴趣,耽在庙门口好一会儿,急得三名长老通身如蚂蚁爬一般。

等到肖千秋率先进了将军庙,三名长老如逢大赦,赶紧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双河县城里有十二座将军庙,乃是两百年前大军所建,建筑与整个县城匹配,都造得巍峨高大,庭院深深,外形气派,内里宽敞,奈何年深日久,战火不燃,祈求胜利的将军庙都被百姓遗忘在了脑后,被盗贼和乞丐洗劫一空,有些连庙中都长起荒草来。华林前番查探异能者时,将城中庙宇多数走到,十二座将军庙更是一座不落,他当时没找到想找的有通灵能力的司祭,反倒把这些空旷建筑记在心中,等与夷人一战结束后,就将几座靠近闹市区的将军庙重新整理出来,一一派上用场,有的做了医院,有的做了焚尸区,有的收容房屋被毁的百姓。

这座将军庙就是被他选择了作为“医院”的地方,荒草已经全部被清理掉了,墙壁新粉了石灰,倾覆破烂的门窗被尽数拆除,以新鲜草帘取代,这些事情,若是在战前做,半年都未必做得完,战后,托了张秋官与许多悍勇夷人脑袋在闹市区高高悬挂的福,这座残破的、人口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县城,竟然无论是组织能力还是行动能力都大大地跃升了一个台阶。

肖如韵第一次发现县城里的大户们都是爱国的,官吏们都是会做事的,战后的五十个人,做起事来比战前的一百个人还快!从理论上说,双河县城被夷人杀伤了许多百姓,又逃走了许多积年有经验的老官吏,应该人力紧张才对,现实却是完全相反。从前,即便是本县的正官,想要清理几个乞丐,负责的官吏都会找出许多理由不做,现在他们都不等肖如韵吩咐,看了华林拿出的榜样,就带了子弟上街,不但把乞丐们尽数抓了,连一般的流民看着行为不规矩的都“宁杀错无放过”一并送来。

乞丐流民们被抓到“医院”后,华林带了阿兴等人一一甄别过,无疾病的,一概送去服役,年轻的充作苦力搬砖,清理战争遗留下来的破屋烂瓦,年纪太大或者太小的,扫街除秽,或是帮化人场捡柴焚尸。那些有病带伤的,落在华林手里,都是一剂强药,或汤或针,全部都按最大的剂量、最好的效果来,效果也确实十分显著,最多三天,不是活蹦乱跳就是一命呜呼!

华林这般手段,若是放在青州城里,少不得引起非议,可是他一来就没发过什么治病救人的誓言,二来那些人也没有付过他一个子儿的药钱,第三就是双河县既不生产医闹也不出产律师,主审的法官还是肖如韵,所以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心安理得,半点不做噩梦。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被送到他这里的病人都被如此处理,自从他为了做事方便,从肖如韵那里讨了个弟子称号,战前就认为他是个天生名医的县城贵妇们更是将他捧到了天上,不但本县,连邻县都有富翁官眷到他这里诊病。他对这些人耐心周到,从来没有一剂打发的,统统都是两个疗程起,诊金就是他们的仆人被暂时收为官用,再附带若干米粮。令人讶异的是,有钱的顾客们可能是看在了张秋官脑袋的份上,不但不计较他提高了诊金,而且还付出了比他需要的更多的仆人和米粮——大概是把这当作了向肖如韵本人服软的标志。

肖千秋进入“医院”时,正看到他奋笔疾书,写完一张方子,抬头朝外一望,正看到他们几个进来。

华林的眼睛眨了眨,目光先是落到了他身后假扮仆人的三名元老身上,然后又看向肖千秋,忽然,他张口问道:“他们几个,是你什么人?”

三名元老几乎就要教华林做人了,一个小姑娘竟然敢对老祖如此无礼,谁知肖千秋静静一笑:“你去通知一下肖如韵吧,就说,她的消息有回信了。”

肖永魁、肖在和与肖在平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祖说是查访,怎么甫一见面,就道出了自家根本来历?他先前伪装图的又是什么?说好的盘查呢?试手段呢?

第七章 此行的目的

“事情就是这样的,老祖宗,我没有敢私自传她任何肖家的功法。”肖如韵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不由她不哆嗦,她面对的可是肖家一族的传奇人物啊!她不像肖在和等长老,多少知道一些家族秘闻,几个月前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读道书的少女,所接触的一切都在家族为族中少男少女划定的圈子范围内,自然,关于肖千秋的许多荒唐传闻,她在梦里都没有听见过,像“肖如诗收了两个暖床丫鬟”这等劲爆的八卦,她都要等到对方结束罚期之后才偶尔知道,何况是被家族视为丑闻的老祖轶事呢?

在她的心目中,肖千秋自然是光辉伟大,不苟言笑,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子的……肖家长老们希望族中少男少女认可的,理想的,家族第一真仙形象。

这样,才值得全家族的少男少女景仰、学习,不是吗?

如果他们知道老祖宗是个经常下凡去和贩夫走卒一起喝酒的家伙的话……继续景仰这种形象,也跟着跑到青州城里和凡人厮混怎么办!他们肯定不像老祖宗那样能够千杯不醉,万一泄露了点本来身份,传扬出去,到时候,肖家岂不就要变成青、云、横三州的笑话了吗!

同样的事情,千秋老祖宗做出来,旁人只好私底下传一传,谁也不敢当众笑话,真仙的法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很多人会以为,嘲笑肖家几个低级子弟,是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的!而肖家将来的联姻与结盟,还指望着这些低级子弟成人呢!

所以,肖如韵也好、她的那一干消息灵通的表兄妹也好,都对家族第一真仙的某些不怎么光辉灿烂的时刻一无所知。毕竟,肖如诗丢脸只是他和他那一房的事情,肖千秋……敢传播他的事情,岂不是和全族作对吗!肖千秋的形象,在肖如韵的心目中依然是毫无瑕疵,兼具严厉的。

“那么,其他人家的功法呢?”肖千秋和蔼可亲地笑着,这笑容让肖如韵略为放松了一点,她答道:“不,我也没有传她任何其他人家的功法,我只学过肖家的功法。”

“是么?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传她任何功法吗?”肖千秋的笑容还是那么和蔼,然而,他进一步舒缓的语气还是让肖如韵又陷入了紧张之中:“我,我是没有传过她……老祖,我传过她蜃珠的使用方法,那是妖物的操控法,我,我以为不碍事的。”说到最后一句,她觉得汗透重衣,如果老祖和家族里某几位长老一样不讲人情的话,光刚才一句话,就治她的罪是完全可以的,毕竟,她只是个在小比当中也只排名九十一的,已经被家族判定为不适合进一步修行的无用之人啊!

“你把法器借给——”肖家三长老中已经有人耐不住喊了起来,可能有人踩了他一脚或者瞄了他一眼吧,后面半句可能问候肖如韵的话没有喷出。

“姐姐!”华林在旁边看着,大为感动,他原先就知道肖如韵有极其难得的品质,不像鸡鸣村的塾师,收个新户的儿子还要额外加钱,她虽然看不起一般的凡人,但是若看到对方有资质、有天赋、有向道之心就千方百计地予以帮助,这即使在嘉罗世界都堪称美德了,倒是没有想过,她传自己的蜃珠操控之法,不像她自己轻描淡写的“想来不碍事”,她是实实在在地冒了相当的风险的!想到这里,他几乎要伸手去握对方的手了,只在最后一刻才收回来,因为他发现这个社会的少男少女们在公开场合特别是长辈面前,别说握手,互望都被视为堕落。他不想在肖如韵的长辈们面前做出让他们以为她有伤风化的举止来。

肖如韵已经思绪如乱麻,这句话根本就没有听见,更不用说包含在这句话里的心意了。

“蜃珠?我问你的不是这个——你真以为你瞒得过去吗?”肖千秋淡淡地笑着:“你把‘真仙’二字看作什么了!”

“没,真的没啊!”肖如韵几乎要哭出来了,思维也是一片混乱,忽然,她听到华林在旁边说道:“我在遇到姐姐以前学过步天歌,这是功法吗?”

“唔——说是功法的话,未免太过了,不过,你倒是学得不错,”肖千秋微微一笑:“呼吸很有章法啊,小姑娘。如韵,”他又转过来对着肖如韵说:“既然你没有擅自传她功法,那女弟子一说又是怎么回事呢?”

肖如韵此刻方才镇定下来:“老祖宗,双河经历大战,人手匮乏,此地久已没有仙官,凡人不懂约束,光天化日之下都敢当街强抢童女,所以我让她称作我的女弟子,行事方便些,还望恕罪!”

“当街强抢童女?真有此事?”这下,不光是肖千秋,连他背后的三长老都跟着惊呼起来,仙家不比夷人中的那些凡人官府,普通凡人,轰杀几千都是等闲,所以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仙家统治的地盘上,居然有人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违反他们定给凡人的规矩!这不是简单的犯罪,这是公然造仙家的反啊!

“是!而且,还不止一次,都是我亲眼所见!”肖如韵恢复了镇定,把她和华林那天的窑子一日三次游的经历说了一遍,听得三长老都忍俊不禁,肖千秋也笑了,笑完,翻作了怒目:“这些人,你事后怎么没有杀了!”

“老祖宗,我想的是事后明正典刑,叫大家都明明白白地看一下,做成铁案,也叫她们心服口服,结果正好遇上夷人攻城,现在事情多,也凑不起大堂,先教他们扫着街,等恢复以后……”

“如韵,你这就不对了,”肖千秋说:“凡人犯法,有没有证据是不要紧的事。”

“啊?”肖如韵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从家族传颂的老祖口中听到这么一句枉法的话,不禁呆了。

“你觉得我枉法?不对,没有人守法才是枉法,”肖千秋也恢复了他通常的形象:“一定要面面俱到才治罪,搞得大部分人得不到追究,视法为无物,更让不懂事的人有样学样,这不叫枉法,难道叫守法吗!仙法的用处是不让人犯法,不是让人觉得可以侥幸犯了法不被追究!”

肖如韵与三长老一起点头,肖千秋又说:“行事一定要霹雳果断,这样才能打消其他人犯法的念头!你对张秋官做的事我听说了,做的很好!”

“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肖如韵赶忙谦道。

“是啊,以你的那点能耐,也就能做点微小的工作了,光凭你,连城墙上的那个洞都补不上……”肖千秋直白地说着:“所以,这次我给你找了三个帮手!”

肖永魁:“!”

肖在和:“!”

肖在平:“!”

“没错,就是我背后的这仨,虽然为人处世上笨了点,不过道行还是有的,在恢复这里之前,他们都会在这里帮助你的!”

第十章 处理意见

肖千秋此言一出,别说肖永魁等肖家三长老,就是肖如韵也差点摔了个跟头,什么!就这堪称鸟不拉屎的双河县,百年来连横州的真仙家族都没人肯来做仙官的荒凉地方,肖家把一个未来可能会被赶出肖家的末流女孩放到这里已经挺过分的了,这次居然要一次放上家族的三位议事长老?

想都是这样想的,话是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放肆地说的,正当他们抓耳挠腮想着怎么委婉地劝老祖宗收回这儿戏般的成命时,肖千秋却率先开口了:

“怎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个县小,装不下你们几位大长老?我是让你们在这里做太平官儿的吗?”他一手虚指了一下城墙破口的地方,正色道:“你们看过这城墙是怎么倒的吗?这是随便什么人干的出来的吗?能干出这种事情的存在,会是如韵那点儿道行能打退的?这些事,如韵一个小孩子看不出来,你们几个,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么?”

三长老一片茫然地你看看你,我看看我,应该说什么呢?他们本来的目的之一确实是要查访当日的一战具体是怎么回事,看了城墙缺口也各自心里有了点看法,就等在老祖跟前表现了,然而半路听说肖如韵私自传授了什么女弟子,外敌是已经打退了的,哪里比得上功法泄露要紧!等功法泄露的事情被查了个明白,刚松口气,就听到自己被老祖发配了这里,宛如当头落了个炸弹,被震得晕晕乎乎,什么城墙洞是早就九霄云外了!

肖千秋看了他们茫然的样子,哼了一声,等他们渐渐把注意力转回城墙洞上,方道:“在平,你先说。”

“啊?”肖在平压根儿没想到第一个点到了他,半响才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墙洞不是人手拆出来的。”

肖在和、肖永魁险些一口水喷了出来,这还用得着他说!肖千秋也不废话,径直转向肖在和:“你又是什么看法呢?”

“老祖宗,依我看,这是夷人用拜鬼之法召唤的天魔。”听到他如此说,肖千秋点了点头,肖在和壮了胆又说下去:“但是他们召唤只成功了一半,天魔脱出了控制,反而杀了许多夷人,然后遁走了,双河这才逃过一劫。”

肖千秋说:“不错,所以你们明白了要做什么了吗?”

“抓天魔?”

华林简直要同情那个被他们称为老祖宗的男人了:“天魔要只是逃走,双河早就不剩下活人了!分明是夷人拜鬼的法术有限,召唤时间一到,天魔就返回了原界!”

肖在和又一次陷入了茫然之中,既然天魔不在人间,夷人也被杀了个一败涂地,那留着他们三个在双河干什么?真的就为了补墙洞?

“你们仨来之前没有看过双河的卷宗么?哦,你们没看过,”肖千秋用平淡得听不出一点失望的语气说:“两百年前的玉带夷人,就企图用拜鬼之法召唤天魔,被朝廷杀得大败,施妖法者斩了无数,也没召唤出什么天魔来——而这一次,仅仅是杀了一些村民,都没有用上卷宗里说的那些祭器,就唤出了天魔!”

他接着往下说:“之前,朝廷一致认为,纵有些夷人躲入深山,资源匮乏,饥寒交迫,不足为虑,结果呢?他们比以前更能征善战!还完成了以前没有完成过的法术!若是他们下次卷土重来,我们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所以,你们三个……是不是以为家族议事少不了你们仨啊?你们看看你们议的是什么事!如韵都发了急报,你们的处理意见是什么?我再三地说,要派得力的人,尽早查清,结果呢?哈,大约以为双河不是仙家之地,要拱手送给夷人吧!”

三位议事长老苦着脸哑口无言,他们在内心深处确实没把这萧条贫瘠的双河县当成自家的领土,多这么一块,他们也领不到多少钱粮、资源,少这么一块……他们真心不肉痛,但是双河县确确实实是肖家领地,他们怎好明目张胆地送人的?三人中心里最苦的一个是肖在平,本以为难得能给老祖留个印象,牺牲几天休息的事,结果居然连小议事堂都回不去了!另两位家族占着排名,后年依旧能做议事长老,他一个末流板凳长老,这回可要和那把小板凳说拜拜啦!

肖千秋斥过三人后,见三人苦脸,又安慰道:“我也不要你们三个深入瘴气去灭夷人,先把帮着如韵把这城恢复,打探得夷人踪迹,这两样做好,我就着人来换你们,若是擒了夷人的头领,或是得了他们的拜鬼之法,我另外有赏。”

听到他说有赏,三人都逐渐恢复了精神,老祖的赏赐!想来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灵芝、丹药,最少最少,也该是他喂猫的那石芝吧!有五个,不,三个就很好了!他们的修为,至少能通过此事,再前进不少,而且,这种自己出任务得来的奖励,和家族里按月分给各房的资源不一样,惯例是用不着与家人分享的,家人就是有需求,也必须用其他的资源来交换!

这也是为什么肖如诗还不到年龄就被争取了去出任务的缘故,出任务,固然有很多风险,但是机遇大啊!发现的资源,自己可以留下三到五成,完成后领到的家族奖励,不用与其他人分享!所以在肖家,越是厉害的人,资源越多!像肖如韵、肖在平等人抢不到出任务的机会,又没有炼丹种芝的本事,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家族里发下资源来,还要与家人分享。为了培养后进,肖在平已经忍痛分出了不少资源,身为长老,法器符咒的数量质量搞不好还不如肖如韵,而肖如韵虽然独享,相应的,背负的责任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看他们三人面上开始浮出喜色,肖千秋又把目光转向肖如韵:“虽然他们三个帮你,但是他们主要是对付夷人与天魔,你才是这地方的主官,弹压地方,维持法纪是你的任务,不要忘了!”

“多谢老祖。”肖如韵脸上也好了许多,她已经不是那个一心扑在道书上的女孩子了,对书本以外的事情也懂了不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分割她与三位长老的任务,简单说,就是三位长老只负责修城墙与抵御外敌,其余仙官职责是一点儿也不会帮她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如释重负呢?因为她明白那三位长老她根本差遣不动!所以,能让他们做些肖如韵做不了的事情就已经很好了,其余的,她甘愿自己做,也不会发梦靠肖千秋命令他们做!

大事到此为止,接着话题就转到了华林身上:“你希望肖家收下她?”

“是的,而且她也愿意。”肖如韵说。

“我愿意和姐姐结婚!”华林期盼地看着在场的众人,经过和肖如韵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彻底搞明白了他的猜想——过去一心沉浸在修行里的肖如韵在某些方面真的是比白纸还白,比鸡鸣村的三岁娃娃都白,白到以为一男一女盖被聊天就有仙人来送娃娃的程度!所以,她说这个世界两个女孩子不能结婚,一定是无知的缘故!

肖如韵白不要紧,华林在这方面理论经验丰富,恩,某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是他上辈子做治安官的一个重点打击对象,真是见识了很多很多很多常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花样,实践经验,呃,那个,尚处于欠缺,不过他相信这方面的短板是可以在领证后通过行动来弥补的。

他充满自信地这么想着,然后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肖家的长老们就差没笑到打滚了。

第九章 为你而来

奇云峰上部与下部交界之处,万丈梅林之中,有一小湖,湖水如镜,倒映着青州城中万丈红尘——若从青州城往上看,目力极佳的人也许碰巧能看到整个镜子似的湖水连同里面摇曳的白色莲花一起悬在自己的头顶,当然,并没有一滴湖水会滴到青州城中,这个湖就像真的用镜子镶嵌在奇云峰上的一般。镜湖的中央,是一座正八角形的建筑,八面重檐下是八面冰梅纹花窗,推窗出来是八处极为宽大的临水平台,有时,坐在平台上,会看到仙鹤飞来,化为白衣童女在莲花的花瓣上伴随着纷飞的大雪,翩翩起舞,那是世界上任何凡人舞女都跳不出来的轻盈舞姿。

建筑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肖家三真仙之一的肖银云,字雪海,号寻梅客。

她常年在此清修,寻常肖家长老都不得擅入,然而肖千秋自然不是“寻常长老”,在肖银云还是个垂鬟童女的时候,肖千秋已经在家族中做了几十年的长老,正在冲击真仙了。不过,在他进来之前,还是差遣了一只青鸟向她报讯,尽管他知道,肖银云能通过镜湖看到奇云峰周围、青州城附近的所有动静,更不用说那么大的一艘云舟了。

“请他进来。”肖银云郑重地对着青鸟说,就像对着肖千秋本人一样,同时,她重新整理了衣装,她的相貌不如肖千秋那么年轻,修为有成的真仙是很难从外表上判断年龄的,比如说,她现在看起来就比肖千秋大十几岁,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尽管她在外表上老相已露,却还保持着牡丹般艳丽雍容的容姿,让人一见就禁不住猜测她当年是何等的绝色佳人。

肖千秋没有等多久就进来了,和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同,这个被全肖家认为是浪子的男人此刻脸上丝毫没有笑容。

“如韵的报告有错?没有找到人?”

“不,”肖千秋叹了一口气坐下了:“人是寻到了,与如韵的报告一致。”

“怎么?她的仙骨不行么?”肖银云好奇地猜度着:“传说中总是有夸张的成分。”

“关于这点可是丝毫没有夸张呢,”肖千秋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枚棋子在桌上轻轻地敲着:“她的仙骨……大概有六到七品,我也不能确定。”

“这不可能吧!”肖银云也有了点吃惊,被全家族都认为是天才的肖如诗、肖如歌姐弟的仙骨是四品,已经被认为是家族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有望冲击真仙了,让她尤其惊讶的是,肖千秋,家族中的第一真仙,居然不能确定对方的仙骨品级,用了“大概”、“我也不能确定”这种话!她追问道:“就算是传说中的通灵之体,究竟是凡人所生,七品仙骨?过了吧!”

“哈,我倒觉得可能还要高一点……你知道步天歌吗?”

“还要高?”肖银云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被吓了一跳:“步天歌?不就是我国军中流传的练体聚气之艺么,辰五子修行不行,别的想法着实有些。”

“如韵报告的那个人……只学了一门步天歌,还是断章残篇,呼吸间已有风雷之象!”肖千秋将手中棋子推开:“我想,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肖银云登时默不作声,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有冲击性了,比听到一个小学生学了广播体操就打翻了三个特种兵更加骇人听闻,她心里还有点儿不敢置信,但是同时,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肖千秋会说“大概”“我也不能确定”“可能还要高一点”,现实太过不可思议,唯一的解释就是“天赋”!而对方,恰恰正是拥有“特殊的天赋”!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希望开了口:“那个人……可能只是赤子之心,也不晓得什么,误打误撞,专心修炼,反而比我家有授业长老们教授的强些。”

肖千秋摇头道:“麻烦的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当然知道肖银云在期待着什么,一个除了练功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绝世高手,可以轻易收入囊中,可惜事实与她的期望不符,肖如韵报告的薛华灵不是那种单纯如白纸的天才,不,如果她仅仅会耍一些诸如察言观色、踩低捧高的小聪明,肖千秋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叹息,那种人渴望的是眼皮子底下的富贵荣华,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

然而,薛华灵,尽管过俩月才到十岁,却不是那种人。

她是个真正的天才,不管是修行,还是……第一次看到肖如韵所报告的小女孩,肖千秋就跟当头挨了一棒似的,不,他已经习惯了凡人和肖家人的愚笨无知,他以为只有极少数人才真正懂得力量的奥秘,然而那个女孩子,嗨,肖如韵从肖家出去之前,都办不到像她那样井井有条地管理着几十名下属和数百病人吧!她所做的,绝不只有“以如韵女弟子的身份施药”而已!

肖千秋在数百年的岁月中见识过许多修仙家族的才女,其中只有寥寥数人能有华灵这样的掌控力度,而她们无一不是年过三十!其余的,哈!他真不稀得说她们!在仙术上腾挪起来还有点儿模样,论到事情的轻重缓急,就……话说回来,肖家的长老们,德性也是彼此彼此,肖千秋已经习以为常,遇到一个不一样的方才会喜出望外,不过,不包括这一次!

一个父母都是凡人的通灵者!

肖如韵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肖千秋和肖银云却再清楚不过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家族的保护!她是一件没有主人的宝物,一块真正的无主之地!

所以,肖千秋才会下令三长老前去双河“看看夷人的动静”,末了,又找借口把他们丢在双河,恐怕肖在平等三长老现在还在捶胸顿足深恨自己在老祖面前表现不佳才会被留下吧!不,以他们的脑浆贫乏程度,或许还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报名双河之行吧!肖千秋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在自己走后的表情!

其实,区区一个双河,算得了什么!

就是三个议事长老加上肖如韵,在肖家的真仙老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不成真仙者,不过是见百岁都难的蝼蚁而已!

他到双河的目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拥有通灵之体的薛华灵!

第十章 真仙家族的隐忧

这一点,别说对“通灵之体”的真正意义一无所知的肖如韵了,就是肖永魁等三位家族的议事长老,恐怕在知道前因后果后也会感到无法理解吧!因为他们都自幼生长在已经是名门望族的肖家了,奇云峰汇集青、云、横三州的天地灵秀之气,上有三位真仙坐镇,下有芝园、丹房的产出,家中有仙骨者足不出户即可修炼有成,获赐种种法器宝物,寻常几个左道旁门、妖修天魔,真不在他们眼里。一个仅仅是资质好的孩子,值得真仙本人出动吗?

她能不能成为真仙还是不一定的呢!

就算她被别人得了去,成就真仙,那又怎样?肖家,是赫赫有名的“真仙肖”,拥有三位真仙,不像那些只有一位真仙的家族,三位真仙和一位真仙,在实力的差距上可绝对不止三倍!最简单的,就是有肖银云坐镇奇云峰,肖千秋尽可以任性地跑到青州城里或是千里迢迢之外的双河去,不怕奇云峰上出了乱子,而不管什么人要动奇云峰的主意时,需要对付的也绝不仅仅是一直坐镇奇云峰的两位真仙!有三位真仙能打出的战术配合是那些只有一位真仙的家族办不到的!

所以,肖千秋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掩人耳目地微行去双河抢人呢?

第一,是因为他成长于肖家的势力还远远没有今日这么雄厚的时代,他知道很多其他人——包括肖银云都不怎么清楚的家族历史与过往——比起其他人,他更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的价值,也更明白在肖家显赫繁荣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危机!

这种危机并不像凡人大家族那样是基于财务方面的危机,肖家的人口就是再多几倍,他们也养得起!别看肖如韵的凡人表兄弟姐妹们日日饮宴游乐,他们所耗的不过是凡物,家族中抽几名长老随意点化一番就足供他们使用了,真正的有价值的、修行使用的资源,那是按房头分配,跟你一房里有几个人,那是从来不相关的!你两家人口就算一家一百人,一家一人,只要排名一样,那发下来的资源,也是一样!如果家族排名不高,族里发下来的资源不多,房中有仙骨者又不止一人,资源分配上有意见怎么办?

你有意见,你不服家主分配的话,你自立门户啊!

每次的家族大比,既是末流家族的生死关头,也是对自己抱有信心的野心家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可以趁着报名的时候,自立门户,与其他可能有五百年历史的房头争夺排名!只要胜了,他一个就能独占一房的资源!肖百家每次大比赶出去若干族人,还能保持一百家的规模,就是靠这样分裂出来的新血!在真仙肖家,华服美食之类哪怕普通没有仙骨的族人都尽可以撒漫使用,但是围绕着真正能够用来修行的资源,从来都是争夺得极为残酷的!别说给没有仙骨的族人,就是一房里几个有仙骨的亲戚,分配时还必须万分地小心!

而他们这么厉害地争夺着的资源,还是亏了有三位真仙坐镇、天下又太平才有的这么多!如果世道不一样了呢?仅仅是如果其他家族拥有了比他们更多的真仙,就足以让肖家不得不吐出一部分资源了!那还是最好的情形!仙家不会轻易地开启大战,但是一旦开启,肖千秋是不会奢望他们跟肖家内部大比似的有个点到为止的!

一个天赋不错的孩子,对整个肖家,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多一份力量,在未来的危机关头,肖家就会多一份胜利的筹码!

第二,则是他存在的一份私心,薛华灵的资质禀赋很不错,然而,她不是肖家人,她要进入肖家,或者换句话说,让肖家对她放心的唯一办法就是,联姻——她的天资太好了,而她好的不仅是天资,这让肖千秋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心来,这样一个女孩子若是诞生在肖家,他一定会感谢上苍垂青,而偏偏诞生在了横州的双河,又偏偏被肖如韵发现,这事简直棘手!

按着薛华灵自己的意思,她要跟肖如韵联姻,这也不奇怪,双河县里都是些什么人啊,肖千秋不是个傻子,在街道上走了半日,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奇云峰上随便扔下去个什么人,到了双河县都得算中上了,至少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鞋袜上没有一个补丁,脸上也没有麻子伤疤!对,双河县城走了半日,他看到不止一个麻子,而瘌痢头更是多得跟树上的麻雀儿似的!整日混在穷街陋巷之中的小女孩,遇到肖如韵似的人物,如何不爱?

但是这事放在肖千秋这里,就无论如何不能随了华灵的心意了,首先,肖如韵是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成亲,换做别的什么地方,他可能也就一笑而过,连八卦都懒得提,可华灵要是跟肖如韵成亲,她那身仙骨不是就等于绝后了吗!莫说肖如韵配了她不能生育,就是能生,凭肖如韵那点子仙骨,在肖千秋眼里等于没有,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仙骨!

这种糟践仙骨的行为,他和肖银云是已经见识过一次了!绝不能再容许发生了!

幸亏肖如韵限于年龄资质,见识极为浅薄,不知道华灵的资质到了什么等级,否则,要是她抢先一步,把华灵配了她家的什么凡人子弟,生下孩儿了,那就真是难办了,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扯着“处理夷人危机”的掩护,等到“正事”办完,才轻描淡写地提起华灵归宿的问题。而肖如韵……肖千秋的心情有点复杂,她似乎一心为肖家(而不是她家)收下华灵,给了华灵一个前途而高兴,根本没考虑到她那个身居末流在几年后的家族大比中注定亏输的家没有因此而获利,真是……太天真了!

她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肖千秋在千年的岁月中见过很多她这样的人堕落。她的未来注定与薛华灵背道而驰,永不交叉。

而肖家不会像她一样。

执掌肖家,世领青、云、横三州的三位真仙,不会像十九岁的肖如韵那样天真,不会不求回报的付出,也许肖如韵的所作所为符合天道,但是肖家所处的是人间世,他们必须行人道。薛华灵必须为肖家生下拥有肖家血脉的子嗣,这样才能确保她对肖家的死心塌地,肖家也会拥有更多的通灵之体!

如果不行,那么,就绝不能留她的性命。

第十一章 利己

看了一个架空现代百万人口城市穿越到1800年澳洲的架空贴,贴里回复的竟然是这样一群会上网打字的“聪明人”:有说要抱木头游新加坡再投太平天国一展抱负的(大概中途的鲨鱼会吃得挺饱),有说要脱离集体单干的(万幸澳洲的土著不兴吃人),有说有百万(现代)人可供奴役尽可以(在明知列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做地主老爷何必傻了吧唧发展工业的……看过以后,我非常后悔——把鸡鸣村村民的智商写得未免太高了点儿。

“我已将她放置在孤梅院,以防旁人来往。”肖千秋对肖银云说。

“孤梅院?”肖银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因为她是家族里仅次于肖千秋的真仙老祖!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难道一般人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确实不知道,奇云峰上居住着两万余人,这个数量听上去很不少,跟整个双河县城的人口一样多了,但是这些人口分布在有青州一半大小的奇云峰上!青州城本身可是容纳了四百万人口,面积比双河县大好多倍!而且,奇云峰上的人口比双河县县城居民居住得更不均匀!凡是对双河县城有点儿印象的人都应该记得,南门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就算是田三虎那种在县里有点儿势力的人家都不得不住着狭窄的两层之间连轿子都停不下的房子,北门那里却荒凉得可以种菜放羊!所以,很多在奇云峰上住了一辈子的人,可能一半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特别是像孤梅院这种地方!

那是放在青州城里也有数的荒凉之地,说是孤梅,院中有的只是一株不知枯死了几百年的梅树,旁边一明两暗三间黛瓦小屋就是仅有的设施了。一个人倘若被发到那里,就跟凡人被官府判了“流放”之刑差不多,比流放更为巧妙的是,整个肖家并无几个人知道奇云峰上还有那么一处所在。

通灵之体的消息,没有必要让太多的人知道。

肖千秋点了点头,确认了肖银云的疑问,就看到她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脸上出现了和肖千秋一模一样的苦恼之色:“把一个小女孩放到那里……会不会太过了?”

“非得这么办才行!”肖千秋的声音难得地提了一个声调,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她不是寻常的女孩子!你没有见过她!她极有智慧,又拿得定主意,处变不乱,如韵还做仙官呢,跟她一比反而像个小姑娘!倘使不预先折磨她一番,打掉她的傲气,教她学会依赖男人,我怕如诗制不住她!”

“既然如此,会不会这番折磨也只是白白地做无用功呢?”肖银云急忙地说:“还有,您已经决定了是如诗么?”

“这有什么难算的,与她年龄相近的只有如诗了,”肖千秋说,然后,他才回答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这番折磨都是无用功的话——那只有一招,能够制住她了。”

“你说的是……”肖银云没有继续下去,她从对方的脸色当中已经得到了答案,一个卑鄙之极的办法,是啊,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遇到那样的对待还能保有她的尊严和自信,别说是凡人世界里那些除了清白就别无他物的女孩子,就是自幼修行的仙家之女,在被夺取清白以后,也很难不走火入魔吧!

在仙家,这是禁忌之中的禁忌,敢触犯者死路一条,但是真仙老祖们知道,一个没有家族势力庇护的孤女,不管遭遇到什么,都不会有人真的替她出头的!

“如果还不行,就只有取她的性命了,一个不能控制的天才,只是祸害而已。”肖千秋重重地说着,肖银云保持着沉默,薛华灵的命运,仿佛就这么决定了。

第十二章 计划与变化

肖千秋离去很久以后,肖银云才打破沉默,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挥手召唤来了一面银镜,也许用“一面”来形容不大恰当,因为那物件本身是个拥有八个垂直切面的透明晶体,长度和肖银云的身高仿佛,它的八个面里跟镜湖的水面一样倒映着奇云峰与青州城里发生的一切,其实,它就是镜湖的本体。肖银云可以通过这件奇物,观察到孤梅院,或者她希望观察到的周围的任何事。

它本身的作用自然不止这一点,不过现在肖银云要用到的就是这个用途而已。

她将晶体转到孤梅院的方向,上一次观察那里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毕竟那里是没什么好看的,即使是肖家惩罚犯事仆役的地方还有来回巡逻的家丁及傀儡,这孤梅院却是除了那株枯死的古梅以外什么都没有。哦,现在那地方又多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

“等到她被磨去锋锐之后,就不会再受到这种待遇了。”肖银云对自己说着,她不太明白肖千秋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小女孩百般提防,她是没有什么来历,而且据说来自于一个野蛮的边境县城,受到了一些夷人风气的感染,可她到底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啊!按着肖千秋的转述,她的聪明才智很显然都是属于早慧儿童的,她并不真正有成年人的心智,比如,她甚至想和同性别的肖如韵结婚!一个背后有什么势力指使的伪装者怎么可能犯这种可笑的错误呢!

肖银云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过许多与左道、妖修之间的战斗,他们对男女之事都非常精通,奇云峰上的小孩子也知道,妖怪会变成美女来引诱男孩子,至于变成可爱的女孩子来勾引女孩子?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识过这么缺乏常识的妖怪!

所以,她对薛华灵并没有像肖千秋那样的戒心,换做她来处理的话,大概会直接让他们先定上亲,觉得这样的约束已经足够,然后就会让薛华灵以肖如诗家人的身份上课吧。但是,她和肖千秋的关系特殊,他们是族人,然而其实更接近师徒,她对肖千秋的能力、学识和执掌肖家的能力一直都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正是这种近乎盲目的信心支撑着她与肖千秋一起维持青州奇云峰肖家。她在肖千秋的传授下知道很多事,参与过很多事,这些事都是不能在肖家子弟的课堂上讲出来的,也不会在她平时与族中人相处的时候讲出来,只有当他们中的某个人达到了相当的成就,被认为可以成为肖家的支柱的时候,她才会原原本本的、一件一件地讲给他或者她听,让他或者她知道,怎样才能让肖家屹立奇云峰上,千年不倒。

那可不是单凭修行高就能做到的事情。

肖银云觉得有些疲累了,自从她成为肖家的真仙以后,这种疲累似乎一直伴随着她,她再一次看向银镜,那个女孩子大概是因为太孤单了吧,正倚靠在枯梅上,呆呆地看着天际飘过的云彩。

看到她这副样子,肖银云对她更增添了一些怜悯,如果她的性子柔弱一点儿,更像一个凡人小女孩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大概就不用受这种悲惨的折磨了吧!奇云峰上,偶尔也会有一些新面孔出现,是那些企图攀附仆人家族的人家送来的新娘,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怯生生的,好像肖家的一个蚂蚁都能把她们吓晕过去似的,不管什么人跟她们说话,她们都哆嗦着藏在自己丈夫的身后。肖家的人从来都看不起这种“凡人的新娘”,把她们当作陌生的隐形人,相应的,也从来没有人把她们当作是什么威胁。

“快些丢掉你的自信和骄傲吧!那对你并没有什么用处啊!”肖银云想到,如果薛华灵也是那样的话,不论是她还是肖千秋都不会有什么兴致折磨她的,她会被很快安排定亲,然后学习一点常用的生活方面的仙术——这就足够了,她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生下几个拥有她资质的孩子,到那时候,她就更加毋须学习什么仙术了。她可以尽情地作为肖家一房的主母享受凡间王侯都享受不到的富贵荣华,衣服饮食不消说,奇云峰上随时可以看到四季奇花、海外珍禽,人间仙境岂是青州城中万丈红尘可比的?不知道有多少凡间的富翁散尽家财渴望到奇云峰上一游都不能够,她却可以在奇云峰上享受主人的待遇,所放弃的也不过是普通女孩子本来就不会有的东西而已!不是吗?

听说,那些凡人的女孩子,性子稍烈,就有许多男人嫌弃了不要,而他们摆出这种架子,所能提供的不过一粥一饭而已,肖家能提供给她的,说是百倍千倍也不止了吧!而且,为她选择的男人,也不是凡间那种只系一条裤儿,终日在泥里挣命,有两个钱还要喝酒嫖妓的猥琐汉,也不是五六十的花甲老翁,尽管那种老翁在凡间只要能拿得出一二十枚银钱,就能轻易娶到十五六岁的少女做妾,肖家给她选的对象是年轻一代里资质最好、家门也不差的肖如诗,不喝酒没恶习,放眼青、横、云三州,她还能找到比肖如诗更好的对象了吗?

以为包办婚姻很糟糕吗?肖家完全可以把她随便塞给一个连仙骨都没有的肖家人!那些凡间的普通人,想要高攀凡间的高门大户,还不是嫁个傻子瘸子,做妾做婢,忍气吞声,隐忍一辈子,才给子女挣个出身,便以为大获全胜,苦尽甘来了!

“要恨,就恨你没有投胎在肖家吧!”肖银云对着银镜说道,她可以从镜中看到两名头戴银簪,腰系黑纱绦,身穿青布大褂绿布裤子的“傀儡夫人”提着食盒往孤梅院走去。肖家两位真仙虽然决定了要消磨华灵的志气,但是毕竟生在仙家,还没有到凡间婆家视媳妇为奴隶仇人,动辄饿饭、拷打、剥衣服的地步,饮食衣服他们是不会让华灵缺少的,何况就是肖家犯了过错的仆人也不至于没有饭吃,一日三餐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必不可少的,肖千秋可能还会想起,与凡人接触不多的肖银云不大会想到每天给一顿饭在鸡鸣村都会被存弟等人认为是粉身碎骨都不能回报的婆家大恩,所以,他们也没有用饭食来要挟华灵为奴的想法。

两名傀儡夫人各提一个青竹食盒,一个食盒里盛着一大碗香脂米饭,另外三样小菜,无非是煎肉、炒鸡、蒸鱼,又一碗莼菜汤,另一个食盒里装着两样点心,一样是捏成桃杏形状的八枚蜜糕,每样滋味不同,各有果香;一样是一盘虾笋菇蟹为馅白面为皮的四喜煎饺,另外还提了一个银沙壶,盛了预备给华灵喝的茶,一直走到孤梅院里,没有旁人多看一眼。

一个从县城里来的小孩子,从前每日接触到各色人等,现在却只能和这种无喜无怒不会多话一句的死物接触,带她来的肖千秋又一去不回,不管原来装得有多么厉害,很快就会因为缺乏人际交流而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来吧!到那时候,再让肖如诗像天神一样地降临在她的面前,有什么小姑娘能抵御住呢?

肖千秋觉得既然她会喜欢上与双河众人不同的肖如韵,那么,依着同样的办法,让她身边只有比双河众人更加不可理喻的傀儡夫人,到时候她恋上肖如诗的可能性就更大!哪个小姑娘不希望心上人与众不同呢?所以,这就是他不愿意让华灵一开始就与肖家众人相处,而是要先把她与旁人隔绝的关系。凡间有句俗话说:“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兵们到底还不像傀儡夫人,都是能说话的对象,肖如诗也不是母猪,依法行事的话,薛华灵没有不喜欢他的道理!而先爱上的那个总是卑微的!

他们的剧本是这么写的,两位真仙都觉得很有可行性,于是就照着这个执行了,然而,现实的走向一点儿也没按照他们的希望来……

华林觉得在孤梅院里住的这几天是他自从穿越以来过得最“逍遥”的生活,他不必再像在鸡鸣村里一样每天睁眼就为了吃喝忙碌!他固然靠吃虫子也能活,不过肖家厨子们的手艺真不错还每顿都不重样,极大地打消了他经营饮食业的念头,增加了他将来到嘉罗世界推广这世界饮食的念头,就是数量方面他还不是很满意,他们应该再给他加一倍的饭量!巫师可都是很能吃的!

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存弟或者其他人念念叨叨给他找婆家的事情了,真的,他对肖如韵就这点不满意!他已经有过一个丈夫了!他觉得没有也挺好的!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养鹦鹉当宠物啊,他从前就不喜欢,和存弟相处过后更是深恶痛绝,纸糊的傀儡夫人们不会说话,堪称他心目中的模范女佣。

没有人交流?这算什么问题!他在冰海前线的瓦古路萨瓦谷实习的时候,经常连续二十天在空无一物的冰海上飞翔,也没觉得自己缺了啥,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充实,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可供他研究!现在的孤梅院也是一样!完全不是自然枯死的老梅、天上不正常的云彩、脚下的奇云峰,数不清的奥秘等他发掘!

好吧,他发掘的速度有点过快了——当他发现今天来给他送饭的是活人而不是傀儡夫人时,他不无遗憾地这么想着——他拆解的速度大概是超过了肖家傀儡夫人的正常损耗了……

第十三章 一计不成

肖家的傀儡夫人在常人眼中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们的面容端正而无任何生气,发式和衣着一样古板,声音——如果不把一些偶尔的不代表任何事情的咝咝声算上的话,她们是没有声音的,在必须表达主人的意志时,她们会做出几个简单的手势,真的很简单,恐怕双河县里偶尔出现的巡回木偶班的木偶都比她们拥有更复杂的手势。她们能做的事情不多,肖如韵曾对华林介绍过,这些傀儡夫人不管看上去有多像人,只能做些打扫提水送饭的粗活,对仙家女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人都不会关注这些貌不惊人的纸人。

但是华林不一样!他知道学问总是从细微处做起的,像傀儡夫人这样的简易装置是最容易下手破解的!

那时候他坐在肖如韵身边,想摸一下傀儡夫人都无法出手,现在每天定期来六名傀儡夫人,华林简直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再也不缺试验材料啦!当然,这不是说随便什么人摸摸傀儡夫人就能获得仙家机关术经验,但是华林是什么人呐!一个在解剖学和傀儡术方面都颇有造诣的高阶巫师!傀儡夫人的机制原理虽然和他过去接触过的魔力仆役都不相同,究竟是仙家造物里最简单的一类,经过几天的很有点儿暴力的破解,还是心里有了大概,连带着对整个奇云峰仙境的运行机制都加深了认知!

他已经分析出了傀儡夫人的控制中枢——在嘉罗世界,曾经有人从异世界带来一本幻想读物,说的是将雄鹰的大脑塞入宇宙飞船成为控制中枢,带领飞船在空间遨游——这个幻想在嘉罗世界激起了一些新奇的点子,最后的成果就是空天列车,列车的运行倚仗的是魔力,但是它的控制依赖的是从巨大的、五彩斑斓的、优雅而致命的海蛇身体里挖出来的大脑,那些海蛇是从卡莫仑世界交易过来的,那个充满了透明海水,有着人鱼歌声和蝎形城市的世界,那些海蛇的大脑引领着空天列车在黑暗而危险的冰海上空飞驰,一如它们当年在卡莫仑世界的大海中遨游一般。

傀儡夫人的控制中枢也是类似空天列车的活物,不过支配她们身体的不是海蛇或是其他什么庞然大物,而是最普通不过的小虫子,可能是蚂蚁或者蜜蜂,这些习惯于听从命令的昆虫,它们可能还以为自己仍然在为它们的女王效力……几个简单的符咒控制着它们,它们又控制这整个纸糊的身体,昆虫坚韧的神经使得傀儡夫人即使四分五裂都能继续服从主人的命令,顽童们都知道,斩去虫子的头,它还能继续爬很久,那些被主人遗忘的傀儡夫人,腐朽到只剩一只手还能坚持扫地,就是因为这虫子顽强的生命的缘故吧!

很简单而又很实用的法术搭配,耗费不多,不用像嘉罗世界那样费尽周折从异世界进口珍奇的活物,话说回来,傀儡夫人的用处本来也用不着那么高效的大脑,这是完全实用的设计,粗陋的组合反映的却是精致而高效,华林从中得到了不少启发,特别是在领悟奇云峰仙境的运行原理方面。

然而肖家大概是不愿意继续被迫资助他的研究了,今天他们派了活人来送饭!看到他们的时候,华林的心情是遗憾的,而来送饭的人,他们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马管家得到送饭的任务时,觉得是大材小用了。

他并不姓马,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他有一张极长的马脸,当对着没什么势力的人的时候,他的脸会拉得更长。倘若肖如韵在这里,她会告诉华林,这是奇云峰上所有凡人中最可恶的,因为他觉得家族给予族人的资源其实是赏赐给他的,每个从他手里乞得一点儿资源的人都要感激他的大恩大德,真的,他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在来领资源的人终于领到资源的时候,他从来不忘了骂他们几句忘恩负义,以及很多更加难听的话,他常说他的血管里其实流着肖家的血,当他那个云游在外的真正父亲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夺回他们从他手里夺取的每份资源!

有这种理念的马管家,他在提着食盒往孤梅院走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就把手中的食盒当作了他自己的财产,那个被丢在孤梅院的女孩子不付出相当的代价,他是什么都不会给她的!

到孤梅院的路很长,一开始,他决定在对方百般乞求并许诺日后若干好处后,就给对方一半儿,并威胁对方不许说出他私吞了一半,威胁的话他都已经想好,那个女孩子是不知道肖家的权力分布的,他只要稍微地小小地恐吓一番……等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孤梅院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只给对方一碗白饭,这段路也太长了!

但是当他踏入孤梅院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只有一株枯死梅树的荒凉孤梅院?不!几天前可能是这样,但现在分明就是一座傀儡夫人的屠场!

枯梅上,高悬着数十个傀儡夫人的头颅,齐齐地、无喜无怒地看着他!

地上,是四处走动的傀儡夫人的手、腿……还有扭动着爬的身体!他的脚脖子忽然一麻!

马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才发现企图顺着他脚脖子往他腿上爬的不是别的,是一个傀儡夫人的发髻!发髻有点儿散乱了,围着的小翠花已经散了一半,两支银簪还歪歪扭扭地插在上面,就是这东西在企图往他脸上爬!

“娘哎!”马管家就差没当场吓尿了,食盒是早就扔到天边去了,若是能逃,就是真仙老祖看着他也逃了,可是四肢酸麻得连爬起来也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那发髻一摇一晃地爬上了他的腿!

正在他动弹不得的时候,旁边忽然伸出一根小小树枝,一扫,就把那发髻打到了一边,然后,一张明艳的小脸就好奇地看向了他。

“叔叔,你玩牌吗?”小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可爱笑容。

第十四章 都是因为寂寞

马管家对于奇云峰上和自己不是一个性别的生物是素来没有什么好感的(这不是说他对他的同性就有多少友善),但是孤梅院的这个女孩子是例外!她是个真正的好人!这不是因为她及时地接住了马管家和他同伴扔出去的食盒,免得他们再跑一趟,也不是因为她赶走了吓得马管家几乎尿了裤子的傀儡夫人的残骸,而是因为她邀请马管家玩牌,还愿意拿出东西做彩头!

严格来说女孩拿出来做玩牌彩头的那几个银茶壶应该算是肖家的公用之物,不过马管家决定就当他没注意到好了,等其他人问到他再交出来也不迟,而且,就算他把这几个茶壶花用了又怎样?丢失这几个茶壶的人可不是他马管家!他一边盘算着,一边遗憾地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相应的做彩头的东西,他推说等输了再去取,心里打着输了就推其他人来送饭的主意,那女孩子难道还能追到他那里去要赌账?呸呸,他再怎样,也不会输给一个小孩子啊!他这把是稳赢的了!

的确是稳赢!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赢了那个小女孩,等两三把之后,不管是树上像满树果实般随风晃动的傀儡夫人脑袋,还是周围爬来爬去的傀儡夫人断肢都被他彻底无视了,他的赌运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他怎样抓都是赢的,一辈子没有凑出过的牌面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手里,当小女孩身边的几个壶全到了他这边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竟然想着再陪她玩几把,彩头可以先欠着。

“唔……我还有这个。”小女孩皱着眉,在身上三掏两摸,摸出一颗圆溜溜珠光四溢的寸珠来,马管家一看,就瞪大了双眼,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蜃珠!某日家族里派人到什么云雾海去,听闻杀了许多大蛤,取了它们炼成的蜃珠回来,每房分了一枚,不但可以在手中把玩,而且还能幻出逼真美景,虽说只是个玩意儿,究竟是件法器——马管家替肖家卖命了这许多年,还不曾拥有过一件法器呢!当时颤声道:“真……真赌这个?”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腮帮子鼓鼓的:“恩!”

事后马管家回忆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拳,人家明明白白拿出来押上的东西,自己只管赌就是了,问她做什么!不管是哪家的糊涂公子给她的,总是在她手里,当时并无第二个人跳出来质疑这蜃珠的主权,自己却慌什么?平白地丧了锐气,走了赌运——自打那句一问,牌上总是差着一两张,小姑娘的牌也不见得多好,几把下来有赢有输,那些壶推来推去,推到日落时,马管家别说赢什么珠子了,反而倒欠了她三把壶!

按着马管家原来的主意,这就要抽身离去,装作自己没欠小姑娘任何赌账,另外讨个差事做,可是这么一来,换别人顶这个差事,万一赢了蜃珠去,他先输掉的那些壶岂不白白地输掉了?这么一来,他就无论如何不能叫别人讨了这个便宜去,先是找那个丢他而去的同伴算了一顿账,然后借机问他借了赌本,预备明天翻本。

第二天,他提着食盒还有新的赌本到了孤梅院,小女孩大概是因为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太寂寞了的缘故,也没跟他要欠账,两人从头开始赌起,有来有往地玩了一天,马管家不但没有赢到他心心念的珠子,反而又输出去了许多,结束时一算数目,差不多把他一生的积蓄和未来几年的工价都输了出去,还不算他从同伴那里借来的“赌本”。

小姑娘倒没有多提,可能是怕他走了没人陪,直接把他借来的赌本又还给了他,让他买两杯酒同庆,真是好女孩啊!

他回去一算账,发现自己遇到了莫大的良机,赢了,可以得一件真正的法器,立即变成全族仆人中的佼佼者;输了,不过换成两杯酒自己吃罢了,自己的钱进自己的肚子,简直一点儿也不损失!简直稳!稳赚不赔!

奈何天下无不透风之墙,这么好的事,第三天就被他同伴发现了,马管家百般阻挠,奈何小姑娘没有任何异议,能陪她玩的人多多益善!

几把下来,马管家又舒心了,他的同伴真是个臭棋篓子!不管牌啊,骰子啊,都被小姑娘杀得一败涂地,大败亏输,根本没有赢珠子的可能好吧!反而他还多落了两杯酒喝!小姑娘说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这里,要钱也没有用,不如请他们喝酒交个朋友,马管家更加开心了,自己输了不过以钱换酒,同伴输了还能喝到用同伴的钱换的酒,太妙了!

之后一天,更多的人被马管家或邀请或胁迫来到孤梅院……

两位真仙面对着八面镜里的欢乐气氛面面相觑:“这……”

他们的主意是让一些家族里最臭名昭著的恶仆给华灵一些气受,当她受了欺辱,就会想到要找一个靠山倚靠,到时候肖如诗就可以出面解救她了,然后让她为了报答救命恩人牺牲一些自己的前途就再自然不过了,不肯牺牲的忘恩负义之人,任何修仙家族都是容不下她的!

的确,这是一个局,但任凭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华灵居然能和那群恶仆混成了……呃,赌友,继把荒凉萧条的孤梅院变成傀儡夫人屠宰场后又把那块地方变成了赌场!

倘若华灵把赢的钱留了下来,他们早就出手惩治她了,肖家可不是能容人开赌场赚钱的地方!偏偏华灵有赢有输,输的坦坦荡荡给人,赢的都请输家喝酒,仔细算起来,她的行为能不能称之为赌博都很难说……更像是凡间江湖人物所谓的“交朋友”,当然,真仙的好处,就是不用和人讲道理。

“禁止任何人再进入孤梅院。”肖千秋说,他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然后,他决定尽量从比较积极的一面看,毁坏傀儡夫人也好,和恶仆们交赌友也好,不都是华灵“寂寞”的表现么?她不惜连临别时候肖如韵给她的蜃珠都拿出来做赌本了,说明她已经受到了折磨,可以给她送去肖如诗了,就是有不对的,反正有他和银云看着呢!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还是出乎了他和肖银云的意料之外。

第十五章 肖家往事

肖家的真仙们噼里啪啦地打着小算盘替肖家算计人的时候,是不大想到自家的后院会抢先一步,冒起烟来。

“爹爹,两位老祖,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肖如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单从相貌上看,她与肖如韵不愧是同族堂姐妹,外表足有六七分相似,也是一般的桃腮琼鼻、冰肌朱唇,然而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句句如刀,却是肖如韵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他们真的给如诗弟弟找了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做未婚妻?”

被她称为爹爹的男人在她如此的厉声质问下,原本的欢喜忽然有一大半化作了虚无:“老祖们都说,说她起码有六品的仙骨,我想纵使杜、景二家的女儿,怕是也难有品级这么好的仙骨了,就是有,咱家想要攀上也是千难万难,现在老祖们已经为诗儿寻到这么一个美质良才,不费气力,又没旁人争抢,不是天做成的么……”

“爹爹!”肖家这一代的天才少女不等他说完,就急得跺脚:“他们这么说,您就信了?他们摆明着是欺负咱家啊!您这都看不出来吗?”

“欺负?”肖如歌的父亲把今天的经历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遍,没看出两位老祖有任何威逼之处,茫然道:“哪里有欺负?”

“爹爹!他们是要害了如诗弟弟!”少女看到老爹的傻样,怒火攻心,一急,就把所思所想直白地说了出来。

“啊!他们要害诗儿?没道理啊,他们一直很看好诗儿和你,说本族百年内只有你们两个有成就真仙的可能啊!他们还指望你们早日成就真仙,为家族添砖加瓦,一再给你们送资源,开小课,怎么可能加害诗儿呢?”肖如歌的父亲听到女儿的话,立即摇头否认。

“爹爹!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少女伸手点道:“您可忘了大爷爷肖兴龙的事了吗?”

肖如歌之父肖在礼听得更加云里雾里了:“肖兴龙的事情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婚姻不幸,可那是因为他娶了一个一点儿仙骨都无的凡人呐!仙凡通婚,从来没有好下场——但是这跟诗儿的婚事有什么关系呢?两位老祖为诗儿找的这个女孩子虽然不是出身名门大族,却有名门大族女子都没有的六品仙骨!六品仙骨!诗儿和你不过是四品,已经是全族百年才出的天才了,六品,真仙就是举手之劳啊!就是不能提携诗儿成就真仙,她的子女也是定然仙骨不凡的,怎会落得你们大爷爷肖兴龙那样的下场呢?”

肖如歌怒道:“父亲!您怎么能对那两位言听计从呢?他们的心里怎么想的,您真的知道吗?您就这么相信他们?”

肖在礼坦然道:“他们都是我家族的顶梁柱,千年来我肖家都靠他们维持,我身为肖家子弟,听从两位老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何况,他们这次确实为诗儿找了个不错的对象,咱家又不是那些凡人,指着女家的嫁妆发财,她的仙骨……”

“她的仙骨不可能有他们说的那么好!”肖如歌看到父亲冥顽不灵,气得几乎咆哮起来了:“真的有那么好,他们两个怎么不安排自家子孙享用,反而巴巴地来找如诗弟弟?爹爹啊!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掉的,一定是陷阱!”

“你说他们设计坑害诗儿?”肖在礼笑道:“两位活了不知几百岁的真仙来坑十四岁的诗儿?荒唐!荒唐!”他哈哈大笑,根本没把女儿的话放在心上。

“爹爹!您怎么就不信呢?”天才少女肖如歌的资质绝不仅仅体现在她的仙骨和修为上,还体现在她对大家族内部的各种有的没有的关系的熟悉和揣摩上:“那两位一向同声共气,把持着全族的大权,眼看着咱家老祖之子肖兴龙也要成就真仙,马上父子联手,能与他们匹敌,肖家再不能是他们的一言堂,就唬骗他娶了个凡人,又打着婚嫁自由的旗号,分离他们父子,硬生生坑害得我家百年再无第二个真仙!现在眼看如诗弟弟又要起来,他们怎会不再做一次!”

“当时你们兴龙爷爷都放出不让他娶玉坠就要自杀在升龙坪上的话来,太爷爷又碍于身份拉不下面子,难道真个叫他独子去死?那两位也就是打个圆场,怎么就是分离他们父子了呢?”肖在礼被女儿的一番分析给吓楞了:“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以后再也不可提起!”

“真相明明白白就在这里,您怎么不信呢?那两位什么时候关心过咱家了,那会儿跑出来做好人,后来兴龙爷爷和玉坠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又死到哪里去了?若是分些资源……”

“休胡说!仙凡有别,哪里是堆资源就能解决的事情,仙骨没有就是没有——”肖在礼怒道:“以后万不可再说这些胡话,唉,诗儿的资质是顶好的,可惜凡事不肯多想,你的资质也不差,问题是凡事都想的太多!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了!两位真仙真个照你说的要加害诗儿,何苦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他们自有办法叫诗儿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是你们肖兴龙大爷爷,他虽然婚姻不幸,究竟还是他自己看不开!八个孩子都是凡人又怎样!只要他自己成就了真仙,总能说动人家嫁娶他家儿女,保不定下一代又能出个有仙骨的,那位还一个孩子都没有,那才是毫无指望,论起来还不如你们肖兴龙大爷爷,他怎么不发疯?只要自家行得正立得稳,始终初心如一,什么阴谋能害得了!就算照你说的,他婚姻上吃了亏,但是你们太爷爷最后也算是低了头,父子和好,他趁着那时节多多修炼,做了真仙,再给儿女上设法些,不还是什么都有!所以你也别给我想那些有的没有的,把你丢下的功课捡起来是正经——三年前你比诗儿强些,现在你想的太多,反而不如诗儿了,两位老祖对你的婚事提也不提!”

肖如歌气得脸挣得通红,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肖在礼资质修行都只好说平常,但是籍着法器符咒,镇压一下才十四岁的女儿还是轻而易举,当然,他这一举动,只镇压得住女儿的声带,决计镇压不住她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的斗志:“想用狐狸精害死我家?做梦!我才不会让肖千秋、肖银云的诡计成功呢!”

第十六章 最险是人心

肖在礼又苦口婆心地教育了女儿半天,他从两位老祖那里得知他们为如诗找了一个天分极高的未婚妻,本来是真心为儿子欢喜不说,也期望着用这个消息激一激女儿,将她的心思转回到修炼上来——哎,也不知道肖如歌是中了什么邪,自打三年前开始,突然对往日最爱的修炼、比试都没了兴趣,整日关心的都是族中的年纪大些的堂姊妹嫁了谁谁,议嫁谁谁,好像她能跟着嫁过去一样!倒把自己的修行耽误了,肖在礼今日一再地说“肖兴龙若是自己成了真仙,便什么也不怕”固然是他所想所信,也是教训女儿,叫她修行为重的意思。

可惜他唠叨半天,都如耳边之风,哪里有一个字进了肖如歌的耳朵!等到仙术的束缚效力过去,她俏脸一扭,也不和亲爹说一声,噔噔噔地就往外跑去,看得肖在礼一声长叹,知道自己这番话又是白费了口水,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仙术只绑得住女儿的身,奈何不得女儿的心!

他的那声长叹听在肖如歌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感慨:“糊涂爹爹,人家都把刀子架在咱们家脖子上了,不紧赶着反咬一口,还主动伸脖子叫人砍?”

什么给如诗找了仙骨六品的未婚妻,傻爹看不出来,她肖如歌不是傻子,看得明明白白!六品的仙骨是什么概念?肖家世代统领青、云、横三州,是这三州加起来都无可置疑的第一修仙豪门,族中人丁又兴旺,男女老少加起来也有万人,这一万人中,拥有仙骨的人才多少?五百!就这五百,还是“四舍五入”,其中最次的一品仙骨又占了七成多,三品就是上佳,像她和如诗姐弟的四品仙骨,说是“百年一见”真不是夸张!六品仙骨,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是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这样罕见难得的资质,怕是匹配凡人都能生下四品仙骨的种子来,两位老祖怎么这样好心?要拿来匹配如诗弟弟?

为了让肖家拥有更好的后代?

太可笑了!战乱年代,上位者还有可能暂时放下自身利益,牺牲些位置,让给真材实料的人才,如今天下太平,凡人都已不识干戈,两位老祖有资源为什么不自己占着,倒要拱手送出?肖千秋是个没子孙的,不去说他,肖银云在肖家可是实实在在地有五房子孙,其中年龄与肖如诗差不多的就有二十来人,去掉凡人也有六人,有这样好女孩,她怎么不拿来配自己家人?分明就是没安好心!不知道肖兴龙事情的别人不知道,可瞒不了她肖兴龙的亲侄孙女肖如歌!

肖兴龙的事情,在肖家也是一件绝大的忌讳,长辈们轻易不提起来,连肖如诗都不知道,肖如歌也是机缘凑巧,才打听了个详细,原来她的太爷爷肖公桥(字渡人,号辟尘使)只得一个独子,就是肖兴龙,资质天赋绝佳,本来很有希望成为真仙,偏偏在外出做任务时认得了一个凡人女孩玉坠,千方百计,带上奇云峰来,要娶为妻子,当时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父子俩几乎绝了情,亲娘都劝不动,这时候肖千秋与肖银云出来圆场,两边说话,总算肖公桥没有一个霹雳把儿子打死在升龙坪上,却也从此闭关不出,自然也没有参加这个儿子的婚礼,只当自己没见过,就算没有这个儿媳妇了。

他闭了关,那头就当他默许了,肖兴龙怎么说也是真仙独子,老子既然不管,其他人哪有再挡道的,风光办了婚事,夫妻和美度日,一时间在小辈们中传为佳话。谁知岁月易老,人心易变,几十年后,肖兴龙看到族中的同龄人中修行有成者还黑发童颜,宛如少年,自己的妻子已经是鸡皮鹤发,不堪入目,生下的八个孩子,又都是凡人体质,连个一品仙骨都无,背后被人耻笑,他本来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这下子原来对妻子有多爱,就翻转成了有多恨,终于有一日,酿成大变!

他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八个孩子!玉坠被他劈了一十八刀!那刀是法器,凡人连一刀都禁受不起,何况十八刀!现场变成了什么样子,那是肖如歌都没有打听出来,肖兴龙的后来如何,那也是无人知晓,只知道在那次大变之后,族里为肖公桥挑选了一个侄子过继,就是如歌如诗二人的爷爷,肖在礼的父亲。

这样惨变大祸,族里知道的人虽也不少,自然不会随便对着小辈提起,只说仙凡通婚没有好下场,便是肖在礼也不对一双儿女说,还是肖如歌自己从陈年旧账中翻出不对,一再追查访问,才知端的,当时就通身冒凉气儿!

在她看来,这件惨祸,旁人都说肖兴龙的不是,可他当初排除千难万难,带凡人上峰,以死抗争真仙父亲,将玉坠娶为正妻,那心意是不消说的了,怎么会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内就变成那样呢?一定是另有隐情!一定……一定是两位真仙布下圈套,生生断了肖公桥一门成就两位真仙,与他们势均力敌,争夺肖家权柄的可能性,真是好手段!好计谋!不但祸害了可怜的肖兴龙,还气得肖公桥闭关至今,肖家大权,尽数落在他二人手中不说,连自己一房名义上是肖公桥子孙,实际上还不是在他二人掌中?

自打她想通这一节后,从此肖千秋等人送来的资源,她宁可喂猫也不吃,送来的秘籍,她更是丢在一旁看也不看,不为别的,她有四品仙骨!她有和肖兴龙一样能够成就真仙的四品仙骨!她不想肖兴龙的命运落到自己的头上!哪怕父母失望,真仙不成,沦为平庸,好歹能够太太平平地度过平凡的一生!

本来,她的计谋已经成功了一半,自从她弃了修炼,肖在礼夫妻能瞒得住别人,瞒不过两位真仙,资源是久已只给肖如诗了,这次谈婚论嫁也没她的份——可是,那两人真的做的出来!他们到底还是没有放过单纯的肖如诗!明明肖如诗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成为他们揽权的威胁啊!

肖如诗不懂什么,爹娘又糊涂至此,她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这并难不倒肖如歌,她计议再三,心生一计,转头走向肖如诗房间,正看到他回房,急忙扯他入屋:“如诗,快,把你的衣服给我!”

“姐姐?”

“老祖要害咱们——细的现在来不及和你说,我要换了你的衣服,去斗那个狐狸——你就代我去如芸姐那儿,反正咱俩是双胞胎,旁人看不出来,快啊!”

“姐?”

“快啊!迟了咱家就完了——别愣在那里!快!”

“哦,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还认我这个姐姐不?”

“……好吧。”

第十七章 腐鼠

肖如歌连拖带拽,逼着弟弟肖如诗与自己换了衣服,其间还夹杂着诸如“姐姐,你知道……”“闭嘴!赶紧的!”“但是……”“你这衣服的带子怎么这么难系!”“姐,我得说……”“烦死了!你要说什么?”“姐,你要到哪里找狐狸?”“……”“姐,打狐狸能带上我吗?”

是啊,她还不知道那个狐狸精住在哪里,天才少女肖如歌不由得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抖擞了精神:“这种小事,问一下仆人就知道了!至于你,给我乖乖地去如芸姐那儿参加茶会,这次茶会非同小可,乃是五姨归宁之前的最后一次茶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排练机会,能不能争取给五姨、五姨父以及他们背后的常家和何家一个好印象,就看这次茶会准备得如何了!你要记下每一个人说的话,以及他们说话的神态、语气、眼神和暗示,每一次皱眉,每一句若有若无的贬低、指斥、讥讽……回来细细地复述给我听,哎呀,这么重要的茶会,我居然因为你的缘故,不能参加,我牺牲大了!”想到这里,虽然她深知男人就算活到一百岁、一千岁也都是孩子,听不懂一句人话,需要女人对他们的包容,还是禁不住恶狠狠地瞪了满脸无辜的弟弟一眼,他怎么就那么一根肠子呢!为什么他除了修炼上能举一反三,别的跟他说三遍还都跟爹娘一样、一副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呢!

“必须把所有发生的事情全记下来,听到了没有,哎呀,你又梳错头发了!”

肖如诗觉得有几根头发没梳起来或者没跟别的头发朝一个方向梳完全算不上什么事儿,可是他的姐姐显然不这么认为而且怒意高涨,他想还是暂时不要和她再在此事上面争执的为好,等肖如歌终于把他打扮得心满意足,还照着自己平时的样子给他戴上了两个金镶鸦紫色宝石灯笼坠子,擦了粉,抹了胭脂,涂得他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以后,才低头捡起了一个线团,肖如歌一看又怒了,因为肖如诗已经打扮得和她一样,她简直能想象得出能为捡个线团弯腰屈膝的“自己”在茶会上会闹出多大的笑话:“到了那里……不,半路上你就得走得连眉毛都不能晃一下!要记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老祖们都会对你在茶会上的一举一动评头论足,稍微有点不够完美,我的下半生就完了!”

“下半生?有那么严重吗?不去不行吗?”肖如诗连着蹦出了三个问号。

“一定要去!要是不去的话,你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吗?所有能做我未来婆婆的女人都会知道我有病、将来恐怕妨碍生育——那些渴望做她们媳妇的女孩子是会抓住一切机会提醒她们这一点的——这样我就只能嫁给凡人了!嫁给凡人你懂了吗?搞不好还是青州城外的凡人!所以你一定要去!要表现得完美无缺!”

“姐姐,你既然这么想嫁得好一点,好好修炼不就行了……”

“蠢货!爹娘老祖说什么你都信啊!”

“你不信么……”

“我当然不信!傻子才会信!你真是气死我了,不知道我为你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快去快去!”看到肖如诗还握着那个可能害她嫁不好的线团,她一把抢过那个线团就要往窗外扔,肖如诗急道:“那是老祖送我的法器!”

“?”肖如歌这才发现手中的线团确实不是凡物:“这个线团是做什么的?老祖让你拿这个去讨好狐狸的?”

“讨好狐狸?这是海外毛毛国出产的寻路法器,老祖说拿着它只要往外一抛,就能找到想找的那个人……”

肖如歌总算不用去屈尊向仆人们一个个询问了,在质问到法器的用法后,她恼怒地抛出了线团,老祖们赠送的礼物肯定包藏着大大的祸心,然而和去仆人那里打听相比起来,还是“两害取其轻”所以不妨一用,她独自一人,驾着纸卫随着不停滚动的线团向隐藏在乱石滩中的孤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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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但听雏凤鸣清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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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如歌看到老鸦现了原形,竟然是她之前紧赶慢赶打扮起来逼着去参加茶会的肖如诗,登时眼前一黑——特别是她看清对方依旧着男儿打扮之后——她在那么重要的茶会上缺席了!五姨和五姨父来之前的最后一次茶会她缺席了!所有参与茶会的女孩子和她们的娘、姨、姑、奶等人会怎么看她的缺席?她们会从她的缺席中发现什么?她们又会对五姨和五姨父暗示什么?五姨和五姨父背后的常家和何家又会怎么样严厉地看待她?是不是会觉得她身体不好,不能生所以不配做任何仙家的儿媳妇?她的未来显而易见地漆黑一片,她甚至可以看到她将会遭遇到何等样的谗言、陷害以至于被赶出肖家,被迫嫁给凡人,过起缺衣少穿的苦难生活,也许很多年以后她们才会发现她的冤屈和她为兄弟的牺牲,对,她会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并不是因为她要争取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为了要保住她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还无视她的牺牲,就为了来看看老祖许配给他的狐狸精!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这狐狸精是她日后一切苦难的根源!她一定会斗倒这个坑害她和她全家的狐狸精!

她对华林怒目而视,但是可能因为她的屁股还疼得厉害的缘故,她明智地先把怒火倒向她的弟弟,不,她绝不是怕了那个一句话就击破了她的法器还让她摔了个屁股蹲的野种!她是要借机在狐狸精面前显示她这个大姑子是多么地有权威,以免狐狸精以为可以马上依靠男人骑到她头上来:“你怎么在这里!你缺席了我的茶会!你……”

“别担心,姐姐,我用了个‘李代桃僵’的法术,让傀儡夫人代替我去参加了,”肖如诗虽然摔了个一字马,但是似乎没肖如歌那么疼,他为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洋洋得意:“保证眉毛都不会晃一下!比我自己去强多了!”

纸糊的傀儡夫人,眉毛当然一根不会抖动。

但是若是以为这样,肖如歌就会赞同,那肖如诗真是太过天真了,就看到肖如歌的脸气得红中带紫,脖子都气得青了:“我的茶会!我的茶会都让你给毁了!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就为了来找这个狐狸精……”尤其是她还是为了他才牺牲了这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为了能够给代表何家和常家来访的五姨和五姨父一个谨慎、安分、守己的理想儿媳妇形象,她之前筹划了多久,又排练了多久,才确保自己在茶会上既不会默默无闻,又不会大出风头惹得将来会做她婆婆的女人们嫉妒,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排练,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偷偷盯着她、打量她,要抓她的弱点,抢去她的儿媳妇之位,她也要趁着这次机会去查访之前隐藏起来的对手们,她们可以每次都不露面,但是最后一次她们肯定要露脸,这是侦察敌情与最后一次修改作战计划的惟一一次机会了!就是这么宝贵的机会,她都为了肖如诗牺牲了,结果,她的牺牲换来了什么?

不但肖如诗依旧跟来“看狐狸”,并且他还用那样一副姿态告诉她,他派傀儡夫人代她去参加女孩们的茶会了!

她在那厢嘟嘟地冒着怒气和火光,这厢肖如诗还为自己的计划自鸣得意:“姐姐,我从来就没有参加过那个什么茶会,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嘛,让一直跟着你的傀儡夫人代替你去,包管能学你学得谁也认不出!”

“肖如诗——”

肖如歌的咆哮在肖如诗脑后就如耳边之风,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个方向:“哎,你就是姐姐说的狐狸?看起来不像啊。”

“你们肖家的人都是眼瞎吗?”华林对此也是很无奈的:“我明明是个人。”

“我说嘛,天底下哪有脸这么圆的狐狸。”肖如诗高高兴兴地说:“你是怎么看出我不对的?老祖们都说我变身术学得好。”

华林嗤了一声:“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

“我还没吃饭呢!”

“那我等你吃完。”

“我的意思是到现在还没人给我送饭。”

“喔,这个容易。”肖如诗放出一只青鸟,不一会儿,青鸟驮着个朱漆盘子飞了过来,朱漆盘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碟花椒大料烹制的猪肉香菇酱,一盘剥好的晶莹剔透的龙眼,一壶清茶。

华林一点也不客气,接过碗,伴上酱,就着肖如歌的大呼小叫声,呼噜呼噜地就把一碗面连汤带面吃了个精光:“就一碗?”

于是青鸟来回飞了三次,其间华林一边往嘴里扔龙眼,一边和肖如诗探讨哲学问题:“你们肖家的功法真的不能外传?那交换可以不,我用步天歌换,我跟你说,这步天歌可好了啊……”

肖如歌气炸了,这小姑娘干坏事也太明目张胆了,当着她的面就骗起她弟弟来了,这是把她当空气吗?

“不换?那我问一句,你们肖家做的这傀儡夫人,为什么都用蚂蚁做?速度太慢,都跟老奶奶似的,就没有想过换成……”

“狐狸精!你给我听着——”肖如歌一声怒骂,换来的是弟弟的一声呵斥:“别吵!”

不吵是不可能的,肖如歌怎么可能放任这个野丫头当着她的面勾引她弟弟呢!还是她牺牲了茶会来拯救的弟弟!她和身扑了上去!

她一定要把她不怎么亲爱的弟弟从来历不明的凡人野种手中拯救(拖走)!

肖如诗看也没看,顺手一推,肖如歌就好像撞到了一堵无形气墙上,整个人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一旁,彻底懵了,如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明明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连拖带拽地强迫他这样那样来着,结果,她现在竟然连自己怎么输的都没看明白!

华林倒是看得清楚明白,肖如诗手一推之间,有极淡极淡的巨大青色叶片凌空一抖,肖如歌就被抖得滚到了一边,那青色叶片与肖如韵当年抵挡夷人大祭司的法器有些依稀相似,但是品级显然天差地远,肖如韵的只能用来防御,肖如诗的这个还能进攻,可惜肖如歌太不经揍,一打就傻了,没有再战,也让他失去了进一步观察的机会。

啧,肖如歌啊肖如歌,你一个做姐姐的,就不能经揍一点吗!就不能再接再厉,再撞一次吗?

肖如歌要是听到了华林这番心声,一定会气得吐血——她是曾经立志发誓要和任何敢于和她抢男人的女孩子战斗到死的!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绝不能把她的男人随随便便地让给别的什么野女人!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野女人抢弟弟!不对,她刚才是和她弟弟打架来着……那她是在和弟弟抢男人?不,明明抢的是女人——她为什么要和弟弟抢弟弟?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换虫子?好想法……”

肖如诗还沉浸在崭新的课题当中时,肖如歌默默地起身离开了,她已经发现了事实的真相!这个住在孤梅院的陌生女孩子,她的真实身份一定是肖千秋的私生女!只有这唯一的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她为什么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叫破她的纸驴,还假借幻术让她以为她被肖如诗打了!肖千秋啊肖千秋,你为了把你那个没名没份的娼妇给你生的天知道是不是你的种的野丫头光明正大地塞进肖家,也是煞费苦心了,但是,我一定会在全族面前揭穿你的这个阴谋,我肖如歌的嫡亲弟弟,必然是要和名门望族的嫡女结亲的,绝不会让他娶一个真仙的私生女!

第十九章 修仙家族的第一次工业革命

接下来的几天,肖如歌异常的忙碌,这是因为她本来的日程就被她自己塞得满满的,她要学习缝纫、烹饪和各种实用的家居生活技能,还要打扮得美美得又不能太突出太引人注意地参加同辈们和长辈们的各种游宴活动,在这些活动上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既不能给人眩目不可接近的感觉,又不能丧失存在感成为人肉背景。聚会时,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要详细考虑,比如对地位略微不如她的人,她要显得亲切大方,增强她们的好感,好刷自己的口碑,而对于地位明显不如她的人,她只需要淡淡地打个招呼,不让她们觉得慢待,也不让她们觉得自己是那种可以让她们随便拉关系的傻子,如此种种,才能做到八面玲珑、百分百完美!

而今,肖如歌不得不千方百计从她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抽出时间去想办法对付“肖千秋的私生女”,这件事情并不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她原本以为,只要召开全族大会,在整个家族面前揭穿肖千秋有个私生女的可耻事实以后,肖千秋就会丢人现眼地被赶出肖家,而他那个可笑的私生女自然也就跟着一起滚了。

但是,身为一个“如”字辈的未成年小孩子,她根本没有召开全族大会的权力,哦,她本来可能有,如果她像她弟弟那么卖力修炼的话,她也该在一年前就得到独自出任务的机会,从此在族中被默认为“成年人”,享受成年人的权力了,然而她没有。所以,她只能曲线救国,将她自己的打算讲给她父亲肖在礼听,要求肖在礼出面召开全族大会。

肖在礼认为女儿疯了。

别说肖千秋有一个私生女,就是他有十个私生女,身为肖家真仙第一人,肖家上下敢对他的任何行为说一个不字?相反,一个真仙的亲生女儿,加上六品仙骨……这条件,嫁个真仙都成!再说,肖千秋一个真仙,要牺牲他的独生女儿来陷害他一个指头就能干掉的肖如诗……这阴谋,肖在礼怎么看都蠢透了,除了肖如歌谁会信啊。

总之,他才不陪女儿发这个疯咧!

这可大出肖如歌的意料之外,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被肖千秋精神控制了,竟然连亲生儿女的死活都不在乎了!

同时,另外一个打击也不期而至,那就是她茶会上的朋友们告诉她,她在那次茶会上的表现堪称完美!

肖如歌僵笑着接受了她们的赞美,她们一定是故意的!那只是她弟弟使用“李代桃僵”之术,将她化在他身上的妆容打扮都转移到傀儡夫人身上做出的一个假肖如歌而已,怎么会比她真人去的效果还好呢?虽然眉毛确实是一根也没有动……

在召开全族大会之计不成功,又受到茶会成功(她此时倒宁可失败)的打击后,肖如歌决定再次打上孤梅院去找那个讨厌的私生女的晦气!

这次,她很有把握!

因为她知道,那个一手就能推得她骨碌碌滚到一边的弟弟肖如诗离家出任务去了,孤梅院再也不会有人能给那个孤女做靠山了,没有靠山,她一个出身卑贱的私生女,还不是随便她欺负?当然,她谨慎地在离孤梅院很远的地方就收起了骑乘的纸卫,还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健壮仆妇,她们一定能把那个野丫头揍成大花脸,让她彻底嫁不出去的!

然而,有了这样万全的准备后,她一进孤梅院,还是大吃一惊!

这哪里还是那个荒凉萧条的孤梅院?

根本就是过年时期的芳华坪!肖家在过年时会在芳华坪陈设百戏乐舞,供全族连同仆人观看游乐,生在奇云峰上的肖如歌从来就没有去过青州城,也没有到店铺里去买过东西,所用的所有物件都是家族里分配下来的,所以她没有见过热闹的市集,能想到的,就是“过年期间的芳华坪”这么一个比喻了。

她根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聚集在孤梅院!而且,他们还不是单纯的聚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人挑选纸张,有人制作各种纸人部件,有人粘贴部件,有人搬运虫罐……他们在干什么?

“小姐,这是阳州产的青纹纸。”马管家捧过一叠纸,这是很久以前,家族有人去阳州时带回的大批土产之一,当时族中众人分了一些做风筝玩掉了,剩下的扔进库房,也就他这种一直掌管库房的老年仆人才会记得还有一叠这种东西。

华林接过,用手摸了摸,说道:“百分之七十的芦苇,百分之二十的青杆草,还有百分之十的棉花?”

旁边一名小僮奋笔疾书,又一人给这叠纸都做上了记号,第四个人将这叠纸送到了做纸人部件的地方,分别做了全身和四肢的部件,做完后,有人从堆虫罐的地方拿来十个虫罐,放到这个已经成型、只待画符的傀儡夫人身边。

“这是做什么?”就连肖如歌,看到这一气呵成、纹丝不乱的流水线作业,也不由得萌发了好奇心,何况她一眼看去,就看到好几个在族中恶名累累的劣仆,从来连肖如韵那种正宗肖家人都不放在眼里的,而今怎么突然换了性子,做起事来这么卖力?

“姐姐?你怎么又来了?”打着哈欠拿着符笔的肖如诗一个转身,把肖如歌吓了一跳:“你,你不是离家出任务去了吗?”

“是啊,没错,我这不是离家到孤梅院做任务来了吗?”肖如诗说:“我觉得这个傀儡夫人改造课题很有挑战性!以前咱们家也好,风家杜家马家邓家也好,傀儡夫人都是由修行者做的,而且是一个人做全部的工序,现在看来,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一个人专心做一个部件不但熟练度高,而且速度快,如果像过去那样由一个人做全部工序的话,我们的试验根本没有那么多材料……”

“课题?实验?材料?”这些词听到肖如歌的耳朵里,就跟听到阿米巴星人的咒语一样,她既不懂也不想懂:“疯了!你居然和她成‘我们’了!我要告诉老祖!”

在认识到自己的弟弟已经完全被教坏(而且听从他的仆人太多,自己带来的两个仆妇根本打不过)以后,天才少女肖如歌转进如风地做了战略撤退,并丢下终极杀招:告老祖!

她要亲自面见肖银云,把肖千秋做的丑事全部告发!她是女人,肖银云也是女人,所以肖银云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反对那个卑贱的来历不明的野丫头的!

她所不知道的是,孤梅院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晰明了地映照在镜湖里。

“您不阻止他们吗?”肖银云看着孤梅院里满地的傀儡夫人部件,倘若马管家第一次看到的是傀儡夫人屠宰场,那现在孤梅院已经成了傀儡夫人战场,树上悬挂着数百个纸人头,还有更多的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为什么要阻止?”肖千秋微微一笑:“这比我希望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肖银云奇道:“我一直以为,您为了肖家的利益,要扼杀这个女孩子……的所有的,不安分的想法。”

“说得没错,”肖千秋坦率地承认:“我愿意为了肖家的利益扼杀她所有的独立精神,不过,让如诗想到去改造我们都习以为常不会有改变的傀儡夫人,这难道不符合肖家的利益吗?”

“可是,她这么小,就能做到如此,我恐怕她将来……”肖银云之前一直觉得肖千秋对华灵的处理太过分,现在却觉得他做的在某方面来说是合理的,一个拥有六品仙骨和坚强意志的少女,她的未来无可限量,而她对肖家则未必是善意的……她毕竟不是肖家人。

“无人可制,是吧?”肖千秋说:“我之前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但是,当这个未来清楚地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觉得,这倒也未尝不可呢。”

肖银云觉得她没有听懂这句话。

肖千秋怎么可能不在乎肖家的安危呢。

第二十章 浮云

肖银云的信心不是毫无来由的,她是肖家仅次于肖千秋的第二真仙,也是整个肖家第二年长之人,她还记得肖家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记得的那些艰难岁月,更清楚地记得肖千秋是如何在那时候支撑肖家的。肖千秋在她眼里绝不是一个因为混迹青州市井而让人觉得丢人现眼的浪荡长辈,而是千年来为肖家建立累累功绩的丰碑,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不那么光明正大,都无一不是为了肖家的利益,就比如这一次吧,换做是她的话,可能不多想,就直接命令肖如韵把人送来入门上学,而肖千秋不惜自降身份,假作考察肖如韵,在保住了通灵之体秘密的同时将人平安送到奇云峰,接下来,他也没有因为薛华灵的年幼而对她放松警惕。肖银云对他的这些举动起初很不理解,事后想来,不由得叹服他一次次为计深远。

但是,这一次,肖千秋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干脆地说:“以后,孤梅院,还有这两个孩子的事情,都交给我管吧。”

即使肖银云从来没有反对过他的决策,这次也吃惊道:“您要亲自提携他们吗?那肖如歌……”

“她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肖千秋回答道,这一句话基本上算是判了肖如歌的死刑,她的四品仙骨在肖家算是百年一遇的天才,然而要是拥有四品仙骨就能成为真仙的话,千年肖家也不会只拥有三位真仙了,她将来会和所有的肖家女孩子一样,嫁到与肖家门当户对的什么人家,或是在肖家招赘一个女婿,安富尊荣地享受一辈子,生几个可能仙骨不错的儿女,百年后人死道消,再过一百年,便连她的亲生子孙也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姓甚名谁。她曾经拥有过某种百分之九十九的肖家人都不可能拥有的未来,她已经亲手放弃了。

而那个孤梅院的女孩子,对肖如歌式的未来看也不看,肖千秋在她的头顶压上了可怖的石板,而她则向四面八方生长起来,她将来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呢?肖千秋也不知道,他和肖家的所有人一样,从未见过真正的通灵之体,传说中,拥有通灵之体的人甚至能看到真仙藉仙术也看不到的“东西”,过去,他以为这只是一种害处多过益处的天赋,因为众所周知,和骗子不同,真正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会因为看到不可名状之物而早早惨死,毕竟那些异常的存在多半可怖而不可沟通,看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有白白遭受惊吓。

然而,华灵的举动向他证明了这种能力的价值,她熟练地拆解了傀儡夫人,这东西在奇云峰上不算什么,甚至每房都拥有几个干私活,但是也没有充裕到肖如韵能借给她撕着玩的地步,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得益于她的特殊视力,能看到支配傀儡夫人行动的虫魂和符咒。倘若仅是如此,肖千秋大概也只会叹息一声要是自己有这个天赋多好,但是,华灵接下来的行为令他完全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她不以拆解傀儡夫人和重新组装为终极目的!

傀儡夫人虽然是奇云峰上的初级法器,也不是普通肖家子弟能制作的,只有那些特别心灵手巧、修炼又有成的才会被传授法器制作这一高阶技巧,通常,他们只会用傀儡夫人起手,等刷满熟练度和家族贡献后,就会拿换取的资源去做更高级的法器,没有人想过要改进傀儡夫人。

为什么要改进呢?

它们本来就是最低级的法器,别说用来斗法,就是拿来做家务都只能做些粗笨的,有那个改进的功夫,去攒些资源做更厉害的法器不好吗?

肖千秋本人也觉得没有在傀儡夫人身上浪费时间精力的必要,但是,华灵不一样!她没有学过法器制作,她没有师傅,她也没有资源,她甚至不知道孤梅院外的奇云峰是什么样子!她眼睛看到傀儡夫人,她就能把傀儡夫人变成武士,要是她看到别的……

而且,她改变的还不仅限于傀儡夫人!

当她耍那些小把戏哄马管家的时候,肖千秋还不以为然,她那些把戏哄得了从未下过奇云峰的马管家,可哄不过肖千秋!他在青州城内进过的赌坊比华灵这辈子吃过的米还多!但是,她利用赌债和蜃珠,引诱马管家和其他仆人充当她制作新型傀儡夫人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这点又出乎肖千秋的意料了。一个像马管家这样的恶仆,肖千秋自以为已经很会利用他了,派他去凌逼那些处于肖家底层的还有一拼希望的子弟,比让他好好做人价值大,是的,那些让肖如韵怀恨在心的仆人,就是肖千秋有意放在奇云峰这个死水潭里的鲶鱼,却没想到过华灵还能用他来拉车。

马管家的妄念,在肖千秋看来本来是一文不值的,一个没有仙骨的人,拿了蜃珠有什么用?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蜃珠对马管家来说确实无用,可太监们不还是一个个娶老婆、娶小老婆吗?马管家在奇云峰上衣食无忧、自视甚高,自然有点不一样的……呃,精神追求啦!

相比之下,肖如诗的入局倒没让他有多惊讶,和姐姐肖如歌不同,肖如诗根本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炼上,是个真正的修仙沉迷者,眼下又已经到了更进一步的关头,如果在改造傀儡夫人这件事上触类旁通,说不定这一关就能轻轻巧巧地过去,所以一接触就加入,出人出力,肖千秋自忖要是自己在他这个关口看到这样机会,也是不会放过的,恩,肖如诗和马管家调来“胡闹”的纸张和其他原料,都是在他的授意下悄悄放行的,他对此,确实是乐见其成。

为什么不乐见其成呢?他本意是要给肖如诗找个妻子,结果却寻到了良师益友。

至于华灵将来的反噬……

第二十一章 视界

从前,他是担心过华灵的反噬的,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些远比肖如歌更加愚蠢的人对肖家的破坏,肖如歌毁掉的仅仅是她自己的前途,而更多的人则一心一意要拖整个肖家给他们的错误选择陪葬,他们在纵情欢愉的时刻得意于自己的非凡,嘲笑旁人的循规蹈矩,到了要付出代价的时刻,又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的头上。他对华灵的婚姻大事的安排上是问心无愧的,肖如诗不仅和她年貌相当,而且是同龄人中资质最好、修为最高、脾性端正温和的男孩子,不出意外的话绝不会辜负于她,但是,她自己能否有这样清楚的认识呢?

肖千秋非常明了女孩子会受到怎样危险的引诱,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华灵又是这样的年幼无知,她在其他方面可能拥有成年人都望之莫及的聪慧,在男女之事上却一窍不通。即使她受到相当的教育,也不代表她真正明了那些教育的核心意义,肖兴龙难道不知道“仙凡通婚必定没有好下场”吗?肖家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可是,他在看到玉坠的美貌时,是不愿意去想凡人的美貌是多么容易转瞬即逝的!他的眼睛只看到其他人的妻子修为有成、孩子仙骨几品,看不到他们专心修炼,看不到他们聚少离多,他不反省自己当日的叛逆狂妄,却怪罪于可怜的玉坠,好像玉坠真能决定什么似的!

华灵将来会做出和肖兴龙一样的错误选择吗?肖如诗要成就真仙,必定要经常闭关、外出,她是否会觉得仙家夫妻孤枕难眠?她的眼睛会落到那些舌头甜如蜜糖的废物身上吗?又或者她会以为肖家以外还有什么选择?这些都是肖千秋所警惕的事情,他要让华灵在接触到肖如诗之前就预先尝过人世间的苦难,好让她知道做肖如诗的妻子是一件值得可贵的事情。

然而,华灵的表现完全超越了他的期待,她拥有的不止是管理方面的才能,即使除掉她的通灵之体,她也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她是一个真正对仙术的本源而非仙术的威力沉迷的人,这给了肖千秋异样的期待,他将孤梅院的控制权从肖银云那里要来,为的可不光是让这两个小家伙拆装几个傀儡夫人。

他准备亲自传授他们仙术。

华林对肖千秋和肖银云的议论一无所知,但是不代表他没有猜测过肖家这两位实权人物的态度,和肖银云想象的不一样,他对被丢在孤梅院一事既谈不上害怕,更谈不上憎恨。肖银云出身青州肖家,自幼成名,与她接触的人中固然不乏奸恶之辈,但没有一个会因为她是女性而小看于她。在她的思维惯性中,一个人吃饱穿暖是理应之事,别人不理会她就是极其无礼的举动了,何况被一个人丢在孤梅院?那是让她当时都觉得不忍的折磨。

然而,华林生长的嘉罗世界不是一个讲究人权的地方,鸡鸣村里的女性更是从来没什么地位可言,孤梅院在奇云峰上是个荒凉可怕的地方,可奇云峰是什么地方呐?奇云峰是统领三州的肖家仙境,孤梅院是空寂了些,不过头上不漏雨,脚下不沾泥不说,光是提供的伙食就足以让华林心满意足了……要说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是他找不到要求他们一天提供六顿而非三顿的联系方式,这一点在肖如诗的到来后也解决了,现在他一天吃六顿还带点心,算是把穿越前的生活水平恢复了一点儿。

不用设法赚钱就有吃有喝,厨子的水平还很出色,又有许多傀儡夫人给他做实验,又没有一个存弟天天在耳边念叨要拿他去换猪,孤梅院的生活堪称逍遥自在,自在得他都快舍不得跑了。

但是,外面的世界诱惑更大。

他通过这些天的研究,已经略微明了了一点奇云峰的运行原理,当然,它从来也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峰,一座普通的山峰长成这个样子就算还能屹立,任何智商正常的生物也不会将自家全族都放在上面的!和偏远的双河县不同,整个奇云峰都充斥着仙术的痕迹,就算是用来关他的孤梅院,也绝不是凡人肉眼看到的那个样子。在仆人们看来,孤梅院中有的只是三间小屋,一株死梅,他们是看不出这院落本身多么奇葩的!拥有天眼的华林却能清楚地看到整个院落本身是由若干个扭曲的空间所组成的,他能听到力量在这些支离破碎的空间当中流淌的声音,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能听到数百米冰川下汹涌河流的咆哮。

一条由力量组成的河流在整个奇云峰的内部流动,周围却没有任何不怀好意的窥视,即使考虑到奇云峰上必然会设置的重重防护,这成功本身也值得华林好好研究一番,何况这力量的流动和他所接触过的都那么不同!

如果说嘉罗世界对力量的搜集用的是类似采矿的方式,将其他世界的力量强行拉来,那么肖家的办法则类似于水车,他们似乎是垒起了水坝,将所统领地区的山脉水流之力都集中到了一起,然后强迫它们推动奇云峰的运行……或者其他,他必须更接近奇云峰的中心,才能对此得出结论。

要办到这点,他就不能继续留在孤梅院——要避开肖如诗和仆人们的耳目是很简单的,他们都沉迷于自己的事情而且对他几乎完全没有戒心,难的是突破孤梅院本身的屏障——带他来的那个人对他是有着充分的戒备的,他对他也是一样——华林摸了摸自己的腰侧,在进入双河县城之前,他将他最重要的宝物,那枚开山戒指缝在了他的身体之内,只要轻轻地在这个部位划上一刀,他就能籍由取出的宝物,从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击穿这里的防护。

希望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他又回首望了一眼那株死梅,在天眼的视界里,正好能看到梅树上扭曲的面孔,是触犯了禁制的先例,所以被留在这里警告他的吗?

第二十二章 家族的弊端

在嘉罗世界的学院里,经常能看到类似的物体,它们介于生死之间,被挤压在空间的狭缝之中,既不是死,也不是活,用它们的惨状警告着每一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学徒,孤梅院里的这棵死梅,起的可能也是类似的作用,毕竟,华林的这具身体在肖家人看来,应该是挺值钱的。

肖千秋没有带他游览过青州城和奇云峰,不等于他自己不会看,他乘坐在云舟之首的时候,对他将会进入一个何等样的新世界已经心里有底了,无论是青州、青州城还是奇云峰,其繁华富庶根本不是偏远的横州双河县可以比拟的,他在乡野间看到密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村庄,河流上密布的帆影,还有在这种人口密度下依然活跃的鸟群,每一样都昭示着田野间丰富的物产不但足以养活这么多人口,还能让他们容忍野生动物的取食。飞过青州城的时候,他大概了解到青州大地的幸福来源了,八条永不枯竭的水流从青州城正中央的飞龙湖涌出,它们很明显是人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仙术的造物,这些由仙家控制的水流与通道在庞大的法阵控制下平稳舒缓地流过城区与乡村,带走可能会造成灾害的洪水,同时滋养万物,使得青州既无洪涝亦无干旱,怎能不富?

青州肖家,确实不愧是修习五行仙术中木行与水行两道的仙家,在他眼下所看不到的细微之处,他相信有更多类似的仙术确保他们治下的百姓吃饱穿暖,当然,他选择乖乖跟肖千秋来奇云峰的目的,不是为了他们能种地,而是因为他们的木行仙术正好与他前世的植物系属性相合,是他目前入门的最佳选择。

至于他们给他的种种刁难,他在心中也有些准备,虽然对此颇为无奈,世界上有些人觉得家族是最佳选择,放话说家族会全心全意培育子弟,资源随便给,不像师徒制度有代价有欺瞒,大概是他们都有充足的信心投胎到这些家族里吧!万一没有投胎到家族里,而是像王招娣那样做了野生天才,在这个被家族垄断了仙术的世界上,因为“不姓肖”,会遇到怎样的苛待,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其实,就是家族本身,也断无将有限的资源平均分配给每个子弟的道理,世上能说自己对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姐妹平等相待不偏不倚的父母都不多见,换成家族,众子弟有远近亲疏之别,贤愚高下之分,哪个做长老、族长的会真个“一碗水端平”?何况,这个世界的仙家,根本不知道“络拉华”式的完美繁殖方式,他们愚蠢地将婚姻限定为一男一女,奢侈地生了一大堆毫无用处的凡人子弟,然后奢靡地继续养着他们,指望他们的后代基因突变,重新生出具有仙骨的子孙——倒也不是不可能,就是效率……堪比春天往地里扔把种子便回家睡觉,等秋天来看鸟雀给自己剩下多少。

华林没从马管家等人处打听到肖如韵的情况,倒是知道了关于肖家的不少常识,比如他们的排位大比,资源分配,又比如低位家族的尴尬和每房里人数众多的凡人亲戚。在得知庞大的肖家,拥有仙骨的人只有五百的时候,他不免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就他所看到的各种设施来说,这五百人光是要维持就得去掉一大半了,倘若不是全部的话——嘉罗世界,其实也面临着类似的苦恼,所以复古派女巫师们虽然极端、狂热,却从来不缺乏支持者,即使在嘉罗高层,内心认同“只有复古才能恢复嘉罗世界盛况”理念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明了肖家的窘况之后,他对青云横三州奇怪的政治分布也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发现,肖家也许不是真的对其他家族多么客气,而是他们根本无力独自维持三州,不得不将一部分权力与设施交由那些比他们弱的家族处理,整个青州(包括奇云峰)可能是一个更为繁盛的时代留下的产物,那个时代的百眼国或许拥有门派,可以吸收王招娣等野生天才而不用等待不可靠的生育产物,肖家对双河前线的放弃未必是特例,他们是不得不收缩。

不过,在修仙家族中横向比较的话,肖家还算不坏的,毕竟是能统领三州的第一家族,他们将资源集中在那些最有希望的种子身上而不是单看他们的血统——体现在肖如诗与肖如歌截然不同的装备上,这对明显的双胞胎姐弟,所佩戴的法器等物和他们的修为差距一样远,若说是因为男女之别吧,肖如歌的装备竟然比肖如韵的还差!

肖如歌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正是她拼命想赶走华林的举动,给了华林继续留在奇云峰上的信心,能依照修为而不是血统给予资源的家族,总不至于顽固到什么地步,要是肖千秋等人真的和鸡鸣村的村民一般见识,他对奇云峰肯定也是再见吧再见吧,哪怕吃的再好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

他又不是为了果腹才登上云舟的!

自幼生长在奇云峰上的大小姐肖如韵都能忍受双河县的恶劣环境,他没有忍耐不了的道理,若是肖家固执己见,不肯教授他仙术的话,他就算冒险翻过月夕山,也要找到传说中可以授予一切人仙术的修仙门派!

PS:有人问肖如歌整天玩宅斗图啥,我也想知道解放军给女兵上女德班教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图啥……

第二十三章 殊途

“传说中是这样讲的没错,”肖如诗点头说道:“但是,只有真仙才能翻越月夕山。”

“那座山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华林问道:“是存在瘴气,还是有仙术的阻隔?”

“不清楚,”肖如诗摇摇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了,可能也只是单纯的特别高而已。”

“很多年没人去过?既然之前有人去过,为什么来往会中断呢?”华林提出了问题,固然“真仙才能通过”的门槛不低,可是月夕山这边不全是夷区这种蛮荒之地,一国少说也有上百真仙,几个国家能凑起小一千了,怎么没人再去呢?

“恩……”肖如诗陷入了思索中,这对他来说是个难题,他的父亲肖在礼批评他“凡事不肯多想”,其实他是愿意多想的,就是所想的方向,往往与肖在礼不同,和肖如歌更加南辕北辙:“下次见到老祖的时候,我要问问他们!”

肖如歌也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两位真仙老祖!她一直以为见一次肖银云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她从四岁开始每年四时八节都会被父亲带着去见老祖考校功课进度,时不时地老祖得到了什么好物,也会吩咐肖在礼带他们姐弟二人过去,亲自抚慰赏赐,修炼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师长答不出的疑难,吩咐青鸟传信,很快也能得到老祖们的亲笔答复,说得难听点,一年里他们见老祖的次数,怕是比见家族大课上的讲师的次数还多一些!

这种待遇,在她看来原是理所应当之事,每个生在肖家的女孩儿似乎都能用自己的问题去打搅老祖们的清修,等到这次她真有问题要去找肖银云的时候,才发现要见老祖一面,真是难如登天!首先,她用来向老祖传信的青鸟,是早就被她自己给毁掉了,家族里其他人虽然也有传信用的青鸟,却没有进入镜湖的权限。其次,她每次去面见老祖,都是肖在礼领着她登云路而去,肖在礼前番已经斥过她荒唐了,这次怎么可能让她搅了肖如诗的婚事?没有肖在礼,凭她自己,根本唤不来云路!

没有仙术修为,没有法器道具,在肖如歌看来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有仙术修为、法器环身又如何,女孩子修炼的程度再高,打架再厉害,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聪明的女孩子都知道,比起将来因为太厉害遭到婆婆白眼、丈夫冷遇,不如把修炼的时间用来锻炼家务技能,未来才会得丈夫敬重、婆婆欢心,过上儿女绕膝仆从如云的幸福一生,不像肖银云一般,名义上是阖族敬重说一不二的真仙老祖,其实是个孤苦伶仃的弃妇,身边连个男人都无,天知道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每次她想起老祖所居的终年不管去多少次都没见过除他们一行以外的人的镜湖,那无可形容的空旷寂寥,都得意自己早早窥破,不至于像她一般白担着真仙的虚名,倒丢了眼前触手可及的人生!

现在她才发现,没有仙术没有法器,她固然还能吃喝玩乐,去茶会去赴宴去见常家何家的亲眷,去尽情享受作为女孩子的生活和其他女孩子的嫉妒,但是想要去见老祖一面,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仙凡之隔。

在罕有的被送去上全族大课时,偶尔听到的一个词此时不受欢迎地浮现在她的心头,她已经放弃了成为真仙的可能性,所以那条通往仙界的云路对她关闭了,她沦落平庸,像族里那些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了,而这些都是她自己选择的——要承认这一点,是多么艰难而且没有前例可循啊,她在茶会上是得不到支持的,茶会上没有人像她那样有过那种可能性,她们都没有单独面见过老祖的经历,她们甚至连镜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们怎么可能给她出主意让她见到老祖呢?

第一次,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她继续修行,没有毁掉老祖赏赐的青鸟,那她这次应该能够和老祖通上话吧——等等,她的青鸟是毁掉了,可是肖如诗的青鸟应该还在!

她冲进了肖如诗的房间,或者说她以为自己冲进了肖如诗的房间,因为一道屏障将她拦下了,没等她发起脾气,就看到肖如诗从里面整衣走出:“青鸟!把你的青鸟给我!”

肖如诗一楞:“要青鸟做什么?你们的茶会不是例来都是用女仆送贴的吗?”

青州肖家这些十三四五岁的小女孩既然生来就是不愁衣食的有闲阶级,所办的茶会上,为了消磨时间,样样都极富考究,一个请帖,所用纸张花样不消说,连传递都要用专门打扮起来的花童递送,肖如歌过去为了请帖上选择什么样俊逸的诗句,搭配怎样雅致的花草,底纹,送贴的女童穿什么戴什么,也是费尽了心思,掉了不少头发,务求做到人人称赞又不过分的完美,所以折腾得连凡事不多关心的肖如诗都记得了。

“不是茶会!”肖如歌怒目道:“说给你听你也不懂,快把青鸟给我!”

“可青鸟已经飞去了啊!”肖如诗说:“我今天想到一个很好的问题,点灵的时候若是在灵脉集中处……”

肖如歌七窍生烟,这么要紧的关头,他居然把青鸟拿去问什么愚蠢的“点灵”!点灵她也知道,不就是那些纸糊的下等法器画好符咒后,最后修士以自身灵力灌注启动那一式么,这有什么值得跟老祖提问的?又不是三才叶!正当她跺脚的时候,走廊里忽然雾气弥漫,是云路!云路来了!是面见老祖的云路!

肖如诗看到云路来到脚下,毫不迟疑抬脚便登,肖如歌又哪里会放过,连忙一跃而上:“我也去!”

“可是姐姐……”

“闭嘴!”

“你……”

“说了不许吵!”肖如歌就差没把弟弟的嘴给捂上了,他的傻话怎么那么多!他知道自己为了面见老祖痛陈厉害正紧张么……等等,这云路怎么不往天上去,反而……反而……往黑咕隆咚的山腹中去了……

“也要去面见第一老祖吗?”

“……闭嘴……”肖如歌掐死弟弟的心都有了,天杀的他问问题为什么找的是肖千秋!

PS:有人在书评里说女德总比同性恋好,问题是历史上女德普及的同时南风也很兴盛啊,连回教地区都不例外——看不到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就去追花枝招展的男孩子去了……

第二十四章 子非鱼

而今悔恨已经来不及了,肖如歌陷入了短暂的失神,她既然没有本事唤来云路,就更没有本事半路从云路上跳下去,便是她能跳下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她还是第一次进入奇云峰的山腹,从前她隐约听说过“奇云峰内在别有天地”的说法,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山腹中竟然是这番景象——借着云路微弱的光芒,她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奇特的石柱,每一根都可能高耸入云。她既看不到它们的顶端,也看不到它们的末端,只能看到云路经过之处的那一截,猜测着它们的高度超过她生平所见的高塔,因为它们的直径也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起初她以为云路进了山腹以后就缓慢下来,随即她发现并不是云路的速度减慢,而是那些远处的石柱给了她错觉,它们比肖如歌去过的殿堂更为宽大,她家的院子很可能可以毫不费力地塞进其中一根石柱。这些庞大的石柱像镜子一样光滑,肖如歌可以在匆匆一瞥中看到自己与肖如诗乘云路飞过的身影。

有多少根石柱,就有多少个镜面倒映着他们向山腹的深处飞去。

除此以外,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上下四方都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之中,能听到的只有隐约而不确定的风声。过去,她乘坐云路在奇云峰上空飞行的时候,耳边的风声完全不是这样的,现在她耳边的风声模糊而扭曲,与其说是像风,不如说是像梦中的低语。她在这古怪的环境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不知道她在山腹中飞行了多久,是很短还是很长。

这可能是肖千秋又一个谋害他们的诡计!肖如歌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差点从云路上跳了下去,她越想越觉得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他们要是困死在这里,族里有谁能够发现呢?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与外人勾连私奔了吧,她几乎可以想到肖千秋道貌岸然地在祠堂里栽赃陷害他们的样子,她要……

这时,云路的速度放缓了,而她尽管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向立在不远处的肖千秋行礼,而肖如诗早就一蹦三跳地跑到肖千秋面前,没有给肖如歌留下任何叮嘱他的机会。

肖如歌行完礼后,慢慢走下云路,环顾四周,只见落足处是一方小院,四边竹篱为墙,墙上攀爬着无数或白或红的蔷薇,芬芳动人,墙脚处则栽种着五色菊花,星星点点,间中也夹杂着花大如盆的蟹爪,北墙处一间不大的房屋,茅草为顶,底下倒也是粉壁白墙,洁净明亮。院中叠着几块湖石,旁边一处清澈见底的小池子,几朵荷花在池中摇曳,引得蜂蝶忙碌。所有一切陈设布置,都简单干净、平平无奇,怕是放在青州城内也不会有人看第二眼,可偏偏肖如歌知道,她看到的这一切,都绝不简单!

因为她现在还在黑暗无边、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山腹之中!

而她上次看到这小院的时候可是在奇云峰峰顶的芳华坪旁!

亲眼所见的东西,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恐怕,就连立在他二人面前的肖千秋,都不是真人!他脚边的那只猫也是假货!是麻痹他们的!

想到这里,肖如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这下非常及时,因为肖千秋正朝她看来:“那么,如歌又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啊!老老祖,我是,是误会,是……”肖如歌能说会道的舌头,在肖千秋的视线下忽然打了折,接着,她发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没那没好使了,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她最后看到的,是肖千秋的那只猫儿的明亮的黄色眼睛。

“这不是给你吃的。”肖千秋郑重地对那只猫说,然后,他伸出手,让猫跳到他的胳膊上:“带路吧。”

猫儿轻轻地瞄了一声,随即跳到了半空中,它小小的身形立即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但是半空中开始浮现出一朵接一朵的深黑色的莲花,肖千秋转头对正吃惊的肖如诗说:“还记得我教你的龟息之法吗?”

“记得。”肖如诗连忙点头。

“运功,然后跟上,”肖千秋抽出一支银色的拂尘,在空中一甩,数以百计的银色光点洒到了那些明灭不定的黑色莲花上,从旁边一看,倒好似小院中突然坠下了一条微型的银河一般:“还有很长的路呢。”

“可是。”肖如诗说,肖千秋立即会意,只听哗啦一声响,墙上的蔷薇枝条纷纷向昏睡在地的肖如歌伸了过来,直到将她笼罩其中:“这样就不妨了。”

“如歌又没有来?”肖如芸望向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

“大概又被伯伯关起来修道了吧,”肖如珩啧啧说,接着她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太惨了,听说老祖期望她修成真仙,每年要考她好几次功课呢——幸亏我没有四品仙骨,随便练练也就混过去了,像她那样,真是生不如死,动不动就要赶功课进度,不能参加咱们的茶会、花会,将来不修成真仙还好,若是万一不走运修成了,又要‘担负起家族的责任’啦,又要‘保护家族’啦,又要‘守卫领地’啦,听听,这是咱们女孩子该干的事情吗?再说,家族也不会容许真仙外嫁,这可不就得做老丫头了吗?吓人!”

女伴们纷纷发出了惋惜和同情的声音,是呀,肖如歌真是太不幸了,从小就被家族长老们当作真仙的预备人选,小小年纪就被长辈们强制闭门修道,一直享受不到作为女孩子的种种乐趣,直到三年前才终于从那种可悲的命运中摆脱了出来,和所有像她这样因为出身在高排位家族所以不用像独力支撑门户的肖如韵那样整天为大比做准备的女孩子们一起欢笑游乐,过上了她应该拥有的幸福人生,居然不到三年,又要被拖回那种可悲的境地了。不过,她们悲叹归悲叹,除了背后鄙视鄙视肖在礼没有为女儿的人生争取一下以外,也没有任何实际支持她的举动。

随后,她们的注意力就被十个穿着杏黄衫白舞裙的女童吸引过去了,今天的会的目的是观赏各家为了花节培训的花舞,能指导女童们跳出被众人赞许的美丽舞姿,在这些女孩子眼中因为关系着将来做主母的颜面,所以是比成就真仙更重要的事情,肖如歌的境遇也就再没有人提起了。

与此同时,华林将又一个剥离的傀儡夫人头挂上那株死梅。

既然肖家真仙们短时间内不像是允许他离开孤梅院的样子,那他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开条路出来。

PS:豆瓣上一群人看了《摔跤吧爸爸》大骂爸爸为了冠军害惨女儿,纵然女儿得了世界冠军又如何,你们知道女儿有多惨吗……再看邓亚萍看了《摔跤吧爸爸》发微博感谢父亲当年对她的严厉训练,啊,子非鱼……

第二十五章 恶谋

傀儡夫人在肖家是最下等的法器之一,所用的原料都是最廉价易得之物,连上面所画符咒所要使用的墨水也只需翠玉、藤黄、朱砂等寥寥几样加上芝液即可磨制,符咒图样本身也可说是毫不复杂,连年幼如肖如诗者都可一天画出若干,所以当肖如诗加入华林的“傀儡夫人改造计划”之后,他再也没缺乏过可以用来切割的成型傀儡夫人。

他将那些被认为“不实用”的废品拆卸开来,一边“研究”,一边将碎片胡乱丢弃在孤梅院各处,而被拆解下来的头颅则被他全部悬挂在死梅上。一开始,这场景是颇有些骇人的,臂如马管家就着实被吓得不轻,但是人类的忘性永远比警惕心强,在专注于“可能赢到蜃珠法器”的大赌局之后,别说树上挂的纸人头,就是挂的真人头,也休想教马管家在赌桌前后退半步啦!

等华林“慷慨赠送”的几杯黄汤下肚,马管家也好,被他引诱而来的其他仆人也好,都能抱着死梅和树上悬挂的众多傀儡夫人头颅称兄道弟了,谈何“害怕”,自然,也没有人提议把那些人头换个地方挂,他们现在又要在流水线上干活,又要继续未完的赌局,可是很忙的!没空管树上挂的是人头还是树叶!

至于肖如诗,一来,他自幼修道,于这些异状的抗力反而比马管家等人强,二来,嗨,他父亲都说他凡事不关心,在看到“傀儡夫人改造计划”或许能帮他走出蹊径后,他连妨碍他的亲生姐姐肖如歌都能一把推开,何况是树上的一堆纸,对他而言,那些就是不存在!

他确实有认为那些东西是不存在的理由,诚然,虫魂和束缚虫魂的咒力都集中在头颅上,可是那是多么微弱的咒力啊!它本身甚至要依赖从虫魂中榨取的力量,不能完全依靠咒力驱动。肖如诗不是没有见识的凡人,也不是浪迹乡野落魄不堪的散修,他是肖家全族一致看好,一直得到长老甚至老祖本人亲自指点的神童,肖家所有大小法器,他不敢说见过全部,至少也看到过七八成,和老祖们拥有的、用整块翠玉和别的珍贵材料制作的强大傀儡相比,纸糊的傀儡夫人身上这点咒力只好说是戏耍之作罢了,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华林自然也没有以为靠着这些初学者习作般的东西真能破解什么东西,他的目的在别处——孤梅院的中心,毫无疑问地就是那一株死梅,这株死梅看起来像是因为无人照料干枯而死,可是奇云峰是什么地方?多了,华林不敢说,但是,青州整整一州的水脉,都以奇云峰为源,这是毫无疑问的!真仙肖家经营至少千年的奇云峰,山上哪怕最低贱的仆役,都衣锦食肉,这么个也不能算小的孤梅院里,怎么这棵梅树周围,硬是沾不到一点水气?

