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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骄》


楔子

永安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建业东城楚王宫北门口儿,停满了载货的马车。车挨一车,直停到顺着北宫门外墙到南宫门。王常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是负责今天下货的主事,天刚破晓就来了。大清早就在那里喊喊叫叫,清点入宫的财帛。

是的,就是一车车金银宝器。

一个侍人直嘬牙花子道:“我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多财宝堆起!”

王常侍道:“这才哪里,还有大半一会才随甄夫人入宫!”

另外一个侍人插嘴道:“听说甄夫人极为美貌?”

王常侍眯眼道:“若不是天香国色,岂会让世子念念不忘?”

这时,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楚王宫堂皇壮观的正门。

宫门开处,靴声橐橐。

楚宫侍卫如众星捧月,那人束发金冠,鹤氅皂绦,衬着一张英俊面孔,唇角犹含笑意,满面春风。

围观百姓推推拥拥,挤得一丝缝地都没。

“王宫有什么喜事?”

“听说是世子纳侧夫人了!”

“不就是纳小吗?这么大阵仗,都要赶上两年前娶世子妃了!”

“其实这位才该是世子妃……自幼定亲,奈何命运弄人,哎……”

甄柔一身水红嫁衣端坐在马车里,听不见外面的议论,双手紧攥着一指长的小瓷瓶。

刚过完年,北方势力最大的军阀曹军,就以十万大军东征徐州。

曹军能征善战,不到十年,已占据北方绝大部分州郡,只余徐州、豫州、凉州三地,曹军便可统一北方。他们甄家世代居于徐州彭城,领徐州彭城郡、下邳国两地军政,如今曹军已攻下徐州实力最强的军阀,剩下便是他们甄家。

难道为了求得楚王庇护,就可以抛弃“四世三公”的家族荣誉,不惜送女为妾吗?

想到这里,甄柔眼里已有屈辱的泪水。

鼓萧声起,马车驶入楚王宫。

甄柔深吸口气,竭力将泪水逼回,尔后看向手中的瓷瓶,目光充满了坚毅和决绝。

须臾,打开瓷瓶,一仰而尽。

当浓烈苦涩的药味在口腔蔓延时,甄柔被扶进婚房。

此时已是逢魔时刻,残阳余晖笼罩住楚宫琉瓦上的天空。

虽然只是纳妾,但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婚姻,还有够他们薛家三十万士兵一年军饷的嫁妆,前来贺喜的宾客自不会少。不过薛钦既然位居世子,宾客闹酒自不敢过于放肆。再说,众人皆知彭城甄女神容仙姿,是楚国世子薛钦的心上人,此时此刻,世子大人的心思怎会在酒上?

不一时,薛钦推门进来。

不知可是近乡情怯,叫了一声“柔儿”,便痴了般立在那,满目深情。

世子位高权重,俊逸非凡,如此痴情缠绵,看得四下宫娥两颊绯红,纷纷低头退了出去,心下却满是羡慕。

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

灿烂灯火下,只见一张如玉无暇的绝色美颜,天生的明眸皓齿,艳如霞光万丈,淡如春梅绽雪,既滟潋又清纯,正是说不出的娇容。

两年未见,心中之人竟出落得这般姝色照人,薛钦衷心为之情动,忍不住高兴道:“柔儿,你终于嫁给我了。”

青梅竹马,自幼定亲,像长兄一样爱护她的人,更是曾许以一生的良人,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

虽然已过去两年,想到这些,甄柔心里还是不可抑止一痛,到底年少意气,就忍不住启口怼道:“薛世子,你已娶荆州邓女为妻,而我只是你纳的妾。”

听到甄柔怨怼的话,薛钦不怒反喜,知道甄柔同样旧情难忘,忙解释道:“我会娶邓氏不过是权宜之计。曹贼近年越发势大,窃取北方之心昭然若揭。我薛家世代占据豫州,如今治所虽迁至扬州,但豫州绝不可失,这才联姻荆州刘家。柔儿,你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这与你今日……”

“无耻!”甄柔愤然打断道:“为何不说,你这世子之位怎么来的?你会娶邓女,分明就是为了自己!”

被甄柔一语揭穿,薛钦是面上难堪,但面对从少年时便决定一心呵护的女子,终是不舍苛责,却也不再遮掩,直接说道:“我母亲乃继室,我还有一位原配所出的长兄,若不与邓家联姻,我实难被立为世子。”

适才情绪过激,药力渐上头来,甄柔闭上眼睛,让自己多清醒一时。

见状,薛钦以为甄柔开始理解他的难处,不由走上前,温声道:“柔儿,今日委屈你为侧夫人,待他日我登基为帝,必以后位相报。”

如今还是汉室刘家天下,薛家只是一方异姓藩王,但听到薛钦的大逆之言,甄柔一点也不诧异。十多年前,爆发了一场遍及全国的民变,为平息叛乱,各地拥兵自重,自此军阀割据。早时,一荒地郡守都敢自立为帝,做起那皇帝美梦,何况拥有豫、扬二州及一半荆州的薛家?

然而药力来势越发凶猛,甄柔已经感到乏力困倦,她忙暗咬舌尖,疼痛刺激得她神台一明,不再置喙薛钦的许诺,睁开眼问道:“我的嫁妆呢?”

见甄柔态度有些软化,薛钦一喜,坐到床旁,去拉甄柔的手道:“已尽数入世子苑了。”说完又语带愧疚道:“虽将你的嫁妆用做军饷,但他日我必定双倍奉还。”顿了一顿,目光中带着难解的深意,“再则这也会加重你在楚国的声望。”

甄柔避开薛钦的触碰,面上却虚与委蛇道:“嫁妆里有亡父留与我的几样物什,我想留作念想。”

不过几样物件,自无不可留,薛钦立即同意道:“我明日就让人给你取来。”

甄柔望向薛钦道:“我现在就要去。”

“现在?”薛钦蹙眉。

甄柔不语,只望着薛钦,目光坚持。

四目相对,薛钦不由想起幼时的甄柔就气性大,不高兴时非折腾一番,估计这会儿就是想出口气吧,到底也是自己亏欠了她,薛钦终是同意,纵容道:“好,我这就陪你去。”

她是幺女,又生得比旁人好,自幼百般受宠,性子不免骄纵,每次不高兴置气时,薛钦总是宠溺的看着她,任她赌气任性……那时多好呀……

可是,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甄柔强制闭眼,不再看薛钦,也不再说话。

仍是一副拒绝之态,薛钦却看得分明,心下不由欢喜,这便让侍从带路,陪甄柔去放嫁妆的仓库。

天已擦黑,正是华灯初上。

拒绝薛钦陪同,叱退宫娥侍人,甄柔独自走进库房。

扬州富庶,喜好奢靡,楚宫更是如此。

即使库房,也是雕梁画栋,帐幔绢幕之类陈设应有尽有。

甄柔四下一看,笑了起来,让楚宫世子苑和她甄家的金银玉器一起陪葬,也是难得。

端起角落案几上的烛台,从内到外一处一处点火而行。

锦缎帐幔遇火即燃,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家具、箱笼俱已烧着,转眼已是浓烟滚滚,令人窒息。

以为甄柔是赌气躲在库房不出,不想在外略等片刻,紧闭的门窗就窜出呛人的黑烟,薛钦大骇,疾步上前一角踢开大门,只见里面烟雾弥漫,火势凶猛,甄柔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柔儿!”薛钦心急如焚,顾不得大火,冲了进去。

毒药已沁入心肺,甄柔勉强睁眼,看到一脸关切的薛钦,她不由一怔,模糊意识中仿佛回到过去,她虚弱一笑,呢喃低语:“薛郎……”

薛钦大喜,“我马上救你出去!”说着就要打横抱起甄柔。

甄柔一个激灵清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推开薛钦,踉跄地往仓库更里面跑去。

薛钦措不及防被一把推开,但救人心切,也不及思索就要追了进去。只在这时,一群楚宫侍卫冲了进来,拉住薛钦,然后一女子在仓库外伤心欲绝地喊道:“夫君,你这是要我们母子随你而去么……”

薛钦闻声一怔,停止反抗,任左右侍卫先救他出去。

“快为孤救人!”到了室外,薛钦双眼赤红,怒吼侍卫入内救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薛钦奋不顾身救自己,甄柔心下微微一动,然而目光触及一旁身怀六甲的华服女子,心中一冷,靠着还未被火舌舔上的箱笼,开口便道:“火是我放的。”

饶是隐约猜到真相,然亲耳听到甄柔承认,薛钦仍是不可置信,“为什么?你这是要毁了甄家……”一语未完,薛钦大震,满目复杂而失望地望着甄柔,“你想投靠曹军?”说完不等甄柔回应,已痛恨道:“此次领军的是齐侯的第三子曹劲,你难道就不怕甄家重蹈衮州张氏旧路?”

曹劲,北方军阀——齐侯曹郑之子,母阳平公主,乃当今皇帝胞妹。他的母系血统尊贵,父亲却与宦官同族,甚至认宦官为父。七岁时,阳平公主病逝,他失去正统教养,性格残暴极肖其父。

永安二十六年,曹劲因不喜继母所定婚事,劫未婚妻送予男奴,另其失贞。手段暴虐,如此对待无辜女子,不耻之处更甚其父。为消众怒,被其父下放边关军营,一年后抗击外寇西羌犯境,率百人追杀西羌王三百里,斩杀于马下,被封平戎将军,因此被其父重用,重回曹军大营。

七年间,多次杀敌军首领,率军领兵二十余次,为曹军攻占衮州、青州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衮州之战,齐侯曹郑腹背受敌,幸曹劲杀出一条血路,不但救父于危难之中,更为曹军赢得战机攻下衮州,自己却九死一生。齐侯曹郑感念其孝心与军攻,令曹劲领衮州一州之军政,并为其请封衮州牧一职。

然,曹劲心胸极其狭隘,在衮州兵尽归旗下后,他为报衮州之战受重伤之仇,竟大张旗鼓追责,血洗衮州涉案官吏十七人,家眷三百二十余口。

甄柔会知道这些,乃是衮州毗邻徐州,其边境更是接壤他们甄家所在的彭城郡。有如此猛虎在侧,他们甄家岂敢不时时留意,日子久了,她自然也有耳闻。

此次曹军攻打徐州,本以为会从他们甄家开始,没想到曹军仍如两年前一样,竟再次从青州大军压境,由北往南一路攻占了徐州琅邪国、东海郡两地。唯一不同的是,两年前曹军败北而归,领军主帅曹勋战死。

曹勋乃齐侯曹郑长子,与曹劲一母同胞,听闻兄弟感情甚笃。若曹劲真要为兄报仇,再一迁怒,他们甄家……

甄柔心头一慌,神思不属,呢喃自语道:“竟是曹劲领军……”

见甄柔走神,薛钦连忙示意侍卫,将甄柔强制救出。

正当此时,“哐啷”一声,只见横梁从天而降,一道火线隔绝了侍卫营救之路。

“柔儿!”薛钦撕心裂肺叫道。

甄柔回神,微微一笑,隔着横在身前的炙人烈火,最后遥望了一眼薛钦,气喘吁吁道:“你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杀曹勋的是徐州刺史陶成,而如今收留陶成的是你们……”说到后来已是虚弱至极,声音低不可闻,眼皮也似千斤重,逐渐睁不开来。

甄柔也不挣扎,就任由意识模糊下去。

朦胧间,想到自己饮毒自尽、火烧楚宫,原本只是因为日前,闻幽州牧马纪元主动投诚,曹家在兵不血刃拿下幽州后,念其功仍留马纪元官任原职。是以,她才敢有今日之举,逼家族放弃寻求薛家的庇护,效仿幽州牧马纪元投诚曹家。如此一来,她不用屈辱下嫁,甄家也可以避免与曹军交战,在得以存活之余,最大可能保全实力。

只是没想到此举,说不定还能投曹劲之好,替他一泄心头杀兄之恨。

想着,甄柔唇边泛起甜笑,彻底陷入无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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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原来人离世后,是到另外一个世界长眠。

还会有意识的做梦。

梦里,是她喜欢的果香。

每年农历十月的头一天,是烧火开炉的日子。

屋子里烧着地龙,又不开窗,香炉燃放的香味让暖气一烘,又沉又闷。

所以,一到十月,她就让姜媪把香炉收了,换上瓜果,不一会儿就清香满屋。

阿兄、阿姐却笑她是为了方便自己好吃,若是以往,她少不得要辩解一番,可这会儿闻着一屋子果香,她脑子里全是把它们食入腹中的满足滋味。而且越想越难受,竟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咽唾液。

难道人死后还会饿?

甄柔纳罕又玩味的想着,就听到腹内“咕咕”一叫,饥饿感跟着传来。

不由倒吸口气,她发现所有感官和知觉都活了过来。

甄柔惊疑不定,试着睁开眼睛,身体却虚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身边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同时有两三个脚步声传来,耳边的哭声也就止了,便听伯母轻声问道:“还没醒吗?”语气似乎有些忧愁,又不一会儿,声音就变成了姜媪的,“婢守了一天,都不见娘子醒来。”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原来刚才是姜媪在哭。

可她不是服毒自尽,然后葬身火海了吗?

难道薛钦又把她救回来了?

甄柔努力睁开眼睛,烛光却刺得她甫睁开的双眼干涩发痛,下意识地要见光闭眼,就听得阿姐的声音生气道:“他们薛家太欺负人!若不是叔父舍命相救,楚王早丧命于十多年前的那场民变,更不可能因为平叛有功被封为王爵。可他们倒好,当初说定亲报恩的是他们,如今悔婚的也是他们!”

伯母适时打断了阿姐的话,“话不可如此说。楚王并未反悔薛世子和阿柔的婚事,只是为薛世子又定了一门亲事。”

阿姐的声音焦急道:“母亲,您怎么也像父亲那样想!?楚王让薛二郎明年开春先娶荆州邓女,两年后再迎阿柔进门,这比悔婚还难看!”

阿姐说得过了,伯母喝止道:“阿姚!薛世子上月已被正式册立为楚国世子,注意你的言行。”

阿姐一向温柔恬雅,两人做姐妹十八年,见阿姐这样激动过,也只有永安三十一年的那个冬天——她被贬妻为妾。果不其然,这就听阿姐为她争辩道:“母亲,女儿知道,如今薛家势大,我们不能得罪。可是甄家的百年清誉,也不能如此被践踏。楚国世子侧室,虽然听来不差,但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看来,侧室就是妾,怎能让阿柔去做妾?”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时间沉寂极了,简直针落可闻。

良久,方又闻得阿姐的声音,她说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若再不应阿柔退婚,怕是要逼死阿柔……”说罢,就是一阵压抑的哭声,有阿姐的,也有姜媪的。

屋子里再没了其它声响。

甄柔也不动了,只管躺在枕上望着床顶呆想。

她发现这是她的闺房,自己正睡在床榻上,屋子里烧了地龙,被褥里放了熏球,暖烘烘的热气直从脚底窜到心窝里,接上心里一阵乱跳,就像火烧一般——这是永安三十一年的冬天,初闻薛钦另娶他人,她绝食逼家里退婚……

这是梦吧!

只是有点不好,生前那么多美好回忆,偏梦到最难堪的那段……

还有就是这梦境太过真实了些……

甄柔极力说服自己,半晌才强自镇定,偏头望了过去。

床帷迤地,他们的身影清晰映上纱幔。

白白胖胖的乳娘姜媪,比她大两岁的堂姐甄姚,还有端庄温和的伯母陆氏……

一眼就怔住了,只觉心里怦怦跳得厉害,似惴惴又茫然。

脑子里一下就糊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才又有了声音,是陆氏吩咐道:“看看阿柔可退烧了。”

匍匐跪在榻边姜媪,啜泣着低应了一声,方起身掀起罗帷,就见甄柔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她不由因喜失声惊道:“娘子醒了!”姜媪于是卷了床幔,让陆氏母女便于看望。

陆氏也是惊喜,忙是疾步上前,斜着身子坐在榻边上,握着甄柔的手关切道:“我儿终于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声,有什么不舒服,尽管跟伯母说。”陆氏和甄柔说话,将她的手握着时,便觉甄柔手心冰人,因又叹道:“我儿的手怎这般冰凉,得差医再来看下。”

甄柔却觉得陆氏的手又暖又软,十分熨帖,只是这样真实的温暖触感,让她心下更加惶然,就渗了一身冷汗,苍白的脸上也带出几分呆滞。

甄姚看得难受,眼泪簌簌落下,待背过身拿手帕把眼泪揩了,才强颜欢笑道:“母亲,阿柔三日未进食了,大夫让服药前用些粥食,女儿先去取了过来。”

厨房是得了嘱咐的,一直小火熬着稀粥,一会子,就送了吃食来了。期间,甄柔一直一动不动的躺着,陆氏母女和姜媪都尝试和她说话,她就是一声也不吱,便也不再询问。姜媪直接扶着甄柔慢慢坐起来,先给甄柔找了一件棉衣披上,又让侍女拧了棉巾给甄柔擦了一把脸,这才打算服侍甄柔进食。

陆氏在一边看着,见甄柔全然木头人似的,任她们安排一点反应也无,以为甄柔真有了寻死的念头,心里又惶急又心疼,便嘱咐道:“阿姚,你陪阿柔说话,我去差人再请了大夫来看。”随口寻了个由头,就匆匆避了出去。

陆氏一走,屋子里便没了束缚,甄姚盛了一碗稀粥,斜身坐到床榻边上,对甄柔劝道:“阿柔,你和长姐同一天生,母亲即便爱屋及乌,对你也是真心疼惜。这会子出去,肯定是寻父亲为你退婚了。所以,先多少用些粥食,稍后才有力气面对父亲。”

是的,退婚。

如果真回到三年前,那么退婚迫在眉睫。

一语唤回甄柔的神志,她的目光渐凝,侧首看向甄姚,心里百感交集,想唤一声“阿姐”,却发现唇干舌燥,是绝食三日脱水的虚弱之症,便也不尝试说话,就点了点头。

未料会有回应,甄姚大喜过望,忙舀了一口粥,小心翼翼地递到甄柔的嘴边。

甄柔忍住夺眶的泪,就着勺子吃下一口,香糯温软的粥食霎时在口中四溢,温暖了久未进食的胃。

甄柔闭上眼睛,感受粥食入胃的温暖,感受着这一刻的真实。

重生了,她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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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要好

甄柔毕竟绝食体虚,后来又染上风寒,伤上加伤,把元气损耗了。于是,用了小半碗稀粥,吃了一挤药,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天还没亮,屏风上的绢面透着暗弱的烛光,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

昨日的冲击太大,人却是虚弱体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现在难得一个人安静的待着,甄柔便也不唤人,就对着屏风上投映的烛光,躺着呆想。

重生这件事实在太过玄妙,所以开始静下心时,甄柔脑中还全是对重生的不可思议。过了好半天,等彻底接受了重生的事实,方才欢喜起来,甚至有些兴奋。甄柔认为这是上苍的厚赐,她应该好好把握住机会,让家族从此自立,不再仰他人鼻息。

甄柔想,如今天下扰乱,盟约信义已是一纸空谈,唯有自强才是根本。

到底顺风顺水了十八年,这一想就带出千金气性,双手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暗道:薛家就是背信弃义的典型,父亲为救楚王英年早逝太不值得,更可笑伯父还幻想寻求薛家庇护,世代交好、救命之恩、婚姻盟约在天下权势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气过后想到早逝的父亲,甄柔又不免感伤了一阵。

父亲走时,她才六岁,幼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是母亲常向她忆及父亲。她十岁前的入睡故事,便是父亲当年如何文采风流、英姿飒爽,又是多么宠爱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可惜前世自己终究辜负了父亲……

不过还好,她重回到了十五岁。

人生可以重来。

她要助家族自立,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她要重择一良人,夫妻恩爱到白头,然后一儿一女一个“好”。

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只听得屋外一阵细碎声响,不一时屋子里也有了动静,片刻脚步声转过屏风。脚步声极轻却十分熟悉,甄柔知道是姜媪进房来看她,便出声道:“醒了,要食稀粥。”

嗓音还带着沙哑,声气却很足,约莫是汤药见效,开始恢复元气了。

姜媪不由喜极而泣,又怕被甄柔看到,她觉得甄柔难得打起了精神,再不能让她的哭相败了气氛,忙悄悄地揩了眼泪,又庆幸屋子里还没掌灯,甄柔大约看不见,便放下心来,喜气洋洋的道:“娘子稍等,婢马上准备。”

姜媪既是甄柔的乳母,又是甄柔院子的掌事,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安排妥当。

冬日昼迟,窗户上还只是透了灰青色的一片光。

姜媪让侍女掌了灯,屋子里通亮如白昼。

甄柔体虚不便起身,姜媪就服侍甄柔榻上盥洗,身后立了两个侍女,一个捧脸盆,一个拿面巾。正在这时,阿玉和一个侍女提了食盒进来,姜媪便道:“先把稀粥盛出来凉一凉,方便娘子食用。”

阿玉领侍女应了一声,依言而行。

昨天精力不济顾不过来,现在看到阿玉,甄柔十分高兴。

阿玉长她一岁,是母亲偶然买下的女奴。

永安十七年那场民变,不仅让汉天子大权旁落,造成今日军阀割据的后果,也让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又时逢全国大旱,颗粒不收而赋税不减,各州郡的叫花子像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似的,一家一窝一群满是沿街乞讨的难民。

阿玉和她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们最好的去处便是卖身为奴。

但是,阿玉的父亲在逃难时瘸了腿,阿玉又才七岁,像他们父女这样的老弱病残,根本不会有人买回家,毕竟时下粮**贵,而人命不值钱。没过多久,阿玉的父亲就为保护阿玉而亡,阿玉正无助守着她的父亲时,遇上正要回娘家散心的母亲,母亲想到自己一双同样失孤的儿女,便为阿玉安葬了她的父亲,带阿玉回了家。后来见阿玉虽然瘦小,但长得十分秀气,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看而知,是个冰雪聪明的女童,于是取名“阿玉”,当做了她的侍女,也算多一个玩伴。

出嫁薛家时,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便将姜媪留在母亲身边,又为了以防伯父猜疑,只好带了阿玉一起出嫁。前世,她一把火是烧得痛快,被留下的阿玉怕是……

甄柔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叫道:“阿玉!”

声音突兀,饱含感情。

阿玉闻声抬头,诧异道:“娘子,有事吩咐婢子?”

甄柔一怔,见阿玉正在用小几布食,她将面巾递给姜媪,掩饰道:“躺得难受,我要起身用食。”

姜媪见甄柔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一张丰润的鹅蛋脸,竟短短几日迅速得消瘦了下去,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不过眼睛却极为明亮,一望而知,精气神正在逐渐恢复,便点头附和道:“久卧病榻,不免沾染秽气,能起身还是起身为好。”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甄柔就只穿了一件旧棉的夹衣,跽坐到屏风外的几案前。

阿玉揭开食盒时,早有一阵粳米香味,袭人鼻端。这会儿见案上除了一罐子热腾腾的稀粥外,还有一碟子核仁拌豆干,一碟子什锦酱菜,一碟子香软酥糕。粥米清香,小菜咸鲜,看得甄柔更是食指大动。

绝食了几日,又病了一场,甄柔口中实在寡淡,扶起箸子,就先夹了两片豆干食入,酸咸入味,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核仁拌豆干。姜媪在下首看着,不由唠叨道:“知道娘子口里寡淡,才让备了两样小菜。可是您人才好些了,尽吃那些冷拌的,仔细伤了胃。”

甄柔只好用了一口稀粥,待一碗食完,才笑眯眯的说道:“姜媪你且放心,我还有大事要做,不会伤着自己身子。”

姜媪与阿玉对坐下首,闻言不由互看了一眼,眼里都是惊疑,不约而同想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和家主硬碰?

甄柔在上首看得清楚,知道姜媪她们担心什么,前世自己就是仗着在家中得宠,以为生病就会得到怜惜,从而让伯父妥协为她退婚,如今再也不会做这等傻事。

她要好起来,要爱惜身子,要长命百岁,看着家族延续,自己儿孙满堂。

这般想着,甄柔不由伸碗递给姜媪,道:“再盛一碗。”

这些年,姜媪是将甄柔和薛钦的小女儿来往看在眼里,见甄柔这般反常,认为是另外一种情伤状态,不由劝道:“娘子你才恢复食欲,一时不宜进食过多,等过些时辰再用可好?”

甄柔摸了摸小腹,确实已经饱腹了,正要点头同意,厚棉帘子从外掀起,一个侍女垫脚进来,在屋中间匍匐跪下,禀告道:“家主、主母、二娘子来看您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章 糟糕

彭城甄氏是大汉名门,自甄柔的祖父起,上数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甄家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称。甄家这一代的家主是甄志谦,甄柔的嫡亲伯父,早年任博士祭酒,后退居故乡彭城,出任彭城郡守。

甄志谦在朝为官时,主管太学教育,推崇孔子的“不学礼,无以立”,为人最是尊制守礼。是以,即便有妻女相随,也不会入侄女闺房。

甄柔知道甄志谦这点,便对传话的侍女道:“告诉伯父,我已起身,稍后便到厅堂拜见。”

侍女领话而去。

甄柔对甄志谦送她为妾仍旧无法释怀,但是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将甄志谦当作父亲看待,长年累月的孺慕之情,让她无法有任何怠慢之举。于是传话侍女一离开,甄柔便立即更衣梳妆,就要匆匆赶去。

甄家的第宅连栋数百,甄柔是嫡出的女公子,自分了一个二重院落,而厅堂就在第一进院子的三间北房里。

已经立冬,外面虽未落雪,却是寒气深重。

甄柔病体未愈,甫踏出居室,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姜媪见状,关切道:“娘子,还是带件大氅吧。”

甄柔摇头,下颌向正前方的厅堂扬了扬道:“无妨,不足百步而已。”说罢拾阶而下,兀自穿过连廊,就往厅堂而去。

姜媪无法,只得和阿玉赶紧跟上。

到了堂下,闻得侍立在外的侍女扬声通传“三娘子到!”,甄柔这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不甘,踏上东阶的步子就跟着收回,暗恼自己太没气性。想多耽搁一会再进,无奈已经通传过了,而另外一个通传侍女更是掀起帘子,只等她入内。

甄柔咬了咬唇,登上东阶,脱履上堂。

此时天已大亮,天光透过明瓦照射进来,为厅堂添了一线敞亮。

厅堂内,甄志谦已经在上首正中端坐。

甄柔看了一眼,徐步走到堂中,便要揖礼拜见,陆氏抢先阻止道:“阿柔,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必多礼。”话音未落,甄姚已经离席走过来,心切地拉住甄柔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见甄柔比起昨日精神了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汤药见效了,阿妹看着好了许多。”

因有甄志谦在上首看着,甄柔便只笑了笑,没有与甄姚多言。

见甄柔仍旧沉默,甄姚心下明白,拉着甄柔到右侧坐下时,背对着上首的父母捏了捏甄柔的手,无声说了两字。

——放心?

甄柔诧异扬眉。

甄姚回以眨眼一笑,尔后回席坐下。

甄柔明悟过来,看着跽坐在对面的甄姚,不由晃了晃神。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简单的相信,直到被送去薛家之前,才知道甄志谦根本为替她退婚。

然而,这些无法向甄姚相告,甄柔只能再次报以一笑。

陆氏跽坐在甄志谦左侧,同样高居上首,正好将姐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心口顿时溢满满足。

甄柔殊色照人,甄姚虽略逊一二,却也是清丽无双。两姐妹相依一起,仿佛夏日荷塘新生的一株并蒂莲,集莲荷之精华于一身,犹让人生生移不开双眼,这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娇儿。

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

娇容映朝霞,青州醉玲珑。

自两年前,甄姚的及笄之礼后,这一首歌谣便不胫而走,两姐妹的美貌也广为流传,名满东部各大州郡。然,无论时下局势如何,天下之大总不乏好事者追根究底,不久姐妹均已定婚一事也被众所皆知。

如今便是退婚薛钦,甄柔的后续婚事怕也颇有困难,不过总算不用委屈为妾了。

想到与丈夫彻夜商谈的结果,陆氏心头一松,又疼惜甄柔婚事多折,不由怜爱道:“姜媪差人禀告,你今日一醒来便要用食。我儿可还有什么想入口的?虽是入冬食材短缺,但伯母定会差人采办妥当。”

陆氏的一番慈母心肠,甄柔有感五内,心下不觉一暖,下意识便撒娇道:“伯母做的鱼羹最是适口!”

终于听到甄柔提要求,她真是怕了甄柔这几日了无生气的样子,陆氏这便立马答应了。一时厅堂内气氛转好,陆氏见机说道:“夫君,您昨夜担心了一宿未眠,不是有许多话要对阿柔说吗?”

昨夜陆氏在他耳边叙谈了一宿,甄姚也一再哀求于他,母女的话都不离甄柔如何病弱,眼前乍一见甄柔果真脸无血色,身体消瘦,不免也生了一丝心疼,对甄柔的忤逆行为和不懂家族难处的怒火不觉一熄。这时见陆氏给他递话来,甄志谦便顺势接口道:“阿柔,伯父知你心中委屈,我何尝不恼他们?可是阿柔,你委实不该拿自己身体当儿戏!可知你的伯母和阿姐为了你整日寝食难安吗?”

甄柔无言以对,咬唇深深垂眸。

今年农历八月,甄柔才满的十五岁,又生得骨骼纤细,看起来本就单薄。近来先是绝食,接着受寒发烧,一来二去的折腾,少女的圆润没了,娇小的身量在这时一看,便越发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垂头敛眸,一副俯首帖耳受训的样子,看得人不觉心怜。

陆氏母女心中不忍,双双望向甄志谦。

甄志谦不由一叹,怅道:“罢了,你知错便是。”一语叹完,终是说到今日正题,“你两个多月前,才行了及笄之礼,如今风头还未散。为了不让你的婚事变故再节外生枝,我这才隐瞒下来。思及年关将近,你母亲不日将归,我本欲那时再予告知。”

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乃汉室刘家宗女,为徐州下邳国第二代藩王刘冒之妹。今年她的及笄之礼,便由外祖母下邳太后为她主持。外祖母下邳太后年事已高,也不知可是路上劳顿,从彭城回到下邳国后不到旬日竟病倒了,母亲曲阳翁主愧疚难安之下,于是前往下邳王宫侍疾。

想到母亲,甄柔眼里一热。

甄志谦看了一笑,续道:“且大郎又是你的嫡亲兄长,有道是长兄为父,我思索一番,决定明日就差人送信让他们回来,即便你非退婚不可,也当亲自告知他们。”

此话已然露出退婚之意,陆氏母女听得一喜,纷纷含笑看向甄柔。

甄柔则是心下一沉,暗道糟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章 寻兄

原来今晨轻晓,甄柔睡在枕上呆想时,便愁前世甄志谦就欺骗她已退婚,这世自己是不会再相信了,可是甄志谦君子之范太过深入人心,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竟然阳奉阴违。所以沉思一番,便打算去下邳国寻阿兄,先斩后奏把婚退了。

如果召了阿兄回来,在甄志谦眼皮底下,那还如何退婚?

这岂不是糟糕。

甄柔心里着急,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担心被甄志谦洞悉想法,到时不是把她禁足家中,就是把阿兄召回来拿话稳住,然后向前世一样告诉大家,他已经去信把婚退了。甄柔定了定心神,让自己别乱了阵脚。

只在这时,脑筋一动,计上心头。

甄柔用鼻腔“哼”了一声,状若不信道:“若真心愿为侄女舍弃薛家势力,就当立即把婚退了!”说完担心不够,又出言讽刺道:“伯父何必拿话哄骗侄女。待母亲和阿兄回来再告知退婚之事,这一来二去的推脱,侄女委实看不出伯父有退婚之意!”

到底是第一次这样作势,甄柔心头不免怦怦直跳,不过当话说到后面,她只剩了满腹憋气。

她觉得前世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前世,她也是绝食后一场低烧醒来,甄志谦便答应为她退婚。

可她竟蠢到得了准话,也不去弄清事情真伪,便兀自沉浸在薛钦背情弃爱的小女儿忧愁之中。

病情和心情有关,她一味的哀情感伤,拖拖沓沓缠绵病榻一月之久。陆氏为此担心却拿她无法,只好不再顾忌母亲会两头为难——既要侍疾外祖母下邳太后,又要忧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情殇病榻,还是给母亲捎去了信函相告。

母亲匆忙赶回来见她这样,自是极为难受。到底母女连心,在母亲悉心照料之下,又半月她总算好转,愿意也可以下床。后来年一过,母亲便带她住到乡下的庄园里散心。而阿兄也因为担心她,听甄志谦作保已退婚了,虽是恨薛家的背信弃义,但奈何形势不比人,阿兄只能咬牙忍了,便也不再过问退婚,甚至因为愧疚不能为她讨回公道,暂放了下邳国的军政民务,随母亲一起陪她在庄园散心。

半年后,曹军从青州入境,第一次攻打徐州,齐侯长子曹勋战死,曹军败北而归。

时隔一年多后,曹军再次从青州入境攻打徐州,徐州刺史陶成战败,弃逃家眷投奔薛家。

然后就是薛家来使持着婚书到彭城,她被甄志谦送给薛钦为妾,缔结盟约。

那时,所有人才知道甄志谦并未写退婚书,可是再想反对已经迟了,曹军兵临城下,甄家之力根本无法抵抗,只能寻求薛家庇护。幸在这时闻幽州牧马纪元投诚之事,他们兄妹两便想效仿,这样既可以不用依靠薛家,又能保全住家族,却不想甄志谦根本不听,直接让人软禁了阿兄。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甄志谦为何这样做。

分明有保全甄家之法,却一定要同薛家结盟,与曹军决一死战。

难道是为了占有整个徐州?

还是因为薛钦向他许诺了什么?

……

甄柔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现在她只想顺利退婚,与薛家彻底划清关系,然后为至亲保住甄家。

是以,接触到陆氏和甄姚不解而又失望的目光时,甄柔的双手在袖中暗握成拳,告诉自己以后她们会明白的,她执意退婚,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阻止甄志谦幻想结盟薛家,就可以和曹军十万大军对抗。

如此一想,就不在纠结于此,无视投来的目光,只昂首与甄志谦对视,目光不逊。

“阿柔!”陆氏忍不住低斥,她不明白甄柔这次病后怎会这般不听教,甄志谦身为一家之长已经退步,甄柔怎么还是步步紧逼!

甄柔不愿意和陆氏起争执,直接断言道:“若伯父不愿意代为退婚,侄女去找嫡亲长兄退婚便是!”

一个“代”字,就是指甄志谦无权为她婚事做决断,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然而,这话委实过了,不免伤了亲情,但甄柔现在要的就是与甄志谦势同水火,于是不管不顾地说完,更是看也不看震怒的甄志谦,猛地起身便要扬长而去,但是刚一站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头牵着脚,站立不住,要栽下去。

姜媪和阿玉留在庭院候立,厅堂里只有他们四人。

甄柔发怒,事起突然,无人来得及帮扶,竟是硬生生地一头栽了下去。

铺地方砖坚硬,虽然地上已累席三重,但猛地一栽下去,摔得委实不会轻,发出“咚”地一声响。

甄姚离得最近,就在对面跽坐,率先疾步奔至,扶起甄柔焦急道:“阿柔,你没事吧!?”

甄志谦、陆氏夫妇随即奔走过来,陆氏跪坐到一旁,半抱住甄姚上身,揽入怀中心疼道:“怎这般心急,万事好商量!这下可是摔着了?”一边说一边又让甄姚唤人。

甄柔一直娇养闺阁,最是怕疼,前世也是惧火烧,才事前先服了毒药,让自己无知无觉地走了。这会儿一摔,加上发烧四肢本就酸痛无力,身上确实更加痛了,又被一贯疼爱自己如亲女的陆氏拦在怀中,娇性子不免上来,竟是生出了委屈,索性借着这股委屈,痛快地闹一场,闹得她能顺利去寻阿兄。

“伯母……我要我的母亲……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和阿兄……让阿兄到建业退婚……”甄柔摔倒了也不起身,就伏在陆氏的怀中大声哭泣,把前世一个人无助服毒药的害怕迷茫哭出来,把被视为父亲的人背叛舍弃的伤心哭出来。

陆氏看着怀中哭得似孩童般的甄柔,心揪了起来,忍不住也簌簌落泪,望向丈夫企求道:“夫君,您既已同意为阿柔退婚,就别再等了!薛家的信使还没走,现在把退婚书写了,让他带走……看阿柔这样,我这心……”

话未说完,陆氏已是泣不成声。

陆氏是伤心,甄志谦却是又惊又怒,且惊大于怒,他知道甄柔一贯视他为父,所以根本没想到甄柔会眼下撇清关系,并且生了去下邳国寻大郎的念头,这可万不能行。甄志谦心中担心,面上却是无奈一叹,应了老妻的请求,道:“罢了,我今日就写了退婚书,把阿柔的婚退了。”

闻言,甄柔不着痕迹地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隔着朦胧眼泪去窥甄志谦。她看见甄志谦果然神情凝重,似在思量,心里失望,让自己不要再抱希望,她该认清她这位伯父了。

“伯父,您说真的?”掩下心中的千思万绪,甄柔抬起头来望向甄志谦,目光惊喜又充满孺慕之情。

看着甄柔的神情,甄志谦心下一松,宠溺地摇头道:“你呀!伯父难道还会骗你?今日就为你退婚!”

还是记忆中的语气,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为什么人长大之后会遇到这么多的不同,为什么有一天她会戴上面具和至亲相处?

甄柔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掩埋,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她只似难为情地伏入陆氏怀中,带着哭泣后的浓重鼻音说道:“伯母,我想母亲了,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

到底不放心甄柔去下邳国,陆氏还未回应,甄志谦已蹙眉道:“怎么还要去下邳国?”声音不觉严厉,察觉不对,顿了一顿,又转圜道:“不日就是十一月了,曲阳翁主和大郎最多一个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到时你们母女便可相见,何必再舟车劳顿的折腾。”

甄柔在陆氏怀中瓮声瓮气道:“他薛二郎成了世子,我甄柔却成了下堂妇,我才不要在彭城被人笑话。”

这话正中甄志谦下怀,他笑道:“看来及笄礼后成大人了,知道好面子了。放心,伯父会将消息隐瞒下来,不让人谈及此事。”

甄柔却不依道:“我不管,我就要去下邳国!”

甄志谦无奈,陆氏只好从旁劝道:“你尚未病愈,眼看就要下雪了,委实不宜再出远门。”

看来只能动之以情了,甄柔抬起头看着陆氏,回忆着前世离家避到庄园的心情,似真非假地轻声说道:“伯母,家里都是他的影子,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您让我去外祖母那里小住一下吧,等心不疼了,我就回来了。”

陆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是女子,她知道情之一字有多伤,尤其是甄柔又是青春少艾之际,这时的男女之情比人生任何阶段都看得重,不由替甄柔请求道:“夫君,让阿柔去下邳国散散心吧。”

甄志谦是一个文人,年轻时也擅写诗文,对少年之情心有感悟,心中已然信了甄柔的话,又念及薛钦再三请求顾好甄柔,便只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去是可以,但等身子养好了再走。”

寻兄的目的终于达成,甄柔心中一喜。

这一世,她定要先退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章 小沛

风寒在人身起初之时,症状表现为乏力嗜睡,甄柔哭过一场耗神一场,回到居室吃了一剂汤药,就又睡了过去。一枕酣眠,睡到次日天明,身子竟好了大半,难怪彭城医长和下邳国的医工长,都曾说过睡眠补元气。倒也不是一直睡,中途迷迷糊糊的,被唤醒过两三次,不是食粥便是吃药,她虽困却极是配合,只想病愈早日启程。

陆氏她们见甄柔恢复神速,惊喜之余,只当是甄志谦写了退婚书,甄柔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

又过两日,医长照常过来看诊时,便道甄柔已经完全康复。

甄柔立马向陆氏提出第二天就走,陆氏不放心,认为当再精心调养几日,甄柔实在等不得了,便道:“伯母,再过几日就当下雪了,走到半路上,万一大雪封路,那才是进退维谷。”陆氏知道甄柔说的是实情,便不再阻止。

一声雄鸡报晓,划过冬夜长空,转眼到了次日。

甄柔心切,天还未亮就起身收拾。

如此,有甄柔一个劲的催促,姜媪便是昨日下午已收整行李,还是忙不迭叫了八个奴隶,赶着六辆马拉辎车起箱装运。

甄柔见姜媪开始安排了,这才放心去拜别甄志谦和陆氏夫妇。

知道甄柔要来拜见,夫妇俩已一人居上首当中,一人居上首左侧,等候。甄姚也一早到了。

出行是一件大事,需要正式拜别,甄柔双手在袖中交叠,双膝跪地,直着上身,头微微一低,揖礼道:“侄女今日将远行,特向伯父、伯母拜别。”

甄志谦让甄柔起来,沉吟道:“虽然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但年末贼盗猖獗,我让耿奉护送你。”

陆氏笑道:“阿柔,你伯父委实疼你,耿奉乃你伯父心腹,跟随你伯父十二载,武艺超群。”

甄姚心思细腻,也察觉甄柔自病愈后,便不大亲近甄志谦。她私下问过一回,甄柔却只说没有,此时听陆氏拉近二人关系,便也从旁帮和道:“阿柔,父亲对你比这般好,我都要吃味了。”

话都到这份上,甄柔只能附和一笑,只作宽慰陆氏母女之心,道:“侄女也是女儿,且我还是幺女呢!伯父自然要疼我些才行。”虽是学着以往的口气,但是隔阂已在,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

听到甄柔这样说,陆氏母女果然笑了起来,甄志谦的脸上也不禁漫上笑意。

一时间,厅堂内言笑晏晏,仿佛阖家欢乐。

甄柔看着一堂欢笑,心思却早已飞远。

耿奉,她不但有所闻,而且十分熟悉。

前世护送她去建业的人,便是耿奉,足以可见甄志谦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如今,甄志谦派耿奉护送她,实在是大材小用,让她委实不得不怀疑,甄志谦此用意到底是护送,还是名为护送实则监视?

想到这些,甄柔心里有些沉重。

到送别时,甄姚又想要同去。她和甄柔姐妹关系极好,时常同榻而眠,实是觉得一贯依偎她的阿妹,仿佛一夕之间变得沉默了,虽然相处时依旧活泼爱笑,但她就是感到不对,是以仍旧不放心甄柔独行。

甄柔劝道:“阿姐,你明年九月便要嫁往长安,此去一别难再承欢父母膝下,当是多陪伯父伯母。”

甄姚一向孝顺,一听不免犹豫,陆氏也舍不得亲女远行,一时众人相劝才是作罢。

甄姚只好拉着甄柔的的手,依依惜别道:“马车颠簸,你也别心急上路,当以安全为主。还有……”未嘱咐完,一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走了过来,平推手,时揖道:“女公子,一百八十护卫已齐,请启程。”

甄柔回头一看,便知来人是耿奉,心思不免又沉了沉。

甄姚却是赧然,她生性腼腆,乍然一见一位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立在跟前,心里便是不自在,正好甄柔也该启程了,终于不再对甄柔殷切叮嘱,只随父母立在府门外,目视甄柔远行。

正如甄志谦所说,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不过两百路左右。陆行之程,马最快日行七十里,有车三十里。他们一行人多车多,便是行程慢,十日已足够抵达,若是辛苦赶一下路,四五日也是能达到的。

下邳国在彭城的东南面,所以一行人出了城,便要沿路向东。

甄柔一行二百来人的浩荡队伍。当首一辆两匹健马牵引的篷车,后又有七辆马拉车紧跟,再随车一百八十护卫俱为持戈甲士。穿城而过时自是引得城中百姓驻足,或看上一看,或谈论两句。

甄柔带着姜媪坐车,车厢内的锦毡之上,燃着一个烧得正旺的铜火盆,本该是烘得人暖和惬意,甄柔却只感被烤得一团火在心里烧,根本听不到车外的声音,只愁该如何让耿奉往西北方绕一圈,再去下邳国。

姜媪却听到外面的议论,不由跟着感叹道:“是呀,眼看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这个时候,也只有行商办年货的出远门了!”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甄柔眼睛顿时一亮,一把拉住坐在右侧的姜媪,惊喜道:“姜媪,你太好了!”

车厢里本是寂寂无声,甄柔这一咋一呼,吓了姜媪一跳,半晌才回过神,好笑的看着甄柔道:“婢是做了什么?让娘子这般高兴了,说出来也让婢高兴一下。”

甄柔弯眼一笑,眼里满是狡黠,“姜媪,去下邳国之前,我要去小沛边境赶集!”

“小沛?”姜媪大吃一惊,旋即不迭摇头,白胖的脸上满是不赞同,“哪里没市,怎偏要去小沛。那里可不好!”说着又苦口婆心的劝道:“几年前,小沛就被曹军给夺了,再不是豫州的地界了,去不得!”

就是因为小沛被曹军夺了,她才要去小沛。

不然怎么向曹劲偷风报信——徐州太守陶成已经和薛家暗中结盟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章 想到

甄柔打定主意,必须去小沛一趟。

永安三十二年的正月还没出,曹军就声东击西攻打徐州,却不知从何处走漏风声,徐州太守陶成早与薛家结盟,合力派兵埋伏于徐州东北第一郡——琅琊国,击退曹军,斩杀曹勋。

如今已是农历十月底了,不出三个月就要大战,期间又隔了一个新年,再不报信怕是晚了。

而且难得知道这样一个先机,甄柔不愿意放弃,也不管姜媪如何劝告,甫一出彭城,趁着中途停路休憩的当头,让阿玉找了耿奉过来,道是她要去小沛赶市,为母亲和阿兄购置新年贺礼。

耿奉自不同意,以路远行程不够拒绝。

甄柔从未想过耿奉会立马答应,她只计较着耿奉此行目的,可能是以防她让阿兄退婚,于是掂量着这一点,坐在车厢里继续道:“耿奉,我告诉你,我此行是为了散心,现在我就是要去小沛散心。”说着似忘了按剑峙立车外的耿奉,她只作恶声恶气状,兀自咬牙恨道:“看一下让薛二郎颜面尽失的小沛!”

男子一贯厌恶女子嫉恨情绪,耿奉更是如此,在车外一听,便不由皱眉,腹诽道:“女公子美则美矣,心性却是骄纵好妒,亏得楚国世子如此看重,还牵连他陪这小儿折腾!”压下心中厌恶,仍然劝道:“小沛已经被齐侯从楚王手中所夺,主公又一向与齐侯无来往,女公子再去小沛招摇过市……”

听到“招摇过市”一词,甄柔一把推开车窗,打断耿奉的话道:“什么楚王、齐侯,我只知道小沛是我大汉王土,姓刘!我有何不可去?”

说话间,甄柔已不觉生怒,她虽有故意激耿奉,但他二人却有主仆之分,然耿奉的话哪有半分敬意?

她虽不是甄志谦亲女,但甄志谦无子,早些年也纳过姬妾,却并无子嗣诞下,如今已到天命之年,已然歇下求子之心。如此一来,她阿兄长便是甄家下任家主。不看生面看佛门,耿奉都不当对她无礼,竟还说出“招摇过市”这等话来,到底可有将她阿兄当作少主?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甄柔压了压怒气,望着耿奉哼道:“伯父派你护送我,虽也有保护之意,但也交代你看着我,以防我让阿兄去建业闹事吧?”

先听甄柔所言,以为甄柔已察觉出什么,心下一惊,听到后来方知,甄柔以为他监视是为此,耿奉不由松了口气。

甄柔一直盯着耿奉,她清楚地捕捉到,在她说话的时候,耿奉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心中底气不觉一足,续道:“彭城位于下邳和小沛之间,这一来一回,等我再到下邳,已是十一月中旬,待不了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哪还有时间唆使阿兄去闹。你说去一趟小沛可好?”

说完,甄柔已是气焰全无,只含笑看着耿奉,静候回应。

一软一硬间,已攻下心防,耿奉平推手,揖礼应道:“稍后启程,便让护卫前往小沛。”言毕惊觉自己竟应了甄柔,疑虑当从心头起,顿时目光如炬看向甄柔,见甄柔含笑回望,俨然一派闺阁无邪少女,端是一弱质女流之辈,只道甄柔是阴差阳错才说出这一番话,而自己也确实为了便于向主公复命,方才应下。

如是一行辚辚车马,北上向小沛而去。

一路北行,朔风强劲,草木枯萎。甄柔所在的车厢内,却是温暖如春。她伏在姜媪胖嘟嘟的双腿上,闭眼假寐。看上去是那般惬意,但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迷茫。她发现自重生以来,诸多事都与前世看到的不同,曾以为和伯父一家亲如骨肉,似乎也只是她的想当然了。

突然地,甄柔觉得这次小沛之行,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她不但要将这个军情告到曹劲处,还要让曹劲从此记住阿兄。

那么,又该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呢?

甄柔在姜媪的腿上,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出神的望着车顶。

……

彭城至小沛,与往下邳的距离相近。甄柔虽是心切,却因要防耿奉,只得按捺焦急,不时催促而行,终于在第四日深夜,抵达小沛界外的一个驿。此驿是官驿,属彭城管辖,耿奉一亮出身份,便被奉为上宾入住。

安顿妥当,姜媪安排侍人提了热水,灌满大澡木桶,供甄柔沐浴洁身。

甄柔早不耐路上尘土,泡了个全身发红,香汗淋漓,才觉舒坦的起身,然后换上柔软的宽大布衣而眠。

周身舒泰之下,本该一枕酣眠,甄柔却没了睡意。

望着榻前的铜人油灯,心中涌上了纷杂心思。

小沛,原豫州沛国下辖县,位于彭城西北部,处于兖州、豫州、徐州三州交界之地。如今虽让齐侯巧令名目夺取,但到底是大汉刘室的王土,庶人工商、世族大夫皆可往来,到时装作商队人马或地方乡绅便罢。然则,这却是入小沛容易,用阿兄名义报信难。

一宿无话。

次日起身,果不其然,耿奉让她扮作乡绅家的公子入市,他则带了十个甲士充作家仆。

甄柔自不反对,只要求带上姜媪和阿玉,这便一行十余人去了小沛。

汉太祖高皇帝是小沛人,小沛一直被大汉刘室认为是“龙飞之地”,逾上百年的发展,人口繁衍近乎十万众,已达整个沛国人口一半之众。又处三州交界之地,自各地军阀割据以来,不觉已成为三州商队交易之所,商市发达。

钟鼓楼甫击鼓,形形色色的人便如潮涌般向沛市而去。

甄柔一行人也被人群涌入市内,还不及四下一看,一队持戈甲士列队巡街走来。

自是曹军!

甄柔的心如擂鼓发射,怦怦直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章 被拦

她想到了。

找小沛的县令不可能,但可以找沛市的市吏。

小沛乃三州交界之地,各属不同势力,便是市吏这类的小官,也当是经过层层筛选。若得到这样的军报,还不立即呈上去,这边县市吏岂不白任?

看到沛市巡街甲士,甄柔由此思彼想到办法,顿时心情大好。撩开軿车左侧的素纱帷幔,对随侍车旁的耿奉道:“我思忖,不能仅与母亲、阿兄购置新年贺礼,自是要给伯父、伯母、阿姐都添上。所以,需去布肆、漆肆、书肆……”只作看不见耿奉越来越黑的脸,甄柔数着手指一肆一顿的逐一列完。

四方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不便多言泄露身份,耿奉深吸口气,压下心头厌恶,垂首应道:“喏!”

得到回应,甄柔满意一笑,“有劳。”

言毕放下帷幔,轻轻吐了一口白雾,她也不想大冬天上市,而且还得轻车简从,坐在车里面,都能感到冷风透过帷幔灌进来。

甄柔紧了紧身上外罩的狐裘,不再他想,饶有兴致的透过帷幔四下打量。

她先让耿奉将沛市四禺走过了一遍。见沛市虽只是一县之市,却并不比彭城、下邳等郡国类大市有差,不过是略小了一二罢了,市内列隧近百重,其两侧尽为市物邸舍,端是店铺鳞次栉比,货旗飘摇,十分繁荣。

一时逛下来,甄柔心中有底,便开始逐店挑选各类物什。贵至各类皮类、或丝锦絮,贫至粗麻布帛,或木竹料;大到席镇凭几,小到履靴袜;反可看可买,是一样不落。如此下来,十名甲士均是双手环抱物货,已见疲乏。

时至正午,从一家书肆出来,耿奉终于不耐烦道:“女公子,已逛半日,可归?”

甄柔知道已到耿奉底线,不再刻意刁难,她停在书肆的邸舍门口道:“已经正午,劳众奔走半日,用食后再归。”

今日挑选出来随行的甲士,都为耿奉看重,知道众甲士必然和他一般,不耐这等奴隶所做之事。又至晌午,列肆间已是饭菜飘香,众甲士素来食量大,想必此时也当饥肠辘辘。出于体恤之下,听到甄柔提议,耿奉不免犹豫。

甄柔继续劝道:“今半日下来,我胸中之气也出了一半,倒是有几分为难你了。”顿了一顿,方漫不经心道:“这样吧,你带他们进食,我则不进食肆了,让阿玉去简单买一两样与我便是。”

耿奉犹豫的就是此,既然可以不让甄柔抛头露面,他也能让众甲士进食宽慰一二,心里已经允了七分,却仍旧有几分犹豫,等甄柔再劝说了两句,便不再拒绝。当下找了一家巷子里的食肆,把车和购置的物什,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停放好,就留下四人看护,其余则到食肆轮番进食。

见状,甄柔心里一喜,面上却是不显,向阿玉吩咐她要的食物,等耿奉放心走进食肆,才忙不迭探出车子帷幔,借着车下姜媪胖乎乎的身体遮挡,将一个掌心大小的漆红锦盒递给阿玉,附耳嘱咐道:“去市楼,交给市吏。小心!”言毕,又叫住要跟上阿玉的甲士,让他去书肆买一块砚回来。

如是之下,阿玉终于避过耿奉的耳目,向沛市的市楼飞奔而去。

顾不上车外脸色发白的姜媪,甄柔放下帷幔,坐在车内深深地吐了口气。

市楼是沛市的治所,位于沛市的正中,有两层楼之高。

刚才来来回回走了数遍,阿玉应该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吧!

甄柔心烦意乱的在车里等着,许是心里揣着事,时间便过得慢了,也不知道大约等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二刻钟,阿玉终于提着一份糕点回来。

阿玉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气喘吁吁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这是您指定要的豆糕。”一面说一面将糕点递上车。

主仆多年,甄柔立马明白阿玉的意思,惊喜接过糕点,喜道:“阿玉,辛苦了!”

阿玉摇了摇头,怔怔地立在车下,等待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娘子怎会与齐侯曹家扯上关系?昨夜告诉她和姜媪,今日将有一漆盒需要瞒过耿奉,送到沛市官吏手上,并要告诉接洽之人“此有关军机,必呈报曹劲”。她和姜媪自是震惊,昨日更是彻夜未眠,可娘子道事关甄家前途,她们为仆也只能照办。

耿奉食罢从食肆出来,就见姜媪和阿玉一起立在车下,脸色似乎有异,尤其是阿玉脸上竟有几分惊慌,他心里立马警觉,走过来问道:“只是为女公子买吃食,为何看起来如此惊慌?”

耿奉眯眼,目光如炬地迫向阿玉。

阿玉心慌低头,急中生智道:“婢乃曲阳翁主上市所买,适才见一女童插草标卖身葬母,心有无感罢了,劳大人关心。”说到后来,想到自己身世,心里只念甄柔母女收留之恩,存此生定要结草衔环报之。

甄柔在车内听见,不由暗赞阿玉聪慧,她这便适时帮口道:“阿玉,你也累了,先和姜媪去进食吧。”

阿玉如蒙大赦,和姜媪敛衽一礼,便忙进了食肆。

耿奉无法,却自觉有异,于是待众人休憩停当,立即让一甲士买下一辆小车,将甄柔购置的物什全部拉上,一行十余人便赶紧出了沛市。

冬日昼短,不过申牌未刻,天幕已经添了一线暗沉。

一阵北风迎面从车口灌进来,那股冬季特有的清冷凛冽劲儿,让甄柔不禁打个寒噤。

高坐健马上的耿奉,却让冷风吹得一个抖擞,警觉地扬声指挥队伍,道:“大家快些赶路,估计今晚要下雪!”

姜媪和阿玉挤一辆小车,众甲士步行。驾者闻声,立马快马加鞭,甲士发足而奔。

只在这时,轰隆隆一阵马蹄声纷沓而至。

朔风猎猎,沙尘飞扬。

透过帷幔,清晰可辨一列黑甲曹军,将他们包抄围住。

甄柔不由一惊,只听一道年轻却清冷的声音,厉声道:“站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章 相遇

那人一马当先,被数人簇拥着。

虽未下马,但一望可知,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

身披玄色大氅,没有戴武弁,是时下男子当中少有的露髻者。不过乌黑浓密的发际线下,倒是一张英俊刚毅的面孔。人也十分年轻,只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眉宇间却有一种沉雄之气,不怒自威。

甄柔前世闺阁十八年,能接触的年轻男子不多,除了嫡亲兄长、外家表兄,就是曾经的未婚夫、楚国世子薛钦。几人都是贵族子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此人虽是相貌堂堂,仪容举止却太过随性,想来是行伍出身的寒门子弟,多年历练方有今日领兵之能。

看来是一个硬茬。

甄柔咬了一下唇,目光往周边望去,心里越发的发紧。

这是离小沛的十里地外,离徐州境已在咫尺。此时,空旷的路道上是星罗密布的黑甲曹军,均是身骑战马,腰挎铁剑,杀气深深。一望便知,是一队上过战场的精锐之师,战斗力不俗。他们人马一至,立即形成重重包围列式,队伍整肃,不动已营造出一种紧张肃然的氛围,让人无端心生惶恐。

一望之下,甄柔手心陡然生汗,认为这是漆盒惹的麻烦。

也不怪甄柔心有悔意,实在是自曹军夺下小沛后,她就常听阿兄感叹徐州要不太平了,曹军迟早都要攻打过来,而他们甄家十之八九会首当其冲。如是之下,甄柔下意识地便将曹军视为嗜血猛兽,而与兽为伍,岂是好相与的?

都怪自己太心急了,竟然冒险用漆盒装锦囊报信。

甄柔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甄柔窥视的同时,当首那武官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

一眼扫过,便将甄柔一行人估量了大概。

十余来人,当首一辆施以帷幔的简车,当是主家中的女子乘坐。接尾一辆四面敞露的轺车,一白胖仆妇和一年轻侍女挤在一起。再后一装满年货的辎车。三车的两侧是十名布衣男仆徒步跟随,唯当先一中年虬髯汉子骑马。如此看来,仿佛是一乡绅女带家仆上市采购,但是又有哪家的家仆各个目光炯炯有神,行动有速不输兵士?

疑处如此明显,仅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将注意放在车帷中未露面的女子身上。

那武官勒缰驱马,缓缓踱向甄柔。

耿奉不是甄柔,他在军营大帐待过,一眼就认出来人,并不是简单的小沛官兵,极有可能是驻扎在此的曹军。心里早是惶然,暗自后悔不该依了甄柔,又纳闷自己一行人到底如何惹了曹军的眼。不过想到明面上,甄家与曹家尚未正式交锋,便是被识破身份应该也无事,只是少不得要惹上麻烦,到时难以向甄志谦复命。

如此一想,耿奉心下镇定,但到底希望能蒙混过去,正想着如何开口,便见那武官驱马向甄柔驶去。

是了,女公子容貌出众,难道是适才在沛市被此人窥去,才引得大队人马来拦他们?

这可不行!

耿奉立即策马跟上,出声阻止道:“这位军爷,车内乃是……”

一语未完,当先两名黑甲铁骑拔剑出鞘,“锵——”地一声,双剑相交,寒光凌厉,拦住耿奉的去路。

耿奉脸色一白,却强制镇定,人虽无法前行,口中却依旧阻止道:“我家女公子已定亲,还望军爷高抬贵手!”

那武官置若罔闻,继续驱马前行,目光紧锁车子。

帷幔遮挡,辨不清里面之人,只隐约可见有一女郎端坐其中。

浓眉微蹙,目光从车辆移向阿玉。

耿奉以为他的话见效,心下松了一口气。阿玉目光与他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并无邪佞,却犀利如刀刃,凝满肃冷之气,迫得她惊惶呆住。

那武官却似从中有所判断,猛然回首,大氅一挥,一道剑光惊破长空,耀入甄柔的眼中。

事起猝然,未及防备,帷幔一剑而斩,无声四散。

甄柔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剑指鼻端。

下意识仰头,瞬间,四目相接。

他立马长剑,她坐于车中,帷幔布片从他们中间飘过,落入尘埃。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武官的嘴角微微下沉,他知道车中是一妙龄女郎,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娇女。

看上去年纪很小,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已生得十分出色。

身上罩了一件素白色的皮裘,简单的发髻上仅一根木钗,那样素净的颜色,也让她穿得鲜嫩娇好,一种别样的楚楚风姿,如一枝三月新开的杏花,粉面素白,迎风招展。他虽是见惯了姹紫嫣红的人间美色,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这样的姝色,当是如菟丝花般养在楼台之上,怎会让侍女传递机要!?

也就这一刹那,他面上那一丝诧异、冒犯交织出的尴尬,已经让一开始的冷硬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的盯在甄柔的脸上,细细打量,似要从甄柔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与此同时,甄柔也盯着对方细细打量,先是估量对方是否因为漆盒追来,如果是,那么又出于何种原因追来呢?是要确认她漆盒中信息的真伪吗?此外,市吏呈上去的漆盒,能辗转到此人手上,且此人能如此迅速率领周边百号铁骑追来,说明身份不低。虽然应该不会是曹劲本人,毕竟公主之子哪会这般随性,同时还出现在这州界小县,但应该能直接与曹劲会面吧?

甄柔极力的思索着,已然没有一开始的退缩之心,只想再次冒险抓住机会,加重自己和阿兄投诚的筹码。

然而,甄柔却忘了,在身边之人眼中,她只是一位娇女。

就在她与这武官对视的须臾之间,周边人已经反应过来,尤以耿奉当先!甄柔余关就瞥见耿奉要不顾危险冲来保护,她只好立即做出判断,忙先声夺人喝道:“放肆!”

那武官骤然凝目,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已到唇边的责问也随之一止。

欲要动手的耿奉,乃至手足并用下车要奔来的姜媪和阿玉,齐齐一怔。

甄柔才不管其它,只色厉内荏道:“你一边营驻军,不收集军机要事,向你的主公上报,拦我等作何!?可知这样大张旗鼓的行事,不是打草惊蛇那些有异动之人,就是暴露传递军报的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深深地看了那武官一眼,方逐一咬字道:“难道你不怕此后再无机要可收,受你主公责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章 甄女

这犹如训诫的话一出,刹那间众人脸色各异。

甄柔却恍若未知,只仰着头,傲然地看着那武官,气焰之高,仿佛一个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儿,其实心里早已不确定起来。

自己已经说的这样直白,他应该听懂了吧?

还是他根本不是因为漆盒追过来的,那么自己就是惹祸了……甄柔下意识地瞥向耿奉,就看见耿奉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

甄柔突然也无所谓了,反正实在脱不了身,大不了就暴露身份,现在他们二家尚未撕破脸,自己自然能全身而退,只是耿奉少不得要担责了,不过,正好报了前世她被押去建业之怒。

思及此,甄柔澹定下来,无畏从容。

现在,只需看那武官究竟如何反应,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那武官虽然年轻,但一看就知道是浸淫军中多年,他自然听出甄柔的言下之意。不仅判断出漆盒是出自甄柔之手,甚至看出甄柔一直在防备耿奉,还为耿奉威胁他——若他让耿奉知道漆盒之事,以后将不会再向他通风报信。

然而,那武官生性多疑,虽然见甄柔和耿奉两人,名为主仆,实则一个对下防备一个对上不敬。这怪异之处,倒有几分能从侧面证明,甄柔是真心向他报信,但谁又能知他们主仆不是在做戏?

不揭穿漆盒一事,他可以答应,但他们的真实身份……

那武官眼睛一眯,正要说话,身后一道声音阻止道:“将军,且慢!”

那武官闻声蹙眉,虽不回头,却将剑从甄柔眼前移开,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缓。

甄柔诧异的看了那武官一眼,旋即闻声望去,只见一人从重重黑骑身后驱马而来。

那人显然与那武官及一众黑骑不同,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温文尔雅,头着素白巾帻,身披一袭鹤氅,腰间束带挂佩,端是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他驱马到前,见了那武官,先是在马上推手一礼,叫了一声:“将军。”

那武官蹙着的眉头已松,从容点头,“肖先生,你来了。”

原来这人是随后才到,难怪如此出众的人物,她方才注意到。

只是一个区区小沛,怎会一连有两位不俗之人?

先是通身沉雄之气的英年武官,接着又是俊逸风采的“肖先生”……

甄柔一边打量一边思忖,不防这位被唤肖先生的人向她望来。

肖先生观漆盒里留字“甄”,又见甄柔年纪尚小,却生得花容月貌,胸中已然有数。他笑看向甄柔,再次双手平推一礼道:“女公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甄柔这边的众人均是松了口气。

以女公子尊称,显然是猜测到甄柔身份贵重,应当是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甄柔更是忍不住窃喜,这位肖先生看上去似乎是军师一类的谋士,不定已经看了自己的来信,所以才向自己一行释出善意。

甄柔颔首,尔后说道:“无碍!只是眼下天将黑,我等还需赶路回家,你的这位同僚却当我等是细作不放。”言毕又担心肖先生稍后说出的话,让漆盒一事被耿奉知道,于是再次暗示的说道:“方才我便道,若这位将军一再大张旗鼓行事,一来惊动真的细作,一来却会将本要通风报信之人,再也不敢相与。”

从漆盒秘传信息,便已知甄柔不欲让人知道此事,何况眼下话已经说得如此明显,肖先生自然不会露陷,他顺从甄柔的要求,向那武官请求道:“将军,时近年关,不宜再生事端。且这位女公子并无恶意,还请将军三思。”

那武官显然对肖先生极为看重,也颇为敬重,听到肖先生的请求,他“锵——”一声归剑入鞘,沉声命道:“放行!”

闻声而动。

众黑甲铁骑迅速整队,立马让出一条通道。

耿奉见状,虽猜测他们已估量到自己一行人身份,但总算没有当面被揭穿,心中侥幸之余,不敢再多停留,委实那武官冷硬不好相与,唯恐他改变主意,立马让众甲士整队,向徐州境内快马奔回。

不一时,扬尘滚滚,甄柔一行人消失在远方。

黑甲铁骑策马回城,那武官与肖先生在城外并驾缓行。

四野阒然,肖先生蓦然开口,道:“近两年,东部各州郡,都流传一诗——‘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这诗中所指的甄氏,便是有‘四世三公’之称的彭州甄氏的二姊妹。传闻两姊妹容貌出众,堪为天姿国色,只可惜两人均已定婚,引无数儿郎叹息!”

那武官不是议论流言之人,他勒缰立马,直言不讳道:“肖先生想说什么?”

肖先生也不再左顾言它,正色道:“属下前些时,听闻一则来报,楚王将和荆州牧邓忌结盟,并立继室所出之子薛钦为世子,联姻邓忌之妹。”

那武官点头道:“若薛、邓两家沆瀣一气,到时我曹家南下不免平添几分难度。”话虽是如此说的,但那武官神色间并不在意。

肖先生也不接话,只是继续说道:“三公子,可是这新立的楚国世子,其实早与甄氏二女中的妹妹定亲。”

又是我们曹家,又是三公子,那武官身份已然明了,正是齐侯曹郑的第三子,曹劲。

也是甄柔以为不会出现在小沛,也不会言行如此随性的公主之子,曹劲。

此时,曹劲听得肖先生所言,眼底不由掠过一丝诧异。

肖先生却笑看向曹劲,道:“想必三公子已猜到今日那位女公子,便是彭城甄女。而属下观那女公子最多及笄之年,正好与传闻中的小甄女相符。”顿了一顿,“如今甄家已式微,现任家主甄志谦生性优柔寡断,一向仰楚王鼻息。今日楚王会在婚事上如此欺辱甄家,多少也与甄志谦懦弱有关。而看那小甄女今日所为,却是性子刚烈,颇有胆识,是以属下猜测,小甄女应是不愿再与楚王世子婚配,奈何甄志谦怕得罪楚王不敢退婚,才会有她今日冒险而来。”

说罢,肖先生又看了曹劲一眼,意味深长的连赞三声,“如此胆识,总算不辱没其祖父甄公当年英明!”

话已至此,曹劲已然明了肖先生之意,故意反话道:“我看那甄女不是胆识,而是胆大妄为!”说完想到甄柔面对他一剑迫来,不但面不改色,还拿话暗示他,那样菟丝花一般的娇弱,却又是全然相反的刚烈性子,心底隐约是觉有几分不同,但是又觉就女子而言,她太过大胆妄为,旋即便认为自己所言也不算违心。

肖先生却闻言一叹,继而再次劝道:“属下认为,甄家如今虽然式微,但是世代居徐州彭州,且祖上能人辈出,均为当时大儒,至今都被学子尊崇。且小甄女如今又被悔婚,公子您何不娶之?其背后诸多益处不提,仅徐州全境归心一条,便值公子您娶之。且有这样的如花美眷添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曹劲沉默不语,快马入驰城中。

是夜,小沛县令邸宅。

让亲信快马加鞭送漆盒呈于长兄,曹劲浴房洁身入睡。

方从大澡盆中起身,扯下一旁的布巾草草擦身,换上一袭宽大的布袍要回室休息,门帘突然从外掀开,竟是一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袭红衣纱裙,虽是冬季深夜,却将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妖娆展示。

姣好的面容,修长的身材,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迷人风采,那是男人一见就为之心动的美艳。

她缓缓而行到曹劲跟前跪下,轻声道了一句县令安排的,便蛾眉含春,将脸靠近曹劲的大腿间。却不过咫尺之遥,头上陡然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让开!”

声音波澜不惊,不见丝毫欲、念。

“三公子……”红衣女郎犹自不信,错愕的跪坐在地上,痴痴的唤着。

曹劲视若无睹,径自扬长而去。

夜阑人静,独自抱剑而眠。

阖眼,耳边骤然响起肖先生白日所言,脑海中浮现出甄柔娇嫩的容颜……猛地,他一下坐起下榻,也不顾时下跽坐之仪,就大马金刀的坐到案前,拿起案上已冷却的水壶,猛然灌入口中,让冷水在这冬夜浇灭一切火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章 抵达

徐州这一年的雪来得悄无声,是在后半夜落下的。风却来得十分猛烈,一夜都在“呼——呼——”叫嚣,扫着庭院的树梢,发出刺耳的呜鸣声。不过甄柔睡得倒极是安稳,也不知是白日里太过惊心动魄,还是重生以来总算做了一件事,一倒上榻,不一会儿就酣眠起来。

一枕天明。

阿玉打了洗脸水进来,和姜媪闲起家常,甄柔才惊讶道:“昨夜风大吗?我怎么没听见。倒是今早起来,觉得比往日冷些了。”说着就往暖烘烘的被子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

阿玉闻言一愣,连搅帕子的动作都停了,半晌才说道:“还是娘子沉得住气。不像婢,昨日在小沛被那武官吓得,一宿梦魇。”说时脸都白了。

姜媪从衣桁上取了曲裾过来,正好听到阿玉的话,也不由得感叹甄柔心宽。

昨日之前,她委实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娘子,竟然这般大胆。许是及笄之后,人长大了吧。不过再来几回,她可是受不得了。而且如今的世道,不是每次都能像这次一样,有惊无险的过去。

姜媪仍旧心有余悸,几乎一闭上眼睛,就是甄柔被剑指的场景。

姜媪抚了抚胸口,捧着曲裾来到榻前,忧愁道:“及笄之后,娘子就是大人了。娘子这次让婢们做的事,自然有您的道理,婢和阿玉不会过问。但是以后还请娘子多以自身安危着想,不然曲阳翁主该多担心。”

知道这次确实吓到姜媪她们了,也多亏她们一心一意的相随,甄柔心里面有几分愧疚。她掀开被褥坐起,挽住姜媪的一只胳膊,像幼时一样把头枕在上面,撒娇道:“姜媪,让你担心了。”

甄柔没有多说其它,只轻轻地枕在乳母身旁,因为她心里知道,从她重生回来,决定要助家族自立,未来便会有更多大胆而冒险的举动。

姜媪的心却一下柔软了,她生过一个女孩,却没有立住,甄柔便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她年轻时服侍曲阳翁主,现在服侍甄柔,她只盼在自己有生之年,能继续服侍大甄柔的孩子,一生便也算是圆满安稳了。她温柔的看着甄柔,爱怜道:“娘子,婢知道您懂事贴心。不过一会儿可得好生和耿大人说话,他毕竟是家主的人。”

昨日一回驿舍,耿奉就拿甄志谦压她,话里话外都是她闯了大祸,暗示她后面要安分。不过自己目的已达成,让耿奉挤兑几句也无妨,而且现在她也只想早日抵达下邳,让阿兄为她退婚,自不会再与耿奉有任何矛盾。

甄柔正要点头应下,突然就了一个喷嚏。

姜媪赶紧抖开衣服,为甄柔披上,口中也“哎呀”一声,念道:“这炭火烧了一宿,这会早灭了,驿舍屋子又简陋,没有烧地龙,这大清早可是把娘子冷着了,怪婢光顾着说话去了!”

阿玉跟着说道:“而且还下了一宿的雪,可不是冷么!”

甄柔眼睛一亮,惊喜地一下站了起来,一面任姜媪为她穿衣,一面叠声问道:“下雪了?下得大么?下了一宿,应该积雪了吧!”

姜媪笑道:“徐州年年下雪,娘子怎么还看不腻。”

阿玉也道:“雪一下起来,路就不好走了。”

也是……

雪一下起来,他们路上就不好走了……万一再遇上大雪封路,那就糟了……

甄柔的兴致一下没了,只得道:“那我们收拾快些,早些上路,多赶些路也好。”

甄柔的话传到耿奉那,正好与耿奉不谋而合,众人囫囵了一个早饭,便匆匆上路。

落雪的头一天,还只是雪珠儿,走过的官道上还能露出黄土来,就像是泼了面粉一样,薄薄的撒了一层轻白。到了第二天,雪就下得大了,漫漫扬扬的大雪,一团团一片片落下,四处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的大雪一天接一天下着,每日早起上路便要扫雪,到了傍晚入驿休憩时,一字排开的几辆车格外显眼,车盖上的积雪都有一尺厚了。好在没有大雪封路,旬日之后,甄柔一行冲风冒雪,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下邳。

这时,下邳国的城门已关,一般是不许人再进出,甄柔显然不在此列。

甄柔的母舅是下邳王,胞兄是下邳国之相。

这下邳国的相,相当于一郡的郡守,掌下邳国辖下十六县的军政民务,比之空有名头的下邳王更有实权。

耿奉才向城门兵递了通牒,被迎进了城门不过片刻,便见八名骑兵簇拥着一人驾马,疾驰过来。

雪夜已深,万籁俱寂。

远远只闻马蹄声飞踏,待列队近到跟前,才借着月色看清来人。

只见为首那人端是姿质雍容,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玄色貂皮大氅,头戴玉冠,通身的富贵气派。

耿奉认出来人,这位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正是他们甄家的少主,甄明廷。

耿奉立马从马鞍上跳下来,迎上去便推手拜道:“大公子。”

甄明廷心切甄柔,挥手免了耿奉的礼,就径自驱马到车队当头。

甫一勒缰立马,车窗被急切推开,接着便是甄柔喜极而泣的一声——“阿兄!”

再世为人,终于见到至亲兄长了。

甄柔忍不住激动,喜气洋洋地望着甄明廷。

被自己从小呵护的阿妹这样看着,还能如何置气?

甄明廷满腹的怒火和焦急,便被浇熄了一大半,本打算一见面就劈头盖脸的狠狠教训一顿,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他盯了甄柔半晌,才严厉说道:“你胆子太大,闹脾气要来下邳算了,我和母亲等了你好几日却不见人。我忙差人一驿一驿去打探,可好你居然跑去了小沛!”