如果这些还不能作为证据,华林的作弊器,鸡鸣村小女孩王招娣留给他的天眼则明明白白地向他指出了周围的布置,死梅就像肉眼凡胎所见一般,是整个孤梅院咒术的中心,只不过,在天眼的视界中,这株死梅不在肉眼所见的位置,它要更高一些或更低一些,也完全不像一株树,若要强行做什么比喻的话,那就有点像一大团蓬乱的、每一根头发都有自己意志的乱发,它们毫无章法地彼此缠绕着、吞噬着、翻滚着,像四面八方伸展又向中心弯曲,动作缓慢得像冰川的流动。

在这团“乱发”的底下,是一张被遮掩得只剩苍白下巴的面孔,换了一个不像华林这么有经验的巫师,会误认为它和“乱发”是一体的,但是华林没有被它们误导,他知道这是一个可悲的被束缚在这里的、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毁灭的家伙。它在生前可能有些力量,现在只是个悲惨的囚徒,就它本人而言,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不过,华林是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的。

当嘉罗世界穿越来的邪恶巫师发现这倒霉蛋以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它加入了自己的备选计划,在全部套餐里它的分量恐怕连一份调味汁也比不上,但是,巫师们是不晓得什么叫排队的,他们会用马蜂让那些不够尊敬他们的人换个更适合他们的位置,而在没有马蜂的时候,泼洒一份能让拖拖拉拉的家伙们挪开点位置的调味汁看起来十分地对得起他们。

第二十六章 洞天

肖如诗凝神屏气,一步步走在那些被肖千秋拂尘洒下银色光点的黑色莲花之上,不管走得先他一步的肖千秋是背对着他,正对着他还是分成两半迎面走来,他只专心走自己的路。和跟随大众进度的肖如韵不同,肖如诗因为是族里一致看好的天才,所以虽然比肖如韵年少四五岁,却已经学习到了很多艰深的仙术知识,他知道自己此时即是走在奇云峰山腹之中,又不是走在奇云峰之中。

奇云峰是青、云、横三州的水脉源头,汇集三州灵气,谁占据了奇云峰,不仅可以掌控三州数千万百姓的生死,而且还能支配三州境内的所有仙家,须知,仙家用来灌溉芝园、点化丹房的灵气,都要从奇云峰上分出。若是三州之内有哪家敢于得罪青州肖家,被肖家在灵脉上做些手脚,以后芝园绝收、丹房无出,拿什么喂养子弟、提升等级?因此,肖家指派肖如韵等年幼者到各州做官历练,本地的仙家们都客客气气地让出了位置,半点不敢与之相争。

既然这灵脉干系如此重大,肖家对它的防护也不必说,其他符咒机关不算,在靠近灵脉处还有一重特殊布置——世间凡人厚葬者防盗墓,有一种流沙法,就是在墓穴上方覆盖大量流沙,盗墓贼一入便被活埋,肖家的布置类似于这种流沙守墓法,所不同的是,用的不是流沙,而是种种比粪坑更腥臭百倍的秽恶之气。这些恶气在此间又如山间瘴气般经历了数百年蓄积,真是毒恶非常,那瘴气不过是草木朽坏之气,就能毒杀人,这些被常年累月有意累积起来的秽气,休说寻常凡人,便是肖家的修士,贸然进入的结果也会被生生化去法器仙骨!

肖如诗能进入此地而没有被化成脓血,一是有肖千秋那只灵猫引路,二是有肖千秋替他护法,三是他宁神静心,不管四周如何异状,一心只用龟息之法不绝,若是他中途起了别样心思,断了运动,口鼻沾染了秽气,便是肖千秋在旁,也救不过来了!

这也是肖千秋等人放弃肖如歌的原因,四品仙骨固然宝贵,可修仙之途与别个不同,肖如歌要是学的是刺绣,中途分一分心最多不过手指扎个洞儿,血都未必流两滴,但她学的是仙道!能成就真仙的,哪个不是千难万险,像华林一样传说中的先天通灵之体另算,其他人岂是仙骨略好点儿就能躺着成功的?就算她撞了大运,平白地修成了真仙,一个连肖家根本之地都不能进入的真仙,谁能指望她守护家族?既然她决意弃了正途,肖千秋等人也断无将关系家族存亡的紧要位置给她留着的道理。

肖家对阖族子弟历来的教诲就是修道第一,奇云峰的灵脉,下面哪个仙家看着不流口水?凡人们为了一间草棚半扇磨盘还兄弟相争,这些真仙不为他们自己着想也要为他们的族人着想,没有动手抢夺,还不是因为肖家拥有三位真仙的实力!要是肖如诗、肖如歌二人修炼有成,那不但奇云峰自此再无旁人敢于窥探,就是风、杜等家也要笑脸相迎了,能分到的灵脉也会上一个等级。否则,以肖千秋、肖银云二人的资历年纪,肖如歌肖如诗两个未成年的娃娃怎能一再打扰他们清修?

他们对肖如歌投下的不仅有无数肖如韵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好资源,还有更多的关注和期望,然而,在发现她已经彻底走入歧途后,他们没有在她身上多浪费一刻钟!像肖如诗那样在修道中遇到难关,有他们在旁提点一下,是完全可以设法克服的,可像肖如歌一样分心,为了些凡俗小事轻易丢下自己的责任,他们日后难道还能时时刻刻盯着、催促肖如歌去值班吗?就像肖如诗此刻走在秽气之中,肖千秋可以为他开路、护法,但是能代替他行一间断就会被夺命的龟息之法吗?不可能!

真仙之路注定孤独,肖如诗以前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他现在有了些领悟。肖家所传的龟息之法运起来毫不艰难,但是他运的时间太长了,而银尘黑莲之路还好像永无尽头。

血液开始在他体内翻滚,这是功法不稳的前兆,他稳稳地走在凭空生出的黑莲之上,不快不慢,风在他耳边猛烈地响着,但也可能是他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他的眼睛上出现了异样的虹彩,而他本来应该只看到黑色的莲花与肖千秋洒下的点点银尘,周围秽气吸纳化解一切,除了灵猫刚刚开辟出来的通路外,他不该看到别的东西,除非是他自己的幻觉。

他依旧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的眼中充血,口鼻涩痛,而血气翻滚如沸——他从未连续用过这么久的龟息法!

忽然一切都结束了,他来到了一间静谧的石室之中,这间石室仿佛是凡人随便在山峰上开凿出来的一般粗旷简朴,石壁上凿着几个或高或低的凹洞,每个凹洞中放着一盏长明灯,肖如诗一扫间数到是八盏,就看到肖千秋拂尘一扫,指他到石室中央的一处石桌旁。

石桌上摆放着数个拇指大小的傀儡夫人。

肖如诗一望便知,这些微缩版的傀儡夫人还没有点灵。

华林大摇大摆地从孤梅院走了出来,他没有试图借助什么东西去隐藏自己的身形,因为奇云峰完全不同于双河县,这里的草木很少有天然的,也就起不到在仙术作用下掩蔽他的效果,更何况双河县也不会有数位真仙和几百名修士经年累月地建设起的重重法阵,他现在唯一的伪装就是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如果被抓到,他大可以说自己是“不小心”走出来的——他既没有翻墙,也没有打洞,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走出来——哪有一点像是故意要跑路的样子?而且,他也确实不是要跑路,奇云峰和肖家还是很值得他研究一番的,只是他们耽误他的时间未免太长了点,他就不得不自己走出来看看啦。

至于他所做下的手脚……符咒全部是肖如诗画的,灵力也是他灌输的,虫子是马管家等人送来的,他所做的就是对虫子的品种提出建议,然后将废弃品悬挂到梅树上而已……至于这些尸虫会咬噬梅树这件事……他怎么知道呢?对吧!

问:为什么肖家有女性真仙,女脑残还是这么多?

答:吸烟有害健康都印在包装盒上了——然后坚持花钱买烟的人还是辣么多。寡妇清、曹大家、义姁等人名扬史书两千年,不妨碍那么多宅斗粉到处科普“古代女人只能宅斗不能干别的”。

问:为什么出场的脑残都是宅斗脑?

答:你们想认为赵小六、张秋官等人很聪明,还是他们宅斗脑?就是肖如芸、肖如珩和宅斗脑也没什么关系,人家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修道苦,一起玩多开心,没想过“斗倒”肖如歌。

第二十七章 噩梦归途

隆隆的震动将乌吉达震醒了,然而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醒了,因为尽管墙壁和大地都伴随着这巨响猛烈地摇晃,但是在她刚刚经过的、那个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准确诉说的噩梦之中,像这样的震动可以说是温柔得如同初春的轻风一般——她戴着银制脚镯的赤露双足好像还踩在那不停起伏的世界上,而整个世界仍然在回应她的呼唤——她怎么才能和那些甚至连古鲁大神的简单而具象的祭仪都无法理解的凡人解释她所遭遇的这一切呢?

夷人的神学体系十分简朴,与他们的社会非常吻合,在他们的神话中,伟大的古鲁大神带着他的仆人与奴隶居住在“最深的洞”中,每当祭司想要呼唤古鲁大神本人之时,他们就挖一个大洞,然后在洞前摆设新鲜的祭品、点燃神火,洞的周围和祭台都要用树木遮蔽,因为古鲁大神的灵只有祭司的目光才不至于亵渎。所有与祭仪有关的步骤和名词,统统能在有势力的夷人头领们那里寻到相似之处,首先,他们也都是居住在冬暖夏凉的山洞中的,或者至少祖先居住在山洞中,其次,他们是不能轻易被打扰的,商人们要向他们献纳保护金或礼品才能求到他们的护佑,而在互相攻伐以为常事、彼此都可能结有血仇的的夷人社会里,地位高的人是绝不容许地位低的人直视他们的,那样太容易被一刀捅死了。头人们有亲近的族人、仆从和低下的奴隶,古鲁大神自然也都有。

即使祭司们把伟大的古鲁大神描述得就像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头人,不能理解的夷人还是占了绝大多数,有许多奴隶甚至向古鲁大神祈祷明天下雨,可以不用出门干苦工——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干白歇一天,但是屋子里的活儿总是轻松些,肚子也就不容易饿得那么难受——稍微懂得一点的人都要发笑,伟大的古鲁大神怎么可能回应这种荒谬的祈祷呢?可是他们照旧日复一日地做着这种荒唐无用的祷告,毕竟,打翻奴隶主看起来是多么地不可能,嘴上念念可容易多了。

乌吉达对这些情况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她没有希望任何人能够理解她,明白她在深渊之中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泥沼之王可能十分恐怖,可跟她后来遇到的一比,它就是个可笑的小水坑。

她记得自己被泥沼之王吞噬的场面,泥沼妖龙的触须穿透了她的身体,毫不留情地汲取她的力量,而她毫无反抗之力,不是那种被打倒之后的感觉,是全面到连抗拒的意志都被压制的糟糕场面,她能依稀感觉到,如果泥沼之王的力量再强一些,她很可能在明知自己被吞噬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喜悦地奉献出她自己,而就连这点模糊的感觉都要马上离她而去了。

突然,崭新的力量出现在了她的身上,怒火立即喷涌而出,它怎么敢!

莫名的仇恨完全主宰了乌吉达的意志,那不是被敌人或者族人羞辱的仇恨,也不是被打倒之后的不甘的仇恨,而是一种夹杂着类似于被领地里最低贱的奴隶视为弱者的愤恨,他们本来活着就已经是她开恩——她只能这么理解,她甚至不用抬起一根手指,念诵一句咒语,力量伴随着怒火点燃了泥沼妖龙用来穿透她的那根触须,泥沼之王发出了恐怖的吼叫,它所有的眼睛和触须都向小小的乌吉达伸了过来,无数的尖牙利爪嘶吼着要将她撕成碎片!

乌吉达带着奇怪的轻蔑地看着有眼无珠不知道白活了多久的泥沼之王,它的吼叫没几声就变成了充满恐惧的尖叫,因为整个世界都被重新翻转和扭曲,然后向泥沼之王挤压了过来,如果这还不至于让它意识到它究竟惹到了什么家伙的话,那些原本袭向乌吉达的触须、眼睛、尖牙、利爪都用更快的速度、带着腐蚀的烈焰倒卷回去,彼此争抢着要撕碎、穿透妖龙自己的身体就足以让它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妖龙最后的动作是每一只眼睛都挤出了一滴颜色各异的泪水,这些泪水能化成凡人从未见过的美丽宝石,或是能炼制出比龙血更强力的药剂——乌吉达只用一瞬间将这些眼睛一个不剩地全部挖了出来,而从她获得新生到妖龙咽气,用夷人的时间计算的话,大约是“一个熟练的弓手将一支箭从箭壶抽出放到弓上”的时间。

随即整个世界在她的足下再度翻转,她来到了一个任何古鲁大神的祭司都没有了解也不可能了解的世界,那是深渊的最深处,一切噩梦的起点。

另:应该说是果然吗,举了汉朝的例子马上就有人说“明清妇女除了宅斗能干嘛”,我也不说陈端生,我也不说秋瑾,然而光是姑苏一带,以刺绣这样小艺闻名于世的仕宦人家女子,又岂止得到慈禧太后表彰、走出家门开设女工习艺所,状元张骞为之著书的沈寿、名扬明清两代很可能是红楼梦里得到众多翰林称颂的慧娘原型韩希孟呢?再怎样“封建”的人家,难道会连妇女在女工上精益求精都禁止了吗?明清两代正宗的古人们可都把来历不明又没生什么儿子的黄道婆当成棉纺业祖师立庙作传写诗香火供奉七百年了啊!

至于穿越者,听到“出风头”就抖得跟寒鸡似的,要在古代产婆手下“生一窝”倒是个个勇气十足,半点不怕母子双亡,该说什么呢?而那些觉得宅斗收益最大的,我倒想知道,普通小官家的女儿,要怎生宅斗法,能得太后夸赞、世界扬名?还是觉得能靠着男人好吃懒做就胜过自食其力,流芳千古了呢?

第二十八章 变异

乌吉达向那深渊的最深处落了下去,这次,她的周身没有被绿色的祭火包围和保护,然而她也并不需要这种比纸张更脆弱的一次性暂时性的保护,她的身体或者充斥在她体内的那种古怪而强大的精神力就是她最好的保护了——她能感受到她的长发(比她记忆中长了三倍都不止)在猛烈的罡风中狂乱地飞舞,那成千上万的头发中最细的一根也拥有能够绞杀沼泽妖龙的力量——她刚才就是用这些头发一次性挖出了妖龙的所有眼睛。

她知道她的头发本来不该这么长的,身为必须经常上战场的夷人女祭司,乌吉达的头发其实没有留到外表看起来那么长,在需要盛装出席的时候,她会在头上戴上一个假发套。在双河县,货郎们会一个村一个村地收买穷苦女人的头发,运到县城的作坊里做药或是编假发,像田三虎之妻这个阶层往上的妇人,都会买两三顶编好优美发髻的假发,预先插好各种首饰,起床时戴上,睡觉时摘下,非常简便。夷人们没有山外人的巧手,但是奴隶们的头发对奴隶主而言是不需要任何成本的,不论质量的话,乌吉达拥有的假发数量还胜过田三虎的老婆哩!

可她现在的头发都足够给她自己做好几顶假发了——如果那真的是头发的话——她能感受到这些头发的实质是她体内精神力的外延,她本来可以控制住这些力量,将她的头发恢复到小乌吉达不戴假发时那种不起眼的状态……不,她无法控制,那些头发与其说是外延不如说是外溢,她的精神还没有强到可以支配这么恐怖的力量!

仿佛是嫌她的处境还不够糟,一刹那间,深渊中的其他存在纷纷将注意力投到她这里,她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窃窃私语、讥笑、咆哮、打赌、议论,每一根头发都在向她传递一个不够谨慎的魔鬼的发言,她知道这些窃窃私语的主人彼此之间甚至都没有碰面,这不妨碍它们思想上的交流,这是乌吉达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经历。

她向前方飞去,将所有的这些流言蜚语尽数抛诸脑后,她知道它们暂时还不敢向她动手,不过很快了。

她在波涛般汹涌的质疑声中降落在熔岩的宫殿里,那座宫殿对自家主人的崭新形象犹豫了短短一瞬,在她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扇大门,门是整块的深渊红宝石,比乌吉达见过的山峰更高,和她的眼睛一样鲜红,绽放着鲜血般的光芒。门上镶嵌着数千个黑色玄铁制成的深渊蝎子,它们或三根、或六根、或九根的多刺尾巴都朝向门外的不同方向,如果站在门外的存在有任何应对错误,这些蝎子的尾刺就会一起向它发动攻击。

乌吉达一拳打穿了门边的墙壁,她是熔岩宫殿的主人,她认为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熔岩宫殿都应该而且理应深刻地记住这一点。

四条金属的河流立即过来迎接它们的主人,它们争先恐后地将埋在地板和墙壁上的倒霉家伙们推开,然后在乌吉达的面前现砌出一条崭新的道路来。那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啊!最中央留给她行走的地方都是像丝绸般平整光辉的黄金,在她的左右两侧,灿烂的白银和青铜一个接一个扭成了成千上万华丽的雕塑,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一株银制的柳树,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比蝉翼更轻薄的青铜,黄金做成的鸟儿栩栩如生地落在枝头上,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是纯金,而眼睛是红宝石,它们的歌声美妙如铃。柳树旁是一条青铜的长凳,每一个凳脚上都装饰着一幅由黄金和白银组成的浮雕画,她能在一个凳脚上看到一个由七十棵果树组成的果园,白银制成的农妇爬在黄金的果树上摘取宝石果子,她的孩子们馋涎欲滴地在树下等待,一群黄金制成的小鸡在树丛中觅食,而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正趁着这欢乐一幕偷偷摸摸向树丛深处的谷仓走去。

或许是她在这幅画上多看了一眼的缘故,下一个由金属河流塑造的风景就是一座真正的金属果园,刚才青铜长凳浮雕画上的每一棵果树都长到了一丈那么高,在不存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那些珍珠、翠玉、冰髓、琥珀、象牙、猫眼等宝石制成的累累果实悬挂在纯金的树叶中,多如河中之砂。炽热的能熔化深渊玄铁的金属河流在这些金属果树之中就像真正的灌溉渠一样蜿蜒波折,流遍整个果园,银制的母鸭领着一群小鸭嘎嘎作响地在灌溉渠里游来游去。

乌吉达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这些果树,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空旷得令人不适的地方,她也见到了一个果园。

她向一棵果树伸出了小手,那棵果树立即殷勤地弯下,将一个碗大的石榴石果实垂到了她的手里。

乌吉达抓着那果实,她的记忆愈发清晰了起来,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族人,教导她的大祭司,还有……那个奇怪的假夷人,现在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她也清楚明了地知道了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祭司们喜悦地赞美古鲁大神的鼓声、铃声和祈祷声中他们实际迎接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又是怎样陷入了可怕的阴谋,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妖术的活祭品。

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切幻梦的中心,在充斥着整个深渊、连熔岩宫殿都不能完全屏蔽的恶意窥视之中,仿佛又遇到了那个她曾经想要一心抓回去当陪嫁丫头的山外人小姑娘,那个人形的彭卡拉。

她的样子和之前变了许多,她不再穿着破衣烂衫,头发和肌肤都润泽了,只有她的目光还跟之前一样坚定。

红色的石榴石在她的手中猛烈地放出了光芒。

整座熔岩宫殿都在这光芒的照射下隆隆地震动了起来。

“时候到了!”一个能令她的血液结冰的声音在她的血脉之中响了起来,而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在热切地回应着,随后,她就失去了记忆,直到她在芳杏堂的空房中醒了过来。

“仙官正带人修复城墙。”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清晰有力地在门背后响起,另外一个女孩子则在招呼其他人吃早餐,乌吉达浑浑噩噩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她的房间没有窗户,但是完全不妨碍她看到一根丝带系在她的双腕上。

她的脚上,也缚着同样的丝带,打结的地方贴着一张用朱砂涂抹过的黄纸。

那不是普通的黄纸,她现在能感受到朱砂上附着的热力会在她设法扯下来的时候焚烧她的手腕和脚腕,然而……她一把撕下了它们,明亮的火焰瞬间在她的脚腕上升起,那本是足以将她化为火炬的,但是,乌吉达甚至不用向古鲁大神祈祷,只凭意念就将火焰的热力吸尽了。

任何人,都不该和深渊归来者作对。

第二十九章 boom

奇云峰上的生活对于那些没有重要职司的人们来说是悠闲惬意的,对于服役于蒲云间的仆人们而言更是如此,蒲云间是为整个奇云峰制造香料的地方,上至年节祭祖时的焚香,下至丫鬟们佩戴的香囊,都由此间出产。制香本身是个烦难的事情,但是在蒲云间,由仙家引来活水,又顺逆如意,缓急由人,在嶙峋山石间推动数百磨香小磨,每个小磨都编有字号,要粗要细,要干要湿,要浸要滤,就是一个生手,只要查了卷宗,按数投料,加之奇云峰上诸般香草无所不有,不像市卖货品质参差不齐,轻轻松松就能研制出凡间老师傅也制作不出的好香来。

供职于此的仆役们,自然乐得轻松,每日将传来要制的香投下,接着在取香之前就各寻乐子,这里因为捣香喧嚣,所以离肖家族人所居甚远,只要不耽误了取香,也没有旁人来管束他们。这日恰巧一个制香丫鬟的妹子被选为花舞女童,刚刚在小姐们面前献了舞下来,趁难得的闲暇找姐姐玩耍,众人看到,都吵闹着要看“小姐们看的花舞”,立时在分料的敞厅中扫出一块净地来,把开工时拜神的毡条拿来铺上,那个女童推辞再三,盛情难却,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

只见她头上打了一对小巧可爱的螺髻,满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上除插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蝴蝶外别无它饰,那蝴蝶又做得分外精致,倒好像真是一只蝴蝶落在少女发间一般。上身穿着半袖绣金线杏黄衫儿,袖口倒做成仿佛垂胡袖般紧缩样式,用一根同色丝带系了,在肘侧打一个蝴蝶结子,黄衫底下又穿着一件白缎长袖衫,袖长至腕,袖口十分宽大,舞动起来格外飘逸,下面是一条纯白色的百褶裙子,单看倒还罢了,唯独跳起舞来,众人才看到裙子上这些褶皱忽然如雨丝细密,忽然如鱼鳞伸展,配合着女童的舞姿,竟然硬是能演出金钟花在风雨中摇曳的风姿。

众人看了她衣饰鲜明,舞姿动人,况且又和女童的姐姐素日要好,当下齐声叫好,纷纷赞道:“如此必定是第一的了!”

女童尽力跳了一回,下来喝茶时,听到众人夸赞,摆手撅嘴说:“我在席上听姐姐们说……”

众人本来正热闹开心,听到她提到众小姐的说话,都支了八个耳朵要听她说话,立即安静了,女童正要接下去说时,忽然听到一声凄厉之极的长啸,不似在场众人声音,顿觉毛骨悚然,吓到:“是谁?”众人纷纷笑道:“我们这里都是些隔绝水渠的乱石,想来是石间风响,这左近哪里有人?”女童的姐姐也抚慰道:“附近方圆数里都是捣香场,风行水上,常常怪响好似人声,有吟有叹息,我刚来时,偶尔听见,也被吓了一跳呢!”

女童刚刚镇定下来,正要再度启唇,就听到两扇门扉轰然作响,这下连大人们也都坐不住了:“动静这么大,若说是砸门,咱们这里的门怕是都要被砸飞,可这声音又不像是在近处,倒是像底下乱石滩传过来的——那里又哪里有什么门?”

众人这下都顾不上小姐们的八卦了,急忙跑到外头,横竖女童在此,小姐们的八卦待会儿再听也不迟,眼前的怪事先看个究竟——待他们跑到外面一看,个个都惊讶得伸了舌头:“这是哪里来的妖风!”

只见远远的一团乌压压的黑云,将整个乱石滩都罩满了。

当时就有两个年少的惊讶道:“这是什么?”“要不要报告管事?”

正说话间,忽然乌云向前略滚了一滚,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拦阻,就听见雷霆之声轰鸣,竟然连地面都震动起来,蒲云间的七八个人没有防备,一时间全部摔倒在地,正哎哟之声不绝时,就见一道火链般的电光当空闪过,在距离蒲云间众人不过一丈多的空中爆开,炸成无数电火四散开来。

“不好!走了东西了!”仆役中一个年老的喊了起来:“快寻地方躲避!这地方当不得几下!”

众仆役都是世代在奇云峰上服役的,一听这话全都心里有数,当时也顾不得身上脸上摔肿的地方了,忙着互相搀扶着往里间躲去,当中又有一个机灵的小伙说:“前日有分派做报信神香的,上头还没领去,我先寻一根点起来……”众人一起称是,他就跑到自己工位去寻那香点。

马管家这辈子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被他邀到孤梅院的众人中,数他年纪最长,见识最多,虽然肖家不会教他什么仙术,但是经年累月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些东西,一听怪声从梅树上响起,立时丢下东西,拔腿就跑,再不犹豫——奇云峰是什么地方?能在这里撒野的,绝不是什么寻常鸟兽,宁可事后被人取笑,也要先得了眼前性命不可!

他一口气冲出乱石滩,不管地面乱震,一路跑到蒲云间,看到什物香料撒了一地无人收拾,知道这里众人已经预先避开了,好在他过去偷懒时,也来过蒲云间与人掷骰,明白此处地理布置,喘吁吁地向里间走去,不是他不想往更安全的地方跑,实在是他脚酸腿软,再走不了几步了。

正往前摸时,忽然腿脚被地上一坨绊了一下,险些一跤,低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

地上不是别物,正是一个与他相熟的蒲云间小伙儿,就见他躺在地上,双眸紧闭,面带微笑,容颜比往日更艳三分,若不是口中吐出一支黑色灵芝,马管家肯定以为他是喝多了睡着了!当然,现在他肯定不这么以为了,当下连滚带爬地往旁边尽力挪了几步,正好地面一晃,彭地又倒下一件东西,马管家忙碌中也没看是什么东西,正苦于没有家伙,顺手一把抄在手里,定睛一看:“天哪!”

他摸到手里的不是别的,就是方才于众人面前献舞的女童,女童也是一般面上含笑,口中衔着一支黑色灵芝,这次挨得近了,他分明看到灵芝的伞盖上经了震动,淅淅沥沥地淋下红色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黑芝,这黑色,是……

“竟然有一个漏网的。”听到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马管家周身三十六万五千根寒毛,根根都竖立了起来,不为别个,为的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匡头——他前日还与他喝过酒哩!

第三十章 积怨

其实,那次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灌酒”,当时老匡头再三苦求他肠胃不好,从来滴酒不沾,情愿代他们跑腿,可马管家向来是个好欺负人的,连主家那些落魄的子弟到了他手里还要凌辱一番,何况他人?立马竖起两只眼睛,将一张长长的马脸拉成了驴脸,敲桌怪叫起来:“好你个老匡头,我好意请你喝酒,你竟然不喝,是不是瞧不起我?当我这个管事是假的?我明儿寻你们管事论一论理,他手下的都比我拿大,他要如何称呼……”

幸亏老匡头平日为人甚好,是个第一等的老实头,旁人教他帮忙做什么,不管是跑腿还是代替外出投料,总是必允的,在蒲云间人缘甚好,所以当时其他陪坐的人一起都代他求情,好说歹说,拉住了马管家,究竟让他硬灌了老匡头两大钟——第三钟没倒满,老匡头已经到外面吐去了——才罢休,马管家事后还得意洋洋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匡头白长了这么一大把胡子,竟然脸这点礼数都不晓得,你既然在人家手下当差,就有个尊卑之别,别说让你喝酒,就是让你喝刀子,推辞一推辞,不是好人,明儿老祖派你做什么事,你也说肚儿疼不去?”

席间众人听了这番话也只有唯唯而已,事后就是有些议论,也传不到马管家耳朵里来,他自以为理直气壮,从无向老匡头道歉之想,这次不知怎地,看到老匡头神色与旧日并无不同,他的两条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就哆嗦起来了:“匡大爷!匡祖宗!匡老祖……”

老匡头嘿嘿一笑:“在马大管家跟前,小的怎敢拿大?幸而天日昭昭,也教我等到了这一日!”说罢,将手一扬。

马管家哪敢再和他说话,连滚带爬向外逃去,可还没逃出三步,鼻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说来也怪,不过鼻尖闻到这一点香气,怎地突然五脏六腑都立即像自己有了主意一般,争先恐后像要向喉咙涌去?

这是马管家的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其实,也很难说他当时是处在清醒的状态中,因为自打他闻到那股子异香时,老匡头种在他身上的东西已经发作了。

不多时,他的口中也冒出了和其他人口中一模一样的黑色灵芝,老匡头看见了又是嘿嘿一笑:“我便知道,你与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所说的,自然是马管家时常向人吹嘘他“真正的父亲”是肖家人一事,若马管家真的有什么肖家的仙骨,要对付他还真有点难度,现在一击就倒,可见马管家也是个肉体凡胎,和蒲云间的众仆人一般无二。

他说完,将整个脑袋连同垂到胸前的白胡子轻轻巧巧地从脖颈上摘了下来,底下露出一张美艳的少女面孔,上面是乌黑透青的一头好发,没有梳发髻,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脸上正当中一个美人尖,两腮如桃花般俏丽,朱唇贝齿间,吐出一条鲜艳的分叉舌头,在空中晃悠了一下:“主人总算发动了!不枉我在此潜伏多年!——可恨等下还要戴着这劳什子!”

原来,这妖物把华林惹出来的动静,当作了它主人“发动”的信号,其实也不光它这么想,在第一波震动后,奇云峰上好几处地方,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凶手们所想的都是一样——除了它们的主人,还有谁能在世代统领三州的奇云峰上如此胆大妄为?就是有什么作对的仙家,人家也要预先下了战书,双方磋商数次,仙家寿命都长,视时间又与凡人不同,往往七八年后,还打不起来呢,只有它们的主人,与肖家积怨甚深,非要肖家大大地完蛋不可,才不会给肖家拖延求援的时机,必然采取奇袭强攻,所以不是它们的主人,又会是谁?

若被派遣到蒲云间卧底的是个凡人,很有可能要再等上一等,等到消息明确了方才动手,可是肖家和所有修仙家族一样,内外关防甚严,所用的仆人都是世代在肖家服役的,纵然从峰下娶来新娘,也不能做什么职事,要等到二三代子女,自幼在峰上长大,才会被派遣一些诸如剪裁洒扫之类不要紧的职事,要等到四五代以后,再三考验,才能接近那些比较重要的地方。肖千秋与肖银云最初在对待华林的态度上有分歧,但是在只有“她”的子女才能正式算肖家人的方面上是一致的,这种做法看起来古板守旧,却能阻碍很多不怀好意的事端,凡人中的大户在使用奴仆时也更愿意用知根知底的家生子,鸡鸣村的村民用不起仆人,还把媳妇女儿叫做“外人”,财产不给分毫,何况仙家?

“主人”哪里等得到那时?再说,凡人的寿命又短、能力又低,所以被派到奇云峰上潜伏的,都是些善于变化的妖物,它们在模拟人态时惟妙惟肖,在思想上就未免差点,而且都与蒲云间的“老匡头”类似,装作仆人挤在仆役堆里受气,憋气日长,久不知肉味,一闻到血腥气,立即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让这帮家伙知道我们的厉害!”妖物们动手杀戮前一刻还在与它们欢笑同乐的同伴时,都是这么想的!你说他们昨日为老匡头说话,为老匡头挡酒?区区几个凡人罢了,也配与我们血云门弟子同吃同坐?傲慢至此,杀死活该!它们就这样怀着复仇的心思和杀戮的渴望,将昔日的同伴们杀得一干二净,然后又用他们的血和内脏,喂养出那黑色的灵芝来!

乱石滩上的那团黑云依旧在攻击守护蒲云间及后方的一系列建筑的仙术障壁,它一路已经杀死了好几个在孤梅院工作的仆人,但是这哪里够?看这蒲云间的建筑,比它在日又添盖了几间,奇云峰上,又添了不少人口吧?他们是不是都在传说关于它的笑话呢?呵,很快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啦!

肖在礼慌忙地展开法器,一盏如八仙桌面般大小的青荷叶瞬间将他盛了起来,飞向出事地点——他不是例行执勤的长老之一,可是肖如诗这些日子都在孤梅院!连肖如歌也不见踪影!他的妻子也跳上了一只五彩凤凰,与他一起飞向孤梅院!

第三十章 复仇

肖在礼的心情固然急如火焚一般,可是他心里也很清楚,能够侵扰到奇云峰上的妖邪,定然非同小可,他便是早到一刻,战力不够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唯有一边催动法器,一边心中向列祖列宗求告,偶尔一回头,看到妻子面如金纸,心知这一次她提前破关,不但没有预计的突破,而且于将来修行上恐怕有了些妨碍,但是事关一对如此优秀的孩儿性命,两人此刻又哪里顾得上这些!

等他夫妇二人赶到乱石滩,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执事的长老,或乘葫芦,或坐飞鱼,间中还有个坐在滚圆大西瓜上的,都是往日难得一见的遍身法器装扮,个个神色凛然,无人脸上有轻松之意,见到他二人也只是点一下头就算见过礼了。肖在礼夫妻本是渡人真仙嫡脉,又生了一对仙骨四品的儿女,将来前途无量的,自然与同为“在”字辈的末流长老肖在平等人不同,平日就是顶尖的几家见了他们也万不敢如此礼数如此马虎的,可见真是非常之时!

肖在礼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忙忙问道:“可有我那两个孩儿踪迹?”

众长老中一个正欲答话,就看到那团黑云又是一道赤红火链打出,火链呼啸而出,在空中九弯九折,径直打到半空中,这次不像前几次一般引得附近大地震动,蒲云间的几间殿堂更是动也不动,倒只听见如溪流水响一般,哗啦啦之声朝着远处去了——倘若在场众人不是修行积年的法身,个个耳目异于常人,怕是连这点声音都不曾听见,但是听到他们耳中,却比刚才惊天动地的巨响还要来得惊心动魄!

原来刚才那妖物的几下攻击,并没有打破蒲云间的仙术障壁,所以众人严肃紧张,为的还是严防死守的家族本宗之地怎会出现妖邪的缘故,本来并未把这妖邪真放在眼里,谁知它那几下纯属试探!等它窥破了仙术法阵的虚实,只轻轻一下,就如摧枯拉朽般一口气将许多百年法阵给掀破了!

当时人人不由自主地齐声呼道:“哎哟!”就连满心挂念肖如诗肖如歌下落的肖在礼夫妻也不例外,二人身上登时青芒闪动,祭出许多法器,知道一场恶战,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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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碾压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肖在礼等人全部是一头雾水,但是只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那乌云妖物再不掩饰实力,火链也似的雷光接二连三地发出,肖在礼的青荷法器也吃了一记,再也支持不住,片片碎裂,好在他是真仙嫡系,法宝甚多,连忙丢出一件水华玉环,将自己转移到了妻子乘坐的五彩凤凰身上,刚落在凤凰背上,就看到那玉环也在空中炸裂了。乌云妖物劈出的火链在劈碎玉环后余力不衰,与后方趁隙击向它的西瓜藤长鞭撞在一起,也没听见甚么声响,西瓜藤连同上面的五片绿叶,硬是焦黑了一半,垂在半空中,显然九成是毁了。

肖在礼着实骇然,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就看到七八件上乘法器毁在这乌云妖物的手中,这些可不是纸糊的傀儡夫人之类凡人徒手就能拆解的东西,能作为长老们对敌之物的,哪个不是天才地宝精炼而成!就说他所乘坐的那件青荷法器吧,乃是肖公桥自赤龙国得来的异种,名为碧玉座,当日得了种子,种在芝园中,引水脉灵气,加之玉浆芝液,一共只长出三片叶子,老祖由此为基础,添上星砂等物,亲手炼成这样法器,不但能乘坐了飞行,还能攻能守,是奇云峰上一件异宝,肖在礼曾凭着它数次得胜,没想到今日却毁在这里!

但是他此时已经来不及为这件用了数十年的宝物惋惜了,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日能否与生离此地?

片刻之前,他是绝无此种念头的,乌云妖物虽然陡然一见甚是诡异可怖,可是除了自己夫妇二人以外,在场还有七八位肖家长老,都是修道多年的有成之人,个个满身法器宝物,又在奇云峰主场,有千年累积起来的道道仙术法阵,那妖物还能翻出他们手掌心吗?

当时人人面色严肃,也不过是觉得妖物突然出现,自己有失察之责,不知妖物后面还有什么背景后手,存的都是活捉生擒之心,要捉拿了拷问它如何潜入奇云峰的,万没想到,这妖物既狡猾又强大,不像他们以前见过的那些一样,见到修士就大招猛发,将气力都浪费在仙术障壁上,而是先测试出障壁弱点,一举击破,再在众人攻击时示弱,将他们引诱至此,一个回马枪就击落了两名长老,若不是肖在礼猛然警醒,以心血增幅法器威力,青荷法器又是老祖之物,他怕也是要与那两名长老作伴去了!

就是已经跳到了妻子的凤凰背上,他也不敢说自己已经逃出了性命,转头望去,那乌云层层涌起,就在刚才两下攻击之后,已经膨胀得有如一座山峰,飞在空中的长老们,数量赫然已经减少了一半!

在他躲避攻击的时候,又有两名长老被击落了!

这是肖在礼梦中也想不到的光景!堂堂肖家的长老们,今日竟然如同那种没有宝物道行的野修凡人一般,被这妖物随意宰杀!可是,他又哪里有什么招架之力呢?肖在礼本来以为,凭着真仙老祖传给自己的诸般法器宝物,加上夫妻二人数十载勤修苦练,除了敌不过真仙,别的无论什么,抵挡一时三刻也是毫无问题的,今日才知道自己是何等可笑!这妖物杀他们真是如杀鸡屠狗一般!

温度下降了。

奇云峰上本来四季如春,加之肖在礼身为修士,很容易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度以为这是生死关头下极度恐惧引发的幻觉,很快就发现不是。

温度确实地下降了,整个乱石滩的空气都开始凝结,细小的霜花在空中浮现,这些看似无害的、洁白的精灵浮在空中,瞬间将原来密布在此处的爆炸声降得连肖在礼都快听不见了,这当然不是自然的气候改变。

肖银云来了。

尽管肖在礼还没有看到她的身形,但是他也看到了乌黑的乱云正在向那乌云妖物头上汇集,一条烂银也似的玉龙在云间飞舞,碎玉乱琼不停地从玉龙身上撒向大地,不一会儿,乱石滩就被霜雪覆盖了——或者说,即使不这样,乱石滩的地面也会在低温下封冻起来,只是不如这般明显而已。

乌云妖物气势不改,继续往天上涌去,又发出好几道火链追杀肖在礼等人,但是肖在礼看到四周改变,都知道老祖来援,个个不与他缠斗,只一味逃命,倒也侥幸没有被打中。

玉龙从云间垂下头来,龙头上站着一名美妇,身披银色折枝梅花纹大氅,头戴星冠,手执一株焦枝银牡丹,不是肖银云又是谁?

她目色如冰:“当初饶你一命,不思悔改,又在作孽!”

乌云呵呵大笑:“当初?当初我要娶那贱人时,你怎地不拦我,还要与我假惺惺地说合,今日倒要来拦我!晚矣!”

肖银云沉声道:“当日不拦你,是怜你之才,今日拦你,是怜他们之命——你是已经无人可怜的了!”

那乌云不等肖银云答完,早就几道火链劈头盖脸地朝那玉龙打去,道道有水桶般粗细,远非刚才打肖在礼等人的可比,肖银云立在玉龙头上,不闪不避,只将手中银色牡丹轻轻一点,头顶乱云间早就无数雪片被狂风卷着朝那妖物打来!妖物发出的火链虽粗,没入这风雪中,登时不见声色,仿佛火入激流一般,无声无息地熄了。同时,地上哗啦啦一声响,肖在礼初时还没发现是什么,再一看,就见数支冰刃从那妖物身上透体而出,竟是一瞬间将那妖物身上刺出了七八个洞!

妖物痛得直吼,但是凶恶不减,知道斗不过肖银云,竟然又发出两道火链来打肖在礼等人,只是受伤太重,那火链打到一半,已经坠落下去,成不了什么伤害了。

玉龙又将头垂得低了一点,肖银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妖物头顶上,也没看到有什么动作,妖物就僵住了,然后浑身一抖,四散在地,化成一堆碎砖烂瓦。

肖在礼等人惊魂未定,此时方上前预备行礼,就听见肖银云说:“蒲云间、藕花馆、六月亭等处都有妖人作乱,尔等速去!”

肖在礼等人赶紧依老祖之命,飞向蒲云间等处,肖银云看了一眼被收在自己手心的妖物,指挥玉龙换了个方向,垂到一块乱石后面,那里躺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看上去似乎已经在刚才的乱斗中被震晕了。

“幸亏没伤到这孩子,”肖银云想到:“现在孤梅院已经是毁了,把她放到哪里呢?”

第三十三章 意料之外的发现

华林当然不是在刚才的战斗中被震晕的,他既然一手藉着“傀儡夫人改造计划”把那妖物放了出来,自然没有变身成伤亡数字的打算,不管这伤亡是由那妖物、由肖在礼等众长老还是由肖银云造成的,他都敬谢不敏。他在离开孤梅院之前本来已经准备了好几个计划,出来一看大致地形,就明白肖家的老祖们对他的警惕真是十足,别的不说,就这片无树无水仅有遍地巨石的乱石滩,就是一个最好的天然监狱,从风化的痕迹可以看出,这监狱自然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记得肖如韵曾经对他说过,肖家修炼的仙术乃木水二脉,左近的仙家也差不多,想来是用以囚禁肖家的犯罪修士所用,让他们得不到功法上的增幅。

他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只学了点“那也配叫功法”的步天歌,竟然也被塞进了这占地广大的变相监狱,肖如韵之前还说要力保他能在族中找到一个愿意娶他为妻的修士,现在看来,携他前来的肖家老祖,城府可是够深的,装作随便找了个荒院把他丢进去不闻不问,其实这荒院是个大监狱的中心位置——要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某人路上捡了只秃尾巴小猫,往帆布兜里一塞就拖走了,到家塞进了结结实实的铁笼还在周围缠绕了若干条铁链挂了十来只几十斤重的大锁——你觉得这是捡只猫回家的态度吗?

等他明白了前因后果,再想到马管家等人蹩脚的出现,和肖如诗的“路过”,他几乎要笑了起来,肖家为他设计的陷阱真是不错,就是一个为羚羊设计的陷阱做得再精巧,又怎么能陷住飞鹰呢?冷落、白眼、讥笑,有意无意的贬低,暗示只有某条堕落的出路,确实有可能击垮一个没有后援的小孩子,甚至一个成年人,但是一个巫师,哼。

只可惜自己放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家伙。

他躺在巨石后面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能被派遣到双河县这种鸟不拉屎几十年都没有仙官驻扎的偏远地方的仙官,在家族中肯定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后来在与马管家等人的交谈中,他进一步确认了,肖如韵在以武力定排位的肖家,地位很糟糕,差不多已经是快连“肖”这个姓氏都要保不住的程度了,所以导致他对肖家的平均水平,有了一个严重的误判。

幸亏这误判很快由几名长老以生命为代价纠正了,同时也让华林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发现。

“如韵姐姐怎么会在小比中排到九十名之外呢?以她的实力,这不应该啊——我必须设法告诉她这一点!”

现在他也只能想想,他连这乱石滩还出不去呢!

等到肖银云现身,他知道这场大戏差不多已经接近了尾声,之前趁乱还没有人注意到他,而在真仙面前,想要隐匿身形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采用了一个最简便的办法,将后颈在石头上轻轻磕了一下,顺势屏蔽了许多感官的知觉,只在灵台最深处,留了一丝清明。

这本是盗贼熬刑的技巧,他学到后从未用过,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却用上了。

第三十四章 漫漫仙途

肖银云对他的这些盘算一无所知,她所操心的只有暂时该如何安置这个小女孩,肖千秋之前将她放在孤梅院,而今孤梅院已经毁灭了,若是在别的什么时候,她有许多地方可以放置她,或者干脆等肖千秋现身也行,但是,现在各处都涌出了作乱的妖人,哪里看起来都不像是安全的地方,难道要将她带回自己的居所?

还是放在自己的居所好,起码那里因为基本不允许什么人进入的关系,没有任何暴乱的迹象,她这样想着,外衣上伸出一根银色的饰带,在空中结成梅花结子,将昏厥的小女孩稳稳地托了起来。

就这样,先把她放好,然后看看那些长老们镇压妖人的进程如何,如果妖人们有强援的话就出手,如果没有的话,长老们应该自己完成镇压的职责,肖银云知道她不会替他们做每件事。她的确在联络肖千秋上浪费了一点儿时间,因为肖千秋曾经要求把孤梅院和那个小女孩交给他一人管理,但是排除这一点之外,她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出手。她的职责是保护肖家而不是肖家具体的某个人,所以,她并不会对付每一个冒犯者,特别是他们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厉害的敌人,而肖千秋又不能马上赶到的时候。

假如肖在礼等人的实力足够收拾被她抓在手心里的这个家伙的话,她甚至连这里也不会现身,可惜他们的力量确实不足,而肖兴龙也不是可以放任不管的角色。肖银云毫不怀疑他如果有可能的话,真的会杀尽她的子孙乃至肖家的每一个人,他就是这种人,从来不会记得肖家给予过他怎样的帮助,相反,他坚持认为,肖家要为他受到的任何不如意负责。

肖家多少人劝他仙凡殊途,不可通婚,他何尝听进去一字,如今一塌糊涂,他不怪自己当日做得太绝,反而一味怪罪说合之人,其实以他的家世、身份,若是稍微明白一点,怎会走上这条绝路?别的不说,就是娶了玉坠,八个孩子都是凡人又怎样?只要他自己心意立得牢,不为凡俗欢愉耽误修行,早日修成真仙,有哪个敢嘲他子孙不旺?便有嘲的,几百年后,嘲他的人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肖银云也是做了数百年真仙的人,知道修行一途,越是前行,同伴越少,她前后结过三次婚,有过四个孩子,现在不论父母丈夫还是亲生的孩子们,全部走在了她之前。奇云峰上一百肖家,现如今仍有五房是她嫡传的血脉,然而他们之中的最长者,也是她曾孙的孙辈了,几百年联姻繁衍下来,连面貌上都很难看出她和她几个丈夫的影子了,其他更是淡漠无比。其实到了这个程度,看肖兴龙、肖如诗或者面前这个很可能成就真仙的小女孩,反而比自己亲生的子孙要来得亲切,只因不论是敌是友,倒是他们更有可能在几百年后仍然伴随她左右。

凡人三分之一活不过一岁,三四十是入土的正常年纪,到了五十就可算作是“老人家”,而奇云峰上的修士们,八十在执事里还算年轻,活到一百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真仙的寿命又是修士的十倍以上,如此差距,肖兴龙的父亲就是真仙,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被色字迷了眼睛,只看眼前,不顾以后,可惜岁月是不因为你“不顾”,它就不找上门来的!

其实就是找上门来,应付的办法也有很多,玉坠的寿数本以到了凡人的入土之龄,便是肖兴龙不去动手,过几年她自然撒手人寰,几个凡人子孙也是一般,到时候再娶,未必不能生下仙骨子女,然而肖兴龙仗着有个真仙父亲,自己资质也是难得的好,在众同伴中件件争先,从未落过第二,被公认为肖家未来的第四真仙,养得心高气傲,凡事不肯委屈自己,当日执意要与父亲作对娶玉坠,今日也无论如何不能忍耐玉坠让他成为众人的话头,结果一念成魔,闯下泼天大祸,落了个最差的下场,便是当日弃子而去的肖公桥,大约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至多不过想着百年后出关,儿子成就真仙就与他和好,儿子没有成就也是化为白骨再不会惹他生气乱他修行,哪里想到他会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妖物呢?

肖千秋把他囚在此处的缘故,肖银云多半可以猜到,第一肖兴龙的资质确实不错,远非肖在礼这些凑数的普通长老可比,只凭本身雷法就将这些长老杀得落花流水;第二是他父亲尚未出关,总不能不告知他父亲一声就杀死他的儿子,而在发现他就被囚禁在孤梅院后,肖银云也怀疑肖千秋是否有意要让他看看凡间女子想要求道是何等艰难,劝他改悔……只是他不但没有悔意,怨毒反而加重了。

话说回来,肖兴龙本来就不是能够推己及人的人,和华灵的出身又天差地远,可能从未想过这个小女孩和他有什么共同点吧!果然,察觉到肖银云将小女孩稳稳地托起后,她掌中的妖物嘶吼道:“区区一个卑贱的凡人,值得你这么看顾?”自然,他说此话的时候,早就将他欲娶玉坠时,为凡人所说的诸般好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凡人?”肖银云斥道:“你好好看看清楚,她可是六品仙骨!”

“六品?怪不得,怪不得,”妖物喃喃重复,突然呵呵长啸:“怪不得你要为她镇压我——我倒要看看,若我有了六品……”

话音未落,肖银云掌中被压缩成小小云团的乌云中忽然红光迸射,随即整团乌云瓦解纷消:“不好!”

原来肖兴龙到底是肖家三真仙下的第一人,一交手就发现肖银云厉害更胜当初,知道自己此番就算拼命也讨不了任何好处,所以在被镇压时未出全力,此时用起拼命之法,将多年来蓄积的力量一举轰出,便是肖银云也没全部拦下,一道红光不偏不倚直击华林之躯,要用邪法夺她的六品仙骨之体!

第三十五章 各自为战

“我们还不能走吗?”肖如珩偷偷地问道,事发的时候,她们正聚集在一起欢庆花神节,欣赏品评着各家女童穿着她们设计的衣服跳出的不同以往的优雅舞姿。花神是不久前在青州兴起的新兴信仰,据说未婚少女在花神生日向她供奉鲜花,就有机会蒙花神垂青,成为最漂亮的新娘,这种信仰在鸡鸣村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但是在富庶的青州,成群结队去祭拜花神的少女不少,连奇云峰上都被传染了。肖如芸等人倒未必真的相信什么花神的神力,但是她的祭仪非常新鲜,女孩们都想趁机欢聚玩耍,所以不但准备了品种繁多的四季鲜花,还另外搞出了一个“花舞”节目,邀请了来访的几名亲戚小姐观看,要借拜神的名头好好地大办一通,搞成一出青州仙家女孩们的盛会,让青州的其他仙家都知道肖家的女孩子们有多么风雅。

但是她们没想到,仪式才办到一半,居然有什么妖物跑出来了!

两名年长的堂姐匆匆赶来,传递了执事长老的旨意,命令所有的仆役与小姐们分开,又将她们尽数关在一间空屋内,两人执剑一前一后,将两处出路都看守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必须等到事了,然后长老派人送你们各自回家。”

肖如珩等人听到这句话可不乐意了,但是那两名堂姐此时半点情面不讲,任凭她们叽叽呱呱,又将被邀请参与花神节的两名亲戚小姐抬出来说情也不管用,气得肖如芸、肖如珩在屋里悄声咒骂:“拿着鸡毛就当令箭了,连亲戚的面子都不看,丢光了肖家的人!”“就是,若我们以后嫁过去,脸上也是无光。”

本来想着要炫耀一番的盛会半途被强行终止,女孩们觉得丢了人,憋了一阵气,就听到震动不断,远远地似乎有雷光频闪,瞧着跑出来的妖物似乎非同凡响,女孩们的心思就转到了另外一个方面:“这妖物好厉害啊,长老们不会输了吧!”“就算长老们输了,可还有老祖呢!”“老祖万一也……”“瞎说!老祖是真仙,怎么可能输呢?”“我说万一……”

正在嘀咕的时候,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门口看守的两名堂姐都变了脸色,挪动脚步聚在一起交谈起来:“蒲云间到藕花馆的防护法阵都完了!”“恐怕还不止!”“这妖物是什么来头?竟然……四名当值长老都赶过去了,也没有拦住吗?”“不是四名……你没看到……她们也赶过去了……”“什么?八名长老都没拦住那妖物?”

最后一句惊呼甚响,屋内的女孩们都知道此番不妙了,个个绿了小脸,肖如珩就是在此时问出那句话的,其实她的大脑乱成一团,真要叫她走,她也未必敢走——她的家离出事的蒲云间比这里还要更近一些——而听到她问话的肖如芸呢?却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听她说这话就滚下泪来:“这妖物这么厉害,我们往哪里走?唉,事到如今,倒不如生为凡人女孩,就不必受此折磨!”

肖如珩听到这话,心里一动,是呀,生在肖家,又不幸生了仙骨,日子多少苦楚!自打六七岁,就要念书、修道,没完没了的功课,天天描摹那让人晕头转向的符咒,略会一点儿,爹娘师长就催逼着要加进度,根本没多少时间自由自在地玩耍!听服侍她们的丫鬟说,凡人女孩像她们这个年纪的,早就做了幸福的母亲,过上了再也不碰书本的生活,她们还要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一样被拘束着背书!生在仙家,真是太不幸了!虽然她们千方百计地逃课,怎能和从来不用读书的凡人女孩比?修道有什么好!修到堂姐们那个程度,不过也是与凡人女孩一般地嫁人,修到族里人人称羡的老祖,那更可怕,孤零零一个人清修,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雷光又是一闪,这次连另外一个守门的堂姐也惊呼起来:“有长老殉职了!”

连看门的堂姐们都为她们此生都没有经历过的变局手足无措起来,屋里的女孩们一听这话,颇有几个嚎啕起来,肖如珩哆嗦着双手合十,低声祷告:“花……花神娘娘,您若有灵,请保我下辈子,千万千万,莫要生在这倒霉催的仙家!”

在她向花神发愿的同时,肖如诗也在向肖家的列祖列宗发愿:“但愿我能赶上就好了!”他和肖千秋刚刚完成在肖家灵脉为傀儡夫人点灵的实验,肖千秋在他的实验计划上增添了一个环节,就是使用了微缩版的傀儡夫人,傀儡夫人个体越小,所用以驱动的灵力越少,也就越能反映精细的差别,而这是肖如诗所没有想到的。他知道怎么做小型化的傀儡夫人,也知道越小需要的灵力越少,然而他还没有想到把两者联系起来并用于实验,今天肖千秋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本来已让他感觉收获颇丰了,没想到今天奇云峰上还有一番大战!

肖千秋早在肖在礼等人赶去之前就得知了肖兴龙逃出的消息,他选择留在原地,等肖如诗恢复体力。

“可是,我们赶不上的话……”肖如诗有些着急。

“有雪海在,”肖千秋回答说:“你要记住,凡事都管的话,是无论如何管不过来的。”不知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肖如诗,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即使老祖如此说,肖如诗还是一心想要参加战斗,他学道多年,在同辈中根本没有敌手,出任务时,敌人也不堪一击,一个强大的对手才是他目前所渴望的,可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候!在他没有恢复最佳状态之前,老祖是不会放他走那秽气屏障的!毕竟,在他没那么心急的时候,还差一点走不出那里呢!

最后他只赶上了六月亭处的扫尾战斗,这未免有些太扫兴了:“以后我要勤练龟息法!”他默默地下着决心。

所有活下来的人中,薛华灵大概是状态最糟糕的一个了。

第三十六章 反夺舍

肖如诗得到了一次探望华林的机会,他在青鸟的带领下进入了镜湖,无数摇曳的白色莲花从平静如镜的湖中升起,形成了一条通往湖心的小径,他迈步走上小径,不一会儿就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座他熟悉的八角形建筑旁边,新添了一处竹篱上爬满红白蔷薇的小院,他把这视作理所当然之事,身旁的肖如歌可是当作一项大发现,不肯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们聚在一起肯定是为了合力对付我们,我们赶紧回家叫上爹娘……”

她觉得自己的这番推论合情合理,父母在与不知名的妖物对敌时折损了不少兵器法宝,后面斗各处妖人时也不是毫无损伤,肖家三真仙之一的肖公桥真仙一脉已经到了实力最弱的关头,肖千秋、肖银云要趁机狼狈为奸、谋害他们这一支,夺取肖家大权,不趁此时,更待何时?假惺惺地让肖如诗去看望他的什么“未婚妻”,肯定是准备用“未婚妻入魔暴走”的理由杀了如诗,再灭他们全家,因此肖如诗一定要推拒掉他们的此番“好意”,然后赶紧去寻上两个凡人小妾,一边向老祖们假装示弱,一边尽快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兴旺家门……她认认真真地嘀咕了半天,又是分析利害,又是脑补破案,说得连自己都击节称赞不已,猛然发现肖如诗已经走得远了,急忙追了上去——老祖并未同意她也跟着来看华林,然而她怎么忍心看着唯一的弟弟羊入虎口?再说,老祖也没有拒绝她跟着来嘛!她就怀着这样的心思,也不管肖如诗态度如何,执意跟着来了。

当肖如诗进入探梅轩时,里面的情形已经与他之前所来时大不相同,从内部看去,整座建筑更像是一座中空的宝塔,天花板已经挑空到了他之前在奇云峰上的任何殿堂中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度,而从天花板中央,垂下了七八条银色的丝带,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奇特的梅花结,华灵就被缠在这梅花结中悬挂着。她的身上仍然穿着出事那天的衣服,以肖如诗的目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那天的经历遗留在她身上的灰尘和血迹,她的双目紧闭,手和脚都被丝带紧紧缚着,打了不止一个结。肖如诗能辨认出一些花结是起到封锁、镇压灵力的作用,另外一些结子的花样连他也辨认不出。

丝带的下方,是一个八角形的凹坑,坑底闪烁着水银的光彩,肖千秋和肖银云面对面站在坑边,凝视着闪光的水银中倒映的被缚女童的身影。

肖如歌立即机灵地躲到了一旁,不过两位真仙似乎正在为别的什么事情烦心,没有一个人发现到她的踪迹:“如诗,你看到她了,你觉得她现在怎样?”肖千秋指着半空中的女童问肖如诗。

肖如诗抬起头,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回答道:“现在?她还活着。”

这算什么回答!肖如歌几乎要冲出去纠正他了,她是绝对不会答出这么愚蠢的回答的,她是一个知道如何取悦长辈们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被缚着的是真仙的嫡女,就要回答难关已过,想必不久就会好起来,如果是真仙的不名誉的私生女儿,就要回答她看起来大势已去,纵然恢复,怕是于生育上有些妨碍,哪怕暂时激怒这些位高权重的长辈,也比被他们认为与私生女有情,从而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婚事强!肖如诗居然回答她还活着,这要是听在肖千秋耳中,还不认为纵然他的女儿死了,肖如诗也会娶她为鬼妻的吗!

但是,幸亏她在冲出去之前想到老祖们没有猜到她也一起来了,于是暂时忍气吞声,要看老祖们还有什么针对他们肖公桥一脉的阴谋。

“她还活着。”肖千秋一字一字地念道,肖如诗听他这么说,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皱眉说:“别的实在看不出。”

肖银云点了点头,肖千秋说:“我们也看不出。”

肖如诗惊讶地直盯着他们看,肖千秋沉吟道:“你知道夺舍之法吗?”

“知道,五色道门的邪术,能完全抹掉被夺舍之人的一切意识,占据对方的身体。”肖如诗朗朗答道,他对于乱石滩之战的消息全都是从肖在礼那里得到的,之前虽然知道华灵受了重伤,也只以为和马管家等人一样,是从妖物手中逃离时受的伤,被问起夺舍时竟然有些奇怪,顺口答完,方讶道:“她被夺舍了?”

“是的。”肖千秋说。

“那她现在……”

“这就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肖银云摇摇头,能让两位真仙郑重地说出这话来,可见情形是何等的奇妙:“似乎有可能……是反夺舍。”

“反夺舍?”

“夺舍邪术最大的弱点,就是一旦对方的魂魄比施术者强的话,夺舍不成功,施术者的魂魄无法占据新的身体,就无处可去,等于是死了,所以即使是五色门中之人,非生死大关,也绝对不会施展这门邪术——似乎我们这次就遇到了这样的情景,然而,又与传说中的不完全一样。”肖千秋慢慢地说,他指引肖如诗望向凹坑中水银的中央,在女童倒影之上,有一团淡灰色的雾气不停地盘旋着。

起初,他和肖银云都以为那是夺舍不成功的肖兴龙,一边为他再次作孽作到自己而感到报应不爽,一边惊讶于华灵的魂魄强度,正感叹通灵之体的六品仙骨果然非同一般时,他们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被驱逐出华灵身体的,不是肖兴龙,而是……肖兴龙的欲望、愤怒、自哀、埋怨、憎恨、他所有的不满,他对六品仙骨之体的邪念,他对昔日不如他而子孙远胜过他的堂兄弟姊妹们的嫉妒,总而言之,那一缕残魂中,尽是那个曾经年少有为、被视为肖家未来的第四位真仙的魂魄黑暗面的支离破碎的残片,而他魂魄本来的力量……两位真仙都没发现他还有什么力量剩下。

那力量现在属于谁,简直不用问。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第三十七章 求道

华林正在意识的深处满足地打着嗝儿,他刚刚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收获,那个不请自来的魂魄不但带来了关于肖家的大量情报,而且还附送了不少力量,他简直可以看到自己的法术书,错了,是道心正在逐格被点亮。肖兴龙是肖家“兴”字辈的第一人,也是真仙独子、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肖家第四真仙的人物,在他的记忆中,有着大量像肖如韵这种低级子弟一辈子都可能无法接触到的仙术知识,华林一得到就差不多一头沉迷了进去,不知今夕是何夕,等他终于梳理到了一点心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锁在两位真仙严密的监视之下了。

不过,他现在并不着急,笼罩在奇云峰上的层层迷雾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肖家的长处和弱点,在他吸收了肖兴龙的记忆与知识后可说是一览无遗了。之前,即使拥有童稚的外表,由两位拥有数百年战斗经验的真仙守护的肖家,还是对他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使得他混进同龄人中打探秘密的想法落了空,但是他们怕是万万没有想到肖兴龙的这次主动夺舍,把他们竭力保护的情报轻轻松松地送到了他的手里。

肖家正如他所设想的,统领青、云、横三州的意义不限于统治这三州的土地与人民,更重要与根本的是统治这三州的水气灵脉,肖家仙术阵法的根本就是把天地间稀薄的灵气用架设在跨越三州的阵法聚集起来,附在水中,用草木进一步吸附,制造灵芝与丹药、法器,再以其喂养全族子弟,培育修士,种种架构堪称巧妙无比——虽然就收获而言比不上嘉罗世界的暴力采掘法,但是……

但是这个世界不存在络拉华,起码就肖兴龙的记忆里没有。

没有络拉华,修士的生产就存在问题,以肖家人丁之旺,能派上用处的修士也是寥寥无几,这使得他们根本不可能采用嘉罗世界的世界征战方式收集资源——他们承担不起那种规模的损失——他们能用现在的办法生产资源已经是在许多其他仙家联合维持阵法的基础上了。同样的,因为修士和资源的匮乏,他们对下层也不能保证像嘉罗世界那样严密的控制,双河……甚至半个横州都可以算是已经放弃了的领土了,不为别的,是因为横州的灵气格外稀薄,而夷人们所用的拜鬼祭祀法也不能为仙家所用,那块土地差不多毫无价值,仙家还保留着对那一带的统治只是因为不能将那里送给夷人而已。

难怪白衣圣女的仙骨在鸡鸣村一带代代流传而不为仙家所知,原来在仙家的认知里,那里原就属于荒漠一般的地方,一没有仙家通婚二没有丹药灵芝,谁指望那里长出参天大树来?他们自己精心呵护的温室里还没长出来呢!当然,肖兴龙因为他自己娶了凡人女子,八个子女都没有仙骨,所以在记忆中更加强化了“必须父母双方都具有仙骨才能生育出拥有资质的下一代”的内容,但是,华林知道王招娣的情况,并未被这种念头迷惑,在肖兴龙的记忆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累积的负面情绪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怨气的源头,将它撕碎、扔了出去。

肖兴龙自认为悲惨无比的经历,在华林看来完全是愚蠢无比的自作自受,你不能指望在买了山寨包以后还指望它保值升值,就像你不能指望和魔鬼做了交易后能太太平平一样。当然,承认要保值升值就得花大价钱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可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世界上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如果有一种投资的法门,所需资金不多,技术不高,风险没有,回报丰厚,不用想,一定是骗局。

华林对于痛苦有相当的忍受力,他为了能在奇云峰上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是把开山钥匙埋在自己的身体里的,他当然可以寄望于肖家都是肖如韵那样的傻白甜,然后整天怨念肖家老祖们不肯把他当真正的肖家人看待,不给他与其他肖家人一样的待遇,但是,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确实不是肖家人,肖家根本毋须对他负责,他就是抱怨一千句、一万句,他能学到仙术吗?

不,那样只会把他变成类似存弟一样的人物。

丢弃了肖兴龙的怨念后,华林立即开始翻检他记忆中有关真仙们的部分,能和真仙们和平共处是最好的了,但是翻脸的准备也绝对是必须的。为了将来可能的翻脸,尽快熟悉真仙们各自的性情是必要的一环。在肖兴龙关于真仙们的记忆中,绝大部分是他的父亲肖公桥的,其次是肖银云的,最少最模糊的就数肖千秋的了。

在这些有限的片段里,有两次,肖千秋所说的话,格外地奇怪。

一次是肖公桥知道他又一次在青州城的小酒店里喝多了,似乎还因为兴致太好,当众做了点不怎么雅观的事情后,两人之间爆发了一次争论,当时肖兴龙侍候在一旁,听到肖千秋说:“可是,这青州城里的每一天,都是很宝贵的啊。”

肖公桥不耐烦地说:“一百年前您就这么说,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有几万个‘宝贵的一天’了。您喜欢喝酒的话,完全可以把那间酒店搬到奇云峰上来啊,再找几个人陪着喝。”他的性子就像烈火一样,除了他,肖家上下大概再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当面和家族的第一真仙说话。

肖千秋说:“我不喜欢喝酒。”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喝多了说的胡话,连肖公桥都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就听见肖千秋又说了一句:“就像我不喜欢酒馆——那只是‘我’仅有的东西而已——兴龙啊,你要是成了真仙的话,我就把这些东西也扔掉了。”

那一次肖兴龙完全被吓到了,根本没有答话,就看到肖千秋缓步走了出去。事后,肖公桥对儿子的解释是家族的第一真仙不喜欢听人劝谏,但是肖兴龙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勉强,那时候他已经学到了肖家的高级课程,是肖家为长老以上等级才开的课,他还没有做长老,不过真仙嫡子总是有些格外方便处的。课程之一就是他们五行一脉的最大对头,被他们私底下认为由魔门传出的五色一路,与五行仙术多为物质变化腾挪不同的是,五色仙门专精于魂魄方向,说难听点就是勾魂搜魂之术,从那时候起,他就怀疑,肖千秋是否在研究五色门邪术时,受到了污染。

不过他那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自己会入魔吧。

第三十八章 道心

另外一段记忆的时间似乎要在之后的很多年,肖千秋的面貌和神情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能看出时光流逝的只有庭院里茂盛的树木,这次谈话的主角换成了肖兴龙本人,如果说他的父亲性如烈火敢于直言的话,这次肖兴龙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了,他责怪两位真仙当初没有打消他娶玉坠的念头,相反还玉成此事,而以他们丰富的人生经验特别是肖千秋本人常常与下界凡人打交道的经历,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提醒他关于和凡人通婚的种种不利之处,将他可能会有的不幸下场以幻术展现在他的眼前,从而避免今天的悲剧。

“悲剧?”肖千秋淡淡地说:“你爱玉坠,她也爱你,你们终成夫妇,生儿育女,悲剧在哪里?”

“她现在就是一具活着的骷髅!”肖兴龙怒吼道:“她比骷髅也就多一层烂皮袋和一把白头发而已!”愤怒和伤心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同龄人不管当年看起来多么平庸乏味,如今还有着鲜艳的面孔和乌黑丰泽的头发,步伐轻快如小鹿,他那艳压全州的妻子却已经发秃齿摇。他还记得当年和她一起分吃一枚鲜果时她美丽的唇齿,那细细的小白牙在果子上留下的整齐牙印仿佛就在一瞬前,眼睛却忠实地告诉他,他的妻子不再是那个引动万千人心的少女,是角落里那个干瘪得只剩两三颗牙齿、连喝汤都费劲的怪物——他竟然还要与这个怪物同床共寝!

“兴龙……”很久以前她就不再敢对他做出什么亲昵的动作了,早晨她不会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傍晚她不会拧他的胳膊,很久了,自从白皙和润泽都从她的双手上褪去之后,她非但不敢再接近他,而且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在他几次不耐烦地打开她的手之后。她这次鼓起勇气前来,是因为她的一个孩子……

孩子!这是肖兴龙的另外一个怒气与悲愤的来源,他是真仙的嫡子,理所应当地拥有上乘的仙骨,并将此视为当然之事,玉坠的第一个孩子落地后,他以为是长老们的错误,孩子是有仙骨的,晚几年就会长出来。几年后仙骨没有长出来,平庸的弟弟妹妹们倒纷至沓来。最后一个孩子诞生的时候,不,是诞生很久以后,他才从别人的讥笑声中得知他有八个孩子而不是七个——无论是玉坠还是家里的仆人没有一个敢报告他这个不幸的消息。

而今她前来,想为她这个最后奋力一搏的不幸结果讨要一点足以在奇云峰上立足的资源,她的小儿子想娶一个身有仙骨的女孩子,这不是不可能,对方看在他爷爷是真仙、父亲马上也会是真仙的份上,可能在付出相当数量的灵芝、丹药、法器的情况下同意这桩婚事。

肖兴龙给她的回答就是一十八刀,刀刀含有无尽的恨意。

阳光洒在庭院之中,也洒在从肖兴龙的刀上淌下的鲜血上,那是玉坠和孩子们的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他们给肖兴龙带来的不幸与羞辱付出了代价,然而,这怎么够呢?

必须让肖家的每一个人都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才行!肖兴龙心中的恨意如烈火般燃烧,他将赤红的瞳孔盯向肖千秋,肖家的第一真仙,肖家的总负责人,这次,也该他担负起责任来了吧!

“那又怎样?”肖千秋就像看不到他手中沾满血肉的法器和他眼中勃发的恨意与杀意一般,平静得就像和他在树下品茗对谈拉家常:“你爱一个人,她也爱你,结果只是因为她老了点,你就不再爱她了吗?”

“人变成那种样子,谁会爱呢!要是你的妻子要是变成那种样子,你还会爱她吗?”肖兴龙骂道,难道肖千秋没有看到过老年玉坠吗?他的眼睛是瞎的,还是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个鸡皮鹤发的丑恶怪物就是当年他们为之出马向肖公桥说情的姑娘呢?

“能。”

“你也就是说说而已!”肖兴龙怒极,回答得这么轻快,谁不知道肖千秋根本就没有妻子!

“其实……”肖千秋回答道:“我不姓肖。”

说完,他抽出了拂尘。

记忆到此中断了,大概肖兴龙就这么被封住了吧,直到他被华林从封印中解放出来。华林见识过肖银云的实力后,丝毫也不惊讶他没能接下更厉害的肖千秋的哪怕一招。但是肖千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肖家的第一真仙,然而他不姓肖?那他姓什么?难道姓赵?姓赵的又怎么会在肖家当族长?还是这句话本来就是无聊开的玩笑,分散肖兴龙的注意力的?别人不会说无谓的话,肖千秋还真说不定会干,毕竟他是能不顾真仙身份跑到凡间和凡人厮混的家伙,再干点不顾身份的事情也不奇怪。

陈年往事看了不少,也得看看自己目前是个什么处境了,华林这一阵属于空手入宝山,疯狂掠夺后终于想起来自己也要吃饭。

他将意识略为浮起,就听到肖千秋正在与肖如诗说话:“看起来,她除了拥有通灵之体外,还拥有无可比拟的意志,以至于五色门的夺舍邪术非但没有奏效,反而被她夺了力量!如诗,你看到了,在将来的修行中,你绝不能光注重修炼力量,也要坚定自身求道的信念,否则就会像肖兴龙一样,空有力量却不能在道路上前进一步,走火入魔,倒叫这么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孩子在漫长仙途上超越了过去。”

肖银云在旁边叹息了一声,肖如诗听到叹息,忽然抬头道:“老祖,我的姐姐是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听到这话,连肖银云都把目光转向了肖千秋,虽然她之前同意了肖千秋的放弃举动,但是肖如歌毕竟是族里百年难得一见的四品仙骨,只要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性,她在心中总还是希望她能够迷途知返的!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三十九章 凡尘炼心

肖千秋的语气和他回答肖兴龙质问时一般轻快:“如诗,为什么你认为你的姐姐还有可能?恩?”

“因为……”

“因为她是你的姐姐,是吧。”

“是的。”肖如诗没有为自己和姐姐多做辩解,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反而是肖银云在旁边说起话来:“如歌也是难得的四品仙骨,而且,三年前本来是比如诗还要强些的,就这样放弃她,随她胡乱糟蹋自己的仙骨,实在是太可惜了呀!她的资质就是放在杜家、景家都不差的了。”

“嗳,”肖千秋疏眉一抬:“那我想知道,换做是你们的话,怎么让她回头呢?”

这个问题问得极好,肖如诗和肖银云一起哑口无言,就听肖千秋继续往下说:“既然不肯随她去,你们想必要用些强硬的手段了?是关黑屋呢还是饿饭?不对,这些肖在礼都干过,非但没有让她回头,还搞得夫妻反目来着,如诗,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是的。”肖如诗闷闷地回答道,自己家的事情,他当然清楚,姐姐开始胡闹后,父亲又急又气,什么粗暴的法子没使过?可是,如歌也不是省油的灯,父亲略加教训后立即闹到母亲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出走五威胁,连哄带骗,搞得母亲和父亲不知合了多少气,最后甚至大打出手,彻底伤了夫妻情分,母亲连见都没见他就闭关了,要不是这次妖物闹事,母亲担心孩儿们性命提前出关,他怕是到成婚都见不到母亲一面了!事后,父亲不敢再使那些简单粗暴的手段,如歌整日得意洋洋地谈论她又参加了什么茶会,又学到了什么穿戴的新鲜式样,反而俨然人生赢家。

“如果多劝劝的话,和她好好谈道理……”肖银云说:“也不是没有让她回头的可能啊!”

“是么?肖在礼和她的谈话,少了么?”肖千秋说:“这次我要给如诗定亲,他不是也拿这个敲打如歌了吗?结果怎么样?”

结果,如诗也很清楚,如歌非但没有因为“如诗奋斗得好,老祖给安排了好姻缘”而振作起来,相反,她的小脑瓜里发明了一套套的阴谋论,认为婚事是老祖的陷害,实验是老祖的陷害,修行是老祖的陷害,就是这次来探望华灵也是老祖的陷害……大概只有让她随意地吃喝玩乐荒废学业最后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不算陷害了。

“这都是因为她年幼不懂事的关系,要是等她年纪大一点,说不定她就会懂事了。”

“我这不就在等她年纪大一点吗?一年不懂事等两年,两年不懂事等三年,三年不懂事我就是等一百年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真仙,”肖千秋笑了起来:“等一百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啊,看,你们想出来的招和我的‘放弃’实际上没有什么两样啊。”

不再修行的话,肖如歌哪里还活得了一百年!这道理就是肖如诗也是懂得的,但是懂归懂,在明白双胞胎姐姐即将与他分道扬镳,走上很可能重蹈肖兴龙覆辙的道路后,他依然不忍心就这么放弃:“老祖……”

听到肖如诗的哀求,肖银云沉不下气了,她提议道:“她能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都是因为她是肖家的小姐的缘故,不用修行也能锦衣玉食,若是剥夺她的一切,将她放逐,让她认识到没有道行她什么也不是的话,她就会懂了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哈!你是说凡尘炼心?”

“凡尘炼心?”肖如诗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因为他听都没有听到过这个词儿,而肖银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双眉紧皱,唉,她实在是不愿意说出这个词来,凡尘炼心,说得好听,可是实际上在任何修仙家族里,这都是仅次于死刑的最严厉的惩罚了!这可不是像肖如韵那种外放为官的处理方式,而是彻底剥夺所有的资源,赶出家族,不能再得到家族的庇护,甚至还可能受到凡人的欺辱……不,很多修士宁愿死在家族中也不愿受到如此的重罚!肖如歌……肖如歌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能仅仅因为学业怠慢了些就受到这种处罚呢?应该……应该还有缓和一点的方式的吧,比如告诉她限期整改,几年内不把进度赶上来就会没有新衣服穿?或者她可能听到要去凡尘炼心就悔改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肖千秋将这个词在肖如歌身上付诸实施,肖如歌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没有家族的庇护,她会落到什么境地?

她正咬牙后悔自己失言,就听到肖千秋朗声说道:“虽然有这个法门,但是我肖家千年以来,每次大比撵出去几家,算起来也有不少人了吧,可曾炼出什么来?”

“呃?没有。”

“而且,我也不想被肖在礼和他婆娘追杀啊!”肖千秋笑道:“把他们的宝贝女儿扔到凡人堆里,我怕炼不了几天就给他们添了个外孙出来,他们受得了吗?受得了的话,我倒是也不介意当一回恶人的。”

“啊!”肖银云发出了一声长叹,这确实……她赶紧对旁边睁圆眼睛一头雾水马上就要发出可笑问题的肖如诗说:“别问了,不是好事。”

“奥。”

“你也同意‘放弃’了?”肖千秋又问道,肖银云无奈答道:“不然怎么办,让你把她撵走吗?真是可惜了她那一身好仙骨,不知何日才能悔悟!”

“其实,她那身仙骨,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肖千秋话锋一转,在他二人震惊万分的目光中,向上一指:“这不是现有一个六品仙骨在此,而且道心坚定,肖如歌不改志也赶不上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肖银云和他相处多年,早就听出他这话的意思,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肖千秋却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我的意思是,将肖如歌自愿放弃的那些资源转给她。”

“不行!”肖如诗还没说话,肖银云第一个叫起来反对,开什么玩笑!当然,肖千秋有时候是不大正经,但是没有一次像这回这样离谱!

肖银云不是一个心胸狭隘、小气吝啬的女人,若是生在凡间,她会是那种主动给乞丐盛饭并把柴屋腾给难民的善女子,如果第一个遇到华灵的是她的话,她早就安排她住在未婚夫家里,学点日用的仙术并能与同龄的肖家女孩子们玩耍了,她不是个仗着自己身份就要欺负打压野生天才的人,但是,把肖家子弟的顶尖资源给她?她甚至不姓肖!

收留一个小乞丐,施舍她一碗饭,甚至在饭上添块肉是一回事,把自己孩子的录取通知书送给她是另外一回事!

后者,恕她无法接受!

“这就不行了?”肖千秋悠悠道:“我还打算……”

“打算什么?”尽管肖银云这样问了,其实她压根儿不想听回答,但是肖千秋不合她的意,侃侃而谈:“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用学就能抵挡五色门的邪术,而现在家族里的这些长老连肖兴龙都抵挡不住,所以,我的计划是,撤掉给那些废物的资源,该打发走的就都打发走,全力培养她一人,如果她能成长起来,我们再与之配合,五色门就根本不成为什么问题了,即使不算上这点,她一个六品仙骨,成就势必非你我可及……”

肖银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肖家了!世人将只知有她而不知有肖家!”

“是呀,确实如此。”肖千秋说:“可是,你不想看到六品仙骨真正成长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吗?我觉得会完全超越你我一直以来的认知,甚至……”

“我对您从来是言听计从,可这事,不行就是不行!”肖银云火冒三丈:“那些长老只是资质不足,他们多年来勤奋修道,没有任何对不起肖家的地方,而她对肖家有什么建树?你要抽调所有人的资源给她一个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只因为她是天才吗?不,你不能这么做!天才怎么啦!天才也不能用整个肖家去换!如果你执意这么做——我会与渡人联手。”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中的牡丹,刚才还含苞待放的牡丹一瓣瓣在她手里绽放开来。

“那么,把肖如歌放弃的资源转给她呢?”看到她恐吓的姿态,肖千秋居然又笑了起来,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他用来谈判的技巧而已:“这你也要去通知公桥吗?”

“不行!”听到肖千秋态度上后退一步,肖银云的姿态也缓和了下来,尽管她的语气依然是恶狠狠的:“您比我聪明得多,要是肯少去几回酒馆的话,肯定已经想出怎么让肖如歌回头的办法了!”

“少去?那可不行,连这点自在都没有,做什么真仙啊?做凡人得了。”肖千秋一笑而去,肖银云看到他确实是开玩笑的,吐了口气:“如诗,今天听到的,不要对任何人说。”

“是,老祖。”肖如诗答道,肖银云想安慰他一下,却听到他说:“他其实知道姐姐在这里吧。”

那是当然的了,华林在上方默默吐槽,你那个蠢货姐姐的呼吸声就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啊,身为真仙,近在咫尺连这都察觉不到,当年肖兴龙早就把奇云峰上杀得一干二净了,也不会出门就被肖千秋来个当头一棒了。显然,肖千秋今天这番话有一半是说给你那个傻瓜姐姐听的,一半是说给你听的,也真难为他了,堂堂的家族第一真仙,愣是被你们当知心姐姐使唤,分配点公中资源还要被你们阻挠,过得哪里像个族长,活脱脱一个保姆!换成我,早就一顿鞭子让你们认识到另外一个崭新的自己了!这种建立在血脉制度上的修仙家族,动辄纠结什么姓不姓肖的狗屁,已经到了非改造不可的程度了!

第四十章 秘密与秘密

肖千秋并没有走出多远,在镜湖湖畔的万丈梅林中,他蹲下了身体,面前赫然是那只一直伴随着他而刚才不见影踪的黄睛灵猫:“怎么会给跑了呢?挑食不是好习惯啊!”他的眼睛弯弯地笑着,而灵猫也呼噜呼噜地响着,两只耳朵一会儿竖起,一会儿平放在脑后,不一会儿,灵猫往外迈了两步,它的身体在这种姿态下拉成了细长条,看起来不大像猫,倒像是某种爬行生物,它的一只爪子举在空中,另外三只爪子停留在地面上,整只“猫”犹如一个诡异的雕塑一样保持着这姿态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吧。”肖千秋说,他的语气和他的面容相反,其中没什么笑意。

拥有四百万人口的青州城在百眼国内是名列前五的大城市,市面繁华绝非偏远的双河县可以比拟,不止本国各州产的商品应有尽有,还有来自丹霞国的金、银、朱砂,来自大夷山的珍稀木料、药草、兽皮,来自波澜海的珊瑚、砗磲、珍珠、龟甲、海味,来自云梧国的刺绣、丝绢、镜子,来自赤龙国的武器、铠甲、马具和名种马等各种舶来品被各国的商人们带到此处交易,他们卖出从本国带来的商品,带着青州盛产的甘泉酒、漆器、桐油等物走向他们的下一站。因此,街道上时不时走过形貌各异的人物,本城的土著都已司空见惯,不管是响着驼铃的丹霞国驼队,还是戴着大耳环皮肤黝黑的夷人,又或者周身被钢铁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赤龙国武士,都休想让他们行什么注目礼!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单身青年走在街道上基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不用说去注意他的影子与常人有什么不同了,虽然目力极强的人在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后,的确有可能发现他的影子与常人略微不同,好像身后还拖着什么东西似的。

在他逐渐远离的背后是青州城最热闹的环湖大道,那里簇拥着各地的游客与异国的商人,他们搭船游览飞龙湖,观赏奇云峰上的仙境奇景,交易买卖贵重的商品——能买得起昂贵的舶来品的客户多半在环湖大道周围拥有府邸,或是把大道旁那些价格不菲的酒楼雅座作为小憩与谈生意的场所。即使没有这种财力的本城土著,也喜欢利用闲暇时光拖家带口到湖畔赏景,他们买不起酒楼里的烤全羊,但是只要往酒楼后面走上一、两条街巷,路边就有价格宜人的烧肉摊,足够他们在观赏完湖上的美景后,掏钱让全家饱腹。

所以环湖大道后面的街巷中各种店铺也是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虽然不能与环湖大道上的富丽堂皇相比,却更多了一份市井的喧嚣。几名老食客悠然自在地在“老陈家饼铺”前排队等候着最新一炉秘制烧饼的出炉,旁边一个孩子拿着壶匆匆跑到对面去为家长打一壶冰拔白酒。

青年也排在等候烧饼出炉的队伍里,他微笑着听那几名老食客谈论陈家老婆婆最近终于抱上了孙子,老陈家饼铺即将迎接来第三代做饼人,不,他知道那个老婆婆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候的样子,他也知道这家饼铺那时候已经做了三代的饼——那时候这家饼铺还不姓陈,因为她没有兄弟,所以这间饼铺姓了陈,并且即将迎来第三代姓陈的做饼人。他记得那一切,不过是才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事情而已,短暂得好像一瞬间一般,而面前这些须发皆白的本地土著们就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真仙就是这样子,不老也不死,一百年、一千年的岁月过去了,凡人和普通修士在眼前生生死死,别说敌人,就是亲人也很难记起音容笑貌,就比如肖银云结过三次婚,生过四个孩子,无论是丈夫还是孩子都已经过世多年,能与她相伴到最后的只有那几个不老不死的真仙,就像肖在礼曾说过的那样,肖兴龙的执念是十分愚蠢的,他只要做到成就真仙,一百年后还有谁记得玉坠那档子?他自己都不见得会记得。连这点道理都堪不破,他哪里还能成为真仙?可是成就真仙的肖银云也有她堪不破的地方,天才不值得拿整个肖家去换?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灭的家族,他不认为肖家就会是那个例外,然而,他不是肖家人,他没有肖家的血脉,所以在这点上他也确实不如肖银云有立场,虽然当年他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可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堪不破啊!

“客人,您要多少!”饼铺老板的大嗓门响了起来,他回神一笑,点了几个铜钱,买了一份热饼,就在这时,几名头戴鲜花的少女捧着柳条编成的花篮,向小巷中走去:“咦,我记得花神生日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他向饼铺老板询问,老板一边擀面,一边回答:“她们是来还愿的,你别说,这花神啊,信的女孩子真不少,卖花的真发财啊,要是她指定我家的饼做供品就好了……”周围的几个顾客都笑了起来:“老陈,你赚得够多啦,让卖花的也赚点呀。”

“信花神的女孩子很多吗?”

“可不是。”

“可她又不生财又不送子,怎么有那么多人信啊。”

“你这就不懂啦,听说拜她能得如意郎君呢——所以拜的女孩子最多。”

“哦,那样的话,我要去看看。”青年笑眯眯地说,胖胖的饼铺老板也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如意郎君的样子呢——我们青州城的女孩子可是很挑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青州城的人呢?”

“因为青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啊——听说连真仙肖家的女孩子们都信了呢!”说到真仙肖,饼铺老板和周围的人的态度都严肃了起来,这里毕竟不是偏远的双河,而是头顶上就是奇云峰的青州城,每个凡人都习惯性地对仙家保持着尊敬,当然,他们日常会为了求财或求子拜神,那只是因为仙家不会管凡人的这点小事而已,他们并不会为自己的信仰去质疑仙家的统治,相反,他们把神道视为仙家统治下的合法补充,绝大部分庙宇不管他们内心是如何希望的,也都会在显眼的地方彰显这一点,比如把送子女神打扮成女仙的模样。

所以,突然兴起而又收容了逃走的妖物的花神,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肖千秋需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一点。

“姐姐,老祖们还没有真的放弃你。”肖如诗又说了一遍。

“闭嘴!你知道什么!”肖如歌简直要气炸了,是的,她真的要气炸了,如诗竟然为了她去向真仙们求情!他是什么脑子啊!在这时候,使用这种宅斗技巧,若是个女孩子的话,肖如歌肯定视为生平劲敌,真的,在已经掌握全盘优势的时候,假模假样地卖姐姐一个好,装成贤惠妹妹,的确是讨长辈们欢心的得力步骤,可如诗是男孩子啊!他以为这样做,老祖们就会觉得他能大度容忍姐姐,将来一定会大度容忍小妾们的份上,给他选个如意郎君吗?

呸呸!他真糊涂!就算他不知道真相,这么做也是糊涂到家了!

绝不能把自己三年前看到的秘密说给他听!肖如歌暗暗地下着决心,所有人都以为她辜负老祖们的好意,谁知道她才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太爷爷闭关不出的真相!兴龙爷爷下落不明的秘密!她都知道!

兴龙爷爷的日记本说明了一切!

第四十一章 探秘

肖千秋孤身一人走进了饼铺旁边的小巷,这条小巷比旁边的街道安静很多,走进去的时候,那只黄睛灵猫慢慢从他的影子里现了形,然后,又一跃扑进了旁边的树荫里,就像溶化在了那片阴影里一样。肖千秋没有在意灵猫的举动,而是专心看向小巷的底部。

刚才买饼的人当中有几个看到了他的形迹,他们在不远处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这个青年身上穿的只是一袭简单的青衣,头上束发的是一根木簪子,这种打扮在青州城内可以说是朴素到近乎寒酸了,换成是别人的话,他们大概会对他不自量力的行为发出毫不留情的讥笑,但是这个青年态度和蔼、面容俊秀,总之一点都没有让人讨厌的样子,所以他们觉得他不是没有得到意中人的希望的。

“真的没有搞错吗?”真仙的目力自然非常人能及,这条小巷并不浅,他一眼间还是把整条小巷的景况尽收眼底:“花神庙在哪里呢?”

他看到的,只有两三间售卖香花纸烛的杂色铺子,以及巷底的风铃祠而已,风铃祠是在青州城注册了几百年的老庙,供奉的是天上的星君和八方的风神,要出远门的凡人都会来此祭拜祈求一路顺风,这种神祠在商业繁荣的城市很多,肖千秋对此很清楚,四顾周围,再没有别的什么建筑,那花神庙在何处呢?或者……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风铃祠的大门,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风铃祠的庙祝看到一个青年走进门,眼皮跳了一下,随即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您想要求什么?”

每天接待各方的香客,他的眼神可是很尖的!

青年身上的青衣随着轻风的吹拂现出深浅不一的美丽颜色和织造的暗纹,不短的巷子走来鞋袜上竟没什么尘土——这说明他要么住在附近要么备有车马——他的发簪是木制的,不错,然而庙祝见过和这枚一模一样的木簪,上面叶和坊雕刻的寿字如意纹倒也罢了,那随风而来的清澈香气可不是什么木料都能散发出来的!据说那是只有在海外毛毛国的偏僻岛屿上才能偶尔找到的稀有灌木,经过秘制后,其香可达充盈于室,百年不衰的效果,可惜最多也就够制作发簪,再大的材料是无论如何富贵都寻不到的了。

“求缘。”青年的眼眸闪亮,庙祝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殷勤地向他指引绕过大殿,通往后堂的道路,心道刚才倒是过去了几位姑娘,不知哪个有此缘分?

“那里便是姑娘们拜求花神的地方。”庙祝将他引到地方后,得到一枚闪亮的银钱,欢欣而去。

“果然大意了。”肖千秋心道,难怪灵猫的报告与他向来的印象不符,这巷中确有花神庙,又没有花神庙,原来这花神没有在城中另外起庙,而是借由这贪婪的庙祝,鸠占鹊巢!不知道城中,类似的情况还有多少,这真是一件值得警惕之事,因为仙家的制度上,只规定庙宇的主人在起庙时必须向仙家报备所供奉的神道,平时检查也只查那些没有注册的野庙淫祀,对现成正神庙宇中的滥祀却没有注意到。花神在青州城的薄册上只有寥寥几处不成规模的小庙,都是那种只在墙壁上有个凹洞,供奉一尊小泥像的所在,连乡民们随意供奉的狐狸奶奶都不如,就比“查无此神”强些,可要是其他寺庙中也如此处一般,这信仰……

他一边想着,一边凝神望去,他在进入风铃祠之前已经于一息间换了打扮,从大街上不引人注目的“朴素青年”变为“低调贵公子”,那被他误导的庙祝以为他来求缘,指给他一个极佳的角度,让他站在月洞门后,对殿堂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殿中陈设与一般庙宇无二,当中立着一个头戴花冠,身披缤纷鲜花的女神泥像,泥像前方是一供桌,插着香烛,摆着几个花篮,刚才在巷口见到的女孩们正在神像前举花跪拜。再看那女神,左手揽着花篮,右手举着一朵海碗大的洁白雪莲,低头似乎在轻嗅雪莲香气,脚下是一朵更大的雪莲,无数花瓣以女神赤足为中心放射而出,整座雕像的技法并不高明,看得出是民间匠人制作,换在平时,即使是真仙也可能一眼扫过,不作他想。

但是这一次,肖千秋是循迹而来,又有灵猫指引,心念一动间,暗施咒文,整个殿堂就在他眼前换了模样!

女神手中举的不是什么泥塑的雪莲,而是一个正在淌着鲜血的男子人头,她微笑不是为了嗅闻雪莲香气,而是为了痛饮刚斩下的人头热血!

她举目朝肖千秋笑了一下。

“肖如珩和肖如芸逃走了?”往日若是听到这话,肖如歌肯定会感到大受鼓舞,虽然她们没和她商量,她也能猜出她们逃走的理由,跑到凡间,找一个年轻的凡人男子成就夫妻,匹夫匹妇,夫唱妇随,一人种田一人煮饭,生几个儿女,过上简单而恬淡的生活,没有仙家的富贵,也没有仙家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危机重重,未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但是在听到肖千秋的那番话以后,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是逃到凡间也逃不过两位真仙的耳目!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明白,他们肯定是在拿她的家人要挟她!

肖兴龙爷爷的日记本,已经被她偷偷烧毁了,从前她惋惜过这一举动,现在却不由得暗暗庆幸,在真仙们的面前,她不可能永远隐瞒她拥有那本日记的!

她真舍不得外嫁啊!以她的资质,她原本可以留在肖家,留在父母兄弟的身边,可事到如今,在真仙们的操纵下,嫁到其他仙家,似乎是她唯一的活路了!

不能怪她丢下父母兄弟,实在是他们太过愚钝,尤其是肖如诗,居然还惦记着肖千秋的女儿!那个血统不明的女孩子就是肖家的祸乱之源!

从某方面而言,肖如歌的这个判断又一次正中红心!

“祸乱之源”的意识则重新沉浸到了肖兴龙记忆里的那些仙术知识当中,既然肖银云的态度如此坚决,他也只能筹划着排除掉她这个妨碍了,肖银云愿意给他的那些在她看来也许称得上慷慨大方,而他可从来没要过饭!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四十二章 祸乱之源

要做到这一点,华林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然而,他并不准备简单复制看起来最便捷不过的肖兴龙的修行道路,原因也很简单,肖兴龙能成为肖家看好的第四真仙预备,不仅依靠他过人的资质,与他是真仙独子所分配到的大量资源也是息息相关的,而肖银云连让他获得肖如歌放弃的那些资源都不肯,他又怎么能简单重复肖兴龙的道路呢?有些肖兴龙依靠真仙加持、法器丹药助推通过的难关,他就算有这份经验与记忆,到哪里去得到与肖兴龙相同的修行条件呢?

与之相反的是,他对肖兴龙记忆中的仙术知识学习得越多,对他之前学到的《步天歌》就越发萌生了疑惑——肖如韵说那是军队使用、帮助军人炼体的速成功法,肖千秋评价为“那也能叫功法?”,在肖兴龙的记忆中,对步天歌的评价也与之仿佛,可见这是百眼国修仙界的普遍认知——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谁也没有亲自练过步天歌,同时,他们都没有通灵之体!

肖兴龙和肖家的其他人一样,修行的是肖家祖传的木行道法,肖家的奇云峰汇聚青、云、横三州的水脉灵气,肖氏一族引灵脉之水灌溉培植各种灵芝、灵草、灵木,然后炼制丹药,服食后运功吸收其中被提纯的灵气,借以修行。他们虽然也修行一些水行仙术,但都是建筑在本身的木行道法基础上的,是以木制水,并不能直接吸收水脉中的灵气。

这就是他们对凡间无视的原因了,凡人纵然拥有修仙的资质,在没有灵脉也没有丹药灵草的情况下,即使得到肖家的功法,也无法修行,最后要么像鸡鸣村众人那样,认为修仙只是荒诞无稽的传说故事,要么就走上歧途,用杀生等办法掠取灵气,堕落成左道野修,而后者一直是百眼国正统修仙界追杀的目标。

而步天歌不同!

肖兴龙的记忆中有近乎全篇的《辰五子步天歌》,那确确实实就是一篇教普通人中略有灵力者将灵力用来转化身体,强身健体的功法,华林通读后就明白了为什么肖家众人有那样的认知,对于能够操纵法器、施放仙术的修士而言,普通人再怎么强筋练骨,又有什么用?练到极致,不过铜皮铁骨罢了,仙家随随便便一道雷符打出,石头也烧得焦烂!何况你们这肉体凡胎!所以,他们对这篇功法,从来是看过就扔,也就是肖千秋、肖兴龙、肖如韵都属于那种课本上小字内容都看的“好学生”,才知道凡间有流传这么一篇“功法”,换成肖如珩之流,怕是听到名字也不知道!

然而鸡鸣村流传的《辰五子步天歌》本来就不是全篇,又因为历代塾师水平极低,教到最后,后面的实用法门都被丢了个干净,只剩下开头好似小学生课本一样的观天歌诀,被鸡鸣村众人真个拿来教小孩子认字,而偏偏,那篇歌诀才是真正的功法所在!

有人可能不明白,既然开头歌诀厉害,那为什么历来所有人只学后面实用法门呢?这就只有华林才懂了——再好的功法,也要相应的资质,就好比一架装满子弹的机枪,看起来威力无比,落到蜗牛手上——嘿,蜗牛连手都没有,有机枪能打死一个人吗?

步天歌的窘况,正是如此,这门心法要求的是与整个世界感应,直接从天地间汲取伟力,可要是修行者没有相应的通灵之体,什么都感受不到,如何起头?

“这篇歌诀的作者,肯定不是那个什么辰五子!只不知他是从哪里抄来这篇,给自己的法门贴金,如今倒便宜了我。”华林一边庆幸,一边又为这具身体的原来主人感到悲哀和愤怒,她白白拥有天生的通灵之体与近在咫尺的修行功法,集上天天赋与机运与一身,结果竟然被众人与猪比价,还觉得她能被卖个猪价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等等,她的母亲,是否也具有同样的通灵之体呢?要是那样的话,真是太可笑也太悲凉了,为了眼前所谓的“幸福”,她究竟放弃了什么啊!

步天歌诀在鸡鸣村流传了两百年,通灵之体在鸡鸣村至少传了两代人,最后竟然还要靠自己一个穿越者来将两者合二为一,如果没有这次堪称奇迹的穿越的话,通灵之体也只是又一具被抛进丧门沟的白骨,再好的功法也只是小学课本,而百眼国修仙界依然觉得四品仙骨就是百年一遇……

“你说你会带我去青州的。”乌吉达说。

她眯着眼睛,不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在夷人大军的攻伐下,双河县蒙受了惨重的损失,这个县原本依赖的是水运,而在危急关头抛下民众与土地跑路的大户、官吏们都是携带着财宝坐船离开的,短时间内,这条河上剩下的船只寥寥无几,还没河里漂浮的死人多,想再搭一艘船到邻县或州城都没那么容易,更不用说在半路上能看到第二艘船了。这个地方是河流的拐弯处,一边被河水侵蚀得出现了一大片断崖,断崖下有几个黑乎乎的洞穴,在船夫一意要带她进洞的时候,她拒绝了。

“嘿嘿,小姑娘,到了这儿,可由不得你啦!”船夫笑着说,不就是一个小姑娘吗,就算长得再可爱,态度再凶狠,他也有充分的信心,只用一只手就收拾得她服服帖帖。

他的手碰到了小姑娘的肩膀,乌吉达依旧皱着眉,那是因为预定的行程再一次遇到阻碍而不高兴的表现,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人都在山中期盼自己的消息,但是她知道归知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青州!

船夫的手成虎爪之形,牢牢地抓着小姑娘的肩膀,准备……!

他是准备牢牢地抓着小姑娘直到把她拖进洞穴的,但是他只牢牢地抓住了一瞬间!

赤红的颜色从那只手一直弥漫到了船夫的脸上,他的半边脸都红了,另外半边脸则呈现出可怕的青色,空气中弥漫着美味的、属于煮熟的蟹肉的香气。

没错,这只变幻成人形企图诱拐小姑娘的蟹妖在碰到不悦的乌吉达的一瞬间,半边身体就这么煮熟了!

“你必须带我去青州。”乌吉达又重复了一遍,她将一根指头举到了蟹妖面前,距离蟹妖的眼睛只差毫厘,只要她将手指头往前一点,她的晚饭是什么就毋庸置疑了!肯定是百年蟹肉煲!

蟹妖拼命点着头。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四十二章 诱拐

蟹妖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这句话半点都不夸张,蟹妖在横州的水系里生活了两百年,而横州的凡人平均寿命还不到四十岁,女人因为生育和营养不良的关系还要短命一些,论起来,它可不是活了凡人的“八辈子”了?这相当于凡人的八辈子里面,它没有一次吃过这样的大亏——虽然有很多次,它被凡人畜养的鱼鹰和抛掷的渔网追捕过,但是自从它长到了有凡人的普通渔船大小,这些烦恼就都消失了。

跟所有的底栖生物一样,蟹妖对腐烂的食物来者不拒,偶尔也吃些水草之类的素食,不过,相比吃,它更喜欢用花花绿绿的水草和其他杂物装饰脊背,这样,当它偶尔从水中浮起晒太阳的时候,那些愚蠢又鲁莽的凡人就会把它当作水中浮起的沙洲,不会热衷谈论炖了它能够做多少份蟹肉煲、蟹黄包子之类的胡话。

最近它移动到双河县,是因为听说这里发生了大灾,美味的尸体就像雨后的蘑菇那么多——水比空气更能传导声音,也更能传导消息和流言,肖如韵当初选择向河妖打听消息并非偶然,而是充分考虑到了对方的情报传递速度和耳目的灵敏程度。

于是它兴致高昂地来到双河县沿河扫荡,人类的每一次灾难,都是其他存在的盛宴,这次也不例外,它不用费什么事就吃得饱饱的,闲暇之余便起了其他的念头:抓几个人类的女孩子回去当侍女。

它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它现在已经是个体面的大妖,也学会了一些变化之法,应该到了拥有自己的府邸和侍女的时候,不能再整天泡在水里了——这种念头对一个水生底栖生物来说有点奇怪,但是蟹妖一族从来是以武力而不是智力闻名于世的,它没有深究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哪里来的,而是兴致勃勃地在河滩上选择了一处崖壁,粗粗挖了个洞穴,就返回河里开始寻找适宜的侍女人选了。

沿河一带都是乡村,村里的女孩子大部分都没有娇贵到可以不用下地干活的程度,相应的,她们的面貌,也粗糙到蟹妖不想对她们下手的程度。

“我需要的是漂亮的可以给我擦背甲和爪子的侍女,不是放猪的大妈。”它对自己说,特别是大妈还背着一个娃领着一个娃的时候。

这时,沿着河走过来的乌吉达立即引起了蟹妖的注意,她长得真漂亮!

其实乌吉达和蟹妖理想中的侍女差距还是挺远的,首先她的皮肤不够白皙,其次她廋了点,再次她好像是个聋子,起码蟹妖呼唤了好几次她都没回头,不过,她真是漂亮,在蟹妖的感知中,她像黑夜中的一枚宝石般熠熠生辉,又像火焰一般绚丽多姿,即使她像火焰一样危险,蟹妖也奋不顾身地跑过去搭讪,而不是回头选择那些更平庸而安全的下手对象。

危险?

蟹妖几乎要为了脑子中的这么一个念头而笑了起来,这么一个单身的小姑娘有什么危险可言?她的周围没有手执鱼叉和渔网的护卫,她甚至连一支简陋的火把都没有,而蟹妖早就过了害怕火把的年月了!

危险的念头不断从脑海深处浮起,头脑简单,大概是因为最近吃得太饱更加不愿思考的蟹妖统统没有理会,它兴致高昂地把女孩带到了它选定的府邸地点,准备用自己的一对大钳子教会女孩什么是服从。

当然,它现在已经学会了什么是服从。

“饶命呀!”豆大的泪珠从蟹妖的两只眼睛里涌出,它新上任的主人正用它准备用来捆女孩们的绳子将它捆起来往水里放,虽然没有锅,但是蟹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的主人只要动动手指,整条河的水都能变成纯天然的高汤,炖了一百年的那种,底料是什么就不用猜了:“我确实没去过青州才走错路的!下次我一定好好问路!”

“闭嘴,”乌吉达说,难道这只妖怪以为她要靠它指路吗?人就在那里,她知道:“不吃你,太丑。”

蟹妖哭得更凶了。

与此同时,在乌吉达离开后的熔岩宫殿里,一场没有横幅的罢工也在默默展开——宫殿管家塞洛特知道自己的主人有很多怪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主人总归是主人,它连一点背叛的念头都不会有——现在它觉得这想法未免有些天真——你见过坚持要睡公主床的魔鬼吗?你见过玩娃娃的魔鬼吗?你见过女装的……

塞洛特最近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离家出走的话能去哪里。

而不管是双河县边境还是深渊宫殿里发生的异状,都离青州风铃祠中的肖千秋太远太远了,他目前只能专心一件事——对着痛饮人血的女神幻象朗声长笑:“拜死教的尸神,竟然也会对鲜花感兴趣吗?”

第四十三章 杀戮

被肖家真仙一口道破来历的女神幻象回报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鲜花乃是凡间最美好之物,为何不爱?”笑声清脆,犹如青春少女,末了尾调突然凄厉如怨毒老妇,不,那根本都不像是人声,倒像是眼镜蛇的嘶嘶声与朽坏骸骨被碾碎的合唱,这调子一变,不但神像本身,就是整个被改造成花神庙的风铃祠后堂的景象,也赫然全变!

只见女神赤足所踏的千瓣雪莲,在这一刹那盛开怒放,硬是从洁白如雪的雪莲花变成了赤红的……每一朵花瓣都变成了一条高高昂头吐信的赤红眼镜蛇,而雪莲神座下方的神祠地板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片翻滚的血海,刚才磕头礼拜的几名青州城少女集体站到了女神身后,个个双目无神,面孔青白如僵,眼中一道一道的,淌下血泪!

“尸骨血海?”肖千秋面对这可怖的异状,反而双手拢起,垂下双目:“这里是仙家所领之青州地,历来是生者之地,就算你是神道,也逾越了!”

“生者之地,终是死者之地。”美艳的女神幻象呵呵笑道:“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新生——在你的尸骨上,又会开出什么样可爱的花儿来呢?”笑声又从凄厉悲凉转为欢快喜悦,然而即使这听上去像是年轻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声,其中也蕴含着大量的咒力,肖千秋凝神应对,并没有因为听到女声转为柔美便随意倾听,他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笑声都是拜死教的尸神从信众处采集而来的,一旦轻易应和,便是将自己的魂魄与对方信众的魂魄作了交感,一个不慎,疯死还算好的,沦为拜死教信众都有可能!

不是什么样的神道都有这种力量,可是对于拜死教的神道,那是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的,因为就如它的名字一样,这是崇拜死亡的教派,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与追求长生的仙家完全相反的信仰,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仙家陷落于拜死教之手,当年百眼国属于五行一脉的众仙家同意与五色一脉联手征伐玉带国夷人,就是因为得到了情报,夷人正在杀生拜死,可以说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政策,没想到玉带夷人不堪一击,崇拜的东西和拜死教差得也有点多,但是作为预备措施,众仙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该,结果两百年过去,真正的拜死教竟然不声不响地渗透到了青州城!

还有多少拜死教的力量被伪装成无害的花神信仰,隐藏在青州城或整个百眼国类似于风铃祠一类的地方?简直不可想象,如果连奇云峰的脚下都发生了这种事,其他地方又怎么能够幸免!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女神幻象继续欢笑,“她”摇晃着手里的男子头颅,那头颅在她掌中化为了肖千秋本人的面貌,双目紧闭,嘴唇含笑,似乎一切凡间的忧愁烦恼都离他远去了:“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最美的花儿只会在尸骨上绽放,再怎样无处可去的人都会被死亡公平地接纳,因为死亡才是众生之母!死亡只是回归母亲的怀抱而已!”在欢笑声中,女神赤足所踏的万千条眼镜蛇仰头蜿蜒而出,一呼一吸间已将肖千秋周身围满:“唯有死亡,才没有差别,才是真实!”

最后一句陡然变成了粗豪的男子声音,声高八度,响亮四方,不但脚下的血海掀起了波涛,连空气都仿佛被这强大的声波给硬生生地推动,排山倒海般向肖千秋涌来!

“太吵了!”肖千秋一皱眉,清声答道:“死亡有什么公平可言!”

随着他轻轻一句,拂尘扫出,宛如一道银色月光淡淡地洒出一个弧形,月光所到之处,赤红吐信的眼镜蛇、翻滚的血海,还有那些被尸神伪装的花神蛊惑的青州城少女们……青州城少女?

连寄在泥像上的一点神识都惊讶了!

刚才还青白着面孔的少女们一个个倒在地上,脑浆迸裂,肚破肠流,流出的鲜血将神祠的地板染得赤红,那可不是尸神腾挪来的幻象,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你……你好狠!”这一句再没刚才装神弄鬼的变调,而是真正震惊的颤音!

“彼此彼此。”肖千秋不等说完,就一拂尘将堂中的女神泥像打得粉碎,随即就是一罩,把泥像中央隐藏之物收在了专用作此途的琉璃罩中,他向前一步,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几个片刻前还欢声笑语、现在已经被他亲手碾成肉泥也似的年轻少女的尸骸——虽然真仙的一击理论上是没有失误的可能性的,可是,对于拜死教的神道,那真是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连他在踏入神祠前都没发现这几个崇拜花神的少女身上已经被拜死教下了尸虫,这次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就着了道儿了!

此刻,即使他一出手就大获全胜,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之情,肖家世袭千年,修士五百,族人上万,三州有名仙家凡人无不景仰,不管外人还是本族都觉得继续千秋万岁是一定的事情,可是若不是前番肖兴龙出逃意外引出妖物,妖物又带出这风铃祠来,真不知还有多少惊涛骇浪潜伏在奇云峰周围,又从肖如韵处得知,便是那些凡人中最低微者也一有机会就要破坏仙规,可说是恶意哪里都有。事到如今,加强实力,锻炼道心才是唯一能以不变应万变的万全之策,可要是真这么干,就是自己的铁杆肖银云都会第一个出来反对自己!

修仙家族的好处是抱团,缺点,也正是抱团!也许他们的做法不够开明,可正如肖银云所说,太开放了,便不是肖家了!

他心里如此思量着,动手时却没有任何迟疑:“飕!”

曾经在奇云峰上冒充老匡头多年的身受重伤还未来得及逃走的蛇信桃腮美少女妖物便被早就在阴影中潜伏多时的黄晴灵猫给衔到了他的面前。

第四十四章 暗涌

“砰!”常延寿简直怒不可遏,要不他也不会在身在奇云峰上的时候就发起火来:“肖家……肖家真是欺人太甚!”

他有充足的理由发火!常家不管怎么说,也是拥有一位真仙老祖的修仙家族,不是那些只有些普通平庸修士、从未出过真仙的野路子人家可以相比的,若是出身于横州、云州,少不得本州正官轮流做,属官分一半,可偏偏生在了肖家所在的青州!从小,他就生活在奇云峰的阴影之中,头顶上如梦似幻的仙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附近有个怎样的庞然大物,而他们合族只能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仰着别人的鼻息!

而这种因为实力不足,被迫在肖家的残酷压迫下忍气吞声的生活,常家中没有人比他领会得更深了,他的妻子是肖家真仙之一肖公桥之孙的媳妇的堂妹,经着这层关系,他在青州城里得到了一份差事,也有比其他常家人更多的机会登上奇云峰。

奇云峰上的生活是何等的奢靡!常延寿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登上奇云峰时的情景,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厅堂楼阁,蜃景参差,芝兰点缀,垂髫小儿与凡俗庸老都在兴高采烈地享用刚发下的灵芝丹药,唉,那才叫仙境!那才叫仙人过的日子!他们常家、他媳妇何家算得了什么!肖一百家,便是最末的一家,按着日子也有丹药、法器、灵芝发下,比他们常家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同样在青州修仙,凭什么他们肖家就算一品仙骨都有享用不尽、不需努力、到日子就能领到的诸般好物,他身为常家数得着的子弟,能用的两件东西,不是祖辈辛苦积攒的,就是自己做事挣下的?同样是何家嫁出来的女儿,怎么肖在礼的媳妇满身法器宝光,自己的媳妇陪嫁的就是那有数的东西?

常延寿恨,他恨肖家,他也恨常家、何家。

他恨肖家横行霸道,富贵熏人,拿来喂狗的都比待客的好,他恨常家落魄,不像真仙家族,他恨何家势力眼睛,嫁女儿给真仙孙子就陪嫁许多东西,嫁他媳妇就狗眼看人低,随便拿点凑数就打发了!

当然,其中他最恨的是肖家,毕竟常家有他父母,何家有他岳父母,两边都得罪不起,还是恨肖家最为妥帖,在肖家分给他一个城里的差事后,他的这层恨意又更上了一层楼:怎么,别人要么管粮、要么管钱,每样都大有权柄,又都大有油水,轮到他,还是代表常家与何家两门的,就专管个寺庙神祠注册的无聊差事?

身为修士,他每十天只需到衙门坐班一次,听取下属汇报,事毕即走,然而他经年累月也未必去一次,笑话!这不是青州城么?什么邪神外道敢在“真仙肖家”眼皮子底下搞事?想找他麻烦就直说,他不稀罕这份每月能领灵芝二十、丹药十的差事!

秉持着这种想法,他去奇云峰的次数都比去自己衙门多,何况,他在奇云峰上的收获也比衙门发的那点可怜收获多多了。

肖在礼有个女儿。

还是四品的仙骨。

从前,他去三次都未必遇见一次,三年前开始,遇到那小姑娘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常延寿也就萌发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若是这小姑娘跟了自己的儿,肖家这座大金山上可就要被自己狠狠地挖下一大块啦!这想法一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这种疯狂的念头给吓了一跳,肖如歌可是真仙的嫡重孙女,又是在肖家都百年一见的四品仙骨,肖家肯定对她寄予厚望,要寻上一个仙骨、家世、道行都上等的女婿,自己的儿虽有仙骨,也就在一二品之间,家世更是不用提,自己真去提亲,怕是奇云峰都登不上,可万事无绝对不是?

肖如歌年纪还这么小,他们这些修仙家族,总要等到孩儿们年满二十,精完神足,才开始动念,所以此时还不会有家长主持给她议亲,小姑娘正在无人防守之时,只要他们寻到了机会,怕不长驱直入?他将这个念头和妻子一说,妻子也大表赞同,又为他出了不少聪明机智不引人注目的主意,要教肖如歌自愿下嫁,受他们的搓磨,出他们之前不如人的气。两人合议既定,便从此一心一意,隔三岔五到奇云峰上拜访连襟家,看在其他人眼里,只以为他尝到了差事的甜头,要与肖在礼联络感情,又或是常家委派他来和长老们沟通,万没有想到,二人为他们的姻亲,业已刨了个天坑,只等肖如歌先跳下去,再把肖在礼夫妻甚至肖家满门都一并拖下去陪葬!

眼看小姑娘已经上钩了八九分,夫妻二人日常相对时也时常破天荒地喜笑颜开,不复往日愁苦埋怨光景,只是面对肖如歌时还不忘凛然自持,妆出一副“做我家媳妇是肖家女三生有幸”的傲慢模样来,偏偏眼看大仇就要得报,常延寿就要不恨肖家的当儿,肖在礼居然“传三位真仙老祖的令,即刻清理青州全城并全州寺庙神祠冒占之事,本城限二日查完,全州限七日查完,若有漏报躲懒之事,立地夺职!”

常延寿当时就差没把门牙咬碎一口呸到他这位连襟脸上!告诉他老子不干了!他当老子是他家的奴才吗?

但是,想到马上就要到手的肖如歌,和她无论如何都该有的百万陪嫁,常延寿便无论如何,呸不出这一声去!

“都是这贱丫头混账!”他在心里将肖如歌默默地咒了何等百遍千遍:“从来不见正经修行,专好做些仆妇丫鬟做的烹食缝纫之事,哪像个仙家小姐……怕不是亲生的!肖在礼会出陪嫁吗?”想到这里,气血翻涌了好一会儿,还是他妻子提点及时,平了他这一股气:“怕什么,她老子娘不出陪嫁,我们就当儿子收了个四品炉鼎,另为他寻门好亲便是,想来她老子娘不出陪嫁本也没脸,不敢说话。他要说他家女是咱儿的妻,就先把陪嫁送来!”

这股气是平了,另一股气却无论如何平不下去,常延寿在自己屋里发了一通火,坐了法器,降到青州城衙门里,敲钟召来下属官吏,吆喝道:“传肖家三位真仙老祖的令,即刻清理青州全城并全州寺庙神祠冒占之事,本城限半日查完,全州限两日查完,若到时不完,飞剑立斩!不许说三道四,这可是肖家老祖的令,你们不要性命的就说!”他把“肖家”二字说得重重的,眼看着一众下属的脸都绿了,不知他们心里将肖千秋等人又问候了多少遍,登时大感快意。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四十五章 真相的另一面

颁下命令后的肖千秋则在处理另外一件紧要的事情,他的双目低垂,旁人很难从外表上猜到他的心情,从薛华灵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整张脸差不多都隐藏在了阴影之中:“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冷淡地问着,离他不远的小女孩已经被从悬空状态中释放,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手足部分还有一些当天受到的擦伤,她的情况不能说有多么健康,但是考虑到她之前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被摔到岩石上差点被摔死的一次与被肖兴龙用邪术夺舍的一次——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好饿。”华林用无比真挚的语气回答道,他知道真仙不是那么容易欺骗的,所以他的这句话完全发自内心,肖千秋可以看到女童的脸像被照亮一样露出对食物的渴望和欣喜,可以想到她正回味着久别的食物滋味,看到这馋相,他竟然也笑了:“现在你只能吃粥。”

“哦,”回复他的是一个怏怏不乐的长调,华林并不需要怎样的伪装就能……倒不如说他此刻装小孩子的时候是他难得的不需要怎样伪装、直抒欲望的时刻:“能多吃点吗?”

“恐怕也不行。”说话的时候,青鸟已经托着漆盘飞来了,盘子上是一个海水纹的大盖碗,旁边又有两个小碗,一个小碗盛着柠香素酱,另外一个小碗放着一张银勺,盖碗里是热腾腾的乳粥,粥的中央撒着一点调香增暖用的玉桂粉,看得华林心里一跳,在遥远双河的黑暗小药铺里,带着变形的肖如韵和玉桂的爷爷说话,谈论着以后学不成仙术就在青州城里凭手艺开茶铺,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一样,但是,那个凄凉、寒酸的店铺,远比富丽堂皇的奇云峰让他感觉更加舒适。

尽管如此,他马上就从那种怀念里挣扎了出来,他是一个巫师,而且是一个灵魂契约还掌握在魔鬼手中的巫师,他不能因为眷恋温暖和舒适就回头,他必须向前走,哪怕走到比奇云峰和肖家对待他更加冷酷和不人道的地方去。

“粥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凉下来,”肖千秋说:“这会儿正好我也有空——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真仙真是太有空了,华林没把这句亵渎的话说出来,他知道应该怎么说,先是停顿,然后慢慢地组织语句——反正真仙都很有耐心——而且有空:“那天……网子散开了。”

“网子?”

“就是一直拦在孤梅院外面的网子,”华林说:“它不拦阻仆人,也不拦阻如诗,它认得我,就像认得梅树下的那个……那个东西一样。”

是的,肖千秋在心中点了点头,他将华灵安置在那里的时候就在束缚的咒术上增添了相应的内容,之前他对华灵的通灵之体尚有疑惑,现在已经是确信无疑了,这的确是上天赋予的才能!这可不像凡人所想的那样,仅仅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弄不好会害了自己什么的,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也就意味着更容易看到世界的本质,而这点即使是真仙都是很难做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向肖银云提议动用大量资源培养华灵的缘故,因为有他做先导,肖银云的真仙之路走得无比顺畅,现在想来,是太顺畅了一些,而且因为她还没有达到他的高度,所以她尚没有经历他经历过的那些艰难、困惑和挫折,那种事倍功半的苦恼,笨拙的原地打转,她不知道借由通灵之体,可能会有多少难题迎刃而解!

不过,再怎样上天赋予的才能,也必须经由人心的支配才能为世间所用,先前他对此很不看好——在他的一生中,他看过了太多像肖如歌般糟蹋天赋与资源的榜样,她们总是太容易被舒适的生活诱惑,以为给自己找一个主人,就不必再面对任何烦恼,从而抛弃了可能有的自由,将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奴隶——没有卖身契也没有镣铐,可比那些有卖身契和镣铐的人更没有自由。因此,他没有对她多给予什么资源,将她纯粹当作了一个产育肖家后代的工具看待。

然而这个小女孩的心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贪慕虚假的凡间火光,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真正的深渊之火,力量的源泉,她甚至吞噬了肖兴龙!

他渐渐将话题导到了这方面,华林在这方面也没有试图蒙混过关,他极力详尽地描述当时遇到的情形,又设法使得语言接近他现在这具身体应有的词汇量:“很多……很多人……还有事,我好像就在那里,看着它们发生……然后又不在了……然后又看着它们发生……”他知道连肖兴龙为了对敌都学过五色门的勾魂邪术,肖家的第一真仙对此也应该颇有研究,在这方面不是信口胡扯几句就能过关的。

“比如?”

女童的脸上现出一点想笑又奇怪的表情来:“您……您和我爹爹吵架,为了喝酒的事儿,我觉得那是我爹爹,但是我又知道那不是我爹爹,我爹在双河,哎呀,但是……”

肖千秋望着横在他跟前的一根梅枝,梅树在春天开花,散发浓烈的香气,花朵错落有致地附在树枝上,每一枝都精美得像画又像发簪,是文人画师的最爱,他们写过、画过这转瞬即逝的美景,想把逸散的香气永远地留在他们的作品里,而在奇云峰上的万丈梅林里,不论春夏秋冬,年年岁岁梅花满枝,香气袅绕:“我懂得,那是你看到别人的心里的缘故。”

“别人的心?”

“是啊,有天眼的小姑娘,”肖千秋说:“你生就不凡,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过像这次看到的东西,你一定要小心——因为你以后可能还会看到,而它们比你以前看过的都要凶险得多,因为它们比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像真的,却又不是真的,它们直到你心里——你看过肖如诗他们变化鸟兽吧?你的天眼可以看出那不是真的鸟兽,但是到了人心里,你的天眼就派不上什么用处了,因为它们不需要长得像你爹爹,只要让你‘觉得’是你爹爹就行了,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不代表你能看到人心里,更不代表你就能看到真相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不看了。”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看就不会看到的,”肖千秋这句话说得很慢,好像他是个带孩子辨认花鸟鱼虫的老爷爷:“只是你再看的时候,就要像今日一样,记得那其实是别人的爹爹,你自己的爹爹还在双河,这样,你大约就不会遇害了,你将仍然是你自己,是双河县城的薛家女儿,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恩。”华林点点头,他其实有点惊讶,肖千秋就这么把抵御勾魂法术的原理讲给“她”听了,但是他在惊讶中也不忘了趁机打探他一直想要问的事:“在别人心里……您不姓肖?”

“我确实不姓肖。”肖千秋抬起眼看向他。

第四十六章 人心易变

千年之前的某一天,一个幼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哭着跑过青州城的大街,那时正值寒冬腊月,整个青州城大雪纷飞,雪花将城市装点得粉妆玉琢,再怎样的穷街陋巷在被洁白的积雪包裹后也宛如琼楼玉宇,可是这旅人眼里的美景对穷苦人家的孩子是痛苦的折磨,唉,他不知道炉火是什么滋味,就像他不知道善意是什么滋味一样!

外面的雪下得这样大,风刮得这样厉害,大家都在说:“快回家吧”或者“叫仆人送皮袄来我们穿了回家”,他原也是应该回家的,那里就算没有炉火,至少也有个屋顶,诚然,屋顶上有好几个洞,没有被补起来,但是,他可以设法在墙角找一个雪花不往他的头上落的地方,他也可以设法把自己的脚放在泥地上而不是雪地上,尽管那泥地冻得比冰还冷,还硬。

然而他的父亲——他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在家里。

旁人是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的——他的母亲整晚地为人洗衣服,为的是叫他们不被房东撵到街上去——尽管如此,自从入秋以来,他们一家已经三次被撵到街上了——每次,当他的母亲拿到工钱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预备了一根又粗又结实的木棒,等在路上,看到他的母亲过来,就一棒将她打翻在地,用脚踩着她不让她逃跑,然后当街剥下她的衣服,把手一直伸到她的两腿之间去搜寻她藏起来的每个铜板,拿去喝酒、赌钱或者用在一些更不堪的地方,只将眼泪留给他们母子。

那时候,他的母亲号哭着说要和孩子死在一处,把他带到饼铺,剪下头发,换了两个饼给他吃,等他吃完了饼,问这是不是就是“死在一处”还问能不能“多死几次”的时候,他的母亲又改了主意,要“无论如何一起过下去”,孩子对此感到很遗憾,因为他吃不到饼了,他不清楚死亡的涵义,即使清楚,他也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夜晚才可怕,到了夜晚,他的父亲酒醉饭饱地回来,又要揍他们两个啦!

然而那一次他的父亲没有揍他们两个,他带来了一个人,他的母亲怕那个人比怕他的父亲还厉害些,那个人看到他的母亲剪了头发的秃样子,嗤地笑了一声,他的父亲脸就黑下来了,然后那个人看见了他。

“这么大的男孩子也能卖吗?”他的父亲跟那个人说。

“只要……”那个人低低地,不怀好意地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

他的母亲原来最怕他的父亲,可是听到那句话,她疯了一样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你要断你们家的根啊!”

“女人家知道什么!”他父亲气急败坏地喊道:“难道叫当家的饿死吗?不良妇!”

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孩子逃到了街上,过了很久才敢回去,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的父亲还在哀叹错过了发财的机会,他的母亲被打得比哪次都厉害,看到他,却露出笑容来:“我只有你了。”她说。

她被卖掉过三个儿子。

而今确实只有他了。

洗衣服挣的钱不像卖儿子的钱那么经花,他的父亲自那以后再也没放弃过这个念头,他的母亲只得在洗衣服的时候也带着他,像一头饿极了的母熊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孩子,直到她因为寒冷、饥饿和毒打爬不起身来。他的父亲从前门带另外一个人牙子进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喊他从后门跑了。

然而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路上的人都忙着回家躲避风雪,只有他是为了躲开家而一头扎进风雪里的,不久,他就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那时他才抬头看着周围,茫然地发现似乎因为在风雪中乱走的缘故,跑到了从未到过的地方,一个穿着薄而发亮长衫的中年人正严肃地看着他。

他叫人给他吃了东西,问他是什么人,住在哪里。

那个人是肖万松,他后来的继父。肖家在一千年前已经是青州城中的豪族,他们还没有得到奇云峰的主权,但是已经能用幻境将他们与外边的凡人隔开,理论上任何凡人都闯不进来——而事实也是如此,肖万松在这个穷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罕见的上乘仙骨,而他面临着和肖如韵家一样的窘况,甚至比如今的肖如韵家还要有所不如。

肖万松只有一个女儿肖千铃,她好奇地看着父亲带着陌生的女人和孩子进了门,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像山间的野火一样猛烈,但是肖万松是一个有心机的成年人,他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这些流言,而又巧妙地将它们与他的亲生孩子隔绝开来。他为自己的孩子添了一个继母,而他自己并未因此变成他孩子的继父,他还像从前一样爱她,为了不牺牲她的婚姻的缘故,他牺牲了自己的婚姻。

肖千秋的母亲对这桩婚事非常满意,她曾经害怕被歧视“变节”胜过害怕毒打,她不敢走出世俗为她划定的那个监牢,然而当肖万松派人送给她丈夫一笔现在看起来数目小得可笑的金钱时,那个男人就毫不犹豫地将她和她的孩子打包丢出了那个她忠心耿耿的无形的监狱,而今她是肖家一位受人尊敬的主母了,至少在她自己家的院子里是如此。她不但有衣服,而且有专人为她洗衣服了,她的手上戴着手镯和戒指,这表明她不是必须用双手干粗活才能糊口的女人了,她曾经比她的第一任丈夫更忠于他家族的传承,而现在她不觉得她的儿子有“肖”以外的其他姓氏。

“您是被卖到肖家的?这……”

“肖兴龙只想要最好的结果,”肖千秋说:“当他不能得到的时候,他就入魔了,他从未想过,其他人是否有选择。”他站在镜湖旁的梅林之中,本易逝去的梅花幽香在此就像时光一样被恒定,其他事物就没那么容易被留下了——他十四岁就站到了肖家的大比台上,一往无前,直到成就真仙,整个肖家再无人能望其项背,也再无人敢于质疑他的血缘,时间一久,便无人记得他可疑的身世。而今收养他的肖万松也好,和他一起下棋的肖千铃也好,他苦命的母亲也好……都早已不在了,他爱的人和他恨的人都已随风而去,散入天地之间,只留下了孤独的真仙。

他转头,微微一笑:“最好的开始不一定意味着最好的结果,反过来说也一样,差劲的开头不意味着糟糕的结局,华灵,资质、家世、资源都很重要,但是到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别的,而是你的心。”

第四十七章 三个方向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纯粹的鸡汤,但是吸收了肖兴龙记忆的华林知道他这句话只怕比肖家的所有功法都来得重要——肖兴龙难道少学了功法吗?作为真仙独子,肖家不但对他公开了所有的功法法门,而且他还能提前修习肖家积累的别家知识,甚至学到五行系统之外的,属于五色一脉的秘术。肖兴龙是缺少了资源吗?他不仅能得到他这一家分配到的东西,还能得到三位老祖的补贴,而且他和肖如歌不同,他完全对得起家族拨给他的一切资源和差别对待,要不然,他从孤梅院杀出的时候也不会七八个长老都挡不住他了。他骄傲又鲁莽,但是从未放下过修行。

论实力,他确实是家族里最有可能成为第四真仙的人。

阻碍他成就真仙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那颗承受不了哪怕一点点不完美的心,而不是别的。

也许有人会大喊大叫,没有仙骨,心再坚定也修不了仙,肖千秋这番话就是假大空的鸡汤!然而华林知道,肖千秋不会是手持大喇叭满街喊这句话的人,他甚至都不会在肖如韵等人跟前说这句话——因为他们都没有成就真仙的可能——他只在肖如诗、肖兴龙……还有华林面前,才会说这种话。

华林突然懂得了他当年对肖兴龙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他自然是不爱喝酒的。

每次都会拦在他母亲的路上,将她毒打一顿只为夺取工钱的那个人,拿了钱以后,目标就是酒馆。

他怎么可能喜欢喝酒?

那他混迹酒馆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了。

凡尘炼心。

被所有修仙家族子弟视为绝罚的凡尘炼心。

他当年对肖兴龙的期望还真是大啊——可惜肖兴龙到最后还是辜负了他的这份期望,不,应该说是从一开始就辜负了他的这份期望吧,在奇云峰上顺风顺水长大的真仙独子,以为所得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成就真仙也是理所当然,他并不真的懂得要成为真仙需要付出些什么,而来自鸡鸣村的华林就不一样了,他既有见过诸世界的阅历,又在这个世界里见识过了泥沼的力量,他知道肖千秋这番话的意义在修行上是胜过肖家所有功法的,肖千秋能对他说出这番话来——理论上应该是件好事吧。

只不过真仙的步调实在是太慢了,肖千秋走后,华林这么想着,一大碗粥已经被他喝完,粥里添加的玉桂粉的香气还缭绕在他鼻尖,但是他已经不再想起玉桂家的店铺了,他的目标是真仙,而这也只是他的第一步而已。

就先从进入肖家灵脉开始吧。

肖如歌藏身在不远处的梅树下,看到肖千秋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这个小姑娘和肖千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现在都被她亲眼看见了!她紧张地想着下一步她应该怎么办,是在全族面前揭穿肖千秋的丑事呢,还是先嫁到常家或者何家,脱了这地狱好点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反复念着这句话,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鼓舞,只要嫁出去,她就不是肖家人了,她就不再受肖家的约束,而会受到常家或者何家的保护了,到那时候,她就可以当面叱喝、辱骂肖千秋等人了,啊,这句话多么美妙,她因为想象到端来一盆水泼在肖千秋肖银云面前的情形而露出了微笑,是呀,每个仙家的女孩子都应该享受到“出嫁”的美好待遇,让她愁闷的是,肖家很可能因为她的四品仙骨而不同意她的出嫁:“若是生在凡间就好了,凡间没有入赘这回事!花神娘娘,若是您保佑我顺利出嫁,我一定为您起个小庙,日日奉香。”

倘若肖千秋有意,这句祷词立刻就会随风飘进他的耳朵,然而他对这显而易见的恶意并不以为意,相比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孩,其他人的恶意对肖家要有威胁得多了。

他走进了理心院。

这里和孤梅院不同,可以说是肖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每个人都知道它的黑色屋檐,那屋檐不是用黑瓦叠成的,而是用玄铁整体浇铸的,屋檐下面仿佛也有白墙,但是白墙上不像别处是玲珑剔透的美观花窗,而是占据整面墙的巨大符字,从远处看,一个个都是静字。

没有人会走到近处看的,他们远远看到屋顶上象征理心院的倒置铁葫芦就远远地走开了。

关于此处,肖家内部有很多荒诞不经的传说,其实若不是墙上的符字,它看起来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掩映在花木丛中的黑瓦白墙,只是墙后不像别处会传来人声罢了,甚至在走到院内以后,粗看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肃杀之气来——沿墙都是些长得很茂盛的山爬子,一串串紫白色的小花垂在墙上,院中栽种着几株数百年的粗大栗树,长长的叶片遮蔽着院落,虽然没有什么名贵花卉,倒也颇有生气。

只有走进房内,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才能让人明白为什么但凡肖家之人都不愿接近此处了,肖千秋自然是不在意这异味的,他看着挂在屋中血肉模糊的一团,皱眉道:“还没有交待么?”

曾经在蒲云间伪装成老匡头的妖物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日的美艳动人了,听到这句话,它的眼中猛然射出了凶光:“我的主人……咕……伟大!”

如果它能办到的话,它会像吞食真正的老匡头那样把肖千秋整个囫囵吞下去的,现在几枚透骨钉牢牢地钉在它的要害上,就连理心院的差役都能踏着它的尾巴把它的皮整张地剥下来,更不用说肖千秋本人了,他拿出了一个墨玉小瓶,洒了一滴甘霖到妖物身上,只见甘霖到处,伤痕回复如初:“你的主人不就是伪装成花神的拜死教尸神吗?把你做成尸体,倒是遂了你的愿,不如让你就这么着,反正百年蛇皮到底还是能派些用处的。”

说完,他打了个手势,两个理心院的仆役立即持着刀上来将新生的蛇皮一点点往下剥,另一个仆役接过了墨玉小瓶:“先依法剥七次,然后再问话。”

“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蛇妖高声尖叫:“青州城的末日就要到了!青州城不会再有活人,所有的血肉都将奉献给伟大的尸神!”

第四十八章 魔王上学

接下来的日子是华林自从穿越以后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公道地说,这完全该由他本人负责,肖家没有在任何方面亏待他,相反,考虑到他还没有开始正式的修行,没有也无法驾驭肖家的法器,他在传道堂附近得到了一间小屋,房间原是属于两位值班守卫传道堂的肖家少女的,现在她们两人搬到一处,腾出一间安置华林,这种办法不但宜于他步行上课,而且对他在安全方面也有双重的保证。搬走的少女带走了一部分属于她的房间陈设,但是都毋须老祖出面,光肖在礼夫妻送来的东西就足以弥补了,而且因为原是肖如歌幼年所用之物,比原设在尺寸上对华林更为适宜。

仅从家具摆设来看,他现在过得可能比肖如韵都要好,毕竟肖如韵虽然贵为大小姐,家门却是尴尬的九十八名,家主本来资质平平,又因为大比受伤成了废人,连续二十年不能为家族添加进益,一家老小没有仙骨,又没有能够当差理事的能干人,都只能守着祖宗那点积蓄和族里按年月发给的一点东西度日,而肖在礼家就不同了,他家本是过继给等于断嗣的肖公桥家的,算作真仙家门,又不像肖如韵家有许多凡人亲戚要管,又有一对争气的儿女,光是分给的资源就比肖如韵家多出许多,又没人分,肖在礼又在族里做着长老,凡是族里分配东西,管事的知道他是真仙之孙,哪个不捡着上好的送?

所以同是肖家“如”字辈的女孩子,要为了家门存亡而刻苦修行的肖如韵与天生四品仙骨的真仙曾孙女,即使名义上都是肖家女儿,所得到的待遇和环境就截然不同!

这差别就是华林也体会到了,他没有去过肖如韵在奇云峰上的家,但是他见过肖如韵在双河居住的静室,里面的家具摆设看得出都是双河当地制造的粗糙货色,门外服侍的丫鬟们也都是地方上孝敬的粗人,肖家竟然没有给她提供从人,难怪县里对她的来历颇有非议。而肖在礼夫妻送来的东西说是临时用品,件件都精细无比,不说螺钿剔漆的家具,镶金嵌宝的帘钩,就是一件放在被内熏香用的熏球,都是九层镂空,每层人物花卉栩栩如生,景致各不相同,合在一起又是一图,端的是名家所做,其奢华精致,与肖如韵所用之物真是天差地别。

他与肖如韵一般,心思只在修行之上,在日用品上并不在意,只对肖家一族之内贫富悬殊的景况暗记心中,至于送来的那些簪珥之类,倒是出于好奇把玩了一番,等到次日与肖家众人一起上蒙课,才晓得这枝头也不是好上的。

原来他的印象里,肖家的蒙课是给童子们上的仙术启蒙课程,这印象来自于肖兴龙的记忆,可以说比任何纸面记载都可靠了,但是他一踏入课堂,心中便大呼上当!

因为肖兴龙他就没有上过蒙课啊!

他对蒙课的记忆都来自于家庭的道听途说,他自己作为真仙独子,三岁就开始在父母的指引下修行了,到了一般入学的年龄,他都能给蒙课上课了,他哪里会在蒙课里浪费时间?爹娘吩咐一声,便留在自家开小灶了,哪个不长眼睛的长老会跟真仙认真?

偏生继承他记忆的华林没有推辞的理由,这蒙课非上不可,一进课堂才知道,老坑了!

不为别的,肖家乃是家族传艺,一般人父母都有修行,但凡子女出息些都早早设法提点了,这蒙课只是族里规定非上不可,略微通点的人六个月后就能经过小试升到高级班里去,会常年累月留在这里的都是……不可言说之辈。

他并不知道肖如珩和肖如芸为了追求“凡人的幸福”而逃走的事情,但是能聚在这里的,与她们二人差得实在不多,一个个谈论起吃喝打扮、八卦丑闻,真是满腹经纶,说到仙术,倒也没有膛目结舌,只是眉毛那么抬一抬,眼角那么斜一斜,然后哼上一声,撅嘴道:“没意思。”让人知道,再说仙术问题,就是顶顶不受欢迎之人啦!

华林和这群超龄小学生一起坐了一刻钟,还没等到上课,两耳就已经不由自主、满满地灌饱了肖家长辈们的各种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肖银云为什么不结婚!

有说她的爱人其实是个千年妖物,人妖殊途所以不能结婚的,有说她的爱人在战场上死在她怀里,所以她不结婚的,有说她恋上一个凡人,但是那凡人坚持要和门当户对特别是比他更弱的凡人结婚所以不鸟真仙让女真仙泪流满面恨不能生为凡人的,每个故事都绘声绘色、一波三折,说实在的,就故事剧情、逻辑而言,比他在双河听的那些戏曲还是靠谱点儿的,但是!

但是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回家问问长辈!

哪怕问一个也该知道肖银云结过三次婚啊!三次啊!人家的孙子的孙子都比你们大了喂!

但是比起真相来,她们看起来更爱自己发明的爱情故事,一边八一边还感叹“女人做真仙的悲哀”,好吧,就算华林也看得出,她们这辈子是不可能成为真仙的了,所以……这似乎是种不错的心理安慰方式?不过,哪个人敢在嘉罗世界采用这种安慰方式,哼,哼,华林原以为嘉罗世界在言论管制上过于小心,到了这个世界才知道想象力能无视事实,扭曲到什么地步。

不幸深知真相的华林没有津津有味地参与真仙们的八卦,于是他很快被女孩子圈给挤到了边缘地带,也就是说他又一次被女孩们给挤到了男孩堆里,然而,任何幻想留在这个蒙班里的超龄儿童们的另一半能高明些的幻想也终究是幻想而已,这里的讨论同样的热火朝天,内容……同样地不可思议……

“嗤,女人哪里能修仙?女人修仙,只是浪费资源而已!女人能干哪一行了,不是我吹,女人除了会生孩子以外一无是处!”这个发言获得了一片叫好声,使得华林也禁不住高看了他一眼:“你是真仙么?”

“?”

“家族里不是有女真仙么?既然你觉得胜过她……”

“不要拿老祖为女人遮羞!”说话的人很是生气:“家族里的女真仙就那么一个,万分之一而已,能代表什么了?”

问题是家族里的男真仙也就万分之二啊,华林没说出这句话是因为铃声终于响了,负责授课传艺的女修士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服侍的童子,一个提着个大囊,一个抱着剑。

第四十九章 解脱

铃声结束后,学生们安静下来,负责上蒙课的女修士开始传授仙术常识和仙术入门——以上都只存在于华林的想象之中,现实是她往当中一坐,侍儿高高地悬起一张符纸,喝令蒙班中的孩子们照着符纸上的图案依样画葫芦画满五十张,这就是她今天的功课了,既不讲解功法,也不教授常识,任凭底下的孩子们正着画,倒着画,还是站到课桌上画,全然不管,哪怕下面群猴翻天,只顾捧壶品茗,涵养倒是不愧仙家之名。

刚才把华林挤出圈子的那些女孩子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抓着笔,写上一二张,便伸出五指,欣赏一会儿手上的新涂的甲油,半响叹口气,重新又涂抹上一二张,然后又丢下笔,摊开手指看个没完,半响都写不了十张,这就算得顶尖的好孩子了,其余的,连这几张都不涂,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内容无非家长里短,流言蜚语。

男孩子那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比起女孩子来更为桀骜不驯一些,所以连装模作样地涂上两张都不干,已经摸出了陀螺等道具,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进行“第X届陀螺大赛”,用来当作筹码的纸条撒了一桌一地,热闹得和凡间的赌档没什么差别。

这猴山也似的蒙班着实让华林开了眼界,嘉罗世界的巫师学院不说,他出身的那个贼窝与这仙家蒙班比起来都可以说是秩序井然了,不,哪怕鸡鸣村的私塾,看起来都比这三州第一仙家的传道堂更符合“传道授业解惑”,这是怎么回事?固然,蒙班教的都是些最小和最不长进的孩子,可这样全然不管也不教,这跟不上课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暗自纳罕,一边摊开了纸笔,女修士命人悬挂起来的模板没有解说,但是华林从肖兴龙的记忆里得知那是一张“小净水符”,经过此符加持过的水洁净无污秽,可作许多咒法的基础材料,修为更加高深者则可用此符叠加在战斗中破魔,可以说是用途非常广泛的一张基础符。符上部绘有雷电云纹,中部是植草纹,下部是水波纹,俱是高度抽象的几何图形,常人咋一看根本看不出三种纹路有什么区别,只有修习过基础功课的人才能从三种纹路的曲折角度、间隙宽度看出这是三种截然不同的纹路,但即使能看出区别来,要依样画出来其实也不容易——这自然难不倒两世为人的穿越者。

笔和纸都是特制的,一用就可以察觉,肖如诗画符用的符笔是正式画符用的,而这里提供的是给孩子们练手的游戏之物,即使如此,和凡间的纸笔也截然不同,笔比凡间的笔轻很多,纸又薄又滑,没有经验的人很容易收不住笔,把已经画好的符给毁了,华林先用了一张纸试了手感,又将两指树在眼前,比过了模板各处长短,然后才开始正式的绘符。

他下笔如飞蛇,不一会儿就画好了数张,以这个进度,他今天的课程只需一刻钟就能结束,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周围的气氛一变。

前世在嘉罗世界的时候,他的感知差得简直不像个职业者,但那是以职业者的水平来考校的,而充斥着这个蒙学课堂的家伙们完全没有高明到那个程度,他们眼里的嫉妒是不用多么高的感知点数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的,华林慢慢地放下了笔,将刚刚绘好的符叠了起来,不一会儿,叠成了一朵纸花。

他简直能听到周围的女孩们舒心地叹了一口长气的声音,“她”在她们眼里看起来不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天才了,是和她们一样追逐享乐的少女,危机警报解除了,她们重又开始了充满优越感的谈话:“真仙家预定的小媳妇,看起来也没什么嘛”“你不知道?她是……的私生女”“谁呀?”“那个人呀……”

她们窃窃私语着听来的“大秘密”,这秘密听得华林简直无语凝咽,他是肖千秋和肖银云的私生女?拜托,你们也不看看长相!我现在的身体长得哪点和他们像了!

日近中天时,女修士手下的侍儿喊着收作业,底下的人才慌忙放下了欣赏的手指甲、抽打的陀螺,忙忙地涂了几十张东西交差,侍儿们也不看,点满五十张涂了墨的就把人放走了,不一会儿,满堂的人走了个精光,但剩华林一人。

“就剩你了。”童子不耐烦地催促道,华林不听他的,将纸笔重新铺开,端端正正地画完,站起,走上前交到女修士手里。

“唔。”女修士接过五十张“小净水符”,竟然也一张张地摊开看了,越看到后面,她看的动作越慢,末了说道:“若是旁人,我就放你走了,但是,真仙吩咐,你要在此读到小试。”

“……”华林知道女修士说的“放走”不是说放他下课,但是没想到让他留下继续读蒙课竟然是真仙的主意,一想到和这群不可言说的家伙继续过几个月……眼前一黑。

不过,他到底和外表不符,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是一群蠢货,不坑他们一把,那是对不起自己!”

谁规定和蠢货在一起只能被他们欺负呢?

他开始在女生当中推销“夷人祖传秘方百花蛇草羊胎水”,信誓旦旦“凡人用了都能脱胎换骨美貌无比,更不用说女修士了”,“知道当年肖兴龙爷爷为啥宁可自杀都要娶那个凡人玉坠吗?因为她有用夷人秘传的百花蛇草羊胎水啊!”“后来夫妻反目就是因为她自持已经嫁入仙家,没有坚持服用百花蛇草羊胎水啊!”“百花蛇草羊胎水,凡人吃了嫁仙家,仙家女吃了嫁真仙!一般人我不卖给她!”

事实证明,让傻子排队抢购的办法之一就是装出不肯卖给她们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男孩子也有不少买他的水……华林没多想。

反正这百花蛇草羊胎水,看起来像水,喝起来像水,实际……也就是水啊,所以傻子再多,骗子的“百花蛇草羊胎水”也是够用的,既然够用,他才不操心买主买了去干什么呢!

第五十章 始料未及

他向传道堂中的众人卖了那么多“百花蛇草羊胎水”,换成别人,可能还会担心一把“万一她们用了以后并没有出现吹嘘的神奇效果,发现是假货,找我算账怎么办?”——这种担心并非毫无道理,毕竟这次向他购买美容产品的都是些仙家的公子小姐,可不是双河县城里缺医少药的凡人孤儿苦力,她们自己可能不值一提,但是闹起来的话,背后的家长还是颇有些能量的。

但是华林在这个问题上是标准的“老吃老做”,堪称惯犯了,他从前和小魔鬼签订契约的时候,就打着“借钱买装备,装备到手了就武装赖债”的主意,这次他已经有了肖兴龙的修行经验,比上一次更有底气,而他可能的债主们可不像小魔鬼那么难对付,就乱石滩一战看来,那些所谓的肖家长老,即使肖兴龙都有把握一个打十个,他华林要做真仙的人,还怕这些个水货?

然而,蠢货们的想法是天才远远预料不到的,没两天,华林刚刚因为贩卖“百花蛇草羊胎水”成功而窃喜不已,自觉“蠢货们也是有用处的,天才的做法就是从适当的角度挖掘她们的用处”,就又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她们到处谈论他所卖的“百花蛇草羊胎水”是多么的有用!

“不愧是珍贵的夷人秘方,只用了短短两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记得我卖的是美容水,不是世界改造水)

“夷人真是太厉害了,仙家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什么?什么?)

“要是投胎做夷人就好了,每天都可以饮用‘百花蛇草羊胎水’,肯定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好处吧。”

(喵喵喵)

“是呀,做夷人的孩子,一定是不用上学,不用修行,每天只要吃、玩、美容和等着舒舒服服地嫁人就好了吧。”

(不用上学,这点,倒是……)

现在围绕着他的课堂讨论里,关于肖银云如何孤苦伶仃的部分减少了不少,但要是以为华林的耳朵能够因此清静一点,那一定和曾经的华林一样天真!他们只是把原来对肖银云的真仙生活的唾弃成了对夷人生活的向往!甚至还有几个心思最灵活的,受了肖如珩等人逃入凡间的鼓励,向他打听,如何能躲避长老、真仙们的耳目,逃到夷山里去享受“百花蛇草羊胎水”和其他数之不尽的好处。

考虑到还要继续贩卖“百花蛇草羊胎水”和有朝一日可以浑水摸鱼逃出奇云峰,特别是考虑到他们头盖骨下的苗条光滑的脑组织大概容不下第二个观点,所以华林听到这些异想天开的话后,自然不会板起脸来教训她们人生的哲理、凡俗生活的艰辛和其他堂堂正正的大道理,毕竟这些想法是连真仙都望而却步的,他连真仙都不是,为什么要拉他们一把?还是哄他们继续往坑里跳又舒服、又来钱,又不会被他们像怼肖银云那样怼……

呃,别的确实如他所料,就是舒服实在谈不上,听他们谈论了整整一天他们臆想出来的做夷人的好处以后,华林的脑袋都有点晕乎乎的了。

明明自己卖出去的只是水啊!

他非常肯定自己没有往里面添加任何天然的和非天然的添加剂,更不用说什么精神类的违禁品,有天眼加持的他也非常肯定没有其他世界的存在接触过他的水,怎么这些肖家孩子,喝了以后一个个都跟吸嗨了似的?

这真是一个始料未及的难题啊!

他很快把这个念头丢到了脑后,开始整理他依靠卖水换来的资源——肖家包吃包住,他的水自然不是用凡间的银钱结算,而是向这些肖家人换取了不少他领不到的东西,像朱砂、符纸、写符用的笔等等。这些东西交换的时候很不引人注目,因为能被这些蒙班的孩子们拿来交换的也不是什么高级品,朱砂有半盒的,符纸有不成整张的,笔毛是散开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华林都打折收下了,为了进一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还掺着收了一些二手的小首饰与法器的残片,装作只是孩子们的交易。

仙家的朱砂名号与凡间朱砂一样,主要成分也相似,不止一个没有传承的野道以为到药铺买些朱砂就可以写符,其实光是朱砂,连写字都难,何况是写符!野道往往初始以水调和,一干就脱落无疑,聪明些的用油调制,其色又浮,不能承受咒力,自己新制时不觉得,真拿来对敌时符咒还未脱手,往往就断裂、自焚,被有传承的仙家不费吹灰之力便镇压了。

华林从肖兴龙的记忆中得知这一点,当然不会犯这个错误,从蒙班的孩子们手里换到的朱砂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看就知道比肖兴龙当日用的差得远,但总比他自己拿凡间的朱砂就用要好很多。

他取了一点点朱砂在指尖摩挲,又尝了尝,入口清凉甘甜,甜中带一丝丝苦,回味略腥。

“有放一点点珍珠……还有抱子草……松苓……调和油是见月草油……不对,这油又用芝液调过,熬煮三次还是四次?”即使是他,在没有适当工具的情况下也只能分析出这么多了,这还是肖家的下等家门所用的朱砂,完全可以想见的是,肖兴龙等真仙嫡传所用的朱砂药料更加高档豪华、工序更多,难怪肖如韵曾说别家会向肖家购买纸卫等低级法器,想来各个修仙家族恐怕都在符咒、法器制作上有各自的不传之秘,其中奥妙之多,一个仅仅得到一点功法传承的野道想要达到他们的高度真是难如登天!

好在他已经成功进入了奇云峰,还得到了肖兴龙的记忆,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然,他还不知道要在蒙班熬多久!

想到这里,他立时排除他念,取笔在手,蘸取朱砂,同时引导自身意念,灌注灵力,一笔便画完一张“小净水符”!

然后,又是一张。

要进入被千年秽气环绕的肖家灵脉,区区一两张灵符是绝对不够的!

第五十一章 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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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完手头所有的符纸后,华林点数了一下,他共抄了一百七十张“小净水符”,在肖兴龙的记忆中,有着数之不尽的其他符咒图案,他一张也没有抄写,原因有三:第一,他只抄写蒙课上所传授的,就是抄得再多别人也只会以为他在复习功课,相对来说不大会起疑;第二,他卖了那么多百花蛇草羊胎水,除了换符纸符笔外,掺杂着换来的一些二手小首饰和法器残片中,颇有一些可以用的东西,就是遇到意外,他也可以施展些其他的办法,攻敌之不备;第三,.

而这底线隐约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身怀仙骨,体质特殊,然而……他最终停笔,竟然是因为符纸朱砂用尽,而不是灵力用竭!

这和当初鸡鸣村使用开山钥匙的裂地一击不同,那时他存着拼命之心,可以说是连开山钥匙的灵力都一起完全透支,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击穿大地后,这身体的灵力固然是见底,却没有到连他的身体元气一并透支的地步,使得他在事后还能说话走动,这具身体的天赋……抑或是步天歌的功法……他之前没有多想,可是得到肖兴龙的记忆后,比较之下……被肖家合族上下看好的“未来的第四真仙”似乎还没有到他现在的程度!

肖兴龙的记忆里对通灵之体的信息很少,他似乎只是一心走着长辈们给的修行捷径,对杂学倒不如肖如韵等将来很可能要被派出执行庶务的底层子弟多,华林知道谁会有更多相关的信息,肖千秋。但是肖千秋既然把他扔进了传道堂,看起来就不像会随时替他答疑解惑的人,正如华林也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

他理好手中的小净水符,将周身上下扎束停当,拿起一把团扇就走出了传道堂的小屋。

传道堂蒙班的女孩们在今晚要举行一次拜月花宴,据主办方说,这是一次“月下游园,山高人远,秉烛鸣琴,清静无比”的风雅盛事,她们已经都期盼半个月了,若不是华林卖给她们百花蛇草羊胎水,她们是不带他一起玩儿的。

华林参加这事的理由就没那么雅致了,他得有个正当理由黑夜出门。

因为举办拜月花宴的地点离传道堂很远,差不多比横穿整个双河县城更远,宴会的主办方提供了一头纸卫和一个提灯鬼来接华林,华林坐上纸卫,从位于高处的传道堂一路走下去,看到沿路尽是高门大户,此时已经掌起灯来,一扇扇门口就是无人出入也朱灯高悬,映照得底下一头头守门石狮隐隐绰绰,除了脚下石阶已磨损许多外,和肖兴龙记忆中的景象一般无二,难怪真仙们动作缓慢,他们一生之中,真不知道春去冬来,看这些房舍换过了多少主人。

蒲云间,孤梅院,还有一些其他的地方,都在前日的骚动中倒塌了,但那只是蒙班的女孩们都未必知道的外围建筑,像传道堂周围的核心区域,仍然保留着肖兴龙记忆中的完好。这完好说的不是屋瓦、墙壁和列柱,而是附着在它们之上的仙术。

他坐在肖家提供的纸卫上沿路走来犹如闲庭信步,而一个贸然闯入者是绝不会像他这般惬意的,无论是看似磨损严重的石阶、僵硬呆板的石狮子还是随风而动的门首朱灯,在当值长老的调动下都能活动起来,吞噬敌人。华林一路用天眼查看肖兴龙记忆中的种种布置,绝大部分仍然保持着旧日的模样,少部分因为自然的缘故风化了,也都被及时地修补上了崭新的石砖,他可以看到仙术的脉络在断裂处又被接上,能量依旧流动,看来肖家的诸位长老在防卫根本之地时还是保留着相当的谨慎小心。

既然如此,前日在肖兴龙逃脱时发动骚乱的那些妖物的来头就很不简单了,世界上再无人对肖兴龙的熟悉能超过吸收了肖兴龙记忆的华林,而他知道肖兴龙是个独行户,他对肖家上下没有什么善意,不等于他会容忍一群连肖家的酱油长老都不如的妖物,何况肖兴龙是真仙独子,对肖家中心之地很是熟悉,他能把人带上奇云峰自然能把人送入传道堂,那么,只能在外围进行破坏的妖物们背后另有其人。

这人对肖家还挺熟的。

不是常家何家那样的外戚之流,尽管他们之中龙蛇混杂,甚至有一些与五色一脉来往的传闻,但是他们出入奇云峰的范围和时间都相当有限,更不可能进入仆人们工作的场所,他们带来的仆人?更加不可能,即使是陪嫁来的使女之流也不能随意走动,而且他们没有仙骨,就算把设了布置的朱灯交到他们手里,也不知道厉害,无法为人引路。

在衡量过妖物的实力和他们破坏的范围后,华林得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结论:“这件事是肖家自己人干的。”他没有想下去,因为拜月宴所设的地点曲园已经到了。

曲园位于小桃峰下,周围数百亩都是芳菲的桃林,桃林外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曲曲折折,深不过一尺,蒙班众人在仙术课程上不可名状,在设宴游乐方面还是相当精通老到的,早就有仆人将整个园子打扫干净,沿溪摆下许多桌案,陈设百般干鲜果品,又在花树上悬挂若干风灯,在花树下铺设锦缎茵褥,又有人在小桃峰山腰亭中弹琴鸣萧,女孩们中爱热闹的便沿溪坐下,品果游觞,联句为乐,爱清静的就三三两两徘徊于满园花树之下,赏月听琴,这般有趣之时,便是少了一人,也无人挂念。

其实还是有人挂念的:“那个女孩子不见了呢。”

“谁啊。”

“听说是……未来的媳妇儿……”

“她呀?”接着是一阵愉快的吃吃笑声,真的,肖在礼怎么会给他的儿子找那么一个媳妇儿哟,没有家门、穿着打扮上的土气不用说,眼界也可笑到了极点,若她们有那宝贵的百花蛇草羊胎水,一定牢牢掌握,亲姐妹也不告诉,她却轻易地拿来换些符纸之类,连破碎的法器残片都要,真真是没有见过市面!那些东西,在凡人中是价值连城,在奇云峰上算得什么,若她未来公婆听说她这副乞儿相,还不气死!也不知道肖在礼夫妻看中她哪点,肖如诗一定很嫌弃她吧,这几日都没来看她!

这次千方百计央了来游园,本来是被她们视作开窍的,心里都隐隐以劲敌看待,彼此告诫之前可能轻了敌,会被肖在礼夫妻从凡间选来的媳妇到底不是凡人,今夜游园前几个女孩都着意打扮,将手头几本诗集背了又背,力求不教她鹤立鸡群,没想到她既不联句,也不游觞,吃东西倒很勤快,别说在众女孩中争取第一了,简直……简直……

简直就是她们故意设计作践,也不能让她跌份到这种程度啊!

当时就有好几个女孩子喜上眉梢,这么土到极点的媳妇,肖在礼夫妻能忍,肖如诗能忍?那可是肖家的天之骄子!他能忍自己未来的伴侣就是这么个货色?肯定不会啊!她们都看不上呢!

接着,在确认华林没有任何竞争力之后,她们之间由共同敌人带来的友好气氛就陡然一变,重又眼刀唇剑,再没人注意华林的去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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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夜探

华林在黑暗的掩护中小心地向前走着,他并不在意他走后女孩们会议论些什么,肖家长辈们的不靠谱八卦他这几日在传道堂里已经听得足够多了,根本不想再多听哪怕一点儿,至于他是否配做肖如诗的媳妇儿这个问题,他表示他看看女孩子们竭力掩饰的眼神都能猜出不少了,就算感知再迟钝,一群小孩子的心思还是不难猜的,归根结底,所有这些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要做到的是尽快提升实力,真仙才是他的目标。

曲园的外围照例有仆人提着灯巡逻,他们摇着铃围着女孩们的设宴位置远远地一遍遍走着,凡间的仆人夜巡也会使用灯和铃铛,一方面给自己壮胆,一方面也是为了互相警醒,不至于在巡夜中睡着,而肖家的仆人们用的灯和铃铛则有另外的意义。

稚龄的女孩们毫无戒心地游宴欢乐的场所之外,是由重重陷阱与污秽死气守卫着的,黑夜中的奇云峰。

白天的奇云峰收集三州灵气,夜晚的奇云峰则弥漫着致命的死气,在需要的时候,守峰长老可以瞬间调整布置,将夺取灵脉的来犯之敌困在污秽之气中,由肖家圈养的凶灵也会隐藏在秽气中向敌人发起进攻,这些都是华林从肖兴龙的记忆中得到的情报。那些夜巡的仆人所走的是唯一安全的通路,他们的灯光和铃铛能给予万一不小心误入歧途的同伴以指引,而敌人若想不走在死气当中,就必须与他们迎头相撞——华林简直不必查看肖兴龙的记忆,就明白肖家必然有负责守夜的长老们随时清点这些附有暗记的灯光和铃铛的数量。

表面松散的守卫之下,是凌厉到简直不像是名门正派的仙术大阵。

不过,华林既然拥有肖兴龙的记忆,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如果不害怕太过招摇的话,他身上携带的一百七十张“小净水符”一起祭出的话完全可以硬生生地打出一条通路,而他觉得他还没有到使用这些符咒的地步。

他有防毒面具。

这次亏得肖在礼夫妻为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他制作的面具比上次的还要精良——肖在礼夫妻送来的东西中有一件名为云梧玄碧纱,是云梧国的特产,乃是以劈成十六支的雪蚕蚕丝混了玄银丝精纺而成,轻盈无比,穿在身上犹如烟雾笼罩一般,据说便是凡人,穿了也是暑气不侵,因此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怀冰”,就连云梧凡间的官宦之家,得着一件都以为异宝,起了个口号“千金易得,怀冰难求”,又有市井滑稽艺人扮戏时互相取笑到“你有珍宝,你可有怀冰么?”这滑稽话也只有云梧才说,因为玄碧纱在云梧都数珍品,到了山重水隔的百眼国,人多不知道此为何物——可怜落到不懂珍异的巫师手里,一摸这料子甚是细密,剪刀一挥,便把一件贵妇们求之不得的云衣华裳,裁成了猪鼻面具!

戴上这猪鼻子一样的面具后,他就可以在不使用仙术符咒的情况下借助黑暗的掩护前往他想去的地方了。

肖家的芝园离曲园不远。

这才是他今晚的目标。

肖家诸园之间的警戒防卫自然不止秽气一种,幸而华林一来年幼身小,本来就易于隐藏;二来全盘吸收了肖兴龙的记忆,而肖兴龙是被肖家作为第四真仙培养的,种种山门布置之法,他比一般的执事长老所知更多,倒不是说他被拘以后各处没有移过防卫,但是肖家根本传承未变,能设布置的也有特定条件,华林仗着天眼相助,离草木茂盛与稀疏之处都远远避开,一路上什么也没触发,轻轻地走到芝园之外。

芝园布置,与别处全不相同,首先芝园外无肖家随处可见的那种花窗围墙,而是被设在一山谷之中,由群山拱卫,内部也不是平坦一片,而是有山有崖,颇为险峻,不似富贵之园,倒似夷人所居,盖因灵芝天性喜生山巅,如七明九光等皆生临水高崖,玉脂好发生于悬危之处,蜜芝产自石中深穴,纵使真仙栽芝也必然依其天性,以求药性精纯,凡间想象中一畦畦的那种仙药园根本就是菜地!

华林走到芝园入口时,月色正好,在鸡鸣村小女孩的记忆中,有这般好的月色的日子,她娘是定然不肯浪费的,必然要在门首打藤条到深夜,一边还要呵斥女儿只顾观月荒唐,在华林的记忆中,边陲的双河县,商业萧条,大街上的商家在月上之前都尽关了铺门,不会趁着月色做生意,因为没有什么生意可作。曲园的蒙班女孩们大约还在趁着这好月色尽情欢乐,而他身处在这水银泻地般的月色都化解不开的浓浊黑暗中,这不自然的黑暗使得他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只静静地望向山谷的入口。

风中传来芝草甜美的香气,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芝园里的情形,山崖上光明诸芝罗列如星,百步外犹可见之,黑夜望去,教人以为是传说中的龙宫出水,龙王正高悬夜明珠大摆宴席;悬崖上玉浆流下,凝结成芝,光明鲜艳,宛如晶柱;深穴中蜜芝芬芳,虽九重门户困锁不减其香,最能吸引精怪——他闻到的正是蜜芝的香气。

尽管肖兴龙的记忆已经提示了华林关于蜜芝的信息,而他也没有在未做好全盘准备就出手夺芝的计划,但是记忆到底与亲身经历不同,他一嗅到这甜美芬芳之气,竟然也不由得浮想联翩,几乎从黑暗中站起,便要直直地走向山谷,夺取重重警戒下的蜜芝!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深吸一口气提振精神,好在他戒心犹在,终于在站起前的一瞬间硬生生地将身体缩了回去!

这也是一重陷阱!蜜芝本身无毒无害,无论修行者还是精怪服之都大有进益,可傻子也能猜到,他刚才若是真的站出来向蜜芝的方向走去,会遭遇到什么!

第五十三章 叩关

到底他现在的身体还是离以前的差得太多了,华林在心中暗暗做下印记,他与上辈子的差距可不仅仅是缺少了一个被很多人认为比脑子重要的器官而已,在嘉罗世界的时候他在拥有巫师资质之前就开始了职业者的训练,眼睛、骨骼、肌肉和神经都用药水、符咒和手术调整过,在这个世界他的一切基本都还是原装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弱点,刚才差点无法抵御蜜芝的诱惑就充分暴露了这一点。

他今晚是不能继续前进了,即使拥有肖兴龙的记忆,他跟肖兴龙的实力毕竟还是差得远了些。

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来到宝藏的入口,期间要忍耐那些女孩的傻笑,绕过危险的陷阱,虽然如此,他一旦确定悬殊的实力使得他不能开启宝藏,依然立即做出了后撤的判断,他猫着腰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得比来的时候更慢,更小心,每一步都先以足尖点地,走出五十多步外时,地面传来了一直他期盼的震动。

他刚才就是在等这个。

奇云峰收集三州灵脉灌溉芝园,加护丹房,又要分给其他仙家,其中总有些在分配时许逸散出来,久而久之,此处木石成精者,着实不少,像今晚月色正盛,本就是精类的活动时间,这里又有芝园浓郁香气引诱,那些木石精怪,往往就活动了起来,想要夺芝飞升!

只可怜它们想要猎人,猎人也正等着猎它们!

华林既认定今晚不宜入园,便也不急着去看这场热闹,依旧慢慢走去,足足退出百步之外,方才立住身形,偷眼看那来袭的精怪。

是棵老榕树,生得甚是奇异,主干中竟然怀抱一石,想来应是初年栽种在石边,年深日久,反而将石头覆盖吞噬了,连成一体,华林天眼望去,见榕树主干上星星点点灵气流动,也不甚亮,倒是那树中石头光明甚盛,心中一动,复又往前几步,驻足观看。

榕树精一路奔到山谷入口,似乎也有所觉,停下脚步,枝叶微动,倒有点像是人类搔头般模样。

但是不像华林及时退出,它停在那里,蜜芝香气一波浓过一波,加之草木成精,对谷中灌溉灵水的嗅觉更是敏锐,一个草木精有多大道行抵御这双重诱惑?不多时便舞动枝叶,朝谷中猛冲。

“噼噼噼噼啪啪啪啪”一连串的脆响,刚才还在月色下静谧无比的山谷入口,山崖两边依附着的山爬子全都凌空飞了起来,带刺的藤条一根根扑向榕树精!

榕树精突然遇此奇袭,将树枝一抖,竟然抖下十来棵小树,一棵棵也凌空飞起,每棵都与一架山爬子缠斗起来,原来那榕树长大,树枝上会落下气根,长到地上就也一般地生出枝叶根须,能够一木成林,这榕树精扔出一群子孙,将原本密不透风的攻击尽数挡下,本体速度丝毫不减,依旧向谷中冲去。

肖家布置在芝园的防御,自然不光是几具随处可见的山爬子,榕树精刚脱出山爬子围攻,谷中雷光登时大盛,照得一片天都白了,若是寻常草木之精,这一下怕是不被烧成灰也被雷劈成两截!

但那榕树的奇异之处此刻就显露了出来!

雷光尽数被它用怀抱之石挡了下来!不但没有受到丝毫损伤,石头中的光焰还愈发盛了起来,榕树精连过两关,眼看灵芝就在跟前,枝叶都兴奋地簌簌而动,可肖家哪里会让它真的得手!

两名骑着葫芦的修士终于在空中浮现,丢下两张符纸,榕树照旧甩出两棵子孙树挡住符纸,那两棵小树一遇符纸就被烧得精光,此时,一名修士丢出了一个白玉环,忽地一响,榕树左近的土石都覆盖上了一层白霜,榕树也被这严寒给冻得僵硬,另外一名修士丢出一道青藤,空中化作一张青藤大网,把榕树缚得结结实实。

华林在一旁看了整场战斗,心下明了,刚才这两名修士一直在此,是用着隐身匿息类的仙术隐住了身形,看到榕树精破关才现身捉拿,差一些的草木精类,不消他们动手就被磨灭了,这榕树被他们擒住没有立时用雷火烧尽,肯定是看在它连闯几关的本事上,要另行处置。

果然那两名修士看到擒住了榕树精,便在半空中彼此相贺起来,此时夜深人静,些微言语也传得极远,华林年幼,耳力又好,故此就算离得远,一字一句都传到他耳中来。

“三叔,今夜果然有所斩获,这榕树精少说也抵得十颗灵丹吧,这次咱们赚了!没白给他们那么些灵丹!”

“嘿嘿,”刚才掷出白玉环的修士笑道:“你就光想着交差?我们等了一夜,忙碌这许多时候,怎么也得我们先尝才是。”说完,祭出一柄宝剑,一横一竖,在榕树精上划出了一个十字口,又丢下一个葫芦,那葫芦看起来黄忽忽地仿佛凡品,落到榕树伤口上却径直伸缩不止,华林远远望到树干上星点灵气都被那葫芦吸进腹中,扔出青藤网的修士诧异道:“叔叔,这……”

老修士不以为然:“左右无人,等咱们取完了,用一剂修护膏贴上,任谁看都以为是前两关的折磨,谁知道这树精少了些修为在咱们这里?不取的,是傻子。”

年轻修士点头唯唯,过了一会儿,那老修士收了葫芦,华林看去,树干上的灵气已经被葫芦吸了三分之二,份额倒是很符合双河县差役下乡收税时的孝敬与正税之比,暗道这对叔侄作风颇有凡人之象,正暗笑时,看到那老修士又丢下宝剑,截了几根大枝,取了几棵小树,末了,指挥着侄儿连树精的怀中石也夺了去,丢着一个精赤光郎的树精预备交差。

此时年轻修士已经对老修士五体投地,连连赞道:“还是叔叔老到,侄儿起初还……”

老修士抚须大笑道:“怎么?你以为我付出去的那七颗灵丹没有道理?你呀,修行是够了,论做人做事,还要多学着些儿,平日月黑,没什么精类活动,这芝园守夜一事,就是件白熬的苦差,弄不好,人家真仙家亲戚趁黑来偷芝,你是抓好?不抓好?抓了真仙子弟你怎么交差,丢了灵芝你怎么交差?你不学这做人的道理,白白给人当了枪使,费力不讨好,还要赔芝,可不是白修了行,练了功,谋了差事,反倒不如不应差事?所以你要记着,修行固然重要,平时多拿些丹药法器,与要紧的执事走动走动,比那修行还要要紧十倍,切记,切记!”

年轻修士连连点头,老修士又得意道:“今番我是随便送的灵丹么?不是我夸,寻常人儿想送,人家还摸不到门在哪里呢,只有我与那些执事亲厚,晓得月圆时往往有大精来夺芝,是立功斩获的时候——咱们这次领了族里的奖励,还要再送他们一份,才是道理。”

听到又要再送,年轻修士又肉疼了起来:“我们不是已经送过七颗灵丹了么?族里的赏赐也就十颗丹药,再送的话,我们……”

老修士白了他一眼:“我们拿了头汤,你当人家心里没数?老实告诉你,这些我还要分人家一半咧,你也别心疼,人家做执事长老的人,愁没人孝敬?他收你的孝敬是看得起你,你这次初来,不着实地孝敬一番,叫人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上道,下次人家有发财的机会,才会领着你做,不然,就跟你那些下门兄弟似的,你也问问他们,连值了半个月班,可捞到什么没有?清汤寡水,喝得肚儿圆也就听个响罢了!”

第五十四章 萤火

两名修士的这一番议论,也让华林从另外一个层面开了番眼界,他所吸收的肖兴龙的记忆里没有这方面内容——肖兴龙是真仙独子,资质又好,自幼被族里倾力栽培,不管资源、师长还是任务都是拿得最好,把一切都看成是不请自来的东西,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把家世、资源、仙骨放在心上,凭着自己喜欢拣选了凡人玉坠,他哪里知道家门低一些的肖家子弟,为了几颗丹药、一点灵力,要何等地费尽心机?而更低一些如肖如韵者,真是连送礼的门都不知道在哪里!

俗话说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不在那个地位的人也很难体会到那个地位之人的辛苦,像肖如歌从小要资质有资质,要资源有资源,父母师长无不爱护,又有兄弟做有力的后援,她丢弃前途毁灭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前途罢了,肖如韵除己一身别无长物,真是片刻不敢放松,偏偏又在大比中遭了噩运,她不想放弃修行,命运却逼着她放弃修行,世上之事,往往如此。

两名负责看守芝园的修士收获丰足,谈兴正浓:“与执事长老打好了交道,好处可不止是这么一点,以后犯了什么事儿,人家替你说上几句话,横竖就没有消不了的账——到时候,你就晓得,今日送出去的几枚灵丹,真正是救命的灵丹呢。”

“三叔,这也就是说说罢了,难道惹着了真仙老祖,他们也能替我们拦下来么?”年轻修士语气中充满了不信的意思。

“怎么不能拦?常家那位的事儿你没听说?”老修士说:“老祖要注销他的仙籍,还要吊打,被肖在礼拦了几句,不也没事了么?”

“可他也是为我肖家赤胆忠心地做事,不就是缩短了搜索拜死教信徒的时间么,他也是想早点儿把事办好,才狠狠地要求那些凡人,老祖就为这要注销他的仙籍,着实寒了不少人的心呀。”年轻修士听到这里,却将话题转到了另外一个方向:“老祖吩咐做的事情,他既不是没做,也不是拖延,就是对他那些凡人下属要求严了点,至于么?这么做,下回还有谁敢做事?那一位……”

“吓,你知道些什么!”年老修士神神秘秘地说:“你当老祖真心要找寻什么拜死教信徒?你呀,还是嫩了点儿。”

“什么?叔叔,侄儿这就不懂了,这事还有深意么?”

“戏法人人会变而已,那拜死教从来远在天边,和我百眼国不相干,纵有几个凡人信徒,怎么会闹上奇云峰来?有本事闹上奇云峰,又只是杀了几个奴仆?老祖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看谁敢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倒把什么拜死教当真,真是可笑之极——”老修士拿指头在年轻修士眉心处点了点:“以后做事,多多注意着点儿,多磕头少说话,明白不?”

年轻修士被老修士话里有话给吓了一大跳,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您的意思是,前日的乱子,是那位……那位排的一出戏?”

“嘘。”老修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抬脸,又是一副云淡风轻、仙风道骨的模样,把年轻修士看得崇拜不已:“侄儿真如蒙童一般,身处险境居然全然不知,多亏叔叔指点。”

别谦虚了,你真的和传道堂蒙班的水平很配,华林在底下暗暗吐槽,吸收了肖兴龙记忆的他自然知道拜死教的危害,可以说就连惯于迷惑人心的五色门都在拜死教手下吃了不少大亏,拜死教哪里是“和我百眼国不相干”,根本是百眼国众仙家心目中的第一劲敌,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的存在。但正是因为危害太大,只要拜死教在百眼国范围内一露面,真仙们都会立即出手消灭,所以像看守芝园的这种低级修士反而对他们没什么概念,甚至当成了都市传说。

两名修士蝇营狗苟的话他自觉已经听得太多,而且就拜死教一事看来,他们也无非是蒙班众人的高级进阶版本——蒙班众人坑的是自己,他们的自以为是坑的是肖家——他华林耽在蒙班是为了应付肖千秋,耽在这里可不是浪费时间?于是重又慢慢往外退去,刚退出几步时就听到那两名修士说道:“你当什么,就是族里大比小比,那花样可也多着,前儿被打发出去的肖如韵,自持修行有成,把长老几句客气话当了真,竟敢不应长老亲口提的亲事,这不就给赶到横州去了?她若肯服软,还有回头的日子,否则,死都不知道怎样死的!”

华林在底下听到此话,双目圆睁。

第五十五章 虾行虾路

肖如韵遇到暗算是他早有怀疑的事情,但是也只能是怀疑而已——在双河县的时候,他除了肖如韵再遇不到一个会仙术的人,能接触到的资料也尽是一些非常失真、扭曲的乡野奇谈,所以对这个世界的层次划分完全不了解,就像那些山野愚夫知道有皇帝,却不知道皇帝出门是骑马还是骑驴一样,并不是他们就笨到马驴不分,而是这个世界既无报纸也无广播更没有像样的图书馆,哦,有可能有,反正双河县附近是肯定没有,他们到哪里能知道这些信息呢?

即使如此,肖如韵的应对、谈吐、心性还有战斗时的镇定自若、举一反三都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使得他认为肖如韵日后必有所成就,这样的人被家族分配到双河这种横州本地大族都不屑一顾的地方来,简直等同于流放,因此,他上了奇云峰后,一直向别人打听肖如韵,奈何肖家能做到肖在礼等人面前的仆役都是趋炎附势惯了的,有哪个在意一个被他们看来马上就要不姓肖的女孩子?他在蒙班里的打听的结果则走向另外一面,他们似乎是听说过肖如韵的,但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有两个人似乎知道更多,但是不肯对他吐露什么。

万万没想到今晚他居然得知了内幕!

他当然知道一切的比赛都有花样和手脚,当一名巫师去观看赛马的时候,主办方不会告诉他哪匹马会赢——这样就损失了赛马的乐趣不是吗?但是,任何一家主办方都会体贴地送上一张折叠好的小小纸条,里面有三匹马的名字——其他的马只是陪跑而已。许多蠢人不信任巫师,却觉得赛马协会纯白无暇,放心大胆地押上自己的全部积蓄甚至他们自己,而一枚恰到好处的细针、一块蘸过药水的手帕、一个在金钱方面有所追求的发号手……赛场上可以玩的花样一点都不比赌桌上少。

而他在双河县的经历也告诉了他,这个世界的生物在某些方面堪称无脑典范,但是他们在怎样占便宜方面堪称大师,无论是抓阄还是抽签,他们都有的是办法应对。最普遍的办法是在抓阄的日子装病,派家里的女人去,一旦女人抓出了不好的结果,就声称“女人说的话都不算数,做的事(抓阄)怎么能算数”把结果赖了,要求再抓一次。签筒上的手脚更复杂一些,不过华林的眼睛还不至于被骗过去。

而肖兴龙的记忆告诉他,肖家对这些手腕没有什么防备,他们一般也不需要什么防备,毕竟,肖家基本上还是实力决定一切,签运再好也不能直接分到东西,还是要到比试台上走一遭见见真章的,比试台才是家族真仙、长老、执事们的重点监控对象,肖家众多的人数又确保了比试不会一轮就出结果,再怎样在签运上作弊,几轮下来,真实水平,有眼睛的人还是一清二楚的,而万一作弊图的不是取胜,而是让人落败的话……

他吐气如常。

这两名喜爱阴谋论的修士所言未必是真相,他必须进一步确认才行,虽然,可能性实在很大,因为那名老修士固然对拜死教、肖兴龙等事都不懂强行装懂,但是他本来关心的就不是拜死教,而是家族内部的隐秘交易,他是那个阴暗世界的一员,很可能知道某些真仙都未必知道的消息。

他又听了一阵,那两名修士却把话题转到了明日领了族里的赏应该怎样分配,要和哪几位要紧的执事打好关系上去了,眼见时间流逝,华林只得先行退走。

回到曲园时,一切还像他离开的时候那么热闹,游觞取乐的女孩们在溪水边点上了更多的灯火,照得溪中波涛如流金碎银一般,还在溪里放上了顺水漂流的桃花灯,一盏盏随着水光上下,远望仿佛银河落入了凡间,又像是他曾经在某些偶然的机缘里看到的深渊倒影……呵,这个繁华富丽、灯火辉煌的三州第一家族,其实又何尝不像是立在深渊之畔?

“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个玩得正开心的女孩子大声感叹道:“白天游园,都游得腻味了,哪有这么好玩?我们明天不能再来么?”

“是呀,”另外两个女孩子也随声附和:“白天就没这么好玩,还是晚上好,又有月色,又有星光,也幽静,不像白天,三五步就撞到一个长辈,以后都晚上来玩罢!”

“就是,我们以后都要晚上来玩!”

这个发言赢得了一片衷心至极的掌声,包括华林的,他巴不得多有几次夜里出门的机会,只是他的目标和这些肖家的小姐完全不同罢了。接下来的时间消磨得也很快,数百亩大的桃园里要隐藏一个女童的身形再容易不过,他很方便地就找到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所在,静静地依着步天歌的方法吐纳呼吸,就算有人走到左近,看到原是那个“肖在礼家的土鳖媳妇”也都一笑而去,不把他当作对手,倒是比课堂上更容易用功。

等到天明,女孩们各回各家,华林也回到了自己在传道堂门房的临时居所,他一到便摊开纸笔,写了一封短信,第一向肖如韵报了一声平安,第二请她保重身体,在第二句话上,他额外多点了几点,现在他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肖如韵吃了暗算,就算他有证据,能否被肖家长老接受可也难说得很,只能先用这种办法提醒肖如韵注意了,幸而肖如韵的天真是那种因为封闭环境导致的天真,并非毫无机变之人,否则,他根本不会发出这封信。

写完后,他就开始继续做早课,也就是他在嘉罗世界所学到的各种技巧的锻炼,他离开他真正的家乡就像有一辈子那么久,但是他从未忘记过他是什么人。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站在船头,与之交错而过的渔船和客船无不惊讶地注目而视——这艘船看起来小得跟渔船似的,帆索都破破烂烂,竟然是贴了顺风顺水符的!好大手笔!

“呜,呜,呜。”变形为船的蟹妖在乌吉达脚下呜咽,它拼命地在水下划着——才没有什么顺风顺水符呢!

霸道的乌吉达根本不听它的诉苦:“不到青州你就别想休息!”

“呜——”

第五十六章 蟹行蟹路

自打蟹妖企图诱拐一个人类小姑娘给自己做侍女(从过程和结果看来更像是小姑娘诱拐了它),它的日子那真不是凄惨两字所能形容,恐怕派刚-嘎拉土司家最低贱的奴隶也比它过得好一万倍,起码不用整天泡在水里,晚上也不必继续赶路——至于一个蟹妖为什么不愿意整天泡在水里的关系,它自己倒是没有想过。

但是和奴隶不同的是,它连一丁点儿反抗乌吉达的勇气都没有,毕竟土司家的奴隶们面对的土司小姐还是个需要集中精神向古鲁大神祈祷才能施展有限的几个宝贵法术的年轻祭司,她的法术再厉害也舍不得用在自家的奴隶身上,自有土司家的武士代劳,而蟹妖遇到的这个小女孩只要手指点一点,蟹妖就酥了……不,熟了半边。

它可一点也不想熟了另外半边。

蟹妖不是普通的小螃蟹,它很清楚自己的甲壳有多么地坚硬和厚重,不是它吹牛,正规军的铠甲和盾牌都不能与之相比,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手探入滚烫的油锅而不怕被烫伤,乌吉达身上的热力根本就不是凡火!乌吉达有多么厉害,蟹妖是一点都不想再试,既然如此,那么留给它选择的路也就相当有限,它在尽快修补好自己的伤势后立即全速向那该死的青州出发了。

乌吉达自从登上由它变化成的小船后,就一直静静地立在船头,犹如雕塑,除了在蟹妖偶尔萌生点苦恼的想法时用一声轻喝吓得它加速外,她的姿态几乎不曾改变过,蟹妖有时候都怀疑她是否还是个活人了,起码它从未见过她吃饭、喝水或是做别的普通人每天都会做的事情。蟹妖这段时间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那是因为蟹妖一族本来就与人类不同,吃一顿可以顶三五天,即使如此,在连续不吃的赶路下,蟹妖也自觉清减了很多,很怀疑自己到了青州以后是否还需要休息,但是,这个小姑娘与它第一天遇到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她的皮肤仍然丰盈光泽,半点都不像忍饥挨饿的样子,甚至……甚至眼睛比之前还要明亮有神,就像有什么东西……什么存在要从她的躯壳里向外探出来一样。

蟹妖不敢再想下去了,它能活到两百岁和它没什么好奇心是有相当程度的关系的。

而多谋多智的人类修士在面临同样的问题时就不像思想单纯的蟹妖那么容易服从了,险些被肖千秋处以极刑的常延寿一摆脱肖在礼的视线,立即就愤恨地朝角落里啐了一口,肖家真是连欺人太甚都不足以形容了!他在青州城里做着这官,无非是给肖家、何家一个面子,他肖千秋算什么东西,竟敢说要吊打他?不错,他肖千秋是三州第一的真仙,可他常家也不是没有真仙的!再说,他媳妇的娘家,何家,也是有真仙的!激怒了他们,倒要看看肖千秋怎样收场!

他这样想着,四下瞧瞧无人,伸脚把刚才啐的那口痰迹给擦去了,垂头丧气到了他在奇云峰上住着的客馆,他的老婆正在那里,满面怒容,见到他进来,立即做了一个掩声的手势,将门关上,在门上贴了一张常家的“静”字符。

常延寿看到她把符贴好,立即开骂:“肖家这些仗势欺人的狗男女,一向横行霸道惯了,今日竟然欺负到我头上……”他正要继续骂上三刻钟,他老婆却不像平日一般附和着他大骂肖家、何家,却将手一摆,叫道:“那贱婢果然不是亲生!”

这句话说得极其响亮,落在常延寿耳中就更是响亮:“什么!她不是亲生?好个肖在礼,居然用养女糊弄俺们!”话是这么说,但是一想到百万陪嫁到不了手,自家的儿子还娶不到真正的肖家小姐,常延寿登时如抽去了主心骨一般,缓缓软倒在椅子上,连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老婆却不肯就这么让他歇上一歇,忙忙凑到他耳边,要告诉他这个大发现的由来:“我为你的事去找肖在礼那口子,看她在打点衣服首饰,一问才知道,老祖们给如诗订了亲!听说是一个六品仙骨的女孩子!”

常延寿被刚才那个落在耳中的响雷炸懵了,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回过味儿来,说道:“那,那和如歌有什么关系!”

“你居然瞧不出来?”他老婆也是火冒三丈:“如诗如歌是一样年纪,一般不都是女孩子定亲早男孩子定亲晚么,再说,如歌是姐姐,哪有先给弟弟定亲却不给姐姐定亲的道理!我想,只有——如歌不是亲生!”

常延寿浑身无力,傻傻地点头称是,心里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自己布局几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是吗,是吗?”

“当然是了!”他老婆重重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常延寿正想到飞掉的百万陪嫁,丹药、法器、因为儿子娶到肖家的真仙亲曾孙女而在兄弟们面前趾高气扬的未来,真和打在他心口上一般疼:“如歌不是亲生!说是双胞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不知道是肖在礼从哪里搞出来的野种,所以肖在礼那口子才放任她不专心修行,反而学什么烹饪女红,肯定是因为不是亲生,所以一心要为了儿子的前途,‘养废’她!如歌四品仙骨,是可以成就真仙的资质,我先前就怀疑,做亲娘的,哪有不下死力逼着她修行的道理?到今日才明白,到底不是亲生!那妇人好毒的心肠哟!换了我,是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情的!”

她洋洋得意地表扬自己宽大的心肠,把过去与丈夫盘算的各种折磨未来媳妇之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可惜常延寿在这接二连三地打击下,已经是哭都哭不出来了:“那,那她就不会有陪嫁了是吗?”

“……”正沉浸在推理胜利里的常延寿媳妇闻言一惊,片刻后也缓缓坐倒:“退婚!退婚!绝不能让她误了我儿子的清白!”

第五十七章 人各有志

肖如歌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退婚流故事的女主角,她已经从父母那里听说了常延寿惹祸被斥责的事情,然而她想要嫁到常家的心意并未因此改变,相反更加坚定了——常延寿是十分厉害的人,可以不买肖千秋的面子,叫她着实眼前一亮,钦佩万分!像她这样拥有四品仙骨又是真仙曾孙女的人物,嫁到其他趋炎附势的人家,想来终究逃不出肖千秋的魔爪,几个往来的亲戚人家,看来也只有常延寿夫妻有些胆色,能不从肖家清查什么拜死教的无礼命令,她觉得,青州城里的修士人家虽多,能够违抗肖千秋,未来能挺身而出保护她的,除了常延寿夫妻还有谁呢?

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出,在将来的某一天,肖千秋、肖银云终于按耐不住,驾临常家要人时,常延寿威风凛凛地排众而出,对两位高高在上的真仙老祖一揖,面不改色地言道……

言道什么呢?

肖如歌抬手一挥,正在她身后帮她梳头的侍女忙忙走到她身前,垂首屏息听她吩咐:“小姐?”

“你们凡人里面,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肖如歌愉快地眯起了眼睛等待那个让她心花怒放的答案,侍女却还没有领悟到她的心思:“小姐,哪句话呀?”

“就是你们凡人的媳妇向婆家表忠心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啊,就是‘生是某家的人,死是某家的鬼’。”

“就是这句话!”想到她未来会被这句美妙的语言保护,肖如歌的眉毛快活地在脸上飞舞了起来,她的眼睛张开了,里面满满地荡漾着的都是对未来作为常家媳妇的向往,“生是常家的人,死是常家的鬼。”她一遍遍轻声地念着,心里充满了受到保护的甜蜜,侍女得到了夸奖,重新走到她身后继续为她梳头——这是一件很大的工程,已经将自己以媳妇自居的肖如歌是绝不允许自家脑袋上有一根头发不妥帖丢了婆家面子的,为此,替她梳头可不是拿梳子梳上一遍扎起来就完事的,必须先用比梳子更细密的篦子篦过,然后用梳子蘸刨花水(用特殊木料的刨花浸水取得的粘液,可做发型定型剂)做出发型,最后抹上发油,才能插戴首饰,每天她花在梳头上的时间就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这在她过去还在修行的时候是不可想象之事,现在也十分平常了。

侍女替她梳完头后,另外一名侍女捧来三只首饰盒由她挑选今日插戴的首饰,而今这也是一项劳心费力的大工程,她先选了一枚红宝石牡丹大发簪,这原是她最喜欢的一支发簪,向母亲央求了很久才得到的,插在乌黑油亮的发边简直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但是她对镜照了一阵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命令侍女为她除去,这么夸张惹眼的东西,世界上是没有一个婆婆会喜欢的!

她重新挑选了一番,最后插在头上的是两支乌银小花簪,朴素、低调,虽然不能给她的外表增添任何光彩,相反有些像是仆妇之流,但是哪个婆婆不喜欢自己的媳妇像个仆妇一样听话又驯服呢?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媳妇像个老鸦一样不引人注目呢?

常家的儿子她也听说过,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若是妻子美貌风流,一定会觉得不相称而烦恼吧!像这样,打扮得叫旁人不会多看一眼,他的自尊心一定会得到充分的满足,不会因为娶了门第比自己家高的肖家小姐就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竟然低人一等了!

充分考虑到未来婆婆和丈夫心理的装扮结束后,整整一个多时辰就这么富有意义地过去了,接下来她便洗净了双手,因为她要学着做一道名为柚藏蟹的青州传统菜肴。

这道菜取青州大蟹一个,剥壳取肉取黄,将肉在蟹黄里煎过,裹了椒料生粉炸得酥脆,外面再剥取上好的柚子瓤包裹起来,吃时第一口是甘甜清冽的柚子,第二口是酥脆喷香的炸面壳,第三口是吸足了蟹油又汁水丰足的肉馅,就是繁琐费工,所以在传说中,凡人婆家常用此菜考校媳妇,肖如歌学这道菜,也是存了靠此手艺一举在婆家“立下脚跟”的心思。

当然,她知道,没有什么比及时地生下一个儿子更能在婆家“立稳脚跟”的办法了,可是,这个她实在不能预先练起啊!

肖如诗远远地看了一眼正满脸幸福欢喜地洗手做羹汤的姐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去寻华灵了,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在肖如歌的问题上找出什么办法来,不过,她对于他在修行方面遇到的问题,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解决办法也说不定呢!

他走到传道堂的时候,听说华灵在蒙班,便一路走了过去,他原就不是多想的人,看到其他女孩子听说他是来寻华灵的,一个个神色或惊讶或暧昧,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也全不放在心上,问了路就笔直走去。

走到蒙班授课的地方,就看到偌大的课堂跟猴山一般闹腾,众人或梳妆打扮,或玩闹嬉戏,比平日更狂几分——这是有理由的,负责授课的女修士正对着一人讲解,完全管不到他们,而那一人年龄幼小,面貌童真,托腮皱眉,倒好像听的是什么修仙上的大秘密似的——可她听的不过是些跟修行完全无关的知识啊!如果是要紧的符文咒语,她这么认真地听还可以说是准备奋发向上,但是和修行完全无关的地理、国别等事,她摆出这么认真的样子听讲,除了她那传闻中的陋俗出身,还有别的理由吗?

只有生在凡人当中,完全不晓得修仙家族的课堂上传授的也不是样样有用的,才会件件桩桩都听得这么认真吧!

课堂里十分吵闹,肖如诗也必须集中精力,才听到华灵的问题:“既然拜死教如此凶恶,那夷外鬼国为何举国信奉?”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五十八章 鬼国秘闻

在华林所吸收的肖兴龙记忆里,拜死教是百眼、云梧、赤龙等国众仙家共同的敌人,是可以令五色一脉与五行门人联合讨伐的存在,其行事之诡秘凶厉,犹在五色一脉之上,但是其所盘踞的夷外鬼国与百眼国并不接壤,中间隔着八千里大夷山与丹霞诸国,那晚的老修士说是“远在天边”也毫不过分,单从地理上说,是比双河到青州城的距离远了不知道多少倍,双河与青州同在肖家治下,尚且消息闭塞风俗不通,何况一个关山远隔的夷外之国?所以,即使是被当作肖家未来老祖之一教育的肖兴龙,对拜死教的信息知道得也不比肖家的普通修士更多,不是他没有机会去了解,而是他根本不屑于去了解。

毕竟,知道这些有什么作用呢?青州城是那么地安全,别说拜死教,有数名真仙老祖坐镇,就连五色门人都难得一见,老祖传授他五色一脉的邪术本意是要他了解五色门的诀窍,遇到时可以抵御,他却生了别样心思,要修五色邪术胜过他人,这拜死教的法术是神道一流,仙家无法修行,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华林的情况却正相反,从大方向上说,他既然要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像拜死教一类的神道他将来是非正面较量一下不可的,能搜集到的相关信息越多越好,从小目标上说,他是立志要越过月夕山去传说中的七大门派的,完全没有留在肖家给人当媳妇的打算,那么,他离开肖家的时候恐怕很可能会闹得不愉快,那么传统的走波澜海去云梧国之路就是不通的,必须走丹霞-大夷山一路,避开肖家的势力范围,那么提前收集夷外鬼国的信息是完全有必要的。

“鬼国之人,生而信之,”女修士侃侃而谈:“其俗,凡新生一子,必用尸布包裹,尸虫覆唇,家人环而祝祷,献在神前,祷曰:愿死,愿死!若子果亡,则以为神受之,合家欢喜,若子不亡,则曰替神服苦,一家人悲泣如婴儿,其国人以替神死为阳世服苦终点,每赴阵冲锋,都祷告愿死,风俗如此,所以种种恶事,他们都不以为恶。”

风俗的力量,华林是知道的,但是夷外鬼国信奉的拜死教,应该不能简单地用风俗解释,像鸡鸣村流行的杀婴,就目的而言和嘉罗世界早期禁止“洛拉华”是一样的——防止资源的浪费,因为女性体力不如男性,所以要减少女性人口以便用有限的资源喂养尽可能多的男性人口。而拜死教的教规则是无论子嗣是男是女都以死为乐,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了,诚然,许多教派和深渊存在都推崇活人献祭,然而像拜死教那样大规模的献祭和变相献祭仍然骇人听闻,如果肖家的记载没有失真的话,鬼国的人口恐怕都是负增长的。

正常情况下,夷外鬼国的势力应该在收缩和坍塌才对,但是从他前晚偷听到的谈话来看,拜死教不但依旧保有传统的势力范围,甚至已经把触角伸到了青州城!

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倘若没有对外的大规模战争掠夺人口补充的话,鬼国……真是一个可以好好研究一番的对象了,华林都想现在就去鬼国看个究竟,可惜他现在的实力连出奇云峰都是冒险,也只能先在蒙班上收集些信息了,他继续向女修士提问,根本就没注意到肖如诗已经走到门外,并在班内引发了一波滔天大浪!

第五十九章 蒙班战争

肖如诗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在蒙班里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他看到蒙班还在上课,就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这本是肖在礼夫妻教给他的礼数,不管门内有几人在授课,他都不能轻易地打断他们,除非是为了族里的紧急公事,而他此番来寻华灵是为的他自己的私事,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走进去打断课程,即使对华灵的问题也同样很感兴趣,他所做的也就是凭借修道之人都拥有的灵敏听力,站在门外静听而已。

但是,他这番最循规蹈矩不过的举动,看在蒙班里一众心思根本不在课程上的人眼里,登时就成了惊天大新闻!

他们当中或许有人不认得马上就要不姓肖的落魄大小姐肖如韵,可没有一个人不认得肖如诗的!哪怕后者他们一年也见不到两三回,可是他的家世、资质、修为无不是族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真仙肖公桥的嫡曾孙,百年一见的四品仙骨资质的拥有者,这些条件,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足够让人仰望了!而且,他所拥有的还不止是这些!其他真仙,子孙繁衍以百计数,有个曾孙也不算多了不起,但是,肖公桥膝下荒凉,曾孙辈唯他和肖如歌,这意味着多大的资源?他自己是四品仙骨不算,姐姐也是,这意味着他将来除了真仙曾爷爷之外还很可能拥有一个一母同胞的真仙姐姐,这又是多大的势力?

和他类似的出身,哪个有他这样得天独厚?

怕也只有一心清修、要支撑全家的肖如韵,才对他的行踪全不关心,连他倒霉的事情都不知道吧!

这样的天之骄子今天竟然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仔细一看,他的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

整个蒙班的闲人们在发现这点后立即如同沸腾的汤锅一样翻腾了起来,心思单纯些的孩童们不过叽叽喳喳地好奇一下那盒子里盛的会是什么,毕竟,肖如诗又不是那种通身上下摸不出一件法器的穷鬼野修,他有东西要送人,尽可以悄悄地用百宝囊盛了过来,或者让青鸟捎过来,何必像个凡人一样郑重其事地亲手捧来?看盒子外表平常得很,连仙家常用的玉盒都不是,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做?

心思玲珑剔透些的年长者就无所不想了,比较主流的观点分别有几种“她怎么能这样不要脸!”“一定是她公婆的意见,不要慌,肖如诗自己未见得愿意啊!”“送来的是休书吧,一定是!”

第一种观点最显而易见,因而获得了最多的支持,光天化日之下,未婚夫跑来会未婚妻这件事简直前所未见——起码不是蒙班众人的年龄能见到的——所以必定是十分不要脸的举动,而这样的举动,像肖家的骄傲天才肖如诗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呢?必定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土拉巴唧的,最重要的是既没有真仙曾爷爷也没有修士爹娘撑腰的野种所为了!哼!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还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呢!

等想通了这个关节,其他的观点便也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既然不是肖如诗主动,能让他动作的难道会是一个他们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傻丫头么?定然是她走了未来公婆的关系,迫使肖如诗不得不到蒙班给她长脸!

班里最老于事故的女孩子这么一推理,她周围的人便都心悦诚服了,她们还是有机会的!肖如诗今日固然给薛华灵长了脸,可这是不得不做,说不定,心里已经恨上啦,说不定,他此时正看着班里哪个与他那个粗蠢未婚妻形成鲜明对比的美貌智慧一看就温柔体贴贤惠的小姐姐呢!

女孩们怀着这般美好的愿景,一个个朝肖如诗的视线看了过去,他身形笔直,外表庄重而严肃,自到蒙班门口不发一言,没有像要和任何一人搭话的样子,每个女孩子都觉得他凝神看着的一定是自己,再朝他的视线一望,哎呀!

几个方才放下心的集美貌、智慧与贤惠一体的小姐立即青了脸,好在她们很快又得出了更加利于她们的结论:“肖如诗这是不忿被父母逼迫了如此可笑的亲事,故此亲手来送休书啦!”

这样一想,她们的心里又对肖如诗的处境充满了怜惜,他一定被肖在礼夫妻逼迫得很苦吧!否则,他怎么可能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呢?他会不会被赶出家门呢?这是他的孤注一掷吧!哎呀,他要是因为这事被赶出家门,那么……好些女孩子都怜爱地看着即将为爱浪迹天涯的肖如诗,并在心中向花神娘娘祈祷自己获得这份卑微的爱,恩,肖如诗现在的身份她们是高攀不起的,可等他被赶出家门后,就轮到他高攀她们了不是吗?到时候,她们就可以俯视他的爱和他这个人了。

肖如诗聚精会神地听着华灵和授课女修士的交谈,完全没有搭理她们的意思,但是老话说得好,美人越是冷淡就越是迷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在某些女孩子的脑内配合演出了几十场苦情戏,把她们自己一个个感动得泪水涟涟,可惜再精彩的剧目也有落幕的时间,授课女修士发现了肖如诗。

她停下授课——反正也只有华林一个听众——招手令肖如诗进入,这倒令肖如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女修士微微一笑,差华林出门去与他对话。

华林拔腿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多想,然而,他不多想,不代表旁人不会多想!

“肖如诗送的是休书”这点在蒙班得到了广泛认可,但即使认可,也不缺乏要在休书事件上助一把力的聪明之辈!

华林走到门边的时候,坐在那里的人手轻轻一划,一满盆热气腾腾的火锅就朝他泼了过去!

只是手一滑而已~~嘛~~只是提前吃起了课间点心~~而已~~嘛~~

火锅的主人微笑着想着,肖如诗的未婚妻被这么浇上一身,比被泼水还要狼狈,众目睽睽了,看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做肖在礼家的媳妇……她的计划很美。

华林没有回头。

火锅刚出手就在半空中炸开了,也幸亏炸开了,否则整个火锅就全扣在了火锅主人的头上!现在,她全身都是油腻的汤汁,头顶上羊肉片也有,牛肚也有,菜叶和粉丝一缕缕从她的发间垂下,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头上没有扣着一整个火锅。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陷入了茫然之中。

第六十章 我的未婚妻是大佬

不但始作俑者陷入了茫然,连旁观的女修士和肖如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看得一楞,他们当然看到了华林给予了有力的反击,但是他是用什么进行的反击呢?他既没有念咒,也没有祭出什么法器,后者肖如诗尤其清楚,肖在礼夫妻送给华林的东西从床帐到扇帕件件具备,表面看起来十分齐全,然而其中并无一件法器。

“那是武技。”华林轻描淡写地说。

“武技?”

“恩,一点小小的使用力量的技巧,很多凡人都会。”当然,他不会告诉肖如诗,这些凡人都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而他自己是从穿越后每天坚持不懈地练习才能在刚才完成那一击的,他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敌意被浇一身火锅,也同样地不想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技艺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可肖如诗没有就这么被他混过去,相反,他充满了突如其来而且毫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很多凡人都会?我都没有见过哎!”

肖如诗这话说得半点不假,他在奇云峰上的时候和下峰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一些据说身怀武技的凡人,他们的共同点是身材高大、筋肉结实,站着好像一座铁塔,可以舞动据说对凡人来说相当沉重的兵器,在被普通兵器击打时也有相当程度的耐力,不过,这些都只是用凡人的程度评价而已,在修士们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修士们随便唤起一柄飞剑就能远远地斩了他们的头,或是用一根藤条将他们的武器连同手臂一起打得粉碎,一个习武的凡人与普通的凡人在修士眼里就是大蚂蚁和小蚂蚁的差距,凡人就是凡人,再强壮也就是蚂蚁的强壮罢了。

但华林的小巧功夫是他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这点并不奇怪,即使在嘉罗世界,华林的技艺也是属于盗贼和暗杀者的技艺,不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堂堂之阵中,就算出现,对那些有所准备的重装武士也很难造成什么伤害——对付一个充满了嫉妒的同学是绰绰有余了。

现在肖如诗显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华林必须说一些能够挽回人畜无害小女孩形象的话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芳杏堂拜过师。”

“知道,父亲说你是药铺的女学徒。”肖如诗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说,难道……

华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但凡开门做生意的,柜面上有银钱进出,常常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之人,偷窃、强抢什么的。”

“所以……”

“我们都必须有所准备,”华林的双眸凛然生光:“人不来便罢,来了就不能让他得手,还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否则我……我们芳杏堂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哎呀好险,差点说来了就把他们灌一肚子热油扔回金匮堂了。

肖如诗听得频频点头,华林从上辈子开始就是狠话说惯了的人,不故意装傻的时候,那股煞气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给他的言语添上了十二分的保证,肖如诗尽管去凡间执行过任务,究竟年纪幼小,与常人也没什么接触,一听华林说到这些黑白两道之事如数家珍,再看他颜色,心里就俨然把芳杏堂和某些半黑不白的组织划了等号。

不得不说,他在修行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资质,在其他方面也并不鲁钝,相反,心思单纯之人往往比某些玲珑心肝者更接近事实真相——如今的芳杏堂,在名为女徒实为幕后黑手的穿越者带领下,确实是凭一把刀那是打遍双河无敌手……恩,在比拼药物处理辨析上是打遍双河县药铺无敌手啦!

“凡间做生意的都要习武吗?”肖如诗问道。

“呃……别家我不知道,我们芳杏堂是这样的。”华林想了一下说:“可能青州这里不是这样吧,我们双河那里,经常有强盗和骗子出没,商家们必须保护自己。”

“奥。”肖如诗看华林的眼神都不同了,他知道对方是老祖们给他选的未婚妻,出身于凡间——这一点肖如歌都对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千遍了——不过,今天他才恍然领悟到这意味着一些什么。

他的父亲肖在礼再三地跟他说,他的未婚妻有六品以上的仙骨,所以不要计较她在凡间长大,他的姐姐肖如歌则一直念叨着六品的仙骨也不能抵消凡人的出身,他们二人的共同点是把华灵的过去当成一个不值一提的,必须被遮掩和不被提起的卑微历史,肖如诗也一直这么以为,他从未想过她在不能使用灵力的时候是如何在更为凶险的凡人世界里生存下来的,现在华林向他揭开了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他忽然对那个世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官府不管吗?”

“官府?”华林摇摇头:“等他们到那就来不及了……”然后,他不得不花了一段时间向肖如诗解释双河没有奇云峰这样的仙家守卫,以及一个在县城里开铺子的生意人要预备应付些怎样惫懒的三教九流之辈,这些都是肖如诗前所未闻的,他会对付强力的敌人,但是对使用假钱的骗子就一无所知了,他不知道就算普通的百姓也会想办法从银钱上锉下一些贵金属粉末,或是借着老主顾的名义企图用来历不明的劣钱以次充好,至于怎么对付这些连罪犯都算不上的人,他就更不懂了。

“态度要和蔼,语气要坚决,”华林向他解释说:“有些不便我们出面的事情,可以委托给……呃,街上的乞丐们处理,他们定期收取一些钱和店铺里的剩饭,所以也对我们负有义务。”现实中任何敢对芳杏堂出手的人才轮不到丐帮处理,这点当然就不必告诉肖如诗了。

肖如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她在他姐姐的威胁下镇定自若,还给予了他一次迎头痛击,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这个看似普通的、还在稚龄的小女孩是在重重的危机中生长起来的,她不是一个柔弱的、等待夫家照料和提携的新娘,相反,她是一个老练的、富有经验的战士,这种罕见的品质他在同龄的女孩身上都很少见到,更不用说比他年龄更小的孩子了:“你懂得真不少!喜欢你的男孩子是不是很多?”

艹!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六十一章 不幸人生

华林的愤怒自然是有来由的,有些穿越者可能抱着“穿越成什么就是什么,就要过什么的日子,把原身的爹妈当成自己的爹妈,即使包办婚姻也照认不误,把原身的儿女当成自己的儿女统统孝顺起来”的心态,但这其中绝对不会包括他!他的理由既简单又粗暴:如果穿越成村姑就要服服帖帖地当村姑随随便便嫁人生儿育女的话,那万一穿越成一头母猪……当然,绝不能排除某些强者在这种条件下依然在猪圈里和不同的种猪相伴获得了幸福而美满的人生,不,猪生,不过这个情形华林连想都不愿意想。

他穿越以前喜欢的是女孩子,穿越以后喜欢的当然还是女孩子!

上辈子他就因为这种坚持吃了莫大的苦头——在他再三拒绝某个位高权重不干正事专给他安排男性下属和搭档的导师为他指明的某条据说能赢得很多大人物欢心的康庄大道后,那个导师公报私仇,在议会中力荐他去第二苍穹世界公干,第二苍穹世界当时正面临着重大危机,所以嘉罗世界向其派出援军进行火力支援(这是台面上的漂亮话)顺便盗窃第二苍穹世界的巫师繁衍机密(这是真正的目的)。

“他的长相毫无威胁,看起来就像是个好人,第二苍穹世界绝不会怀疑!”据说这个理由分量极重,使得议案获得了一致通过,华林则坚决不承认这点,并坚持认为,这议案的通过是这名平时就以一进门便能使整座殿堂湿度超标的水系鸟人用口水淹没了议会的结果,不管理由到底是什么,他除了去也没别的办法。

去第二苍穹世界的公差绝不是一趟舒服的旅程,除了无休止的战斗和暗杀以外,第二苍穹世界本身也不是任何想要度假的人会添加到旅行目的名单上的地方:在一望无尽的碎石荒漠上,到处都充斥着可怕的、有腐蚀性的高温毒烟,不管看起来多坚实的地面都会在一刹那间被一道冲天的毒烟取代,晚上,蛰伏的毒虫就会从荒漠地底爬出来,咬到什么都往它们的地下巢穴拖去,只有偶尔凸起的硬石山脉的阴影下,才生长着一些可怜的胶质植物,割开它们的表皮能获得粘性很强的胶汁,可以供人充饥,而它们的根茎也能磨粉做粥或烤饼。

一个稍有经验的人,哪怕不是巫师,也能看出这个世界不像是能诞生任何文明的地方,事实也确实如此,第二苍穹世界的贫瘠程度使得它的原生高等动物匮乏,历史上只存在过两三种以捕捉毒虫维生的大型动物,而且都十分稀有,更不用说什么土著的智慧生物了,它的巫师文明是彻头彻尾的外来生物,是第一苍穹世界的流亡者。

在第一苍穹世界毁灭的前夕,这些流亡者抛弃了故乡,携带了相当数量的装备和仆从越过时间与空间的裂隙来到此地,他们肯定对目的地进行了精心的挑选,第二苍穹世界的荒凉能让任何贪婪而强大的势力望而却步,从而给他们留下了发展的时间,而他们的秘术令他们能在这不毛之地兴旺发达起来。

起初一切都照他们的计划完美执行,一千座尖塔在荒漠上耸立了起来,流水和花园在魔术的力量下凭空出现,环绕着整座法师学院,他们在此复制了故乡的美景,同时也复制了他们在故乡的力量——可能还犹有过之。

很久以后,其他世界的人们才知道这些苍穹世界的流亡者破解了巫师繁衍的一个关键点,他们能让没有巫师血脉的女性以女性巫师的几率生下具有巫师资质的儿女,无数的探子立即蜂拥而至,然后除了那些最小心谨慎什么都不打听的人之外,都被做成了实验材料——苍穹世界的巫师们全部都是死灵术专精,嘉罗世界的极端复古派女巫师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善良天真得如同幼儿园娃娃。

在发现这一点后,附近世界的居民们都开始颤抖了,第二苍穹世界的巫师们稳步增加他们的力量,而他们又是那样地冰冷与残酷,等到他们实力膨胀到足够程度,一场大战看起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就在此时,第二苍穹世界却发生了内乱,于是又一波热心的志愿者(倒霉蛋)来到了第二苍穹世界,进行名为同行的支援,实为夺取机密的间谍行动。

华林就是这波倒霉蛋中的一个。

经过了与第二苍穹世界的巫师及他们的敌人的不懈斗争,他终于查清了第二苍穹世界的秘密和内乱的源头,原来第二苍穹世界的巫师们繁衍的秘密是将普通女性子宫附近的血液兑换成高浓度的魔力,这魔力对于那些根本没有资质的女性而言是比堕入深渊更可怕的折磨,到了临盆的时候,她们的情况比腐烂的尸体好不到哪里去,子宫周围的部位全部因为可怕的魔力而膨大溃烂,皮肤就像破衣烂衫一样一条条地从身体上剥脱垂下,肌肉一直烂到路人能看到白骨的程度,至于白骨,唉,没有学过解剖学的人都能一眼认出这种孕母的骨头,它们全都扭曲和膨胀了,一根根挤破身体凸了出来,上面全是被魔力灼烧的焦痕和孔洞,而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孕母还由死灵师的咒术维持着生命,直到孩子坠地才能解脱。

因为让没有资质的女性人工孕育有资质的后代差不多是一次性的(起码华林不知道有哪个普通人能健康地活下来),死灵师们为了“充分利用”,会一次性地向她们的子宫内植入六个胚胎,这么做以后,她们差不多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为没有死灵师的咒术维持,光是这胎儿的数量就能耗尽她们的元气了。

她们想要反抗是完全不可能的,每个孕母都不会得到任何教育,向她们传授除了吃睡以外的事情都是死罪,就是要教会她们彼此交流恐怕都得用掉一年的时间,然而,大自然从另外一个方向朝这些死灵师展开了报复。

孕母生下的孩子中,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不具有巫师资质,他们被作为备用材料养大,在做了一些实验之后,他们就带着致命伤被直接遗弃在了外面的荒漠里。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孩子在高浓度的魔力环绕下诞生,拥有了对魔力的免疫力,他们受的伤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重,很快,他们就从毒虫那里学会了生存之道,成长为不亚于死灵师的残酷掠夺者,反过来把那些高高在上的死灵师当成了他们的猎物。

流亡时有意只带了备用孕母的死灵师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他们的社会中没有给其他职业者留下位置,他们非常自信能依赖巫术解决所有问题(毕竟,他们连繁衍问题都解决了)现在遇到魔力免疫的掠夺者,立即束手无策,别说抵御掠夺者了,连拒绝来自其他世界的“好心”都不行了。

而华林则正好相反,他是一个巫师,但是他在成为巫师之前,已经开始了作为刺客的高强度职业训练,他能在源源不断的刺杀中活下来并打听出苍穹世界的秘密全靠这点,当然即使如此,他在任务中的每一天都对那个浑身冒水汽的鸟人导师的全体祖宗致以深深的问候和敬意,这几乎是必然的。

而后者很快就让他领教到了脸皮的新高度——在他圆满交出答卷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各种战斗画面居然在某些比第二苍穹世界更可怕的小圈子里流传,而炮制这些小视频的家伙还洋洋得意地告诉他,最近他(托她的福)又涨了不少粉。

从某种方面来说,华林想往议会屁股底下塞boom的起因固然是为了升官发财,客观上其实也能起到为民除害、拯救苍生的……反正他没能完成。

完成的话,大概就不会对肖如诗的这句话太过介意了。

第六十二章 探讨

肖如诗本能地感到对面的女孩身上隐约出现的怒火,本来这应该能够引起他的警觉,然而课堂内恰到好处地响起来的哭号将他的思维引向了另外一个方面。

“那个女孩子真是太坏了!”被华林盖了一头火锅的肖家女孩正喋喋不休地向其他人哭诉她的遭遇:“她肯定是嫉妒我!她嫉妒肖如诗对我笑!她还没和肖如诗结婚,没名没份的,连肖家人都不是,就能对我下这么狠的手,将来还了得!要是不惩罚她,以后所有人都会倒霉的!”

她的言论激起了一片同仇敌忾的赞同意见:“就是!我们都看到了,连正式媳妇都不是,就摆出家长的样子来,肖家这座小庙可装不了她这样的大神!”“肖在礼夫妻到底看上了她哪点?换成我,这种邪毒的女人,再好的资质也不会要的!”“肖如诗年纪小不懂,肖在礼他们应该懂啊!还是他们不知道?”“肯定是不知道,倘若知道,定然是不许她这么做的。”“要是肖如歌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就好了,她最重礼数,一定会好好治治她的,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奇云峰呢。”“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订了亲吗?”“只是定亲而已,离正式成亲还早得很,婚约是随时可以由男家单方面作废的。”“要是作废了就好了,否则,像她这样的毒妇,没有过门就容不下人了,将来倚仗着如诗媳妇的身份,还不知道要怎样作妖呢!”

就在肖如诗与华林交谈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蒙班众人已经群策群力,为华林的“罪行”结成了一本厚厚的状子,每一张都以一个绰号起头,又配着两句歪诗,一幅雷画,臂如一张名为“醋海殃人”的,配的便是“莫道东洋阔,不如薛醋海,汪洋犹归客,醋海不放人”,画了个火柴人一边如扭扭糖般黏在另外一个火柴人身上,一边暗暗飞脚去踢旁边的火柴人,底下三四行字,尽道如诗准媳妇薛氏巴结男人,嫉妒欺凌同族姊妹之事,犹如一份小报,只是手写手画,须臾而就,虽然画笔诗文俱不堪,胜在重点突出,又不艰涩难懂,从某方面来说也颇有才能了。

肖如诗以为华林光火是为了蒙班众人的污言秽语,说实在的连他都惊呆了——他们难道没长眼睛吗?他们难道没看到是谁先动手的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在公开场合对肖家人已经定亲的对象动手,本身就触犯了肖家的族规,如果华林不动手轻描淡写地反击化解,这件事足以让动手之人付出再也不得踏入传道堂甚至被赶出奇云峰的代价么?

“一,他们看到了,二,他们确实不知道。”华林对蒙班众人的操行可比肖如诗了解得深刻得多了:“你为什么觉得一群连基础符咒课都不愿意好好学习的人,会认真地听族规呢?”

“……”这是肖如诗所无法了解的,不过他很庆幸华灵足够大度(起码表面上她的怒火似乎消失了):“我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他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缩微版的傀儡夫人,和一般看到的傀儡夫人不同的是,它没有傀儡夫人的仆妇打扮,通常装手的地方,装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铲子:“这是?”

华林大概知道肖如诗准备让他看的是什么了,然而他不打算直接说出来,肖如诗将一块石头放进了盒子,轻声唤出了启动字符,微缩版傀儡夫人动了起来,一铲子将那块石头打出了裂缝:“强化成功了。”他说,语气中还带有一点茫然,在成功之前,他的目标仅仅是成功而已,但是成功之后呢?这种最低级的傀儡是比原来强力多了,用处是什么?

“多着呢~”华林向他解释道,以后,像肖如韵在与夷人战斗时放出的那种金甲武士,就可以改用傀儡夫人制作,不再怕污血秽污了咒力了,因为傀儡夫人的行动力主要来源是昆虫的顽强生命力,就算被砍得只剩手臂也能继续砍杀周围的敌人,或者——这他就不会告诉肖如诗了,大大小小的强化傀儡夫人,可以在他建立自己的组织时,起到很大的作用,不吃饭的打手没人会嫌多的——在他为平脚帮那样一个小组织花了那么多食宿费后,对组织的烧钱程度认识得很深了。

肖如诗却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他是离峰参加过任务,但是他的任务是与妖物而不是凡人的军队战斗,在那种时候,像金甲武士之类与凡人战斗力相差无几、持续时间又短的低级法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经过华林的解说,他明白自己研究成果的用途——使用恰当的话,它可以取代掉凡人县城的大部分武装守卫!

第六十三章 恶女拦路

肖如茵战战兢兢地站在课堂外,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很想不顾一切地转身逃跑,因为,不管蒙班里面的其他人怎么看她,她都不傻——肖在礼夫妻也好,肖如诗也好,甚至那个所谓的“凡间长大的”肖如诗的未婚妻,都不是她能匹敌的对象呀!她自己的家庭仅仅比肖如韵家高出三个排名而已,这样的家世背景,别说与真仙嫡系相比,就算在蒙班里都抬不起头来,她又怎么能与对方为敌呢?而且,她即将面对的那个小女孩,也不像是能够轻轻松松对付得了的人物,她反手扣肖如嘉那一火锅,动作干脆利落,反应快得肖如茵连眨眼都来不及,肖如茵还没和她面对面,就已经感到火锅的汤汁正从自己的头上顺着两颊流下来了!

但是,要是不等在这里找华灵的麻烦,她自己马上就有大麻烦!

肖如嘉在蒙班里是个很有势力的人物,她能说会道,极其擅长下黑手,又善于记仇,过去在班里排名在她之上的肖如珩等人,为人还比她略微宽厚些,所以像肖如茵这样家世资质都不出众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怕她怕得要命的,倒比怕肖如珩她们怕得更厉害些。在肖如珩等人以后,她已经俨然是蒙班里的二号人物了,自然更加说一不二,岂能容许肖如茵临阵退缩?

她一脑袋的火锅汤汁已经被几个仆妇收拾干净,湿掉的头发摊在西落的阳光下晒着,却不能马上干爽,心里怒火熊熊:“好你个华灵,今天不撕了你的脸,肖如茵就别想姓肖了!”

这话不是随便放的,任何一个胆敢不配合她计划的蒙班女孩子,都会当众丢乖露丑,不是在众目睽睽下被伸出来的脚绊个形象全无的大马趴,就是走过溪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摔进水里,蒙班里的所有女孩子都知道,肖如嘉是她们不能得罪的人物——谁得罪了她,她报复起来可是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姓肖的!

今天她故计复施,一是要叫华灵滚蛋,二是再让全蒙班认识到她是个多么精明有手腕得罪不起的女孩子,三是……嘛,肖如诗看到她这么能干,肯定也会觉得自家主母的位置非她莫属了吧!肖如嘉一直非常肯定只有像肖如诗之妻这种尊贵的位置才配她做,理由非常充分,她既善于诬陷又善于动手,准能把未来夫家的三亲六眷都镇压得服服帖帖的!具有这般难得才能的女人,不做真仙嫡孙的主母,说是暴轸天物也不为过了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华灵竟然敢还手!她怎么敢还手!她怎么能还手!她还手怎么居然还成功了!

可恶!太可恶了!不过是区区一个凡间养大的野丫头而已,肖字还不知道会不会写,怎么,居然敢爬到她们这些正宗肖家人的头上来了?她以为她是谁啊!不就是仗着她有个好男人吗?呸!休说还未拜堂成亲,就是成了亲,肖如诗也不见得就拿她当回事了!

今天,一定要在日落前,把场子找回来!否则,难保有几个心思活动的,反而去投了薛华灵呢!她很明白蒙班的大部分人不像懦弱胆小见谁都不想得罪的肖如茵,在这方面是真心与她统一战线的,他们都是正宗的肖家人,体内流淌着纯正的肖家血脉,不如真仙家子孙也就罢了,不如真仙家子孙嫁娶的常家何家等势均力敌的真仙家族子弟也就罢了,如今,眼见着连一个凡间野丫头都不如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去!华灵的脸再白,他们也要说成是黑的,肖如诗自家来寻的华灵,他们也要说是华灵不要脸去寻他的,一定要把华灵骂到泥里,否则,他们不就……真的不如一个凡女了么……所以,肖如嘉在逼迫肖如茵去与华灵厮打的时候,很容易就拉到了四五个在班里有力的盟军,一起上阵逼迫肖如茵当炮灰——她们平时与肖如嘉不乏敌对的关系,此刻眼见到更不堪的对手,便也与肖如嘉结成了统一战线。

肖如茵本来就生得胆小,现在看到不但肖如嘉,连其他几个大姐级的人物都替肖如嘉撑场子,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能哆哆嗦嗦地站在课堂外等着华灵放学。

华林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拜别了女修士,方才收拾了笔墨等物,打做一个小包,挟在胳膊下,在落日余辉中走出课堂,就看到肖如茵苦着一张瓜脸拦着他的去路:“恩?”

他在双河县不是没被人拦过,就是今天拦路的恶女,看起来居然比当日双河县的混混还要寒碜,当真是极为难得,好吧,他斜眼早就看到后面压阵的肖如嘉等人,看来,这拦路的就是个心不甘情不愿被硬赶来凑数的炮灰,而且连炮灰都不及格啊,在蒙班众人的仙术都够呛的前提下,她们就不能找个身板强壮些的来拦路吗?还是应该说,不能在随便什么方面对蒙班出品的质量有什么幻想呢?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不把我们肖,肖家人放在眼里。”肖如茵结结巴巴地说着肖如嘉命令她说的台词,手和脚都慌乱得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原先没有和华林站得这么近过,现在看到对方不慌不忙,不动如山的身姿,本能地感到了压迫,比等待的时候更想逃跑了!

华林微微一笑,右臂轻舒,伸手向天,肖如茵见他动作,吓得以为他已经动手,连忙哎哟一声往后逃了好几步,气得后面督阵的肖如嘉差点没把一口银牙咬碎:“胆小鬼!她又没揍你,跑啥啊!”

就看到一只传讯的青鸟落到华林的右手之中,华林取信一观,脸色都喜悦地发亮了:“如韵姐姐的信!”

他心情立即大好,连对面的那群蒙班傻瓜们都不愿意与之计较了,正准备施展身法一口气冲过她们拦阻的时候,大地突然颤抖了起来!

第六十四章 告罪

异变发生前,肖在礼正与肖千秋交谈着。

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请罪——他在力阻肖千秋问罪常延寿的时候,想到的是一旦真的按照仙规处理了常延寿,与常家、何家都无法交待了,常延寿不是普通的常家子弟,他不但代表着常家在由肖家领导的青州城任职,还与何家结亲,可以说是常家在青州政局上的代理人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像凡人一样被处理,不光是常家、何家会如何想的问题,而很可能是青州所有修仙家族都会在背后议论肖家是否太过跋扈的问题!诚然,肖家的实力极为强大,三州之中没有哪个家族能与肖家相比,但是,一旦他们认为被肖家轻视,和肖家的同盟没有价值的话,光凭肖家的人力控制青州没问题,云州勉强,横州则很可能会脱离肖家的统治!常延寿是有错误,可是,他的错误不值得肖家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教训!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在他慷慨陈词完这一番道理后,刚刚因为考虑到后果涌起的勇气逐渐消退时,肖千秋竟然准了他。

说准也不合适,就是直接离开了,将常延寿丢给他处理。

肖在礼温言安抚了常延寿,送他去了别馆,又嘱托妻子和常延寿的妻子多看顾他之后,才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语有多么鲁莽!他的确是为了肖家赤胆忠心,所思所为,无不为了肖家着想,可是他的妻子也跟常延寿的妻子出于同族,又是极亲的堂姐妹,平日不为公事也常来往的,而今抬何家阻肖家,看在真仙老祖眼里会怎么想?

他的爷爷肖公桥是真仙不代表他自己是真仙,何况肖公桥还不是他亲生的爷爷!他的父亲是在肖公桥闭关后被过继给肖公桥为子的,说是真仙子嗣,其实只是代闭关真仙守门看户而已,肖公桥是否承认都很难说,天幸肖公桥闭关百年不出,他夫妻二人又生下一对仙骨绝佳的双胞胎,眼见真仙子嗣是坐实了的,可是,一手操办他父亲过继的肖千秋倘若改了主意的话……

他当然知道,仙骨不到四品者不能说绝对不能修成真仙,只是谁也没有见过,不意味着四品仙骨一定能修成真仙,其实如肖兴龙、肖如歌般修不成的才是大多数,肖如诗一日不成真仙,他在肖家仍然不能说有什么真正的地位,肖千秋才是肖家真正的权力者!

肖如歌的那些真相和阴谋论,他全部都不屑一顾,原因很简单,没有真仙的实力,想要和真仙作对,除了耽误自己以外能有什么结果?身为肖家的高位长老,他所知道的许多事,比如理心院的酷刑,要是直接讲给肖如歌听,怕是会把她吓疯!一个只能说出“开祠堂请全族公审两位真仙”的小女孩,什么话都是不值得听的——她觉得所有人都该天然站到正义的她这边,可她哪里知道,就连同为五行一脉的常家和何家,都是因为某些相互制约的原因,才会与肖家同盟呢?

因此,他一宿没有安睡,天未明即恭候请罪。

“你向我认罪?”肖千秋正提着一把壶给竹篱下盛放的金菊浇水,肖在礼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是,侄孙昨日一时糊涂……”

肖千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今日也还糊涂着呢——你真以为自己有罪?我看你是觉得自己有功吧。”

“不敢!”肖在礼这句话说得再真诚也没有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肖千秋摇了摇头:“我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你昨天糊涂,所以拦我问罪,今日你不糊涂了,是准备代我去捉拿他问罪吗?”

“这……”

肖千秋微微地笑起来:“你不但不觉得自己糊涂,而且觉得自己有功,我这句话,没说错吧!”

“呃……”

“常家、何家还有其他的家族——那都挺重要的不是吗?毕竟没有他们的协助,我们很多事情都办不了,可是,前提是,他们是在协助我们,而不是反过来——牵制我们!”肖千秋的手稳稳地移动着喷壶浇另外一棵开得正艳的六月兰,说出来的话可远没有那么风雅了:“把常延寿杀了的话,他们会更有用的。”

肖在礼听得一哆嗦:“短期的确可能如此,时间一长,难保没人会生反意,杜家和景家也不是没有收人的意思。”

“短期有用,就可以做很多事。”

“老祖,做事总是要为长远打算,何况,短期内我们没有那么多要做的事。”肖在礼极为诚恳地说道。

“哦?你真以为没有要做的事?拜死教的事情呢?你怎么看?”

“族里已经遣了一名长老带了三名执事去查访了,料想鬼国与我山河远隔,一路镇守仙家无数,能有多大力量潜伏过来?不过一支余孽,诈称花神,愚弄几个无知民女,弄些血食钱财罢了,想要成事,除非一路仙家死绝了——这怎么可能呢?”拜死教出现在肖家高层看来不是小事,这都是合族久经任事的长老执事们讨论的结果,肖在礼全程参与,此时娓娓道来,将理由、处理办法都说得一点不差。

“这还真的有可能。”肖千秋说。

肖在礼一下子噎住了,半响道:“不可能!不……”他忽然想到肖千秋刚说过他不是随便说话的人,立马停住了自己质疑的声音,但是他的背后止不住地冒出汗来,这是他前日几乎为肖兴龙斩杀时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形。

“七大仙门之一的云溪派,每五百年都派遣使者来我月夕五国,拣选优秀子弟至云溪参见,有杰出者便可入门,这你知道吧——而今,离他们应该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在肖在礼的抽气声中,肖千秋轻飘飘地扔出了一句话:“月夕山究竟那边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肖在礼艰难地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肖千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们的时间,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第六十五章 旦夕

肖在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肖千秋接下来的那句话他虽然是听见了,但是只是听见而已,他的全部思维还在刚才的那段对话中,老祖……老祖的意思是云溪……七大仙门之一的云溪派可能已经发生了不测?这完全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每个受过族中基础教育的肖家子弟都知道,七大仙门是天下所有修士的领袖,他们拥有无数高深的秘笈和高明的修士,是这个世界亘古以来的主宰,很久很久以前,正是云溪派的五名修士翻越月夕山,传授道法,从蛮夷的洪荒中开创出了月夕五国,在那以后,五国修士无不以去云溪派进修为无上荣光,哪怕一去据说便需要百年岁月,仍然只有不合格的,没有不想去的——云溪派每五百年来月夕五国拣选人才,不等于他们每五百年就必定会带走若干人!