甄柔也内疚让母亲和阿兄操心,可是她也是迫不得已,又无法向阿兄说明,不免委屈的看着甄明廷,“阿兄,我也不想的……”

竟然还委屈上了,甄明廷语塞了一下,才道:“母亲在我的邸宅等你,回去再和你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一章 退婚

一路无话,回到甄明廷的宅邸。

正院的厅堂。

檐下风吹灯摇,大雪漫天。门窗紧闭。厅堂内灯火煌煌,堂中一尊青铜兽型火炉里,木炭燃烧得正旺。

曲阳翁主坐在铺了莞席的上首,面前一方长案,甄明廷和甄柔一起跽坐在对案。

厅堂内只有他们母子三人,所以交谈无须顾忌。

曲阳翁主是一位三十八岁的美妇人,但见她云髻雾鬟,蛾眉淡扫,虽然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十分简约,却掩不住那一身皇室宗女特有的雍容华贵之气。只是此时,她满面怒容,一双和甄柔相似的美眸,射出凌厉的冷芒,道:“……所以你执意来下邳,是因为甄志谦不肯退婚?”

话音甫落,甄明廷蹙眉道:“伯父最疼阿柔,怎会让阿柔受如此屈辱?”他转头看向甄柔,“阿柔,伯父来信说了,他已写了退婚书交给楚国来使。不过……”

话锋陡然一转,甄明廷一拳捶上长案,咬牙切齿道:“薛家也欺人太甚!”

果然如此。

阿兄虽然和母亲一样护她,却对甄志谦极为信从,根本不相信甄志谦会骗他。

不过也不怪阿兄,自己前世又何尝不是呢?

甄柔深深垂眸,掩去对阿兄盲目信从的无奈心绪,只让自己沉浸在前世阿兄和母亲双双被软禁,自己当时那种害怕、无助、愤怒,更甚至服毒自尽的恐惧情绪中。

是了,还有薛钦背情弃爱的恨意里……

甄柔闭眼回忆道:“母亲、阿兄,你们应该知道,我恨薛二郎娶他人,所以我绝食哭闹过,后来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昏睡了一天一夜。”

甄柔是农历八月生的。自从她与薛钦订婚后,每年农历八月,薛钦都要来彭城小住二月。起初是楚王为报救命之恩,方让薛钦年年过来。经年累月下来,两人互生爱慕,薛钦来得更频繁了。

他们作为母亲和兄长,是一路看着甄柔情窦初开,与薛钦互许终身。

可谁能想到,似情根深种的薛钦有一天会这样?

即便是他们,想到薛钦往年对甄柔的细心呵护,至今都难以相信他会另娶他人。

何况是甄柔本人呢?

甄明廷顿时眼睛喷火,双手狠狠握拳,才能让自己强忍下来。

曲阳翁主眼中的怒火却是一熄,深深的悔意和自责漫上。她悔恨自己看走了眼,任由二人亲近,才让小女儿情伤至此。不过她一向好强,即使在儿女面前也一贯如此,于是闭上眼睛,掩去这一刻的脆弱。

甄柔知道她的话,会让母亲和阿兄难受,可是她没办法,她不知道如何劝阿兄违逆甄志谦,只有让阿兄心疼她,为了让她安心,亲自前往建业退婚。

“……昏迷这两天,我做了一个梦……”甄柔将前世的遭遇化作梦境逐一道来,“……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母亲和阿兄怜惜我,一直在庄园里陪我……三年后,齐侯之子曹劲攻打徐州时,才知道伯父并未写退婚书,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后来伯父将阿兄和母亲软禁了,我被耿奉送去到了建业楚王宫,与薛钦为妾。”

说到这里,甄柔停了一停,神情似有惧怕。

甄明廷着急问道:“然后呢?”

虽然仍旧难以相信甄志谦会欺瞒他们,但以他对甄柔的了解,甄柔对薛钦用情至深,且甄柔看上去倒是娇弱乖巧,其实是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极有可能情殇之后大病一场,就长时间的缠绵病榻。

眼下听甄柔说起她生病、庄园避世的种种,甄明廷不由得竟也被代入了进去,认为甄柔极有可能那样,便不禁心切知道甄柔后面的选择。

果然如他所料,就听甄柔说道:“被抬进楚王宫为妾那日,我一把火烧了宫苑,然后自己也葬身……”

“好了,阿柔,别说了!”一语未完,曲阳翁主骤然打断。

语气严厉,甄柔下意识睁眼,才发现自己竟是泪流满面。

原来,她是这样害怕死亡,她害怕再一次服毒自尽,然后葬身火海。

“阿娘!”看着对案而坐的曲阳翁主,甄柔突然叫了一声,便是绕过长案,一下扑进了曲阳翁主的怀里。

曲阳翁主固然性子骄傲,但是面对怀中放声大哭的幼女,她也只是一位心疼女儿的母亲。

“好了,阿柔,别哭了。”同样的话,再次说出,却只有温柔软意。

母亲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似乎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曲阳翁主的怀抱,终归不是陆氏可以比的,甄柔这一次再没了算计,她真切的哭了起来,像十岁以前那样唤着阿娘伤心道:“阿娘,您一定要让阿兄去建业退婚,我再也不要体会一遍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我不要给薛钦当妾……毒药真的好苦,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啊!阿娘……”

甄柔一声又一声的“阿娘”唤着,曲阳翁主只觉得心里阵阵绞痛,她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甄柔的背,感受着手心下瘦到可以明显摸到骨头的背,心里又是一阵如针扎般的难受。

她本来体态丰润的女儿,短短月内瘦成这般模样!?

曲阳翁主是个护犊性子,也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一时竟是连向来交好的陆氏也怨上了。当下,也不管是否会伤了甄志谦和陆氏夫妻的面子,只要让甄柔顺心满意便是,她立即对甄柔抚慰道:“放心,为娘明日就让你阿兄去建业退婚!”

甄柔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曲阳翁主,不能自抑的哽咽道:“阿娘,真的么?”

可是阿兄和曾经的她一样,向来视甄志谦为父,他会不禀告甄志谦一声就擅自而为吗?

此外即便阿兄同意了,可如今有耿奉在,他势必不会让阿兄去建业的。

知女莫如母,曲阳翁主一见甄柔的神情,便知甄柔的想法,她嘴角微扬,无声一笑,目光遥望远方,语声泰然的轻缓道:“阿柔是担心耿奉会阻难么?”她继续抚着甄柔的后背,“本来我也不信甄志谦会不退婚,不过听阿柔你梦中场景,我认为甄志谦倒有几分可能真会如此。不然,岂会派耿奉来这里?”

听到曲阳翁主这样说,甄明廷不赞同的唤道:“母亲。”

曲阳翁主自不会理会甄明廷,她继续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把耿奉调开。所以,明日我就带你启程,去你们甄家的家庙,让耿奉护送我们。”说到这里一停,直接乾坤独断道:“明廷,你就立马前往建业退婚!”

“还有,不许向甄志谦通风报信,不然就当没我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曲阳翁主索性再下一挤重药。

面对强势的母亲,甄明廷几欲再劝,终归在曲阳翁主的注视下,幼妹甄柔的无声祈求下,重重一叹,无奈应道:“儿子听母亲的就是。”

如是,说动阿兄为她退婚一事迎刃而解。

甄柔破涕而笑,环着曲阳翁主的手紧了一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足一笑。

还是母亲最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二章 上庙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父亲是山一般的依靠,那么母亲,就是恩泽大地的河流。山水相连,哺育了儿女们长大,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而对于自幼失怙的甄柔而言,曲阳翁主既是山般巍峨的依靠,又是在心窝流淌的河流,为她遮风又挡雨,是她温暖的臂弯。

再世为人,重新回到曲阳翁主身边,甄柔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和满心依赖。

这一天晚上,甄柔赖着曲阳翁主一起睡了,鼻端一直萦绕着母亲身上的香气,睡得安稳极了。

曲阳翁主却是一夜未眠,整夜里思潮起伏。等到差不多四更天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安排了十数侍女开始收拾行李,只等天亮立即启程。

甄柔一路跋涉才到下邳,马上又要舟车劳顿上路,而且昨夜睡得又晚,曲阳翁主舍不得叫醒甄柔,让庭院里收拾搬挪行李的侍人动作要轻。但到底事出突然,时间又十分赶,这早上难免有些手慌脚乱,弄出些声响来了。

迷迷糊糊间,甄柔是让外面扰醒了一回,惺忪睁眼,见曲阳翁主不在榻上,便知道是去安排行李了。想着要起来帮衬一二,又委实怀念以前在曲阳翁主呵护下,万般不操心的自在日子,便在心底说道——

只此一次,让她再恋一回阿娘的照顾,以后她来……

心里念了一回,就朦胧地睡去。

待人彻底清醒,天色已经大亮。

曲阳翁主行事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说一早走,她就不会多留一时半刻。

甄柔一起来,简单梳洗一番,来不及和甄明廷说上一二,就让曲阳翁主叫上了车。

曲阳翁主的座驾,是一架豪华的青铜大篷车,由三匹健马牵引。

篷车辘辘,车马碾碎了下邳街上坚硬的冰雪,一路飞驰。

午时刚过,篷车已至十里城外。

宽大的车厢里,只有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两人,百无顾忌。

甄柔道:“母亲,这雪真大,我接会雪水,给您煮茶呗!”说着拿了案上的铜盂,捧到窗外接雪。

曲阳翁主看着甄柔眼睛里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只差在车厢里上蹿下跳了,她对甄柔道:“你闹腾得我头疼,把窗关上,风都被你放进来了。”话是如此,掩在眼底的愁色却散去了不少,眼角漫出了笑意。

这时确实起风了,风在空中打着唿哨,“呼呼——”地直作响。

甄柔其实就是心里欢喜,车外广袤无痕的茫茫雪地,她兴奋地想在雪地里尽情奔跑,重生以后最大的事情就要解决了;冬雪冰凉刺骨,可是她现在喜欢极了雪在手上融化,雪水刺激肌肤的感受,可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过邪风入体,让母亲头疼,可就是不好了。

甄柔深吸了一口车外风雪扑面的冷气,抑下心中充溢的雀跃,这才关上车窗,坐回曲阳翁主身边。

曲阳翁主只感一股冷气扑了过来,瞥眼一看,见甄柔一双手冻得发红,只看得她眉头直皱,一脸嫌弃的指着车上的小铜火盆,道:“过去,先把自己弄暖和了再过来。”

甄柔被曲阳翁主嫌弃了也不以为意,到车头的角落处跪坐下来,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会,感觉手上回暖了,就听曲阳翁主突然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事。”

“什么事?”甄柔不在意地一问。

曲阳翁主倚几而卧,姿态慵懒,却目光犀利道:“你既然心急退婚,为何又去小沛?”

甄柔心微微一紧,没想到曲阳翁主会突然过问小沛一行。

这时,火盆里炭火“哔剥”炸了一声。

甄柔拿起边上的铁钳,低着头,拨着火,似不在意的道:“这不是梦里,梦到齐侯让……”

话才起头,未料方提及“齐侯”二字,就被曲阳翁主打断。

只见曲阳翁主眼底掠过明显的厌恶,冷笑道:“一个认宦官为父的卑贱之人,竟也能配以侯爵之位,可笑!”

甄柔讶然,她的母亲曲阳翁主,看上去似乎不大好相处,但是对姜媪、阿玉她们素来极好,更是自持汉室皇家宗女的身份,私下从不会这样妄断一个人。

不过做母女十多年,甄柔也知曲阳翁主的性子,自不会去做那火上浇油的事儿。

她略思索一二,心中倏然一动,想起齐侯曹郑因为认宦官为父,颇为世人诟病,时至今日虽娶公主,又位列实权诸侯,更是称霸北方,却仍难回避出身,被不少世家大族、天下文士背地里称为“曹贼”。

如是,甄柔当下话头一转,开口便是一声“曹贼”。

曲阳翁主闻言,面上舒眉一笑,听得十分顺耳。

甄柔一旁睃着,见状心底暗笑,母亲还是这般喜怒随心,口中却已经回到先头的话上,道:“不是女儿梦里,三年后曹贼会让其子率军攻打徐州,伯父不敌曹贼父子,于是就按婚约将我送去为妾,以求薛家的庇护。所以,女儿想着去小沛看一下,到底曹贼有多势大。”

语毕,觉得梦境太过玄妙,委实不足以驱使她前往小沛。

甄柔看了一眼曲阳翁主,见曲阳翁主似若有所思,心道果然,于是又想了一想道:“当然,女儿也是想着,这小沛被夺,之于薛家,可谓奇耻大辱,才想去看一下。”一语言毕,仍旧觉得不足以让曲阳翁主取信,毕竟知女莫如母,岂会像诓耿奉一般好糊弄过去。

甄柔心里忐忑,不想曲阳翁主竟然不再追根到底。

她宽袖一抚,倚着凭几,手支着头,阖眼假寐道:“我乏了。”

“……”

甄柔张了张口,看着似已昏昏欲睡的曲阳翁主,颇有些无奈。

她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劝说母亲交好曹家呢……

毕竟曹劲之母,乃今上的胞妹,与母亲同为皇家女。

虽然外祖父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与曹劲母亲这一支早已血脉远了,但是终归过继给了今上的皇叔父,两人怎么论也该是嫡亲的堂姊妹。而且听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长安相识的,那证明母亲是在长安生活过,说不定就和曹劲的母亲有几分交情呢!

如此一来,待到三年后,倒能因此和曹劲套些近乎。

不过看母亲适才对曹家的态度,想来她和曹劲之母并无交情吧……

甄柔心里一叹,觉得委实可惜。

一路不再提及曹家之事,母女两只另外说说笑笑。

又过旬日之后,终于抵达甄氏家庙。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三章 怒火

在甄柔所受的教诲中,宗庙是世上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宗庙承载了甄氏一族数百年的荣耀。供奉着甄氏先祖,是每一代甄氏儿郎的尘归处。这里有她的祖父,也有她的父亲。

阿兄曾告诉她,在那间常年漆黑的大祠堂里,他们祖父的灵牌,供奉在许多先辈之上。因为祖父功勋显著,曾官拜大司徒,奠定了甄氏一族“四世三公”的荣耀。

是的,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进过祠堂。即使每年的农历二月,她都会随家人来到宗庙祭祀,却始终被止步于祠堂之外。

幼时也曾为此哭闹过,凭什么阿兄可以进去,她却要留在堂外,虽然她一点儿不喜欢那间漆黑的大屋。同样被留在祠堂外的,还有母亲曲阳翁主,是这样告诉她的,在她周岁之时,父亲曾抱她进过祠堂,在族谱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甄氏阿柔,从此她正式成为了甄氏一族的女儿。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以后这里也会供奉她吗?

曲阳翁主望着祠堂里散出的缭绕烟雾,冰冷的告诉她,这里会有父亲,有母亲,有阿兄,却唯独没有她。

小小的她,觉得被抛弃了,觉得母亲冷酷极了。

为此她难过了许久。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祠堂只有男人可以进,女人一生只能进两次。

第一次是出生之初,她在父族祠堂,成为甄氏阿柔。

第二次是出嫁之后,她在夫族祠堂,成为某人之妻。

曾经,尤是在十五岁及笄时,她曾深信不疑,自己第二次进祠堂,会在建邺城,会在楚王宫。而那时,她已是薛家妇,是薛钦的妻子。两人,此生荣辱与共,一生一世到白头。

甄柔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真没用。

在他们甄氏祠堂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还会想到薛钦,这不是让列祖列宗看笑话吗?

甄柔有些生自己的气,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耽于和薛钦之情,“啪”一声关上车窗。

曲阳翁主正凭几假寐,被声响扰了神思,皱眉道:“又怎么了?”

甄柔悒悒不乐道:“为什么要来宗庙?”

曲阳翁主斜乜了甄柔一眼,坐起身道:“都到了才问,你反应也太迟钝了!”训了一句,方解释道:“甄志谦毕竟是家主,我们却瞒着他去找薛家退婚,岂不是让他难堪?与其让他罚你们兄妹俩一起到宗庙思过,还不如我们自己先避过来,免得脸上难堪。”

也是。

他们兄妹俩人,一个过了弱冠之年,一个过了及笄之龄,再让罚到家庙里来,委实脸上无光。

甄柔不由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得意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你道行尚浅,正好跟着我多学些。”说着语声一顿,隐约有声叹息溢出,只在甄柔以为自己听错时,就听曲阳翁主一语定夺道:“总归,以后是不能再惯你们兄妹了,一个两个尽是不省心。”

甄柔一噎,顿时语塞。

阿兄十八岁娶亲,阿嫂温柔贤淑,一年之后却难产而亡,一并去的还有她的小侄儿。又一年之后,家中为他相看了诸多闺秀,一贯听话的阿兄却死活不肯,非说要为去世的妻儿各守三年,到时再考虑续弦一事。

如今,她的婚事又成这样,他们倒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妹……

甄柔苦涩一笑。

曲阳郡主甫一睁眼,见甄柔笑中带苦,她目光一沉,旋即却竖起一根食指,在甄柔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一点,道:“车停了,扶我下车!”

甄柔吃痛,忘了冗杂心绪,只捂着额头,道:“母亲,我可是您亲生的!”

曲阳翁主轻笑一声,将手递给甄柔搀扶,道:“嫌我出手重?正好来宗庙了,可以伴着这里的暮鼓晨钟,好好修身养性一番。”

甄柔撇了撇嘴,搀着曲阳翁主下车。

如是,在甄氏宗庙住下。

正如曲阳翁主所说,在宗庙的日子,就是伴着晨钟而起,听着暮鼓而息。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就是三日没了。

耿奉带了一半有余的甲士离开。

倘大的甄氏宗庙,除了卫护的甲士,十数位服侍的侍女,还有七八个负责祠堂日常杂务和洒扫上香的侍人外,便再没有碍眼的人了,甄柔觉得深山老林都变得秀丽起来。

以往的甄柔,是最不喜欢来甄氏宗庙了。

也不知是讨厌祠堂对男女的区别,还是因为祠堂建在彭城三十里外的深山之中,每一年来都要折腾上好几日,还处处都是规矩束缚。又或是这深山巍峨,太像那不可撼动的祠堂规矩,所以才让她下意识的不喜?

甄柔从来没有去思索过,而今更不会去想,她只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

这一天上午,宗庙掌事送了一尊小铜佛过来,想来是思忖着,时下之人多信神佛,便想以此来讨好曲阳翁主。

然而,曲阳翁主却显然是一个例外,直接让姜媪盖箱收拾起来,甄柔连忙阻止道:“母亲不要,我要!”

彼时,曲阳翁主正靠在一凭几上,前方的一方长案上累了一些简牍,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卷翻阅,闻言抬头,“你几时信起这个了?”

甄柔自幼耳濡目染下,自然随了曲阳翁主,也是不大信神佛的,可如今重生了一回,让她对神佛之事,就莫名地有了敬意。

但是总不能直接告诉曲阳翁主,她是因为重生过,才开始尊信神佛?

甄柔才不会自讨没趣,当下胡诌道:“我佛缘深厚成不?听了几日暮鼓晨钟,便一下来了悟性。”说罢不等曲阳翁主回应,就从姜媪的手上把小铜佛抱起,叫上阿玉一起道:“走,阿玉,放到我的居室去。”

因为每年上宗庙祭祀,少不了要住上一两晚,是以祠堂前后左右,都修了连栋的院落,以供甄氏族人休息。

这里院子虽多而大,但是从小的阴影下,甄柔在此是不敢独自居一个院子的,便和曲阳翁主挤在一个二重小院里。而她的居室,就是厅堂后面一进院子的左边三间屋。

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雪,甄柔出来时没穿大氅,身上发冷,不愿多待,赶紧快步回到居室。她把这尊小铜佛,供到了长案当中,又将一鼎小香炉放在佛前,然后燃了一根佛香。

不一时,一缕轻轻的沉檀香气,一圈一圈在空中燃起。

让了阿玉去服侍曲阳翁主,甄柔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

先感念上苍的怜惜让她重活一世,再祈祷上苍保佑阿兄为她退婚成功。

阿兄去建邺已经有大半月之久了,也不晓得如今到底如何?

薛家有可否会为难阿兄……?

甄柔正心思沉溺其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传来,由远及近。她不悦皱眉,回首望去,帘子正好从外掀开,竟是甄志谦一步跨了进来,看到她勃然大怒,“逆女!你竟然怂恿大郎退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四章 反省

甄志谦,是一位温润的君子,至少一贯如此示人。这样的人突然发作,势必是怒不可遏了。他现在猛地怒喝了一声,庭院洒扫的侍人都吓住了,惨白了脸,双腿一颤,膝盖“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半尺厚的积雪立时陷了深深一块。经年累月的奴性已深植骨髓,比起地上冰冷刺骨的冬雪,他们更怕的是主家的怒火。

一时间,庭院里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灰衣侍人。

此时的甄柔,并不慌张,她从容地站起身,迎面与甄志谦对峙道:“既然伯父已为侄女退婚,那么阿兄再去一趟又何妨,您何必如此生气?”

甄柔病后至今不过一月,又一直在路上来回奔波,消瘦下去的肌体尚未养回去,看上去依旧有些纤小娇弱,便是声音也曼声轻语的徐徐说来,丝毫没有争锋相对的强势。

甄志谦却乍然变了脸色。

他也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为何,总觉得甄柔那一双定定看来的眼睛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孺慕之情,平静地好似一潭寂寂深湖,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竟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躲开甄柔的目光。

意识到此,甄志谦好似被踩了痛脚,顿时暴跳如雷,“还敢狡辩!”他举起右手,吃人似的瞪着甄柔,却没有掌掴下去。只是手一下一下发颤,可以看出来是气急了,手背上还有青筋暴露。

“您要打我……?”

甄柔太失望了,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没了。

感情理智,矛盾冲突,在这一刹那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她不再面无表情,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是死咬紧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

只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纷沓传来。

甄柔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

既然已经破碎,那就这样吧!

打了也好!

就让一个耳光打掉所有!

甄柔骤然上前,看着甄志谦讽刺一笑,激怒他道:“……您这是恼羞成怒,被我说中了吧!您根本就没有写退婚书!你骗了我,骗了所有——”

一语未完,甄志谦已是怒气上冲,“啪”地一声狠狠掌下,打断了甄柔未说完的话。

空气好似在这一刻凝胶。

时间也静止了。

甄柔轻轻抚上左脸颊,上面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而心里虽然依旧难受得疼,却更多的是轻松了。

甄柔抬眸,望向门口——

门帘让曲阳翁主从外掀起,一旁还有远去建邺退婚的甄明廷。

甄志谦发现了甄柔的目光,他身上几不可见的一颤,感到背后是阵阵的冷风,他缓缓回身,果不其然就见曲阳翁主母子正立在门口。

母子两人,一人惊痛愤怒,一人难以置信。

这时,甄柔只望着依旧难以置信的甄明廷,道:“阿兄,你睁大眼睛看看!”手指向甄志谦,“如果伯父有意退婚,他怎么会如此——”

尤言未完,甄志谦再次打断她:“逆女,你还执迷不悔的狡辩!”

对于甄志谦,甄柔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她直接反驳道:“是我狡辩也罢,还是你自己心虚!现在婚已退,我甄柔是不会到建邺为妾!”

一语言毕,夺门而出。

“阿柔!”

“娘子!”

“……姜媪,你和阿玉赶紧跟上阿柔!”

众人的声音在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

甄柔置若罔闻,一口气疾步走出庭院。

山上风大,疾风刮着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似乎疼得地方多了,她也分不清是风刮得疼,还是脸颊被掌掴下的痛。

她一路疾行,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祠堂庭下。

已经过了洒扫时辰,祠堂四下没有人,门上被扣了一把大铜锁,大片大片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这是一种荒芜寥落的景象,迫人冷静。

甄柔停了下来,立在雪地里。

她的确是故意让甄志谦打一个耳光,时不待人,阿兄必须尽快自立起来,才能带领整个家族一起自立。让阿兄认清甄志谦真面目,认清家族如今的情况,是首要之事。至于她自己,是想让甄志谦打掉自己最后的孺慕……还是想让甄志谦打醒那个,只知道在母亲庇护下一味依赖的娇女……?

或者二者皆有……

甄柔目光深邃,望着庄严肃穆的甄氏宗祠,陷入沉思。

姜媪和阿玉追上来,就看见甄柔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乌髻上是零星的雪片。

姜媪连忙掸开大氅为甄柔披上,阿玉撑伞立于一旁。

见甄柔左脸颊上仍红了一片,姜媪不由大吸口气,只差惊呼了。

“家主,他怎么会动手……”若不是亲眼所见,姜媪实在难以置信,她满目心疼道:“翁主不是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即便再不满,也要等翁主和大公子来了再说。看您这脸……”知道甄柔最是怕疼,如今却被迎面打了一个耳光,姜媪一时又气又疼,心底已然对甄志谦生出埋怨,怀疑起以往那谦谦君子之态。

感到来自身边的温暖,甄柔不禁展颜一笑。

失去一位视如生父的伯父,她身边还有母亲,阿兄,甚至姜媪她们。

甄柔环抱双臂,感受着大氅带来的暖意,她就了一个激灵道:“我真怕你们不来呢,真是太冷了!”

姜媪好气道:“知道外面冷,娘子还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走出来。”

甄柔笼着大氅道:“我先出来了,才好让阿兄自己来和……”顿了一顿,只告诉自己已是成人,再不能如以往般全凭好恶处事,如此到底唤出了口道:“让阿兄来和伯父处理退婚的事。毕竟长兄为父,他不仅是我的长兄,更是甄家唯一的儿郎,他自当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没想到甄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姜媪愣了一愣,旋即却是欣慰叹道:“娘子长大了。”说时眼里闪着慈爱的柔光,只不住地看着甄柔。

甄柔被看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另道:“姜媪,找个地方给我敷脸吧。”

姜媪“哎呀”一声懊恼道:“人老了,忘心也大,怎么还让娘子在雪地里站着。”一面说一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给甄柔踏出脚印,便于甄柔脚下好走,“这会儿就先委屈娘子到婢的房间待一会儿了。”

甄柔笑道:“姜媪不老,正当壮实!”

姜媪面上作恼,回头道:“娘子是笑姜媪长得胖?”

甄柔只笑而不语,和阿玉相视一笑。

这一天,甄柔一直在姜媪的房中,直到入夜时分,曲阳翁主让人来唤她,才知道甄志谦已经带甄明廷离开了,并留下一番说辞,今日之怒,是因她私自退婚行为太过胆大妄为,更心痛于她的不信任,故而留她在宗庙反省一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五章 论婿

在传承上百年的大家族中,通常只有犯了大过错的女眷,才会被流放到宗庙。像甄柔这样未出嫁的女郎,尤其是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即便犯错,族中也不会轻易罚往家庙。毕竟一个都被自己家族驱逐过的女郎,又有哪家门当户对的儿郎愿意娶之?如今甄柔才退婚,婚事本就多折了,再罚家庙反省一年,婚事已然难上加难。所以,甄志谦这次的责罚,不可谓不重。

那天晚上,曲阳翁主望着案侧的长信宫灯,阵阵冷笑道:“原本我还以为甄志谦最多性子文弱了些,现在才知道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居然让你在家庙反省一年!看来真是指望拿你去讨好薛家!”

说时怒上心头,一掌拍到案上,忍不住骂道:“无耻!”

曲阳翁主少有这样怒骂的时候,一掌拍下,甄柔都感到长案也为之颤了一颤。

绕过长案,跪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拉起还撑在案上的掌心一看,果然发红了一片,甄柔舍不得道:“母亲犯不着这般生气。”

曲阳翁主正在气头上,这时一听,也没思索,只以为两兄妹一个样,都还敬着他们那位伯父,忍不住怒上加怒,宽大的云袖一甩,拂开甄柔挽她的手,没好气道:“都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脑子还不清醒?”

甄柔张了张口,欲要解释一二,曲阳翁主根本不给开口机会,兀自发怒了起来。

只听曲阳翁主接着道:“长兄为父,他为你退婚怎么了?居然还跑回彭城,给甄志谦负荆请罪!”

难怪阿兄和甄志谦一起来的,原来如此。

甄柔暗暗点了点头,又听曲阳翁主说:“如今都亲眼看你被打了,还以为他能清醒些!结果呢?三两句话,又让甄志谦给哄了回去!我刘云秀怎么生出这种蠢材!”说完以手支头,手肘撑上长案,只觉尽是头疼。

甄柔听明白了,她是代兄受怒。

不过母亲真是生气了,若是寻常有气,不过来回一句本翁主,这次竟连闺名都提了。

甄柔咬了咬唇,从案上翻了一个铜耳杯,倒了一杯温着的蜜水,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道:“母亲,润润嗓子吧。”

曲阳翁主半掀开眼皮,看见甄柔一副屏气敛息的小模样儿,不禁一笑,旋即又板上脸,轻飘飘地“嗯”了一声,方接过铜杯,在抹了朱红唇脂的嘴边抿了一口。

眼里的笑意都藏不住了,还绷着脸……

甄柔低头,暗里一笑,接过曲阳翁主用过的铜杯,放下道:“母亲,别生气了。”到底是嫡亲兄妹,开口就是维护道:“阿兄,自幼由伯父教养长大,对于阿兄来说,伯父可谓亦师亦父,他难免多信任一些。”

曲阳翁主也知道这个理,只是心里多少难咽下这口气,又不愿再数落儿子,便另拿话道:“甄志谦以为这就能阻碍你的婚事,他痴心妄想!再不济,你还有两个表兄任选!”

舅父下邳王有三子二女,大表兄已娶妻生子,被立为下邳世子。

剩下两位表兄虽未娶亲,对自己也素来照顾有佳,但是自己从来都只把他们当做阿兄……

甄柔吓了一跳,连连罢手道:“母亲,使不得!”

曲阳翁主乜了甄柔一眼,问道:“看不上你舅家表兄?”说着坐直身子,“放心,我不会让你嫁去下邳王宫的。”

甄柔好奇道:“为什么?因为两位表兄不是世子?”

曲阳翁主倒了一杯蜜水,抿了一口,方道:“便是世子,也不能嫁。”说罢叹了一声,“如今虽是汉室刘家天下,但各方诸侯拥兵自重,这天下迟早大乱,到时首当其害的,就是势微的刘室宗亲。”

曲阳翁主一向自持刘家宗女身份,这些年来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她大汉翁主的威仪从未减一分。因此,甄柔一直以为,曲阳翁主仍旧深信刘家天下固若金汤,却没想到原来她早已看得这样清楚。

“母亲……”甄柔忍不住握住曲阳翁主的手。

曲阳翁主反拍了拍甄柔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脸上却是一贯的神采飞扬,“至少我有生之年,应是不会看到。至于那以后,又与我何干?”

凉薄的话语,在倘大的厅堂回荡,似乎真那样无所谓。

可母亲毕竟是刘家女……

甄柔依然不放心,脸上带出些许愁容,却端是西子捧心,最是惹儿郎追捧,尤是如今这群野心勃勃之人窥觊。

曲阳翁主看着容貌肖似自己,却又尤胜她当年的女儿,握着铜杯的手不由阵阵发紧,半晌,才平复起伏的心绪,放下手中的铜杯,却不抬头,只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蜜水,蓦然开口道:“阿柔,想找什么样的夫婿?”

甄柔一愣,全无心里防设,就见曲阳翁主抬头看向她,郑重重复道:“告诉阿娘。”

都这样问了,甄柔只有思索道:“找个武将吧。”

如今她婚事艰难,择门当户对的夫君,怕是不易。而武将多数出身微末,若她愿嫁,便是下嫁,自然会对她好,还能对她的阿兄有辅助之能。只是母亲最讨厌将门之家,嫌弃对方粗鲁无状……

思及此,甄柔立马去看曲阳翁主。

但见曲阳翁主虽是蹙眉,却并未出言反对,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最好是甄家势力范畴以内的,如果我嫁过去了,既能不远母亲和阿兄,又可以得家族庇护,而对方也会顾忌着对我好的。再说,武将能领兵打仗,助力阿兄带领家族自立,可谓一举多得。”

一言说完,甄柔抿了抿唇,望向曲阳翁主,等待回应。

曲阳翁主凝目不语,只深深地看着甄柔。

母女二人都未说话,厅堂里不觉有些沉寂。

甄柔不安,叫了一声“阿娘”。

曲阳翁主仰头,一展云袖,将甄柔拥入怀中,方才低下头,眼里尽是的愧疚和怜惜。她下颌放在甄柔的头顶,轻抚着怀中的女儿,低声道:“在宗庙待一年就一年,没事!正好让你再长一岁,阿娘给你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

甄柔深吸了一口母亲怀中的温暖馨香,重重点头应了。

曲阳翁主就这样带着甄柔,在甄氏宗庙安心的住了下来,却没想到刚一过完年,徐州乱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六章 来报

甄柔被罚反省,是十一月下旬的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徐州东部发生战乱了。

齐侯曹郑,以灭奸贼之由,向徐州太守陶成宣战。

陶成此人,年纪四十有二,行伍出身,领徐州的琅琊国、东海郡、广陵郡三地,与甄家分治徐州,占据徐州五分之三势力,养精兵五万,骑三千匹。

曹郑对徐州志在必得,命长子曹勋领军,派出曹家全部兵力,十万大军,从青州北海国出发,一路南下攻进徐州。

就在曹、陶双方于琅琊国首战之时,甄志谦携家眷、领彭城甄氏族人,到宗庙祭祀。

期间,甄氏族人早闻甄柔被楚国世子薛钦退婚了,又犯大错,被甄志谦勒令在宗庙反省一年,如今见果然如此,自是少不了一番议论,只是到底顾忌甄柔是甄氏少主亲妹,不敢太过。

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转眼话就传到了甄柔及其身边人的耳中。

甄柔心思都在琅琊国的战事上,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而曲阳翁主是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背后非议,只对前来禀告的人说:“不过是本家的附庸罢了,等哪日敢在明面上非议我儿,你再向本翁主禀告!”

如此,族人的背后议论,在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这里,未掀起任何风浪。

陆氏和甄姚母女俩却是听不下去,到宗庙的当晚,就私下寻甄志谦求情。

陆氏先道:“夫君,阿姚今年九月就要出嫁,难道要让她的夫家人知道,她有一姊妹被罚放宗庙?这不让是阿姚还未进门,便矮了那些妯娌一头么。”

甄姚再道:“父亲,女儿与阿柔自幼一起长大,一但嫁人怕是数年难见,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在出嫁之时能有阿柔送嫁。”

甄志谦也心在琅琊之战上,面对妻女的轮番请求,自是烦不胜烦,敷衍道:“我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二。”

如是打发了母女俩,不想甄明廷又来为妹求情道:“曹、陶两家交战,侄儿实在担心徐州境内有不轨之人作乱,留母亲和阿柔在宗庙委实不安全,还请伯父让她们与我们同归。”

甄志谦让甄明廷的话提醒,不由担心境内可能有人乘势作乱,连忙打发了甄明廷,让侍人召耿奉到书房议事。

耿奉乃此行的护卫头领,很快就领命来了。

甄志谦将他的担忧说了出来,问耿奉道:“你如何看?”

甄志谦身边有两大谋士,一是耿奉主武,一是欧阳历主文。两人既同奉一主,是为同僚,又互为竞争。以往因甄志谦尚文,欧阳历比他更受器重,如今难得欧阳历不在,耿奉自要抓住机会,向甄志谦出谋划策。

耿奉平推双手,揖了一礼,方道:“愚不才,认为主公无需担心。甄氏一族世代居徐州,树大根深,施惠于民,一直为民心所向。今,主公更是重德行善,上至官员豪绅,下至布衣末民,无不爱戴。是以,愚以为甄氏辖下的彭城郡、下邳国乃长治久安之兴兆,不会有人趁乱兴风作浪。”

谗言顺欲,甄志谦听得心中熨帖,捻须道:“言之有理,是我疑心了。”

耿奉心中得意,又想起年前被甄柔此等小儿戏耍,犹自苦恼无从报复,此时见甄志谦对自己信服,心中一动,生出一计。

于是,耿奉复又向甄志谦进言道:“至于女公子,愚以为当继续留在宗庙。”

甄志谦毕竟自幼爱护甄柔如亲女,如今妻女侄儿又纷纷为之求情,不免犹豫道:“她不过一阿娇,新年都被罚在宗庙,想来已足够小惩大诫了。”

耿奉听后反诘一句道:“主公难道忘了,正是您口中的无碍娇儿,串通大公子把婚退了?”

甄志谦闻言生怒,沉默不语。

耿奉劝道:“大公子私自往建邺退婚,已经让薛世子难堪,且也得罪了楚王。如今,主公唯一能依靠,只有薛世子了。薛世子恭谦礼让,虽然素来尊主公为长,但是大公子这次委实替薛世子惹下了大麻烦。要让薛世子一如既往亲近主公,那只有护好女公子了。可女公子有倾城之貌,一但回到彭城,难免不招人惦记,若让薛世子知道,主公就是再次失信于薛世子了!”

耿奉面上一派言辞恳切,甄志谦已然意动。

耿奉窃喜,再道:“曹贼此次来势汹汹,竟倾囊而动,派出曹家全部兵力。主公身为徐州第二大势力,在眼下本该惶惶不安,如今还能至宗庙祭祀,也全赖薛世子派人告知,此仗曹家必败!可见薛世子实乃看中女公子,相信待他日薛世子征伐天下之后,定会立女公子为后。到时,主公以国丈之名,拥戴之功,必然可位列三公,延续甄氏一门‘四世三公’之荣!”

一番剖析之言,句句切入甄志谦心中,不再犹豫撤销惩罚。

然而之于甄柔,却乃实打实的在下套。

原来耿奉此人,虽生得五大三粗,看似豪爽不拘小节,为人却是度量狭窄,最是记仇。

正所谓古语有云,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甄柔便是无心之下犯了此错,导致后面一切偏离了轨迹。

两日后,甄志谦一行人复返,甄柔随曲阳翁主继续留在宗庙。

族人见了,只当甄柔果真犯了大错,不免唏嘘。

甄柔却认为这样正好,留在宗庙,少了甄志谦的耳目,她更好打听琅琊之战的情况。

如是,甄柔在宗庙的日子又恢复如常,每日除了在曲阳翁主身边承欢,便是等着甄明廷为她传来第一手战报。

甄明廷已经回了下邳,战报是从下邳走六百里加急,每隔三日来报一次。

如此三日一趟,来回十余趟后,已是三月暮春时节。

甄柔回忆着前世的时间,估计着战事已到尾声,不由越发着急战事情况。

这日,又是一个五日,甄柔从早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报信人,正坐卧不安,连晚饭也恹恹无胃口。

曲阳翁主让甄柔不时往厅堂门口望上一望,弄得心烦,也不理会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将调羹往碗里一扔,看向甄柔道:“就是心急战报,也好生进食!这几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养胖回去!”

甄柔无法,只好耐下性子,正要进食,阿玉领了报信人进来,在厅堂匍匐一礼后,禀道:“曹军战败退出徐州,统帅曹勋战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七章 溪水

甄柔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只不住心往下沉,难道是曹劲没收到漆盒?还是历史不可逆转?

曲阳翁主原想甄柔会高兴,不料她并不见高兴,眼里还有惊惶之色,不由狐疑道:“曹军败北而归,怎么你反倒不高兴?”

甄柔心中焦虑,又不知道怎么和曲阳翁主说,过了一会儿,慢慢镇定下来,找了借口掩饰道:“这次薛家援军,是让薛钦做统帅。”

曲阳翁主听了自以为明白,暗道难怪甄柔如此关心战事,不过转念又一想,女子对于负心郎总是讳莫如深,如今甄柔愿意主动提及薛钦,可见已经从情殇中慢慢恢复。

对此,曲阳翁主是乐于见到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一个懦弱逃避的人,正好就此教诲道:“薛家这次让薛二郎领兵,是为了让薛二郎建功以服众。”

说到这里,曲阳翁主目光深沉地看向甄柔,语声逐字沉缓道:“阿柔,薛二郎如今已被立为楚国世子,以他薛家近年来的作为,只怕不会止步于江南,届时薛二郎之名必然声名鹊起。你作为他的前未婚妻,还曾有青梅竹马的一段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十年,乃至这一生,你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除非你未来的夫婿,能与薛二郎并驾齐驱,甚至远胜于薛二郎,才可以威慑悠悠众口。所以,阿柔——”

蓦然止话,曲阳翁主的目光,也在这一瞬变得温柔而慈爱。

甄柔敏感察觉,眼睛望了回去。

母女俩四目相对,足有片刻。

曲阳翁主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我们可以主宰自己。母亲希望你不畏他人的目光,拿出勇气直面现实,然后坚强的生活好吗?”

前世她会一直远避到庄园,不能否认,她讨厌极了大家的目光,似乎每个人都在笑她,在怜悯她,在……

回忆不及如潮水淹来,甄柔只觉得眼睛好似被东西捣了一下,只是酸胀得没法,眼前就雾蒙蒙的一片了。

她和曲阳翁主就在倘大的厅堂里坐着,一人端坐在上首当中,一人坐在下首左面,明明那么近的距离,曲阳翁主的身影却在她眼中花了,连模样都看不清了。

心想,她前世一味逃避到庄园里,住了一月又一月,却依旧恹恹度日,曲阳翁主该是多失望——她的女儿是一个输在生活之下的弱者,所以这会儿糊了眼睛,该是因为愧见曲阳翁主吧……

好在人生得以重来,前世让母亲失望了,今生她不能再做一个让母亲失望的女儿。

甄柔忍住泪,重重点头道:“母亲,阿柔知道了!”

曲阳翁主欣慰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倨傲之态,朝甄柔扬了扬下颌,道:“年年灾荒,多少人没得饭吃。所以,你也少在这里给我扭捏作态,好生用晚饭。”

甄柔破涕而笑,重拾碗箸。

傍晚正是华灯初上,在亮如白昼的厅堂,母女俩共进晚餐。

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因为受了曲阳翁主的影响,这思想跟着一变迁,很多看法便不同了。

她初闻曹军战败,曹勋战死,还惊惶命运的轨迹是无法改变,后面想法积极起来了,一想她不是已经光明正大的退婚了么?这一点,便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如此一来,甄柔只是想,她的报信即使传到曹劲手上,万一并未得以重视呢?或者根本就没到曹劲的手中,而且影响战争的因素还有很多,所以不当只悲观认为命运不可扭转。

虽是这样作想,但人总是有欲,有欲便会贪心。甄柔就不免可惜失去了投诚曹家的大好机会,又苦恼一时半会找不到助家族自立的良计,唯不时给阿兄甄明廷写信,灌输当下时局唯有自立以自保,再多也不过隐晦暗示可招兵买马充盈实力。

一来二去之下,甄柔成了越是心急,越是不见成效,就有些恹恹无精神,看上去郁郁寡欢。

曲阳翁主丢下刚病愈的下邳太后,大老远陪到甄家位于深山老林的宗庙,还不是因为担心甄柔情殇难受,自然满腹心思都在甄柔身上,没几日就发现甄柔不大有精神。

这日,宗庙掌事送上谷雨后刚掐嫩芽出的新茶,心中一动,往窗外一看,见外面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正是农历三月好春光,便动了游兴,她认为甄柔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在死气沉沉的宗庙待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如何来精神?于是告诉甄柔,说明日去山下踏青游水。

徐州多水域,往年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彭城大小沿岸的水边,尽是男女老少相伴禊于流水之上。

甄柔虽是大家女公子,却也不免习俗,每年一到这日,都要同曲阳翁主,还有陆氏和甄姚母女,一起到水边嬉戏,一赏自然好风光。

今年被罚在宗庙反省,自然是没有去,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提,不免蠢蠢欲动,又担心有报耳神打风,到时甄志谦知道,曲阳翁主不好交代。

曲阳翁主没好气道:“让你阿兄去退婚的胆子哪去了?再说只让你在宗庙反省,我们到山下又不过夜,哪里和甄志谦打对台了。”

甄柔听到水边戏耍,已经热血沸腾地想去,犹豫也不过担心曲阳翁主,转念一想自己是甄氏女,甄志谦可以管束,却也管束不到曲阳翁主头上,于是兴高采烈的应下。

次日轻晓,母女俩就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俗语有云,美人爱红妆,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就正应了此话。

曲阳翁主是一位美妇人,并不因为年轻守寡,终日素衣布钗,认为红妆当是为己容。甄柔更是一位年轻的俏女郎,心如春光,爱桃红绿柳,鲜嫩的色彩。

如是,母女俩俱是穿戴一新,乌发挽云,唇点口脂,指甲染红,一袭留仙裙逶迤在地,行止间,仿佛神女穿着天衣绶带翩然起舞。

姜媪早就安排了三马牵引的大篷车等候,母女这一收拾妥当,就携手上了车,带着十数侍女和一列甲士护卫,一路浩荡去了山下溪水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八章 重逢

约莫一个时辰车路之遥,就能到山下的溪水边。

甄柔很有几分喜爱那条小溪。

小溪是一条青溪,水非常的清,两岸绿树丛生,投下一片树荫,映着溪水都成了一汪碧色。看上去,既是风光秀丽,又是清幽隐蔽。

不过这里本来也极是清静。因着时下等级森严,甄氏一族自在此建宗庙以来,山下村落百姓都唯恐惊扰了贵人,自动自发地回避了起来,时间久了便成了甄家私有。

是以,等母女俩到时,早有侍人轻车熟路地布置好一切。

在溪水边,寻了一株枝叶交加的大松柏设榻铺席,置八足长案,摆上樱桃、青梅类时令水果,又盛了新酿的米酒,烹饪好的炙肉、面饼,端是碗盘瓮樽类器皿堆了一案。

甄柔认为在溪水边进食,是一种富有诗意的事,过去她很喜欢这类的活动,总会和阿姐,叫上彭城三五交好的女郎一起,到水边施了步障席榻,与春光佳肴为伴,饮酒作乐好不畅快,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九天上的神女。若是兴致来了,还会亲自踩水抓鱼,架在火上噼里啪啦一阵滋滋的烤着,又是另外一种恣意洒脱。

只是这会儿又不腹饿,只觉得在马拉车上一路颠簸,身子骨委实需要活泛一下,于是甫一下车,就拉着曲阳翁主游逛去了。

母女两人带了姜媪、阿玉四五侍女随同,从溪水逆流而上,但见两岸尽是春色,草木青翠,间有花开,景色艳丽。溪间又水面宽阔,溪水顺着溪底的白石打了个旋儿,又顺流了下去。一路风光秀美。

不觉时至中午,该是复返进食。

甄柔贪念春色,不大愿意回去。

更为重要的是,自去年十月病瘦了以后,曲阳翁主总想把她补养回去,整整一个冬日汤水不断。这冬时山上风大雪大,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室内待着,每日这样汤汤水水的养着,对于一个正是长成时期的少女而言,好比春日的竹笋,一夜春雨之后,迅速的萌发生长,她的身体甚至比以前更丰润了,胸前更是颤巍巍的让她心惊。

沐浴时她不免有些害羞,姜媪却告诉她这是好事,说她真的长大了。

这些是前世不曾有的,那时的她只是瘦得让人担心,等到好不容易养回去了一些,却是被逼嫁建邺。

如今,她却要担心自己食入的过多,再一日一日心宽体胖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甄柔带着少女时期特有烦恼,在曲阳翁主盯梢似的目光下,竭力控制住自己对食物的天生喜爱,简单用了一些就要再去游逛。

曲阳翁主有午食后休憩的习惯,见适才走了一遍并无隐忧,且四下又是她们带来的随扈,便允了甄柔独行。

甄柔带上阿玉,依旧往逆流的方向漫步而去。

一面走一面不由想,幸亏外出食材准备简单,她方控制住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只在这时,路旁的丛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阿玉警觉,一把拉住甄柔,指向溪岸的草丛,脸色隐约有些发白道:“娘子,这里声音不对!可能是长虫!”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不仅让居于室内的人们纷纷外出活动,还有冬眠的长虫也开始出没了,尤其是这山野之地。

女子少有不惧这类冷血的爬行生物,甄柔一想到是长虫,只觉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回拉住阿玉,让自己镇定的说道:“别怕,母亲他们就在前面,叫一声就能过来,我们这先回去。”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转身,就要发足狂奔,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

不是长虫,是人……

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甄柔脚步下意识一止,这个认识让她突然不害怕了。

阿玉却更为惊惧,攥着甄柔衣袖的手遽然一紧,慌忙催促道:“娘子,我们快回去。”

死过一回,甄柔更加珍惜生命,不愿再大胆涉险,于是点了点头,只装作不知有人,未料草丛中的人,却不愿意让她们离开,竟然出声唤道:“女公子,请留步。”

说着十分客气的话,语气反倒很从容,许是因为语声低沉,像是在发号施令一般。

甄柔的骨子里,有娇儿的小性,也有几分大胆。

她知道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世族女公子,现在应该赶紧返回去,让护卫把这个人拘了起来,但是她偏生就起了好奇,觉得这人来路似乎有些不寻常,而且刚才的咳嗽声中依稀带了几分虚弱,便是唤她的这一声中,虽然语声沉缓,却是有些气短,想来这人是受了伤,否则既然要找她,又怎会一直在草丛不出?

想了这么多,也就一个念头的功夫。

甄柔也几乎在这一念之间,断定了此人暂且无害,便是有害,随行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她一喊就可闻声而至。

打定主意,甄柔不再犹豫,缓步踱到那一片草丛跟前。

“娘子!”阿玉在身后喊她。

甄柔转身,将食指在唇间“嘘”了一下,然后回首,略一俯身,双手就一把扒开了草丛。

是他!?

在小沛的遇到的那名武官!

甄柔愕然呆住。

阿玉从甄柔背后探身望去,脑中嗡地一响,也是认出了此人,双腿一颤跌坐到了草坪上。

曹劲只紧紧盯着甄柔,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对上甄柔看来的眼睛,不由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言的窘色,这稍一犹豫,话便未出口。

甄柔却已打量起曹劲来,目光镇定。

但见他倚树而坐,着一身玄色束腿短衣,衣衫完好不见有伤,但他的脸色却是苍白。

一眼扫过,甄柔明了。又见他嘴角微动,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想起去年他横马立剑的傲然之态,已然心中有数,她直起身子,问道:“你想求助于我?”

话音未落,他们设榻置席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踏身,紧接着侍女的惊叫声,甲士让“护卫”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曹劲脸色骤变,全身紧绷如刃。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甄柔已经明白了,前方的变故是冲这武官来的。

只是再顾不得他了,她只担心曲阳翁主,转身就往回跑。

不及趋近,甄柔猛地一呆,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薛世子……”她只以为自己眼花,阿玉却一声惊呼,告诉她没有看错。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九章 对峙

薛钦早在闯入这里之前,已隐约预感到会见到甄柔,甚至为此极为期待。

从去年八月甄柔及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他虽没有来见她,却知道她一切情况,她被伤的大病一场,她为他形销骨立,她被流放到宗庙……

一宗宗一件件,他都通过甄志谦一清二楚。

无数次夜深人静之时,他都想过要解释,但是甄柔的烈性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想火上浇油。又或是在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心底深处,他因为愧疚,因为无颜面对,所以才始终未见甄柔。

当远远望见曲阳翁主一行人,所有顾忌在这一刹烟消云散,他只是感到自己血液都在沸腾了,他们终于要相见了。

薛钦心切,草草向曲阳翁主执了一个晚辈礼,目光就四处去寻甄柔。

身边是他的亲信江平,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他与甄柔之间的两小无猜。薛钦还在四目搜寻,谢臣已发现了甄柔,手指道:“世子,女公子在那里!”

薛钦顺眼望过去,一下就怔在了那里。

只见三丈之外的草丛边,一个年轻的女郎立在那,一袭簇新的鹅黄春衫,乌发挽云,金钗步瑶,通身都是娇养出的矜贵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一身娇气也有他呵护。

薛钦情之所动,长达半年之久的思念,在他心中无可抑制地生出一种狂喜,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巨大的漩涡,那种巨大的引力,使他忘却了一切,似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远远地疾步迎了过去。

“柔儿!”薛钦动情的唤道。

甄柔看着近在咫尺的薛钦,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

像是怨愤——薛钦背情弃爱,又逼自己为妾,她如何不怨不忿?

又像是哀怜——薛钦如兄长般对她的种种呵护,乃至前世弥留之前,薛钦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她的情形,她真的很难忘记,这让她如何去恨?

千般思潮在心底撕扯,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曲阳翁主知道少女情怀难忘,能猜到甄柔心里还有薛钦,但见薛钦又缠了过来,甄柔竟仍待在那里,心里还是气恼甄柔怎么就过不去这道坎,不过到底心疼女儿,只能恨薛钦无耻,当下横眉冷对的走上去,“薛世子,你带这么一队人马闯入我甄家宗庙是何意?”形势不如人,既然权势压不过薛家,她又不愿女儿再与薛钦扯上关系,也只能拿甄家说话。

甄柔回过神,看到护犊而来的曲阳翁主,她心里有些羞耻,自己竟然还耽于过去的情爱,前世死过一次还不明白么?

甄柔那副少女心肠渐渐坚硬了起来,她的心神终于从薛钦身上移开,举目而望。

只见一两亩宽的草坪地上,人马混杂。

此行的侍女侍从唯唯诺诺挤在席榻前,十数名持戟护卫一字并排在众侍人身前,与薛钦的人马对峙。

显然是敌众我寡,他们武力不过十数人,而薛钦却率了近百名骑兵。

那武官到底是谁?

不仅让百名骑兵追击,还是薛钦亲自率兵……?

甄柔心如电转,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却又觉不会如此巧,只是她正愁错失交好曹家的大好机会,眼下就送来一个曹营武将,她岂有不保的道理?

甄柔重新看向薛钦,只让自己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尽量坦然道:“薛世子,姑且不论此乃我甄氏宗庙禁地,你一楚国世子竟然带兵入我彭州郡内,未免太不将我甄家放在眼里!”

薛钦太熟悉甄柔了,他能感觉到甄柔心里有自己,正如他魂牵梦绕于她一般,她也无法忘情于他。只是不过转瞬之间,甄柔的嘴唇边已经没有一丝笑意,他的激动就仿佛一下被浇熄了。

“阿柔……”薛钦急于解释,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薛世子,我看你还是别再这里叙旧情了,你的外姑和前未婚妻,可没将你当自己人!”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下马走来。

那男子身长七尺五寸,细眼浓眉,生得倒还是周正,只是一直翘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很有几分市上地痞的流气。不过他一身铠甲,弓箭随身,手持战戟,行走间步伐沉稳,一看就是个行伍出身的武将。

他说这话时,拿着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薛钦,一会儿望望甄柔,眼里兴味十足。

薛钦头也不回的冷声道:“陶忌,我的事不用你管。”

原来这人就是徐州刺史陶成的独子,陶忌。

听闻此人虽能征善战,却是一个利令智昏之辈,曾**过琅琊国世子妃,但因琅琊王一门均仰仗陶成鼻息,虽怒却不敢追究,只是累得世子妃无颜苟活而亡。

思及此,甄柔心底厌恶,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陶忌自幼混迹于军营,自然发现甄柔的目光,他不在意的嘿嘿一笑,站到了薛钦身边打量起甄柔。

甄柔忽然觉得陶忌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的眼睛不大,但十分黑,很是深幽,盯着你看时,好似被一条大毒虫盯住,冰冷阴毒得让人发颤。

甄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陶忌仍一瞬不瞬的盯着甄柔,半晌才仰头吹了一个响哨,道:“也难怪世子念念不忘,倒真是一个美人儿!”声音里毫不掩饰地带了一丝玩味的揶揄。

薛钦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怒视陶忌道:“嘴放干净点!”

陶忌嘴角一挑,浓眉一扬,满脸的不以为然道:“好,我不说,这美人你的。不过……”拉长了语声道了一句,却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犀利地看向甄柔身后,一字一字地冰冷吐出道:“这人,我必须抓到!”

果然是冲着曹营那武官来的。

甄柔心怦怦直跳,面上却奇异的越发镇定,她向左移了一步,挡住身后的那条小径,压下对陶忌的厌恶,直接迎视了上去,怒目对峙道:“我看是坐不住了吧!以为赢了曹军犯境,就想寻机把我们彭城郡要去,好一统徐州!”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章 赖上

太阳正当午,阳光直射下来,一片金光杲杲,让一切都纤毫毕现。

甄柔说这话时,愤怒的扬着脸,在阳光下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来。

这样的脸型,两颊微丰,下巴圆润,是一种十分讨喜的福气面相。正所谓面由心生,第一眼望上去,只觉得这样面相的人敦厚可亲。然而此时,偏生扬眉怒视,一双柔情水眸不再柔了,那眼底有炽烈的火苗,又是黄衣红唇,强烈的色彩,映着炫目的阳光,仿佛瞬息间光芒万丈,那是夺人心魄的艳丽,晃得人眼花心乱。

陶忌目光微闪,定定地看着甄柔。

却也不过眨眼之间,当余光触及一旁的薛钦,陶忌眸光一敛。

薛钦心切解释,忙上前一步道:“柔儿,彭城郡为你们甄家世代所辖,我岂会容许人强占?”

薛钦去年就行了冠礼,此时已是束发金冠,褒衣博带,又生得身形挺拔,五官俊朗而肤白,平时这样看去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如玉公子,如今长身玉立在一群武将之间,无疑鹤立鸡群,越发衬得玉树临风。

而时下女郎最为爱慕的,就是这类斯文谦和的郎君。

陶忌对此最不以为然,常伙同身边部下武将,暗骂他们一声伪君子,此时听得薛钦这般话,心道果然就顶着一张小白脸,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由“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嗤笑,充满了嘲讽意味,只差直言不讳说,薛钦不允许他人占据彭城郡,是因为他们薛家已看上这里。

甄柔眸光微黯。

如今天下各方势力,明里暗里抢夺地盘。

今日哪怕薛、陶两家并未吞并彭城郡之意,那明日,后日呢?

自强自立,唯有自己强大的立起来,才能不一直惶惶于他人的窥觊。

甄柔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服中暗自握拳,心思越发冷静沉着。

薛钦同样一脸冷静,似乎只要陶忌不戏谑甄柔,他便不在意被如此下脸,只是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陶忌,复又看向甄柔,语声温软的解释道:“阿柔,今日我会率兵冒犯,实属事出有因。曹军战败,曹贼长子曹勋战亡,我等为打压曹贼嚣张气焰,于是……”

话到此处,薛钦一顿,看着一直被自己娇惯呵护的甄柔,到底没有将话说明,只是道:“便留了曹勋的尸首。没想到竟引得曹贼一系人马出动偷尸,我等才会一路追击到此。而且此地乃你们甄家所辖,边界设有关卡,如果没有你伯父首肯,我等又岂能率兵进入?”

听到甄志谦还如此处处与薛钦方便,甄柔忍不住讽刺一笑,道:“薛世子果然好手段,让我们薛家的家主对你言听计从。”

薛钦蹙眉,郑重纠正道:“阿柔,不是伯父对我言听计从,而是曹贼乃我们共同的敌人。”

陶忌看着薛钦和甄柔你来我往,他等得不耐烦,直接抢话道:“薛二郎,你要讨好美人,我陶忌管不了!可今我告诉你,就冲着曹劲敢闯我营偷尸这股狠劲,一旦众虎归山,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别忘了将曹勋剖棺戮尸的人,不仅有我,还有你!”

说时,想起为劫奏曹勋的尸身,竟然不惜以身为饵犯境,再联系曹劲以往种种事迹,陶忌心下一狠,只知道自己已经被曹劲盯上了,若不趁现在将曹劲一举歼灭,他日曹劲必定会死死咬住他不放!

思及此,陶忌再不管薛钦如何,回头打了一个响指,就冷声一喝,下命道:“给我搜!”

追来的一百余骑兵,尽数都是陶忌的人。

这时陶忌一声令下,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持戟带刀四处搜寻。

溪边除了甄柔他们占据的这块大亩草坪,余下尽是草丛密林。

最外层是草丛,半人高的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严不透风。里层又是云冠的大树,遮天蔽日。

天然的屏障,既适合藏身,又是最好的埋伏之地。

跟来的这一百余骑兵,均是陶家精兵,无一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手,面对暗藏凶相的草丛密林,他们毫不留情地先是拿战戟一刺,或是拿刀横向一砍,等确认安全,方撇开交加的密叶,探身而进。

他们横冲直闯,大有誓不罢休的势头,连着设榻置席的后方树林也不放过。

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骑兵走过去,吓得本已花容失色的众侍女惊惧地抱成一团,唯有那十数名护卫还强制镇定了一些。

转眼之间,春光明媚的溪水边,只有刀戟的冷光不时闪过。

甄柔看得心惊,只是想到陶忌适才透出的信息,想到那人脸色发白的靠坐在树干下,若是让骑兵一戟一刀刺进去,只怕是血溅当场了……

不会,至少前世在她自尽之前,曹劲还好好的活着,所以他这次不会出事!

甄柔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佯装震惊道:“你们抓的人是……曹劲?”

薛钦知道甄家因紧靠由曹劲辖管的衮州,因此对曹劲一直极为忌惮,此时听到甄柔如此问,他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阿柔,你也知曹劲此人心狠手辣,这些年为曹贼南征北战,他既是曹贼之子,又是曹贼手下一员大将,为了徐州乃至我豫州的长治久安,此人决计不可放过,所以今日只有冒犯了。”

他知道甄柔虽有些娇性子,但是与大是大非上一贯分得清,于是一言说完就向陶忌递了一个眼色。

陶忌这一得令,更是无所顾忌,亲自叫了一列人跟上,就要掠过甄柔,向起身后的溪岸边的小径闯去。

“且等一下!”甄柔再次挡在身前,不等已然不耐烦的陶忌发作,快速说道:“曹劲应该逃往那边!”

她说的时候,手指向相反的一面,脸上神色郑重,语气铿锵有力,又直入关键处,让正要动粗强行闯过的陶忌一怔,和薛钦对视一眼,方一齐看向甄柔。

两人无声询问。

甄柔也不含糊,立马回道:“我身后是通往山上的路,如果他要往山上藏身,必要经过我们现在所立的地方,我母亲和护卫一直在这里,岂会未发现他?再则,我刚从我身后散步而归,以肯定没人!而你们身后那条路,则无需经过此地,就可以过去并且下山。所以,我敢断定,曹劲是往那条路逃去。”

陶忌生性多疑,看了一下溪水流向的方向,果然是另外一条下山路,而且若真往甄柔身后的地方逃,依眼前所见,确实要从众人面前经过。

甄柔看出陶忌的犹豫,她当下心一狠,兵行险招,跨了一步,让出身后之路,冷然道:“曹劲乃我甄家大敌,我方出言相告,以免你们错失抓住他的良机。如今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们。”

陶忌也知甄家一直畏曹劲,就如当初他们畏惧瞎管青州的曹勋一般,料想甄柔也不会偏袒曹劲。

只在这时,一骑兵突然驾马而来,指着甄柔方指的方向,大声禀道:“少主,那边发现曹家的人!”

双管旗下,薛、陶二人再不耽搁,立时叫回所有人马,打马追了上去。

临行前,薛钦对甄柔道:“柔儿我会再来看你。”

甄柔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还在后怕当中,哪还管得上薛钦说了什么,只兀自低头掩饰情绪。

待到薛钦他们人马走尽,她方回过神,连忙奔到草丛一看,却早已不见人。又恐曲阳翁主发现,她无法再去寻找,只好心神不宁的回了宗庙,却不想刚独自回到房中,已有几分熟悉的低沉男声就蓦然响起。

“某,要在此借住几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一章 曹劲

这时正是申末时分,晚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那阳光照不到这里,房门一关,屋子里更显得阴凉凉的。

甄柔因今日太过跌宕起伏,只想一个人静静,把这些事情捋清楚。是以,一回到宗庙,见曲阳翁主也似乎有些心神不属,只道是今日不进食了,头疼得要休息一二,于是她便跟着借了这话,没用暮食,屏退左右,独自回到房间。

山里本就清净,主人已道了要安静的休息,侍人哪里还敢造一丝声响,倘大的庭院就静静悄悄了。

在这样四下岑寂,又光线晦暗的密闭环境里,一切动静,人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如是乍然闻声,甄柔不由悚然一惊,又犹自不敢相信,怔怔地转身望去。

因为只是偶尔祭祀居住,宗庙的房间多,每间却并不大。

她住的这间也一样,没有足够的空间,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

正对房门的那头,靠墙置了一榻。榻右侧是放了挂衣服的桁架,还有摆着镜台、妆奁的梳妆长案;榻的左面,置了储放衣物的大柜,以及一席一案。

那人现在就立在左手的案边,案上是她年前放的一尊小铜佛,前面一香炉,佛香上有白烟冒出,在空气中袅袅上升。这是她嘱咐阿玉办的,每日佛香不可断。

许是一旁有佛香袅绕,他的眼睛似乎平添了一丝神秘,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漆黑的深夜,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这一次还好,他的目光平静,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也没有今日在溪边的锐利。

似乎……是释放了善意?

甄柔心中一动,眼波随之一转,复又看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曹劲?”

少女的声音像沥沥莺歌,甜美柔和,十分动听。

她用清悦的声音,小心翼翼同他确认,一双流转的水眸,却执拗的看着他,眸光清澈见底,仿佛在说着话——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样的灵动聪慧,端是明净姝色,他不觉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的恍惚,眉头就是一皱。

他的眉毛本就浓黑,轻轻一动,便能看见明显的痕迹。

甄柔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她又一直凝视着,自是看见了对方在皱眉。

她不由大感诧异的想,难道……不是?

一念还没闪过,他已经颔首道:“正是某。”

甄柔眼睛亮了起来,一点也不计较对方让她会错意,只是心跳如雷,兀自沉浸兴奋,自己竟然阴差阳错救了曹劲本人,救命之恩可比透风报信强多了。

她果然偏向自己,曹劲这一瞬的目光明亮锐利。

甄柔压下兴头,想了想又说道:“今天你叫住我,应该是认出我了,而且知道我会帮你,所以去年十月底在小沛,你是收到我送的漆盒,可怎么——”

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突然想起今日陶忌说的……

曹勋被他们剖棺戮尸,曹劲为了偷回曹勋尸身,竟然冒险闯入薛、陶的营帐,这是傻子都知道会有去无回,曹劲却甘愿冒险,可见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如今曹勋已经不在了,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么?

甄柔忙说道:“对不起。”

曹劲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痛,他垂眸道:“无碍,你的漆盒于我多有益处。只是我方防备不够,才致我长兄招人暗手。”

原来是招了人暗手,才会丧命……

甄柔了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暗手,但总归应该和薛钦、陶忌二人有干系,只是见曹劲似不愿多谈,她只好压住好奇,另道:“他们走后,我回头去找你,发现你已不在,怎么这会竟在我房中?”

说完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和曹劲,不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这里还是她的寝室。

虽然时下风气开放,寡妇再醮,一而再三改嫁,已是常态。但是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又是大家出生的女公子,自幼教条是深入骨子里的,一时之间不免生了尴尬,心里很是不安。

曹劲视觉敏锐,察觉甄柔的局促不安,他反倒满意了,认为这才是大家女公子该有的,却全然忘记是自己先闯进来,只是说道:“你去寻我时,我应是已先藏在你们车下了,后来到了此地,听几个侍女的对话,就摸索到你的房中,先行等你。”

竟是藏在她们的车下……

甄柔听得差点低呼出声。

她们的车子是一辆高轮大车,曹劲手脚并用抓住车底,倒是能藏身住,可是这一个时辰的山路颠簸……

甄柔简直不敢想象曹劲如何坚持到宗庙,如果她没有看错,曹劲之前应该受了伤。

这一想,甄柔不由自主的打量起曹劲。

只见曹劲如刀刻斧雕般的面容上,仍旧一脸刚毅的线条,棱角分明透着强硬,委实看不出来有病弱之态,脸色倒是比先前依稀苍白了一分。

甄柔纳罕收回目光,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曹劲自然垂下的右手,一滴鲜血顺指落下。

这次是再止不住了,她指着曹劲的手,说:“你受伤了!”

曹劲顺着目光,抬起手一看,掌心一片猩红。

甄柔跟着看见了,下意识侧首避开视线,又一想曹劲的身份,还有她之所以搭救的目的,忙转身走到梳妆的长案前,抽开案上妆奁最下的一个格子,取出一块月白色的绉纱手帕,走到曹劲跟前一步之外,远远地停下来,伸手递过去道:“拿去。”

手帕是上等的绉纱质地,如今的刺绣还十分稀缺,偏这块手帕上却绣了一枝嫩黄的腊梅,这样精细的绣物,一看就知是大家女公子的贴身小件。

且还不仅如此,这一枝嫩黄腊梅,和她今日这身黄衫更是相得益彰,大有以物比人的意思。

曹劲眉头就不由拧了起来。

甄柔见曹劲只是盯着手帕不接,以为他嫌弃,忙解释道:“这块手帕我没用过,你且放心用。”说着看向地上的血渍,又催促道:“先包扎一下,不然地上落了血渍,恐怕难掩人耳目。”

曹劲垂眸一看,光亮可鉴的方形地砖上,已落上三四滴血渍,他方才接过手帕,三两下在右手上一绕,又蹲下身,以袖口擦拭地上血渍。

“这让我来就是。”

甄柔除了觉得曹劲一身气势慑人,其余是不见任何贵公子习性,但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又是自己以后要投靠之人,怎能再让他做这些事?

她忙跟着蹲下,拿出随身的绉纱手帕,为了家族和至亲,只能勉强压下自己素爱洁净的性子,赶紧动作利落的将血渍清理了。

曹劲听到甄柔不让他清理血渍的口吻,已经再一次确定了甄柔应是有投诚之意。

只是未料正要停下起身,手却碰到了甄柔的手帕,当下只感那帕子触手温软,随即又有幽幽的香气袭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只觉和时下贵胄女眷们常用的熏香不同,那香味淡淡的,有丝甜味,又有丝芬芳,好似少年时他被下放到河西边关时常食的蜜瓜,香润可口,沁人心脾。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二章 养伤

甄柔一抬头,见曹劲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从容不迫地起身退开,吟吟笑道:“三公子,诚意你已经看到,就不知意下如何?”

她既然这样大方自若,又言归正传说到正题,曹劲亦敛了心神,有条不紊地站起身,看向甄柔道:“这是令兄的意思,还是……”说着一停,微眯眼睛,目光锐利,“你的意思!”

语气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甄柔认为女子不输儿郎,只是千百年的社会进程之下,将女子束缚于后宅之内,时日久了,才造成儿郎逐马天下,女子恪守尺寸之地。可是眼下面对曹劲,才第一回正式过招,她已拜下阵来。

不过俗语说得好,输人不输阵。

甄柔“哧”地一笑,坦然承认道:“实不相瞒,此乃小女的意思。”

这几次对上,他已知她颇有胆色,仅小沛那回的临危不乱,已非等闲儿郎可比。

如今更是在他言辞犀利的揭穿之下,她还能冷静自持,并且似乎已有了说服他的说辞。

若是儿郎,当是收归麾下,只可惜……

一声叹息甫在心底响起,脑海蓦然浮现那日肖先生的进言,曹劲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欲看她一小女如何说服自己。

“你的意思?你能做主?”曹劲语气不置可否,但已犹不自知地正色以待。

甄柔素来聪慧,又极为看重这次机会,听出曹劲言下之意,大有酌情而定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曹劲面谈,起初她不过是想卖曹劲一个好罢了,是以现在心里并没有底,也不知如何说动曹劲。

甄柔觉得她需要时间思索。

于是只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房门那边的窗前,留仙裙的百褶在身后层层漾开,越发显得她身姿绰约。

曹劲目光看了过去。

甄柔一步一思,七步之后,驻足转身,背光而立,将神情隐匿在光线之下,让自己看上去气定神闲般道:“小女是不能做主,不过我阿兄却能做主。”

此言自相矛盾,才否定了是甄明廷的意思,现下却又拿甄明廷说事。

曹劲不急,静候甄柔说辞。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心中暗喜,知道曹劲正视她了,不觉越发从容了起来,道:“想必三公子应知道,今年二月十八,楚国世子娶荆州牧之妹邓女为世子妃,薛、邓两家就此联姻。但是就在去年底,薛世子的未婚妻还是小女。”

饶是心无旁念,但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说起自己被抛弃旧事,还是难以启齿。

甄柔脸上不免露出一分屈辱之色,只是越是心觉屈辱,越是清楚意识到不能重蹈前世覆辙,是以心肠又冷硬了起来,恢复如常道:“现任家主乃我伯父,他一直仰楚王薛家之鼻息,竟然不欲退婚,甚至诓住我阿兄。但是在我劝说下,我阿兄义无反顾前往建邺城楚王宫退婚。所以,小女虽不能做主,却能让我阿兄,也就是甄家少主做主!”

一口气说完,才发现承认自己被心上人抛弃,乃至被亲人所弃,并没有那么难。

甄柔心下莫名地轻松了。

曹劲却不禁微微一怔,她虽只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但是她如何瞒天过海,让长兄为她退婚,而这又将承受家族多大惩罚,对于一介弱质女流来说,其难度与胆量,非常人所能为。他不免有些吃惊,又一转念,思及甄柔的种种大胆,便觉得这是她能做出的,倒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生性谨慎,并不轻易允诺人。

甄柔见他沉吟,以为有戏,心里急切,却知过犹不及,只是徐徐启口,加重砝码道:“小女心知,三公子与尊父齐侯志在北方大势,虽今日暂败,他日必将席卷重来。若有需用之处,望三公子吩咐,小女及小女长兄,必将倾囊相助。”

一言毕之,不及曹劲回应,甄柔璀璨一笑,另道:“时辰不早了,三公子可到宗庙背山处废弃庭院,那里人烟罕至,一般人不会去那里。”

一进一退,张弛有度。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之间,竟是不落下风,甚至最后由她结束了交谈,俨然一派成竹在胸之态。

他虽有心探她实力,做了一些引导,未料她不仅抓住机会,还漂亮打了总结,一退再退给人诚意。如此一来,他即使不允诺,就冲这份落难相救之情,他日也会待甄家不同。

曹劲沉默看着笑意盈盈的甄柔,半晌,方接受了递来的好意道:“多谢。”

甄柔微笑:“三公子,客气。”

说着往窗外一望,隐约可透过紧闭的窗户,窥得外面天色应不早了,她又看了看曹劲,忽然就有些发愣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掩人耳目,将曹劲待到背山的废院里,“可是……”

曹劲已觉甄柔是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两眼一愣的发愁模样,觉得委实矛盾,刚才一副侃侃而谈,这会儿却为这等小事生愁。只是面上不显,依旧神色平淡道:“如此,先告辞。”

他惜字如金,并不多解释,言毕箭步至门口,略推开房门,左右一看,便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就这样出去了……?

甄柔惊讶地张了张口,连忙奔到门口,大大推开房门,庭院里没有侍人,也不见曹劲人了。

她恍然明白了,看来是众人今日都受了惊吓,加之她与母亲要安静休息,庭院里没人值守,倒是给了曹劲方便了。

阿玉正在隔壁的一间小屋子候着,听到甄柔房门打开的声音,忙不迭奔了出来,见甄柔一个人立在檐下,关切道:“娘子怎么没睡?可是腹饿?”