在肖在礼最为狂妄的梦想里,他也只敢试想万一自己的一双儿女中有一个被选中,他会有多么开心!到那时候,肖千秋都不能在他们家面前算作“第一真仙”了!就是因为这个念头太狂了,所以他只那么一想就收了起来,肖在礼的野心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毕竟他本人的资质只属平常,而他对肖千秋和自己目前的地位也没有任何不满。和肖如歌不一样的是,他是个有阅历的成年人,深知肖兴龙的不幸是他们家的大幸,若非肖公桥的独子出了事,怎么会轮到他家享受给予真仙嫡系的资源呢?

现在肖千秋却告诉他,云溪派可能出了大事!在他们月夕五国修士心目中宛如天上神国般的云溪派可能出了大事!

他摇了摇头,努力地从惊讶中挣脱出来,试着开始分析不那么糟糕的可能性,对云溪派的近况他是一无所知,所幸的是他对青州城内的情况了解还是有一些的:“老祖,丹霞国的商人,依旧来我青州城交易,今年贩来的商品比往年还多一些,不像是有大乱的模样。”丹霞国所产的金银朱砂等诸般矿物,都是奇云峰上画符炼器用的原料,每次商队进城,都会被立即安排在肖家的货栈,等待肖家人分配他们的货物,所以肖在礼作为管事的长老,对此还是了解情况的。

他说出这话以后,镇定了不少,却看到肖千秋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有一年时间。”

丹霞国的商人,和其他国家的商人一样,一年最多就走一次而已。

肖在礼的喉咙一下子又被堵住了,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他真的不想承认肖千秋的话有任何真实的可能性!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世界的规律就像太阳的轨道一样,冬天和春天略有不同,也不是每天都会升起,但现在告诉他以后都不会有太阳出现了?

他的世界是均匀、有序和接近于完美的,他是百眼国的中等家族肖家的子弟,他有一双好资质的儿女,将来在他闭眼之前,他们中有一个会成为真仙,与有名望的家族联姻,带整个家族更上一层,或许能够进入云溪派为整个百眼国艳羡,就算他们做不到,他作为肖家的长老只要循规蹈矩地为肖家做事,就可以得到回报丰厚的生活,他对未来的期望就像那些拥有自己的田园房舍也不欠钱的富裕农夫一样信心满满,觉得饥荒离他们很远,却没有任何面对兵祸的打算!

他真的没有这种计划!肖家已经平平安安地在奇云峰上居住了千年,妖物野修通常只能为祸地方,像前番的黑云作孽,声势算得他所见顶大的了,被肖银云一只手就给镇压了!拥有三位真仙坐镇,又有什么仙家敢明晃晃地与肖家正对面呢?他一直有着这种信心,也就从来没考虑过面对真正的强敌,肖家该如何应付。

“老祖,只有一年时间的话……我们该如何准备?”肖在礼其实并不想问这句话,他更希望今天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准备。”肖千秋的回答十分干脆。

“什么!”

“因为你们完全就不想准备,”肖千秋解释道:“你们希望今天与明天一样,明年和今年一样,岁月如流水般逝去,年轻的老了,新的人又来,又老了,你们觉得事情永远就是这样,一天过完以后还有很多天,暴风雨的阴霾已经罩在你们的头顶了,然而你们连把货物往水里扔都不愿意,何况是把水手往下扔呢?”

肖在礼总算明白了前日肖千秋拂袖而去的缘故了,他根本不是在乎他说的什么常家、何家、杜家、景家!

他是对他们失望了!完完全全地失望了!

“老祖……您总是肖家人呀。”他最后挣出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肖千秋半笑不笑地说,他有做了一些准备,不过,看到肖在礼的样子,他是不打算告诉他更多的情况了,因为那些准备,和肖在礼会想到的“准备”,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停。”乌吉达说。

蟹妖化身的小船偷偷松了一口气,它现在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他在这些天的赶路里成功减肥了!如果乌吉达现在再炖它,那就是大大地失策啦!她再也别想炖出什么蟹肉煲来,最多最多炖出一锅蟹壳汤,而蟹壳汤又不像鳖壳汤那么滋补,它……“闭嘴!”仿佛有个心烦意乱的声音在它小得可怜的脑海里回响,被蟹妖成功地无视了。

乌吉达的赤脚在它的背甲上来回地踩着,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干扰的样子,这可是一路上未有的情景,这使得蟹妖也终于从蟹壳汤与鳖壳汤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宏伟的青州城在天际已清晰可见,长长的青色城墙一眼望不到尽头,以蟹妖的视力都能看见城内豪门们夸耀豪富的建筑林立,那些建筑的屋顶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琉璃和金银装饰,让每一个初见此奇观的旅人都惊叹不已,加快脚步希望能早点见到城内更多的繁华富丽,一路催促它前进的乌吉达却在此时命令它停下了?

但是,蟹妖的疑惑也只在一刹那间。

它品到了人类品不到的血腥之气。

“这城……”蟹妖犹犹豫豫地开口了,这次没有被乌吉达训斥,她很自然地接道:“三日内必荒芜如旷野。”

第六十六章 毁灭的第一日

“我见烈日当空,我看血雨滂沱。”乌吉达用她清脆的声音吟唱道,不,应该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使用她的歌喉吟唱。乌吉达和绝大部分的夷人贵族一样笃信武力,她学习咒术是为了在面对面的战斗中打倒敌人,她知道在山外人的传说中,有人能够凭借流星的轨迹看出未来的征兆,但是她从未想过向那个方向发展她自己的才能——身为伟大的古鲁大神的祭司是不必考虑这些的,古鲁大神什么都知道,天上和地下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古鲁大神,只需虔诚精进地侍奉古鲁大神,她自然就像大祭司一样,能在与古鲁大神的沟通中得知一切,而不必学习星星的脚步。

而今她竟然无师自通了这方面的能力,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到”青州城的未来的,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定那个人的方位的,一切都毋须学习,也用不着任何拗口的咒语,整个世界……抑或说是她去过的数个世界,沼泽妖龙的世界、深渊宫殿的世界还有她自幼居住的夷人深山,都好像万花筒一般在她的身边旋转,那些并不是幻境,她知道,所有的世界都在这里,就像现在在她眼前浮现的,在断垣残壁间悲哀哭号的青州遗孤们不是幻境一样。

即使这些明日的遗孤们现在还明白地坐拥娇妻爱子,正与亲朋们在华堂高屋里欢宴,也是如此。

该来的,必将到来,命运已经将他们的未来写在星星上了。

在静立不动的乌吉达身畔,千帆竞过,他们都向着繁华富庶的三州第一大城青州城驶过去,向着那拥有四百万人口,市集交易着丹霞的金银、大夷山的药草、波澜海的珊瑚、云梧国的衣饰与赤龙国的犬马的青州城驶去,在那屹立世间数千年的大城中,有各国的商人与万国的珍宝,城中八水灌溉青州全境,升龙湖上还有三州第一仙境的奇云峰,四海来的客商都要来此做生意,八方来的旅人都要来见识这人间的美景,谁会料到这是这千年古城留存于世的最后三日了呢?

而在她赤足下的重重深渊之中,熔岩宫殿的管家塞洛特心中又兴起了离家出走的主意,准确地说,它是准备离家逃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管是它的自由意志还是它的长远打算还是考虑到小魔鬼可能的报复,它一点都不想背叛它的主人!但,前提是……

熔岩宫殿的王座最近饱受冷落,宫殿主人的新宠是一张和它的身材比例完全不相称的大床,床的样式很有童话的氛围,不管是床柱还是床帐都像极了高等精灵的风格,四根床柱分别是金银铜铁材质的四棵大树,树根深深地扎入宫殿的熔岩地板,金属的藤蔓从大树的枝桠间抽出,在顶上架起了天棚,而熔岩蜘蛛丝编成的轻纱像曼妙的蛛网又像河上的朝雾般纷垂其间,整张床的做工能让最好的工匠都自叹不如,因为这张床还是个活物,炽热沸腾的金属在床的内芯中流淌,随时都能按照主人的命令伸出一支精巧的藤蔓将一串新炼成的宝石浆果垂到主人面前。

宫殿的主人就蜷在床上连手都不动一下张嘴享受自动送到面前的果实,全身只有尾巴会百无聊赖地在身后划来划去,在床板上留下一道道犁沟似的刻痕,倘若不注意到这点,光从背后看因为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而越来越……越……越……

塞洛特都想哭了,它以前养过一只幽灵豹,那是一种比凡间的豹子更为优雅和致命的存在,它的毛皮黑如深夜,双目蓝如深海,魔鬼管家给它制作了镶有和它眼睛一样颜色的蓝宝石的金质颈环和四只脚镯,牵它出去的时候得到了不少喝彩,它以为猫科动物(或者类似猫科动物的存在)都该像那豹子一样!

可是自从小魔鬼的脾气变得爱蜷在床上吃零食以后——随着它的体型越来越……圆,塞洛特越来越觉得它的主人看起来就像,就像,就像凡间那种常常被人们供起来撸的毛茸茸……

这就是它想离家逃命的原因。

再这么耽下去它搞不好真能去撸一把!而真的去撸的后果……根本不用想。

甜食害人呐!

正在它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想着哪个世界适合一个前任魔鬼管家躲藏的时候,丹步雷斯忽然竖起了一只翅膀,熔岩宫殿的一大块天花板应声落了下来,竖立在它的面前,化成了一块镜子般光滑的晶体,晶体中现出了晴朗天空下被明媚阳光照耀着的青州城,环湖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万丈梅林所簇拥的镜湖中的女真仙,都一一清晰地出现在了魔鬼的目光下。

“呛啷!”

肖银云猛地立起身来,镜湖的本体,八面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随着这一声脆响,就在她的眼前粉碎了!

敌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她几乎立时就得到了答案,敌人直接攻击了整个镜湖!

镜湖本身,是肖银云最为强大的法器之一,且不说笼罩整个奇云峰的防御大阵,光镜湖它本身也有极强的抵御能力,像肖兴龙那个级别的修士,对着镜湖轰上一个时辰也不见得能打出一个缺口,这次,竟然没有挺过一击!敌人的这一击,直接撕开了奇云峰外围的防御法阵,余力还能击穿镜湖的被动防御,一直打到镜湖的本体,将它击穿!

这是何等可怖的威能!

这已经不是真仙所能办到的事情了!起码,这不是肖银云所知道的任何真仙所能办到的事情!真仙们也许能一击粉碎像奇云峰这么大的普通山峰,可是,他们不可能一击中破坏奇云峰的防御还粉碎镜湖!

“难道是?”肖银云飞身而出,将所有根本法器一起祭起——次一级的法器在此时根本想都不用想是没有用的——而整座奇云峰就在这时才因着这一击而跟着颤动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烈日当空

肖如嘉的脸今天真是流年不利,继被盖了一脸的火锅汤汁之后,又和大地结结实实地面对面了一回,她本能地从还在摇晃着的地面上勉强爬起来以后,陷入了短暂的失忆之中——我是谁?我在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蒙班的各种斗争中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倘若是被盖上一脸的火锅汤汁,或者被人推到水塘里,她马上就能想出对策并行动起来,一边编造她敌人的种种不堪入目的流言,一边积极地联络班级里的有力人物,再借她们的势力逼迫像肖如茵一类没有后台可以拒绝她们的人作为打手。但是,整个地面连续不断地摇晃是她过往的所有经验都不能给予她指导的。

当她终于想起来谁该为她摔的这一跤负责——不是华灵,是那个蠢到连揍华灵都不敢的肖如茵——任何一个宅斗高手都懂得,柿子首先要捡软的捏,有没有错另说——何况肖如茵当众逃跑,没为她报一火锅之仇已经是对她的公然背叛,谈不上无罪——的时候,两个预定的罪魁祸首都已经跑出了她的视野。

华林在刚才的地面晃动时正好飞身闪过肖如茵,他就地翻了个跟头之后就直接往他的住处跑去,他的思路非常清楚:首先,奇云峰不是矿场,不兴什么开山放炮的玩意,就肖兴龙的记忆看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晃动,相反,奇云峰作为肖家的根本之地,被重重结界法阵保护,不管看起来地形如何险峻,等闲的地震是不可能让它晃动的,能晃动起来,要么是奇云峰的主脉发生了什么意外,要么就是奇云峰遭遇了比上次肖兴龙作乱更为强力的攻击——要强得不止一点点。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到住处得到消息都比留在蒙班外容易!他的住处隔壁就是两位负责值班守卫传道堂的少女,她们是整个奇云峰防卫系统的中坚成员,从她们那里得到点消息还是有相当的可能性的,如果从她们那里都得不到消息的话,他就必须立即想办法脱离奇云峰了!

他在不断晃动的地面上跑得很快,地面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使得他还有闲暇分神看了一眼肖如韵给他寄来的信。

信上是几句极简单的家常话,看不出任何特别,先是问了他的好,然后告诉他双河县的一切都好,芳杏堂的生意很好,附近的几个县都有人来买药,薛家已经原来居住的陋巷搬到了一处不错的住宅,教他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随后让他安心住在奇云峰上,旁人说什么话都不要往心里去,也别动手,等着她做官回来就会来帮他了,字句语气都写得如同公文一般,但是华林明白,在灾后的双河县,身为仙官有多么忙碌,能给他写这样一封信,特别是信里还提到薛家搬迁之事,足以看出肖如韵在这方面着实地用了心。

住处已近在眼前了,他开心地将信收好,放慢脚步,这时,敌人的第二波攻击到来了。

一千个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当然,就是傻子也不会以为那是真的太阳的,紧接着,每一个太阳都向奇云峰投下了一道光柱,所有的光柱汇集在一起,就像一把巨大的金色长剑一样直直地插进了位于奇云峰顶端的阅星堂!

而可以容纳下整个奇云峰人口的阅星堂就那么消失了!

没有爆炸,没有震动,奇云峰上每一个可以看到这一景象的人都能看到,真仙们莅临不知多少次的阅星堂,收藏了不知多少他们身为肖家人都无缘得见的宝物和资源的阅星堂,所有的防卫设置,连声响都没有发出,就在这一击里,灰飞烟灭,他们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金色长剑末端升腾起来的五色云气,而随着金色长剑轻轻一抖,连这些云气也被烧灼殆尽!

“那些都是法器破碎后释放的灵气。”肖在礼喃喃道,他知道肖千秋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一件有资格被放进阅星堂的法器,不管是肖家自己制作的,还是从别的仙家那里通过各种办法交易过来的,都不是等闲之物,不是那种用几丛灵芝、几枚灵药就可以一次性炼制出来的,它们中最差劲的拿出来,都是可以被佩戴在肖家长老身上的宝物,每一个有上进心的肖家子弟,都以被赐予一件阅星堂的法器为荣,而如今,它们所有,就这么于一刹那间,在他的面前被毁掉了!

肖千秋一举手,数只青鸟从他袖中飞出,飞向四面八方,那些青鸟在远处金色巨剑的光辉照射下,都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光,肖在礼觉得这画面很美——他不太想别的了,敌人的强大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面对这样的敌人,使用什么策略或者法器看起来都注定了是徒劳无益的,早上他还满腹的常家、何家、杜家、景家,精心计算着他要走的钢丝,自以为兢兢业业地为肖家办事出力,而现在他明白自己的糊涂了,早知如此,干嘛不趁着敌人没来的时候,和肖千秋一起到青州城的凡人小店里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壶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云梧国商人带来的歌女曾在奇云峰上献唱,肖在礼等长老当时不过矜持一笑,身为仙家,他们为了修行都极有节制,饮酒至多三杯,有哪个会像肖千秋一般不顾体面混迹市井?而今,他才懂得了这句唱词里的真意,一片飘零的红叶,一杯淡薄的水酒,所有觉得未来应有尽有的事物,其实命数中只有这一点而已!

他正懊悔时,听到身边的肖千秋开口了:“把梅林张开吧。”

“老祖?”肖在礼一机灵,才看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肖千秋已经张起了一面临时的水镜,正在和肖银云通话,而且,似乎镜湖也被毁了?镜湖?

镜湖不是由真仙肖银云看守么?怎么她没发现来临的敌人呢?可是,敌人如此强大,纵使真仙又如何……肖在礼稀里糊涂地想着,就看见整个小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茂密的梅林包围了起来——和镜湖外一模一样的香海梅林!不,他几乎可以想见,整座奇云峰都被这香可醉人的白色云霞笼罩其中,甚至……他惊讶地看到,白色的梅树正将那金色巨剑包裹起来,更是向上攀去,云端上似乎有人啧了一声,随即,金色巨剑的光芒就像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然而,那一千个太阳依然高悬空中,像是威胁随时能够再次发出致命的一击!

第六十八章 真仙出关

金色巨剑摧毁阅星堂的动静,即使是正急着奔向自己住处的华林也看得清清楚楚,那道由一千根光柱汇集而成的光之巨剑的直径比能容纳整个奇云峰人口的阅星堂更为宽广,想看不到反而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别说奇云峰,怕是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看到了!

“阅、阅星堂完了!”他身后传来了呜咽声,是肖如茵的声音,她看到华林趁乱跑路,脑子一动,想起她没有按照肖如嘉的吩咐揍人,就也跟着跑了。她知道,事后,肖如嘉很可能更加猛烈地苛待她,把曾经用来恐吓她的事情全部加倍地实现,但是,当时留在怒气冲天的肖如嘉身边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华林自然知道她跟着自己跑了过来,不过他和肖如嘉不同的是,只要对方没有拦在他的路上,他是没有什么兴趣仅仅为了体现自己的地位去推别人一把的,所以肖如茵竟然也跟着他跑到了这里。

看到阅星堂的毁灭,身为肖家人的肖如茵在精神上的震动毋庸置疑地比身为异界来客的华林强出太多,阅星堂于华林而言只是一个有些物品可取的宝藏室,于她,则是每年一次郑重聚会的地方,是“肖家”在她心中的具象,是“家族的精英”才有资格踏上的舞台,是她终有一天远嫁他方时回望的所在,她有生以来从未想过这座建筑会有在她眼前消失的一天,相反,她以为那会是比她的百年寿命长久许多的丰碑。

而今,阅星堂不声不响地毁灭了,这难道预示着……传奇的千年肖家也有化为飞灰的一天?

“我们会死吗?”她哭着问。

她没有等到回答,华林已经一步三跳地蹦进了自己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把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那点资源(全部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打了一个包裹,牢牢地拴在身上,然后又跑了出来,将其他所有肖在礼夫妻所送的金银器皿、细软衣饰全部都留在了屋内,又跑了出来,这时,白色的梅林在他们的眼前张开了。

“这是?”虽然肖如茵生在奇云峰上,然而,她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景象,她一时间甚至还以为这是敌人的后着,吓得哭得更厉害了,倒是华林看到周围落英缤纷,松了口气:“真仙出手了。”

“啊?”肖如茵迷惑不解地看着华灵,她不是在凡间长大的乡下丫头吗?怎么会懂真仙的招数?她都没有见过呢!

笼着整座奇云峰的白色梅林法阵是肖银云的看家招数,这点他们自然不会浪费时间告诉在蒙班混日子的肖如茵,恐怕连肖在礼夫妻这样的小辈都没见过,毕竟真仙才能使用的法术他们知道了对他们也没有益处,而当初被家族特别看好期望成为第四真仙的肖兴龙却是知道的,空中那看似无数雪白花瓣的漂浮物其实也是肖家以木控水的仙术,强行比喻的话,其实和雪花一样,就是无数透明的冰晶叠在一起使得肉眼看过去是白色,只不过这每一簇冰晶不是以普通的大气灰尘为中心,而是以附着真仙的法力的什么木属性灵物为中心,轻则能由真仙之意移动,掩护下方人员要害换位,重则反弹甚至反制敌人法术,不过知道归知道,真的景况就连肖银云亲自授艺的肖兴龙的记忆里都没有,毕竟百年来没有值得肖银云如此动手的敌人,而肖兴龙也没学到成为真仙的程度,她对肖兴龙也就只讲简单原理,可能要等到肖兴龙真正成为真仙才会施展这样的大仙术供他揣摩。

因为资料如此有限,以至于华林看到都忘记了身处险境,津津有味地驻足观看了起来。

哎呀,他确实应该先跑路,但,身为一个巫师,有从未见过的高阶法术在眼前施展,他不停下来好好分析观察,万一不走运这次交待了,到了深渊魔鬼的跟前,他拿什么交差呢?

类似的好奇心过去已经坑了他自己不止一回,这次……反正之前他没有因此完蛋不是吗?所以多看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白色梅林的确不愧是真仙手笔,一出现就将整座奇云峰笼罩不算,还向金色巨剑发起了反击!本来,肖家的木行仙术,遇到像来犯的烈日这等望之就是火行仙术的是要吃亏的,但肖家以木控水,反而开始侵蚀金色巨剑,竟然一招之间就迫得巨剑收回!

“呵,呵。”看到肖银云反击得手,大松了一口气的可不止华林,陪伴在肖千秋身边的肖在礼也是一般,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向肖千秋再次施礼:“侄孙这就带人去整备。”他为他刚才的手足无措而感到羞愧,他不该如此的!他是肖家的主事长老,大敌当前,有多少事等着他主持,他竟然想到的是他自己没有及时享乐!反而是老祖出手调度四方!现在他一冷静,马上就想到了他必须马上做起来的一些事,阅星堂的废墟要马上着人去查看是否还有遗存,各处所积攒的法器丹药此次都要分发给战斗人员提高他们的战力,芝园中的灵芝即使没足时月也要立即采收保全,丹房停止下料,家族里所有修习过仙术之人此次都要武装,啊,还有,阅星堂的殉职人员家属要及时给予安抚……件件桩桩他一样样在心中想过,每件事该派何人去做也都有了些打算,只待一到就立即发出命令,这次,他是不会再讲什么家族情面了!

“这事有其他人做,我已经通知过了。”肖千秋的脸上的神情却罕见的十分凝重,不见一丝轻松:“你随我来。”

“何事?”肖在礼在家族里地位不低,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老祖青眼相待,要紧时分老祖竟叫上他一人,怎能不教他大吃一惊!

“渡人提前出关了。”肖千秋说。

这话听在肖在礼耳中,无疑是一个惊天炸雷!

第六十九章 兵临城下

肖在礼这辈子就没这么不自在过,名义上,他承肖公桥一房的嗣,实际上,肖公桥对他而言是一个遥远无比的名词,在他出生二十多年前,肖公桥就因为不同意儿子的婚事闭关了,当时,他的父亲还在父母面前牙牙学语,而当肖兴龙出事,他的父亲被选为继子时,离他出生还有三年之久。肖公桥的名讳,于他是常常念起,但是其人如何,他并没有真的深入去了解过——他一直以为就算真仙出关,也是他暮年的事情,或许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活不了那么长也就毋须面对,而今因为奇云峰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危机,真仙居然提前出关了,让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走出闭关石洞的真仙,气色与家族中悬挂的画像并无二致,依然是红色脸膛,银白长须,身躯伟岸如青松,不见丝毫佝偻,只脸上不时有一丝青色闪过,肖在礼不知道那是因为提前出关受到的损伤,还是因为得知他儿子的噩耗,或是两者皆有,不管哪样,肖在礼都绝对轻松不起来——大敌当前,无论是三真仙之一的战力有损,还是他对其他两位真仙的处理有意见,对肖家,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的话语咄咄逼人,幸而不是冲着肖在礼来的:“敌人是什么人?”这是他看到肖千秋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肖千秋说。

“不知道?哈!”他对肖在礼看也不看,也没有问起他的儿子哪怕一句话:“雪海呢?她也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只有一些推测。”

“推测?”

“五色门人与拜死教合流了,”肖千秋说:“山神、河神都没有预警,峰上测敌的法器也全无动静,只有五色门人有这等邪术。”

肖公桥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摧毁阅星堂的是我五行一脉的仙术,这种程度不是五色门人能弄得出的,为什么不是其他仙家搞的鬼?”他说话毫不客气,但是并非苛责,作为真仙,他对五色一脉的邪术也多有涉猎,知道五色一脉强在迷惑人心,所有邪法都是主修的精神一路,像搬山倒海之类的物质型仙术就非其所长,其中强者就是习得几个五行仙术,也做不到一击摧毁阅星堂这种规模。

“因为他们进攻的方式,”肖千秋指着阅星堂说:“若是我五行仙家,岂会将积储资源法器的阅星堂一举摧毁只为立威?若是我做,便一举荡去顶部,既立了威,又留下资源,如今他们这般做,分明是外行人手段——能释放这等规模的仙术,却丝毫不通其精微奥妙之处,不是五色门人,便是拜死教作法!”

肖公桥点了点头,听肖千秋继续说下去:“若单是拜死教,怎会操弄仙术?若单是五色门人……他们若有这等本事,尽可堂堂正正来约阵,何必藏头不露面?所以我以为,此次,是他们合流了!如今想起,只怕二百年前围剿玉带夷人之事,也是他们为此次联手所放的烟幕哩!”

“此话怎讲?”

“当日五色门人言说玉带夷人大规模杀人拜鬼之事,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服,真杀到玉带国,却全无此事,不过以寻常血食祭些邪鬼之流——五色门那些细节,却是从哪里看来的?怕是他们早已与鬼国私底下有了来往,方能说得件件桩桩如亲眼所见一般——确是亲眼所见,只不是在玉带国见的,而是在鬼国见的。”

“这等可恶!”肖公桥骂道:“那他们所图非小!”

“是的。”肖千秋说到这里,也停顿了一下:“他们起手便是连环三击,好在雪海张开了梅林将他们挡住,而且他们也确实不懂我五行仙术精深之道,方才那一下被挡住后连第三击都暂时偃旗息鼓了——不过只是暂时,该来的,早晚还是会来。”

两位真仙正谈论敌情时,华林也在紧张地利用天眼分析如今庇佑他的真仙法阵:“这规模庞大的法阵,竟然是以无数漂浮在空中的白梅花粉作为凭依施展的,太有趣了!”他作为植物系出身的巫师,自然知道别看花粉微细,其外壳却无比坚固,往往能保存千年万年不变,核心中又蕴藏着植物之精,一旦看穿,心下恍然,竟然觉得穿越到这世界所受的许多苦楚都没有白吃,法术中竟别有洞天!马上就构思了好几个在嘉罗世界的应用,只可惜自己不能马上穿越回去一一实验。

“太好了!”肖如茵在他身边猛叫了一声,他这才发现值守传道堂的一名少女已经执剑立在他们面前催促道:“你们还楞在这里做什么!老祖有令,所有冠者以下尽数到真英洞暂行躲避!”说完,也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肖如茵自然是同意的)召来一头纸驴,将他们两个拖了上去,手一指,纸驴便奉命而行。

整座奇云峰此刻地貌已经全变,地下原来草坪荷塘立石等一概被层层叠叠的白梅花瓣淹没,黑瓦白墙也全被一株株幻化出来的梅树遮盖,纸驴上的二人朝哪里看都是无穷无尽的万丈梅林,加上空中无数的落英,倒好像走在琼林玉树之间,欣赏大雪漫天一般,肖如茵此生还是第一回见到此等奇景,加之敌人也没有再次进攻,又以为万事都有真仙抵挡,怯心早去,拍手笑道:“倒好像书里写的大雪一样呢!”

“恩?青州城这几年没有下过雪吗?”

“青州城从不下雪!”肖如茵斩钉截铁地说:“姐姐们都说夷人地界才会下雪!”

“哦。”华林心中一动,肖兴龙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雪景,整个青州……连同更远的横州,都温暖如春。

他抬头向天上望去,天眼穿过真仙法力搭起的白梅屏障,看到一队队肖家的修士借着梅林掩护升上空中,他看到那日在芝园守卫的二人也在其中,身上闪烁的法器宝光大胜从前,再向上望去,一千个太阳如同最冷酷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

注定毁灭的肖家。

以及他和他身边这个甫脱险境,就已经忘却肖如嘉和死亡带来的恐怖,又开开心心地欣赏起美景的小女孩。

第七十章 生离

大概是因为建立时就考虑到家族的年幼子弟无法驱使飞行法器迅速撤离的缘故,真英洞离传道堂不远,山洞门口生长数百年的苍松翠柏罗列如深绿色锦障一般,若放在平时,也是一处不亚于青州城内豪门花园的胜景,可惜此处早已人人警肃,如临大敌,就是年幼不晓事的肖如茵看到,也立时将方才玩景之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八名修士在一名长老的带领下守在洞口,其中一人竟是肖如茵已经八十余岁的祖母,只见她也如小辈们一样身穿法衣,头顶束冠,手中持着一把蟠龙宝剑,与往日散居时判若两人,看得肖如茵一窒:“奶奶!”他二人离得不远,肖如茵祖母既然修行,耳目都胜过凡人,本应听到孙女的呼唤,然而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整个人仿佛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战士的雕塑。

“快!快!”靠近洞口的年轻修士不停地催促着那些像肖如茵一样呜咽起来的孩童们,他是守卫洞口者中修行最低的人,肖如茵看到他不时地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奔来奔去地把那些太过年幼不想入洞的孩童们给驱赶进洞,再回头看到洞口如石像般屹立的祖母,登时恍然大悟:“我曾听说家族中有七星阵,难道这便是?”

可是容不得她再多看一眼确定是不是长老站在极星位,她祖母等七人各站在七星位,纸驴已经蹬蹬地带她进了山洞,一片深沉的黑暗连同头顶的山壁向她压了过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哆嗦起来:“连,连奶奶都上阵了!”她当然从书上读到过打仗、死人之类的词语,也晓得家族中有些修士去除魔斩妖,因为修行不到家反而被魔除了的事情,可她还是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知道这次一别之后,恐怕再也看不到奶奶的面容——而她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上临别的话语!

肖如茵的心痛如火焚,奇怪的是,她在被肖如嘉等人欺负的时候,常想着活着无趣,还是死了的好,待她发现祖母可能会死的时候,又禁不住在心中祈求她的祖母能够从此劫难中安全归来——哪怕老祖母便是无事,再过十年也就满了天年,而她还有近百年的好年华!

本来在石洞的黑暗中前行很容易给人一种时间过得极慢的错觉,肖如茵惦记祖母安危,反而没有注意到,面前好像瞬间便豁然开朗起来了。

真英洞的地形宛如一支莲花,入洞处是狭长弯曲的莲花花梗,到最狭之处连肖如茵都感到了两边石壁的挤压,通过花梗后,是一处椭圆形的石室,便是莲花的“花蒂”了,石室中几盏明灯高悬,中央一泓清水,几名穿着长老装束的男女人人手执法器站在水池边,脚下落着一群传讯用的青鸟,旁边二十来名修士都一个一个分开站着靠着石壁,也都全副武装。椭圆形的石室后方,是四个石洞,也就是莲花的“花瓣”,肖如茵坐着纸驴径直被带入了石洞中,看到这里只依稀有点光亮,蒙班的孩童们已经到了大半。

肖如茵的同学们个个哭丧惨白着面孔,上次肖兴龙作乱时她们被关在传道堂,已经恨天怨地,这次阵仗加码,大概是因为守在门口的不再是能讨价还价的堂姐们,而是平时连话都说不上的长老、执事的缘故,能嚎得出来的却不剩几人,连肖如嘉都垂着头缩在角落,半点不见方才的豪气。

一片吓死人的寂静中,也有人憋不住向花神娘娘祈祷起来,祷了两句,想起家族废除花神信仰的禁令,又闭了嘴,哀叹自己没福,若随肖如珩等人逃下奇云峰,定然此刻已经逍遥快活,不必在此等死为肖家陪葬,这话却没赢得往日的掌声,而是——肖如嘉忽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打了说话人一个耳光:“再说不吉利的话,我撕烂你的嘴!”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肖如嘉心狠手辣是蒙班有名的,可她从来没有这样当面下手,都是背后阴招,唯有肖如茵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

肖如嘉的亲哥哥,就是守在洞口的年轻修士。

过了仿佛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挨了耳光的女孩子哭起来要和肖如嘉厮打,肖如嘉也毫不退缩地撸了袖子,眼看外面还没有与大敌接阵,避难的蒙班里倒要先行切磋之时,一个穿着长老装束的青年妇人突然走了进来:“肖如茵是哪个?”

“啊?”肖如茵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被点到名字,抬头一望就有了数,来的是肖在礼的妻子何金姑:“如骊说华灵和你一起来的,她人呢?”

这时候,肖如茵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华灵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华灵独自一人行走在宛如漫天飞雪的白梅之中,他并不想和肖如茵一起进入避难的真英洞——如果肖家侥幸能和外敌坐下谈判,他想都不必想谁会被选为和平的牺牲品——肖家不信任他,他又何尝信任肖家,自从得到了肖兴龙的记忆后,奇云峰于他便没有太大的价值了,要从奇云峰脱离,还有比他们大敌临头更好的时候吗?

没有人告诉他镜湖已碎,也许肖家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可是震动的方位结合肖兴龙的记忆已经清晰明了地告诉了他天眼看不到的事情,此刻不溜走,要等什么时候?肖银云的梅林法阵和家族其他的设施不是没有监测的功能,但都逊色太多,对付这些,华灵早就想好了办法。

他从头到脚全部贴上了“小净水符”,这些净化的符咒叠加起来,有个肖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功能——像一条小溪抹去趟水而过的狐狸的气味一样,如此多的小净水符也能抹去他本人在奇云峰上行动的痕迹,他小心地更换着被秽污失效的符咒,极高的天赋和天眼灵觉使得他能够办到这一点,然后,他朝着芝园的方位走去。

第七十一章 殊途

空中是静静飘落的白梅花瓣,地下是层层叠叠如积雪般的落花,只有走进才能偶尔看到一丛未被全部遮掩的山石草木,或是一堵粉壁白墙,即使是奇云峰上长大的普通人走在这突如其来的幻阵里也很难辨认方向,好在华林既有天眼能够摒除干扰,又有肖兴龙记忆里关于整座奇云峰的布置地图,可以径直向芝园的方向走去而不是走到其他的什么奇怪的地方。

“咦?”当他走到曲园附近时,却在梅树后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形:“这不是……肖如诗他姐吗?怎么穿着肖如诗的衣服,还有,她身边的两个人是谁?”托了肖如歌大闹孤梅院的福,他对她印象很深,而她身边两人却完全不认得,而那两人相貌打扮俱各有特点,一个是矮胖如磨盘的中年胖妇,一个是满面青色的廋男,两人都穿着一袭白衫,腰间系一条用万寿结子结着玫瑰形青白羊脂玉佩的翠绿绸带,便是常人也理应见过一面后就认得出来才是,他竟然全无印象——不!他想起来了,那系带的结法,是……

“肖如歌怎么会和常家的人混在一起?搞什么?”华林对肖家全无忠心可言,不代表他看到经常以肖家嫡传自豪的肖如歌在家族覆灭的关头去和外人混到一起会不惊讶,特别是,根据肖兴龙的记忆,这常家不过是青州城里的二流仙家罢了,也难怪他们穿着这副标志性的打扮,继承了肖兴龙记忆的他竟然没在第一时间想起来,天之骄子肖兴龙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常家的位置!

惊讶归惊讶,一来他还搞不清对方是什么来头,也许这是肖家的布置呢?二来,正面对上,三对一他无论如何也不占优势,面对强敌冲锋是骑士干的事情,巫师么……他赶紧往梅树后缩了一下,就看到装扮成肖如诗模样的肖如歌走到近前,向身边两人指点道:“这曲园过了,就是芝园了。”她身边二人中的中年胖妇冷哼了一声,并未说话,胖人往往给人和蔼可亲之感,肖如歌身边的这个胖妇的面相则连华灵都深感不易对付,胖妇身后的青面男额头深深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向肖如歌毫不客气地问道:“还有多远?我们不可能为你耽误太多功夫!”

他二人咄咄逼人,肖如歌却全无当日在孤梅院怼孤女华灵时的威风气概,相反,她笑脸盈盈,连声音都变得又甜又糯,听得梅树后躲藏的华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姨父,离得不远,若是晴日,站在这曲园半山腰的亭里便可望到了,若是远了,小女也是知道好歹的,怎敢为了这点东西耽误?”

“知道便好!”肖如歌的“姨父”没有接话,旁边的胖妇重重地丢下一句:“若误了逃……误了事,你自己知道!”

肖如歌点头如捣蒜,连忙将手扬起,手中符牌闪烁,附近的几处法阵布置嗡嗡作响了一下,俱都撤去,三人大摇大摆,向着芝园走去,华林在他们身后摇了摇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常家二人的修为他看不出,身上的法器宝光他还看不出吗?别说和真仙比,和肖在礼夫妻比都是天上地下的,态度又是如此盛气凌人,不好相与,肖如歌身具四品仙骨,又有家传功法,就是临危要带着家族资源跳船,咋不捡着一艘好的跳?

他不知道肖如歌为了逃避所谓“真仙魔爪”,连真仙老祖们赐予她的丹药法器都一概丢弃的,何况这还要自己去采收的灵芝仙草?若是按着她的心意,老祖传下命令时,她就趁着大乱丢弃肖家女儿的身份,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地当常家的媳妇便是,奇云峰上的一切是好是歹都与她无干,不用她劳神费心,也再牵连不到她了。可是,常家夫妻听到她要投奔,马上质问她可有陪嫁,听得她张口结舌时才想起,自己的法器丹药虽丢,此处还有若干资源可讨未来公婆欢心,若非如此,再多的仙草丹药,看在她眼里也都是无用的垃圾土块一般。既然她连送到手上的法器资源都看得如土鸡瓦狗,怎会在乎常家夫妻修为、法器呢?一个连家族第一真仙老祖都要“开祠堂公审”的小女孩,又怎么懂得常家是远远比不上肖家的道理呢?

这些想法,华林再过十辈子也不会明白,可他明白有人带路自己不跟白不跟,所以赶紧追了上去。

第七十二章 禁地

有肖如歌这个真仙嫡孙女用符牌带路,一路上的种种法阵机关布置都自动退去,无需绕路,照理说应该比上次华林夜探芝园时速度快不少,可是肖如歌对芝园只知大致方位,因此走到了那个隐秘的山谷入口处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这番耽误,惹得她身后那个常家的胖妇再三埋怨讥讽,肖如歌都当作是做常家媳妇必须的代价,忍气吞声照数全收,听得华林一路啧啧称奇,他不是没有见过叛徒,但是肖如歌这样的……他还真没有见过!

他们走到山谷入口处时天色已暗,无数的白梅花瓣依然在空中飞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像极了凛冬到来的时刻的缘故,这在肖如茵记忆中从未下过雪的青州城奇云峰上的风中竟然也有了一丝寒意,吹得偷偷跟在肖如歌等三人身后的华林直皱眉——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双河县最混饭吃的算命先生也知道气候的突然异变绝非吉兆!

尽管如此,肖如歌却毫不在意,她周身洋溢着暖意,一方面,身为娇生惯养的肖家小姐,她还从未徒步走过这么漫长的道路,这次的运动量赶得上她平时一个月的,能不走得浑身冒汗吗?另外一方面,就是她觉得脱离肖家只是片刻的事情了,想到从此能做上常家的媳妇——她已经将“五姨”“五姨父”的称谓偷偷地省略成了“姨”和“姨父”,将“外甥女”说成“小女”而未被驳斥,再进一步改称“爹娘”“媳妇”可不是板上钉钉的了?兴许常延寿夫妇马上就会改口而不必等她正式踏入常家大门——她的心中就洋溢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喜悦和温暖,再也感受不到周围的寒冷了。

她怀着对做常家媳妇的甜蜜憧憬,在山谷入口处再一次高高地扬起了符牌,周围山崖上依附着的山爬子嗡嗡作响,纷纷爬动起来让路,常家夫妇闻到空中传来的稀薄蜜芝香气,俱都喜上眉梢,二人彼此间连望都不望一眼,争相往山谷中踏去。

就在此时!

所有的山爬子一起凌空飞起向常延寿夫妻扑来!

“这!”肖如歌的小脸都吓得煞白,她知道自己这次闯祸了!害死公婆的罪她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想到那种悲惨的下场,她发疯一样地将手中的符牌扬了又扬,符牌被她的灵气所激,放射出白炽的光芒,可是——没有用!那些山爬子反而更加疯狂地进攻了起来!

“贱人!”“贱人!”常延寿夫妻不约而同地怒骂道,他二人夫妻多年,不得不说于骂人一道上颇有默契,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听得背后的华林几乎要笑起来,当然他二人也绝非只有嘴炮,而是在骂人的同时也一起祭出了法器:常延寿是一支极细极长的绿色细剑,倒有三分像是华林前世预备当血鸦时选用的武器,他妻子是一把银色的羽扇,扇面上有银色的火花不时闪烁,随着二人唱咒声,只见绿色细剑凌空而起,在空中大开大合,像割草一样斩杀着那些山爬子,银色羽扇在胖妇人手中亦是连连挥动,一道道银色火光从扇上升起,灼烧迎面扑来的山爬子。

这番应变动作看得华林直摇头,他原准备有机会的话动点歪主意的,然而常延寿夫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不值得他那么做——他还记得肖如韵是如何与夷人大祭司战斗的,她一边用叶片状法器防御一边用强力的雷符进攻,而这对夫妻却办不到这一点,他们的法器也很稀松平常,也许比肖如韵的好一点儿,可也好得极为有限——他真不知道肖如歌是看上他们哪一点了!连对付守门的山爬子都如此吃力,如果没有肖如歌带路的话,恐怕他们连芝园的门都摸不到!

“啊!”常延寿发出了惨叫,他为什么要猪油蒙了心,居然听从那个贱婢的谎话,跑到芝园来偷肖家的灵芝呢?他当然绝非对偷肖家的灵芝感到后悔!他勤勤恳恳地替肖家干了那么多年,收获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丹药,肖家的灵芝理应有他的一份!还有他妻子作为肖家亲属的一份!他这不是偷,是来取得自己应有的那些!他后悔的是明知道肖如歌这个冒牌货没有陪嫁,还听信她可以偷来肖如诗的符牌带他们偷灵芝!当然,他发出惨叫的根本原因是疯狂涌来的山爬子越来越多,他的细剑来不及斩杀,有一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背上,细刺戳穿了他的袜子开始喝他的血!

“啊啊啊”肖如歌也吓得放声大叫起来,一心要过后院妇人生活的她何尝见过如此血腥的战斗场面,再加上眼看着常家夫妇即将双双战死于此,她预备跳上的常家大船竟然比肖家沉得还快,能不让她惊慌失措吗?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叫反而让常延寿沉下气来,他喊道:“如歌!”

肖如歌正慌时听到自己名字,本能地应了一声是,常延寿随即叫道:“如歌!这些山爬子要喝的是人血——身为常家的媳妇,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没有让公婆死掉媳妇活下来的道理!常家的香火还等着我们去守护呢!”

是呀,和公婆的性命比起来,媳妇的性命算什么!这是肖如歌很懂的道理,媳妇理应为公婆奉献一切,在凡人中,媳妇为了养活公婆而自愿被卖——做娼妇或是真的被一刀刀切了卖掉,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哭着点了点头,将符牌远远地扔了出去,举步踏入了山爬子的攻击范围。

嗜血的山爬子一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朝向常延寿夫妻的攻势明显少了,常延寿松了一口气,继续喊道:“如歌媳妇好样的,以后我儿再娶,一定叫她在你的牌位前行妾礼,感谢你为常家香火延续做出的贡献!”

被山爬子包裹吸血的肖如歌闻言,含泪绽出了一个微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牌位被常家作为主母高高地供奉起来的样子,常家以后千秋万代的子嗣和他们的媳妇儿,都会在她的牌位前顶礼膜拜……作为一个女人,能这样,真值啊!

借着如歌的牺牲从山爬子中逃出性命的常延寿一瘸一拐地往来路逃去,他同样逃出一条性命的妻子刚刚回过魂,就又抱怨了起来:“我儿还没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丧了妻,真是晦气!这个贱人冒牌货真是临死都不叫我家安生……行妾礼,这哪个仙家的女儿肯!”

常延寿呲牙咧嘴地一笑,一半是疼一半是得意:“我哄她的话,你便当真了?左右又没个聘书,便是她老子亲到,我也不认!”

他妻子闻言方才笑了,又道:“这肖家眼看药丸,你说咱儿娶哪家的小姐方不辱没了?”

“横州的姜家前几日……”

“那种蛮夷地方的姑娘,我是看不上。”

“他家世代做着州官,虽比不上云、青二州,想必陪嫁不少……”

两人谈笑风生间渐渐走远,又不时为近在眼前却终没缘到手的灵芝悲叹,当然那全是肖家的冒牌小姐的错,若是正牌小姐,想必符牌就大有作用,可破里面一切机关让他们尽情搬空,所以终究还是如歌的错,谈着谈着,曲园已近在眼前,二人从肖如歌处知道这里不过是肖家人游乐之所,也不以为意,缓缓从银装素裹的桃树下走过,继续向前。

“哎?”常延寿突然觉得自己的脚疼还没好——从山爬子的包围下逃走后已经敷了灵药,照说该完全不疼了——怎么又疼了?是刚才的战斗太激烈留下的后遗症吗?

可是……怎么连腿也疼起来了?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是那个冒牌丫头搞的鬼?她没有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奉献自己?他们夫妻二人还在山爬子的吸血包围中,而她就躲在一边欣赏她骗局的最后一幕?贱人!贱人!贱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肖如歌这么卑鄙恶劣的女人啊!

他一想到此,根本顾不上招呼自己妻子,拼命向前飞奔,同时用尽了打他出娘胎后学来的一切恶毒和肮脏的词汇咒骂没被他利用反而倒过来利用了他的肖如歌!还有那个害得他放松了警惕的老婆!他回去就休了她!

一道耀目的雷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切。”华林放下他用来将山谷入口伪装成曲园的蜃珠,顺手捡起了他的细剑,被雷光烧成焦炭的常延寿身上留下的东西就只有这样没被灼坏了,至于被山爬子紧拥的常延寿老婆,他就更加没有兴趣了。

用蜃珠改变周围地形地貌,欺骗常延寿夫妇自寻死路,这一切和肖如歌的自寻死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进入山谷的话,自然需要几个自愿去踩陷阱的家伙——恩,才两关就不行了,他们真没用。

“筚路蓝缕!”他举起捡来的符牌,喝出从肖兴龙记忆中搜来的咒语,果然面前浓雾散去,芝园的一切在他面前霍然洞开。

第七十三章 芝园

芝园不愧为肖家的根本重地之一,华林一踏入就感觉到周围弥漫的灵气浓重得宛如实质,与奇云峰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他举目望去,只见环绕芝园的山谷之间,尽是奇松巨石,中间又有三十六道活泉,汇聚园中成一大湖,湖上列岛三处,山谷与湖中小岛皆如刀削斧凿般陡峭险峻,连泉溪底部的石头都锋利如刀,教人一看不知何处落脚。

这当然是肖家有意的布置,却也不是为了防盗——能摸进芝园的人,有谁还能怕这个来?肖兴龙身为肖家看重的未来第四真仙,自然学过不少有关于家族培育芝草的知识,而今这些知识都被华林所得,他也因此知道了,仙家灵芝,习性与凡物不同,就像名贵的药草往往喜阴不喜阳,这些芝草好的是高山深谷、岛屿积石,把它们栽进平坦菜园怕是一天也活不了!

其中道理,华林不难明白,药草生在阴处,生长不易,药性能积累起来,若是在阳处用肥料猛灌,长得倒是肥大,药性就差了老远,这些仙家灵草所喜爱的地方,越是险峻难入,越是不怕凡鸟凡兽冲散,能积成灵气之处,不像平坦之处灵气容易逸散又有人来往打搅,也亏得肖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硬是大兴土木,修造出了这些人造天堑、海上仙山,用以培植灵草,炼制丹药,只可惜千年苦心造就的一方福地,眼看着一朝就要囫囵整个落入恶敌之手了!

肖家统治青州千年,没有几个仇人,那是只怕连肖如歌都不会相信的,而这次来袭的敌人,不管与肖家有没有旧仇,凭这副一上手就开打的姿态就绝非什么善类了,华林从肖家统治下最偏远最穷苦的鸡鸣村一路走来,若说肖家统治下是什么人间乐园是绝对哈哈大笑的,可是如此凶残的敌人,万一得手后会善待其他人吗?哈!

他想起了在双河县的废墟里辛苦忙碌的女仙官,想起终于可以看到家业重整的芳杏堂老师傅,想起了走上正轨的平脚帮众孩,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可能都是……注定徒劳的。

“蚂蚁女王在阳光下骄傲地看着自己的众多子民与繁盛城市,而远处,象群正在朝此走来……”这是嘉罗世界的一首古歌,古得如今只有孩子们才会把它当童谣唱,现在突兀地又在华林的脑海里回想,他仿佛再一次进入了在嘉罗世界毕业典礼上进入的幻象——那是狂舞纪元最后一刻的音像记录,一个最后的女幸存者佩戴着她刚刚发明的记录宝石行走在正从九重天上向下坠落的浮空城里,在她的脚下七倒八歪着一具具身穿华丽法袍,佩戴王冠的巫师尸体,她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年轻美丽的面孔,除了嘴边的血迹之外好像正在沉睡,女幸存者的目光转向水晶窗外,窗外是被飞速下坠的浮空城撇下的层层白云和急速接近的大地,还有——窗户上反射出来的影像中与地上尸体长着同样面孔的女幸存者和突然从她嘴里涌出的鲜血。

嘉罗世界会对每一个从巫师学院毕业的学生强制播送这幅不受欢迎的古代幻象,其目的显而易见,然而能把这幅幻象当回事的人不多,华林也没有放在心上,今天竟然会突然从记忆深处浮起,让他感到了又一丝不安——都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太弱小了,他想,随后就把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目标上。

肖家人显然已经先来了一步,肖兴龙记忆中那些培植了大量灵草的大石巨松底下都空空如也,有些地方还留下了因为匆忙采掘造成的伤痕,不过华林并未因此失望,他早就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他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来的——只有灵芝都被挖走以后,肖家人才会撤走防卫,现在确如他所料,而那些芝草被挖走是不假,他们能挖干净——才怪!

多年生长的仙草,和多年生长的凡草一样,会把最宝贵的一部分藏在根部,埋在深深的地下,肖家人固然挖走了绝大部分,但是华林相信还有一小部分是他们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没那个功夫找到的,这一小部分对他一个人就已经太足够了——他又不用和几千族人分享。

而怎么找到那些深藏在地下的仙草呢?

他的天眼连梅林法阵都能看穿,还怕这点泥土?

不一会儿,他就在离一棵七八百年的松树一二丈处搜得一物,状似螭形,大如书袋,急忙取出预先画好的开山符在四面贴了,拿了常延寿的法器当作铁铲挖将起来,采掘灵草不能用凡铁,以华林的身份也不可能取得肖家采掘用的玉铲金击等物,之前华林与蒙班女孩做交易时有意囤积了一些法器碎片以备此用,倒没有想过今日会有一件法器送上门来——若是常延寿魂魄未散有灵,看到自己的贴身法器被这小女孩这般使用,定然气歪了鼻子——然而要不是他作孽在先、渎职又在先,别说法器白白送到华林手里,此刻一场泼天大祸晚来几年都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华林这么干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本章节首发.爱.有.声.,请记住网址()】

第七十四章 夜入

烈日当空。

蟹妖活了两百年,自诩见过不少世面,比寻常村夫那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是眼前的奇景,它此生还从未见识过——时间已近子夜,黑夜笼罩整个青州城,平时到这个时候,就是最喜欢趁夜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们也到了酒醉归宿的时刻,大街小巷只有巡逻的更夫走动了,但是在今晚,每条街巷上都蜂拥着无数的人头,大声议论着这前所未有的景象——整座奇云峰被无数飞舞的白色花瓣包围着,在一千个太阳的照射下通体白得放光,仿佛整个变成了一座通体晶莹剔透的巨大白色琉璃宝塔。

“瓜子!茶水!糖果!”“猪头肉!喷香的猪头肉!”“香煎小鱼儿~香煎小鱼儿~”“酒~青竹居的好白酒!”小贩们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地做生意,而结果也如他们所愿,住户们把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大嚼刚买来的夜宵,彼此交换着对此事的意见:“肖家一准儿是有喜事!依我看,他们的老祖大概是要大婚!咱们老百姓结婚,都要在门首扎个彩楼,这真仙结婚,还不把整个奇云峰都好好整整?”

“依我看,他们是要办个大大的祈福法会,你看这不每层都点起大油灯了么,还有天上的那些!”另外一人则想到了其他方面:“这些油灯怕得有缸大!”

“缸大?老兄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可是真仙肖家!怎么会只有缸大,你当是你家做法会啊,他家每一个啊,都有船那么大,灯绳比缆绳还粗,都是新丝做的,里面满满地都盛着香油,不,是顶好的奶油,都按夷外人的法子用油和了糖、鸡蛋,拿胭脂海草染了色做了五色花,什么牡丹啊,芍药啊,都做得跟真的一样,包管你们用鼻子碰到都分不出真假来,又香又甜,吃一朵呀,包你多活一年,他们就拿这花点起来……这就是派!知道不!”马上就有人顺着这个猜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好像他亲眼所见一般,勾得旁边两个孩子都爬上了门首的歪脖树,流着口水望向那被一千个“盛着好看又好吃的奶油花”的“大油灯”照射的奇云峰,连桌边现成的糖果都忘了。

“啧啧”蟹妖还是第一次踏进青州城的大门,它当然知道青州城里能窥破它幻术的真仙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所以从来也没动过到青州城里捡漏的主意,万一被人家当漏捡走了熬成蟹壳汤就不妙了……“笨蛋!笨蛋!不要老想着熬汤!”它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啰嗦,然而它身边就够嘈杂的了,所以蟹妖再一次无视了这警告。

乌吉达在人群中大步向前走去,蟹妖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在后面,比起真仙来,这个小姑娘更令它感到恐惧,恐惧到连逃走都不敢的程度,毕竟真仙如何厉害它只是耳闻,乌吉达的厉害它是实实在在地领教过的。

和它不同的是,乌吉达不但知道青州城的正确方向,而且还仿佛知道青州城街道分布的正确位置——刨去有一两次她不耐烦地一拳在墙上打出个人形洞不算——总之他们这晚的游历好像没遇到什么阻碍——给墙破洞这种有利于交通和通风的工程在往日可能立即激起狗吠随之就是更夫报警的锣声,而在今晚,大街小巷沸腾的人声遮盖了一切动静。

终于,乌吉达的脚步在一座高大的建筑面前停下了。

蟹妖松了一口气,随即它知道自己错了。

乌吉达把一只手贴在墙上,念出了一个字,整面墙就“化”走了,就像,就像整面墙是用盐砌成的,忽然遇到大量的水一样,蟹妖的大脑只能想得出这么一个形容,而实际过程比盐遇到水化得还快,几乎在乌吉达念完那个字的同时,那面墙已经不剩下什么痕迹了。

而蟹妖希望自己从来没听到过那个字,它想象不出任何词语,无论是水族的还是人类的,能够形容那个字,或者是那个字给它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恐怖。乌吉达所预言的青州城的毁灭和这个字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可怕点呢?它不知道,事先有选择的话,它愿意为自己暂时的失聪付出一切代价,其实,它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那个字,蟹妖一族的听力按说明明没有那么好……

乌吉达向它打了个手势命令它在外面等,于是蟹妖安心地在旁边趴下了,它很高兴自己不用参与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里。就连它也明白,乌吉达在此处用了与刚才不同的“开门”方式,一定是因为这里有着什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它也很高兴自己不用知道。

夷人女祭司踏进了刚刚被她不通知就强拆了后墙的建筑,身为女祭司,她可以感受到这里供奉着某类神灵,即使没有那种强烈的预感,没有她新得来的能力,空气中陈年的香火气息和塔楼上响动的铃声也能让她猜出这建筑的大致用途,天下神道之间都有共通之处,比如若是要沟通异界就必须用火、水和声音,一个地方祝福得久了,这些都会与众不同。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空旷寂寥的院落,每一扇门扉上都贴着新鲜的封条,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府大印,终于,她在一个不大的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庭院中有一棵槐树。

槐树根部周围的砖块是被粗暴地砸开露出泥土的,槐树根部的泥土还散发着新鲜的湿气,这是一棵原来没有,而刚刚被移栽过来的槐树。

树上吊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风铃祠的前庙祝,他的尸体上贴着官府的宣判书,历数他收受贿赂勾结邪教的罪状,警告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将他放下,另外一具,则是……刚刚上任的新庙祝。

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身披灰炮,面如莲花,眼似秋水。10

第七十五章 血夜

僧人双手合十,似乎正在为吊在树上的两名庙祝祷告超度,但是,在乌吉达的感官世界里,这一切呈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棵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槐树在另外一个层面里已经被僧人的力量扭曲到了极致,它的枝叶穿透了新庙祝的身体,将他的魂魄浸在他本人的血中禁锢起来,又用这魂魄的痛苦催发出更多的枝叶和根系,不错,此时它看起来还是一棵普通的大槐树,是任何一棵槐树活到三十年时应有的大小,然而乌吉达毫不怀疑的是,只要清晨的阳光照到这棵树上,它能够瞬间长到奇云峰的高度,将树上吊着的新任庙祝变形的尸体展示给奇云峰上的人们观看。

乌吉达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为什么?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不,这不是她“想”到的,而是她“听”到的,准确地说,是环绕在那名僧人身畔的恶意明明白白地在她的耳边吼给她听的。乌吉达的见闻里没有“读心术”的选项,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即使是伟大的格鲁大神,也是需要祭司们用狂热的舞蹈和集中全部精力的大声祷告来沟通的,而那名僧人未发一言,他此番举动的用心却已经在单方面地宣告给她“听”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

“小祭司,”那名僧人忽然开口了,声音十分安详,仿佛他刚刚真的在给两名庙祝念经超度一般:“这是仙家的事。”

“山与水都非常不安。”乌吉达说,她的话音落下时,装饰风铃祠建筑的诸多铃铛一起响了起来,在这静谧的庭院中显得十分可怖,良久方息,然而僧人见此异状并不动容:“它们会继续得到供奉的,这只是仙家内部的纷争而已……”槐树的阴影落在他的面孔上,远处奇云峰的光辉照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卡!”“卡!”随着两声砖块爆裂的响声,两条半腐烂的手臂突然从破碎的砖地下伸出,一左一右抓向乌吉达的小腿,动作凌厉破风,快如闪电,乌吉达的动作却更快一些,她将手一握,风在她的手中凝聚成了一条无形的长鞭,将两条抓向她的手臂无情地打了个粉碎。

落在地上的手指的指甲上闪烁着属于尸毒的绿光,刚才一下子若是抓得实了,连大象都能被毒毙,但是乌吉达提前把它们击碎却不是因为她害怕这毒,那手臂真的抓到她看似毫无防护的小腿就会瞬间被烧尽,指甲上渗透的毒药自然也就毫无作用,她提前打碎这两条手臂纯属不想恶心到自己。

能看到和感受到恶心的东西是一回事,让它们沾染到自己是另外一回事,乌吉达不快地想着。

灰衣僧人在默念出召唤腐尸的咒语后立即转身离去,他对自己的力量非常有信心,一个有些灵感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用这一招杀过很多强大得多的对手。

而乌吉达对于她的计划也非常有信心,这个僧人是不会知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带走了什么的——现在乌吉达可以看到他最终走到哪里,又准备要干什么了。

趴在风铃祠后门的蟹妖对风铃祠里发生的一切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它不喜欢那个大灯笼似的奇云峰,任何妖物对牵涉到仙家的一切都不会抱有什么好感的,众所周知,妖物落到仙家手里通常就是两个下场,第一嘛做成什么法器,第二就是熬成延年益寿的蟹壳大补汤……它脑海里的声音这次没有嗡嗡作响,大概是终于对蟹妖的智商和妄想绝望了,所以蟹妖这次竟然难得地得到了多日以来的第一次清静,而且周围越来越安静——青州城的居民们渐渐吃饱喝足,奇云峰的异象也看够了,开始想起明天的工作和生意,于是各自拖着板凳拽着还不肯回家的小孩们一个个回转家去。随着门扇一扇扇合上,街市上行人寥落,仍旧矗立在那里的光明剔透的奇云峰竟然被映衬得有了些凄凉之意,像是一个有灯光而无演员和看客的华丽舞台。

夜风吹过了无人行走的风铃祠后小巷,远处有一两声狗吠,蟹妖终于觉得周围安静得过了分——怎么风吹得它都有感觉了而刚才风铃祠里还响过老大一阵的铃铛都没有动静的呢?

这跟那个小女祭司有什么关系?

她是倒霉了还是没倒霉?

不管哪个结果,对蟹妖来说都好像很不妙的样子,它用脚扒拉了一下,下定了简单的决心:“我到那边的河里等她好了!”

水对于水族来说就是安全的象征,但是蟹妖这次一下水就知道自己错了。

它在河底看到了死人的大军。

第七十六章 变异

“噗,噗。”

这当然不是蟹妖在笑,任谁看到它眼前的情形怕是都笑不出来,青州城的水底竟然无声无息地隐藏着这许多腐烂的尸骸,这谁能想得到?连一路从水上行来的蟹妖都毫无察觉,更不用说这满城的百姓和……镇守的仙家?

它的眼力和耳力比起凡人来都不算好,但是它的嗅觉还是非常灵敏的,远在青州城外它就能闻到隐约的血腥气,现在它算是知道了这血腥气的来由,这些尸骸中有相当一部分身上有着可观的伤口,污浊的血随着它们的行动从伤口中渗了出来,连同操控它们的黑暗邪术一起弥漫在河水中,甚至散逸到了水上,使得漂浮在水面的蟹妖也闻到了。

“河神怎会容许呢?”蟹妖知道这一带的河川都被仙规天条约束着,它们不能随意泛出河床,相应的,仙官们会在四时八节向河中投入各种各样的祭品。类似的协议还有很多,蟹妖曾亲耳听到过隐秘的消息顺水流传,虽然那消息模糊一闪而逝,它还是证实了水族中的小道消息,并从此尽力远离像青州城一般的富庶城市,只在仙官不至的几个偏远县城活动,若不是这次被乌吉达胁迫,它再活一千年也不会进入青州城——它没有想到过这次河神会站在仙人们的敌人一边。

“哗啦!”一具尸骸活动了起来,它的步伐本来应该是僵硬的,但是因为水的浮力显得跌跌撞撞好像醉酒一样,不敢动弹的蟹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具尸骸爬上了另一侧的河岸,它迈着戏台上小丑般滑稽可笑的步子一步步跨过了河边的街道,然后,它笨拙地挥舞了一下手臂,门上的铜锁落了下来——那本来就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样子货,有仙家镇守的青州城是从来没有大盗出没的,因而再富有的百姓也不会在购置防盗措施上多花钱——推开门,跨了进去。

“噗。”蟹妖很清楚自己不该吐泡泡,可它更清楚腐尸进门后那户人家会落到怎样的下场,在它的身边,一具具腐尸伴随着水声从水里站起身体,爬上河岸,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户又一户人家,看着这不动声色的大举进攻,蟹妖体内的血液都快吓得冻结了。

“哗啦~”刚才那户人家的大门又被推开了,首先走出来的是男主人,他穿着白色的内衣,满脸堆笑,一只手里还拎着个锡酒壶,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条啃了一半的煎鱼,看起来似乎是准备在临睡前再小酌一杯,随后走出来的是女主人,她的发髻已经摘掉了,一头乌云用一根镂刻了松菊花样的银花簪松松地挽在头上,脸上的胭脂洗了一半,双手高高地举着一个铜面盆,脸上尽是惊骇之色,似乎是想用这个面盆打退来犯的腐尸——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在男女主人身后跟着的是他们的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穿着一条大红绣金鲤鱼的肚兜,赤着脚,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背上扣着他的摇篮,街道上粗糙的石板很快就磨破了他幼嫩的手掌和膝盖,一路上留下了小小的血手印,不一会儿又被更多新生尸体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掩盖了。

旁边的门也打开了,一名挑着担子的佝偻老汉举步而出,花白的头发和眉间深深的皱纹说明他生活的艰辛不易,他在受到袭击之前应该刚刚做完今晚突然增加的生意,还没来得及放下货担,一转眼变成了僵尸,货担却没扔下,又抬着出门了。不远处走来了拎着锣的更夫,蟹妖都不用看他的气色,看他的步态就知道死人大军又增添了一名带锣的成员。

不久河边的街道上就比刚才更加热闹起来,挑担的推车的一样不少,只少了吆喝叫卖之声,沿街居民也是老的少的连同摇篮里和病床上的都上了街,间中有两个举着灯笼的,在沉默的人群中一闪一闪的,不但没有给蟹妖以光明感和安全感,反而让它想起了传说中的鬼市。

人群起初尽是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乱转,那些水里出来的,淌着水的腐尸带着满身的鲜血从容不迫地夹杂在人群中推开一扇扇沿街的门窗后,又向街巷的深处走去,等到各处小巷中也涌出了新生的死人后,满街都快挤不下的死人就像突然从风中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挑担推车,连滚带爬,一起向城市中央进发,挤在他们的腿间是看门的狗,捕鼠的猫,步履踉跄的马和驴,蟹妖甚至还在它们当中看到了老鼠和八哥。看起来,死人大军的首脑觉得它的部下不必限定于两腿的生物,而是凡喘气的都照数全收,征召入伍了。至于它们的目的地,那是猜也不消猜得的,青州城的市中心还有什么?当然就是八水源头,黑龙湖中央的青州仙家象征的奇云峰啦!

蟹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死人大军的首脑将它发现,一并给征召了去,有的选择的话,它会立即藏身到河底的污泥里,直到乌吉达预言的灾难日过去。

可它真没的选择。

河底的死人大军才出动了三分之一而已。

剩下的,不但没有爬上河岸,此刻甚至也没有在河底向黑龙湖进发,虽然就连蟹妖也知道整个青州城,不,整个青州水系的源头都在黑龙湖,理论上任何一条隶属于青州的河流向上游走都必定能走到黑龙湖,这些死人的首脑也该知道派它们从水底走是不会占用街道的,那它们为什么还没走呢?

刚才出发的那些,只是第一波炮灰而已,更加凶残毒辣的招数,还在后面呢。

一想明白此事,连乌吉达的恐怖在蟹妖心中都被冲散了,它并不害怕死人的尸体,它日常就是以此为食物的,不过,看着盘子里的烤鸡,和一只烤鸡忽然站起来走到鸡舍然后一鸡舍的鸡都变成会走路的死鸡是完全不一样的。

它放松身体,准备顺水流逃出青州城。

“没用的。”乌吉达说。

第七十七章 静夜思

“没用的。”肖公桥毫不客气地说,听得肖在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片刻之前,他刚刚为两位老祖奉上了最新的报告,在他看来,肖家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为抵御这次前所未有的强敌而动员了起来,他亲眼看到了像肖如茵奶奶那样的末流人物都翻箱倒柜地穿上了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装备,他亲自监督着执事们将族里积存的法器丹药发放到每一个有战斗力的人手里,甚至很多人家都拿出了自家祖传的宝物“借”给更有战斗力的人员,而这些宝物是他们之前连至亲都不予展示的,不管他们平日如何斤斤计较,此刻都可称得上是不遗余力了,这种热烈的气氛使得他在被肖公桥说了这句话以后都非常接受不了,他当然知道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修士和真仙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是……

肖千秋也没有安抚他的意思,他正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阅星堂的残骸,那里除了一个巨大的凹坑和边缘一些残余的青砖外什么都不剩了,过了许久,他才说了一句:“梅林法阵只能坚持三天。”

“而我们甚至还没有看到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人。”

“他们有备而来。”肖千秋说:“山神、河妖就算没有彻底站到他们那一边,态度也暧昧得很,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是无法向其他家族求援的——况且,我十分怀疑他们是否还有闲心来帮助我们——搞不好,他们已经陷入了和我们一样的麻烦。”

“这怎么可能?”这下,连肖公桥都动容了起来:“拜死教的邪术,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拜死教对于他而言都是偏僻遥远的名词了,这个教派从来都不上他的心,他们盘踞的夷外鬼国在地图上看是很大的一片,可是其出产甚至不能和荒漠之国丹霞相比,一个有大力量的教团,怎么会甘心只占有那样一片不毛之地呢?拜死、活祭等传言固然恐怖,可是他知道在百眼国的仙家、甚至就是肖家,也有许多隐秘的酷刑,他并不认为拜死教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相反,他觉得他们的恐怖名声只是凡人的无知妄言而已,几个真仙应该就能打得他们狼狈逃窜了。

“和五色门合流的话,不奇怪,”肖千秋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拜死教消灭在萌芽状态下的缘故了,他们的邪术总的而言无足挂齿,只能迷惑那些凡人,对稍有修为的仙家都无能为力,论起来比五色门的法术都差之甚远,可是,他们合流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五色门是会一些我五行一脉的仙术的,他们如果彻底背叛了我们的话,拜死教就有可能开发出利用凡人力量、神道法术模拟出五行仙术的效果来——就像击毁阅星堂的这一下。”

“这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肖公桥闷闷地说,他心底里明白肖千秋说的很可能是对的,他毕竟是他们之中资历最老、见识最广的真仙,和他比起来,肖银云都像个孩子,更不用说最晚结成正果的肖公桥了:“一两百年都不可能。”

“一两百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两百年前征伐玉带夷人之事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而他们那时候就可能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在敌人从黑暗中现身攻击以后,他们的身形步法在真仙眼中就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他们以盟友之名加入,说是为了仙家共同的利益参与讨伐,其实是为了观测我方的虚实,最后阻拦我们的奇怪瘴气可能也是他们的手笔,他们不想让我们抓到夷人的残余祭司问出真相。最近的夷人攻城事件,十有**也是他们的手笔,以‘复仇’之名,鼓动当年被他们利用的夷人再给他们当一次炮灰,呵呵,真是好计策!”

“感谢夸奖。”

肖公桥和肖在礼骇得几乎惊跳了起来,肖千秋眼皮一抬:“彼此彼此。”他们一起向发声之处望去,就看到一名美貌的灰衣僧人在飞舞的白梅花瓣中踏月而来,等看到了那僧人的面容,肖公桥和肖在礼又都抽了一口凉气,肖千秋不等他们发话就摆了一下手阻止了他们,又摆了下另外一只手,在他们和僧人之间就出现了两张黑漆几案,案上陈列着四时果鲜,一壶水酒,两边皆是一样。

僧人没有在几案前坐下,相反他笑意盈盈地问道:“肖家的真仙,想好日出之后怎么办了吗?”

“还没有,”肖千秋回答得非常坦率:“也许看到太阳以后就能想出来也说不定。”

“哈,哈,那我就等着了!”僧人张狂地笑了起来:“等到你们这些以虚伪的不死为荣的蠢货看到死亡的真面目时……想必会很有趣。”

“虚伪的不死吗?那也好过以为奴为荣啊。”肖千秋叹息道:“即使我明天日出时死了,我之前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我自己所赢得的,我的每一次欢笑都是我内心所发——你是吗?”

僧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所谓的胜利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地不足道!”说完,他的身形在月色下像破裂的水泡一样消失了,而此时肖千秋才对其他两人说:“你们都看到了吗?”

“即使看到了,但是……”肖公桥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肖在礼就更加庆幸肖千秋的这句话不是对他所发的——他实在不愿意承认那个可能性。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此谈下去,于是肖千秋就吩咐肖在礼回去暂歇,肖在礼清楚自己道行浅薄,留下也出不了什么力量,领命而出时,看到一只青鸟急速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着实让他精疲力竭,回到暂时的值班之处,下面已经乱哄哄站了七八个人等着安排职守、分发物资,他竟是到天明也没歇上多久。

青鸟飞过了传道堂,又飞过了真英洞,白天梅林张起的及时,敌人也没进一步攻击,奇云峰上其他的建筑、防卫布置都没有被破坏,而这只青鸟不管遇到什么结界都顺滑地飞了过去,任何阻拦对它似乎都是无效的,一转眼,它就落在了芝园中的一棵古松上。

正捧着刚挖出来的东西的华林抬头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当然认得这只青鸟就是肖千秋本人。

第七十八章 千里马与猫

“大敌当前,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化身青鸟的肖千秋说,以眼前的情形而言,他这句话相当地温和,给对方留下了一个不小的台阶,当然,这不表示他真的就会接受对方的辩解。

但是,倘若他以为被自己人赃俱获的华林会尴尬,那就大错特错了,华林怎么算也在嘉罗世界当过统治阶级的一分子,对“法律代表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这句话不但有着深刻的体会,而且至今都没有摆脱自己原来身份的影响,他对肖千秋的那一个白眼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当场被抓,而是感叹肖家的老祖大敌当前,居然不干正事,那么多敌人挂在头顶,却跑来找自己的麻烦,事情明明有轻重缓急,他怎么就不明白呢?他朝肖千秋摆了一下手,理直气壮地说:“抢救性发掘!”

这么糟糕的答案,肖千秋简直无语了:“这芝块还差一百年就成型了,被你掘出来……”

“是差了点儿,不过凑合也能用啦。”华林表示自己不介意。

“这是我家的东西!而且我不记得有任何人准许你进芝园!”肖千秋紧紧地盯着华林,他一直有密切地注意着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特别是在她吸收了肖兴龙的记忆之后——表面上看,是她吸收了肖兴龙,而究竟是不是像表面上这样,即使是真仙也不能完全确认,他到底是个五行一脉的真仙,于五色流派的仙术会使不精,又不能把华林切开研究,就只能密切监视她的行踪,防范肖兴龙借着她的躯体再度兴风作浪——将她安排在充满了留级生的蒙班进行“考验”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华林对此毫无愧色:“我也是你肖家的人呀,用点儿怎么了?”

“既然是肖家的人,就要遵守肖家的法度!”

“您不能要求千里马去抓耗子呀!”华林摆出了一副吃惊到家的神情,当场拿住贼脏的肖千秋反而被他看成了一个白痴:“您用喂麻雀的分量去喂水牛,害得水牛把槽嚼了,这怎么看也是您的罪过更大,像我这样有资质的人,得不到相应的资源,还要到那群傻瓜手里坑蒙拐骗——”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

华林心安理得地点点头:“这还用说吗?”

青鸟冷笑了一声:“若是敌人不来,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你还会乖乖地上蒙班对吧!”

“如果敌人不来,这灵芝当然是一百年后采收才好,”华林一点都没为自己的策略脸红,反而将之视为理所当然:“可是敌人马上要来了,而且盯上它的还有其他人——比如——”他指了指被天雷阵正法的常延寿:“所以还是让我赶紧挖出来的好。”

“如果肖家犹在,你这是多此一举,如果肖家不在,你以为你能独活?”肖千秋厉声道:“这次来袭的是拜死教,拜死教是什么人你不是打听过了吗!”

恩他果然有关心自己在蒙班上了什么课,华林只有在内心感叹一句这帮真仙可真够闲的,蒙班那点课程都要了解:“知道,他们不留俘虏——不留活的俘虏。”

“那你还心存侥幸?”肖千秋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自己会在敌人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区别对待,甚至有个别罕有的大傻瓜,为了得到俘虏营第一的头衔专门跑去投降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修道一途上意志坚定的小女孩竟然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到底是因为太年幼吗?

“我不会当拜死教的俘虏,”华林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凡人……有我们凡人的办法,您若是和肖如韵有沟通过,应该知道。”

“是吗?”这句话一下子浇熄了肖千秋的怒火:“说说看,你对拜死教的手段是怎样预备的?”

华林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准备用来躲过拜死教搜查的办法,他自然不会和盘托出,而面对一代真仙,这时候闭嘴也是不行的,于是他就采取了第三种办法,故意把问题拉到他认为肖千秋这会儿应该关心的事情上:“这次来犯的敌人,是拜死教与五色门的联手,但从他们之前的动作来看——明显是有你们肖家的人在——而且,应该是很多年前在大比中落败,怀恨被驱逐出肖家的子弟——恐怕当年的大比,和我如韵姐姐在小比中的遭遇一样,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落败者不肯服输,又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得到修行用的资源,所以——他们就选择为了私怨而投敌!”

第七十九章 歧路

肖家在关系到末位家族生死的大比和小比上有弊端这件事是华林一直所关心的,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简直是不可原谅之事,嘉罗世界的法则完全称不上有多少温情可言,但是对于每一个拥有巫师天赋的孩子总是网开一面的——不需要他们多么优秀,只要达到哈巴狗的学习能力,能在巫师这个大系统里做些最低端的工作,就能一直在学院里保留学籍,享受近乎免费的衣食住行之外终身能有继续上进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在肖家却没有,像肖如韵一般以肖家的标准资质还不错的子弟,竟然仅仅因为一次落败就可能再也没有继续修行的机会了,这在华林眼里无疑是一种可怕的浪费——即使他们没有转投拜死教也是如此。

然而肖千秋却似乎对其他方面更感兴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人是拜死教与五色门的联手的?”

华林一摊手:“您忘了您为什么收我的吗?”

肖千秋听了也笑了起来,是啊,小女孩的天眼可以看到真仙都很难看到的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她没有被河妖山神的瞒报所蒙蔽,这份天赋实在珍稀难得,而从她的表现来看……一开始,他的确是为了小女孩在大难临头时挖走灵芝而感到不快的,谁遇到这种堪称趁火打劫的事会开心呢?不过,等他明了到小女孩甚至已经先他一步明白了肖家所处的危机,他又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你确能躲过这一劫的话,就到月夕山落照峰去,说是留香主让你来的。”

说完这句话,青鸟随即振翅飞走了,倒是留在原地的华林“啧”了一声,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真仙——他摊开手,掌心是一只丝质的灰白色小袋子,看起来是用最普通的生丝织成,外表上毫无刺绣的纹样与隐藏的符咒——肖千秋一旦想明白,华林之所以要跑路是因为肖家这次必定不能幸存之后,不但没有继续谴责他挖走灵芝的行为,相反似乎是要给他以未来的指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华林所言关于家族大小比弊端之事,也许对这些事也不是全不知道吧!

他将丝袋在手腕上扣好,把刚才掘出的灵芝和常延寿的剑形法器一起放了进去,向芝园的深处走去。

“话说回来,肖家第一真仙的猫哪里去了呢?”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所以华林比别的更关心这一点,他缩了缩身体:“比刚才又冷了一点啊,这寒风……肖千秋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蟹妖的牙齿正在捉对儿厮打——这只是一种形容词——蟹妖并没有牙齿,至少本体没有,它倒没觉得风中有什么寒意,因为自从它遇到乌吉达以后,每一天它都沉浸在全新的恐怖之中,起初是来自于乌吉达的恐怖,后来是面对青州城毁灭预言的恐怖,当然这些和亲眼看到腐尸大军攻城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它都甘愿冒着被腐尸大军主人发现的风险逃离这注定毁灭的城市——乌吉达却在此时来到它身边,坐下,于是蟹妖哪儿也不敢去了。

街道上行进的腐尸摩肩接踵,蟹妖在其中看到了牵着牛马的农人,捧着木桶的旅馆小厮,心里一沉,腐尸攻击的范围显然不止青州城的城墙之内,而是连同城墙外歇宿在旅店里准备趁清晨进城的商贩旅客们都遭了毒手,用他们绝没有想过的办法进城了,以此速度,待到天明时,围攻奇云峰的腐尸大军会有多少?青州城素日夸耀自己拥有四百万人口,这可能有所夸大,但是,奇云峰肖家到时候面对的肯定还不止这个数字。

尽管如此,乌吉达的身边却荒凉寂静一如平常的深夜街道,不是没有腐尸走到乌吉达的身边来,但它们甚至还没有走到蟹妖能看清楚的地方,就扑倒在地,化成了一滩黑灰,又在晚间的微风中被吹散。

“山和水都非常不安,”乌吉达说:“它们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太蠢了,太迟了,拜死教什么都不会给它们留下,尸神经过的地方……再无它神。”

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青州城所有的水都已经被拜死教所污染(可能奇云峰上暂时还没有),无论什么法术都会引起拜死教的警觉的,不过风不一样,她可以用火净化一些,不多,足够她使用了。

风中传来了她想听到的讯息,那是拜死教众人与五色门人的窃窃私语。

第八十章 不可靠的盟友

常志安从一棵高大的柏树下走过的时候,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不过这和他心中的忧虑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常家在与环湖大道平行的第二大道上拥有一处面积可观的宅邸,其广阔到内部足以塞下四个美丽的庭院,这四个庭院被分别按照春夏秋冬的主题设计装饰,华美的覆盖着绿色镶金琉璃瓦的建筑环绕着这四个庭院,人们通常要通过长长的曲折游廊才能从一个庭院走到另外一个庭院,但是这对常志安来说这完全不成问题——那些看起来坚固得仿佛经得起攻城锤的厚重院墙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每个修行有成、又佩戴了必要标识的常家子弟都能毫不费力地从一个庭院径直走到另外一个庭院。

青州城中并没有真正的冬天,常家以冬天为主题的庭院也没有奢华到安设四时起效的降温阵法,这个庭院只是种植了大量的松柏,又在地上铺设了大量的白色湖石,布置出一种苍凉的格调,从前,常志安曾经在这个庭院里多次宴请过他的好友们,那时候他们施法唤来风雪,在雪中高歌畅饮,品尝刚炙好,散发着香料芬芳的驼肉,用将来的志向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切都澄明得像青州城年末的青空一样——这一切仅仅是十年之前的事,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十年前,常志安达到了参与家族大事的年龄和修为,也就在那年,他的爷爷,也就是常家的真仙老祖,下令断绝他与外界的往来。

他起初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视为家族对他的考验,是家族对他在修行上更进一步的期望,然而随着他对家族事务参与的深入,一个骇人的真相逐步浮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他,无处可逃。

冬季庭院的中心是一座以奇形怪状的白石垒砌的假山,和环湖大道旁富人别墅内常常有的那种假山看起来别无二样,常志安知道它的内部远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他走进了假山,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两百多步,看到一个长得很精神的白衫青年正与一个美貌僧人相谈甚欢。

“哥哥,你来得真巧,大师正说到事后要请我们一个东道哩!”与僧人说话的青年是常志安的弟弟常志方,与他的名字不同的是,他能说会道,很得常家老祖的欢心,因此在今日的密谋中,他也是最积极的分子之一。

“那也要等到事后才行啊。”常志安本想把话说得圆滑一点,可他生来就没有这种天分,他的不满几乎冲口而出了。

僧人正待说话,常志方先拦了下来:“哥哥,明明是我家大胜之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亏得老祖不在近处——你我都是老祖嫡传的子孙,便是此战无功,事后分东西,好处也少不了你的,何必总是这样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呢?”

“我是在乎东西么?”常志安大怒:“你带来的这些……这些……便是胜了,其他仙家岂肯服气?”因为常家老祖已经示下,他无法称对方为左道妖人,但要他向常志方一样称呼对方为什么大师,他却是万万说不出口。

“哥哥!”常志方的脸色也冰冷了起来:“你身为老祖嫡传的子弟,不为老祖出力,反倒一天到晚说些丧气话,要不是老祖看在你究竟姓常,早便斩了你!其他仙家?他们肖家独占奇云峰,将青州灵脉尽夺时,其他仙家有说过一个不服气?这天下从来便是强者为尊!我常家战不过他们肖家,从他们手里讨些吃的,还要百般受气,便是天理伦常,反过来,就不是天理伦常了么?”

“要是明公正道地摆开场子,赢了肖家,我也不说什么。”常志安对肖家并无好感,但他对常家找来的盟友更加担心:“你说强者为尊……他们……”

“明公正道?哈!”常志方冷笑道:“他肖家当年何尝明公正道?不也是靠着盟友之力夺下的奇云峰么?”

“他们的盟友好歹也是仙家!”常志安大喊:“不是供奉死尸的……”

“大师,请先走一步,”常志方对自己顽固不化的哥哥感到伤透了脑筋,他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同盟是真仙老祖的意思吗?啊,怎么能期望像他这种一心要“明公正道”,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单纯的修行上的蠢人了解到战略、战术和大局呢,他常志方当然知道这些信奉尸神和死亡的僧侣有多么地不可靠,他们的手段又是多么地残忍,他知道的事,比如常家宅院外的青州城已经在拜死教僧侣的法术下化为死域血海的事情,让仅仅对拜死教有个“邪门”印象的常志安知道了,怕是会当场吓死呢!

可那又怎么样呢?常家不是被蒙在鼓里的肖家,他们是拜死教此次行动的攻击设计者,那些攻击奇云峰的五行仙术都得益于常家的出力,没有常家改换风水,拜死教在这片仙家属地寸步难行,更不用说瞒过肖家三位真仙的耳目了,只要常家老祖适时地改变主意,这些拜死信徒一个也离不开青州城的地界。

拜死教是多么完美的盟友啊,他们不是仙家,所以仙家的资源他们一概不用,奇云峰也好,灵脉也罢,没有一样会被瓜分,他们需求的只不过是青州城里数百万凡人的性命,而这些人的性命并不在常家老祖和常志方的心上,广大的青州有的是人,等拜死教带着他们的祭品离开(或者离不开,看老祖的意思)以后,他们尽可以从附近的州县移民一些人过来,也许短期内达不到以前的繁荣程度,但是供应仙家所需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是一个有些残忍却很完美的计划,只要能够得到奇云峰和其上的资源,常志方对这份残忍毫不在乎。

他不是他哥哥那样软弱的蠢人,能得到更好的资源的话,何妨杀一些无辜的凡人呢?

拜死教的僧人走进了常家招待他们的客馆,这里已经按照他们的信仰重新布置过了,四壁都张挂起了血色的帷幔,在帷幔的边缘则是一连串的骷髅,正北设立着神座,下面侍立的是三名位阶在他之上的拜死教僧人,排在第一的是一个面目干瘪得像七十老翁的七岁孩童,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如果她的脸上不是有许多流着五色脓的烂疮,又有活的蛆虫从这个烂疮爬到那个烂疮的话,容貌尽可以可以与当年的青州第一美女相比,排在第三的是一个长手长脚让人想起蜘蛛的男子,他的肚子鼓得像怀胎足月的孕妇,和他精瘦的四肢完全不相称。

年轻僧人知道,这三人没有一个真的就是这三人。

第八十一章 冰山一角

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拗口,不过任何一个对拜死教有深入一些了解的人都不难明白——这三人的外貌不是他们原本的外貌,也不是幻术的结果,在尸神的庇佑下,经过恰当的仪式和祈祷,每一个拜死教的高阶僧侣都有能力将自己或是前辈大师的魂魄转移到一具尸体上去,理论上什么尸体都可以,但在拜死教的教义之中,越是腐坏不堪的尸体,被重新“唤起”就越能证明尸神的伟力,所以和无知的外人想象得不同的是,这些高阶僧侣选择的“转生”对象不是相貌优美、体魄强壮的新死之人,而是被用各种办法损毁过的腐尸,或是生来畸形不能成人的怪胎身上。他们深信,只有选择附体这样的尸体才能颂扬尸神的荣光,博得尸神的宠爱,选择转生在健康尸体上的僧侣会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从尸神那里得来的特殊能力,沦为可悲的凡人。

而一旦他们附体在了这些天生有重大缺陷的腐尸之上,能让他们继续行动自如都要靠尸神的庇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再对尸神的教义起任何不敬的念头,因为只要尸神收回她的宠爱,这些僧人的魂魄都会被永远困在散发着臭气的肉身棺材之内——背对死神的叛徒又怎么能享受到死亡的安宁呢?

所以,拜死教的僧侣们在行为上是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感情和理智去衡量的,他们的生和死都是为了敬仰和敬奉他们的神祇,他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他们用鲜血、骸骨和濒死的人装饰他们的庙宇和殿堂,任凭千里沃野荒芜无人烟,他们的国境上没有哨所和城墙,他们甚至也没有军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只需尸神的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战士自然会破土而出。

正是这种荒芜和萧条给了许多人,也包括仙家一个错觉,以为拜死教只是边鄙荒原上挣扎求生的愚民们在苦捱度日时用以精神寄托的一个垃圾教派,和他们自家边境上那些狐仙野鬼的东西别无二致。从仙家偶尔驶过的云舟望下去,鬼国的大地上只有零星的茅屋,不成规模的村庄和与这些景象毫不相称的巨大辉煌的庙宇,他们自然以为,鬼国如此倒行逆施,没有灭亡只是自家长辈不去征讨罢了。

哦,可别和他们一样天真,以为拜死教的僧侣们只会躲在屋子里念经!他们无时无刻在思考着如何得到尸神的庇佑,他们所想出来的计策非一般人所能想到,因为他们即不在乎人伦,也不在乎道德和法律,拜死教的经文里说得明白:“当眼珠子里有蛆虫在爬的时候,谁会注意到眼珠是黑的还是黄的呢?”

与鬼国为邻的一个个国家、城镇都在一夕之间消逝在了风沙之间,路过的商人会惊骇地发现他去年经过的村庄已经荒无人烟,而灶上的锅中还满满地盛着尚未腐烂的食物。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鬼国的边境就像感染了瘟疫一般逐渐变得和鬼国本身一样荒凉,最后被认为本来就是鬼国的一部分,神秘的“瘟疫”又从这些新的疆土上向新的邻居蔓延而去。

极少数敏锐的仙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向其他人发出了警告,然而拜死教的僧侣们及时地洒出了大笔的金钱和其他的资源,于是这些警告大多数都消散在了风中,近年来他们发现金钱在仙家中和凡人之中一样好用,所以行动就变得更加积极起来了,这次对青州城的攻伐,就是在肖家的盟友们的鼎力支持之下进行的。

想到这里,年轻僧人的脸上挂上了一抹冷笑,奇云峰上的肖家,怕是从来都没有得到他的这些所谓盟友如此卖力的支持吧!肖家赐予他们的种种权力和资源,都被他们认作了理所应当的东西,相反,拜死教抛撒的一些臭鱼烂虾和空口许诺倒是逗引得他们个个如痴如醉,啊,也不是个个都是如此,刚才那个常志安看起来就很警惕的样子,可惜像他这般资质禀赋既不出众,也不可能给家族提供比拜死教许诺的更多好处的人,怎么可能拉回整个被利益和傲慢蒙住了眼睛的家族呢?

他向北走了七步,恭恭敬敬地向神座之上施了一礼,神座上供奉的是一个头戴骷髅花冠、脚踏群蛇的女子,外人常常将这尊神像误认为尸神,甚至像肖千秋这样见多识广的真仙也不例外,而拜死教中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她是“喜尸”,是曾经的拜死教高级僧侣,在她七次转生后,尸神降在她身上就像僧侣们转生在尸体上一样,随后她就变成了有伟力的尸神的一部分,尸神的神座,真正的尸神和死亡一样空洞、无形。

其他僧人也一起向尸神的神座行了礼,他们都知道尸神的位置是不可捉摸的,不可为人所知和所能辨认的,所以行礼的目标只能是它的神座也就是喜尸,随后,他们开始了像祈祷一样的交谈,每个人都只对喜尸发言,在法术的作用下,他们所有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是一样的苍凉,好像只有喜尸在空旷的房间里做出询问和回答,而他们只是默默地跪拜而已。

“青州城已经沐浴在了血中,死亡在街巷中流淌,明日,奇云峰上也会如此。”

“奇云峰还有一些力量。”

“微不足道的力量。”

“不可大意。”

“肖家的真仙们都没有想到……”

“他们中有人还试图与我们……”

“明日后的明日,这里也要献祭给尸神。”

“这是注定的事。”

乌吉达可以感受到年轻僧人身上传来的兴奋感,突然一阵与生人完全不同的力量触碰到了她,让她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古鲁大神?”

在她所窥视的那个隐秘的拜死教临时殿堂里,八条白色的女子手臂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第八十二章 接触

熔岩宫殿中的魔鬼猛然从美食的包围中一跃而起,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短到它的仆人都没来得及看清的一刹那,它确确实实地把脑袋和一半的身体都镶嵌在了熔岩天花板中,只剩下两条短腿和一条暴躁愤怒的尾巴在外面晃悠,活像一只不慎把脑袋套进篮子的猴子,当它成功摆脱了熔岩天花板,重新落到它那张超豪华大床上的时候,它的尾巴一甩,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灰烬,而魔鬼的身体则因为愤怒而红得发亮:“塞洛特!”它喊道。

魔鬼的仆人早就把脑袋埋进了地板之中,刚才它也看到了镜中映射出来的景象,身为深渊种族,它看得可比身临其境的乌吉达更为真切,在乌吉达面前升起的那八条手臂既不存在于那个拜死教的临时殿堂里,也不存在于乌吉达所施展的法术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幻相,是一个神祇在召唤它的神仆,而这个神灵,不久之前,它和它的主人还以为它是一个普通的、贪求血食的妖鬼呢!

想到这个伪装成妖鬼的神祇曾经在深渊里隐藏了那么久,塞洛特不禁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如果不是面对它自己的祭司乌吉达,它还要过多久才会被发现?面临这些疑问之时,它比突然发现某个下属其实是用皮毛伪装起来的摄像装置的猴王也好不到哪里去,而它的主人……塞洛特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小魔鬼的体色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只有尾刺上和翼刺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告诉塞洛特,它的主人对这些问题不会一笑了之。

“你!去一趟!”

“遵命!”塞洛特赶紧说,在深渊里是不兴什么差旅费的,它立即展翅飞了起来,然后就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它的脖子被小魔鬼的尾巴给勒住了,然后小魔鬼用尾巴推得它转了个方向:“那里,你,这边,我。”

“呜……”塞洛特哭丧着脸向凡间的世界飞去,它早就把不久前打算的离家出走给忘了个精光,开始想念起熔岩宫殿的温暖和一些沦落到凡间的可怕传说了。小魔鬼看着它的背影,用尾巴在地板上敲了两下,它要过去的话可要快得多了——如果它上次没有被那个世界放逐的话——现在它也只能先去找那个假妖鬼了——和塞洛特想的不一样,它并不打算立即收拾那个假妖鬼。

“我要对准它的屁股踢一脚,把它踢到它自己挖的坑里。”小魔鬼对自己那么说,一道明亮的火焰从它的背脊滚下一直烧到它的尾刺,它的两只小巧可爱的翅膀尖上伸出了可怕的长刺,这是它预备一场艰难的战斗的征兆,和一个真正的神祇的战斗从来都不简单,它们就像深渊海星一样,只要剩下一点灰烬就会重生并蔓延开来,很多魔鬼认为这种战斗徒劳无益,但是对丹步雷斯来说,艰苦的争斗本身就是一种丰厚的回报了。

会被华林拖着卷入各种奇怪的事情中,丹步雷斯的这种个性难辞其咎,当然它绝不会承认就是了。

身处青州城中的乌吉达对深渊中的骚动一无所知,她的记忆停留在眼前出现那八条手臂的一瞬间,她认出了那是古鲁大神的象征,是她每天顶在头上膜拜之物,是夷人们世世代代敬奉朝拜之物,古鲁大神住在最深的洞中,它的八条手臂是八面的风,是最强的战士,是最美艳的女子手臂,它的下属是蜘蛛和毒蛇,会撕碎和吞噬每一个不服从的奴隶。她几乎本能地想要向伟大的古鲁致敬,然而,就在那时,她新获得的力量一下子切断了她的法术,急速地将窥探的意识触手缩了回来,退得那么快,令她的魂魄和精神都承受了巨大的震荡和伤害,她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驱邪的法术被中断后,僵尸们不再远离乌吉达,它们像潮水般从乌吉达的身边涌过,间或还有几个人从她身上踩过,而她连本能的反应都没有,宛如一截倒在地上的朽木。

蟹妖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在意识到女祭司不像能再爬起来的样子之后,它转身逃进了黝黑的水中。

如果它以为这能让它逃离可悲的命运的话,那它就大错特错了,当早晨的阳光照亮青州城的河道的时候,污浊的液体从有着两百年修为的蟹妖的壳中慢慢溢出,它的壳能够抵抗凡人勇士的钢铁武器,可是抵挡不了被拜死教污染的秽水,它被污染的体液又污染了更多的水,在水底的僵尸大军的污血漩涡之中,一个被召唤的妖物爬了出来。

第八十三章 恐吓

“这悉悉索索的是什么声音?”彻夜守卫在躲藏了肖家所有未成年人的真英洞前的众修士中不止有一个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敌人用会带来毁灭性光柱的“太阳”法器照耀了奇云峰一整晚,当真正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倒显得没那么显眼了,但是他们并未因为长时间的守卫而松弛下来,他们究竟是有道行的修士而不是普通的容易疲惫的凡人。他们可能在人性上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然而有缺点的修士照样是修士,不是凡人,也不是蒙班靠拉帮结派斗架的三脚猫们。他们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得多,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以往的异样。

新的报告飞快地传递到了肖在礼处,又经由他传递给了镇守奇云峰的三位真仙,然而他一到那里就发现自己又白跑了一次——肖公桥已经在夜晚架起了数十面水镜以临时代替原来的镜湖,效果自然不能和原来的镜湖相比,只能看到奇云峰飞龙湖周围的一小片区域而已,甚至都观测不到青州城雄伟的城墙是否仍然屹立在原处。

从水镜之中,真仙们不但先肖家众修士一步发现了异样,还看到了异样的源头。

承接奇云峰灵脉之水,原为青州千万民众活命根本的飞龙湖,已经被彻底地污秽了!

飞龙湖之所以会在凡人中被讹传为黑龙湖,是因为清冽的湖水在庞大的奇云峰遮盖下,不见日光,正午时看去也是黑黢黢之故,而今这湖水里却涌动着无数秽毒至极的僵尸,名扬诸国的一处仙家名胜,此刻竟然活像一个盛满了蠕动活蛆的粪桶!

仅仅在一天之前,本地的导游还指着湖面上不时浮起的一串串明净如琉璃的水泡,向外地客忽悠说这是潜藏在水底的仙家真龙睡眠时的呼吸,逗引得他们一个个从船上俯身去看那虚无缥缈的神龙守卫的宝藏,而如今,从死人眼里脱落的白色眼珠取代了原本明净如琉璃的水泡,一堆堆地在湖面上飘荡,旁边是一团团因为水泡掉了腐皮而掉落的须发,一根根在死人们行军时被挤下来的手指、脚趾,这许多的秽物堆积在水上,被风送在一处,宛如一个死神的水上集市,让肖在礼一窥之下,恨不能马上冲到旁边去吐个够,这拜死教不也是人类么,怎么做出来的事情,比他们惯常讨伐的妖魔还要恶毒呢?

肖在礼并不是初出茅庐的纯情少年,以为天下都是奇云峰一般的宜人仙境,年轻时,他也多次为家族出征,讨伐青、云、横三州各处吃人的妖魔,无论是装着人肉的大锅,还是人皮缝制的衣衫,对他而言都不陌生,可这一次,拜死教以空前的杀人规模,一照面就将他镇住了!

水镜在肖千秋的命令下缓缓移动,于是他们都看到了在这个奇特的汇集点,除了尸体上脱落下来的残骸,还有一些别的碎片:一枚昨日还珍重地佩戴在头上、刻着爱人的名字,临睡都不愿解下的发簪,一只被岁月磨去了光辉的祖传的手镯,一块刻着明天要交的作业的小学生的写字板……

“都是青州城里的。”肖千秋说,听到这话,肖在礼失声惊叫起来——以肖在礼的地位,能够送到他面前的凡人之物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舶来品,本城的普通工艺品他却因此接触得很少,远不如经常混迹市井的肖千秋熟悉:“全……拜死教竟敢……”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真仙肖家的子弟,早已习惯了家族的赫赫威名,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别说什么巨盗妖魔,就是等闲有一个真仙的仙家家族,都不敢轻举妄动,何时会想到有人竟然能一次在他们的领地上杀戮了他们如此之多的领民?但是,话一离口,他便想起今日早就不同往日,对方休说别的,连肖家的人都杀了,阅星堂都毁了,还差几个凡人吗?但即使如此,即使肖在礼不是什么重视凡人性命的修士,拜死教的屠戮还是教他脊背上阵阵发凉,甚至超过了阅星堂被毁之时。

往日的仙家战斗,双方只是尽出好手而已,何尝见过如此把无关人等当猪羊蚂蚁般地屠宰?拜死教这么做了,纵然得胜,青州城还能剩下什么?被污秽得如此厉害的飞龙湖,早晚会污染到青州主灵脉,到那时候……

“他们就称心如意了。”肖千秋说。

肖在礼一时还是不解:“拜死教的尸神,不要人供奉么?他们把青州城的百姓屠戮一空,将来他的庙宇怎么办?谁给他盖庙,谁给他上香,谁把此处的宝物资源运到他们的鬼国去?”

“拜死教的尸神,既不需要香火,恐怕也不需要庙宇。”肖千秋说:“天地宇宙就是它的庙宇,坟墓间的风就是他的祈祷乐,死人就是他的香火和仆人。”

众人一时静默无言,这是古书上对于尸神的记载,他们原都以为那是赞美尸神的夸大之词,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青州城的百姓不是田间普通的农夫,他们中大部分都能靠双手养活自己,他们是高超的手工艺人,他们会制酒、做漆,把本地的物产做成精美可口的佳肴和小点心,将从丹霞贩来的金银做成首饰,镶嵌上波澜海运来的珊瑚和珍珠,和云梧交换珍贵的衣料,再把这些衣料裁制成衣贩卖到海外,青州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用赚到的钱修建起来的连片的舒适住宅,一个能够一口气杀掉那么多能勒索出贵重财物的居民的神明,其他山神河妖看重的祭品在它看来应该是不值一提吧……

它的目标,恐怕也明确得很。

这就是他们陷入了沉默的原因,然而拜死教却不愿他们在这种沉默里耽误时间,风中传来了凄厉如同人类惨嚎声的号角声,令每一个听到的活人的血液中都立时浸入了凉气,这是拜死教向他们的尸神献上赞美的乐声,也是恐怖的攻击即将开始的号令。

听到这号角声,湖中的众死人再一次活动起来,他们的行动笨拙而无章法,只是简单地向湖中心聚拢,当湖水中央容纳不下更多的死人时,他们就爬到其他死人的身上,渐渐地摞起了一座尸体的高塔,向着奇云峰的底部越来越近了。

不错,尽管很多人会以为奇云峰的底部是与飞龙湖相接的,但其实并非如此,在滂沱水雾的遮掩下,它的底部是悬空浮在湖水之上的,一个不会飞行的凡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想跨越这障碍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死了以后却能!因为此时他可以不在乎肢体的残缺和内脏的损害,只一心一意往上爬,或者充当其他尸体往上爬的垫脚石。

拜死教的僧侣把用人骨和陈年墓土混合制作的号角从唇边取下,发出了一声冷笑,自命为不死之人的愚昧的真仙们即将见识到尸神的伟力,那是任何活人都不能抵挡的!

“可恶!”肖公桥吼道,他迅速地激发了一道强大的符文,奇云峰下部那些美丽的琉璃宝塔一起亮了起来,青白色的电光在塔尖跳跃汇拢,向下直劈到湖面,随即,人肉的焦香味在湖面上传出很远。

那些爬得最高的死人不是在雷光下化作了飞灰,就是被雷电劈成了碎块,落到了湖里,他们体内的污血像秽恶的血雨一样落在了湖上,将湖水染成了不祥的红色。在奇云峰上历年来架设的众结界法器的加强之下,肖公桥的这一击足以杀死一千人,让剩下的十万人因为担忧自己的性命而瞬间崩溃——如果他们还有一口活气的话——问题是,他们就是没有这一口活气。

他的这一击可能仍然将一千个死人打得失去了战斗力,可这算得了什么呢?其他的死人并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击而害怕得发抖,或是想起家中的老母妻儿无人奉养,惊觉自己性命的宝贵,相反,他们继续在尸神祭司的驱使下向奇云峰上攀爬。

拜死教的僧侣们纷纷开怀大笑,与尸神的伟力相比,区区一个真仙算得了什么?他可能能毁灭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甚至一百万个死人,可仅仅在青州城中,被伟大的尸神唤起向奇云峰发起冲锋的死人,就有四百万之多!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会杀尽青、云、横三州的每一个活人,把他们都编入尸神的大军,除了后勤之外,兵员的数量是尸神祭司们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最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呢,真是好笑。”满脸流脓还有蛆虫在爬的女僧说。

“将‘树’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得清楚一些,这些活人的眼睛,就是不太灵。”长手长脚肚腹如鼓的男僧说。有孩童身材和老人面孔的首席僧侣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位在他们之下的年轻僧人又吹响了那支尸神的号角。

第八十四章 激战

凄厉的尸神鬼号声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青州城的天际,昔日的州城已经在今日褪尽了所有的热闹繁华,大街小巷不再有人声,不再有犬吠,甚至不再有虫鸣,只有属于尸神的号声充塞着每一个角落,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能被唤起的尸体都将自己曾经的家园抛在了脑后,加入了向奇云峰进攻的队伍。

奇云峰作为三州第一的仙家,绝非束手就擒者,密如蛛网的青白色电光在飞龙湖的黑色水面上跳跃着,将整个湖面照得宛如白昼,被它们击成飞灰的死人是如此之多,甚至使得湖面靠近奇云峰底部的那一块都被黑色的尸灰云所笼罩了!奇云峰对付这些死人大军的手段还不止这一种呢!隆隆的雷声伴随着电光响起,一具具死尸还没离开水面就在水中被震得支离破碎,稍远一点的只有皮囊保存完好,内部的脏器骨骼无不糜烂,即使是尸神也只能让它们在湖底缓慢蠕动了!

然而死人的大军源源不绝,一千个死人被粉碎和焚烧,继之而来的是五千个死人,它们既不在乎伤亡,也不在乎自己的内脏和骨骼是否会在同伴的挤压下粉碎——第一批到达奇云峰正底下湖底的死人已经在众多攀爬其上的死人的体重的挤压下接近肉泥的状态了,但是人肉叠成的攻城梯是肉眼可见的飞速升高了。

情势是这样的危急,肖千秋仍然没有加入到战斗中的意思,他也没有向家族中的其他修士发出协助肖公桥的号令,依然让肖公桥一个人操纵法阵应付来犯者,这一切看在肖在礼眼里,不由得十分心焦。他不是肖如歌那样的阴谋论者,不会想到肖千秋是否是故意借着敌人的手消耗肖公桥的实力,只是单纯地悲叹自己的资质庸碌平常,又将太多的时间花费在家族的庶务之中导致如今想帮一把手都不知道从哪里帮起!可笑他从前还教训儿子想的太少,如今看来,分明是自己和肖如歌一百步与五十步而已!

这是个有仙术也有邪术的世界,求道又是如此艰难,不将心思放在修行上,自己没有力量,遇到了敌人,平时亲热的三姑四奶,五叔六伯,又有什么用?

“来了!”肖千秋忽然说。

肖在礼被他这话说得一凛,赶紧朝水镜中看去,只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从飞龙湖的湖岸上升起了一从奇形怪状的“东西”,既像灌木又像藤蔓,它同时拥有灌木繁杂的多枝桠与藤蔓的扭曲,令人惊异的是,这么扭曲的存在上还开着一挂挂乳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芬芳的槐花,肖在礼几乎能透着水镜闻到槐花的香气,然而,就在芬芳的花簇旁,悬挂的是一条条黑色的、皱巴巴的、糊涂人可能会一眼看成是什么烧焦残骸的东西,拥有修士视力的肖在礼却不会看错,那一条条的都是人皮,而且,一条是他奉命去绞死的,渎职的原风铃祠庙祝,一条是他新任命的风铃祠庙祝,还有一条,赫然就是昨晚还与他夜话的妻子何金姑!

“她……她什么时候?”他咬着牙拼命克制着自己不使得眼泪掉下来,出口的声音虚弱无比,一定是他看错了,或者拜死教的那些人想用幻术干扰他们吧,一定是!

“昨晚。”肖千秋回答说。

肖在礼突然明白了,昨晚的那名僧人并不是带着干净的手来警告他们的,他出声之前已经为他们预备下了一份血腥的礼物,想到那时候他洁白的双手可能刚刚淌下了他妻子的热血,肖在礼就恨不得自己能重返那一刻,去活撕了那名僧人,或是让自己被他像杀何金姑那样杀了,怎样都好,只要不是坐在这里,明白自己的走投无路和无能无力,白白地活在煎熬之中:“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激动之中,他甚至没有对真仙使用敬语,都到这时候了,对本该出手却一直没有出手的肖千秋继续保持恭敬似乎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在礼,老祖不是你家的保姆。”警告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肖公桥:“我并没有要求他为我的儿子负责,他是肖家的老祖,只需为肖家负责。”

肖在礼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肖公桥的意思,原来他一直没有问起他唯一的儿子的情况如何,是因为他早已心下有数了!从百年闭关中出关,肖家仍在,兴龙不至,那么,肖千秋做了些什么,一切都已在无言中了——他的确毋须为肖兴龙做什么,那本就不是他的义务。

他带着又羞愧,又痛苦的心态转过头去,肖千秋是肖家在这次遭遇战中最后的翻盘希望,他懂得,他明白,老祖不能为区区一个长老的妻子贸然动手,但是他希望……希望他能动一次手救下何金姑也好啊!

“常家全灭了。”肖千秋说。

“什么!”肖在礼赶紧朝水镜中望去,哎呀,一点不错,他刚才怎么只看到他的妻子呢?被悬挂在这扭曲物体上向他们示威的人皮可不止那区区三条,他很快就辨认出了一个又一个修士的残骸,然后他又看到了其他家族的,甚至是一个三天前才到达青州城的过路修士,那时候还与他寒暄过两句,知道他是附属于景家的一个小家族,到此预备寻访些古书的……这么多的修士——常家还有真仙呢——居然在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下……全灭了……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指责肖千秋的话来——他一直知道肖千秋是强大的真仙,但是他从未想过另外一个可能,常家的老祖也是强大的真仙,也许比肖千秋弱一些,可是——可,竟然没能挺过一个晚上!

一个自从他生在肖家就没有过的念头陡然升起:“肖千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一次,我族真的是要完了!”

“传令下去——准备战斗!”肖千秋的命令猛地把他的神智拽了回来:“战斗开始了!”

第八十五章 终结日

与拜死教的战斗正式开始后,正如乌吉达所预言的,滂沱的污秽血雨铺天盖地地降临在了奇云峰上,这些秽恶的污血一部分来源于攀爬奇云峰的百万腐尸,一部分来源于在这污血中现身的众多妖物,它们的外表与这个世界的任何生物都不相似,奇特到了这种程度——连肖千秋都分辨不出这些妖物的哪一部分是头,哪一部分是屁股,也可能在它们身上,这两者原是一体的。

第一个爬上奇云峰的妖物是一团散发着剧烈恶臭的水泡形的东西,它向四面八方喷射有毒的汁液,被这汁液溅到的山石几乎在刹那间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仿佛一具石头的骷髅,而每当那些汁液腐蚀了什么东西以后,就会在原地形成一个小水泡,然后被大水泡吞噬下去,似乎这就是它的进食方式——肖家的修士们迅速行动了起来,他们巧妙地闪避了那些剧毒汁液,向它丢掷冰冻的法术,将它冻结后以天雷法震碎,以为这样就对付了它了——他们用这办法对付水族中的软体生物,非常有效——然而这妖物不是普通的水妖可比,碎裂之后,它的每一部分又飞快地重新汇拢了起来,反而变得比刚才更加巨大。

更有经验的长老们指挥着其他修士改变了奇云峰的地形,让这个无目的妖物坠下了飞龙湖,暂缓了它的攻势,但是,与此同时,更多奇形怪状的妖物从腐尸们身上淌下的污血中爬了出来,响应尸神祭祀的召唤来到了这个世界。

肖家的修士们渐渐用完了他们的法术、丹药和法器,被尸神的大军从每一个战场上驱逐,向真英洞的方向压缩,尸神的僧侣们对肖家的败退毫不留情,在第一波的腐尸冲上了奇云峰,以它们满溢的污血让梅林法阵彻底失效的瞬间,天上的光柱就又开始了致命的打击。操纵这些光柱法器的僧人,就像农夫开垦田地般一遍遍地驱使破坏性的光柱犁开奇云峰的表面,将妖物和腐尸的污秽洒入奇云峰的深处——如果常家人能够早一日预见到拜死教的人登上奇云峰之后会如此,怕是会对他们的致命同盟重新考虑了吧!他们哪里会想到,他们所珍视的道书、灵脉、仙草甚至丹药法器,他们以为拜死教会保留下来用以和他们交易的,在拜死教的心中,其实一文不值!

青州的灵脉从此不存在了又怎样?青州从此不能再诞生修士又怎样?青州以后……再无活人,又怎样!

这些只是活人会觉得可惜之事,在拜死教众人心中,乃是证明他们所崇敬之尸神伟力!

“纵有大国,人口数千万,车马鼎盛,万国往易,其实幻梦也!那大国,终无名,那人口,终无迹,车马鼎盛万国往来,都是幻梦,梦醒时,唯有累累坟冢……”拜死教的每个信众每天都会念诵的祷文早早就像他们指出,人必有死,国必有灭,唯有死亡是永远的,永恒的,因而也是真实和终极,所以,杀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提早到达“终极”而已,他们杀了青州城的四百万人,其实是让他们早日到达那不会饥饿、不会寒冷、不会有忧愁的终极归宿,是一件至大的功德!

什么长生、修行,在他们看来,都是愚妄,妄图在幻梦中多耽误一刻的愚妄,而用这去教导其他人,更是愚妄中的愚妄,非得立即送他们去见尸神不可的,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还没打下奇云峰,就将自己的盟友常家先送去见尸神的缘故,常家垂涎奇云峰的举止,更增添了他们对“长生者尽愚者”这一信念的肯定,动起手来也格外地坚决。

奇云峰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华林并不知道,他依靠肖兴龙的记忆,在芝园深处找到了一处废弃的裂隙,那里原是为了培养一种特殊的山芝而挖掘出来的,培育没有成功,深隙被废弃成了芝园园丁们丢弃腐土和其他废弃物的所在——说白了,就是一个垃圾坑。

他喝下一服自己配制的药剂,然后趁药性还没有发作之前,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这个垃圾坑,当拜死教的妖物们终于攻破此处,到处破坏之时,也没有一个对这处堆积了有上百年秽物的裂隙有什么兴趣,更没有一个僧人发现这底下还埋藏着一个几乎没有心跳和呼吸的小女孩。

第八十六章 战后

等到他终于从药剂的效力中苏醒,爬出藏身之处时,整座奇云峰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乌吉达曾预言青州城在三日之内就会荒芜如旷野,如今看来这预言竟然是如此地保守——不光青州城,便是这奇云峰也在拜死教僧人以及他们召唤出来的死者和妖物的摧残下,变得处处废墟,看上去竟然比那开天辟地以来就荒凉的那些所在还凄惨了十二分。

就拿这灵芝园来说吧,本来在肖家的千年营建之下,此处高山幽谷、灵泉芳草,便是对修道一事一窍不通的俗人,看到如此美景往往也会生出旷达之心,然而此刻高峰倾倒,泉水四溢,华林举目望去,鸟雀无声、人烟绝迹,入目的不是恶臭冲天的腐烂尸块,就是妖物身上脱落扭动之物,前日所见的种种灵草古木全都浸泡在污秽的腐血之中,不但药性不再,怕是随便取一块就能污染一大片正常的水土。

远处尤可见到拜死教发起第一击的光柱还在嗡嗡作响地移动着,似乎是为了报复当日为梅林法阵所阻之仇,仍然在继续破坏奇云峰——哪怕这山峰上已经不再存在比人还高的建筑了,它们还要在废墟上来回照射,把残骸破坏成残骸的残骸。

隶属于拜死教的年轻僧人喜悦地走过他亲手造就的这片废墟,族中的故老如数家珍地向他们这些没有在奇云峰上长大的孩子历数那些宏伟美丽的建筑,他每一样都牢记于心,不忘摧毁。他第一个下手的就是集合了肖家全族至宝的阅星堂,一想到那些满怀骄傲值守在阅星堂的肖家子弟、长老在这一击下灰飞烟灭,他们的亲人在废墟上哭号,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

他已经找到了远比肖家的真仙们更值得他追随的真神,越是那些在肖家看作是至宝的东西,他越是要用真神的力量将其毁灭给肖家看,看,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呢?只需一点点神力,就能毁灭你们所有!

他的身后,艳丽的肖如嘉亦步亦趋,两眼间尽是媚色。

当他们杀尽了肖家最后的抵抗力量,冲进真英洞,对躲藏在那里的肖家孩童大肆屠杀之时,有一些人主动投降了,其中之一就是肖如嘉——不过她的投降只是幌子,她在露出媚笑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催发了一张爆裂符,企图和他们中的随便什么人同归于尽——他记得真英洞外的最后守卫之一和她有着相似的面容,她必定是为了替他报仇才假装投降的——可惜,她有决心,有勇气,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和知识,拜死教的僧人轻而易举地就熄灭了那张爆裂符,然后杀了她。

敢于向拜死教僧侣举刀的女孩是得不到仁慈的死亡的,僧人在她的尸体上涂了防腐添香的秘药,又将她重新唤起,这个女孩长得不错,又身怀仙骨,会成为他们的一件好工具——他知道,有一些堕落的仙家子弟,不愿遵守仙家的清规戒律,为了能在这种娼妇身上证明自己的雄风,什么都可以出卖,等他们知道这些娼妇都是拜死教炼制的死人之时,他们自己也就到了成为下一批死人的时候了。

除了伪装的花神庙等吸收信众的场所外,拜死教还在许多地方都开设了妓院作为据点,用来向仙家和官府进行银钱和美色上的腐蚀,这些妓院里有一些被买来作为掩饰的活人,但是主力都是像肖如嘉这样的活尸。它们就像花神庙里的偶像一样,表面是美女,其实是骷髅,而且是会杀人的骷髅。拜死教会向他们预备拉拢的目标献上这些活尸,若他们能坚持自己的底线,那么下一步,这些活尸就会将不愿被腐蚀者也变成死尸!

因为痛恨拜死教而冒死进行刺杀的肖如嘉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拜死教的礼品和杀人利器吧!

其他一些向拜死教投降的肖家人也被杀了,他们被杀或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比肖如嘉强,或是因为他们看起来还不够驯服,或是因为……拜死教认为俘虏中必须杀一些以震慑其他人。拜死教既不承认生命宝贵,也没有签过什么善待战俘协议,俘虏们是否活命,完全看他们的心情,而他们对尸神都是极为虔诚的。

只有极少数的战俘活了下来,拜死教不留活口,但是在完成尸神的大计时有时也需要活人的力量,他们没把鬼国的人全部杀死也是因此。

肖如茵就是幸存者之一,这个胆小怯弱的女孩已经被拜死教的行径吓到失语了,正是这一点使得拜死教的僧人们看中了她,预备把她带回鬼国,在那里,她会受到进一步的折磨以确保她不敢违反拜死教的任何命令,依照以往的经验,会有一半以上的幸存者在“驯服”过程中死去,可想而知,拜死教的僧人们把这看作是必然的“损耗”,并不会有什么怜惜之心。等到她足够听话后,拜死教的僧人就可以把她送到一些守卫森严,对拜死教戒心极大的地方去,肖如茵的那口残余的活气可以确保她通过只有活人能通过的禁制,将拜死教的符咒贴到要害之处,从内部发起破坏。

等到那些地方被攻破以后,如果肖如茵侥幸还活着,她就会和肖家其他剩下来的活口一起得到尸神奖赏的死亡。

活着的战俘们已经被押到了奇云峰下,这是为了让他们的存在不至于再妨碍僧人们的法术——他们要确保奇云峰上再不剩下一个活口,哪怕是一只耗子。

拜死教的僧人唱起了尸神的赞歌,向尸神祈求确认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完美无缺,就在这被他们认为是无关紧要的扫尾活动进行时,突然一个变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雪?”

晴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飘荡起了无数的鹅毛大雪,天气是早已转凉了,但是这些拜死教的僧人是附体在尸体之上行动的,尸神只赏赐给了他们如同活人一样的行动能力和施法能力,却没有赏赐给他们如同活人一样的知觉,特别是这种和战斗无关的知觉。如果是肖家以他们为目标的冰冻法术,他们是能凭着尸神赏赐的灵觉及时察觉并闪避和反击的,但是……这纯粹的,不以他们个体为目标,而是真正的、自然的霜降,尸神赏赐给他们的能力就毫无作用了!

“下雪了啊,青州城……这么说来,肖千秋也死了吗?”在奇云峰的另一端,华林从纷飞的大雪中读出了肖千秋留给他的讯息——他还记得肖千秋说过,他进入仙家之前,是一个在青州城的雪夜里冻倒的饥孩,而自幼生长在奇云峰上的肖如茵又告诉他,青州城从不下雪,再联系到这两日突如其来的寒风——在肖家四季如春的奇云峰结界内都能感受到的寒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成为真仙以后,肖千秋以自己的力量压制了整个青州……说不定还不止……范围的寒冷之气,给予底层的孩子们以温暖和庇佑,千年如一日,结果就是新生代的人们再也不知道青州的冬天是能冻死人的冬天——而当他判断出肖家再无幸存之理的时候,肯定也想到了这被他压制了千年之久的寒气猛烈地爆发出来,会给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拜死教僧徒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啊啊啊啊啊啊!”从狂喜到绝望,拜死教的僧徒们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千年寒气一爆发,会遭殃的可不止是那几个幸存的俘虏,他们的法术能够唤起死人和妖物,散布瘟疫和秽水,可是不能让他们飞天遁地,及时逃离这个范围大到把整个青州变成超级大冰坨的法术——这究竟算不算一个法术呢?因为死人比活人冻结得更快,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

同样的严寒也降临到了那些出卖家族得以苟活的俘虏身上,他们身上的热血让他们多熬了片刻,在这片刻中,他们有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一下气节的,有叫骂为什么只有自己遭到此种厄运老天不公的,有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日加入拜死教变成死人,死人一定不怕冻的,但是肖如茵不哭不叫不咒骂。

她安详地死去了。

在临死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大概在严寒造成的临终幻觉中,她看到了她的奶奶仍然活着,在等她回家,回奇云峰。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华林怒瞪着身上不请自来的客人。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被光包围的小人儿摊了摊手:“你竟然——”

“我也不想的好不好!”

“一样!”

在释放了最后一个法术后,肖千秋的魂魄就离开了破碎的躯壳,但是没有像肖银云他们那样消散于天地之间,他的魂魄因为他最后的执念落到芝园最强的法器之上——也就是他送给华林的那个小符袋——那是相当有用的宝物,即使是拜死教也用得着——在他的计划中,他要好好看看这个在凡间长大的狡猾的小女孩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计谋,她打算用什么办法脱困,如果她确实和拜死教不是一路的,他可以指点她到月夕山去见故人——当然,还要确保她和肖如诗完婚,六品仙骨实在是太难得的资质了,帮助肖家复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如果她是拜死教的人,或者包藏了祸心,那么,他也有信心误导她进一个毁灭她的陷阱。

这个计划很完美,除了……芝园的最强法器不是他的符袋,而是……被隐藏在女孩体内的开山钥匙。

肖千秋的魂魄就这么变成了“附着在戒指上的老爷爷”。

而指导萝莉成人和嫁人的计划,也在他成为灵体,终于能看清这个萝莉的内在是什么样的人之后……灰飞烟灭。

“从我的身上离开!否则……”

“能离开我早离开了!”

看来,短期内是分不开了,一想到这个结局,两个怪叔叔在同一个女孩体内面面相觑,你瞪我我瞪你,此情此景,怎是一个艹字可以形容得了的……

第一章 新起点

“你煮饭的技术真烂。”

“闭嘴,又不是煮给你吃。”

大概是因为识破了华林的真面目不是个可以改造好的萝莉,而是个天知道哪里飞来的怪叔叔的缘故,肖千秋的话变得非常刻薄,不过华林在这方面没有对他客气的道理——他当然知道自己煮饭的技术不咋地,他在学习这门技艺的时候学到把食物煮到生和焦之间就认为自己毕业了而且以后再也没去进修过,调味这门更是从来没学过,可肖千秋也没能提出什么富有建设性的意见不是吗?既然如此,他有什么资格对他自己不吃的东西说三道四的!

何况,害他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自己动手煮饭这境地的不就是肖千秋吗?拜死教的死人又不吃饭,他们肆虐过的地方灶上锅里有的是现成的食物,华林一开始正是考虑到了这点才没带什么干粮,现在食物倒还是应有尽有,只是无一例外地冻成了大冰坨,都得他放在锅里煮过才能下肚。

他义正词严地喷了肖千秋一顿以后,把煮好的东西尝了一口。

真不好吃。

其实他煮饭的水平并没有肖千秋说得那么糟糕,但是他在奇云峰上过的日子别的不顺心,吃的方面真是无可挑剔,什么煎肉、炒鸡、蒸鱼、蜜糕,十样时鲜果蔬,肖家仙术没教给华林多少,提供的饭菜应有尽有绝不重样,让他对这个世界的烹饪水平有了个崭新的认识,现在突然又得自己动手煮饭,原料还是一个个冰坨,与他以往接触过的食材都不同,一时间还真不习惯。

但是尽管华林煮的东西已经完全不适合他自己的口味,他还是细嚼慢咽一口口吞下去。

他未来的路还很漫长。

吃完以后,他重新上路,过了一会儿,肖千秋又叫了起来:“你的方向错了!月夕山在东面!”

“肖如韵姐姐在西面。”

这个答案让肖千秋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真是上了贼船,破天荒地起了强行夺舍的念头,可惜他一时半会儿是挣不出开山钥匙,也回复不了身体的,所以当他从打击中略微恢复了一点,就开始循循善诱:“喂,你现在去找她的话,她也不会听你的——不管你原来是什么人,你现在就这么点大,道术也不行,她凭什么听你的?你空有一身好资质,没有相应的资源、法器、丹药,就算你得到了肖兴龙的修炼法,也无法达到他的修炼速度,除非你去月夕山,那里有……”

“陷阱。”华林冷淡地说:“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那可不行——所以我要去双河。”

“肖如韵也认识我。”

“她不会看到你——你在月夕山认识的人可就未必了——”

“但你在双河能做什么?继续当药铺的学徒?拿不到资源的话,你可不就只能干这个。”

“月夕山的确有双河所没有的东西,但是双河也有月夕山决没有的东西。”

“是什么?肖如韵?”

“不,是自由。”华林知道他在没有足够实力的情况下贸然接触肖千秋的旧识会是什么结果:仙家对待一个身怀仙骨却没有家族作为后盾的乡野女孩会怎样,他在奇云峰上度过的这些时间已经对此有了充分的认识,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在仙家的重重锦障云屏之后做个锦衣玉食的贵妇罢了,这种结果他是一点都不想。

重返已化为废墟的双河,他会面临极大的困难,像今日这样必须由自己煮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不便而已,未来,他得独自解决修行道路上的一切困难,哪怕是一张符纸也得想办法自制而不是随随便便能从别人那里领个两百张练习,但是,他将会是他自己的主人。

第二章 试探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内,肖千秋令人惊讶地保持了良好的旁观态度,他不但不再嘲讽华林饭煮得不好,而且对他继续向双河进发也没有表达任何的反对意见,安静地仿佛好像他这个灵体从女孩身上消失了一样,但是华林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一代真仙的沉默绝对不是无能无力的表现——那些猖獗一时的拜死教徒就是因为这种轻蔑现在还结结实实地冻在奇云峰上呢。

他很想知道肖千秋在想什么,他又在偷偷策划些什么,肖千秋现在附体在他的开山钥匙上,似乎只要简单地把开山钥匙从身上挖出来再随手一扔就能甩掉这麻烦,然而一起扔掉的不但会有开山钥匙这样的宝物,还会损失掉可能从肖千秋那里得到的各种资讯,而这些资讯是肖兴龙、肖如韵或者其他任何人都难以给予他的,这不仅是因为肖千秋比他们都多活了千年,也是因为肖千秋从来没有把眼界限制在这几个州有数的仙家上。他知道拜死教的厉害,也想得出如何对付他们,肖兴龙的记忆中却几乎没有关于拜死教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于从来没有把未来限制在百眼国的华林来说,无疑是必须的。

“如果他能保持自己的记忆,再有肖如韵不求回报的胸怀,和肖兴龙的送货上门,那就是个完美的好人了。”转世的巫师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发表了评价,为了达到帮助肖千秋做个好人的结果,他不介意对着肖千秋的后脑来一棒子,不过这么做有个前提,肖千秋得有后脑。

问题是肖千秋现在没有,在华林的灵视中,他如今的形态是一个朦胧的光团,几乎难以与开山钥匙炽热的光芒分辨开来,这也是他至今没有把开山钥匙从体内挖出的原因之一,这东西被他埋在体内本来是为了避免肖家的搜身,没想到它原就是宝物,经过这些时间受到女孩的上等仙骨之体滋养,竟然光华日盛,起了他之前没有想到过的变化,怕是挖出来以后立即会引来其他存在。

给一个模糊的光团后脑来一棒子显然超出了华林目前的能力,他得采用其他办法来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他转而询问起别的和他们的目的地无关的事情,比如,肖千秋的那只猫去哪儿了。

他以为肖千秋会回答他,至少,应该也回他一个闭嘴吧。

肖千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又在煮饭时诚心诚意地询问了肖千秋的意见。

肖千秋依然保持了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肖千秋本人:“你不洗澡吗?”

“不洗澡是一种很好的伪装啊。”华林说,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镜看了一下,非常满意,任何幸存下来的多管闲事的路人看到他也只会以为是一个山村里出来的贫穷女孩,不会想到奇云峰上锦衣玉食的仙家女。

“……你能多久不洗?”

“之前有一次是一年零十七天。”

“我TMD真不该问。”光团缩了缩,似乎在把脑袋埋到膝盖下面的样子,继“一直被看好的未来孙媳妇其实是个怪叔叔”之后,又受到了“怪叔叔能在套着萝莉的壳子时大谈三年不洗澡的丰功伟绩”的暴击,就算他活了很久很久,老天也不该这么对他才是!

“怎么了?难道你以前不在肖家的时候也每天洗澡吗?”

“当然了!”肖千秋吼道,他在进入肖家以前连饭都吃不上不代表洗不了啊!青州城内有的是免费的冷水,男孩们随时都能跳到无处不在的河渠内洗个痛快,即使在冬天也能用冰雪擦擦手脸什么的,华林听到后摇摇头,对于这个世界的个体差距的认识又深入了一层,同样在百眼国,青州城和鸡鸣村的差距,竟然比嘉罗世界和苍穹世界的差距还大!

“双河县在两百年前还不存在。”肖千秋并不觉得横州边境上的穷苦村庄是必须考察的地方,玉带国的夷人也从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他们只是文明边境上的无数野蛮部落之一,如果不是他们有了勾结拜死教的流言,再过一千年,仙家们也未必会将目光投射到这里。华林对他的意见持保留态度,但是肖千秋因此谈起的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他所感兴趣的,因而他静静地听了下去。

七大仙家门派和魔门的斗争是华林从前就在肖如韵那里和蒙班学堂上听过的,而仙家的拓荒史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谈起——按照肖千秋的讲述,每当仙家的人到达一地后,他们就会设立结界,重整结界范围内的五行力量,将它们从半混沌状态转为有序的山川河流,让山神河妖各安其位,享受香火祭祀而不是肆意的收割沿河的生灵,他华林一路行来所看的山水都早已不是山水本来的样子,例如云州在仙家到来之前,整个就是个随时会被大海淹没的沿海大沼泽,连说是湖泊都很勉强,仙家到了之后,收束水土,使得水居深渊不再泛滥,人居高地五谷兴旺,作为代价,他们必须接受仙家的统治。那些不愿意受统治的人会向仙家势力以外的范围逃亡,在边境的深山大泽里形成聚落,玉带夷人说是“玉带国”,究其前身,其实正是一股从云横二州流亡的流民。

“为什么呢?”玉带夷人的生活,华林觉得可以从他接触的夷人女祭司身上看到一斑,夷人女祭司是土司的女儿,地位尊贵,可要论起衣服饮食,连盐都吃不到多少,也很难说她过得多么富裕,在她之下的普通武士和更低贱的奴隶就不用说了,他不是没有遇到过文明世界的流亡者,第二苍穹世界的那些猎人就是一例,可青州仙家明显没有第二苍穹世界的死灵师那么残酷变态,这些流民是图什么离开逐渐富裕起来的云横二州呢?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别人比他们有地位的,哪怕他们能有更好的前途。”肖千秋意味深长地说,“他们觉得仙家的法律不许他们随意杀地位比他们低的人简直太糟糕了,为此他们宁愿去没有任何人也就没有任何比他们强能约束到他们的地方,过野兽一样的生活——最终也就变成了野兽。”

“呵。”华林如何听不出肖千秋这话是在劝他:“他们只想活下去,也就只得到了活下去的结果而已。”

“你现在也只是活下去罢了——你连澡都没得洗。”

“你想知道我那次为什么没有洗澡吗?”华林说。

肖千秋对此没有表示反对,显然也很好奇这个怪人是哪里来的,于是他开始谈起了他在苍穹世界的经历,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第三章 半渡

“我还是没有明白,”在听完苍穹世界的故事后,肖千秋说:“既然那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都能拯救第一苍穹世界,为什么这些力量更加强大、经验也更多的死灵师要集体抛弃第一苍穹世界到什么也没有的第二苍穹世界呢?”

“关于这一点,原来我也是不明白的,”华林说:“现在我却有些懂得了。”

“哦?”

“你看,如果你治下到处上演着这种戏剧:主角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劝阻,一直热爱赌博,为了赌博输光家产,忍饥挨饿,受苦受穷,不管前面欠了多少赌债,一旦有了几个钱立即无怨无悔直奔赌场,卖儿卖女在所不惜,在吃尽苦头后终于一把大的翻盘,成为受人尊敬的大富翁,妻儿亲朋全都羡慕的要死,教育孩子——男人就该赌博,你会怎么看?”

“岂有此理!”肖千秋认为这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事情,鼓励不生产而去赌博,有哪个稍微有点长远眼光的统治者会容忍这么干呢?

“但是,我到这个世界以后,到处都看到的是,戏剧主角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劝阻,坚持要嫁给赌徒混子,卖儿卖女忍苦受穷在所不惜,苦了十年后对方一下子变成了好人,于是所有人都羡慕的要死——你说这鼓励嫁赌徒和鼓励赌博有什么区别呢?”

“……”

“我原以为没有区别——后来发现,区别可大了——赌徒不会干活,输光了还要惹事,赌徒的老婆还是要干活的,输光了……输光了更要加倍努力干活啊!”巫师附体的小女孩冷酷地笑着:“所以从统治者的角度而言,前者是不能上演的,后者多多益善——多一个人无怨无悔地养活赌徒,地方上要对付的罪犯就少一个啊!”

“这和苍穹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苍穹世界的死灵师们原来一直维持着一种假象,那就是他们是被统治者,这是因为普通人不愿意接受巫师的统治,而巫师的新血又必须依靠普通人的后代补充,可在世界融合的时刻到来之前,事情发生了变化……”他所说的变化,也就是他从第二苍穹世界得来的,关于巫师繁衍的秘密:“他们不愿意继续养活那些人了,所以抛弃了他们所有人和那个世界。”

“就为这?”

“我不信你一点都没有想法,”华林说:“肖家上下的弊端,我一个外来的人都看得到,你不可能不清楚,他们那也叫修行?根本就是在浪费资源!你本可以用更有效的办法处置他们的,不说别的,当日若是处理了常家,处理掉他们的内应,他们的侵入也不会这么快。你和第一苍穹世界的流亡者们一样,你抛弃了明明依赖你才能生存却对你恶言有加的肖家!”

“哼。”肖千秋看起来不像是准备为自己辩解的样子,不过两天后他继续了这个话题,那时候华林正在设法走过一道因为冻结而显得险峻非常的河流,这条河流正是从双河县流出的那条河,他们已经快走到了仙家统治下离青州城最偏远的地方,也就是肖千秋所释放的千年寒气波及的末梢,河流源头流下的水还是温暖的,到了此处一层层地冻结起来,在河道里硬是堆积成了可观的、陡峭的冰山,使得这道在从前非常普通的小河变成了一处天堑。

“我并没有抛弃他们,我和他们死在一处。”

“你没有消散在天地之间。”

“因为肖家还在。”

“你将肖如诗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猜到这一点对华林来说并不难,他在芝园看到活的肖千秋的最后一面时,没见到他那只随身灵猫,而被肖如歌窃走了令牌的肖如诗没有追过来,也说明他当时恐怕已经被肖千秋打好了包裹就等着趁决战时拜死教集中全力对付三位真仙之际用灵猫之力送出了,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肖千秋的魂魄寄在华林身上,预备带这个资质无双的女孩给肖家最后的继承人以便在“肖家已全灭”的烟幕下重建肖家,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华林一点都没有做了肖家媳妇就替肖家尽孝的心,他才不会按着肖千秋的计划走呢!

“你想的是一条死路,”肖千秋说,“双河什么也没有。”

“没有常家,这就足以列为一条优点了,况且它也不是一无所有,”华林说:“它有肖如韵。”

肖千秋当然不喜欢这个答案,在他看来这是十分荒谬的,华林应该尽快接受他现在已经是个女孩子的事实——他能和肖如韵折腾出什么来呢?幸亏,他在离开双河县的时候,以“帮忙修墙”的名义将三名长老留在了肖如韵的身边,当初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遮掩旁人耳目,让其他人不知道仙骨六品的女孩被他带到了肖家而已,如今这一笔闲手却有了用武之地,肖千秋知道怎么操纵这三名长老——华林防着他在月夕山上有帮手,可他在双河,也同样有帮手啊!

因此,他对华林浪费时间去双河的举动,没有过多地阻挠。

华林可以浪费时间到双河跑一趟,但也仅限于此了。

第四章 真实的目的

双河县此时正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它本是横州最偏远、最穷困的一个县,很久没有仙官驻扎,几乎被人所遗忘,不仅青州,连横州都有很多人觉得它的存在没有必要,今年它又在与夷人的战争中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下属的一百多个村庄有一半都在这场可怕的入侵中被扫荡一空,连县城高高的城墙都被洞穿了。

通常,在这样的灾难后,各方想要趁乱扩充实力与财富的有力人物都会跃上舞台,呼风唤雨地折腾一番,但是这次在大灾难来临之时展露头角的女仙官却绝不容许他们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她在与华林出访时对这些“本地体面人物”有了一些不怎么体面的评价的缘故,她把双河县里最体面的一批大户也像鸡鸣村的农夫一般驱使了起来——也就是说,她向每个大户都摊派了一笔大大超过他们平日所纳税款的、又大大少于他们应纳税款的“募捐治安费”,随着款子一起到的还有摊派的力夫、物资的名额,将这些东西统统拿到手以后,她又将款子和物资都用到了大户们本来想要用到的地方,比如修墙和补助灾民——经过这么一转手,她就把那些大户们本来想要博取的人望给涂抹到了自己的身上。

如此的横征暴敛,照理说是会在双河激起反抗的浪潮的,可自从临危逃走的张秋官头颅高悬,这股在她还未到双河时就桀骜不驯的暗流,此刻却平静得吓人,别说惯常的推诿拖延了,就连私底下对她的种种非分之想都销声匿迹了,每一个人在面对她的时候都真正把她当作仙官而不是一个无脑美女娃娃来看待了。

他们真正见识了仙官的力量。

等到肖家的三名长老驾到,施展仙术修补城墙,底下这些自命不凡的大户更是连咳嗽都不敢发出一声,从衙门里传出的谣言说,肖家为了彻底扫荡夷人势力,即将把双河划为飞地,女仙官和三长老只是第一批的先锋,后面还会有更多重量级的仙家人物率领大军到此,众大户眼看即将有无数的象腿扫过双河县的天空时,他们唯一来得及做出的反应就是趴在地上,女仙官要什么给什么。

三位长老对肖如韵放出的谣言无可无不可,若这些事发生在奇云峰上,他们中不止一个人会站出来训斥肖如韵,可这里是凡人所居的双河,误导一些朝生暮死的凡人这件事在这些仙家看来可以用他们对待凡人的万应之法“关我鸟事”来应对,再说,这里是肖如韵负责的地方,一切本该她负责,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修好城墙,然后回奇云峰,别说双河凡人会不会觉得自己被骗,双河接下来boom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等到他们发现双河县的城墙另有奥妙,修筑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后,这些一心想要修好城墙回奇云峰的长老,就更没时间管肖如韵的政务了。

因此,双河县的重整工作以从未有过的高效率运转了起来。

等华林来到双河县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派崭新的气象,肖如韵已经将码头重新修好,甚至补足了一些过去损坏的部分,有两艘新的货船停留在码头上。可能有人奇怪,为什么河流下游已经被冻结,而双河的码头还有货船?这是因为当时的商贸,特别是双河这种边远县的商贸,节奏是远非青州州城能比的,一艘船到了码头,船主要先住到货栈里,慢慢等经纪人找来顾客发卖货物,再等经纪人为他买足货物,才会驾船离开。为什么船不是卸了货直接装另外一个商人的货走呢?因为跑双河一线的商船并不是每天一次,甚至不是每月一次,一个商人可能半年才走一遭,在双河用一个多月买卖货物,若是每天开船到双河的话,根本没有那么多货物运送,所以不妨慢一点,反正也不会耽误什么不是吗?

“她干的真不错,”华林凝望了一会儿,称赞道:“一个外行,胜过这里一百个号称积年却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的老吏。”

“是的,可也就是老吏了,”肖千秋说:“她在修行上是不能给你任何指点了,资源更是想也别想。”

“修行和资源……你就只能想到那么多吗?”

“凡人的性命宛如朝露,不能成就真仙的修士虽然比凡人长久一些,也不过是长一些罢了。”肖千秋的话说得很明白,在他作为真仙的岁月里,不知见证了多少凡人与修士的悲欢离合,肖兴龙与玉坠当初何尝不是真心相爱,情比金坚,可结果又是什么呢?

肖兴龙的父亲在出关后没有问儿子的下落,旁人看不透,在肖千秋看来却再自然不过,因为本就不必问,他闭关一百年,若儿子成就真仙,两人自然相见,若不成就真仙,早晚便死,与他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先长久,才能谈及其他,见过千年变幻的真仙们,都知晓这个道理。不能长久的,比如肖如歌,机关算尽,自以为得计,在一众真仙眼里,早已是个死人了。

现在肖千秋看华林与肖如韵,也是一般,好与不好,总要双双成就真仙,才能再发议论,否则,有人会在乎一对经不过霜雪的蟋蟀发誓的海枯石烂是真是假吗?给人当笑话还差不多。

华林的回答却完全不是这个方向:“我来此,既不是为了修行,也不是为了资源,而是为了见证一件事,现在已经见证到了。”

“什么?”

“这个世界还有挽救的可能。”

“?”

“现在我要去进一步验证这件事。”华林说完后,转身,背对双河县城,越走越远,直向远方的山麓走去,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喂!你不去见她了吗?”即使是肖千秋,一时间也就只能问出这么一句话。

“要是我一开始就这么说,你会乖乖地跟我走,不半路捣蛋吗?”

“……”

第五章 不请自来的主人

尺门蹲在草丛里,遥望着邛泸布家高大的草屋,心中既喜又悲,百味杂陈,喜的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邛泸布一家眼看就要大祸临头,悲的是,这大祸前几天刚刚砸到他脑门上,并从他脑门上笔直地碾了过去。

邛泸布家与尺门家结仇得从上一代说起,当时尺门家的一个奴隶逃到了邛泸布家,而邛泸布家对此死活不承认,双方先是对骂,然后是对殴,最后各纠结族人同盟,痛痛快快地打了三四场,一直打到尺门当家十年后的今天,尺门家被打得节节败退,原来拥有的奴隶不是被邛泸布家抓走,就是为了补偿盟友的伤亡而变卖,如今显赫一时,最多时拥有上百个奴隶的尺门家竟然只剩下了区区五个奴隶,其中四个还是他管家的私产。

前天,尺门得知他的管家因为生活越来越窘迫,正密谋要逃到邛泸布家去,大怒,决定半夜带着兄弟伏击他的管家,把他的管家和管家的四个奴隶都捆起来卖给别人。他们原是惯于半夜出动去捕捉奴隶的,这次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办事,行动对他们来说可谓轻车熟路,根本不用打火,就着一点点星光便摸到了管家茅屋的门口,几个人互相打了个手势,便举起用粗羊毛搓成的绳子,掀开门口的草帘一拥而入,在地上摸来摸去,准备摸到一个人就立即捆上,然后去捆另外一个——尺门第一个摸到了热乎乎的人体,知道管家和他的奴隶还没来得及逃走,正开心咧嘴时,却摸到了一件他根本没想到会出现在对方身上的东西!

绳子!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深山的夜空,这不能怪十三岁就上过战场,刀头沾过人血的尺门的胆子太小,一根怎么摸都是羊毛绳的东西竟然能活动起来,还把他和他的兄弟都给捆上了,怎能让他不吓得魂飞魄散,放声大叫,这时候就是他毕生的仇人邛泸布家的人能救他,也会被他感激不尽,可惜,当光亮起来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那此时想起来十分可亲的邛泸布家,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小女孩。

他的管家和四个奴隶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看他的眼神,跟他如今看着邛泸布家草屋的一样复杂难辨。

因为他们和无知的山外人不一样,他们都很清楚夷人的风俗,知道,晚上主子带着绳子出现在下人的茅屋里,意味着什么。不管主人之前给予过下人什么样的宠爱,他们到底不是土司的血亲,没有人身的保证,在主人面临穷途末路或有人出大价钱的时候,趁夜摸进奴隶甚至管家草屋,将他们一根绳子捆起来卖到千里之外,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这种事情普遍到这种程度,但凡得到主人宠爱的,有点地位和财富的奴隶,都会未雨绸缪的,和附近的奴隶贩子管家、奴隶主管家打点好关系,赠送礼物,互相结拜兄弟,确保他们有一天被主人所卖时,能依仗“管家的兄弟”这种身份,免于奴隶主惯于施加于新奴隶的,入门的毒打。

当然,即使做过这种准备,他们也是绝对不想经历这样一个过程的,毕竟,有些被卖的人就像尺门的管家一样,拥有自己的草屋、田地、牲畜和奴隶,他们一旦被卖,即使有幸得到对方管家的承认,一入门做到二管家,房舍土地牲畜奴隶这些可得他们重新再挣出来,原有的是不用再去想从原主那里讨来了——他们的新主人是不会支持他们这种正当的要求的,因为他们自己也打着一旦运气不好,就把奴隶们转卖,再卖掉奴隶们辛苦积攒的私产的主意的。

尺门的管家,这一天晚上,经历可谓是大喜大悲,跌宕起伏,日落时,他在自己屋里接待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容易逃走,又能生育小奴隶,在山里的卖价甚至还要高过成年男子,眼见一大笔财产从天而降,尺门的管家当时喜不自胜,甚至还慷慨地分给了小女孩一个烤饼,满脑子都是将她留下来自己享用还是转手卖掉的打算,对小女孩叽叽咕咕“夷人的饼子都不放盐吗”的奇怪声音也一点儿没听见。

等他想到自己上面还有个主人,还是个已经多次拿走他积攒的财物不还的劣迹斑斑的主人,在他眼皮底下藏起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太难了,尺门的管家就打定主意,要卖了小女孩,向他的四个奴隶打了手势,让他们取捆人的绳子来,至于刀子,对付这么个小女孩显然是用不着的。

他的奴隶们很快就拿来了捆人的绳子,虽然是奴隶,他们也都预备得有这样东西,因为夷人还是很讲究“战功”的,能在战斗或“夜袭”中为主人捕捉到奴隶的,哪怕是奴隶,主人都要按惯例分他一些东西,这就是为什么管家等人身为奴隶还能拥有自己的数名奴隶的缘故,夷人贵族愚昧、残忍、经常背信弃义,但是他们并不愚蠢,至少,比有些封建社会下所谓的世家名臣要聪明得多。

管家亲自动手,拿了绳子往小女孩头上套去,他不是个特别勤劳的人,只是要由其他人动手捆绑,他也得按惯例分给“抓俘虏的”几分之一女孩的身价,他本身就是靠抓俘虏得到了目前的奴隶,怎么可能让别人从他手里轻轻松松地分掉一笔呢?

可惜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一旦动起手来,嗨!

“噼!啪!”他们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喷了一口水,不知道这是她施法的步骤,还是纯粹是笑喷的,反正在那口水之后,绳子在管家的手里活动了起来,将他和另外四个人捆得结结实实得活像一串树上的野莓子,然后女孩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惊恐万分的他们。

然后,小女孩一挥手,将火坑里的火给灭了。

管家的茅屋里,是没有油灯这么奢侈的东西的,他倒在地上,这辈子听过的所有关于妖怪的可怕的故事一股脑儿涌到心头,特别是当一只手摸到他身上,差点没活活吓死——直到火再次亮起,他发现摸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带着绳子准备抓他去卖的尺门。

这可就尴尬了啊。

不过尴尬只是属于尺门和他的管家的,小女孩本人是毫不尴尬的,她吃光了尺门管家偷偷藏起来的,连尺门都不知道存在的腌肉,命令他们把管家囤的那点儿粮食都背在身上,然后一把火把管家的房子烧了个精光,下一步遭到这厄运的是尺门自己的房子,虽然在动手烧屋前,小女孩很是质疑了一番:“这是主人的房子?怎么还不如管家的?”

尺门应对如此侮辱也只能实话实说,他原来的大屋已经被邛泸布家给占了,现在是邛泸布家大管家的房子——落难凤凰不如鸡,这在夷人的地盘上也一样适用。

小女孩“哦”了一声,邛泸布家的厄运就此注定。

第六章 在我之下人人平等

邛泸布家的当家人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旁边趴着的尺八,不久前他还是在与尺八家战斗节节胜利的明日之星,拥有足足一百五十名奴隶的大奴隶主,转眼间,他就和尺八做了兄弟——难兄难弟,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干活,一起密谋反对他们的新主人——命运的奇妙,任何人都想象不到。

他们的新主人不无自负地走在他们面前,他刚刚挫败了这群白痴的又一次阴谋,他们竟然以为可以靠夜色对付他,以为他睡着了就不长耳朵了吗?

“耳朵”肖千秋:“哼。”

华林不听他的哼唧,一扬手中的赶牛鞭(外形巨大,和他如今的身材很不相称,拥有足够的视觉威慑力):“既然你们敢跳起来反对我(虽然是趁着我睡觉的功夫),想必是对自己的力量很有信心的了——看来我是很小看了你们!我对天发誓,以后绝不会看轻你们!”

绝不看轻的意思是,除了之前驮的东西之外,他给他们的肩膀上又增加了一倍的分量。

“这是何必呢?”肖千秋对这些残暴野蛮的夷人没有任何好感,特别是在他亲眼见识了这些夷人一个接一个不知死活地拿着绳子上来捆人以后,但是,他的目标,眼看着就要因为这些蠢货要离得越来越远了:“我教你一个咒术,可以轻易地搬动这些东西,让他们能够走得快一点。”

“用不着,”华林说,他在肖兴龙的记忆中已经得到了这个法术:“如果他们连搬东西都办不到,我也不能指望用他们干别的了。”

“他们还能干别的?”肖千秋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过去他不知道夷人的现状,他知晓的还是两百年前玉带国时期的情报,那时候夷人们居住在如今的双河县一带,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引河水灌溉,在沿河的地方用石头和泥土修筑村庄和畜栏,水平固然不能和青州城等仙家建筑相比,还是很有规模和气象的,当时前方传来的图像上不乏巨大的神庙、神像,确实像个“国”的样子,百眼国的一众仙家也因此认定他们有强劲的实力,放任不管必定成为大患,联合大军将这一带夷为平地不算,还迁移居民、永久驻扎一部分军队来防备。

可这几天他看到的是什么?尺八家这样落魄的奴隶主不算,就是击败了尺八家的大奴隶主邛泸布家,其生活状况也只能用“可怜”两字来形容,住的,是茅草泥屋,穿的,是未经精梳的粗羊毛,吃的,是火塘上烤得跟石头一样硬的粗粮饼,睡的——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耀武扬威、披金戴银的奴隶主武士,晚上竟然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睡的是秸秆!

然而这些可怜的吃穿住,和他们的田庄的悲惨状况一比,又不算什么了——肖千秋的生身之家不管怎样穷苦,还是生在青州城里的,他原来对田地上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他的种植经验基本上都是关于花卉和灵草的,但即使是他,一眼看去,也能轻易看出这些夷人的田地,跟旷野的区别大概就是以真仙的眼力,会发现茂盛的杂草中还顽强地生长着一些名为“庄稼”的玩意。

而既然庄稼都长成了这个德行,他在看到那些肋骨都能数清楚的猪,个头和驴似的牛,矮小得非常有特色的羊,也可以说是毫不意外了。

“他们这究竟是觉得明天就可以复国所以这边马上就用不着不用管了呢?还是他们觉得万事只要起个头就算干完了呢!”肖千秋看着他们的田庄竟然糟糕到了这种地步,都有了挽起袖子替他们好好清理一番的冲动了,华林倒是非常冷静地向他指出这一切的缘由:“这些夷人觉得干活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可耻的事情应该交给奴隶们干!”

“那奴隶们呢?”

“既然是给主人干活,装模作样比划两下也就完了,谁真的干?”

“……他们的主人不管吗?”

“如果他们在和邻居的战斗中还有空来管的话。”华林用这一带的现状向真仙说明了和平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情,以及他准备立即让这宝贵的和平降临在这一带深山的计划:“你看,他们现在干的活儿怕是比他们出娘胎以来干的都多,可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你准备让他们干什么呢?”

“首先,他们得学会友好相处,不让没必要的小纠纷浪费他们的工作时间,其次,他们必须彻底抛弃‘高贵的奴隶主不必劳动’‘低贱的奴隶干活横竖都是给主人干能糊弄就糊弄’的愚昧可笑的阶级观念,他们要知道,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原来是主人还是奴隶,都得服从同样的命令!——在我之下,人人平等!”

附身在小女孩身上的巫师森然道。

第七章 改造

“这又是何必呢!”数天之后,目睹了华林的“和平降临计划”初步执行情况的肖千秋慨然长叹,华林对待那些被他抓到的夷人是绝对称不上任何仁义的,他第一步就是夺走他们全部的粮食,第二步就是烧掉他们的房子,第三步就是强迫他们背上他们所能背得动的粮食和工具跟着走,土匪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可是整个过程看下来,最倒霉的竟然好像是煞星本人。

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因为这些夷人一有机会就想逃到山野里去,或者企图使用一些他们自以为有用的咒术来咒杀他,他不得不从两头豹子、一头带着一窝小野猪的母野猪还有一条大蟒蛇嘴里把好几个莽撞的家伙捞出来,他们总以为他们还是全副武装的武士,忘记他们的武器早都被华林分到了他们奴隶的背上。至于那些使用拙劣的咒术的家伙,他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模仿夷人祭司模仿得很糟糕的作品一个接一个糊在了他们的脸上,然后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半天里用倒立的姿势前进。

“还是给他们留了太多的精力。”每天太阳落山,华林计算完队伍里的逃亡次数之后,总是如此总结道。

“白天增加他们背的东西,还可以说是为了避免资源浪费,这每天晚上编草席,是做什么?”肖千秋问道,若是给他们自己睡觉,根本用不了那么多草席,何况没有一个夷人习惯睡在草席上的,而且华林也只是逼着他们编,编完了验收成品后并不关心他们是不是随身携带了这些笨重的玩意,许多刚刚编好的草席就这么被扔到了他们身后。

“就是编草席。”

肖千秋想了一下才明白:“你是没事找事?”

“如果我能够找到更繁琐更没用的事情让他们干,就用不着他们编草席了。”华林哼道,这是他认为每一个战士都应该做到的基础训练,也就是服从命令,在嘉罗世界,每一个预备加入战士阶层的小孩子都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做外行人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荒唐事,比如笔直地维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多久,或者不系好身上的每一个扣子和饰带就绝不出门,这些事情对提升他们的个人武力没有任何益处,但是在正式的战斗中对于嘉罗世界则大有益处——那时候,他们是进攻还是逃跑,是不能以他们本人的判断为准而是要以他们的指挥官的判断为准的,如果没有长期的服从性训练,他们就会被自利的本能驱使着擅自行动,从而扰乱阵型。

在嘉罗世界,能看出这些“陈规陋俗”背后深义的人并不多,华林上辈子不能算其中之一,但是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两相对比,他飞快地就发现了嘉罗世界统治术的奥秘——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类似的措施,双河县的军官们显然对这套闻所未闻,他们做事全凭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或者能偷多少懒,田三虎在双河算是个野心甚大、积极进取的“能吏”了,他每天能坚持的也不过是锻炼自己的拳棒而已。华林可以看出来,肖如韵若是差遣他去抓强盗或是抄县里什么人的家,他的行动力是很足的,但是要他为她挡刀,八成会犹豫一下子,而这一下犹豫对于一个巫师的护卫来说就是负分了。

他一想明白就立刻把这一套给搬到了这个世界,让夷人们站军姿听起来是个很棒的主意,可惜他不能以统治区区尺门、邛泸布两家和他们的一百五十个奴隶为满足,这么点人是不够完成他的计划的,他必须行动起来把更多的夷人给塞进他的计划里,所以不能让他们原地停留。要整理外表吧,夷人的衣服并没有奢侈到像嘉罗世界的扣子飘带一大把的程度,所以想来想去,就是让他们沿路割草制作草席了。之所以选择草席而不是藤筐,是因为编草席的原料更容易取得,编制的动作也更简单,适于这些不久前还在耕作上不及格的家伙们。

完全可以想见的一件事是,一旦等他凑够了他认为勉强够用的那么多人手,等待这些夷人的,就绝对不止是白天背重物在崇山峻岭里跋涉,晚上还要在睡前编一张草席了。

他会让他们脱胎换骨,成为一代新人的。

而此时,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青州城,已经是一片生灵绝迹的冰雪世界,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河流、街道和街道两旁的房屋,只有那些原先奉献给风和山的神祠的塔尖上悬挂的风铃还在风中无助地哀鸣,随着洁白柔软的雪花不停地降落,这些最后的遗迹也即将被大雪不留痕迹地遮盖,直到……

“卡拉!”平坦的雪地上忽然拱起了一个小包,然后一只黝黑的,戴着刻有奇怪花纹的银镯子的小手就从雪里探了出来。

不久,她整个人就站在雪上,遥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青州城和奇云峰。

第八章 交换

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青州城人此时若还有一口气,怕是都绝不会认为这个除了白茫茫一片冰雪外一无所有的荒凉世界会是他们喜爱的繁华城市,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哪里?那些豪门大户建造的高屋广厦在哪里?这个连一只飞鸟、一只蚂蚁都看不到的了无生机的地方,真的是那个在其他国家都被称赞为盛景的水城吗?诚然,有些装饰在最高的宝塔尖端的铃铛还露在雪地之外,在风中悲鸣着,可那是很容易被误认为风声,或者被更暴烈的风声所掩盖的——当青州城还是原来的那个青州城时,像这样强劲的、带有毁灭性的风是从未在居民们的记忆中存在过的,他们熟悉的是沿着八水送来的清凉的替他们解暑的微风,青州城居民们热爱在黄昏时坐在沿河的柳树下享受本州甚至其他州丰富的物产,因为青州城的富裕,甚至普通居民也能偶尔享受到云州的火腿和横州的甜瓜,而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这可怕的寒风!

年幼的夷人女祭司在寒风中吐出了一团白气或什么也没吐出,暴烈的风带走了她身边的一切,唯独不能吹动她分毫,就像她的身体没有为风所动一样,她的意志也没有被这青州城的突变所蒙蔽,她能透过数丈的冰雪感受到下面潜伏的死人大军(他们在那一天还没来得及出动就被冻住直到今日)也能透过依然还在运作却没有起到其主人期望作用的防护壁感受到常家的尸横遍地,她甚至能感受到常家的众人在临死那一刻的恐惧、愤怒、悔恨和茫然,他们的情绪被封冻得非常好,连她都对一旦解冻以后会有什么变化而感到好奇了起来。

不过最大的存在依然是奇云峰,现在它的外形也是与过去完全不同了,被风送来的冰雪将它的下半部分都淹没了,如今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雪丘,除了规模够大以外,和其他地方的雪丘看起来俨然毫无分别。

夷人女祭司踏着依然在不停飘落的雪,一步步地向它走近。

当她走到足够近的时候,她就对她所追踪的那个人离开这里感到理所当然了,她已经能够辨识出被雪掩盖的这座巨型建筑里究竟封冻了一些什么,那些被冻住的拜死教僧侣相比之下甚至不是最恐怖的东西。

不,她知道,那些僧侣并没有死,如同他们并没有活,他们的意志依然在这里,在那些被他们附身的腐尸身上,他们在潜入青州前都在他们的神面前发了誓,不灭亡青州,不为他们的神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不会离开这里。这是非常厉害的誓言,不信奉拜死教的人很难理解这誓言的严苛程度,即使是夷人女祭司,也只能大概地明白,在起了这誓之后,这些僧侣在完成他们的战争誓言之前,不管他们附身的东西怎么毁灭,不管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继续,他们都只会一次次地重新“转生”到青州城的任意一具尸体上——是的,任意一具。也就是说,他们会不会两眼一黑之后附体到一只死老鼠身上,或者更糟糕,附体到一段朽木上,那大概只有他们的神本人在大发慈悲的情况下,才能略微干涉了。

可以想见的是,每一个拜死教僧侣在这种无尽的折磨下都会疯狂地设法完成他们主人的意志,在需要的时候,老鼠会自动跳进油锅,朽木会自己倒下来堵塞道路,只要能够为他们的神服务,他们没有什么是不敢干的,没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他们不怕死,因为相比起违背誓言带来的恐怖而言,永恒的死亡是多么温馨啊!

在这种情况下,守护青州城的仙家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可以杀死这些僧侣一千次,一万次,但是他们有他们的神支援,永远能一万零一次重生在青州城中,青州城的仙家却承担不起这样的损耗。诚然,青州城内有好几位长生的真仙,然而,他们既不团结,还有人暗中和拜死教勾结,庸俗得与凡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的结局竟然已经是最优解!

所有的拜死教僧侣既然是被封冻在此的,处在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中,他们的战争誓言便不能加护他们逃脱这场灾难。他们的誓言是那样地强力,真仙即使将他们烧化成灰,他们也会立即转生到附近的任何一具尸体上——真仙们就算能把青州城里的每一个死人每一个死老鼠都火化掉,还能把地底下的每一只死蚂蚁都寻出来烧掉吗?可现在他们附体的腐尸并没有遭遇到任何损伤,只是被冻住不能行动罢了,就算他们的神批准他们转生,整个青州也处于每一只地下的死蚂蚁都冻得和砖头一样硬的程度了。

若是他们及时地放出消息,从其他地方找来帮手,短时间内也救不了他们,因为贸然升上温度的结果会触发奇云峰下镇压的东西,那一直被全青州的仙家之力镇压的东西一旦被胡乱触动,战争誓言也救不了他们了。狡猾的肖千秋留给了他们一个希望,什么也不做的话,只要过一百年——对于拜死教僧侣而言是个非常短暂的时间——积累的寒气就会自然散尽,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松完成他们的誓言,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只要一百年,只要……他们在这段时间,这段肖如诗最脆弱的时间里没有那个能力去追杀他。

换句话说,肖千秋牺牲在死人大军下幸存的少数青州居民和几乎全部肖家人的代价就是换取了肖如诗的存活机会,至于他负责镇守的东西会不会落到拜死教手里——他将此交给天知道存在不存在的其他人负责了。

年幼的夷人女祭司对此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谴责,她的头脑快速地运转着,从小到大的各种记忆,夹杂着许多她早已忘却的噩梦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她能感觉到,其中一些记忆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看到她第一次参加祭司们的聚会,向八只手的古鲁大神献上祭品,转眼,又是她在进攻山外人的时候,与大祭司一起向古鲁大神,不,那不是古鲁大神,她正要呼出这句,那八只手就拖着她,一直拖到绿色的深渊里,她感到有锋利的尖刺插入她的后颈……

她发出了一个字的无声尖叫,忽然发现古鲁大神和绿色深渊都消失了,她身处在从未见过的冰天雪地之中,冰凉的雪花不停地飘到她赤露的手和腿上。

随即,她的惊骇被一个坚强的意志压制了,那个意志对她说:“离开这里,快。”

她转了个身,朝城外走去。

在她身后,奇云峰上,响起了一阵不祥的悉悉索索声,但是没过多久,这微弱的声音就再次被狂暴的寒风的风声所掩盖了。

第九章 夷人历史上的一小步

与此同时,华林正在比双河县更加偏远的深山中勃然大怒:“竟然敢比我先来一步!”

他的面前是一堆刚被焚烧不久的废墟,里面原来应该有的夷人、粮食、牲畜、柴草都已经无影无踪,烧焦的木桩上留下的砍痕和箭头证明了废墟的主人并不是预先得到消息躲避这个天降瘟神的,他们是一场在夷人当中习以为常的战争的牺牲品,就像尺门之前遭遇的一样。不过,他们遭遇的对手显然比邛泸布家更加凶残,他们办了华林想要办的所有事,什么也没给华林留下。

五百个夷人在明显发怒的小女孩身后站成了一个方阵,以他们过去的生活和纪律而言,如今能站成这么庄严的阵势实属奇迹,更加奇迹的一点是他们对此丝毫都没有引以为傲的意思,相反,他们抬头挺胸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那个小女孩别把怒气发到自己的头上来。

这些天里,他们已经充分领教了她层出不穷的手段,她即是千里眼,顺风耳,又可以不睡觉,他们怕她比怕古鲁大神还要厉害,说真的,祭司们说到古鲁大神的神力,无非是移山倒海,可是再怎样,古鲁大神也没有从天而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然后强迫他们行军直到今天呀!

也许是他们在心中把小女孩和古鲁大神比较的不敬被小女孩读心读到了,就看她举手一挥,说:“取消休息,今夜继续前进!”

“你发现了什么?”肖千秋在华林心里问道。

“普通的夷人之间的战争。”

“没有妖魔或者其他存在的踪迹吗?”

华林冷笑了一声:“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还能在屋里坚持抵抗吗?不,并没有任何法术的使用痕迹,没有空间的扭曲,没有风和水的异动,没有山和石头响应召唤,气也好,不错,有一些淡薄的血气和恐惧的味道,可是不比普通的遭遇战会产生的更多,你我都知道,幻术要掩盖踪迹的前提是没有发生激烈战斗,而这里显然并非如此。”他原没有把自己的勘测和肖千秋交流的必要,不过,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太久没有能够正常交流的对象了,他所遭遇到的人不是太过愚昧就是太过傲慢,他目前的状况也不容许他对任何人太过坦率。在发现被困在开山钥匙里的肖千秋勉强能充当这一角色后,他就不吝和他交流一些不重要的信息以便能够获得一些看问题的其他角度,他相信,肖千秋之所以和他交流,也怀着类似的目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连夜赶路呢?”

“因为他们再这么干下去会妨碍到我的计划。”现在他的俘虏已经大大超过了他刚离开尺门家时的规模,可离他的预定目标还远得很,任何胆敢妨碍他的人都得付出必要的代价!

“收集人手吗?可你这样逼他们连夜赶路,不是也会折损人手吗?”

“那不一样,”华林比了个微小的手势,指了一下邛泸布家的当家人:“你看,他跟我刚抓到的时候相比,有什么差别呢?”

“瘦了十斤。”

“他们的身体里有太多无用的脂油、长的不是地方的肌肉和爱胡思乱想的脑细胞,”华林冷酷地说:“我现在不可能给他们一个个做前置手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药剂也配不齐,附近肯定也找不到像样的助手,我能想到的速成办法就是让他们先消化掉他们身上的这些部分——消化就是吃的意思——在消耗巨大的时候,人体会自动消化掉身上不要紧的部分,留下最重要的维持生命的部分——然后,再给他们身体里空出来的地方填上像样一点儿的东西,比如……”

华林没有继续讲下去,这关乎到嘉罗世界改造职业者的秘法,而肖千秋,也很明显的表现出了根本就不想知道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能力者和嘉罗世界的巫师的不一样之处了吧,华林想,大概是狂舞纪元的遗风,如果是嘉罗世界的巫师,那是会使用任何办法都要弄清秘法并设法改造了在嘉罗世界使用的,他被派到第二苍穹世界当密探的任务虽然危险,却只是成千上万类似任务之一罢了,在狂舞纪元时期,巫师们组成探险队到其他世界去探求秘法,历经三十年或更久,一百人的队伍只回来三个人,是非常寻常的损耗率,她们就是依靠这样的不畏艰险使得当时的巫术水平突飞猛进,也难怪即使有后来大灾难的惨重损失,也一直有人企图回到狂舞纪元时代,那实在是太过辉煌和伟大的时代了。

可狂舞纪元还是过去了,他们不能再那样肆无忌惮的用巫师当消耗品了,甚至对于其他职业者都很爱惜,因为他们不再像狂舞纪元时期一样由巫师兼职了,没有洛拉华,他们承受不起那种消耗,这份爱惜也使得他离开嘉罗世界这么久以后还不知不觉地被自幼的观念所束缚——如果在狂舞纪元,他所俘虏的夷人此时就不是剩下五百个,而很可能是五个——他知道有两三种药剂可以帮他快速淘汰掉那些不合适的夷人,但是除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使用那些东西。

现在,离万不得已还远得很。

第十章 再世为人

尺门的管家默默地走在队伍里,在不久前,他自认为是个精明的人,比他的夷人主人要强得多,尺门生来就是个奴隶主,他却是靠自己的努力成为奴隶主的,很少有人知道,他生下来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夷人。他生在山外,六七岁的时候,被人抓到了山里,倒了几手后,进了尺门家。他对自己老家的印象除了面目已经模糊的父母以外就是村头坟地旁高大的白衣庙,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因为他在被抓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且很快就学会了机灵地说自己不记得家里的事,比别的奴隶更得主人家的信任,不久,他们就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夷人来看待。

他是一个人中的蝙蝠,这就是说,作为奴隶,他的夷语比一般山外人奴隶讲得更好,更能奉承主人家;作为夷人,他又记得许多劳作方面的事情,比真正的夷人要更擅长照料土地和牲畜,可能有人会奇怪一个孩童能有多精于种地呢?嗨,他们要是看过夷人怎么管理他们的庄园,对此就不该有任何惊讶才是!

春天到田地里去撒下种子,秋天到地里去收获,收完后把猪群赶到地里,就算是翻过地了——这就是夷人对农活的理解,与其说他们在种地,不如说他们在把庄稼当羊放。而他们放羊的本事,与他们种地的本事那是不相上下,各有千秋,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良种,也不知道什么叫防病,据说,这还是比较勤劳的夷人,比较不勤劳的呢?他们会选择一个出入口狭窄的山谷,把猪羊赶进去,然后用石头把入口堵上,什么时候想要吃肉,就带着弓箭来射……筑羊圈?每天把羊赶到山上再赶下来?不存在的!

他们对他们的这全套本事颇为自豪,甚至还编了不少山歌来赞美他们对庄稼活儿的态度,比如:“夷人不干活,干活的不是夷人。”“要做武士,就不能干活。”“摸过锄头的手,三年不能摸弓箭。”

这就给了尺门管家以极大的机会,夷人们不爱干活,而天上并不会掉下馅饼来,这就得有人替他们干活,种地,放羊,做好馅饼端到他们跟前来。

一座山,由夷人们管理的话,一年的收成只够他们吃三个月,而尺门管家许诺他们不用到山上,到时候就能给他们送够吃半年的粮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合算的事情吗?夷人们高高兴兴地同意了他的要求,不过为了维持奴隶主的尊严和恐吓他,他们又额外地向他要求每年再多给两只羊、五只鸡,经过多次讨价还价,这个条件被压缩到一只羊和三只鸡。

一个山外来的奴隶就这样取得了一座夷人的山的管理权,他自然不会像夷人一样把种子往地里一撒就回去睡大觉,相反,他又是翻地,又是砍树,每天都在田地里忙碌,到了秋天,他这一座山的收成比主人家的三座山还要多,他将许诺的粮食送到主人家去。

“你答应过再给两只羊和五只鸡的!”尺门瞪着眼睛说。

“是一只羊……”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尺门已经拿出了捆卖人的绳子,在他面前摇晃起来,而他周围都是尺门家的武士。

如果他以为额外交出两只羊和五只鸡就能太平一年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尺门家每次遇到婚丧喜庆、贵客来访、与其他家打仗,总之,凡是主人家需要钱用的时候,他都必须表示“孝敬”,担负很多开销,他不像个佃户,更像是尺门家的钱包。

但是,他凭着自己的精明和油滑,很快又讨得了主人家的欢心,他不再一头埋在自己的田地里,相反,他常常到主人家的土地上干活,也再不谈论赎身的事儿了——这里的赎身不是说他要当个自由人,笑话,别说他,就连他的主人,一旦走得太远迷了路也是很可能被抓为奴隶的,既然不能插上双翅飞到山外去,他在哪里混还不是混——赎身,说的是他可以从此不到主人的地上干活,专心管他分到的那座山。在他的忙碌下,主人家的收成也略微有了点起色,不像从前了,尽管还是无法和他自己管理的田地比,尺门家也觉得他忠心耿耿,必须给予一点好处了。

所谓的好处是又给了他一座山,这次的条件是供给主人家整年的粮食,五只羊,而他这次聪明地没有还价,而是向主人索取了两个奴隶作为助手,他自己照旧常常到主人的田里帮忙干活,有时候还把两个奴隶中的一个带来帮着干,于是尺门家终于觉得这次没在生意里吃了亏,当然,不时的额外孝敬还是必须的。

尺门的管家靠着自己的精明能干,逐渐拥有了四名奴隶,许多牲畜和好几座山头,他知道他比自己的主人更加富有,而尺门家也没有白白地放任他——直到那灾祸般的一天,他方才知道,尺门家根本没有满足于每年的地租和不时的孝敬,他们打的是先把他作为奴隶卖掉,再一口气吞掉他所有财物的“发绝户财”的主意!

正因为如此,当那个陌生女孩一把火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房屋、粮食和田地一把火烧尽的时候,他不但没有痛心疾首,相反有了一种被解放的心情,他在贪婪凶恶的尺门家手下做了这么多年,未尝没有逃走的机会,可是他一直惦记着在尺门家他已经挣到了管家的地位和许多财产,总不肯冒险逃走,相反还奢望在夷人的战争中得到更多掳获物,他明明是个被饿虎吞噬的冤魂,却也梦想着靠做伥鬼升级为虎,那天,如果那个小女孩不是有法力的真仙,他不是和那些掠卖平民的夷人没有什么分别了吗?

倒是在这些他根本用不完的身外财产被烧尽之后,他又见识了尺门家对他的绝户计,再也没了继续替尺门家卖命的想法,顿时就从做奴隶主的迷梦中清醒了过来,他怎么会想到捆卖跟他无怨无仇的女孩子呢?他从前不是最痛恨这些掠夺买卖人口的夷人吗?他不是一直想要回到父母身边吗?怎么他又要和那些夷人做一样的事情,将子女从他们身边带走卖到远方去呢?

所以,他对这个不停地驱使他们向前的女孩子倒没有像尺门他们那样的恶意,相反,更多的是好奇。

第十一章 不合时宜

敌人的踪迹很快就显露了出来,应该说他们根本没有怎样遮掩他们的足迹,作为曾经的盗贼和密探,华林很容易就看出他们的行军仍然遵循着夷人的旧法:他们会尽量选择在密林中前进,在有树木覆盖的陡峭山坡和光秃秃的平地中他们必定会选择前者,这是他们不同于山外军队的地方,也是他们在无数的夷人内战中总结得出的扬长避短的经验。生活在深山中的夷人个个都是好猎手和爬山的能手,所以任何一个熟悉夷人的人在与夷人为敌的时候都会尽量给自己找好遮蔽免得还没遇到对手就被一箭穿喉,相反,他们的铠甲就明显不如山外的军队,大部分夷人根本没有铠甲可言,三个人里面都未必有一个人备有铁盔,盾牌也仅仅是木制的,这些都使得他们在无遮掩的平地上面对攻击力强大的堂堂之阵时会处于下风。

华林每向夷山的深处多走一步,对当年玉带国发生的事情就了解得越发深入,广阔得好似无边无际的夷山,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夷人能说清楚它的边际究竟会在哪里,而他们说不清的原因,任何人在夷山中走上三日就会懂了,夷山远非鸡鸣村周围那些可笑的小土坡能比的——夷山中真是峰连着山峰,峭壁连着峻岭,高处云遮雾绕,低处激流湍急,到处都是参天老树,蜿蜒老藤,疤连刺突,十分难走,峰谷中尽是狼鸣虎啸,回响不绝,令人听了胆寒心惊,难怪当日百眼国众仙家轻而易举地击溃了玉带夷人,却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追击——瘴气固然是一个直接原因,没有追下去也是因为夷山茫茫,数千夷人进了山就像树叶儿被卷进了汪洋,谁有这个兴致去一个个捞他们!

而接下来,庇护幸存夷人的夷山又反过来掐住了他们的咽喉,当他们从最初的劫难中喘过一口气,开始生儿育女,就发现这里的土地远不如玉带国旧址丰足,人口略一增加,附近就开不出田地,要想增加,就得翻过几座山到更深的深山里,要不就是回头去和百眼国留下的驻军拼个死活。

显然百眼国仙家的余威那时候还深深烙印在夷人的心中,他们既不愿意回头和百眼国仙家对阵,也不愿意轮到自己就放弃附近的熟土,到更深的山里去和毒虫野兽搏命,然而仙家既不追来,夷人的人口一天天增加,再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一天。

内战就这样登上了夷人的历史,弱小的家族必须远远地逃走以免被掳走为奴,而当他们在深山中刚扎下根,强大的家族又追逐而来。但是强大的家族也无法和玉带国时相比了,现在一块块适宜居住的土地都相隔很远,他们若要占领全部的土地就必须分散居住,彼此之间由于崇山峻岭的隔绝也很少得到照顾,不久就开始再次分裂。

若有强大的仙家在山间架起通路,事情或许还有改变,可夷人们没有,他们没有能够再复兴“玉带国”,甚至连贵族都湮没了,山中夷人知道的最大的首领只有“土司”,和过去的玉带夷人贵族不同,土司只是些武士的首领,他们没有力量建筑规模宏大的宫殿和神坛,对历史和祭祀更是近乎于一无所知,热衷的只是抢夺附近夷人的奴隶和牲畜。

这种堕落最后造成了一个可笑的结果,就是他们不再记得百眼国带来的灾祸,而将山外视作另外一个掳掠奴隶的去处,所以大祭司号召的战争获得了那么多夷人的鼎力支持,他们并不是为了报仇,说来可笑,他们并不记得那份仇恨。他们带着捆卖奴隶的绳索就出发了,满心以为自己会面对的不过是更多可以抓为奴隶的山外人,而留下来的夷人,考虑的也不是仙家的怒火。

“如果我的邻居参加了大祭司号召的战争没回来,我不就可以趁机掠夺他家的奴隶和牲畜了吗?”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华林看到的那些“抢先一步”都是打着这般聪明主意的夷人干的。

在终于抓到他们后,他还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一个令他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的计划——土司们正准备趁大祭司身亡的机会,从祭司们手里夺取权力!

“明明落败了,还镇压祭司?”华林简直不敢相信。

“祭司们没有打过山外人。”夷人简单朴实的逻辑狠狠地将了他一军,好吧,就夷人那种弱肉强食的社会来说,祭司们一旦被认定为弱者,等待他们的也只有吞噬。毕竟,夷人们早已不是仓皇逃入夷山中的时候可比了,他们如今有了开垦过的田地,现成的房屋和可以驱使又可以卖钱的奴隶,山中的豺狼虎豹对夷人武士的威胁也不大了,所以祭司们自然被认为用处不大了。

看来,他把乌吉达留在双河县的决定搞不好还是让这个土司女儿逃过一次艰难的决定了呢。

第十二章 土司

新的一天又降临了,

嘎拉洞的土司派刚早早地走出了山洞,这一点很不寻常,周围的武士、奴仆都禁不住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是敢当着他的面叽叽喳喳的却一个也没有,派刚嘎拉土司即使在夷人中也以霸道的作风出名,有什么被他误解的话,能够被当成奴隶卖掉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派刚土司在夷人中最为出名的一件事迹就是,众夷人聚会时,有一个做客的女夷人嫌为她端酒的丫鬟手慢,打了她一个耳光,本来夷人只要愿意赔偿主人命价,就算打死一个奴隶丫鬟都不算什么大事,可这事偏偏发生在派刚土司的面前!他认为这个女夷人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立即勃然大怒,声称这名丫鬟是自己妻子的陪嫁丫鬟,该夷人是有意侮辱自己的妻子,便当着众宾客的面,将这名夷人绞死在洞口的老树上!整件事立即轰动了夷山,那些桀骜不驯的夷人从此距离嘎拉洞势力老远都不敢大声喘气,大大立了他的威风。

立威之后,派刚土司并未以此为满足,他四面派出武士和祭司,不断地掠夺奴隶、牲畜和土地,甚至掠卖奴隶贩子充实他的宝库,而当他有可能买到可以给他扩充实力的宝物的时候,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宝库掏空。他出卖战利品比其他土司都便宜,而购买宝刀、宝马和其他提升战斗力的宝物时又比其他人愿意出大价钱,使得再危险也一直有商人源源不绝地为他服务。

他有一匹大黑马,遍体黑毛,无一根杂毛,踏山涉水如履平地,是商人们为他从赤龙国运来的宝马,花了他足足一百个奴隶的代价,土司认为这笔买卖非常地值得,他甚至经常告诉别人,他亲自照料这匹马。要知道,就连只拥有一两名奴隶的穷夷人都是不愿意亲手干活,哪怕洗手都要奴隶们倒水的,派刚土司却会亲自为马洗刷、铡草喂豆,将这匹马喂养得如同在赤龙国一般神骏。所以,当战争开始时,他麾下的武士们都跃跃欲试,以得到派刚土司赏识骑这匹马为最高荣誉。派刚土司有一匹善走的好马,他却把这匹马发挥出了善走之外的用处。

他将自己的女儿乌吉达养成一名祭司,也有着类似的考量,乌吉达年纪轻轻就能得到正式祭司的高位,一方面是因为她本人材质出众,另一方面,和派刚土司赠送给大祭司及其家人弟子的大批礼物不无关系。乌吉达在大祭司门下学习法术的每一年,派刚土司都会送给大祭司一百坛酒,五十条牛和其他各色礼物,大祭司手下哪怕是一个抬轿子的都能收到派刚土司送的一双鞋。派刚土司的家人们常常向他进言说,他投资在乌吉达身上的未免太多了,乌吉达仅仅是一个会出嫁的女孩子而已,她再能干也是要出嫁的,她在战场上是很有用,可她还能替嘎拉洞赢几次呢?

对此派刚土司一概嗤之以鼻,家族中有一个高级祭司,和没有,那是差距很远的,任何人在对嘎拉洞打主意的时候都要考虑到乌吉达的报复,至于她的婚姻——派刚土司自然是完全没想过让她自己做主,他会让女儿的婚事发挥最大价值的,远远超过他这些年投资在她身上的。

不过,随着大祭司的疯狂变化,派刚土司的计划又做了些许修改,当大祭司和其他土司、头人要他出兵攻打山外人时,他派出了乌吉达。

“她顶得上五十个战士。”

所以嘎拉洞派出的战士大大少于他们按份额应该出的,派刚土司却毫不在意,要是大祭司赢了,他的女儿作为大祭司得宠的亲传祭司还愁分不到战利品?要是大祭司输了……倒霉的自然是其他那些多出了兵的土司、头人,他们的实力下降了,派刚土司就可以从他们那里掠夺更多的奴隶、牲畜和地盘了。

大祭司战败身亡的消息传回夷山后,实力近乎无损的派刚土司第一时间就开展了对周围夷人势力的猛攻,收获极丰。那些人都把所有的资本下在了大祭司的胜利上,不像两头压注的派刚土司保存了实力,很快就被派刚土司打得溃不成军,大量的奴隶、牲畜和其他财物源源不绝地被运回了嘎拉洞。

派刚土司虽然丢了一个美质良才的女儿,最近急剧增加的收入却足以抚慰他受伤(如果有这么一回事)的心灵了。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昨晚他竟然梦见了乌吉达。

第十三章 乌吉达的警告

派刚土司从不做梦,哦,他经常在部众面前宣布他梦见了这个,梦见了那个是另外一回事,他自己很清楚,他从不做梦,所以,当他在梦境中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的时候,他的判断来得迅速又坚决:“这里能够抓到奴隶吗?”

强大的奴隶主需要奴隶,就像普通人需要阳光、空气、水和食物那么自然,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别忘了,这个宇宙中,像存弟那样穿越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个主人的,也有很多呀!

然而,看来他的这个美好的愿望只是一个愿望而已,他左右张望,不但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可以抓为奴隶的两足生物,甚至没有看到一个喘气的生物!

这很不寻常,因为他身处的环境不像是那么贫瘠的地方,夷山中有很多荒凉的所在,派刚土司的势力范围中便有一些不生长草木的石山,无法捞鱼的急流,但是他来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脚下,绵软的绿草像厚密的羊毛一样绵延,可以看到其间有清澈的溪水在卵石上缓缓流过,灌木东一丛西一丛地生长着,看起来是个牧放牛羊的好地方,因为所有的草地和灌木都被稀薄的白雾笼罩着,所以派刚土司看不清那些灌木是什么品种,也看不清更远的地方是否有他熟悉的路标,但是,就他脚下的这些草,也是足以喂他那匹宝马的品质了!

“这是什么地方呢?”土司心里想着:“如果没有主人的话,自然是我该得了,如果有主人的话,是谁迫使他们放弃了这里呢?”

派刚土司行事残暴至极,可他不是没有一点儿警觉性的。他知道夷山虽然广大,靠近嘎拉洞的地方可不是荒无人烟的,何况是这样一块宝地。

他正在思索的时候,那些白雾在他面前缓缓地凝聚起来,是乌吉达!

派刚土司见过祭司们施展的各种法术,他们会吞下神草焚烧的烟雾,再吐出来,在空中形成一个人形,将召来的鬼魂附在上面,然后替鬼魂向家属要求血食,所以,他知道面前这个白色的模糊的影子就是不久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黑黝黝俏生生的女儿乌吉达。

不过,派刚土司并没有因为之前让她去送死这件事惊慌失措,活的乌吉达他尚且不怕,何况是死的乌吉达!再说,派刚土司对于祭司们的那套规矩是很懂的,他知道,没有哪个祭司或者鬼魂是一百坛酒和五十条牛打发不了的,如果不是,那就再加一百坛好了!

“危险!”乌吉达的鬼魂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她不得不打着手势来告诉派刚土司这一点。

“啊哈,”派刚土司想,他知道下一步就是鬼魂开口向他索要祭品了,但是乌吉达的鬼魂没有这么做:“危险!危险!父亲啊!古鲁大神危险!”

然后他就从梦里醒来了,醒得非常早,而且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擦了擦身上的冷汗,怀着疑惑的心情走出了嘎拉洞——他这一族武力上的优势与他们所占据的这个山洞不无关系,其他的夷人可能有一座大茅屋就以为自己阔了,他们真该看看派刚土司的嘎拉洞,派刚土司在最宽阔的山洞里建造了八座大茅屋,还有更多的天然洞窟贮藏着粮食和酒,整个山洞位于悬崖峭壁之上,通过架设的随时可以拆掉的竹桥与外界交通,这地形十分易守难攻不说,土司还可以借由地利,在洞外的平台上居高临下地监视下面山寨中的众人劳作,不像那些住在矮处的夷人,要监视奴隶干活还得亲自跑到田地里去。

当然住在这么高的地方代价也是有的,所有的吃用之物都得靠人力背上来或是吊上来,但这对于拥有大批奴隶的派刚土司根本不成问题。

派刚土司走到平台边准备监督下面的夷人和奴隶干活,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直到他站到平台的边缘朝外一望。

一个年龄与乌吉达仿佛的女孩子正直直地望着他。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站在平台上。

也并没有一个梯子供她爬到这个平台上。

她就这么站在空中,稳得好像她脚下有一个无形的平台似的。

如果光是这样,即使有乌吉达的那个梦,派刚土司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这是古鲁大神送给我的奴隶!”但,在她身后,在山寨的围墙之外,数百名衣衫褴褛的夷人笔直地站成了一个派刚土司从未见过的……他只在祭司们跳神的时候见过,但是,祭司们跳神的时候不会站成方形啊!而且,这么多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山寨外面的?

“这下糟了!”派刚土司的心中涌起了这个念头,看起来对方并不像用一百坛子酒就可以对付得了的样子。

第十四章 大丰收

“妖怪!”派刚土司还没有动作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动作,不得不说,夷人们都是久经战斗考验,一方恶霸派刚土司身边那更是强人手下无弱兵,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个夷人武士在同样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后,想也不想地就高呼一声发出警报,同时抬手便射出一箭,笔直地射向女孩。

派刚土司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他本来完全可以制止这个夷人鲁莽的举动,但是,夷人的社会准则从来不是先礼后兵,而是先兵后礼,在夷人的社会准则之中,没有强横的武力,那是连坐上谈判桌的资格都没有的,虽然女孩能漂浮在空中,可这也不代表她真的有战斗力不是吗?派刚土司不吝惜为了避免一个强敌交出一百坛子酒或更多,他更不吝惜为了试验对方是否强敌而牺牲一个武士的性命。

那支箭矢贯穿了女孩的身体,派刚土司眼睁睁地看到她胸前爆出一团血花,然后就这么坠落到下方的山寨中。

“就这?”派刚土司的心中充满了失望之情,同时暗暗恼恨武士的鲁莽,一个能漂浮在空中的奴隶还是值不少钱的,居然……他向平台下面又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围墙外的那些夷人依然站在那里,他们明明也和他一样目睹了女孩的死亡呀!

接着,平台下面的山寨中爆发出了一阵混杂着恐惧的叫声,派刚土司震惊地看到不止奴隶,就连他训练有素的武士们也显得惊慌失措,一个个离开了他们的岗位,但是,又不像是遇到了攻击的样子。他们的手还按在刀柄上,没有拔刀出鞘。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派刚土司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持了警惕,他立即命令身边的武士:“下去,让他们滚回去!”

武士领命后飞快地沿着竹桥奔了下去,竹桥又窄又滑,但惯于攀山越涧的夷人在竹桥上就像猴子那么灵活,他连蹦带跳,不一会就来到了平地上,也就是被结实的围墙保护着的嘎拉山寨中,然后,派刚土司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惊骇地叫喊,正是他刚刚派出的那个武士发出的。

“这?”派刚土司连续打了几个手势,一名祭司拿着铜镜站到了他的身边,开始敲驱邪的鼓,其他武士纷纷拔刀出鞘,准备在危急时刻砍断竹桥,就在这紧急的关头,刚刚被派出的武士全须全尾地蹦了回来,一看到派刚土司,他的脸就变得和月亮一样惨白。

他连连叫喊,带着比划,总算让派刚土司和其他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几个奴隶在皮鞭的驱使下把让他们那么震惊的“东西”给抬了上来。

那是一具插着箭矢的,染血的尸体。

仅仅是如此的话,派刚土司三岁的小女儿都不会惊讶,死人,在夷山中实在不算什么特别的东西,不提夷人之间年年岁岁永不止歇的战争,就是在难得的太平岁月里,夷人奴隶主也会随时杀掉几个“不够驯服”或是“太老”的奴隶,以便让其他奴隶更加听话,不敢反抗。以强横著名的派刚土司更是如此,今天,他山寨的中央广场上还有两具尸体示众,一个是企图逃跑的奴隶,一个是不慎走得离嘎拉洞太近,和派刚土司的血缘关系又不够近的其他势力的夷人武士。

可如果尸体的脸和派刚土司一模一样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仅是脸,衣服、装扮,完全就是派刚土司本人躺在了那里——除了他本人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件事实以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被刚才那个武士一箭射杀的不是妖怪,而是派刚土司本人!

“祭司!呼唤古鲁大神!”派刚土司喊道:“我许愿两百坛酒!”说完,他灵机一动:“升火召唤古鲁大神,或是它的使者!”

用来升火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这具诡异的尸体更好的?虽然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升起神火以后再投入祭品,但是派刚土司认为在许下了两百坛子酒的大愿后,古鲁大神不会在这点步骤上和他有多少计较的——还有什么比直接把这具不明物体献给古鲁大神更好的处理办法呢?不属于凡人的东西,就该交给不属于凡人的神灵来处理嘛!

祭司对他的逻辑也表示了认可,他打起了火,念念有词地投向那具诡异的尸体,所有的人都屏气静神地观看,两条腿全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当火噼里啪啦地升起吞没尸体时,派刚土司和他周围的人集体舒了一口气,不过如此啊!

应该,只是什么小妖而已,他们纷纷想起了老人讲过的故事,那些爱捉弄人的小妖,终究敌不过夷人的刀剑和火把咒术,很早就只是传说了,今天,应该也就是这么个小妖吧。

“可惜,不是哦!”清脆的女孩声音,在山洞中响了起来,传得很远。

“放箭!”派刚土司这次第一时间下了命令,十几支淬毒的箭矢应声射出,密密麻麻地钉在了女孩的身体上,这毒药的分量,是连一头老虎都可以轻易毒倒的。

女孩确实倒了,她倒下来,在众目睽睽中,变成了一具肿胀的、发绿的、标准中毒而死的……派刚土司的尸体。

“古鲁大神!”派刚土司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站不住了,嘎拉洞在这一瞬间冰凉寒冷地像祭司们所说的,古鲁大神用来惩罚他的奴隶的“冰水涧”,正当他们茫然之际,就看到衣衫褴褛的夷人一个接一个走进了嘎拉洞,有些衣服上和身上还溅着血迹,有的手里提着刚砍下来的头颅。

在刚才震惊于派刚土司尸体的忙乱中,嘎拉洞里没人顾得上砍断竹桥也没有人看守竹桥光顾着看“派刚土司的尸体”真是……

如今说失策也晚了。

派刚嘎拉土司趁着大祭司战死、祭司势力大跌时确实派兵四处掳掠,不过他所处的深山与华林本来的路线并不重合,抢先一步焚烧掳掠“华林看中的”这个罪名本来也安不到派刚土司身上,可谁叫一个俘虏为了让派刚土司吃个瘪(也可能希望派刚土司强横的武力能让华林吃个瘪)主动告诉华林,嘎拉洞的地理如何优越,派刚土司又是如何恶贯满盈,哦不,是山洞里满满地装着“八辈子也用不完的粮食和酒”,于是华林这个自封的正义使者自然就决定替天行道,把派刚土司多年不法行为的收获一朝收缴,告诉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住在没有王法的夷山里也是要给嘉罗世界执法局上税的!

执法完毕的华林感到很满意,不仅收获了众多的财物,而且还遇到了一件他自从离开奇云峰就再也没遇到的美事!

派刚土司劫掠多年,积蓄颇丰,别的不算,他的大茅屋中央,居然有一张床!

一张有四条腿的,可以躺上去的床!还有枕头!

华林看到这张床,就跟看到最亲的亲人一样了!

当然,这张床不属于派刚土司的劳动所得,被华林毫不客气地没收充公了,然后,他把床扫了扫,决定今晚就享受一把!

“我原本以为你想称王称霸,后来又以为你想拯救世界。”肖千秋说。

“怎么?”

“现在看来你这是下乡扶贫啊。”

“闭嘴!”

第十五章 摊牌

华林作为一个巫师,在嘉罗世界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其中自然也包括一部分关于经济方面的,可书本上的知识与亲身体验那可是两回事,就拿“需求决定供给”来说吧,夷山这次是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夷山里不缺树木,似乎也不少木匠,可他想要在这里找到一张像样的床,居然要比在双河县里找一块施法用的宝石还难!

夷人们若是知道他的需求,一定会嗤之以鼻,床?这东西有什么用?夷人们是不睡床的,即使是最富裕的土司贵族,也是不睡床的,他们睡觉的姿势,是披上厚厚的毛毡斗篷,缩成一团,围在灶火边,刀剑都压在手臂和膝盖之间,以便随时拔刀抵御趁夜入侵的敌人,在床上摊手摊脚的睡觉,是那些愚蠢的山外人才会用的办法!那些山外人就是用了这么没有脑子的睡觉姿势,才会被他们像抓鸡窝里睡觉的鸡那么容易地一个个抓来当了奴隶了!

甚至,连拥有一张床的派刚土司,都没有在这张床上,摊手摊脚地睡过。他拥有地势这么险峻的嘎拉洞,又有那么多凶狠的武士手下和了得的祭司女儿,可这不代表他就能躺在自家床上无忧无虑地像一个山外傻瓜一样睡觉!他一样要把自己的宝刀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样要靠毛毡斗篷而不是被子抵挡夷山夜晚的寒冷,与其他夷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缩在床的一角倚着枕头睡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华林在睡觉前还得把床扫一扫重新铺的缘故,尽管派刚土司前一晚还在这张床上睡过,但这张床十分之九的部分从来没睡过人!

真是白瞎了送床来的奴隶贩子的心思了!

因为没有夷人会躺平了睡觉,所以即使夷山中还有一些木匠,他们也早就不会造床,或者说根本不会想到造这“劳什子”,派刚土司的床,是一名想要讨好这位强大土司的奴隶贩子在山外定制后,拆成若干部分,用人力畜力生生驮进夷山后在嘎拉洞里重新组装起来的——他要知道土司使用这张床的方式,一定会啼笑皆非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傲慢凶狠的夷人,连同他们的土司,也不过是他们喜爱的奴隶制度下面的另外一种奴隶罢了,他们看起来坐拥金银奴隶,却不能在自己的床上安稳地睡觉,要时刻地提防奴隶逃走,或者邻居把自己抓为奴隶,他们既然要享受从邻居那里掠夺奴隶的好处,就不得不忍受几乎没有商贸往来的坏处。夷人的山里是没有市镇的,因为他们即使到祭司那里去,或者祭司到他们这里来,也必须全副武装充满警惕地行进,即使到主人家坐下喝了酒,都不能放下武器和戒心,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可能有固定的铺子存在呢?富有的派刚土司,比贫穷的鸡鸣村更依赖外来的商人,如果他要添置一点略微精细他自己的人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一根绣花针或是一顶假发髻,需要等待的不是一天或十天,而是整整的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商队来了,那根针的价格,也是会令双河县最黑的奸商吓一大跳的,然而若不是能够卖到这样高的价格,又有什么商人愿意走进这对夷人土司而言都凶险万分的夷山呢?

也难怪华林如今抢了派刚土司的嘎拉洞,毫不客气地住进了土司本人的卧室,享受着他从土司那里抢来的最好的东西,还要被肖千秋感叹一句:“下乡扶贫!”

肖千秋本来以为自己幼时已经是天底下有数的贫困人口,结果事实向他无情地证明,他想得太美。

青州城里的穷人家,日常过得再怎么不济,隔壁糕饼铺的香气,逢年过节豪商富户戏台上花红柳绿的咿咿呀呀,都是不需一文钱的,只要肚子稍微不那么饿,一个小孩子大可以靠这些享受一番,偶尔也有运气稍好的时候,他母亲的雇主额外给了赏钱没叫抢去,就会带他到铺里买两张饼,求人“低低地舀一碗”(不带肉的肉汤差不多是白送,舀勺够低的话,沉淀在桶底残留的肉渣会被舀出来),热腾腾的饼配上热腾腾的带着肉渣的肉汤,捧着简直一口就能全吞下去。

可有钱有势的派刚土司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糕饼——他应该这辈子没见过,见过大约也不会放心吃——以他捆卖过奴隶贩子的“光荣事迹”看,小心谨慎一点对方反攻倒算是没错的。娱乐,如果祭司跳神能算上娱乐的话,派刚土司一年可以欣赏个三四回吧。他有一张运价超过成本的大床,但是为了防备他的敌人、邻居和亲戚,他到现在都没躺平睡过。

不过,华林显然没有学习派刚土司在夷山的榜样和生活经验,他占据了土司的床后,倒头就睡。

“你不看着么?”

“有你看着呢。”

“你肯定我会替你看?”

“这些夷人什么水平,我相信你已经看到啦,天底下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有这个功夫把他们教出个人样子来?所以,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就得你自己去教啦——前提是他们会听你这个顶针的话——否则,你就得跟他们在这山里过一辈子了懂不懂,保护我就是保护你自己,恩。”华林的话说得十分诚恳,可肖千秋觉得他和专门拐卖小女孩的人贩子也差不了太多了:“你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对不对?”

对于一个真仙来说,时间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他并不介意等华林十年二十年等他想通去月夕山,可要是华林在夷山里完蛋,轮到他陪着夷山里这群日子越过越回去过了两百年已经从国家倒退回部落眼看着还要倒退回氏族的红头野人……

那似乎跟触犯了尸神被尸神永久地困在朽木里的拜死教僧侣的处境,有那么一点点像。

如果不是比他们更糟糕的话。

第十六章 蛹

在拥有漫长生命的一众真仙中,肖千秋原是个出名的怪胎,真仙家族里普通有些修为、资历的仙家子弟,轻易就不愿处理凡俗事务了,他们名义上或许还有个仙官的称号,不过十天半月去点一次卯,显示正官必须由仙家做罢了,具体事务全部交由副手办理,远离州城的地方上的仙官,更是被视为家族比试落败者的流放之地——所有人都知道,凡人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心思放在做官而不是修炼上?肖千秋却不然,他不但派出了许多清理地方的任务,而且还经常化身凡人,在青州城里溜达,成为青州肖家一桩不欲为外人道的“丑闻”。

可即使如此,他对于双河-玉带这块区域也所知甚少,他记得众仙家接受的每一道情报,他们的每一步行动,他们遭遇的陷阱,他们搜集的夷人法术……可他所知的也仅限于此了!他不了解,战争结束后,战争中遗留下来的凡人双方——夷人和士兵们,是怎么挣扎着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

所以,当月行中天时,华林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来,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附近没有刺客,”肖千秋说:“蝙蝠、蜘蛛、耗子在这屋里应有尽有,角落里还有一条蛇,我相信这对于你来说不是问题。”

土司卧室的卫生状况完全没有刺激到在鸡鸣村锻炼过的华林的神经,他起来为的也不是这个:“有一件事,是我必须现在就搞清楚的。”

他向外一直走到嘎拉洞外的平台,从那里往下看视野极好,不但整个山寨一览无遗,还可以看到山寨外的山林田地,但是他这次的目光没有向下看,而是向上看去。

这个位置不像其他地方有老林遮蔽,他可以一直看到笼罩整个夷山的,比无边无际的荒芜夷山还要广大、荒凉的黑色天空,在那天空上,点缀着无数冰冷的星子,一如他在鸡鸣村附近的山顶上所看到的。

当他把所注目的那处天空指给肖千秋看的时候,就算是亲眼见证过青州覆灭的真仙也动容了:“怎会如此!”

被梭子、织机、扫帚三个星座环绕着的,拥有许多五彩缤纷的宛如女裙一般的小星的女星星座,最上面是一片空空如也的星域——三颗组成头部的大星消失了,天际仿佛因此破了个大洞——当然,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星空中的星星并非均匀分布,也有许多地方一直都是这么空空如也,这些星星的消失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天空真的出现了破损——或许真的出现了破损。

“青州的天空,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想知道,到底哪一个天空是真的。”华林问道。

其实,不止是青州,自从他进入双河县城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夜空中这令人恐惧的一幕,所有的星星都完美地处于步天歌上的位置,如果他现在所见是真实的,那青州城的天空为什么又那么符合步天歌的传述呢?如果青州城的是真实的,那此处的天空为何要在那些对星空一无所知的夷人面前展示这一幕呢?

曾经掌控这三州的真仙,是最适合的询问对象了。

但直到第二天的阳光洒下,肖千秋才给予他答案,看得出来,他对泄露这一点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青州城的天空,是镇压法阵的一部分。”

“我以为,随着恒温法阵的破坏,虚假的天空也会露出真面目,可是没有。”华林想知道的,不仅有这两个天空的区别,还有造成区别的原因,对这点,肖千秋也做了说明:“我只是修改了这个地区的气温,法阵本身依然在运转,否则,你是不可能生离奇云峰的。”

“那些拜死教徒若是有办法急速化冻,也无法生离——是无法完整地离开奇云峰吧?”

“没错。”肖千秋回答:“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夺取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的力量使得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一点。”对于拜死教的这些僧侣而言,不能完成尸神的命令比粉身碎骨还要可怕,夷人的土司是他们风俗的奴隶,可要是和拜死教相比,他就是一个完全的自由人了,拜死教的僧侣无法真正地死去,也就无法从他们的神的掌控中逃脱。

“对于星星的消失,你想必早已有了你的看法吧,你来到夷山肯定不光是为了验证星图。”

“是的,”华林承认:“尽管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但恐怕我师兄的荒谬理论在这个世界得到了证实——若我能把消息传回去,他靠这就能收获不菲——幸亏我和他通不了消息。”

他很快就从附近找到了他想展示的东西,一个灰绿色的蝶蛹,外表酷似一片树叶,毛虫在里面沉睡,直到化为蝴蝶,每个熟悉山林的夷人小孩,甚至山外小孩都知道这点。他轻轻地截下树枝,确保蝶蛹没有因此被惊动。

然后,他小心地触碰蝶蛹,非常轻,轻柔到会让蝶蛹以为只是一只迷路的蚂蚁从它上面爬过。。

蝶蛹激烈地扭动起来,要把“蚂蚁”甩下树枝。

“这个世界,就是个蛹,看起来没有生命,在沉睡,其实它也会挣扎——在它以为可以靠挣扎得到生机的时候。”

第十七章 世界

“哦,”如果华林以为他的发现会让肖千秋大吃一惊的话,肖千秋的反应却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谁告诉你这个世界是没有生命的?”

“……”华林撩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头发以便重新整理思绪:“你说你知道?你知道这个世界也有它自己的意志?”

“当然,山有山神,河有河妖,这个世界……有主宰它的魂灵不是很正常的吗?”肖千秋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了那么多典籍,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么?”

“确实。”这次,华林坦率地承认了,他被过去的经验误导了,在嘉罗世界和其他世界的时候,他随意地使用强大的巫术扭曲山河,从未想过它们是否有它们自己的意志,强大的嘉罗巫师们甚至连深渊本身都敢打主意,区区的一条河一座山本身是否愿意被削峰填谷,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里。现在想起来,有些山崩河泛,似乎并不纯粹是由于巫术的错误引发的,然而,既然嘉罗巫师们有足够的力量应付这些灾祸,那么引发灾祸的源头也就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里了。

就连他这次重生到了这个世界的小女孩身上,通过一系列典籍知道山神河妖的存在,他也从未想过在渡河前要为河妖送上供奉的清酒,或是在翻山时佩戴向山神致意的香草,尽管他一直在尽力学习这个世界的仙术道法,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是那个只凭纯粹力量蛮干的嘉罗巫师。

他甚至觉得肖家使用奇云峰法阵取得力量的办法太缓慢,太不效率,但是如果考虑到在他们之上,在河与山之上,还有一个统御整个世界,凌驾所有仙家的世界意志的话……肖家和别的仙家,采用这种虽不效率却不会惊扰世界太多的办法,也就毫不奇怪了。

那个世界意志的力量,显然不是区区一个肖家,或者百眼国的仙家们的力量所能抵抗的。

嘉罗世界的巫师们,是因为通过洛拉华方式生成了大批量的巫师,才能做到无视……等等!

“该不会……”华林的手在夜风中僵硬了,这个心肠冷酷的大巫师被自己的最新发现吓到禁了声,一直等到肖千秋开口才回过神来:“你看到了三颗星的失踪,断定这个世界要出事,所以躲进夷山吗?”

“不止是三颗星的失踪,”华林略微镇定了一下,决定把他的发现如实说给肖千秋听,他之前取得肖兴龙的全部记忆时以为已经很足够,现在明白了肖兴龙,这个肖家的年轻天才实在是太无知了!他的知识只限于肖家的传授,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完全不能和肖家的第一真仙相比,恐怕他在云横青三州都未必能找到一个比肖千秋所知更多的人了,既然有这么个带着肖千秋上路的机会,何不趁机询问呢:“你们肖家,世代与仙家联姻,又服食种种灵草、丹药,千年以来,出过几个六品仙骨?”

肖千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六品仙骨者,虽然世所罕见,但是再天然的美玉、黄金,总是要冶炼、雕琢,才能成器,否则连摆设也做不成。”

“也就是说,你们肖家,没出过罗,”华林急急道:“三州第一的肖家,人才之盛三州第一,我听人说(其实是从肖兴龙的记忆中得来)第二第三家加起来,也比不过肖家,你们家都没有出过,横州边境的鸡鸣村,从来没有什么丹药、仙草,也没有仙家联姻,即便祖上有个有仙骨的,突然生出六品仙骨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不可能,但……”肖千秋说:“凡人中也不是没有突然生出过好仙骨的,我便是一个。”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事不可接二连三。”华林说:“为什么,边境村庄,一个荒凉偏僻到能直接看到真实天象的边境村庄,会同时拥有一个万中无一的极品仙骨,一件高阶仙家法器,一本道书与两个穿越者呢?”

这一切,因缘际会得,未免太过凑巧。

可要是这个世界有它本身的意志,意识到了自己出现了绝大的危机,企图调用世界资源解决这个危机的话,这一切,又绝不奇怪了。

它将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人和让她起步的资源,放在了一个能令她意识到世界危机的地方……或许,招娣最后的愿望,能做到将一个大巫师的灵魂拉过来的原因,也是……

第十八章 逆天而行

如果把这一切告诉仍在嘉罗世界当巫师的华林,他会尴尬地哈哈两声,同时再一次腹诽为什么高阶巫师一个两个都在跨界旅行中染上了疯病,让他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抽空和对方打哈哈,但是,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接触的一个个诡异的天象,拥有不可思议天赋的身体,本应极为罕见却接二连三出现在鸡鸣村的穿越者,以及,似乎可以完美地解释那场突如其来的结束了狂舞纪元的大瘟疫的由来,使得他不得不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

这个角度对他来说比十个恶魔同时在他面前现身更加可怕。

因为恶魔们是可以打倒,可以欺骗,可以赖账(呃……至少存在分期付款可能性)的存在,而恐怖的世界法则背后有操纵者这件事,完全突破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若是打个比方的话,过去的华林和嘉罗世界的所有巫师一样,觉得所谓的“世界法则”不过就是像物理法则一样亘古不变的东西,摸透了它的脾性就没事了,巫师们穿山打一个洞,洞塌了,死了不少人,这一点都不可怕,肯定是因为没有计算好角度,挖走了太多土石又没及时给予支撑,或是地下水还没排干净,下次小心点,还是可以挖洞而避免死人的。

现在,他却知道了,事实不是这样。

山洞塌方,既不是因为角度算错,也不是因为支撑柱放得不及时不够多,更不是因为某个巫师勘察不仔细漏过了一条隐秘的暗河。

山洞塌方,就是因为这座山不喜欢被打洞,想压死在它肚子里乱钻的虫子们。

这对于还位于山腹里的,而且在有生之年不大可能离开山洞——这个世界和嘉罗世界都是一样的山洞——的华林,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狂舞纪元结束了,因为她们的傲慢?简单来说的确如此,可只要华林,或者别的巫师,达到了狂舞纪元的成就,那么等待他们的,恐怕不比那些女巫师遇到的大瘟疫好多少。

那位身逢末日的女巫师用她发明的记录魔术记载下来的惨状,被刻进了一代代嘉罗巫师的记忆之中,那些他们至今都无力重建的,像天然山脉一样壮观的魔法城市在一天之内分崩离析,那些让数十个世界为止颤抖的巫师军团一个个连挣扎都没有就倒下死去,只有流血,没有敌人,她们那些撼动一个又一个世界的强大魔法,至死都没能用出去一个。

当然华林现在知道她们其实是有敌人的,她们生在这个敌人的注视下,长在这个敌人的注视下,最后,当她们终于触发了这个敌人的敌意,她们就像古代的冰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些巨大的漂砾供无知的后人嬉戏。

敌人?必须是。

现在摆在华林面前的是一条黑暗的根本看不到尽头恐怕也没有尽头的前路,可他根本不考虑留在原地的可能性,不与这个世界为敌么?那倒不如跟存弟一样留在鸡鸣村好了!

一定有摆脱世界束缚的办法,无论多么不可能也会有,必须有,即使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后来人,也必然找到。

否则,巫师和朝生暮死的虫子有什么区别?

如此想着的华林没有想过,在嘉罗世界的时候他想的只有自己而已,什么后人,他的思维里是不存在的,战士、牧师、工匠、雇员、甚至巫师学徒和低级巫师,这些都是高阶巫师们为了“省事”才容忍的,而现在他竟然想着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到那些家伙们的身上,一定是被不停地叨叨“肖家”的某个老妖怪的唠叨给污染了。

第十九章 回归现实

在华林紧张地思考中,时间不知不觉地就逝去了,反映出恐怖天象的群星们无声无息地从苍穹上消失了,代之的是碧蓝如洗的天空,一弯雪白的残月高挂其上,看上去竟有几分诗情画意的清新之感,又过了一会儿,东方的天际才浮现出灿烂如赤金的朝霞,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派刚土司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捉住他的人并没有剥去他的衣服和首饰,他们只是简单地取走了他身上佩戴的武器,甚至连这个步骤都做得毫无掠夺的意思——他们既没有抚摸刀鞘上贵重的宝石,也没有欣赏上面雕刻的漂亮花纹,更没有抽出刀子来看看它有多么锋利——然后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所以,派刚土司尽管身陷囹圄,却没有惊慌失措,相反,经过一个对他来说无论如何算不上舒适的夜晚后,他已经恢复了冷静和身为土司贵族的骄傲。

他的敌人不会杀了他。

派刚土司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人被杀,他知道杀人之前会有怎样的准备,他们不会给被杀者留下任何东西,被杀的毫无疑问是弱者,在夷山中,弱者什么都不配拥有,包括他们自己。

而既然敌人给派刚土司留下了衣服和首饰,那就证明了他不是弱者,起码现在不是,他仍然拥有相当的价值,他可能永远无法再成为嘎拉洞的主人,但是在他证明他的价值之后,可能会在新的强力主人那里拥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

在晨光照亮嘎拉洞之前,派刚土司一直在脑海中清点他可以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首先是他身为土司的家谱,下级夷人背诵家谱是为了不幸被抓后证明自己是夷人武士不是奴隶,而土司的家谱则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长长的家谱中列数了数百年内每一个和他们家族联姻的土司家族的方位和势力范围,以及每一个土司家族领地内的山、水、土地的出产和奴隶的数量,如果一个聪明人能听完他所背诵的家谱,完全可以依此描绘出夷山的大概地图,这是那些一辈子都未必走出自己土司领地的夷人武士和散居山中的普通夷人永远不知道的秘密,这是一本无形的宝藏之书。

其次,是他对下属的控制,作为一个控制了嘎拉洞许多年的首领,派刚土司深知一个得力的管家在日常生活中多么有用。一个从来没有打过猎的人可能会以为野兔是一伸手就能抓到的生物,一个从来没有养过家的男人可能会以为养活八个孩子轻而易举,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可能以为孩子一落地就会走路而无需漫长的、令人精疲力尽的哺喂,派刚土司可不是那种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生物:“鞭子不落到奴隶头上,他们就不会干活。”而他是深知怎么让鞭子动起来的人,他敢放话说,附近几百里内,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如何用同样的人得到更多的收获了。

最后,也是他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点,他自己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士,他敢说自己对于弓箭和刀都还没有手生,若是得到赦免,他可以毫无怨言地立即为他的新主人效命,他认为这也是一个合适的交换条件。在各种奴隶之中,一个忠心的,能上战场的奴隶是比其他奴隶更有价值的——工匠奴隶可能用一年时间为他的主人做一把好刀,而一个好的战士奴隶可以在一天之内为他的主人夺来三把同样好的刀。

在再次被带到他的敌人面前时,派刚土司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甚至准备了一长篇在他看来恰到好处的恭维话,内容由献给古鲁大神的颂歌和给大祭司的赞美词拼凑而成,他替换了其中的一些字词以适合对象的身份,并在脑海中反复练习以用合适的态度面对对方。这一切没有花他太多的时间,他甚至没做什么心理上的调整。

毕竟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击败的。

敌人不仅使用了诡计,而且还用了他的祭司都不能驱散的强大幻术,这些就足以让识时务的派刚土司对对方抱有尊敬的态度了。

不过,当他再次见到他的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年幼的女孩正坐在火堆前的位置,她的手里举着一把烤叉,烤叉上串着一条已经被啃了一半的蛇,女孩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另外一半——这一切当然引不起派刚土司的惊讶,虽然夷人们从来不把蛇、蜘蛛这些他们看来是“强者”的生物加入菜单,但是他们也没有把这些生物当祖宗忌讳,谁敢吃就和谁不共戴天的态度。

让他惊讶的是环绕着女孩的愁眉苦脸的夷人们正在干什么。

他们正在用整齐划一的动作安静地编织草席,安静地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幽灵。

第二十章 物质基础

这诡异的场景让本来已经胸有成竹的派刚土司心里突然打起鼓来,不错,他已经做好了出卖他的祖宗、儿女和所有姻亲的准备以“给嘎拉洞夷人一个光明的未来”(在他的设想中,他可以像很多投靠在他和其他夷人土司的武士奴隶那样,通过为强力的主人效力,得到比自由人更多的奴隶,升到比自由人更高的位置,为此,所有的出卖和献媚都是值得的,是不辱没他有名的派刚土司的身份的)可他真还没有做好牺牲他自己的准备。

他确实亲眼见证了许多人的死亡,有些人是被敌人杀死的,有些人是他下令杀死的,有些人是他亲手杀死的,所有这些人若不是在战场上被杀的,都会在被杀前被剥去所有衣服和首饰。

弱者的血会降低衣服的价值,细小的首饰则可能在杀人过程中丢失,所以这些都会在杀人前被取走。

派刚土司也是根据这个缘由,断定自己不会被杀的。

当然,一旦捆绑他的绳子被取下,他会立即以最恭敬的态度,把身上所有的金银饰物,不管它们多么沉重,不管它们当初是用多少奴隶换的,用最快的速度取下来献到他新主人的脚下,来表示自己的恭顺,他知道,夷人们抓了俘虏后,照例是要痛打一顿让俘虏听话的,能用一些本来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死物来表明态度免一顿打,这买卖是非常上算的。

派刚土司若不是这么举得起放得下,这么识时务的人,凭他那“连奴隶贩子都会捆卖”的恶名,又怎么能把嘎拉洞经营得如此兴旺呢?

可他这一番精密的盘算,这些自认为无懈可击、注定通往光明未来的计划,在看到华林摆出来的阵势后,立即产生了动摇。

这么多训练有素的,能摆出方方正正阵型的战士,居然没有趁这大好的天光四处掠夺奴隶,而是坐在这里,搞编织?

夷人当中也有编织工作,通常——派刚土司根本没见过有例外——都是由女人负责的,这么多战士在这里编织而且对他们的这个工作没有任何异议,这完全突破了派刚土司的常识,将他引导到一个可怕的方向上去——这是为了献祭仪式做的准备!

在内战激烈的夷人社会里,只有在献祭神灵的时候,各土司、武士、奴隶们才会暂时终止永恒的掠夺奴隶的战争,在祭司的指挥下整齐地列队,洁净,颂唱,献祭,舞蹈,所以派刚土司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献祭上,只有这是所有夷人都会参与的宗教仪式,其他的都是祭司们的专属,派刚土司既无权过问,也从未在此上花过多少心思,古鲁大神的幽暗世界对他和其他非祭司实在是太难懂了。

既然这是个献祭仪式,眼前也有现成的火堆,那么,祭品呢?

派刚土司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身上。

一个贵重的祭品。

虽然不知道派刚土司想的是什么,可是看到他哆嗦了一下子,华林还是很高兴的,他早已从其他俘虏那里听说了派刚的蛮横和精明,这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俘虏,他已经准备好了一顿大大的棍子来教导派刚土司谁是嘎拉洞的主人,而看起来这顿棍子已经不再需要了。他三两下啃完了手里的烤蛇——这是他又一次亲自烹饪的作品,虽然他眼下拥有上千夷人俘虏,可他进入夷山这么多天,对夷人的厨艺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倘若说他们在农业和牧业上表现得和外行人差不多,那他们的厨艺则要在此基础上再加上原材料的匮乏——那些瘦得可怜的猪牛羊连供烹饪的油脂都很难提供,而奴隶们筛磨的谷物更是极尽偷工减料之能事,还不如就近抓点什么,比如土司卧室里潜行的蛇。

吃完了因为“离得近”倒了大霉的蛇,华林大摇大摆如同嘎拉洞自古以来的主人一样走到派刚土司的面前,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们的盐是从哪里弄来的?”

“商人,商人带来的。”

“从夷山外?”

“是的。”

“其他人,也是这样?”

“是的,有些,会和我,交易。”

盐是最基本的调味料和必需品,茫茫夷山,盐却不能自给,要依靠商人从外界输入,山高路远,想来不便宜,也难怪即使是势力颇大的派刚土司,厨房里也是“用盐块在锅里抹一圈就算放过盐了”的水平,连穷困的鸡鸣村都赶不上,底下的一般夷人、奴隶可想而知。盐吃多了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没有足够的盐,人哪里有力气干活呢?看来,夷山中上上下下从土司到奴隶“能不干活就不干活”的风气,搞不好也和此有关。

要改变夷山上下的面貌,第一步,就得先解决盐和其他日用品。

第二十一章 促生产

“这就是野兽经常聚集的地方。”派刚土司指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山坡,远远望去,山坡上的草木生得都很低矮,不少地方光秃秃的,他真搞不懂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对这种地方感兴趣,诚然嘎拉洞的猎人们都知道这里是捕捉野兽的好地方,可她要是想吃兽肉的话,洞里尽有很多现成的干肉,还有大量可以向奴隶贩子换取山外货物的皮张,她又何必亲自出来呢?

同样是打猎,潜伏在野兽出没之地伏击,和有身份的人喜爱的围猎截然不同。盛大的围猎是每一个夷人都很喜欢的活动,经常在秋天举办,收完庄稼后,猎人带着狗前行,土司和其他装备精良的武士们殿后,剩下的男女老少一组组地各按方位组成天罗地网,用所有能找到的可以敲响的东西将山林里能驱赶出来的野兽都驱赶出来供土司和武士们射杀,一次围猎经常能打到好几头野猪、野羊等大猎物,小的野鸡山兔不计其数。围猎结束后,土司会举办晚会酬谢古鲁大神,最大的一头猎获物总是在晚会上献给古鲁大神的,其他猎物则现场烹煮后供众人分食,所以这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时刻,只要狩猎结果不是一无所获,甚至奴隶们都能在这一晚尽量饱餐。整个围猎过程从出发到结束无不洋溢着欢乐祥和的土司奴隶一家欢气氛,因此,每当土司发出命令要举办围猎的时候,最为偷懒的奴隶和夷人都会早早地自带工具等待在队伍里。

而潜伏在野兽惯常出没之地伏击则是另外一件事了,等待一天、两天却看不到猎物的影子是经常的事情,猎人必须披戴着伪装的树枝树叶,忍耐着这些刺人的伪装和山里永远不缺的各类吸血飞虫,伏在又潮又臭的灌木丛里一趴就是一天,还不能思想开小差,难怪他们都渴望有足够的钱,从山外人那里换取铁夹来布置陷阱而不是自己躲在那里充当陷阱。

现在所指出的地点又是各处狩猎场中最差的一处。

派刚土司向华林提供了好几个地点,在他看来那几个里无论哪处都比这里强,其他的地方,要么是有遮荫的参天古树,要么是有清凉的山溪,有溪水可供洗尘还在其次,野兽一两天都要喝水,在溪边遇到猎物的机会显然更大一些,而这座小土山……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华林根本不是为打猎而来的。

“这里的土壤果然富含盐分。”

确定了最可能涌出卤水的地方后,嘎拉洞的人和华林从其他地方带来的人都在他的命令下走到了一起,利用简单的工具动手挖井,一时间干得热火朝天,看得自以为很能胜任监工这个职务的派刚土司目瞪口呆。当然,他还不知道,这些步调一致一声也不抱怨一起干活的人,不少在数天前还是世代不共戴天的仇敌,比如共挑一筐泥土的,是尺门和邛泸布家的大儿子,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延续了几十年,本来是非要对方破家灭门,从夷山上消失不可的,但是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啦!

毕竟他们的家全被华林给烧了,别说门,窗户都没给他们留。

“要提高生产,首先必须的就是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华林总结道:“统一思想,就是他们现在都很平等了,没有贵族,没有武士,没有奴隶,统统都是劳动力,他们的一切都取决于他们干的好不好,而不是他们是祖传的土司或者是祖传的奴隶这些狗屁,提高认识,就是他们得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辈子都打不过我,所以丢掉武器老老实实地拿起锄头才是他们应该干的。”

在对方的脑回路和自己不一样的时候怎么办?

华林的办法是把对方的脑沟全部锤平,简单说来就是你们啥也别想,我都替你们想好了,你们只要干活儿就行了——虽然后遗症很大,不过都是这个世界的错!谁叫这个世界不拽一个牧师过来的!他一个巫师干思想工作还想他能干到什么程度!

就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

尺门也不质疑为什么要在山边挖了深坑挖浅坑,派刚土司也不质疑为什么砍了树不够还要砍竹子,邛泸布更不质疑为什么他们的刀剑都被送去回炉做成了一些最丑陋不堪的铁条,反正他们拿着这些刀剑也打不过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她争辩呢?

第二十二章 凿井

挖盐井和挖水井一样,根据地理条件不同,工程量和技术要求也是大不相同——在雨量充沛、八水绕城的青州城,打井是只需一把力气而无需任何智力的活儿,甚至一个半大小子都可以胜任,谁胜任不了呢?寻一块平地,直直地挖个坑,挖到一人深的时候,自然就出水啦!而要是换成了整年可能就下一两场雨的丹霞国,打井就是件极为艰难的大工程,地方上的有力人物若有打井的愿望,得预先要找精通看水脉的“水师”,看定水眼,与村中族里公议,各家出银钱、人力,三班轮流挖掘,经年累月方有一井可用,合村族将那井看作至宝一般,又是加盖,又是落锁,每日必要等到族长到来才能开井取水,事迹传到青州,以为一桩海外奇谈,酒肆食铺里谈及,时常引得那些终身未出青州城一步的百姓哄堂大笑。

华林也知道在那些世代取卤水之地,稍微容易出卤水的地方都早被人占去,后来者想得卤水之利,就只能大费周章,往往有一口井耗费十余年光阴,散尽井主家财方成的。但是这夷山之中,夷人们连种地放牧都干的完全外行,周围又有取之不尽的清洁溪流,谁去干挖井的活儿?这可能产卤水的地方真是从来没人动过,出卤水自然就用不着花个十年,不过,他的准备工作还是全部都按最高规格做的。

在预定的井眼周围,他首先命令众夷人平整土地,然后就是挖一个直径一米的大井口,这大井口一直要挖到浮土底部,挖到岩石为止。在挖大井口的时候,其他夷人也不能闲着,要么砍树,要么伐竹,别说,大概是因为夷山中不管行路还是开田,都少不了砍伐,夷人在干这活儿时居然干得不赖,等到大井口挖好的时候,旁边早就积下了无数大木长竹。

接着,华林就指导他们搭了一个吊杆,将山上的石头一块块吊进井口,沿着井壁垒起,做了一个石筑的井壁,又将夷人刀剑炼成的铁条横在上面加固——这是为了预防挖井动工时,周围泥土吃不住震动垮塌的关系。

下面就是正式挖井了,在大井口内搭起一个跷跷板一样的木架子,一头又安放了一个宛如高低杠的东西,看得一帮夷人那叫一个好奇,若不是华林的手段厉害,教他们深有体会,不敢违了命令,早就丢了锄头砍刀,坐在旁边,扯开龙门阵,吹个三天三夜还谈论不出一个结果来。

木架安放完毕后,三个被华林挑中的倒霉蛋就爬上了高低杠,靠两手抱住高低杠,然后双足在号令下一起踏足跷跷板,跷跷板的另一头就带动钻头击打岩石,向卤水源头挖去。

这时候,其他夷人有的继续砍树伐竹,有的则被华林挑出来,破竹做蔑,编织竹锅,预备煮盐之用。

他们可不知道自己编的是“竹锅”。

竹子不耐火,怎能做锅?

而且,它还是方的!方的!这世界上哪里有过方孔的灶台?就是有,这“竹锅”已有一丈长,这灶台,又得多大?

要是华林和他们解释,怕是口水使尽了也未必能教他们心服口服,好在他拳头厉害,各夷人都深有体会,一个字也不敢多问,乖乖做活,横竖都是编织,编竹蔑又比编草席难到哪里去?不久,一个个外形酷似巨人托盘的“竹锅”就编织完毕了。

竹锅编完后,他们又领到了更加稀奇的新任务——打水往刚挖的盐井里灌!

“疯了,”自以为很有见识的派刚土司想,他倒是听华林说过,这里的工作是打盐井,可是,打井,不就是取水么?怎么还要灌水呢!