甄柔回头,见阿玉脸色发白,一看就是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她不想再吓到阿玉,又感自己后背竟渗了一层冷汗,也是一天惊心之下有些精疲力竭。便心想,曹劲能神通鬼大一路扒车到宗庙,也当是能安然找到背山的院子住下,她眼下委实没精神再与他对上了,于是只顺从心意道:“就是有些腹饿,去备些吃食吧。”

时已傍晚,早当暮食,阿玉得令,连忙准备。

甄柔认为进食能恢复力气,还能设法给曹劲留用一些,可谓一举两得。

一时食毕,缓了缓心思,又至华灯初上,拿着一些胡饼和一瓶创伤药,屏退左右,独身来到背山院子,果然见到了曹劲。

只是已是入夜,又是深山废院,她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男子处委实不妥,且又有今日那一幕,甄柔早起了防心,放下吃食和药,道了一声明日会再来,便匆匆离开。

如是,曹劲在甄氏宗庙的废弃庭院里,悄无声息地养起伤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三章 上药

正如曹劲所说,他只借住几日,日子一转过三天,就说要走的话。

甄柔只觉甚好,认为既然已做人情给曹劲,那他晚走不如早走,省得她日日提心被发现。

不过眼看就要走了,曹劲迟迟不做表示,甄柔不免有些心急。

是以,在得知曹劲要走的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整夜胡思连篇。

好在春末夜短,挨到雄鸡报晓,甄柔就摇了铃铛,让一旁置席值夜的阿玉服侍她起身。

阿玉也将醒不久,听到铃声不由惊讶,平时甄柔都鸡鸣后半个时辰起来。

“娘子,今日怎么这早就起了?”虽是纳罕在问,却不妨碍阿玉手脚麻利的起身,束起迤地的帷幔。

榻上的帷幔一撩起,眼前就有了一线光亮。

这时,尚未掌灯,屋里并不大亮,只有乌青色的天光,透过糊了白纱的窗户潜入。

甄柔天还没亮就睁眼醒了,眼睛适应了帷幔里的漆黑,此时有了尚浅的天光一照,看得更清楚了。

她睡在枕上,看着正在绑缚帷幔的阿玉,蓦然说道:“阿玉,三公子一会儿就要离开,我随你一起去送朝食。”

自那日让曹劲在背山的废院养伤,第二天她见阿玉已从惊吓中回神,就把事情给阿玉说了,又带阿玉去走了一趟,便将一日三餐送食的事儿交给了阿玉。

这样为之,一来是想她毕竟较阿玉醒目,母亲曲阳翁主又是眼尖,她每日来回数趟那弃院,难免会被发现;二来也是她忘了自己已经及笄,和曹劲孤男寡女过从甚密,难免不造成误会,且当她杞人忧天,但总得说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这三四日下来,她不过与曹劲见了一面,其余都靠阿玉传递消息。

如此,她便想,可是因了她一直不露面,让曹劲恼她怠慢?才迟迟不见回应。

甄柔将想法给阿玉说了,阿玉已经知道甄柔处处帮衬曹劲,是为了让甄家多一份仰仗,以至于甄志谦无需为了讨好薛家,让甄柔嫁给薛钦为妾。

阿玉心里为甄柔急之所急,不敢耽误片刻,忙为甄柔盥洗梳妆。

如是,主仆二人掩了耳目,提了食盒匆匆去了弃院。

时辰还早,太阳刚从东边升起,阳光亮亮昭昭的洒下来,照得深山里的弃院也添了一丝明媚。

弃院是十几年前修的,当时只有东北面有三间屋子。

甄柔带着阿玉,一进院子,拐到东屋廊下,就听见里面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还没反应过来,那陌生男子就发现了她们,警觉道:“公子,外面有人!”

说着话,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灰袍大汉走了出来。

他身高八尺,年纪二十七八,面容黧黑,粗手粗脚,一副饱受风霜的贩夫走卒打扮,眼睛却炯炯有神,并没有时下底层人被天灾赋税折磨出的浑浊。

然,乍一冒出个陌生大汉,甄柔和阿玉都不免被唬了一跳。

只是主仆二人近来遇到的事多了,阿玉仅无声张了张口,甄柔则更是面不上色,无视那大汉明目张胆的打量,落落大方道:“来接三公子?”

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那汉子显然也听曹劲说了近几日的事,他先看了甄柔主仆一眼,立即将目光全部落在了甄柔身上,却见甄柔不以为忤,反而泰然地先向他招呼,一双虎目闪了闪,随后推手揖礼:“属下见过女公子。”

声如洪钟,态度恭敬。

更是以部下自称,全然不同先前的莽撞无礼之态。

甄柔却觉得莫名其妙,对这不文不类的“属下”自称,更是懒得理会。

她心里只是闪过一念,简直猖狂,先一个曹劲,又一个随扈,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自由进出,他们的护卫却一个都未发现。他们甄家兵,委实不能如此下去了!

甄柔计较着甄家兵力,面上却微笑颔首,受了那汉子的礼。

只在这个当儿,屋里传来曹劲的声音,“熊傲,让女公子进来。”

原来叫熊傲,倒是人如其名,相得益彰。

甄柔正恼他们如入无人之地般进出甄家宗庙禁地,听到熊傲其名,便不由迁怒的想。

“喏!”熊傲不得而知,只是恭敬应声,退开一步,展开右臂,请甄柔进内说话。

甄柔仪态大方,看了阿玉一眼,示意阿玉提着食盒跟上。

未料未跨入门槛,熊傲伸出一臂,隔开了阿玉,凶神恶煞道:“主上只让女公子一人入内。”

阿玉被拦,无助看向甄柔。

甄柔压下脾气,对阿玉道:“把食盒给我吧!”

阿玉在小沛时对曹劲生了阴影,不放心甄柔独身进去,目光祈求的投向熊傲,“这位……”

“没事,给我。”甄柔看了一眼如门神矗立的熊傲,制止了阿玉的无用祈求。

阿玉无奈,只好将食盒递了过去。

甄柔提上食盒,就感到手上一重,她低眉敛目,看着脚下的门槛,只让自己心平气和。

可是前脚刚步入屋内,熊傲就从外面关上门来。

甄柔暗蹙了蹙眉,尔后抬眸一笑,“三公子……”

一声还未出口,人已呆怔在门口,下一瞬,只觉脑溢充血,脸唰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

只见进门左手边的长案上,曹劲大马金刀的坐着,玄色上衣半褪到腰上,露出古铜色的光裸后背。

许是因为弓着背的缘故,能清楚地看见两侧臂膀,筋肉怒张,很是有劲。

甄柔瞠目结舌,紧攥食盒得手猛地一紧,旋即双脚后退,后背“嘭”地一声撞上门扉,才反应过来门已关上,她忙转身就要开门,背对她的曹劲却突然开口。

“某正在上药,惊扰女公子了。”曹劲听到惊慌得碰门声,眼睛微眯了眯,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一勾,便是声音如常的淡淡说道。

他话是带歉意,语气却平淡得只是陈述。

甄柔却不在意,只是抓住两字——上药?

她疑云顿起,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曹劲后腰处竟缠着白色纱布,一旁的案上还放着剩下的纱布药什等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四章 信物

一望而知,曹劲的腰后受了重伤,适才正上药换了纱布。

甄柔不知道曹劲身上还有如此重的伤,且曹劲本人看上去委实不像,又阿玉每日送食送药也从未提及。

顿然一见,不由惊讶,“你……还受了伤?”

话问出口,才觉尴尬。

她起初以为曹劲受了伤,后来见他凶猛扒车,以为只是一路逃亡精疲力竭,再顶多疲乏之下身体虚弱罢了。

是以,才认为给他一安全之地休憩,送上治手伤的药,已足够雪中送炭之情。

毕竟若不是她,他早被薛钦发现,现在已身首异处。虽然依着前世的发展轨迹,她认为曹劲至少能命大活到后年。

正所谓常言道,行百里半九十。

甄柔觉得她眼下就犯了此忌,那么多都做了,哪还差这一点。

一时间,甄柔有些讪讪的,暗气自己不够细心。

曹劲却见甄柔已经发现他受伤了,便默然穿起了上衣,极是平静地对答道:“恩。熊傲已经带药为我换了。”

说着回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甄柔。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绉纱常服,右衽的短衣宽袖,百褶裙摆逶迤在地。

乌发梳成双鬟髻,钗了三支白玉发笄,此外再无配饰。

一身的素净。

这样简单至极的装束,与时下崇尚繁复奢华的重红色截然相反,清清淡淡得很是有些寥落,又生得这样娇柔美貌,望之只认为是那菟丝花一般的女子。

无法独自生长,永远只能依附他人存在。

此时,她手上提了朱红色的三层方形食盒,正带着三分小心又三分尴尬的看着他。

曹劲回首看到这样一幅娇柔佳人的模样,心里错综复杂,竟是难以言语。

甄柔见曹劲穿上了衣服,心下大为松了一口气,就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心想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懊恼也于事无补,不如后面做好就是。

又念及方才的惊惶,觉得在曹劲面前失了气势,她是像了曲阳翁主,在面上惯会装腔作势,这便一派泰然若素的道:“是小女疏忽了,还望三公子担待。”一语揭过。

三层食盒有些重,甄柔不得不再拿一手提着,心存了弥补的念头,她笑得便有几分亲切,复又说道:“三公子,小女亲自让备了一些吃食,当为三公子践行。”

她的声音轻和柔美,带着些许弥补的意味,只是眉宇间固然有亲近之态,更多得却是一种目下无尘的矜贵。

曹劲看着,越发觉得一样了,叫他无端想起极幼的时候。

他与那女人的儿子打架,被罚在中庭跪一天。

他的母亲,阳平公主站在廊下的柱后,穿着一身轻简至极的月白色宽袖常服,底下是同色系的迤地纱裙,脸上带着歉意看着他,却从未上前过一步,直到他受罚完了,她才从侍女手中,吃力地提过食盒,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来亲近他,娇柔的神色间却更多得是大汉皇室公主的淡漠矜贵。

曹劲不是一个缅怀过去的人,也就看着太过相似的人,太过相似的场景,稍微一晃神而已,不过一刹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情况。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当是因长兄曹勋受奸人所害才生起的触动。

曹劲起身跽坐到长案后,道:“女公子客气了。你的救命之恩,某不会忘记。”

说完见甄柔跪到对案浦席上,知道她是要取食摆桌,又看了一眼她虽简单却一身洁净的衣衫,将放在案上的纱布药什等物移到地上。

弃院年久失修,时值春雨前后,屋子散着霉味。

待到人走近了,才闻到血腥味。

甄柔素来爱洁,更别提一个不大相干的陌生男子的血渍让她去碰,但是听到曹劲终于开口承了她的救命之情,当下大喜之下,只道既然目的已达到,她且当投桃报李,也帮他个一二,正要两眼一闭去触碰染血的纱布,未料曹劲已先一步拿了下去。

甄柔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自是不显,她将食盒放在一旁,揭开食盒,一样一样取食摆桌。

既然存了讨好之心,带来的食物自是丰盛,不过到底也就一顿朝食,却也不好太过油腥了。

第一层放着,鸡汤熬的粥食和面汤,时令叶子菜,腌制的小菜。

第二层揭开,却是当季的樱桃和青梅,一般富户可以尝到;但是一边切成小块的蜜瓜,那是从河西关外的胡人手中买来,如今边关不宁,蜜瓜也成了稀缺之物。

最后一层,倒是放得简单,摞成一叠的胡饼,这是给曹劲做干粮路上用的。

一切准备,上心细致。

曹劲一眼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甄柔会这样细心,旋即了然,既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先前怎会粗心大意,不过不上心罢了,当有所求免不得用一两分心思。

甄柔布桌毕,想曹劲是公主之子,当是食不言寝不语,道了一句三公子慢用,便沉默不语。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只有瓦上的鸟雀啄食声偶尔响起。

曹劲确实乃公主之子,用餐礼仪虽不如她的阿兄、表兄们,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如仪,却也悄然无声,只是饭量委实有些大,一瓦罐鸡粥和面汤竟是食完,连布置的瓜果也一扫而尽。

蓦然地,甄柔想起适才筋肉怒张的那一幕,只感两颊绯红,极为不自在,忙低垂了眼帘,不敢再看他了。

曹劲食过,见甄柔低眉敛目的坐着,又看了她一眼,便打住了开口的念头,自取了一张胡饼,将未用过的一样腌制小菜倒了上去,方将一旁干净的纱布撕了一块,把剩下的胡饼全部打包起来。

甄柔发现动静抬眸一看,先是注意到自己忘了打包胡饼,再看曹劲还卷了一张胡饼,只以为他还要食用,有些愕然。

曹劲见甄柔目光落在胡饼上,他心下明白,却也不解释,只是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璧,递给甄柔道:“此乃信物,只要女公子拿此物寻我,我必应你一个要求,以报今时之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五章 来访

虽然时值天下大扰,信义盟约已是空谈。但能获得一信物许诺,已然是喜出望外了。

甄柔按压住兴奋,双手接过玉璧,只是尚未看上一眼,外面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阿玉的声音惊惶传来,“娘子,薛世子来了!”

曹劲的行踪被发现了……

甄柔脑海里首先闪入这个念头。

她也不由惊惶起来,曹劲却是十分镇定,

“先去看看情况。”他平静的说,半分慌张也不露,其实心下是觉得棘手。为了掩人耳目,只有熊傲一人来接应他,其余人马扮作两支商队,在山下十里及二十里之外的私驿等他。若真是又复返抓他,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逃脱,无论如何都是在劫难逃。

他说罢,缓缓地站起身,不露声色的看了甄柔一眼,只示意她跟上,就阔步往外走。

也许情绪会感染人,看着镇定自若的曹劲,甄柔莫名地澹定下来。

脑子一冷静,倏然想起了四日前,薛钦临走时的话,她心念一转便做了决定,先是将玉璧揣入怀中收好,旋即奔到曹劲前方,回首道:“三公子,薛钦那日走时,曾道他会再来找小女,所以先有我去拖住他,你们先走!”

说时,甄柔已到门口,一把推开门扉,率先跨了出去,“怎么回事?”

门外阿玉焦急候着,一见到甄柔就迎了上去,虽是慌张,却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刚才有人在外找娘子,婢赶紧去看,原来是薛世子来访,翁主正在应付,并让人告诉娘子回避。”

阿玉的慌张来自心虚,因为她知道曹劲在此。

但曹劲和甄柔听了,均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甄柔暂压下心中情绪,看向曹劲勉强一笑,让自己语态侃侃道:“看来真是来找小女的,只是想来他们人多势众,三公子你们还是尽快离开。”

熊傲一切以曹劲安危为主,即使听了甄柔的话,他仍旧浑身紧绷,从旁道:“公子,女公子她说的对,事不宜迟,属下赶紧掩护您离开。”

曹劲默然颔首,算作回应了熊傲,只目光深深地看着甄柔,嘴角微微朝下抿,似有不虞之色。

他的目光深幽,静静地看着人,又似乎不快,带着隐忍之色。

甄柔被他看得发毛,心道:难道是怪她将薛钦引了过来?

一念还未转过,曹劲已默然垂眸,向她点头道:“告辞。”一顿又道:“再见。”

神色转变委实过快,仅一眨眼之间,甄柔只以为自己看错,她向曹劲欠身一礼,告辞道:“三公子保重。”

一言毕之,甄柔再不敢耽搁,带上阿玉,匆匆往厅堂赶去。

还未走进庭院,已远远看到数十名持戈侍卫负责守卫,那身青衣甲胄显然不是他们甄家人马。

一名年纪二十四上下的年轻武将,正立戈站在庭院正门口,他老远就一眼认出了甄柔,招了身边一侍卫耳语了两句,立马迎向甄柔。

“江平见过女公子。”这人正是薛钦的亲信,自幼跟随薛钦左右,负责薛钦的安危。

对于江平,不仅是甄柔,便是阿玉也十分熟悉,他每年都会随薛钦到彭城来。

那日在小溪边,人荒马乱,她未去注意江平,此时看到眉目清秀的江平,甄柔心里不觉一默。

下意识微微侧首,见随侍侧后方的阿玉,已经低眉敛目的深深垂首。

且是她自私吧,如今的局面,她和薛钦绝无可能,阿玉和江平也只有就此罢了。

不由地甄柔有些后悔,及笄之前,她不该听了薛钦的话,就兴致冲冲的问阿玉,把她嫁给江平可好?

那日阿玉虽未回应,她却犹然记得,那个红日截了半窗的下午,一脸娇羞的阿玉。

“柔儿!”思绪怅然的瞬间,薛钦迫切的声音从庭院传来,接着就见一袭褒衣博带、头戴金冠的薛钦,阔步而来。

甄柔敛回飞远的心思,看向薛钦的方向,曲阳翁主随后而至。

她不理会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薛钦,只是缓步走到曲阳翁主的面前,敛衽一礼,道:“母亲,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彻底做一个了断,所以请母亲允许女儿与薛世子单独一谈。”

曲阳翁主本意是不愿甄柔再与薛钦有任何牵扯,毕竟薛钦一个多月多已经成婚,甄柔背了其前未婚妻之名已是诸多受累。

如今,若再有任何流言传出,甄柔不仅后面的婚事不易,只怕婚后其夫婿也难免不介怀。

不过听了甄柔的话,转念一想,甄柔才是当事之人,让她与薛钦做个了断也好,少时情爱总归要有个结果。

曲阳翁主认为甄柔既然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也当相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妥善处理这段关系,只是到底恨薛钦如此明目张胆寻来,其心简直可诛,这分明是让甄柔授人话柄!

心里不忿,曲阳翁主忍不住怒对薛钦。

她恨声道:“薛二郎!我原先还不知你如此卑劣!你今天带这么多人上来做什么?是想彰显你薛家的权势?还是想败坏阿柔的名声!我告诉你,哪怕是让阿柔绞了头发做姑子,我曲阳也不会让女儿跟你!”

甄柔闻言愕然。

先前她满心都是曹劲的事,未思索薛钦为人一贯低调,今日为何会如此大张旗鼓,只当是有追查曹劲之意在。

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说,心里已然明了。

她知道薛钦有他的抱负,而如今稍有权势的男人,又有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对于薛钦另娶邓女,她已经释怀了,只是她未想到,薛钦竟然对她使出这样下作手段。

不过想到前世种种,想到甄志谦的一意孤行,忽然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此时此刻,甄柔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有些苦,有些涩,却莫名地觉得解脱了。

而薛钦已位居世子高位,如今身边都是奉承讨好之人,乍然听到曲阳翁主一番痛骂,他目光冷了下来,只是感受到甄柔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好似被一泼冰水从头浇了下来。

他狼狈垂眸,双手在宽幅大袖中紧握成拳。

他知道自己此举卑劣,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只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日定会弥补甄柔。

如此心念之下,薛钦目光平静地抬眸看向曲阳翁主,将一切痛骂置若罔闻,只是道:“请翁主让小侄与阿柔单独一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六章 断情

阳光明媚,洒在阶下种的一株古槐上,摇碎一片斑驳的点点金光。

庭院里很安静,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槐花香味。

两人长立树下,静默凝视。

有春风拂过,裙摆沙沙摆动,耳边鬓发乱拂。

薛钦下意识抬手,一如往昔,要为甄柔拂开脸上的发丝。

甄柔一怔,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怀念,旋即低头避开,自己将鬓发捋到耳后。

“薛哥哥。”甄柔抬眸唤道,终于打破了一庭寂静。

薛钦拂发的动作落空,他正失落地要收回手,忽闻甄柔如幼时那般唤他,心中遽然一喜,欣喜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步距离,近在咫尺,可是望着一脸沉静如水的甄柔,一下子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

薛钦忽然有一种预感,令他极为不安,急欲打断她接下的话。

他抢先一步,声音沙哑的说:“阿柔,对不起!”

虽然被打断了话,甄柔不恼也不急,索性不做声了,只等他说完。

见甄柔不说话了,薛钦却没来由得更慌了,心里只有不安,越不安越焦急。

隔了一会儿,久不见甄柔做声,他又解释道:“我一直想向你亲口道歉。阿柔,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父王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若不让他早日决定世子之位,立嫡立长,我长兄既是原配嫡出,又是长子,在名分上我争不过他!我没有办法。我不敢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更知道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句句都是无奈,字字都是深情。

甄柔心下一叹,看着薛钦眼中的痛楚与愧疚,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怪你。”

薛钦有些惊喜,随后看着仍旧一脸平静的甄柔,他又摇了摇头,认为甄柔是在怪他怨他。

甄柔只好又道:“薛哥哥,我怪过你,但是现在不怪了。”

前世她怪过也恨过,甚至曾闪过一个念头,她那样轰轰烈烈的葬身火海,也许或成为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那样,她即使不能成为他唯一的妻子,也能成为他心头的一粒朱砂,一生难忘。

只是现在……

“现在不怪了……”薛钦虽不是学富五车,却也自幼拜名师门下,才情出众,广受南方学子推崇,他一听甄柔的话,在口中念了一回,就明白了言下之意。

“恩,现在不怪了。”甄柔一字一字地肯定道。

如果前世,她是感情的懦夫。

今生,她只想直面感情。

而有些话一旦开口,接下来也就好说了。

甄柔接着道:“我还唤你一声薛哥哥,是因为除了那男女之情外,不能否认幼时你如兄长般伴我的情谊。”话停了下来,凝眸望着薛钦,话语真挚道:“既然你我有缘无分已成定局,就如此可好?真的不要逼我恨你好么?我希望回想起幼年时,你还是记忆中的兄长好么?”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美好,甄柔的神情似带着向往,嘴角轻轻上扬。

薛钦却心如绞痛,只是到底位居世子高位,他已经不太将情绪外露。

曾经决定娶邓女以谋求世子之位时,他并非没有挣扎,身边有太多人向他进言,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这倘大江山,儿女之情不足一提。何况有了江山,又岂会愁一个甄氏阿柔?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已做了最坏打算,可当那个自己呵护长大小女孩,如今却一声声哀求自己放手时,他脑子好似一下懵了,站在那里无法动弹,脸色苍白得可怕。

甄柔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她只对薛钦的一脸苍白视若无睹,断情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说时,甄柔终是忍不住垂下眸来,方继续道:“薛哥哥,阿柔就此拜别。”

说罢,欠身一礼,转身而去。

不一时,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外。

又有春风拂过,没有了佳人,只有儿郎的褒衣博带随风拂动。

那一天,薛钦一直长立树下,久久不动。

也是那一天,甄柔一直跪在房中的小铜佛前,一柱佛香缭绕,往事如烟消散。

没有用午食,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直到天色向晚,阿玉才来告诉她薛钦走了,曲阳翁主让她到厅堂用暮食。

跪了整整大半日,双腿早已麻木得失了知觉,甫一起身,便是又麻又疼地跪了下去。

“娘子,小心!”阿玉正侍立一旁,见状赶紧眼疾手快地扶住甄柔。

甄柔腿麻往下坠时,上身弓腰往下,就感胸口被咯得一疼,这才想起曹劲给的信物,她任阿玉搀扶到凭几上靠着,顾不得双腿在席上伸直的麻疼,赶紧从怀中取出玉璧一看。

阿玉正给甄柔按捏双腿,见她如此紧张这一块玉璧,不由问道:“娘子,这看上去有些眼生,似乎不是娘子之物。”

甄柔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手中玉璧。

这是一块手心大小的吉语玉璧,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白润无杂色。圆体扁平,两面形式和纹饰相同。出廓处透雕铭文“长乐”二字,字体圆润浑厚。字的两侧各有一对称的独角兽,造型古朴,形态生动。

甄柔出生簪缨之家,其母又是皇室翁主,她起初接过之时,便知此物不凡。

此时细细一看,不觉心中怦怦直跳。

若她未看错,这必是宫中之物。

曹劲生母乃汉室阳平公主,难道此物是曹劲生母遗物?

若不是,他怎会随身携带?

甄柔一看之下,不由思潮起伏,念头止不住往好处想。

见甄柔一扫先前的沉寂,脸上是兴奋的笑容,阿玉受了感染,又笑着道:“什么好事,让娘子这样高兴?”说着话,手上仍娴熟得为甄柔捏去腿上的麻痛。

甄柔极为相信阿玉,这也算是她和阿玉的秘密,当下笑眯眯的道:“这是三公子给我的信物,答应允我一件事!”说着不由得意,“这几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阿玉一听,脸上的笑容就是一淡,看着甄柔兴奋捧在手心的玉璧,总觉不妥。

看那玉璧质地,怕是随身的名贵之物,甄柔一云英未嫁的女公子,却拿着一陌生男子给的这样信物,委实不当。

阿玉心思如此辗转,但见甄柔与薛钦分开后,难得这样开心,到底没将扫兴的话说出来。

甄柔兀自沉浸喜悦,没察觉阿玉的神色,感觉腿上已不麻痛了,这就站了起来,“这心情好,腿上都好得快!阿玉,我们走,找母亲去!”

说完,甄柔将玉璧放回胸口,带着阿玉去正厅用食。

路上,感受着胸前的玉璧,甄柔觉得心都为之放飞了,今日与薛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怅然也不翼而飞。

她觉得,有好事将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七章 筹备

谶言神学常道人生十年为一个大运,若再往细论,又分诸多个小运程,短或十天半月,长到数月上年。

且不论以上说法真伪,有些事确实难以解释。

一人某段时间运势旺了,好事真一个接一个的来。

甄柔正是如此。

彼时,春光正好,惠风和畅。

曲阳翁主在庭院的古槐下,靠着凭几,半坐半卧,阿玉跪在一旁,给曲阳翁主捶着腿。

甄柔手里拿着针线,跽坐一旁相伴。

姜媪眼尖,奉了瓜果点心和青梅酒过来时,早一眼看见甄柔手上的绣品,等到布置了长案摆了桌,就和阿玉跪到一起,一边服侍曲阳翁主用酒水,一边笑道:“前些年找了京城的绣工教二娘子和娘子刺绣,娘子天赋高,却没耐性,两年才捣鼓出一条绣帕,这会儿娘子倒是手脚麻利,三天不到,鸳鸯都绣了半只了。”

姜媪是曲阳翁主的陪嫁,主仆三十多年的感情,不比寻常,说起话来自比旁人多几分随意。

曲阳翁主接过酒爵,红唇轻轻一抿,觉得口感尚佳,旋即一仰而尽,将空杯递给姜媪,微眯着眼,懒洋洋道:“她与阿姚一块长大,如今不能为之送嫁,亲手做十条绣帕都该!”

甄柔无视自家阿娘的话,停下手中绣品,道:“母亲,你去过长安,那里什么样?阿姐嫁的人家又如何?”

甄柔心里惦记甄姚的婚事,忍不住一连几个问题抛去。

知道两人姐妹情深,曲阳翁主颦眉思忖道:“十多年前,宦官势大,如今却是外戚专权。去年侍疾你外祖母时,听你舅父说,何皇后之兄何近已官拜大将军,总镇京师。其实这些年,自何皇后生下太子,被立为后起,何近就一路平步青云,在朝中党同伐异,众多官员受到他的迫害。”

许是大汉皇室势微已成定局,曲阳翁主说起来一派云淡风轻。

甄柔却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京中局势也如此乱。

曲阳翁主见甄柔听得眉头直蹙,她笑了一笑,话锋随之一转,“不过阿姚嫁去的王家,乃你祖父在京为官时亲自定下,自是家风清廉。至于你未来姐夫王志习虽然不过一博士,但是他王家满门清贵,他何近再势大,也不会随便拿王家开刀,以免引起民愤。所以,你阿姐嫁去王家虽远,却也少了那些纷争,倒好!”

甄柔放心下来,又道:“阿姐嫁得好就行,只是可惜我不能送行了。”

曲阳翁主也是看着甄姚长大,对甄姚对自己女儿的爱护看在眼里,不免也生出几分真心疼爱,听到甄柔感叹,也正有些惋惜,宗庙掌事就带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灰衣男仆过来。

曲阳翁主认得此人,是甄志谦的一个长随,她正是恼怒,一见不由迁怒。

只见曲阳翁主不靠凭几了,一下坐直身,对匍匐在跟前的长随冷讽道:“咱们的家主又有什么大事吩咐?是禁足一年半载,还是怎么着?”

掌事觉得尴尬,只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不知。

那长随却不得不应对,额头匍匐在青石地砖上,恭敬禀道:“家主听楚国薛世子提醒,前些日子有乱贼闯入宗庙,怕翁主您和三娘子在此不安全,又考虑二娘子婚事在即,念及三娘子和二娘子姐妹情深,因此特意让小的来接您们回府。”

来人口齿伶俐,三言两语既为薛钦道了好话,又点了甄志谦的拳拳担心之情,并甄柔和甄姚的姐妹深情。

甄柔才不管来人为谁说话,她只是一喜,差点跳起来,却被曲阳翁主一记冷眼给瞪得安分坐着。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慢条斯理地淡淡说道:“知道了,不过本翁主在此住的甚好,等想回去了自然会回去。”说着见那长随欲言又止,她又想了一想抢先道:“不过你回去告诉甄志谦,阿姚出嫁那日,我会带阿柔一起送嫁。行了,你退下吧。”

不给人任何开口机会,一贯强势地打发了来人。

等人一走,只剩身边的人,甄柔心切,立马向曲阳翁主嘟囔道:“母亲,就是要装腔作势,也不是这个时候,阿姐九月就要出嫁啦!”

曲阳翁主没好气的瞥了甄柔一眼,伸手在甄柔额头上一点,教训道:“他让我们回就回?以后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你当我想住在这?还不是为了帮你争一些自主权,以后好为你做主婚事!”

甄柔心里知道曲阳翁主是为了自己,可是今生真不想再错过甄姚的婚事,只好揉着额头道:“阿娘,三天行不?我们三天后就走,也算端住了架子。”

自己女儿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么办?

曲阳翁主不耐烦的摆手道:“快一边去待着,别在这里烦我!”说罢,倚回凭几,在古槐下闭目假寐。

十几年母女,甄柔一听,就知道曲阳翁主同意了,当下才不管曲阳翁主驱赶,带上自己的绣品,笑眯眯道:“母亲好歇息,女儿去收拾行李了。”

时光易逝,那是最容易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三日后。

这日晨鸡才开始乱叫,甄柔便已收拾了妥当。

将曹劲赠的“长乐”玉璧,确认在衣怀里放好了,她也不先用朝食,赶紧过去帮着服侍曲阳翁主起身梳洗。

一早上东催西催,总算催到辰时刚过,就一路浩荡启程。

宗庙与彭城有些距离,直到来日晌午才抵达彭城。

甄明廷在下邳为相不提,甄志谦想来也是要端一端架子,对她们回来置若罔闻。

陆氏和甄姚母女却是一早就在宅邸门口等着。

“伯母!阿姐!”甄柔远远看见她们,也不管规矩,兴奋地探出车窗招手。

两姐妹目光在空中相遇,都不禁喜涕连连。

青铜大马车一停,甄柔立即跳下车,与甄姚两手相执。

甄姚泪光闪烁道:“阿柔你终于回来了,有你在,阿姐出嫁也安心些。”

甄柔知道甄姚心里对婚事的忐忑不安,是以她更迫切地想回来陪在甄姚身边。

只是她不想甄姚哭,这便的笑道:“阿姐出嫁,哪有做妹妹的在外逍遥得理。”

甄姚破涕而笑,“好,那后面就叨唠小妹了!”

两姐妹相视一笑。

甄柔因着存了弥补前世遗憾的念头,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她自己说的,只一心一意陪甄姚筹备婚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八章 贺礼

筹备婚礼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两姐妹感情好,夜里同衾而眠,嘀嘀咕咕说不尽悄悄话。白日更是欢作一起,你给我点口脂,我给你染红甲,嬉闹筛出那陪嫁的一年四季衣裳首饰,仿佛回到了及笄之前的闺阁时光。

女郎的嫁妆要有足够一生吃穿用度之物,还要给舅姑刺绣纳鞋以示贤惠,更少不得沐汤兰泽为自己养身修容。

这些都是女郎出嫁前要忙的琐事,而琐事一旦忙起来了,那是一天天过得最快。

好似日子一溜,就到了八月里,甄姚的婚期渐渐近了。

甄祖父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如今虽已过世了多年,仍广为人推崇,知道甄家有喜,各地贺礼如雪花纷至。

这日用过了朝食,陆氏和曲阳翁主一起梳理请客的名册,听侍女来禀又有贺礼到了,就感慨道:“大人桃李满天下,这都十多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只是眼看婚期近了,这些贺礼还没整理,委实忙不开手。好在阿姜就要回来了,倒是能帮一把手的。”

甄姜,陆氏和甄志谦的长女,已经出嫁十来年了。

陆氏话里说的是忙,许是想到出嫁多年的长女要归,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喜色。

曲阳翁主心里是为甄柔发愁的,这些日子看到陆氏忙前忙后,她心里其实有些羡慕,此时见甄柔陪在一旁发呆,估摸着甄柔的婚事多半要低就,便想让着多学些理庶务的事,于是道了一句“阿姜外嫁女,回来是客,”就作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向甄柔扬了扬下颌,道:“这一个大闲人,尽管拿去用!”

陆氏也舍不得长女一回来就忙事,取笑了一句曲阳翁主嫌弃自家娇儿的话,就接下道:“那就有劳阿柔了。”

甄姚去沐汤了,甄柔没有事做,自无不可,当下应了,带上阿玉自去清点贺礼。

时值秋老虎厉害,不过眼下时辰还早,热气还未窜起来,就让侍人将近来的贺礼堆累在她的庭院里清点。

庭院里花木繁盛,槐树参天,人于其下,通体生凉。

甄柔铺席跽坐树下,前方一长案,案上置竹简,她执笔而书。阿玉跪在一旁服侍,研墨递水。

一侍人在庭中亢声唱道:“益州广汉郡太守送蜀锦百匹……”

居然还有蜀地的……

甄柔挑了挑眉,放下记载长安之地送贺礼的竹简。

主仆默契,阿玉旋即递上一方未用过的竹简,甄柔接过在案上铺开,先挥毫“益州”二字,方书广汉郡太守送蜀锦百匹。

一时书毕,阿玉耳杯递水道:“娘子已录快一个时辰了,不如先休息一刻半会?”

甄柔正有感疲乏,要欣然同意了,有灰衣仆人匆匆来禀。

他匍匐跪在地上,道:“三娘子,衮州太守曹劲命人送上两份贺礼。”

甄柔以为只是一普通贺礼,谁知竟是曹劲送来,她放笔的动作都停下了。

阿玉也是这样认为,冷不防一听,惊得手一抖,杯中的水都洒了出来。

甄柔到底比阿玉镇定,很快回过神来,将笔往研上一放,也就纳罕问道:“哦?是那个曹家人么?他们还会送礼来,且说说看。”

一庭院七八个侍女侍人,皆受家主影响,认为曹家人乃虎狼之辈,自不觉得甄柔主仆举动有异。

毕竟他们初闻曹家人送贺礼,也都是又惊又诧。

那禀告的侍人自也不疑有他的回道:“回禀三娘子,衮州太守曹劲送来的两份贺礼,一支白玉发笄贺三娘子您的芳辰,一对出自前朝宫中的龙凤玉佩恭祝二娘子新喜。”

他说时,身后两名灰衣仆人躬身埋头,双手各自高捧一个漆盘上前,在甄柔三步之外跪下,尔后漆盘高举过头。

甄柔和阿玉对视一下,就着阿玉的搀扶站起身,绕过长案,缓步走到灰衣仆人跟前,想了一想,轻咬下唇,揭开覆在漆盘上的白纱。

一支通体白润亮泽的羊脂白玉雕凤发笄乍然出现。

庭院众侍人在簪缨世家里当差,这样一支无一丝杂质的白玉发笄看着虽是难得,但到底只有那样一支罢了,在他们心中并不算顶上的名贵。

甄柔只是瞧着这支白玉凤笄,觉得这质地和那玉璧信物有几分相似,不禁想起那日他们一同擦拭地上血迹的情形,想到曹劲当时的神色,心里隐约有几分不安。

不过到底无凭无据,或是心底压根不愿去想,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逝,就被抛到了脑后。

她随后揭开另一个漆盘上的白纱,只见是一对血玉镂雕龙凤的方形玉佩。

毫无疑问,玉佩乃一对,又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且还是稀有的血玉质地,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甄柔也并不在意自己贺礼的贵重与否。

自她从宗庙回来后,与甄明廷书信来往间,知他已在下邳招兵买马、勤于练兵,便暂时丢开了其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陪伴甄姚上。

这时遽然见到曹劲的贺礼,暂抛开的种种念头袭上心头,她脑中只觉豁然一开,想到了一个办法。

前世,她从未听过他们甄家与曹家有过往来。

甄志谦还能口口声声说,曹家财狼之心,他们唯有薛家可依。

可如今曹劲已主动向他们示好了,不是可证他们并非只可仰仗薛家?

甄柔只觉突然福灵心至,道:“曹家人送礼非同小可,必须立刻回禀伯父。”

说罢,叫上阿玉,让那两名奉礼的侍人跟上,去寻甄志谦。

甄柔是当机立断,却忘了甄志谦乃一家之主,又是一城之主,小至宅邸,大至城池,竟是他的耳目,自然早已得知曹劲送礼之事。

书房内。

甄志谦与身边一文一武两大心腹正在议论此事。

他跽坐上位问道:“曹劲此次贺礼,可是欲以示好?还有给阿柔贺芳辰,委实不一般,难道有联姻之意?”

一语说完,只觉甚为有理,不由激动。

曹家、薛家势力相当,甄柔与其成为薛钦的侧室,倒不如成为曹劲之妻更有益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九章 旧怨

甄柔寻过来的时候,甄志谦已议事完了。

耿奉和欧阳历从书房推门而出。

欧阳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伟岸美须髯。

许是年纪外貌,均和甄志谦相近,在甄柔印象中他极为得甄志谦信任,时常出入宅邸议事,堪为甄志谦身边第一大谋士。

甄柔一眼认出了欧阳历,又瞥了旁边的耿奉一眼,领着阿玉他们等在廊下。

看到娉婷而立的甄柔,欧阳历心下一叹,垂下眸来。

耿奉看到甄柔,嘴角却翘起了,旋即也垂了眸,掩下眼中得意。

“女公子。”二人一起在廊下推手一礼。

甄柔微微颔首,等二人拾阶而下,让出门口之后,方留下阿玉在外等候,径自带了那两名侍人奉贺礼进去。

侍人将漆盘恭敬放上长案,躬身埋头,悄声地退了出去。

“吱呀”一声轻响,门从外关上。

屋子里只有嫡亲的伯侄俩。

甄柔坐在耿奉和欧阳历先前跽坐的莞席上,与甄志谦对案而坐。

甄志谦苦暑,这时的天虽然早晚已有了些凉意,他还是日夜用冰不断。

书房四禺都放了消暑的矩形冰块,在门窗紧闭的书房内,冰化水沁出一室的凉爽。

彼时,天将近午时了,太阳升高,热气逐渐窜上来。

甄柔难按急切心绪,一路疾行到此,不免生了一层薄汗。

坐下感受到室内的凉爽,甄柔身上的热意渐消,心绪镇定了下来。

她揭开漆盘上的白纱,向甄志谦禀道:“伯父,这是齐侯之子,现任衮州刺史的曹劲,送来的贺礼。”

甄志谦扫了一眼漆盘上的玉饰,点头道:“恩,我已经知道了。只是这曹劲虽辖衮州一个州郡的军政,实力不俗,可惜他虽是嫡子,却非嫡长。现在的齐侯夫人,深得齐侯宠爱,也有一子,并且比曹劲年长半岁。”

说着,不由看了面前花容月貌的甄柔一眼,只觉可惜摇头。

也越发觉得正如耿奉说的,曹家虽势大,曹劲身份上却到底比不上薛钦已是世子了,有一争天下的机会。

甄柔按甄志谦一贯谨小慎微的性子看,以为甄志谦担心曹劲非继位的世子,不能代表齐侯曹郑的意思,所以对曹劲的示好不敢轻易下定论。

于是也不左顾而言他,直接单刀切入道:“伯父,侄女认为即便示好只是曹劲的意思,但是有曹劲在中斡旋,齐侯又不真是一个莽夫,他怎么会放着可以兵不血刃统一徐州的机会,偏要劳民伤财?”

甄柔说的陈词激昂,甄志谦却听得极为不耐,只认为甄柔是一再忤逆他,没有将他这个伯父放在眼里。

甄志谦冷眼看着甄柔说完,突然开口道:“一口一个曹劲,处处帮他说话,这次你生辰他还送礼,我看倒是奇怪!”

甄柔心口一烫,以为甄志谦已知道了什么,顿时紧张了起来,后又一念,她在薛、陶眼皮底下救曹劲,甄志谦害怕受牵连定会大怒,但若是知道曹劲为报恩赠了自己一信物,答应自己一个条件呢?

一念至此,甄柔下意识抚上胸口,感到玉璧的存在,要不就此说了出来?

甄志谦见甄柔紧攥心口,深深低头,也意识自己说得太过,毕竟一个大家女公子,一个一州郡太守,想要私下见面确实乃天方夜谭。

此外,他也并不想和甄柔的关系闹得太僵,也知自退婚一事后,他们伯侄的关系已大不如前。

他早有心挽回,却一直苦于无机会,如今……

甄志谦心中一动,蓦然一叹,道:“哎!阿柔,伯父岂会不知,你一直大力推荐曹劲,不过是告诉伯父,我们不需要再依靠薛家支持,可以和曹家结盟对么?”

甄柔正决定全盘托出,不想甄志谦先开了口,她抬起头,只见甄志谦满脸叹息之色。

似乎这中有些隐情?

念头闪过,但甄柔已经对甄志谦这个伯父心冷了,她并不置一词,只冷眼旁观甄志谦接下如何编说。

甄志谦到底身居一城之主多年,自是看出甄柔眼中的质疑,他心中微恼,面上却不显,宽袖一拂,旋即站起,缓缓走到窗前,面窗而立,说起了一段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

“……以曹谭为首的十常侍横行朝野,在职时以搜刮暴敛、骄纵贪婪见称。”

甄柔知道曹谭其人,服侍过两代帝王的大宦官,与齐侯曹郑的生父为同胞兄弟,后将齐侯曹郑过继为自己的养子,当然从辈分上也就算是曹劲的祖父了。

正因为曹家人乃宦官之后,才会时至今日,也遭天下诟病一声“曹贼”。

甄柔如今对曹家人正是兴趣,不由正了心神,看向甄志谦,听他继续说来。

甄志谦说:“……你祖父时为三公之一,无法容忍曹谭等人祸乱朝纲,于是和门下的士大夫联名上书,列数十大罪证要求革除宦官参政,却不想反被曹谭他们污蔑结党营私,上书的三十八名士大夫遭到报复,被血洗二十六人!你祖父也因此被罢免回到祖籍彭城,最后郁郁而终。”

甄柔自幼沐浴祖父荣光,却不想到还有这一门官司,忍不住问道:“为何我从未听过?”

甄志谦转身看向甄柔道:“此乃你祖父生平最悔恨之事,他的得意门生尽数惨死于那次党祸之乱,连自己也被曹谭这些宦官害死。可无奈形势不比人,我和你父亲不能报父仇,只能在家中禁言此事。”

甄柔深吸口气,实难置信,“所以,曹家是我们的仇人?”

甄志谦沉重点头,道:“不错,曹家就是我们的仇人!生为人子,我如何与仇人为伍?”说时想到自己胞弟的性子,倒也据以实告道:“怕是你父亲在世,宁愿丢了祖宗基业,也绝不会与曹家人为伍!”

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甄柔深深闭眼。

甄志谦却又添了猛料。

“曹郑会被诟病‘曹贼’,起因也是你祖父。你祖父虽被曹谭陷害归乡,但是曹谭却早你祖父病逝。当时曹谭被封列侯,他病亡后,自然有曹郑这个养子继承侯爵,你祖父听闻后,就说了一句‘认宦官为父,又一个曹贼’。后来,不知此话如何就传了出去,曹郑也就成了‘曹贼’。世人皆知,曹郑最为忌讳自己出身,我们甄家却让他绑上这样一个时时提醒他身份的污名,你认为他岂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说完,甄志谦自出了一身冷汗,只觉万幸。

他差点就被曹劲的示好晃了眼,忘了还这一茬。

若不是耿奉及时提醒,他定会得罪了薛钦,到时两边不靠,他真是成了甄家的罪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章 姚嫁

甄柔不知道甄志谦心里的庆幸。

她只知道自己好似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原以为找到了说服甄志谦的办法,却万万没想到,得到的是甄志谦不得不仰仗薛家的无奈。

而若只是误解了甄志谦还好,她现在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

甄柔心里思潮起伏,全是不安,便向甄志谦告辞。

甄志谦见甄柔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一下子心神不宁,好似遇见了极为可怕的事。

他以为甄柔听了与曹家的恩怨,知道在曹家统一北方的铁骑之下,他们甄家根本没有结盟或投诚的可能。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于薛家,以抵抗曹军犯境。如此一来,为了讨好薛家,她甄柔也就得做些牺牲了。

甄志谦这样一想,顿时觉得甚好,也该让甄柔明白一下他的不易,当然最好还能趁此机会,让甄柔自己想通给薛钦做妾。

一念转来,甄志谦仿佛茅塞顿开一般,找到了对付甄柔的办法,既然甄柔固执得像把硬骨头,那他就来软的,况且这本来也是事实。

心里拿定主意,甄志谦貌似蔼然的对甄柔道:“阿柔,伯父本不愿告诉你这些恩怨,会同意薛家如此欺辱人的决定,也是念及薛世子对你的呵护,想着他总能护你周全罢了。算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无意。”

甄柔看着温情脉脉的甄志谦,并没有触动。

甄志谦见状,却也不着急,他认为还有时间。

他向甄柔罢手道:“已经正午了,去用食吧。”

甄柔欠身一礼,径自推门离开。

阿玉一直候在书房外,见甄柔神思不属,她也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身后。

甄柔一路无言,徐徐走回自己的屋子,在梳妆台前跽坐下,久久回味甄志谦所说的话。

如果真如甄志谦说的一样……

那前世,她在曹劲攻占了半个徐州之后,用那样的方式逼得与薛家决裂,妄想效仿幽州牧主动投诚曹家,为家族求得依附而生的可能。

可有了这段恩怨,曹家会接受他们的主动投诚么?

又同时得罪了薛家,他们甄家的下场……

甄柔的脸一下子惨白若素纸。

正惶然之间,姜媪奉了曲阳翁主的命来寻她,道:“娘子,翁主请你到正堂去用午食。”

甄柔一听曲阳翁主,突然间灵光一闪,她不应该只听信甄志谦一面之词,当再问母亲才是。

飞快起身,去了厅堂。

甄志谦一贯不与她们同用午食,厅堂除了曲阳翁主,只有陆氏和甄姚母女。

甄柔按捺住急切,等午食毕,趁服侍曲阳翁主午休的当头,屏退左右,跽坐榻前,向曲阳翁主问道:“母亲,我们真的和曹家有这一段公案?”

曲阳翁主一袭白布宽袖大袍,侧身躺在榻上,单手支头,宽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

彼时又散了发,只见乌发雪肤,神态慵懒,别有一种成熟女人的迷人风情。

她半阖着眼,正耐着性子听甄柔说话,却不想听到曹家人的事,猛地睁眼,目光冰冷,红唇吐出极度厌恶的语气。

“曹家不仅是你们甄家的仇人,更是我们大汉的仇人!若不是曹谭这等宦官祸乱朝纲,弄得政治不明!又苛捐杂税弄得民不聊生,又岂会让那群平民发动了一场遍及全国的绿领起义?各地州牧、郡守也就趁此镇压的机会,纷纷自立,割据我大汉天下!”

曲阳翁主是大汉皇室的翁主,是天家刘氏的女儿,自然免不得情感偏颇。

甄柔认为若天子圣明,又岂会听信宦官谗言?

只是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一点,也不会与母亲讨论今时局面。

她等曲阳翁主心绪平复了,才再追问道:“祖父真的是因为曹谭才郁郁而终?而齐侯曹郑被诟病‘曹贼’,也是因祖父而起?”

曲阳翁主一听曹郑的名讳,眉宇间就蹙起厌恶之色,但是见甄柔认真问她,到底压下心中情绪,道:“确实如此。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曲阳翁主看上去目下无尘,似乎任何人事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心思细密,转眼就问到甄柔身上。

感受到母亲怀疑的目光,甄柔竭力镇定,勉强笑着解释道:“这不是齐侯曹郑之子,衮州刺史曹劲送来贺礼示好,女儿便向伯父禀告,却不想从伯父那得知了这一段恩怨。”

听到曹劲的名字,曲阳翁主神情恍惚了一下,“你说的是曹劲,阳平公主的次子么?他没有被抓住呀……”

呢喃的话语刚溢出口中,曲阳翁主猛地一怔,似反应了过来,她平躺回枕上,闭眼道:“好了,我乏了,你也回房午歇吧。”

甄柔此时也无暇他顾,就未注意到曲阳翁主的异样,她闻言只如蒙大赦的离开。

一路强撑回房,说了一声她要午歇,就兀自去了外衣发笄,倒榻就睡。

姜媪和阿玉见她这样,以为心情不好,也不好多问,放下帷幔,就悄声关门退下。

屋子里一下静悄悄了,帷幔里也暗沉沉的寂静了。

甄柔睁开眼来,忍了许久的泪方落了下来。

她在被子里侧卧蜷缩着,任由泪水一点点濡上枕间。

没有人知道她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甄柔这个午觉长了一些,一直睡到了傍晚。

身边的人本是有些担心,但见她起身后,一切如常,仍旧和甄姚嬉笑打闹欢作一团。

唯一不同的是,她对甄姚的婚事更上心了,众人见了,只当婚期近了,她们姐妹情深,甄柔舍不得甄姚远嫁。

到了八月二十六日,甄柔十六岁生辰这日,甄家大娘子甄姜携夫带子赶回来了,同一天回来的还有甄明廷。

甄柔和甄姜是同一天生辰,那一天晚上甄家自是热闹非常,甄家人阖家欢聚一堂。

丝竹管弦,歌舞奏乐,推杯换盏,一直欢闹到深夜。

许是高兴,也是离别在即的惆怅,或是其他纷杂情绪,甄柔这一晚喝得酩酊大醉。

被众人不放心的送回房后,甄柔突然抱住搀着她的甄姚不放,像一个孩童般嚎啕大哭,一声一声“阿姐”的唤着。

让甄柔这一哭唤,本已有些醉意的甄姚,索性也放任自己的醉意,只当是婚前最后一次放纵,在榻上回抱住甄柔,跟着哭了起来。

屋子里灯火通明,甄家的女人们都在。

看着榻上相依哭泣的两姐妹,都不禁被即将的离别之情感染。

站在一旁的曲阳翁主、陆氏和甄姜,纷纷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该来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永安三十二年九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

甄姚嫁了,远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长安去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一章 长姐

甄姚嫁后没两日,甄姜也提出要走。

毕竟是外嫁女,携夫带子在娘家住了旬日,已经极为难得。

只是陆氏才嫁了幺女,长女也要带着女婿外孙走了,且这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心里自是不舍,但更舍不得让长女为难,于是便说:“你已嫁了十三年,也有自己的家了。总在娘家待着,像个什么话?便是你不走,我都要撵你!”

姜媪也是为母的人了,听陆氏这样说,她心里更为难受,不禁红了眼睛。

“阿姚嫁了,女儿再一走,母亲膝下一双女儿,竟一个也不能承欢膝下。只恨不是儿郎,不能侍孝至亲!”甄姜说着落下泪来。

闺中养女十七八,一朝嫁为他人妇,女欲孝亲却无法。

这一幕看得人心酸。

甄柔吸了吸鼻子,环住曲阳翁主的手臂,将头偏了上去,她还是不要嫁远了。

感受到女儿的依赖,曲阳翁主目光温柔,爱怜的拍了拍甄柔的手,轻声说道:“去打些洗脸水进来。”

甄柔看了一眼上首坐着的两母女,点了点头,悄声走了出去。

屋子里充满了伤感的气氛,走出陆氏的房间,立在廊下,让九月的秋风一吹,胸腔里闷气吹去了不少。

这里是陆氏的院子,不需要她吩咐什么,一见她走了出来,便有侍女来询问。

想着陆氏和甄姜该还有贴心话要说,她在外立了一会儿,才让侍女打了温水进去。

进去时,曲阳翁主正在说话,屋子里气氛也松泛了很多。

想来是母亲在中间调和了气氛。

甄柔悄悄朝曲阳翁主竖了大拇指。

陆氏见甄柔打了水进来,她松开拉着女儿的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破涕为笑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还在阿柔面前闹笑话!”

甄柔跪在陆氏跟前服侍,甄姜那边则让侍女们服侍净面上妆。

甄柔为陆氏重匀上面妆,灿烂一笑道:“伯母哪有一把数岁,抹上面妆一打扮起,阿柔都看直了眼!”

少女声线柔美,落入耳中,让人不禁循声看来。

只见笑靥如花,一颦一笑尽是姝色。

甄姜一怔,目光变得有些恍惚。

难怪薛世子对她念念不忘,现在连曹贼之子都送了礼来……

甄柔察觉甄姜的目光,偏头问道:“长姐在看什么?”

甄姜回过神来,笑道:“我十六岁出嫁那会,阿姚五岁,阿柔才三岁,转眼两个妹妹都大了,还出落得这般水灵。”

甄姜的容貌性子都像极了陆氏,容貌端庄,气度沉静。

她作为嫡长女,又在很长一段时间,是甄家唯一的子嗣,是以虽为女郎,也极得甄祖父看重。自幼就为她定了豫州沛国世子刘肃这门婚事,三年前沛王病逝,世子刘肃承了王爵,甄姜也就成了沛国王后。

应是身份不同了,几年的藩国王后生涯下来,比起陆氏,甄姜身上更多了几分皇族宗室的雍容之气。

甄姜出嫁时,甄柔还太小,但因两人同一天生辰,甄柔自幼便得了陆氏的偏爱。因此对于甄姜,甄柔充满了喜爱。

听到甄姜的夸赞,甄柔不好意思的笑了。

甄姜看得出来甄柔眼里的亲近,这是真拿她当长姐,心里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垂眸默了一默,甄姜看向曲阳翁主,说笑道:“远嫁女儿离娘家太远了,我们甄家都远嫁了两个女儿,婶母可得把阿柔看好。”

曲阳翁主瞥了一眼甄柔,虽然不打算将甄柔远嫁,口中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她的婚事,有人要就不错了!”

没有说是否远嫁,也没有透露半分对甄柔婚事的打算,甄姜笑容滞了一滞,方说道:“看婶母说的,阿柔生得花容月貌,登门求亲的只怕要踩破门槛。”

曲阳翁主笑了笑,没有说话,仿佛认同了甄姜的说法。

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女郎,被人当面提婚事,虽不至于腼腆,但到底该避一些。

等侍女端着净面上妆的物什退下,她就走到了左手边,挨着曲阳翁主坐下。

时值农历九月,不冷不热,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窗户半开。

有五六个灰衣侍人抬着秋菊盆栽,往廊下搬。

有声响传到屋子里来,甄姜转头看去,忽然一笑道:“还有几日就是重阳了。记得未嫁之前,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登高,戴茱萸,吃篷饵,饮菊酒,一家子至亲游上一整日。”

随着姜媪的叙说,陆氏想起了那时,长女未嫁,幼女还是小儿,一双女儿环绕膝下,那时真好呀。

陆氏眼角有泪光闪烁。

看到母亲泛泪,甄姜心里愧疚难受,她握住陆氏的手,笑道:“初九回怕是不成,不过拖上一日再走,却是可以。母亲,明日女儿陪你登高可好?”

陆氏哪有不应,只是不迭点头。

甄姜又叫上曲阳翁主和甄柔,“婶母、阿柔,明日一起吧!”

都如此了,哪有不去的理儿,曲阳翁主笑应了。

又说了片刻的话,见侍人来禀甄姜的夫婿、长子来了,甄柔与曲阳翁主对视一眼,便起身告辞,让他们至亲骨肉多说会儿话,毕竟后日就又要分别了。

从陆氏的院子出来,甄柔随曲阳翁主缓步徐行,阿玉和姜媪默声跟在后面。

不觉走到宅邸花园的池塘边,曲阳翁主靠在水榭的栏杆上。

傍晚的秋风带了几分凉意,甄柔却觉得舒服极了,她惬意的眯了眯眼。

曲阳翁主衣袂翻飞,蓦然说道:“沛国属豫州辖下,豫州正是薛家起势的地方。”

甄柔本也靠在栏杆上,让秋风带着池水的凉意拂上后背,一听曲阳翁主说的,她立马转过身,脱口就道:“母亲的意思,是薛家会为难长姐?”

曲阳翁主看着仰头问自己的甄柔,知道她心里一直仰慕甄姜这个长姐,她也不愿多说,只好道:“大汉十三州那么多藩王国,哪一个不是看各地军阀的眼色,便是我们下邳国,不也要看你们甄家的脸色。”

甄柔跺脚,“母亲!”

曲阳翁主捋了捋吹乱的鬓发,道:“好了,回去用了暮食就休息吧,明日才好早起登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二章 佛香

甄柔喜欢攀登高山,喜欢看壮观的景色。

还有近来发生的事,一直都憋在心头,也让她想出去放纵一下。

好的天气,自然风光,总能让人心情舒畅。大家和甄柔一样,兴致都很高。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到了南山脚下。

甄志谦还有远道来参加婚礼的老友未走,需要招待,没有过来。

甄家其余人都到齐了。

陆氏和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四口,曲阳翁主和甄明廷、甄柔两兄妹。主家七人,掩了身份,只带了十来个侍人跟着。

彭城地处黄河中下游,农历九月新稻已经割了,正是农闲无事的时候。四暮一望,游人如织,都是来登高眺远的人。

因为山不高,游人又多,他们徒步而行。

甄姜的丈夫沛王刘肃,是一个三十二岁的中青年男子,中等身材,斯文儒雅。长子刘新,貌似其母,行止稳重,才满十二岁就被立为了世子。

陆氏毕竟年将五十了,没走上一会儿,已经有些喘气了。

甄姜和丈夫刘肃看见了,忙一左一右搀着陆氏往上走,彼此目光对上,相视一笑。

刘新跟在父母身后,有问必答,说话给陆氏解闷。

天空高远明朗,男孩子稚气的声音和老妇人慈爱的笑声,在山中回荡。

夫妻恩爱,携老扶幼,人世上的幸福也莫过如此了吧。

甄柔在后面看见,有些羡慕的想着。

回首见自己阿兄褒衣博带、风度翩翩的样子,引得来往的女郎纷纷顾眸看来,他却罔若未闻的直往上走。

心里不由一叹,看来阿兄还是没忘了阿嫂,母亲抱孙儿的愿望,怕是有得等了。

念毕,慢了两步,搀上曲阳翁主一起往上走。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顶的云清寺。

这个时候,佛教才从西域传到中原不到两百年。

当时还是本朝一位皇帝夜梦金人飞行于殿庭,第二天上朝问群臣此乃何征兆,有臣子回答说是西方的神——佛。这位皇帝听了认为供佛吉祥,便让人去西域访求佛道,请了两位法师回国弘法。

如今一两百年下来,佛教也逐渐从刘氏皇族传到了民间,大汉十三州不少大郡都建有寺庙供奉。

不过到底还没普及,云清寺就是彭城周边十里之内唯一的寺庙,几十年前还只有达官贵人供奉,近些年才见一些大富户往来。

……

他们到达时,正好用午食。

等下午再逛一会儿云清寺,一日行程也就差不多了。

这些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自有侍人提前来打招呼,让寺庙给留了厢房休息。

刚有一个小沙弥将他们引进寺庙,就遇见了不少熟人,都是彭城的官员乡绅和他们的女眷。

彼此都是相熟,少不得要寒暄一番。

这些人又多少存了讨好的心思,等待他们应付完了,又是小半个时辰后,才到厢房用斋食。

这里往来的一般都是些贵人们,寺庙不敢怠慢,又恐有什么意外,男女厢房是分在了一南一北两头。

与甄明廷他们三个男香客分开,甄柔她们四个女眷一起在陆氏的厢房用斋食。

陆氏走了一上午山路,早是累了,斋食一毕就来了睡意,和大家相约一个时辰后再逛寺庙。

尊卑有序,从陆氏的厢房出来,又先送了曲阳翁主回房,甄柔和甄姜才往她们的厢房回。

堂姐妹两,没走几步,就到了甄姜的房间。

正要分别,甄姜“唔”了一声,忽然道:“阿柔,听闻你进来很信佛,每日佛香不断。我的君姑沛太后,也十分信佛,却不喜一般的檀香味重,沛王孝顺,特意命人去寻了一种味极浅的佛香。”

她说时,身边的侍女取出一个两指宽的漆盒。

甄姜接过漆盒,道:“我常年侍候沛太后,也用惯了这种佛香,所以外出都要带在身上。知道你也不喜味重的香,试试这个看!”说着将漆盒递了过去。

既然用惯了这种佛香,这会儿将佛香都给了她,甄姜又用什么呢?

甄柔于是推辞了过去。

这似乎在甄姜的意料之中,她不在意地一笑,尔后揭开漆盒,只见里面放着两捆佛香,一捆未用,一捆用了大半。

甄姜从用了大半的那一捆佛香中,顺手捻了十来根,笑盈盈道:“这不就成了,足够我午憩了,剩下的你就拿着吧!若是好用,等回了沛国,我再给你捎些过来。”

盛情难却,甄柔接过漆盒。

又说了两三句话,就告辞离开。

重阳前后香客多,厢房紧俏,她被安置在这后面一排的七间厢房中。

今日带了阿玉服侍。

回到厢房,阿玉跪在案前一边燃香一边道:“大娘子虽出嫁了这么多年,但对娘子却还是甚为记挂。”

甄柔立在一侧看着阿玉燃香的动作。

她注意到阿玉先在零散的佛香中拿出了一根,插入香炉。

而这也是人的习惯,先将零散的用完,再开封新的。

零散的佛香,一共三支,不过一刻多钟便能燃完。

那时香尽成灰,什么都没有了。

蓦然,就想起昨日母亲的话,甄柔突然道:“长姐妆容似乎比以前厚重了,看上去倒是和母亲差不多岁数。”

她曾笑曲阳翁主是万般不操心的性子。

曲阳翁主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女人一旦过了花信之期,心操多了就老得快。

而那时的女人,不是为了夫妻关系,就是姑媳关系,仰或子嗣关系,再或夫家前程,总共不过这四类大事操心。

甄姜与沛王夫妻恩爱,与沛太后也是相处得当,长子又少年聪慧。

那么让甄姜操心的,便只有夫家前程了。

甄姚目中一黯。

阿玉不知道甄柔所想,只顺着甄柔的话思忖道:“大娘子上次回来,还是四年前家主五十大寿,现在和那时看上去确实有些显年纪了。”

甄柔闻言,心中已然有数。

看了一眼已经燃起的佛香,她垂眸道:“我去大雄宝殿上一柱香,云清寺安全,你不用跟了。”

阿玉讶然。

甄柔并不解释,只身出了厢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三章 找来

外面人声寂然,香客多半都在厢房休息了。

四下古树参天,寺院掩映,古朴清幽。

走在其中,甄柔心变得虔诚了。

她越来越像信佛的。

适才也不是拿话打发阿玉,原就是要去大雄宝殿敬香。

今日香火很旺,到宝殿外的庭院时,还能看见庭中的青铜三鼎大香炉里佛香袅袅,檀香味弥漫。

因年荒米少,又民穷财尽,寺庙多依赖当地世族乡绅供奉。这个时候了,也唯恐有香客上香,生怕怠慢,留了僧侣值守。

甄柔才走到庭中,那僧人已迎了上来。

他知道甄柔的身份,接待殷勤。

甄柔被迎入宝殿,接过佛香,拈香一拜,将香交那僧人插入佛前的香炉,就不再言语了。

她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口里呢呢喃喃,低低微微,说着许多话。

那僧人没听得一个字,也不敢听,又怕打扰了甄柔,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宝殿外面。

甄柔一无所觉,她只望着佛像。

见佛主宝相庄严,眉眼却甚是慈悲,仿佛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有着济度一切众生的大慈悲心。

甄柔眼眶不禁一热,几乎忍不住落泪了。

视如至亲的伯父,不是以为的那样。

自幼仰慕的长姐,她也不敢相信了,只因甄姜嫁到了豫州沛国,那是薛家的势力范畴。

其实重生的这一年以来,她已知道人心易变,世事弄人,伤心过后也不过一声叹息,唯愿过往的美好能尽量留住。

只是前世她一把火烧了所有,走得轰轰烈烈,可留下来的甄家怎么办?

她的阿娘、阿兄怎么办?

为什么今生才得知与曹家的这段公案……

泪水顺颊落下,甄柔无声哽咽。

她娇小的身子匍匐在佛前,一袭藕荷色窄袖曲裾拂在地上,泪水衣衫都与尘土混在一起,她不在意,只虔诚的在心里祈祷。

大慈大悲的佛主,请保佑前世的曹家人不计前嫌,接受他们甄家的主动投诚。

让上一世的母亲和长兄平安康泰,莫要牵挂她这个不孝抛下他们的小女。

深深叩首,诚心祈求。

一拜之后,就要起身,抬头却见右前方的圆柱处立了一人。

晃眼一瞥,只觉那身影极为熟悉,一身玄色劲衣,英武高大。

心里却觉不对,下意识再看过去,甄柔立时怔在当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只以为出现了幻觉,呢喃自语,“怎么可能会是曹劲?难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对,难道是佛主听到了她的祈祷,才让人出现了……”

甄柔犹难相信。

曹劲却将甄柔看得分明。

他寻到寺庙时,就看见甄柔往大雄宝殿走去,本要叫住,恰有一女香客路过,不愿惊动了人,在古树后稍等片刻,再寻到大雄宝殿时,就从宝殿的后门走了进去。

立身于大殿的圆柱后。

在暗中看见甄柔口中振振有词,一脸虔诚,他自不会打扰了,却不想等了一时,抬眸再看已是佳人落泪,哭得伤心。

甄柔本就丽质天成,又生得骨骼纤细,肤白如雪,一眼看去就是一位柔弱的娇娘子。今日为了登高和上香,又着了一身极简约的素净衣衫,这样无助的一哭,端是一种楚楚风姿,让人不禁心中生怜。

人都有七情六欲,饶是再铁石心肠,见一位总是对自己充满善意的女郎,哭得梨花带雨,难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又或是男儿怜爱之心。

曹劲在暗中看得心中翻动,觉得十分意外,那个美貌出众,却又极为胆大的甄女,居然也有这样无助的时候。

但细一看她的样子,又觉得她本该如此,自己初见她之时,不就认为她是一个菟丝花般的女子么?

这时见甄柔拜完要起,他从圆柱后走出来,未料她竟对自己的突然出现怔蒙住了,还犹自不知地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仰或祈祷他的出现,都无疑道出了一个事实,她亦思他。

曹劲看着甄柔,眸底有幽暗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来。

“是我。”他蓦然开口,声音低哑。

甄柔早已经回过神,抹了眼睛上的泪,定睛一看,见人仍在,她知道自己没有眼花。

此时又听得曹劲的声音,她更加确定了,连忙转头外看,见那僧人立在庭中,背对着宝殿,心中舒了口气,这才回头望向曹劲,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心中紧张,又受了惊,一时忘了客气的敬语,就开门见山的问来。

曹劲气定神闲,似乎并担心让人发现了行踪,对甄柔的直言直语也不反感,认为甄柔一介小女都这样直言不讳,他又岂会有差?

“我来找你。”曹劲直截了当,目光灼灼。

甄柔不是木头,曹劲话里的意思,她隐约能猜出一二。

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不过正好她亦有话要问他,甄柔恢复镇定,一派从容道:“寺庙后方有一山坡,既方便从小径下山,亦人烟罕至。”

刻意带出的氛围没了,曹劲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道了一字:“好。”

得到回应,甄柔兀自从蒲团起身,径自离开。

既然曹劲能神通广大找到自己,想来应当也能找到她说的后山。

从大雄宝殿出来,寺庙里更幽静了,香客们应已小憩。

独行在古朴清幽的寺庙里,九月的秋风徐徐拂来,夹杂了几许正值盛开的秋菊香气,人也为之神清气爽。

这样缓步行来,甄柔的心也缓缓沉寂了下来。

今年暮春,曹劲为了胞兄的遗体甘愿涉险,确实让她刮目相看了。

也让她知道,相比传闻中擅兵略却又嗜血的曹贼之子,曹劲更是一个重情的血性儿郎。

然而,这个重情,却绝不会用在男女之情上。

一如薛钦。

即使心中有自己,比起他的抱负野心,这些情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曹劲即使对自己有几分心思,也绝不会冒险到彭城来寻她。

甄柔谨慎地想着。

想到这些,她觉得心里很安,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四章 求娶

心安之下,步履轻快,去往后山。

云清寺的后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

从寺庙后门出来,有一段绿树参天浓郁蔽日的山径,一直延伸到坡前。

山径一转,一方丈余宽的平坡,坡的三面是刀劈斧削一般的悬崖。

才走完这条山间小径,果见曹劲先她到了,正立在悬崖边上,背手远眺。

山顶风大,风声呼呼,吹得衣袂翻飞。

曹劲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来了。”

甄柔脚步停下,客气的点了点头,矜持一笑道:“三公子。”

她客套的唤了一声,举止如仪,和方前佛堂里低泣的泪人儿,判若两人。

女人一贯善变,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这样的客套,处处透着疏离……

曹劲浓眉轻蹙。

但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

甄柔心切,见客套过了,索性快步走到曹劲跟前,仰头就道:“小女有三件事要与三公子确认。”

曹劲和甄柔已交手几次,却从未见她这样焦急过,疑惑一闪,道:“你说。”

这时,身后传来些许声响。

甄柔警觉凝目,转身朝后面看去。

她的身后,是一条岔路,有两条山径,一条通往云清寺后门,一条通向山底。

只见下山的那条小径,走出了三个灰衣壮汉,当头那人正是自己见过的熊傲。

见甄柔看向自己,熊傲恭敬地抱拳一礼,便闪身入了通往寺庙的那条小径,另外两人紧随其后。

曹劲身份贵重,有暗卫随侍安危,自是正常。

甄柔收回目光,郑重望向曹劲,接着道:“第一件事,当年十常侍把持朝政,我祖父及门生遭到血洗,可与三公子父族有关?”

曹劲神色一凝,低头淡淡扫了甄柔一眼,目光如霜冷了下来,“不错。”

甄柔心下一沉,继续问道:“第二件事,你可知道尊父为人诟病为……”顿了一顿,到底问出,“他被诟病为‘曹贼’,起因乃我祖父,三公子可知道?”

曹劲神色依旧,淡漠道:“知道。”

果然如此。

甄柔咬了咬唇,眉宇间有几分沮丧。

曹劲见甄柔面有难色,仿佛为两家人的旧怨苦恼,他眼中冷意淡去了几许。

甄柔双手握拳,鼓足勇气,仰头问他,“我闻令尊最恨人对他的诟病。如此,你我两家旧怨已成定局,若我们甄家再来投诚,令尊可会接受?”

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完,甄柔屏气凝息,紧张盯着曹劲,不知觉地轻咬下唇。

曹劲发现甄柔有个小动作,她一旦紧张,就会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本是涂了口脂,红唇饱满亮泽,小米粒似的皓齿轻轻咬下,仿佛四月间枝头长出的红樱桃,鲜嫩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一眼瞥过被轻咬住的红唇,方念及今日来意,看向甄柔,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幽光,话有所指道:“你无需担忧,只要能让大人相信你们的诚意。”

他们的诚意……?

甄柔咀嚼着曹劲的话,眼中蓦然一亮。

前世她火烧楚宫,以那样决绝的赴死,彻底斩断家族与薛家的关系,已足够让任何人相信他们投诚的诚意。

甄柔紧绞在一起的心倏然松了。

只是她犹不敢相信,这些日子压在心里的巨石就这样没了,她再次确认道:“只要拿出诚意,令尊就会摒弃前嫌?”

曹劲沉默点头,却另补充道:“但是大人生性谨慎,你们的诚意,需要能取信于他。”

那就对了!

自古以来,两方势力结盟,往往以联姻取信彼此。而她前世付出的诚意,甚至比联姻有过之无不及。

甄柔心下大石终于放下,她竭力忍住极喜的泪水,灿烂一笑,耀如朝霞,“谢谢你!”

曹劲眼睛微眯,灼灼盯着甄柔。

察觉曹劲灼然凝视的目光,甄柔心里一惊,状似山顶风大,拂乱耳边鬓发,她不经意地偏头,避开那道强烈的视线。

“不知三公子今日来此寻小女何事?”甄柔低头将鬓发捋到耳后,再抬头时,已是敛了笑意,一脸正色。

越是矜贵的女子越是端得起。

曹劲不在意地收回注视,目光朝崖边远望。

秋阳当空,乾坤朗朗,熠熠照耀大地。

山脚下田野阡陌,远处城郭连绵,千家万户,那便是彭城。

曹劲极目远眺,俯瞰整座彭城,“幽州牧马建光已向我们投诚,大人有意接纳,并愿继续任用马建光为幽州牧。到时,一旦幽州稳定了,下一步就是徐州。”

此话事关军事机要,落入任何人耳中,都无疑要猛吃一惊。

甄柔因为重活一世,早已知道了这些,她并不惊讶话的内容,只是在意曹劲特意来告诉她这件事。

她望着曹劲的背影,微微颦眉而思,下一瞬眼睛一亮,接口道:“所以三公子此次来,是告诉小女,你已接受我们甄家投诚。”

曹劲知道甄柔聪慧,不意外她一言截到重心,只是这并非他今日要说。

他转回身,凝目而视,目光一寸寸在甄柔身上掠过,从头到足,不略过一处。

年纪虽小,却已是娇艳鲜嫩,姝色照人。

近一年的时间,初见时的瘦弱少女,也已长成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不可多得的美丽脸蛋,曼妙的娉婷身姿,的确有足以魅惑世间男子的资本。

他从来认为自己就是一凡夫俗子,既然美人赏心悦目,撩人心扉,何不取之?

何况美人娇弱在外,难得内在又是坚韧,足以应付一些旁枝末节的琐事。

再则眼下看来,自己也是她能拥有的最好选择。

看着眼前娇颜初开的佳人,曹劲忽觉今日兴之所至,路过时偶闻甄柔在此,临时决议寻她,并非起初认为的不应之举。

曹劲看得心悦,甄柔却被他放肆的目光,看得怒火顿起,只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隐忍。

曹劲少时混迹边关大营,五感敏锐,察觉甄柔不虞,稍敛眸光,终于开口。

“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五章 报恩

甄柔闻言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听到了什么?

曹劲说,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

可是,这怎么能行!?

甄柔震惊望着曹劲,他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清晰照出她惊恐之色,还有他此刻的认真。

甄柔方寸大乱,竭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慌乱笑道:“三公子,您别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又是被弃之人,怎敢与君相配?”

惊慌失措之下,往往露出真意。

曹劲神色微变,薄唇抿了下来,周身寒气冻人。

甄柔猛地意识到危险,想起了曾经的传闻,杀人如麻,性格残暴,睚眦必报……

她不敢再呆,笑着告辞,“小女已出来多时,恐有人发现,先行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见曹劲并未阻拦,甄柔心中一喜,赶紧加快步伐,却刚踏上小径,熊傲走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甄柔咬唇,犹豫一刹,掉头往山下的小径走去,同样刚踏上小径,就有人拦在路口。

去无可去,甄柔冷静下来,转身慢慢走回原地。

“三公子,您这是何意?”甄柔驻足,停在三步之外。

曹劲笑了一声,“你又是何意?”他嘴角虽噙了一抹笑,眼里却露出冷峻之色。

甄柔强自镇定,微笑着道:“小女不懂三公子的意思。”

话音未落,曹劲已敛了笑意,眼中仿佛有噬人的火簇,咄咄逼人地迫向甄柔,“甄女,是你先招惹我!你也是大家女公子,难道不知两家结盟,历来都是先联姻!?近几次我们独处,我的试探,你也并未拒绝,应也想过联姻!”

甄柔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说得她哑口无言。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与虎谋皮,咎由自取。

甄柔的脸,急遽一白。

她的神色说明了一切,她从未想过联姻。

曹劲不由想起在大雄宝殿上他的自以为,幽深的眼底蓦然现出一抹沉郁之色。

甄柔察觉曹劲的怒气,她反应了过来。

自己重生后心切改变命运,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投诚仰或结盟,一贯都是用联姻取信彼此,薛钦和荆州邓女的婚事正是如此。

在与曹劲的接触中,她的确察觉了曹劲异样,所以已经尽量回避了。

却忘了在投诚需要联姻的前提下,她回避的隐晦,却又一次次助他,无异于是默认了愿意联姻。

如今自己又一脸不愿,落在曹劲眼里,岂不是在戏耍他?