第二十三章 凿井下

“够了。”女孩说,夷人们放下水桶,在所谓的盐井——目前还是个灌了水的坑——旁边用竹子搭起另外一个架子来。这个架子是夷人们略微熟悉一点儿的东西,只不过他们的“熟悉”的方向各自不同,有些曾经外出掠夺的夷人认出:“这不是个超大型的纺车么”,有些从未出过山林的夷人则认为:“这是祭司打鼓用的转子,这么大,一定是要召唤一个前所未见的强力神灵,来帮助打井”,而像尺门管家这种,原本是山外人,在夷山中居住多年习惯了夷人的风俗被其他夷人认为是夷人的人,一开始不无轻蔑地预备发言:“你们连水车都没见过么,这是……”然后,依稀仿佛记起了幼年居住的村庄,村外的水车,早已忘记面貌的父母,于是静默无言了。

第一批运到盐井工地的竹子是最细小的一批,它们差不多是任何一个想偷懒省力的夷人的首选目标,一旦运到就被迅速地加工成了竹篾和竹锅,华林对那些挑着细小竹子砍伐所以最快完成任务的夷人给予的报偿就是让他们负担后续的搬运工作和工地上的各种力工,叫剩下来的人看在眼里,不敢再做这种耍滑的事情。在这么合理的劳动报酬面前,第二批砍来的竹子明显就粗壮了不少,可以用来搭建工地上需要的各种架子,等到第三批的时候,则由华林亲自挑选,他挑选的挑剔程度,让夷人们都吐舌不止,略弯曲的不要,长短粗细,都得一般尺寸,砍下十几棵后,摆放在工地上,简直不像是从一整座山上砍来的,却是一母所生的一般。

这些竹子的用处,夷人们很快就知道了,它们被吊在那个纺车似的玩意上,随着“纺车”的转动沉入了新挖的灌了水的盐井里,等沉到一定深度,随着女孩的号令,夷人们转动车子,将竹子从盐井里提了起来。

竹筒提起时,派刚土司正好立在旁边,眼看着竹筒被转到旁边,有人小心地揭开竹筒上蒙的牛皮,许多泥沙就顺着流到了旁边预先挖好的浅坑里,被其他夷人挑走,原来这车子是用来下竹管,清理挖井的泥沙之用,而之前的灌水,也是使得挖下的碎石泥屑可以随水流入竹筒,被竹筒提出。

“放一个小孩下去掏摸泥沙即可,何必费这许多功夫?”派刚土司正准备向新主人表现一番他在使用奴隶方面的巧妙,忽然又想到一事,不敢动作:“这竹筒提上来的时候,里面又是水,又是泥沙,得多么沉重,底部那张牛皮是靠什么支撑着糊在上面,不至于半路漏下的?不对呀!若是牛皮是糊得结结实实的,这不就是实底的东西了么,放下去,又不转向,是怎么在底下提了水沙上来的,莫非是这女孩使了法术?”

于是再放竹筒下去的时候,他故意在旁边逗留了一会儿,仔细地看了看,根本没有一个夷人往竹筒上糊什么东西,就看着那牛皮虚虚地挂在竹筒上,往井中沉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车子转动,又是一竹筒夹水泥沙提了上来,倾在浅坑里,被其他夷人挑走。

这次,派刚土司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提上来的时候,牛皮好好地蒙在竹筒的底部,直到井上的夷人将竹筒放倒,揭开牛皮,倾出泥沙来。

“一定是她召唤了无形的神使,在井下把泥沙放进竹筒,又蒙好了牛皮。”派刚土司非常肯定地想到,他的女儿有一个大祭司恩赐的宝物,可以召唤出无形的神使来,在战场上屡建奇功,这个女孩想必也有类似的宝物,而且,比他女儿的那个还强。乌吉达的神使,必须摇晃神铃,配以咒术,才能做一个简单动作,哪像这个女孩的神使,又能淘泥,又能贴封,还任劳任怨地在井下干这等奴隶工作——要派刚土司把自幼的“干活就是奴隶”的观念一下子转变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会据此判断,女孩拥有更高级的“战士神使”,才能这样虐待这个厉害的神使——把干活看作是虐待,也是非常标准的夷人思维了。

华林自然没有给派刚土司开物理课,教他什么是单向阀,什么是“井中泥水的向上张力推开皮阀进入竹筒”什么是“一旦提起竹筒,筒内泥水的向下压力压住皮阀不至漏出”的兴趣,他正忙着给手下这些夷人分派一项又一项的任务,清理了井底泥沙后,向井中沉入紧贴井壁的粗竹筒以隔绝渗水,加固井壁,钻头则向更深处挖去。

若是在四面有井,常年挖取卤水之地,一口盐井开上十年都是常事,可华林开的这口井,附近不但没有盐井,并且连口井都没有,况且他还不是随意开掘的,是选了地上便有盐卤渗出之处,直直地挖下去的,因此数天之后,竹筒便提上了浑浊的卤水,倒入另一边预先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下要制盐了吧。”盐井附近的夷人都这么想,他们从未见过制盐,这肯定值得一看!就算不值得一看……至少看个新鲜嘛!日复一日地重复挖土,砍竹,踩跷跷板已经让他们腻烦透了,若是换了第二个人,他们虽然未见得造反,趁黑夜逃进山林风紧扯呼那是一定的事——他们打出娘胎以来,何尝这么卖力地干活过!天地良心,连他们的奴隶都没有干得这么辛苦过!

倒不是这些奴隶主对待他们的奴隶有多么仁慈,而是在他们的意识里,农活就那么几样:翻土,撒种,收获,天天去锄草什么的根本不在他们的字典里,也就想不到逼奴隶们去干。他们能想到的剥削方式,无非是让奴隶在春天开垦尽可能多的土地,这些工作虽然也很繁重,但是春天总有过去的一天,到那时候,懒惰的夷人们就已经在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监工这项苦活,开始预计着酿酒、宴客和掠夺邻居了。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华林的新命令,是让他们把制好的竹锅沉到卤水之中浸泡!

当然,他们没敢反对,因为他们的另外一个问题,此时终于得到了解答——他们要在盐井旁,盖起新的灶台和遮蔽灶台的茅屋!

第二十四章 盐业

华林选择煮盐而不是成本比较低的晒盐,自然有他的理由,第一就是客观条件,晒盐需要晴好的天气,炽热的阳光,这两样在夷山中都不具备,他在初次到访双河县城就发现了,双河县城比鸡鸣村来得温暖,这温暖不像青州城那样是因为真仙之力,而是纯粹的地理原因——双河县一带归仙家治理不过短短的两百年而已,而且在这两百年内都被认为是没有多大价值的领地,纯粹是作为预防夷人的第一道警戒线存在,无论哪个仙家都不会往这里投放什么资源,更别提为它改变气候了。

而夷山比鸡鸣村更为寒冷。

鸡鸣村的贫苦人家夜间还能靠柴草避寒,夷山人众晚上就必须依靠火塘的温暖或是牲畜的体温了,这也导致了双方即使住着同样的茅屋,在室内布置上也大不相同。在鸡鸣村等山外人家,位于房屋正中央的往往是一张兼备了祭台作用的方桌,这是普通人家仅次于床的贵重家具(倘若他们买得起床的话)供奉着祖先和其他神明,陈列着香炉和主人家得意的几件贵重摆设,灶坑一般设在屋外的附属建筑里,是稍有身份的人们都不愿意踏足的低贱所在。而在夷山中的人家,位于房屋正中的是终日烧火的火塘,他们的祖先和神灵不是被陈设在火塘边,就是被认为正悬浮在火塘上,吸收贡品的香气。女人们在火塘边烤饼做饭,男人们在火塘边祭神磨刀,到了晚间,主人和奴隶一起簇拥在火塘边依靠火神的庇佑度过夷山寒冷的夜晚。

只有在夜间出击掠奴时,他们才会离开珍爱的火塘,披上粗羊毛制作的厚斗篷,彼此传递着盛满酒的葫芦,靠这些熬过夜间的寒气。在山外,一个年轻男人如果滴酒不沾会被认为是值夜警卫的好人选,而在山里,他可能会在第一个晚上就因此冻死。

正因为这些差别,华林选择的道路是煮盐,但是煮盐为他带来的好处还不止于此。

夷山中地势相对平坦,可以开垦的土地其实不少,然而夷人们的农业实在是约等于无的程度,他们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浇水什么是施肥,他们想开垦一块土地的时候会放火烧山,然后播种,然后回家,将其余统统交给他们敬爱的古鲁大神处理,然后等收获季节就来收(如果可能有的)收成。这种粗放的经营模式使得他们的人口不多,土地却不够用,考虑到他们因为彼此攻伐而荒废掉的那些边境地区,土地就更不够用了。

连年的战争,在喂肥了奴隶贩子和派刚土司这样的军阀的同时,也破坏了整个夷山本来可能有的繁荣。靠近派刚土司领地的弱小势力,很多都不得不搬到了更加荒凉偏远险峻的地区以躲避派刚土司的掠夺,而他们原来开垦的土地,也不是派刚土司能放心派遣奴隶耕种的地方,他知道他们随时可能返回,报复性地掠走他派来耕种的奴隶。必须等他彻底消灭周边所有的势力之后,他才能派出奴隶在这些土地上从事耕种,还必须派得力的武士和祭司保护他们免遭偶尔路过的其他土司派出的远征队掠夺,时间一长,这些离嘎啦洞太远的武士们完全有可能背叛派刚土司,偷偷为自己的后代积蓄实力,而不是把所有的收获都老老实实地交给派刚土司。

所以,派人耕种这些土地对于派刚土司实在是一件成本和风险都巨高无比,收获却少得可怜的苦差,也难怪他宁愿花大钱投资自己的祭司女儿或是其他能干的武士,却任凭大片土地放荒了。有几名能干的武士,完全可以派他们出去掠夺,然后通过掌控奴隶交易的办法,将收益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何必去操心农业呢?

而农业的衰败,又使得他们必须依靠不间断的战争和掠夺行为来减轻他们的人口压力。

现在华林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这个循环整个倒转。

煮盐所需的草木在其他地方是一大笔开销,在夷山里完全不是问题,别说那些险峻的山峰,亏他们糟糕的田间管理之福,他们自己的田地里就能割够一整年的量!而将这些与作物争夺水分的杂草杂树烧掉之后,它们就变成了有益于作物的肥料,可以用来增加作物的营养和改良土地。

煮盐所需要的大量人力,又使得夷人自觉人力的不足,在过去,他们需要的仅仅是能够为土司掠夺的强壮武士,所以他们可以仅仅为了“立威”就随意杀掉一个、两个、三个或更多他们看来没什么价值的奴隶,即是为了镇压,也是因为他们的收成有限,所掠的奴隶经常超过他们能养活的人数之故,杀掉几个奴隶的结果无非是饿死的小奴隶少几个,他们不会有劳动力不足之苦。现在,他们却被新主子分派下来的各种苦活累活给压得直不起腰来,以至于过去被认为是“老狗”(意为随时可杀的)的老年奴隶如今也可以得到一丁点儿地位了——他们被认为在煮盐的时候还是能顶个人用的。

华林交给他们煮盐的,是浸饱了卤水的竹锅,这种竹锅不像铁锅那么容易用,即使经过处理还是会燃烧的,必须在守灶人的严密监护下以慢火熬煮卤水,要是他们还秉持着过去那种散漫作风,煮一年也只会得到一堆烧焦的竹子而得不到盐,在这情况下,没有体力而有耐心的老奴隶也有了价值的体现。

当然,一切产品中最有价值的还是煮出的盐,盐是百味之王,因为其他只是口味,盐却关系到每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人要靠它有气力,而且牲畜也要靠吃盐才能肥壮起来,食物要靠盐才能有滋味,心脏要靠盐才能跳动。在牲口棚里放上盐块,主人就不必带着弓箭满山追捕自家的猪和羊,自愿回圈的猪羊又会在棚里留下肥田最好的东西,大粪。有了盐,嘎拉洞从农业、牧业和贸易上能得到的收益,比派刚土司四处掠夺的更多。

派刚土司眨了眨眼睛,他对此还是有点儿怀疑的。

第二十五章 消费升级

“这些畜生吃得居然比我以前吃的还好。”尺门每次收工时路过牛棚时总会心情复杂地看一眼那里挂着的盐葫芦,现在嘎拉洞的每个牲口棚都增加了这个以前夷人们无法想象的奢侈设备,一个倒悬的葫芦,每头牲口只要想吃,在棚里挪动两步就可以从葫芦口舔到雪白的细盐!太难以想象了!不久之前,就连派刚土司,嘎拉洞的头人,吃的饭菜也不过是“盐块在锅里抹上一圈”的水平而已,现在,却连他家的牛和羊都能享受到他从前作为土司都享受不到的珍味!

但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给予盐分所带来的好处,牛羊的皮毛远比以前光泽,肥壮不说,现在到了傍晚,放牧它们的小孩子只需吹两声哨子,牛羊就会乖乖回到圈里来,若不是考虑到附近多的是山林野兽,简直连牧人也不需要了!

而且,盐是那么地多,以至于别说用来喂养牛羊,用来刷墙都绰绰有余!

用铁锅煮盐,一次不过十斤二十斤,用特制的竹锅煮盐,一次却可以产盐近千斤!这么多的产品瞬间淹没了嘎拉洞,让最保守吝啬的夷人也不得不承认,用细盐喂养牛羊并不是什么过分的奢侈浪费行为,而是……让世界恢复本来面目?

他们没想过那么多,他们想的只是怎么不被从地底源源不断喷涌而出的白色黄金给压死!

华林教给了他们新的钓鱼办法,直钩钓鱼法。

办法是,将空心的芦苇截成指节长短的一节一节,然后取来编竹锅剩下的那些最细的竹蔑,把它们弯曲后塞入芦苇中,再将芦苇穿在线上,垂到水中。

一旦鱼儿将芦苇误认为飘落的树叶吞吃,芦苇破裂后,里面隐藏的竹篾就会猛然弹开,将鱼串在钓线上面。

用这种办法,夷人们可以入夜后制作藏着竹篾的芦苇,天亮时将钓线撒下,然后去进行一天的白天的工作,当天色渐晚,日光不允许他们工作时,他们就回到早上撒下钓线的地方,收获一天的渔获,将它们送到厨房去,或水煮,或煎烤,丰富饭食,若有多余的,现在也不愁烟囱不够放了,他们有的是盐!

过去,夷人往鱼肉上撒几粒盐,是有数的享受行为,现在,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那点可怜的鱼肉直接塞进了盐包,心疼的不是用掉的盐而是鱼肉在腌制后减少的分量。

盐太多了!多到肉眼可见的成灾了!多到夷人们都要想办法处理掉一些了!

嘎拉洞的厨子要给上千人做饭,可他们试了试两天用掉两葫芦盐以后,夷人们已经从开头的欣喜转变成威胁要趁月黑风高把他们统统吊死在派刚土司的树上了!他们不得不压缩了盐的使用量,当然,还是大大超过以前的用量,但是肉眼可见的是,靠他们自己吃是无法消化掉这么多盐的。

华林的新措施:命令他们用树枝蘸盐刷牙,用掉了相对于产量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些盐,就连派刚土司也质疑,想用这种办法消耗掉他们的盐产量是不是太过拍脑袋。

终于,嘎拉洞也好,新建的茅屋仓库也好,都塞满了曾经在派刚土司看来珍贵无比的物资——盐。

深知自己以前付出了多少代价去换盐的派刚土司面对着无法消耗的库存,陷入了哭笑不得的境界,他一度居然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原来,只需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就可以把奴隶省下来交换一些真正的珍贵物资了,过去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呢!野兽热衷出现的地方的情报,还是他交给华林的呢,他怎么就没多想一想呢!

他以为自己不必多想,只要派人出去掳掠奴隶和牲畜,就能从那些商人手里交换到盐,为什么还要费心研究怎么不经过商人获取盐呢!

结果,他以为的捷径,其实是漫长的歧途。

“派人去交换啊。”面对着满溢出仓库的盐,华林没有下令停止盐的制取,而是发出了新的命令:“过去商人们拿盐交换的,我们半价交换,这个世界上没有半价争取不来的顾客,如果有,就三折。”

派刚土司因为经常和山外商人打交道的关系,被任命为新成立的商队领袖,尺门因为之前带路得力,也被任命为商队的一员,这些半辈子都在使用刀剑的夷人,如今要摆弄账本了,他们对此还不习惯,而且偶尔还会怀念过去在家里一呼百应作威作福的日子,不过,他们怀念的梦里,那些缺盐少油连条腌鱼都没有的饼子是没有位置的!

一支满满地驮着盐包的商队从嘎拉洞出发了,他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错了,是让全夷山人民都过上连牛羊都有盐吃的好日子!

第二十六章 土地整理

派刚土司和尺门翻山越岭去卖盐了,留下来的人不久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报名参加贩盐队,虽然在夷山中猛兽毒蛇到处有,每个夷人对外来者也绝对称不上有什么友好的态度,但是,一切噩梦的源头,那个古怪的小女孩绝对比这一切加起来都可怕多了。

她在结束了盐井的工作后向他们宣布,夷山的农业即将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听听就不是啥好词,可惜夷人的想象力都很有限,所以当天报名志愿参加贩盐队的夷人武士居然只增加了两名。

他们很快就现什么叫在家一天不如逃外千日了,华林嘴里的“农业”和他们一贯以为的,撒撒种子然后等秋天过来看看野兽和古鲁大神给他们留下了多少,是完完全全地两码事,她所说的农业甚至不是尺门管家以为的山外人的那种。

托盐井的福,周围几座山上的野树竹林除了山顶华林有意留下来的那部分以外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第一步就从这些山头开始整理,先,一部分夷人被他差遣到附近的一座山上挖掘红土,再用人力和牛马将这些红土担回来,接下来的也是纯粹又耐心的体力劳动,他们必须把这些红土打碎,打成细细的粉末,再和他们从河边掘来的黏土按一定的比例加水混合起来,这种奇怪的混合物被用来在山上修筑起一道又一道的低矮土墙。

“其实用石头筑墙更好。”在一些夷人嘀咕着抱怨的时候,华林用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就镇压掉了。

等到矮土墙建好之后,更多夷人们想都没想过的繁重劳动等待着他们,他们必须将这道墙到那道墙之间的山坡给修改成平地,也就是说,这边削下去一部分,那边垫起来一部分,整座山就这么渐渐地被改造成一个巨型的台阶。

“这是在干什么?”肖千秋问道,他在其他地方也没看到过这么干的,青州有不少山地,但是那些山地多半是作为果园和茶园使用的,就是有粮田,也就像鸡鸣村之前那样,开垦在山间的缓坡上,像这样在山上靠人力硬生生地开出一块块平地是他既没有想过,也没有见过的,不,就是他想要在山上开粮田,直接使用仙术把山头削平是更方便的选择。

“开荒啊不仅是开的山头,还有这些人的脑袋、身体和精神。”华林的回答很简单。

后者肖千秋倒是认可的,能够在华林手下熬到结束的夷人,即使放在青州也是最勤劳的农民了,可是他又恐吓又计划又监工,最后就是为了得到一群最好的农民?他是不相信的。

“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是吗?”这才是华林的心里话,青州一带被肖千秋千里冰封了,这倒不是大问题,他现在还是有足够的力量在冰天雪地中穿梭的,问题是青州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其他仙家居然无动于衷他到底也是在奇云峰上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对仙家到底如何清新脱俗很有领教,完全不相信他们会不趁机来填补这一块的权力真空,或是来寻找被冰雪掩埋的资源结论就是一个,附近的其他仙家也陷入了绝大的危机中,要么腾不出手来,要么更糟。更糟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完全被拜死教取代了。

华林知道自己的一身仙骨在其他仙家看起来还是有价值的资源,但是落入了拜死教手里就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能暂时避开拜死教耳目的地方,资源匮乏人口稀少向来不在仙家地图上的夷山是个理想地点,而夷人们崇拜的古鲁大神似乎与拜死教有一些特殊的关系,就他那点可怜的神学知识,一个凡存在如果同时拥有两副面孔的话,通常会避免双方手下接触。

这就是他“下乡扶贫”的根本原因,一个可以让他锻炼先前所学,又不会有什么高级怪路过的地方,至于那些夷人和他们忙了半天的盐井、梯田,那就是搂草打兔子,闲着也是闲着。

肖千秋觉得他这些想法都很可笑,他在这里没有资源,仙骨再好能练出什么呢?

华林则在继续自己的步骤,这也就意味着,更可怕的一个个任务6续落到了那些曾经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夷人奴隶主头上,他们得把他们自己的和牛马猪羊的粪便都收集起来,和煮盐烧出的草木灰以及泥土搅拌在一起,按天堆成一个个金字塔样式的大垛,再按天把先前堆好的一担担拆下来送到刚挖好的梯田里,据说是做什么“底肥”。

这一步,夷人们做得叫苦连天,而像尺门管家那样被从山外掳来的原农民还能看得懂,但是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山外的农民也看不懂啦!

华林居然让他们搬运一些石头,东一块西一块地放到刚刚平整好的土地里,若不是他们摸过了是石头,还以为这是一种另类的施肥方式呢!可是,刚刚平得跟床似的田地,又放石头进去,这究竟是在搞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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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本末之思

“是谁给他们的信心这不是一种另类的施肥方式的呢?”华林对这些夷人的想法表示了鄙视,肥料由天然转向人工就是开始使用鸟粪矿石开始的,这次他也有意选择了一些富含矿物质的石头,而之所以没将这些石头像使用肥料那样碾碎了撒到田里,不是因为他爱惜夷人的人力(相反,搬运整块石头加重了夷人的劳动强度)而是因为考虑到了夷山的自然环境做出的选择。

夷山的气温是偏低的,即使相比双河县也是偏低的,这种环境对他计划种植的薯类作物很不利,使得他不得不采用了一种古老的给田地加温的措施,恩,就是往田里放石头。

白天,这些石头可以比泥土更多地吸收太阳的热力,到了晚上,它们也会比泥土更快地释放热力,每一块石头都像一个小蓄热器,可以起到调节土壤温度的作用。其他一些给土地升温的措施,比如在田地周围挖掘水沟灌热水,实在是成本太高了——他也就在煮盐的灶屋旁边弄了一小块。

等到阳光和雨水让那些石头崩裂,它们所含的矿物质就会缓慢地释放到田地里,起到补充肥料的作用,这些都是曾经用于嘉罗世界山区农业的古代技术,被华林给原样搬到了夷山之中,因为他预备在这些梯田里种植的并非夷人们惯于种植的谷物,而是薯类。

薯类的产量又高,对土地的要求又低,最重要的是,薯类不用等收获就可以供人食用,藤曼和叶子切碎了不仅可以给猪吃,也可以给人吃,要说缺点那就是不耐低温了,谷物能生长的温度就可能冻死它们。

夷人们一定没想到在艰辛的劳动以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他们自己辛辛苦苦挖整栽收的猪食,当然,一个没有加入任何人权协会的巫师对于用猪食喂饱他的俘虏们那是良心一点都不会痛的。

在煮盐的时候,他已经在灶屋旁边的那块小育苗地上准备好了薯种,等土地一整理出来,就可以下种了。

这时候就看得出那么多残酷训练和准备的好处了,换作之前,在农作上粗放散漫到不可思议程度的夷人们是无法完成将一棵棵薯苗埋入整齐的小坑这类精细的农活的,往地里撒种就是他们能想象到的农活了,现在他们干得又快又好,生怕一个疏忽叫背后那个妖怪给派发到其他什么可怕的劳动地狱里头去。

“劳动创造人类。”欣赏他们工作的前巫师自吹自擂道,在他看来夷人们都快退化成野兽了,多亏了他,如今他们有人样多了。

肖千秋无视了他的这些谬论,他对整理土地的好奇也很快在明白华林真的就是在整理土地准备耕作后消失了,能引发他注意力的反而是华林准备的薯种,切块下种,利用热水升温做温室催发种苗,肥料调配,等植物茁壮后再行剪蔓移栽,等等一系列技术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他很快就想到,如果在其他植物,特别是那些难以开花繁殖的芝草上面采用这些技术,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没有用。”前巫师评论说,根据肖家的分配方式,浪费的远比用到正途上的多,即使他在奇云峰上就呆了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他都从各种渠道看到了惊人的浪费,大量的丹药和其他东西被分配给了仅有所谓的亲戚关系的生物身上,还有大量被消耗在了所谓的“外交”上,结果不但没有起到什么拉拢作用,反而让其他家族以为他们分配到的资源是理所当然,甚至还要求更多,在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他们就和拜死教勾结到了一起并最终导致了肖家的颠覆。

可是肖家也很难走出另外一条路来,它在肖千秋的主张之下已经尽力净化了自身,凡是资质不够、修行不够努力的家门都会逐渐被淘汰直到有朝一日被赶下奇云峰,沦落成凡人,这条铁律让家门内部还是尽量把资源集中到了有潜力的成员而不是嫡系成员身上,再进一步是很难做的,肖家归根到底是一个由血脉链接起来的家族,如果把华林这样的外人置于至亲之上,恐怕第二天就会土崩瓦解。就像肖银云说的,如果不能保证肖家是肖家人的肖家,那再繁荣,和肖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够不再在乎血脉的,那就不是家族,而是学院或者门派了。

比如,云溪派。

华林下一步的目标就是那里,前提是他去的时候,云溪派还存在。

第二十八章 强盗经商

“哼。”派刚土司用力将自己的长刀从面前的尸体身上拔了出来,呸了一声,他并不为对方失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弱者在夷山中从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他所憎恨的是,这么一来,他又得花时间擦刀,整理被这些袭击者打乱的队伍,还有要找回被冲散的驮马和它们背负的贵重商品。

派刚土司对商人们是谈不上什么好感的,他们为派刚土司和其他夷人土司带来夷山中不产的各种商品,为他们许诺的保护还额外赠送许多礼物,所需的不过是一些夷山中多余的奴隶,这是一种很有利益可言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交情就仅限于此罢了。他不信任这些商人就像他不信任其他任何人,一个人在夷山中信任除了他的武器以外的任何东西,结局大致会在死亡和为奴之间二选一,而且选择权还在他的敌人手里,派刚土司从来不犯这种错误,当和他交易的商人富裕起来,扩大了商队的规模和实力后,他就像收割秋天的谷物一样将这些很可能威胁到他的商人捆卖给其他土司为奴。

而今,他更没有怜悯那些商人的理由了,嘎啦洞土司自幼参与部族对外劫掠的各种行动,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战斗的情形,那时候他不过八岁而已,连续走了三天的山路后,他被指使从一个墙上的小洞里钻进去,为其他人探明里面的守卫情况。那不是一次容易的袭击行动,为了不引起被袭击对象的警觉,三天的路程里他们都没有生过火,没有烤过饼子,也没有用烟驱逐山里的毒虫,几年后,他的一个堂弟在参加类似的行动的时候被毒虫咬了,他们原是一起长大的,派刚土司待他就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也许因为他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比亲弟弟还好点儿,而那是派刚土司听到的关于他的最后的消息。派刚土司没有为自己所参加的危险行动或者堂弟在年幼时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而抱怨过什么,弱者的生命在夷山中没有价值,这是胜过一切的铁律,他信奉这条铁律,夷山中的每个部族,每个土司和奴隶都用他们的兴盛和衰弱证实着这条铁律的意义。

后来,他又将自己亲生的儿女在同样的年纪送上了战场,不能存活下来的,以后也必不能存活,夷山的世界就是这么严苛。

可是那次袭击和今天的旅程比起来,轻松得好像在郊游一般,他们所背负的不过是各人的装备和口粮,只需要照顾很少的马匹,那些马都是乘用马,基本上不驮什么东西,派刚他们要留着马力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宁可靠人力背负行李。而今他们除了自己以外还要照顾大量的驮马和它们背负的货物。这就意味着,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找到一个足够宽敞还足够接近水源的场地,将驮马背上的重担卸下来,给驮马饮水和补充食物,还要查看马匹的脊背是否被安放不当的货物磨坏,否则这些马就会在他们不注意的情况下带着商品逃之夭夭,而他们不得不在丢失货物和浪费一整天找马之间二选一。

夜晚,远征队本来可以在密密的山林里找些相对安全的地方歇息,比如大树的树顶,现在为了照顾马匹和堆放货物,这些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必须在整天疲累的赶路后,歇息在一个怎么看都很容易受到袭击的地方,为了防备确实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袭击,他们还得拖着被一整天赶路和各种照顾马匹的杂活累坏的身体去安营扎寨,布设岗哨。

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得四处去抓那些满心不乐意继续背着重担赶路的马匹,将它们摁倒在地,把货物一样一样地捆到它们身上,稍有不慎,马匹挣扎起来或是绳子捆得不够结实,盐包就会散落一地,而一切工作又得从头开始。

当然,天光大亮不意味着其他夷人就不会在这时候袭击他们,所以在这忙碌而疲劳的时刻,他们还得确保他们的刀剑弓矢都在触手可及之地,随时可以对付林子里冲出来的猛兽(一般没这么蠢)或者不怀好意的夷人(他们通常就有这么蠢)。

等到商队整理好了,马和人都就了位,开拔上路了,他们面临的就只是险峻的山路吗?

傻子都不会这么以为啊。

每棵粗壮的古树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手中端着淬毒弓弩,对商队的货物流口水的夷人武士,而夷山中最不缺的就是身怀毒矢心怀贪念的夷人武士了,简直就和夷山中的粗壮古树一样多。

派刚土司对华林在他的山头上大肆砍伐的事情谈不上有多赞成,这是原来。

现在他恨不得把路上所有的山头全部剃光,这样,他的神经就不用绷得那么紧了。

而且他还发现了在华林手下讨生活的其他好处:除了华林以外他不用担心任何人暗算他,老实说他也不担心华林暗算他,双方的实力差距就有这么大,导致他作为土司,竟然还没在华林手下当差的时候睡得安稳。那时候,他们一边在林子里砍树还能一边吹牛说笑话,反正猛虎和为敌的夷人统统都不是华林的对手。而今他们扎营的时候都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没听见不远处的一声响动导致全队人都被劫为奴隶。

在难得的闲暇时间,派刚土司会严肃地考虑起一个他原本没想过的问题,他之所以没想过既不是因为他智力上的不足,也不是因为他觉得无意义,纯粹是因为他缺乏商人的经验。

而今,在他亲身经历了商人的艰辛以后,他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了起来——这些商人,冒着比派刚土司这次商队大十倍的被掠卖为奴的风险,在险峻的山道上带着笨重的商队行进,为的就是几个奴隶?他自认为这份收益,可对不上这份风险,他是一个血统尊贵的土司,懂夷人中的种种黑话和狡诈伎俩,手下也全是擅长战斗和山路行军的夷人武士,尚且如此辛苦,那些山外商人,为什么要进行如此困难的行商?

第二十九章 危城

山中的华林大兴生产的时候,山外的双河县里的肖如韵,可也一点儿都没闲着,这是毫无先例的举动,按照传统,青州下放的仙官其实是不处理任何实际事务的,他们要么根本不下奇云峰一步,把所有的事务交给自己的亲信仆人,要么就是虽然不得已到了地方,也只不过和地方上有仙家血脉的几家大户交往联姻,具体事务还是一并交给管家与地方上的小吏处理。然而,肖如韵似乎是要把她的仙官身份当真了那样,真的在县里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甚至,直到知道青横之地,已经出了大难,被千里冰封之后,依然如此。

“这几位,就是本地年纪最大的农民吗?”她端正地坐着,向身边的田三虎询问道,因为被召到堂前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头发还没有白。

“是的,他虽然年纪不是最大,但是经营的农庄是最好的,他经营的菜地,一亩顶得上别人的两亩。”田三虎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他自小跟着家里舞刀弄枪,农事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在为自己购置田地的时候,他为了避免上当受骗,专门托人找过农事上的专家,这次肖如韵点名要求他找有经验的老农,他就将此人推荐,肖如韵一听,果然脸上露笑:“这也是了不起啊!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诸位有没有救荒的经验。”

原来派人寻找老农是为了这件事,的确,双河县这次并未遭遇冰封,可是之前的夷人大掠,损失的不止是人口,还有庄稼和牲畜,本来还可指望从其他地方调运粮食,现在邻县全灭,数百名侥幸逃生的难民反而要在本县就食了,粮食方面是不可不考虑的问题,田三虎心里为少女仙官的治理才能而暗暗赞叹的时候,就听到他推荐的那名中年富农上前一步,连续说了萝卜、绿豆等几种只需短时间就能收获的作物,又将每种作物所需要的地势、土地等级、水、肥料等条件一样一样说的清楚明白,肖如韵听了,当场叫好,又赏了他两枚银花钱,又答应他这次帮助了官府后,提拔他家族的一个子弟做小吏。

其他几个老农,本来听说这是本县正官,又是刚飞剑斩杀了张秋官的厉害人物,吓得伏在地上哆嗦,打定了主意要不出声的,看到有人领头说了些常识后就又是得赏钱,又是得出身,也禁不住一个个积极起来,你说我画。他们在农事上的本事限于资本、牲畜等条件,反而不如那个中年富农,但是在怎么熬过饥荒方面却颇有经验,一个个连说带画,倒是贡献了五六十种可供充饥的野菜、树叶等物的图谱。

肖如韵一个个温言称赞了,又给他们家豁免了些赋税,站起身来,竟是礼送了这些连小吏都不是的老农出门。

等送到门口,就有阿兴提了个竹篮,每人送了些花样糕点,给他们回家作为见了县官的证明。

这些人感恩不尽地出门后,肖如韵又差了田三虎去巡视河防,待田三虎也走了之后,肖在平方才气哼哼地在屋内现形。

“你身为仙家,通与凡人一般,不成个体统!”这是他的心声,他也直白地对肖如韵骂了出来,而肖如韵听了之后,却是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长老,老祖吩咐我做好本县正官,我便得做好正官,难道要违了老祖的令,只为自己的体面么?”

“老祖……老祖也不知在与不在了。”肖在平自己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老祖怎么可能不在呢?老祖镇守青州,簿子上其他仙家起的起,灭的灭,青州肖家,永远就在那里,数百年的光阴如等闲一般,不管簿子后面增添多少家门,削去多少家门,簿子最上面那几个金字的姓名,总是历久而弥新。他偶尔能读到青州历史上的山谷垮塌,河流改道,知道有些山以前不是现在的模样,有些河不是现在的模样,但是,肖家的三位老祖,比那还早的,一直就在那里。

现在,他们再也没回应过他们的传信,不管是老祖,还是其他人,自从雪花飘起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信息的回应了。

一个不得不摆在这些鸵鸟们面前的显而易见的答案:他们全灭了,或者在全灭的路上。

不管哪一样都已经超越了三名家族长老的认知范围了。

他们的一生都用在怎么尽力留在肖家,或者怎么在肖家的阶梯上往上爬几个台阶,然而当肖家这棵大树本身不存在之后,他们将何去何从呢?

肖永魁的主张是,立即疾驰回奇云峰支援,肖在和的主张是,先探明情况,再做决定,肖在平的主张——他根本没啥主张,他既害怕和灭了奇云峰的对手遭遇,又不知道能派谁“先探”,再说,他还记挂着肖千秋说的,城墙不修好不准他们回去……理论上来说,离事发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三人中的一人起码已经应该离去,身体力行他自己的主张,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还留在双河县,尽管每天修炼之余嘴里就充满了对其他两人的抱怨。

在这个由长老构成的小圈子里,肖在平的修为最低,家门最差,每日只是受气,终于被逼到了找肖如韵这个毛丫头说话的地步,当然,说话的时候,他也不忘了他是肖家的长老,还不愿意在其他凡人在场的时候现身。

“凡人都知道敬神如神在。”肖如韵镇定自若地回答道,肖在平觉得她比肖永魁说的话还要辛辣:“敌人随时可能攻来,你管着这些凡人有什么用。”

“三位长老尽可以弃城而走,本官是不走的。”

“哦,等敌人攻来,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此城不失?”

“等他们来了就投降。”

“什么!”

“如果觉得这种话是大逆不道的话,那么,当敌人还没来,就丢弃城池和百姓的仙官,又算是什么呢?”肖如韵淡淡地说道。

被这个小丫头摆了一道啊,肖在平心想,不知怎的,这次他端详着少女的面孔,第一次没有因为被触犯而生气,反而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乎,这个小丫头的体内,也有着奇怪的天赋呢,只可惜,她没有生在较高的家门,没有比较好的仙骨,更没有早生百年,否则,肖家这次也许不会这么狼狈……自己真是异想天开。

第三十章 未来

“爸爸,妈妈……”人的认知真是奇妙啊,身为双河县正官的少女,虽然比在双河县的任何一个肖家人都更早地接受了“奇云峰全灭”的事实,但是在她的认知里,父亲和母亲仍然保留着她离开奇云峰那天的样子,父亲还是那么瘦小那么唯唯诺诺,母亲的鬓边有一些本不该在仙家女头上出现的华发,每次开支单子送来的时候,他们总是花很多时间去读,从一个人的手转到另一个人的手,反复多次,边角都被揉得皱皱的,院子的边角上有些青砖破碎了,生出些杂草来,童仆们在那里摘草玩儿,父亲走过去,凝望着,叨叨已经找了好几次都没人来修,母亲说留着也好,倒有些乡间野趣——家里必然还是那个样子,父亲,母亲都还是那个愁眉经年不展的样子,童仆们还是那个不懂事的样子,连屋角的那只橘猫,也还是那个样子,比她走时一分不肥,一分不瘦,也还在执着地要从荷花池里捞金鱼,一次,两次,直到掉到池子里,被童仆们慌慌张张地捞上来,沮丧地在池子边晒干。

啊!怎么能告诉她这一切已经不在!

瘦小拘谨的父亲,缠绵病榻的母亲,不懂事的童仆,更不懂事的橘猫,他们都该在原地,愁眉不展或懵懂无知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家门也许还是一天天地败落下去,更多祖传的宝物要交出去或是卖出去,不过,就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总是还可以维持下去的!总是还可以维持下去的啊——在她永久性地合上她的双眸之前!

她本来是决心即使死在大比的台上,也要维持下去的!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被流放到双河县,在双河县的每一天,她都没有停止过修行,丹药和灵草,在奇云峰上的时候供给就已经很是匮乏,在双河县更是用一点就少一点,但是,她依然抱持着“可以维持下去”的信念,一边做着处理政务的正官,一边积极地修行,哪怕没有任何人期望她真的做好正官,或者真的能在大比的场子上赢下三局,为自己的家族再赢得十年的时间。

哦,也还是有人愚蠢地抱着期望的,田三虎等人真的以为她能做好官,而华灵也真的以为她能成为自己在修行路上的伴侣。

前者她不会辜负,仙家女再怎么说,支配一个县的凡人的这点权力也还是有,而且能投奔她的小吏们,缺乏的只是根基,而不是能力与野心,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正官的幌子,其余的他们自然能够为自己夺取到。

后者……肖如韵想说自己没有任何的辜负,她已经在触犯家规的红线的边缘上,尽力传授了她常识与术法,能得到老祖的提携,可不比跟着自己这样末路穷途的人强么,但是,想要说自己对她已经尽足了超越义务的责任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将军庙里忙碌的样子,而今——她能从奇云峰全灭的大祸中幸存么?

每当想到这里,她就转开头,不愿意再想下去,哎呀,能够纯粹依靠理性而生存下去的人们,是多么地幸运啊!能够纯粹地依靠幻想生存下去的人们,也是多么地幸运啊!

天上恒古的群星们啊!双河县的群山与双河啊!你们见识过夷人与仙家的大战,你们见识过数百年来山河的凋零,你们一定不会记得我这样渺小又无力的人吧!说到底——不成真仙的话,仙家与凡人的差别,也不过是山兔与夏虫的差别,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罢了,可家族里那些不死的真仙们,如今又魂归何方呢!

肖在平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对她似乎有点赞许的神情,她不在乎,因为双河县里再没有比她更愚蠢的仙家或凡人了,其他人,或者是为了每日的衣食而忙碌,或者是为了逃避义务躲在一旁自命修行,唯独她,明明不缺衣食,依然为了所谓的义务,在忙碌着,在修行着。

也许比起义务,更多地是出于习惯吧。

抛弃正官的身份,不再修行的话,到底干什么呢,所以还是继续做下去吧,听上去好像和傀儡夫人一样啊,不过,也许坚持下去的话,奇云峰也好,扬言要和自己结婚的奇怪的女孩子也好,终有一天,还会再见的吧,而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的话,即使他们还在,自己也再也见不到啦!

“咦?”女仙官从口中吐出一枚小银镜,在镜中,她的眉眼间云翳已开:“怎么……怎么会!”

玲珑的仙骨上,自从在如诗手下受伤以来蒙垢之样荡然无存,从中还隐隐地透出淡淡的光来。

第三十一章 第二次召唤

“居然还有人在此坚守。”同一时刻,一个皮肤黝黑,衣服褴褛的小女孩站在县城外喃喃自语,如果有人仔细地看她,会看到她的黑色的眼底里隐隐地有红色的火焰在跳动,就像蕴藏着火种的煤炭,她口中所说的“人”,自然不是此刻在她身边的田野和道路上忙碌的那些人,而是在城中主事的仙家人。

与当日的青州城相比,即使全盛时期的双河县也不值一提,它本身像兵营多过像城市,它的四郊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交通的要道,从青州城一路到这里的水路在双河县城彻底断绝,要继续前行便得弃舟登岸,而行不多远就是夷山余脉一山连着一山,越往远处,物产越少,凶兽越多,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经商往来的所在。所以,在与夷人的战争结束后,双河县城迅速地衰弱下来,它的商业退化到一种近乎农业的水平,这里商人们悠闲的作风和态度,是大城市商人想象不到的,他们用船将货运来,直到货卖尽了,才拨船回头,并不想在之间用船去做些别的什么运输,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东西可运。

这种落后的商业水平在乱世中却帮了此地统治者不少忙,邻县的冰封没有在本地惹出什么大乱子来,一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女仙官对带头逃跑的本城老吏下了狠手,叫那些消息灵通善于闹事的大户不敢则声,二就是因为邻县如何,离本县普通居民实在太过遥远了。他们在田中耕作一年,所获仅够糊口,从货郎手里买点针盐还要靠头发鸡毛交换,这么点可怜的需求实在用不着到县城走一趟,更不用说去邻县了,所以邻县对他们而言就是从来不曾存在过。而他们的这点需求,本县里的几个打铁作坊,县衙里的一点库存尽够支撑经年,倒也不至于引起什么骚动。

乌吉达的眼睛将县城研究了一遍,城墙上的缺口被堵上了,墙根下荒芜的野草却比以前多了,可见这个县城在下坡路上遇到了一个贤明的统治者,而它遭受的惨重损失不是这么快就能补回来的。除此以外,道路比以前整洁干净,人们的健康水平也比以前好,她在双河县上打了一个洞,结果是使得积年的老脓流尽了,新的肌肤开始生长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如果拜死教的眼睛盯着别处而不往这处看,这个小小的废墟是能在明智的治理下经过一两百年,比以前更繁荣的,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很多个世界都有这种先例,当文明的主体毁灭后,它的边境聚落还能在贫瘠苦寒之地坚持达数百年之久,原先使得它们被抛弃在主流之外的艰难环境成了它们的保护伞,可这环境也限制了它们,什么都缺的地方是发展不起来的,除非……

她不觉得双河县的统治者有这种魄力,就算有,她的阻力怕是比夷山中的土司们会遇到的大得多得多。

她向夷山的深处走去。

那里比双河县的条件更为恶劣,气候更寒冷,能生产的谷物更少,商人和工匠作坊几乎不存在,可是夷山深处也有其他地方所不能及的好处,第一,夷人们彼此之间的仇恨不比他们对山外人的少,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怎么粗暴对待他们,他们都不太能拉到援军造反,第二,夷人的大祭司已经丧命在双河县城之外,随行的精英好手尽没,此刻夷山中群龙无首,再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天降救兵,第三,古鲁大神……

古鲁大神?

想到她常年敬拜的神,乌吉达一阵恍惚,后背不知不觉沁出一层汗来,她,她是怎么了?

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整个大地和天空就像纺轮一样疯狂地旋转了起来,从未见过的寺庙,树上悬吊的尸体,从河里爬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死人,死亡,死亡,唯有死亡是最终的归宿,是灵魂的甜美之乡,没有疲倦,没有害怕,没有悲伤……哦不,她想起了那些腐烂但依然前进的骨骸,那爬得膝盖磨烂的婴孩,奇怪的天空,奇怪的……

“来啊,来啊,我需要你。”

古鲁大神向她发出了召唤,她认得这召唤,古鲁大神的八只手臂在她眼前舞动,于是她明白了,在青州城中,古鲁大神已经召唤过她了,现在,又是一次。

绝不能让古鲁大神发出第三次召唤了。

她非常勉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仍然冒着冷汗,双手叠在一起,向她的神明念出了一句祈祷文。

古鲁大神回应了她,它的神力落到了女祭司身上,祛除了她的疲惫和伤痛,然后,她的视野恢复了正常,眼睛重新变成了清澈的黑色,古鲁大神退回了它的世界。

她举起手来,这次,不用铜铃,她就召唤出了无形的神使,把一只野鸽子扑到了她的面前。

乌吉达直接折断了鸽子的脖颈,将鲜血洒在了最近的树下石块上,向古鲁大神做了一次极其简短的献祭,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石头上敲出火来,烤着鸽子吃了。她做饭的手艺极其拙劣,幸而夷人们在吃的方面从来不讲究,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她在附近的树上给自己找了个休息的地方。

比起直接赶到指定的目的地,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更重要,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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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黑山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时,乌吉达已经越过了双河县的最边境的山村,她本来就是善于在黑暗中翻山越岭的夷人,又是有神力加身的女祭司,此行一路静悄悄地,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警觉,但是此刻她站在阳光下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她清楚地记得这条道路,不会错的,古鲁大神的合格祭司是不会在走过一次的道路上失去方向的,何况是两次,她和她的同伴们曾经在此畅饮主人家端出的米酒,大祭司曾经为这户人家赐下了祝福,而今……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

夷人形制的茅屋立在阳光之下,夷人打扮的男女坐在庭院中饮酒玩耍,他们的面孔,她都熟悉,甚至能叫出他们中的两三人的名字,以及背诵出他们家的家谱与自己家族的某代的亲戚关系,如果她不是古鲁大神的女祭司,一定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进大门,报出自己土司女儿的名号,要求他们提供坐骑和随从了吧。

但是,她恰恰是古鲁大神的祭司。

这座建筑已经不在古鲁大神的祝福之下了。

它和周围的森林一样弥漫着黑暗的气息。

派刚土司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在何方,他是个非常实际的人,一向只考虑对自己有利或有害的事情,因此,他在看到远处黑黢黢的山脉时,就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那是他在出发前就与华林约好的,此次旅程的终点。

“黑山那边是什么?”华林向他问道。

“那里是古鲁大神之地。”的确,凡是见到那些山脉的人,对于那些山属于某个非自然存在都不会有什么质疑,那些山太奇异,太可怖了,与夷山中的其他山脉完全不同,它们既不高大也不险峻,但是没有人会有攀登它们的念头——攀登它们做什么呢?黑山中的每一个山头上都寸草不生,也没有任何飞鸟停留,所有的山都遍布着黑色的尖锐碎石,在这些倒刺般的石头下,你连一株小草或是一只蟋蟀都找不到。曾有人攀过附近最高的山峰望去,说黑山至少有一百座这样的山头,宛如大地上的一块深深的伤疤,那个亵渎的家伙随即遇到了可怕的命运,不过他的话在某些怀有异心的土司家族里传承了下来,派刚土司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黑山与黑山之间的地面,也完全由那些尖锐的黑色碎石铺满,只有一条由奴隶们清扫出来的羊肠小道通往黑山深处,那条道路,派刚土司走过数次,据他所知,走过三座山头后就是小道的尽头,大祭司的修行之所。

讨好大祭司的夷人贵族们不断从山外运来奴隶、牲畜、酒和粮米,大祭司和他的手下在这一无所有的山中什么也不缺,他的身边日常跟随有一百名徒弟和仆人,过得比所有的土司都阔绰。派刚土司承蒙他的盛情,在他的庭院里住过一周,每一天,大祭司都向古鲁大神杀牛为祭,他的女儿乌吉达就是祭祀仪式的助手之一。

乌吉达作为祭司应该知道更多的情况,比如他们从来没听到过杀牛时的悲鸣,以及他们从来都是空着手回来的,那些牛只是怎么处理的呢?太过现实的派刚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又得到了多少神力,对此不闻不问,华林不得不命他询问留在嘎拉洞的其他祭司,糟糕的是,那两个祭司没有乌吉达的地位,他们所能说出的情形就是,古鲁大神的大祭司每一代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他们日常称呼的大祭司是其中道行最浅的一个,他们说,另外两个的修行之地,在更深的山里,那里不是凡人能到的所在,所以也没有什么羊肠道路能够通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不需要夷人贵族的奉献,古鲁大神自然会赐予他们一切。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古鲁大神看守门户,因为黑山的尽头就是世界的尽头,尽头之外,是无数的恶鬼。

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更详细的他们就不知道了,乌吉达也许知道一些,也许不知道。她的地位虽然尊贵,究竟年龄太小了。

贸然进入黑山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华林也知道,但是,夷人祭司的描述,与他在奇云峰上得到的知识暗合,黑山的尽头,就是连接丹霞国的荒漠,不,那个在地图上标注为荒漠的地方,其实就是“夷外鬼国”,也就是,拜死教的根本之地。

“派两个最机敏的人去看看大祭司死后那条羊肠道有什么变化,但是不要越过黑山的第一座山。”

在思考了一番后,华林向派刚下达了如此的命令。

派刚也很乐意执行,他在离黑山很远的地方就扎下了营地,给所有的人包括奴隶都分发了够用两天的补给,让他们尽力喂好马,擦好刀,将剩余的货物聚拢在一处,准备等第二天日光升起后,整理好队伍,再派两个最敏捷的小伙子骑着快马去远远查看一番,等他们回来就立即拔营向回走,为了避免可能遇到的阻碍,他还准备奉献出所有剩余的货物和驮马。

他对于普通祭司并不惧怕,可是能让华林严肃思考的东西,再怎么认真对待都不过分。

为此,他声称自己不值夜,却准备在入夜后偷偷爬起来,提着刀查看营地中是不是有人糊涂到滥用补给,他多分发一些补给是为了他们万一失散用的,不是给他们大吃大喝用的。

但是,还没等他从树后探头,就听到了一些极不寻常的动静。

整个营地,好像,在他没有下达命令的时候,就拔营了。

不,他们根本没有拔营,他们将货物和拴住的马匹以及他们没有佩戴在身上的刀剑弓矢都丢弃在原地,排成了长长的行列,向远处的黑山径直走去。负责看守营地的值夜人走在最前,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没有打火把,脚步寂静无声。

留在原地的派刚土司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营火的噼啪之声。

第三十三章 逃离

冲出去把那些人叫回来?派刚土司想都没想过,那可是一队最为精悍的夷人武士,在野兽毒虫和其他夷人连绵不绝的攻击中一直走到了这里的夷人武士,不是什么咩咩叫的小羊,可以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拦住的,同样的,能让他们抛弃自己赖以为生的武器,支持他们跋涉这么久的财物,排队向黑山行去的力量,肯定也不是派刚土司所能面对的。

他刚才还握着自己的刀子,现在却紧紧地抱着跟前的树木,缩成了一团,尽量不发出任何的动静,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阳光重新照耀在他的头顶。

接着,他就朝着来路径直冲去,既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在乎被留在原地的武器、财物和拴起来的马。

派刚土司在掠夺方面是个极其贪婪的土司,但是他从来都懂得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在需要的时候他也能做到极其的慷慨,被丢弃在营地的财物就算再多十倍,他也不会回头看上一下——反正,这些财物的主人是华林,不是他派刚,他在心中早就做好了计算,如果华林有能力对付山中的力量,他自然可以取回这些财物,若他不能,难道指望被他俘虏的派刚能吗?

他在山里艰难地跋涉了两天,才走到骑着马一天就能到的山寨,他又在这个山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砍倒了一个牧马人,骑一匹马,带一匹马,朝着嘎拉洞的方向疾驰而去。

为了夺取这两匹马他费了不少功夫还对前几天一起畅饮的夷人的下属动了刀子,可是这一切都是必要的。他怀里有不少银钱,如果在前几天,他还带着五十个手下的时候,尽可以在这个山寨里买到二十匹马,可若是他像今天这样没有带着五十个手下,那么显而易见的是,他的银钱也好,他本人也好,都会成为山寨的新财产——这就是夷人的社会法则。

派刚土司想得到的是马匹和补给,不在乎的是钱银,最不想的就是冒险亲自杀人,他是土司,不是炮灰奴隶!可他在这社会法则下,只能选择冒险杀人!而他得到的也仅仅是用来赶路的马匹,没有他急需的补给!

这意味着他在接下来的多日里,还得继续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以偶尔捕猎到的野兽和采摘的野果为生,他所携带的财物在他孤身一人的情况下,和山上的石头一样毫无价值!

如果不是给他引来更多的灾祸的话。

“这些无法无天的野人!”派刚土司不得已咀嚼着几条树皮下掘出的幼虫填肚子的时候,对夷山的旧制度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他怀藏银包里最小的一块,放在正常的交易中,够买一头猪加一坛子酒,能招待十个武士饱饱地吃一顿,在此时却什么都买不了。他贵为土司的子嗣,不能说不是个好猎手,但是他一直习惯骑着马带着狗捕猎,对普通猎人放夹子挖陷阱使鱼叉的本事,那是完全的外行人,何况他害怕遇到那些来打猎的夷人,也不敢靠近那些最好的猎场,一来二去,竟然沦落到靠虫子吃饭了。

要说夷山自相残杀的社会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就是他的武器和盛水的葫芦、打火的火石等物一直贴身携带,使得他在匆忙的逃亡中不至于赤手空拳。

但他要是有的选择的话,怕是情愿不要这些武器,也希望能够在遇到的第一个人家,用他所带的银钱换一顿正常的饭菜,不用生死搏杀就能买到一匹代步的马。

两天后,他杀了较为衰弱的一匹马,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土司做饭的手艺比普通夷人厨子的手艺更烂,又没有盐,那几天前还多的没地方放的盐!但到底能填上肚子了!这也意味着,他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没有可供替换的马了,万一剩下的这匹马逃走或是摔瘸了腿(这在山路上很常见),他就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过那些对嘎啦洞势力充满了仇恨的邻居了。

派刚土司自认为是一个理性的人,他的那些邻居却很可能不愿意收取赎金!可要不是杀马吃肉,他觉得他见到他那些老邻居的机会都很渺茫了!

回到嘎啦洞的时候,他的旧日手下几乎都认不出这个老土司了,他的体重减到了只剩原来的一半,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华林看到后给他开了一副黄连汤,在原有的老药方中配上止痉的木香,命令其他人暂时只给他吃米汤,不许给酒。派刚对这些措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他明白现在自己还有被治疗的价值,这就胜过许多空话的安慰了。

他将自己的所见所知都如数告诉了华林,然后就得到了休息。

他又喝了一碗温热的米汤,倒在床铺上安心地睡去,在华林的势力范围内,他不怕任何人的偷袭了,这种生活的可贵之处是他从前所不明白的,因为他从前和其他夷人一样,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

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地响着,但是他终于有人照顾了这点使得他放松了一切紧绷的神经,闭上眼,飞快地进入了梦乡。

梦像黑夜一样包围了他,啊,他在黑夜里,繁星在他的头顶上闪耀,只是有个地方不祥地空了一大块,不过派刚土司根本顾不上注意到这点,他面前是那可怖的黑山,大地上的伤疤,夷人祭司的圣地,他们在那里看守着……看守着……他忽然想起来,乌吉达当初对他说,他们在那里是,是看守,是……来不及了!他距离那些仿佛发出呼唤的山是那样地近,而在许多一路伴他走来的忠心下属正排着队往黑山的深处走去。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望着派刚,他们的眼睛是白色的,没有瞳孔。

他们用没有瞳孔的眼睛凝视着土司。

许多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在他们身上张开了,这些眼睛无一例外地凝视着丢弃一切逃走的土司。

于是派刚知道了,他从未逃离。

他们跟着他来了,就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信

派刚土司在无声的尖叫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这笼罩一切的黑暗令他安心,没有黑云中若隐若现的明月,没有那明月银光所照耀的黑山,更没有排成长列走向黑山的夷人们用无瞳的白眸凝视着他,它们或许就在这里,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再多的眼睛也看不见他,或许。

他用颤抖的手抓住从不离身的刀,在做了那样一个梦以后,他很难再次入睡。

不过没有这个梦,他醒来后可能也难以入睡,首先一路上的疲惫已经在刚才的小睡中得到了一些恢复,其次他在一路奔波中所受的皮肉伤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华林没有处理他的这些伤口,派刚土司也不以为意,因为能在夷山中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什么脆弱的生物,这点过几天可以自愈的擦伤就是他做嘎啦洞老大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寻医问药的,何况夷山中根本没有医生。如果他们病得厉害,就会请祭司杀生献祭,祈求格鲁大神的神力帮助他们祛除病魔,这种办法非常昂贵,即使派刚这样阔绰的土司都不认为简单的伤口用得着。

土司坐在黑暗中,打算就这么坚守到天明。

他不打算生火照明,火光对他们没用,只会暴露他自己,显示他的胆怯,他的弱点,他很确认这点。

也幸亏他没有生火,没有看到他自己的样子,否则他很可能惊骇而死。

他身上那些细小的划伤和擦伤中,在翻开的血肉中,有无数白色的小虫在蠕动。

“那些并不是虫子,”不远处的小屋内,一面发着淡淡白光的水镜凌空而立,华林将手指点在水镜上,驱使水镜扭曲,放大图像,然后向肖千秋做出说明:“虽然看起来很像……但是它们身侧没有呼吸孔。”

这面水镜是他制作的第一件法器,用的材料是他从白衣庙的来的那面小银镜,以及夷人们这许多天里熬煮卤水时的冷凝水结成的二十四枚水精——他没有像肖兴龙记忆中记载的方法那样,使用花上露水来制作水精,而是照着嘉罗世界的办法,以冷凝水来制作,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嘉罗世界的办法更优秀,单纯是因为,他手下的那些夷人做不来收集露水的精细活,夷山也不是奇云峰,没有那许多奇花异草供他收集露水。

“它们可能是直接吸取夷人身上的血气。”肖千秋说,在制作水镜时他看到华林用的竟然是锅盖水,大吃一惊,没想到煮盐的锅盖水所提炼的水精居然比仙花露水所制的更多,品质更好,此时便也跟着凑上热闹,品论一番,希望能从这个来路不明的灵体身上挖掘出更多有用的秘法。

“也有可能……”华林点点头,将这些小虫再次放大,与他记忆里的各种寄生虫比较了一番:“它们不止没有呼吸孔,它们什么都没有,与其说是虫子,不如说是……对虫子的拙劣模仿!”

“那它们会是什么呢?”

“应该是黑山的那位送给我的礼物。”华林说,他有预计过黑山里的存在会污秽接触到的事物,所以命令派刚等人切勿接近,他之所以选择派刚土司作为队伍领头人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派刚是个非常讲究实际,对身外之物不大关心对神秘世界更不关心的家伙,若说普通人中间有哪种人不易被污染的,作风蛮横奸诈的派刚土司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不过没想到商队还没有接触就沦落全灭,唯一逃回的派刚土司不止是报了信,他还把“信”本身给带了回来。

“幸亏夷人们习惯自相残杀,在商队全灭后他没敢进入沿路的任何一座村寨,唯一近身接触的牧马人也被他杀了,否则,搞不好周围已经是夷外鬼国了。”华林一边说,一边旋转着镜面,再次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些“虫子”。

“夷人们所看守的,就是这个东西吗?”

“不,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它’送给我们的礼物,‘它’应该还在黑山之内,否则商队里的那些人就不会走向黑山了,如果黑山里是‘它’的半身,那么跟着这土司来的充其量也就是‘它’的一枚指甲罢了——别忘了,商队还没有进入黑山,他们得到的命令中也没有任何一条让他们进入黑山,所以这是我们的机会。”

说完后,华林站了起来:“远观不如近临。”

他要在最近的距离内好好地观察一下,跟随派刚而来的,究竟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围困

派刚土司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将身体蜷缩了起来,这个夜晚看起来会很漫长,他的精神也不是很好,但是,他觉得自己坚持到天明不是问题,毕竟他经历过很多次比这次条件更差的夜间伏击,每一次他都熬了下来并获得了胜利。

在他目力不及的地方,那些白色的小虫开始从他的每处伤口渗出,现在可以看出,“它们”不是虫子,起码不是普通的虫子。

源源不绝地从派刚身上爬出的小虫,头部已经在地面上蜿蜒爬行,身躯还在不停地从派刚身上涌出,爬出的部分,很快就超过了派刚本人的体长,而它们在派刚体内的部分也不见得有丝毫减弱,派刚的体内究竟隐藏了多少这些虫子的部分?他的身体,可还有剩下的,属于他自己的部分?

警惕地观察着黑暗中动静的派刚并不知道正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

他的确非常警惕了,可他没有观察这种力量的能力,若是祭司乌吉达在这里,她或许会“听到”动静,从而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曾经亲身多次参与必须靠耳力战斗的夜袭的派刚土司本人,什么都没听见,那不是人耳的耳膜能够听到的动静,所以他在紧张中仍然因为黑暗的庇护而感到安心,这也给华林减少了很多麻烦——他需要的是活着的派刚而不是被吓死的派刚。

华林站在屋外,将自己天眼所见的东西与肖千秋共享。

“霍,这究竟是什么?”肖千秋必须承认,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虽然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异常地熟悉,非常不怎么愉快地熟悉,从派刚体内涌出的那些东西的深处,是一团稠密的黑油,不仔细看,就像是夷人土司体内的一块污迹,作恶多端的夷人土司,自然不会拥有澄明无秽的内在,若不是有天眼,还真的难以分辨:“这好像是……”

华林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待肖千秋的记忆梳理。

一个形状奇特的青陶陶罐出现在了他的意识之中,陶罐本身是圆形的,简单地涂了一层青釉,古怪的地方是,陶罐的顶部有好几个圆形的类似壶嘴的东西,像是一束扎起来的竹筒,却又没有通常陶罐上的盖子,这是肖千秋共享给他的图像。

“拜死教使用的尸灵罐,他们会设法将活物塞进罐子,等它们腐化后,倾倒尸油作为他们祭仪上的用品,我们曾经打破夺来的几个罐子,里面就是类似的这种黑油,极其地粘稠,普通级别的符纸制作的一切东西,一旦被粘上就失去效力了。”肖千秋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他们的新手僧侣,会将特殊秘法饲养的活老鼠和七只黑甲虫塞进罐子,然后饮用制造出来的尸油,这是他们正式修炼的第一步,以后,每晋升一次,塞进尸灵罐的东西都必须升级,据说,高级的僧侣,会使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死婴和其他的污秽之物。“

华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宇宙中任何的力量都需要代价,拜死教的巨大威力所需要的代价显然不菲,那些僧侣得到了“不死”,可他们活着的每一天在局外人看起来都是生不如死。

“这很可能是他们的高级僧侣所制造之物。”肖千秋总结说。

“也有可能是比高级僧侣更高的存在。”华林安详地替他补完。

小虫的头部已经触及了小屋的墙壁,只是在墙壁上爬过,墙外所贴的几张笔迹潦草的符纸表面就已经开始发黑,然后一张张地失去了咒力,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好厉害的污秽之力。”

“他们就擅长这个。”肖千秋的语气也是难得的凝重,能够攻下奇云峰,拜死教所依仗的可不仅仅是数不尽的死人,他们的各种污秽法术算是给了真仙们一个惨痛的教训,当然,其他愚蠢的仙家给予他们的助力,同样不可小看,没有善于玩弄人心的五色仙家的助攻,拜死教没那么快打破奇云峰的防大阵,奇云峰也许能多守卫个几天。

接着,失去了符纸保护的小屋墙壁,同样显示出了被污秽的迹象。

“墙壁会瓦解,柱础会崩坏,屋顶随即坍塌,将不敬尸神的、妄自尊大的凡人埋葬在他们亲手修筑起来的棺材里。”肖千秋复述所记忆的,拜死教赞美尸神的赞歌,如今他算是亲眼看到这赞歌,知道它有多么写实了,小屋眼看就会成为将派刚土司活埋其中的“棺材”,在一般情况下,这确实会是被害人亲手修筑或买来的“棺材”。

随着墙壁的崩溃,那些细长的“小虫”呈放射状往四面八方而去,它们将要污秽遇到的一切如同它们污秽派刚土司本人那样,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前进,除了……

它们的脚步突然猛地停滞,漆黑一团的气焰在它们的头部凝聚。

华林的唇边展露了笑容:“看来效果不错。”

“你用了什么?”即使肖千秋也好奇起来,他和华林现在共享一具身体,可谓同进同退,从派刚回到嘎拉洞,他就看到华林给派刚开了张药方,还有往墙壁上贴了数张一点都不高明,非常符合他学前班教育水平的符纸,难道是那张药方?可他从未听说过黄连对拜死教有什么奇效,治腹泻倒还马马虎虎。

“我没用什么,只不过,我一直在为遇到什么,有做准备而已。”华林高兴地说。

“盐!”肖千秋登时明白了,整个嘎拉洞和周围,已经被这些天大量生产毫无销路的盐塞得满满的了!这些东西就像普通的货物一样被捆扎得一堆一堆的,而派刚本人与他所有属下的记忆里,这些也就是普通的,给人吃的货物罢了!跟随派刚回来的,要是黑山里的“那个”,可能还会识破这诡计,可跟随派刚回来的,就像华林说的一样,只是本体的“指甲”,它可能得到的派刚的记忆,反而会误导它!让它以为,这里屯着这么多盐包,不过是一个贪婪成性的主子拿来换钱的货物!

“正是,”华林解释说:“在我们那里,这是最基础,最普通的,净化污秽之物。”他在夷山里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煮盐,为了帮助夷人跑步进入资本主义?才不是。他是巫师,不是圣母,为了保命,这才是他干得兢兢业业的理由——暂时不能在质量上胜过对方,就先从数量上赢过对方!就算没赢,起码也能齁死对方!不过后面一句就不必告诉肖千秋啦!

说完,他手持银镜,走上前去。

第三十六章 恶灵

从派刚土司体内涌出,渗过小屋墙壁的众多小虫此刻已经不像是什么虫子了,他们的外观看起来更像是青州面馆所售卖的长面条,不同的是这些更加细长、令人作呕的“面条”以诡异的方式在地面上游动着,铺满了小屋的周围,它们的头部有仿佛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在盘旋,这些火焰聚集在了一起,涌动翻滚着,突然,一道银色的光照在了火焰的中心。

华林一只手高举着银镜,一只手举着点燃的符纸,数十面扭曲的水镜应召而现,将光从四面八方反射到那团翻滚着的黑色火焰的中心,照耀得四周毫无黑暗,一切纤毫毕现。

本来已经在黑焰中心隐约出现的一只女子之足在这强光照射下晃了一下便如青烟般消失了。

又是一击奏效。

这次的成功,看起来非常轻松,实际却是仰仗了华林的天眼天赋和前生的巫师知识,必须在沟通另外一个世界的“门”还没有完全打开的时候,在旁边加以适当的干扰,使得双方的坐标出现错乱,才有可能完成,所以尽管成功了,华林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肖千秋也是一样。

这个女子之足,让他想起了青州城里的花神庙,同样的绝美而邪异,只不过,这次临时现身的“影”竟然比花神庙中蓄积了许久,又有众多信徒在侧的那个神像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和邪恶感更重,而且……还有些微的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他一时间说不上来,况且,战斗仍然在持续,他便将疑问压在心里,随时准备支援华林,因为就如华林所说,一旦他出了意外,被禁锢在开山钥匙里的肖千秋的下场就是在这群野人中坐天牢。

黑焰中的影像消失了,黑焰可还在盘旋!

可怖的嘶嘶声铺天盖地向他们袭来,越来越多细长的“面条”顶着黑色的焰气从正在坍塌的小屋中喷涌而出,甚至连周围一些盐包都出现了斑斑黑迹,不一会儿,已经有一些盐包垮塌,里面的盐出现了宛如烧焦的痕迹。

这些“面条”的污秽之力实在是太强了,连本来就是用来辟邪除秽的盐,竟然也被污秽了!

华林冷笑了一声:“我这里放了四十吨盐,损失了一吨,还有三十九吨呢!”

肖千秋不知道他所说的“吨”是个什么计量单位,不过能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知道近日来煮出的盐实在不少,所以也知道这些“面条”暂时也确实突破不了“盐业包围圈”,当然,只是暂时而已,就算这些“面条”蠢到不知道往一个方向集中进攻,它们最多一昼夜就能突破这个包围圈,接着就是污秽远近,像瘟疫一样四散——华林所说的“夷外鬼国”确实有可能在夷山中复制!

“既然如此,它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做?”

“因为越大的动静,代价也就越大,”华林冷淡地回答道:“特别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扬起一只手,那只握着银镜的手,二十四面水镜围绕着这面银镜飞旋:“只要角度巧妙,一个人也能成团。”他说,接着,他问道:“有什么适宜用来驱邪除灵的咒文?”

“……”

“你们之前又不肯教我。”华林说得理直气壮。

的确他之前是被塞到了类似学前班的蒙班,还没学过几课,但是,他明明有吸收肖兴龙的记忆!如今火线求教,分明是借势敲竹杠!

“肖兴龙所学的都是肖家本家仙术,而对付这些……”华林一指“面条”们顶部翻涌得越来越黑暗的火焰,沉声道:“还是火行仙术更实用。”

“……”

肖如韵曾与华林言说过,百眼国青横云三州内多是木行、水行法术,其余的连土行的都少,肖家所修便是水木这两脉,所有族人看到本家有三位真仙,便觉得这是一条通天大道,怎会放着有资源、秘籍的本家仙术不学,去别处学习与本家仙术相逆的仙术?肖兴龙身为最被看好的真仙嫡子,更是勇猛精进,心无旁骛,与本家修行无关之物一概不看,累得华林想知道高级一点的火行仙术,还得火线求教。

“他有学雷法。”半响,肖千秋回答道。

“雷法只能击溃震碎,这些东西不是活物,还是用火焰,才能把它们送回它们该存在的地方。”

“听着!”肖千秋将一道咒文在华林面前显形,那确实是一道极为高级的符文,纷繁复杂,也许是肖千秋故意挑选的他所知的最高级的火行符文:“火行仙术与其他仙术不一样,力量不够的话,强行驱动会焚烧自身。”

更多的盐包腐朽衰败,在他们面前化为黑灰,很快就连黑灰都不复存在,地面上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污秽痕迹。

他们的确还有时间,只是时间不多了。

华林飞速描绘符文,没有一笔差错,没有一笔偏斜,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了适宜的地方,最后,和肖千秋所想的不一样,他没将火符掷出,而是将符文贴到了银镜的表面。

二十四面水镜同时也出现了符文。

符文从二十四个方位被投射到了越来越浓重的黑色焰气上,蓝白色的真正火焰随即亮起,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小屋屋顶和周围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而黑焰也被这火焰焚尽。

华林从银镜上取下了已经化灰的火符。

在他面前,那些灰白色的“面条”层层叠叠,越涌越多,任谁都可以看出,只需要一点时间,黑焰仍会重现,而他们不可能搬来更多的盐包了。

第三十七章 决斗

不可能的意思是,华林所学到的仙术中不乏能够搬运一包,两包甚至五包盐护在身前的,但是,他搬来一包盐护在身前,其他地方的盐就会少一包,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这就是这些“面条”看似无脑,实际再稳妥不过的战术——它们在遇敌时并没有集中力量向华林扑来,仍然向四面八方而去,一步步地腐蚀那些盐包,只要华林等人有一个方向没有守住,它们就能立即大举扩张,污秽所有!

圆阵是从野兽到武将都喜爱的防御阵法,草原上的野牛常常围成圆形,尖角对外,防御狼群,这些诡异可怖的“面条”倚仗源源不绝涌出的同伴,硬是把圆阵打成了滴水不漏的进攻阵法!

华林又书写了一张高级火符,掷向地面,这次没有黑焰之气,火光只在“面条”堆里闪了一闪,就消失了。

他毫不停滞地开始书写第三张,在他面前,更多的“面条”从小屋中加速喷涌而出,视力不好的人看过去,会以为那里有个白色的喷泉。

“那个夷人还活着吗?”肖千秋忽然发问。

“还活着。”拥有天眼的华林是能够看到小屋里的情形的,派刚仍然一副警惕的表情抱着刀坐在已经塌了一半的小屋内,自以为一切还在掌握。

“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肖千秋问道:“比如物品,或者……”

“你想说?”

“拜死教从不吝惜任何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中最为低微的僧侣也能随时让一个死人从坟墓里爬起来替他们做事。”肖千秋慢慢地从回忆里搜索有关拜死教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现在想起来未必可靠,因为从拜死教进攻奇云峰的阵仗来看,他们之前只占领了夷外鬼国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还是,他们担心百眼国的众仙家藏有他们所不了解的法宝,才一直隐忍到有仙家叛徒给他们传递消息之后才大举进攻?

“你的意思是,杀死那个夷人,就可能阻断这些东西?”

“焚烧他更可靠一些,死亡从来不是拜死教的阻碍。”肖千秋说:“我们会打碎拜死教的偶像,砸毁他们的祭坛,杀死所有与他们有染的信众……现在看起来,还是做得太不够了。”

“的确。”华林点点头,他又抽出了一张符纸,只不过,这次他将符纸贴在了袖中抽出的银质小刀上:“那就以那个夷人为目标试一试——现在涌出来了一些,他体内也就少了一些了。”

“才一些?”

“应该有出来五分之一的样子。”

“五分之一……”肖千秋失声道,在他们面前,那些“面条”光是积累起来的高度就有普通两包盐那么高了,真如华林所说,那么它们甚至不用腐蚀,只需全数涌出,就能直接从盐包上方爬过去了!

“如果那个夷人的气血魂灵不能滋养它们生出更多的话。”华林毫无动摇地将所说的话补完:“所以这次不能遁走啦,还是尽力吧。”

没等肖千秋反对,他高高跳起,轻盈地一跃,随着他身上所贴的几道“顺风”符依次亮起,一道轻风吹过,将他托送到小屋屋顶——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众多新涌出来的“面条”头部的稀薄黑焰虽然还没浓重到翻滚的地步,污秽他身上的这几道“顺风”符却是绰绰有余,眼看着离小屋还有五步之遥,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下坠之势了!

华林小刀一挥,以己身为心画了一圈,银刃上火符炸裂,硬是将落地之处扫出一片白地来,落地一跃,已经站在了坍塌的茅屋屋顶,也就是派刚土司的正上方,左手一翻,又是一张符纸贴在刃上,一声轻喝,向下直插!

如果他以为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那就大错特错了!

无数涌动的面条立即将烧出的白地填完不算,还有两三条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

它们会以他的血肉为食,滋生出更多的同类,直到将他彻底消化!

白光从华林的体内放射而出。

“镇。”他说。

那是开山钥匙的光辉,那是曾经在白衣庙充当魔域镇物两百年的仙家至宝。

周围所有翻涌的“面条”忽然都像失去了水分的干燥面条似的一节节断裂,不久它们不但失去了形状,并且连存在都渐渐维持不住,再过一些时,除了被深深腐蚀的地面,坍塌的茅屋和毁坏的盐包,没有任何邪物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

第三十八章 明算账

“哼。”肖千秋说。

现在他已经看出,刚才华林被那邪物包围是真,至于被邪物刺入体内嘛——蜃珠又立了一功。

以他的道行,看破蜃珠的幻术原本轻而易举,但是之前这邪物无坚不摧的污秽之力给了他很深的印象,而华林一系列的鲁莽举动也让他有了不出力就真的得留在这堆邪物里头的感受,在这些被华林有意造成的潜意识的影响下,他说出了本来预备作为一个大砝码的咒文,这次他是不动声色地被吃了一亏,于是,他转向被镇住的那妖物,想看看让他付出如此代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华林已经将他所说的“死神的指甲”用银刃挑在了手里,近距离看去,那是一团诡异扭曲之极的东西,勉强要去形容的话,就连真仙也只能说:“像是有很多头和很多尾的蠕虫彼此厮打纠缠在了一起,只不过以我们的认知无法区分它们的头和尾,而且有可能它根本就没有头和尾”,这话其实连形容“它”的外形都远远不够,蠕虫不会给人那种枯死的树根般的质感,枯死的树根也不会给人那种蠕虫般的滑腻感,而压倒这两者的,是“它”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来的,与现世格格不入的气息,一种非自然感,考虑到这还是“它”被仙家至宝镇压后的外形,“它“的原体有多么恐怖是简直无法想象的。

”这是什么?“肖千秋问道。

华林没有立即回答,他盘腿坐下,左手一招,一坨盐块飞到了他面前,这是从后方的一个还没有被腐化的盐包里取来的盐,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坨妖物放了上去,一刻,两刻,盐块没有发黑,也没有变成灰尘。

妖物似乎已经被镇压而失去了力量。

但是肖千秋和华林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坨盐块的晶体已经有了细微的碎裂,再多放一、两天,就不好说结果如何了。

”危险的东西。“肖千秋想,而华林想的更远,他想到了鸡鸣村里的白衣庙,想到那些行着莫名其妙事情的村民,想到一个个腐化堕落的穿越者,想到一直被用在白衣庙这个微不足道地方的仙家至宝,这个世界,的确为挽救它自己而竭尽所能了啊!

拜死教不像仙家典籍里记载的那么简单,那白衣教呢?曾经在玉带国之战后悄悄兴建白衣庙镇压魔域的白衣教,曾经”圣女下嫁“导致仙骨血脉在鸡鸣村一带代代流传的白衣教,与他穿越后将仙骨与至宝二合一,真的只是巧合吗?

恐怕不是……

凡间的父母,知晓女儿私奔还要追缉,这白衣教的圣女突然去了仙骨嫁给凡人,教内就算不管,怎的连替代她职位的人,也没派来一个?还是,白衣教,也如奇云峰一般,出了绝大的事故,以至于根本顾不上镇守魔域之事,而所谓的”白衣教圣女思凡下嫁“其实就是肖如歌”嫁人跳船“的一个变种?

自愿抽去仙骨,嫁作农妇,为夫家挨打受气,卖儿卖女,凡人眼中的极品浪漫,很可能只是”自污避祸“!

搞不好,那个白衣教圣女根本就没有死!

”也许只是我想多了。“华林暗叹一声,将注意力转回了手上的邪物,对肖千秋说道:”就像我所猜测的,是黑山里那东西的一片指甲——不是说‘它’真的有手指头,而是说它的部位和重要性。“

”凡人的指甲都可以用来炼制刀剑。“肖千秋知道吸收了肖兴龙记忆的华林肯定也知道这点,他尽管说出无妨:”但是,你手里没有和它相应的材料。“

这点,华林也知道,集奇云峰之力,有可能找出适用于这东西的炼制材料,但是他又不是肖家的真仙老祖,没有机会动用那种资源,而且,他也不想用这妖物炼制法器,用它制出的东西威力再大,遇到本体搞不好就叛变了,他想的是另外一种利用的方式:”吃掉它更好。“他说。

”也长出八只手来吗?“肖千秋讥讽道。

”我吃了肖兴龙也没有变成男孩子。“华林耸耸肩,话是这么说,要消化这坨东西,肯定比吃掉肖兴龙来得危险得多,搞得不好,真的变成那东西的傀儡也说不定,不过……

一个声音突然远远地传来,好像是风送过来的,然而周围并没有风:”开门,开门!“

华林一听,脸色立即变了,要不是他,那简直可以说是要哭的表情,看得肖千秋一阵纳闷:”这是谁来了?“

”债主。“

第三十九章 波澜

肖千秋幼年之时,也是见识过债主的厉害的,只要有谁欠了他们的钱不还,三五条大汉便冲进门来,翻箱倒柜,一只母鸡,一条旧裙子都不给人留下,这是仁慈的,若是还不够数,再拖欠几日,便往往要人卖妻卖儿填还他。那时节青州城里的画师,替寺庙做泥像的匠人,造别的像或有不像的,造地狱里索债恶鬼的像,那是各种穷凶极恶,再没有人说不像的,但是现在想来,那些能为了一只母鸡,几枚银钱出动的讨债者,都是最底层的打手,见了还没在县里当差的田三虎怕是都要喊声哥的,却不知道能让华林变色的,是何等样的债主?倒要好好瞧上一眼。

只见华林苦着脸划拉了两下,一道盐包挪动了位置,面前的空气忽然就凝重得宛如实质,接着,一道漩涡在空中慢慢地漾开,一只胖胖的小手眼看着就要从漩涡里伸出来……

伸出来……

伸出来……伸不出来!

肖千秋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吃惊,不知道华林的“债主”这是玩的哪一出,正观看时,漩涡里发出了诡异的声音,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小手消失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老鼠尾巴试图钻过来。

再一次没能成功。

然后,那尾巴气急败坏地扭成了一个造型——肖千秋猜的——突然,随着火光一闪,一个奇怪的生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东西像是一条胖得不成比例的蛇,身上还装饰了多得过分的鲜花和水果,华林冲它打了个招呼,显然不奇怪出现的生物和刚才出现的不是一个,然后把今晚费了那么大功夫才得到的东西放进了蛇嘴,怪蛇随即消失在了火焰中。

华林把空空如也的银刃插回刀鞘,依依不舍地瞧了火焰已经消失的地方好久,咕哝了几句“该死的金融业”“才多久不见就吃得这么胖是不是准备下锅”之后,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派刚前土司度过了一个心惊胆战的夜晚,他知道他们在那里所以他要聚精会神不能睡觉,他要最后一搏,尽管这一搏的胜利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他从来不畏惧战斗,可是,也许是因为年纪究竟不如从前的关系,他竟然在黎明到来之前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十分饱足,等到旁人来叫他吃晚饭时他才醒来。

他伸手取饭,发现就这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青筋暴露,那些记忆里的细微伤口全部都愈合了,在皮肤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灰白色疤痕。吃完饭后,他到溪边打水洗脸,在溪水里看到自己的须发已经全白了。

他被溪水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像所惊,多凝视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发现,有一个从前他在嘎啦洞当土司时所雇佣的祭司正偷偷地躲在树后看他,那表情夹杂着震惊和骇怕,绝不是一个见惯了战争和杀戮的夷人该有的表情。

已经变得苍老、瘦削和佝偻的派刚土司若无其事地洗完脸,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回走,当他有了遮蔽物的时候,他突然重新变得和一个年轻战士一样灵活,一个猛力的跳跃和一个有力地一抓,就将准备悄悄离开的祭司抓了个正着:“怎么!你这个探子!我原以为你是我的族人,所以一直信任你,我给予你的东西比其他土司所雇佣的祭司都多,就算这次落败,也亏了我的求情,她没有夺走你的东西,还给你衣服和食物,你就这样报答我么!被外人指使来夺取嘎啦洞!我要叫所有的族人来看看!叫你死得比奴隶还要悲惨!我要把你扔进山后的蛇穴里,叫你被一百条蛇咬死!他们是不会原谅一个把营地出卖给外人的族人的!”

他的话语非常的严厉,但是他的声音并不大,那个急于逃脱的祭司完全没有派刚土司的狡猾,被恐吓后立即辩解道:“没有,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尊敬的土司!”

“那你为什么藏在树后,像是要扑食的老虎?”

“土司,”那个祭司结结巴巴了很久,在派刚土司的再三逼迫之下,才说出了原委,他年幼时跟随一名素有威望的老祭司学习,和所有的祭司一样,他们是口口相传不落文字的,他们会在法器上描绘山林雷电,也会用图教授匠人将古鲁大神的部属(蝎子和蜘蛛)雕刻到武器和盾牌上以便借用它们的力量,但是一个祭司是不会教学生画这些图的,他们只需要背诵经文,举办恰当的仪式,就会从梦和迷雾中学到他们应该学到的每一个神符。每一个祭司都必须独自去取得那些神符,不能经由其他人代领,而每一次取了神符后,祭司就会感到生命力的流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夜晚的深山寒涧的凉意,而更像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大概是因为觉得已经对一个不是祭司的人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于是他将话头转到其他方向,他提起因为这种代价,所以很多祭司并不会他们声称会的那么多神符,他们也在他们的法器上描绘古鲁大神的威能,它的每一个下属,但是其中很少有真正有威力的神符,很多人也因此看轻他们,连同大祭司也一起看轻了——派刚已经将他的刀子抵在了祭司的肚子上,问他,这一切和他躲在树后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害怕取得太多神符会将自己提前送到古鲁大神身边的一份子,所以当他发现大祭司居然带给他的老师一卷书籍后,偷偷地去翻阅了。

只翻了几页他就逃走了,那书卷比仪式后的梦还要可怕。

但是那些证明了他罪恶的书页仍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其中一页上描绘的生物就有着如同现在的派刚土司一样的白发,瘦削,佝偻,周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所不同的是,那些伤疤渗着血,有白色的根须从那些渗血的伤痕里生长出来,旁边的注解——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忘记那些注解——为什么?他当然和任何夷人一样不认字!但是他居然认得那些注解!

那些注解写了什么?派刚土司嘶声问。

“宝贵的石头,宝贵的草,唯一的光……器皿,器皿,大神的器皿,胜过所有生命……血,翻腾的血海,值得……”祭司吃力地说着,那些不是夷人的话,他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并不知道那些话用夷人的话怎么说,他只能尽力地翻译,或者发出与他知道的类似的东西的音,平时他的语音与常人无异,可在他背诵这段话语的时候,特别是背到他无法翻译的部分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那些最有力的祭司们在举办祭仪时呼唤古鲁大神时特有的音调,那是一种没有起伏的长音,据说是学习古鲁大神的风吹过深幽的洞穴所发出的声音。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派刚土司将那个祭司放走了,他没有询问更多,这个机警的老贼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刚才到现在,没有人接近过这片溪边的丛林,而这本来应该是人们打水的热门时段。

树木的阴影,以及阴影后潜伏的影子,都与往日不同,仿佛随着祭司的念诵,有一些东西从最深的洞穴里升了上来。

而那个祭司的声音,也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祭司的声音了。

他必须尽快返回嘎啦洞,那个会奇怪法术的小女孩可能知道该怎么办,起码,她并不信奉古鲁大神。

派刚土司紧紧地抓着刀,朝着嘎拉洞的方向走去——他自以为是嘎拉洞的方向。

当天深夜,有人来向华林报告,派刚土司失踪了。

第四十章 去留

即使是从来都不喜欢夷人的肖千秋也必须承认,派刚土司并不是自愿离开的,他没有带走骑乘用的马匹,也没有带走任何备用的衣物和干粮,一个像他这么奸猾又不止一次出过远门的夷人,即使打定主意要走,甚至是被什么东西逼迫不得不连夜逃走,也应该带上这些东西才对,而找到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他本来就是嘎啦洞的主人,牲口棚也好,粮仓也好,都了如指掌,半夜不点灯火都能摸到。相反,嘎啦洞周围很大的一片区域因为他历年的扫荡已经完全荒芜,离开嘎啦洞他是找不到补给的,在山高水急的夷山里,没有补给就是九死一生。

派刚土司已经九死一生过一次了,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想要冒任何险才对。

他野蛮、残忍,但是并不愚蠢。

当然,他也绝不可能是迷路或者被人拐走的,生于此长于此的派刚土司又不是初来乍到的城里人,他甚至刚刚带着华林的盐货往更深的山里走了几百里,这样一个能出远门的土司若是在自家的山林里迷路,那么早八百年他就该迷路了,活不到现在。同样,他也不可能被人拐走,派刚土司是一个深知夷人掠奴风气的成年人,不会被什么人的花言巧语一哄就随便跟人走小路,而且他的身体还处于衰弱状态,也不能走出多远——所以,他在失踪前的活动范围离嘎啦洞不远,还很可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点,应该有人看到他最后一面才对!

华林也同意他这个判断,很快,和派刚土司进行过交谈的夷人祭司就被揪了出来。

只不过谁也不可能再对他进行什么询问了,他现在是具尸体,死去多时的尸体。

不,原来的我也许可以。

你原来是什么?

肖千秋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小女孩看着尸体念念有词,好像在和死人唠家常一样,但是以他和华林距离之近,那一句句的“这次应该从哪里切师兄比较好”全都一句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当然不知道在嘉罗世界,学解剖的巫术学生们习惯把尸体叫做师兄,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切的真的就是他们的师兄师姐。

那些因为在使用法术时不够谨慎而死得千奇百怪的师兄师姐们被教师们当作最好的学习材料,既可以学习到各种奇怪的死法,也可以学习到万一他们在使用法术的时候不够谨慎,究竟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可谓一举两得——他那个讨厌的解剖课老师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在那个老师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参观了三年前企图用穿墙术逃避门禁的某位师兄的痔疮,还有他最后一顿饭吃的冒牌龙虾。

现在想起来这种教学确实有效,那个学期,学院的意外事故确实少了不少,毕竟死于法术事故是一回事,死后被人晾起来参观痔疮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在当时学生们无疑深恶痛绝,因此那位很受学院理事会欣赏的解剖课老师用了点小手段增加了他们的印象,导致华林现在切起尸体还毕恭毕敬地管对方叫师兄。

祭司看起来不像是死于一两个时辰之内,从他皮肤的干燥程度来看,像是死了三天以上,不过做出这个判断的前提是自然死亡,这个祭司可不一定是自然死亡的。其他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卧在溪边不远的土地上,尸体的形状很不自然,像是极力要把自己的四肢塞进旁边树下的一个老鼠洞里,如果这还不够奇怪的话,老鼠洞里的一窝老鼠也呈现出了同样的风干死亡,而洞中的草根还是新鲜的,据华林的判断,老鼠刚刚趁着夜色为自己家里搜集了一点食粮,就遭到了和祭司同样的不幸。

华林拿起一把又窄又薄的黑曜石刀,这是他刚刚紧急赶工出来的,刀上没有贴符,但是他和尸体所处的房间被他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

他对准尸体的眉心,一刀划下。

尸体发出了破败的声音。

幸亏那些认为祭司的死状古怪的夷人没有看到这一幕,死去的祭司被华林漂亮的一刀斩成了两半,但是,没有一滴血飞溅出来,这具尸体根本没有血!它也没有内脏!没有任何东西从尸体的外壳里流淌出来,因为这真的就是……

“一具臭皮囊。”肖千秋忽然说。

华林深深地看了被切开的尸体一眼,真的,没有什么比“臭皮囊”更适合形容这具尸体了,它只有皮,皮下什么都没有,没有污秽之气,没有死气,没有本该有的腐败内脏,它的面孔依然枯槁而栩栩如生,仿佛紧闭的眼皮下还存在有双眸。

它本该有的气血已经全部被消耗殆尽。

现在不用考虑派刚土司去哪里了,他去哪里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唯一需要考虑的是,现在立即逃走,还来得及吗?

第四十一章 危宴

哎呦,嘿呀。”在院墙和茅屋的交界处,几名夷人男女正在热烈地饮酒作乐,一只烤好的瘦鸡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传一次就会少掉一块,而拿到鸡肉的人就快活地张口大嚼起来,这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女孩的确是个诱人的场景,乌吉达想,她的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昨天她仅仅吃了一只烤鸽子,今天她还什么都没有吃。她又饥又渴,酒肴的香气和饮宴的快乐强烈地吸引着她。

她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那些正在欢宴的男女注意到了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起身迎向她,打手势邀请她和他们一起聚餐。

乌吉达就像个迷路的小女孩一样坐到了席边,在她的面前,宽阔的树叶上摆上了几块烤好的饼子,一把盐渍的橄榄,还有一个盛放了酒的木碗,至于肉,她得等那只鸡传到她的手里才行。别看席面如此寒酸,这确实就是一般夷人家庭聚会的规格了,只有在向古鲁大神献祭,或是婚丧嫁娶的时候,宴席上才会增添牛羊,所吃的烤饼也由奴隶们预先采集的花卉染色,至于其他的花色品种,夷人们既没有见过,也就没有想过要去引进。他们所能掳掠到的奴隶,绝大部分是从田边地头抓来的农夫,于烹饪一道并不比夷人高明,所以他们也就坐在抢来的金银之上,安心地以这些拙劣的饮食为满足了。

但是乌吉达是见识过外界的女孩,她知道在同一个世界,有人并不整天带着刀剑,藏在树木的阴影里行走,而路边也不全是隐匿掠奴者的野树,路边还会有平坦的田地,整齐的树木,以及毫不掩饰自身存在的村庄,在那些村庄里,老人和妇女都坦然地孤身走动着,或是喂猪,或是给栽种有果树的菜园浇水。带着各种宝贵货物的小贩,无忧无虑地在路上行走,遇到其他人的第一反应不是丢货逃跑,而是凑上去问对方可有中意的货物。河流的交汇之处,总有一座像样的市镇,里面成百十家地开设饮食店铺,各家都争着在烹饪一道上精心研究,只要付钱,最小的铺子也能摆出十道不同的菜色,从鸡到牛一应俱全。他们能做到这点也是因为道路安全,屠夫可以每天到乡间收购,运到城里切开发卖,所以有人要尝尝牛肉的滋味,不必等他的邻居杀牛宴客,只要付出若干个铜钱就能给自己面前添上一道牛肉的佳肴,而且因为厨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牛肉的菜色,其火候也会有充分的保证。

“古鲁大神会把那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禁在脑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如果大祭司的军队没有在双河城下溃败,而是占领了双河,他们会粗暴地夺走那些可以从奴隶贩子手里换到东西而且易于搬运的金银,还有可以用来奴役的青年男女,将老人和孩子留下等死。侥幸被抓的饭馆厨子们在夷山中不大有施展他们手艺的机会,因为主人更需要他们去垦田放羊,就是愿意让他们在厨房里呆着,他们也不可能烧出和原来一样等级的菜色——夷山里不会有供给所有人的肉铺、六陈铺,也不会有从丹霞国运来的芬芳的香料。他们的手艺不是用来烧一整头牛的,也不是用来烤夷山中最常用的粗糙面饼的。

而且双河县那些壮丽巍峨、小巧玲珑的房舍和其他建筑都不会有什么剩下来,夷人的部队也需要柴禾做饭,拆几扇现成的门窗显然比出城砍树容易方便,夷人们又没有什么防火的概念,只要住的日子一多,火灾就是必然的。到那时候,夷人们就会舍弃这座被他们掠夺和焚烧一空的城市,回到他们熟悉的夷山中,任凭双河县在这次战争后荒芜。

按照大祭司的说法,这种行为,他们会一直持续下去,数不尽的奴隶和金银会填满每个土司和夷人武士的茅屋,乌吉达知道每个听到宣传的夷人都对此欢欣鼓舞,因为除了这个,他们想不到还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种比他们过得好得多的生活即将因为他们的远征而毁灭。

乌吉达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在想什么?她竟然在质疑古鲁大神!

每个夷人都知道,古鲁大神是他们的主宰,他们的保护人,古鲁大神赏赐给祭司神力,赏赐给土司和武士们抓奴隶的权力,而他们正依靠这些,身处深山而不愁饮食。夷人们只要敬拜古鲁大神,男人可以不必垦田、喂猪,女人可以不必烧火、推磨,所有这些必须的杂务都由古鲁大神给予他们机会抓捕的奴隶来完成,若是他没有奴隶,就该向大神许愿,向祭司许愿,然后去邻居那儿或者山外抓几个,他就什么都有了,如果他没有抓到,那是他对大神许的愿心还不够,如果他被别人抓走了,那……那他反正回不来了,也就没有机会给祭司们打差评了。

这……这最后一个念头哪里来的?

乌吉达目瞪口呆地想,浑没注意到刚才还煞有介事地推杯换盏的众男女已经把饥渴的目光对准了她纤细的脖颈。

一个胖妇人推开其他人,向她送上了被啃了一半的鸡腿,这是很大的一块肉,在夷人中属于不差的礼节,乌吉达顺手拿在了手里,那肉在她手中发出了一声尖啸,令刚才还对她垂涎三尺的一众男女勃然变色。

“古鲁大神!”乌吉达习惯性地呼唤到,她的意志随即清明,了解到她正处在何等的危机之中,她按照预想的那样走进了伪装的夷人居所,却被其他事情引开了注意力,没有做充足的战斗准备,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她一个箭步起身,口中继续呼唤古鲁大神,向它祈求神力的眷顾,同时双手迅疾地抢起面前的木碗,朝离她最近的一个“夷人”的脸上狠狠地盖了过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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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幻象

离乌吉达最近的“夷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向她递来鸡腿的“胖妇人”,而今看到诡计被破,一张脸刹那间变得蓝汪汪的,双目圆睁,口中也发出了凄厉的呼喝,双手向乌吉达的头上猛劈!至于“她”自己的脸是否在“她”劈打女祭司之时被盖上一木碗,“她”显然是不在乎的,一个小女孩的双手,纵然加上木碗,能有多大力道?如果“她”的双手目标是那只木碗,“她”大有信心一下子把那只木碗撕成两半!

就像“她”之前撕碎屋主人的婴儿一样!

如今,“她”即将再次品尝美味的人肉了!

“她”会和“她”的同伴们像分食刚才那只鸡一样,将乌吉达活活地撕碎,分食!

木碗猛地盖到了“她”的脸上。

这怎么可能!对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她的动作就算再快,又怎么可能在“她”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做到如此闪电般的一击呢!天上的飞鹰,地上的走兔都不可能做到这么快!

木碗上传来的黑暗神力随即让“她”心中了然。

古鲁大神回应了乌吉达的呼唤,那可怖的、曾经震慑“她”和“她”的同伴们不能进入任何一所夷人居所的力量,而今正在“她”和“她”的同伴们身上彰显,这神力不但让乌吉达发出了迅捷的一击,还使得“她”在被击中之前,陷入了从所未有的盲目之中,竟然没有发现,那熟悉的恐怖又重新降临到了这座高大的茅屋之中。

乌吉达紧紧地按着木碗,古鲁大神的神力籍着她的双手传递到木碗上,又刺入了伪装成夷人的妖物身上,古鲁大神蒙蔽了这些妖物的眼睛,迷惑了它们的心智,叫它们没有在第一时间逃走,而是留下来,用它们的血清偿它们擅自侵占古鲁大神之地的罪!

她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刀上有蜘蛛和蝎子的纹样,她念诵着古鲁大神的名字,将刀尖准确无误地刺入妖物的心脏。

那妖物挣扎了一下便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气,渐渐地在日光下显出了本形:一只老年蓝面公猿。

它的身上披着缀连的树叶,腰间系着一条夷人女性用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缕一缕的人发,乌吉达一看就明白了屋子前主人们的命运——祭司们口口相传,山中的野兽若是活过了一百年,就有可能学会妖术,其中之一,就是在获取了活人的物品后,能幻化成那人的样子——这头老猿显然用的就是此法,然后,为了强化妖术,又将腰带主人的头发从头皮上撕下来,缠绕在腰带上。

至于屋主人的其他部位去了哪里,看看刚才被她扔在角落的“鸡腿”是什么就知道了——那是一只被啃了一半的脚掌。方才它所发出的,回荡在茅屋中的那声尖啸,可能就是她临终的绝望!而今,在古鲁大神的神力震荡下,那一声叫喊重新出现,宣判了这些冒犯古鲁大神的精怪的死刑!

乌吉达冷静地持续诵念古鲁大神的神名,古鲁大神的神力将其他蓝面猿猴全部震慑在原地,她将祭刀一个个刺入它们的心窝,这是对古鲁大神之地的适当洁净!

全部做完后,她精疲力尽地坐在了屋角,唱起了一首关于古鲁大神的颂歌。

她的信心十分坚定,古鲁大神是个严厉的神,对山外人也从不发善心,可是,在物产稀少,猛兽虫毒横行的夷山中,夷人们只有靠古鲁大神的神力才能生存下来,繁衍壮大,这是那些沉迷于自己富裕生活的山外人所办不到的,他们怯弱又麻木,供奉一些微不足道的神灵,给他们降些雨水,吹动他们的风帆,赐予他们一些同样软弱无力的婴儿,那些神灵只能办到这些而已,它们和古鲁大神不同,乌吉达知道在面对面的战斗中,谁会与她同在,不是那些坐在朱漆庙宇中的泥像,不是……

古鲁大神值得歌颂。

景与维从来没想过遥远的百眼国与他有什么关系,诚然,按照族谱的记载,景家有两支先后在三千年前和一千多年前迁移到百眼国定居,不过,那都是上千年前的故事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只剩下了逢年过节时的真仙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与他这等族中小辈毫不相干,其他就是凡人管事们送来的百眼国土产,和百眼国交易的账目,都是些不值得一谈的东西。

不过,最近从百眼国来的货物中,倒是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景与维和其他人一样不敢相信。

“自愿做妾的女修?”

商人爬在地上,笑嘻嘻地说:“资质不是上乘……所以,希望能够为家族换取一些资源,比如九转上清丹。”

“九转上清丹可是很难弄的,给了外人,也不好交待。”景与维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但是他既没有将目光转过去,也没有吩咐把商人赶出去,毕竟,那是太过难得一见的“商品”了,如果能管女修叫做商品的话。

还是生得这么艳丽的女修,也许想到不得不委身于人的未来,她的眼神冰冷,俏脸上却有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景与维咽了口口水,为了让子弟们专心修行,族里要过几年才会给他们谈婚论嫁,就是谈了,肯定也是仙家大族之女,一个比一个傲慢无礼,一个比一个呆板无趣,但要是偷偷在外面养个凡人之女,过几年她就会变得比自己奶奶还老,想起来也是够掉胃口的,现在,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好运突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一个可以随意摆布,养在外面,不妨碍他与大族联姻的仙家之女,虽然资质不行,到底也是个有仙骨的!就是族里追问起来,她的仙骨也足以向族里交待了!

被交易的女修那冷冰冰的眼神更刺激了他。

畅想被交易的是族中众人渴望的仙家大族之女,想到她们看自己时的无视,再想到今晚自己就可以将一个同样眼神的女修任意玩弄,景与维觉得自己的血热热的。

那么谨慎小心,根本是毫无必要的。

九转上清丹是很难弄,但是,也不一定非要九转上清丹不可,其他的资源,他还是能弄到一些的,想着他的积蓄,景与维缓缓地开了口。

第四十三章 愿得一人心

景与维满意地看到,那个被送来的女修再无初见之日的傲慢,她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样子,比市面上能见到的凡人之女更为温驯,他已经占领了她,得到了她的心,这是确凿无疑的。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他心中美滋滋的,作为景家的子弟,他自幼修习的都是景家的家传功法,对小辈们之间偷偷流传的男女采战之术从来都只是只闻其名——又何必去研究呢?反正家族既不容许他们一夫多妻,替他们选择的对象也尽是些令人厌烦的大族之女,实在是教人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趣来,相反,百眼国商人送来的女修,让他尝到了征服者的快乐,让他不知不觉就将手伸向了随女修一起送来的薄册。

不过是一些凡人使用的吸气导引之术,练练想来也是无妨的。

他翻开了簿册,上面的文字既粗陋,配合的图像也粗糙不堪,但若是图上的女子换成面前的女修……她一定还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吧,这个已经认命不会反抗的女子到时候又会被迫做出怎样微弱的娇声和无济于事的挣扎,想想就令人快乐啊。

女修依然低垂着头,像是终于认识到面前的色鬼就是她的主人一般。

而这个主人若是突然改了主意,捧起她的面庞,拜死教僧侣给她下的指令也会令她的双眸及时地闭合,只剩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配合脸上的红晕,给对方造成“她”羞怯的假象。就他们的经验,这就足够糊弄被他们收买的仙家子弟了,更谨慎小心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收下这有毒的礼物,也就无从识破他们的诡计了。

这个仙家的女孩在最后的拼死一搏后,仍然保留了双目中冰冷誓死的决心,连拜死教的术法也无法更改的决心,可那又如何呢?

拜死教的僧侣们在她的面前杀死了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和妹妹,最后杀死了她本人,然后挖去了她的内脏,填充了拜死教的七种符咒和种种香料,最后,做法将她唤起,带到云梧国,作为送给景家人的礼物之一。

是的,之一。

连同这个女修送出的不止有伪装成采战图册的簿册,还有一所位于乱云山麓的清净宅院,宅院不大,红墙绿瓦,在山峰树荫的陪衬下显得小巧别致,里面厅堂花园,车马家具,绸缎美酒,一应俱全,又有三五名凡人仆从,堪称一般人心中理想的藏娇别院了,景与维推辞了两句,就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但是,他在别院里与新妾翻云覆雨之时,做梦都想不到,在他的床榻之下的深深地底,拜死教的僧侣们正在进行怎样的计划。

他们将他与女修的亲热尽收眼底,连最轻蔑的笑容都欠奉——不信拜死教,以为自家的功法能成仙得道,与凡人不同的这些修士,是何等样的愚蠢啊!他们竟然不知道,他们的性命和其他,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是,也只可能是恒古永存的尸神的吗?

他们见过成千上万的仙山被他们倾覆,荒芜如狂风呼啸的旷野,他们见过不计其数的修士,在他们面前陨落如火雨,他们更见过各家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传承千百年的功法心法,在他们面前焚烧如落叶!

偶尔有几页被风吹散,他们都懒得去捡来重新扔进火堆,让其他人拣去罢,拣去又如何?他们再怎样修炼,再怎样活过四五千年,再怎样繁衍出比海中之沙更多的修士后裔,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性命,是,也只可能是永恒的尸神的。

唯有死亡,才是永远。

它永远在虚空中看着他们,比所有的修士都更长久,比所有的神灵都更长久,比这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更长久。

只有它值得敬拜。

这个世界注定将是它的。

僧侣们不再看景与维的动作,他们伸手招来了另外一名女修,她的仙骨更胜他们刚刚送出去的那个,这是他们为景与维的长辈准备的“礼物”。当景与维深陷罗网之后,他自然会带着他们的这份“礼物”找到合适的人的,一个已近天年,熟悉景家和其他交好仙家各处布置,却膝下荒凉,急于求得仙骨后裔的长辈。景家有这样一心求子的老糊涂最好,没有的话,其他家族里总有。

他们甚至连给他们未来选中的老糊涂的“儿子”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出生刚刚七天的婴儿,因为已经被做成了活尸,所以不会继续长大,无论是十个月还是十二个月之后,他都可以完美地扮演“老爷的新生儿子”这个任务,他是他们所预备的女修的亲侄子,所以在面貌上尽可以混过去,不怕与便宜爸爸照面。

一旦他在“老爷”面前露过了脸,他们也尽有法术,可以让他的身体撑大,体重增加,看起来好像每天都在如普通婴儿般生长,那些秘法,都是连真仙都未必愿意留下记忆的,对于拜死教的僧侣们,却再是寻常不过。

现在,他们要给这名女修增加一点属于活人的红晕和血气了,后者是用来糊弄收礼人的,前者,则是给那些急于借由“不会反抗的女修”来增加自信的。

一个铁笼被死人们拉到僧侣们的面前,铁笼里关着一个活人,他因为害怕死亡而做了俘虏,然后他就在拜死教的僧侣们手下懂得了,死亡是多么值得领受!拜死教的僧侣做了个手势,一百条已经死亡的蚂蝗一起爬到了他的身上,将他身上仅存的热血吮吸出来,再一条一条地爬到女修尸体的脚踝处,将与这尸体同一家族的血液灌进她早已冰冷的血管。

还活着的俘虏没有任何反抗,他能怎样反抗呢?拜死教的僧侣们既不给他吃也不给他喝——他们对普通修士在这种情况下能熬多久是有丰富的经验的,他们会先取尽他的血,然后让他的牙齿头发肌肉骨头陆陆续续地都各派用处,到那时候,他们会今天取他的一条腿骨,明天敲他的两枚牙齿,在他们做尽这一切后,这个修士还是活着的——他们的每一步都在教会这些修士,死亡是珍贵的。

今天,是百眼国的修士尸体和俘虏替他们攻陷云梧国,明天,就是云梧国的修士俘虏和尸体替他们攻陷赤龙国。

谁说拜死教随意浪费活人和死人呢?

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浪费,今天,他们用一具尸体得到了一个人心,明天,这个人心和尸体会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尸体,更多的人心。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走

没有仙家法术的屏障,夷山的夜晚向来极为寒冷,物资匮乏的夷人们会不分主奴,整晚地围坐在他们的火坑边,用这种姿势睡觉既可以尽量吸收火坑中的那点暖气,又方便他们随时拔刀迎战他们的邻居——夷山中的自然条件固然可怕,夷人们之间的相处也是同样可怕,猛兽会掳走他们,邻居也会掳走他们!

在华林的改造下,他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煮盐的灶锅日夜不停,因此负责砍樵的夷人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懒惰成性,随便砍几把充数,他们的劳动不但维持了盐灶的火力,也使得夜班的工人有了从所未有的温暖。其余的人则不再住在平地的茅屋,进入了以前只有土司的亲信才能进入的山洞,在这里比外面暖和,还有盐灶里撤下的大量热灰取暖。邻居本来已经离残暴的土司够远,现在他们更加不用担心,多少人来袭,也只会在华林的操控下给他们增添一些新的伙伴!

可是如今这大好局面,就要在他们自己的愚蠢下破坏殆尽了!

起码华林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清楚自己在夷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咋地,可是他当然没有就此和夷人们平等的意思,他有权指责夷人,夷人无权指责他!

“记住!当别人指责你开窗的时候,你要立即气势汹汹地指责别人居然长了脑袋!”

嘉罗世界巫师学院里未来的统治阶级们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的时候,无不大惊失色,但是负责教授他们的教师很快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接受了:“辩护只会让你们落到弱者的境地!我不是要求你们在探讨巫术的时候质疑别人脑袋长在脖子上的合法性,而是在像开窗这种本来的小事被无理纠缠的时候!”

这个理论的第一个使用者是血之导师卡蒂,当时嘉罗世界刚刚因为女性巫师的大量诞生而兴旺起来,她们在嘉罗世界的第一高峰上造起了密密麻麻的建筑,洁白的云石台阶从山底铺到山顶,沿路尽是华丽的拱门、喷泉、宫殿、公共花园,一切都以魔法维持,并开有十四座永久传送门与嘉罗世界的十四个最大城市相连,每天都有无数的商人、旅客和诗人在台阶上徘徊,寻找美景、生意和讽刺对象。

女性巫师的装扮就成了这些还不习惯她们的人的取乐对象,袍子要是短一点,诗人们就炮制出大量关于小腿和艳遇的诗歌,袍子要是长一点,他们又开始讥笑她们的身材一定见不得光。

当时的城市总管卡蒂对于袍子之争的处理简单粗暴:“敢长体毛的男人一律处死,给三天宽限时间。”

没人还记得女巫师的袍子长短问题了,他们忙着在理发店排队,小心翼翼地猜测卡蒂的禁令什么时候才有结束的一天。

“袍子长短本来是私人问题,他们却无所顾忌地谈论嘲笑,卡蒂的命令毫无道理,却没有人敢于质疑,为什么?”教师意味深长地说:“因为当时还有很多人误以为他们有权谈论女性巫师的穿着,而卡蒂的命令提醒了他们,刀子在谁的手里——作为统治阶级,让自己像一盘甜点一样任人点评,很快就会真的变成一盘甜点,别人想怎么切你们就怎么切你们,袍子长短都是错,刀子是不会错的。”

因此,华林根本没有替夷人们着想的意思,他们不习惯是他们的事情,多熬熬就习惯了,熬个一百年就会像嘉罗世界一样,一天不刮毛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

但他没有想到过,那些夷人会用他们的愚蠢破坏他的计划。

他们随意谈论了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引来了毁灭。

“那东西的存在在加强,”肖千秋说:“要是他们这么一呼唤就会降临的话,早就该倒霉了。”

“也有可能是这次的呼唤用词错误,呼唤来了不一样的东西。”华林知道有些世界的毁灭就是因为他们的祭司在传承时把崇拜对象的名字搞错了——如果他还是那个嘉罗世界的巫师,这里是嘉罗世界的一部分,他可以命令附近的树木和石头给出答案,但是现在他所有的只是肖家传承的那些咒文,他估计甚至还不到肖家所藏的仙术的一半——肖兴龙的年纪实在是太轻,道路又实在是被他的长辈们给铺得太顺利了——他所学的仅仅是那些最正统,威力最大的咒文,而不是最广泛最能灵活运用的咒文,这种先升级再增添阅历的策略在和平年月不能说错,就是对华林太不利了。

“不论他们呼唤还是不呼唤,那东西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是时候走人了。”

“去月夕山?”

“难道你还以为有其他路可以走?”肖千秋严肃地问道:“拜死教的僧侣们并没有被消灭,他们只是被封冻而已,而那些冻住他们的寒气是千年积攒起来的,不是青州本来就一直那么冷,所以没有人解救他们的话,顶多百年后他们也能自行脱困,在夷山里,你既没有道书也没有资源,就算有极品仙骨,能修成肖兴龙那个水平就不错了,只有到月夕山,你才可能更进一步——这还是没有那东西进犯的前提下。”

“只有?”

“你留在这里,只能原地待毙——你心里明白,那个‘信’就不是你自己能对付的了,不想死的话只有走。”

华林默然坐在原地,抽出当日所用的银刃,轻轻舔了一下刀尖:“既不想坐以待毙,又不想去月夕山怎么办?”

肖千秋的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难道你还想去会会那东西?”

“我这不已经在会了嘛。”

“呃!”

他这才想起来,华林剖开那尸体之前,特意另外赶工制作了一把黑曜石刀,看来并不像他所声称的那样是因为黑曜石刀够锋利,而是因为他在用银刃将镇住的东西递给债主的时候,刀尖上留下了点什么……

“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算是天,也得上一上才知道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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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邪眼

他在小溪中漂流着,环绕着他的溪水清澈见底,这溪水静静地淌过薄雾中的小村,一路流淌到村口的那几块妇人们洗衣的白石头上,溪水溅处,隐约还可以看到石头上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字符“鸡鸣之所”,只是那石头不知怎的裂开,所以鸡鸣的鸡字裂得仿佛那只鸡断了头一般。

他想将那块石头推开,或是踩着石头到村子里去,村民们在雾中隐隐绰绰的,但是他看得清楚,他们穿着枣红色的长衣服,脚上着黑色的皮靴,腰间缠着铁片,手里也有拿刀的,也有拿盾牌的,也有拿长枪的,参差不齐地列着队,气喘吁吁地摆弄着手里的武器,随着两个队长的号令舞弄着,似乎是摆着什么奇怪的阵法,过了一会儿,村民们便散去了。

他跟着其中一个队长一路走到了祠堂的所在——不,那儿并没有祠堂,有的是一个砖石垒成的塔楼,依稀是个要塞据点的模样,他跟在队长后面爬上去,看到楼顶还堆着些硬柴,看起来是为了放狼烟预备的,不过此时他们从里面抽了几根,拿来烤鸡暖酒,因为他们的队长新近娶了妻,同僚们摆了个小小的酒替他庆贺一下。他们做这事很自然,没有考虑过狼烟的柴不够了会咋样,毕竟朝廷大军撤走已久,夷人也是传说中的存在了,这些硬柴放着眼见都要朽坏,不如现在就点了使用。

他们一起举杯祝贺,不久他们又在此举杯祝贺,队长的怀中抱了个孩童,他将染红的鸡蛋分给众人,庆祝他头生孩子的降生。

薄雾仍然久久不散,先前见到的队长换了一副面孔,他怒气勃发,似乎是因为他的妻子将刚刚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抛进了那什么“丧门沟”中,其余的人纷纷劝说,他的妻子美貌贤惠,怎能就此休妻,再说,她杀女也是为了他家考虑,今年春荒,粮食不多,上头的军饷是久已不发了,两个孩子养起来实在是太困难了。

同僚们劝慰着他,然后,似乎是过了七八年,他们谈起了把女儿们抛进丧门沟是一件多么合算的事情,刚生下来的孩子,家庭还没有在她们身上投资一粒粮食,而他们的妻子摆脱了新生婴儿的拖累,可以很快起身做事,队长家已经前后将三个孩子扔进了丧门沟中,想到不这么做他家的负担,足以让他对这种行为称颂不止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丧门沟的崖边,一个美貌的妇人走到这里,满面含笑,将一个婴儿抛进沟里,那婴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新生不久。

随着最后一声婴啼,沟中被月色染上了一层红光,再抬头看时,便见那圆月中竟也隐隐透出了些血色,而旁边占着老大一片天域的女星所在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他在空中随风飘荡,见着一个个或老或少的妇人,于日中,于日落,于日落后,昼夜不休地或哭或笑地将婴儿抛进沟里,将新生的血肉洒在那被打碎、污秽的夷人祭台上。

他知道那祭台的打碎乃是注定的,这是仙人或巫师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一个完整的祭台不如一个破碎的更能彰显它,荣耀它,正如称霸这一带的玉带国不如被毁灭的玉带国更能壮大它。

祭台虽然破碎了,它却比以往更加荣耀。

众多的黑袍祭司被杀死在了这破碎的祭台上,又焚烧了,他们以为这就能污秽这祭台,消灭这黑暗力量的源头。他们以为他们得胜了,其实他们是在助他得胜。

他们很快就将知道,杀戮祭司,打碎祭台都是无益的,是徒劳的,是注定只能显示它是不可能被这些行为击败的。随着祭台的打碎和污秽,浇洒到祭台上的人的血肉反而更多,更新鲜。现在没有黑袍的祭司在这废墟上礼拜了,却有的是母亲带着亲生的女儿来献祭,对死亡礼赞的意识在这片土地上从未如此旺盛过。

他将手往四面八方探去,空中有不寻常的力量在波动,山和水都震荡起来,它们仿佛在发出无声的警告:“滚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这终将是它的地方,它们会有一天知道的。

他的身体在翻腾,他的八条手臂急于离体而去,因为在他的体内,那被人类婴儿的血肉所滋养的邪眼正迫不及待地要破体而出,它要撕裂那妖鬼的外壳,以全新的姿态……甚至,吞噬那八条手臂。

肖千秋没有说话,他是千年的真仙,他的眼睛看过青州的树叶一千次地从树上飘落,他看过遥远的山头一千次地积雪又融化,然而今天他知道了,在其他的存在面前,这是微不足道的经历和寿命,它们这样注视着他们有多久了?云溪派的弟子们第一次翻越月夕山的队伍中,是否就有它们的使徒?随之而来的众仙家之间的争斗,乃至五行五色之争,是否也是它们引发?而今思考这一切还有用么?这一切是否也在”它“的计划之中?