甄柔忽然有些不敢看曹劲,又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怕弄巧成拙,只好竭力冷静下来,勉强笑道:“小女是自知旧怨,不敢奢望。毕竟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一被弃之人,令尊恐怕不会同意联姻。”

听得这一番解释,曹劲目中郁色稍敛。

他道:“曹家因宦官乱朝崛起,此事一直受天下诟病。若能与甄公的嫡亲后裔联姻,曹家便可摆脱当年‘十常侍乱朝’的影响,从而消除与世族贵戚乃至天下学子之间的嫌隙。如此一来,大人自会同意你我两家联姻。”

十常侍之乱,终导致绿领起义,使得大汉名存实亡,各地军阀割据,其祸害深广。

如今的曹家,却是因当年“十常侍”之首曹谭的势力而崛起。

若曹家志在天下,便不得不重声名。

而要消除天下人对曹家的诟病,与他们甄家联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当年与“十常侍”对抗的,是以祖父为首的士大夫一派。

甄公的嫡亲后人都愿意原谅曹家人,甚至与他们联姻,天下人又有何可置喙?

甄柔默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曹劲又道:“大人有四子,唯我还可娶妻,你们甄家亦只有你未嫁。至于令兄,乃丧妻鳏夫,是可以续弦。不过历来高嫁低娶,大人是不会让他的女儿嫁于令兄。所以我才提议,由你我成婚,既成全了你的投诚,也算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甄柔灵光一闪,从怀中拿出曹劲赠予的玉璧,想了一想,试探问道:“三公子,可还记得此物?”

曹劲冷冷看了一眼玉璧,问道:“你想要求什么?”

甄柔鼓足勇气,道:“若他日三公子攻进徐州,可否接受我甄家投诚,效仿幽州牧马建光继续任留原职?”

曹劲目光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漠然道:“虽不知你为何坚信我定会夺得徐州,但我的确对徐州志在必得。同样,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甄柔大喜过望,却不过下一瞬,喜色僵在脸上。

曹劲看着甄柔刹那惊喜的神色,他毫不留情地道出一个事实,“我可以接受你们的投诚,也会为你们与大人斡旋。但是不能保证在没有联姻的情况下,大人仍会留用你们甄家。不过放心,你们甄家上下的性命,我可以担保无虞。”

人心就是如此,得一想二,欲望无止境。

甄柔听得曹劲首肯甄家性命无忧,就忍不住想到幽州牧马建光为何能继续任留,保住家族基业。于是,她不甘心的问道:“可是你们也没与马家联姻,为何马建光还能继续任留?”

曹劲目光看向远方,淡淡说道:“马家实力不俗,子弟能人辈出,堪当大用!”

甄柔一怔,尔后强烈的耻辱感席卷全身。

家族势微,所以他们甄家只有送女联姻,谋求乱世苟活么!?

甄柔垂眸一笑,笑容苦涩。

曹劲看着垂头丧气的甄柔,不觉又一次生出惋惜,可惜不是儿郎。

只是即使这样没有精神气,她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依然美得惊人。

曹劲眯了眯眼,想到种种,终是再道:“我不是非你不可,而你们甄家若想效法马建光,你却只有与我联姻一个选择。我言尽于此,你好生考虑。至少今年,我还不会攻打徐州,你尚有时间。”

说罢,曹劲越过甄柔,扬长而去。

路上,熊傲问道:“公子若中意甄女,何不破城之时,直接纳入后宅?”

曹劲道:“我需要甄家为我守住徐州,而不是为曹家所用。”

语毕,单手抱着襁褓中的遗孤,翻身上马,前往小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六章 名节

许是有了曹劲会保甄家善终的承诺,甄柔尽管胸中作烧,让曹劲临走之言堵得难受,却到底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至少来日徐州被占,家族不会落得和徐州刺史陶家一个下场,惨遭满门血洗。

这样的心思之下,曹劲走了后,甄柔只站了一会,等胸中郁气散了,也就转身走了。

穿过绿树交叶蔽日的山间小径,从云清寺后门进去时,小憩的香客已经相继转醒,古朴幽静的寺院传出纷杂声响。

甄柔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厢房庭院,心中踌躇。

这时一个黄衫女郎也正往庭院走,见甄柔只身立在院门前的古树下,上前问道:“三娘子?你怎么在这?”

甄柔垂眸,纤密的眼睑如剪影投下,看不清神色。

只听她曼声道:“前几日下邳国来信,外祖母年事已高,不小心偶感风寒,就卧床不起。我用过斋食后,便去给外祖母祈福,许是跪得久了,刚才有些头晕,就靠着树站一会儿。”

说完,甄柔抬头一笑,脸上确实有几分苍白,却带出一种温婉的柔态,那是一种属于女人的风情。

黄衫女郎眼里掠过惊艳,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彭城双姝,甄氏姐妹占尽。

甄家又是四世三公,辖彭城郡军政民务,他们无不仰仗甄家鼻息。

在甄氏姐妹面前,容貌家世无一能比,她们这些女郎只有退避锋芒。

如今大甄女嫁了,小甄女被退婚了,听说还为此大病一场,人已消廋得不成形,可眼下为何比一年前还美上几分?竟是眉眼全长开了。

黄衫女郎压下腹中酸意,勉强笑道:“三娘子怎么独自出来,也不带个人伺候着。”

甄柔道:“我留了阿玉在厢房燃香,想着寺院里安全,便一个人先去了。你呢?这是要去哪?”

黄衫女郎正要说话,庭院里忽然传来一道惊呼的女声,“这是女厢房,怎么有男子……”

转眼之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的传来。

“这不是薛世子么?我在甄三娘的及笄之礼上见过!”

“甄三娘?难道是甄三娘引来……幽会!”

“可是薛世子已娶妻?甄三娘莫不是要当妾……?”

一声声恶意的臆测入耳,甄柔脸色一白。

黄衫女郎极为尴尬,但念及甄柔身份,只有打抱不平道:“三娘子你分明在外面,这不是污蔑么?我陪你去说清楚!”

甄柔点头应了,随黄衫女郎向庭院走去。

秋阳依然当空,熠熠洒了下来,甄柔却觉齿寒。

她的长姐,曾教养在祖父膝下的大堂姐,竟对她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不由无声一叹,敛下纷杂心绪,终是走入庭院。

云清寺供女香客休憩的厢房,共有一大一小两个庭院。

这间就是大庭院,修了一前一后两排厢房,每排有六间,共十二间房。

陆氏和甄姜两母女,还有曲阳翁主,就安排在第一排厢房内。

三人听到后排厢房七嘴八舌的惊呼,都惊得连忙推门而出。

正要匆忙赶往后排厢房,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叫道,“三娘子,是你母亲她们。”

大家一听忙转身望去。

正是甄柔。

和一黄衫女郎结伴从庭院外走来。

陆氏和曲阳翁主一看,焦急顿时去了大半。

陆氏眼里更是难掩惊喜之色,“阿柔不在房里!”

甄姜的脸却在这一瞬苍白至极。

甄柔没有看甄姜,她只徐徐上前,迎着前厢房一排六间屋子人的目光,轻声说道:“我用了斋食后,一直就在佛堂为外祖母祈福,还让一位师傅点了莲花灯。不知为何还没回院子,就听到……”轻咬下唇,难以启齿。

黄衫女子看到甄家的两位夫人都在,心里存了讨好,见状帮忙解释道:“小女在旁院休息,刚才正要过来服侍母亲起来,就看到三娘子从佛堂过来,却不知怎听到那些污言!”

黄衫女郎说得义正严辞,甄柔又是一脸含冤莫白,人也是从外面回来,还有寺院僧人佐证,一切已不言而喻。

即使薛钦突然出现的蹊跷,但也不会是甄柔引来,更不是二人在幽会。

曲阳翁主心下微定,拉过甄柔的手护在身边,冷笑道:“好歹毒的手段,这是要坏我儿名节!”

看着护犊般挡在身前的母亲,甄柔的心变得暖暖的。

有母亲在真好,她也要为母亲守住如今的一切。

甄柔任曲阳翁主拉着手,心意坚定。

在场都是彭城里的人,众所周知曲阳翁主的脾气,见她发难不约安静了下来。

这里本来就是前后排厢房,任一边稍有动静,另一边都能听到。

后排厢房的人早已从头到尾听了清楚,不约而同向突兀出现在此的薛钦看去。

薛钦面沉如水,宽袖一拂,从甄柔的厢房门口阔步而行,转过拐角停下,见到低头立在曲阳翁主身侧的甄柔,眼底尽是愧疚之色。

阿玉见立在门口的薛钦一走,舌尖狠狠一咬,刺激得神台一明,旋即夺门而出,跑到前排厢房处,为甄柔解释道:“婢正在……”

话刚起头,甄柔蓦然抬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主仆默契,阿玉当即会意,垂眸说道:“今日斋食后,娘子去了佛堂给下邳太后祈福,刚才婢以为是娘子回来了,去开门,没想到却见是薛世子。”说着害怕的缩了缩颈项,“婢也不知怎么回事……”

话说到此,无论如何都不是甄柔的错,那么就只有薛钦自己来的。

众人异样的目光看着薛钦。

薛钦冷瞥了一眼立在旁的甄姜,面向众人彬彬有礼的推手一礼道:“惊扰诸位了!本是恭贺甄公嫁女来彭城,听闻云清寺颇负盛名,便在临走前慕名而来,不想识错路到此!在下告辞。”

一语解释过,也担了所有责任。

众人到底顾忌薛、甄二家势力,即使觉得薛钦到此十有八九为了甄柔,也只有认了话里的解释。

曲阳翁主却不能任由甄柔凭白担了这名声,声音冷冽如冰道:“小女即使终身不嫁,也不会与人为小,哪怕是续弦!”

薛钦身子一顿,不置一词离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七章 揭发

当事人走了,一场闹剧也就散场了。

众人散去,在场只有甄家女眷。

出了这种事,下午逛寺庙的游兴也没了,陆氏厌恶道:“以前看他谦和有礼,岂料这样死缠烂打!幸亏阿柔当时不在,不然真是百口莫辩!我们还是回去了,今日太不宜出行!”

说完,才想起今日出行乃长女提议,不免觉得失口,歉意地看向长女。

甄姜一点也不在意,她听到陆氏这样以为,心里只觉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恢复了一些血色。

她满含歉意的望向甄柔,坦然承担了今日过失,“都怪我不好,不该提议出游,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早些回去也好。”

甄柔垂眸,避开甄姜的目光,蓦地说道:“今日之事,阿柔还有一事未禀。”

在场都是后宅主事之人,一听甄柔这样说,再一回味薛钦出现的蹊跷,已知她们之中必有内鬼。

曲阳翁主眼中厉芒一闪,逐一掠过身边众人,冷笑道:“好,今日定要查个清楚!”

被曲阳翁主冷眼一看,阿玉等六七个侍女俱是一惊,噤若寒蝉地纷纷低头。

甄姜脸上的血色又一点点褪去,她看着甄柔,嗫喏双唇,终是一言未出。

察觉甄姜的目光,甄柔依然垂着眸。

先前是阻止了阿玉,可那是因家丑不可外扬。

甚至如果今日没有遇见曹劲,更没有听见曹劲那一番话,也许她也得过且过了。

只是幽州已经向曹家靠拢,曹军犯境迫在眉睫,她等不起了。

“请伯母、母亲到我的厢房一叙。还有让阿兄一同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甄柔心里很平静,淡淡说道。

陆氏听了不由蹙眉,家丑不可外扬,让甄明廷过女香客这边来,多少有些引人瞩目了。

曲阳翁主了解自己的女儿,甄柔不会无的放矢,这样做必有原因,同样做了二十多年妯娌,她也知道陆氏的想法,当下道:“现在女香客也走得差不多了,让大郎过来,倒也没什么忌讳。”

她这句话是说给陆氏听的,说完就向陆氏看去,目光坚持。

陆氏也知道曲阳翁主的性子,心里一叹,差人去请了甄明廷过来。

不一时,甄家嫡亲的几人都到了厢房。

屋子不大,左墙边上设了长案和席。

陆氏和曲阳翁主居长,在上位坐下。

甄明廷和甄姜一左一右在长案两头,对面而坐。

甄柔挨着甄明廷一旁跽坐。

阿玉是在场唯一的侍女,匍匐跪在长案下首。

屋子里气氛沉凝。

曲阳翁主乃甄柔生母,她先开口道:“阿柔,你有什么事说吧。”

甄柔颔首,平静陈述道:“我斋食后就去给外祖母祈福。从我离开到回来,有一个时辰。若是以往,见我久未归,阿玉必要寻我。可是这一次她却未来。”

这番话让曲阳翁主目光一寒,默契地接了甄柔的话,冷冷道:“阿玉,你为何没去寻?”

阿玉匍匐在地上回道:“娘子一人外出,最多不过一两刻时辰。婢见娘子久为归,本要去寻找,却不知为何突然极困,莫名其妙睡着了。还是薛世子唤醒婢,问娘子找他何事,怎么人不在?婢才反应过来有问题,却已来不及了,外面就有人喊看见男子进来了,薛世子发现不对赶紧走人,却为时已晚。”

阿玉不仅回了曲阳翁主的问话,更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甄明廷微讶,“听起来,竟不是薛二郎自己缠上来的。”

甄柔看了兄长一眼,没有说话,眼里却闪过一丝焦虑。

陆氏和曲阳翁主不是甄明廷看得简单,她们敏锐地察觉问题,目光不约而同地四下看去,最终一同落在案上已燃尽的香炉上。

甄姜发现二人看去的方向,心中一紧,但见漆盒内只剩一捆未用过的佛香,不觉又心存侥幸的镇定下来。

曲阳翁主直接问阿玉道:“这佛香哪来的?看着不像厢房里原有的。”

未等阿玉开口,甄姜抢先说道:“这佛香是我给阿柔的。”

“阿姜?”陆氏闻言一惊,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有些复杂。

“长姐你……”甄明廷一听曲阳翁主问话,也转了注意,自然明白过来,待听甄姜认了佛香出处,也不由地一惊。

面对至亲惊疑的目光,甄姜心中苦涩,但想到夫家和孩子们,面上只有一派坦然,将佛香的来由说了一遍,才道:“今日出游乃我提议,佛香也是我给的,再者我夫君沛王,又需仰仗薛家。可推断,我的嫌疑最大,不用顾忌,就请医工来此,看这香是否有问题。”

甄姜态度坦然,将自己所有的嫌疑逐一道出,又让医工来查看佛香,确实让人怀疑不起。

甄明廷首先散了一大半怀疑,只是此事涉及胞妹,他不愿有任何遗落,便没开口。

陆氏是甄姜生母,最不愿女儿背上陷害幼妹之罪,不论自己相信与否,且看甄姜的态度,这香应该没有问题。

为了洗清在甄姜身上的怀疑,陆氏立马同意道:“此事绝不能姑息,让医工来看!”

知道母亲的偏袒,甄姜心中感激,却也更为羞愧,她深深闭眼。

甄柔看了一眼闭眼沉默的甄姜,平静地阻止陆氏道:“不用了,我相信案上的香没问题。”

甄姜倏然睁眼,惊喜又惊讶望向甄柔,“阿柔?”

甄柔平静回视,继续说道:“因为有问题的香只有三根。”

甄姜面如土灰,甄柔都知道了……

众人的目光刹那看了过来。

甄姜神色恢复正常,她强自镇定,勉强笑道:“阿柔,你在说什——”

话犹未完,甄柔蓦地说道:“长姐,香燃尽了,是没了凭证。可是那三根佛香,我只让燃了两根,还有一根我收在那了!”

说时,指向右墙边上的妆台。

那是一方长案,上面放着铜镜,还有十数根零散的佛香,这是寺庙为每间厢房配置的。

众人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去,甄柔却只静静看着甄姜问道:“可是要等医工来了,长姐才愿承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八章 惩罚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硬撑只会更难看。

毕竟甄柔没有诬陷甄姜的动机,又联系甄姜身上种种嫌疑,整件事基本已可以确定了。

甄姜内心本来就又愧又怕,事败之后已经惶惶不安,只是心存侥幸地竭力镇定,这时让甄柔言之凿凿地一说,再是强装不了。

她浑身发颤,难堪、难以置信,还有恍然大悟的神色,在脸上交错变换,最终目光复杂地看着甄柔,“难怪你不在房里,原来真的早就知道……为了揭发我,宁愿名声受损,也要留下人证物证……呵呵……”甄姜颓丧地笑了两声,转头看向陆氏和曲阳翁主,直接承认了,“不用叫医工了,那香有迷药的成分。”

听到甄姜承认,甄柔垂下眸来,看不清神色,只是平缓道:“长姐,我没有留佛香存证据,其实我一直希望不是你。”

她没有留下佛香存证,即使医工来了,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若不是甄姜所为,她无论说什么,甄姜也不用担心。

而顺她话叫了医工,甄姜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只是,可惜……

甄柔不由闭上眼睛。

甄姜却猛地一震,强硬的心肠再是忍不住,双手一把捂住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先是小泣,渐渐地伤心欲绝,哭得哽咽不止。

“阿柔,我对不起你……”

她的哭声悲痛至极,众人听得五味杂陈。

甄姜是甄家嫡长女,还有幸得甄祖父教养。

一直以来,她不仅是陆氏的骄傲,更是底下弟、妹们仰慕的长姐。便是曲阳翁主,也对这位小不了几岁的夫家侄女,充满了好感。

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上侍孝父母,下爱护弟妹,甄姜曾经做得再好不过。

可就是这样的甄姜,陷害了家中的幼妹,他们震惊,更难以接受,以为无法原谅,可是看到一贯坚强示人的甄姜哭成这样,责怪得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一时间,屋子里沉静如水,只有甄姜的哭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甄姜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一贯仪容端正的她却不在意得一把抹了,看着曲阳翁主语气坚决道:“婶母,手足相残是重罪,我甘受家法处置。”

甄家家法,手足相残,按例家族除名!

“阿姜!”

看着最是坚强的嫡长女哭成这样,陆氏心口早已难受得没法,可是她无法开口,更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如何面对曲阳翁主母子三人!?只是当听到甄姜要决绝地领了家法,陆氏终是忍不住了,哭喊着叫了一声甄姜,就一下从位上起身,抱住了甄姜,又恨又气,更是心疼地哭道:“你还有娘家,还有我这个亲娘啊!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越说越是痛心,最让她骄傲的嫡长女成了今日这样,陆氏忍不住一掌拍打在甄姜背上。

母女连心,甄姜如何不知陆氏的气恼中,更多是对她的心疼和痛心,她紧紧回抱住陆氏,有千言万语要说,开口却只是不断地哭泣道:“阿娘,对不起……对不起……”

转眼之间,屋子里又是一片伤心的哭声。

曲阳翁主多少已知道甄姜的难处,可若不是甄柔自己警觉,差点就被害了一辈子,她做不到原谅害自己女儿的人,哪怕背后有再多的难言之隐。

看着哭抱在一起的陆氏母女俩,曲阳翁主狠心转头,不经意见甄柔一脸波澜不惊,再一想今日发生的事,忽觉一直呵护的女儿长大了。

“阿柔,你是受害人,惩罚你决定吧。”曲阳翁主闭上眼睛,将决定权交给甄柔,既然甄柔今日会这样做,应该已经想好了对甄姜的处置。

陆氏哀哭中听到曲阳翁主的话,心里不由地一喜。

她看着甄柔长大,知道甄柔的性子,最是重情,天生心软。

“阿柔!”

陆氏惊喜抬头,求情的望向甄柔,却一声刚喊出,又是一阵愧疚,竟是开不了口,差一点甄柔的名节就毁了。

孤男寡女厢房幽会……

陆氏脸色惨白的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一直落。

甄柔双手紧握成拳,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她不去看陆氏,只是望着甄姜道:“长姐,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甄姜本不愿多说,毕竟再有苦衷,也不能弥补她的过错,下意识地就要拒绝,然而四目一对,见甄柔真想知道,想了一想,还是说了。

“自从六年前,皇上不理朝政后,各州割据越发严重。皇权势微,我们这些封国处境只有更难。薛家近几年大势扩张,每年都在招兵买马,军需耗资大。所以五年前开始,就从沛国的衣食税租索取。开始还好,一半能入沛王宫,近两年根本分毫没有。”

甄姜说到这里,禁不住嘲讽地笑了,“我看上去是风光无限的沛国王后,其实只是一个空壳子。”

甄明廷听得愤怒,拍案而起,“太嚣张了!”

甄柔看甄明廷这样,心里却有些安慰,对未来也多了几分底气。

“阿兄,先听长姐说完。”甄柔轻声提醒道。

甄明廷忍怒坐下。

甄姜继续说道:“上月阿柔生辰,薛世子听闻曹劲送了发笄,恐他有意向阿柔提亲,便在贺阿姚婚礼时,见了我们夫妇一面,并说他会为我们求情,不再征收沛国食邑充当军饷,但让我们劝阿柔嫁给他。这半月来,我常对阿柔旁敲侧击,却始终无效。眼看就要归国,于是鬼迷心窍,想造成一个事实,让阿柔除了薛世子,再也不能嫁他人。”

将心底最阴暗的罪孽说出,甄姜的脸惨无人色,仿佛下一眼就要昏倒。

甄柔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逼迫至亲。

到底血浓于水,见目的达成了,甄明廷应已深刻记住了势弱的诸多无奈,甄柔快刀斩乱麻,给了甄姜痛快。

“我可以妥协,不让长姐在家族除名。但是长姐是沛国王后,为薛家马首是瞻,我无法再相信长姐了,所以从今往后,长姐不可踏入徐州半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九章 被训

发生了这种事,甄姜没有脸继续待下去,是夜就携夫带子离开了。

到底是亲生女儿,甄志谦身为家主,又是甄氏族长,自当秉持公正,虽然口里说罚轻了,当天晚上却连暮食也没出来用。陆氏更是遭受重击,回到宅邸就称病睡下,同样也没有出来用食。

没有当家夫妻两人,这天的暮食,甄柔和甄明廷在曲阳翁主庭院用的。

曲阳翁主生长于富贵王候之家,生性风雅,好奢享受,在她院子的最后一进劈了方水池,里面假山嶙峋,绿树水草青青,一拱石桥从院门架到屋前。

屋子面阔三间,前些日子阖府上下忙于甄姚的婚事,窗前、门上都还挂着夏日的竹席。

傍晚残阳斜照,晚风习习,吹皱一池浅水。

屋外是这样一副悠哉闲适,屋内也是布置的别样舒适。

一方食案置于屋子当中,案上珍馐美酒琳琅,案边设有三席围坐。

甄柔和母亲、兄长围坐食案享用美食,透过竹帘可见外面夕阳美景,这本该是一室的欢笑,大家却都没有食欲。

甄明廷嫉恶如仇,见此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恨道:“薛家简直欺人太甚!狼子野心!还有长姐她……”

“哎!”对于甄姜,甄明廷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无奈,他恨然重叹,端起酒樽一仰而尽!

这都要借酒消愁了……

甄柔看了一眼甄明廷,还是从尊中拿起长柄勺舀了一杯酒,方道:“大汉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他薛家却被封了吴王,还从原来的豫州祖籍,多占了一个扬州,并耗巨资在扬州建邺城修了吴宫,其心已昭然若揭。”

闻言,甄明廷举樽饮酒的动作一顿,酒竟是有些饮不下去了。

他们甄家享四世三公之荣,满门忠烈,他曾经也志向高远,欲效仿祖父和父亲远赴京师,一展抱负。

可如今天下尽是如薛家般的财狼,面上仍以大汉天子为尊,实际都是各自为政。

朝纲又让何近等外戚把持,自己也只有靠祖宗余荫,在下邳为相。

甄明廷苦涩一笑,举樽饮酒,将脸上的神色掩去。

兄妹两自幼失怙,感情非比寻常,甄柔自是知道甄明廷内心苦闷,这样正好,既然兄长心有宏志,何不就此加入时局?

甄柔心中一定,郑重道:“母亲,阿兄,今日我还有一事相禀!”

对于今日在云清寺发生的事,曲阳翁主本就有话要问,听得甄柔主动开口,当下宽袖一拂,后仰倚上凭几,朝甄柔扬了扬下颌道:“正好省得我问,你说吧!”

甄柔得话,深吸口气,将自己与曹劲的结识,斟酌着说了出来。

当然隐去了小沛那次,直接将今年三月宗庙相救,说成了两人的初识,然后才说起今日之事。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今日曹劲就来寻我,告诉我愿意接纳甄家投诚……”

只是刚说到这里,甄柔就被打断了。

曲阳翁主怒不可遏。

她才不管徐州夹在薛、曹一南一北两大势力之间,如今他们得罪了薛家,未雨绸缪只有交好乃至投诚曹家,才能保全甄家,所以甄柔冒险救曹劲实属情有可原。

曲阳翁主不管这些,只是厉声打断道:“到底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看来真是我平常太惯你了!你知道曹劲是什么人么?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男人!还打小混迹边关大营!”

越说越后怕,也就越发震怒,曲阳翁主猛地站起。

“边关大营什么地方?那把女人当牲口!他曹劲能在边关大营混出来,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好相与的?呵呵……”曲阳翁主气笑了,“为了还救命之恩,才愿意接纳甄家投诚?亏我今天还以为你长大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一个蠢笨如牛的女儿!”

说时,想到甄柔天真的把曹劲给的信物当宝一样天天携带,还有甄柔生日收到的那支发笄,曲阳翁主只觉得脑门发疼,她简直就要被气晕了。

“母亲,息怒!”看着曲阳翁主揉着头,一副要被气厥的样子,甄柔吓得赶紧起身,小心翼翼扶住人。

亲生女儿都这样陪小心了,她还能如何?

曲阳翁主任甄柔搀扶着坐下,便一把拂开甄柔,倚着凭几,头疼得闭上眼睛,道:“说吧,把曹劲今日来的事接着说。”

甄柔咬了咬唇,有些不敢说了。

半晌听不到回应,曲阳翁主睁开眼,一见甄柔的样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冷眼道:“怎么不说了?可是曹劲告诉你,投诚的先决条件,是你和他联姻?”

话音犹未落,甄明廷蓦地怒骂,“曹贼无耻!”

甄柔头顿时更低了。

她有些分神的想,幸亏侍人都在院外候着,不然他们那么大的声音,就该人尽皆知了。

只是万未料到,今日本想劝兄长重燃斗志,最后竟成自己被狠狠教训。

甫想到兄长,甄明廷就义正言辞地告诫道:“你以为曹劲看中你?他看中的是你背后的徐州!陶家虽为徐州刺史,可在徐州,任谁也比不上我们甄家根深!只要我们愿意投诚,他曹家就可以轻易夺下徐州。虽然结盟一贯以联姻取信彼此,但只要我们拿出更大的诚意,他们又岂会不接受?毕竟没人舍易就难!所以,哪怕真向曹家投诚,也不需牺牲你去联姻!”

兄长却有才智,一言道出结症。

甄柔高兴抬头。

甄明廷见甄柔被骂了,反是一脸喜色,他更不放心了,忙又再次强调道:“我也是男人,岂不知曹劲打的主意!娶了你,既可以轻易拿下徐州,又得一个大美人,何乐不为!所以,不许有牺牲自己的念头,这个家还有我在!”

甄柔等的就是最后这句话,只是不及言语,曲阳翁主突然抢先开口道:“无论如何,你不许嫁曹家人!”说着似想到什么不虞之事,眉眼间闪过极深的厌恶,“即使迫不得已投诚曹家,只要阿柔先嫁了,他曹劲总不能抢亲!”

甄明廷闻言立马接着道:“一个比我还大的老男人,还敢肖想阿柔!母亲放心,我定会尽快为阿柔择一良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章 同心

甄柔本来俯首帖耳跪坐在那里,想等母亲和兄长说完,她再开口,却不妨听到一声“老男人”,脑中骤然浮现曹劲的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声,来得太突然,也太突兀了。

他们严阵以待全是为了甄柔,当事人却仿佛不当一回事般,闲闲地笑了。

曲阳翁主、甄明廷母子俩有志一同地看了过去。

甄柔敛了笑意,只是不知是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没了,还是看到母亲和长兄对她的拳拳维护之情,又或是知道兄长心里其实也有奋起之心,她眼里仍带了几许松快。

甄柔慢慢说道:“听我说了,再做决断可好?”

见甄柔如此说,母子俩均一怔,回味了过来,他们适才反应过激。

甄明廷多少有些讪讪,只是仍怕甄柔被曹劲哄骗了,率先摆明态度道:“好,我可以洗耳恭听,不过你容我再一言……”

“齐大非偶,曹劲并非良配。曹家和薛家一样,皆有隐龙之兆。以目前势头下去,徐州将成曹、薛之争,我们甄家世代居徐州,他日必将在他二人中择其一。以薛钦对你的执着,一旦我们选薛家,你哪怕嫁为人妇,怕也难得安宁。所以就我个人而言,更倾向曹家,可是……”

说着话一停,一分屈辱之色从他的脸上闪过。

“先不论我们与曹家积怨已久,如今甄家势微,无法助你在曹家立足,甚至还会让你受制曹家。你与薛钦尚有青梅竹马之情,他都能为了权势弃你,何况全然陌生的曹劲?所以,阿柔,哪怕和曹劲联姻,对我们甄家极有益处,我也不愿你嫁他。”

没了先前急怒般的气话,此时心平气和的一番话说来,竟是为她着想到这步。

长兄如父,此时此刻,甄柔真的感受到了。

心里很暖,甄柔唇角漾起笑意,郑重承诺道:“放心,我不会嫁给曹劲。”

得了保证,甄明廷明显松了一口气。

甄柔见了一笑,便是神色一敛,言归正传道:“幽州牧马建光已经向曹家投诚,一旦幽州稳定下来,曹家就会进攻徐州。”

“这么快!”甄明廷一听倒吸口凉气,忍不住惊讶出声。

曲阳翁主神色凝重,却未置一词。

甄柔继续说道:“所以曹劲确有提议,若甄家投诚,最好由我和他作为联姻人选。不过他也许诺了,即便不联姻,亦会保下甄氏族人性命,已报今年三月救命之情。只是这样一来,当曹家占了徐州,我们虽保有性命,却难保不被夺了彭城郡和下邳国的两地治权。”

这也正常,两家先有旧怨,后欲投诚却又不联姻,连基本的诚意都未交出,曹家岂敢继续任用?

甄明廷放在食案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语气却轻松道:“其实这已是最好结果。若选薛家,被当挡箭牌先与曹家一战,届时即便侥幸胜了,甄家也要付出惨重代价,同样难保有现在势力。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选曹家。”

原来阿兄和她的看法一样!

其实她一直想攀上曹家,并不仅是为了不给薛钦做妾,更多的也是考虑到以上这些。

甄柔眼睛有些发亮。

前世甄志谦始终选择薛家,甄明廷又万事以其为主,她以为两人政见一样。现在既然不是,后面的话就更好说了。

再一看甄明廷放在食案上紧握成拳的手,还有什么不明白?

甄柔看着甄明廷,一字一字清晰道:“既然阿兄有投诚曹家之意,何不为其所用,以尽兄才,以展抱负,以立家族?”

“我知若侍曹家,一来与祖父之志相左,二来阿兄不愿拿我攀附。可大丈夫不拘小节,若阿兄愿摒弃前嫌,以才能尽心侍之,曹家就当真非我联姻不可?”

“非也!幽州牧马建光也曾与曹家不睦,但因实力不俗,投诚之后曹家仍任留他们幽州治权!”

一言一句,语声柔和,是十六芳华的少女嗓音。

可是所道之言,却是殚精竭力,不该出自一个娇养的贵女之口。

甄明廷先为这番话大震,继而却是深深地愧疚,“阿柔,对不起,是为兄没用。”

甄柔情急解释道:“阿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欲解释,一直闭目不言的曲阳翁主突然罢手,让她不要再说了。

“阿柔,确实是大郎不对。”

曲阳翁主侧目看向甄明廷,少有的语重心长道:“你也不过弱冠之年,却已遭受人生重创,丧妻失子。我看在眼里,对你不免宽泛,想着你尚年轻,时间总会磨平一切,教你成长。可是眼下时局如此,你是甄家唯一儿郎,该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甄明廷让母亲说的眼睛一红,只是到底血性还在,旋即低头垂眸,掩去目中赤红,牙关紧咬道:“我知道了,这几年让母亲和阿柔担心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近一年来,甄柔每月至少一封书信,旁敲侧击他招兵买马以自强。

原来从那时自己一贯娇养的幼妹,已经开始为家族殚精竭虑,而他却……

甄明廷闭眼,无法想下去,只能再次承诺道:“母亲、阿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字字铿锵,一顿一挫,如下军状。

这一天晚上,嫡亲血脉的三人在此,一直推心置腹到深夜。

母亲和兄长同她一心,即使无法告知重生之事,她亦不是孤单一人。

他们欲择曹家,效仿幽州牧马建光,以自身实力为人刮目相看,再以此为基为曹家所用,从而保住甄家现有势力,至于以后则再作打算。

一切,都按甄柔希望的发展乐。

只是曲阳翁主却另有不放心,认为曹劲今日特意前来,必然对甄柔有意。

为防万一,提出要尽快为甄柔在治权内择一夫婿,以杜绝曹劲奢想。

甄柔对此并不排斥,她也不愿远嫁,而且若是治权内择夫,一来低嫁对方必然敬她,二来也能为兄长拉拢部下,一举二得。

是夜,甄柔睡得很好,一枕酣然。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一章 新始

第二天睡起来,天气依然很好。

这个时节,菊花次第开放,湖蟹正当肥美,持螯赏菊,堪为乐事。

甄家是风雅人家,往年这个时候,便要在家举办蟹宴,不仅主家几口人享用,甚至让阖府侍人尽管去吃蟹。

甄柔和甄姚两个姐妹花,这时还会趁着湿热减退,得金秋清肃下行之气,水质较好,取秋水采秋菊酿酒。前一年酿好,来年秋再饮,如此往复,一年又一年。

今年的菊花酒去年已酿下,阳澄湖的美蟹也送来了,宅邸各类秋菊正是盛绽,一切亦如往昔,只是谁都没有了往年的闲情雅致。

甄志谦和陆氏夫妇,显然对甄姜一事还耿耿于怀,甄明廷终日不回后宅,陆氏也一直称病不出。

曲阳翁主看上去一副万般由心的性子,其实心里清楚。哪怕口中再不怪,到底甄姜乃亲女,云清寺的事又可大可小,单看如何处理了。偏甄柔将事情闹了出来,固然有理,但落在这亲生父母的眼里,对甄柔又如何全然不介意呢?

曲阳翁主是做母亲的人,明白陆氏的心,便与子女一合计,他们三人也不惹人嫌,正好还能招兵买马充盈实力,再先斩后奏给甄柔定门亲事,干脆辞行去了下邳国。

临走的这天,正好是重阳节前的头一天。

用过朝食,母子三人想了一想,还是要来告辞。

甄明廷去找甄志谦辞行,甄柔随曲阳翁主给陆氏辞行。

陆氏那天之后就说要静养,言下之意便是不让人打扰,但是这人都要走了,于情于理都当见一面。

由侍女引进房,就见陆氏靠了一叠高被,坐在榻头,人并无甚病态,只是看上去没精神头,有些恹恹的样子。

陆氏看她们进来,露出个笑容,道:“你们来了。”

说时,屋子里有侍女们,已眼疾手快拿了两个四方正的软席放在榻边,然后尽相退下。

曲阳翁主带着甄柔在软席坐下,道:“我母亲身体不好,估计要带阿柔回下邳住上一段时间,长嫂你好生保重自己。”

甄氏嫡脉人丁单薄,舅姑两位大人走的早,这些年都是妯娌两人相扶持走过来的,岂会没有感情。

陆氏听出曲阳翁主话里的真诚,她不由眼睛一润,道:“其实我心里没有怨阿柔,只是阿姜那孩子日子苦,我心头……”说不下去,声已哽咽。

曲阳翁主闻言一默,心中虽有触动,却也不知如何说起,毕竟自己的女儿才揭发了甄姜,遂只拍了拍陆氏的手,无声安慰。

陆氏说完也觉有失,同样默默不语。

一时间,房间里有些静默。

妯娌两人都感到了隔阂已生,心有弥补,却皆无可奈何。

甄柔心细敏感,察觉了气氛不对,心知以往两对母女言笑晏晏地日子怕是回不去了,心里怅然,面上却是亲昵地笑了,“伯母,我看您院子秋菊开的好,我去折两枝来插瓶。”

少女笑靥如花,声音甜软柔和,让凝胶的气氛也随之缓和。

甄柔随之出屋,在庭院里顺手折了几枝菊花就回了。

将花插在陶瓶里,往榻头一放,屋子里顿时多了几许生机。

陆氏看得温柔一笑,侧目落在甄柔身上,道:“还是女儿好,有女儿在身边真好。”

一连两个“好”字,道出心底的渴求,陆氏却犹自不知,另外说道:“我看薛世子对阿柔,怕是不会轻易放弃。还是早些给阿柔择一夫婿嫁了吧。”她说这话时,语气真挚,似发自肺腑。

曲阳翁主知道陆氏心里是疼甄柔的,但顾及甄志谦那边,她不好回应话,只好道:“再说吧。”

陆氏不在意曲阳翁主不说实话,叫了一声曲阳翁主的闺名“宜华”,就兀自道:“这女儿是为娘的心窝子,不奢望她夫贵妻荣,能看着她一生喜乐安康,便是再好不过了。所以,你给阿柔选夫婿的时候,就多看一下彭城或下邳的儿郎吧,总归在眼皮底下,咱们甄家,还有大郎也能跟着照看一二。”

说到甄明廷,就见到他派的侍女过来,告知时辰不早了。

如是,曲阳翁主只有带甄柔起身告辞。

从陆氏的院子出来,母女俩直接出府,上车启程。

男子说话简短,甄明廷早已向甄志谦告辞过了,带着大队人马在甄府门外等候。

这时的马车,是从车厢后面上车。

甄明廷立在车尾,先搀扶了曲阳翁主上车,再是甄柔。

甄柔心中有话要问,但这是甄府正大门,到处都是甄志谦的耳目,终于等到两兄妹接触,就忍不住心切道:“阿兄!”

声音低如蚊呐,语气却是焦急。

甄明廷想起辞行前,甄柔的再三叮咛,万不能将他们的打算告诉甄志谦。

自己已经知道了,难道就这么让人不放心?

甄明廷没好气道:“放心!”

甄柔心中一安,搭着甄明廷的手,一步轻快登上马车。

车队一行百八十人,乘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浩荡地向下邳而去。

黄泥土路,马车颠簸,人在车上并不轻松。

重生的这一年来,她却总在四处奔波,饱受马车颠簸之苦。

撩起车窗帷幔,车后有马踏黄沙滚滚,车前是秋阳普照的康庄大道——即使一路泥泞难行,只要始终向前,终会迎来希望曙光。

甄柔蓦地有一种预感,也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颠簸了,她可能真会在下邳嫁人了。

然后夫妻和睦,生儿育女,相敬如宾一辈子。

还有嫁在下邳,也能侍孝母亲,兄妹两相扶持。

再有阿兄自立,家族得以在乱世继续安好。

今生之福,大抵就这样了吧。

甄柔仰头,迎着秋阳,眼睛让阳光照得微微眯起,唇边却扬起向往而满足的笑容。

十日后,他们一行抵达下邳。

来日一场霜降,空气有了寒凉,天就冷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却没有一丝儿的冷意,嫡亲三人彻底忙碌了起来。

找兵马买,暗中扩充实力。

相看儿郎,为甄柔择良配。

永安三十三年,就这样到来了,一切都是新开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二章 相看

这一年的新年,是在下邳过的。

下邳太后年事高了,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曲阳翁主找了侍母的由头报了一声,就留在了下邳过年。

甄柔和兄长甄明廷作为子女,又是外孙,说要陪侍也无可厚非。

如是,母子三人,就这样在甄明廷下邳的相府过了除夕。

大年初一的早上,下邳每个角落几乎都响着爆竹的声音。

爆竹喧响,在年节时,是最受男女老幼喜爱的习俗之一。当庭放一个大火盆,将竹节扔到火中,立时火势大旺,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声响火旺,仿佛预示着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这一天真是让人觉得欢乐而喜庆。

经历了短暂的一世,人生有幸得以重来,让甄柔很喜欢这类的吉祥好兆头。所以初一的早上,天没亮就起来梳妆,换上新岁的大红曲裾,也不管外面还零星的飘着小雪,只身就往庭院中跑去,从竹堆里捡起一根竹节,兴奋地一节一节直往火盆里扔。

一时火光大盛,映着一张肤白胜雪的俏脸,微微绽出一丝滟潋的红晕。

紧接着爆竹声连绵不绝的一响,甄柔忙捂着耳朵退开,少女甜柔的笑声在风息中传远。

乌发雪肤,明眸皓齿,佳人倾城。

冰天雪地,一袭红衣,耀目生色。

曲阳翁主抱着暖手炉,在廊檐下惊艳地看着,半晌后方仰脸得意一笑,对陪在身侧的姜媪道:“就我儿这般容貌,即便退过婚,也没得让人可挑。”

她说话时,目不斜视,仍旧望着庭院中。

甄柔一个抬头,正巧与曲阳翁主的目光不期而遇,见母亲笑容灿烂,她也一时玩够了,拿竹节的手又冻得通红,这便小跑回到廊檐下,往手里哈着热气,随口一问,“母亲,您在笑什么?这般高兴!”

口中哈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成了白雾,衬得一双青葱似的十指越发亮红。

曲阳翁主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没好气的把暖手炉往甄柔怀里一塞,教训道:“年一过,你就十七了,再不嫁我都没脸见人!明儿给我仔细睁大眼瞧了,你大哥给你挑的那人,明日要来拜年!”

甄柔接过暖手炉,感到一阵暖意从手心传来,不由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满足道:“母亲和阿兄的眼光,我再相信不过了,明儿看得人一准不错。”

话是这样说,可毕竟事关终身,甄柔夜里不免有些思潮起伏。莫名其妙想了很多,有那男子人才品貌,又或是以后的种种,让她有些迷茫不安,又有些期待向往。

到了来日,大年初二,是外出贺年的日子。

甄明廷在下邳为相,得知他今年没回彭城过年,前来贺年的官员不胜繁多,他自是得留在相府坐镇,曲阳翁主就只带甄柔回下邳王宫拜年。

有谚语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

正月乃一年的开端,黎明早起,迎接朝气,是养成整年早起的好习惯。

这个时候,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布衣百姓,在新年期间都起来的格外早。甄柔就鸡鸣而起,待一应收拾停当,天才大亮。

拜年的官员陆续登门,母女俩不由打起精神,等到耳报神禀人要来,她们这就登上前往下邳王宫的马车。

女儿家时最是矜贵,没有让人先窥了去得理,曲阳翁主算了时辰,正好坐上车的当头,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曲阳翁主立马在车厢里拉了甄柔一把,提醒道:“来了,快看!”

甄柔闻言靠到车壁,车窗早是半开,只轻轻撩起窗幔一角,就可透过一线空隙,迎面看个一清二楚。

外面大雪初霁,远处的城郭,近处的屋宇,已经覆上一层茫茫的白雪了。

这时,拐角处有人出现了,正策马向相府而来。

马速不快,马上坐有一人,马后有一侍从小跑跟着,还有一辆拉年礼的马拉车调尾,来了主仆三人。

甄柔目光扫了一圈,就落在骑马人身上。

这人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正如兄长所说,是腊月中旬才行冠礼,现年至弱冠不到一月,面孔看上去还有些少年意气在。

生得却极是不错,虽不能貌比潘安,却也是剑眉星目,轮廓深邃,自有一股英挺之气。

甄柔微微点头,自前世之事后,又有薛钦今生一再纠缠,她对那类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已有了偏见,倒觉这样有英气的儿郎不错。

不一时马至府门前,看到了正要出行的马车,应是知道马车里正坐的人,他立时勒缰停马,然后矫健的翻身下马,将马鞭往侍从手上一丢,就在原地推手一礼,恭敬地默送马车离开。

甄柔注意到了,那侍从应身长七尺,他立在一侧却高出一头,当有八尺之高。

不由讶异,竟然这么高,都和曹劲一样了,这在马上还真未看出。

心讶之于,不免上下打量了几眼。

曹劲肩宽浑厚,这人肩窄单薄,所以乍眼一看,才觉不如曹劲那般高么?

甄柔懵懂的想,又或者这是男人与少年的区别……?

一念未转完,马车已辘辘启动了。

曲阳翁主问道:“怎么样?可看清楚了?”

甄柔敛回过心思,偏头反问,“母亲觉得怎样?您刚才不也看了么。”

女婿乃半子,曲阳翁主哪有不看的道理,她坐在甄柔身后,顺着撩起的一线缝隙,早已把人看了个清楚,只是这哪是她满意与否就可?

曲阳翁主倚回凭几,瞥了甄柔一眼,“你嫁还是我嫁?”

甄柔无法,只好思索了一下,斟酌道:“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咬了咬唇,大胆提出,“母亲,我想和他见一面,可行?”

他们是低嫁,没有什么不可以,曲阳翁主答应道:“十五元宵城里有灯会,让大郎领上你见一面,总归那是他极力推荐的。”

甄柔听得一笑,这回他们兄妹算是想到一起了。

她想找一位能辅助兄长的夫婿,结果阿兄就为她寻了左右手荐来。

想到这里,甄柔忽然问道:“母亲,他叫什么来着。”

“周煜。”曲阳翁主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三章 智慧

母女闲话当头,到了下邳王宫。

身为王侯之家,前些年新岁还是要进宫朝拜天子,近年朝纲乱了,这个礼制也就形同虚设。

既然留在自己的封国,下邳王一家虽无实权,却也无需向他人贺年,初二这天一家人都在王宫里。

甄柔到底是当嫁之年了,又正在四处相看,这里正好有三位年纪相仿的表兄,多少需要避嫌一下,也算安了舅母下邳王后的心。遂在正殿拜见了舅父舅母,又和表兄、表姐妹们简单见了礼,就不再多做停留,径直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殿。

下邳太后真的年事高了,去年入冬一场风寒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已有三月余了。

曲阳翁主让人带回彭城要侍疾的话,并不作假,每隔两三日,她就要带了甄柔过来陪下邳太后。

如此下来,甄柔对下邳王宫再是熟悉不过,当下轻车熟路寻到下邳太后的寝殿。

只是到了,却不入内。

因着下邳太后这个病,其实是人老体衰的老年病了,最是害怕邪风入体。

甄柔唯恐把身上寒气带了进去,就在外面宽了狐裘,又用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等整个人暖和了起来,才和母亲一起进了寝殿里面。

知道女儿、外孙女要来,又是大过年的,下邳太后也穿戴一新,靠在一个绣万寿纹的姜黄色锦被上等着。

殿中服侍之人知道老人的心思,估摸着母女俩要来了,早在殿中放了一方正的软席。

“阿柔给外祖母拜年了。”甄柔跪到软席上,行叩拜大礼道,“外祖母新年大吉,福寿延绵。”

其实今日一早的时候,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孙女,还有孙媳妇和曾孙们,已向她拜过年了,一下见了一大家子人,不免有些精神不济,只待这会儿看到一身红衣俏丽叩安的外孙女,下邳太后才精神劲儿又起来了,笑得眼眯成了缝,一脸慈爱道:“我的阿柔来了,快到外祖母身边。”

甄柔依言起身,乖顺的坐到榻前。

人上了年纪,最是喜欢鲜艳醒目的颜色,一来喜庆,二来看得清楚。

下邳太后目光就粘在了甄柔的身上,和身边服侍的人道:“小娘子家就该穿艳点!看我这外孙女多俊呀!”

身边侍人应景称是。

曲阳翁主福了一个身,也坐到了榻前,掖了掖下邳太后腿上搭的褥子,朝甄柔看了一眼道:“母亲,应该要成了。”

下邳太后笑容一深,罢手挥退殿中侍候的人,关切问道:“这回给阿柔相看得人怎样?”

谈到这个话题,那是没有她说话的份,甄柔低头跽坐在曲阳翁主身后。

曲阳翁主扯了扯唇,语气有些平常道:“是大郎推荐的,下邳东郊的周家村人,上月才满的二十,看着样貌还行。”

当母女快四十年了,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一贯心高气傲,看人带了刺的,能得她这样一句评价,心中该是满意。

下邳太后和蔼一笑,笑嗔道:“到你嘴里,别人好生一个名门子弟,被你说成什么样了!我知道那个周家,一村的人都性周,乃同一个祖宗,在下邳也算有名的望族。三四十年前还相继出过一位郡太守和将军呢!”

曲阳翁主抿唇,不在意道:“还望族,顶多一个乡绅之子罢了!”

下邳太后听出了门道,满意道:“看来是周氏嫡出的郎君了,这样也方能与阿柔匹配。”

曲阳翁主笑道:“还是母亲厉害,一听就知道了。这周家小儿,正是那位郡太守和将军的嫡亲后裔,正经的长子嫡孙。”说着想到来时甄柔点头认同了,就生了一两分常言说的那般,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不由自主地多说道:“许是家学缘故,周大郎自幼习武,却又善读兵书,只等再历练两三年,现在的中尉也该退了,到时就由他顶上。”

封国中尉,秩二千石,职如郡都尉,乃主管军政、缉捕盗贼的军官。

即便再过三年,也才二十又三,能官拜封国中尉,已是少有的少年得志。

甄柔今日会一眼看中,除了这人看上去一身正气,让人第一印象就极好外,最关键也是他有领兵打仗的才能,若磨练几年升上中尉,确实可成为甄明廷身边最大助力。

而有大舅兄这一层关系,他们之间会更牢而不破。

甄柔计较得清楚,下邳太后已是六十有余的人了,看了大汉王朝半个世纪的沉浮兴衰,又如何看不出这门婚事背后的益处。

下邳太后因久病而浑浊的目光在这一瞬犀利明亮,点点头道:“不错,如今时局,什么都比不上会领兵打仗,能护住阿柔,还能为大郎效力。若是挑不出大错,今年就让他们完婚,免得夜长梦多。”

曲阳翁主明白老母亲的话中担忧,她宽慰道:“母亲放心,大郎会选中他,也是知他不会像其他儿郎一般,畏惧薛家势力,而不敢娶阿柔。”

下邳太后听了,低叹一声道:“如今整个下邳都有传闻,薛世子对阿柔有心,让我好好一个外孙女,弄得婚事多阻。”说完又怜惜地看着甄柔,谆谆教诲道:“阿柔,你虽千好万好,但架不住人心难测。让大郎莫用权势相逼,先问他到底介意薛家与否,若介意就算了,免得婚后成了怨偶。”

闻言,甄柔讶然抬头。

未料到外祖母竟与她的想法一样。

她本就欲在两人定下来之前,先问那人是否介意薛钦这人,介意薛家势力。

还恐他畏惧兄长权势不愿说出真实想法,才请求曲阳翁主允许她亲自询问。

甄柔望着下邳太后。

四目相对,她在外祖母的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怜惜,更有看尽世间沧桑的睿智。

恭敬之心顿起,不仅因为下邳太后是她的外祖母,更因为下邳太后是位值得尊敬的慈爱老人。

甄柔起身,在榻前再拜,深深叩首道:“阿柔谨记外祖母教诲,已定于十五灯会一问。”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四章 河岸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这个时候,已被历法列为了重大节日。

当初提倡佛教的那位皇帝,为以示对佛教的尊敬,敕令在元宵节点灯。几百年下来,到如今,也形成了元宵夜张灯、观灯的习俗。

徐州东面临海,州内湖泊河流纵横,凡城邑内均有水陆两路环绕。

每到元宵之夜,徐州各大城邑水陆张灯,红绿缤纷。不说布衣百姓,便是王孙贵客,士女儿童,俱是倾城出游,谓之逛灯。

元宵这日,也是甄柔及笄之前最鲜活的欢乐记忆之一。

重生的第一年,是在宗庙过得元宵,只能站在山顶遥望远处阡陌交通,火把往来照耀田间,忆往昔当年彭城内灯火灿烂、城邑繁华热闹之景。

又有前世最后那一两年在庄园里浑噩度日,元宵之夜游乐逛灯的事,好像已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许是近来日子过得如意,从正月十五早上起来,甄柔就生了雀跃的游乐之心,想到市里逛灯,感受人世繁华。倒是与那人的私下见面,她看得很透彻,得之她幸,失之也不过是她的缘分未到。

这日是酉正时分张灯,这时天尚未黑透,灯火不是最旺之时。

甄柔耐住性子,用过暮食,陪曲阳翁主闲话了一会儿,见天已黑尽,立马叫了坐在上手的甄明廷一起告辞。

曲阳翁主懒洋洋倚在起居室的凭几上,见甄柔终于忍不住要告辞了,眼睛乜斜道:“一下午坐立不安,莫不是真看上了?”

甄柔起身的动作一滞,心下道误解就误解了,口中便道:“女儿还不是为尊母亲大人之命,赶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

言毕,让兄长甄明廷带着出了府。

徐州平原辽阔,可开荒地众多,又水资源丰富,耕田渔猎都是活法,在天灾人祸的当下,算是一方太平之地。

本朝实行郡国并行制,下邳国作为徐州境内一级地方行政区域,自是市上繁华,人烟阜盛。

甄柔才坐马车入市,就见路上已是车马塞途,几无寸隙。

左右铺肆,笙簧鼓乐,低唱高歌。

市食,蜜食、糖果、花生、瓜子诸品果蓏,一应俱全。

斯时声音鼎沸,月色灯光,不觉入夜。

举目四望,无一处不是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车窗帷幔卷起,甄柔倚窗看着,不由心里有感:阿兄虽不擅长带兵打仗,治理城邑却是能力出众,至少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阿兄!”甄柔叫住前方骑马的兄长,探首而出,朝他竖起大拇指,“下邳真热闹!你治理有方!”

四周人声太过喧嚣,甄柔的声音淹没其中。

甄明廷只听得一声“阿兄”,回头见甄柔朝他竖起拇指,却听不到她说什么,只当是好,便跟着竖起拇指。

甄柔“扑哧”一笑,笑得前瞻后仰,探首而出,和一旁跟车走的阿玉交耳道:“阿兄准没听到我说什么,不然按他那傲性,准要不可一世!”

阿玉似想到那情形,低头抿嘴儿轻笑。

人潮如流,这般一路走走停停,左顾右看间说笑嬉闹,不觉到了护城河岸下游。

这里人烟渐少,灯火渐暗,四下有了几分安静。

甄柔笑意敛下,心知见面的地方到了。

果不然,马车稳稳停下,阿兄下马走了过来,道:“阿柔,周煜在前面等你。”

甄柔看了一眼立在车窗外的甄明廷,点了点头,搭着阿玉的手,从车尾下了车。

看着前方市里皎如白昼的灯火,甄柔静立了片刻,等夜风吹散适才的热气,心随之静下后,方转身走了过去。

“阿柔。”甄明廷蓦地叫道。

甄柔闻声止步,偏头看着跟前的兄长。

甄明廷嘱咐道:“我就在这等你,有什么事你一叫,我就能听到。”

甄柔顿时展颜一笑,脆生生应道:“知道了,阿兄!”

甄明廷“恩”了一声,摆手让甄柔过去。

甄柔不再分神,缓步上前,将注意力放在三丈之外的河岸边上。

只见那里长身立着一人,背对着河,仰头向着她来的方向。

雪已经停了有十日了,天气回暖的很快,积雪融化,雪水流入护城河里。

没有灯光映雪,周边只有零星的灯盏,放出昏黄的微光。

甄柔看不清那人,只感有一道极强烈的目光,从他那里投来。

时下只要不过于出格,并无甚男女大防,但两世总共不过二十年里,甄柔只和薛钦接触过,虽也同曹劲单独处过几次,但那时她只一心家族前程,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

此时,乍一和陌生男子独处,还是要谈男女之事,甄柔不由地有些踌躇。

只在这时,立在河岸边的人,骤然推手一礼,唤道:“在下周煜见过女公子。”

甄柔轻轻吐口气,提起裙摆,低头拾阶而下,在周煜两步之外驻足而立,客气道:“周公子无须多礼。”

周煜闻声抬头,一双星目熠熠发亮,透着无限欢喜。

甄柔这时看清了,这样灼亮的眼睛,那道强烈的视线应该就是他的。

只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甄柔不自在转过头去。

周煜一惊,似生恐惹了佳人不喜,手足无措的解释道:“女公子您不要见怪,我实在太高兴了……今日公子告诉我时,我都不敢相信!就现在我都以为,您是我想象出的……”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不可闻,好似犯了错的孩童一般,周身都是不安的气息。

甄柔对此有些讶异,却是掩在心底,只纳罕地问道:“想象?你见过我?”

周煜立马点头道:“见过!去年冬,女公子深夜来下邳时,是我随公子一起接您的!当时您可比现在瘦多了,看上去很是柔弱,却没想到极有勇气,直接让公子为您退婚!”

他说时,眼里似有神奇的光彩,耀眼如同正午的阳光。

甄柔却是一默,直言不讳道:“你已知今日见面之因,而我与薛世子的传闻,想必你也有耳闻。那么,可还敢应下这门亲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五章 中意

她问他时,有夜风吹过。

正月的风,在夜晚里,仍旧寒冷刺骨,让人倍感神清,周煜却只感脑溢充血。

看着眼前恍若天上神女的佳人,他有些昏呼呼。

这时月亮已经升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河岸台阶上。

甄柔穿着一件石青色锦缎大氅,映着月光皎皎生色,她为了避开有些猎猎的冷风,略倾斜了几许身子,露出大氅里面一线大红曲裾,袖口隐约可见涂着猩红丹蔻的柔荑,捧着一个铜手炉无意识地轻抚着。

金尊玉贵,便是静默不动,也让人心悦诚服。

怕是长安汉宫里的金枝玉叶,也不能出她左右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人物,竟问自己愿意这门婚事么?

周煜的脸腾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但却坚定地回道:“这门亲事,就是我向公子求来的!”

言下之意,他敢应下这门亲事。

而且不仅如此,他似乎本就有意求娶她。

这一句话委实饱含太多意思,甄柔微微颔首压住心底些许吃惊,道:“其实我听阿兄提及过,周公子才干出众,虽未正式任命中尉,却已领中尉之职责,不过两三年罢了,便将是官秩二千石的大将,可谓前途无量。然我伯父一直有意与薛家联姻,你一旦应下与我的亲事,便是忤逆了我伯父,到时这前程……”

一语未完,周煜急切答道:“正是因去年得领中尉之责,今才敢听闻公子欲为您择亲时,斗胆自荐!至于前程——”

说到这里,话却不觉一停。

时天下大扰,凡有志之人无不出世一争。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好儿郎自当投身天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不枉此生。

甄柔心下微有失望,但并不怪周煜,毕竟情有可原。

是人,谁无抱负,谁无理想?

只是既已有了犹豫,那还是算了吧,免得届时后悔生憾。

一番心念之间,已有片刻过去,甄柔结束谈话道:“我已知周公子的意思了,告辞。”

说毕,转身离开。

周煜一急,脱口而出,道:“女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我真的一心求娶,许多问题都考虑过了,请您听我一言!”

情急之下,是赤诚之心,求娶之话诚意拳拳。

甄柔止步,回身而视。

周煜大松了一口气,旋即神色一正,凝视甄柔的眼底尽是认真之色,道:“我自幼慕先祖功绩,习读兵书,十五岁入下邳军营。近些年,见大汉天下已隐有分崩离析之兆,我身为一武将,自是想抓住天下大乱的机会,趁势建功立业。”

少年人的雄心壮志,藏在最深处的野心,在心仪的女郎面前,逐一倾诉而出。

言语间,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昂然,让人下意识地愿意倾听,也愿意相信他能言出必行。

甄柔不由地开始正视周煜。

周煜说:“女公子出身清贵,乃名门掌珠。我既欲求娶,自更要建功立业,才堪稍与您匹配。我心有远志,亦自认是有能之人,坚信即使有主公阻挠,只要给我时间,我仍能建功立业,为女公子搏得一方锦绣!所以,还望女公子接受我的求娶!”

甄柔不是木头,周煜适才种种表现,她已知他的心意了,何况眼下说得如此直白?

而且接触下来,周煜无论哪方面,确实最契合她心中的夫婿人选。

又有他自己的中意,虽然这一番心意,极有可能只是一次偶然见后生出的好感,但终归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甄柔心中已然允了大半,口中却又另外问道:“我阿兄现有向上之心,他一直赞你堪当大用,不知你如何作想?”

周煜断然回道:“公子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公子有大志,我愿终身追随,永不二心!”顿了一顿,看着甄柔蓦地脸上一片干红,气势也顿时弱了下来,“若能求得女公子下嫁,我也一定终身善待,只此一生,唯有女公子一人!”

说到后来,底气不觉一足,语声铿锵,尽是坚定之气。

甄柔到底还是韶华之年,虽曾有过未婚夫,但薛钦性格温和含蓄,从不会有这样直白之言,更多的时候是像兄长般呵护她,如今却冷不丁被一诉衷肠,她本以为已冷如止水的心,竟不妨猛地一跳,生出了些微的赧然之情。

甄柔侧身,微微回避周煜灼灼的眸光,低声回应道:“周公子心诚,我知道了。”

说完,甄柔轻轻颔首,转身拾阶而上。

见甄柔仍旧要走,周煜心中一急,再次脱口而出道:“女公子,您可愿接受我求娶?”

闻言,甄柔脚步一顿,继而低头一笑,却也不再回应,径自往回走去。

甄明廷一直关切河岸边的动静,见甄柔走了过来,立马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甄明廷问时,在旁候着的阿玉也一脸紧张。

顶着二人的目光,甄柔抿唇道:“就他吧。”说罢,叫了一声“阿玉”,搭着她的手上马车回府。

与来时一样,一路都是人流,万门灯户,金鼓喧阗。

他们在人群中停停走走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中天。

曲阳翁主爱惜美貌,一贯早睡早起,是夜却少有未眠。

听人来报他们回来了,即刻让人招到她的起居室,叠声问道:“怎么样?谈得可还好?”

知道母亲必要问上一番,甄柔早有准备,看着对几而坐的曲阳翁主,也不含糊,直接说道:“母亲,您可以准备婚事了。”

曲阳翁主当下一喜,又犹自不信地看向和甄柔并坐一起的儿子,见甄明廷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喜上眉梢的笑道:“我一看他,就知能成!目中有神,眉宇坚毅,一看就是心胸开阔之辈。我儿有眼光!”

甄明廷亦哈哈大笑道:“阿柔,以后这小子敢对你不好,尽管告诉我!”

看着开怀大笑的母亲和兄长,甄柔也真心地笑了。

今生,她不会再让他们操碎心了。

她会好好嫁人,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六章 定亲

灯节过后,新年气氛渐渐平息。

有道是,“过了正月半,大家寻事干。”

经过了腊月下旬和正月上半,将近一个月的新年闲暇,日子又跟着恢复了日常。

下邳郊外的田间地头,烧火咒雀,庆祝仓神诞辰,乡亲们要准备开始一年的辛勤劳作。

城邑里的行商走卒们,则开张上市,已然忙得不亦乐乎。

甄明廷作为下邳最高的行政长官,又存了招兵买马充盈实力的念头,自是更加忙得分身乏术。

甄柔的婚事议程,就落在了曲阳翁主一个人身上。

好在对于婚事,有人比他们一家三口还要上心。才进二月没几日,周母就主动上门拜访,商谈婚事。

周母比曲阳翁主略长了四五岁,是上了四十的年纪,容貌端正,身形微微有点富态。在这样的年岁,周母因为皮肤细白,其实肌体微丰一些,反倒显得慈眉善美,和蔼可亲。

周母一共有两子一女,周煜是最小的儿子。

俗语有云,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幺儿。周煜既是受宠的幺儿,又人才出众,不过二十啷当,已身居高位,在下邳军中很有声望。是以,虽然兄长阿姐均已婚配,而他,即使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家里人也不好过多约束。

不过周煜头上已有长兄生了子嗣,承担了家族传宗接代之责,他作为幺子晚婚倒也无妨。

这些消息,曲阳翁主早从甄明廷那里听了清楚,再从周母口中旁敲侧击一落实,对这门婚事不觉就更满意了。

又见周母谦虚稳静,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加之让甄柔过来相见时,周母虽是惊艳了半阵,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齐大非偶的愁色。

心中满意之下,曲阳翁主对周母的态度自是不错。两人很快商议妥当,当天就把婚礼事宜定了。

是日傍晚,甄明廷难得早回府了,和母亲幼妹一起用顿暮食,就听曲阳翁主说周家人已上门拜访,她更是和人家把婚事给谈妥了,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道:“周煜成天不是招兵,就是在校场练兵,居然动作还这么快!”

曲阳翁主本就高兴,一听更是笑逐颜开,道:“那是周二郎对阿柔上心!”说罢,举樽畅饮,心情大悦。

甄明廷见甄柔婚事顺利,也不禁心情大好,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问他!”

自去年十月回到下邳后,他们就隐晦地询问过两家人,结果都认为甄志谦迟早会投诚薛家,自不敢娶了让薛钦至今都念念不忘的人。

甄柔听到兄长感叹,想到今日周母的登门拜访,还有元宵那日周煜的求娶,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这日子真是顺遂的让人不敢相信。

顺风顺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倏忽又是三个月过去。

尤其是端午节一过,日子也就越来越热,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蝉声连连,甄明廷的招兵买马也初见成效。

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将原由一万四的兵力扩充至三万人,战马新增两千匹。其中一万余新兵,乃四、五月间,周煜力战下邳国与广陵郡交界的一处匪窝后,将其收编入伍的。

时,广陵郡守依附陶家,性子懦弱,对于在边界占了山头快速发展成一万之众的叛军无可奈何。

又逢陶家才迎战曹军不过一年,元气大伤还未恢复,便未出兵剿匪。

周煜就以叛军占下邳国地界为由,攻打叛军。这是在不得罪陶家的基础之上,最快也是最行之有效扩充兵力的唯一办法,不可不谓之一步妙棋,虽险却利大于弊。

如此,下邳国三万,彭城郡的两万,甄家拥兵达五万之众。

而彼时各路军阀,除了京城皇室,还有曹家和薛家拥有超过十万以上的兵力,寻常一州也不过有五六万的常备部队。

甄家仅以占徐州的一郡一国,就拥兵五万众,已然不可小窥。

就在下邳兵力意外扩充到三万的时候,甄柔的婚事也如火如荼的进行起来了。

周家遣了媒人,带上雁、羊、束帛等三十来种礼物,到甄明廷的相府提亲了,开始行“六礼”的第一礼——纳采。

时下议婚、婚仪等均恪守“三书六礼”,婚嫁之风极为奢侈。便是平头百姓婚嫁,也要大张旗鼓,何况甄柔这等大家之女?

是以,该走的礼仪一样不能缺,但又需顾忌甄志谦前来阻扰,这才选了甄志谦五月寿辰无暇他顾的时候行婚仪,且要过礼的快。因此,下邳国上下正为周煜向甄柔求娶震惊时,两家已极快地走了“问名”、“纳吉”两礼。

下一步就是纳徵。

《礼记士昏礼》记载:“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这意味经此仪礼之后,甄柔和周煜的婚约完全成立。

此礼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不能像前面三道礼一样匆忙过了。遂一到这日,甄明廷的相府一大早就忙开了。

府中里里外外,已装饰得一新。

侍人们一身新衣,将红绸彩带一一挂起来,到处看上去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随着吉时将近,宾客纷沓而至。

周家乃当地名门望族,甄家更是手握实权者,且不论大家各存了什么心思,这日都是能来贺礼的全来了。

一时间,府里热闹至极。

甄柔待在后宅深处,都能听到外面的喧嚣。

曲阳翁主去主事了,陪在一旁是姜媪,她很高兴地捧了几枝刚掐下的红花,笑眯眯地道:“今日是娘子的大喜之日,得戴这样红艳艳的花才好!”

甄柔一身茜红云袖曲裾坐在妆台前,闻言随意捡起一枝大红芍药,簪到鬓间去。

姜媪立时笑了,“好看极了,等到出嫁那日,娘子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甄柔听着抬眸往铜镜一看,光滑的镜面照出一位红妆娇娥。

不知可是妆面画得巧,还是大红芍药的点缀,乍眼一看竟是眉眼含春,一副含羞待嫁的样子。

甄柔一怔。

这是她么?

她真的要嫁了么?

一念未毕,外面突然传来纷乱的声响。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七章 下聘

招待宾客的前厅,距离后宅有些远,声响虽大却嘈杂,听不清怎么回事。

姜媪狐疑道:“莫不是周家下聘的人到了?”口中这样说着,手上却将捧花的漆盘往妆台一放,人就站了起来,向甄柔说了一声“婢去前厅看一下”,便一径出了屋子。

隔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就更静悄悄了。

只有庭院里的夏蝉,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不知疲倦。

甄柔听得心里莫名有一些慌。

阿玉察觉了出来,也担心是甄志谦闻讯来阻扰,却不想在姜媪未回来前,因自己胡乱猜疑坏了今日的大好吉庆,遂从妆台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白玉簪,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周公子三月上巳那日送来的,婢看这支玉簪甚是别致,倒是和娘子今日妆容相衬,不如也戴上?”

甄柔闻言转了注意,看着阿玉手上的簪子,心里蓦然一松。

是了,即便是甄志谦来阻扰又如何?

周煜力夺一万余匪寇收编,如今阿兄手上的兵力已远胜甄志谦。

且又身在下邳,只要阿兄坚定,甄志谦再怒也无计可施。

心里松泛之下,想到眼下的大好局面,多亏了周煜力敌匪寇,甄柔不由接过玉簪,在手中把玩道:“阿玉,周公子这次为剿匪受伤,我是否该送些补药吃食什之类?”顿了一顿,话中有几分犹豫,“毕竟他也让人送了不少物什来,我也该礼尚往来吧。”

阿玉听出甄柔话里的意思,这是给自己找送礼的理由。

看来娘子终于正视周公子了!

阿玉为甄柔高兴,大力赞成道:“不说这些日子来,周公子每隔几日都让人送礼,虽说多是市上一些杂物小件,还有时令瓜果吃食之类,可这份心意确实难得。便是出兵剿匪,也不忘安排人给您送最爱食的蜜瓜。再说过了今日,娘子和周公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周公子受伤,您送药送食也是应当。”

说了洋洋一篇的话,全是对周煜的极力赞赏,还不是为了劝她多与周煜互动?

甄柔并不拆穿,却也不回应,只照镜戴簪。

玉簪通体为白无杂色,样式简单,仅在簪头雕了祥云文,和大红芍药对侧而戴,正是一边发饰明丽抢眼,一边素雅低调。

甄柔将玉簪拿在左手,正照镜戴入高挽的云髻,却不知手中为何突然一滑,她一个反应不及,只听“珰”地一声,玉簪应声落地,刹那碎成两截。

甄柔一怔。

周家人下聘的大喜之日,周煜相赠的玉簪却碎了……

甄柔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两截的玉簪,适才的心慌莫名地又跃上心头,只觉十分不吉利,似乎预示着什么。

阿玉知道甄柔近一年多来,极为信佛,也特别忌讳大好的日子触上霉头,她忙双膝而行了一两步,跪过去捡起摔碎的玉簪,安慰道:“让工匠包一圈金边镶起来就是。倒是碎碎平安,是个好——”

“好兆头”三字尚未说完,庭院骤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顷刻间,院内当值的侍女惊叫顿起,却只听得“锵锵——”几声刀戟相交之声,那惊骇的叫声就戛然而止了。

阿玉骇然一惊,声音同样一止,双手惊惶得在地上撑着爬转身,恐惧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娘子,是家主他么……”阿玉颤巍巍的声音溢出唇间,她浑身发抖,脑海里都是刀戟声,还有那突然消失的尖叫。

甄柔眸底亦有惊惶的神气,只是强自镇定地撑着妆台,望着门口的方向缓缓站了起来,沉吟道:“应该不是伯父。”

阿玉其实也猜到了,现一证实,不由得更慌乱,又猛地一惊道:“那翁主和公子他们……”

甄柔正是担心母亲和兄长,闻言已阔步向门外走去,“我们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下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迎女公子回彭城待嫁。还请女公子开门一见。”

回彭城待嫁……

什么意思?

甄柔心里疑惑一闪,但见来人语声客气,知道他们有所顾忌,她也不再东猜西想,径自绕过门口屏风,“吱”地一声打开了门。

农历六月,行将入伏。

时将正午,甫一开门,暑气逼人而来,甄柔却感身上一冷。

花草树木繁盛的庭院里,此时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各三十来人,黑甲济济,剑佩锵锵,分左右而立。

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当值的侍女们瑟瑟发抖的匍匐在地。

而在侍女们前面,正立了一文一武两人。

武者,一身重甲,正是面容黧黑的彪形大汉,熊傲。

文者,一身白衣,甄柔即使隔了将近两年之久,依然能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当初在小沛所见的那位肖先生。

他的风采一如初见,资质风流,儒雅从容。

先前说话之人,应也是这位肖先生了。

甄柔目光四下一扫,见她的侍女并未招到暗手,她直接望向肖先生道:“先生乃三公子的人,当是在衮州。不知今日突然造访我徐州下邳有何贵干?”说时跨出屋门,长身立于廊檐之下,澹定地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兵。

和一两年前小沛所见,如出一辙,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

肖先生见她冷静自持,忆起当年初见,不禁再次暗暗激赏,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道:“不日前,三公子向甄公求娶女公子,并于昨日下了聘礼,肖某今日特奉三公子和甄公之命,前来迎女公子回彭城甄府待嫁。”

什么!?

阿玉甫奔至门口,就闻此言,惊得倒吸口气,愣在当场。

甄柔双手自然垂下,在云袖里紧握成拳,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脸上跟着带出冷意,凛声道:“曹劲恩将仇报,出尔反尔夺我彭城!然我与伯父早已不睦,你以为控制了他,就能逼我就范?我下邳还有三万精兵在!”

肖先生见甄柔乍然生怒,反是一笑,气定神闲地道:“三公子今日派肖某前来,一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保全甄大公子的三万精兵。故,还请女公子进一步说话。”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八章 阿柔

时下虽无甚男女大防,但女子的寝居,也非一陌生男子可入。

既肖先生要为曹劲求娶甄柔,便知一旦事成,他与甄柔就有主仆之别,自不会涉足甄柔的寝居。

如是,六十余名曹兵退至庭院外驻守。

阿玉和一众侍女们也被驱离到外面等候。

没了披甲佩剑的曹兵在,庭院里一下子宽敞了起来。

这才发现庭院不仅林木葳蕤,更是繁花满院。尤其是寝居的左阶下,还放着一个大水缸,三两枝莲花正隔水盈盈而立。寝居窗户一开,人在室内,就可赏莲之美。

虽不知甄柔可是亲自莳花弄草,却应是爱花之人,又取巧养莲观之,当得一句兰心蕙质。

肖先生暗自留意,心中赞赏,负手立于庭中道:“多谢女公子愿听肖某一言。”

甄柔没有心情和他绕弯,径自走下石阶,迎面直言道:“不必多言,曹劲到底欲以何为?”

时当正午,头上太阳毒辣。

庭中让大片大片白晃晃的烈阳炙烤着。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儿,铺着青砖的地面仿佛要烤得冒烟。

若换作平常,曲阳翁主见她只身在这样的室外曝晒,必要斥她不爱惜体肤。

便是她自己,见太阳光直射下来,也早躲到了环绕四周的树荫花影之下。

此时,甄柔却仿若不觉般,话问完了,仍旧扬脸目光强硬地逼视着。

肖先生感到甄柔的敌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看来甄柔对曹劲很是排斥,脸上却是耐心笑道:“三公子真是有意求娶您。”

甄柔冷笑,手指向院门外的曹兵,道:“若这就是先生说的诚意,那我无福消受。”

肖先生知自己这方确实仗势而为,故含笑解释道:“今日事出紧急,肖某方用甄公令牌率三百兵力强行入府,暂留令堂和令兄在厅堂稍候,只为求得先与女公子一叙。”

难怪兵行神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是有甄志谦的令牌,并且只有区区三百兵力,不易被发现,又可快速调动。

不过下邳现有兵力三万,两方实力悬殊。

只需稍等片刻,待下邳兵来,便可解眼下之困。

甄柔听闻母亲和兄长只是被扣厅堂,暂无危险,心安之下,脑中迅疾转动,知道自己一方仍有倚仗,脸上冷色稍敛,道:“先生请讲。”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缓和,知她已明白个中利弊。

不由再次惊讶她一年方十六七的小女,竟是如此聪慧,又忽然有些了悟,为何三公子意外再接触过她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无论从各方面看,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想法一念即过,肖先生只念及时间紧迫,这便道:“上月,幽州牧马建光已率六万精兵投诚,现曹军达二十余万众。徐州甄、陶两家合力也不足十万,徐州已然是囊中之物。”

大鱼吃小鱼,地盘占多了,兵力自是跟着雄厚了。

她适才还沾沾自喜的三万兵力,在曹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甄柔神色不变,只是紧攥双拳。

肖先生看了甄柔一眼,继续说道:“女公子的救命之恩,三公子自会信守承诺,攻占徐州之日保甄氏一族性命,甚至可让甄公和令兄仍官居原位。然,三公子胞兄乃陶家所害,到时必要陶家血债血偿,齐侯也会派遣亲信出任新的徐州太守。”

“试问新的太守,岂会允许在徐州声望极高的甄家继续安存?更别说你们甄家还有五万兵力!”

“只怕任命徐州太守之日,第一件事就是安插自己人入营,架空你甄家!”

肖先生一番话说来,依旧语态温和,却是字字珠玑。

甄柔宛如当头棒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千算万算,只算到了如何断甄家与薛家关系,又如何在曹军攻占后保全家族。

却忘了保住甄氏一族以后的路呢?

曹劲用幽州牧马建光投诚一事,确实提醒了她提高自身实力,以求投诚之后继续被任用。然而却忘了马家坐拥整个幽州,而他们甄家只有不足一半的徐州地盘,到时曹家自会另安排亲信任新的徐州太守。

如此一来,保他们甄家被继续任用的实力,却会成为新任太守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现在不是追悔问责的时候,甄柔强自镇定下来,冷静地问:“若我愿嫁,甄家能得到什么?”

肖先生说完原以为甄柔会大惊失色,不料她只是微微一怔,脸上稍露了一两分情绪,过了一会儿,也就恢复如常了,倒让他觉得意外,然再一转念,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便敛了心绪,道:“若甄、曹两家能结秦晋之好……”

说着忽而一停,肖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甄柔一眼,方道:“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说罢,捻须,含笑看着甄柔,静待回应。

甄柔思潮起伏,耳畔只回荡着一句话。

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新任徐州太守……!

这不仅是给了兄长徐州太守之位,更是给了兄长家族掌控权!

只要联姻,只要嫁给曹劲,她汲汲营营的一切都有了,甚至还更多……

这一刻,家族、母亲、兄长……许许多多在脑中交叠着。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一笑,继而温言道:“女公子乃名门之后,三公子则为公主之子,自古婚配讲求门当户对,您二人无论家世品貌,都堪为天作之合,还望女公子三思。”

语势客气,话里让她考虑,实则根本没有选择。

甄柔垂下眼睑,声音平缓道:“三公子现在何处?”

肖先生敏锐抓住“三公子”一称呼,脸上笑意一浓,正要说话,庭院外传来骚动声。

“锵锵”尽是拔剑之声。

院门未关,循声看去,只见周煜带兵来解围了。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肖先生敛了笑容,扬声命道:“不许动手!”

熊傲闻声罢手,曹兵见手势让开。

周煜率先持剑进了院子,心中切急,一声“阿柔”脱口而出,道:“阿柔,你没事吧!?”

阿柔……

甄柔胸口莫名一跳,这是周煜第一次这样唤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九章 取消

然而,周煜带来的未知情绪尚不及蔓延,母亲和兄长关切之声已交叠响起。

“阿柔!”

声音入耳,那还未形成的莫名心绪,就这样消无踪影。

存在得太短,消失得太快,让甄柔都不知有异样的心弦曾蓦然波动过。

她的心思就已完全放在了母亲和兄长身上,看他们远远从院外奔来,忙报平安道:“母亲、阿兄,我没事!”

母子俩奔入院内,见甄柔安然无恙,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又见当前形势分明敌寡我众,遂也停下了急奔。

曲阳翁主缓缓平息喘气,向甄柔走了过去。

甄明廷走了一半,余光瞥见立在一侧的周煜,猛地一顿,立在原地。

“周煜,你被匪头重伤,怎么起来了?还要不要命!?”见到本该卧榻养伤的周煜,甄明廷先是意外,旋即严厉痛斥。

众人听着这一声明是斥责、实则关心的话,不由向周煜看去。

尤其是肖先生,听到周煜的名字,就想起甄柔今日定亲之人,再连上那一声“阿柔”,还有什么不明?

肖先生当下也默不作声得看过去,暗中观察。

只见周煜身披银色铠甲,头戴兜鍪,顶饰红缨,手上一把长枪立于地上。

乍然一看,剑眉星目,很是英武。

仔细打量,才见他脸上苍白无人色,嘴唇抿得死紧,让两颊有颧骨微凸,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时滚出。

握着长枪的右手,也似乎十分有力,手背青筋高露。

这一看显然就是不好,却一声不吭,身姿挺如松,昂立于庭中。

肖先生目光掠过周煜透着坚毅的面庞,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甄柔亦看得笼了眉心,想起兄长曾说周煜的伤,是为收编一万余匪寇入伍,与匪头单枪匹马挑战所致,心里有感周煜对兄长的拳拳之心,就不由自主地语带关切,道:“你没事吧?”

周煜苍白的脸上顿时扬起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绚烂得让人炫目,道:“无碍,就一点小伤。”

一反先前的苍白隐忍,整个人精神抖擞,脸上眼里都是笑容。

而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笑容里的欢喜,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烈情感。

甄明廷欲反驳的话,不觉一默。只是想到周煜身上的重伤,心底尽是担忧。

甄柔一怔之下,却是垂下眸来,只作视而不见,为曲阳翁主和甄明廷介绍道:“母亲、兄长,这位是肖先生,奉衮州牧曹三公子之令而来。”

先前把他们围在前厅的士兵,俱身穿曹军军服,早是自报了身份。

又一听“曹三公子”一称,见果然是曹劲派来的人,再念及曹劲曾对甄柔的想法,还有什么不知?

分明是要阻止甄柔定亲!

而且简直欺人太甚,竟然带两三百人直闯他们下邳。

母子两人既怒且惊,将注意力重新转了回来。

肖先生擅察言观色,刚才暗中观察,见甄柔一家都对周煜极为看重,心中已知事有棘手,且自己一方确实有错,遂抢在对方发难之前,率先承受了过错,深深揖了一礼道:“刚才事出紧急,才会冒犯,还望包涵!”

态度恭敬,歉意诚诚。

虽知这一句“事出紧急”,不过是为了阻止甄柔定亲,但见肖先生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形势不比人,何况还存了未来投诚的念头?

饶是曲阳翁主一贯目下无尘的性子,此时也不得不和随甄明廷一样顾及这些,心中再恨曹劲霸道欺人,也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只是终究怒气难平,对于肖先生的道歉,虽未当场怒对回去,却也没有接受,脸上也十分不好看。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了。

甄柔摒一摒心中愤怒、不甘、懊悔……更多还是无奈等种种复杂情绪,暗暗告诉自己要顾全大局,遂附和肖先生道:“这就是一场误会,既然误会解开了就好。”

一言断定今日之事性质,是要息事宁人。

甄柔乃定亲当事人,她都不再追求了,其他人自不好多说。

尤是知道甄柔忍辱负重的原因,曲阳翁主倨傲的神色有一刹那颓丧,尔后闭上眼睛。

甄明廷双手紧握成拳,微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

见说服了母亲和兄长,甄柔没去看另外一位当事人,直接转头看向肖先生,面带淡笑,道:“先生带了三百卫护连夜赶路而来,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用午饭,稍后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答案。”

一句话徐徐说来,语声轻缓。

虽然这样柔声慢语,却三言两语处理了今日之事。

肖先生发现不仅如此,甄柔的母亲和兄长还愿将这样的大事交由她一个小女决定,既是对她的相信,更是对她的重视和纵容,又一转念,确实是宠爱女儿和胞妹的人家,不然怎会放着可高攀的婚事不要,而有今日这场定亲宴?

一念至此,越发觉得这门婚事甚好,徐州必成为曹劲又一助力。

肖先生心绪如此,面上仍旧云淡风轻,闻言后恭敬地向甄柔揖了一礼,道:“有劳女公子安排。”

甄柔对肖先生一副视她为主的样子,心里厌恶,不愿再多看一眼地转过视线,扬声向院外吩咐道:“阿玉,安排肖先生一行用午饭!”

在院门外候着的阿玉得话,压住惊惶,紧张地过来引肖先生去用午饭。

肖先生一走,熊傲也带着六十余曹兵跟着走了。

只在这时,有一士兵突然闯入,单膝跪地道:“彭城消息回报!”

甄明廷急于得知彭城情况,立马喝道:“说!”

却不等探子回禀,甄柔急忙阻止道:“且慢!”

声音突然,情绪过激。

“阿柔?”甄明廷不解。

甄柔回神,触及周煜同样不解的目光,再见他脸上病态却第一个赶来此,心中五味杂陈,口中却冷漠道:“周公子伤重未愈,先回去吧。”

这是下逐客令。

周煜一愣,不明所以,但见甄柔闭目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莫名发慌,害怕再惹甄柔不快,只能当甄柔这样是因为不高兴喜宴受影响,便告辞离开了。

周煜一走,甄柔旋即道:“今日喜宴取消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章 允嫁

即使没有甄柔的这句话,今日的定亲喜宴也散了。

周家来送聘的是周煜一母兄长,一路敲锣打鼓带着浩荡的六十四抬聘礼,才到甄明廷相府外的广场,就被曹兵重重围住,拦住不让进府。

聘礼未到,宾客又被气势凛凛的曹兵禁在大厅,惶惶然熬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下邳兵来了,曹兵接着撤了,哪里还有坐席的心思,等曲阳翁主和甄明廷母子俩一走,他们也各自散去。

热闹了一上午的下邳相府,转眼之间阒然无声,一府沉寂。

甄柔的寝居,也沉寂如水。

母子三人对案而坐。

甄柔与兄长甄明廷,一左一右跽坐案头两侧,母亲曲阳翁主上座案前。

寝门未关,长案正对大门,只见外面赤日炎炎似火烧般炙烤大地。

看着门外,甄明廷只感心如此境,心肺都被烈日灼炸了,一拳重重砸在案上,终于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甄明廷的手在案上紧握成拳,露出清晰的骨骼,以及手背上腾起的青筋,切齿道:“好一个曹劲!竟然趁伯父寿辰偷袭!”

甄柔低头哑然,想起适才探子回禀的话,唯有苦笑。

他们找了推脱之词,没有回彭城为甄志谦贺寿,就是欲趁他寿辰无暇他顾之时,先斩后奏过了大礼,将婚事彻底定下来。

万万没想到,曹劲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就在两天前,甄志谦寿宴。

是夜,灯火辉煌,歌舞笙箫,推杯进盏直至深夜。

斯时,夜阑人静,酒酣人醉。

曹劲率五千轻骑兵,是夜行军二百里,从衮州小沛至徐州彭城。

这个时候,是没有马蹬的,骑兵双腿衔马,手拉僵绳而行,这样长途颠簸自是人乏马困。

本是战斗力薄弱之时,然而面对彭城大小官员都在寿宴微醉之际,即使有两万之众的守军,也不过是群龙无首之状,又如何迅速集兵,如何力敌?

如此,在守军尚未反应之际,五千曹军轻骑兵破城而入,直捣甄府。

待黎明破晓,两万守军反应过来时,以甄志谦为首的一众文官武将已落入曹军之手,守军只有臣服。

到了这日中午,曹军另外两万大部队也随后而至,彭城也就彻底沦陷了,还是这样兵不血刃的被拿下。

不过到底还是大汉天下,曹劲没有无故出兵的理由,于是扯了求娶这块遮羞布来。

然试问天下,有谁用兵临城下来求娶?

这不是求娶,分明是强娶!

面对控制了整个彭城的曹劲,甄志谦也只有同意这门婚事了,毕竟比起阶下囚,显然成为曹劲的岳丈要好上太多,甚至于在当日就接受了曹劲的下聘。

如是,曹劲大获全胜。

比前世,早了整整大半年,开始蚕食徐州。

而且付出的代价,更是远小于前世。

虽是兵行险着,却到底事成了,杜绝了两军开战的军事损耗,尤其是降低了粮草的消耗。要知如今灾荒已久,粮食年年欠收,各州军需用资都较为缺乏,有时候两军交战到最后的决定因素,就是依靠粮草供给是否充足。

甄柔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招惹曹劲,没有救曹劲,会不会一切还维持着前世的轨迹,至少那时徐州还安然无恙。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已发生,就要面对。而该她承担的,她也不会逃避。甄柔抬头,澹然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曹劲率五千轻骑兵长途夜袭,也是冒了巨大风险。哪怕彭城守军多一丝警觉,也不会让曹劲轻易夺了彭城。所以,这只能怪我们自己。”

甄明廷拧起浓眉,看着对案的甄柔,道:“阿柔,你怎么为曹劲说话!?”语气尽是不赞同。

一语方毕,又手指门外,眉毛倒竖,愤然怒道:“他曹劲和薛二郎有什么不同?都是仗势欺人之辈!我怎能放任你嫁给这种人!”放下手,看着甄柔,语气决绝,“长兄为父,即使伯父同意你嫁,我也绝不答应!”

甄明廷语气坚决,少有的态度强硬。

甄柔看着这样的兄长,不禁苦中作乐的想,自己现在倒像叛逆的孩子。

兄长可知?

他越是为她好,不让她嫁,她越要嫁。

甄柔微垂眼睑,没有回应甄明廷。

终归还是母女连心,更了解彼此。曲阳翁主未像甄明廷一样表明态度,而是一语切入中心,直接问道:“阿柔,你已同意嫁了?”

她们真的是母女俩,有时候惊奇的相似。

比如此刻,两人心里无论如何的波澜起伏,面上总是粉饰太平般镇定自若。

曲阳翁主问甄柔的时候,神情平静,语声淡淡。

甄柔亦如此,全无半分待嫁女儿的娇羞,声音平淡无波道:“是的,母亲。”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曲阳翁主仍不免一怔,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想到了遥远的过去,却又快得让人来不及发现之前,她已恢复如常,复又问道:“你确定了?”

甄柔正要点头,甄明廷猛地抢先,不可思议道:“母亲,婚姻大事,您怎么让阿柔自做决定?曹劲心狠手辣,绝非阿柔的良人。而且他会求娶,分明是为了更轻易拿下徐州。这还比不上薛二郎虽也是逼嫁,但至少对阿柔有几分真心!再则,还有周煜,他怎么办!?”

听到提及周煜,眼前不经意浮现周煜一脸苍白强硬赶来的样子。

甄柔默了一默,摒去那一许莫名的分神,道:“阿兄,你错了。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真心,我更看重正室嫡妻之位。”

“阿柔……”甄明廷似未想到甄柔会这样说,他略一怔。

甄柔却淡淡一笑,道:“嫁曹劲与嫁薛钦完全不同。嫁曹劲,我为妻。而兄长你,不仅能成为新任徐州刺史,还能代替伯父接掌甄家。可嫁薛钦,我将沦落为姬妾一流,至于兄长你,不要说徐州刺史,怕是连甄家少主之位也难保。你也知伯父近两年又在纳妾了,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一章 落幕

甄明廷失怙时已上了十岁,自然还保有对生父的记忆。

只是在少年成长的最关键时期,是甄志谦教诲他明辨是非,又为他四处奔波延请名师,这些恩情他难以忘怀。

是以,虽然在甄柔与薛钦的事上,他对甄志谦有了重新的认识,失望更是难免,但甄志谦终归还是他视为父辈之人。

此时,听得甄柔把一切都摊开了说,甄明廷无法再回避了,他们与甄志谦已然不在一条道上了,甚至早有隔阂。

这个认知,让他适才的激动荡然无存,好似霜打的茄子,人一下子蔫了,颓丧抚额道:“可是……阿柔,我总不能拿你的终身幸福去换前程。”

甄柔温柔一笑,软语道:“正如阿兄不舍我远嫁,我又岂能看着阿兄,还有家族的前程无妄呢?”

甄明廷放下抚额的手,望着甄柔痛惜道:“可是这不该你来承担!”

甄柔凝目回视,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有着不符年纪的冷静,道:“阿兄,你我皆是甄氏一族的儿女,都当承担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因我是女子而例外。”

甄明廷一怔,目光复杂,半晌痛恨道:“终归还是我做得不够,不能护你无忧,才累你不得不牺牲婚姻。”

这大半年来甄明廷是如何努力,如何改变,甄柔都看在眼里,遂摇了摇头,道:“不,阿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妄自菲薄。再说——”

尾音拉长,微微扬眉,望向门外的艳阳天,似反射性的眯了眯眼,徐声道:“我并不觉得牺牲了婚姻。曹家俨然已有北方霸主之兆,比起薛家的势头更猛上几分。而曹劲头上虽还有一位曹二公子,但是却乃继室所出,曹劲自不会将嗣子之位拱手相让。自古夫贵妻荣,堂堂北方霸主之妻,我若能嫁,又岂是牺牲?”

甄柔说得语声平常,甄明廷却听得再次一惊。

在他的眼里,甄柔是一位乖巧贴心的妹妹,更是一位兰心蕙质的名门贵女,虽让家里娇惯得偶有些小任性,却不失纯真本性,很有几分淡泊名利的清高。

然而眼前的女子,仍是一样的美貌,说出的话却绝不是甄柔会说的,会看重的!

甄明廷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认为甄柔说的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自责。

甄柔了解自己的兄长,见甄明廷神色便知他的想法,于是低声一笑,继而又道:“阿兄你真的不了解女子。世间女子择夫,要么为人,求他一颗真心,哪怕挨饿受冻也无妨。要么就为财帛或权力。我曾交付真心于薛钦,却被他为权势而弃。所以,我现在择夫,想求的就是那权力。”

甄明廷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知你求的是真心,不然当初也不会极力排斥曹劲联姻的想法,更不会选择周煜。”

见甄明廷仍不愿意相信,甄柔也不着急,依然慢条斯理的徐徐道:“女子改嫁合离都乃稀松平常,何况我不过一被退婚女子?可是甄家势微,曹、薛两家又迟早将有一战,是以,我实难相信曹劲会真心愿娶被对头抛弃、视之为妾的女子为妻。我不敢冒险,因此才愿低嫁,选择了周煜。”说到这脸上扬起自得而惊喜的笑容,“不过现在不同了,曹劲已经光明正大的下聘了,我怎能再放弃?”

一字一句,都是有理有据,似乎真是甄柔内心想法。

甄明廷呆了一呆。

甄柔见甄明廷终于动摇了,旋即神色一正,郑重的看着甄明廷,一字一顿地道:“阿兄,让我嫁吧!联姻不仅是我所求,也与你乃至家族有利,此一举二得不是正好么!?”

甄明廷心慌意乱,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甄柔的话更带给他太大震惊,摆了摆手,吃力道:“阿柔,先这样吧,容我想想。”

甄柔闻言一笑,不再劝了。

曲阳翁主一直高坐案前,看着坐在左右两侧的一双儿女交锋,她是左也难的右也难,见状终是有了妥协,对甄明廷道:“既然我们要与曹家联姻,曹家的人就不可怠慢,你先好生招待。”

吩咐的话说完,已然表明了态度,竟是一拳定音敲定了婚事。

甄明廷呢喃了一声“母亲”,终是在曲阳翁主冷硬目光下咽了所有的话,起身一揖,应道:“喏。”说罢,转身而去。

看着甄明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曲阳翁主目光莹然,长声一叹,道:“阿柔,委屈你了。”

母亲少有的叹然软语,让甄柔再也无法强撑了,她遽然离坐,扑到了曲阳翁主的怀里,哀泣道:“阿娘……”

曲阳翁主张开双臂,像儿时一般揽甄柔入怀,听到那一声哭泣的“阿娘”,不由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泪意逼了回去,轻轻拍着甄柔的后背,无声抚慰。

此时,所有话语,已然苍白。

唯有母亲的怀抱,可以让她寻得些微慰藉。

甄柔在曲阳翁主怀里放任哭泣,她知道既然选择远嫁曹劲这一条路,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可以软弱的资格了。

她哭了很久,等到满腔愤怒、不甘、无奈……纷杂的情绪发泄了,她抬起头,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吸气道:“母亲,没事了。”

曲阳翁主松开甄柔,道:“哭够了?”

甄柔因哭得太久了,打了一个嗝。

曲阳翁主将随身的手绢递给甄柔拭泪,又等甄柔收拾好情绪,方道:“像曹劲这样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人拒绝、忤逆!你既决定嫁他,多少顺他些意,随他的人回彭城待嫁吧!”

甄柔拭泪的动作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曲阳翁主见状,不由仰头又深吸了口气,方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道:“还有周煜,你狠一点,别害了人家。”

甄柔猛地抬头,母女俩目光一对,她明白了曲阳翁主的意思。

“女儿知道了。”甄柔深深低头。

如是,甄柔这一场为寻求和乐小日子的定亲宴,也就落下了帷幕。

她也终于正视了将嫁曹劲的事实。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二章 回去

形势比人强。

有时候,形势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

正如甄柔和周煜,双方都那样努力,走到了过大礼这一步,最终却无疾而终。

那一天,周家的聘礼在相府外僵持了一整天,始终没有抬进大门,挨到傍晚终是被抬回了周家。

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定亲宴,又是下邳最有权势的人家,在下邳可谓无人不知。

这个年岁,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杂技歌舞一类的班子表演,除了贵族乡绅能随心所欲观看取乐,寻常人家也只有在过节那些大日子的时候,等官府组织民间演绎时看上一看。而时下最盛行的对弈、蹴鞠,还有斗鸡走马,也都不是普通百姓有足够的财帛闲暇可以耍乐。

是以,对于甄柔和周煜的婚事,在下邳不仅高门大户密切关注,就是布衣末民也多有留意,以为自己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甄柔与周煜的婚事黄了,衮州牧曹三公子已先一步下聘礼了,这类流言不到一天功夫就传开了。

周家乃下邳有名的百年望族,在当地树大根深,自是很快知道了整个事情原由。

家有儿子的人都知道,世上绝大多数君姑,都不喜欢被儿媳妇压一头。

甄柔家世远在周家之上,自己的儿子看上去又对甄柔十分在意,且还有薛世子在旁虎视眈眈,于情于理周母都不会喜欢甄柔这个儿媳妇。

却架不住儿子喜欢,周母无法,只有上门去提亲。

等见到长子抬了聘礼回来,又获悉了外面的传闻,周母并无任何遗憾,连受辱之感也未生出。

转过身,立马让家仆收拾了四下挂的红绸,连聘礼也逐一清点入库,仿佛已经知道这门亲事做不成了。

周母吩咐完这些,才来到小儿子周煜的院子。

天已擦黑,蒸腾一日的暑气有些消下去了。

也终于有了一丝风儿,只是晚风一吹,正前方屋里那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散得更远。

甫一踏入,周母就闻到了这股熟悉的药味。

降匪已经快半个月了,院子里的药味重没散过,不由又想起她生龙活虎的儿子,被奄奄一息抬回来的样子,周母心里极为难受。

在院门口的石阶上难过了片刻,听见正面屋子里传来骚动的声音,立刻又打起精神,勉强抑制住自己,对身边的仆妇说,“老天若有眼,应当保佑甄三娘早些远嫁曹家,让二郎也能好生寻门相当的亲事。”

说完,下了石阶,走过庭院,进了屋子。

屋子里,周煜中午从相府回家后,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这会儿,听仆人报去送聘的兄长回来了,急欲知道相府发生了什么事,要强行下榻去问。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周煜和匪头单挑独斗时,是受了好几处伤的。

匪头用得长枪,手段狠辣,钻究过人穴位,专挑周煜身上的要害下手。

这样几枪下了皮肤、穴位上,周煜伤情比起筋骨还要重上几分。

他本就没好,中午的时候又强行披甲握抢去相府,这一动身上的伤口跟着裂开,伤势自是又加重了。

周煜才下榻,身上的伤处就是一痛,浑身的力气也不知哪去了,两脚站立不住,“噗通”倒了下去。

只是到底年轻力壮,又是行伍之人,右手先一步撑在地上,人也就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没有完全栽倒。

周母进屋就见儿子这个样子,心疼得没法,赶紧跑上前去,却不及开口,周煜已经抬头,急切的问:“母亲,大哥回来怎么说?聘礼送过去没?”

一个半人高的油灯已经点着了,灯盘上的火芯捻得高,燃出很亮的光,就放在榻头边上。

周煜离灯很近,灯光一照,清楚可见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眉宇间尽是强撑之色。

周母看得心痛,人却停在了屋中,看着极为虚弱的儿子,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是回来了,不过聘礼没有送过去。衮州牧曹劲昨日就已经下聘求娶甄三娘了。”

说到这儿,见周煜人才站起来就猛地一震,身子晃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般。

周母闭了闭眼,强忍心痛,继续往下说道:“曹、甄两家门当户对,想来不久两人就要成婚了。你就别再惦记甄三娘了,为娘会再为你寻一门亲事……”

虽气儿子怎么就突然迷障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但到底护儿心切,说到后来已忍不住走上前劝慰起来。

只是周煜已失魂落魄,听不见周母说什么了,耳边回荡的全是甄柔要另嫁他人的话。

蓦地,眼前浮现今日在相府,甄柔冷漠下逐客令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甄柔不会嫁给他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周煜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只在这时,涣散的目光突然一明,看着门口说了一句,“不会的,我去找公子问清楚,不能就这样误会阿柔!”说着,就往门口大步奔去。

儿子身体都这样了,还穿着亵衣,哪能出去?

周母焦急道:“快!拦住二郎!”

屋子里有侍候周煜的两个男仆,和周母自己带来的一仆妇,他们一听赶紧随周母追了上去。

周煜身体已经强撑到了极限,白色的亵衣上有猩红血渍浸出,刚一把推开门口,人已头朝地的栽了下去。

“二郎!”周母哭喊了起来。

周煜让门槛绊倒在了廊檐下。

周母跨出门槛赶到,屋外高挂的羊皮灯笼下,周母脸上泪水纵横。

周煜倒在地上看得一默,可是他没法,只能嘶哑着嗓音道:“母亲,对不起,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是谁,不言而喻,周母仰天,半晌,闭眼妥协道:“现在太晚了,你精神也不好,明天吧!”

听到母亲允诺,周煜一下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灯不动了。

而甄柔自是不知道周家发生的事,她正在收拾行李,第二天她就要回彭城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三章 话语

在下邳住了大半年,临时说要走,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料理的。

尤其是这一回去,她就是待嫁之身了,不能再东奔西跑,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到下邳了。

所以,甄柔在下邳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当天夜里收拾行李,第二天要赶在出发前,去下邳王宫给外祖母辞行。

夏日昼长夜短,次日因为要起个黑早,甄柔几乎是才倒头睡下就感觉要起来了。

简单盥洗罢,就和曲阳翁主坐上去下邳王宫的马车,连早饭都是在马车上囫囵用的。

下邳王宫那边是早得了消息甄柔要来,又知甄柔的婚配对象变成了曹三公子,虽对此大感震惊,但见彭城都已落入了曹三公子的手里,什么震惊都不敢有了,一大早就宫门大开。

下邳王率一家大小,在宫门前迎接。

形势比人强。

形势,有时候不仅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在这一刻更是让骨肉至亲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甄志谦,如今的舅父……

甄柔看着前来迎接的舅父一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也没有精力去多想,与舅父一家寒暄拜别过后,径自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宫。

上了年纪的人本就睡得少,下邳太后又惦记唯一的外孙女,甄柔过来时,她已经等了好一阵。

身子骨比冬天时已好上许多,今年开春就能下榻了,这会儿就坐着和女儿、外孙女说话。

这时天光还是青灰色的,寝殿里燃了昼亮的油灯。

下邳太后坐在一座屏风前的玉簟上,身前一长案,曲阳翁主和甄柔分坐长案两头。

等侍女上了清粥小菜、胡饼鸡汤等吃食,下邳太后摒退左右侍奉之人,倚在凭几上,慈爱笑道:“这么早过来,应该没怎么用早饭,昨夜我就让人把鸡汤炖上,你们母女陪我用一碗吧!”

鸡汤确实炖了很久,才端上案时,大殿里都是浓郁的香味,引人食指大动。

甄柔感念外祖母的关心,自不会拒绝老人的好意,而且本也就没怎么用早饭,遂笑应了。

看着女儿、外孙女都开始用了,下邳太后笑意跟着一深,这才低头用自己跟前那一碗。

大殿里有脉脉温情在流动。

只是这样的温情很短暂,早上的时间委实紧了,不过一碗鸡汤入腹,就要说上正题。

下邳太后放下汤匙,拿手绢拭了拭嘴角,看着甄柔道:“其实比起你和周二郎的婚事,我更看好你和曹三郎。”

甄柔扬眉讶异,道:“外祖母您……”

曲阳翁主一听,也不由放下汤匙,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老母。

女儿和周煜的这门亲事,她可记得自己老母曾大力称好。

下邳太后迎着母女俩的目光,正色道:“我是言过周家这门亲事选得好,周二郎品性纯良,阿柔下嫁,他当会对阿柔一心一意。另外,他有胆识亦有谋略,即使有薛家小子虎视眈眈,也未必不能护住阿柔。”

听到这里,曲阳翁主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甄柔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

下邳太后见外孙女这样,直接话锋一转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阿柔没法,周二郎是她当时能有的最好选择!甚至再早十多二十年,只要周二郎能对阿柔一心,这也是一门好亲事。毕竟天下女子,没人不愿求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郎君!”

“可是如今世道太乱,阿柔的家世容貌不再是一面好了,而是一把双刃剑!”

“之于周二郎,那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他一旦娶了阿柔,未来的路必然比本来的路难走。这一次他会受重伤,就是一次教训!而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心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现实磨练!要保有初心太难了,我不愿阿柔去赌未来。”

下邳太后的话掷地有声,甄柔却听得滋味难受。

是了,她是知道的。

周煜这次会受重伤多半与她有关。

若没有那一万余匪寇收编入伍,下邳兵力只能堪堪与彭城兵力相当。

这样一来,她和周煜的婚事乃至未来将不易了。

而只有多了那一万余匪寇,周煜才有绝对实力面对甄志谦。

所以,她铭感五内,从知道周煜强行收编一万余众而受伤时,就想用一生相报,生儿育女,白头莫离。

只是现在……

甄柔闭上眼睛。

真的好难,她已经无法面对周煜了。

下邳太后见状心里一叹,口中却道:“但是曹三郎不同,娶阿柔不会成其负担,反会因此添一大助力。”

听到外祖母提及曹劲,甄柔想到自己因曹劲那句“马家堪当大用”的话,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得不嫁的地步,就下意识地对曹劲反感,蹙起了眉头。

下邳太后眼底担忧之色一闪,继而深深唤了一声“阿柔”,道:“没有杂质、一心一意的感情是让人向往。但是婚姻和小女儿情怀不一样,男女的结合,要一加一大于二,这样的婚姻才会圆满。曹三郎求娶你,虽然更像是一桩政治联姻,但外祖母听你母亲说过,你于他曾有相救之情,想来他对你也并非无情。”

“阿柔,既然有这样好的开始,为何不继续沿此走下去?”

“无论现在什么心思,你只要记住一点,他将是你未来孩子的父亲,更是要与你过一生的人,莫要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来。”

说到这儿,天已大亮了。

姜媪进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走了。

再不舍外孙女,有再多的话要不放心地嘱咐外孙女,已经没时间说了。

下邳太后虽可以下榻,却到底身体不好,她只能一路送到寝宫门口,重重握住甄柔的手,依依不舍道:“回去想想外祖母的话,这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甄柔低头,外祖母的手已长了老人斑了,却是那样温暖。

一如今日的谆谆教诲,尽是老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甄柔隐约有些明白,眼睛不禁泛红,点了点头,道:“阿柔知道了,定谨记外祖母教导。也请您多保重!”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四章 睡下

告别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甄柔坐上了回相府的马车。

车轮辘辘,车外已经开市了。

穿市而过,市上人声纷杂,如同甄柔此刻的心境。

她和周煜已经不可能了,如今只能拿外祖母的话告诉自己,她之于周煜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刃,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至于曹劲……

外祖母的话犹言在耳,她亦能明白话里意思。

是的,该收拾心绪,转变态度了。

好在路上还要耽搁几日,她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回彭城后与曹劲的见面。

甄柔心里正在沉思这些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相府。

大门口的广场上,肖先生及数十曹兵已恭候多时。

另外两百余曹军轻骑兵,则由熊傲率领在城外等候。

兄长甄明廷这次自是要一起返彭城,今日他也起了一个黑早,要安排走后下邳的各项事宜。现在也已处理妥当,和肖先生一起在大门外等着。

这是马上就要离开下邳了。

那么,和周煜的事是不能再拖了。

甄柔心下终是一定,下马车和肖先生见过礼后,带上阿玉,叫住兄长到府门一旁说话,道:“阿兄,你帮我还一样东西给周公子。”

从昨日到今早一直不见甄柔有所动作,眼看就要走了,甄明廷以为甄柔打算不告而别。

其实这样也好。

既然有缘无份,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牵扯,这对大家都好。

如此,甄明廷即使觉得对不起周煜,也没有插手他们的事。此时听得甄柔主动提起,到底更关心自己的胞妹,忙看了一眼不远处等着的肖先生,暗暗左移了一步,挡住肖先生的视线,方压低声音道:“拿来吧,我会让人带给他的。”

甄柔点了点头,侧首看了一眼阿玉,轻声道:“把今早我让你收拾的玉簪给我。”

阿玉依言而行,从衣袖里的暗袋中取出一方长形漆盒。

甄柔接过漆盒,将它打开。

这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了,阳光斜照上相府大门,被门旁高大的古槐摇碎一片斑驳金光。

而在点点金光之下,那漆盒里正是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

周煜送过她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唯有这白玉簪寓意深远,正如曹劲去年她生辰送的那支发笄般。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去深想,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年轻郎君送未婚女郎发簪,其意太过不言而喻了。

甄柔最后看了那一眼那白玉簪,旋即“啪”一下合上,递给甄明廷道:“阿兄,就是把这支发簪还给周公子,告诉他去年我二八生辰时,曹三公子已送过一支给我了,我很喜欢。”

“阿柔……”

甄明廷是男子,看着手中周煜送的发簪,他能体会、也看到了周煜对甄柔的上心,此时倏然一听甄柔让转告的话,不由觉得太过了,男人最难堪莫过被心仪之人拿来和情敌相比还不如人,遂不赞同的低斥了一声。

甄柔置若罔闻,只低垂着眼睑,继续说道:“若他不信,就让他去查,是否有其事”

话顿了顿,蓦然抬头。

金光透过交错的槐叶缝隙,直直映入眼里。

甄柔眯着眼,又道:“若还不信,就告诉他前年冬天,我曾去过衮州小沛,在那里与曹三公子结识后私定终身,所以才敢冒着得罪薛家的风险退婚。只是后来久不见曹三公子提亲,为了激怒曹三公子,因此才另寻人定亲。如今曹三公子终于来提亲了,这要感谢他半年来陪我演了这场戏。不过还是祝他早日另觅佳偶,早结良缘,以防曹三公子真误会了我。”

一口气说完,甄柔觉得整个人都为之轻松了。

轻轻吐了一口气,甄柔快步走出槐树下,不容兄长说出任何一句动摇她决心的话。

甫一步出树荫外,还未热起来的阳光顷刻罩在身上,似乎有驱散一切晦暗的力量。

甄柔回身,望着还立于槐树下的兄长,嘱咐道:“这是为了大家好,阿兄一定要带到。”

说罢,再一次不等甄明廷回应,甄柔走到车厢尾部,就着赶过来的阿玉搀扶,登上前往彭城的四马大车。

曲阳翁主已坐在车厢里了,甄柔坐进来一会,到底有几分不放心,遂靠着车壁,微微推开一线车窗,见甄明廷正和一人在槐树下交头接耳,想来是在安排人转告给周煜。

该做的,能做的,她已经做了。

现在只等回彭城见曹劲,然后待嫁了。

甄柔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不一时,马车稳稳启动,踏着下邳城百姓的议论声向彭城而去。

浩荡的队伍,以及明显曹军的铠甲,没有人不知道这是曹家来接甄三娘子回彭城待嫁了。

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在队伍煊赫而行之时,一人驾马飞驰追来,却刚出城不到十里,被十数人重重拦下。

伤势未愈,强行闯出不得,跌下马匹,只能无望地看着队伍渐行渐远。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时当正午。

烈日炎炎,前路遥遥。

远行最难熬的时节,就是农历六七月间了。

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又是一个万木复苏,一个秋高气爽,都是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冬季虽是天寒地冻,行路缓慢,却有冬衣御寒,火炉保暖。

到了炎夏,路上却难存冰块这等稀有物什消暑,只能顶着蒸腾的暑气赶路。

甄柔素爱洁净,比起炎热,她更不耐每日都是一身汗沉沉得难受。

偏生这天本就热,她又呆在蒸笼似的马车里,即使什么也不做,一天赶路颠簸下来,也能生出一身汗。

不过这样行了一两日,身体的疲倦和不适,让她没有精力再多想其他,每日到驿舍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倒头便睡。

如此七八日下来,待到彭城时,看着斜阳夕照的城门,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是以,在众人,包括她自己,因着曹劲大张旗鼓的下聘求娶,以为曹劲多半会来接她,却一直到回府,乃至收拾妥当后,还不见曹劲任何消息,甄柔依然还能平静得沉住气。

又待到入夜,仍是如此,甄柔索性任由倦意睡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五章 架子

许是舟车劳顿,房中又有消暑的冰块,不免一觉酣然。

又或是想着睡足休息够,次日才有精神应对曹劲,总之这一觉,甄柔睡得极沉。

夏季白天时长,人的身体随了四季变化,自然也醒得早。甄柔一夜好眠后,天亮了,就醒了。

醒来时,精神气儿果真很好,就是一身骨头睡得有些酥了,手捏着肩膀坐起来,掀起床幔一看,虽然隔了一扇屏风,但依稀可见窗上金辉夺目。

心内知道时辰该不早了,不再耽搁,拿起枕头旁的铃铛摇了摇,唤人进来。

房门外早安排了人候着,听到铃铛声,姜媪一径推门而入,身后便有阿玉带着三、四个侍女捧了脸盆、巾帕等物来。

此时,甄柔坐在床榻上,那捧盆的侍女便走到跟前跪下,高捧脸盆。

阿玉和一个侍女一左一右挂起床幔,姜媪上前与甄柔挽袖。

甄柔把手伸进脸盆中盥沐,一捧温水泼到脸上,人彻底清醒了,随口问道:“我起来晚了吧?”

姜媪递去一条大巾帕,答道:“不晚!和平时差不多。”

答完,方想起甄柔这样问,是惦记给陆氏请安,遂又补充道:“翁主见您路上少眠,便让婢去给大夫人告了一声,晚些再过去看她。”

甄柔拿帕子拭了脸上的水,偏头又问:“母亲已经起了?那阿兄呢?”

姜媪一一回道:“翁主今日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不过还没用早饭,说等您醒了一起用。大公子也让人来话了,他去拜谒曹三公子了。”说到曹三公子时,窥了甄柔一眼,似有话要说,却只是接过帕子让侍女收拾下去。

甄柔发现了姜媪的欲言又止,目光一疑。

昨夜入府的时候,天已黑透。

这大半年来,他们是没有回过府,但两府一直有消息往来。

大伯母陆氏今年春分时,偶感风寒,后来就一直见不得风,咳嗽也总是不好。

是以,昨夜回府后,一来想着太晚,另外陆氏身体也不好,便在陆氏身边人过来招呼后,以为府中还算安好。

而且还惦记应对曹劲的事,又想大家近来赶路都累了,就打算第二日再问府中情况。

眼下看来并不是这样。

甄柔心里一掂量,等洗漱毕,侍女相尽退下,房中只有姜媪和阿玉时,问道:“姜媪,可是府中有什么情况?”

姜媪眉头深锁道:“府中除多了一些曹兵,倒无其他。只是今早婢去大夫人那里传话时,才知曹三公子并未住在府里,而是……”叹了一声,目含忧色,“……让家主和他一起住到了南郊外的庄园里。现在大公子就是去南郊拜谒曹三公子。”

甄柔不明所以,思忖道:“南郊……的庄园……?不就是云清寺的方向了。”

姜媪点头道:“就是云清寺山脚处!”

甄柔坐在梳妆台前,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

虽然曹劲已控制了彭城,但这里到底不是他的地盘,在城外驻扎也说得过去,毕竟一旦有意外发生,城外自是比城中更易撤走。

此外,甄志谦身为彭城郡太守,势必要将他控制在身边,方好行事。

如此一来,眼下情况倒无甚疑虑处。

甄柔沉思着,无意识拉了一下梳妆台上的三层漆匣,恰好那一层格子里放置的饰品,正是曹劲送她的那支玉笄,去年秋走时被她留了下来。

乍然一见,不由一怔。

旋即发泄似地一下合上,手尚不及收回,倏忽又打开了匣子,取出玉笄,对正为她梳妆的阿玉,道:“替我戴上,然后去母亲那!”

阿玉依言而行。

如是,甄柔梳妆毕,执了一纨扇,就匆匆去寻曲阳翁主。

“母亲,让您等久了。”

来到曲阳翁主的院子,甄柔双手在腰间交叠,半侧着身子屈膝了一礼,就径自走到对案坐下。

甫坐定,就道:“母亲,曹三公子带着伯父住在南郊庄园里,现在阿兄已过去了。”

曲阳翁主吩咐了侍女摆早饭,才不徐不疾道:“姜媪已经给我说了。就先让你长兄去吧,我已差人跟着打探了。至于你……”停了一停,“未婚女郎本就矜贵,如今又是我们势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静观其变的好。现在先用了早饭,等看过你大伯母,再视情况而定。”

甄柔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的意思。

是碍于她身为女子的弱势,为她以后嫁到曹家的日子着想。

不愿辜负母亲的一片心,也同样认为静观其变为好,于是先耐住性子用早饭。

一时饭毕,正要去看望陆氏,曲阳翁主派去打探的家仆就回来禀道:“……曹三公子未见,少主此时还在庄园外等候求见。”

话落,屋子里气氛顿时一沉。

曲阳翁主一向喜怒随心,当下忍不住一声怒骂,“好一个小子!”

感到主家怒气,连姜媪在内,一屋子七八个侍女立时匍匐跪了下去。

甄柔垂下眸来。

主动求娶,她作为当事人回来了,他却一言不发。

又甄家如今唯一能主事的少主亲自上门求见,他依然不见,其意已是昭然若揭了。

果然,那家仆接下来就道:“小的行踪应是被发现了,准备从南郊庄园回来时,就被一位自称肖先生的人拦住,让小的带话给三娘子,说是曹三公子事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但三娘子您与曹三公子有救命之情,若是您亲自求见,曹三公子必会答应——”

“相见”二字未及开言,曲阳翁主已恨声道:“当真是曹贼之子!欺人太甚!”

母亲少有这般震怒,如此也只是疼惜她。

甄柔深吸了口气,起身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握住她的手道:“我记得您说过,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拒绝和忤逆。他曾亲口向我提亲,我却还一意孤行另寻婚嫁,不就是忤逆么?您还曾说,既然决定嫁了,那就多少顺他意些,如今正好。”

“而且成了夫妻之后,迟早都要与他朝夕相处,就放心让我去一趟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六章 惩戒

如此一番说动曲阳翁主,甄柔前往南郊求见曹劲。

阿玉随车,护卫随行。

四马拉车,一路疾驰,掀起尘土飞扬,卷过了人头去。

车外黄尘滚滚,车内颠簸至极,她的心却因早有准备,一路上倒还算平静。

待到抵达之时,方才感到气氛不对。

小小的庄园外,尽是持戈佩剑的重装甲士,分两班立于庄园大门处。

园内丈余高的瞭望台上,亦有重兵站岗放哨。

而方圆一里之内,赫然已成了曹军的校场,四下营帐遍布。

不远处擂鼓鸣金,曹军分营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甄柔卷起窗帷的手不由悄然紧握。

“阿柔,你怎么来了?”车尾传来兄长的声音。

甄明廷从外掀起车帷。

已经是午时了,兄长自辰至午,一直候在庄园外求见,脸上已见疲惫之态。

甄柔掩下眼底关心,让阿玉搀她下车,轻声反问道:“我和三公子乃未婚夫妻,怎么就不能来?”

甄明廷甩袖,一手后背,虎脸斥道:“胡闹!你快回去!兵营重地,岂是你一弱女该来的?就是要见,也当是他去城中府里见你!”

甄柔目光四下一扫,见左右两列甲士依旧目不斜视,仿佛未见到他兄妹二人一般,她看在眼里,却仍不愿在此与兄长多做解释,遂直接说道:“我能出府来此,是已得母亲首肯,阿兄勿再多劝。”

曲阳翁主性子强势,甄明廷一贯屈服其下。

他一闻言,坚持就去了一半。

甄柔见兄长已然踌躇起来,以扇遮面,徐行至庄园大门石阶下,扬声道:“彭城甄女求见三公子!”

声落,庄园大门骤然而开,肖先生疾步迎出。

“女公子!”

行至甄柔跟前,肖先生先推手一揖,行了一礼,方歉意道:“才闻您至,让您久候。”说罢看了一眼甄明廷,解释道:“请过令兄先进庄园等候,可是令兄执意在外,在下也实在无法!”

甄明廷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解释,点头道:“肖先生是说过三公子今日事忙,恐怕无法见我,是我执意要见,可在庄园里酒水等候。”

肖先生向甄明廷拱了拱手,笑道:“多谢甄大公子为在下解释,您乃我家公子未来大舅兄,在下岂敢怠慢!”

若不怠慢,又岂会让人求见不得?

甄柔心下一哂而过,口内只问道:“时已中午,不知三公子可有时间一见?”

肖先生自不会当着兄妹面前说两种话,遂道:“在下尚不知,不如甄大公子和女公子先进内等候,也用个便饭。”

甄柔看了甄明廷一眼,代兄答道:“有劳先生了,不过家中母亲有事,急召我阿兄回去,故只有我一人叨唠了。”

肖先生笑意加深,道:“女公子亲临,乃荣幸之至。”

事已至此,甄明廷只有定定盯着甄柔,叮嘱道:“我先回去可以,不过夕照之时,我必要接你同回!”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肖先生看着不由暗暗点头,甄明廷虽性子不够坚硬,却是护妹心切,心明有担之人,确如公子所言,守成当是无虑。而看他在下邳的军政民务,也是一可用之人,知励精图治,更知造福于民。

心里加深了对甄明廷的判断,不觉又是推手一揖,道:“甄大公子今日有事先行,择日在下定当再请一聚。”

甄明廷素来敬才,虽对曹劲至身边一众人心有偏见,但从下邳到彭城一路相交下来,知肖先生乃有智谋远略之人,也拱手回了一礼,方翻身上马,回了城中。

目送甄明廷离开,肖先生宽袖一甩,侧身展开右臂,道:“女公子,请!”

甄柔颔首,留下阿玉,随肖先生步入庄园。

这是甄家的庄园,甄柔也曾来过此,对这里还有印象。

庄园深处,有一个两进院子,每一进皆是方砖百步、松柏环列,十分清幽,堪为整个庄园最宜居之所。

果不然,肖先生引她到了这处院子。

此时院门大开,只是院门处亦有重兵把守,可谓戒备森严。

肖先生在曹劲身边应当地位不低,不经通报,直接带她入内。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移步跟上。

行到第二进院落阶下,又有四名黑衣甲士持戈而立,这时肖先生方留她原地等候,独自拾阶而上,进了室内。

此乃他甄家的庄园,一草一木皆无可看。

就是阶上的一排五间青砖瓦房,她亦清楚。

中间是三间大厅堂,左边一间设了床榻,右边一间则是书房。

大厅堂没有挂帘,可见里面空无一人,不用想就知,曹劲眼下应在右侧的书房里。

恰她就在右阶下,若有人立于窗下,便能不易察觉地将右阶处尽收眼底。

思及此,甄柔鬼使神差地微微侧身,背对书房窗户而立。

曹劲甫走至窗前,就见甄柔背身而立。

她今日是一身天青色锦衣,罩了一层轻薄透明的素纱。

转身时,素纱飘然若飞,似有仙气袅袅。

背身时,锦衣长至曳地,越发显得身姿娉婷。

即使未见到那一张无暇面庞,一举一动依旧足以撩人心扉。

难怪处于这等劣势,还有男子不惜代价求娶。

曹劲目光复杂,透过竹帘,凝望不语。

肖先生立于一侧,道:“公子,甄女支走甄大公子,只身前来拜见,作为一弱质女流,已是难得了。”

曹劲闻言回首,微扯嘴角道:“军师,这样大力推荐甄女,我才知你还有保媒之好。”

听出曹劲的打趣,肖先生哈哈一笑,尔后正色道:“公子今年二十又五,却仍无后继之人,不免令追随您的众部难以齐心。甄女乃先甄公血脉,出生清贵,秀外慧中,身份堪当少主生母。又与君侯旗下势力无牵扯,能独善其身,可谓少主生母适宜人选。故,盼公子早日成亲,夫妻和睦,诞下少主,以安众部之心。”

对甄柔的惩戒,曹劲本就打算到此,又肖先生肺腑之言,自从善如流道:“先生费心了。摆午饭,让甄女一起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七章 午饭(上)

这是甄柔第二次和曹劲用饭。

第一次是在甄氏宗庙,她为曹劲送饭,自己并未用。

而这一次,同样是在甄氏的屋舍里,却已反客为主,曹劲成了主人,邀她共进午饭。

也不知谁的主意,午饭摆在了书房。

时夏,窗门都挂了一根一根打磨圆滑的细密竹帘,将书房隔成了一个幽闭的空间。

好在这个时候,非极亲密的人,都是分案而食。

曹劲虽已下聘,二人乃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但到底还未成婚,自是分宾主入座,一人一案而食。

送上来的饭食倒简单,不过考虑周全,主食上了稻米饭、大米粥和胡饼,菜肴也有烤鹿肉、生拌黄瓜、鱼汤三样,都一分为二,一案一份。

对于一路疾驰出城的人来说,当是腹饿,生了食欲。

甄柔拿木勺舀了一口大米粥,软糯的米香在口腔漫开,有些讶然的心才镇定下来。

先时曹劲的作为,已经表明了态度,恐怕要受些刁难才行。

所以,在来的路上,她已做好了准备,至少也要在室外顶着烈日等上一两个时辰。

却没想到一来就让入内,现在还共处一室用饭。

甄柔不由掀眸,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曹劲。

他正夹了几片烤鹿肉,放到胡饼里卷起,然后一起食用。

甄柔一看就没胃口,大夏天吃如此油腻的食物。

曹劲见她看自己,放下卷肉的胡饼,道:“此由营中火夫烹调,又兼地域差异,可能不和你胃口,成婚时你自带庖人即可。”

“成婚”二字,他说得十分从容自若,丝毫不为他的出尔反尔,乃至强娶有半分不自在。

是了,做都做了,又岂会觉得脸上难看?

甄柔心下鄙薄,口内却道:“三公子日理万机,还能顾及小女,真是小女莫大荣幸。”

本以为是顺着曹劲在说,话出口时才知是明褒暗讽。

也在这时,甄柔才犹自发现,她原以为在母亲怀中大哭过一场,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当真正面对曹劲时,自己根本怒气难平。

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无法收回,甄柔微扬下颌,目光直视过去。

见甄柔这样,曹劲并不意外,他知甄女的聪慧,更知她的大胆。

否则,明在他提出联姻之后,她又岂敢另寻婚配?

若不是自己发现及时,她早已嫁作他人妇!

而且还扰乱自己全盘计划!

曹劲的心底又隐隐有些恼火,目光逐渐冷凝了,面上却不怒反笑道:“去年秋,我已向你说过,我有娶你之意,自要顾及到你。不然,怎能知道你将另嫁他人?”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

“另嫁他人……?”甄柔不可思议地看着曹劲。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布长袍,和平民日常着装无二,俭朴得简直不像大汉公主和列候之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周身不显的人,却做出巧取豪夺的恶霸行径,现在还振振有词!

甄柔觉得可笑至极,忍着怒气,说道:“三公子确实向小女提过联姻之事,但小女自知被弃之人,不敢与三公子匹配,是以并未答应三公子求娶。而且小女清楚记得,三公子也曾说给时间考虑,小女才会尊从母亲和兄长之命定亲。委实没有三公子说的另嫁他人。”

曹劲“哦”了一声,道:“那是我误会你了。”

淡淡说完这句,又说道:“既然认同婚姻乃父母之命,如今我已向甄家家主提亲,你身为甄氏女,是否也当遵从?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笑容骤然一冷,目光咄咄逼人道:“遵从与否,你要看人。”

他的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其意不言而喻。

甄柔措不及防曹劲突然说到这里,唇边的笑意更是让人害怕,她双手在案下紧握,强撑道:“你我之事,还望三公子不要牵连无辜。”

话音犹未落下,曹劲已淡声道:“可是我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说时,眼里杀意顿现。

甄柔唇齿发冷,情绪终于有了起伏,道:“我和他根本就没什么!他只是我兄长重用的一员大将,若失去他,我兄长必将断一臂膀!你何必这样损人不利己!?”

心急之下,敬语谦称,一时俱忘。

曹劲却注意到甄柔对那人的紧张和维护,眼底有冷芒掠过,却只是道:“正因为他乃你兄长的左膀右臂,我更不能容他于世!任何一个血性男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你与他差一步就要定亲,我却将你夺来,他如何不仇恨于我?待到他日,我任用你兄长为徐州太守,他必将领重兵,如此我安能放心?”

两句语气平平的反问,却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在让兄长转告周煜那一番话时,她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

那些话,无疑将周煜的真心弃之如敝履。

他会不会因此生恨,反而连累了兄长?

是以,她也想过不告而别,就让他以为自己是逼不得已,总归不会嫉恨上他们兄妹。

然一想到周煜为扩充兄长的兵力,不惜九死一生收编一万余匪寇,更在自身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第一个赶来为她解围……

这一切,还有兄长私下语重长心为周煜说的话,让她真的感受到了周煜对她的心意,却也害怕了周煜不顾一切的执拗性子。

她做不到恩将仇报,为了杜绝他当时极有可能犯的冲动,只有先像母亲说的那样,狠一点对大家都好。

至于周煜是否会因此生恨,她相信兄长和自己的判断,周煜不是那样的人。

想到自己对周煜的认识,甄柔心缓缓镇定了下来,重新直视曹劲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知自己面容姣好,却也不过是在徐州,天下之大我甄柔算不上什么。而且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一如她对薛钦。

前世在庄园的日子,是那样难过,可难过过后也就过去了。

今生再见时,自己对他唯一的感受,只有儿时伴自己成长之情。

又如今经历过诸多事后,他已然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八章 午饭(下)

这一番心思,甄柔自不会告诉曹劲。

她只揣测着曹劲这个人,心念快速转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曹劲曾赞幽州马家弟子人才辈出,遂又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周煜是一个难得的将才。”

说到“将才”二字,不觉停了一停,见曹劲虽神色未变,却也没有流露出讥讽之色,或者打断之意。

甄柔心里有了判断,于是继续道:“小女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春秋时,秦穆公信孟明之贤,能始终任用,故卒成霸业。”说着倏然轻笑了一声,恭维道:“三公子十五岁入伍,十七岁入凉州大军,为大汉镇守边关。戎马十年,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自是比小女更深知将才的可贵。”

面容美貌娇弱,声音柔和甜美,无论从何处看,都会让人觉得是不经世事的无邪娇女。

却说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话,更引经据典加以佐证。

曹劲微有讶异,旋即念及甄柔乃甄公的嫡亲孙女,熟读史书也是当然,难怪肖先生一直力荐他娶甄女。

不过这样的念头他一闪而逝,当下更在意的是甄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本来从知道周煜的事迹后,尤其是兵行险着收编匪寇一事上,他已生了留用的念头。

既然甄柔也说到了这上头,曹劲索性顺了她的话,敛了眼中杀意。

甄柔见状,心中一喜,进而再道:“三公子乃雄才大略之人,心有宏志,正当用人。小女现在力保他,当然是有私心,想为阿兄留下左膀右臂。可又何尝不是为三公子您留住人才呢?又千里马易有,而伯乐不常有。天下男子多以功名为毕生所求,良禽更择木而栖,小女相信周煜若能得以重用,他自当明白孰轻孰重。所以,三公子完全无需担忧。”

将能想到的话说完,甄柔屏气凝息,看着曹劲等待回应。

四目相对,皆是静默。

书房里一时就有些沉寂。

甄柔握成拳的手不由又紧了一紧。

她觉得许是书房里没有放消暑的冰块,现在又到了一日最热的时辰,她的手心里捏出了一层粘汗。

到底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重生的命运轨迹迫使甄柔殚精竭虑,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但在面对她在意之人生命的时候,眼底仍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曹劲见甄柔开始不安了,他终于开口,应允道:“我会命人去查,若他真是一将才,自会留他重用。”

甄柔闻言一喜,却不及笑意漫开,曹劲忽然唤了她一声:“甄女。”

甄柔笑意一停,疑惑地看去。

曹劲目光深幽,定定地望着甄柔,沉声道:“我可以不动他,但是你,我不能再纵容。”

甄柔一怔,回过味来,笑意彻底消失于唇边。

是了。

从他向自己提亲,并给自己考虑机会,到现在强娶自己。

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切,曹劲根本不容忤逆。

周煜,怕是他原来就没打算处理,否则怎会让自己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若他真是让自己轻易说动改变主意之人,也就不会在她都已经和周煜过大礼的时候,硬生生拆散他们,让一切按他的意思来。

而刚才提及周煜,想来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她才是今日谈及的正题。

这一番心思转得极快,甄柔几乎一刹那明白过来了,她也不闪躲曹劲的目光,正面迎了上去。

“如今我甄家已为三公子控制。有什么想说,不必拐弯抹角!”本就心中怒气难平,现在又知被戏耍了一道,甄柔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也不再与曹劲虚以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道。

虽不忘敬称,语气却甚为不好。

曹劲却反是赞道:“确实冰雪聪明!”

甄柔不以为然,只是冷冷看着曹劲。

果不其然就听曹劲接下来说道:“但是太善变了。”

善变?

甄柔觉得曹劲的话就是莫名其妙,她紧咬唇,恐一开口,就忍不住启口反讥。

曹劲看出了甄柔眼里的不平,他依旧不徐不疾的道:“甄女,我今天就将话说明白,从送你玉璧做信物起,就决心娶你,你也确实极适合为我妻,所以无论你如何恼我恨我,我都要娶你!可我不能放任一个心有怨恨的女人,安于我卧榻之侧。所以,我要你以家族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我绝无二心!”

打蛇打七寸,她最在乎的就是家族至亲了。

甄柔如何愿意?

她蹙眉道:“三公子不像是信佛之人,何必这样。”

曹劲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信这些,但是你信。”

甄柔一怔,说不出话来。

她因重活一世,极为笃信神佛。

甄柔想了一想,继续交涉道:“其实以我自己起誓也是一样。”

曹劲听而不语,只是目光深幽地盯着甄柔,态度显而易见。

甄柔咬牙,终是在曹劲的目光下,妥协道:“我以家族……”刚起了头,声音就是一颤,她骤然闭眼,心一横道:“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你绝无二心!”

曹劲满意颔首,道:“好了,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甄柔闻声睁眼,还是指出了这个事实,“其实你不是不放心周煜,是不放心我。”

曹劲不置可否,眉眼间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之色,郑重道:“我许诺你的令兄一事,我也会信守承诺。现在用午饭吧。”说罢,拿起适才用了一半的胡饼开始进食。

见状,甄柔缓缓低头,无声苦笑了一下,食不知味地用那一碗已有些冷掉的米粥。

如是,一场关于甄家未来、乃至徐州未来的谈话,就这样在一顿午饭中商定了。

午饭后,不等甄明廷来接,甄柔独自回府。

是日夕照,甄明廷再度前往南郊庄园,直至深夜方离开。

又第二日,曹劲亲送甄志谦回甄府,并作为未婚女婿,与甄氏一族众人过会亲宴。

也就在宴席上,甄志谦以年迈力不从心为由,将家主之位让于甄明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九章 送行

徐州从来都不是甄家独占。

徐州辖郡、国五,县六十。甄家所占不过一郡一国,县二十四。

其境内一大半地盘另在陶家手上,此外徐州的南部还有薛家虎视眈眈。

曹劲兵行神速,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求娶甄柔为由,迅速带兵控制了甄家大本营。

他这步实在走得太快,各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劲介入徐州。

不用想,曹家下一步绝对是整个徐州。

大汉各方势力自不愿看到曹家进一步做大,尤以薛、陶两家为最。

不论其它,仅陶成杀了曹勋,两家已是至死方休。

至于薛家,更不会坐视曹、甄两家结盟。徐州本是曹家和薛家两大势力之间的缓冲地,一旦曹家控制了徐州,两方势力必将发生倾斜。与此同时,甄家以前一直交好他们,甚至差一点两家结亲,现在甄家却与他们决裂,改与曹家结为秦晋之好,这让他们颜面何存?

一时间,各方势力聚焦徐州彭城,薛、陶两家更是蠢蠢欲动。

这样之下,为了夜长梦多,曹劲与甄柔的婚事只有尽快为好。

不过时下婚嫁之风崇尚奢侈,何况还牵涉两家结盟之重责,婚期再快也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曹劲自不会亲自料理这等细碎的繁文缛节。

又因这桩婚姻,不仅是甄柔和曹劲两个人的事,更关系了各方政治角逐,且肖先生又一直极力促成,是以商谈婚期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甄志谦被架空了,又有长兄为父一说,甄柔这边就由甄明廷代为商议。

他两人几番交涉,终于将婚期敲定,定在了九月初六。

甄柔从甄明廷那里听说了婚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怅然若失的伤怀,又有些尘埃落地的感觉。

兜兜转转一年,她到底还是要与曹劲联姻。

早知如此,她这一年的汲汲营营又是为了什么?

甄柔忽然对一切都有些恹恹无所谓了。

直到一日与曲阳翁主用晚饭,好几日不见兄长与她们一起用餐,遂问道:“母亲,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阿兄怎么这两日一直不见人。”

曲阳翁主把甄柔自知婚期后的懒心无常看在眼里,于是道:“你伯父任家主十多年,底下势力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容易接手?大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你当然见不到他人了!不过经过这一年来的事,他确实转变很大,现在总算知道一家之主的责任了,也能一展所才。其实说来,大郎的这些转变,你倒是功不可没。”

说完这些,曲阳翁主便不欲多言,有些事还得甄柔自己想明白,她能做的只有稍加点拨。

晚饭过后,夕阳西下,炙烤了一日的大地终于有了一丝风儿。

甄柔带着阿玉,轻摇纨扇,缓步走在池塘边。

寻了一方石墩坐下,看着池塘另一边的天际,浅浅的只有一线晚霞。

出神的望着,心里却为曲阳翁主的话波澜起伏。

是了。

这一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

阿兄夺得家主之位,虽然依靠了曹劲相助,但这也是因为阿兄现在有了谋取家主之位的实力。

更难得的是,阿兄已经振作了起来,重拾了他的抱负,并为之一展所才。

至于她自己,总是努力过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后悔。

甄柔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盼头的日子太可怕了,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

更重要是母亲和兄长都在前行,她自也不能落后太多。

甄柔想到了她重生时的心愿,过好她的小日子,不让母亲和兄长再为她操碎心。

不觉间,夜幕四合,最后一线晚霞也消失于天际间。

甄柔却觉心明亮了起来。

她望着黯下来的天空,双手缓缓紧握,目光透出坚毅。

妻总比妾好。

曹劲又是将一切摊开了的男人,他的要求透彻,自己目的同样明确。

做一对明白的夫妻,又何尝不可?

就在甄柔打起精神的时候,曹劲也该走了。

他来彭城已有小半月,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这里,他自要回衮州自己的地盘坐镇。

走的这一天早上,甄柔随甄明廷一起到城外送行。

甄柔和曹劲的联姻,早已是满城皆知。

穿街过市的路上,看到甄府的马车,道旁的人少不得议论纷纷。

布衣百姓想的简单,只求能远离战火,丰衣足食的生活下去。

他们知道曹家是卧于北方的猛虎,如今统治他们的甄家与其联姻了,等于多了一个依仗,可谓乐见其成。

城中尽是一派喜气洋洋,皆称二人乃天作之合。

更有甚者,一路追随高喊恭贺,感恩甄柔的远嫁联姻。

甄柔高坐车马车里,感受到来自城中百姓的善意与仰慕。

她撩起窗帷一角,看向道旁拥拥推推的百姓,不觉一笑,心中底气渐足。

她会怀揣大家的祝福走下去。

如此一番,来到城外时,曹劲早已整装待发等着了。

二万黑衣甲士随他回衮州。

甄明廷应是得了曲阳翁主的嘱咐,知道甄柔嫁曹劲已是定局,两人多相处才是对甄柔好。是以,与曹劲叙礼过后,手在唇边握拳,咳嗽了一声道:“阿柔在车上等你,我与肖先生说会话。”

以前偏见太深,何况周煜才是他看中的妹婿,更是他视作兄弟之人,让他对曹劲改变态度,多少还需要时间。

甄明廷这一番语含带牵强的话说完,转头就与一旁的肖先生交谈。

曹劲对此并不在意,手勒缰绳,驾马缓行到车外。

“三公子。”阿玉随车在外,见曹劲驾马来了,强压初见时留下的恐惧,恭敬揖礼。

甄家从主到仆都在适应这个变化。

曹劲没理会阿玉,勒缰而停,目光径自看向了窗帷。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窗帷,美貌佳人抬头望了出来。

云髻峨嵯,一只白玉发笄戴于其间。

曹劲目光从发笄上掠过。

上一次,在南郊庄园见面,他见甄柔戴过,那时她有求于他。

这一次,她仍戴了,又为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章 暂别

甄柔自车中撩起窗帷,目光望了出去。

农历六月的大伏天下,即使还在上午,太阳光已强烈的投下来。曹劲身形魁梧,高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骏马之上,一人一马立于车前,太阳光尽拦于身后。

一片阴影就这样笼罩过来。

甄柔眯了眯眼,须臾,才看清楚曹劲。

今日,他披甲佩剑,头戴一红缨兜鍪,充溢凛然之气。

心蓦地一跳,气息太过霸道强势,下意识就抗拒地要往后仰避开。

人的喜好习惯,是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

在甄柔两世生命当中,最亲近的异性就是甄志谦和甄明廷,乃至薛钦,他们都是气质温文尔雅之人。就是今生短暂接触过的周煜,虽也少入军营,却未真正上战场厮杀过,只让人觉得英气而已。

这就是她接触过的异性,而从小受的教育,也教会她欣赏异性的类型,甚至于她脑海中的未来夫婿,就是一位气度温和的世家公子。

年轻时风度翩翩,中年时美髯白肤。

婚后与她下棋调音,游山玩水,得一儿一女,如此相敬如宾一生。

然,这恰与曹劲正好相反。

无论外在,还是性格。

是以,做好的一切心理建设,在试着接纳之时,就出现了莫大偏差。

好在到底经历了许多,甄柔克制住避开的动作,向曹劲展颜一笑,尽量释出善意道:“三公子,伏天赶路易受热毒。荷叶性凉,有清心凉血、祛暑祛湿之效。用荷叶煮粥、煎水,都是极好的。小女让人采了一些荷叶过来,稍后让阿玉交于伙头兵,望三公子路上保重。”

凡事都有开头。

有道万事开头难,关切的话勉强起了一个头后,不觉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说完,甄柔心里顿时松泛了不少。

看着强压不自在的甄柔,曹劲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少女的声音似莺啭清脆悦耳,柔和轻缓地说出关切之言,虽知是出于形势的转变,却亦让人,尤其是男人感受到一种温柔小意在。

即使他从不在意祛暑这些旁枝细节,更不会将此在心上,但是没有男人不喜欢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温柔体贴,何况还是如斯美貌?

因为多了甄柔,不由越发满意于甄家从上至下的转变,而两家婚事已公布天下,他已是甄家的女婿,甄柔的未婚夫婿,他同样也在转变。

曹劲抛开甄柔先招惹他,让他以为她也有意,却直到她真在下邳与他人定亲之下,生出的那种被戏弄的震怒,颔首道:“好的,我会让随从提醒我用荷叶。”说时,语气是一贯的沉稳,但眉宇间的肃穆之色不觉收敛。

甄柔也感受到了曹劲的转变,忽然想起他们这桩婚姻,无论是自己还是曹劲,都是极为明白的,心下顿时越发自在了,转头看了一眼不远方黑压压一片两万余黑甲曹兵,方对曹劲道:“时辰已不早,那小女就不再耽误三公子了。”

身为未婚妻,她该尽的责任已尽。

同时作为两家结盟的纽带,她该释出的态度对方也已收到。

毕竟两人现在还不熟悉,又有前面一些针对,如今这样已经足够了。

见甄柔以场面不宜多言结束谈话,曹劲点了点头,也欲结束谈话,恰似目光不经意又一次掠过甄柔鬓间的玉笄,迟疑了一念,到底将昨日已吩咐下去的事,单独与甄柔另外道:“如今局势不稳,各方势力都盯着彭城。我已命熊傲领兵三千留下护你安全,你有事可直接任命于他。待两个月后,他再与你一同返衮州。”

说罢,见前方肖先生已结束和甄明廷的交谈,向他望过来,知是在等他了,复又对甄柔道:“我先行一步,在昌邑等你。”

昌邑,衮州治所,位于衮州山阳郡。

九月初六,她就要长途跋涉到昌邑与曹劲完婚了,从此以后荣辱皆与眼前这个男人系在一起。

甄柔双手在袖中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面上却镇定自若的轻轻点头,垂眸低语道:“三公子,昌邑再见。”

她乌发高挽如云,低头时,美劲曲线毕露,正是领如蝤蛴。

曹劲目光一跳,旋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定了定心神,当下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看着曹劲远去的身形,甄柔轻轻吁了一口气,放下挂在车壁的窗帷,缓了一下神,捧起一方矩形漆盒,撩起车尾的门帘,探身出去,交于阿玉道:“稍后,三公子派人来取荷叶,你将荷叶交给对方。”

阿玉接过漆盒,依言而行。

片刻,就有一曹兵小跑来拿荷叶。

这般,阿玉给了荷叶,曹劲也率着两万余精兵,在滚滚黄沙飞扬中渐行渐远。

曹劲走了,彭城却并未因他的离开恢复往日的平静,局势更加紧张了。

没有曹劲的坐镇,甄志谦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各方势力的触角也欲伸进来。

而薛家和陶家,作为最不愿看到甄柔和曹劲联姻的两方势力,又因毗邻彭城,都和甄家牵扯极深,可谓对他们防不胜防。

甄明廷只有收起一切妇人之仁,将甄志谦更加严密的软禁于府内,以此震慑住甄志谦的暗中势力。

又对彭城实行严格的禁宵,甚至对进出城的人严加盘查,以防有任何宵小作乱破坏联姻。

一时间,彭城风声鹤唳。

在甄明廷如此严加防守之下,还是有意外发生。

一天夜里,甄府东南西三处突然起火。

其中有一处正是软禁甄志谦的地方。

“走水啦——”

府中大乱,仆从四处奔走呼叫。

看守甄志谦的都是甄家兵,到底顾忌这位前任家主,毕竟他和甄明廷是骨肉至亲,只有先放甄志谦出来。

此举无疑放虎归山,甄志谦一出来就有人接应出府。

幸有在府护卫甄柔安危的熊傲反应及时,见火光立即行事,在院门将他拦住,这一夜方才有惊无险过去。

如此倒也给兄妹两当头棒喝,甄明廷反省自己的管辖,甄柔也更注重自身安危。

与曹劲暂别的日子,便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缓缓前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一章 深思

局势虽是紧张,出嫁前该有的准备,还是不能少。

好在一年前才筹办了甄姚出嫁的各项事宜,有许多地方都可以依葫芦画瓢照办,这让曲阳翁主和甄柔减轻了不少事。

不过到底还是忙得分身乏术,毕竟甄姚出嫁那会,一来备嫁时间充裕,二来凡事都有陆氏和甄姚自己亲力亲为。

现在却不一样了。

甄姚嫁了不提。陆氏是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但多少和心境有关,若是以前甄柔大喜,反能让她振作精神,帮忙打点一二。可如今甄志谦被软禁了,两房人算是彻底撕破脸,就是她身体再康泰,也不能麻烦她帮忙。

过往两房人的亲密无间,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甄柔虽是感叹,却也无法,只能随母亲曲阳翁主一样,自甄志谦被软禁后,就再也没有找过陆氏。

而陆氏也好似隐形人般,自此再未出过她的院子,身边服侍的人也被约束了起来,偶尔只有一两人出来领用些日常生活用资。

甄志谦那边一样,失火那夜潜逃未遂后,他也彻底安静下来,不再闹到要见甄明廷了,整日就待在房中看书练字,或在庭院里莳花弄草,倒真有些偃旗息鼓或就此看开的势头。

等到了中秋前夕,嫁妆已筹备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细碎小事需要淘神。

曲阳翁主终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今日天气复热了起来,室外着实令人难以忍耐,且正好甄明廷难得在府中,索性就他们母子三人好生说会儿话,毕竟甄柔下月一旦嫁了,他们一家三口再像这样聚在一起,怕是不容易了。

母子三人感情好,都很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兄妹俩一听都兴致颇高的往曲阳翁主院子来。

俗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甄柔即使经历两世,又有前世最后一两年的浑噩度日,但一打起精神来,还是改不了喜欢摆弄一些精巧怡情的小物什,让后宅生活因这些小事有趣起来。

中秋前后,虽常有数日炎热,仿佛回到最热时,可也是此时,桂花却开得正盛,满树枝的点点嫩黄,微风一吹,空气里尽是暗香浮动的馨香。

还有玉簪花也正当花期,又花形恰似簪子,色如白玉,气味芬芳而清远,戴在髻上最是相宜。

甄柔就是喜欢极了这些,到曲阳翁主院子来的时候,她就戴了玉簪花,又顺手折了几枝桂花过来插瓶。

母子三人在屋当中围着一小方案而坐的时候,案上就放了一个红漆瓶,里面正插着甄柔折的桂花。

门窗竹帘半卷,可见帘外假山清水,室内冰块置于四禺,冰融水释出一室凉意,夹着浮动的桂花香,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甄柔半垂眼睑,轻轻吸了吸带着凉意的花香,满足的笑了。

曲阳翁主却是眉头一皱,然余光瞥见这一室自己亲手布置的陈设,还有硬要在庭院里挖一方水池,从院门架一座小桥到屋子里,眉宇间再无其他,只余浓浓的自责。

甄明廷虽身为男子,心思却极为细腻,见母亲眉宇间忽然有了愁色,关切道:“母亲,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甄柔一听,立时睁眼向曲阳翁主看去。

迎着儿女关切的目光,曲阳翁主看向甄柔,见那云髻上正戴了一只鲜嫩的玉簪花,不用问也知是甄柔今日轻晓收集秋露时摘的,从小潜移默化融到骨子里的就是不喜庶务,如今性子已成,遂只能掩了忧色和愧疚,如平常道:“哪有有什么心事!”说了一句转移话题道:“倒是你,今日怎么在府里?”

一句话问得随意,却叫甄明廷神色一僵,半晌方不自在道:“马上中秋了,不知母亲怎么打算?”

曲阳翁主目光一凝,深深地看了甄明廷一眼。

在母亲的注视下,甄明廷越发不自在,忙低头垂眸,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这一看,曲阳翁主当下冷笑了一声,换做以前必要冷讽一番,此时因才注意到一件大事,没有心思与甄明廷多费唇舌,只把入鬓的长眉一挑,单刀直入道:“我怎么打算不重要,重要是你怎么想!可是想把你那位伯父放出来,好来个一家团聚过中秋?”