祭台虽破碎,祭品却更多。

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一句,但只有当这一切显露在面前的时候,他才真正懂得了那绝不是一句绝望的妄语,该绝望的,是他们才对。

华林擦了一把汗,将他新得到的力量远远地投送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迷途不知返

派刚土司走在他所熟悉的丛林之中,他觉得他做了一个遥远而恍惚的梦,在梦里,他已经成功地逃回了嘎啦洞,将所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对方给他开了一服治疗腹泻的黄连汤,过了一会儿,又派人给他送来了暖和的米汤,他连饮了三碗,都是最大号的碗,他的衣服也得到了更换,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可以不用保持警惕地睡一觉了。

然而他并没有回到嘎啦洞,他也没有得到药物、食物和安全的住处,他要痛苦地继续往嘎啦洞的方向走,这令他简直不愿意从梦境中醒来,但是派刚土司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知道在夷山中不克服困难就只有一个下场。

他劈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荆棘,他想快一点返回嘎啦洞,不仅是因为他在那里能得到补给,还因为黑山里的那个东西紧紧地追着他。

见鬼!他已经下定主意决不去想黑山里的是什么,他的同伴们是被什么吸引到黑山里去的。

他原以为那只是祭司们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说法罢了,他亲眼见到过诡异的火焰在祭司们身上跳跃,焚烧祭品却不焚烧他们,在战场上,祭司们还能施展出更多的法术,他的一个女儿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根据她的说法,她可以从风中听到古鲁大神的喜怒,起码,她可以用大祭司赐予的铃铛召唤出无形的神使,但是,更多的祭司,没有那种力量,他们会唱赞美古鲁大神的歌,在节日上打鼓,带领夷人们向神灵献祭草人和公鸡,他们的作用仅限于此,任何一个敌人的武士只要凑得够近,他们就只能靠刀子来保护自己。据派刚历年的观察,祭司中有力量的,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而已。而所有这些祭司,恐怕也包括他的女儿,是可以用刀子杀掉的,那些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祭司一旦不慎中了毒箭,死掉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并没有一个能回来诅咒杀死他的凶手。

因此,他对那些能为他召唤风水雷电和无形神使的祭司们的态度,就像能为他带来金银钢铁的山外奴隶商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不觉得他们是特别的存在,那些奴隶商人可以从山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床,这些祭司可以从天外给他运来他制造不了的神使,既然某物叫起来像鸭子,他自然就用对待鸭子的方式来对待——他付给他们奴隶和其他的好东西,换取他们的服务,必要的时候,用更高的价格卖掉他们。所谓的必要时候,就是指他们的存在强大到了威胁他的时候,或者是弱小得报复不了他的威胁时候。

当日为了赢取大祭司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派进了大祭司的队伍,却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力量留在了嘎啦洞。如果祭司们在山外获得了胜利,他的女儿就可以倚仗他往日的投资要求分享,如果祭司们没能回来,保存了最多实力的派刚土司无疑就能从他那些因为过分相信神谕而衰弱的邻居身上大捞一票。

这是一种对古鲁大神未免有些亵渎的念头,可派刚土司深知他和他的历代祖先就是这么在夷山中生存下来的,厚待祭司,绝不信任。

可这不包括他在黑山附近看到的那一幕!

他一直非常信任他的刀子,他认为触手可及的刀子比他的子女更值得信任,可区区一把铁片怎么能抵抗那样的力量呢?他不可能杀掉他的每个同伴,而他的那些同伴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甚至用不到刀子。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一齐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和他们身上睁开的,许许多多的同样的眼睛。

那些眼睛的周围还长出了不止一张嘴,那些嘴撕咬着眼珠,将眼珠周围的皮肉撕开,将眼珠咬裂,黑色的油状物,不是血,从眼珠里淌出来,他……

派刚土司手中的刀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他发疯一样地劈砍起来,毫不珍惜他手中的那把十个奴隶换来的好刀。

因为在他面前的每一根藤条,每一棵枝桠上,都长出了同样的,没有瞳孔的,腐烂的灰白色眼珠。

劈碎的植物枝叶飞到了空中,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一堆同样的腐烂的眼睛看着他!那些眼珠仿佛丛林中很常见的,成堆附着在树木上的疥虫的壳,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号蜗牛壳远没有这么恐怖,这么瘆人,因为它们只是在吸吮树木的汁液!它们对派刚土司这个人是完全无知的!而这每一个腐烂流脓的眼珠都用它们理论上就不该存在的视线凝视着派刚!

派刚土司狂乱地劈砍着,他使用了他的每一分力气,没有任何保留,他情愿在此刻力竭而死,也不愿意留下一点点气力去想他落到这些眼珠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眼睛发花,他的动作迟缓,植物的碎片在他的刀风中飞舞,他的呼吸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肺部,他快要完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此刻麻痒了起来,好像有无数的眼珠即将从他身上破体而出!

忽然,那许许多多的眼珠一起裂开了一张嘴,派刚无法形容他看到或感觉到的,因为那些嘴是撕裂眼球而出的,在那些嘴裂开的时候,声音和鲜血同时冒了出来: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这是许多个模糊声音的合唱,不过派刚还认得是那个不久前来到嘎啦洞的小女孩的声音。

得救了,他这么想着,奇怪的是,理论上对方还是抢劫了他家和他本人的仇人。

他放开刀,任凭自己倒了下去。

当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透过重重的阴云和枝叶落到他身上,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华林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嘴里泛起黄连的苦味,这时候他才想起之前回嘎啦洞不是他的梦,而不久前——那又是什么?是幻境?还是真实?

第四十七章 答案

这个问题是华林也难以回答的,他刚刚用他所得到的力量驱逐了缠绕在派刚土司身上的意识,他并不能确定他做的就是正确的——唉,这时候他才发现不仅他,就连整个嘉罗世界,对宇宙深处的知识知道得也是太少了,他们对于这个宇宙知道的东西不比一只掠过海面的陆地鸟儿对大海知道得更多,他们看到在海面呼啸的风,看到灰色的海浪和白色的水沫,看到漂浮的海藻、木头、冰山和偶尔跃起的鱼,于是他们认为这就是大海了。

然而现实是他们对海中深处的情形一无所知,他们所知道的仅限于某些被冲到海面上的残骸。

这个世界的仙人们也是如此,每当有邪异的事件出现的时候,他们就追踪和杀戮那些祭司,驱逐和围捕那些信徒,将祭坛和其他器皿砸得粉碎,又用火焚烧过,将剩余的东西倒入大地的缝隙,看上去,这样一切就恢复了正常。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信徒继续向深渊提供献祭,那么回应就只会越来越近——不为别的,是因为“它”一直在膨胀,从未停止过。

那一点点残留在刀尖上的残液提供给华林的信息绝不只是关于鸡鸣村的幻景,它还解答了他的另外一些问题,比如在黑山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华林在嘉罗世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时会看到缝合怪的展览,那是巫师们对于家族式犯罪的一种惩罚。巫师们会把犯人们的身体切开,在他们的身上缝上从他们的亲人身上切下来的部分,把他们的肢体切下来装到他们亲人身上,然后把所有的犯人就这么缝成一个拥有若干条手臂,若干条腿,肚脐下面有脑袋,背上——很难说那究竟是不是背部——也有脑袋的一个不停哀嚎的饱受折磨的怪物,然后把这个怪物拉到贫民窟展览,让下层人士在这个难以移动的肉团上发泄他们的怒气。这种展览极为热闹,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导致华林在进入学院后在宗教文化课上第一次看到展示的野蛮时代的图腾柱,还以为那是缝合怪的雕像。

“缝合怪是一种非常原始和低效率的巫术,”他们的巫术史老师这么说:“短暂地盛行于狂舞纪元之前,当时巫师的数量有限,巫术的数量就更有限,盾牌类的法术作用时间短暂,抵挡的效果也非常不理想,所以他们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护自己,那些野蛮的武士常常趁机猎取巫师的人头,他们组织起来,用牺牲几个人的办法斩杀巫师,或者躲藏起来射出毒箭,巫师们自己也雇佣武士去猎杀敌人。有些人就想到通过人造武士的办法来拥有更忠心而强大的护卫,其中一些天才就发明了缝合怪,只需要一些新鲜的肉块,一个无须太聪明的脑袋,就能堵住一整队的武士。更棒的是,它还能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移动,这样巫师们在野外的时候也可以躲在它的阴影下,不怕敌人突然飞过来一支毒箭或一枚火球。”

但是缝合怪的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它太过笨拙、庞大,除了给巫师当移动盾牌和吓唬小孩子以外就没什么用了,甚至在狂舞纪元之前就被更加灵活的魔化盔甲给替代了,到了华林读书的时代,缝合怪在嘉罗世界已经连小孩子都吓唬不了,变成了巫师们用来处刑的办法,华林自己就批过好几个。

可他没想过,他当初在巫师学院的第一眼印象居然不是胡思乱想!缝合怪和图腾柱的相似之处并非偶然!

现在他了解到白衣庙里,藏在女神像里的那个木偶的八条手臂为何有那样诡异的飞腾之势了!如果那八条手臂都各有意志呢?如果那八条手臂,其实就像海星的腕足一样,断裂后能自行成长出一只小海星呢?不,那就只是海星而不是潜藏在深渊里的“那个”了,如果还是拿海星做比喻的话,那些断裂出去的腕足不是光想着要自己长成一只小海星,而且还要躲避大海星口部的吞噬!

再打个比喻,那就是当你想咬破指尖吮一滴血的时候,你的胳膊因为害怕被咬破,想自行从你的身体上脱落!而你的牙齿其实随时想着要咬你的舌头一口!

与此同时,你的胳膊在脱落后可能会长成另外一个你,你的牙齿和舌头也是!

当然,你也可以通过吞噬这些胳膊再长出别的胳膊来,现在的八条不是以前的八条,以前的八条……是那渗血的眼珠,还是那大快朵颐的牙齿?还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与你擦肩而过的某个人?

华林当然读过一些最古老的神话,在那些神话里,某些神一会儿叫这个名字,一会儿叫那个名字,他们经常会在传说中变样,拿起别的神的武器,或者拥有和原型截然不同的化身,吉祥女神的眼泪会杀光一个王国的居民,等等。他读的时候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吟游诗人们没文化的结果。确实,诗人们和巫师们不同,再野蛮的巫师也会书写符号,而诗人们大半是文盲,小半是真的瞎子,他们打着鼓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外一个村子,靠唱歌乞讨食物,为了博得观众的欢心,他们时常毫不犹豫地在诗歌里把其他地区的女神送给他们正流浪地区的神灵,把其他神的功绩和法宝张冠李戴。可他现在突然觉得,“诗人们的灵感来自于魔鬼”不是一句虚言,而很有可能反映了一些早已失落的恐怖知识,那些知识来源于更加古老的图腾柱时代,因为血腥和野蛮早就被正统教会所摒弃——但也有可能,这才是正统教会不愿意承认的真实?

存在着一个(?)会彼此吞噬和分裂的神灵。

比这更恐怖的是,居然还有些人类信奉它们,愿意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牺牲,博取这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姓什么的玩意儿的关注!



第四十八章 直面

现在他算是明了为什么不管是嘉罗世界,还是这个被真仙们统治的世界,都允许一些弱小的“正统信仰”的存在了,他们收取一些微不足道的祭品,同时也收取一些人的祈祷,将他们的愿力留在本世界。他想起了糊在白衣庙木偶之外的泥塑,他也想起了初到双河县时看到的那些荒废的将军庙。

肖千秋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隐藏在青州城风铃祠中的花神信仰,拜死教的尸神把自己伪装成了无害的正统信仰,从而渗入了青州城,甚至将触手伸向奇云峰,在肖家覆灭的那天,仍然有糊涂的肖家子弟向他们的敌人献上祈祷!更可笑的是,他们一边孜孜不倦地向那伪装成花神的尸神跪拜,一边在大难临头之时还不忘了咒骂真仙们禁止他们崇拜花神!

难道他们以为放纵他们继续崇拜花神就可以百事无忧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

死了就不会忧愁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认识得愈多,可能痛苦就会愈多,比如华林在吸取了刀尖上的那点残液后,一想到夷人世代崇拜的会是什么东西后,就不禁毛骨悚然,而根据派刚土司的话,那个不小心窥见了他异状的祭司也被严重地惊吓到了,不,不如说那个祭司自从发现本以为世代只是口耳相传的祭司居然是有图册的,看到图册上的不明生物就一直处在深深的恐惧之中,相反,其他连祭司都不是的夷人却世世代代都没有怀疑,一直在这危险又贫瘠的夷山中遵照他们的教导敬拜、献祭,与这些血腥的秘仪日日夜夜地相处,就像他们和自己的衣服相处那么坦荡放心。

穿越到鸡鸣村,附身于存弟身上的那个灵魂,也许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变得比这个土著世界的女子还要认命吧!

要想越过鸡鸣村给存弟定下的一生,那是非常艰难和恐怖的,首先,她必须在不引起村民注意的情况下,学会一部分文字,然后,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鸡鸣村,至少走到比双河县城更远的地方,因为失去她的家庭会像捕捉逃奴的庄园主一样在邻近区域追逐和抓捕她,而路上、甚至县城里会对一个失去家庭“保护”的单身女子下手的不法之徒又是那么地多!一个单身女子,不管她有没有结婚,只要她身边没有男人陪伴,走在双河县里,不见得比走在捕奴成风的夷山里安全多少!

更可能的是,比夷山还不安全!

至少,夷人不开妓院!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仁慈,是他们的商品经济还没发达到经营零售业务!

他们会抓捕任何一个路过的女孩子,会把她留作奴隶或是转手卖掉,仅此而已,不会比存弟的父母做得更过分!他们也还没有聪明到,让存弟干活或是卖掉她的时候,声称这都是由于存弟与生俱来的罪恶的缘故!当然,路过的女孩子到了他们那里,是不大能指望当上什么祭司之类稍微有点前途的,话说回来,在双河县的窑子里,看上去也不像是能给存弟这样的女孩子准备了什么高级职务的样子——想到这里,一个意志不够坚定的家伙,会选择放弃,似乎不像一开始接触的时候那么不可思议了!

没有钱,也不被允许接触钱,没有知识,也不被允许接触知识,她能逃到双河县,能给自己找到独立下去的机会,那是多么地渺茫啊!

还是留在鸡鸣村,接受家庭的“保护”和”许诺“听起来顺风顺水一点!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教训女儿的那样,只要勤奋地干活,再严厉凶狠的婆婆,也终有感动的一天,就是她死都不肯感动,那还有她真的死掉的一天不是吗!只要顺服地挨打,再暴虐的丈夫,也终有感动的一天,就是他死不肯感动,那……那还有他被别的女人迷住,跑去打别的女人的一天嘛!至于幸福,有儿子就是幸福,只要一直生育下去,儿子总是会有的,这不难,反正除了第一个女儿以外,其他的尽可以交给丧门沟,一分钱的养育费都不用愁!

似乎都是很容易办到的!

干活,无非是农活、家务,挨打,无非是两眼一闭,生育,无非是……都是不用读书就可以做到的!

这么简单就能得到的幸福!

比考进嘉罗世界的巫师学院简单多了!更不用说写作业和毕业考了!

”怪不得它们的信众永远都有。“华林摇了摇头,永远都有人抛弃正统信仰,崇拜那些诡异疯狂的异域存在,这或许就是一个原因吧!只要崇拜花神,或者古鲁大神,或者别的什么大神,完成他们那些文盲、小孩子都能完成的简单仪式,就能得到”幸福“的许诺,而像他这么一个高等级的巫师,连思考”什么是幸福“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处理傻瓜们给他带来的麻烦就够他忙的了!他可不认为两眼一闭原地坐好,偶尔再给什么存在磕几个头,就万事无忧了!

死人才万事无忧呢!

他宁可直面给他带来烦恼的源头,并设法解决掉,比如,黑山里正在往外爬的那玩意儿。



第四十九章 后遗症

“你真的要去那里?”派刚土司坐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地渺小可怜,他曾经是个精明强干、冷酷狠毒的头人,可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是既不能靠他的刀法,也不能靠他的财富与口才较量的。他听说过几个疯死的祭司,他们逃离了被自己的法器和符咒护卫得很好的大屋,独自死在了常人不会去的荒山野地里,死的时候,身上都出现了可怕的征兆,这些原本是照顾他长大的奴隶编给他听的,起码,他以为那是编给他听的,奴隶们没有资格参与古鲁大神的绝大部分仪式,只有他们获得了晋升,成为战士、监工或者管家一类的职务时,才被允许在神位面前磕头,以及念诵古鲁大神之名。他们怎么会知道祭司们的修行呢?他们也许是因为嫉妒祭司的地位,才编造了他们取得古鲁神力的悲惨下场。

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些并不是编造出来的说话,疯死的祭司们肯定看到了与他所看到的一样的东西,他们也许和他一样竭尽所能地挣扎过,却没有他的好运!就在此刻,他依然能感到祭司们颂唱古鲁大神的声音在围绕着他旋转,那种毫无起伏,晦涩难懂,没有怜悯的长调,它们从附近的每个洞穴中传出来,透过每一片树叶的孔洞,每一根树枝的缝隙呼啸,那些眼睛,古鲁大神的眼睛,依旧在观察着他。

他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正常的温度。

华林点点头示意他非去不可,又打了个手势表示,他应该在他没有返回之前暂时管理嘎拉洞,毕竟没人能比嘎拉洞的原主人更懂得怎么调取和使用附近的资源了。

派刚敏锐地觉察到华林有意不说话,在古鲁大神的风环绕他们的时候说话确实不是个好主意,可打手势又能好多少?他绝望地想,古鲁大神的眼睛正在从天上,地下和附近的每一个缝隙看着他们。

他没有说话。

华林拿出了一片厚厚的黑纸,朝它吹了口气,一头鞍笼齐备的黑驴酒出现在了派刚土司的面前,派刚骑了上去,没什么意外地发现这头驴正带着他返回嘎拉洞——附近的草木山川,都是他熟悉的,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懂得了夷山,他知道可以哪些野兽可以猎取,也知道哪些植物可以利用,可是现在哪怕一只小雀儿开始用一群人的声音向他说话,他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变出来的黑驴远比真马还要安稳迅捷,精疲力竭的派刚土司很快就在驴背上睡着了,然后,一群夷人的叫喊将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嘎拉洞,旁边是一只厚纸剪成的黑驴。

他咳嗽了两声,告诉他们华林暂时离开几天,而他要在期间负责管理嘎拉洞,这一通告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毕竟,在这之前华林已经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心中投下了足够的阴影,嘎拉洞中他也还有足够的亲信,乘坐纸驴而来又为他的话提供了可信度。但是在布置一切之前,派刚先用华林给他的权力打开了仓库,取出那里存放的一坛子酒,拿煮盐的热水温了温,接着一口气就干了三四碗下去。

以他现在的状态,其实是不宜饮酒的,但若没有烈酒下肚带来的那点热力,他几乎感觉自己就要冻死在嘎拉洞里了。

他知道那个和他说过话的祭司已经死了,而他竟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其他的夷人,哼,他们知道些什么呢!他们真是幸运,他们的眼睛没有看过恐怖,他们的耳朵没有听过恐怖,他们的心灵没有和超越一切的存在接触过,而派刚这些都经历过了,所以他知道,所有人夷人,恐怕还包括山外人,他们的性命比早晨的露水还要脆弱,那无可抵挡的太阳则已经升出了地平线,派刚的眼睛上留下了那太阳给的伤痕,他现在看什么都会出现不存在的幻影。

“神国呀!”他想:“祭司们所说的,古鲁大神的所在,但愿他们都见到!”

他知道那可比落到野兽爪下撕成七八块还要糟糕,糟糕极了。

这时候有两个夷人走到他的面前,派刚土司素来不会因为酒而误事的,他坐起来,想要分辨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

这两个人都是嘎拉洞的老人,是他的亲信,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乌吉达,派刚土司的女儿同时也是他手下最强大的祭司,回来了。

第五十章 永恒的旅途

华林不知道那个夷人女祭司正追踪着他的脚步,即使他知道,和他正面临的比起来,这也不算什么。他吸收的力量绝非毫无副作用,其实,他没有告诉派刚土司的是,令派刚土司在回到嘎啦洞后还濒临疯狂的那些污染,也一样地在困扰着他。他仿佛一个在寺庙外面玩耍的孩子,本来听到的是淳淳的流水声,树上令人烦躁的蝉鸣声,不远处公鸡打鸣的声音——这些都是他在得到天眼后所能“看”到的,在倾听到这些后,即使他被蒙上双眼,也不至于错踏到溪流里去或者撞到树上去——这就是天眼的作用,然而现在,寺庙的墙倒了,于是流水声、蝉鸣声和公鸡打鸣声都被整齐划一的、单调的诵经声所取代了,现在他不再能看破幻术,相反,他被过去和未来的幻觉所困。

当他看向一棵树的时候,他看到的那棵树可能早已枯死,也可能还没有生根发芽,夷人们的鬼影在树后窥探,那可能是很多年前的幻象,他们曾经在这些树后埋伏着等待倒霉蛋,同时向古鲁大神献上祈祷,希冀大神蒙住他们猎物的眼睛,让猎物自投罗网,他们怀着嗜血的心祈祷着,于是这些影像被传入了深渊,组成了古鲁大神的一部分,被它,或者它们,展示给夷人的祭司们,也可能,这些鬼影是现实的景象,毕竟华林的足迹之前还没有踏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夷人们依然在干他们两百年来一直干着的掠奴营生,同时,也不排除,在不远处,有古鲁大神的祭司正怀着热烈而贪婪的心,向他们的神献上祈祷,指望能够组织起这样的一次掠夺。

他被献给古鲁大神的祈祷声包围着,那些声音赞颂着大神,向大神祈求奴隶、牲口、粮食和其他,偶尔,他能分辨出一道祈祷来自一百多年之前,某个叫巴拉卡的祭司,他要协助他的头人在奴隶商人到来之前掠够五十名奴隶来交换铁器,或是另外一道来自于某个刚刚皈依了花神的少女,她想能像其他皈依花神的少女那样,不必去读书,而是可以在平日里也盛装打扮起来……但是,更多得多的祈祷声在他还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黏附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些献给神的祈祷是什么,他以为那只是些庸人的呓语,现在他知道了,愚人的语言在被并不高明的精神力量所驱使而污秽化之后,破坏力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些污秽的祷告,没有爱,没有理想,有的只是伤人的愿望,像被工厂煤烟污染的雪花,又像是辐射变异的牛虻,它们一片片一群群地围绕着他飞舞,准备将他彻底淹没在这奔向深渊的洪流之中。

他将双手在面前折叠,知道黑山的状况固然已经到了不能放着不管的地步,踏向黑山的每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他必须保持住他自己的意识。

不能被它们拖着坠落。

狂舞纪元的影像从他的意识深处升起,那些辉煌又美丽的魔法城市比他所处的时代还要可观,她们征伐了数十个世界,令恶魔们都为之震动……一千个声音于此时在他的意识周围合唱:“然而她们灭亡了,灭亡了。”

他知道它们的底气是什么,狂舞纪元过去后,依然享受着那个时代成果的嘉罗世界的人们都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质疑,然而,古鲁大神的信徒们永不质疑。

神需要她们献上亲生的血肉,那就献上。

即使祭台崩塌,祭司被杀,也不妨碍她们继续祭献。

她们从她们的信仰中一无所获,所失去的却甚多,然而,她们继续祭祀,继续信仰,什么也不能阻止她们将这个世界也献给她们永寂的死神,如同她们的同类将其他的许多世界献祭一样。

真仙的符咒从他的双眸前像流水一样淌过,肖千秋正在讲述数千年的时光和山水之道,然而,祈祷声比原来更为狂热,信徒们不知山水之美,她们也不想得道长生,只有毁灭才是永恒的,而她们正像飞蛾扑火那样急于扑向这永恒。

肖如韵的影像一晃而过,她有着真仙也没有的怜才之心,她在家族毁灭后坚持自己的职责,她在一片荒芜之中独自一人呵护着残存的文明。

但是她不是真仙,她终将死亡,她的身边人会拜倒在永恒的毁灭之前,将她所坚守的东西称作“虚无”,尽数奉献给真正的存在。

更多的祈祷声响起,华林看到无数的仙山名城倾倒,幸存的真仙子弟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入笼,抽血剥皮,他们嚎啕着摒弃了他们那些无用的仙术,诅咒曾经庇护他们并死战到底的真仙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成为一名最低微的信徒。

“仙术是无用的!”

“仙人是不存在的!”

“真仙之道,只是谎言罢了!”

从远处传来的他们涕泪交加的忏悔声,甚至压倒了众多夷人祭祀的祈祷声,然而一个又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却是他们所掩盖不了的——“我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会魔法,没有仙术,更不是穿越者,被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认为只有类似牲口的价值,可是,这依然无法阻止她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不是把一生都用在和最近的邻居撕咬上,她一生不知道为何物,道心却远比任何人都要坚定。

“愿我们都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得见逍遥。”前巫师喃喃道。

光从他的意识里透出来,那些污秽恶毒的愿力依然包围着他,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困扰他了,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应有的清明,在他集中精神力的时候,尽管诵经声还是那么猛烈,溪水和蝉鸣却也不是听不见的了。

他轻轻地摆了一下手,跳到了一棵确实存在的树上,远处,一座夷人村寨的茅屋顶已经隐约可见。

第五十一章 更替

这个夷人村寨和往日一样监督奴隶工作,饮酒,吃饭,睡觉,对于煞星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的离开也同样地一无所知,他们当然知道木炭少了半篓,几块很漂亮的玛瑙石不翼而飞,甚至鸡笼里的鸡也少了一只,这些事端在严厉的拷打后不久就找到了自愿负责的奴隶,可没有人看到那个真正取走这些的影子,至于他们供奉在火塘上的木偶为什么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这件事就更加无人追究了。

“根据那个祭司的说法,真正能得到大祭司指点的亲传弟子在祭司中是极少数,多数都是在自己家族内部得到传授,父子或叔侄才是普遍的传承途径,”华林一边吃着烤鸡一边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在领教了几次夷人厨子的技艺后,他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句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在夷人的社会水平里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彼此非常敌视,剩余产品也不多,有能力穿过充满敌意的大片蛮荒又危险的区域将子弟送到黑山去并缴纳大笔供奉做学费的都是派刚土司那个级别的头人,这在夷人祭司中必然不会是普遍现象,可是,既然黑山里的那个存在对这个世界有野心,那么它本来是可以代那些年轻人支付这个代价的。”

人才对任何组织而言都是最宝贵的,华林对这点也非常清楚和认可,在他刚刚离开鸡鸣村,落脚于平脚巷时,他就曾费了大量心力和以他那时的程度来说可算是巨额的金钱来训练平脚帮的几个孩童,这笔投资他认为是非常值得的,那些经过了初级训练的孩童,不但当时,而且以后在他的控制范围内,都给他提供了不少的帮助。他们在嘉罗世界里连学徒都算不上,可他们究竟还有眼睛,还有手,还有耳朵,只要使用得当,他们可以做到许多低级法器都做不到的事情,比如他们可以在全城的人面前,用他们的本地土著的身份为“葫芦巷的华灵”这个根本不存在的身份提供担保,比如他们可以察觉到华林本人察觉不到的,只有土著们才会发现的不对劲,等等。

可是黑山里,大祭司们祭拜的那个存在仿佛对此毫不关心,它任由虚假的咒语和冒牌的符咒在夷人之间流传,却没有下达指示,让真正的祭司们招收有天赋的年轻人予以集中训练。祭司的升迁主要还是看的出身,而普通夷人中甚至充斥着除了古鲁大神之名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

而它本来可以轻易改变这一切的,只需要几道短短的神谕和一些确实的支持,真正的祭司数量将会大增,而夷人们也早就可以夺取更多的战利品来供奉它。

但是,目前出现的却是相反的趋势,这个教派正在“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中。

祭司的出身越来越低,低到不少祭司都由刚刚被释放的奴隶担任,这些人不是天才到可以跨越阶级,凭借能力升迁到祭司阶层的,他们被选中担任祭司的原因竟然是贵族出身的夷人们更愿意找低声下气的服务人员而不是和他们同阶层,有能力,会籍着古鲁大神之名对他们的行为指指点点的贵族祭司。既然如此,这些刚刚还戴着奴隶镣铐的祭司们,对于不惹怒自己的主人自然是比敬奉古鲁大神还要上心的。

华林在几个村寨里曾愕然发现,他们供奉的古鲁大神和其他侍从神的木偶,那原本不该有的脸部被雕刻成了这家主人的模样。

或者,是诸多神灵,围绕着这家主人的木像,宛如仆人。

华林记得,在嘉罗世界的宗教课里,出现这种趋势的教派一般都不是真正的教派,他们的神通常不会回应,整个教派全部都是自觉和不自觉的骗子,他们的各种血腥邪异的仪式与其说是取悦神灵不如说是取悦当权者。

古鲁大神并非如此,它的祭司中真的存在可以得到回应的人,它却没有惩罚骗子们,也没有提拔能够将声音传递到它那里的真仆人。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它并不需要这些,”肖千秋说:“拜死教便不需要活人。”

“确实有许多存在不需要祭司和供奉,”华林说:“然而它有回应祈祷,回应那些在它看来毫无意义的愿望。”

“是为了延续传承么?”

“不需要。”虽然不愿意承认,华林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些将亲生婴儿抛进丧门沟的妇人们除了灭亡自己的血脉以外,什么也没得到,但这毫不妨碍她们这么做,并将这种“风俗”代代相传,所以对于一个教派的传承而言,骗子就已经足够,实在不需要耗费力量的回应,可它回应了,回应了许多实际是不需要回应的祈祷,也许这件事可以简单地用他之前接触到的疯狂和混乱来解释,可回应祈祷本身是需要清醒的意志的,不然,落到祭司身上的便不是力量而是诅咒,再虔诚的教派恐怕也承受不了几次,倒不如不要给与回应,让信徒们按照他们的愿望一厢情愿地沉浸在骗子的许诺中。

“一块草地,有人东种一点西种一点,却任由大部分地区仍然是草地,那是为什么呢?如果土地适宜耕种,应该全部开垦才对,如果不适宜,那就应该让全部长草,用来放牧,这样不成规模的耕种,是图什么呢?”

“我觉得是为了避免土地主人的发现,”肖千秋说,类似的例子他在官方的典籍上见过,顺口就回答了:“但是,夷人们是化外之民,他们从不交税,就你所说,也没有信奉过古鲁之外的神。”

“我说的是他们对我说的话,”华林敲了敲他手中的树枝:“参与交易的人通常只知道他知道的那部分……所以,他们真的一直在信奉古鲁吗?还是,信奉了只有名字上还带着古鲁两个字的其他?”

第五十二章 非人

乌吉达走过她自幼生活的嘎拉洞,即使从第一次出发到鸡鸣村算起,她也只离开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然而这么短的时间里,嘎拉洞的变化比她之前十几年里看到的还大。首先是人口大大地增加了,可以说翻倍也不止——过去,她的父亲也掳掠了许多奴隶,但是大部分都卖出去了,只有很少部分留了下来,原因是从附近掳掠的奴隶容易逃跑,而用他们开垦离得太远的土地,又有被别人抓走的风险,所以嘎拉洞人口的增加主要还是依靠本洞人的繁殖而不是外来人口的加入。现在不一样了,华林一路的押送使得很远地方的夷人也来到了嘎拉洞,他们想要逃跑是很困难的。

其次就是这些人在嘎拉洞周围大兴土木,周围山坡上积年的老树苍竹都被砍伐一空,外围被清理的山坡成了适宜放牧的矮树丛和草地,砍伐下来树木除了供盐井使用外,大部分都给这些新增人口修建了茅屋,茅屋的形制和她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更不要说其间交错的排水渠和其他许多她不曾在嘎拉洞看到过,也不曾在山外的村庄甚至城市看到过的东西,但是这些跟靠近嘎拉洞的那些山坡比,又不算什么了。

这些山上,矮树丛和草地都不见了踪影,整座整座的山头被重新塑造了形状,外形活像巨大的阶梯,不是山里用的一根木头上两边钉些横竹,外形宛如鱼骨头的梯子,是山外祠堂门口用的那种石头的实心台阶。山上不见牛羊被放牧,却也不像耕田,平整的土地上生长的是巨大的绿叶,随风摇曳的叶片下可以看见被掩盖的石头和水渠,热水的雾气在叶片之间升起。

本来,这些变化的每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小女孩——哪怕她是祭司——停下脚步,东问西问个不停的,可是乌吉达的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缓,让来迎接她的嘎拉洞夷人们都吃惊不小。

她没有说任何有关她跟随大祭司出征以后的遭遇,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夷人们对此是没有什么意外的,祭司们一向不喜欢和非祭司谈话,他们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与神灵沟通上,再说,大祭司出征的情况,想必她是准备与派刚土司密谈的。因此,夷人们都注意到了乌吉达身上的异状,有些人认为这是她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的缘故,当派刚土司与她谈过以后,她自然会问起周围的变化,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乌吉达的变化很不寻常,她是一个富有天赋与战斗经验的祭司,是一个一贯被以成人之礼对待的贵族,而且她在过去从未辜负过这种对待,但她究竟年龄摆在那里,合适的应对是一回事,对新鲜事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太过不同寻常了。

当他们还没来到嘎拉洞的洞口,第二个信使来了,这个信使是来传递派刚土司的意志的。

“不见,今天不见。”

这句话很快就在夷人之间掀起了沉默的滔天巨浪,他们没有哪个傻到当着一个真正的祭司的面谈论此事,这些人都是亲戚,经年累月地住在一起,又时常并肩进行夜袭之类的行动,他们之间只需要几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沟通了。而乌吉达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径直走进了嘎拉洞,派刚土司的命令于她就像不存在一般。

担任守卫工作的人在她走过以后才想到为什么刚才会允许她通过这个问题,他们应该拦住她的,不是说真的要对一个厉害的祭司举刀,起码,他们得把手放在刀鞘上,做一个拔出的动作,把武器敲出声音来。可当乌吉达走过的时候,他们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或许更糟糕,青蛙至少还知道自己的恐惧来源于蛇,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事后回忆起来,那一刻,有冰冷的感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一个守卫说,那像是被埋到了坟墓里的感觉,他有过数不清的在夷山寒冷的夜晚里守夜的次数,每当太阳落山后,气温都会在短时间内下降,让每一个哨兵体会到凉水浸身的感觉,然而,这次不一样,如果必须要分辨两者,他会说,后者是冷,而前者是死亡。

另一个守卫说,他体会到了被放尽血液的祭品的感受,他全身的血管在那一刻好像都空了,让他一时间疑惑他究竟是个活人,还是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影子在这里徘徊。他前一刻还在谈论今天的午饭,可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好几百年,味觉对于他来说都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

乌吉达没有理会她留下的难题,她只是继续向前走,旁人都以为她是要去见派刚土司的,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嘎拉洞的另外一名祭司在看到乌吉达的脸的时候,发出了仿佛被套上了绞索般的咝咝声,乌吉达只问了一个问题:“她在哪里?”

祭司狂乱地挥着手,他每一下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这番表演足以让他彻底糊涂,乌吉达却没有,她立即上路了,走向正确的方向。

派刚土司得知她来了又走了的消息以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不是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成见,是经历过上一次的事件后,对每一个祭司都敬而远之,如今他听到每一声献给古鲁大神的祈祷都能一哆嗦,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以为可以和神谈谈价码的傻瓜了。他走到脸盆旁,舀起一点凉水来洗脸。

他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派刚土司想,怕自己的女儿,怕接近溪水,实在是……太过头了。

他抬起头,拿了块软布,擦净了脸。

脸盆中的残水映出了一个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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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避世

而许许多多灰白色的小虫正在从这骷髅的双眼中蜿蜒而出。

随即,骷髅的表面出现了无数的裂纹,更多的灰白色小虫从那些裂纹中涌了出来,如果这时有人朝脸盆里看一眼,就不难看出,骷髅里盛装的“东西”远比骷髅本身庞大,对骷髅被撑得片片裂开,先是变形得不像个骷髅而像个**蓬松的面团,继而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洒落在无数小虫表面就毫不为奇了。

派刚土司没有看到脸盆里的异常,他将水泼在了地上,又叹了一口气,决定在饭前再来几杯酒。

不过,即使他如此做了,那一天回荡在他耳边的古怪凄厉的祈祷声也依然在他的记忆里回响,如同它们曾在他的头骨内回响一般,他逃往醉乡不是因为他像那些普通醉汉一样追求感官上的放纵,而是因为他深知,他的狡诈,他的计谋,他作为头人的财富和权力,在那个一度俘获过他的存在那里是多么地无力。与之为敌是不可能的,既然他能做的只有逃跑,那么最近最便捷的办法无疑就是逃往醉乡了。

可悲的是,派刚土司的办法在肖在平等人那里并不有用,双河县的酒坊已经在肖如韵的命令下停工了,大户小店存的酒也不入他们的法眼,肖在平还记挂着老祖的命令,多少干了些修补城墙的活儿,另外两位家族长老就只能以整日的纷争来排遣时间了。所幸在前日,他们两个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必须有人去奇云峰一看究竟,至于人选,自然是——地位最低,法力最低,最没办法反抗他们命令的肖如韵。

肖如韵听到这话,拿眼睛又张了一张他们,觉得要是只剩他们三位修行多年的仙家长老和一个马上要倒毙的乞丐,他们八成也是派乞丐“去奇云峰探路”的。

她还未开口应答,肖永魁便破口大骂道:“你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做了几天‘仙官’,受了凡人礼拜,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以不服家族长老们调遣了?虽然现在奇云峰上情形未明,老祖们不知去向,我料我还行得了家法,斩杀得了一个县官!”

肖在和急忙在旁劝道:“有话好说——探路者须要不引人注目,悄悄地来往,越是法力低微,此时越是得用……”

他两个一个金刚怒目,一个好言诱哄,硬是一字不提去探路的主意本是他们自己出的,如今却要肖如韵去顶缸。

肖如韵自幼生长在奇云峰上的末尾家门之内,于家族中这些事是早已看了许多,此刻看到长老们也是这般表演,一声也不吱,肖永魁肖在和以为她还想以仙官的身份推脱,岂知她若不是咬住了嘴唇,此刻怕是要大笑出声!

他们当真以为躲在此处,就安全了么?

他们当真以为恐吓一番,便能让人死心塌地地做事了么?

此等蒙班也不如的伎俩,过去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们花言巧语,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上游家族的代表!有人给他们撑腰!就是他们的修为,也同样不值得一提,家族中同样的资源,好的先分给他们,碎末分给其他人!若是华林有他们这样的资源,这样的年纪,怕不是真仙!不,就算他不是真仙,也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让炮灰去踩陷阱是一回事,事关重大,还不亲身上阵,以为差遣几个地位低的出去就能保躲在连洞都不是的地方的自己平安,是何等地可笑啊!

肖在和絮絮叨叨了一阵,肖永魁是早已不耐烦了,看肖如韵不像要答应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物,看似青青柳叶一片,上面白光缭绕,隐隐有风雷之声,乃是他日常得用的法宝,往日也不知雷劈了多少妖魔左道,现在拿来劈一个末流家的小辈,还不是绰绰有余!

“二位不要着急,如,如韵她多半是放这双河县不下,”一直躲在一旁的肖在平,看到肖永魁拿出法宝,吓得汗也出来了,他本来不愿意出头,可是大比上死人是一回事,平日杀族人还是超过了他能接受的尺度,何况,他隐隐也察觉到了,作为同样末尾家族出身,修为低微的他,空挂了一个家族长老的名号,和肖如韵在这两位眼中怕是差不多的地位,等他们打发了肖如韵,下一道雷光还怕不落到他身上!所以千般不愿,万般无奈,此时还是站了出来,说了几句真心替肖如韵讲的话儿:“再说,她要是前去,也没有行长路用的法器——来往的水路都冻封了,官船也不好使了。”

“不就是一个县城么!”肖永魁喝道:“这些凡人,值得什么!尽数死了,也不打紧!奇云峰才是要紧事。”

“你替她执了双河剑便是,”肖在和眼珠转了一下说道:“我有件眼下用不着的法宝,可以送她去奇云峰。”

“既然长老们替如韵想的如此周到,如韵这就领命了。”肖如韵唇边泛出一抹冷笑,恭敬地答道,随手就解下了自从受命后便片刻不曾离身的双河剑,交到了肖在平手中,肖在平接了这代表一县大权的剑,脸上是一副哭都哭不出来的笑脸,整个人倒好像被这剑给压断了骨头一般,不为别的,是因为刚才一番言语下来,他终于明了,肖如韵这一去,留下的他便是双河仙家中位阶最低者,到时候,肖永魁肖在和,怕是也不会给他留什么脸面!

因此,肖如韵出发的时候,肖在平又私底下给了她几样法器,若干丹药符咒,许多谨慎速返的话,生怕她回不来。

肖如韵对这些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半分客气,照数尽收,而肖在和肖永魁,明明法宝更多,除了那日给的一件外,就再也没有添补,倒似此事与他们无干一般,肖如韵也不去与他们理论,将自己所有的公事一件件与肖在和交待清楚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奇云峰出发了。

第五十四章 灰烬

“双河剑易主了。”肖千秋忽然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华林正在检查另一座夷人村寨,这一路行来,他们并非笔直地向着黑山前进,而是遵循着派刚土司之前走过的道路,从一处夷人村寨到另一处夷人村寨。派刚土司这么走,是因为要卖出他携带的盐货,华林没有要卖的盐货,但是他所要收集的情报,也就是这一带人民的信仰被影响的迹象,却是非得从这些定居点里找寻不可的。

这是一项极为乏味的工作,他们到处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景象:潜伏在树后,虎视眈眈想要劫掠,同时深深惧怕被劫掠的夷人武士,满心只想偷懒的奴隶,在火堆前向古鲁大神祈祷的夷人祭司。偶尔,他们会看到一座被焚毁的村寨,这是夷人内战落败者的当然下场——胜利者往往没有足够的人力能保证新占领土地的安全,不如将其彻底放弃,把抓到的奴隶和牲畜都运回自己的地盘。夷人的内战一方面使得他们不停地迁入夷山的深处,两百年里走出了相当于百眼国那么大的领域,一方面又使得他们在邻居的压力下不断放弃已经垦出的土地,使得那些地白白地放荒。

华林原来观察的只是各村寨供奉的神像和祈祷敬拜的仪式,逐渐地,他察觉到了夷人社会存在着他还没弄明白的不协调之处。

每个夷人都对抓奴隶一事无比地热心,在他们的心目中,奴隶简直可以换来一切,为此,他们不惜得罪他们所有的邻居和亲族,并终日生活在自己也可能被抓的恐惧之中。可,他们抓的这么多奴隶,究竟是谁源源不断地接收了呢?的确,每个村寨里都有一些奴隶是他们抓来的,或是用其他奴隶换来的,但是大部分俘虏毫无疑问的地是卖给了奴隶贩子,换取他们需要的各种东西。

这些夷人奴隶是不大可能卖到山外去的,山外一个会做饭能织布的女孩子不过相当于一头猪的价格,而夷山里的奴隶再便宜,奴隶贩子将他们运出夷山的代价怕也是远远大于一头猪,何况他们不会织布,做的饭也——总之是不会有买主的水平。往更深的山里卖?派刚土司是这么相信的,华林亲自走过之后觉得事实很可能是相反的。

不管他走到哪里,夷人们的生产力水平都是一样地可悲,如果他们的奴隶是继承来的,或者是抓捕来的,或是用抓来的奴隶交换的,那么奴隶主在差遣他们干活还是能赚到一些的,可要是他们是买来的,就夷人简单粗暴的农业,简单粗暴的奴隶管理业,奴隶主一百年都赚不回本钱!因为,山里的奴隶即使不花一分钱抓来,奴隶贩子要赶着他们走长路,一路上要跋山涉水,要给吃给喝,要雇佣保镖防备沿路的劫掠,奴隶贩子自己还要赚一笔,其价格肯定不像山外那么便宜,只需要一头猪了!

何况山里的那些新定居点,都是些战败逃进深山的部族,他们可能还付不出一头猪呢!

他们究竟是用什么从奴隶贩子那里交换到的奴隶呢?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交换过?

“可能是山中的矿藏,”肖千秋说:“银矿或其他,那就需要人力,而且也能付出奴隶贩子所需的代价。”

这看起来像是很说得通的答案,但是华林认为其他的可能性也不能忽视,他又想起了肖如韵和夷人大祭司的那一场战斗,对方所使用的力量现在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不,是整支队伍的行动都很奇怪,他们不像是正经地行军作战——如今亲身体会过那种存在的他可以判定出**分了——倒像是……一次超大规模的献祭。

祭司和信徒用集体死亡打开异界之门。

就是来的那家伙不是他们想的那个。

不过——正当他沉思那个“不过”的时候,肖千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就继续想那个问题,使得肖千秋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黑山发生的事情解决不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就不存在双河县了,”华林回答:“也许这个世界也会不存在了,那么,双河剑现在、过去、未来的主人发生了什么,还值得询问吗?



第五十五章 局势

“双河县的确可能会被毁灭,”肖千秋说:“但是这个世界?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广大吗?你才看到了多少地方呢?你又才见过了多少事情呢?你可知道,九百年前,云雾海的水妖曾经掀起波涛,淹没了整个云州长达三年之久,无数牛马人畜尽数做了它们的食料,活下来的凡人百姓统共只有一百零七人?你可知道,五百年前,五方行瘟使者齐出,历百眼、云梧、赤龙数百州县,凡所过之处,仙家凡人,十不存一么?”

“这次不一样,”华林摇头:“山妖水怪,旁门外道,总是这个世界的,黑山里面……那个,不是。”

“总是一般,”肖千秋不以为然:“何况它现在只伤了些夷人。”

“就是蔓延到山外,还有七八个国家可以抵挡,你是这么想的吗?”华林忽然问道:“你一再催促我到月夕山去,是不是,这些国家,在你看来也是随时可以牺牲丢弃的呢?”

“云雾海水妖之乱我曾亲历,”肖千秋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之事:“当时举目所望尽是烟波,整个云州无一峰一石露于水面,见者皆以为便是水退,也不复旧观,一百多年后我再次路过云州,只见市井繁盛,牛马遍野,田地连着果园,果园连着桑田,连以前云雾海的不少地方都被开垦出来做了良田,建了村庄,百姓在其间无忧无虑,不晓得什么是水妖,只晓得他们爷爷的爷爷便在此耕田过活。”

华林知道,凡人与仙家不同,他们十二三岁便在父母的包办下缔结婚约,往往三十四岁便做了祖辈,活到五十就要叫一声侥幸,一百年的时光在肖千秋这等真仙看来是一弹指,在普通仙家看来是一辈子,在凡人看来就是“爷爷的爷爷的故事”。

所以,肖千秋的双眼,不知看过了多少凡人与仙家的悲欢离合,他们快乐,是死,悲哀,也是死,肖兴龙以为他与凡人玉坠的爱情感天动地,在肖千秋,无非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往。一个肖兴龙如此,整个肖家,恐怕在肖千秋心中亦是如此。

不成真仙,总是死路,既是死路,一具骷髅还是一万具骷髅,又哪里值得他们多看一眼?凡人不在意他们翻动土地时被犁进地里的苜蓿是不是只差一日就能开出鲜艳的紫花,真仙也不在意一个国家是不是被洪水波涛吞噬。凡人知道,第二年春天,苜蓿还会长出来,真仙知道,再过一百年,烟波退去,凡人的村庄照样炊烟袅袅,人丁繁盛,男婚女嫁,不知过往。

“怪不得村夫传说里,总是说仙家是世外人,”华林说:“可这次你错了,错得很离谱。你以为离开一座瘟疫遍布的城市,逃到安全的岛屿上,等瘟疫杀死此地所有的人以后,再安然归来是最好的策略吗?”

“对你确实是最好的策略,”肖千秋沉声道:“你能做什么呢?我看过你在双河县做的防瘟措施,清除污物,隔离伤病,这些都做得很不错,或许这给了你信心,但是你也要考虑到,双河县那时候没有瘟疫,也没有左道的妖人在背后行瘟,还有一个肖如韵在协助你,现在你什么都没有。双河县的百姓至少知道要服从县官和衙役,他们不信吃人的妖魔,不行邪术,不在大白天上街动刀。”

“他们大白天也掠奴,我遇到的就不止一次,”华林提醒他:“双河县的百姓也信吃人的妖魔,也行邪术,他们不在大街上动刀,但是不介意把任何一个没有男伴的女孩子抓走卖掉,他们不像你想的那么服从,就算衙役之中也充满了藐视仙人之辈,他们之所以在你来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听从命令,都是因为县官最近刚刚动用了双河剑,斩杀了一名抗命者。”

“到底还是不同。”

“你应该看到我在夷人当中所作的,只要法度严明,措施得力,他们也能丢了刀,老老实实地种地、煮盐,做一切有利于我,也有利于他们自己的事情。”

“所以你就想着留在瘟疫遍布的城市里,冒着感染瘟疫的风险,进行清除瘟疫的工作?”

“不,我不想,只是我离不开。”

“离不开?”

“就是我现在听你的,立即启程,怕是还赶不上这瘟疫的脚步呢!”华林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安全的岛屿了。”

“没有?你知道月夕山外……”

“‘它’的胃口可不止月夕山这里啊。”

第五十六章 追踪

乌吉达感到有些烦躁,她已经远离了她的故乡嘎拉洞,正走在极其陌生的土地上,诚然,她过去陪同大祭司和她的父亲不止一次走过这条道路,她依然能够轻易辨认出某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和石头指示着哪条隐秘的道路,通往哪个藏匿在山中的夷人村寨,但是她知道,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青州陷落的那一天,风和水的精灵们在她耳边发出了发现自己被欺骗的绝望的尖啸,让她早于任何人看到即将发生在青州城的血光,她看见那些超凡的存在们与城破在即的难民无异,它们徒劳地试图唤醒任何人……任何人,然而这些都是徒劳的,尸神降临并碾碎、吞噬了它们,就如预言中一般。这次,精灵们则连尖叫都不敢发出,它们就像是以为自己侥幸还没有被尸神发现的孩童,咬着手指,藏在任何缝隙中,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在无意识的山水之中,然而这些也是徒劳的,尸神早就注意到了它们,标记了它们藏躲的每个孔隙,预定了它们毁灭的日期。

她曾经多次在风中高举大祭司赐予她的铜铃,让风吹动铃中刻写的颂词,让古鲁大神借以听到她的呼唤,驱使无形的神使听从她的命令,现在她无需那么做,整个天地都回荡着诵念古鲁大神之名的风声,如同以前在铃铛中回响的那样,或者说,整个世界,至少是夷山这一部分,已经整个变作了向古鲁大神祈祷的神铃,一座又一座的青山就是铃壁,山上山下的夷人村寨就是刻写在上面的古鲁之名,盘旋其中的风与水都是祈祷声。

她知道,那些村寨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么虔诚,他们在暗室里,将自己的雕像刻得大大的,富丽地装饰起来,放在中间,装作天神,将古鲁大神刻得丑陋又矮小,放在一旁,宛如仆人,但是这不要紧。

不管他们怎样地给自己和自己的先人摆放供品,举行仪式,那些终究是凡人,他们没有力量,他们不能在野兽和天灾面前庇护他们,更不用说面对古鲁大神本人的怒火。

当他们面对野兽,面对天灾,面对他们无法抵御的存在时,他们就会再次高声地念起古鲁的名字,并将鲜血奉祀给它,这就足够了。

他们献出的每一声祈祷,每一件祭品,都会使得古鲁大神离这个世界,离他们最终的毁灭更近一步。

那些愚蠢的“仙人”,以为打碎祭台,杀死祭司,就拔除了古鲁大神的信仰么?不,只要他们不能满足所有凡人的所有要求,那些凡人就会在私底下传颂古鲁大神和其他黑暗之名,只要能解决他们自己的私欲,他们是不惜将整个世界奉献出去的——也包括他们自己,当然,他们通常连第一点都无法正确理解,就更不用说第二点了。

身为大祭司的亲传弟子,乌吉达比一般的乡野祭司更熟悉古鲁大神的教义和秘仪,她多次在祭祀的狂热舞蹈中见到过降临后的世界,那时候石头将会像火把一样燃烧,又像蜂蜜一样流淌,所有的树木都发起光来,弯曲缠结,他们作为古鲁大神的祭司,行走在如沸腾的粥锅一样的大地上,闪耀的星星在他们身边飞舞,至于那些跟随他们,向古鲁大神献上祭品和祈祷的信徒们,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他们不是被选中的器皿。

这是只有真正的祭司才知道的秘密,古鲁大神也是最近才认可她,将这秘密传授给她。

那些人,他们以为自己吃饭,喝水,战斗,睡觉,其实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古鲁大神置于天地这巨轮上的陶坯,他们被命运拉扯形状,淘去杂质,塑成器皿,打上古鲁的印记,这就是他们终日彼此片刻不停地攻杀的缘故,苦难从未远离他们,只因为苦难就是古鲁大神手中的刻刀。倘若他们从狂热的内战中暂停片刻,想一想,夷山如此广大,他们的数量又是如此地稀少,他们大可以彼此远离,在和平中好好地开垦土地,获取更多的利益,但是,他们只是歌颂这盲目的内战,因为这是古鲁大神在他们之中保留影响力的办法。

乌吉达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后面一句这亵渎的念头是哪里来的,她赶紧念了两句祈祷文,坚定了她的信心。

古鲁大神已经向她揭示了将来的道路。

她要追上那个女孩,通过一系列仪式,让古鲁大神降临到她的身上,如同青州的那些僧侣们所做的一样。这对那个女孩是最好不过的,她知道,降临的时刻,别说女孩子本身的意识即将不复存在,就连她的身体都会出现可怕的扭曲,可那比起她即将领受的荣光,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贫穷的、染病的、残疾的流浪汉,活着的时候无非是拖着沉重的身体从这家走到那家乞讨残羹剩饭,还要面临野狗的欺辱,一旦他死了,被一个最低微的僧侣选中作为“器皿”,让那个僧侣的灵降临到他身上,马上,他就可以穿起豪华的僧袍,吃起山珍海味,出入青州富豪都不得其门的仙家,满是恶疮的流脓身体,可以坐上锦绣的尊位,享受包括仙家子弟在内的众人顶礼膜拜,恐吓他们,震慑他们,取用他们的财帛子女如取用自己的一般,过上他生前绝对想象不到的生活,对这流浪汉来说,还有什么比变成这样的行尸走肉更幸福的呢?

何况,降临到那个女孩身上的,是超过一切僧侣的存在,她的意识固然会被抹除,可她本人所享到的福分却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

若不是大神的亲自揭示,乌吉达是一定会把这个机会争取过来的!现在,她也只能满足于次一级的命运了,那就是,当古鲁大神降临在那个女孩身上并杀死她,夺取她的身体的同时,古鲁大神的从神也会降临到她身上,毁灭她的意识,将她变成次神行走在地上的神座!

前作番外 恶有恶报

当大魔王站在永恒之城最大的教堂面前的时候,那摸样儿是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庄重的,事实上,她和每一个初次见到这建筑史上奇迹的游客别无二致——她先是抬起头,企图把这座教堂与她在纽斯特里亚见过的比一比高低,然后,她左右摇摆着头,试图计算这座教堂的正面宽度抵得上几座它在纽斯特里亚的兄弟,显然,无论是在高度还是在宽度上,这座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帝国建筑师的最后辉煌都达到了无可置疑的完胜。

而当她迈步通过了那沉重的青铜大门进入教堂内部后,她张大的嘴就没停下来过,和某些徒有其表的样子货(不光是她在纽斯特里亚盖的那些)不同,教堂内部的恢弘壮丽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外观!许多数人合抱的大理石柱也许就技术而言,和古代帝国遗留在其他地方的大理石柱别无二致,都是使用榫卯结构加铁楔子一层层摞起来的,可是那些柱子都是清一色的灰白,这里的大理石柱却是缤纷多彩,每一层都有不同的颜色,白色、黑色、红色、青色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美丽花纹,交叉重叠在一起,形成美丽优雅的图案,使观众绝不会有访问别的遗迹时所有的单调乏味之感。

值得一看的自然不光是这些柱子!教堂内部没有一面墙壁不是被这些多彩多姿的大理石覆盖的,也没有一块地板不是铺着磨得极为光洁的大理石的!

后者尤其令人惊讶!

因为在其他永恒之城的豪宅内,尽管也有些在地上铺了不少的大理石,可那些大理石铺得与其说是令人联想到现代银行的大理石地板,还不如说是鹅卵石街道——凹凸不平的大理石被镶嵌在灰浆中,似乎主人更欣赏它们自然的样子。

可在这里,每一块镶嵌在地上的大理石都磨得平平整整,走在上面是不必担心踩到——哦,还是有凹陷的地方的。

在进入教堂大门的门槛处。

这座仿佛大理石博物馆一般的教堂,门槛也是由大理石制成,中间被千百年来有幸进入的信众虔诚和不虔诚的双足给硬生生地踩成了一个极为明显的凹陷,好像一块融化了的奶糖。

至于头顶那些金碧辉煌的雕塑和壁画,就更不用说啦!

替纽斯特里亚的教堂美化签过不少账单的大魔王,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能心疼地计算出那些衣裙上的青色用了多少贵重的天青石,上面的绣金又用了多少真正的金粉,而那些雕塑就跟不用说了。

看到如此壮丽又昂贵的建筑,大魔王登时起了坏心。

照理说,教堂应该归她领导下的纽斯特里亚教会所有。

但……这么美这么值钱的建筑,怕是整个大陆都找不到第二座了,要是拨给了教会,马上面临一统大陆后文山会海的大魔王,还有多少机会来看几眼?

再想想她在纽斯特里亚的居所,起初倒也是一座古代帝国建筑的遗留——不过,是一座边境的哨塔,看上去似乎是石头建筑,其实使用的是速干火山灰,类似未来的水泥,顶部还由于年久失修而塌陷,换上了本地的薄木板,大魔王初来乍到,就在这座说起来颇为寒酸加辛酸的“男爵府邸”内以“尊贵的”伯爵长女,男爵夫人的身份饱尝了饥寒交迫之苦。后来她率军出击,才发现她原来住的托古代帝国科技的福,起码有个像是石头的样子,其他贵族住的干脆就是大一点的茅屋,寒碜得叫她都不大好意思抢劫了。

等到她在纽斯特里亚高居王座后,左右看看那王宫还不如图尔内斯特的教堂气派,称孤道寡之心立即就低了一半。

可这次她总算找到了放到未来也极有面子的大house了!要是住在这里头,看到别的多少个亿的豪宅,都能满不在乎地说,跟我家的门房一般儿大。

但是要把这座教堂霸占下来,还有一道关过着实难过。

那就是在她背后站着的美青年,此刻正用期待的神色看着她。

这神色大魔王很熟,每到冬天,她家猫企图挤进她家卧室就是这表情!

要是心一软把猫放进来,它很快就会爬到床上,然后找一块更柔软的地方——通常就是罗怡的胸口——团成一团,睡得舒服了再翻个身,把罗怡的脸也盖上!堵得她气都喘不上来!

所以到了晚上,就是彼时还没当上大魔王的罗怡辣手摧猫的时候!她会摆出甜蜜的样子,趁猫不注意,抓着它的脖颈往门外一扔,再乒地一声把门关得结结实实地,然后戴上耳塞,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所以她的意志在那时候就经受住了考验,这次也不例外!这房子是她的!至于猫……明天给它一个罐头就又能撸了!

“古代帝国花费无数人力建筑这座教堂是为了巩固信仰!”她对身后的人说:“但是信仰不在这里!在民众那里!而他们现在还在为城破而不安,需要有人安抚他们!你看,办个烛光祈祷晚会怎样?一起唱唱歌,交流一下,教他们知道,我们也是人,不是只会拿刀杀人的,给他们和我们的死者做祈祷。”

“这是极好的事情,您也参加吗?”

“当然——但是你看,这些古迹要是看守人不当心,被什么趁乱浑水摸鱼的人偷了,再放一把火可是非同小可!”大魔王义正词严地说:“必须有人在这里彻夜看守才行!还得有人监督他们!我看这个监督的职位我能行!”

她这么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私心,《我的前半生》她还是读过的,除了末代皇帝吃不上饭强抢献给太后的酱肘子以外,她还读到过偷窃宫中财物的太监为了掩盖罪行而纵火的故事。

于是,她就这样打着为了公众的旗号把教堂占了下来成为了办公室加书房加卧室。

虽然当时无人怀疑,但是正义的……正义的大理石这次没有放过魔王。

住惯了穷地方的大魔王,从来也不知道豪华的大理石宫殿住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滋味她当晚就领教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这哪里是宫殿!这整个是个冰箱!”

第五十七章 锄强扶弱

云梧国的仙家子弟景与维,原来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次到凡人衙门点卯,这个月却是出奇地勤快,还不到月半,就已经在衙门里出现了五次,每一次,都带来了家族对于安置百眼国商人的指示,而且每一次都考虑周到,措辞严厉,令衙门里那些资格最老的老油条在提到“百眼国商人”这平淡无奇的几个字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十二万分敬意。

他们彼此私底下说,景与维还可得罪,那代表了百眼国仙家势力的“百眼国商人代表”,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若是得罪了,百眼国仙家,便要问罪我云梧国。”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所以衙门里的众人也就把它当作真正的理由宣扬了开来,这简直是不必向景家或者其他仙家复核的事情,若不是惧怕百眼国商人背后的百眼国仙家问罪,身为仙家子弟的景与维怎会像那些百眼国商人的管事一般事事亲为,当那些凡人商客如他的至亲一般?其他就是与景家有亲的商人,他也从不放在心上!

至于百眼国仙家势力分布,与云梧国仙家势力高下,又哪里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能够了解的!他们看到的,是原来连兵马之事都不大管的景与维,此次连百眼国商人的吃饭歇宿都样样要他们管得周到齐全,自然就把景与维的地位,和百眼国商人的管事,划了等号,然后,又把景家,与百眼国仙家的凡人管事的地位,划了等号。

这些等号一旦在他们脑中成立,许多事情,等不及禀报景与维,衙门里平素都不做事的老油条们就活动了心思,预先替百眼国的商人们划好了道路,出了主意,又查了说法,比替景家办事,还要殷勤。

比如,景与维带来的指示,是要他们在城中替百眼国商人另寻一处清净客馆,不与其他国家的商人杂处。

衙门中众人摊开地图一看,城中空地,原就不多,况且景与维再三说了,要教百眼国商人宾至如归,不可让他们感到怠慢,不可让他们受到庸人滋扰,不可让他们出入不便,首先那一般窄街陋巷,都是不做考虑,须要一所堂皇大宅,其次又不可离热闹商街太近或太远,若说租房吧,景与维偏又没给批一文钱经费,来回看了几遍,便有人出了主意,将每年考校官吏的考院腾与他们住,反正那些官吏便是叫他们去郊外考验,岂敢不去?便有不满,敢对景家说?

于是百眼国的一伙商人,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城中的官吏考场,搬迁当日,全城轰传,老少无不来看,见果然官吏避让,以后凡与百眼国商人作买卖,并不敢问买价多少,也不敢问卖价多少,就是见到这些商人的一个小小马童,当了主人家的眼睛,径直走到柜里翻箱倒柜,银子铜钱,只敢任凭取去,不敢说一个“贼”字,都说:“见着官吏场他们还占了去,何况我这点本钱!”

这些事做得多了,就有一个与景家略微沾些亲的刚直官吏,当了景与维的面,略说了一句遵法守纪才是经商之道的话,景与维不听还可,一听便涨红了脸皮,当场发作起来——

“我再三说了,这些百眼国商人居此不易,他们不懂的规矩,何必叫他们守?倒是你们,应该守一守他们的规矩,才像个主人待客的样子!”

一边发作着,一边就命人摘去了那官员的乌纱,全家发到五百里外养马,又叫人将百眼国商人代表郑重地请了来,亲手奉了一杯冷茶,叫他们且安心在此间住,自己已经教了手下官吏百眼国的规矩,料他们以后不会再犯云云,看得满衙本来很有意见的官吏,无不两股战战,有些一心奉承百眼国商人的,趁势得意洋洋,说自己将景与维的话都听在心中,已经嘱咐全家冷食,自己也已喝冷茶多日。

景与维打发走了百眼国商人,闻言冷笑一声:“那大街上为何还有许多卖热茶的铺面!分明就是敷衍了事,要给人家眼色看!”

说得那些官吏也战战兢兢,当日景与维一走,就率了许多小吏、兵丁,到街上将凡是卖热茶热饭的铺面,都以“侮辱百眼国仙家”的罪名,一概掀翻了,老板尽数抓去,或是罚银一百,或是充作苦役,每发派一人,都说:“得罪仙家,本来要斩尔等狗头,如今这般轻放,还是我等与你在百眼国商人跟前说情的恩典。”

那些侥幸保住了狗头的店家,至此之后,听到一个“百”字,或是“眼”字,就膝盖无骨者有,当场昏厥者有,因此不几日,城中风气一变,百字念作十十,眼字念作目,商人念作贵人,又有许多其他忌讳,叫新来乍到者目眩神驰,以为误入夷外鬼国,等到打听清楚,都以为比夷外鬼国还厉害些,毕竟夷外鬼国名声在那,这云梧国突然不许热茶热饭,也不写个招牌,城内衙门免不了关满了犯忌之人,无一日不罚个数千银子,倒是令经手官吏捞得盆满钵满,每日都要替景与维与那百眼国商人念上几千遍万岁,希望他们再多多出些本城人不知道的忌讳,好叫他们再捞些银子。

城里也有些机灵的商人,见此,将数十银子悄悄送进百眼国商人居所,不但免了罚银、苦役,并且得了几面“代理百眼货物”的横幅,从此在城里发达起来,也如百眼国商人一般无所不取,无往不利,见到这些好样,不久,大箱小担送到百眼国商人居所的,竟比他们自取的还多。

景与维看了这番鸡飞狗跳,回到别院,搂了百眼国商人孝敬他的新妾,对了那些商人嘻嘻笑道:“怎样?我便说地头蛇不足为惧,这不替你们狠锄了一道,休怕你们背后无人,有我,只管把这城当你们的产业便是,我们既是亲家,还分什么彼此?”

那些商人听了,也一个个喜笑颜开,你说谋了本城人多少银子,他说谋了外地商人多少产业,最后都说,这些,将来必定是景与维与新妾之子的份。

景与维深以为然。

是呀,他的孩子,既有景家的血统,又有百眼国仙家的血统,不管哪方得势,他的儿子,还愁做不了人上人吗?

第五十八章 历史

做着这番如意打算的景与维当然不知道,他与之打交道的,到底是一群怎样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所谓的“人上人”是个可笑的名词,谁会在乎“猪上猪”“狗上狗”呢?看活人与猪狗草木无异的僧侣们,“人上人”在他们眼里,与一个猪圈里的老大并没有什么差别,需要一张猪皮,就捡着大小合适的猪来一刀,需要一张包裹皮,也尽管只捡着这尸神许诺给他们的世界里身材合适的人来一刀就是了——那人身前是不是在其他人面前逞威风,那头猪原先是不是猪圈里的雄长,着实地不关他们的事情。

景与维若真和他的新妾生下了什么孩子,这些“新妾的娘家人”将孩子送上祭台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至于这孩子经过了祭台的仪式,是被零切碎割,变成了他们施行邪术的材料,还是被某个伟大的僧侣选作“器皿”,得到无上的荣耀,那将是尸神的安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孩子本身的意志将不复存在。不过,这可以算是所有的事情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毕竟,景与维的新妾哪有可能真的给他生个孩子呢?

需要的话,她会经由诚实的接生婆抱出一个孩子给景与维看,百眼国商人的库存里有的是男女老少,什么年龄的孩童都有,对于这种操作也很熟悉,他们会将他们库存的死婴用秘法炼制,缩到比普通婴儿的拳头还小,置入被他们操纵的女尸腹中,再以邪术令女尸的血液逐渐渗入植入的死婴体内,使死婴按着日子膨大起来,景与维便是与女尸有着肌肤之亲也看不出破绽,绝非凡间妇人以布条假装怀孕可比。

那些愚蠢的仙家夸耀他们移山填海之力,可对尸神倒错生死之能的认识何等肤浅!

有一个曾经繁盛的仙家,在覆灭之日,才惊讶地发现,本家已经有一半族人是经由尸神秘法诞生的死人!他们绝望的哀嚎久久地回荡在他们头顶那一片的天空,可附近的仙家,早就迫不及待地收下尸神的礼物了。

能够拒绝“仙家女子做妾”诱惑的子弟,真的不多。

而尸神的僧侣们也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还记得青州常家的常志安么?他就是少数没有被尸神的礼物和许诺蒙蔽双眼的仙家弟子,可是,这少数人怎么能敌得过多数?每一个收下尸神礼物的仙家弟子都是坚实的同盟,因为他们收下的都是些不可告人之物,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能加入的圈子,他们在这个圈子里交换情报和盟友,每当有一个家族长老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想要调查的时候,总有几个表面上看起来不相干的本族或亲族的人出来说情,将事情就这么“公道地”掩盖过去。他们的互利互惠还不止如此呢!当家族要选择要害部门比如丹房的负责人时,圈子里的人都会会心一笑然后选择他们圈子里见过的人,为他说好话,推荐他,俨然形成“众望所归”,然后被控制的丹房所炼制的丹药就会源源不绝地供应给尸神的信徒们,没有拜倒在尸神脚下的其他人得到的就只是二三流丹药和“今年火候不好丹药产量减半”了。

拜倒在尸神脚下的人则因为有这样坚实的盟友和作弊出来的丹药资源,势力大涨,他们原先都是些二三流的人物,可是加入“圈子”后,却能靠这些掩恶扬名,飞黄腾达起来,不免引得某些并未得到尸神礼物的人眼热,也跟着信服了尸神。

尸神不会移山,不会倒海,可是倾覆那些移山倒海的仙家,真也用不着移山倒海!

只需几具活动起来的尸体,一些许诺,他们自然就会把绞索套上自己的脖子!然后,尸神就会用他们的尸体去进攻其他的仙家!

尸神信徒对于仙家们的轻蔑,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尽管像景与维一样搂抱着他的新妾做着“孩子将来是两国仙家中左右逢源的人上人”的梦,或是如景家老祖一般做着“尸神信徒不会仙术不堪一击”的梦吧,等到了尸神下令的日子,他们只会是走向尸神祭坛的死人大军中的一员罢了,甚至不会有正式获得了头衔的僧侣降临到他们身上,偶尔有侥幸活下来的子弟,他们的性命也只是为了给那些活动的尸体供应新鲜血液而留。

百眼国,云梧国,赤龙国……他们都最终会变成鬼国。

鬼国不是开始就那么广阔的,它每一寸荒凉的土地,原先都可能有过繁盛的市镇甚至兴旺的仙家,而今那些一文不值的历史早就无人知晓,淹没在了鬼国的风沙之中,被最卑贱的鬼国百姓所鄙视,这也是云梧国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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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李鬼

可是不管是景与维也好,所谓的“百眼国商人”也好,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如意算盘之内,出现了一个微小而飘渺的变数。

离城十里的茶铺中,走进了一个粗衣短衫,其貌不扬的矮小男子,背着个小小包裹,身后跟着一条癞皮黄狗,望着里头喊了一声:“掌柜的,来一壶热茶,再有甚茶食也来些。”

掌柜听了这话,连忙眼睛一瞪,喊道:“你哪个……哪个鼻孔闻到本铺有,有……有什么不凉之物?”

男子看到掌柜神色惊慌,心中一动,说道:“那热酒有没有?”

掌柜两只手掌在那里乱摇道:“没有,没有,本铺从来便没有卖过什么不凉之物,你要热……要那不凉之物,速速到别家找寻,本铺奉公守法,那不凉之物是一概没有的。”

男子微微歪头道:“这附近哪里有什么别家,你家既然没有,那别的有什么吃的喝的与我些,吃饱了好赶路。”

掌柜的惊惧不定,又舍不得生意,盯了他几眼,看他没有纠结热茶热酒,才慢慢地托出一壶冷茶,一盘冷透的黄馍,放在男子跟前,又补了一句:“小店素来只有这些,那不凉之物是不卖的。”

男子如若未闻,埋头喝茶吃馍,如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把茶和馍都下了肚,那条癞皮黄狗在一旁转圈,不时要跳上凳子,都被男子抱了下去,却是馍皮都没给一块,掌柜的心道那莫非是条野狗,正要出声赶逐,男子起身从包裹里拿出个小布包,数了几枚铜钱与掌柜的结了账,提了提衣服,背上包裹便走出茶铺,那条癞皮狗不需招呼也跟着上了路。

掌柜的一直看着他背影在道上走远了,左近也没埋伏了什么公差,一颗吊了半天的心脏方才放到肚里,回想起那人黝黑的肤色,手上的老茧,狼吞虎咽的吃相,恨恨地啐了一口:”原来不是化了妆的公差,是个乡下来的莽夫,什么热呀热的,害老子担惊受怕这半天,还脱口说了个‘热’字,唉,这字可是晦气,说不得,赶紧拿凉茶漱口。“他心里这么念着,也果然是拿了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漱了口,朝门外又一呸,如送瘟神般把刚才茶铺对话里那几个”热“字送了出去。

他却不知道,他自言自语的这些,都被风送到了刚才的男子耳边。

”这云梧国的规矩,当真古怪,说个热字,倒好像是贩了私盐一般,难道一壶热茶热酒,还是什么杀头的罪么?不对,他们明明有锅有灶,墙壁熏得漆黑,那冷茶也就罢了,左右茶叶泡水,这馍馍又不是仙家食物,没柴火可做不出。“他说着,将手一合,刚才在茶铺里被他吞下的黄馍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中,而他身边的癞皮黄狗居然也跟着喵呜了两声!

这个看似乡下粗汉的男子,正是百眼国青州仙家肖家的幸存者肖如诗以仙术幻化!

而伴随他的黄狗便是当日衔他出来的灵猫幻化!

肖如诗将手点在馍上,对了灵猫说道:”我知道你也想赶紧知道青州到底怎么样了,可两国相距万里,普通百姓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访问本地仙家,方可知道一二,我们既要探访,便不可不懂他们的规矩,唐突冒失,没问到消息,反而折了自己。“

他对此可是有着惨痛的教训!

当日他第一次下奇云峰到凡间出任务,地主送了他两名侍女,他以为与奇云峰上规矩一般,就回了几色礼物,大大方方地收了,到山上一禀老父,险些把老父气炸!后来受的惩罚都不消说了,他固然是因此憋了许多火,可因此受到的教训也是牢牢记住,凡事再少有轻举妄动,否则,以他的年纪,即使遭遇大变,又岂会谨慎至此!就他此时的装扮,也是再三考虑的结果,其貌不扬粗衣短打,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眼神,成年男子的面容买饭住店也比少年人引起的注意少。

他当然不需要真的买饭住店,作为真仙嫡出亲传的子弟,身上宝物远非肖如韵可比,但是吃饭住宿之地生人众多,是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所以他下山来便也学着常人住店,只是市井中那等粗粝之物他哪里真的吃得下,都以搬运之法储放起来,就如刚才的黄馍一样。

不多时,他就与灵猫走了五里,离城越发近了一些,又看见几间客栈开在路边,有楼有厅,论规模远非刚才的茶铺可比,当街挑出几面幌子,上面分别写着某家老栈,看起来主人各不相同,却是无一例外地都在布幌最上面画着一枚没有瞳孔的眼睛,最奇异的莫过于各家招牌或金泥楷书或朱字草书,风格不一,那眼睛却是一般无二的黑底白色,青天白日下看着竟然有些渗人。

这又是什么路数?

肖如诗凝神看了一眼,走到近处,正好看见一个小伙计嘟着嘴端着许多碗盆出来要去井边洗刷,便走上前去攀谈起来:”小兄弟,这些幌子最上面的花纹是什么?可有什么来历?“

那小伙计看到他是个粗人,嘿道:”什么花纹?这是主人家信了仙教的符箓——说出来吓死泥,一个要三五百银子呢,又要全家冷食、跪香,许多规矩,可也煞是有用,只要悬上,再怎么跋扈的官差,税吏,看了本店的幌子也只有夹着尾巴贴着墙根溜走的份儿!“

肖如诗和假扮成癞皮黄狗的灵猫一起点头称是,大赞小伙计有文化,慢慢地问出那”仙教“竟然不是本地仙家所供,而是前不久才出现的”百眼国仙教“!

肖如诗和灵猫听闻此言,一起惊呆了!他们生在百眼国,长在百眼国,百眼国的众仙家中却哪里有什么以此鬼祟为记的“仙教”!

小伙计难得有人吹捧,哪里还注意他们两个神色不对,只顾滔滔不绝吹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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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潜入

肖如诗从那伙计处领教了许多有关“百眼国仙教”的教诲,心知不妙,连那些客栈都不敢轻易进去,远远地走了开去,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隐蔽所在,摸出一枚半透明的玉简,将里面记载的云梧国风土人物并仙家事迹又看了一遍,没看到什么有关于这莫名其妙的“百眼国仙教”,可是左右一个商量的人也无,连他一直倚重的灵猫对此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他在奇云峰时,听说过不少肖家与其他仙家打击左道妖人、异端邪说的事迹,大体与肖千秋打击青州花神庙类似,某地发现有教徒、祭司聚众烧香,散布邪说,第一步就是确认其名不在仙家认可的神典上,不是四岳三山的正神,第二步是查访事迹,访到背后主使是普通的骗子,中邪癫狂的寻仙者,还是真正的妖人,前两者都交给凡人官府自去处理,后者才会真正联合出面打击。为他们上课的长老、真仙都教导他们,第二步万万不可少,碰到左道的妖人,固然要谨慎小心,禀报长辈,多邀帮手,宁可郑重其事,万一折了一二在左道手中,就在众仙家中丢了肖家的脸面,可遇到前者,却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那些凡人没有法力,却极通凡人心理,动辄煽动起成千上万的从众,十分麻烦,曾经有凡人骗徒被仙家缉捕用天雷烧成飞灰,其徒弟舍不得这门生意,夸说其师傅于青天白日间被雷神接去飞升了,倒煽动了十万人在野地里露宿了三月等天雷来烧,着实地令地方官府焦头烂额不说,许多仙家要用的资源也被耽误了不少,最后还是用了一队凡人衙役,将那些骗徒以凡人的手段捉拿处刑了,才了结了此事。所以,每当仙家子弟要下凡历练前,族中主管凡人事务的长老,都要与他们开课再三地提点。

可是没有一个真仙、长老告诉过他,当主持一方的仙家,成了左道的妖人,应该如何处理!

禀报长辈?

长辈们若是安好,怎会让灵猫送他来到此处!

多邀帮手?

此处仙家,便有可能是敌人!

思索一刻后,肖如诗长吐一口气:“既然不在肖家的记录上,便不是正神,那么,下一步,就是查访!”

灵猫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欣赏的神色来!

肖如歌在日,常常骂她这个弟弟遇事不肯多想,一个脑袋宛如木头,其实他并不真是遇事不肯多想,而是许多时候略一思考,便明白以自己的幼龄,就是多想,难道真个比肖家几千年下来的应对之法高明么?此时他所想的也是这样,不管肖家的长辈还能不能给予他帮手,也不管他在此地能不能找到盟友,探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主使究竟是什么人,总不会错!

定了主意后,他摸出几枚铜钱,在路边问人买了一顶草帽,一个旧篮子,一身旧衣,将幻化出的包裹收了起来,重新点选了一番装备,将几样要紧的东西分给灵猫一半,以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至少能逃掉一个,接着,他便恢复了童子身形,掩着鼻子往身上抹了些灰土,又将那油腻肮脏的草帽扣到了头顶,将篮子挽在手里,装作一个普通的孩童。

草帽不仅能遮盖他的面目,还有一桩用处,就是头颅为阳气之顶,凡人戴过许久的草帽,里头也略微聚了些凡人阳气,普通观气者看到帽上的凡人气息旧不大会再仔细看下去,仙家弟子若是对自己收敛气息的手段不是很放心,那么戴一顶旧帽有奇效这是肖千秋说的当肖如诗强忍着呕吐将那顶旧草帽扣到他每日都要仔细梳洗的头上的时候,他不禁也畅想了肖家老祖当年戴别人帽子的时候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心理斗争?多半是没有!

可饶他如何做了潜入侦察的准备,还没进城,就已经被观察到的情形,给惊得目瞪口呆!

离城大约三里处,路边客栈就一座连着一座,这都是因为许多没算好脚程的客商走到此处,或是天气不好,或是路上有事耽误,天晚来不及进城,就在城外先住一晚,一来可以赶第二天的早市卖个好价钱,二来是城外的客栈总是凡事比城里的便宜些,不光是房钱低廉,柴火粮食少运三里,就是另外一个价钱,三来就是不在城里,官吏们来检查的次数就少,所以这城外的客栈生意总是比城里的还好些,客人更是龙蛇混杂,肖如诗虽然到凡间没走过两次,管理凡人事务的长辈还是给他说过这常理的,为的是教他将来到地方上处理左道等事,需要查访客栈时,不要光查城里,也要查这些城市近郊。彼时他将这些教训一一记在耳中,却没想过自己此刻却要颠倒身份,来当一个潜伏者,做的还是查访官府之事,此等奇异,怕是肖家也没有人做过!

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客栈面前,他看到的是什么!

密密麻麻地比柳树的枝条还要多的、画了那号称“百眼国仙教符”的无瞳之眼的白幡!

他之前路上看到的客栈店铺,就是信了“仙教”的,也就是每店一个幌子,把这无瞳之眼郑重地画在店头之前,下面还有一串“xx老店”的店名,到了此处,竟然是遍挂白幡,将店幌遮得没影,这也还罢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其中好些看着也不是什么十分良善之人的,看到那白幡,胆大的蹑手蹑脚,弓腰缩背,一声不敢咳嗽地摸进店去,胆小些的,看到白幡,先跪下来磕头,每幡一叩首,还没进店,已经七八个头磕好了这也还寻常,更有些从城里出来的客商,看了白幡,生意也不做了,路也不赶了,先聚众大呼十来声“百眼仙教,永远永远!”再趴在地上磕头数十,方过,其呼声极大,不说声震数里,起码周围店家的白幡、店招那是都震得再三飘荡这却也还是不费什么事,就费些膝盖、喉咙、头顶的油皮。

真正令人震惊的,是从城里出来的一队捕吏!

他们骑着快马,提着铁尺,看起来好像是要紧急地去捉拿什么凶恶的人犯,到了这些白幡前,一起从马上滚了下来,跪伏在白幡跟前,如方才客商一般呼号许久,领头的方抬眼与店中走出的一个小伙计言语了几句,就看见那麻脸伙计瞪了眼说:“咱们仙教的人,你们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也敢来拿!”

领头的赶紧捉了伙计的手,递了几个银饼在那伙计手里,陪笑道:“小的们听说是仙教的人,原不敢来‘拿’什么,只是新来的四老爷是个无知的村夫,又有些糊涂,非要说个明白,小的们为着是上司的缘故,故而来走一趟,应付差事。”

伙计瞪了眼道:“什么三老爷,四老爷,惹了咱们仙教,就是景家的人也担不起!明儿咱们教里发话,教他滚!”

捕吏头目连忙称是,又递了几个银饼,跪送了那个伙计回店,方才抹了一把汗,回头骂了手下几句:“平素都说勇于任事,现在还不是……”

正骂着,刚才那伙计又踱了出来:“什么死狗,敢在咱这里大声?”

一群理应是威风凛凛的捕吏,被那个伙计死狗死鸭的骂着,个个满头满脑的大汗,爬在地上一个声也不出,周围此起彼伏的商队呼喊仙教永远,那伙计听了一阵满意了又踱了进去,几个没被这伙计着实发落的捕吏宛如得了大赦一般,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上了马,屁滚尿流地回去覆命了。

第六十一章 悚然

一直以来,肖如诗受到的教育就是权力、礼遇是与力量是紧密相连的,一名真仙无论来到哪个家族,不管两者有没有交情,甚至敌意,真仙亲临都是值得那个家族的至少一名真仙出面相迎的,其他客人来到,知客长老相迎便已经是很给面子,至于凡人,那是向来不许从正门进入,只能如仆佣般从后山小门出入,即使如此,能上得奇云峰的凡人的地位还是远远地在其他凡人之上。他们都是仙家世仆之子,或是仙家远亲,熟悉仙家事务,善于与仙家沟通,往往家族中还掌握着几件仙家授予的法器符咒,这些对于仙家自然微不足道,可是符咒一旦祭出也不是凡间武士可挡!在他们之下的,从凡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才力者,这些人通过他们的智慧和武技,为仙家服务,这两者前者为官后者为吏,构成了凡间的官府,对其他凡人操有生杀之权。再以下的凡人,无论是能工巧匠,还是商贾巨富,总是不值一提,官府要拿就拿,要捉就捉,只要不搞到过分,领有三州的肖家并不在乎鸡鸣村甚至双河县失踪了一百人还是五十人,店铺倒了五家还是十家。

但是,这次的经历完全颠覆了肖如诗对仙家和凡人世界的认知!

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毫无仙骨的小伙计,斥责一群携带武器的捕吏,如斥家奴!不,两手空空的家主在斥责携带武器的家奴的时候还要掂量掂量!肖如诗知道,这般大城里的捕吏,油水极多,往往都是名师之徒,大族子弟,不是田三虎那种无甚背景的乡野武师,个别捕吏头目身上甚至还可能带着家族、官员赏赐的一两张保命符咒!在肖家数千年的记录中,这种有根基的地方实力者,靠着这点压箱底的玩意儿,往往能从真正的妖人手中逃脱,将案件上报!可这次,他们面对这区区一个伙计,竟不是两股战战的程度了,直接就两股贴在地上生根了!不是那伙计叫他们滚,这些凡人中顶级的实力者大有在这旅店门口一辈子爬着当狗的意思了!

便是真正仙家子弟,也不会威压若此!

当然更不会住在这种宿牛歇马、蚊蝇齐飞、商贩来往喧嚣不绝的郊外旅店了!

打出仙家弟子的名号,直接住进县衙、古庙或是当地豪门的上房,才是他们应急的办法,更不用说久住了!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些地方打起这无瞳之目的白幡呢?

最快的办法,可能就是直入这旅店一看究竟了!

肖如诗将顶上草帽拉了一下,两只手假装抓紧篮子,其实捏着法诀,略定了下心就学着那些进门客商的样子,缩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旅店,进了门,赶紧沿着墙根走了两步,抬眼一张,赶紧就咬住了牙关!

若说这旅店内部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其他旅店也没什么差异,不过店堂开间大些,最里头的柜台小些,其他一样也摆着些四方桌,条凳,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客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客商吃喝之际默不作声,不像是普通做生意动辄要谈论买卖、互拉关系的模样,桌上摆的吃食也是人人相同,毫无差别,都是一粗瓷海碗凉水,一粗陶盘的切片黄馍,一碟粗盐,不用说,都是冷物,与其说是给过路客商饮食之所,倒不如说是某个大户给下等仆人开的食堂!不过,一眼惊到肖如诗的不是这些!

这旅店四面粉白的墙上,从底到顶,竟无一处不以炭笔绘着那无瞳之眼!

而且,和门外的白幡上的不同,这些无瞳之眼不再像统一绘制的什么符箓,而是大小无一相同,有仿佛普通百姓家供奉的土地神像上眼瞳般大小的端正图案,只看眼睛的话还以为是什么美人,更多的是扭曲变形的眼睛,而且变形的样子也全不相同!肖如诗知道凡间讲究的人家也往往会在正对大门之处摆设些驱邪之物,何况这一看就充满诡异的地方!所以他一进门就没直接看,而是走开两步看向旁边一堵墙,这堵墙的正中间,俨然是一只竖起来的,被扭折到几乎撕裂的巨大眼睛!这眼睛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高度,从它那仿佛撕裂的姿态里,无数扭曲的无瞳之眼像破坝之水一样流淌而出,涂满了整面墙!

虽然整幅画都是以炭笔在墙上草草绘制,便是普通百姓也能看出笔法的拙劣,比如应该画成圆弧的地方往往因为画师的笨拙不是画成直线就是画成了锯齿,可这些拙劣之处配上扭曲的画面,倒好像是有意为之的一般!画面中偶然出现的端正瞳孔,不协调得让观者恨不得直接将其涂没或抠除!

肖如诗只看了一眼,就慌忙挪开了眼睛,他有一种错觉,那些壁上仅仅以炭笔描绘的无瞳之眼,其间竟似有血水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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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布置

可是,他挪开眼睛的结果是,另外一面绘满了邪异的无瞳之眼的白墙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次,占据墙面大部分面积的,是一只已经被撕裂的、横躺在墙面中央的巨大眼睛,它的周围,环绕着的大大小小的无瞳之眼与前一面墙不同,俱是以横躺的姿态绘制,白色的粉墙和黑色的炭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瞬间,肖如诗仿佛看到了占据整面墙壁的血之海洋,那些较小的无瞳之眼就是一具具肿胀腐败、漂浮于血海之上缓缓流动的苍白尸体,中间巨大的无瞳之眼则是倒映在这海面上的,死亡的月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从一面简单的只有黑白对比的墙面上看到这样奇异的画面,在他过去的修行之中,眼力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作为家族的未来真仙,肖家在他身上从未吝惜过资源、道书和教师,所以,他都不用靠近这几面墙壁,就能清楚地看明这些绘画所使用的颜料和笔法,只要他想,他能清楚地指出墙上任意两只无瞳之眼是不是用同一支炭笔描绘的,画其中一只的时候用的是三笔还是四笔,同样,他也能看出这些壁画没有使用任何仙药——没有使用过他见过,没有用他听说过的,甚至连凡人们都常常使用的珍贵材料都没有,没有朱砂,没有金银粉,没有血液——既没有人血,也没有鸡血,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对他的精神造成了非同一般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有没有作用于其他的人呢?

“喵!”他足畔的灵猫忽然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方才斥责捕吏的伙计正瞪着他,而屋内吃喝的客商们也都停了手爪,一双双无瞳的白眼正齐刷刷地盯着他!

“哈哈。”就是屋内真的有几个左道的妖人,或是一屋子妖魔鬼怪,肖如诗也会镇定自若地祭出符咒、法器,逐一将其击杀,或是干脆逃跑,可是面前的,分明都是凡人——但是,比外面的凡人,又分明少了几分生气——肖如诗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应对。

那伙计上来,将他戴在头上的草帽一把掀飞,骂道:“小要饭的,这里是你来的地儿吗?”

说完,连推带搡,把肖如诗给推出了客栈,又连推了几把,推得肖如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对面墙根下,才得意洋洋地以驱逐成功的,连屁股都翘起来的得胜姿态回了客栈。

肖如诗又愣了一回,才明白自己是穿得太破,被对方当作了乞丐,心中好笑之余,越发惊讶了,那伙计和店中客商显然不是什么高人,那些一看就不对劲的壁画又是出于何人之手?

他本不想十分冒险,可在对方明显有问题,守卫又松懈的情况下,他认为冒风险还是值得的。

走到看不见客栈的远处,他在征到了灵猫的同意后,将一道同目符书写到了灵猫额上,然后待天暗了些,放出灵猫,让它翻墙越屋,先走到客栈屋顶,向内一探究竟。灵猫依命后,就像一只真的野猫那样,先是沿着墙根走到客栈背后,再在四处无人时,攀上了客栈的墙壁,跳进了后厨,四处一张,这后厨与其他店家的厨房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一样有锅有灶,墙壁熏得漆黑,沿墙堆了不少柴火,院中一眼石井,几名帮厨的小伙计提水装壶,撤盘洗碗,在前厅后厨间川流不息,一名大厨在灶上蒸着几笼馍馍。

若是华林看到,恐怕会大赞这客栈提倡的“冷食”真是一门好生意经,只要一名厨子,提前集中制作大批馍馍,蒸好放凉,随便多少客人,只管一盘盘端上去就是,不怕做多了蒸过头,也不怕做少了现做来不及,端的是一门省人省柴火的好办法,何况这客栈给顾客提供的无非是粗盐、井水,连洗碗都能因为没有油腻省下不少水来!

可是看到这一切的是灵猫,它不晓得什么生意不生意,它只闻到有些气味不对劲。

它隐藏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过从后厨到前厅的黑暗走廊,在已经看到前厅那昏暗的光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旁边一闪,果然,发出声音的是墙壁上挂着的一道窄小楼梯,就看到一名伙计端着些盘碗从楼梯上下来,向后厨送了过去,这时,恐怕就连肖如诗在这里,都能闻到那堆盘碗里传出来的酒香。

还有尚有余温的肉食的香气。

楼梯依然垂挂在墙壁上没有收起,灵猫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上了楼梯,探头一看,上面是一处酒楼常有的包厢,雕梁画栋,朱漆柱子,绿漆门窗,四墙描金五彩地画了些奇花异草、星宫仙女,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也极其地凡俗,里头一张圆桌,桌上鸡鸭鱼肉杯盘狼藉,桌边坐了五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其中一个,灵猫却是认得!

正是不久前才屁滚尿流而去的捕吏头目!

可他现在的神气,与在客栈门口的全然不同,当真是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与在座的几个就像是兄弟一样,哪里还有半点趴在门口的脓包样子:“不是我和你们说,只要如此如此,青天白日下大伙儿看到做公的给你们磕头,送孝敬,又不敢拿人,以后何愁地方上的人不送孝敬给你们,找你们入教!不然,你们就卖这些冷馍凉水,能赚些什么!”

旁边陪坐的一个胖大老人抚摸着白须,笑道:“若真能收些孝敬,自然少不了老爷的五个指头上的好处,只是,前儿话里提到‘景家’,可妥当么?”

捕吏头目笑道:“景家也秘密地入了,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是这些不肯入的官吏仗着有些祖宗遗泽,还要拿些乔——也就拿些乔罢了,见我跪了,也没敢吱什么声,回去的路上,倒是先给了我点小小孝敬,教我赶紧来你们店里说和,不然,我怎的转身那么快!”

众人一起哄笑,十分得意。

原来之前的情形,竟是他们彼此串通了布下的一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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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局中局

这些言语,藏在外面的肖如诗并没有听到,因为他修为有限,能与灵猫共目就共不得耳,饶是如此,也看出了许多不对,不由自主地就站起身来,却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明明弊端就在眼前,竟然无处可以诉说,在家中,姐姐如歌有不是时,父亲教诲,真仙长辈训斥,触目所及之处,许多力量在纠正,所以他最多只是觉得姐姐死心不改,将来没有前途而已,还没有想到自己在严守道心的情况下会有被祸害的一天!

当整个世界都朝着深渊奔去,连官吏们都与异端勾结之时,即使道心未改,前路又在何方?

那只灵猫就老到了许多,不管它心中是怎样的感受,也可能是因为它到底不用做最终的决策,它一直老老实实地伏在黑暗的楼梯口,忍受着扑面而来的酒臭,抖动双耳,分辨着一阵又一阵哄笑中传来的只言片语。可惜下面不再有提到“景家”的什么事,尽是这伙人如何利用官府与教中身份两头捞好处之事,比如那捕吏到官府里声称百眼仙教如何势大,得罪不起,要求官府给予安抚,然后安抚银子捕吏与仙教两家分账,又比如仙教向普通信徒索要妻女奉献,说是为仙教牺牲打通官府门路,实则是让捕吏与仙教诸长老免费纳妾,等等琐碎无聊,与鸡鸣村大善人做的其实也都差得不远。

客栈伙计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楼梯添酒送肉,灵猫也一直伏在楼梯口,做好随时潜逃的准备,但是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动静,不管是送菜的伙计,还是聚众欢饮的头目们,没有一个显示出了起码的修为。灵猫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着超越它感官的遮掩法术,在它看来,这些人都是些道地的凡人,他们身上没有仙药的气息,他们的身板不像经过修行的训练,他们的交谈中也全是金钱、权力、妇人,只有“景家”是他们提到的唯一世外之事,如果这些都是作伪,那么肖如诗是不可能不被骗的,这伪装着实太过巧妙,根本不值得用在肖如诗的身上。

待到夜深,楼上五人各自搂了一个妇人归房,灵猫才趁着伙计收拾房间时溜下楼梯,溜达到前厅一看,只见数十名早前在此吃冷食、饮冷水的客商在桌椅板凳间席地而卧,狼狈得直如野居,哪里像是付了钱的客商!

它悄悄往厅中挪了几步,听见有两个客商正在称颂仙教饮食的好处——简朴,健康,人人平等——可不是么!他们都亲眼见了,不管你往柜台上放一枚银钱,还是十枚,端给你的,总是冷馍凉水,要一杯酒也没有的!其他人听了,也频频称是,说自己自从受了仙教戒律,常年消化不良的病都好了!酒疯也不发了!

这两个客商说完,又有一个客商提到,仙教中的长老们,一个个是怎样地替他们着想,只要是替教里出力之人,逢着没有的,就分给他,真真是天道之教!比如,他苦于有妻无妾,就将几个多余的女儿都奉献给了仙教,仙教果然分了一个妾给他,着实慈悲!三个女儿换一个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普通信徒得便宜的事么?若这个妾再生女儿,他还要送到教里给人做妾,好等长老们再分妾与他。其他人也一个个说了他们将田地房屋送到教里,教中就给他们赦令,叫他们以后永远有免费的冷馍吃,免费的凉水喝,终身不愁吃喝,这么幸福的事情,十亩二十亩良田,就能换来,实在是太合算了,值得全家入教。

灵猫一个个计数听了,仅是这厅堂里的三四十人,累积都奉献了近二百亩良田,十来名妻女,不知道这云梧国有多少客栈,其中又有多少图仙教的“分妾”“终身不愁吃喝”“图赖官府”的信众,稍微一想,就是一只猫也觉得骇然!

它听到最后,那些信徒又一起称颂仙教的伟大,又说,凡是遇到诋毁仙教者,要毁了他们分妾分粮幸福的恶徒,一定要斩断他的舌头,挖出他的眼睛,杀尽他的妻小,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要害怕,因为他们是被害者,而且教中大佬说了,“景家”都已经“秘密入教”,些许官府,有何畏惧!其中也有好几个人绘声绘色地说道,景家有末流弟子诋毁仙教,被景家长老得知,已经一把天雷将那弟子烧做白骨,妻子尽送来教中为奴云云,听得其他人更是挺胸凸肚,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去替仙教除了几个敌人。

这话灵猫本以为连小孩子也不会信,烧杀凡人是一回事,可仙家中人俱是亲戚,血脉相连,就是几代没有仙骨,也不过是赐予一笔家财发到凡间,如何会因为言语小事被随意诛杀?就是真仙长老对末流家门也不会如此,何况前提还是“诋毁仙教”,这岂不是自认仙教奴仆了么?

可偏偏那些客商一个个信以为然,连声说那个景家人被杀得活该,以为自己一入仙教之门,就连景家都可以呼来喝去了,对仙教愈发深信不已。

灵猫听他们吹牛造谣听得厌倦了,而且夜间那墙壁上的图画没有显示出任何异状,它便从来路返回,到了后厨,那里正在处理早前楼上撤下的残羹冷炙。灵猫本以为他们会像普通酒店的伙计那样,捡些大块的剩肉一饱口福,或是积在一起明日卖到那些只图便宜不问来路的小店里头去,可是它没想到的是,那里的几名伙计,一个个视这些酒肉如同腐臭秽物一般,不但弃之水沟,并且诅咒之声不绝。

原来他们知道那些教中长老,一个个都是醇酒妇人,既不喝冷水,也不吃冷馍,而且还知道,他们从教中普通信徒那里打着官府勒索的幌子要来的女子,也同官府三七分账,他们七官府二,还有一是给那些献了妻女的“有功信徒”的。

前头那个献了三个女儿得了一个妾的客商,仙教对他真是特别青眼相看,居然献三就得一了!

原来他们倒也不是傻子,灵猫想到,到底是在后厨看到了真赃实犯,不会被仙教的言语迷惑。

然而,伙计们的交流立即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仙教的长老们瞒下了太多东西,而且还要献给官府中人一部分,教他们这些信服仙教的因为家里一无良田可献,二无妻女可献之人分不到什么,实在可恶,待到将来仙教得势,他们便要杀了那些长老,分了他们的东西,彻底地把这国献给“真正的仙教”。

他们言语中,灵猫就看到血水从他们的脚下淌出来,蜿蜒着朝前厅去了,肖如诗先前看到的血色,竟然应在这里。

却原来仙教的长老们勾结着官府分东西的时候,仙教中人已经等着分他们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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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鬼源

灵猫再不耽搁,将身隐藏在黑影里,灵巧地从来路翻了出去,不一会儿,已经奔到肖如诗身边,肖如诗将灵猫额头上的符揭下,轻轻一抖,用完的符便化作飞灰洒在了地上,被他谨慎地覆了些尘土,将痕迹埋藏尽了,然后,取出一枚青绿色的祛毒丹药给灵猫服了,自己也服了一枚。

离开奇云峰后,他便断了丹药来源,虽然身边还带了不少,但是这些日子考虑到前途未卜,从未服用过一枚,这次一次用了两枚上等的清露丸,实在是因为发生在他面前的这一切,超过了族中长辈给他讲解的所有,令他心中隐约觉得一股郁积之气难消,又怕灵猫在店中潜伏久了,被那些无瞳之眼染上些什么,所以才奢侈了一把。

如同灵猫所见,客栈中所有人都是些凡人,而且还是些俗得不能再俗的凡人,半分仙骨没有便罢了,一点道心也是没有的。肖如诗没有在灵猫身上使用共耳的仙术,所以他没有听到那些长老、衙役、客商、伙计的交谈具体是什么,可他在第一次下山做任务时就已经被凡人摆了一道,所以在此事上的剔透是胜过许多比他年长的修士的。他能看得出,他们喝酒吃肉,他们在谈论的绝非修行,即使是弃酒肉如腐土的后厨伙计,也是憎恨那些酒肉上桌的时候享用的不是自己。在凡人看来以为吃素食穿布衣睡地板便是修道了,可一个人难道挂上剑就是武士么?做武士的,练剑、磨剑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在适合修行的夜晚,一点功课都不做的,那可能是修行人么?连外道的妖人都不是!就是些贪图俗人财物的恶人罢了。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肖如诗竟然真的看到了丝丝鬼气!这些凡人哪怕突然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露出里头的恶鬼,说自己原本是披了人皮的恶鬼,靠伪装蒙蔽了肖如诗修炼过的双目,肖如诗也不惊讶!

他惊讶的是,这些确实是凡人!

一个极为不祥的名字从他的记忆中浮现,令他咬住了舌尖,却无法让他不继续往下想。

离开奇云峰的那一天。

无数涌动的腐尸,张着滴血的、腐烂的嘴,朝奇云峰涌来,然后,家族的真仙们撑开了遮天蔽日的梅林大阵,再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那些腐尸是从哪里来的,长辈们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可他因为是真仙嫡传,被看好的下一个真仙种子的缘故,还是偷听到了几个词汇,现在连起来一想,答案赫然显现!

云梧国的这些个因为惧怕、羡慕、自以为可以利用无瞳之目而跪伏在无瞳之目面前的百姓,可不就是那些腐尸的来源么!无瞳之目先是利用权势恐吓,令胆小之人不敢饮热水吃热食,再用权势和未来可能有的财帛女子上的好处,引诱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跪拜无瞳之目,举行各种仪式,最终——将他们自己转化成腐尸!等这些人被转化成腐尸以后,一传十,十传百,不用多久,就可以在“景家”的眼皮子底下组织起一支单凭数量和——无脑——就可以不畏天雷,不怕天火的大军,像淹没青州城一样淹没整个云梧国!

肖千秋在时,常与他说,千万别把他人当猪,因为猪干不出人干的那些事,如今,他总算领悟了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一头猪会心甘情愿地先绝食,再跳进盐坑把自己腌透就为了厨师烤它的时候少点手续的,但是乐意这么干的人,真的是——起码他这一路看来,没有例外!而且这些人还个个都以为自己精明无比,为自己谋取到了实际的好处!路边小店的老板以为自己只卖冷食冷水就可以不得罪无瞳之目,得到安全;前面洗碗的伙计以为皈依了无瞳之目就可以不被官府滋扰,享受到凌驾官府的好处;这里客栈的客商们不消说了,肖如诗也懒得去猜他们的言语,那些楼上的长老、与无瞳之目秘密勾结的衙役,都以为自己能借着无瞳之目,秘密地从两头谋取到一些好处,可——肖如诗猛地明白过来,无瞳之目早就为他们预备下了那些厨房伙计,到时候——哈!长老、衙役和厨房伙计,只会是无边无际的腐尸大军中毫不起眼的几个,哦,他们可能因为是第一批被转化的,所以时间长了,经历的搏斗多了,身上的皮肤比其他腐尸烂得更多一些,诸如眼睛鼻子之类的零件比其他腐尸掉得更多一点吧!

他将自己的推断与灵猫说了。

第六十五章 入城

灵猫听了肖如诗的推测后,闭上眼睛,将整个身体拉长,前爪扒在地上,肖如诗起初以为它有什么高见,半响才明白了,这猫就是伸了一个懒腰。

“虽是老祖所养的灵兽,有许多手段,到底不是人类。”肖如诗哭笑不得地想,自己所说的凡人之间的争斗,就是别人说给自己听也不会相信,恐怕还要放话说:“世界上哪有如此蠢人!”也无怪灵猫回应他的是一个长长的懒腰,他又想了半日,定下主意,既然连灵猫都不理解,去警告此处百姓更加不会被信服,所以不如将此地异状记在心里,到那城里看看城中的情形又是如何。

主意既定,他便不回客栈处,又取了一枚辟谷丹服下。这丹药服食一粒可抵得十日饮食,他往日在奇云峰上修炼时常服,出来后为了节省丹药,都是依靠随身携带的宝物制造饮食,可是他也不知道进城后会遭遇些什么,故此提前服下丹药以备万一。

不管是遇敌,还是……被困,十日不用饮食都可以给自己增加一点点胜算。

他在奇云峰上对此没有概念,奇云峰上便是凡人仆从都三茶六饭不绝,烧鹅美酒随取,哪里知道“饥荒”两字的利害,服用辟谷丹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将心神全部用于修炼上,还是当初那次下山时,看到凡人衙役把饿饭当成拷问犯人的手段,这次路上又看到客商们为了赶路在车上马上嚼食干硬烤饼,才有了印象,此次便用上了。

然后,他避开大路,寻了条小河,将前日藏起的黄馍掰碎了投到河中敬了水神,在河边折了根柳条探入河中,口中暗念咒文,不一会儿,提了一串鲜鱼出水。

他将这些鱼放在篮子里,上面盖了张荷叶,装作进城卖鱼的小孩,随着人群一起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他登时就倒抽一口凉气!

如果说城外三里处的客栈林立处是遍挂白幡,近看如丧家大做法事,远看像是柳林飘絮,此处便是白幡世界——老祖送他的玉简上记载此处“房屋多做三色,酒楼前多扎彩帛楼”是一点都看不见了,所有建筑,从顶到底,都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幡,那些白幡上的无瞳之目也绝不是与店名等大,而是一枚无瞳之目就将一面白幡全部占据,随便看向路边一所房屋,能看到的,就跟他之前在客栈厅堂里看到的墙壁差不多!密密麻麻的无瞳之目!不,比那还诡异非常!

因为墙壁上绘满的无瞳之目再怎么看上去像是流动的,它们到底还是用普通的炭灰绘在普通的白墙上的,只是在肖如诗凝神望去时,才能隐隐感受到流动感。

而此处的白幡不同,因为是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的,所以每当风吹起时,那些无瞳之目就飞扬起来,露出底下更多的无瞳之目,宛如……

苍蝇盖满了尸体,见到人来,飞起一层,底下还有一层,全赶尽了,才能看到最下面的腐肉。

肖如诗赶紧定住心神,将眼睛转到别处。

别处的情形,也是一般无二,区别只在房屋大小,却不在白幡多少,肖如诗能看到有些房屋墙角渗水长青苔的,比旁边水磨青砖的大屋,树立的白幡更多,更高。因为家家都几乎被白幡全部覆盖,所以那些屋子简陋窄小的,通过树立更高的白幡,看起来倒像是比他们本来气派的邻居更高大上一些似的。

在这些白幡之间,出入的城市居民,个个面色惨淡,行步呆滞缓慢,望之少有生气,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就连这城中的太阳,似乎也在这些白幡的拦阻下比别处苍白。

肖如诗东走西看,他想的是要走到这城里最繁华热闹之处,那里不仅有官府,还有最有可能与本地仙家有关的家族,要访问本地仙家,显然不能指望在偏僻的酒店里撞到如肖千秋一般的人物。

可是他走到大街上,也没看到比小巷里更多的人群,一条连铺路的青白石条都被车轮碾出了深深的沟壑的通衢大道,两边尽是些比别处更高大的房屋,光看这些就不难想象往日该有多么热闹,今日一看,路上竟然连娃娃都没有,只有两三个游魂一般的人在慢吞吞地踱步,竟是不知道他们是来逛街买货的,还是失心疯趁人不备上街放风的,教肖如诗看见了心里就突然蹦出了两个他很久以前读到早已遗忘的词语“疫区”。

他又拐到大街背后的小巷里,指望在那里看到些普通人,可是那里也是遍插白幡,除了时不时有几个人跪在白幡前磕头,并没有看到比大街上有多些言语。

正苦恼间,忽然有人将他叫住,要买他篮子里的鱼。

肖如诗便装模做样地提了一条出来,他原不知道如何卖鱼,索性装作哑巴,啊啊着,也不准备讨价还价。

可他才提了一条鱼出来,那鱼忽地嘴一张,吐出了一条青黑色的手指头。

当然,那是人类的手指。

第六十六章 凶信

片刻后,黑漆门扉大开,七八名仆从簇拥了一名青衣少女走了出来,那少女衣无纹饰,一身打扮颇为平常,就是一头乌云般的美发也只用一支堪称大路货的陈县青玉簪束起,若不是被人环绕,路人只怕会把她也当作仆妇一路。但是仆从虽多,个个神情虽激动,却并没有一个人有私下交语,都屏息静气地跟从其后,可见少女在他们心中颇有威信。

少女走到方才买鱼的地方,睁了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只见僻巷幽深,对过的墙上安睡着一只猫,别说那卖鱼的诡异少年不像来过的样子,就连其他也仿佛时光在此惬意地静止了一般。她又往巷口看了看,那里树着不少白幡,几个瞎眼妇人在下面磕头哭叫,幸而隔得远,传来的声音也就和秋虫一个水平。

即使如此,她看到那情形还是皱起了鼻子,只是没有言语,又将近处看了看,方把刚才买鱼的仆人叫道跟前:“刚才卖鱼的就在这里?”

那个仆人听到她问,才滔滔不绝地说道:“没错,小姐,那个人戴了顶破草帽,提了个柳条篮,篮上盖得有荷叶,我问他卖得什么,他就……”

这些话他原本已经在总管和小姐面前各说了一遍,但既然小姐令他说,他就巴不得再说一遍,一来,他伴着小姐隐居在此不常出门,难得遇见件新闻,自然要大说特说,二来,他也需要依靠不停重复的诉说,渐渐排遣掉自己遇到诡异事情的恐惧感,仿佛多说几遍,那些话也就染上了人间的烟火之气,变得没那么可怕了一样。

被他称为小姐的少女没有像他这样的需要,却也耐心地听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诉说间突然传来了几声遥远模糊的哭喊,几名仆人都听得一抖,她也没有转过头去,一直听到仆人又把当初的事情说完。

等到仆人把话说完了,看起来还想要说话的样子,她微微点头道:“你怎么看?”

“小姐,定然是那些人不满,雇人寄了这信给我们,如今他们势大,县官都不敢惹他们,我们不如到乡间暂避一时。”

少女听了这话,将头转向巷口,那边已经换了几名老汉在磕头,先前的妇人们都躲在一旁,原来刚才的尖叫是那些老汉嫌弃妇人们占了磕头的位置,将她们赶走好让自己磕头的。那些妇人虽然挨了打,仍然依依不舍地立在旁边,倒好像那些白幡是什么珍稀之物,她们能在那些老汉磕完头后找到机会再磕几个头也是好的。

一众仆人看到此景无不静默,这次却不是因为少女就站在旁边了。

他们都知道,就是这些被老头子一拳一脚一拐杖就打得垂泪哭泣的瞎眼老妇,前几日为了给“无瞳之目”争些什么,刚刚聚众围攻过府衙,砖头菜皮形如雨下,连负责阻拦的衙役身上都留下了她们不少的指甲印,其泼悍不畏死之状令路人无不侧目,可是现在仅仅是同拜无瞳之目的气血衰微的老头子们,就敢随意对她们施加拳脚,教她们让出磕头的位置。

这就是跪拜无瞳之目的威力!相比之下,官府简直可笑得不值一提!

难怪官府都在向无瞳之目示好,不但不敢收税,听说还送了不少丰盛的礼物去,又答应给无瞳之目一些官方的肥缺,结果无瞳之目还瞧不上眼,要求官府逐日改了规矩,换了礼服,弃天地坛,才肯屈尊做云梧的官,想来云梧做了战败国,不过如此。

想到之前无瞳之目到本巷中插幡时,小姐喝令一概拔了去的事情,众仆无不暗捏冷汗。

“此是我祖居,岂有我避他们之理,”少女非常平静地说道:“我实在地与你们说,我逐走他们,不是因为我比官府势大,也不是我有什么,只因为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总管惊讶地出了声。

“便是一切听从他们的,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说完,她便转身走进了来时的黑漆门扉,几名仆从纷纷乍舌跟入,跟在最后的一人急急忙忙地关了门,倒像是那无瞳之目的人马上就会聚众打进来一样。

黑漆门一关,小巷又恢复了刚才静谧的光景,只有巷口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跪拜无瞳之目的老人们“永远永远”的凄厉喊声。

趴在墙上的猫爬了起来,轻盈地一跃,奇怪的是,它的落点不是地面而是突然现出的人影。

一直藏在一旁的肖如诗走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 登门

青衣少女一路走到了书房,众仆皆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总管侍立在一旁不肯退下,于是她问道:“还有什么事?”