从六月下旬那一场火势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到甄志谦的消息了。

这会儿乍然一听,甄柔不觉一怔,心里仍有些复杂。

只是到底已成这样,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对于甄志谦她心下只有漠然。

甄柔默默垂眸,不置一词。

听母亲这样问,又见胞妹的态度,甄明廷只得面对道:“母亲,我有这个想法,是有些私心。可也是逼于无奈。”

似乎话中有话,甄柔抬起眸来。

甄明廷微蹙眉心,沉吟道:“我们甄氏一族世代居于彭城,至今已有五世。嫡脉虽只有我们,但庶出旁支却繁多,真论起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族。他们是维系我们甄氏在彭城和下邳统治的根本,很多都身居要职。”

“伯父任家主和彭城郡太守时,极为厚待族人,在族中声望颇高。”

“我和阿柔自幼失怙,伯父如亲生儿女待我们,众人皆知。如今我软禁他,谋位而上,在很多人眼里,已成恩将仇报的不孝之人。若再不让伯父借中秋之宴,在众人面前露面,我恐大家心寒,就此难以齐心!”

将近来的苦恼说了出来,甄明廷长长叹了一声。

甄柔亦愁眉起来。

大汉延绵数百年,举孝廉一直是朝庭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之一。

不少名公巨卿都是举孝廉出身。

祖父当年就是彭城郡举孝廉到朝廷为官。

是以,时下极为重视孝道。

兄长的所作所为,在外面人看来确实品行有失。

尤其是甄家以清名誉满天下,备受天下儒生士族们推崇,甄氏后人也因此被人高看一眼,却也因此更不能德行有亏。

以上心思不过一念间,甄柔已下意识思索道:“不论以后是否能成徐州太守,就仅继承甄家,阿兄也急需用人,族人必强于外人,势必要笼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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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说道

此话一出,甄明廷眼睛顿时一亮,欣喜地看向甄柔。

甄柔却反回瞪了一眼,尔后唇一抿,径自撇过头去。

被阿妹瞪了也不在意,甄明廷呵呵一笑,看向曲阳翁主道:“母亲,最防备伯父的人是阿柔,可现在阿柔都认为中秋该放伯父出来一聚了!”

曲阳翁主听而不语,只若有所思的看着甄柔。

察觉母亲看来的目光,甄柔不解地转头看去,道:“母亲,怎么了?”目光如此奇怪,隐约在思索什么。

曲阳翁主敛了眸光,再一想甄柔这一年多来的种种,就莫名地笑了,道:“到底是君舅的亲孙女,该有的敏锐一点不差,倒不算被我耽误太多。”

兄妹两一闻言,不由互看一眼。

都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提及祖父。

不过听话里意思,却是认为甄柔有祖父政治敏锐。

如此一来,不就是也赞成中秋让甄志谦出来么?

兄妹两一念转来,都明白了曲阳翁主的意思,甄明廷当下喜道:“母亲,那儿子就让伯父伯母出来一聚了?”

曲阳翁主看着一脸喜色的儿子,没好气道:“你决定就好,还问我做什么?”

做了二十余年母子,甄明廷早习惯了曲阳翁主的语气,知道母亲这是同意了,当下拱手一礼道:“多谢母亲体恤。”

曲阳翁主一只手倚着凭几,一只手摇着纨扇,直接转头不理了。

甄明廷脾气好,丝毫不在意,又向甄柔拱手一礼,道:“还有多亏阿柔说合。”

甄柔虽很多地方像曲阳翁主,但到底性子更为温和一些,念及自己下月就要远嫁了,兄长又对甄志谦至今仍多为在意,就忍不住关切道:“阿兄,伯父乃我们的至亲,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现在你已控制局面,但时日还短,若没有一两年功夫,恐难彻底消除伯父的势力。曹劲那边明年势必要夺下徐州,到时与陶家,乃至薛家必有一战,这个时候我们甄家更不能乱!所以还请阿兄注意,万不可对伯父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想到甄志谦与薛钦过从甚密,不由担心他二人里应外合,到时那就……

甄柔越想越觉不安,眉心已不觉又笼了起来。

见甄柔难掩忧色地蹙起了眉,为人母的哪能舍得?且他们这样人家的女郎,当是能如何娇惯就如何娇惯。是以,曲阳翁主见不得甄柔起了忧色,然一念及今时不比往昔,眼下局面又是这样,让甄柔多思多想也好,遂摒弃了心中的不舍。

又听甄柔提到曹劲,曲阳翁主由此思彼,就想到了远在冀州的曹家大本营。

正所谓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为了自己孩子,女子都能由软弱到坚强,何况只是压下自己的厌恶?

曲阳翁主当下去了让姜媪给甄柔说曹家情况的念头,索性就借了今日这个话头,亲自说道:“阿柔说的在理,一旦甄家乱了,她在曹家也将举步维艰。”

淡淡一句,将话题扯到了曹家。

甄柔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曲阳翁主。

怎么突然说起曹家,突然说起她了……

曲阳翁主只作不见甄柔的诧异,摇着纨扇,目光遥远不知望向何处,继而启唇,徐徐说道:“曹家复杂,当家主母并非曹劲亲生母亲,而是——卞姬!”

话刚起头时,本还一脸平静,但一说到“卞姬”二字,神色顿时冷了下来,轻蔑和厌恶之色,丝毫不加掩饰地在眉梢眼角尽数露出。

甄柔不由诧异,母亲很少这样流露出对一个人的喜恶,随即一想又觉合理。

卞姬,人称卞夫人。

齐侯曹郑的继妻,乃曹劲生母阳平公主逝后,由妾扶立的正室。

其实说起卞夫人,倒和当年“未央神话”孝武卫皇后卫子夫,经历有几分类似。

卞家乃冀州一户倡家,世操卑贱职业。

卞夫人出自这样的家庭,长大后自然不免再操家族职业,成为了一名以声色谋生的歌者舞伎。

斯时达官显贵,无论男女,皆于后宅蓄养歌姬。

阳平公主喜好歌舞,一次偶然见卞夫人在侯府不远处卖艺。那时卞夫人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身姿柔软极其善舞,歌喉又如黄莺娇脆,遂被带回了府中豢养。

未料卞夫人进府不久,就此得了齐侯的青睐,十五岁时更为齐侯生下次子,仅比曹劲大数月罢了。

待到三年后,阳平公主生嫡三子难产而亡后,卞夫人便被扶立为正室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甄柔对此并无任何感触,毕竟一直是无任何关系之人,至多不过叹息一声阳平公主引狼入室罢了。

不过坊间似乎还另有传闻,道是卞夫人十分贤惠,而且知恩图报,逢年过节凡有宴会,她从不与齐侯并坐,永远是将女主人位空出来,以示尊敬阳平公主。

但不论孰是孰非,卞夫人品行又如何出众,其倡家出身,已决定了她绝对不受曲阳翁主待见。

思及此,甄柔不由疑惑的看向曲阳翁主。

说来也是奇怪,母亲是重享受之人,父亲又从始至终只有母亲一人,根本不像其他世家贵戚子弟收用歌姬,她委实不懂为何母亲从不蓄养歌姬,甚至深恶痛绝。

曲阳翁主说完,见甄柔好奇地看来,以为甄柔已重视起曹家的关系,她深吸口气,压下对卞夫人的厌恶,道:“你下月虽先到衮州昌邑完婚,但迟早会去信都生活。”

信都,冀州治所,位于冀州安平国,乃曹家大本营所在。

甄柔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婚礼过后不久,她就会远赴信服侯府生活。

那里距彭城,当真是山高路远,一别数千里之遥。

甄柔一直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这会儿听得母亲一说,心里只觉闷闷难受,面上却轻松道:“母亲,女儿知道,不出意外,估计今年过年就在信都了。”

曲阳翁主听到甄柔这样说,想到甄柔今年就不在身边过年,也不由恍惚了一下,方冷哼一声,道:“生活?以为信都是你能好待的地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三章 说毕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的诗词,或妇德的歌颂中,值得称赞的母亲,总是千篇一律的温柔慈爱,体贴勤劳。

曲阳翁主显然和既定的母亲形象不同,但爱子女之心,并不比天下任何一位母亲少。

甄父英年早逝,曲阳翁主那时正当花信之期,以她的家世容貌再寻一门好亲事可谓易如反掌。尤其是大汉崇尚寡妇再醮之风。

可是一旦再醮,曲阳翁主势必只有放弃两个孩子,毕竟甄家不是允许子嗣外落的家族。

一双稚嫩的儿女,没了父亲,怎么能再没了母亲?

曲阳翁主自不会弃了孩子去嫁人,却也听不得外面人的议论,道两个失怙的孩子太拖累人了,只能让自己嚣张跋扈起来,尤其是对两个孩子更不吝疾声厉色。

久而久之下来,母子三人的相处就变成了这样。

甄柔是一个过敏善感的女郎,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母亲的伪装,现在自然就看出曲阳翁主冷哼之下的关心。

又一念及自六岁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他们兄妹牺牲了太多了,如今自己眼看就要远嫁了,以后不能侍奉膝下不说,至少现在得让母亲宽心些。

甄柔这就顺着曲阳翁主的话道:“母亲,我知道去了信都之后,必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曲阳翁主挑眉,示意甄柔说下去。

甄柔微微点头,将自己对曹家的了解,逐一沉吟道:“齐侯共有四子,长子曹勋、第三子曹劲、幼子曹昕皆为阳平公主所出,次子曹勤则有卞夫——”

一个“夫”字刚出口,曲阳翁主目光就是一冷,更有一刹那透出雪亮的恨意。

甄柔一怔,旋即只当自己看错,母亲和卞夫人又不认识,怎会有恨?

此念一哂而过,甄柔改口道:“次子曹勤则有卞姬所出。”

这样说时,曲阳翁终是主露出满意之色。

甄柔继续道:“大汉乃嫡长子继承制。如今曹勋早逝,次子曹勤自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卞姬又被扶立为正室,他自也当得上一声嫡长。然,继室本在身份上低了原配一头,卞姬又是倡家出生,曹劲还与曹勤乃同年,这样一看曹勋走后,曹劲承袭嫡长子身份也是顺理成章。是以,在嗣子之上,曹劲和曹勤必有一争。”

甄明廷近来一直忙于接手家族和彭城事务,难免对一些事有些忽视,但到底是世家出身,一听甄柔说,就接口道:“嗣子之争必不可免。不说侯门之家,就是一般乡宦之家,为了家产同胞尚且成了仇人,何况这异母兄弟?”

一语说完,不由担心的看向甄柔。

不算近期归附的幽州,曹家原就占据冀州、青州、衮州三大州。

曹勋按礼制被立为嗣子,随齐侯坐镇冀州大本营。

而曹劲和曹勤,则分别被任命为衮州太守和青州太守。

如今曹勋早逝,曹劲和曹勤皆有一争嗣子之机,曹家迟早都难免一场内斗。

毕竟权势太过蛊惑人心,就如他,原以为自己淡薄名利,今夕夺了家族大权,才知这权利在手的滋味,确实让人难以放手。

蓦然地,就想起了曹劲的许诺,整个徐州的控制权。

甄明廷眸光一深,放在案上的右手不觉紧握成拳。

甄柔不知兄长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感受到他的关心,遂朝他一笑,尔后才续又道:“我一旦嫁曹劲为妻后,自然与卞姬母子站在了对立面。不论卞姬此人究竟如何,仅此一点,我和她必然不睦。可她摄治内事,乃当家主母,我身为晚辈,在身份上便要矮了一截。”说着问向曲阳翁主,“母亲,您可是担心我会受委屈?”

话都说到这份上,曲阳翁主也没什么可含糊其词了,遂直言道:“卞姬自幼四处卖艺,游走于市井之列,并非你寻常结识的后宅夫人。”

对于母亲教诲的话,甄柔一贯是听从的份,当下从善如流的点头道:“女儿记住了。”

立马回应,显然是没放在心上,曲阳翁主想到阳平公主的香消玉殒,心里顿时不可抑制的一痛,再见女儿这样的态度,忍不住厉声喝道:“你给我一字不差的听清楚!游走于尘埃之人,一旦攀附上去,他们没有底线!你一定不能等闲视之!”

少被母亲这样呵斥过,甄柔一愣,“母亲……”见曲阳翁主仍旧一脸厉色,她暗暗压下吃惊,郑重其事道:“女儿一定谨记。”

得到承诺,曲阳翁主身上的戾气一下子散了,她似有疲惫的闭上眼睛,倚着凭几,懒声无力道:“既然你看得清楚,我也不多说了,就再唠叨一句,你和曹劲既为夫妻,就要一直站在他这边,若……”莫名一顿,就跟着换了一种说辞,“曹贼还是较重名声,看在甄家的清誉上,他应该会对你另眼相待。有曹贼和曹劲两父子为你撑腰,你也无需太过受卞姬辖制。”

嘱咐完这一句,曲阳翁主道是今日午睡浅眠,现在乏了,便打发了兄妹两。

“诺!”

如是,甄柔只得压下满腹疑惑,随甄明廷一起退了下去。

他们母子三人在这个开凿了水池的院子,一向不喜有侍人在身边,都是打发到院门口侍立。

出了院子时,甄明廷因得了曲阳翁主应允甄志谦中秋出来,自还有事要办。

甄柔也不耽搁兄长,带了等在院门外的阿玉,就一径回房。

虽一路顺着树荫廊檐而行,奈何中秋前后复热得厉害,回到房中已是一身薄汗。

也不管时辰不早不暗,吩咐阿玉备了热水,沐浴洁身,洗得一身清爽,才舒了口气。

换上纱衣,甄柔以回笼觉打发了众人,睡在枕上静静呆想。

母亲对曹家一向不喜,根本一句也不愿提及,可今日说话下来,却似乎对曹家人自知甚详。

这到底是何为?

百思不得其解,又想亲口询问,可是母亲的态度……

甄柔心烦的翻了个身子。

从头到尾将事情再捋了一遍,仍旧无果,心里一泄气,索性让自己放松的小憩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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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造势

甄柔下午睡时,想的很好,后面还有时间。

可接着就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了。

在这个时候,中秋还不是固定的节日。不过《周礼》和西汉《礼记》已有“中秋”记载,那时宫廷帝王就有拜祭月神之俗。如今,这早已在各大世家贵族和文人学士中流传。甄家作为累世公卿之家,又堪为天下儒生学子之楷模,对于旧俗礼制一向极为推崇。

是故,甄氏一族每年都会在中秋这日尊旧俗,当然这也是为了聚宗亲之心,展家族之风,毕竟上古至今,其社会是以宗亲家族为基本构成。

也正是如此,族人不可谓不重要。

尤其是甄明廷乃夺权上位,更需借中秋聚宗亲一旧例,以安族人之心。

以往这些事都是陆氏一手操持,今年显然不可能了。甄明廷又是丧妻的鳏夫,内事只有曲阳翁主这个母亲来了。

甄柔想着自己要远嫁了,恨不得在出嫁之前,把力所能及之事都为母亲分担了,自然主动请命操办中秋家宴。

曲阳翁主虽见甄柔并非自己担心的不知事,但多少还是不放心她娇女郎的性子,存了磨练之心,便也允了甄柔的请求。

而且中秋后,就是甄柔十七岁生辰,去年因为要忙着为甄姚备嫁,自是草草了事。今年是甄柔在娘家最后一个生辰,少不得要置办一下,当然也是存了为甄柔做脸的心思,再则越是有人不愿他们联姻,越要高调的昭告天下。

这样一来,甄柔只好把曲阳翁主和曹家之间的疑惑放下,专心筹备中秋家宴,还有自己的生辰宴。

好在两个宴会之间隔了有旬日,倒不至于搅在一起。

不过中秋也没几日了,甄柔又一心想为曲阳翁主分担内事,便想将出嫁那日涉及之事,能先做的,一并先做了。

于是,从曲阳翁主允甄柔操办宴会这天起,甄府上上下下就又忙将起来。

因为甄府连绵十数栋院落,占地十分大,所有的侍人,几乎都出动,先把宅邸里外粉刷一新,又打扫屋舍,并把旧陈设收起,一律另换上新的,这些都是出嫁前需要料理妥当的。

十五除了聚宗亲之心,主要的旧俗还是拜月赏月,宴会的重头戏自然在晚上,灯是少不了的。从大门到宴会的主要道路,都沿着长廊悬了花灯,每道主院门上还有鲜花鲜叶搭了花架。夜晚灯一点亮,绿叶红花在辉煌的灯光照映之下,那种繁花锦绣,也格外有一种彰显太平盛世的喜意在。

甄柔这一切的心思,都是为了让族人们感受到,甄明廷的取而代之,只会让甄氏一族越来越好。

廊灯和花架都是先一天搭的,到了次日,又是另一种普天同庆的热闹。

是了,普天同庆。

不同于往年的热闹,就是为了庆贺甄柔出嫁,更为了庆贺甄、曹两家联姻,而自此以后,甄家乃至彭城、下邳,将在新任家主甄明廷的掌舵下选择另一条政治道路。

是日,太阳不过才升高,甄府大门已訇然大开。

大门外的广场上停满了马车,有将百名持戈甲卫维持秩序,又十位傧相导引宾客鱼贯而入。

来客都是甄氏族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衣饰鲜明,自也有俭朴清寒之人,但大多看上去都很体面。

既是同族人,甄柔又特意邀请了所有甄氏族人,他们许多都是居于彭城之外,当下见面,自是不免一番寒暄。

一时间,说笑声、安排停车声、迎宾招待声……还有不时响起的丝竹奏乐声,仿佛都要从府门溢到城外去了,令城中行商百姓不约而同地跑过来远远围观,议论纷纷现在都这么热闹,不敢想象曹、甄两家联姻那天是何等繁华。但他们更高兴,谈论最多的还是两家联手之下,彭城已然有蒸蒸日上的欣旺之兆,不禁同贺起来。

甄府大门外的情况甄柔不知,但待她打扮一新,随曲阳翁主出来招呼女客时,见一庭院的夫人、少妇、女郎们,还有男童女童们济济一堂赏花嬉笑,就知族人都极给他们脸面,近乎合族都应邀而来了。

心里却不敢懈怠,打起精神,随曲阳翁主长袖善舞,周到招呼客人。

甄柔他们一家存了拉拢族人的心思,族人对甄家如今的当家人自也极为奉承。

就有人啧啧赞叹道:“三娘子越发出挑了,真真是光彩照人啊!”说时一脸惊艳。

甄柔本就美貌出众,名满徐州。

今日又特意打扮一番,一袭玉色锦衣,外罩茜红罗纱,乌发挽云,凤钗步摇,端是锦衣华服,极为华贵又喜庆,正符合即将嫁入权贵之家的身份,又将她容貌衬托得更甚几分。

如此,这一声赞叹虽有些故意吹捧,但到底也是名副其实,说话的这人也不算谄媚的难看。

而有了人起头,其他女客也左一句有一句奉承过来,如众星拱月般将甄柔簇拥着。

甄柔其实是不习惯这类看似花团锦簇的虚应,以往这些宴会时,她总是露过一面后,就自个儿或拉上甄姚一起躲清净了。

眼下却不行了,白天没让甄志谦和陆氏夫妻出来,原就是打算拉近和族人的关系,她和曲阳翁主负责女客,甄明廷则负责男客。

甄柔暗暗吁了一口气,娉婷地伴着曲阳翁主立在一簇红花翠叶之间,对有人赞今日中秋宴是她办时,笑吟吟道:“阿柔不日就要远嫁,也就能为母亲再分忧这一回。各位都是至亲,还望阿柔嫁后,多到府中陪母亲,还有伯母说会话!”说着似想起什么,越发笑逐颜开,“伯母近日精神好了不少,晚上家宴和伯父要都要到呢!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她说这话时极其自然,一点也没有自家软禁甄志谦夺权上位的不自在,仿佛两房人依旧亲密无间。

一众妇人暗暗看在眼里,又见一贯倨傲不理族人的两母女都这样亲近她们了,心里就不由有了偏颇,总归都是他们甄家嫡出一脉的事,只要甄明廷让甄志谦夫妇安享晚年,又善待他们族人,无论谁上位其实都一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五章 阻拦

世人常道,过犹不及。

甄柔不是喜欢应酬的性子,见今白天的目的已达成,就不由有些少话了。

曲阳翁主深知一个人的改变不可能一蹴而就,更舍不得太过逼甄柔,见该做的已做了,更重要亲眼确认了甄柔并非不知事,只是以前不需要她这样,现在见了自然放心,旋即而来的就是心疼和怜惜了,自更不舍甄柔再去疲于应酬,于是将一切拦了过去,就让甄柔跟在一边不时笑笑或点头而已。

但到底曲阳翁主目下无尘的嚣张性子早声名在外,她又是新任家主之母,也不需要她如何与人寒暄,也就比笑笑点头多说一两句话罢了。

这样说笑的时光,虽是无聊,却也过得最快了。

男女宾客分院落用了午饭,再在一起看会倡女歌舞等助兴之娱,或履索这类行于索上倒立等高难度杂技,也有一下午光景之上了。

这就到了黄昏时分,丝竹管乐之声悠悠响起,音调轻缓。

声乐之下,甄柔终于可以回房歇口气了,准备稍后的中秋夜宴。

因为都是族人及内眷,又聚了大半日,不免都有些乏了。甄柔自是提前收拾妥客房,众人也分男女和亲疏,三三两两各自去客房稍作收拾。

他们人一散去,正好空出了宅邸临水的大广场,侍人赶紧趁众人不在的时候,重新布置宴会场地,以待夜宴。

不知别人如何,甄柔却是真的累了,送曲阳翁主回房后,她甫一回到自己房中,就入了竹簟,倚在以凭几上,恹恹道:“辛亏今日还不算太热,身边又一直不停的换冰,不然我真不知自己撑得下去不。”说时,拿着一把香妃色纨扇百无聊赖的摇着。

姜媪让侍女打了温水给甄柔重新匀面梳妆,听到甄柔说的,不由一笑,道:“婢看娘子适应的很好。而且等嫁人后这些事多了,娘子也就习惯了。”

说话的当头,姜媪已跪坐到了甄柔跟前,在铜盆里拧了一把热帕子,极为娴熟地为甄柔敷脸。

温水里滴了玉簪花汁,水面还浮着几片花瓣,在里面浸过的帕子往脸上一敷,刹那清淡的芬芳沁人心脾。

甄柔闭着眼睛,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只觉一身疲乏去了大半。

只是想到以后这类的宴会她怕是偷不得闲,眉头就忍不住蹙了起来。

是以,当感到湿热气将脸上的妆面卸得差不多了,甄柔扯下帕子就道:“姜媪,你说嫁人有什么意思,这么多事诓着自己。”

看着甄柔一脸懵懂没劲的样子,姜媪白胖的脸上浮现慈爱的笑容,道:“那是因为娘子还没嫁,等娘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夫君和孩子会让你觉得一切都甘之如饴。”

甄柔对曹劲本来就没有期待,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听到姜媪这样说,自然没有任何感触,不过倒也觉得他们这样的政治婚姻,相敬如宾的生活下去,若再能共荣华,并且有了子嗣,到了半白之时,应该是福禄寿都有了,这倒和她刚重生时愿景一般无二。

于是也不反驳姜媪的话,却也不继续了,转了话题道:“稍后,阿兄就要去接伯父。我却纳罕,伯母为人谦和,母亲能说动她出席宴会,我倒不诧异。就是阿兄怎么提了一回,就让伯父同意了?”

即使甄志谦失火那夜逃出未遂,让他失去了斗志,不会再兴风作怪。但是也不当帮着兄长坐稳家主之位才是……

甄柔心里不放心,想转移话题,莫名就把担心说了出来。

女人本就心软,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多数就一心丈夫孩子,姜媪丈夫和孩子很多年前就不再了,甄柔和甄明廷在她眼里既是主子又是孩子,遂下意识由己思彼,道:“家主无嗣,公子就相当于他的孩子,即便再气恼公子夺位,可这偌大的家业不传给公子还能传给谁?想来也只有助公子接掌甄家了。”

说到这时,阿玉从屏风后的寝居,捧着熏好的衣衫出来。

甄柔听了仍旧觉得不放心,只是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只暗暗让自己稍后打起精神,再派人多盯着甄志谦,管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她只要顺利度过今夜就行。

一番心思之下,甄柔没了谈性,只道:“阿兄应该要去接伯父了,我们也快收拾了,好和母亲汇合,请伯母出席宴会。”

如是结束闲谈。

姜媪就和阿玉一起为甄柔重新梳妆。

一时,收拾停当。

甄柔换上了一身绛红色锦衣,正要出门,外面忽然传来熊傲粗嘎的声音,禀告道:“末将求见女公子!”

自甄志谦欲潜逃一事后,熊傲就日日带兵守卫在甄柔院门外。

因此会听到熊傲的声音并不突兀,只是在夜宴即将开始时听到,却不由得让人心中生出不好预感。

甄柔本就对甄志谦不放心,此时只觉熊傲的突然求见正中下怀,立马疾步走至门前,亲自一把打开门扉,开口就道:“怎么回事?”问时,一步跨出房门,立于廊檐下。

姜媪很激紧,一听也知非同寻常,在甄柔走出房门的时候,已挥手让庭院周边的侍女暂避。

熊傲立在阶下拱手道:“昨日,吴王世子薛钦与荆州牧邓深联军十万驻扎小沛南境外,扬言让三公子将小沛交还豫州,不然兵戎相见!”

荆州牧邓深,正是吴王世子妃、薛钦之妻的同胞兄长。

两家作为姻亲,结盟联军可谓是意料之中。

可这来得太突然了,也太不是时候了!

她曾经是在曹劲从薛家手里硬夺小沛为己有时,就希望薛家出兵,重夺失去的土地,以缓甄家和曹家之间的危险距离。

可是那样盼,却始终未动。

如今她即将远嫁,两方却交战于彭城进入衮州的最近之地,还绊住身为新郎的曹劲,这岂不是耽搁他们的婚事?

甄柔一念想到这,果然听熊傲说道:“三公子已坐镇小沛,与您的婚事应无法应期举行。故差人询您,是延迟出嫁,还是如期出嫁,到倡邑等三公子归府,再行仪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六章 决定

小沛,是从彭城到昌邑的必经之路。

如今交战于小沛。

她若此时出嫁,可谓是要行经战火前线,尤其是在敌众我寡之时,无疑十分危险。

然,若是不应期出嫁,又置于甄家何地?

先与薛家割裂,转头结盟曹家,如今曹家有难,他们又退缩了?

为了家族荣誉,更重要未来更长远的路,这件事根本就无选择。

何况危机时常伴有机会,而且薛、邓两家虽有十万大军,但曹劲在衮州的兵力也有六万余众,加上熊傲手上三千精兵,就可达兵力七万。

七万之于十万,虽依旧悬殊,但这十万不过是结盟兵,哪怕有姻亲关系,都各存私心,交战之时必然以保全自身实力为主,而不能全力以赴的十万大军,又与七万上下一心的曹军相差何几?

是以,此等看上去是有危机,却更多是表面,断不可放弃如此好的机会。

甄柔一番心思转得很快,当下就有了决断。

待熊傲退下,甄柔立即吩咐阿玉去寻甄明廷,将小沛战事如实以告,并转述她自己的看法,如是一番,甄柔若无事人一般,带上姜媪去寻母亲。

曲阳翁主正好收拾妥当,母女俩结伴去陆氏院子。

月余未来此,甫一踏入,甄柔只感恍若隔世。

陆氏亦是爱花之人,无论前世今生,记忆中陆氏的院子总是花团锦簇。

尤其是这个时节,丹桂、水红花、秋牡丹、山茶花等各类繁花正当花开,陆氏的院子必是整个彭城种花最多的地方,且皆是陆氏亲手养护。

犹记小时候,她和姜姚在陆氏的院子玩耍,见陆氏不惜干净的裙摆粘上泥土,也要亲自为花浇水施肥,她不解的问:“伯母,那么多侍女,何必自己动手,裙子都弄脏了!”

那时的陆氏,较之总是严苛的曲阳翁主而言,更像是一位温柔慈爱的母亲,她笑道:“莳花弄草,可以修身养性,让浮躁的心静下来。再大的苦闷、愤恨,在养花的过程中也会淡去。若哪日我连这些花都不照看,那真是没多大意思了……”

彼时她不过十岁的样子,哪里能听懂陆氏的话?

只想着陆氏乃当家主母,满彭城的人都要敬着她捧着她,可以说万事顺心,怎会有苦闷和愤恨之时?顶多有些未诞下男丁的遗憾罢了。

此时见得一庭院花枝枯败,甄柔莫名就想起那段原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

伯母现在连她最喜爱的花都不理了,可是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

甄柔心里蓦地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也在这时,陆氏让侍女搀扶着走出了房门。

廊下已挂了羊皮风灯,让她们的视线可以很清晰。

陆氏并没有为难她们,一身紫褐色地、朱红色花纹的锦衣,庄重大气,让人觉得和以往过得并无差别。面上也上了妆,让长期不出室内的苍白虚浮脸色,多了不少血色。

如此看上去,虽有几分病态,却依旧还是那位曾经的甄氏当家主母。

甄柔放下心来,又觉脸上臊得慌,陆氏一向真心爱护自己和兄长,并且都答应了出席中秋,自然不会做让他们难堪之事。

又念及如今两房这样了,母亲这边不好说,而自己是小辈,怎么也好缓和气氛,遂敛去愧疚,向陆氏欠身一礼,笑着上前道:“伯母,我来扶您吧!”

陆氏看着一身绛红华服,款款走来的甄柔,犹是在这灯光和月色掩映下,越发美得倾城华贵。

一旁静立的曲阳翁主,一样精心装扮过,一身姜黄色织锦,通身的皇室气派,短短一瞥已不禁让人臣服于其下

母女俩如出一辙,都是生得这样美丽,又活得这样鲜活,即使偶有小挫折,却总能遇难成祥,过得更好。

不像她们母女三人,长女夹缝求生,如今更是娘家无靠,幼女远嫁只有清贵名声的夫家,娘家同样不知是否能靠住……

思绪不及怅然飘远,甄柔已将她唤回,看着近在咫尺的甄柔,娇俏的模样真和阿姚像极了,不觉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发现自己发自肺腑笑了,愣了一愣,就想起甄柔和甄姚的感情极好,当下也不敛去笑意,道:“听说今晚中秋宴是阿柔一手操办的,伯母一定好好看看。”

这话无疑有修好之意。

甄柔一喜,又见陆氏笑容一如既往,当下惊喜点头,“好的,伯母!”

看着眼前仿若以前的陆氏,曲阳翁主微微眯了眯眼,只是想到如今的局面,还有甄柔不日将嫁了,心中觉得倒也无碍,遂念及过往的情分,温言道:“大嫂走吧,大家应该都到了。”

正如曲阳翁主说的,众人皆已复上后花园。

只见园中已重新布置,四处灯光相映,花影缤纷,又有细乐声喧,一派太平盛世,富贵繁华。

甄明廷一人独居上位,陆氏随甄志谦居其左后侧,甄柔和曲阳翁主居右后侧。

下首左右两边,又因都是族人未分男女,只以亲疏远近而坐。如是一众上百人,在左右各坐了整整三层。

今日夜宴,以祭月拜月为名,大开筵席联络族人感情自要放在后面。

彼时,月亮已经出现了,邻水之地已设了祭台了。

甄氏嫡脉率合族男丁行祭拜之礼。

庄严肃穆,一切与往年无异。

只是往年乃甄志谦率众,甄明廷随从一侧。

今年俨然与安排的位次一般,由甄明廷当头,甄志谦一侧相随。

所有都昭示着,如今的甄氏家主之位,已然是甄明廷了。

礼毕,众人归位。

看着众人落座,甄柔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原位。

她一直注意着甄志谦,委实难以相信兄长的说辞,甄志谦已经认命如今的局面,是以许诺他不插手政权之下,就可一切如常的安度晚年。

只是现在甄志谦还不是当务之急,甄柔见一切顺利,立时转了注意,就听甄明廷三杯酒与众共饮后,道:“……吴王与荆州牧邓深联军,与吾妹婿交战小沛。既已是姻亲,此时断不可回避!”

兄长还是按她的想法说了,甄柔不禁松了口气般一笑。

甄志谦却也在这一刹露出了笑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七章 出嫁

甄柔笑了,甄志谦也不在意的冷笑了。

然而,甄明廷的话之于其他人,却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愿意坐视不管甄明廷内乱上位,很大原因是甄明廷为家族找到了更好的靠山,对方也拿出了诚意——明媒正娶甄柔为妻,让两家结秦晋之好。

如今,曹劲却面临薛、邓两家联军,双方交战于比邻彭城的小沛,当下自不免人心惶惶。

不过正如甄明廷说的,两家婚期已迫在眉睫,天下皆知,若是反悔,置甄家于何地?

尤其是现在反悔,将来万一曹家追责,薛家又已割裂,到时家族如何承受曹家之怒?

如是,只能断不可回避。

甄氏先祖设有族学,凡族人及姻亲子弟,皆可到族中进学。在座族人,虽不是学富五车,却大多饱读诗书,且有出仕,对于交战小沛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之后,又有甄明廷用话引导,多数做出了如上选择。

意外地,虽是人心浮动,却也到底齐心。

只是终归失去了宴会的兴致。

强撑到酒阑人散之时,今日的中秋家宴也就落下了帷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沛之战很快传遍了彭城。

与此同时,甄家新任家主,表态曹、甄两家联姻不变,也就是甄家将站在曹家这边。

两道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彭城,很快徐州,乃至整个大汉十三州。

十余年了,自名满天下的甄祖父去世,甄家终于再一次发声了。

虽然声音不大,小沛之战也不足够令所有人侧目,但这是甄家事隔十余年之后首次站出来,明确提出自己的政见。

而不是挟当年对楚王的救命之恩,始终龟缩于薛家之后。

也是这一次表明态度,让各大军阀、世族大夫们等众人,知道甄家已有了新任掌舵人,更正视了新任掌舵人并非上一任那般苟延求存。

于是依仗昔日威名,及今日的冒头,引得不少有识之士前来投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甄柔眼下也没心思关心这些,因为她出嫁在即。

将原定于农历九月初六的出嫁之期,生生提前了大半月,定于中秋三日后。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熊傲率三千轻骑兵,及时去小沛助曹劲一臂之力。

更重要的是,既作为姻亲,甄明廷又表态站在曹家一方,且彭城离小沛不过二百里,必然要有甄家军前去支援。

可是甄明廷家主之位不过才坐上,彭城郡尚且不稳,徐州大范围内又有陶家,委实不得不防,自不可能抽出兵力相助。

如此一来,只有她以家主同胞嫡妹的身份提前出嫁,才可避免甄明廷的言行不一致。

三日真的很快,几乎一闭眼就过去了,到了出嫁这一天。

中秋的花架还未拆去,红绸彩带已遍布府中,处处张灯结彩,上下喜气洋洋。

至甄柔的房中,更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尤是那正对床榻的一架红漆衣桁上,长及迤地的宽袖窄腰大红撒金嫁衣,亦让满屋的红不可忽视。

四更天方至,她便被唤起,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了。

上下等人,都打扮的花团锦簇,伺候地分外小心周到。

姜媪让人用徐州盛产的泽兰熬了沐浴的汤水。

甄柔起身后,如此浴兰汤,以洗去垢腻,让身体含蕴香气。

阿玉则带了侍女将兰泽香料放在熏炉中焚烧,让散发的香气将嫁衣熏染。

甄柔这样一番沐浴更衣后,跽坐到梳妆台前,感受着自己被一身淡淡清远的芬芳围绕,不禁失笑道:“彭城至小沛,以我们的脚程,无论如何都要四五日,到时一身香气早散了!何必这么麻烦!”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

外间的侍女旋即匍匐跪下,唱喏:“翁主!”、“大夫人!”

曲阳翁主随意抬手,示意众侍女起身,就穿过外间,绕过屏风,直入里面,数落道:“自己的大喜之日,f不警醒一点,还嫌麻烦!”

看来被母亲听到了。

甄柔偏头道:“母亲,您耳力真好!”说时,就要起身,给两位长辈见礼。

陆氏自中秋那日出席宴会后,见甄柔要慌忙出嫁,仔细一想,甄姜、甄姚、甄柔这一辈的甄氏三个嫡出女郎,倒也不是甄柔所嫁真的最好,至少甄姚在京中的日子就更加安稳,如此便心软了,主动提出了要帮忙的事。如是这三日,陆氏常来往这里,许是又因有事寄托,精神倒好了不少。

这见甄柔要起来,忙拂开侍女的搀扶,上前轻轻按下甄柔,温和一笑,道:“别动了,小心弄皱嫁衣。”

感受到陆氏手心的温暖,甄柔抬头见到一脸温柔笑意的陆氏,想到近来陆氏的转变,好似又回到从前,心中只觉无限欢喜,伯母待她虽比不上亲女,却也是少有的好了,她真的不愿看到伯母与自家有了嫌隙,尤其是自己又将远嫁,兄长尚未续妻,母亲一个人在后宅难免孤单,有伯母和母亲彼此作伴,多少也能相互安慰。

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毕竟提前出嫁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只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嫁了,眼睛忽然酸得难受,她赶紧从妆台上的碟子里捻起一粒丁子香含入口中。

刹那间,香气在口腔中四溢。

甄柔闭上眼睛,亦逼回泛酸的泪意。

见甄柔含了祛口气的香丸,又时间不早了,曲阳翁主和陆氏这对妯娌默契的对视一眼,即为甄柔梳头。

天渐渐亮了,外面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噼啪,各种热闹声嚣不绝于耳。

曲阳翁主看着镜中的红装女郎,在人前一贯坚强的伪装忽然瓦解,伸手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低语道:“女郎长大了,都要嫁人。但不论嫁到哪去,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阿娘会永远看着你的!”

“母亲……娘……!”

甄柔终究是忍不住了,那强忍的眼泪就涌出来了,紧紧抱住曲阳翁主的腰,将脸埋入母亲的怀中,久久不放手。

看着母女俩这样,一屋子都是女人,不由潸然泪下。

却只有陆氏有资格说话,她拭了拭了泪,从旁劝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你们母女都要高高兴兴,可不能再哭了!”

话音甫落,傧相已在外唱道:“吉时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八章 别离

女儿家,女儿嫁,女儿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家。

再是不舍,女儿长大了,迟早都要嫁人,有她自己的家。

曲阳翁主终是含泪放手了。

看着甄柔盖上大红盖头,看着甄柔给她跪恩辞行,看着甄柔登上四马大车。

“阿柔!”

曲阳翁主再是忍不住了,猛地一下从主位上起身,不管济济一堂的宾客,步履踉跄的追了上去。

哪能真让曲阳翁主追上去,左右侍女赶紧在厅堂门外跪下,拦住曲阳翁主的路。

都是将女儿远嫁到千里之外的母亲,如何不知道曲阳翁主这心里的滋味,陆氏忙让侍女搀扶了过去,手拿着帕子,拭着泪,道:“女儿一生出来,就是要嫁人的,你这样追出去,不是让阿柔为难么?”

也不知是陆氏的话见效了,还是婚车已远不可见了,曲阳翁主就定在了厅堂门口,呆呆地一声不作。

观礼的宾客以为曲阳翁主被劝住了,正要上前说恭喜。

就在这儿,曲阳翁主是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忽然向下流出,就捂着脸一下放声哭了起来。

在这里的都是甄氏宗亲世交,见曲阳翁主这样哭,还是十多年前甄柔父亲的丧礼上。

众人不由想到这么多年来,曲阳翁主忍受着空闺寂寥,独自抚养一双儿女长大的不易。

寡母如何舍得女儿远嫁,那是她们的精神寄托。

如今却让甄柔这样嫁了,足以可见甄明廷母子为家族之心。

一时间,主厅里有些沉默,看向曲阳翁主的目光却有了一分对主母的尊敬。

甄柔不知道甄府的情形,曲阳翁主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也湮灭在了人潮声中。

只感受到婚车辘辘,要一路从甄府而出,直穿过整个彭城。

大红盖头遮住视线,看不到猩红锦毡也一路从甄府铺到了城门外。

两行红炬牵引婚车前行,数十侍女簇拥着婚车,沿途洒下寓意百年好合的百合花瓣,又一百陪嫁侍人紧随其后。

婚车仪仗煊赫,浩荡如长龙游行。

徐州百姓倾城而出,在那里推推拥拥,一直挤到了城门外。

“好像比去年甄二娘子出嫁还要热闹……”

“那当然了!这嫁妆可是从前天夜里就开始往外运了!”

议论声才起,就有好事者感叹:

“哎,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个家族的姐妹,嫁妆不说长幼有序,也当差不多才是!哪有这大不同的……哎……”

身边“呸”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甄三娘子是为了咱们彭城嫁的!还是嫁去那都快称霸北方的曹家,不多给些嫁妆能行!?”

……

甄柔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马车里,与前世不一样的,许是心境不同了,外面的议论声多少落入些在耳中。

此情此景恍若前世。

那时,她也曾在彭城百姓的声喧中远嫁异乡,带着比今日多上数倍的嫁妆财帛嫁了。

如今,又要这样嫁了么?

甄柔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她如坐针毡的动了动身子,可是身上华丽的大红嫁衣却一层层束缚着,让她动一动都不大容易。

正泄气时,大红盖头随着轻轻晃动抚上脸颊。

她睁大眼睛。

眼前一片醒目的红色。

泪水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

只是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是了,前世没有大红盖头,她抱着赴死之心上路。

然而今生,她盖着大红盖头,带着家族的使命,还有重生的愿景,堂堂正正地嫁为人妻。

这一世,她不要再拖累母亲和兄长了,该换她来庇护他们了。

想到这里,甄柔眼前依旧是一片艳艳的红,眼中却泛着坚定的泪光。

鼓箫声乐骤然齐鸣,婚车终驶出了彭城。

甄柔深吸口气,不由挺直了脊背,好似这样才能让她有面对未来的勇气。

心绪紧张之下,也不知在城外走了多久,婚车突然停了,四下随之安静。

甄柔知道婚礼依仗和熊傲的三千轻骑兵汇合了。

而她的兄长,只能送嫁到这里。

从此以后,她将和另外一个陌生到没有些许好感的男人携手未来。

甄柔不断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

送嫁到此的甄明廷已和熊傲叙礼寒暄了,正走到婚车前。

“阿柔。”甄明廷在车外沉声唤道。

听到兄长的声音,甄柔一喜,忙要掀开盖头,探头出去,却想起姜媪在耳边絮叨的婚礼仪俗,如是手上的动作一停,旋即敛去未再能看一眼至亲的遗憾,让自己声音轻快喜悦道:“阿兄,我这会不能露面,不过说话我能听见!”

甄明廷熟读礼法,对婚仪亦是了解,自然知道见不到甄柔。

他只凝望着大红窗帷,徐声说道:“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也未能给你过……”几不可觉地一顿,交领右衽上的喉结微微一动,已说道:“总之阿兄亏欠你太多。”说时语声平静,手中的马缰却是紧握,指节隐隐泛白。

兄妹十七年,如何不知那一声亏欠饱含了什么。

甄柔故作轻松地说笑道:“阿兄如果觉得亏欠了,那就赶紧给我找一位阿嫂,再多生几个小侄儿侄女!”

说到这里,心里不由生出一丝隐忧。

甄氏嫡脉,传至他们这一代,只有甄明廷一个男丁,传承家族的重任也只有落在他的身上了。

与此同时,一个上位者,若无承业的后嗣,亦难安下面人之心。

只是兄长乃重情之人,想到前几年阿嫂侄儿双双去世后,兄长的一蹶不振,甄柔已深说不下去,且现在亦不是说话的时机,只能靠以后书信往来多加劝说了。

甄柔就此生了打住话的念头,却听甄明廷在外郑重其事道:“我自立下的三年孝期已过,最迟明年,定会续娶继室!”

语气铿锵有力,这是下的承诺,甄柔大喜过望,忍不住叫出了声:“阿兄……!”

听着甄柔惊喜的叫声,甄明廷想到这几年自己执意独身,他愧疚地闭上眼睛,口中却道:“好了,时辰不早,随熊傲启程吧!”

如是,别离。

有道是,甄家有女初长成,权力之交为君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九章 乔装

秋季是一年中收敛的季节。

中秋过后,热气渐收,气候变得温和。

这时上路,可谓最是轻松了。

只是前线战火紧急,熊傲所领的三千骑兵,乃曹劲手下精锐部队。

时下天灾人祸,物资极为短缺,一支兵贵神速的骑兵,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培养。其机动性,更决定了战况白热化时的突击求胜,甚至于战败时的突围求生。

尤其是南方少马,无论薛家还是邓家,都更重视步兵培养,而缺乏骑兵。

此外,小沛境内无山,全部为冲积平原,最适于骑兵作战。

是以,此次小沛交战,骑兵格外重要。

当初曹劲能迅至彭城,给甄志谦一个措手不及,亦是靠骑兵行军之快,突击而成。

如今,曹劲麾下五千骑兵,只余两千,战斗力急遽锐减。

熊傲自是心急归队,他们又俱为骑兵,行起路来不免有些赶。

天才有了一丝灰青色的光,便要上路。

至中午,就一个时辰的打尖。

晚上直到月亮升上去,才扎营休息。

时序入秋不久,仍是昼长夜短,几乎整日的行路。如此走了两日后,竟到了徐州边境,前方就是小沛了。

原以为按照熊傲行军之速,会一鼓作气直接过境入城,不想却在驿站驻扎。

这处驿站,正是两年前甄柔下榻的官驿,位于彭城边境,比邻小沛。

作为边境的一处官驿,自是不大,不过一座两进小院,只能供甄柔及身边亲近侍人歇下。

其余人等自是在外安营扎寨。

甄柔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多问,当下听从熊傲安排,住进驿站。

马不停蹄的赶了两日路,虽是都坐在车上,比起徒步的侍人已好上太多,可也架不住几乎不歇的颠簸。

这样甫一进了室内,甄柔便扯了盖头,卸下珠钗玉环,又让阿玉为自己褪下层层繁复交叠的嫁衣,待只剩一身月白中衣,才长舒了一口气。

姜媪见甄柔一脸疲惫,不由心疼道:“这个熊傲真是!他皮粗肉厚这样赶路没事,可娘子乃金尊玉贵之人,哪能像他一样!”

口中虽埋怨着熊傲,心里却只想着甄柔,说话的当头,已麻利从案上倒了一杯温水,又让侍女奉了一罐蜂蜜,舀了一小勺,在温水里兑开,这才给甄柔递过去。

甄柔抿了一口蜜水,甜味沁入口腔,也滋润了唇舌,不由舒畅一叹,余光见到跪坐一旁的姜媪,也是一脸疲倦,想到自己这样年轻都觉得颠簸厉害,何况三四十岁的姜媪?

这便有样学样,兑了一杯蜜水,递给姜媪。

“谢娘子体恤!”姜媪立时眉开眼笑接过,一口蜜水喝下,只觉五脏六腑都熨烫了,连舟车劳顿的疲乏也跟着没了。

她家娘子,真是美貌又心善,三公子一定会心悦的!

姜媪笑眯眯地看着甄柔,只是一想到曹劲,就不由絮叨道:“还好今日在驿站歇一宿,让娘子能好生梳洗一番,明日才好见三公子!不然,我可得去和熊傲他急!”

知道姜媪一心为她,在姜媪面前其实无甚可隐瞒,且室内除了她们,就只有阿玉。

甄柔这便道:“我和曹劲的婚事,于甄、曹两家有益,却与其它人不利。前几年各大军阀混战之时,大小军阀不下数十,那时颇兴联姻结盟,以联合抗敌。为了破坏联盟,导致不少新娘在出嫁路上被劫。如今天下势力虽初见明朗,崛起了几方大势力,但到底局势混乱,难免不会再有意外发生。熊傲这样赶路,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危。”

言及于此,甄柔自己却皱起了眉。

这一路行来虽是辛苦,但也颇为平顺。

如今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前赶到徐州边境,分明再行一两个时辰就可抵达小沛,为何突然停下……?

难道是担心夜里开城门,会被薛邓联军趁势而入?

可是大部队驻扎在这里,同样会引起薛邓联军的注意……

仍旧不解其惑,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终归没错。

甄柔当下心念一定,对姜媪道:“我恐今夜有变,还是小心为好!”

说着,扬声叫了“阿玉”,吩咐道:“今夜就不沐浴了,你先找一身常服与我。”

阿玉正在一旁的衣桁架子上捋嫁衣,自是全程听到甄柔与姜媪的话。

心里就有了不安,又见甄柔不沐浴洁身了,心道:这接连两日赶路,都是在野外搭帐夜宿,根本没条件供可以沐浴。然而,娘子的习惯却是每日必洁身,如今到了驿站,有热水伺候,娘子反忍住了,看来今夜可能真会不平了。

阿玉想到此,也不敢耽搁,忙放下捋嫁衣的活计,从衣笼箱找了一身常服,为甄柔换上。

只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咚咚”地叩门声。

阿玉朝门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应是送晚饭的吧,婢去开……”

犹言未完,熊傲的声音在外道:“属下熊傲求见女公子。”

甄柔正立在屋中,任阿玉为她穿衣,听到是熊傲,与阿玉对视一眼,旋即宽袖一拂,重新坐到案前道:“请熊将军入内。”

阿玉依言而行。

门一开,熊傲一身重甲佩剑而入,身后跟着一名骑兵,亦是身披重甲。

甄柔心疑。

为了便于上路,熊傲他们一众都是轻装,为何现在却是一身重甲?

疑惑一闪而过,熊傲已立于屋中抱拳行礼道:“请女公子尽快换上布衣,属下将派人先送您入城!”

跟在其后的骑兵,双手捧着一藏青色布衣,闻言上前奉于长案。

布衣,入城……

甄柔明白了。

“可是薛邓联军有异动,熊将军才让我乔装先走?以掩人耳目。”甄柔平静地望着熊傲道。

熊傲黎黑国字脸上神色不变,只一双虎目微闪,却仍旧不肯透露一分,只道:“属下催促赶路,致侍人脚底起血,心生怨气。女公子却一声不吭,反训众人,支持属下之令,实乃感激。故,请女公子再信属下一次!”

话说的好听,一口一个属下,又有感激,看似恭敬,其实只是不信她罢了。

甄柔心里清楚,自当识趣道:“那就交由熊将军安排。”

如是,换上布衣,乔装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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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被围

皓月当空,夜色如醉。

秋风吹过,纵横交错的河道波光粼粼,一望无垠的稻田如浪起伏。

还有长风穿过树梢,送来沁甜的果香。

这是徐州西境,水系发达,土壤肥沃,田野果园,一派富饶祥和之地。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除了草丛中有虫声吟唱,本该是万籁俱静,却被一阵纷沓的马蹄声破坏了宁静。

只见一乘驷马轺车,十名灰衣打扮的家丁,一路奔逸绝尘,从徐州前往小沛。

“啪——”

又一下甩鞭声!

四马吃痛,扬蹄狂奔。

瞬间,轺车摇动得更为厉害,把车里的人甩得左摇右晃。

因为赶得太急,驾了轺车。

这种车极其轻巧,只由车轮、车轴、车舆和伞盖等组成,四面皆敞露。

疾行颠簸中,若不紧抓两輢上的铜较,用手凭之稳住身子,很有可能一个不察跌出车外。

甄柔顾不得疾驰的夜风从四面八方灌来,吹得她发髻松动,鬓发乱拂,眼睛都睁不开了,双手仍旧死死地抓住左右铜较,唯恐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直接将她甩出车外。

马蹄嘚嘚,一下迅疾过一下。

甄柔只觉得马踏声仿佛一下下踏在了她的胸口上。

心跳如雷。

不由地咽了一下口水。

今夜,她算是见识到了闻名天下的曹家骑兵厉害。

这前两日的快马缓行,看来当真是放缓到最慢的速度。

不过,既然曹家骑兵这样厉害,留在驿站的众人应该没事吧……

委实重没这样坐过车,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也是真的担心,甄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绪缓缓转动。

当时听从熊傲的安排,以为他至少会让姜媪和阿玉她们跟自己一起,却没想到只让她一个人先走,随行也只有一驾车者、十名骑兵。

他们一行,总共不过一十二人。

不是她胆怯,嫌弃人少。

而是徐州西境内方圆十里,因为地势平坦,非易守之地。又加之西境接壤豫州沛国,后来沛国下辖的小沛被曹劲强行夺去,几年下来,在豫州、小沛、徐州三地之间形成一个三不管地带,作为三方势力的缓冲之地。

甄志谦性子懦弱,见另外两方势力强大,临徐州西境之地又不好镇守,索性再退让了十里,到下榻的驿站附近才有重兵镇守。

至于真正的边境之地,虽设有甄家的关卡,却不过十余驻兵,关卡自是形同虚设。

也就是说,他们自出了驿站,就进入了危险地带——极有可能被薛邓联军发现。

尤其是熊傲让她这样乔装,一行人低调的出来,不就证明了驿站不宁,会遭到薛邓联军偷袭么……?

此外,他们人又少,万一在路上正好撞见薛邓联军,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还是说他们自信走的这条路十分偏僻绕远,除了当地的乡民,甚少有人知道,更不会有大部队行军而过,所以才敢如此冒险?

疑惑重重,甄柔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却另外发现了一点,从曹劲只身进敌营夺回其兄尸身,到冒险率五千骑兵夜袭彭城,以及今夜之举,可推断曹军或者说是曹劲,极善于兵行险着,常剑走偏锋。

思绪之间,甄柔不觉揣摩起曹劲的行事作风。

这时,一行人已至徐州关卡。

借着明亮的月光,甄柔注意到关卡木栅已横七竖八,驻兵根本不见一人,倒是一旁的营帐内有灯,看到他们一行人经过,营帐被掀起了一角,又赶紧瑟缩的放下。

当下停了对曹劲的臆测,心思一转,明白过来。

甄柔惊愕,难道是薛邓联军已闯过关卡!?

是了。

只会是他们。

以关卡现场状况,必然是一大队人马造成。

眼下能出一大队人马,只有曹劲,和薛邓两家。

若是曹劲派的人,必然要与他们接应。

如此,就只可能是薛邓联军。

思及此,甄柔想到留在驿站的众人,不由忙往后望去。

只在这刹那之间,厮杀声骤然响起。

四野阒然的深夜,太静了,一切骚动被无限放大。

随之,传来的声响与所见,拨开了今晚的迷雾。

只见身后不远处火光映天,隐约可见两队人马对峙。

有人喊道:“……甄女的车……”

离得有些距离,耳边又风声呼呼,甄柔只隐约能闻几字。

然,这几字已足够说明前因后果了。

难怪让她立刻轻车快马走人,原来竟是这样!

绕路之时,薛邓联军正好先一步入关卡,然后就是他们出关卡,再用人乔装成她迷惑薛邓联军,为她入小沛拖延时间。

可是,是让谁乔装成她?

阿玉么……

甄柔心一紧,却不及深思下去,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不好,有埋伏!”

“……不行就杀甄女……”

种种声音传来,马鞭声立马开始连连响起,轺车又一次急遽加速,与后面的厮杀拉开了距离。

夜越发深了,身后已经看不清了,只隐隐可见一些光亮闪动,那本有些断续的声音更是远到听不见了。

甄柔回首,不再看了。

想到可能是阿玉在车里假装她,甄柔深深闭上眼睛,任由疾风刮在脸上。

不知行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只见小沛就在前方。

城墙上哨兵站岗,火把熊熊烧燃。

应是早得了消息,一发现他们过来时,城门就缓缓开启。

甄柔见状,知道自己应该是要顺利抵达了。

到底还是松了口气,遂复又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却忽闻一阵马蹄声。

甄柔警觉,立时闻声望去,只见左右的树林中突然杀出一队人马。

他们身穿夜行衣,手持刀剑,几乎转眼狂奔杀至跟前,与随行的十名骑兵厮杀起。

敌军上百,显然人多势众,十名骑兵自是不敌。

尤当敌军一刀砍上马腿,骑兵猝不及防摔下马,一旁就有其他敌军趁势补刀,至其死地。

一时间,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眼看又一刀就要看上驾马者,甄柔忍不住惊叫:“小心——”

尾音未落,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子声音蓦地响起:“把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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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别怕

这个声音——

曹劲!

他身披黑盔铁甲,从城门跃马而出。

一手御马冲来,一手伸向了她。

电光火石的刹那,甄柔会意。

人的求生欲,越在危险之际,越是强烈。

十名骑兵虽是身经百战,却双拳难敌四手,已折损五马三人。

被骑兵阻拦在车后的黑衣敌军,已一个又一个从骑兵筑起的防线掠出,追上轺车。

驾车者挥舞大刀,一边催马赶车,一边回头御敌。

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驾车者的车速自然下降。敌军竟靠发足狂奔追了四五人上来,驾车者的左臂、肩膀当下被刺中数下,更好几次差点伤了甄柔。

随着又有敌军追上,见曹劲纵马驶出,干脆将目标转到轺车车尾。

甄柔看着车后近在咫尺的追兵,随时可能跃上车将她制伏。

还有右手边驾车者的御敌已渐弱下去,不时有刀剑刺来,迫使她的右手放开了这边的铜较,整个人向左边倾靠躲开。

她这一躲,就顺势往左后方一望。

后方敌军已然发现了这边漏洞,开始攻围过来。

已是千钧一发之际,根本就无选择的余地。

而有她拖累,车速提不起来,驾车者最终也只会不敌倒下。

甄柔双手不由紧紧抓住左边铜较,回头看曹劲最多不过一两步,就能即至跟前。

牙一咬,心一横,大喊一声,“曹劲——!”

声未落,猛地从轺车上站起,将手伸了出去。

轺车依然颠簸前行,甫一站起,身子就摇摇欲坠要栽下车去。

她只做丝毫不知,目光就紧紧锁着曹劲,右手高举。

可是重力使然,转瞬间,身体已向车外栽去。

甄柔心里轰然一响——难道吾命又将休矣!?

念头闪过,甄柔伸手的动作虽然不变,眼睛却干脆深深地闭上,等待彻底摔下去。

曹劲神色一凛,抢到与轺车错交之际,一把抓住甄柔伸在空中的右手。

已经感受到身子要坠地了,未料手上猛地一紧。

心中一喜,还不及睁眼,那握住她的大手就一发力,将她拽起。

一拽之下,身体凌空,跌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甄柔才不管对方一身重甲撞得她生疼,似乎此时她连痛的感觉也没了,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而求生的本能,让她甫一落入对方的怀中,就紧紧攀住那胸前的铠甲,惊喜抬头望着曹劲,气喘吁吁道:“曹劲,我们——”

话语方起,曹劲已冷声打断道:“抱紧我!”

说毕,曹劲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他本就身形魁梧,乃一个八尺大汉,此刻身披黑铁重甲,将他的身形又扩充了一圈。

甄柔虽侧身坐于他身前,但被他这样紧紧一搂,几乎整个人连脸都贴在了他胸前的铠甲上,全然笼罩于他的气息之中。

很奇妙,甄柔没有半点异样之感,或者根本就无心遐想这些,听到曹劲的话,她只闻声而动,立马松开攀在铠甲上的手,环住曹劲的腰。

奈何他的腰委实太粗,两人之间又隔了重甲,甄柔无法合拢双手,最多手指相触,她就索性牢牢拽住曹劲腰上的铠甲带。

几乎同时,就在甄柔环住曹劲腰间的一霎,曹劲另一只手已将马缰一勒。

一勒之力,坐骑一声长嘶,前蹄悬空,立了起来。

如此,因惯性前冲的坐骑,也随之停下疾驰。

甄柔感觉到刚才的失重又回来了,好在有紧抱住曹劲,才不至于跌下马去。

曹劲的右手却已松开甄柔,赫然拔剑,并于左手勒缰调转马首之时,长剑一扫,掠过追来的三名敌军。

顷刻间,长剑在黑夜划出一道雪亮的冷光,带出一泼鲜血如抛物线在空中坠落。

三名敌军猝不及防倒下,坐骑却已调转方向,往城内急奔。

坐下骏马跑得极快,很快跃入城门。

驾车者见曹劲与甄柔双双安全,他也没了顾忌,手起刀落,斩断马缰,拉车的四马得以恢复自由,他当下跳上一匹马背,双腿一夹,也不恋战,直冲城门。

余下骑兵亦是如此,不再以身筑防,纷纷调转马身,急奔回城。

人的双腿岂有四蹄马快?

很快敌军就被甩于后面。

上百敌军显然是一队死士,见城门未关,竟仍不放弃的直追上去。

只在这时,早已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不再留情,只见从天泼来漫天箭雨,敌军尽数倒下。

甄柔不知道城门外发生的事。

当最后一名骑兵跃入,城门已经訇然关上。

她只是听到关城门的声音,怔怔从曹劲怀中抬头,错过他宽厚的肩膀,朝后望去。

看到巨大的城门终于关上了,将外面的腥风血雨全部阻挡在外,甄柔呆了半晌,意识才缓慢恢复。

今夜,她竟然经历了一场追杀堵截……?

念头闪过瞬间,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身体就是一软。

驾马者是送甄柔入小沛一行的头,曹劲正要和他说话,不妨在怀中表现十分镇定的人儿,仿佛突然被抽去了精气神般,整个人无力地直往后仰。

曹劲旋即揽上甄柔的腰,感受到她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全依赖于他的左臂支持,方才未继续后仰栽倒。

然,这一仰,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已是后半夜了,秋月更亮了,左右两列举起的火把,更将周边映照得恍然白昼,让一切纤毫毕现。

曹劲清楚看见里了甄柔的恐惧。

她一双眸子睁得很大,却大而无神,唯眼底还残留了一丝惊惶的神气。

人恐惧紧张时,都会不自觉的渗出冷汗。

一如此时,秋夜寒蝉,她却满头大汗。

已有些散开的乌髻碎发,粘着汗,黏在额头脸颊上,衬着一张小脸越发苍白无神了,看上去好似经历了一场天大的浩劫。

曹劲这样看着,又感受着臂上不盈一握的纤腰,蓦然想起甄柔再是聪慧大胆,也不过是一娇养在后宅的娇弱女郎,如何见过今晚这一切?更别提亲身经历了。

一念到此,曹劲不觉拂开黏在甄柔额头的鬓发,发现她脸真的太小了,几乎只有他巴掌大,可脸上的肌肤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腻,下意识地就放任手指在那小脸上游弋了一下,才低声安抚道:“别怕,没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二章 掌心

低沉而温暖的声音传入耳中,似带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依赖信任。

甄柔抽离的神思开始回笼,涣散的目光也渐渐有了神气,寻着声音望了过去。

黑铁头盔之下,是一张轮廓刚毅的面庞。

虽双唇略显薄了,却是眉目俊朗,雄姿英发。

尤是眉宇之间有一种沉雄之概,透着不符年龄的成熟。

在她认识的男子当中,唯有一人是这般——

曹劲!

不知从何时起,“曹劲”二字就以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态,霸道地扎进了她心里。

让她在神台尚未清明之时,脑中一意识到曹劲的名讳,神思就是急遽一明,一抹防备不由自主地生出。

随之而来的是,五感恢复了知觉。

身体疲软不堪,掌心更传来了锥心的痛。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两个多时辰的飞车疾驰,她的手因为紧攥轺车輢顶上的铜较,被“冖”形状的铜把手伤了掌心。

却也是掌心上的伤,刺痛得她更为清醒,顷刻之间,就察觉了曹劲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他的手指许是因为常年持剑或其他训练,十分粗糙,被他一触,也不知真是太粗糙了,还是心理作怪,只感那手指让她极不舒服。

细腻与粗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可谓南辕北辙,太过相反了。

亦如,她和他两个人。

可分明这样不同,他却偏要霸道侵入她的世界,不容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拒绝。

心底深处,毫无疑问,是极为排斥的。

不过,甄柔从未深究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接踵而来的太多事也让她根本无暇顾及。

是以,当一感受到曹劲用手指轻触她的脸时,又眼下再没有虚与委蛇的精神了,几乎立刻,甄柔想也不想地反射性偏头避开。

温腻的触感不及防备的消失于指尖,一丝几不可觉的空落掠过心头,曹劲眉头随之一凝,缓缓收回手,隐垂于腰下,尔后握成拳。

“可有受伤?”曹劲神色恢复如常,平静地问道。

没有了直接触及肌肤的亲昵,甄柔的不适褪去,只是四肢仍旧疲软,她的精力也委实不济,便让自己忽视曹劲还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索性就借着曹劲的支撑回些精神劲儿,一边摇了摇头,扯出一抹淡笑,回应道:“我还好。”

一句掠过,就另外道:“只是不知我的乳母她们……”

说时,害怕涌上心头,语声到了最后不觉渐低了下去,甚至夹杂了几许颤音。

但是她有一点像极了曲阳翁主,一贯在外人面前不许自己露出任何软弱,发现声音有哽咽说不下去的势头,当下嘴唇一咬,不让自己出声了。

然而,这样故作坚强,落入一个常年周边都是彪形大汉的男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样子。

甄柔原就生得弱质芊芊,身量在同龄女郎中并不算矮,却是骨骼格外的纤细,又是天生的雪肤玉肌,看上去就有几分弱不禁风了。

此时一张娇颜上血色尽失,已显出了些可怜之态,而甜美柔软的嗓音又带着轻颤,尽是对身边之人的关心。

就面上的样子一望而知,当是一个柔善的女郎。

凡是天下男子,都习惯于将女子视为弱者,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当如此一看待之后,但凡稍有度量的男子,都不会与这样的女子计较,甚至在无损己的情况下还多有退让。

曹劲见甄柔一脸憔悴,还要担心乳母,却又害怕得到噩耗,端是一派楚楚生怜之态。

见之,他一向冷硬的心肠不觉有些软化,他只当这是因为甄柔即将成为他妻,自己怜惜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何况今夜确实让她受惊了,遂沉缓了声音,温声道:“你且放心,她们应该无事,你走后不久,熊傲就让她们上路了。”

甄柔一听却更不放心了,想到在徐州关卡看到的情形,顾不得其他,急道:“让她们上路?可是让她们假扮成我?”

曹劲闻言挑了挑眉,没想到甄柔知道如此清楚。

他心下一凝,忆起甄柔并非看上去的那样娇弱,遂让垂于腰下的拳复又紧握,摒弃手上仍对甄柔肌肤触感的眷念,随之心绪一定,但这一切,当见甄柔苍白神色下难掩焦灼,就不由得依然温声解释道:“今夜一共安排了三队人马先后回小沛,第一队是你,第二队是乔装成送你的车队,他们走的官道,专为迷惑薛邓联军,不过车乃空车,并未有任何人。”

说到此处,曹劲略有一顿。

也在此处,甄柔听得大松一口气。

曹劲方续道:“最后出发的一队,就是你的乳母等人。虽走的是官道,但薛邓联军知道你已顺利入小沛,又接连损失大队人马,应不会再去阻拦她们。所以她们当是无事。”

言毕,想自己既说到此,不妨多宽慰一下,于是又略沉吟了一下,补充道:“想来天亮之前,她们就能抵达小沛。”

在曹劲详细说明下,甄柔再一次确认了姜媪她们的安全,心头大石可谓彻底落下,这才有心思注意到曹劲态度十分友好,方也念及以后两人的相处,语声真挚道:“多谢三公子了。”

一句客气道谢,知道方才还视自己为救命稻草的女子已是泰然了,又恢复成那一位彭城甄氏女郎了。

曹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又觉这不正是当初自己所看重的,想到此就如常道:“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你也受了惊,我先让人送你到县令宅邸休息。”

甄柔早就精疲力竭,现在不过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听到曹劲的安排,简直正和她意,嗓子又不知为何干得难受,便不多言的点头应了。

见甄柔顺从的听他安排,曹劲眼底的满意之色一闪,将甄柔抱下马交于了身旁一将人护送去县令府。

艰难维持仪态登上两马篷车,甄柔再是体力不支,一下瘫倒在了车厢里。

手想撑着车板坐起身,然手心一触及外物,就是疼得额头直冒冷汗。

良久,她才缓缓坐起身,靠在车厢上,借着窗帷透进的明月光,将手摊开一看——血肉模糊的一道伤口横于掌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三章 心思

甄柔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外伤。

记忆中,她好像最怕疼了。

阿姐还常取笑她是猫儿肉,受不得一丁点痛。

所以看着双手上的伤,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虽不是伤到手指,没有所谓的十指连心之痛,可铜把手也磨进了掌心的皮肉里,还生生勒出了一道小指粗的口子,亦是痛得锥心。

而她居然意外地一声不吭。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太多的意外。

就像今夜前,任她如何想破头,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经历一场险象环生的追杀。

是以,何况掌心上的两道皮外伤呢?

“嘚嘚”地马蹄声踏过宁静的街道。

光线黑暗的车厢在行进中颠簸。

甄柔双手平摊在膝盖上,身子依旧靠着车壁,任由自己随篷车一下一下地颠着。

颠荡中,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这一夜好似在她的世界劈开了另一个天地。

这之前,她还是一位在闺阁中生活的千金贵女,住在精致的院落里,有栽满了树木花草的庭院,还有带一方池塘的花园,春花秋月,红妆翠眉,构成了她的一方天地。

而今夜之后……

甄柔有些迷茫,她说不清楚,却能预感到,今夜只是一个开端,未来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际遇……

篷车继续颠簸前行。

疲倦袭来,甄柔缓缓闭上眼睛。

却不知为何,忽然头疼起来,四肢越发沉重,让她只想任由意识这样昏沉过去,就不用忍受掌心,乃至一身的不适。

不过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甄柔无法放任自己安心睡下去,只有不时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在天尚未明,路上寂寥无人。

篷车一路狂奔飞驰,没过多久,到了小沛县令府。

县令夫妇已在门外恭候多时,见一队骑兵护送着辆篷车过来,便知身份,立马迎车入府。

顾及甄柔待嫁女身份,县令在车外见过礼后,便将接待事宜交由其夫人料理。

县令夫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知道甄柔一路舟车劳顿,又几乎一宿没睡,原想安排甄柔沐浴休息,她便告退。

未料掀起车帷,正要亲自服侍甄柔下车,她就是一呆。

院门檐下挂着两只风灯,照亮周边三尺之地。

灯光照应之下,甄柔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天姿丽色,竟是一副倾城之貌。

暗中惊艳想道:原来彭城双姝美名并非以讹传讹,难怪当年三公子未看上他们夫妇所送之人。

然而一怔未过,又发现甄柔一脸虚弱,摊在膝盖上的双手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县令夫人一个养尊处优生活在后宅的贵妇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何况这一切还是出现在一个绝色女郎身上,对比更为强烈,她一下失声叫了出来。

甄柔有些神魂不明了,听到县令夫人震惊之下冒失地叫出声,方才打起了一些精神,靠在车壁上向县令夫人勉强一笑,道:“叨唠夫人了,还请夫人为我找位医工来。”

声音虚弱,气虚不足,说话时明显气喘。

语速却不徐不疾,轻声细语地说来,仿佛掌心伤成这样的人并不是她。

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妙龄女郎,县令夫人蓦然生出一种她适才太过大惊小怪之感。

一时间,县令夫人的心里极是复杂。

“女公子,容我先扶您到房间休息,马上就让医工过来。”县令夫人恭敬道。

甄柔已然快坚持不住了,刚才一番话她已说得十分吃力了,这会不再开口,只点了点头,直接让县令夫人扶她到房中休息。

未几,医工至,为甄柔处理伤口。

消毒,上药,每一步都是连心的疼痛。

甄柔到底不过是一韶华弱女,今夜一路坚持过来,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撑,到了现在已是极限。

仅清洗伤口,就让她的眼泪几欲落下。

已是坚持不住,眼神开始涣散之际,恍惚看见乳母姜媪从门口向她奔来。

“娘子!姜媪来了!您受伤了!?”姜媪的声音里尽是惊慌。

甄柔却听得一笑,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昏沉下去。

这个时候,都以为甄柔是疼得昏厥了,却没想到竟引出一场病来。

正所谓,秋季是一年中收敛的季节,虽然秋高气爽,气候适宜,然而夏季的种种病因,往往到了秋凉时表现得更加严重。有陈年疾病或身体虚弱,尤其容易复发,或者感到疲劳。

故而,在秋分前后,需多养身体。

今年炎夏的时候,甄柔正遭遇了曹劲的强行下聘,她却强压自己的情绪,反为家中殚精竭虑,不免郁结于心。

本是年轻身强之时,日子久了迟早会散了郁气,却偏在时隔不到两月的今秋深夜,一来受了惊,又受了伤,还被灌了一夜的冷风,如何不伤了内里?

甄柔就这样病了。

在昏厥后的第二天,她醒过一回,是换伤药疼醒的,等重新包扎过后,便也没那么疼了,又见姜媪和阿玉她们都在身边,知道昏厥前并不是出现幻觉,便又渐渐安宁地重新睡过去。

是的。

在甄柔看来,她就是太累了,需要睡上一觉。

而这一觉只是格外悠长黑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扰得她不堪烦忧。

迷迷糊糊间,她正要掀开眼皮,看是谁在吵她,却闻一个老者的声音唤了声“三公子”。

声音入耳,甄柔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睁眼。

下一刻,果然听到了曹劲的声音,语气微重,道:“已经三日了,为何还不醒!?”

甄柔一下听出了曹劲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

厚重的锦段床幔隔绝了视线。

这才想起从睁眼时,眼前就是一片漆黑。

这时,先前那位老者的声音答道:“女公子确实并无沉疴。许是用心太过,导致心神过度损耗,又受了一场惊吓,才牵出一直以来的积郁之气。如今女公子沉睡不醒,多是身体的自我休养。”

“用心太过……?”曹劲的声音有些迟疑。

老者道:“慧极必伤。女公子用心太过,长此以往必伤己。”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四章 安排

医者父母心。

老者恭敬的声音夹杂叹息。

当声音隔着床幔传来,甄柔却是一愣。

她竟然用心太过,郁结于心?

甄柔有些惊讶地转回头,平躺在枕头上呆了一呆,旋即回过味来。

用心太过,她承认。

自重生回到十五岁那一年,至今整整将两年时间,她一直为摆脱前世的命运殚精竭虑,自然用心过度。

不过她甘之如饴。

尤其是如今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母亲和兄长没有为她操碎了心,他们甄家也没有捐出几乎掏空大半家底的财帛,兄长更是顺利继承家主之位,并为之改变颇多,现在已见成效。

所以,她这两年耗费的心思,比起如今所得到的,根本不值一提。

至于郁结于心……

甄柔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嘴角却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心想:是以为自己接受了,却终归还是有些意难平……?

甄柔不确定的想了一下,转念便丢了想法。

重活一世,她要往前看,才不要像前世最后那两年一样,一味沉浸在那自己编织的思愁着!

悲春伤秋,她甄柔敬谢不敏。

甄柔沉思着这些。

到底又才醒过来,精神仍有些不济,这一想了其他,便未注意到那位听声音像是上了年纪的医工走了。

这时,逶迤在地的遮光床幔,就猝不及防地被从中间往两头撩起。

一刹那,煌煌的灯光照了进来。

原本黑漆漆的床榻,一片昼亮。

甄柔反射性地拿手去挡,眼睑上却触到了纱布,动作就是一顿。

姜媪和阿玉的声音在下一刻双双响起。

“娘子,您醒了!”她们异口同声,声音激动而惊喜。

赶紧把两头的床幔挂好,跪到了床榻边上。

眼睛已差不多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甄柔放下缠着纱布的手,朝她们一笑,道:“恩,我醒了。”声音有些干涩,却不像两年前刚重生回来时,昏厥后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说时,余光已知当下情形。

那位医工已走了,曹劲却还留在这里,依旧身披重甲,带着浓重杀气,想来应该是从前线赶来。

不过既然能于百忙之中抽空看她,想来在她沉睡的这三日,战况应该不错,即使未赢,也当势均力敌。

为此心里稍松了口气,她旋即抬眸,看向手握腰间佩剑,正大马金刀立于屋中央的曹劲,面露忧色道:“三公子,我也未料到自己竟病了,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听甄柔唤“三公子”,姜媪和阿玉这才记起曹劲还在屋里,方才之举无疑僭越,忙站起身,弓背弯腰退到一旁跪下,让出床头的位置。

曹劲阔步上前。

却一步尚未迈出,仅略一动,身上铠甲已发出轻微的响动。

曹劲脚步一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残留血渍的铠甲,浓眉就是一皱,又见床榻上甄柔看上去实在太过羸弱,眉头越发深锁。

甄柔被曹劲皱眉看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只想:难道战况不好?

念头闪过,就见曹劲立于原地,蓦地开口道:“刚才罗神医也为你看过了,叮嘱你当务之急是静心休息。前线战况你无须操心,已经基本确定了,只是还需费时周旋一二。”

曹劲轻描淡写,一句代过战况。

甄柔却听得心下明白,前线战况当是曹劲小胜。

说句俗一点的话,如今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二人利益息息相关,曹劲胜就是她胜。

此时,亲耳听到曹劲证实战况无虑,甄柔心头大石落下,又将曹劲话中提及的“罗神医”暗暗记在心里,方道:“先前只是担心因我病了,耽误三公子分心来看我,与战事有碍。如今听三公子所言,我便安心了。”

闻甄柔提及病情,曹劲想起罗神医的话,也不知甄柔是否听见,但他现在也没心思和精力多予甄柔,干脆单刀直入道:“罗神医乃我营军医,医术高超,众人都称他一声罗神医。今日乃我见你久不醒,特意请他来为你看诊。罗神医医术我信得过,他说你心思太重,再这样下去,必将伤及根本,让你最好静养一年半载。我原打算先安排人送你去昌邑,如今却是不好让你在病中舟车劳顿。所以,我决定等小沛之危解后,你再随我一起离开,现在就先于这里修养。”

甄柔并非不爱惜身体之人,她自然不愿带病上路,当下从善如流地听从曹劲安排。

如是一切安排妥当。

曹劲往右边的窗户看了一眼,估量了一下时辰,目光就忽然扫向跪在床尾的姜媪她们。

“姜媪?”曹劲看向白胖的中年妇人,试探地唤了一声。

姜媪立马朝曹劲匍匐了下去,应道:“奴婢在。”

曹劲不置一词,盯向一旁的侍女,想了一下她的名字,道:“阿玉。”

阿玉本就对曹劲心怀恐惧,一听也忙匍匐了下去,颤抖道:“奴婢在。”

曹劲不觉蹙了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对两人另外吩咐道:“罗神医的话,你们很清楚,女公子需要静养,该如何做当是知道。”说时,念及三日前那一晚,甄柔对这两侍人的看重,复又补充道:“若女公子有任何差池,我只管拿你们试问。”

他语声并无起伏,说得也极是平常,但常年在军中发号施令,让他不仅声量已成习惯性较常人更大,语气也是铿锵有力。

姜媪和阿玉听曹劲这样一吩咐,心里下意识一怵,齐声道:“诺!”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曹劲一得回复,就转了目光,看着赢弱躺在床榻的甄柔,不觉沉缓了语声,道:“我还有事,你先静养,稍后再来看你。”说罢,转身离开。

随着脚步声转出房门,屋子里的气氛明显一松。

甄柔甚至可以听到阿玉大吁了一口气的声音,想说笑阿玉一二,却委实没了精力,刚才和曹劲的一番说话,已让她有些累了。

姜媪全副心思都在甄柔身上,几乎立马发现甄柔有些疲乏,心疼道:“娘子,罗神医开了滋补的汤药,要进食后服用方好,婢先去备些吃食来可好?”

甄柔从小就是姜媪照顾饮食起居,自无不可地点头允了,一切交由姜媪安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五章 退兵

在这个年代,衣食住行等所有最好的资源,都掌握在以皇家宗室为主体的士族贵戚手中。

虽然,自十多年前那一场遍及全国的绿领民变之后,在大汉十三州崛起了另一大势力群体——宗族豪强。他们最初不过是为共坚壁以御寇,才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形成最基层的自治武装力量,并且因为他们多数兼有庄园主的身份,可以自给自足。

然而,尽管宗族豪强乘势崛起,拥有了土地和武装势力,但在阶层依旧固化封闭的今天,宗族豪强吃穿用度可以强过布衣百姓,却无法触及最上层阶级的享受。

是以,宗族豪强皆以迎娶士族之女为荣,以谋其嫁来后改变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言行举止。

可多数士族名门之女,岂会下嫁到豪强之家?

他们即便能娶上贵女,也乃姬妾一流所出的庶女,不说所受家族教育不同,便是最简单的吃穿用度都有差别,这样的庶女又能带去什么?

姜媪虽不是贵女出身,却自幼进下邳王宫服侍,后又随曲阳翁主嫁入“四世三公”的彭城甄家,饮食起居上的见识自是非凡。

甚至于,姜媪对于药理与饮食之间的关系,也有一定的了解。

如此一来照顾起甄柔的饮食起居,自是事半功倍。

与此同时,对于曹劲的话,姜媪也心所感。她委实让罗神医的话吓到了,生恐甄柔再思虑过重伤了身子,便一心服侍甄柔之余,不让任何事来打扰。

甄柔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的事,她是一窍不通。

曹劲却是身经百战,十年来历经大小战事无数。

前世走的太早,虽不知天下局势最终如何,她却通过数次交锋,对曹劲很有些信心,何况还亲耳听曹劲说过战事已控制,她自然乐得耳根清净,抓住眼下难得静养的机会,让自己也能放松一下。

光阴在闲暇,转瞬即逝。

不觉月余过去,到了凉秋九月。

草木失去了夏季的繁盛,日渐枯黄。

大自然应时的变化,好像在警告人寒冬将至,现在该适时保存力量,待度过漫长的冬季,大地回春之时,再续一年的计划。

一日轻晓,甄柔让窗下石缝之间的寒蛩叫声扰了好梦,没了睡意,索性起身。

梳洗、早饭停当,到庭院里散步。

因为起得太早了,有三四个侍女正拿着扫帚,清扫地上枯黄的落叶。

见甄柔走过来,赶紧停下动作,欠身行礼。

在她暂住的院子服侍之人,都是从甄家带过来的。

那夜,薛邓联军在关卡和小沛城门外两处设下埋伏,却皆全军覆没,损失达近千人。

接连失败,又大折损,士气已失。

薛钦和邓深两边自是各有顾及,当下不敢再冒然派兵,毕竟甄柔已经顺利入小沛了,也就是曹、甄两家联姻已成定局。

熊傲便趁此机会,在将姜媪和阿玉等近身侍人送过来后,立马安排甄柔的嫁妆和陪嫁侍人连夜送入小沛。

因为姜媪不放心县令府的人服侍甄柔,在陪嫁侍人入住县令府后,就让一众侍人赶紧上来当值。

是以,眼前打扫的粗使侍女,甄柔自也知道。

而对于陪嫁的侍人,不提她们乃自己人,仅今后要一起落根异地,思乡念家之情的驱使下,甄柔也会对她们充满了善意。

见自己可能耽误了她们的活计,甄柔颔首受了她们礼后,旋即就带了阿玉让道一旁。

立于庭院中间,百无聊赖的看她们打扫,见庭院四禺的树木萧瑟,枯黄的落叶遍地,心思微微一凝,沉吟道:“薛家行事一贯谨慎,如今久攻不下小沛,阻止我们与曹家的联姻又失败了。眼见寒冬将至,他们也该要退兵了吧!”

甄柔在这里静养已有一个多月了。

罗神医隔三差五为甄柔请脉,不日前见她和姜媪对甄柔太过紧张,生怕甄柔多费一分心思,便私下让她们不必这样,只要甄柔不整日殚精竭虑,就不会郁成一病。

如此之下,阿玉听甄柔提及城外战况,便也顺着话道:“昨日下午罗神医过来请平安脉时,我听随行的小药童说就要回信都了,就多嘴问了两句。”

信都?

难道不去昌邑了么……?

甄柔颦了颦眉,看向阿玉道:“怎么回事?”

阿玉答道:“婢也不知真假,就听那药童说荆州牧邓深昨日已在撤兵了,估计薛军撤退也就这两日。届时小沛之危解后,若再不安排回信都,三公子就赶不上回侯府过年了!所以,那药童的意思,大概月底就会启程返信都。”

是了。

信都距小沛上千里之遥,自己这边的人多为女眷,还有她的嫁妆要运,不免会拖累曹劲他们的行程。如果这个月底还不启程,到时就赶不上过年了。

想到即将要去离彭城更远的地方,今生再见母亲和兄长也不知能有几回,甄柔一下兴味索然。

倏然,一阵秋风乍起,刮得庭院里的树枝飒飒作响,摇落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一片萧瑟寥落之景,看得人心头越发怅然。

“起风了,我觉得有些凉,回房吧!”甄柔懒然,随意找了个由头,就要回房。

阿玉心细如尘,察觉甄柔一下子意兴阑珊,知道甄柔是担心远嫁后难见亲人,她一边随甄柔回房,一边劝慰道:“听说三公子和现任的侯夫人关系不睦,怕也不愿您婚后常留在信都,每日晨昏定省去服侍侯夫人。说不定就会常带您于左右,三公子又多留在昌邑,到时您和翁主、大公子许是就能再见上面,还有书信往来也更方便!”

甄柔如何不知阿玉是宽慰她。

不过听阿玉这样一说,倒真有几分道理,却不防阿玉忽然“呀”了一声,步子就在廊檐下停住,急道:“这月来,一直惦记娘子的身子,却忘了您和三公子的婚期就是后日,按原定回昌邑举行怕是不行了!就不知是在小沛如期完婚,还是延迟到信都再……”

犹言未完,只见一曹兵忽然而至,禀告道:“薛邓联军已撤兵,公子下午将回府,请女公子过书房一叙。”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六章 如期

曹兵传来的捷报,宣告了小沛之战的结束。

八月十一日,楚王世子薛钦和荆州牧邓深因姻亲结好,以讨要豫州领土小沛为由,共同出兵十万攻打曹劲。

三日后,曹劲迅速从昌邑大营调兵五万至小沛增援,留一万七千兵力镇守大本营昌邑。

是月十八日,未婚妻甄柔提前出嫁,随三千曹营骑兵前往小沛,于两日后抵达。

曹营大将熊傲以诱敌之策,心知薛钦与邓深二人欲以破坏曹、甄联姻,故在小沛与徐州交界之处驻兵,诱薛邓联军偷袭。

当晚,先让十名骑兵护送甄柔绕行小路出徐州边境,以错过薛邓联军,并以空婚车及一千骑兵走官道正面迎击,终歼敌八百,俘虏二百,顺利掩护甄柔入小沛。

又于是日后半夜,薛邓二人因破坏联姻失败,又共同折损近千人,正欲先按兵不动,不妨曹劲派出手中仅于的两千骑兵,与熊傲分出的一千骑兵汇合,逼俘虏带领偷袭敌营,出其不意,烧尽邓深一方粮草,并毁去薛钦一半粮草。

在冷兵器时代,人海战术和粮草充沛,往往是影响战事的决定因素,

如今邓深粮草尽毁,薛钦一方粮草只余一半,为了继续结盟,只有粮草共享,并且速战速决。毕竟他们劳师动众,又折损如此之大,即使不能破坏曹、甄联姻,也得讨回小沛才行,不然还有何等颜面面对各路群雄?

然,无论薛邓联军在城外如何击鼓宣战,曹劲一律不应战而出。

如此五六日之后,薛邓联军只好强攻。

可天下皆知,骑兵最擅骑射之术。

强攻之时,云梯还未搭上城墙,带火的箭雨已如蝗飞来,又大损收兵。

常言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

薛邓联军一再折损,势气已失。

深秋又至,粮草将尽,为了每日军粮,两方人马开始不睦,下层军官及兵丁时有口角之争。

这时,曹劲集中兵力,后发制人,击其疲惫与内讧,巧用骑兵突袭,终以五万曹军一举击败气势汹汹的薛邓联军。

九月二十二日,薛、邓二人大败而归。

僵持了一个多月之久的小沛之战,便如此结束了。

以上小沛之战的战况,都是甄柔从传话曹兵那里大致询问得知。

阿玉也从旁听了,待那曹兵退下,她有些意外道:“三公子雄健威武,却没想到如此善谋,竟这样以防御转变成进攻,还大获全胜了……”

尾音未落,脸色陡然一变——此话有影射曹劲,乃五大三粗、无谋武夫之嫌。

“请娘子责罚,婢妄断三公子。”阿玉立马匍匐跪下请罪道。

世人多以外貌取人,何况阿玉又未和曹劲多有接触,岂会知道曹劲是有城府之人?

而且曹劲身长八尺,雄浑刚健,较于寻常男子高大许多,看上去确实像极了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莽夫。

可谁知他胆大心细,极有城府?

不由想到自己当初与曹劲过招,结果却……

一念未起,甄柔已有些恼怒的暗中停下思绪,只对阿玉道了一声“没事”,让她起来,另外吩咐道:“我不知三公子今下午几时回来,未防意外,你还是转告姜媪今日早些备午饭。”

阿玉称诺,依言退下。

甄柔独自坐在案前,思索着那曹兵的话。

曹劲此役,毫无疑问胜得漂亮。

可是从曹劲让熊傲惑敌掩护送她入小沛,到留薛钦一半粮草引起内讧,乃至后面始终不应战等等,虽看上去都是为了消磨对方势气和耐力,以为最后迎头一击。

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曹劲这一应举动是为了保存实力,才和薛邓二人打起了一场消耗战。

如若真是她猜测的这样,那曹劲保存实力是为了什么呢?

前世赴死的惨烈,让甄柔一下想到了永安三十四年——那一年刚开年,曹劲就率十万大军攻打徐州。

她知道曹劲对徐州志在必得。

那么,在许多轨迹都改变的今生,曹劲还会在明年初就攻打徐州么?还有她的兄长,曹劲又打算如何用?

思索不出,甄柔念及罗神医的医嘱,索性不再多想了。

无论如何,以现在的关系,曹劲都不会让他们甄家出事,甚至薛家发难,曹劲都还会派兵支援。

所以,眼下她想的,应该是今下午的书房会面。

也不知可是阿玉那番完婚的话之故,甄柔有一种预感,隐约觉得今下午会提及婚事,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午饭也没甚胃口。

饭后,又心神不宁的等了大半下午,却久不见曹劲差人传见,忽然觉得自己如临大敌的模样好笑,已走到了这一步,迟早都是要完婚,终如何都是一刀,又何必心里莫名其妙惴惴的?

这样想通,就有曹兵来传见,道是曹劲回来了,请她过去一见。

甄柔已恢复了澹定,带上阿玉离开前,她还在镜前看了一眼身上衣饰,这都是姜媪知道她要见曹劲,特意为她准备的,说是两人好些日子不见,自然要精心收拾一番,不过战火刚熄,打扮太过华丽也不大好,最好一身简约的装束为宜。

对于姜媪的想法,甄柔不置可否,毕竟这也是姜媪的一片苦心。

不过既然做到了这一步,又何妨多做一步?

甄柔看了眼镜中一袭秋香色曲裾的自己,随后取出曹劲赠的那一支玉笄戴上,方让传话的曹兵带路,去曹劲暂住的院子。

与今年六月在彭城南郊去见曹劲时情形一样,刚及至院门口,就见持戈甲卫在外站岗,禁卫森严。

但那引路的曹兵显然无肖先生的地位,她在院外等候多时,才通过传话允她入内。

未料甫步入院落,就见肖先生和五六个黑甲武将走了出来。

武将中有一人正是她认识的熊傲。

众人乍见甄柔出现在院子,也不惊讶,就随肖先生抱拳一礼,尊一声“女公子”。

只是除肖先生与熊傲外,其余几名武将皆趁行礼之际,把甄柔上下打量。

他们都是至少昂藏七尺的男儿,又上过战场,目光炯炯有神,看起人来不免让人难以忽视。

甄柔从未被这样当面毫不掩饰的打量,心下暗暗皱眉,面上却一丝不露,泰然受了礼后,来到书房,却尚未叙礼,曹劲已直言不讳道:“你来了。两日后,我们就在此如期完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七章 时间

语声言简意赅,犹如发号施令。

冷不丁一踏进屋,就听到这样一句,任谁都有些发蒙。

好在来之前有考量过完婚之事,甄柔只是略一怔,如云的水袖已是一拂,向曹劲欠身一礼。

徐徐起身后,这才说道:“小沛之战大获全胜,趁此于小沛完婚,三公子正好与众将士热闹一下,也算是庆功了。不过既有犒赏三军之意,两日虽有些仓促,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用到县令夫妇帮衬一二,毕竟他们对小沛更为熟悉。”

行礼如仪,声音如水。

曹劲却是一怔。

他正负手立于屋中,跟前放着一简易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张羊皮地图。

此时,他侧身对着甄柔,目光专注的看着地图。

知道进来的人是甄柔,他因为正心有思虑,并没有抬头,直接习惯性地将事情吩咐下去。这时,一抹与房中格格不入的色彩,却蓦然闯入眼角余光之中。

那一抹色彩,正是甄柔身上衣裳的颜色——主绿的秋香色。

秋香色,原是有绿与黄调成。

主绿的秋香色在调和时,则以绿为主,配以些许黄。

这样的颜色,有秋的浓墨色彩,让人一眼注意到;亦有碧谭的清浅,如雨过天青般舒适。

没有人是天生的黑暗,心底哪怕只有一丝半许,那也有向往干净美好之时。

两日前,曹劲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眼前不是刀光剑影,就是鲜血淋漓,乍然闯入一抹清鲜的颜色,还不及反应,娓娓动听的女声落入耳中,继而柔声曼语、慢条斯理地与他说起事务,既如先前他和部下议事般对答,却又充满了不同。

曹劲不由从地图上移开注意,看向了甄柔。

便见那一抹颜色,确实是甄柔今日所穿衣服的颜色。

一袭宽袖窄腰的秋香色曲裾,将她身姿衬托的越发娉婷。

每一次相见,都是无法忽视的美丽,而且比起一月前见得病美人模样,眼下端是青春年少,精神健旺。

这是令曹劲欣喜的事,一个身体孱弱的妻子,即使再美丽,却无法承担延嗣之责,那就与花瓶无异。

而甄柔现在看上去的样子,为他减少了不少的麻烦。

如此,曹劲想到甄柔的身体状况,引甄柔到窗下的案前坐下道:“你身体可好些了,罗神医让你静养。”

甄柔对案而坐,舒眉浅笑道:“罗神医医术高明,我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曹劲看着甄柔一脸轻悦的谈及自己病情,他却不由想到罗神医语重心长的叹息,莫名竟由她想到一位灵秀的少年,也总是粉饰太平的笑着,心中倏然一软,关切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无忧无虑。再说你还有一位兄长,我看他颇有才能,只是略欠火候,假以时日应是能立起,你也该放下心了,适当还是让自己放松一下。”

毕竟将成夫妻,以为曹劲不过面上寒暄一下罢了,不妨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言语间更是颇为真切。

甄柔有些意外,不由怔怔看着曹劲。

他的眼睛炯而有神,深邃漆黑的眼底清晰映着她,凝着她无法否认的认真。

甄柔最怕承人情了,尤其当她认定自己与曹劲的结合,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政治婚姻,突然涌出的关切委实让她无法适从,她纤细浓密的眼睫垂下,避开曹劲关切的注视,轻声道:“我即将成为曹家妇,阿兄也已承家主之位,如今无可忧虑之事,三公子无需担心。”

说时,她实不习惯这样一派温情脉脉的说话,脑中快速转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后日正是霜降。

霜是杀伐的象征。

为了顺应秋天的严峻肃杀,历来都有在霜降这月操练战阵,比试射技,进行围猎一惯例。

他们大汉更有律例,对于捕杀豺虎者还有奖励。

难得后日大婚之日,正撞上霜降。

甄柔灵机一动,当下拿此转了话题道:“说到后日完婚,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

曹劲知道时下婚俗崇尚奢靡,女子多数对自己婚礼要求颇多,何况甄柔这样的名门贵女?

不过想到自己确实也有借后日婚礼,欲给麾下众将行个庆功宴之意,再则婚礼仓促,多少算委屈了甄柔。

是以,曹劲带了弥补之意,顺着话道:“你说来看看。”

甄柔道:“县令府地方有限,婚礼只能请中上层军官到此一聚,营中众将士怕是最多不过添些酒菜罢了。”

曹劲不置可否,情况确实如甄柔所说。

甄柔见曹劲未出声表示赞同,她又道:“你我成婚之日,正好是霜降,历来这日都有习战射之俗。所以,我想不如就将婚礼之地改到大营,和习战射一起,让全军上下齐乐,以凝军心。”

将自己的想法说完,甄柔看向右手挂的地图,话锋就是一转道:“当然这只是我临时看到徐州地势图,才突然有的想法。可能不够妥当,一切看三公子的意思。”

顺曹劲在此举行婚礼的想法说一些话,和将婚礼之地改到大营的话截然不同,前者是无伤大雅的附和,后者却是另给了建议。

而会这样说,甄柔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另外多少也是存了私心,在大营连同习战射之俗一起举办婚礼,必将声势浩大,这样他们甄家也可以借曹劲小沛之战大胜的彩头争些声望。

是以,甄柔并没有想过曹劲会同意,虽然这与曹劲亦有好处,可以让他的威名传至徐州,以为不久的将来攻下徐州造势。

可是她也没想过自己才一说完,曹劲的神色骤然一凝,目光犀利如刃,径直向她迫来。

事发突然,甄柔不免有些没反应过来,就怔怔地看着曹劲。

明眸澄净,目光清正。

曹劲眼中锐意随之一减,却仍旧问道:“你会看地势图?”

话入耳中,甄柔一下明白了,原来是对她不放心。

甄柔心下一哂,毫不在意,她自己不也是对曹劲不放心么?

信任需要时间。

他们之间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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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同意

天已向晚,红霞盈满了半截窗子。

曹劲左侧的脸,隐在红似泼血的夕阳中,线条刚硬的面庞更加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甄柔的心态放的很平,她静静平视曹劲,澹定说道:“其它地势图,我不敢保证一定能看懂,但是徐州的地势图我太熟悉了。我祖父从朝野退下后,曾亲手绘制过一张徐州地势图,至今一直挂在伯父的书房内。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书房这张,是徐州的地势图。另外……”

母亲、兄长乃至其他亲人的命运,和徐州的局势息息相关,她忍不住就想知道更多。

犹豫了一下,甄柔还是说道:“……另外会建议你我婚礼改到大营,盖因我知你对徐州势在必得。而县令府的书房内,你还挂着徐州的地势图,说明即使有小沛之战这个意外发生,你应仍未改变近期用兵徐州的计划。现在已是深秋,下月就要入冬,不宜行军打仗,我就想明年开年,你许会对徐州用兵。”

说到这里,甄柔暗暗留意曹劲的神色。

她注意到了,在提及明年开年会对徐州用兵之时,曹劲的眼睛几不可觉地微狭了一下。

甄柔心中已然有数,遂继续道:“这样一来,战前少不了要凝练军心。我便想若将婚礼放到大营举行,再来一场不拘上下关系的习战射,一来让众兵士感念主将对他们的重视,二来也利于上下打成一片,这样应该也有凝军心之效吧?”

最后一句语声轻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确定。

这样的语气是甄柔故意而为,她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过多,便找了转圜的话道:“当然,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可能想法都有些贻笑大方,所以三公子……”

话犹未完,曹劲蓦地出声道:“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本来只是想坦然应对曹劲的怀疑,最多也就多打听一下曹劲何时对徐州用兵,却万万没想到曹劲居然就同意她的提议了。

甄柔不由微微瞠大眼睛,虽未置一词,表情却说明一切。

曹劲目光深邃,认真的看着甄柔道:“你是名门贵女,又淑名远播,一场盛大婚礼是你该有的。在县令府完婚,确实委屈你了。若在营中完婚,虽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有五万众军士为你祝婚,场面盛大也非寻常贵女可比。”

言及此,话一停。

曹劲的神色有了一丝变化。

他微微勾了勾有些寡情的薄唇起,脸上冷硬的线条不觉柔和了,语声沉缓道:“这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补偿……?”甄柔轻轻重复了一声,旋即低头垂眸,心中不置可否,口中却道:“恩,我知道了。”

低垂螓首,仿若羞赧。

又本就一副柔美好听的嗓音,刻意放低音量之后,即使不带丝毫情绪,却也只会让人觉得那是温柔小意的顺从。

曹劲看着眼前一派柔顺美好的甄柔,志得意满地笑了。

他一开始就看上的美丽女郎,即使如何辗转,终究要嫁给他。

而他看中的其它……

目光右移,看着不远处的徐州地势图,他为达成其它的至关重要一步……

曹劲眼睛微眯,眼底尽是莫测之色。

“你到底是新娘,婚礼既然移到了大营,我自会另外安排人筹办,你安心待嫁即可。”须臾,曹劲收回眸光,对甄柔说道。

这样更好,甄柔又一次从善如流地低声应了。

在两人各怀心事的刻意为之下,他们的相处奇异的和谐,书房里的氛围很好。

这时,有曹兵在书房外,隔着帘子请示道:“三公子,您和女公子的晚饭可是送进书房?”

甄柔养病的日子,三餐按时,下午时分还有加餐。

今日为了曹劲的传见,她将午饭提前了,下午又未加餐,到这个时候自是已有腹饿。

当下一听曹兵请示的话,甄柔就想到两三个月前,她和曹劲在他们甄家南郊庄园里一起用午饭那次。

进食沉闷,饭菜粗糙。

在腹饿之下,甄柔可不想再和曹劲共用晚饭,且还有两日就要完婚了,以后用饭的日子岂会少?

现在自当是以己悦为主,甄柔直接拒绝道:“男女成婚前三日,听说是不能见面的。今日相见虽已破例,却也是因有要事相谈,现在我却不好再留下用饭了。”

在彭城云清寺的大雄宝殿里,曹劲已知甄柔对这些颇为听信,另外自己从大营回来一身铠甲未换,他也有些疲倦,这便同意了甄柔的话,朝外吩咐道:“仅我一人晚饭即可。”

曹兵领命退下。

如此,甄柔也起身告辞。

看着甄柔扬长而去的背影,曹劲心念一动,突然叫住甄柔说道:“本答应你,会多看望你。但这一月忙于战事,半月前又问过罗神医,他说你恢复不错,我便将看望你的事丢下了。不过这到底是我对你的食言。”

甄柔已走到门口,正要挑帘而出,未想曹劲竟向她解释起没来看她之事,不觉好笑。

在她看来这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已经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不过既然曹劲郑重其事解释了,她也不能视之不理。

甄柔回身道:“一个月前我病时,已经耽误你丢下战事过来看我,后来又为我请了罗神医看治,已是极好了,三公子无需再为没来看我这等小事多想。”

说罢,再次欠身一礼,便是转身离开。

转瞬,人消失于竹帘之后,只余竹帘微微晃动。

曹劲看着门口晃动的竹帘,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不过待想到两日后的婚礼,他认为没有什么可在意了,旋即转移了注意,在部下送上晚饭之前,他重新又走到徐州地势图前,精神贯注地看着。

不知道曹劲最后那句话为何,也没有在意他最后说的话,甄柔出了院子,就径自带了候着的阿玉回去。

而接下来的两天,甄柔终于在时隔一个多月的闲散静养之后,又忙碌了起来——备嫁。

转眼,到了永安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大婚这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九章 大婚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这个时候的婚礼,都是在黄昏举行。

甄柔却仍旧起来的很早,和出嫁那天一样,四更天就要开始收拾了。

沐浴兰汤自不必说,接着就是美妆,全身——腰、脖颈、胸ru、肩、背、手、足、指甲、足趾、头发、牙齿、眉形、眼形、唇形、唇色、体香等一切体现容貌体态之美,都需要进行养护修饰。

甄柔似木偶人一般,任由姜媪她们为自己收拾打扮。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甄柔的心里却突然涌出一些属于新嫁娘的迷茫,或者忐忑。

其实,她并非没有经历过出嫁前夕的种种。

可前一世被迫送到建邺楚王宫为妾,她抱着赴死的心态,没有一点儿新嫁娘的紧张。

而上月一身大红嫁衣被背出家门时,她满心都是与母亲、兄长分别的不舍,一味沉浸在浓浓的别离之情中。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要嫁为他人妇了,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中饭过后,她开始穿嫁衣。

她的出门嫁衣和仪式嫁衣不是一套。

正婚礼的衣饰庄重而威严。

礼服,一身黑中扬红的玄色锦衣,饰以赤色边缘,宽袖窄腰。

发饰,乌发挽云,一尺二长的笄四支,各戴于发髻两侧;髻上又戴一赤金大金冠,缀以十二条珍珠串帘,一直从额上垂于下颌,让新娘容颜在珠帘间若隐若现。

因为已出过门了,现在只差举行仪式,所以这一切的装扮都在大营进行。

听着营帐外的雷鸣战鼓,“踏踏”马蹄声,还有不时传来的人呼声,足以想见校场上的热闹。

是的,大营的校场就是今日的主会场。

白日,用于习战射,将军士兵不分上下,比试射技,进行奖赏。

黄昏之后,则是她和曹劲举行婚礼之地,在曹军五万余众将士的瞩目下,他们结为夫妻。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甄柔觉得她才听到账外比试射技的喧嚣声没过多久,赞礼已高声唱喝道:“进礼——”

声起,战鼓如雷,礼乐喧阗。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

残阳落尽,暮色将至。

小沛,曹军大营。

主将台上一片灯火通明,四禺大火盆高架,熊熊烧燃的大火,将正中间黑底木板架上的大红“喜”字照得益发鲜红夺目。

大红喜字下,红毡铺地,一直延到台下三丈之外。

红毡两侧,一字排开的曹兵,一人手执大书“曹”字的黄色旌旗,下一人手执火把,如此往复。

旌旗火把之后,五万众曹军按列队而立——观礼。

立于红毡尽头的右侧,甄柔来不及看一眼前方自己即将行礼的地方,她已不由自主地看向与她隔着红毡而立之人——曹劲。

《礼仪士昏礼》记载:“主人爵弁,纁裳缁袘。”

今日的曹劲正如周礼记载中一样,头戴爵弁,身穿黑中扬红的玄色礼服,同样饰以赤色边缘。

俗话说,人靠衣装。

他本就生得高大雄健,如今换下那冰冷的铠甲,穿着正式隆重的礼服,衬得他威严沉稳之外,竟是格外的英俊。

甄柔这才恍然发现,曹劲的五官面容生得极好,若不是他肤色较为黝黑,又常年一身铠甲,应是当得一句面如冠玉。

王朝末年,群雄争霸。

乃至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却无世外桃源。

她未来的夫婿英俊威武,年纪轻轻已手握重兵,虽不是权势滔天,却能护她一方平安,甚至于助她的家族立足。

如此姻缘,怕是天下女子多有羡慕者,她还有什么可多想?

这已经比前世好上千百倍了。

甄柔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亦说服自己,然后隔着珠帘,她仰首迎上曹劲的眼睛,送去盈盈一笑。

巧笑倩兮,眉目盼兮。

曹劲脑海忽然浮现出了这句话来,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就这么直直地迫向甄柔,深邃如同黑夜的眼底,倏地燃起两簇噬人的暗火。

气势如狼嗥虎啸,让人一下子就忘记了那张虽然黧黑,却也极为英俊的的面容。

无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是发乎情止于礼,甄柔所有接触过的男女,都是谦和温煦,她委实还不适应曹劲这样的人。

好在这时,赞礼的声音从主将台上悠悠传来:“迎亲——”

侍人将一条红缎,一头递予曹劲,一头给予了她。

如是,曹劲收回目光,牵着红缎先跨出一步。

少了曹劲迫人的目光,甄柔不由松了口气,赶紧牵着手中红缎,落后曹劲半步的距离,随他一起踏上红毡,在两侧众将士的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走上主将台。

许是今日曹劲已下令过了吧,不拘上下,众将同欢。

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紧接着就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赞叹。

不过到底都是一群疆场上的野马,少了束缚,不一会,甄柔就听见让她极不可思议的议论——

“……难怪咱们主帅要去抢亲了,这也太美了!”

“要是老、子当年也有那魄力,早就生上一窝娃了!还是咱们主帅厉害!”

“哈哈,咱们主帅当然厉害!不仅抢了美人,连美人心都给抢了!这不?一听见主帅对敌,就提前嫁过来了!”

……

转瞬间,从一句又一句附和“主帅厉害”之后,不知从哪里开始,一声声“主帅威武”的齐声呐喊传遍四野,声震云霄。

甄柔愕然。

片刻,垂下眼睑,只让自己不去听那振聋发聩的呼声,走上主帅台。

主帅台上,肖先生充当今日大婚的礼赞。

当甄柔将红缎递给侍女,肖先生逐一唱喝婚礼的接下来的仪式。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

后面的仪式,乃新婚夫妻在众人见证下同食共饮。

奉匜沃盥——入座“喜”字之下的长案前,她与曹劲各自盥洗净手。

共牢而食——随曹劲并排跽坐于案前,共食案上一肺、一肉、一酱、一饭。

合卺而酳——甄柔闭上眼睛,一仰头,与曹劲饮下交杯酒。

如此礼毕,夜幕四合,天彻底黑下来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章 是夜(上)

夜晚开始。

篝火盛宴,万人狂欢。

一块鹿肉,一碗烈酒,人人有份。

你大口吃肉,我大口喝酒,他吆五喝六,划拳高歌,三五作堆,欢闹一起。

校场上,沸反盈天,一片酒肉之声。

主帅大帐,两行红炬接引一对新人入账。

甄柔手牵红缎,亦步亦趋跟着曹劲走入账内,

甫将手中的红缎交给侍女,帐帘随之落下。

“请三公子为夫人脱缨。”姜媪充当入室后的引导者,立于一旁提醒道。

脱缨散髻,从此以后,他们真的就是夫妻了。

甄柔眼眸轻垂下来,任曹劲为她解发髻,双手却在身侧悄然紧握。

曹劲手方触及甄柔发髻上的金冠,就感到了一丝几不可觉的轻颤,他动作一顿,低头往下一瞥,一连珠帘挡住了视线,他毫不犹豫拨开珠帘。

也在这一刻,手指触上一抹温腻的肌肤,手下紧接着又传来一丝轻颤。

如此确定了甄柔的紧张,曹劲目光微微一凝,直接落在那张精心妆面过的娇颜之上。

少了珠帘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将行礼时那一抹好似荒山野岭里妖精般的惑人媚笑,已成了猝不及防之下的惊慌,证实着刚才的紧张。

一下大胆主动,一下疏远拒绝,不知是女人善变,还是只有她这样。

从他们相处至今,已经五次三番。

不过念头生出即丢。

两日前在书房偶然想到一试,已察觉她的表里不一,但是他没心思深究她内心到底如何,只要她面上该做的做到即可,而且他也相信她会让她自己做到无可挑剔。

这样于他,只有益处,无任何损失,又何必在意那真实想法?

曹劲感受到指尖下那久违的温腻,看着那从今晚一直想毫无遮掩见到的脸蛋,他不再耽误,放下珠帘,直接取下甄柔头上缀以珠帘遮面的金冠,又四只固定发髻的长笄,甄柔一头乌发就散了下来。

乌发如墨,红唇雪肤,明眸善睐,动人心弦。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却只是语声一贯的沉稳道:“你今天也忙了一天,应该有些累了。我稍后还要去校场喝一轮酒,时间不会短,你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甄柔知道,礼成,入洞房天经地义。

可看着帐帘突然放下,虽然帐内包括姜媪和阿玉在内有八九个侍女还在,心里就是阵阵发紧。

现在,冷不丁被突然触摸上了脸,自然心下越发揣紧了。

没想到曹劲却收回手指,规矩地为她散发,更意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甄柔几乎要大喜过望了,神色却不变,也对曹劲如常说道:“既是婚礼喜宴,又是庆功宴,应酬不可避免。三……”

一个“三”字才脱口而出,意识到现在应该改口了,她面上神色丝毫不变,话却在口中打了一个转儿,才唤出一声“夫君”道:“……夫君不用顾及我,外面要紧。”

有了第一声,第二声也自然而然唤了出来,甄柔忽然发现这并不难,应该时间久了,婚后的所有一切她都会习惯了。

曹劲却知道甄柔会这样说,也满意她这样说,就直接点头道:“那好,我先去了。”

说罢,径自转身离开。

见了,甄柔顿时觉得人都要轻盈几分了。

姜媪却眉头含忧的皱起。

她想到外面那一群言行无状的莽夫,就心知曹劲多半会大醉而归,有些可惜今日从头到脚为甄柔做的护养,却更担心酒会坏事。

曹劲生得体格雄健,一幅很是孔武有力的样子,若有酒劲助了一些兴致,这让甄柔一个娇养得细皮嫩肉的女郎如何受得住?

在姜媪眼里,她根本未想过曹劲会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事了,毕竟甄柔委实足以称得上国色天香,曹劲如何都当保有一份清醒,而那将更让甄柔今夜受罪。

可是她阻止不了,也无法去阻止。

姜媪掩下忧心,将捧着的金冠发笄交于一侧的侍女收拾起,又让阿玉亲自带了一名侍女去备醒酒的汤水,这才亲自侍候甄柔卸妆。

对于甄柔,姜媪总有无尽的耐心,她隐藏着自己的担心,换一个方式对甄柔传授着她多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

“娘子,无论是诸侯将军,还是贩夫走卒,凡是男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妻子。刚才娘子就做得很好,您的温柔懂事,就换得了三公子对您的体贴顾及。”

知道姜媪再给自己讲述夫妻相处之道,甄柔仔细的聆听。

姜媪跪在甄柔身后,一边为她梳理乌发,一边娓娓说道:“除了一些父母对子女,人与人间相处都需要将心比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此良性循环。夫妻相处,也当如此。”

“另外世间万物还相生相克,刚能制柔,柔亦能克刚。不要在乎第一步谁先迈出,只要结果能如你所愿。”

甄柔灵秀,一下明白了姜媪的意思,她看着姜媪投映在镜中的眸光,道:“姜媪你是让我不要硬碰硬,可以先拿出上心或者柔和的态度,换三公子对我的善意?”

姜媪白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慈爱的看着甄柔点了点头。

如此闲话的当头,已是卸妆盥洗毕。

夜渐深。

秋夜的大营,寒气露重,已有了刺骨的冷意。

大帐内数个大火盆烧着,暖烘烘得让人昏昏欲睡。

尤是今早四更就起来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不免有些松懈了,又着中衣躺在了柔软的被窝里,甄柔只感自己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渐渐地就不知觉得打起了盹。

却到底不是心大到这个地步的人,一直就迷迷糊糊地不敢睡沉了。

正似梦非梦之际,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眼睛一下圆睁。

洞房之夜,新郎未归,不会熄灯。

账内自是灯火辉煌。

灯火之下,只见曹劲黝黑的脸上已泛起了潮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许是因为刚才撞上了屏风,痛感和声响都让他有些清醒,此时正右手撑着屏风边上而立,双眼定定地看向床榻。

而随着他的闯进,整个大帐都弥漫着浓烈难闻的熏人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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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是夜(下)

甄柔心理早有准备,曹劲会喝得烂醉而归。

其实对此,她还有些暗自高兴,希望曹劲能干脆醉得不醒人事,这样洞房之夜也就躲过去了。

当然她也知道,毕竟已成婚了,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可是一想到校场外面是数万将士,他们却仅隔一个大帐行敦伦,她自问无法接受,所以最好曹劲自己醉得人事不知。

然,她原是如此想着,可现在看到曹劲一脸醉醺醺的样子,甄柔第一个念头就是远远走开。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理智一直横亘在脑海里。

旋即已是掀被起身,快速趿拉了青履到一旁的衣桁架子处,扯下一袭红色锦缎外袍披上,将贴身的白色中衣严严实实裹住,便来到曹劲跟前道:“夫君,我已让人备了醒酒汤,你先在榻上坐一会,我这就取了过来。”

说话时,甄柔一直立在离曹劲一步之外,微微仰着头,面含一丝焦急。

话一说完,未等曹劲回应,径自绕过曹劲,向屏风外走去,口里也扬声唤道:“阿玉——”

一声“阿玉”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只感手腕猛地一紧,脚步再是迈不出去,紧接着肩膀上就是一重,一股呛鼻的酒味兜头兜脑的笼罩了过来。

就在这转眼之间,曹劲已一手搭在甄柔的肩膀上,将身体一部分重量靠了上去。

甄柔根本毫无防备,被曹劲猛地一个倚靠过来,她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就要栽了下去,却还没反应过来,那浓烈的酒气直熏得她差点背气。

曹劲却只感一阵温腻软香迎来,果然和那一截手腕的触感一样,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对自己临时起意一靠不觉满意。

只是揽在手下的身子,尤其是掌下那肩膀,虽不是骨骼硌手,却也委实太纤弱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压坏,只好再移开一些重量,待感觉臂怀下的新婚妻子终于站稳,他才略带酒意道:“不用醒酒汤,扶我过去就是。”

说着,带了一把甄柔的肩膀,转身往床榻走去。

言语清楚,意识清明,应该没有完全醉了。

只是他一开口,那酒气更浓了。

甄柔摒气,一声不吭,只顺着曹劲的力道往床榻走去。

但待曹劲一到床榻箕坐下来,她立马就站起来,退到一步之外,才感觉呼吸为之一顺。

到底还是喝了不少,一个未注意,甄柔竟一下挣开他的手走了,左臂怀间顿时一空,曹劲皱了皱眉,抬头一看,甄柔已站到了老远,他也不再多做折腾,脚后跟一蹬,就是“咚——咚——”两声响,把靴子蹬得飞远,然后便是一个倒头,仰躺上了床榻。

连月来抗敌,大败薛邓联军后,又有各种事务处理,今日倏一饮酒放松,确实有几分疲乏,索性闭眼休息。

甄柔愕然:“你就这样睡了?”

曹劲闻言也不睁眼,只捏了捏眉心,不掩疲惫地“嗯”了一声,嗓音带着些许沙哑道:“我先睡一会,天亮就要起来。”

言下之意,他亦没有行敦伦之意。

有了这个共同认知,甄柔对于曹劲就这样睡了,心里也不大在意。却不想曹劲忽又道:“明日中午就要启程,路途遥远,你也早些睡吧。”

说着,将身子往床榻外侧挪出了几许,给内侧留出了空位。

他便不再动了,依旧仰面躺着,脸上刚硬的线条有些软和下来,神色安详,一派要陷入睡眠的样子。

甄柔却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即使都没有行敦伦之意,但他们已是成婚的夫妻,今夜还是他们的洞房之夜,理所应当同榻而眠。

可是看着合衣躺在床榻上的曹劲,不说他的一身在外穿过的礼服,却穿到了室内的床榻上去,仅这一身熏人的酒气,让人如何入睡?

甄柔只好皱着眉四处寻看去。

帐子很大,也很简单。

一扇五座屏风,横放在帐子当中,隔出里外两间。里间一张双人床榻,一个衣桁架子,一个梳妆长案,并几个大木箱子。外间则更是简单,她记得屏风外只有长案客几。

整个大账内,能睡下的只有曹劲的边上。

再看曹劲,爵弁未解,腰上还有佩剑,这样居然也能睡着……

甄柔有些泄气。

这时,屏风后转过轻微的脚步声。

阿玉在外当值,姜媪不放心甄柔,也留在账外当值。先前一听到甄柔的传唤,就已撩帘进了大帐,却见甄柔被曹劲揽在怀中,不好再入,遂等在屏风后的外间,眼下得知曹劲已睡下,两人才一起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姜媪看了一眼已睡下的曹劲,低声请示道:“娘子,您可是要为三公子净面?”

这一句问得巧妙,乍听之下,只以为是甄柔主动要为曹劲净面。

主仆近二十年,又有乳母这一层关系,甄柔一下明白了姜媪的意思,从善如流的吩咐道:“我就是要为夫君净面,阿玉打些温水过来。”

主仆两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阿玉依言而去。

未几,带着侍女捧着铜盆、帕子等盥洗之物而入。

甄柔跽坐到床榻边,轻微的呼吸着,尽量让自己忽视难闻的酒气。

“夫君?”

轻轻推了推曹劲,见全无反应,甄柔掩口就了一个呵欠,就不再多耽搁,直接伸手为曹劲取下头上的爵弁,用浸了温水的帕子为他净面擦手,再解下右腰处的佩剑。

许是她的动作很轻,这一系事情做完,曹劲竟仍一动不动的躺着,全无醒来的痕迹,至多不过在净面时有一两声被打扰的轻哼。

夜深人静,外面的喧嚣渐渐小了,大帐内的灯火也暗了,只余屏风外一盏小油灯,勉强透来一些微弱的光亮。

甄柔箕坐在床榻内侧,看着一旁陷入深睡的曹劲,忽然对自己以前的判断有些怀疑——曹劲非池中物。

若是这样,他怎会连佩剑被解下了,都没反应?不是说武将最是警觉么?

念头闪过,甄柔摇了摇头,拉起身上的被子躺下。

毕竟没沐浴过,酒气仍有几许,甄柔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还有身边到底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却未想没过一会儿,她竟是意识一沉睡了过去。

察觉枕畔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曹劲倏然睁眼,目光黑亮清明,眼色锐利如常,偏头看了一眼已然睡去的甄柔,他亦缓缓闭上眼睛,转入睡眠。

夜,漆黑寂静。

当一声鸡鸣划过长空,正是雄鸡一叫,天就亮了。

如此,洞房之夜也就这样过去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二章 补起

次日,曹劲鸡鸣而起。

甄柔几乎是曹劲一动,她就醒了。

屏风外的油灯不知何时油尽灯灭,大帐内漆黑一片。

甄柔揉着眼睛坐起,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曹劲人已下榻,正立在床头的位子,似乎换着衣服,传来窸窣的声响。

“你要起了么?”甄柔看着穿头微动的黑影问道。

他起身的动静很轻,曹劲有一分意外甄柔竟警觉地醒了,他在黑暗中“恩”了一声,算作回答,接着又道:“时辰尚早,你还能再睡一会。”

真的太早了,甄柔头疼欲裂,却还是伸手去拿铃铛,一阵摸索落空,才记起这是曹劲的大帐,她们还没来得及放唤人的铃铛,只得掀被起来。

趿履的时候,许是没穿好,人也晕乎乎,才要站起身,竟一个恍惚,往前绊了下去。

这一下,甄柔彻底清醒了。

四周太黑了,她不指望曹劲能一把拉住自己,眼睛一闭,已接受身体不稳栽倒,心中想道:“这下摔安逸了!”

念毕,腰间却是一紧,栽倒的重力随之一阻。

甄柔却仍不由痛“唔”了一声,她虽没有跌在地上,却结结实实撞上了曹劲的胸膛。

这人到底怎么长的,身板竟像铜墙铁壁,撞得她胸口直泛痛。

忙双手推着曹劲的胸膛要自己站稳,口中倒客气的说道:“多谢夫君——啊——”

一言未完,她不妨腰间一紧,又结实撞上曹劲的胸膛,一声低呼溢出口中。

“你——”甄柔生恼,以为曹劲故意戏耍,只是才反抗地说了一个字,她骤然反应了过来,脸上刷地一下涨得通红。

人的一切感官,在黑暗中会变得更为敏锐。

甄柔清晰地感受到腰间的大掌仍在不断收紧,她和曹劲的胸膛也贴得越发紧了,几乎都要没有一丝儿缝隙。

昨日举行仪式的礼服,他已换下,此时和她一样,只着了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

她和他之间,亦只隔了彼此薄薄的一层单衣。

单衣为丝锦质地,穿在身上,顺滑贴身,如人的第二层肌肤。

甄柔一度很喜欢质地上层的中衣穿在身上,可是眼下她只暗恼这中衣为何这样薄,又这样的贴身,还有她昨晚怎么就听了姜媪……中衣内没有再穿抱腹……

虽然她本就为了睡得更舒适,一直都没有穿抱腹的习惯。

可这一刻,甄柔脑中却分神的闪过一念,她一定要改了睡觉不穿抱腹的习惯。

不过,这样的分神也就那么一瞬,甄柔在反应过曹劲此举之后,已状似不知的低声道:“太黑了,我去外间让人掌灯,你先放开我。”

声音软糯,一如他此时的感受。

曹劲闭着眼,没有说话。

他只感受着胸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充盈饱满,柔软得不可思议。

原来她并非看上去那样纤细,浑身尽是软绵,尤是抵在他胸前之处的地方。

到底不过二十五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又重未接触过这样的柔软,实在是一种与他太过不一样的感知。

听到甄柔在怀中低声的祈求,曹劲勒在那楚楚纤腰上的手一顿,旋即毫不犹疑地缓缓上移,停在了背心之处,然后便是一压。

甄柔感到放在腰上的一只大掌移开了,她心中一松,抵在曹劲肩上的手轻轻用力,打算就曹劲松开手时顺势起身,却万万没想到,那拿开的大掌缓缓移上了自己的背心,她愕然之下,完全不及反应间,就猛地被按了下去。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双手一滑,掠过肩膀,向上而举。

转眼之间,她的双手就从抵在曹劲胸口,变成了双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主动环住了他的颈项一般。

他在男子当中是少见的高大,她却不过正常女子的个头,顶多略高几寸而已。

如此双臂环着,如何能够得上?

甄柔只感腰间顺势被往上一提,就被迫脚尖而立,整个人也随之全部倚在了曹劲的身上。

“唔……”

感受到甄柔完全顺贴在身上,曹劲忍不住从喉头发出一声低叹,原本已恢复如常的沉稳嗓音,不觉间又是暗哑了下去。

虽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但见曹劲一再紧抱她不放,现在还发出这样一声轻叹,甄柔并不傻,她知道了曹劲的意动。

已是夫妻,既然总有这一着,干脆就这样吧……

甄柔眼睛一闭,被迫搁在曹劲肩膀上的手缓缓笼在一起,环住了曹劲的颈项。

她的态度已然表明。

曹劲却深深一叹,将下颌放在甄柔的头上道:“这是大营,不是合适的地方。等回信都后,补新婚之夜。”

说完,放在腰间和背心的两手又是一紧,再一次重重感受了下甄柔,终是放开。

“掌灯!”

一声断喝,声音雄浑,已然不见先前的沙哑。

片刻,脚步声传来,绉纱屏风外透来了光亮。

也在这一会儿,曹劲已打开了衣桁架子后的木箱,兀自穿好了一身青布常衣,对甄柔道:“大营没有女人,我一贯用下面的兵服侍盥洗,有你在他不方便进来,我去另外大帐更衣盥洗。”

言毕,应是时辰不早了,曹劲径自绕过屏风,扬长而去。

曹劲如此一走,大帐内浓浓的暧昧气氛也随之散去。

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掌灯进来的阿玉,见甄柔一身单薄中衣发愣似的立在床榻边,忙把油灯往梳妆案上一放,取下衣桁架上的外袍,为甄柔披在身上道:“娘子,霜降了天冷,仔细别受了寒,后面还要长途跋涉。”

霜降后的早晨,空气中已有了寒凉的意味,草木上的露水开始凝结成霜。

郊外大营,空旷寂寥,寒意深重,只会更冷。

然,甄柔心口怦怦直跳,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正心绪犹未平时,不料姜媪突然说道:“娘子,您和三公子没有圆房?”

声音入耳,甄柔心下顿时漏跳一拍。

回信都之后,补新婚之夜。

这寥寥数语不觉浮上心头,双颊莫名一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三章 北上

鸡鸣不过四更天,委实太早了。

只是经过方才一事,已然再无睡意,于是也梳洗了起来。

从曹劲两次提及大营,一是不宜行事,一是没有女人,甄柔隐约察觉这其中有几分忌讳,似乎因她的到来,已经破坏了曹劲营下的某些规矩,她便摒弃了新嫁娘有些色泽鲜亮的衣裳,选了一身青白色的直裾深衣换上,又让姜媪约束陪嫁的侍女注意言行,无事最好不要出帐,尽量降低她们这一行女子的存在感。

等一应交代妥当,才坐到外间案前用早饭。

许是忙着拔营,大营灶房今日所备的早饭很简单,是昨天喜宴所剩——烤鹿肉和粟米饭。

姜媪这一月来各种好汤好水照顾着甄柔,见案上饭食粗糙,还是昨夜剩下之物,忍不住忿道:“这样的食物,哪是早上用的!怎么能拿给娘子!”

人说心宽体胖。

姜媪便是这样,虽对阿玉她们这些下面的年轻侍女严厉,却甚少动怒,心气很平和,随着年纪过了三十以后,人也就越渐白胖了。

此时却少见的因为一些饭食有怨气,甄柔却知道个中原委。

一来多是怜惜她的身子情况,一来却是着急她和曹劲没有圆房。

焦急之下,姜媪难免口气不好。

甄柔待见四下无外人,就姜媪和阿玉在身边服侍用早饭,便安姜媪的心道:“我观三公子在营中多严律己身,凡是以身作则,想来他的早饭也和我们一样。不过,这倒和新婚之夜一样,看这里毕竟是大营,他就说要等回了信都去。”

如此,一言隐晦解释了为何没有圆房。

姜媪白胖的脸上立刻笑逐颜开。

她就说三公子怎会冷落娘子这样娇美的女郎,原来竟是这般。

而且营帐行敦伦之礼,也确实委屈了娘子,这样真是正好!

没想到三公子看上去是雄健威严,私底下却是细心又周到!

正所谓丈母娘看女婿,婚前纵使千般不对,婚后也是百样好。

姜媪虽与甄柔有喂ru之情,却也不敢有丝毫托大,时时谨记奴仆身份,却人到底是感情动物,不免就带了看女婿的眼光。

一番心思转动之下,姜媪已笑眯眯地赞道:“三公子治军严厉,又以身作则,难怪能以少胜多大败薛邓联军!”

实在变脸太快,甄柔“扑哧”一笑,看向坐在食案左下首的姜媪,道:“我可记得姜媪你曾说过这行伍出身的人,最是粗鲁不堪,又头脑简单,难道三公子就是列外了?”

有甄柔这样明晃晃地调戏,坐在姜媪下首的阿玉也不禁抿唇一笑。

姜媪哪里不知道她们在笑自己,但只牙科曹劲能待甄柔好,甄柔能每日开心,她才不乎其他呢,当下故意仰脸说道:“那当然例外!咱们三公子可是公主之子,哪是寻常寒门出身的行伍之人,可以相提并论!?”

秦时,虽有陈胜吴广者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然,在这个还没有科举出现的时代,国家从上至下的任能选才,出仕为官,都是依靠士大夫等上层阶级推举,时人如何不处处看其出身?

甄柔没有反驳,亦没有在意,只当斗嘴的闲话说说笑笑便是过去。

大帐内言笑晏晏,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早饭也就在这样过去了。

蓦然间,帐外传来一声低沉而绵长的号角,响彻大营。

紧接着,战鼓声骤响,大地传来“隆隆——”地震动,好似地龙翻身。

“娘子,外面是怎么了?”阿玉跪着收拾食案的动作一惊,慌忙地站了起来。

甄柔隐隐明白,心里已是好奇,遂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叫上阿玉道:“先别收拾了,我们去帐外看看!”

说时,已至门口,帘子一掀,出了大帐。

天还没有大亮,晨曦微薄,苍穹昏暗。

前方十丈之外的校场却已是风起云涌,草木震动。

身披黑盔铁甲的曹兵,分步兵营、长戟营、骑兵营、攻坚营……等各营阵。

每一营队伍之前,皆有四名旗手,舞动猎猎旌旗。

旌旗后的队伍,他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逐营向昨晚举行婚礼的主帅台行进。

一眼望去,黄沙滚滚,旌旗招展,金戈黑甲。

至主帅台下,众营将士停步,成数十个矩阵,分布四周。

只在此刻,一队骑兵赫然驶出。

他们穿过众营,来到主帅台下。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玄色大氅随风而动。

身后众铁骑在主帅台下横向一字排开,犹如筑起一面铜墙铁壁。

当先那人独自登上主帅台,重甲佩剑,身披大氅。

他一登上高台,四野声震云霄。

只听,号角长响,金鼓齐鸣。

台下,众将士齐声呐喊“主帅威武——”,声声振聋发聩,非昨日儿戏之下可比。

然而,这震天动地的声音,却仅在他振臂一挥的瞬间,辽阔的校场划然一静,再没有一丝的声音。

这时,云破日出,万丈霞光,照耀大地。

黑压压一片铁甲在霞光下熠熠生辉,金光夺目。

他们却一动不动,只遥望高台之上,好似那里有他们永远的信仰。

忽然之间,整个校场,庄严肃穆,令人生敬。

甄柔在袖下的手死死紧攥成拳,目光亦一动不动望着高台上的那人,无法移动一分一寸。

根本不需要凝军心,他就是三军所拥戴。

心中莫名生出这个念头。

恍惚间,尚未听见曹劲在高台上又说了什么,或下了何种军令,矩形营阵如黑色铁水般涌动,开始撤出校场。

地上黄沙又起,大地轰隆震动。

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甄柔最后遥望了一眼在高台上巍然矗立的曹劲,转身回了帐内。

众将士归昌邑大营,她们也该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去信都了。

信都位于冀州,那是曹家的大本营。

从衮州一路北上就是冀州。

所经之地,越往北方,越趋近曹家势力核心范畴,路上可谓极为太平。

如是,曹劲只率一千铁骑随行,带着新婚妻子北上信都。

两马大蓬车上,甄柔推开车窗,望着滚滚黄沙,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信都侯府,那里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四章 渐熟(上)

他们启程的时候,已是九月尾上了。

没走几日,转入十月。

这时的月历,是按照农历看的,到了农历十月就是冬季的月份。

冬,就是终。

冬季,万物终结。

沿途,树叶落尽,花草凋零,大地失去颜色,整个世界好像笼罩了一层寂寥的灰。

甄柔开始她迄今为止,最漫长而枯燥的旅途。

因为她的陪嫁众多,财帛锦缎不知凡几,又陪嫁了一百口人,有侍女、仆妇、侍从、侍卫,其中二十名侍卫,有好几位均已成家,不免要拖家带口。

行李和女眷一多,行程便慢了下来。

当然也能像熊傲那样强行赶路,但那只能针对两三日的短途,若是一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显然不现实。

时下的驿站,多为三十里一驿,考虑一行女眷,尤其是甄柔的感受,风餐露宿却是不行,遂安排每日三十里的行程,以便入夜后可以到驿站住宿。

既然曹劲一方都这样考虑她们了,甄柔认为自己一行也不能耽误了曹劲的行程,便让一众陪嫁人员,皆按曹劲的安排来。

从小沛到信都,有上千里之遥,日行三十里,至少也要走上一个多月,可谓路途漫漫。

时序又入了冬,路上难行,行程越发吃紧。

每日天亮启程,天黑住宿,整整一个白天都要待在车上,百无聊赖之下不是发呆就是打盹。

到了晚上,虽能下车,但一身被颠簸得酸乏难耐,几乎是晚饭一用,便是盥洗了睡下。

赶路日常,不知觉间,竟成了整日昏昏睡睡。

如此走了二十多天,终于进入冀州境内了。

对于冀州,甄柔有几分好奇。

在大汉将天下分十三州之前,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其中冀州居九州之首。又有古三帝在冀州之地建都,乃是众所周知的“王畿所在”,其富饶兴盛自古有之。

如今冀州又为曹家的大本营,听闻齐侯曹郑治理有方,改革租赋、灌溉农田、经营运河等一系列举措,将冀州的经济民生大为改善,使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无论上古,还是今夕,冀州都可堪为天下兴旺之地。

甄柔便想好生看一看,不定能看出一二,书信给兄长参考。

怀揣对闻名天下的冀州好奇,以及借鉴的想法,这日一过衮州和冀州交界的关卡,甄柔便开了车窗,兴致勃勃地一路四看。

然而,却忽视了一处。

北方为冀。

进入冀州,也就是彻底进入北地了。

北地春迟冬早,往年在徐州十一月份才真正冷起来,到了冀州却不过十月下旬已是寒气森然,朔风强劲。

车窗这样一开,冷风直扑脸上,寒气灌入车内。

并非未感觉寒冷,只是每日待在大篷车厢内,实在太过闷气了。

而车外沿途风貌,虽因为走的官道,看不到多少风土民情,可是外面的景色与徐州太不一样了。

他们徐州地处南北方过渡带,地域风光有北方的豁然大气,亦有南方的钟灵秀丽,可谓南北交融及包容并蓄之地。

直到真正踏入北地,甄柔才发现,徐州仍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许温柔。

天地苍茫,豪迈辽阔。朔风卷地,冰封千里。

这样极目远眺,虽有风烈烈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却吹散了累日在逼仄车厢里闷出的郁气。

不觉就贪图了辽阔大地的壮丽,更爱目之所见后心胸也为之开阔了。

如是,这一天下来,她就时不时地开窗远眺。

正所谓任何病症都有潜伏期,甄柔白日吹了冷风不显,到了稍晚的时候便察觉不对,却有些迟了。

“阿嚏——”

一声喷嚏骤然一响,在华灯初上的晚饭间显得格外清楚。

甄柔愕然,怔怔地与对案而食的曹劲四目相对。

却不及尴尬赧然生出,接连又一个喷嚏声响起。

四目相对,室内静得出奇。

甄柔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尴尬的事情来,尤其是这还在曹劲的面前,当下只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了下去。

不过这自然不可能,甄柔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掩着口鼻,歉然道:“扰了夫君进食,我先失陪一下。”说时已抽身离席,快步绕到屏风后的里间去了。

此处驿站的屏风是全木质地,面上不透光,甄柔一转过屏风,便看不到了身影,只是喷嚏声越加频发了。

一时之间,只听“阿嚏——阿嚏——”声接连不断。

曹劲眉头顿时拧了起来,放下食具,直切要点道:“怎么会着凉?你没有听我的关车窗。”

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却不知可是心虚,只觉语气有些严厉。

甄柔屏气凝息,屏风后未再传出喷嚏声,却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曹劲浓眉倒竖,盯着屏风静静看了片刻,蓦然起身,走到门口,推门吩咐道:“请罗神医过来。”

曹劲不喜身边有侍女服侍,阿玉和姜媪遂室外侯立。

闻言,知道多半是甄柔有恙,她们心里着急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只能低声应“诺”,忙去寻罗神医过来。

曹劲转身回到房中,见食案上自己的晚饭已几乎用尽,他也不再回案前继续进食,直接走入里间,道:“我让罗神医给你看一下。”

甄柔正背对曹劲,跽坐在梳妆案前。

她早已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曹劲让人找了罗神医过来,这一会儿的时间已在心里做了建设,虽是尴尬未减,面上却已一派泰然,起身后微微一欠身,落落大方道:“刚才让夫君见笑了。”

他们同榻共眠已经二十多天了,每日三餐除了午饭不一起,早晚皆是对案而食,她的“夫君”二字已喊得极为流畅。

他亦然,对于她很快调整自己的心态情绪已是见识过了,知道这会儿即使她再就一个喷嚏也不会躲开了。

莫名地,曹劲想到她对自己亲近行为的适应,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极快掠过一抹笑意。

“请少夫人脉!”不一时,罗神医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案上晚饭撤下,甄柔将放在案上任罗神医把脉。

稍时,罗神医起身,向立于屋中的曹劲一揖,捋着花白的胡须,呵呵一笑。

“公子无忧,少夫人只是受了些风,用碗姜汤,热水沐浴,出了汗即好。”顿了一顿,转向甄柔,“不过明日,少夫人还是当听公子一言,勿再开车窗了。”

竟连罗神医都知曹劲提醒过她。

甄柔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五章 渐熟(下)

依照医嘱,姜汤发汗,热水沐浴。

一应毕之,从隔壁的浴房出来时,夜已深了。

天上漆黑一片,没有一丝星光,明日多半又是一个阴天。

这时的风却比白天更大了,“呼——呼——”咆哮着,吹得檐下的风灯左晃右动。

不过才是初冬时分,这里的风都要比上彭城严冬的时候了。

甄柔越发觉得两地的差异,却不敢在廊檐下多待,赶紧裹着身上的棉袍,往房中回去。

当值的侍女从外推开房门。

她甫一踏入,只感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犹当身后房门从外关上,隔绝了背后的寒气,整个人又好似才从浴桶里出来般,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甄柔不由地舒了一口气,只是当余光触及左墙边的长案时,呼吸却是一顿。

曹劲正手握一卷竹简坐在长案旁。

案上一盏三转油灯燃得正亮,将周边照得格外明亮清楚。

只见曹劲背一方凭几,半坐半卧,拿着竹简的右手正搁在长案上。

显然也是沐浴洁身过了,和她一样,披头散发,罩着一件青白色的棉布夹袍。

可是又全然不一样,她身上的棉袍严严实实的捂着,他却只松松散散地系了一下腰带,领口大开,里面又未着中衣,直接露出一大片赤、裸的胸膛。

灯光泛黄,衬着那一片古铜色般结实发亮的胸肌,更加筋肉凸显,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称之为男人的彪悍气息。

虽这二十多天的生活下来,她对曹劲沐浴后的这种常态已有些习惯,却仍不由看得目光一跳。

说不出什么感想,只能叹一声——他身体真是好!

甄柔勉强澹然视之的垂下目光,只作未见。

而就她看了一眼的功夫,曹劲已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朝她望来,“可好些了?”说时坐了起来,领口随之一滑,越发散得开了。

甄柔让自己的目光放在曹劲的脸上,走过去坐对案道:“好多了,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闻言,曹劲凝目而视。

因为才沐浴了出来,肌肤被熏得发红,正是白里透红,嫩得能掐出水来。

一双善睐的明眸,也仿佛让清水洗过,水灵灵的,透着三分狡黠。

隔着三尺宽的长案,都甚至还能感到一股泛着馨香的水汽,从她的身上传来。

这样看着心绪不觉浮动,曹劲眉头微皱地闭了闭眼睛,随后复又拿起竹简,头也不抬的道:“看上去是好不少,不过受凉还是早些休息,你去安置吧,我再看一会儿。”

言下之意,是打发她下去,免得扰了他看书。

而且看他一头散发还有几分润,不像她是熏干了湿发才出来,等到他头发干透再睡怕是还要半个多时辰。

甄柔觉得她等不起了,毕竟受了凉本就嗜睡,她已有了困意,当下知情识趣地点头应了,去了屏风后的里间。

这时的贵族夫妻,虽同榻而眠,却也分衾而盖,床榻上一贯是备了两床被子。

甄柔在梳妆案上留了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便直接爬到床榻内侧的被子里。

驿站房间简陋,没有烧火墙,但是被子里早放了熏笼,一盖上被子,就被暖意包裹了。

女子属性为阴,大多有畏寒的先天之症在,一到冬天时常有些手脚冰冷。

甄柔亦不列外,这一被暖暖的被子围着,只觉说不出的舒服,而温暖舒适的环境,也最易催发人的睡意。

没过一会儿,甄柔只感眼皮泛沉,想着白日有些受凉,索性就任由睡意袭来,不知事得陷入睡眠。

等曹劲将竹简看完,熄灯转入屏风后,就见里间一灯如豆,甄柔睡得一脸安详。

俗语有云:灯下看美人,别有风情在。

眼下正是此番情景。

妆台暗下灯,榻上美人睡,端有一番迷雾笼月之妙。

曹劲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何况这是自己的床榻,自己的女人?

如此想法之下,先前看竹简的念头重新翻涌而出。

曹劲眸底转深,也不熄灯,宽下外袍,就只着了中衣的下裤,直接上榻,随后被子一掀,手脚娴熟地将人揽入他的被子里,隔着一层单薄滑顺的中衣,双手上游弋,感受着那玲珑起伏的美妙。

甄柔睡得正是香甜,不妨突然燥热了起来,好似被关进一个大火炉,热得她出了一身的汗。

迷迷糊糊间想挣脱出来,好让自己凉快一些,却越是挣扎,身上的束缚越是紧,

她不是在睡觉么?

怎么会越来越热?连动弹也无法……?

到底还有几分意识,甄柔脑中疑惑一生,猛地想起这将一个月来的夜晚情形,心中已然有数,不再挣扎,等着他抱一会儿,自然会把她放回原先的被子里。

只是抵在后背的胸膛太过火热,揉在身上的大掌也太过用力,让她无法忽视的继续睡着,意识渐渐清明。

突然,那孱弱的油灯“噗”地一下灭了,室内一片漆黑。

也在这时,后背抱腹的带子不妨一松,那在中衣外的手顿时犹如无人之境,一路从下绕过中衣,掠过抱腹,直入最里。

甄柔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满目愕然,“夫君?”

曹劲置若罔闻,只感受着手间那一份温香软腻的重量,有些惊讶竟能溢满他一只手,良久,才将头从甄柔的后劲埋下,声音沙哑道:“就抱一下,一会就好……”

言至末尾,声音已低不可闻,甄柔唯一的观感只有那在胸前肆虐的大掌。

随着那时轻时重的力道,她的思绪不觉有一丝抽离。

她认为人真的很不可思议,尤其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

从第一个夜晚的相拥,到现在的肌肤相亲,她竟越来越习惯了。

而随着两人身体一步步的接触,他们于日常的相处间,也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亲密和默契,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故友。

却不知为何心里仍旧空落落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至亲至疏为夫妻?

同榻而眠的亲近,却又不需要心意相通的疏远?

甄柔不明白,她只知道这一路下来,她和曹劲渐渐熟悉了,这对他们任何一方都是好事。尤其是她,至少在即将抵达的信都侯府中,还有一个人是她熟悉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六章 顽疾

胡思乱想间,意识朦胧了,也不知何时回到自己的被子里睡去。

第二天倏忽一睁眼,曹劲已不再室内,阿玉打了洗脸水来服侍梳洗,甄柔便问:“三公子呢?”

阿玉答道:“天没亮就去外面的营帐了。”

驿站拢共不过三十多间房,住下侍女仆妇等陪嫁人员已是勉强,护卫的一千铁骑只有在外安营扎寨。

曹劲去的营帐,就是这一千铁骑扎营的地方。

甄柔也就随口一问,其实她大约已知曹劲的去向。

在路上的这段日子,曹劲每日都天未亮起身,然后在庭院简单盥洗,便是一径去了外面的营帐。

也不知那么早过去做什么,即使安排上路,应该也有随行的熊傲负责,他却每日如此。

今早想着昨晚事情似乎比往常都要晚,就认为会不会有一次例外,这时听到依旧如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甄柔便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对关于曹劲的话题,大抵是心底深处还留有一丝惧意在,只是如今无可奈何之下又相处了一些时日,面上已经正常了,却也委实不知能提及曹劲什么,阿玉遂转了话题,另道:“姜媪在灶房又給娘子煮了碗姜汤,娘子喝了,今日可得注意些,再受凉怕是得服汤药了。”

听到姜汤,甄柔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日就中午打尖的时候,他过来说了我一次,想必是他骑马时看见了,怎么罗神医也知道了?”甄柔将疑惑说了出来,倒也没指望阿玉知道,毕竟阿玉一直陪她坐在车里。

不妨阿玉却道:“昨夜请罗神医过来时,就听罗神医说了,昨日三公子特意嘱咐他,让他有些准备,说是娘子您可能会受凉。”

说话的当头,姜媪已亲自备了早饭过来。

她听到阿玉最后一句话,绕过屏风,声音盈满了笑意,接口道:“三公子对娘子真是上心!”

姜媪说时,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甄柔,一副过来人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到底还是没经事的女郎,两人关系昨夜又刚跨进一步,迎着姜媪一双眼睛,甄柔只觉得不自在,便道:“火盆里可是烧完了,怎么觉得有些冷?”说话间,已经盥洗完,正在换衣裳。

姜媪是看着甄柔长大,哪里不知道甄柔这是不好意思了,本该就此打断了话,只是心里更惦记甄柔以后的生活,不由念叨道:“新婚前三月,都是蜜里调油的日子,娘子还是得抓紧。”说完想着火盆已经熄了,室内不如夜间暖和,怕甄柔再次受凉了,忙帮阿玉一起为甄柔穿衣。

如此,揭过话头。

甄柔收拾妥当,曹劲也踩着时辰回来。

二人对案而坐,一起用了姜媪单独在灶房备的早饭,甄柔又用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便是再次上路。

马蹄“嘚嘚”,篷车起伏不定,一路颠簸缓行。

赶路的日子又回到的整日闭窗发闷。

而她与曹劲的关系也就此止步不前了,更随着越渐接近信都,曹劲连那仅有的相拥亲密也停止了。

甄柔对此并无任何其他想法,只当曹劲回信都事多,没有心思在床帏之间,再则两人都到了这一步,很多事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又十天之后,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信都。

这一天是风雪交加的晚上。

大雪,是进入十一月的次日下的,漫漫扬扬的大雪到今天,已经下了有三天。

姜媪早翻出了白狐皮大氅为甄柔换上,更为甄柔梳了高髻,很是打扮了一番。

这一番心思很简单,不过是为了甄柔见夫家人多些底气。

对于姜媪的一片苦心,甄柔从来不拒绝,任由姜媪为她梳妆打扮,以为今晚的初次见面。

因为想着马上就要抵达,外面又飘着大雪,到了晚饭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打尖。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车才驶进城门,姜媪便问道:“娘子,您可腹饿了?”

甄柔还没说话,姜媪又兀自道:“娘子,稍忍耐一下,侯府应该早知道三公子和您今日抵达,想必已备了汤饭吧!”

自问自答说完,忽又紧张道:“娘子,您可紧张?”

甄柔再是忍不住“扑哧”一声,和坐在一旁的阿玉相视一笑,乐道:“姜媪,我看紧张的是你才对!”说着挽住姜媪的胳膊,偏头靠上她软软的肩膀。

小女儿般的依偎,让姜媪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伸手抚着甄柔的鬓发,眉目温柔道:“好,婢不紧张了,若一会儿下车,让来迎接的人见婢紧张,岂不是给娘子丢脸了。”

正言至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踏声。

车里的主仆三人皆是一怔。

此时已是夜禁,城中禁行,更别提驾马了,除非……

念头还未转完,她们坐的车晃动了一下,骤然一停。

姜媪猜道:“莫不是侯府的人?”

也只有他们侯府曹家人赶在夜禁时骑马。

正如重生的那一年,她深夜抵达下邳,兄长无须顾忌城中夜禁,一径策马奔驰,到城门口接她。

那么,外面可也是如此?

甄柔放开姜媪的胳膊,坐直了身子,她记得曹劲还有一个年及弱冠的同胞幼弟——曹昕。

外面大雪无声飘落,一个毫不客气的莽汉声音道:“奉君候之令,召罗神医立刻进府,不得延误!”

一派秉公办理的话,随着风声传入车内。

语气如此冷硬,丝毫不给曹劲这位三公子颜面,甄柔微微凝眉。

旋即屏气凝息,欲继续听下去,外面的声音已低下去了,只知道罗神医被叫了出来,曹劲似乎与对方在交涉什么。

既听不清,甄柔也不浪费精力,该她知道的,稍晚曹劲必会让人告知。

果然片刻,待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远去,熊傲的声音在车窗外禀告道:“少夫人,君候患有头痛之疾,眼下顽疾又犯,公子带罗神医先行一步,并交由属下继续护送您回府。”

齐侯曹郑患有头痛顽疾。

而且,还需要罗神医专门看治。

甄柔暗记下这两点信息,她隔着车窗道:“好,有劳熊将军。”

如是,抵达信都侯府的头一天,因齐侯曹郑头痛顽疾又犯,甄柔独自入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七章 等归

在入府的这一段路上,没有新妇入门的喜庆,也没有任何迎接之人,甚至还要被拦住盘查。

侯府大门口,“锵锵——”数下刀戟相撞之声,在深夜显得尤为清晰。

甄柔坐着的篷车也随之一停。

熊傲“咚咚”地轻叩了两声车窗,在车外小声道:“例行检查,少夫人勿忧,已到侯府了。”

原本声如洪钟的大嗓门,在此刻声如蚊呐,和他虎背熊腰的样子形成极端反差,让见过熊傲的人听了都不禁好笑。

却不及让人生笑,身后的侍女车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车厢内气氛一紧。

还好不一会儿,车子晃了一下,就又走起来了,她们这一辆车并没有被检查。

许是夜晚太静了,除了呼啸的风息声,辘辘地车轮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时从耳旁掠过。

甄柔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侯府的卫兵在巡逻。

车仍旧在徐行中,大约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车再次停了下来。

熊傲又过来道:“再进去就是后宅了,少夫人陪嫁的男仆和护卫,还有一些粗使杂役,需安排在外面。”

这一点无可厚非,甄柔自无不可应。

如此,车终于进了侯府后宅。

少了卫兵来回走动时盔甲摩擦声,又或是终于进到了后宅,车厢内气氛明显松些了。

阿玉怔忪道:“侯府似乎比下邳王宫还大,这似乎不合礼制。”

礼制?