总管低头答道:“厨下阿奴,巡夜黑槐,都言家里有事,请辞去。”往日家仆真个家里有事须辞,或是丧事,或是喜事,总是要请他在小姐面前言上几句缘由,得上些额外的恩赏,比如几枚喜钱或几匹绸缎,回家好办席面,主家为了使得其他仆人专心卖力,辞去的仆人免于借贷之苦,通常也乐于答允,这也是城中大户惯例。这次总管一字不提,可见他们家中并不是真的有事,只是惧祸欲逃,小姐对此一清二楚,将眉一舒:“我以为是什么事,家中人原来少了,也用不到这许多厨下的人,准了,若其他人有去意,也只管这般回。”话声十分爽朗,明明是主困仆散之事,被她说得风轻云淡。

总管听了,讶了一下,见她再无问话之意,便走到外头,跟阿奴、黑槐二人说了,他二人早就收拾了包裹,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大赦,说是要赶在城门关前出城,硬是连送别酒也不讨一口就走了。

众仆看了各自戚戚然,总管看他们话语行动,知道数日内怕是又要有些人离开,暗自蹉叹了一会,突然想起,小姐这次可是什么都没赏。

他既有此感,悄悄地又走回书房,立在帘外,就看见房内点了一炉香,小姐拈了几枚古旧铜钱,往梨花案上一字排开,心里奇怪:“她又不看书,难道这些钱里能看出什么来么?”立了一回,到底不明所以,又听见小姐吩咐丫鬟送茶,便往后头去了。

小姐把钱收了,将送来的茶放在一边,在书橱内寻出几本书,也有封面古旧的残卷,也有市面上最新流行的新货,都打开了,看了半日才将书放下,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再回首看时,就见一枚绿叶从窗外飘入,粘在书上。

她不以为意,以手去拂绿叶,那绿叶在书上一晃,没有飘落,倒是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长成个尺高的小人,束发罗衣,打扮得有些奇怪,看起来倒也体面,抬了头,就看见五官俱全一样不差,两个眼睛看着她。

小姐不动声色,也拿眼睛看他,就听小人抬手问:“听说你立志不避无瞳之目?”

“正是!”她虽是如此回答,心里其实突突地跳着,比前日在巷里命人公开拔去白幡时还要厉害得多,因为她当时心中一股怒气——那些白幡不仅把她世代居住之城搞得乌烟瘴气,而且连她这避世隐居的别屋都不肯放过,下一步岂不是要贴到她脸上来了!现在的情形又是不同,才有奇怪的童子借着卖鱼送了死人手指来,又出现了奇怪的小人,这似乎预示着无瞳之目要对她下阴招了!冷静,她告诉自己,尽管无瞳之目的使者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她的面前,她预备的几样东西可能根本抵挡不了对方,但是她到底是因着抵抗而死的!她是追随着过去的云梧一起进入死后的世界的!她是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在这面目全非的云梧苟且下去的!

因此,尽管她跟所有过去根本没接触过战斗的书生一样紧张,她却没有显露出惊慌失措之态,依然以主人的姿态面对不请自来的小人:“无瞳之目要到我家,也该正经地递个拜贴,书上大名,随随便便地进来,是把这里当作野地了么?”

她没想到的是,小人被她这样一说,脸上竟然浮起了粉色,两只玉雕般的小手搓了搓:“不好意思,出来的时候急了点,没有带拜贴……这样行不行?”

几行字凭空浮现在她的面前——百眼国青州府真仙肖千秋座下亲传弟子肖如诗。

“百眼国?”猛然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她差点失声叫了起来,因为云梧如今谁不知道,那无瞳之目背后倚仗的就是百眼国的仙家,得罪无瞳之目就是得罪百眼国仙家,那可是云梧国的仙家都担待不起的罪名!而今,幕后的大佬竟然出现在了她的家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把这样级别的黑手给钓了出来!难道——难道他们以为自己敢于这样顶撞,是背后有不满无瞳之目的云梧仙家支持,所以要给那其实并不存在的仙家一点颜色看看?

可是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仙家在背后啊!她巫星渺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恩,也有点不普通,可她这番作为纯粹是出于义愤和一点点远见,真的没有背后的仙家!

她敛手一礼,已将她的最后手段牢牢握在手里:“小女子此番狂言,居然惹得真仙下降,真是值了,可惜今日云梧没了,明日和这些污秽之徒纠缠不清的你们百眼不见得就有什么好结果!”

“百眼已经没有好结果了!”小人苦笑道:“您能把手里的雷火珠放下再谈么?——哦,您愿意拿着谈也随您的意。”

第六十八章 凶信

片刻后,青衣少女巫星渺不得不给自己寻了一把椅子坐,好从她刚才听到的一系列可怕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那些在城中到处插遍白幡的根本不是什么“百眼国仙家”!而是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极有可能已经毁灭了百眼国的妖人!如果说她之前还只是气愤百眼国仙家纵容商人们胡作非为,要挟云梧,令本城乌烟瘴气的话,现在心中只剩下了深深的恐惧!

这些人不是百眼国的仙家这事,百姓、衙门不知道,难道本城的仙家还不知道么!既然他们知道,那么……巫星渺摇了摇头,将案上一盏不知放了多久的冷茶拿起,一饮而尽,才羞愧地发现自己作为屋主,居然没给登门的客人送茶。

她一边摇铃召唤使女送茶,一边就此向肖如诗致歉,肖如诗对此不以为杵,反而答说自己本有仙家之茶,用不着这些,所以最后送上来的还是一盏茶,送茶的使女也没有看到除了小姐以外的其他人。

巫星渺又连饮了三四杯茶,才镇定了一些,就看到案上的小人果然也摆出了一张小案,上面果品清茶一应俱全,也捧了一杯茶静静地饮着。

她等到小人饮完,方叹息道:“我原以为只是本城一城的事,没想到早已祸连诸国,这些恶徒!这天下,该如何是好呢!”

肖如诗想了想道:“你说你是本城捕吏世家之女,又充任本城书史一职,那本城的地图、书记等图册想必是可以看到的了?”

巫星渺点头道:“不错,若是上仙需要,我即刻便可绘出!”

肖如诗听闻又抬眼望了她一眼,拱手道:“如此便劳心了,我想要本城内外所有水道之图,能否绘出?”

巫星渺强颜笑道:“绘制水道,有何难处!”她并非空口大话,肖如诗所出的这第一个题目,实在是出乎她意料的简单。她原以为肖如诗会让她绘制无瞳之目在本城的分布图,她有信心绘制出本城所有登记在册的建筑不假,可是偏街陋巷,大户宅邸之中,没有登记在册的私造房屋不知有多少,何况自从无瞳之目势大后,她这一族已经被遣散许久,连她本人也一直告假至今,只能关门闭户求个眼前清净,哪里还能知道城中到处变化?却没有想到肖如诗让她绘制的仅仅只是水道,那些河流湖溪,虽然人力亦能改动,到底痕迹重大且以水道特性,只能截弯取直,不能凭空有无,所以她对此大有把握,只是不晓得肖如诗为何第一个就要求这个。

肖如诗看出她意思,举起桌上一枚铜钱示意道:“我带来的鱼。”

“那不是?”巫星渺一直以为那是无瞳之目给予的恐吓,忽然想起肖如诗不是无瞳之目的人,马上醒悟道:“水中有变?”

肖如诗点了点头:“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缘由,我捉此鱼时用了仙术咒语,令河神助力……这是河神给的消息!”他自从离了奇云峰,除了例行的修炼外,每日都在脑海中复盘当日之事,一个想要破解的谜团就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僵尸,是怎么瞒过了青州城中众多仙家的耳目?据真仙老祖们说,也不是没有凭空腾挪这许多物事的大仙术,但若是僵尸们背后的幕后黑手有此等法力,断奇云峰如断眉发,何必又倒腾那许多手段,左一轮右一轮的,杀了青州城中许多人,还让他有机会跑了出来。

现在看来,问题就出在水道之中!成千上万的僵尸,既不用呼吸,又不用吃饭,本身又污秽无比,伏在河底污泥中慢慢爬入城中,常人哪里知道?也只有水族、河神,可能看到端倪——但幕后黑手,不会没有考虑到这点!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看到鱼出了问题后,没有第一时间返回捉鱼的地方,而是躲在附近,看城中之人如何理解这条鱼带来的凶信的缘故!

将藏有凶信的鱼巧妙地交付给陌生仙家的河神,本身肯定也是小心谨慎之辈,才能在出事许久后,抓住机会送出这信息!他就是立即返回,对方也肯定是要么藏起来了,要么躲得远了,能潜伏那么久的河神,不会轻而易举地再次现身了。

虽然联络不上送消息的河神,肖如诗此刻的心情却是离开奇云峰后最好的,他面对的敌人是他无法想象的强大,可是他也在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地方遇到了比他熟悉的普通仙家更聪颖更坚决抵抗的帮手。

这个曾经讨厌凡人的仙家少年忽然觉得,像肖千秋那样冒充凡人,在奇云峰之外的市井中游荡也不是什么坏事了,甚至,他想到,那时候,要是和那个与他订婚的少女一起,到双河县的老药铺看看凡人们过的日子,似乎是比单纯地修炼几日,对他更有进益。

第六十九章 大计

当肖如诗和巫星渺正在巫家描绘地图准备下一步计划的时候,景与维也正与他的“岳父”讨论着下一步的宏伟蓝图——当然,他知道那个向他献上有仙家血统的美妾的商人毫无仙骨,不可能是他新妾之父,可是,当他看到他被从人们尊称为亲家翁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反对,并且还觉得这样着实不坏!他已经确实地看到了他抬高这些百眼国商人的好处,从前,即使真是仙家下属的商人,总也要备上文书、礼物,获得衙门的许可,才能规规矩矩地在本地展开经营的活动,逢年过节,还要向景家献纳,凡有好的货物,也要先送给景家挑选,剩下的,才能赚多少!而自从他摆出一副惧百眼国如虎的架势之后,衙门里上下都也跟着怕这些商人如虎,不但不敢提什么文书、礼物、规矩,并且还反过来送了不少,又听凭这些“百眼国商人”在城中想占就占,想夺就夺,眼见着许多城中的老铺、旺街都归了他的“亲家”,又有许多本城人历年积攒的东西不消他动手就也被夺来送他,心里是何等畅快!因此,他要叫那些衙门中人知道,一个百眼国的毫无仙骨的商人,也是可以和景家这等仙家大族结亲的,百眼国的商人,既然与他景与维平等了,还长了一辈,那么,衙役和百眼国商人,谁该听谁的,还用傻乎乎地来问他景与维么?

“这些都是我儿将来之物。”他脑海中浮现新妾那还看不出有膨胀的腰部,美滋滋地想。

前日他已经卜过了,新妾腹中是个男孩,而且,被灵气环绕着。还没出生,就有如此的光焰,这意味着什么!

“起码是个六品,不,五品的仙骨呐!”景与维这几日何止眉飞色舞,之前他还一直担心自己纳妾、与百眼国商人来往的事情被家族中人发觉,虽然老祖一百年未见得出门一次,那些长老也很信任——不如说是根本不把凡人之事放在欣赏,觉得他一个景家子弟管理已经是大材小用了,所以从他十年前接了掌管此城之剑柄以来就美见过一个家族长老下降,可是到底他们的地位都在他之上,要来看看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是不用得到他的准许想来就来的。

但是有了个孩子,一个仙骨很不错的孩子,这就足以为他这一阵的胡作非为抵账了,他深知一个仙骨不错的孩子在家族中的价值!

对于任何一个修仙家族,实力永远是看金字塔尖的那几个,其他子弟再多也就是在凡间打打妖怪,在老祖们斗法的时候能在旁边喊喊六六六就不错了,所以,一个仙骨卓绝的孩子,是可以得到任何破例的待遇的。到时候,在外纳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妾算得了什么呢,整治了几个为富未必仁的本地商人、衙役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可是未来真仙的亲生父亲!别说长老,就是老祖也会念在他生子有功,对他和颜悦色的!

所以,他最近行事,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忌惮了,甚至已经把自己与百眼国商人的“翁婿”关系,摆到了官府面前,不再假装自己是“为这些可怜的远方来的商人讨个公道”了。

相反,他已经在和他的新走到了台面上的亲家开始讨论,如何让这些百眼人在云梧国世世代代拥有人上人地位了——他亲家的意思是,将“百眼人天生高云梧人一等,云梧人永远不得反抗”写入本地的法律之中。

“直写出来,会被人议论。”景与维说。

“法律神圣,岂容凡人议论!”他的百眼亲家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秃笔,便在那“神圣”的律法上,涂涂写写起来,不多时就已经写了七八条,景与维拿来看时,第一条就看到“只许云梧嫁百眼,不许云梧娶百眼”,一愣,道:“我便是云梧,这个怎说?”

他的亲家嘿嘿笑道:“您是仙家,不在凡人之法约束之中,怎的忘了?再说,旁人见您娶了百眼人,自然认为您是尊贵无比的百眼人,哪里还会认为您是云梧人?娶百眼,到时候就是您家的新风潮了,您可是时代之先啊!”

景与维被这段话绕得头晕,他明明一个土生土长的云梧人,怎的因为纳了个妾就成了百眼人?又去看第二第三条,只见第二条上写道:“百眼在云梧永不纳税”,第三条上写道:“云梧官府一切收入,先尽着百眼人用了,方许发俸禄等,若百眼人有婚丧嫁娶、盖庙修墓等一切事,唯云梧官府捐纳是问。”方看得笑了,知道这法一实行,他倚仗着自己有个百眼国来的妾,能有多少好处,他未来的子子孙孙,又能靠着这法,将官府做了收租的奴仆,再不愁吃穿用度,连连点头道:“此法甚善!”

他的百眼亲家,也笑得甚欢,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他们之前植入那个妾体内的婴儿的时候在婴儿体内放置的那枚灵丹,果然瞒过了景与维的耳目,令他以为此子非凡,不惜为了这个百眼混血儿倒行逆施,可惜,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不等婴儿出世,他动用景家权力胡作非为替他们夺来的东西,就会成为焚毁景家甚至整个云梧的一支死木干柴!

第七十章 微漪

景与维既然与百眼国来的“岳父”定下了这样的千年大计,自然也就不把官府里有些许人停职不做之事放在心上了,何况能在官府里做的,都是些顶机灵的小鬼,所以别说区区一个书史巫星渺告假超期之事,就连城内百业凋敝,居民四散的情形,也并无一人傻到呈报到景与维的面前——如今,他们都发现,景与维亲近了这些百眼商人,于他们竟然不是百害无利——许多人已经大胆地借着“百眼国商人,景家岳父”的名义到城中乡间,又拿又占了。往日,他们是不敢做这些事的,仙家虽然不大爱管城里的事情,城里大闹起来,他们的脑袋也不值得什么,可现在,只要提起“百眼商人”,暗示一番百眼商人如何地凌驾景家,就能成功地吓跑那些财物的真正主人。然后,他们将一部分财物交给百眼商人,剩余的七八成则统统笑纳进了自己的荷包,百眼商人坐享起其成,也从不来对什么账目,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后台,值得永驻本城和他们的许多声赞美。

这么做的人,在开窍的官吏中,还要数最蠢的一批,那些手段略为高明的官吏,直接效仿景与维的岳父,拿起一支笔来在官府的账簿上涂涂改改,许多物资就凌空搬家,其速度令仙家的五鬼搬运之法都得甘拜下风,比如说,一块原属官府的柳林,直接在上面写上“应百眼商人要求调拨祭赛空地一块”,然后地倒是还在那里,上面许多百年的老树平空不见了踪影,此事干涉到“为百眼商人预备”再无傻子过问的,百眼商人也只道是白得了一块空地,他们又没有知过去的法术来追究那些大木的去向是不是成了这些官吏的新家具,这也还是最讲究吃相,最顾及两边的做法。

地位更高一些的,已经打起了类似景与维的主意,要让他们的子弟换个国籍去享受那人上人的待遇了,他们纷纷为百眼人的遭遇唱起了哀歌,这当然也不是白唱的,城里历来有一笔钱是给予城中的鳏寡孤独、贫苦无依之辈的救济,现在他们看来,本城的人到底有亲朋可靠,那比得上那些身居他乡的百眼商人来得孤独可怜?所以,他们在大大地哀怜了一番百眼商人流落云梧的悲惨境遇之后,就为了他们发的哀声,将那些本来抚恤本城人的钱,尽数支取了转到“抚恤异乡人”项目之下,然后,把自己族中的子弟中挑选了一些八辈子以前结过赤龙等国亲事的,连同那些“听说舅姥爷的堂叔的干妈的继父曾经去过丹霞国”的一起算做了异乡人,都“一体发放抚恤”,因为这些人的数目到底是少于本城贫民的人数的,而且景与维听说了抚恤他亲家,又额外准了款,所以本来刚够穷人过年的钱,落到这些官吏手里,竟然也买车买马了。

在这种情形肆虐之下,全城的官吏稍微机灵点的无不大发“百眼财”,看待那些百眼商人直如再生父母一般,城中商铺的税收经过百眼商人一番折腾胡作非为是十成里去了七成,他们的收入是翻倍再翻倍,都已经不将官府的俸禄放在眼里了。没过多久,像客栈捕吏那样,主动上门勾结了百眼人,要靠讹诈官府得钱财的主儿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做将起来了。

这些情形,有的是巫星渺尚未告假时亲眼所见,有的是她身为官吏们的亲友所说,有的是街头巷尾的传言,在绘制全城内外的水道地图时,她都一一地讲给了肖如诗听,听得肖如诗大开眼界。

肖如诗天生一身好仙骨,是肖家重点培养的真仙种子,至今为止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专心修炼上,加之年龄幼小,于人间勾心斗角之事哪里有捕吏世家女儿所见得多?他一边听,一边都暗暗记在了心里,不像以前都当作了凡人的无聊勾当。

巫星渺将水道图绘完后,交给了肖如诗,然后她吩咐管家,即日起给门下所有仆人放三个月的长假,只留两人随她去城外白云庄,看门?她一个捕吏世家之女,家宅还有谁会偷?

管家听到吩咐后以为小姐立场终于软化,脸上浮现喜色,被巫星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息,也不说什么,随手赏赐了些财物,又命令给各仆人支取三个月的工资,令他们各自投亲去。肖如歌躲在一边,看她这些举动,暗自称奇,等管家一退,就问她怎么又说到乡间暂避?

巫星渺摇头道“这些妖人势大如此,休说我这祖宅,便是这城……不尽力,又哪里有苟住的道理!”说着,动手将几样祖传的至宝装束起来。

肖如诗方明白她这是弃家一博,却是没想到这城中凡人,官府书史,素日只与案牍旧卷打交道的,竟然也有此般豪侠气,点了点头,两人便在满宅仆人的欢声笑语中悄悄越墙而出,奔着最近的水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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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他人的故事

肖千秋没有问那个黑皮肤的女孩子为什么站在那里,他也无视了她手中的刀子,事情显而易见,他居然惑于和华林的争论而疏忽了——就像派刚土司所遭遇的一样,当看见黑山的时候,他们已经距离得太近了,有没有乌吉达的到来对于他们最终的结果没什么两样,然而华林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所有的争论都是由他发起的,现在——

“因为我曾经与你讲的故事,”华林在心中答道:“发生在第一苍穹世界的故事。”

第一苍穹世界与绝大多数拥有魔力的世界一样,统治者拥有魔力或者自称拥有魔力,不同的是,第一苍穹世界有众多的巫术流派,可能是华林接触的世界里传承最为多姿多彩的一个。嘉罗世界也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巫术,可不管学习哪种巫术的学徒,都是从孩童中挑选有天赋之人加以锻炼和培养,第一苍穹世界则不同。那个世界最古老的一个流派是变形者,在遇到极强大的危险时会变形为其他生物的巫术,完全基于血脉传承的力量,无法学习,也无法控制,每一个变形者能变形成的生物种类都不同,有的仅仅变形了一次就无法恢复,以怪物的模样脱力而死。但是,他们依然在狂暴的旷野中被承认为领导者,每个想令其他部族的人不前来掠夺骚扰的部族都会声称自己拥有可怕的变形者。

其他人则想方设法也拥有他们自己部族的变形者,在一系列的失败后,有聪明人想到了与类人的魔法生物联姻的办法,这种联姻的好处之大使得变形者很快就退出了舞台,成为飘渺的传说。首先,每一个能与类人魔法生物达成联姻的部族都可以籍此获得魔法生物的一些庇护,其次,他们的混血子孙很容易继承到联姻一方的天生法术。这些法术又可以得到他们的亲家的指导,不像变形者那样无法控制。但是,像这样取得的魔法力量,也有它自己的弱点,因为这种力量是从他们的非人类亲家那里继承得来的,所以能否世代拥有这种力量,要看他们与他们亲家是否能一直维持这种友好的关系。那些渴望获得类似力量的邻居们往往争着向魔法生物开出他们其实承担不了的高价,在如愿以偿地将失去力量的混血王族屠戮一空后没得意多久就也重复了前者的命运,到了最后,他们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魔法生物那里获得了好处,还是将子孙后代都卖给它们做了奴隶工头。

于是,这些王族中富有野心之人就开始了秘密的研发计划,他们搜集各种蕴含元素之力的外物,以自己从亲家那里继承到的血脉法术激发,作为自己的杀手锏,第一批元素巫师便敲响了他们非人类亲家的丧钟,那些前一刻还得意于自己对人类亲家的控制力的魔法生物下一刻就发现自己成了被猎杀的目标。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将王族子孙们当作棋子玩弄的魔法生物很快就变成了交易场所上的眼睛、毛皮、爪和牙齿。

人类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相比之下,魔法生物的数量显得不大够,于是这些元素巫师很快就将获取更多力量的目标转向了彼此,他们像交易使用魔法生物的器官一样交易使用着他们的兄弟姐妹甚至子孙的器官,根据魔鬼的说法,当时每一座王宫的地下室都回荡着那些王宫主人血亲亡命前的悲鸣,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为了取得魔力最为精纯的部分,元素巫师们用近亲结合的办法来准备他们的“材料”。

毫无顾忌地滥用法术的后果在数百年后显现,没有继续与魔法生物联姻,又将大部分亲族作为材料逼迫近亲结合的结果就是元素巫师们的力量持续衰退,此时,有天才从变形者与元素巫师的历史中想出了奇特的解决办法,在一系列极为残酷的实验后,最后一个派系,死灵巫师诞生了。由于可以利用宇宙混沌力量的死灵巫师的诞生,元素巫师们的竞争缓和了下来,现在他们可以依靠死灵巫师完成绝大部分巫术,于是他们名义上不再将亲族作为材料来源,而是将他们与民间搜集到的有天赋的孩童一起塞进了死灵学院,在学习过程中死掉的照例当材料,活下来的成为这些权力者的打手。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可是死灵巫师的野心与他们的力量一同成长着,很快元素巫师王族就发现尽管他们制定了全套歧视死灵巫师的法律与舆论,可是在残酷学习中产生的死灵巫师并不把他们的这一套放在眼里。死灵巫师们名义上为王室做事,其实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多事后自己手写一张诏书,随便画个印章就当王室真的盖过章了,因为普遍的宣传死灵巫师只是无脑服从的打手,所以并没有百姓发现死灵巫师们在自行其是,以为都是王室的授意,意识到这点的王族无不瑟瑟发抖又只能强撑面子予以承认。不然呢?难道承认死灵巫师早就失控了?

在这种恐惧中,王室纷纷大力鼓吹起道德来,特别是与死灵巫师那套作风相反的道德,许多王室成员都被忽悠到真的相信了,甚至出现了一大批王室出身的骑士,看得华林瞠目结舌。

当然他最关心的还是第二苍穹世界的来源,当死灵巫师们不无嘲弄地看着元素巫师王室们徒劳地挣扎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了他们的世界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另一个庞大得多的世界即将与他们的世界撞上,于是,他们携带着足够的材料,离开了他们原本的那个不喜欢他们,也不被他们喜欢的世界,奔赴到新的安全的地方,在那里靠他们的死灵巫术建立起崭新的城市,舒舒服服地生活着。

他们自然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因为他们并不是自愿成为死灵巫师的,他们是被自己的亲族给抛弃,被掌权者强迫送进那个可怕的死灵学院的,现在他们是成功者,他们有权先行离开。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新的世界里,被他们所制造出来的新的被压迫者毁灭。

而被他们理由充足地抛弃的第一苍穹世界反而安然地度过了世界相撞的大危机,重新恢复了生机,以更加和谐的姿态发展了下去。

这段历史漫长又复杂,即使华林也没有全部读过,不过他想让肖千秋知道的并不是苍穹世界的发展史,而是——“第一苍穹世界是如何度过那次危机的?”

第七十三章 他人的故事2

要了解这段历史,一个关键人物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爱德华阿施塔特,他的父亲除了一张姣好的面孔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以外即使在普通人之中都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他的母亲倒是在第一苍穹世界的莫尔斯法大大有名,因为她就是著名的“阿施塔特七姐妹”又称“火发七姐妹”的老大,阿施塔特女公爵——这一母所生同气连枝的七姐妹全部人如其号,都是火系的正式法师,性情暴躁,做事任性,尤其是老大,她令无数求婚者失望地和普通人结婚的时候,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甚至是那位不幸被她选中了作丈夫的普通人也是如此,他只能暗暗发泄他的不满,不久之后,这份不满就结出了果实。

阿施塔特女公爵恣意妄为地度过了她短暂辉煌的一生,如火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际之后,留下了一个名为爱德华的遗孤,他几乎还没来得及换上母亲的丧服,他的父亲就公然地把继妻和一个小不了他几个月的弟弟领到了他的面前,将多年的不满公诸天下,仿佛阿施塔特领地和爵位不是他代爱德华暂管,倒像是那位女公爵遗给了他一般。

他和他现任的妻子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当然,倘若年方十岁的爱德华阿施塔特不存在的话……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近乎正式法师的实力,也应该很容易被数十个金钱所雇佣的杀手斩杀吧!

而且似乎还不必做到那么复杂呢!他们才趾高气扬地进入了公爵府半天,爱德华就从公爵府里消失了,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直到有人告诉他们爱德华阿施塔特的踪迹出现在了莫尔斯法首府。

他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找他的亲戚们鸣冤告状么!

虽然,相处多年的新婚夫妻都觉得阿施塔特领地和爱德华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也许那些做官为王的亲戚们会一时糊涂呢!这可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哪怕最后挽回了,期间耗费的时间、金钱和人脉,想来也是个可怕的数字!

告密者微微一笑,仿佛洞见了他们的愚蠢:“一个月后就是新人们通过升级测试,在皇帝面前被认定为正式法师的日子,一旦被认定为正式法师,不但普通人甚至贱民都可以拥有完全的贵族身份,而且——”

不管年纪多么幼小,民事上即刻就是“成人”,不再需要什么“监护人”代为“管理”了。

到时候,他可不用什么为王的亲戚,就可以将才趾高气扬地踏进公爵府的一家人给一铲子扔进门外的粪堆了!

想到这里,他们再也不吝惜金钱,尽情地挥洒出去,雇佣了大批的恶徒,不过有件事是令这对普通人夫妻也有些揣揣不安的,那就是他们似乎雇到的杀手太过在行了些,好些公爵府的有相当身份的近卫还没他们装束齐整,走路带风。

一个月后,皇帝面前的升级测试中,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孩童的身影,当天三十一名新正式法师中年纪最小的是十七岁的雅可,一个公认前途无量的天才。

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那天就是在亲生父亲所雇佣的杀手围堵下无路可去的爱德华进入死灵学院的日子,当他踏上通往位于月落星沉海海底的死灵学院的幽冥骷髅桥时,倘若回过头,正好能看见首都庆祝新任法师们通过测试所燃放的盛大烟花,那些烟花将丰饶之海的海面照射得直如流金一般,令海面上那些富贵人家装金饰银鲜花簇拥的游船都黯然失色,远近所有参与盛会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无不陶醉,但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那天是否有回过头……

死灵学院的骷髅大门上虽然没有刻上什么“进入此门者放弃一切希望”,但是,即使是莫尔斯法最善良最愚昧的百姓都知道,进入死灵学院,大几率变成施法材料。

其实他们还是太过愚昧和善良,在死灵学院里,能够侥幸剩下完整的器官供其他人研究的是幸运儿,大部分能留下“一滩”就不错了。

所以,在其他学院都要收取高额学费的时候,死灵学院连入学考试都没有。

要什么入学考试呢!进来的都是客……不,都是也许可能会幸存下来的材料啊!有一个自愿来的就省得他们上门去抓,哦不,是去征收一个了!说真的,死灵学院的名声那么坏,倒也不全是元素巫师们造谣的缘故。

既然没有入学考试,那么爱德华阿施塔特在没有任何身份证明随口一报的情况下悄然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死灵学院新生爱德蒙这件事也就无人追究,死灵学院本身又极度排外,不与世间沟通,累得他父亲和他父亲的新妻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坐享阿施塔特领地,连一个好好的觉都没睡过,没有一顿饭吃的有滋味,天天苦苦思索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是应该继续雇佣杀手还是停止浪费钱——而爱德华阿施塔特在这期间不但完成了死灵学院的学业,还在期间参与了许多研究,甚至是死灵学院的最高阶的研究,也就是华林奉命前往第二苍穹世界刺探的那个秘密,人为提高巫师诞生几率。

还不到二十岁的爱德华阿施塔特在这个研究中起了不少关键作用,如果这是第一苍穹世界的记载,那么可以说是吹捧或者恶意的造谣,偏偏这是第二苍穹世界的记载,所以只能说也许是真相了。

而根据第二苍穹世界的记载,爱德华阿施塔特因为在这个研究中的出色表现,得到了死灵巫师高层的信任,得以知晓第一苍穹世界的世界危机。

高层们还答应他,到时候在新世界中给他留一个舒适的位置,并让他在学院控制的人员中随意挑选数十名作将来的孕母。

然而爱德华阿施塔特有他自己的打算。

第七十四章 他人的故事3

他要拯救世界。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不计前嫌的老好人,尽管普通人很乐意接受这个解释,但是亲身经历过第二苍穹世界的华林在看到这个理由的时候,觉得这种呓语连扔垃圾桶的价值都没有也就配给那些没见过死灵巫师的傻白甜们一个心理安慰了如果爱德华阿施塔特真的是那种人,别说在死灵学院活过第一个晚上了,能不能在他母亲过世后活过一个月都是问题!

一个善良的、傻乎乎的好人(还是孩童状态!)应该指望“爸爸再爱我一次”而不是连夜从自己熟悉的、看似只要简单地多活几年就能得到一个现成的公爵领地的祖宅头逃离,消失在此前以他的身份想必从未一个人去过的茫茫黑夜之中。

能做出这种决断的人,不是对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继妻怀有深刻的恨意,就是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极为清醒的认知。因为他成功地活到最后,而且并没有任何记载说他和他的生父一家子有着什么冰释前嫌,抱头大哭的普通人喜闻乐见的团圆大戏,所以很可能是两者兼备。一个十岁的孩童,既能取得正式元素法师的成就,又能在短短半天内明白自己的遭遇并策划了将来的行动还付诸实施了,之后还像换衣服一样轻松地从元素系转成了死灵系,任何看到这些材料的人,都不会怀疑他在第一苍穹世界的幸存中起了主导的作用,不过,华林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基于他自己的出身,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死灵巫师们无意中记载下来的材料,推测出了一些即使死灵巫师们都不知道的更加内幕的消息。

爱德华阿施塔特的生父和继妻不管如何可恶,其实只是受人操纵的傀儡而已!

他们固然因为阿施塔特女公爵的死亡,得到了代管包括许多魔法宝物在内的巨大财产的机会,但是,他们连贵族继承法与平民继承法的不同导致他们的儿子并不会在爱德华死亡后具有继承阿施塔特领地资格这件事都不知道,如何能轻易雇佣到可以追杀爱德华阿施塔特这样厉害的人物无处可逃只能逃到死灵学院当个活死人的杀手?

死灵巫师们不会想到这点,因为元素法师的战力在他们看来是不值一提的,必须几十个一起上才能威胁到元素法师的杀手们更是渣渣中的渣渣,他们把时间花在研究蚂蚁上也不会花在研究这些凡人杀手上面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被他们自己的造物追杀得那么惨烈了以他们的能力,若是对杀手类职业有多一些研究,本来是不至于……

而华林不同。

在因为机缘巧合成为巫师之前,他本来预定的职业路线正好就是刺客!他知道要成为一个能近身巫师的刺客,需要怎样的能力,又要经过怎样的训练,拥有怎样的装备。这些人在每一个盗贼工会都是压箱底的大杀器,并不是普通人到酒馆扔几个金币就能雇佣到的大路货!毕竟,普通人就算有钱,连买到一件真正的魔法装备都很难!何况爱德华阿施塔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元素法师,抛弃他的元素法师身份,他到底还是个有数的贵族!为议会干活的华林知道一旦这种罪案发生,官府的压力会有多么大,通常应该只有孤狼才会接活,有家有业的盗贼工会不会参与。

而能组织起这样一批人,又能及时取得“爱德华阿施塔特在首府潜伏”的情报,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一对眼睛里只有阿施塔特领地的庸人夫妻能办到的事情!

如果他们都能办到,第一苍穹世界早就不存在什么元素王族了,都该是盗贼工会的天下了。

毕竟阿施塔特女公爵对待她的丈夫跟对待一条哈巴狗差不多,根本就没想过教他一些基础的知识,否则,他也不会以为可以让自己的次子继承阿施塔特领地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籍由她以前的人脉雇佣到人手的,更奇怪的是,爱德华阿施塔特的失踪从头到尾就好像是他一家子的事情,他领地的官吏公文往来得不像失踪了一个世袭的大贵族,倒像是一个成年的乡下骑士迷路了一般毫不大惊小怪。

这说明了什么呢?

莫尔斯法的皇帝,或者说,能操纵皇帝的那群人,对于爱德华阿施塔特的失踪甚至死亡,是非常期待的。

做出这个不难做出的推测后,华林啧了一声,他出身在没饭吃的贫民窟里,家庭的温暖对他来说是个嗤之以鼻的词汇,不过,就这些记载来看,叼着法杖生在金摇篮里的女法师兼女公爵之子爱德华阿施塔特比他真是好不到哪里去至少他没有一个一天到晚指望他死掉的父亲,和一个起码没阻拦过这事、乐见其成的姨父。

莫尔斯法的皇帝娶了爱德华阿施塔特的四姨,所以他们是亲戚关系,这也就意味着,一旦爱德华阿施塔特死亡,富裕的阿施塔特领地大有可能变成他这位亲爱的姨父的钱袋子。

其实就是爱德华没死,情形也差不多,他的父亲和继妻因为心里有鬼的关系,要不停地支付杀手和贿赂官府的钱财,数目远远大于阿施塔特应缴纳的财税,这笔账目就算华林也看得懂,而一旦爱德华阿施塔特真的死亡,他那位亲爱的皇帝姨父分分钟就能出来为那些被敲诈了很多年的领民“主持正义”,然后被额外敲诈了很多年的领民们就会欢呼皇帝执行正义,欢天喜地地看着皇帝的官吏把女公爵的丈夫一家子吊上绞架顺便没收剩下的所有财产,然后高高兴兴地成为皇帝的直属领地,丧失阿施塔特领地自古就有的许多权力。

等华林理清了这一团其实不难的乱麻,他便深深地怀疑,爱德华阿施塔特进入与世隔绝的死灵学院也好,后来拯救世界也好,都没怀啥好意。

第七十五章 他人的故事4

莫尔斯法的死灵巫师,与其他任何派系的巫师都不相同的一点不仅是他们的巫术流派,还有就是他们的组织结构,他们不是一个巫术组织而是一个官僚机构,起码名义上是如此。莫尔斯法用税收给他们提供所需的一切,用法律为他们征收学徒,相应的,他们要服从莫尔斯法的管理,治理地方、提供莫尔斯法所需要的巫术物品和保卫莫尔斯法,一般稍有官职和常识的人能了解到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从这方面看,这些死灵巫师是莫尔斯法的寄生者,他们的生存和繁荣完全仰仗莫尔斯法,皇帝拥有万倍于死灵巫师的人口,所有的物质资料,以及几乎全部元素巫师的支持,谁占优势简直一目了然。

但是,这些不过是各怀鬼胎的双方精心包装的假象罢了。倘若有人略为思考一番,他就不难想到,再多的普通人在与巫师较量的时候都很难称得上什么战力。的确,普通人在受到煽动的时候也容易出现悍不畏死的冲劲,历史上这些暴民们不止一次用木棍和石块摧毁了被青铜和钢铁武装的军队,问题是巫师并不是军队,他们从来就不崇尚正面进攻也许狂舞纪元是例外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才是他们在军事课上的第一律条。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丢弃一些不中用的的学徒和低级巫师给暴民,当暴民们沉浸在成功杀死这些诱饵巫师的喜悦之中时,巫师们会截断他们的粮道,摧毁他们的粮仓,然后静静地在安全的远处坐等他们自己因为缺粮而自相残杀和崩溃。

在那时,暴民们的领袖才会明白一句军事上的至理名言:“兵贵精,不贵多。”

接着他会想到皇帝在物质上的优势,所有的土地和民众都是向皇帝纳税的,在长久的宣传下,连死灵巫师的影子都能吓得他们连夜逃入山中,所以死灵巫师们似乎很难取得补给。可是,死灵巫师们人少,相应的他们也就不需要很多补给,而皇帝的臣民们则已经习惯于仰赖死灵巫师提供的廉价巫术得到利于农业的好天气和四通八达的道路了,数百万人口集中居住在莫尔斯法首府,比元素巫师出现前整个世界的人口都多!而且,这么多的人口中还没有几个是从事农业的,首府周围的土地也全部用来种植蔬菜、水果和花卉等高价值的农产品了,粮食和肉类全部依靠远处的谷地生产,由一系列精巧的由死灵巫师们建设和掌控的水利枢纽运送,一旦死灵巫师们关闭学院的大门,将学院隐藏在深深的月落星沉海海底,恐怕第一个崩溃的就是人口数百万的莫尔斯法首府。

所以三个权柄中,莫尔斯法能仰赖的其实只有那些不同流派的元素巫师了,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死灵巫术要高效得多,莫尔斯法和其他国度却一直顽固地维持着元素巫术的传承。

他们不缺疯子,可还没狂妄到以为依靠普通人就能对死灵巫师们指手画脚。

事实上,他们甚至不认为雇佣的巫师是可依赖的对象,每个贵族家族都有他们自己的巫师,不一定是族长,但必须要有,哪怕仅仅是一名学徒,连学徒都没有的家族是不能称之为家族的,哪怕他们雇佣了再多的有能力的巫师,也会被视作不具备贵族的资格,被放逐在社交圈之外直到他们通过联姻或是收养得到他们自己的巫师。这种做法看起来很不经济,可是考虑到连那些无助地被送进死灵学院的贱民孩童掌握力量之后都能不把整个世俗社会放在眼里,那么信任雇佣巫师的忠心无疑是十足的愚蠢。相反,一个贵族家族若是能拥有数量众多的巫师,一流的领地和婚姻也是唾手可得。

当年的阿施塔特女公爵能任性地拒绝那些有权势的求婚者,与一个普通人结婚,她的魔力和她的六个身为巫师的妹妹就是她的底气,她的一个妹妹也因此很容易就嫁进皇室,成为莫尔斯法的皇后。

而若是皇室的继承人没有魔力的话……

华林都能明白他的下场不会比进了炖锅的青蛙好多少,也难怪爱德华阿施塔特能“摒弃前嫌”“伸出援手”华林看到这里都要发笑他几乎能想象得出来,爱德华阿施塔特那位亲爱的姨父把自己的独生子交给这位亲爱的天才表哥进行“爱的教育”的时候那蛋疼的表情,那想必非常值得一看!

从留下的记录来看,协议近乎丧权辱国,老皇帝都不指望他儿子在毕业的时候胳膊腿儿还齐全了。

可是爱德华阿施塔特做的要比他想象的更恶劣一些。

从爱德华的表弟路德莫尔斯法进入死灵学院到离开,除了开学典礼这等全员到齐的场合之外,两人一共就见了一面,爱德华阿施塔特似乎是把与他父亲签的协议忘了个一干二净,路德莫尔斯法进学院的时候是什么水平,离开的时候还是什么水平,别说成为死灵巫师,他靠自己连个照明用的光球都放不出来。

第七十六章 他人的故事5

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非常疑惑,老皇帝这样做,至于么?虽然第一苍穹世界是巫师统治的社会,可是跟由死灵巫师建立的第二苍穹世界不同,别说平民,就是贵族、皇室中,也是非巫师的普通人多于巫师的,他们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花天酒地,斗鸡走马不说,从事其他职业走上高位的也不少,至于非要为了学巫术赶孩子进死灵学院么!

其实要是他的儿子生在亲王之家,有一个巫师老娘就已经足够了,可他将来要做统治者的,这点自然就不够了。这就好比,普通的富豪中尽有不认字的,将军秀才中可能也有些不认字的,但是当皇帝能不认字么!当然,也不会有幻想什么,百分之九十的百姓不认字,所以皇帝不认字可以获得他们的支持……一个不具有魔力的皇帝非但不会让百姓产生亲近,反而会让他们丧失安全感。

那么,以前皇室的继承人没有魔力的,也都送到死灵学院么?

华林查下来,似乎不存在这类状况这倒不是说莫尔斯法皇室在元素巫师的血脉传承上有着独特的秘法或者特别的血脉能保证代代都出巫师尽管华林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他们和别的元素王族使用的办法很类似,尽量与拥有巫师血统的对象联姻,如果生下来的孩子不拥有巫师资质呢?那就会被小心地藏起来,直到他们有一个具有巫师资质的兄长出世是的,在其他孩子没有巫师资质的时候,拥有巫师资质的孩子会自动获得长子/女也就是继承人的身份,和他们的年龄无关华林在很久以后才发现老皇帝和他弟弟的实际年龄是相反的,老皇帝才是比较年幼的那个。

如果很不幸的是在用尽了所有办法以后,还没有生下“真正的继承人”,那么那些被藏起来的孩子就会被送到远方冠上其他姓氏,他们的真正父母会尽力给他们一些魔法物品并帮助他们和巫师联姻,他们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了,姓氏、皇位和国家都会传给他们最近的有巫师资质的亲戚,就像很多社会里,再多的女儿也被视作“外人”,亲戚的孩子反而能继承本家一样。

那些因此丧失了姓氏和亲情的儿女也许会满心怨恨父母的无情,可他们真该庆幸自己不是这一代皇帝的子女老皇帝无疑认为,实权对他的儿子来说,比胳膊腿儿重要的多了。

所以,从世俗的层面来说,路德莫尔斯法和爱德华阿施塔特两人的父亲谁比较混账一点,真是不大好说。

那若是从不世俗的层面呢?

无疑是老皇帝比较混账一点,爱德华的老爹只是单纯地想要他死而已,老皇帝想要的却更多。他的儿子不但要学会巫术,还得是所有巫术里最难的死灵系巫术,这一传承向来以超高的学徒损失率出名,要不也不会被元素贵族们当成消耗宅斗牺牲品的好地方了就华林查到的资料,元素贵族那点可怜的人口甚至都不够一个学院所需,为了缴纳学院每年所需的新鲜学徒,他们不得不坑蒙拐骗,到处寻找目标,从另外一方面增添了死灵学院的恐怖名声。连路德的两个最重要的朋友与搭档都是这么进的死灵学院,一个叫做罗伯特的是从死刑犯的牢房里拉来的,另外一个叫做塔拉的女孩子,竟然是某贵族委托奴隶贩子从海外“定向进口”来的。

关于塔拉有一厚叠超乎寻常的资料,而且全部为爱德华阿施塔特亲笔书写,华林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他对这个学生有着超越师徒关系的其他兴趣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然后他就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那些记载除了开头中规中矩应该是从学院学生处抄写来的档案以外,其他地方简直不像是个成年人写出来的东西,更像是一个疯子的梦呓!

即使是受过专业的盗贼与间谍训练的华林在查阅理解这份资料的时候也是焦头烂额,因为里面记录的东西实在太过离奇!

爱德华阿施塔特认为他的命运被人恶意操纵了!

塔拉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毫无疑问,塔拉打乱了他的一部分计划,可塔拉本身就算来的奇怪了点,她到底就是个普通的拥有巫师资质的小女孩,她没有厉害的家族背景,和魔物也没什么至亲的关系,随身更没有什么机缘巧合的物品,在爱德华写下“她本不该出现”的时候她也仅仅是一名刚刚学会了治疗术的学徒,她何德何能,可以干涉一名被死灵巫师高层们看好的、已经能胜任学院院长职务的高阶死灵师?

而且,根据爱德华阿施塔特的记录,他确信他命运的改写并不是发生在塔拉到来之时,而是很多年以前,甚至远在他的母亲阿施塔特女公爵死亡之前!塔拉的到来,只是他已经步上的歧途上的无数分支中的一支小道上的标志!

“疯狂!”这个单词用鲜红的墨水写就,占据了整整一页。

任何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子都不会这么写,但是这还没接下来的第二页给华林的惊动大。

第二页上面根本没有字,画着一个七彩的棒棒糖。

别说,爱德华阿施塔特的画功还行。

第七十七章 他人的故事6

看到那个棒棒糖的时候,华林差点就想撂挑子不干了,他一个巫师……就算是冒牌的,也不该对着一个七彩的棒棒糖分析其中的含义才是!但是相比认真分析一个棒棒糖蕴含了什么信息,另外一个选择,算了,他也知道他的顶头上司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什么选择,他要么顺利完成任务,要么就得在第二苍穹世界陪着那些巫师制造的巫师杀手一起吃无穷无尽的沙子和毒烟,所以他在站起来走了几步之后,还是捧起了那个棒棒糖图画,企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他把那幅棒棒糖图正着看倒着看,都没看出任何除了棒棒糖以外的东西,纸上没有用特殊墨水写什么密语,这一页纸张也没有蕴含巫术,起码以他的水平察觉不出。

于是他决定跳过这一页,看下面一页的内容是什么。

下面一页又是一个七彩的棒棒糖,似乎正在无情地嘲笑他。

华林眼皮一跳,手指连动,一连翻过了七八页,果然,每一页上,都画着一个一摸一样的七彩棒棒糖,着实令他……等等!别是什么粗心大意的学徒,又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巫术,将爱德华阿施塔特的笔记,与商家的棒棒糖广告图册装订在一起了吧!华林想到这个答案,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的确可以帮助他立即摆脱现在这可笑的分析工作,但是,这每个棒棒糖都是手绘而成,而且就线条而言,也看得出是爱德华阿施塔特的手笔,或者起码是别的死灵巫师的,因为华林那些天一直在搜集死灵巫师们的资料,所以他知道,和其他派系的巫师不同的是,死灵系的巫师有着非常苛刻的无工具线条绘制的基本功,这是给区区糖果商店绘制广告的落魄画师不可能做到的。

线条?

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棒棒糖图页,的确给他看出了些蛛丝马迹,勾勒棒棒糖外部的线条的确全都一样,可填色的部分能看得出不一样!从内部的填色线条,可以看出绘制人起初处在一个极度愤怒的心情之下,然后逐渐很可能是籍由连续绘制棒棒糖平复,最后,他甚至依稀能看到绘制这些图页的爱德华阿施塔特在收笔时的恶意来,至于他为什么选择绘制棒棒糖来镇定,那很可能是他手头正好有一支棒棒糖……

华林发誓自己以后绝不接类似这种任务,哪怕被发配到斯托罗去看孩子!不过,他也明白爱德华阿施塔特的心情,任何一个巫师对自己的安全和都是十分在意的,为什么不管哪个世界的巫师都喜欢住在高高的尖塔里呢?哪怕是那些住在深深地底的巫师,他们也不愿意像地底矮人那样住在更为方便和舒适的连绵洞窟里,而是要尽力刨一个够大的洞穴,再在洞穴里弄个夸张的尖塔,办不到的话,就找天然溶洞,将一支钟乳石凿空做塔,总之他们总要有个塔。有些人以为这是为了方便分隔各种功能的房间,比如炼金工作间和召唤间不在一起,这在地面或许说得通,但是在地底原是很容易区分各个空间的,他们依旧要造塔。

原因就是尖塔造型有助于他们窥视别人,而不利于别人窥视他们。那种矮人洞窟,谁也不知道石墙后面是否已经被敌人凿得只剩最后一镐,但是尖塔不但有高度带来的良好的视野,塔外的大片空地也有利于巫师们观察四周。当一个城市里有众多巫师之塔的时候,他们都会颇有默契地尽量距离其他人的塔相当距离。即使是在学院这样的公共建筑中,各教师的巫师塔中间还是由学生宿舍、教室等建筑尽力分隔。

所以爱德华阿施塔特在发现自己一直被暗处之人有意识操控的时候,那种愤怒,华林是可以体会到的,果然,在继续翻了两页之后,出现了对塔拉的新安排。

“处死塔拉,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会帮助她的人,一个也不能留在学院里。”

“路德莫尔斯法要尽快处理掉。”

华林忽然又怀念起前些页的棒棒糖了。

幸亏他手里还有些别的资料,不然真以为爱德华阿施塔特的下一步是捣毁死灵学院呢!的确,按照时间线来看,塔拉和她的朋友们在此时纷纷离开了学院,而且居然华林赶紧回想了一下没有违反学院的规定!塔拉是“成功毕业”,罗伯特和路德离开学院的理由是“不是活人”行吧,罗伯特因为巫术失控变成了一头活猪,活猪当然不能算是活人了。

按照档案记录,塔拉在毕业后立即如同其他的死灵系低级巫师一样,加入了为国家服务的队伍,她的朋友,那个变成了活猪的家伙没有了继续留在学院的理由,也不受学院禁止离开的限制,被她申请成为助手,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甚至还有些滑稽可笑,如果不是华林看到了爱德华的笔记,他真的会以为罗伯特变猪是一个意外呢!

可路德莫尔斯法的“处理掉”又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变成了一头猪或是不属于人类的生灵,当然也没有迹象表明他表哥把他切片或腌制了,他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两足走路,和他来的时候没啥两样,包括他不会死灵系巫术,可这是最奇怪的一点。

从后来的记录里也看得出,路德莫尔斯法在学院的时候没有学会过任何巫术,所以也就没有上过任何高级课程,但是这不妨碍他日后使用极为高明的死灵系巫术,那些巫术中有一些甚至不是普通的死灵系巫师能用的出来的。

可他又的确没和爱德华阿施塔特有过什么接触,更别提向他学习了。

这曾经让死灵系高层们百思不得其解,可华林手里有一些幸存的第一苍穹世界的资料,两相对照,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爱德华阿施塔特与路德莫尔斯法使用了“使魔密契”共享了魔力和巫术知识。

照理说这是办不到的,这个咒文只适用于人类和使魔。

华林能想到这个答案也是他正好密集通读了第一苍穹世界的历史元素王族的由来就是与各种各样的魔物通婚然后继续近亲结婚莫尔斯法皇室的婚姻更是一直有极其秘密的谣传也许他们依然与魔物联姻那么,路德莫尔斯法身上,魔物的血可能比人类的血还多!

他能离开学院的原因是,他本来就不是人!

第七十八章 他人的故事7

可能有人会奇怪,既然路德莫尔斯法身上魔物的血可以浓到被使魔密契的仪式认定为“非人”了,那么他为什么连基础的魔力都会没有呢?

正在第二苍穹世界调查,熟悉死灵巫师们那套作风的华林对此倒是没有多想,作为高阶死灵巫师的爱德华阿施塔特完全可以使用秘法抽干路德莫尔斯法的血液,再从其他地方采集魔物之血注入他的身体,甚至连大部分器官都可以替换掉,只要不在乎秘法对象在当时和以后吃什么样的苦头,是一辈子都得在极端痛苦中不停地做手术和吃药还是动不动就变成扭曲怪物还是两者兼备,光是要达成结果的话,对爱德华阿施塔特是一点都不难的。

类似的使用活物的血肉进行的手术和改造,华林当时已经在第二苍穹世界见过了不少,虽然那些被改造的家伙在术后存活的时间通常都是以天计算的,但是他们到底都是些低级巫师的实验品嘛,他当时还没有接近高级巫师的圈子,也许高级巫师们能解决这个问题,另外,爱德华与路德极其相近的血缘关系可能也加大了仪式的成功率,反正,路德莫尔斯法是活下来了,而且还能成功地施展高明的巫术,就算他的父亲对他的经历再不满,答应给爱德华阿施塔特的酬劳,显然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其中之一就是以前爱德华阿施塔特的生父为了贿赂官方不过问爱德华失踪案而送出和卖出的魔法卷轴、书籍和物品都被尽数搜集回来还给了他,至于阿施塔特公爵领地他倒是没有收回的意愿,他是这样记载的:“都是亲朋故旧,(向他们)收重税怎么好意思呢。”

让皇帝姨父代他收顺便(为了出在他这里出不了的气)恶狠狠地恐吓一番他生父那一家子然后再添点什么交给他,就没啥不好意思的了,华林懂。

再说,真因为连年的重税而导致些什么,他还能堂而皇之地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出现,轻而易举地收拾下局面,因此,为啥不把脏活给其他人干呢?反正他们都干了那么多年的脏活了。

这一回合爱德华阿施塔特大获全胜,不过他没什么时间来庆祝,因为曾经一路追杀他到死灵学院的那些杀手再次现身了。这次,他们追杀的目标是塔拉,光是这点就令人很是想不通了,塔拉是奴隶贩子从海外贩卖来的,她的原生家庭卑微到甚至养不活第二个女孩儿,她在踏足莫尔斯法后进入死灵学院之前只接触过少量的人员,不论哪一个都不是有财力能够雇佣得起杀手刺杀巫师的,更别说刺杀一个正式的死灵巫师了。她在死灵学院里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但是其中绝不包括正式巫师,话说回来,正式巫师想要她死,也根本用不着雇佣一大群杀手,其他人还是些没有明天的、被关在学院里的学徒,如果他们能主持对塔拉的刺杀,学院早就易主了。

这事证明了爱德华阿施塔特之前的判断,有神秘的黑手在干扰他的命运,迫使他从阿施塔特领地流亡到死灵学院的人,不止明面上站着的那些。

华林饶有兴趣地继续看下去,他知道爱德华非常年幼的时候就展露了巫术天赋,也知道他的生父想置他于死地而他的皇帝姨父乐于看这结果,不过此时他才醒悟到,在阿施塔特领地深沉的黑夜里,注视着年幼的爱德华阿施塔特的还有另外一双绝不友善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为爱德华的父亲提供了可以刺杀巫师的杀手和道具,这才是那对连贵族继承法都不懂的蠢驴夫妻居然能迫使爱德华流亡到死灵学院的原因!

爱德华阿施塔特到底怎么说也是老皇帝的至亲,他儿子的有力后援,老皇帝开始的打算很可能是当年就为他“主持正义”,然后搞不好收他做养子什么的,让他和自己的儿子成为从小长大的盟友,而不是逼他进入死灵学院。一个已有所成就的元素巫师可不代表他一定能成功地掌握完全是另外一个系统的死灵巫术并活着从死灵学院毕业,就算毕业了,在学院里饱受折磨、在外界又饱受歧视的死灵巫师们对活人们可也谈不上友好,阿施塔特领地固然富庶,一个正式的元素巫师至亲盟友可也是同样地贵重,更不用说爱德华不是一般的元素巫师,他的天赋从他的年龄就可以看到极其可观。

但是,当年的巫师升级仪式中,爱德华从未出现,老皇帝也就丧失了卖好他的机会。

他没有出现的原因是他的生父得到了告密,知道了他的位置,加派了大量配备高杀伤性魔法物品的杀手,他们为了追杀他,甚至不惜焚毁了莫尔斯法首府的半个区,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只求毁尸灭迹,一个元素巫师是没有办法从这种围攻中活下来的,只有死灵巫师才能。

所以爱德华阿施塔特以只差封号不差实力的正式元素巫师的资质最终选择了乞丐都不愿进的死灵学院。

现在那些杀手又出现了,目标换成了塔拉,手段则再次升级。

他们使用了从未有人见识过的具有恐怖威力的魔法弩炮,为了毁灭塔拉她当时正搭乘一艘远航船只不惜连船带码头一起焚毁!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塔拉即将远离莫尔斯法,可能五六年都不会回来,不管她在莫尔斯法有什么仇人、亦或者有什么利益,难道这样的远离都不能让他们甘心?为了毁灭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少女,他们又动用了没人能想得到的,在战争中也不可小看的武器,这莫名其妙的、就本身和结果死了不计其数的路人、毁了不计其数的财产和家庭,令帝国、巫师界和死灵学院都极为震怒的公开谋杀与破坏,而塔拉活下来了都愚蠢得不可思议的行动,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在这么干呢?

第七十九章 他人的故事8

这在表面上看起来应该不难调查,虽然袭击船只和码头的事件比起当年袭击爱德华阿施塔特的时候已经隐秘了许多,杀手们没有仅仅蒙面就出现在可以被塔拉的巫术攻击到的范围所以全部逃脱了,但既然爱德华阿施塔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标之一是塔拉,而塔拉没有死,那么下一步的行动就很简单了。

他命令塔拉以盛装的姿态再次在公众场合活跃,可能有些人会在看到这些事后发出哀叹,因为这对于一个刚刚从那么明显的谋杀里逃脱的女孩明显相当残酷,特别是没有任何记录表明他为此征求过塔拉本人的意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德华阿施塔特和幕后真凶一样不在乎塔拉的死活,如果塔拉的内心稍微纤细一点,她也许会因为察觉到这点而彻底崩溃。

华林很坦然地翻过了这些记录,他知道塔拉会精神健全地活下来的,她能在苍穹世界的那些死灵巫师的环绕中作为学徒成功地生存了下来,靠的当然不是这个世界充满阳光的幻想。他还记得爱德华阿施塔特所记载的关于塔拉的记录的开头,那从死灵学院的学生档案处抄写下来的简单档案里有一张塔拉入学时被绘下来的草图,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苍白虚弱的女孩,她的手腕上还有被贩卖时镣铐留下来的痕迹,俏丽的脸上留着殴打的伤痕,头发被粗暴地修剪过,任何略微在乎自尊心的人在得到一个贵族的姓氏和相应的衣物后都应该会设法掩饰掉这些,可塔拉似乎是有意将它们留在了入学的记录上——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心里是知道什么是实际的。

即使这意味着她一生都要与致命的危险相伴。

可能这就是死灵巫师们不得不在幕后操纵第一苍穹世界的缘故,普通人的心灵太过脆弱,无法像塔拉那样从容地接受类似的安排,他们需要各种各样的谎言来抚慰他们,比如元素王族保护他们免遭死灵巫师的危害之类的。

塔拉成为了有效的诱饵,那些杀手再次出动,这一回他们被抓了几个,死灵巫师们一拥而上很快就橇开了这些不敬巫师的家伙的嘴,只不过他们招供出来的幕后黑手竟然都不是莫尔斯法人。

是世代与莫尔斯法皇室联姻的人鱼一族的公主。

她要杀塔拉的缘故也很简单,简单到一贯不讲道理的死灵巫师们都瞠目结舌——她认为塔拉有勾引她未婚夫的嫌疑。

顺便说,她认为爱德华阿施塔特也有勾引她未婚夫的嫌疑。

那位变成了猪的罗伯特同学……自然,也……有勾引她未婚夫的嫌疑,所以,就算变成了猪,她也不会放过!这次杀手们失风被抓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除了谋杀塔拉,同时还需要谋杀一头猪!目标太多了,忙不过来啊!

长得很漂亮的路德同学倒是没有勾引她未婚夫的嫌疑——因为路德就是她的未婚夫。

拿到供状的死灵巫师们一致公认这位公主的去处不是监狱,而是精神病医院。

对此爱德华阿施塔特有不同的意见,一个疯子是拿不出可以毁掉一条远洋巨轮加一个码头的前所未有的魔法弩炮的,据他所知,这是莫尔斯法的元素巫术学院攻关了几十年还没有成功的项目,这个疯子公主竟然拿的出来,更别提她还能在多年前指挥杀手追杀还不到十岁的他本人,一个疯子……理论上不该知道这么多,还能改变巫术的!何况当时她还不是路德的未婚妻!她有什么理由非要他死?他认为这件事的幕后绝不简单。

所以那些杀手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被抓到过而是当天就因为对抗塔拉而死,所有的供述都被毁掉,只有他自己留下了一份。

然后他就命令塔拉和罗伯特再次在公众场合露面充当诱饵。

他要抓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第八十章 他人的故事9

塔拉和罗伯特很快就接下了新的命令,他们一边要装作对直冲自己而来的源源不绝的谋杀视若无睹,一边还要处理一般死灵巫师会接到的任务,他们的足迹渐渐遍布了莫尔斯法,甚至莫尔斯法以外的地区,他们接触到社会的各界,以及死灵巫师为这个世界所作的种种事情,他们以亲身领会了书本上那些枯燥的知识,虽然即使是给予他们种种支援的爱德华阿施塔特对他们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期待的样子,但是他们的确从这些丰富的经历里成长起来了。

他们渐渐察觉到了死灵巫师高层们的奇怪动向,发现支持这个世界的死灵巫师们正在不为人知地被大量调动,当他们开始就此进行调查的时候,爱德华阿施塔特叫停了他们。

因为爱德华阿施塔特是知道死灵巫师的高层们在干什么事情的,死灵巫师之所以为莫尔斯法或者其他苍穹世界的国家做事,并忍受他们那些可笑的蔑视,并不是因为死灵巫师们脆弱,也不是因为他们必须向凡人乞讨才能得到金银宝石,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莫尔斯法或者其他任何一个苍穹世界的国家,他们也可以举手劈开山峰,从里面爱拿多少金银就拿多少,他们之所以不那么做很简单,死灵巫师的巫术中不包括创造新生的巫师。

他们仍然需要一个繁荣的人类社会为他们提供新鲜血液,为此他们开山修河,防灾救荒,就像养蜂人照料自己的蜂房那样无微不至。当第一个负责占卜的巫师发现本世界即将面临大危机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也是做出了要牺牲一部分来挽救世界的决定的,但是,这时候,爱德华阿施塔特参与的一个实验——就是令他在高层中得到青目的那个实验——改变了所有的计划。

他参与的计划,使得普通人也能大量生下拥有巫术天赋的孩子。这么一来,本来可能需要数百万普通人或者十万元素贵族做后备才能维持的巫师组织,只需要几百个普通人做孕母就可以了。

这不得不说是一场巫师再生产的。

但不是每次技术进步都能带来幸福的,这场实验一成功,第一苍穹世界立即就变成了死灵巫师们的弃子。他们对于非死灵巫师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完全是出于远见才忍受着歧视尽职尽责,而现在既然他们不需要这些非死灵巫师了,那么不杀光他们的唯二原因就是不去杀他们也会在世界相撞中死得很惨……以及他们还要忙着搬迁到第二苍穹世界去——每个巫师都有一大堆家当,他们也不愿意在搬迁当天在第二苍穹世界打地铺。参与计划的死灵巫师们都把时间花费在挑选准备带走的东西,给行李附加防护魔法,在第二苍穹世界建设临时基地等等事情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塔拉作为一个半成品新毕业生,罗伯特作为一头猪居然还能接到天南海北的那么多任务的缘故!本来完成这些任务绰绰有余的死灵巫师,现在根本就没几个人值班了!

谁还愿意去防卫一场洪水?哪怕不去会淹死十万人?

拜托,那可是十万马上就会死在世界相撞里的人!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有什么区别?让开让开,我还有几捆卷轴没搬到第二苍穹世界去呢!

你说那十万人里可能会有我的亲戚朋友?

你觉得死灵巫师会有亲戚朋友?

有亲戚朋友的为什么会被送进这么可怕的死灵学院?

死灵巫师没有亲戚,朋友也只有死灵巫师!

谁能改变这一切?谁能让这个世界和死灵巫师们联手直面灭亡的危机?刚刚“成功毕业”的塔拉?她在死灵巫师界就是只刚出壳的小鸡,她在死灵巫师界之外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她是被从海外贩卖来莫尔斯法的奴隶出身,她甚至不了解莫尔斯法的七大贵族,更不用说那些纠结的历史和血脉。至于罗伯特,他但凡聪明点,现在也不至于走到哪里都被当成塔拉的宠物。

他们给路德写了信,述说他们的疑惑和推测。

他们决定团结起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真的可笑啊!一个被贩卖的奴隶,一个被陷害坐牢的平民,一个被亲生父亲送进死灵学院的皇子,团结在一起,想要拯救这个并没有善待他们的世界,与此同时,一个从小娇生惯养、享受了她的本族和莫尔斯法的皇室能提供的顶级的奢侈生活的公主,用她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追杀前两者,似乎杀了前两者,世界就能得救的样子。

如果这个世界被限定成她的世界……那也得不了救啊?

路德又不被她圈养的猪,不给吃米饭就只能将就着吃蔬菜,他怎么也得抛头露面,接触他的仆人和臣子,人鱼公主又不能把他接触的每个人和……猪都干掉,所以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她在干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人鱼公主给出的答案是——为什么要想!

只要她的未婚夫不喜欢她,那一定是有恶人作祟,所以干掉恶人就可以了,不需要想别的,世界的危机?世界能有什么危机?国家的安泰?国家当然是安泰的,还能有动乱不成?饥荒和洪水,那都是什么玩意,一定是说来吓唬我的。她和每一个出身贵族的少女一样,天生就该享受幸福的一生,一座漂亮的宫殿、成群的仆人和永远不缺的华服美食以及一个人人艳羡的丈夫都是像太阳一样必然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没有任何要求地为她服务的,但凡她享受不到什么,肯定是恶人作祟,杀杀杀就可以了。

“那,像您这么纯洁的女孩子,是怎么认识到我和你的未婚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的?”爱德华阿施塔特一点也不漫长的一生中见过不少和人鱼公主的认知差不多的贵族少女,以及贵族少年,其实在他看来,路德刚进死灵学院的时候和这个人鱼公主白痴得不相上下,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是他没法穿越到过去,说不定已经给路德打个大大的蝴蝶结双手送上了。

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被认为和路德有什么那方面的关系!

“还用认识吗?你们哪天不混在一起的!”人鱼公主破口大骂起来“上辈子——”

她似乎有个幻觉,就是她已经活过了一辈子,在那一生中,该死的爱德华阿施塔特身为火系巫术的导师竟然敢趁着为学生解决魔力紊乱问题勾引学生!他们日日夜夜地住在什么叫“实验室”的可恶地方,忙着应对什么“世界相撞”,让她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这整个胡说八道,爱德华阿施塔特信心满满地想,他虽然是从火系转成的死灵系,可他从来没在元素学院当过什么火系的导师,如果人鱼公主没提到世界相撞,如果她没有在破口大骂之下说出那个在谋杀塔拉的时候连船带码头毁灭无数的魔法弩炮就是前世的爱德华阿施塔特的研究成果,如果她没有提到……那么他会高高兴兴地继续自己以前的判断的。



第八十一章 末路

乌吉达信心满满地向她的目标走过去,她从古鲁大神那里得到的启示从未像现在这样确实,古鲁大神确实地将目光投视在她的身上,她现在甚至无需高呼古鲁之名而只需在心中默祷,古鲁大神的神力就降临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她的双手和意志,她的一次轻柔的触碰,比那落在枝头都不会让枝头颤动一下的小雀儿还要微小的力量,就能使参天的古树在她的面前被粉碎成比她父亲的仆人在宴会前用筛罗筛上三天的面粉还要细微的灰烬出于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理由,她观察过那些灰烬,看到过那些灰烬是何等的细腻,又是何等的没有生机,不像是被粉碎的活树,更像是被焚烧殆尽,被榨取了所有,被污染和秽那些灰烬随即就被充盈天地之间的古鲁大神的呼吸风,旋转着带走了。

她知道那些灰烬仍然存在于她的身畔,就像古鲁大神无数的眼睛一样环绕着她,古鲁大神从她身边的每一个黑暗的石头和树木的空洞,每一片残缺的叶子,每一道挟着那些灰烬的风中观察着她,观察她有没有尽到她作为祭司的职责。

她当然是会尽到的,倘若她之前有从她那个实用主义的土司父亲那里继承过什么对古鲁大神不够恭敬的看法,现在也早已在这确实的召唤中被彻底摒弃了。

那个小女孩转过身来,面朝着她,好像早就知道她在背后一样,不过这当然没有什么鸟用,乌吉达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她会一些山外人的,完全不同于夷人的法术,她也很熟悉武器和诡计,她有过很多次胜利,连强大无比的嘎拉洞都一度被她夺取了,可她究竟只是个人而已。

现在古鲁大神已经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视在了这里。

乌吉达举起了刀子,古鲁大神的力量从她的手中蔓延而出,缠绕在那刀上,那刻着大祭司咒文的土司女儿之刀,夷人冶炼和咒术的顶级作品,在这样的力量踏足其上的时候几乎被粉碎,或者说被扭曲成了其他的东西,她举起那刀来,朝着华林画了一个不规则的环形。

在那一瞬间,原本环绕着他们的树木和山峰就像是幻象般消逝了,他们并没有移动脚步,可是谁也不能说他们还在原来的地方。

华林首先看到的是高耸入云的黑色山峰,这么形容是非常不准确的,因为这山已经高到了连天空都被遮蔽的结果,他生平见过许多高山,但是没有一座山能有这座山的遮天蔽日之感,因为那些山的山峰总是比山脚要小一些,天空还能在那里露个脸,这座山的山脚固然连绵不绝,那峰顶看起来却也是一点也不比山脚小的样子,其实考虑到山峰与他之间的距离,那很可能是一座山顶比山脚还要巨大的山。

但是和山脚下能看到的东西比起来,那奇怪的峰顶又不算什么了。

无数苍白的人影影绰绰地遍布在山脚下,也许还一直站到山峰上,他们可能叫它们更确切些看起来更像是那种常常在朽木上一丛丛长得很茂盛,得很快的灰白色蘑菇,它们原本应该和乌吉达一样黝黑的皮肤现在是灰白色的,一绺一绺地从它们的灰白色的肌肉和骨骸上垂落下来。

所以即使“这些”其中包括华林之前派出去卖盐的队伍,他要分辨出来可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是,他对自己如今身处在那里是明白了的。

“这里是黑山之内,大地的伤口。”

夷人们在黑山之外看到的黑山是一些低矮的山峰,前提是他们是在山外的其他山峰看的,而现在华林是在黑山之内,黑山的内部比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要低它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

它一直明明白白地处在这里,就连愚昧的夷人里都有聪明人觉得不对劲,可是没有任何其他地方的聪明人注意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即使注意到了也把这事排在他们的注意列表的最后一项,因为这里只是荒凉的夷山、属于那些少量的愚昧落后的夷人的地方而已。

所以现在只有华林过来对抗它。

哦还有一个只有魂魄的真仙,真是不错的拯救世界的队伍,塔拉的那头猪至少还能帮着不管它究竟能拿那四只猪蹄帮些什么,它起码是很诚心诚意地在帮忙而不是天天劝塔拉赶紧逃到大海那头去。

第八十二章 钓鱼

“古鲁大神,请收下这个祭品。”乌吉达再次举起刀,她不快不慢地吟唱着,没有一丝慌张,尽管她的年纪幼小,但是这个仪式自从她被送到大祭司门下以来,已经亲手举行过一百多次了,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弄错步骤的,她反复吟唱着,呼唤她的神,呼唤她的神将力量降临到选中的祭品上,然后取走它们的精华。从前,她曾经多次目睹因为饮下祭司们特制的血酒而疯狂的公牛在仪式中瞬间软瘫如泥,那时候,她甚至不能确认是古鲁大神的使者真的降临了,还是他们在血酒里掺入的有毒草药终于到了药力发作的时刻,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每一次的祭祀中,祭司们为了确保成功都使用了有毒的酒,古鲁大神黑暗的力量正是降在这酒上,在祭司们斩杀公牛之前就已经腐蚀了公牛的内脏。

祭司们血腥的斩杀只是向其他人展示公牛那注定腐烂的骸骨而已,所有的舞蹈、颂唱和斩杀,为的是给人看,他们是依附于古鲁大神的,即使是祭祀,也是在古鲁大神助力下才能成功的,祭祀仪式,不仅是献祭,也是展示,展示古鲁大神的又一次胜利。

这次,也是如此,她承受着古鲁大神之力的眼睛看得明明白白,古鲁大神的神力早已渗入了面前的祭品,这正是古鲁大神催促她尽快赶到举行仪式的原因,祭品已经到达了献祭的时刻——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你有什么对抗的办法就赶紧用出来吧!”肖千秋极为不快地说。

他的不快是有理由的,第一他们原本不至于跑到黑山来,第二就是——他也没有料到,或者同样被派刚土司的遭遇误导了,以为他们在看到黑山的第一眼之后还有时间。派刚土司的队伍是在黑山外扎了半天营,还作死地派了人去窥探黑山之后才出了事的,他们只不过是刚刚看到黑山的存在!

“对抗的办法?当然是没有的。”华林的语气仿佛被困在这里,还被乌吉达举刀的不是他自己一样“你也该察觉到了吧,我一直说的,这里存在的是可以毁灭这个世界的存在。”

“什么!你一直说要到这里来对抗……”

“是面对!”

“就……面对?”

“是的,”华林说“明明几个死灵巫师就可以拯救第一苍穹世界,其他的死灵巫师们还以为抛弃旧世界跑到第二苍穹世界是什么高明的办法!他们不肯面对,因为他们有一个看上去万无一失的逃生舱,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上他们的东西跑路,所以他们连一点点力都不肯出,只想跑路,结果最后死得比谁都惨,而第一苍穹世界白白地损失了那么多的高阶力量!他们若是还在的话,第一苍穹世界很有可能无伤过关的!而若是爱德华阿施塔特没有将他的天赋用在保卫第一苍穹世界上,可能早就改进了巫师诞生的秘法,不那么血腥,也就不会产生猎魔者,其他世界也就可以分享他的成果,不至于继续要求恢复狂舞纪元……所以——我才不同意跑到月夕山去!我知道你的想法看上去很稳妥,先修炼,然后……然后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根本不要紧,百眼国云梧国丹霞国都完蛋了也不要紧,月夕山那里有你认识的人,有修炼成真仙的资源,还有肖家最后的后裔,你可以在那里重建一个肖家,就像那些跑路的巫师们重建一个‘第二苍穹世界’那样,建立一个第二肖家,几千年后你会带着再次壮大起来的肖家回来从容恢复,这样你就尽了对肖家的义务了,可是看一看!你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时间和空间!”

他得到的是肖千秋的一声冷笑“这就是你主动上钩的原因么?现在,在带我见识了鱼竿和渔夫之后,你可有什么办法把那玩意儿吐了,重新回到水里么。”

即使肖千秋以前没往那地方想,进入黑山内部后,他也很容易感受到一件事。

被派刚土司带回来,又被华林所吞噬的那一丝力量,正在与整座黑山共鸣,指引着黝黑皮肤的小女祭司,也在指引着其他——甚至,他们之所以一到黑山就被瞄准,也有华林主动吞噬的那玩意的“功劳”。

一旦注意到了这一点,之前华林明明有派刚土司绘制的地图,却在外围绕路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

他是在觉得时机合适的时候才进入黑山的。

他早就知道在看到黑山第一眼之后就得面对——哈,他说的是面对,然后呢?他们靠什么对抗——据华林刚才的意思——没有。

华林天资非凡,假以时日,成为真仙不成问题,可是真仙也无法对抗那个,何况华林目前根本就不是真仙,他也没有从他说的那些奇怪世界里带来的什么咒法或道具,倒是,他现在的身体里还有不久前生吞的,对方的一点力量在。倘若华林听他的意见去了月夕山,他说不定还能在云溪派的收藏中找到去除那丝力量的法子,可现在,在整座黑山正与其共鸣的情况下,在乌吉达都能借着那共鸣移山倒海的情况下,那丝力量不爆发起来给他个中心开花,那纯粹就是对方,呃,想摆盘好看点了。

乌吉达的刀子熟练地刺向了华林的颈部皮肤。

“我是没有,”华林格外心平气和地说“但是你有。”



第八十二章 钓鱼

“古鲁大神,请收下这个祭品。”乌吉达再次举起刀,她不快不慢地吟唱着,没有一丝慌张,尽管她的年纪幼小,但是这个仪式自从她被送到大祭司门下以来,已经亲手举行过一百多次了,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弄错步骤的,她反复吟唱着,呼唤她的神,呼唤她的神将力量降临到选中的祭品上,然后取走它们的精华。从前,她曾经多次目睹因为饮下祭司们特制的血酒而疯狂的公牛在仪式中瞬间软瘫如泥,那时候,她甚至不能确认是古鲁大神的使者真的降临了,还是他们在血酒里掺入的有毒草药终于到了药力发作的时刻,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每一次的祭祀中,祭司们为了确保成功都使用了有毒的酒,古鲁大神黑暗的力量正是降在这酒上,在祭司们斩杀公牛之前就已经腐蚀了公牛的内脏。

祭司们血腥的斩杀只是向其他人展示公牛那注定腐烂的骸骨而已,所有的舞蹈、颂唱和斩杀,为的是给人看,他们是依附于古鲁大神的,即使是祭祀,也是在古鲁大神助力下才能成功的,祭祀仪式,不仅是献祭,也是展示,展示古鲁大神的又一次胜利。

这次,也是如此,她承受着古鲁大神之力的眼睛看得明明白白,古鲁大神的神力早已渗入了面前的祭品,这正是古鲁大神催促她尽快赶到举行仪式的原因,祭品已经到达了献祭的时刻——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你有什么对抗的办法就赶紧用出来吧!”肖千秋极为不快地说。

他的不快是有理由的,第一他们原本不至于跑到黑山来,第二就是——他也没有料到,或者同样被派刚土司的遭遇误导了,以为他们在看到黑山的第一眼之后还有时间。派刚土司的队伍是在黑山外扎了半天营,还作死地派了人去窥探黑山之后才出了事的,他们只不过是刚刚看到黑山的存在!

“对抗的办法?当然是没有的。”华林的语气仿佛被困在这里,还被乌吉达举刀的不是他自己一样“你也该察觉到了吧,我一直说的,这里存在的是可以毁灭这个世界的存在。”

“什么!你一直说要到这里来对抗……”

“是面对!”

“就……面对?”

“是的,”华林说“明明几个死灵巫师就可以拯救第一苍穹世界,其他的死灵巫师们还以为抛弃旧世界跑到第二苍穹世界是什么高明的办法!他们不肯面对,因为他们有一个看上去万无一失的逃生舱,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上他们的东西跑路,所以他们连一点点力都不肯出,只想跑路,结果最后死得比谁都惨,而第一苍穹世界白白地损失了那么多的高阶力量!他们若是还在的话,第一苍穹世界很有可能无伤过关的!而若是爱德华阿施塔特没有将他的天赋用在保卫第一苍穹世界上,可能早就改进了巫师诞生的秘法,不那么血腥,也就不会产生猎魔者,其他世界也就可以分享他的成果,不至于继续要求恢复狂舞纪元……所以——我才不同意跑到月夕山去!我知道你的想法看上去很稳妥,先修炼,然后……然后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根本不要紧,百眼国云梧国丹霞国都完蛋了也不要紧,月夕山那里有你认识的人,有修炼成真仙的资源,还有肖家最后的后裔,你可以在那里重建一个肖家,就像那些跑路的巫师们重建一个‘第二苍穹世界’那样,建立一个第二肖家,几千年后你会带着再次壮大起来的肖家回来从容恢复,这样你就尽了对肖家的义务了,可是看一看!你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时间和空间!”

他得到的是肖千秋的一声冷笑“这就是你主动上钩的原因么?现在,在带我见识了鱼竿和渔夫之后,你可有什么办法把那玩意儿吐了,重新回到水里么。”

即使肖千秋以前没往那地方想,进入黑山内部后,他也很容易感受到一件事。

被派刚土司带回来,又被华林所吞噬的那一丝力量,正在与整座黑山共鸣,指引着黝黑皮肤的小女祭司,也在指引着其他——甚至,他们之所以一到黑山就被瞄准,也有华林主动吞噬的那玩意的“功劳”。

一旦注意到了这一点,之前华林明明有派刚土司绘制的地图,却在外围绕路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

他是在觉得时机合适的时候才进入黑山的。

他早就知道在看到黑山第一眼之后就得面对——哈,他说的是面对,然后呢?他们靠什么对抗——据华林刚才的意思——没有。

华林天资非凡,假以时日,成为真仙不成问题,可是真仙也无法对抗那个,何况华林目前根本就不是真仙,他也没有从他说的那些奇怪世界里带来的什么咒法或道具,倒是,他现在的身体里还有不久前生吞的,对方的一点力量在。倘若华林听他的意见去了月夕山,他说不定还能在云溪派的收藏中找到去除那丝力量的法子,可现在,在整座黑山正与其共鸣的情况下,在乌吉达都能借着那共鸣移山倒海的情况下,那丝力量不爆发起来给他个中心开花,那纯粹就是对方,呃,想摆盘好看点了。

乌吉达的刀子熟练地刺向了华林的颈部皮肤。

“我是没有,”华林格外心平气和地说“但是你有。”



第八十三章 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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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星渺领着肖如诗翻出了自家院墙,从后门往最近的水道而去,半路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就见夜空中乌云四起,遮得一轮圆月光辉不显,群星黯淡,再看四周,如此深夜时分,路上早没了行人,连狗吠之声亦无,只有那些插遍街头的代表无瞳之目的白幡,在夜风中呜呜作响,宛如哀歌,这一座向来繁荣富丽、群商汇聚、仙家驻足的浩荡大城,竟然在无兵无灾的情况下隐隐有了几分乱葬岗般的森森鬼气!

若在平日里,就算对了无瞳之目的人,她也要公开啐上一口,声讨他们将本城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可是现在与肖如诗一起行动,她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因此不管心中如何感叹,脚下行程是一步没停!

等到他二人来到了最近的水道,巫星渺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肖如诗忙道“怎么?”

却见巫星渺脸上现出一点歉意来“我却忘了……”神色之间,却又不像误了事的样子。

原来这座大城与其他规模类似的大城一样,凡人百姓所用的物资多半是由廉价的水路运进的,为了交易方便,所有的几条水路各运不同的物资进城,方便统一在码头卸货然后在专门的市场交易,巫星渺领着肖如诗所来到的这条水路,往日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水路,运的不是别个,正是家家户户煮饭热水必备的柴草煤炭之物!若是之前,哪天不进来几十一百船!

可现在城中家家信了那无瞳之目,冷食冷水,便是不信的,有那官家比捉杀人犯还严的法度在,就是明知冷食冷水不好,轻易也不敢生火,实在熬不住了就躲到城外荒僻处去煮饭饮食,这城里哪还用得着这些柴草之物?巫星渺闭门不久,这离她家不远的水路竟然早已经荒废多时了!

因此,她见到自幼习惯所见之景大变,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但是仔细一想,精神却是一振。

既然已经知道那些恶人可能会从水路进攻,又知道他们强制城中之人冷食冷水不用柴草,那这条因此而荒废的水路?岂不是很有可能就是——

肖如诗望向那一船也无的运输水道里黑黢黢的波涛,明白令肖家覆灭的大敌可能就潜伏其下,登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探手取出一样宝物,往河边一处低矮的荒草中一掷。

巫星渺的目力向来比常人优异许多,却也没看清那宝物是什么,就看见肖如诗的手里捏了个法诀,许久后一挥,就见河中火光连闪,大团黑烟腾空而起,肖如诗却扯着她往旁边墙根后一躲,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刚才用宝物探查河中情况,果然如他二人所料,河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腐尸,腐尸有老有小,却不知是祸害青州城的那批呢,还是青州城被害的百姓呢,还是其他地方遭殃的不幸人呢!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云梧国的这座城市,本以为信服了无瞳之目就能安稳度日,其中还有不少权贵做着趁机捞取好处的美梦,却不晓得他们和那不晓得无瞳之目是什么东西的青州城一样,全部都在无瞳之目写好了的死簿上!

当然,仙家镇压的妖魔也不乏将所有凡人并仙家都视作食物的,可是那些妖魔,没有几个凡人甘心服侍,这无瞳之目却不一样,只要拿出一些本来就属于城里人的财物来打赏愿意不问缘由替他们做事的,就有那么多凡人与仙家,殷勤地忙前忙后,立幡断炊,这不辨是非全心全意地为敌人服务甚至都不问敌人的财物从哪里来,觉得自己能分一份太好了主动从凡人甚至仙家劫夺财物送给那并没有出什么力的无瞳之目还因此觉得无瞳之目真是法力无边的情形,可不是比那吃人的妖魔还要可怕!

肖如诗并不怕死,可是这一城人轻而易举地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自愿地把自己给安排了的现象,着实令他胆寒,既然眼下之城如此,那青州城呢?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享受了肖家分配的资源,末日来临时却没有任何支援的其他仙家,他们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帮助无瞳之目就可抢夺肖家资源”的念头?甚至……甚至……

他不敢再往下想下去,有几点他是记得的。

忽然失踪了的姐姐,连同她一起失踪了的自己的通行符牌,还有她在失踪前曾经放话说自己终于有了幸福的、确定了的归宿的事情,以及,那作为常家在肖家的代表,本该在祸乱起时、至少来向自己的父亲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的常延寿夫妻!事情是明摆着的,常家很可能与这无瞳之目有秘密的来往,而肖如歌,族中曾经那么地看好,用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资源培养的姊姊,也是幻想靠傍上无瞳之目获利的人之一!

这也是他引火焚烧河中腐尸的缘故之一,这样做极有可能引发无瞳之目的警觉和报复,可是,眼见这座城市马上就要步上青州城的后尘,实在是没有时间给他继续小心探查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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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微光

巫星渺只从肖如诗那里听说了青州城覆灭的简略经过,就是她有心打听,重点肯定也在那些腐尸进攻的种种方式、青州城仙家应敌的招数上,对于一个曾经是肖家看好,但是早早就半途而废根本就不是什么战力的肖如歌是不会去打听的,肖如诗也不会主动提起,所以她并不知道肖如诗此番的激动是从何而来,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眼看着本城也要覆灭在即所以才会激动发难的。

她的心思在另外一个方面——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生为大城里世代为吏之家的小姐,巫星渺是很有一些自得的,足以舒适度日的资财、良好的教育、官府中体面的职位、可以任意调阅本城历年档案的权利……而且她拥有的还不止如此!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她可以轻松地站在小猫都不敢上去的细枝上而不折断它,也可以自如地数日不进水饮食,还能过目不忘,这些才能是她的同族同僚中无人所有的,起码据她观察是没有,而且,她还从族中继承到了若干厉害东西,那些应该也不是族中每个人都会继承到的!有这些傍身,寻常的山匪、野鬼,根本就不在她眼里!无瞳之目在城里兴风作浪,她固然是厌恶万分,可因为自持有些本事,还是不免存了些侥幸之心。

直到今日,先是听闻无瞳之目的妖人已经在百眼国搞出若干大事,然后目睹了肖如诗的种种施为,才对双方实力有了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她之前怀疑肖如诗是妖人时准备引爆的火珠已经是她所拥有的破坏力最强的东西了,据传给她此物的族中长辈所言,可以将一座五间开面的大厅弹指间连厅堂带其间的家具活人化为飞灰,这也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差的下场!可是肖如诗刚才拿出来的宝物不仅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显然可以使用不止一次,还可以随意引爆,不知道比她所拥有的东西高级多少!而那只是肖如诗拿出来试水的东西!她知道,肖如诗也知道,河中的腐尸是无瞳之目最低级的炮灰!这种炮灰,无瞳之目一声号角,随时能从地下站起几万来!

和随时能以“万”为单位增加的腐尸数量相比,别说她的火珠,就算肖如诗的宝物能一次烧尽十座大厅的地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这还仅仅是对方最低级最低级的炮灰而已!

她在听说了百眼国青州城的覆灭之后,已经明白了无瞳之目的实力大到了她无法想象的地步,她和肖如诗的抵抗是注定微弱而几乎没有获胜的希望的,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过,他们很可能是连一场稍微像样点的胜利都没有就会弹尽粮绝的!而她在这场绝望的战争中甚至连战力都算不上!

肖如诗在她面前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不用他说,巫星渺看他面色也明白此时不是高谈阔论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算不上战力,也绝不拖后腿!

接着,肖如诗在空中连划了几下,巫星渺登时觉得被清新之气环绕,她到底是饱览群书的书吏,知道这必然是仙家遮掩气息的法术。

肖如诗是希望水中异变引来主持此事的无瞳之目的高级人物!

她凝息屏气,等待可能的幕后之人现身。

过了许久,河中火光早熄,黑黢黢的波涛照旧一轻柔拍岸,河道两边上下无数描绘了无瞳之目的白幡在风中呜呜地哀嚎,像是哭丧妇一样地抖动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连刚才就像是垂死般的月色也无,若不是那些白幡太过醒目,巫星渺的目力又胜过常人,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屏息长久,不见肖如诗再有动作,便略微偏头,想看他对下一步有什么示意没有。

这一看,她遍体冰凉,三魂几乎飞尽!

肖如诗满面青黑,竟是在她咫尺之内,悄无声息地就变成了一具中毒的腐尸!他的仙术、他的法宝,他的小心翼翼,都没能在那些可怖的白幡面前保住他的性命!

而敌人,除了那些河中腐尸、岸边白幡,竟然都没有露面!

他死都不知道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巫星渺神智略为恢复,便伸手取了她最强的,可能在行家眼里仍然是微不足道的那枚火珠,足下发力,便要往河边冲去——她心知在如此强大而又诡异的敌人面前,她最多最多也就是能烧掉河中的三五具腐尸而已,可是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难道还能赢吗!仙家,仙家都已经……

她的胳膊突然被一只血淋淋的白骨爪抓了个正着,而平日里,连那些捕吏都比不过她的敏捷!

她猛地用另外一只手按上了火珠。

这就是结局了,她想。

这一刻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天边似乎有微光闪过。

然后她发现这并不是由于她的紧张和悲哀引发的错觉,时间可能没有变满,但是天边的的确确有微光闪过,在那微光闪过的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抓住她胳膊的是满脸惊讶的肖如诗。

他的脸上没有青黑之色,他的手也不是白骨爪。

他的另外一只手拢住了那火珠,三片绿叶正环绕着那红澄澄的珠子,使得它的力量没有爆发开来。

这清楚无疑地表明了他还活着,使用的是仙人的力量。

巫星渺脸上一红,她刚刚还想着绝不拖后腿,竟然……然后,她看见肖如诗的注意力既不在她身上,也不在那即将炸开的火珠上,他看向的是微光消逝的方向。

她也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倒是其他地方的异常被她的眼眸扫到。

河岸边与来路上的无数白幡,在那微光闪现的时候,竟然全数倾覆在地,所有的邪异,似乎都在那一刻尽数褪去,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一堆以极其粗糙的笔法描绘了无瞳之目图案的白布。

第八十五章 鬼影幢幢

微光闪过天际的时候,仙家子弟景与维正愉快地与那些“百眼国来的商人们”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确实有很多理由感到快乐,首先是他自从结交了这些商人就一直走着好运,通过他们的巧妙计划与运作,城里隐藏的财富和宝物被源源不断地挖掘出来,充实他自己的收藏,又通过他们结交到了很多本家和其他仙家的子弟甚至长老,这都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到的。谁能想到呢!他,一个被打发去管理那些凡人的普通景家弟子,现在只需打个招呼,就能随便出入景家重地丹房,拿走新炼成的丹药,而那些丹药甚至连真仙老祖都只能拿他挑剩下来的!不止如此,凡是与他走得近的景家子弟,需要云家的什么法宝丸药,这过去需要景家长老出面才能勉强交易到的东西,现在却只需要他和云家的人点点头就能拿到!名义上,他离景家长老的职位还很远,实际上,见到他就点头哈腰的老家伙,却不是一个两个!

而他也已经不再把这些看起来威严的老家伙们放在眼里,他已经知道他们有谁秘密地需要一个有仙家资质的女修,有谁需要一件法宝好在老祖跟前弥补某次愚蠢的过失,这些都是需要他与百眼国商人们交好得到的。正因为如此,不管他私自拿走不属于他份额的丹药也好,还是他在城里百般倒行逆施也好,没有一个人告到老祖面前,反而他们都尽力与他遮掩,在老祖面前夸凡人只能由他管理,既然有他们作保,老祖们又忙于修炼,还有谁能管他呢?相反,不止一个长老表示,如果他能弄到更多的东西,就推荐他做长老!

对于他们恳切地请求,景与维保持了相当的矜持,他深知自己的一切都来自于无瞳之目的护佑,来自百眼国商人的鼎力支持,而这是有必要让长老们也领会到的,所以在长老们的请求得到满足之前,他不但在城里进一步地发展了无瞳之目的势力,而且还在景家的僻静之处,修筑了几间静室,在里面秘密地供奉了无瞳之目的白幡。果然,如他所料,那些急于满足愿望的长老们一个两个地到那里偷偷跪拜了,他们在静室里饮了冷水,发了以后只吃冷食的誓言。

“这还不够,他们必须将他们的妻儿子女也带来朝拜无瞳之目,”为他准备各色礼物的一个百眼国商人说:“还有他们的亲家,我们要聆听到他们的愿望,这样才能给他们每个人准备恰当的礼物,不是吗?”

“我以为结交长老已经足够了,”景与维说:“如果他们的儿子们也有和他们同样的想法呢?百眼国真能提供那么多女修吗?”

“百眼国女多男少,她们都嫁不出去,急于来这里做妾,”那个商人笑嘻嘻地说:“过上和梅云一样的好日子。”

景与维笑了,他以前从未想过一个有仙家资质的女修竟然是那么容易满足的生物,仿佛给她几间凡人住的小屋,几顿凡人的饮食,她就心满意足了,不但不要求法宝丹药,并且连门都可以不出,专心致志地服侍他,不过既然百眼国商人说了在百眼国女多男少,那么能得到嫁给一个男修做妾的机会,她确实应该感到满足!

“那么,我还是愿意接受几个嫁不出去的女修的,”他也笑嘻嘻地说:“只要她们和梅云的容貌、材质差的不多。”

“梅云的表妹是已经谈妥了的!”以他岳父身份自居的一个百眼国商人慌忙拦到他俩之间:“下个月就嫁到这里,和梅云一起服侍!”

景与维笑了笑,这就是和百眼国商人们交谈的快乐了,长老们付出许多代价还没有到手的女修,他已经到手了一个,马上还将到手第二个,其他的许多东西更不用说,做中间人就是如此地惬意啊!景家的丹药他先挑,百眼国来的女修——还是他先挑!还有什么比这更舒心呢!

正因为如此,他慨然应允了百眼国商人的许多计划,并且帮忙出了不少主意。真不是他自夸,百眼国的商人们尽管在百眼国与仙家打了许多交道,可是对景家的种种法门布置、密语暗号还颇有些无知,这些他都推心置腹地一个个教授了,又送给他们若干符咒令牌,确保他们能在送女修的路上在景家通行无阻,不至于遇到什么一根筋的家伙坏事!

此外,他们还谈论了怎样在景家子女的课文里加入敬拜无瞳之目的内容,又怎样造势宣传,让那些即使不知道无瞳之目名号的景家人,也渐渐知道热饮热食的坏处,凉水冷食的好处,待他们都习惯了无瞳之目的饮食法,又学了无瞳之目的导引练气之术,再叫他们拜这一切的祖师无瞳之目,岂不就事半功倍了?

正谈得高兴时,景与维突然发现有什么好像不对了。

房间墙壁上,那些涂绘的、一直以恭维和仰视的目光看他的无瞳之目似乎在一刹那之间失去了生气,那些图形还在那里,一点儿都没变,可它们看上去就像死尸的眼睛,看着他,又没看着他。

那些密密麻麻的无瞳之目,自绘制以来头一次让他感到了不适。

他准备起身,也许他是坐得太久,喝得太多了,身为景家子弟自幼修炼本不会如此,可他最近一次练习景家的功法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他不记得——他居然会不记得!

预料中的关切之声没有响起,他有点恼怒地看向之前还不住恭维他的那个负责准备礼物的百眼国商人——他是太得意无瞳之目的进展了么,以至于觉得可以踢开他了?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转了半转,因为他已经看到那个百眼国商人的惨状了。

坐在他旁边陪侍的那名胖胖的商人,在一瞬间之前还红光满面,大口地吃喝着,现在却是一具肿胀的、半腐烂的尸体,他——应该是它——眼球已经被膨大的眼眶给挤了出去,尸绿色的胖大的脸上,处处都有皮肤被腐败的肌肉给挤得爆裂开来,黄绿色的恶臭尸液一滴滴从那些裂缝中滴下来,滴在它所穿的,早已看不清原来图案的污秽外袍上,也滴在尸体所持的,不久前还举杯向他敬酒的杯中。

也曾打过一些妖魔的景与维被此情此景骇得倒退数步,忽然想起他的“岳父”,赶忙转头一看,应该说不出所料?

那个瘦小的老儿展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具枯骨正冲着他呲牙咧嘴,而且,似乎——似乎是猴子的枯骨!

一定是我喝了太多酒!景与维慌慌张张地想,他说:“我先退了。”就好像那些百眼国商人以及他们带来的仆人还是他之前所看到的光鲜亮丽的模样,而不是或坐或躺的一具具尸骨!他摸了摸腰间的法宝,这法宝与肖如韵所用过的类似,可以一瞬间将主人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没想过自己之前设置的“安全地方”就是隔壁他纳新妾的内室。

他的新妾肿胀青黑的脸上,因为腐烂而外翻的嘴唇正吐着一条乌黑的舌头,尸液正一滴滴地从她——它以此种方式咧开的嘴中淌下。

死人是不会有口水的。

那么,他之前与他的新妾鸳鸯交颈时吃下去的那些口水,究竟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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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另一个世界

微光照亮了想与无瞳之目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少女巫星渺与肖家最后的子弟肖如诗,也照亮了因为提前与无瞳之目媾和而洋洋自得的云梧国仙家景与维,在微光从大夷山的莽莽群山中升起到划过云梧国的这一瞬间,不知道照亮了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高尚丑陋,其中,景与维不是最得意的,巫星渺不是最绝望的,肖如诗甚至不是天赋最高的,毕竟,月夕山以西,有整整七个国家,有大小数千仙家、无数百姓——还没有成为尸神所统治的死人,他们依然活着,有的在战斗,有的在投降,有的在出卖。

而当它一路向东越过月夕山,照耀到云溪派的鹿凌霜头上的时候,她对此毫无准备。

她当时正背着手,照例在检查师弟师妹的晨课,本来这不是她的工作,除了每日的修行之外,她只负责维护影壁的运行,但是在四十年前她的师父响应仙门的号召参与那一次远征之后,作为师傅的大弟子,她就不得不将七名师弟师妹的教育也一起负责起来了。那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师弟师妹们都还很年轻,对遥远的战场有着年轻人的天真与好奇心,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投奔师傅,参与到远征里去。

这也不能怪他们,鹿凌霜知道自己也好,仙门也好,都对他们隐瞒了不少情况,他们不大想到为什么四十年来师父只回来两次,也不大想到为什么本门增派出去的人员一次比一次年龄、修为更低,他们只是厌倦了门中日复一日,如山中溪水回环流转仿佛永远在不断循环的生活,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打杂工作和每日必修的功课,急于到战场上去领教刺激——相比前者,后者是多么辉煌啊!而随着有资历有威望能沉得住气的长老们纷纷离去,不得不像鹿凌霜那样接下教育弟子重担的大弟子们也有不少动了心思,甚至串联着要出门的,这让鹿凌霜的工作越发艰难。

如果她将她师傅告诉她的那些艰难的真相拿来训诫师弟师妹们,他们听进去了,那是打击本门士气,他们没听进去——那和没说有什么两样?所以,鹿凌霜为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定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规矩:“凡有在修为上击败我的,我便亲自去为他出门担保。”

对这个规矩她严格遵守,对向她挑战的师弟师妹们也是毫无怜悯十分辣手,如此才保住了四十年太平。

当然,在影壁面前面着壁做着晨课的师弟师妹们中,对她是一句好话都无,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了,鹿凌霜对此并无什么怨言,她期盼的只是战局好转,她的师傅能够得到回转的机会,她也就可以暂时卸下这份重担,专心自己的修行了——若是他们稍微听话一点,她大可以在水镜里看看他们作功课,提防他们走了岔路就可以了,同时还可以略微做些自己的修行,可既然他们如此顽劣,她也就不得不在他们作晨课的时候,像那教蒙童的塾师般在他们背后走来走去。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二弟子岑玄,他和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地做着功课,这令她安心不少,岑玄这些年在修为上进步平平,有时也对她表达些不满,可也从未试图挑战于她,鹿凌霜能保住其余人的太平,和这个仅次于她的师弟从未尝试挑战她的干系不小,所以就是有时候晨课的时候他到得迟些,晚课的时候不见踪影,鹿凌霜也是从不追究,若有其他人主动询问,鹿凌霜还会帮他打个掩护。她认为,和闹着要出门相比,这些都是小事,不就是躲懒么!除了制止这些师弟师妹的冒险之外,她的功课、影壁维护,代替师师父给师弟师妹的教学都是不轻的任务,实在也没必要也没时间再去打听历来本分守纪的岑玄的些微不周。从前她就不是好打听的人,现在三份重担在肩更是无暇,但凡有点时间,拿来增进自己的修行不好么?

她不知道的是,岑玄从来不曾躲懒,他非常勤奋。只不过他的勤奋没有用在了云溪派的功课上,甚至也没有像其他年轻弟子那样用在打听远征战况上,他的心思、精力,除了勉强做些功课应付门人之外,全部用在打探云溪派的虚实,以及为对云溪派的进攻做其他准备上了。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对微微颌首为礼,岑玄继续装模作样地做他的功课,而鹿凌霜再一次为其他几名师弟师妹太过明显的漫不经心而动怒。他们又一次在热烈的毫无益处的讨论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晨课已经开始了近一刻,在看见她的身影后才慌忙入座。

鹿凌霜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再一次转过身去,根据她的经验,他们这么兴奋的原因通常是有了新的馊主意,她必须略微保持些耐心,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这是深知那几个捣蛋鬼脾性的法子,她借助手中浮出的水镜,已经可以看到那几个幼稚的师弟师妹以为瞒过一时而互相高兴地使着眼色的样子了。

鹿凌霜在心中悲叹了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又一次犯蠢,犯的还是那么毫无新意,而是因为她又一次不得不额外花费许多时间来制止他们的愚行。

维护影壁的工作是门派赋予的重任,给师弟师妹上课是师父的嘱托,她唯一能克扣的是她自己的修行时间,在被这样的烦心事围绕的时候,她怎么会还有时间去管岑玄的闲事呢!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能够坐在她门口的桃花树下望着流星缀饮青玉酒是什么时候了!而与她同时拜入山门的几位好友,也都很久没有畅谈一番了!那时候,尽管门派的惫态已经在许多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门中能负责维持事务的长老们那么多,作为年轻一代,他们甚至悠闲到有闲心去关注月夕山以西来的人从那边的蛮荒众带来的奇闻异事!

所以,当微光朝着他们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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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神渡

两天后,鹿凌霜站在花神渡口,愁眉苦脸地等着岑玄交待工作——花神渡是云溪派最新修造的四大渡口之一,也是派中众弟子最欣赏的云溪新十八景中前三,四周的风景一如以往的美丽绝伦,点缀着无数奇花灵草的亭台池沼无不赏心悦目,便是道旁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上亦有五色之花错落有致地开放着——可惜她一想到最新接到的任务与云溪派的处境,便怎么也无心欣赏了。

她即将接替她的师叔接受看守东山门的重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鹿凌霜眼前一黑,她知道仙门近年来着实困难,可也没想到竟然缺人至此了,连她这种尚未正式出师的年轻弟子都要参与看守山门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与她同时加入看守东山门任务的还有三人,情势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阐述了自己的修为如何不足后,还是咬牙接下了这个重担,幸而门中的宝物储备似乎还充足,师叔也借给了她几件法宝,若干符箓,总算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但是才思考完自己的新任务,她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几名不听话的师弟师妹操起心来。

看守山门的任务很重,她不会再有时间教导他们,那么,就跟师叔的任务交给她一样,她的教导之职也必须按序传给她之后最有修为之人,也就是二弟子岑玄了。然而二弟子岑玄平时是那么地漫不经心,一个自己还会在课堂上迟到的人,如何能带好几名原本心思已不在功课上的师弟师妹?可是若不给岑玄,其他更无人选!

也因为这两件事没有一件看着能顺遂的,鹿凌霜在即将奔赴东山门之前,始终松不开愁眉。她旁边几名与她接了同样任务的同辈已经在与继任者做最后交接了,那岑玄竟然还是不见人影,她不得不举起了手上珍珠制成的铃兰串珠,三枚珠子在她手中同时亮起,不一会儿,两枚珠子闪了一闪,同时她看见远处云雾深处,一个人影摇摇摆摆而来,正是那始终有些丢三落四的二弟子岑玄。

那人走到近处,果然便是岑玄了,他穿戴得倒还整齐,与鹿凌霜一样打扮,穿着云溪派的白色长衣,系着银光点点的湖蓝色腰带,头插玉簪,手上也戴着与鹿凌霜一样的铃兰形状的珠串,看着倒还象模像样,沿路不紧不慢地与其他人见礼,竟无一人猜到他此番又迟到了,鹿凌霜也不便于在众人面前说话,便将他叫到近处,与了他两样宝物,再三叮嘱他接任后不可再如此轻慢了,看着岑玄浑浑噩噩地点了三四次头,不觉头疼欲裂,想要把自己猜测的战事不利等事略微与岑玄说说,看他毫不在意地样子,便是说了,他又能听进去几分呢?二五万

想到这里,鹿凌霜的心里不禁一动:“师傅虽然告诉我的比其他弟子多些,可当我要多问师傅两句时,师傅总是含糊不言,是否因为在师傅眼里,我也是太过疏懒庸碌呢?”

她转念想到自己的修为寸近,于功课教导上亦是平平,不由得又添了一忧,交待岑玄的话也多说不出两句,就听到高处钟鼓响了二声,是祖师殿上的长老们招呼他们这些新人通过花神渡前往祖师殿受职,便匆忙将本门的云图交予了岑玄,和其他人一起乘了溪中浮出的白莲而去。

几名一直严格管理着师弟师妹们的代理大弟子走后,花神渡口刹那间愁云惨雾一空,几名接任的弟子已经兴高采烈地拿着新到手的宝物研究了起来,其中独有岑玄走得远些,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他们都和他一样,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衣,戴着玉簪,只是其中两三人的腰带颜色,比他还要浅些——云溪派近日真是无人了!

作为有数千门人的云溪派,其中规矩与那些拿不出几件宝物,找不出几名像样修士的家族传承不同,门中人的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男女都穿一色的素白长衣,顶簪戴花,遍身装饰宝色辉煌,只有衣袖上的飘带与腰带颜色略有分别,刚进门的弟子是白色的,以后随着修为跃进,其颜色越深,由蓝到青,由青到玄,倒是容易分辨,除此之外,各人在衣襟袖口做些记认,也有不做的,因为门人太多,彼此间隔得又远,不在同一师傅门下的就是亲兄弟也可能几年碰不到一面,所以不认识的彼此见着都极其客气,也极其冷淡。这也就是几名接任的弟子在送走大弟子之后,都只顾自己研究之故。

岑玄知道这缘故,也知道大弟子们另有联络之法,当然,其他人此时都忙着研究到手的宝物,于是等他们研究过一阵,兴奋劲已过时,才上前礼貌地攀谈了两句,谈到突然接手,今后教学任务的不易,果然有两人与他交换了联络术,有一人则听到师弟们顽皮等语忽然急了,听也不听就急着回门了,岑玄也不在意,他本来就不是为了交换什么联络法子,他为的是接了鹿凌霜的云图后,出现在一些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时,有见证人证明他只是为了难以处理的教学问题出门请教人罢了!

第二章 受困

华林醒来的时候,那感受真的是不怎么样——云溪派用来招待他的地方,景色还是很美的,不但澄空万里,而且还有无数晶莹剔透,美不胜收的尖锐冰莲凌空绽放,像是一场磅礴大雪被仙人一令而止,悬停空中,倘若一个自恋狂人误入,一定会欣喜万分,因为能从这些冰面上看到无数个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各式镜子搭成的冰雪宫殿——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蒙得结结实实的。

他马上就发现云溪派并不是特地蒙的他眼睛,因为他的周身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符咒给糊得结结实实的,只勉强在他的手腕和脚踝留出了几个小孔的位置,那里都被细细的银链穿过,众多的银链从冰莲上升起,组成一张银光闪烁的大网,将他系在空中,另一头则在空中蜿蜒远去,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至于他为什么被蒙了眼睛还能看得到这一切,那是因为他到底是通灵之体,生就的天眼,至于为什么他的天眼还能用?

云溪派为了封住他身上所带的异常之物,已经把他身上所有能贴的地方全贴上了封魔符,没地方再贴封灵符了。

所以他还有一点点活动自由,当然他没试着第一时间就挣脱束缚,别的不说,他身上从黑山所带来的东西,还得仰仗那些将他困在此处的符咒银链呢,他只是将天眼尽可能低往银链消失的远处望去,居然给他看见了几个依稀的人影,与月夕山那边的穿着打扮绝不相似。

“云溪派。”肖千秋忽然在他心中说。

“已经过了月夕山么?”

“你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么。”肖千秋哼了一声,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他原以为华林是要为了拯救苍生,跳进老虎山里和老虎拼了,没想到他跳进老虎山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门打开——然后在老虎还没来得及残害误入虎山的人之前,将其引到山下的兵营里去——这一招证明华林——没他原先想的那么蠢,但是比他原先想的还要坏得多了。

华林企图对他呲牙微笑,但是这个动作在一张真正正宗的娃娃脸上贴了七八十张符咒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做到,于是改成了信口开河东拉西扯:“不愧是修仙门派,美女就是多。”

“那些是男的。”

“吓?”

“云溪派中男女皆做同样打扮——当然也戴花。”

华林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对男性戴花倒是没什么意见,嘉罗世界的女性巫师还经常连遮羞布都不穿就招摇过市呢,只不过他凭着继承来的记忆里那个被肖家上下都在背后偷偷诟病的肖家老祖的形象想到了一个隐约的可能性:“你来过?”

“当然。”肖千秋回答得很坦然。

“那为什么——”华林没有问下去,答案显而易见,肖千秋当日答应了守护肖家,他便守护了肖家,不管他本来可以在云溪派有多么好的前程,而为什么他不在云溪派修行个几百年再回去,想想肖家其他人的水平,也是很容易想到了。也许,当肖家覆灭的那一日,肖千秋对一族尽灭没有多大的悲伤,也是来源于此吧。肖家在他的守护下屹立青州千载,看似繁盛,可是潜力似乎也到达了极限,合族上下都整日钻营,肖如歌的所作所为固然可笑,她的父亲作为家族长老,只顾“维护与其他修仙家族的关系”“成就真仙种子,好与上等家族联姻”,不顾大道,其实又比她高明到了哪里去呢?若无肖家的覆灭,怕是他这个老祖都很难将所看好的肖如诗送到云溪派吧!毕竟,让一个可能成就真仙的孩子出门求道一去五百年前途未卜,对于多一个真仙就可能多占一个州,让合族上下都能享受到更多资源的肖家那些至多活一二百年的普通修士,会支持哪个主意是连想都不用想的。

一旦想通这一节,那高居云端之上的肖家,竟然与华林出身的那个穷苦不堪的鸡鸣村隐隐等同了。

区别就是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一头猪,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了千年的富贵,结果都是一致,众人喜闻乐见,以为“赚了”。

他们赚了,那谁亏了?

是这个世界。

第三章 柱下人

华林想到这一节,心中正一动时,就看见远处那些依稀可见的人影忽然星散到四方,其速度比他在肖家看到的那些修士都要快得多,果然云溪派的仙法不是月夕山那边的家族传承可比的,正高兴时,那些人一起祭起了什么东西,于是华林连天眼都不能用了。

原来那些人走到他能看到的近处,是发现了他醒来使用天眼的动静,随即就用咒术把这个破绽也给封上了。

“已经把我贴成了这等的,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么!小气!”华林在心中骂道,肖千秋听了倒也不怒:“云溪派中昔日掷棋为戏,为防师叔师姐们以修为作弊,就是这么贴法。”

华林听了一呆,别说嘉罗世界上下分明,就他到这个世界,哪个地方小辈能把长辈贴得满脸纸?肖千秋语气中颇有怀念之意,仿佛这个只来过一回的云溪派才是他家,那个他奋斗千载的奇云峰不过是客居。

既然连天眼也用不了,华林只能在心中默数呼吸,好在不到一日,便有人解开了他身上几道咒术,开始盘问他的来历。

华林就依着肖千秋教他的话说道:“百眼国青州奇云峰肖如歌,因家逢大难,来此投贵门柱下真人。”他之所以冒充了肖如歌的名字,是因为他第一不想照实说自己的来历,第二云溪派既然有肖千秋的故人在,那么还是直接说自己是肖家的后人来得稳妥,也少许多口舌,至于以后发现不对,以后再说,现在先设法解除了身上的符咒银链以及黑山带出来的邪物才是要紧的。

远远立着的那三人交谈了片刻,手里拿了什么宝物抖了抖,不一会儿,就看见离华林最近的一朵冰莲那尖锐的莲瓣一瓣瓣折下,当中浮起……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真人。

应该是真人吧!

就是别说云溪派,肖家以及与肖家来往的那许多修士,再无一个是长这样的——通体——应该说是像个碧绿生青的大西瓜,不过外面紧紧束着云溪派的白衣,看上去是白里透绿的一个圆球,倒是神似华林初入双河镇时候见识的甜瓜,头上除了顶着几件璀璨花饰之外还站着一个细长的绿影,高约一尺,远望好似一根瓜藤顶在瓜上,近看才晓得是个青绿的人影,四五十岁年纪,形销骨立,瘦如恶鬼,面色灰败,极为愁苦。

绿球底下驾着的非花非叶,非禽非兽,是一团腾腾的火焰,放在平日也够稀奇的,但是华林只看那绿影,果然那绿影扫了他几眼,开口道:“你是百眼国奇云峰肖家人?来寻柱下童子的?”

华林赶紧一板一眼地学了肖千秋说话道:“长辈吩咐,是寻柱下真人。”

绿影面容更加愁苦:“他四百年前已经陨落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绿影道:“修道之人,要上一步,千难万难,身死道消,也是常事,他冲关不成,本门都以为憾事,既然你是他故人,我与长老们禀报了,再做处理,你且安心在这里候着。”说完,就看到“甜瓜”顶着绿影,颤巍巍地踩着那一朵不住舞动的火焰,飞到冰莲里去了,冰莲的花瓣随即合上,一切又重归寂静,连远处的几个修士也不见了。

他却不晓得,华林的惊讶是装的,毕竟他出来之前肖千秋已经与华林交待了几件事,他也知道奇云峰与云溪派已经五百年不通音讯,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柱下真人”又或者是什么“柱下童子”的,肖千秋不肯多说,华林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多大道行,那一声“这不可能”是学着肚里的肖千秋叫的。

看到那甜瓜走远了,肖千秋又屏声静气了很久,直到华林说:“修道之人也不是不死……”时,他方怒道:“修道之人冲关艰难,死了原不稀奇,但是他没死!”

“什么!”这下才轮到华林真正惊讶了。

“他曾与我一道符咒为戏……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他应该还活着!”

“那刚才那个大瓜说……”

“云溪派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肖千秋说,久久再无一言,显然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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