甄柔心下冷笑。

如果有礼制可言,豫州薛家,也不会摒弃大汉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一列,竟要了楚王的爵位,更占扬州建邺大兴土木,建造楚王宫。

而曹家人虽未封王,但这侯府,显然比薛家的楚王宫还要大上几分。

从府大门到后宅,竟然走了大半炷香的时间,还并非步行。

甄柔忽然滋味莫辨,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身为忠于汉室的甄家女,她会嫁到这样的人家。

念头闪过,甄柔又觉自己可笑。

她和薛钦定亲,是在薛父封楚王之后,如此一看,和联姻曹家又有何不同?

想到薛钦,就不由想到在小沛那一夜被追杀的情形。

心中一冷,齿间生寒,脑中却更为清明,她发现了一件从未想过的疑点。

薛父称楚王,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如今几乎不见有人骂。

另外,她和薛钦定亲之日,是在薛父为楚王后的第二月,并且还一反常态的大势热闹了翻,要知列来幼童定亲不过两家过一信物便罢。

如今一想,确实奇怪。

那么,是否可以说当年薛家突然提亲,并非是为了还父亲的救命之恩,而是为了消除被天下谩骂的恶名?

这样一来,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伯父名声远不如早逝的父亲,甚至近些年颇为人不耻。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她借此想到了与曹劲的婚姻,除了曹劲野心勃勃想拿下徐州,不也有想借甄家清誉消除“曹贼”之名么?

想到这些,因为从入城到现在所感受到的压迫感,不觉一松。

甄柔这就笑对阿玉道:“不合礼制才好,这这说明曹家势大,实力雄厚。眼下的时局,没有比拥有绝对实力更好的了。”

话音落下,车也真正停下了。熊傲道:“请少夫人下车。”

终于到了!

甄柔轻轻吐了一口气,让阿玉扶她下车。

甫一站定,还不及看一眼外面的风雪,已有人迎上前来。

来人约五十岁上下,白面无须,身材偏瘦,穿着一身褐色布袍,看人带着几分低眉顺眼之态。他一来就揖手道:“老奴见过少夫人!”

声音十分尖细,一听就和下邳王宫的侍人如出一辙。

曹劲的母亲又是大汉公主,想来此人应是当年阳平公主的陪嫁侍人吧。

正暗中猜出身份,就听熊傲从旁证实道:“少夫人,这是张伯,当年随阳平公主陪嫁出宫,如今负责打点公子的院子,您有何事可以问何伯。”

顿了一顿,熊傲又道:“还有您的一应陪嫁还在前宅,明日属下会安排人般进院子。现在属下不宜久留,先行告退!”

说罢,不等甄柔回应,熊傲已跳上一车,坐在驾驶的位置,指挥车队离开。

张伯望了一眼远去的熊傲,习惯性地弓着身子,道:“您别介意,熊将军性子虽急,但对公子可是赤胆忠心。”

都这样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甄柔微微颔首道:“知道熊将军的性子,我不会介意。”

这时,忽然一股烈风乍起,夹杂着漫天飞雪袭来。

脸上不妨一疼,院门檐下高挂的两只风灯更是几欲吹落。

张伯见状忙让开一步,引甄柔进院子道:“外面风太大了,还下着雪,少夫人快随老奴回院子。”说着拾级而上,为甄柔带路。

前脚才踏入院子,张伯已在庭院大声一喝:“少夫人回来了!张灯!上饭!”尖细的声音十分激动。

甄柔一怔,曹劲身边服侍的人,还是从汉宫里出来的,竟如此豪迈……?

敛下惊讶,随张伯穿过两个院落,来到第三进院落的上房。

一路行来,檐下都是风灯高挂,照得院落灯火通明。

只是风大雪大,又委实有些乏了,她没有心思多看,径自去了第三进院落的上房。

张伯虽上了一些年纪,因为偏瘦,又常年弯腰曲背,身形看起来有些佝偻,但做事却很仔细周到。

案下大火盆熊熊燃烧,四隅的油灯都点上了,上房内温暖而明亮,对于长途跋涉、雪夜归来的人来说倍感暖意。

准备的吃食虽是简单,却是热腾腾地饭菜,并且少油少肉很好消化,正适合这个时候食用。

更让甄柔惊讶的是,她还在用着香糯的大米粥,张伯已殷勤地来禀道:“您带来的二十名侍女,老奴已经安排在院子住下去了,胡饼也快要做好,稍后就给她们发下去!还有院子的仆人,也该先来拜见您,只是老奴看时间已晚,明日再见可好?”

殷勤备至,充满善意。

原以为突然出现的女主人,会让伺候多年的老仆刁难,却意外地受到热情欢迎。

然而,从进城到入府各种下马威般的行径,让甄柔无心探究张伯如何,她只等着曹劲归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八章 花信

这一天晚上,甄柔等到很晚。

大人公顽疾又犯,丈夫紧急侍疾,她身为儿媳,如何能吃饱喝足后呼呼大睡?

甄柔自不愿初来驾到,就授人于柄。

沐浴洁身后,坐于上房堂上等曹劲,让堂内的灯一直煌煌燃着。

这时的厅堂历来门扉大敞,主位设置在正对门的一端。

甄柔就跪坐在主位上,目光平视敞开的厅堂大门,遥看黑夜中风雪交加的庭院,等候曹劲归来。

因为姜媪已有些年纪,甄柔没有让她一起等,就只留了阿玉在案下跽坐随侍。

不知过了多久,甄柔渐渐有些强撑不住,就朦朦胧胧地打起了盹。

只是心里惦记着事,怎么也宁帖不到,小鸡啄米似地打盹一会儿,又一个激灵睁开眼,如此反反复复。

这一夜,之于甄柔,无疑很漫长。

但夜有尽时,不知不觉风息小了,连下了整整三日的雪也跟着停了,漆黑的夜幕放出一线天青色的晨光。

曹劲一直守在主院,见曹郑头痛顽症终于抑制下,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打起呼噜,折腾了一夜的众人散去,他也就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见时辰尚早,未惊动任何人,回到后堂。

见堂内灯火如昼,甄柔正襟危坐堂上,一头乌发未挽髻,就在脑后束了一下,身上穿着月白的棉袍,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案下的左边,阿玉跽坐随侍。

堂中火盆应该烧了一夜,一眼望去,尽是灰白色的碳灰。

曹劲看到,不由一怔,自己在主院守了曹郑一夜,甄柔竟也在此等了他一夜。

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少了,张伯起得很早,想着甄柔昨夜说要等曹劲,便到后堂去看,见曹劲正站在堂外的廊檐下,心中大喜,赶紧迎上前去,揖手道:“公子您回来了!”

对于从小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张伯,曹劲自是有几分不同,他先回了张伯一句“才到”,方问道:“少夫人怎么没睡?”

张伯往堂内看了一眼,见甄柔果真还坚持等着,不由意外,他也没有想到甄柔这样的贵女,还生得如此倾城之貌,居然真如昨日所言,要一直等到曹劲归来。

意外之下,不由满意,赞道:“公子在小沛娶的新妇不错,不愧是甄氏女,恪守为妻之责。”一言赞过却又道:“不过公子也无需意外,您如今已成亲,和以前不一样了!再不是一个人了,这夫妻一体,丈夫未归,身为妻子如何安睡?”

再不是以前一个人了,夫妻一体……

曹劲一怔,凝目往堂内看去。

阿玉正好一个打盹,瞌睡打醒了,眼尖得一眼看见曹劲,忙叫醒甄柔道:“三公子回来了!”说罢,已在原地匍匐了下去。

甄柔这才睁开眼睛看去,见真是曹劲回来了,忙要站起,可是两腿跪坐了一晚,早已麻木,她才一动,已双手撑着长案又跪了下去,心里却是欢喜,仍向曹劲笑道:“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说时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曹劲再不回来,她真的快要熬不住了。

难怪伯母、母亲她们长一辈的人都说,为人妻不易。

不过心里虽感叹着,甄柔的脸上却是盈满了笑意。

曹劲在门口看着,不觉有些许恍神。

好像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似乎发自肺腑的笑了,笑容温和……不像以往总是客套标准的笑,笑颜虽美,却如雾中花、水中月……和天下的贵女们如出一辙……

还有她的声音柔和甜美,说起话来又不徐不疾,十分娓娓动听,犹如记忆深中的那道声音……

只是那样真挚温和的笑容,柔和美好的声音,永远不会等他……

可如今,这一切却真实的发生在眼前!

蓦然地,曹劲又想起了张伯刚才的话——如今已成亲,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觉又一恍神,曹劲旋即闭上眼睛,摒弃此刻涌入脑海的诸多杂念,仅一霎睁开眼睛,扯了一扯嘴角,他想:

既然不反感这样的夫妻生活,他也不妨闲暇之余,一尽丈夫之责。

心念转动间,曹劲已宽下身上的大氅,交于张伯,他大步流星地朝堂内走去。

堂内阿玉听见甄柔腿麻弄出的声响,缓了须臾,牙关一咬,忍着久跪后的酸麻,上前去搀扶甄柔。

主仆两正搀在一起,曹劲突然插足进来,道:“我来。”言毕,打横抱起甄柔。

甄柔一时还未反应过“我来”两字,便感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被曹劲抱在怀中。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

猛然而至的失重感,让甄柔一慌,忙一把环住曹劲的颈项。

“夫君!?”甄柔惊魂未定,这下真是没有一点儿瞌睡了,“你做什么!?”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

只在这时,另一道惊讶的女声在堂内响起,“仲策,你这是做什么……”

仲策?

对了,曹劲字仲策。

《礼记》:男子二十,冠而字。

斯时,男子除了自己本身名字,还会另表字,用于名字的补充。

其表字,历来有三种取之,字与名意思相近,或相辅相成,又或意思相反。

劲,力量。

策,计谋。

曹劲的表字很简单,策与劲有相辅相成之意,无非是希冀曹劲文武双全,有武有谋。

至于仲,应是取之伯(孟)、仲、叔、季的排序。

只是曹劲分明是曹郑的第三子,按理应取“叔”而非“仲”。

不过眼下这不是重点,关于曹劲表字的疑惑,甄柔根本就是一闪而过。

她只是纳罕,居然有女子直接唤曹劲的字,要知时下只有关系极亲密才会如此称呼。

心随意动,甄柔立马转头看了过去。

毫无疑问,女人是一种美丽的生物。

在女人一生当中,不同的年华有着不同的美。

豆蔻之年,含苞待放的少女,是最初之美。

及笄之年,正是吾家有女初成长,美得鲜嫩。

二八年华,少女初嫁,始成妇人,含羞带怯。

桃李年华,是艳阳下的灼灼其华,风华初绽,

花信之期,开花之时,女人花终是盛世绽放——这亦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期。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经过韶华的沉淀,显露成熟女人风姿。

而眼前的女人,正是如此。

花信之年,美得目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九章 玲珑

甄柔倒吸了一口气。

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目光。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妇。

有句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这个少妇正穿了一身素白曲裾,只是她根本无需这句俗语衬托,已经足够吸引任何一人的目光。

大约二十三四的年纪,身材高挑,虽着冬装,依然掩饰不住那呼之欲出的丰腴身段,仿佛一颗珠圆玉润的璀璨明珠,散发着成熟女人的绰约风姿。

她一头乌发梳成倭堕髻,这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一种时髦发式。

发髻偏歪在头部一侧,似堕非堕,最是欲语还羞之态,增加女子的妩媚感。

这个少妇最妙之处在于,她在髻与头顶之间系了一条素白发带,留出一短一长两条自由散于堕髻的一侧,妩媚之余,油然生出一股随性洒脱。

而这样的身段气质,自然有一张堪与匹配的容颜。

一张肌肤赛雪的瓜子脸上,柳眉杏眸,朱唇似樱,甚是美貌。

一看之下,甄柔忍不住喟叹。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和阿姐姜姚被徐州人传是倾国倾城,但是眼前的这个少妇与她们姐妹一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是谁?

为何会如此亲密的称呼曹劲为仲策?

毕竟已是曹劲之妻,又有父亲和母亲此生一人的耳濡目染,再看甄志谦养在后院的那一群莺莺燕燕,委实让人看得心烦,她可不想曹劲突然冒出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宠妾出来。

她素性喜洁,想到曹劲将对她的动作,对其他女人做过,甄柔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想赶紧从曹劲身上下来。

不过看眼前这个少妇一身气度,倒不像姬妾一流。

可是也难说!

曹劲东征西战,这些年不知兼并了多少大小军阀。

她可听说过一个传闻,齐侯曹郑,也就是她的这位大人公,在信都还修建了一座朱雀台,台高十丈,有屋百间,里面尽住的是曹郑的姬妾歌姬。

其中有好几位,乃战败军阀之妻,她们入朱雀台之前,多为一州郡的女君,可谓当之无愧的名门贵妇,自然气度非同一般。

有道是由其父必有其子,难免曹劲不会有此癖好。

她以前殚精竭虑家族前途和与薛钦的婚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也未想过这些,毕竟从未证实过,到底不过是一些传言罢了,她委实犯不着为此左思右想。

可现在一想到极有可能是真的……

甄柔一下子愣住了。

正发怔间,张伯已恭敬地揖手道:“大少夫人您过来了。”

大少夫人?

甄柔蓦地松了一口气。

那不就是曹劲的长嫂,曹勋之妻,郑玲珑。

对了,她怎么就忘了这一点!

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

娇容映朝霞,青州醉玲珑。

这一首不知从何处编的打油诗,前两句彭城双生花,指的是她和阿姐姜姚。

而后面两句说的正式曹勋之妻——郑玲珑。

甄柔有些惊讶。

原来她就是郑玲珑。

听说郑玲珑,乃青州平原郡使君之女,因美名远播,被青州牧嫡长子杜云求娶为妻。

后来曹郑大败杜家,兼并青州之时,曹勋见郑玲珑才貌双全,便娶郑玲珑为妻,其郑家也因成了曹勋的岳家,在曹勋任青州牧之后,继续得以保存。

思及此,甄柔忽然觉得,郑玲珑与她的遭遇倒有几分相似。

又因是长嫂,甄柔对郑玲珑的防心不觉放下来了。

只是第一次见夫家人,还是她头上的长嫂,却被看到这一副模样……

甄柔羞赧,对曹劲小声抱怨道:“长嫂来了,你快放我下来。”

少女的声音本就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

即使小声抱怨,听起来也是娇音萦萦,说不出的小女儿情态。

这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才会流露出的一种亲昵。

郑玲珑泛着健康红晕的脸,在这一瞬白若身上素衣。

却不及人察觉,她已笑吟吟地对张伯道:“我听说大人已缓了头疼之症睡下,估计仲策也应该要回来了,便过来看看可有需要帮衬的,毕竟新妇初来驾到,你们院子的仆人又少。”语调婉约,透着亲近。

一派言语神态间,仿佛并未听见甄柔那边的动静。

曹劲自是听到甄柔的话,他也没想到会被郑玲珑看到这一幕,皱了一皱眉,旋即放下甄柔,迎了上去,揖手道:“长嫂。”

甄柔是想让曹劲放下自己,却未料他一放下自己,立马就去给郑玲珑见礼。

看来曹劲对郑玲珑这位长嫂颇为敬重了……

那自己就得交好!

甄柔心思一转,感觉这一会儿腿上已不是那样酸麻,便也迎了上去。

只在这时,刚欠身给曹劲还了半礼,正要起身的郑玲珑,倏地低呼道:“这是哪家的少姑,竟生得这般出众,太漂亮了!”一双水盈盈的杏眸,尽是惊艳之色。

甄柔上前的脚步一顿,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她是被许多人赞过漂亮,可是被郑玲珑这样的美人赞,甄柔总觉得有几分心虚,她认为郑玲珑才是真的太漂亮了。

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之后,甄柔复又不徐不疾上前,施施然行礼道:“阿柔见过长嫂。”

行礼如仪,举止端方,丝毫没有因她突如其来的称赞慌乱。

郑玲珑眸光深了深,脸上的笑意也随之一深,露出欣喜之态,不等甄柔屈膝下去,她已抢先一步拦住甄柔,目光惊艳地直在甄柔身上打转道:“好妹妹,我就说哪里来得这等美人,原来真是仲策娶的新妇!这可好了,以后你我就可以做伴了!”

甄柔任郑玲珑拉着手,只觉那手上细腻软滑,仿若无骨一般,当真是无一处不美,这才是真正的倾城佳人。

甄柔心里暗道,面上却低低垂下眼眸来,露出新妇见夫家人的娇羞之态,低声道:“长嫂过奖了,阿柔姿容不及长嫂一半,以后还需长嫂多加指点。”

手下骨骼纤细,还是单一位单薄的少女。

眼底更是清澈,未染一丝尘埃。

郑玲珑扬眉一笑,语调爽快极了,“好!妹妹有事尽管来问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章 安顿

因为郑玲珑的突然到访,甄柔自不可能继续再睡。

而且今日还有嫁妆等物要陆续送来,忙碌的地方颇多,甄柔也没有再睡的心思。

回卧房简单梳洗更衣,便又出来陪郑玲珑。

曹劲见甄柔精神还不错,也歇下了送她回卧房休息的打算,让她们妯娌多接触一下。

如此,甄柔入侯府的第一天早上,就是和曹劲一起,与长嫂郑玲珑共进早饭。

许是时间仓促,人多杂乱,今日又有诸事要忙,像抬嫁妆入库、布置陈设等都是体力活计,张伯这边备的早饭是胡饼肉汤,吃了一来暖和,也更加经饿。

甄柔虽不习惯大早上吃太干喉咙的胡饼,但见郑玲珑这样的美人都丝毫不挑剔,一口胡饼一口肉汤食得似乎极为适口,不一会儿就用下了大半。

惊讶郑玲珑食量之余,不免觉得自己太过娇气,心里对郑玲珑生了一些好感。

可是她几乎一夜未睡,这会儿委实没胃口进食,若是大米粥之类的清淡饮食,她到还能勉强入口,对于又干又硬的胡饼,还有油腻的肉汤,她真不知如何下口。

甄柔咬了一口干硬的胡饼,又就了两口肉汤,便不再食用,只静静等他们用完。

不一时,曹劲食毕,见右下首甄柔的食案上几乎未动,甄柔却一副已用完的样子,他眉头一皱,道:“怎么只吃这点?”

甄柔自不会说不合胃口,她早想到了托词道:“昨晚进食都三更天了,食得晚,又多食了一些,这会儿还不饿。”

曹劲训道:“就是因为昨夜没睡好,现在更应该用食!还有你若不饿,就该给——”

“仲策!”犹言未完,郑玲珑忽然微微拔高声音唤道。

曹劲身为一州最高长官,多少沾有上位者乾坤独断的习惯,冷不丁被人打断了话,不悦之色闪过眼底,但见说话的人是郑玲珑,到底未再说什么。

郑玲珑大约也察觉到曹劲的不快,她神色尴尬了一下,方歉意道:“适才忽记起一事,情急之下突然出口,不想打断了仲策你。”

与其说是突然有事急于相告,不如说是帮她解围,不让曹劲继续说下去。

到底还是初入府的新妇,被曹劲训斥总归不好。

甄柔心下明白,向坐在对面的郑玲珑感谢地笑了一笑。

隔着厅堂正对而坐,郑玲珑一眼就看见甄柔投来的感谢一笑,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甄柔不必在意。

曹劲坐于上位,又是行伍之人,自是敏锐发现妯娌两的互动,遂揭过被打断的不悦,顺着郑玲珑的话道:“长嫂请说。”

听到曹劲终是接了话,郑玲珑欣慰一笑,却并没有立时开口,而是往厅堂四下一看,见堂内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只有她和甄柔身边各自带了一个近身侍女在,想来应是可靠,方才正色道:“我父亲来信,大约两个月前,青州发生了三起人事调动。”

言及于此,郑玲珑又忽地有几分顾虑,美目一转,竟是向甄柔看了一眼。

她动作极其细微,并不容易被察觉。

甄柔却是发现了,但心下并不在意。

她才嫁曹劲不过一两月,入侯府也才一日,换成她是郑玲珑,也会有所顾忌。

再说郑玲珑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一句话,已是极其不容易了。

如是,甄柔正想找由头离开,却听曹劲道:“长嫂但说无妨。”

这就是不避讳她了……

甄柔不由想到那一日在小沛县令府的书房,曹劲因她知道徐州地势图瞬间变脸色的事,心中忽然有所感。

曹劲现在不避讳她了,要么是因两人终于成婚,也就是木已成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所以对她放下戒备……要么就是郑玲珑说的这件事不够重要……

时间太短,现在也不是时候,甄柔索性不想,只露出因新婚丈夫信任而生出的喜色,向曹劲展颜一笑。

曹劲却没看甄柔,只是将注意力放在郑玲珑的身上。

反是郑玲珑欣喜地看了一眼甄柔,好似为曹劲相信甄柔、他们夫妻感情不错高兴,这才继续说道:“这三起人事调动,有二起乃夫君生前任青州牧时的旧部,而调动的人事命令,虽不是二公子亲自下令,却是二公子那边的人所为。”

二公子,不就是现任齐侯夫人——卞夫人之子,曹勤。

若按郑玲珑话中的意思看,这青州原是曹勋的势力范畴,如今曹勤却插手青州人事,意图已然很明显了。

看来曹家的争夺已经开始了。

甄柔暗暗记在心里。

曹劲却是冷冷一笑,曹勤居然在他应对小沛之战时,插手青州。

郑玲珑见曹劲面上微冷,不由深深地望着曹劲,目含忧切,“具体如何我不清楚,还需仲策你看。只是那两位旧部,在夫君生前忠心耿耿,夫君曾点评是堪当重用之人,仲策若能保全他们,就施以援手吧。”说着一叹,不知可是想到了过往,脸上有些唏嘘之色。

曹劲目光一敛,不看素来美丽端庄,却在这一瞬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郑玲珑,只是望着门扉大敞的庭院,沉声道:“长嫂,我知道了。”

这时,张伯入堂来禀,熊傲安排人送嫁妆行礼过来了。

听到熊傲过来了,曹劲道了一声有事处理,便骤然离席,临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对甄柔道:“今晚若我三更未归,你就先睡。”说罢,扬长而去。

甄柔和郑玲珑起身送曹劲到门口。

见曹劲走远,郑玲珑忽而转头对甄柔道:“我嫁入曹家五年,还是头回看仲策如此对一个女子上心。”

甄柔适当地低头,露出羞赧之态。

郑玲珑看着新婚燕尔中的甄柔,左手攀上厅堂门框,手下意识用力,脸上却是笑了,“不过也难怪,你毕竟是仲策不顾大人强烈反对,也要迎娶回来的女子。”

“大人反对?”甄柔愕然抬头。

郑玲珑正要说什么,见有卫兵抬箱子进来,话题便是一转,另安慰道:“不必担心,总归你是名正言顺的曹家三少夫人。现在你先打理行礼,熟悉一下院子,等安顿下来了,我们姐妹两有的是时间说话。”

如此,甄柔只有暂按疑虑,先安顿下来再说其他。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一章 动手

曹劲位于侯府的院子很大,是一座进深三重的院落,其大门置于南垣西端。

入内是第一进院落,院内有一门两室,正中是门,门左边是张伯的卧房,右边是张伯的管家房。

过了正中的门,就是第二进院子。

庭中建有三开间之抬梁式悬山建筑一座,是院中主要厅堂,作为会客厅,兼宴饮餐室。厅堂东、西两侧各一间大房,乃三间拉通而成。其东侧一间是曹劲的大书房,房有隔断,内设卧榻。西侧则是一间小型武库,里面收藏了各类长短兵器。西北角还有一间浴房,听说是为了方便曹劲在院子练武后,可以就近沐浴洁身。

在厅堂的两端,分别有门廊相通,沟通了第三进院子。

甄柔就被张伯安排住进了第三进院子。

坐北朝南的方向有三间上房,建成“一堂两室”的格局。中间是厅堂,因为第二进已有了正堂,此处便作后堂,是甄柔会客用餐之地。右室是卧房。左室是小库房,放了甄柔一年四季的衣裳并贵重首饰。

上房的东、西两侧还各有三间房。东边有一间用作书房,另外两间当客房。西边三间,由姜媪和阿玉带了五个侍女住。

东北角是浴房。

之所以称曹劲在侯府的院子很大,盖因第三进院子,还带了东、西两个跨院,各方房屋二十间。东跨院一半住了甄柔的陪嫁侍女,一半做了存放嫁妆的库房。西跨院分别住了原先伺候曹劲的六名仆妇,并在此院劈出灶房和库房,水井自然也其间。

甄柔将曹劲这座进深三重的院子逐一走下来,只觉不可思议。

她从曹劲一些作风,能感受到曹劲并不好奢华,可是她也万万没想到曹劲俭朴到近乎寒薄的地步。

他堂堂一军阀公子,更有大汉皇室血脉,身边服侍的人竟只有一个老仆并六名仆妇,连一个稍微端正的侍女也无。

房内陈设也是简单到极致,锦缎帐幔一处不见,冷冰冰的不似一个家。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曹劲到底是曹郑的亲子,即使再宠爱如今的侯夫人,也不当如此寡待亲子?

不对!

坊间传闻,卞夫人极其贤惠,且不论传闻真伪,至少在卞夫人主内事之下,应该不会在明面上去苛刻曹劲。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说得通,这一切都是曹劲他自己所为。

但不管曹劲为何会如此薄待自己,起码有一点让她大为松了一口气。

按现在所见看来,曹劲应该没有其父的癖好,在府中大势蓄养姬妾歌姬。

心松之下,连郑玲珑透露出的大人公反对她和曹劲成婚一事,也觉得没那么不好了。

又一想曹郑头疼顽疾看上去颇重,加之又反对这门婚事,必然多少有些不待见自己,想来短期内是不会召见她这个新妇。

如是,待张伯领六名仆妇拜见过她后,甄柔便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起居室。

她认为既然上苍给她重生一次的机会,改变家族的命运是很重要,但经营好自己今生的生活,同样重要。

这里将是她未来长居的地方,自当如何舒适如何来。

当然也是问过张伯,得知曹劲往日在府内主要是在第二进活动,甚至时常就在书房内的休息间睡了,可见第二进完全是曹劲个人的地盘。

甄柔不会去动它,就和姜媪、阿玉一起,指挥着侍女将第三进院子从上至下收拾了一遍。

连中午饭也囫囵用了,到了下午向晚时分,才终于把一切收拾妥当。

冬日昼短,这个时候,天已渐暗。

放晴了一日的天,终于又飘起了雪珠子。

白日侍女才清扫干净的院落,像是面粉口袋打翻了一般,不均匀地撒了满地的白。

坐在门扉大开的后堂,不免有些生冷。

甄柔退到右室。

室内当中一座大屏风,隔出里外两间,仅于东墙处留了一人半的通道。

里间放了床榻、衣桁架子、梳妆台。

外间的南窗下,放置了一案一榻。

此时,甄柔就坐在南窗下,身前的案上摆着她从家庙带回的那一尊小铜佛像,佛前一鼎小香炉。

一根佛香燃起,淡淡的沉檀香,在室内弥漫开。

一个多月的赶路,终于闻到久违的佛香,甄柔心很宁静,不由露出一丝恬静的笑意。

姜媪随侍跽坐在一旁,见甄柔笑容恬静,眼底又泛着几许浅淡的青色,心中不忍开口,几番挣扎,到底还是说道:“娘子,三公子年至二十又五方成婚,院中又无一侍女服侍,这似乎有些奇怪。”

甄柔闻言一愣,睁开眼来。

姜媪见甄柔未反应过来,心下一横,向右前方倾过身子,刻意压低声音道:“三公子南征北战,也不知可有受伤……”

声音因为太过低了,有些断断续续的。

“……君侯有头疼顽症,似乎颇为依赖罗神医……罗神医却常年跟在三公子身边……”

犹言未完,跽坐在姜媪对面的阿玉已“啊——”地一声惊呼出来,又连忙双手齐齐捂住口,显然已知道姜媪的言下之意。

连阿玉都明白了,甄柔又岂会不知?

“姜媪,你怎会这么想?”甄柔错愕。

姜媪素来温和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厌恶,冷哼道:“大家的公子谁无红袖添香,便是大公子难忘仙去的大少夫人,不也有近身侍女伺候?何况三公子身在这样的人家,其父可是连自己嫡长嫂也能霸占之人!”

话一出口,惊觉失言,然已晚矣。

甄柔已难以置信地惊出了声:“大人公他……”

姜媪暗道糟糕,赶紧匍匐下去,请罪道:“婢子心急失言,此乃只是传闻,根本做不得数,娘子勿往心里去。”

传闻……

若是传闻,为何姜媪知道,她却从未听过……

信都有座朱雀台,内住满各色美人,也是传闻。

然,姜媪道出的这则传闻,比起朱雀台的传闻也不遑多让,可为何没有传出来……?

念头闪过,不及思索,门帘外的厅堂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旋即门帘从外掀起,张伯焦急禀告道:“少夫人,公子他在朱雀台与二公子动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二章 赶去

话入耳中,甄柔的脑海里闪过两个念头。

信都原来真的建有朱雀台!

曹劲怎么会冲动的在朱雀台和人动手!?

甄柔愕然,继而迟疑了起来。

张伯告诉她,是想她去劝阻……么?

可是她初来驾到,更重要的是她有自知之明,她在曹劲心里并无甚分量,曹劲未必会听她的劝阻。

见甄柔还坐在南窗下未动,张伯急了起来,“大少夫人已经赶过去了,您也快过去吧!若让君候发现可就晚了!”

“长嫂已经去了?”甄柔惊讶道。

张伯点头道:“就是大少夫人让人递的话。”

既然是郑玲珑让人递的话,而且郑玲珑自己已经去了,那她怕是不去不好……

还有张伯都亲自来催成这样,她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毕竟张伯也是服侍过阳平公主的人。

甄柔咬了咬唇,从南窗下站了起来,终是点头应道:“我对侯府不熟悉,需要张伯找人为我带路。”

这是小事,张伯立马叫了一个仆妇,给甄柔带路。

甄柔来不及梳妆,随手披了件鸦青连帽斗篷,就跟那仆妇往朱雀台赶去。

阿玉打伞随侍。

外面铅云低垂,雪仍下着,好在尚未有变大的倾向。

只是朔风强劲,刮着那雪珠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一路低头疾行。

路上的青砖,因铺了薄薄一层雪,走上去有些打滑。

刚小心翼翼走过一个转角,就见前方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有两道女子的身影。

一人着蓝缎斗篷,一人着绿衣撑伞。

那着斗篷的身影,身姿虽被遮掩了,但行止间只觉姿态甚是婀娜,很有一种摇曳生姿之感。

郑玲珑今日给她的印象太深了,甄柔几乎一眼就辨识出了身影的主人,扬声唤道:“长嫂!”

两道身影,闻声回头。

着斗篷的女子鲜活美丽,一旁绿衣侍女亦清秀可人。

果然是郑玲珑,和她今日带来的一个侍女,好像叫阿致。

甄柔快步上前,脸上犹带惊喜,道:“真是长嫂!我还以为你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真碰上你了!”

言下之意,郑玲珑既是在让人通知张伯时已赶去了,那么此时应该已到朱雀台了。

郑玲珑望着甄柔的目光一顿,柳眉轻蹙,微含忧色,道:“我儿有些受凉。”

是了,郑玲珑嫁入曹家已有五年,也当有孩子了。

甄柔默了一默,真切关心道:“侄儿多大了?现在可好些了?”

许是做母亲的人都是这样,一说起自己的孩子,就是满脸温柔。

郑玲珑亦是如此,她的眉宇间尽是温柔之色,道:“已经有一岁多大了,我走时总算他没哭了。”简单说过,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她的话锋就是一转,携上甄柔的手道:“我们先去朱雀楼吧,仲策和二公子动手,若惊动了大人怕就不好了!”

张伯担心惊动了曹郑,郑玲珑也是这样说。

看来她这位大人公积威甚重,而且和曹劲的父子关系,也似乎并不太好……?

另外,曹郑又反对自己和曹劲这门婚事,若自己现在过去,正好与其撞见,岂不是……

一念想到诸多,甄柔不觉又犹豫起来。

“怎么了?”拉着甄柔的手,却不见甄柔跟上,郑玲珑疑惑转头道。

甄柔踌躇了一下,只是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担心恐劝不住夫君罢了。”

郑玲珑捋了捋斗篷上的白狐锋毛,目光落在甄柔如玉般无暇美好的娇颜上,片刻,她眸中有深深地笑意,道:“仲策一直清心寡欲,从不见有女子能近他身。你却是他大费周章求娶回来的,至今信都城都在讨论仲策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这可是误会大了!

甄柔忙解释道:“那些不过是传言,你认为夫君岂是会为了女色而不顾大局之人么?”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了,郑玲珑也无从再说,不想郑玲珑美目一转,语声肯定道:“我原也不信,不过今日见到仲策对你的亲近,我却是信了。”说着又携上甄柔的手,欲往朱雀台赶去道:“好了,你且放心!你是仲策真心求娶回来,你的话,他多少总会听进去的!我们还是快走吧!”

甄柔一怔,没想到郑玲珑如此确信她能劝住曹劲,竟是因为今日早晨曹劲抱她的那一下。

想到他们之所以会成婚的原因,甄柔无奈一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随郑玲珑匆匆向朱雀台赶去。

不知何时起,雪下得大了。

一片片一团团,弥漫于天地间。

风息倒是小了,茫茫大雪却迷乱了人眼。

但如扯絮一般飘散在眼前的大雪,却无法阻止她看见朱雀台的震惊。

上百阶玉石铺就的阶梯为基,五层高楼建于其上,达十丈之高。

甄柔心颤——曹家逐鹿天下之心,已到昭然若揭之地。

“阿柔,前面就是了!”怔忪间,郑玲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甄柔收回遥望的目光,向前看去。

只见朱雀台的玉阶之下,曹劲长身玉立。

他一袭玄色长袍,手握长剑。

长剑之下,是一穿朱褐色长袍的华服男子,他正一手捂着胸口坐在雪地上。

他们一站一坐。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而她们也还未走进。

她看不清楚华服男子的样貌,只能依稀辨认出曹劲的身影。

然,这远远望去的一幕已足够让人惊心。

也在这时,甄柔手臂一痛。

郑玲珑正一手紧抓甄柔的手臂,一手指着前方,“血!”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是语气很重。

甄柔顺着郑玲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曹劲剑下的雪地上有血渍。

雪地,鲜血,太过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华服男子的身份,甄柔不由倒吸口凉气。

曹劲竟已将人伤了!?

郑玲珑亦是倒吸了口气,喘息道:“这是手足相残,大人最忌讳了。”

岂是她这位大人公最忌讳,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最忌讳手足相残。

一如当初甄姜所为。

“夫君!”

到底已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声急呼猝不及防地从甄柔口中溢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三章 父子(上)

同室操戈的场面一触即发。

朱雀台玉阶之上,值班的卫兵林立,却无一人敢作为。

这时,一道清婉的女声突然响起,无疑极为突兀,但在空旷到可以用来阅兵的朱雀台广场上,却也因其突兀,让人一下听见。

曹劲眉头一皱,循声望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在漫天飞雪中隔空相视。

曹劲竟对她有反应……?

甄柔一喜,疾步迎了上去。

郑玲珑目光一闪,默默地望向甄柔。

众人也有志一同,在这一瞬齐刷刷地向甄柔看去——以为会看到如传闻般的在意,却只见曹劲厉声斥道:“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甄柔迎上去的步子一顿,解释道:“夫君,我……”

话方起头,已是词穷。

她不是外面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她知道自己和曹劲之间,还并未到可以干涉这些的地步。

甄柔稍显尴尬地立在迎上前的半路上。

望着孤零零立在雪地上的甄柔,郑玲珑脸上仿佛露出不忍之色,然后挺身而出道:“仲策,是我让弟妹来的,你别怪她。”

对于郑玲珑的话,曹劲不置一词,只是冷声对甄柔命道:“回去!”便收回目光,继续与被自己刺伤在地的曹勤对峙。

曹劲的态度已经摆明,他不仅不会理会甄柔,更嫌弃甄柔妨碍了他。

不管当下在场的人是如何想,甄柔却并不在意曹劲的态度。

她本来就不打算来,一来她不认为自己能劝退曹劲,一来她认为曹劲并非他外貌示人的那般,乃有勇无谋之人。

所以,她相信曹劲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不定曹劲已经衡量过其中得失了。

而这一切,当然不是她对曹劲的盲目信从,她也根本不可能会对曹劲盲从,概因她几次与曹劲交锋,以及曹劲釜底抽薪抢婚一事,乃至后面小沛之战发生的诸事,都足以她相信。

如是,只见天幕已渐暗的雪地上,甄柔在曹劲毫不留情面的一声命下,一派泰然自若地反向曹劲欠身一礼,然后不置一词的转身离开。

经过郑玲珑身边,甄柔略停下脚步,语气平常的低声道:“长嫂,我们回吧。”

曹劲在曹家大本营冀州,是众所周知的治军严明。

先前那一声喝退,与下军令一般无二。

郑玲珑似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没想到甄柔丝毫不惧,甚至连一点被下了面子的恼羞也无,就这样从容地依言离开。

郑玲珑微怔了一怔,语态间似乎有些未反应过来,道:“我们……就这样走了?”

不这样走了还作甚?

留在这里让四周的人看笑话,还是惹曹劲的嫌?

甄柔心下一哂,默声垂首,没有说话。

郑玲珑却已明白了甄柔的意思,脸上有一丝勉强之色,却很快消失了,只是赞同道:“好,我们先回去。”

察觉自家少夫人的意思,阿玉和阿致连忙小跑上前,为她们撑伞挡雪。

立于伞下,甄柔将斗篷上的连帽笼了一笼,就要往回走去。

然,一步未及踏出,身后传来卫兵们整齐的声音:“君候!”

曹郑来了……?

妯娌俩一怔,皆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一丝紧张之色。

这下是想走走不到了。

甄柔转过身。

朱雀台玉阶上,卫兵原地而跪。

丹墀之上,侯府卫兵及侍女如众星捧月拥出一人。

那人身长七尺,束发戴冠,墨色大氅,衬着脸上浓眉豪须,很是威武,气势凛凛。

看上去应在五十岁上下,身材略有发福,但不像富家翁那种虚胖,而是虎躯猿臂,十分魁梧壮硕。

他龙行虎步,当先走下玉阶。

身后有侍女撑伞,但因他步伐极大,又颇有些疾行状,侍女难以紧跟其后,伞也渐落在后面。

纷纷扬扬的大雪,直往他身上袭去。

他却浑不在意,只快步下玉阶。

许是担心他头疼顽疾才缓解下来,害怕身上和头部沾了这落雪,会被寒气再次诱发头疼之症,身后一女子拿了侍女手中的雨伞,不顾玉阶上雪滑,匆忙追了上去。

那女子一身绛紫曲裾华服,并未披斗篷,虽看着有三十岁左右了,却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体态纤秾合度,颇为端庄美丽。

浑身气度落落大方,看着不像姬妾一流,但若是卞夫人,母子连心,此时应该更关心朱雀台下被曹劲剑指的曹勤。

甄柔暗暗揣测着。

只见那紫衣美妇刚撑伞上前,就被对方一把挥开,她又在玉阶上行走,这猛一被挥开,身子顿时不稳,差点就一个倒栽摔了下去,好在身后卫兵和侍女眼疾手快,忙扶住她,这才有惊无险过去。

她抚着胸口怔在原地,很似有些惊魂未定。

曹郑却视若无睹,一径快步下玉阶。

这就是北方最大的军阀——齐侯曹郑么……?

紫衣美妇看上去身份不低,曹郑却如此不予情面。

那么是他铁石心肠,还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同室操戈,他太过震怒以至无暇顾及其他?

甄柔念头闪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一声暴怒喝道:“孽子,还不把剑放下!”

曹郑已将玉阶走完,怒向曹劲过去。

见到曹郑,作为受难一方,曹勤并无急于诉苦,他只唤了一声“父亲。”

声音恭敬,气虚沉着,应该伤得不重。

甄柔松了一口气,不由看了一眼曹勤。

她知道曹勤和曹劲同年,只是略大曹劲月份罢了。

但无论容貌气度,却与曹劲截然不同。

比起曹劲,曹勤似乎更像是公主与列侯之子,或是自己印象中贵公子该有的样子。

曹勤的相貌颇为俊秀,面如傅粉,剑眉星目,只是鼻子有些鹰钩,稍破坏了一些冠玉容貌,细看之下有一丝阴沉之相。

不过他身长应有七尺五寸,加上朱褐色华服装束,端是仪姿卓绝,乃一派风度偏偏的贵公子状。其些许鹰钩鼻相,根本瑕不掩瑜,不值一提。

此时,他即使受伤捂着胸口在地,仍旧背脊挺得很直,又与寻常贵公子有些不同,多了一份将门虎子的英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四章 父子(中)

甄柔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虽知她和郑玲珑站在这里,身边还有两个侍女打伞,行迹明显,无处隐藏,她仍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存在感。

曹郑也根本未去注意她们,见曹劲对他视若无睹,他怒极反笑,连道三个“好”后,狭长的眼睛微眯,凶光一闪,下令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这是真动怒了。

甄柔听得眼皮一跳。

曹劲却纹丝不动,仍旧剑端朝下,直指坐在地上的曹勤。

侯府卫兵虽以曹郑马首是瞻,但是顾忌曹劲的身份,上到跟前时不免踌躇。

曹勤趁卫兵未上前之际,右手抚着左胸口,似艰难地站起身,为曹劲辩解道:“父亲,息怒!我和三弟是在比武……”

一语未完,剑指喉头。

曹勤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向曹劲。

竟仍不罢手……

长剑直指离他颈项的三寸之地!

曹勤倒吸口气,脖子后仰,喉结在领下滚动,这是一种紧张的表现。

但余光瞥见一旁的曹郑,他强抑下后退的举动,欲再为曹劲辩驳。

却不及言语,未受伤的胸口骤然一痛,他人已经被曹郑一把推开。

他未及防备,曹郑又孔武有力,这一把不仅将他推得老远,更将他一个踉跄推到在地,牵动左胸上的伤口,顿时有血从伤口浸出。

那紫衣美妇正好从玉阶赶下来,见曹勤跌坐在雪地,忙让身边侍女扶他起来,又差人去请医士。

曹郑对身后的一切动静置若罔闻,也不关心他那一推曹勤会如何,他眼里只有一再忤逆自己的曹劲。

他一把推开曹勤后,就一步上前,以身迎上曹劲的剑。

甄柔已看的惊心动魄,手在斗篷下紧握成拳。

并站一起的郑玲珑亦是心惊,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胸口上的斗篷。

好在曹劲没有再一意孤行,他“锵——”一声收回长剑,剑入挂于腰间的剑鞘,而后向曹郑揖手道:“父亲。”

声音虽冷,却不乏恭敬。

甄柔心下一松,旋即听到一旁的郑玲珑也长舒了一口气。

然,曹郑自不会因为曹劲的恭敬赦免其罪,他“锵——”一声拔出隐于大氅下的佩剑,一下架在曹劲的肩上。

剑刃朝下,直入曹劲肩胛上的骨肉。

鲜血瞬间浸出,却因曹劲身穿玄色长袍,看着并不明显。

甄柔却已经看不下去,这哪里是父子?

虎毒不食子,忽然觉得在曹郑这里行不通。

到底是女子,天生对鲜血淋漓的场面抗拒,甄柔都看得为曹劲觉得疼,曹劲却只是面部肌肉略抽搐了一下,便已恢复一脸冷硬,沉着应对曹郑的怒火。

曹郑手握长剑道:“你不是要他命么?拿剑,再去!”

说罢,手一丢,砍上曹劲左肩的剑“哐当”一下,应声而落——剑身雪亮,沾满鲜血,落上雪地。

曹劲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弯腰捡起长剑,单膝跪地,双手奉剑,高举头上,道:“我曾说过,谁若伤害昕弟,我必双倍奉还。”

昕弟?

曹昕么?

这不是曹劲的胞弟……怎么了?

甄柔听得心中生疑。

曹郑浓眉一轩,直接问道:“他怎么了?”

曹劲抬头,望向曹勤。

才让侍女扶起来,只感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身上,曹勤心中一颤,顿觉被曹劲刺伤的胸口阵阵发痛。

曹劲淡漠收回目光,依旧高举长剑道:“兄长曾经安排一人任青州济南郡郡丞,兼有为昕弟每年采药材之责。曹勤上月却指使人以莫须有罪名拿下此人,另安排人顶替其位。”

曹郑狭长的眼中寒芒一闪,转头看向曹勤,“怎么回事?”

见曹郑转头看他,曹勤心下惶恐。

他原以为曹劲会低调做人,忙于让曹郑接受他与甄家的联姻,却万万没想到曹劲才回府第一天,就已得知此事,更将事情闹大!

曹勤不顾胸口伤势,一把挥开搀扶他的侍女,当即揖手跪了下去,道:“父亲,儿子从今年九月起至今,就未出过信都,对三弟之事并不知晓。”说时因为急于辩解,牵动伤口,立时一阵剧烈咳嗽,疼得他躬起背,十分痛苦之态。

但不论曹勤如何痛苦状,现在两方各执一词,显然其中大有文章。

曹郑眼睛微动,目光在跪于自己左右的两个成年儿子之间,来回扫了一眼,却并未置一言。

一时间,朱雀台下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风雪依然不止,空气却好似凝胶了般。

甄柔也仍静默而立,心里却是波浪起伏。

原来曹劲果然不是冲动行事,明面上是为了其弟曹昕的药,暗中却是为青州的争权夺利。

当然也有为其弟之事作为在,毕竟这一闹,可谓震慑了所有藏奸之人,让他们对曹昕不利之时,需要三思而后行。

可是曹昕不是已经弱冠之年了么?

曹劲这一番庇护之态,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委实有些过了。

对了,曹昕的药……

甄柔心中骤然一明,难道曹昕身体很孱弱,才会让曹劲如此相护?

一个接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却不及思索,只见那紫衣美妇款款上前,来到曹郑身边,柔声劝道:“男君,您看两位公子都负伤在身,此时天又黑了,孰是孰非,不如容后再问?”

天,是已擦黑。

有一列卫兵举着火把而来。

曹郑抬头望天,似乎见天色真已暗,便允了紫衣美妇的建议,终是接过曹劲高举的长剑,归剑入鞘,后对两个儿子冷笑道:“今日暂到此,但到底如何,我必追查到底!”

曹勤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立马揖手应道:“诺!”

听到这里,已然知道,一场父子三人剑拔弩张的危机,便在紫衣美妇的调和下缓解了。

而且曹劲和曹勤各有说法,眼下根本就无从断夺,也只有容后再问。

甄柔不由又看了一眼紫衣美妇,尔后收回目光。

她只等曹劲一应,今日之事便可暂了,不想曹劲却偏不罢休,又道::“儿欲为父夺下徐州,并于长兄坟前发誓,定要从青州压境徐州,重走兄长最后一役之路。但儿不欲像长兄一样,未战死沙场,却败于阴谋诡计之下!”

语声铿锵,意有所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五章 父子(下)

不对!

这哪里是意有所指,根本就是直言不讳。

曹劲只差指名道姓说,就是曹勤阴谋诡计害死了曹勋!

甄柔惊愕。

若这是真的,难怪她一重生回来就给曹劲通风报信了,曹勋仍旧难逃英年早逝的命运。

但真会是曹勤所为么?

甄柔看向曹勤,心里有丝猜疑,但心下很清楚,曹劲也就是如此一说,若他有证据,应该不会就这样含沙射影。

甄柔能想到这一点,曹勤自然也能想到。

他直身跪于地上,一派问心无愧道:“三弟,我们乃异母兄弟,自然比不上你们一母同胞,但长兄终归是手足,我曹勤断做不出这等行径!”言及此处,向曹郑揖手,“请父亲明察,以还儿清白!”

言语理直气壮,俨然一副大无畏状,看上去似乎确实清白。

曹郑看着曹勤的目光微闪,但念及曹劲的话,想到曹勋的英年早逝,不仅让他失去一个儿子,更让他失去一员猛将,可谓损失惨重,已过去一年多的怒意和痛惜再次浮上心头——他不能再失去一个成年的儿子了!

尤其这个儿子更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头狼,可以横扫当今乱世!

而仅此一点,就已胜一切。

曹郑转头看向曹劲。

他先前自己用的力,自是知道这力如何,其伤虽是肩胛,却并不比曹勤的胸口伤势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比起已面露痛苦忍耐之色的曹勤,曹劲脸上却一丝不变,当真是一把硬骨头。

心里有了评断,曹郑目中精光一闪,只对曹劲道:“记住你的话!我就保青州无人敢动,但徐州再不容有失!”

得到青州无后顾之忧的保证,曹劲不再僵持,同样向曹郑揖手道:“定不负父命!”

语毕,今日之事亦毕。

青州暂不容其他人插足。

曹劲神色如常,窥不到任何情绪。

曹勤敛目垂首,也看不清丝毫情绪。

夜幕四合,天彻底黑下来。

围在四周的卫兵,手举火把,将四周照如白昼。

雪大如三月柳絮,扬扬洒洒弥漫天地。

见曹郑怒火已消下大半,身体和头上却已落满了白雪,紫衣美妇忙从侍女手中拿过伞,上前为曹郑遮雪,道:“君侯,该要到罗神医为您治病时辰,不如先回室内,两位公子也好治伤。”

“治伤?”

紫衣美妇话音未落,曹郑已冷哼了一声道:“府中操戈,各领军杖八十!你们退下自去领罚吧!“

竟还要军杖八十!?

甄柔略有些吃惊,不过想到曹郑刚才眼也不眨,一剑狠砍向曹劲的那一下,又觉得丝毫不意外了,她只低低垂着头,让自己尽量隐在斗篷之下。

却不防郑玲珑对此也是一惊,许是想到曹劲的伤势,若再领八十军杖,无疑是伤上加伤,她一不小心惊得低呼出声。

然她的声音纵使不大,但在空阔的朱雀台广场下,犹随曹郑一声令下之后响起,让人实难不注意到。

曹郑拾阶而上的步子一顿,回头望了过去。

郑玲珑,他自是认得,甚至极为熟悉。

是以,曹郑的目光一瞬不停地直接掠过,落在了郑玲珑一旁。

只见煌煌燃烧的火把下,是一袭鸭青锦缎斗篷,十分低调,却一眼可以看出质地上乘,非常人能所及。

此刻,斗篷上的连帽正戴在头上,人又故意低低垂首,让自己完全隐在及地的斗篷下,看不清容貌。

不过曹郑可谓见过天下各色佳人,他粗粗一看已知斗篷下乃一佳人。

看身型虽比一旁的郑玲珑要略矮半个头,肩膀似乎也要窄上一两分,但仅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也让人觉得身姿娉婷,丝毫不输一旁高挑健美的郑玲珑。

“前方何人?抬起头头!”曹郑转身,直接劈头问道。

甄柔一直低着头,只想等曹郑先离开后,他们也好散了,不说她已在雪地站了许久,脚下丝履尽已浸湿,曹劲也需要赶紧医治,不想曹郑的声音竟又响起,紧接着一道霸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也在这个时候,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来。

甄柔心底叹了一口气。

看来是躲不过了!

“儿媳甄二娘见过大人!”甄柔抬头褪下斗篷的连帽,欠身一礼,声音平和而恭敬。

在场却是呼吸一滞,有轻微到吸气的响动。

雪夜如昼,佳人如梦。

冰天雪地之上,佳人亦冰姿玉骨。

水是眼波转,山是眉峰凝,霞是颊上红。

天地山水,世间光霞,聚成佳人容颜,这是天生的殊色照人,恍若神女仙姬。

曹郑一怔,眼睛微眯,道:“甄志逊和曲阳翁主之女?”

曹郑竟然认识她父母?

甄柔心中微讶,面上却微笑道:“他们正是儿媳的父母。”

“儿媳?”曹郑盯着甄柔一张殊丽玉颜,冷哼一声,“你可知我并未同意这桩婚事!?”

甄柔心中一紧。

看来真如郑玲珑所言,曹郑强烈反对曹劲和她的这桩婚事。

可是事已至此,她绝不能退让。

甄柔抬眸,目光凝向曹郑,神色一丝不变,仿佛此时未得到夫家认可的人并不是她,依旧不徐不疾道:“我与夫君已在三军将士前完婚,未及时拜见大人,实乃我夫妻二人之憾。今已是曹家妇,儿媳愿侍孝舅姑,终一日求得大人首肯。”

语声轻柔,却坚定表明了她与曹劲已是在众人见证下成为夫妻,即使曹郑不认可,她仍不会对此有任何让步。

众人诧异,意外看向甄柔。

皆未料甄柔一柔弱小女,竟敢大胆在曹郑面前据理力争。

尤是郑玲珑和紫衣美妇,不由另眼看向甄柔,目中若有所思。

甄柔却只长身而立,不再言语。

她的态度已表明,多说无益,多流露出一丝表情也无用。

媳妇在夫家的地位,除了自身,同样也来自于丈夫的态度。

现在是看曹劲如何看待他们这桩婚姻了。

风声在耳旁呼啸,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过得很慢。

甄柔垂眸,静待结果。

未几,手被紧握住了。

曹劲走过来牵起甄柔的手,迎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曹郑道:“甄女乃儿之妻,望父成全。”说罢,带着甄柔跪下。

曹郑看着从不近女色的第三子,如此护着甄柔,忽然仰天一笑,笑中似有苍凉,却更多意味不明。

他们果然是父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六章 请言

曹郑笑得突然,众人不解其意。

纳罕间,曹郑已揽过紫衣美妇,转身回了朱雀台。

就这样,曹郑在一声仰天大笑中走了。

对于甄柔和曹劲的这桩婚事,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究竟是认可甄柔这个儿媳,还是依旧强烈反对。

不一时,曹郑如来时众星捧月般,消失在朱雀台丹墀之上。

他们一走,广场上的人自然就要散了。

曹劲和曹勤兄弟两,经过今日之事,也无甚可以再说了。

曹勤直接让侍女扶他离开。

当事人只剩曹劲了,他握着甄柔的手,缓缓站起。

郑玲珑目光从二人交握的手掠过,蓦然出声道:“仲策,夫君他真是被……”声音颤了颤,终是问出道:“……被害死的?”

一句话寥寥数字,却仿用尽了所有力量,才艰难的切齿而出。

丈夫英年早逝,一个女人带着幼子,即使生在世族豪门之中,但孤儿寡母的生活到底有多艰难甄柔太清楚了。

她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回头去看郑玲珑,却发现自己的手仍被曹劲握在手中,心里又因生恼曹劲的欺瞒,让她误以为这桩婚事是曹郑所同意,他们的结合可以算是两家结盟,现在却成了这样,当下想也不想地直接挣开手,转身看向郑玲珑。

曹劲未及防备,手中的柔荑就被挣脱开去。

手心顿时一片空荡,他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也转过了身去。

此时,郑玲珑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曹劲,眸中噙着泪水,又发颤着问了一遍:“仲策……夫君他……他到底怎么死的……”犹言未完已潸然泪下。

曹劲却只是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这让甄柔心有所感,看来即使不是曹勤所害,曹勋之死怕也不是单纯战败而亡。

甄柔看出来了,认识曹劲已有五年的郑玲珑岂会看不出?

郑玲珑伤心欲绝,身子摇摇欲坠。

“长嫂!”到底同为女子,又是曹劲的嫡亲兄嫂,甄柔不能坐视不管,忙上去扶住郑玲珑。

见甄柔已经出声,曹劲沉默了一下,隔着弥漫在空中的落雪,遥望远方的夜空,沉声道:“不论兄长如何英年早逝,我终归会为他雪恨,不会放过任何涉及之人,哪怕是袖手旁观也不行。”

他语声如常,却听得人心中一寒。

不放过任何人……哪怕是袖手旁观也不行……

甄柔扶郑玲珑的手一顿,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传闻。

道是曹劲心胸极其狭隘,当年他率兵攻下衮州时,因意外深受重伤,后来竟大张旗鼓追责,将凡害他受伤的涉事官吏十七人,家眷三百二十余口尽数处决。

自此,衮州一众文武官员、地主乡绅,再无一人不服。

衮州尽归其有,甘愿俯首称臣。

虽知曹劲此举无疑有杀鸡儆猴之意,但是连官员家属也不放过尽数屠杀,甄柔即使明白其深意,可能自己到底有些妇人之仁,不免觉得太过骇人听闻。

这样一来,少不得以为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

可此时一听,甄柔却忽然觉得,衮州传闻应该是真的,眼下不就又会有一起,这可是她亲耳听见。

一时间,甄柔的心默默防备起来。

曹劲收回遥望的目光,对甄柔吩咐道:“我去领杖罚,你先和长嫂回去。”

领杖罚?

甄柔望向曹劲受伤的左肩,还不及言语,郑玲珑已从伤心中稍微回神,脸上犹带泪痕,急切道:“仲策,你身上本就有伤,这时再去领杖罚,我恐你吃不消……”

反应如此之快,声音充满关切。

郑玲珑似乎对曹劲十分关心。

念头闪过,甄柔也想不出什么,只是念及他们到底已成夫妻,心中再是有气,也不得不顾及曹劲的身体,劝道:“夫君,长嫂说的对,大人又未让何时领罚,不如等伤好了之后……”

犹言未完,曹劲骤然打断,只对甄柔道:“养好伤再受杖罚,时间拉得太长,不如一起疗伤。好了,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说罢,不再耽误,直接带着肩上的伤扬长而去。

看着曹劲消失在茫茫雪夜中的身影,甄柔无语凝噎。

见状,郑玲珑拭泪,强打精神劝道:“仲策多年来一个人闲散惯了,向来不习惯有人在旁劝他。阿柔你莫忘心里去。”

说着略一停,目光在四周一尊尊石制路灯下,忽然显得有几分迷离,尔后隔着眼前尚未干的泪光,凝望着甄柔道:“仲策说话虽有些冷硬,但对你的话却是有问必答,看来在他心里你定是不同。”

对于这一点,甄柔和郑玲珑的看法显然不同,遂转移话题道:“长嫂,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郑玲珑似刚才不过强打起精神,情绪仍有些沉浸在曹勋被害死的惊痛之中,便点了点头,同意了甄柔的话。

妯娌两结伴而回。

身旁各自的侍女打伞随侍。

又见她们久未归,另有侍女提着羊皮灯笼寻来,正好在前提灯引路。

一路无话,各怀心思。

不觉走到来时相遇之处,眼看就要分开各自回去。

郑玲珑忽然慢下了脚步。

甄柔察觉,脚步一停,回头望去道:“怎么了?”

郑玲珑上前握住甄柔的手,剖心道:“我知与你认识不过一日,说话难免会交浅言深。但我夫君英年早逝,如今留下我孤儿寡母,在府中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仲策!”

“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惨遭人陷害而亡,我一弱女根本无法与他报仇,甚至连大人也不大理会夫君为何去世,只有仲策愿为兄报仇!夫妻一体,你是仲策之妻,我私心自当希望交好于你,也盼你在府中立足!”

她声声恳切,句句肺腑之言。

而长篇累牍一番话,不过是为让她相信无坏心。

有道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对他人好的人。

郑玲珑的话,算是有依有据,欲为她母子找一依靠。

那就暂且一听。

甄柔微笑道:“你乃夫君敬重的长嫂,我自相信长嫂一番挚诚之心,请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七章 正名

闻言,郑玲珑欣慰一笑,有些哀愁的眸子攒起清亮的光来,看着甄柔道:“好,那我就一诉拙见。”

提灯侍女早已远远走开,甄柔长身而立,一派洗耳恭听。

郑玲珑褪下斗篷的风帽,立于长巷墙下道:“如今天下大扰,大人有匡扶天下之大志,仲策追随其父。为此,大人必会招纳汇聚八方英豪。而姻亲关系,乃拉拢结盟最行之有效的政治手段。”

甄柔听得一默。

郑玲珑此话不假。

联姻,确实是最行之有效的结盟手段。

自己和曹劲的婚姻,就是一桩为结盟而施行的政治婚姻。

甄柔默认了这一段前言,只听郑玲珑续道:“大人虽用人不拘一格,为成大事也不拘于旁枝末节,但大人亦是重宗族礼法之人。”

“阿柔你虽与仲策过了三书六礼,亦在三军见证下完婚。但是一日未得大人首肯,上宗庙写名入谱,你便不是正式的曹家妇,更不是曹劲之妻。而现在——”

郑玲珑话一停,神色亦是一凝,方一字一顿道:“不过处在一个非妻非妾之地,一旦大人为结盟与仲策另择一门亲事,你的处境将非常尴尬!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尽早让大人同意上宗庙,写你名字入家谱!”

一句非妻非妾直击心扉。

甄柔蓦地想起薛家和甄志谦的逼迫,她脸上不禁一冷,但到底还是冷静自持道:“那依长嫂看该当如何?”

郑玲珑面露思忖之色,沉吟道:“大人对下严厉,对几位公子更是如此,在侯府绝不会有掩耳盗铃之事,故仲策的八十杖罚必定不轻。又有左肩上的剑伤,他即使年富力强,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届时年关将至,到时必会上宗庙祭拜先祖。若大人一直未松口主动给你记名,而那时就将是你被记入族谱的最好时机。”

甄柔明白郑玲珑的意思。

这个时候,只有官爵者才能建立自己的家庙,作为祭祀祖先的场所,叫宗庙或者祖庙。

凡士族婚嫁,新妇入门第三日便会至宗庙,上告祖先新妇入门。

即使第三日未能如此,也会在入门第一年的年关,趁去宗庙祭拜祖先之时,再将新妇入门之事禀告。

确实如郑玲珑所言,若曹郑未主动提及记名,那只有趁年关时行此事了。

而且看今日曹郑的态度,委实不像会轻易认同她这个儿媳妇的样子,自然不会主动提及记名一事。

想到这里,甄柔不由苦笑。

原是她不愿与曹劲联姻,一来远离至亲,一来政治婚姻又是高嫁,不免会委曲求全。

她重生一世,除了期盼至亲平安,家族长存,还就是她能自在畅快。

现在高嫁入曹府,果然不好相与。

从她一开始不愿嫁入,到如今却要担心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曹劲之妻,信都侯府的三少夫人,落差实在过大。

甄柔感慨一叹,道:“长嫂,我知你的意思,多谢提醒。”

对于甄柔的受教,郑玲珑心下满意。

甄柔却以为郑玲珑点到即止,不想郑玲珑满意之下又道:“我看仲策对你极为上心,现在只认定你是他妻。而上宗庙这等大事,还得需男人来办。所以,你当打铁趁热,趁仲策养伤这段时间耳提面命,说服仲策为你上宗庙记名之事据理力争。我相信,只要仲策坚持,定能说服大人同意,只是免不得他父子因你生嫌隙,以后你少不得会受两边埋怨。但是总比夜长梦多要好。”

是这样的。

受埋怨,比夜长梦多要好。

但是,无论成为他们父子间的罪人,还是夜长梦多由妻变妾,都对她不利。

她为何一定要从中择一呢?

甄柔颔首接受了郑玲珑的提醒,但是没有作声表示是否遵循。

郑玲珑见甄柔点头,已低头重新戴上斗篷的风帽,告辞道:“今天我就言尽于此,这只是我一番拙见,一切还得看阿柔自己的意思。前面就是转角了,我的院子正好和你相左,就先各自回去,有事尽管差人找我。”

如此,妯娌俩终是话毕分开。

路上,郑玲珑身边打伞的秀丽侍女阿致,见前方提灯的侍女乃可信之人,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少夫人不过初来驾到,到底如何还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郑玲珑一听不禁挑眉,反问道:“你真认为我在帮她?”

阿致一愣,忽然想到郑玲珑非寻常女子,先是风光嫁入青州牧杜家,后来杜家战败,以为她即使有少见的美貌依仗,至多不过被曹勋收为妾身,却没想到竟能以二嫁之身,直接成为曹家的大少夫人,阿致对郑玲珑充满了信服。

此时这样一听,阿致眼睛一亮,声音下意识压低道:“那您是为了……”

犹言未完,郑玲珑忽地破涕为笑了一声。

阿致不解其意,目光疑惑。

郑玲珑却举目望向雪夜茫茫的前路,曼声徐徐道:“我当然是为了帮她。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她是仲策之妻,而仲策是我和那个……”顿了一顿,改口复道:“仲策是我母子在府中的依仗么?”

“可是她能不能上宗庙记名,成为名正言顺的三少夫人还难说!”阿致思忖道,“若是一直不妻不妾——”

一语未了,郑玲珑直接打断道:“不会!仲策一向言出必行,既然在三军面前与她完婚,必然会让她成为正妻。”

阿致听得越发不解,“如果她迟早都会正名,那您为何还要如此警示她?”

郑玲珑转头看着对自己忠心不二的阿致,也只肯吐露道:“她娘家势力不显,即使成为仲策之妻,也会友好我母子。为防夜长梦多,真让其它女子上位,不如就我和她做好姐妹。”

说毕,不再多说一字,径自回了院子。

另一边,阿玉听了郑玲珑一番话,一路上心惊胆颤,但顾忌前方提灯引路的人,只得压下不表,一路回了院子。

好不容易等到张伯离开,亲自带人去接曹劲,就她与姜媪在寝室外间伏侍阿柔,阿玉立马道:“娘子,若一直不予您上宗庙正新妇之名,这可如何是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八章 负责

屋舍灯火通明,跟前的大火盆烧得极旺,室内正是温暖如春。

阿玉的心,却如火盆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心急如焚。

她很担心甄柔。

她把郑玲珑的话牢牢记在心上,害怕甄柔就此落得不妻不妾的下场。

姜媪得知今晚上发生的事,本就心下不安,这一听阿玉说,脸色一变,厉声道:“怎么回事?”

姜媪外貌白胖,给人可亲之感,乍一见她厉声厉色,阿玉一怔,忙道:“君候反对娘子与三公子的这桩婚事,可能不会承认娘子儿媳身份。”

姜媪脸上急遽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甄柔,嘴唇翕动,半晌才抖出几字,“娘子,君候他真的……?他……”嘴唇发白,几欲说完,却始终难以成言。

甄柔看得难受,姜媪是她的乳母,她历来视姜媪为长辈,乃至半母,她不愿姜媪操心,却又隐瞒不下去,唯有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媪浑身一震,目眦尽裂,咬牙恨道:“他们曹家欺人太甚,三公子既然没有求得家族同意,为何不惜抢婚都要娶您!若不是他,您早就和周公子——”

“住口!”

才提及周煜,甄柔已猛地厉声打断。

姜媪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此时说这些还有何意,不是让娘子更加难受么?

姜媪脸上出现悔意,却不及认错,只见甄柔骤然起身,“娘子……”

甄柔置若罔闻,只看着门口——张伯正从外撩着帘子,曹劲立于其后,苍白的面上有豆大的汗珠,神色却极为冰冷。

看来是听见了。

甄柔定了定心神,径自从南窗下的案前走了过去,欠身一礼,“夫君,您回来了。”

态度从容,行礼如仪,丝毫没有一点被撞个正着的尴尬之色。

并于说时,已快步上前,就好像无事人一般上前去搀扶曹劲。

甄柔面上如常,背对门口跽坐的姜媪和阿玉却是背脊生凉。

她们刚才只是义愤填膺,心里都是对甄柔的担忧,全然未注意到帘外居然有人!

而且还是曹劲!

姜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说那些话!?

这置娘子于何地!?

想到曹郑不愿认甄柔这个儿媳,甄柔现在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曹劲,她即使再心中怨曹家欺人太甚,怨曹劲破坏甄柔好生生一段婚事,落得现在这个不妻不妾的下场,也不该怨怼出来啊!这不是害了娘子么?

万一曹劲将话听进去,认为甄柔心有怨怼,认为甄柔还未忘周公子,那岂不是……

甫一想到曹劲若真生怒,不管甄柔这不妻不妾的身份,为此正心生害怕之时,身后就传来张伯淡漠的声音:“少夫人,不劳烦您,还是老奴来吧。”

声音入耳,姜媪猛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匍匐上前,“砰砰——”磕头不迭,声泪俱下的请求道:“三公子,都是老奴混账,老奴口无遮拦,娘子她没有埋怨您,更没有未忘记……”

眼见姜媪已经慌乱了起来,又要提及周煜,恐因此弄巧成拙,甄柔赶紧呵斥道:“姜媪,别再说了!”

姜媪哭声一止,抬头看到甄柔,就想到自己连累了甄柔,多少存了让曹劲不要牵怪甄柔的心思,复又哭得悔恨交加,“娘子,您自从确定与三公子的婚事,就一心只有三公子!当初三公子在小沛被薛邓联军攻打,是您求了翁主和大公子让您提前出嫁,就是为了让那三千骑兵去助三公子!您心意原是这样,却让老奴胡言乱语,让三公子听误解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端是老泪纵痕。

这一番话又说得有理有据,到让人不禁想起了甄柔在小沛时的付出——若不是认定了曹劲,又岂会甘愿冒险赴前线?而且还是主动求来的。

曹劲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脸的苍白。

张伯却不由看了甄柔一眼,眼中少了几分淡漠。

甄柔一无所知,她只望着姜媪“砰砰”几下,磕得红肿渗血的额头,又听姜媪为了她刻意说得这一番话,已是看不下去自己的乳母如此了,忙扶起姜媪道:“姜媪,不说了。”又吩咐阿玉道:“你带姜媪下去疗伤!”

这便将姜媪交与阿玉搀扶。

甄柔袖中紧握双拳,凝望曹劲,正色道:“我们什么事以后再说,你才受了鞭刑,先让医士来看。”

说完不等曹劲回应,直接对张伯道:“夫君伤势要紧,你先扶他回里间。”说时上前,替张伯掀着门帘。

对于张伯而言,没有什么比得上曹劲的安慰,一听甄柔提醒,二话不说放下门帘,对曹劲道:“公子,老奴先扶您进去吧!”

声音哀求。

曹劲看了一眼立于旁撩帘的甄柔,沉默点头。

张伯一喜,当下扶起曹劲,绕过屏风回到里间。

如是,门口让开了。

阿玉可以扶着姜媪退下了。

甄柔松了口气,见姜媪一脸不放心和内疚,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我会和夫君说清楚,先让阿玉扶你回房。”

说罢,再不多耽搁,直接过屏风入内。

前脚才一踏入里间,甄柔已不由到抽气。

竟……伤得这么重!?

背上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

曹劲正坐在床榻上,任张伯为他褪去上衣,就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抽气声,知道是甄柔进来了,他也不睁眼,便道:“我累了,你去客房睡吧。”

这是曹劲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低沉,吐字缓慢,左右两颊更因紧咬牙关不时凸起。

可以想见,这鞭罚让他伤得有多重。

知道他没精力说其他,但有些事不能退步。

甄柔上前,与张伯一起为曹劲褪衣,道:“对于大人不认肯故事,我是颇有微词。但是为妻的责任,还有起誓之言,我都牢记于心。”

言下之意,她不会离开,她要在此照顾他。

听出甄柔的意思,曹劲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精力再多劝他,只是见甄柔眼下乌青,不觉想起姜媪那一番指责之言,他蓦地回应道:“我既然将你抢回来,就会对你负责,我妻子之只会是你。”

咬牙说完,曹劲不再言语,只闭眼趴在床上,等候医士来治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九章 侍疾

看到曹劲后背上一条条深浅不一、中横交错的血口,甄柔才知道郑玲珑说的八十鞭刑必定不轻,到底指的何意。

真的是不轻。

施刑的人并未因曹劲的身份而下轻手。

宽厚结实的背上鞭痕密布,几乎每一条鞭痕处都是皮开肉绽,找不到一点儿完好的肌肤。

原本古铜色的后背,也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肤色。

伤势这样的重,上药的过程,无疑很漫长。

清理伤口,涂抹伤药,每一下都看得甄柔心惊胆颤。

她真不知道曹劲是如何忍下去的,整个过程一声不吭,至多不过有粗重的喘息声从鼻腔哼出。

见曹劲如此,她也镇定下来,或为曹劲擦拭额头上不时冒出的冷汗,或让侍女将清洗伤口的血水换下,重新端上温热的清水。

他们就这样有条不紊地为曹劲处理伤口。

夜一分分深沉下去,卧房里却一直灯火通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触目惊心地鞭痕终于看不见了,曹劲的后背和左肩都缠上了白色纱布。

不一时,医士和张伯离开,侍女也悄然退了出去。

卧房里一室静谧,大米粥的清香弥漫,再没有一丝血腥味。

甄柔不由松口气地笑了笑,端起大米粥,跪坐到床边,看着闭眼趴躺在床上的曹劲,道:“你未用晚饭,今夜又失血过多,先吃些东西再睡吧。”

两夜未好生休息过了,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曹劲虽闭着眼,但他并未睡着。

他不是铁人,后背才上过药,痛觉之下,即使疲乏,也无睡意。

他睡的床,乃木质,四脚支撑,有一定高度,躺在上面,距离跪坐在床边的甄柔很近,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曹劲睁眼,寻着声音看去。

和听到的声音一样,脸上苍白,眼下的乌青已十分重了。

无论声音还是脸色,都透出一个信息——疲惫,缺乏休息。

想起这整夜甄柔一直鞍前马后在身边照顾,曹劲不再耽误她的时间,闭了闭眼,让身体蓄起一些力气,然后一个翻身坐起。

甄柔本来只是担心曹劲睡着了,这才出声唤他,却未想到才唤起,他就一个大动作坐起,不由一惊,忙将手中的大米粥往一旁的食案上一放,赶紧去看曹劲缠着纱布的后背,见他并未牵扯伤口浸出血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跪坐回去。

“不许再动!”可到底心有余悸,开口就是厉声一喝。

女声本就较男子尖锐,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原就严厉的声音越发凸显。

曹劲一愕,“你在命令……我?”低沉的男声尽是不可置信,旋即眉头蹙起。

甄柔亦一怔,她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对曹劲呵斥过去,不过她反应极快,弯腰从一旁的食案上端起大米粥,低头搅着热腾腾地大米粥,一派从容不迫道:“你说,你的妻只会是我。历来夫妻之间,男主外,女主内。如今我们是在内宅,你不顾及自己身体,我作为妻子,自当提醒你,即便会引你不快。”

一番话说来,仿佛她呵斥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甄柔将理由辩驳出,她舀起一勺大米粥,抬头澹定看向曹劲,一反刚才辩驳时的声音冷静,她曼声软语道:“真的别再动了,万一扯动伤口怎么办?我先喂你把米粥用了,这样你也好休息。”说着,将手中的木勺递了过去。

语气一硬一软,又有理有据,似乎全为了他,让人无话可说。

不过到底是一州之主,又统率三军,如何不知道先硬后软的手段?

许是伤重无精力多费唇舌,又或许大抵和天下男人一样,温柔乡实在难以拒绝,尤其是人正虚弱之际。

曹劲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木勺,目光缓缓上移,望着甄柔那张即使疲乏,却依旧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脸,他点了点头道:“好,今日辛苦你了。”说毕,低头食下递到嘴唇的大米粥。

竟然这么配合……

甄柔诧异了一下,赶紧又递过去一勺。

她现在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立马把曹劲安顿妥当,她也好去休息了。

委实两夜未睡,神经又一直紧绷,到了现在根本就是强撑。

在这一刻,这对新婚不久的夫妻想法难得一致,只想早些休息。

如此彼此互相配合之下,一碗大米粥很快用尽,甄柔搀扶着曹劲重新趴躺下,然后移灯下帘,收拾她自己去了。

与曹劲一样,她今日也未用晚饭,只是到底过了用食的点,已无食欲。而她这会儿只是头昏脑涨,一个劲儿地想睡。

偏又生性最爱洁净,委实接受不了忙活了一夜不洁身就睡。

遂待到沐浴毕,换上一身清爽中衣,回到东厢的客房睡下,已是雄鸡报晓。

以为累极了必是倒头就睡,没想到却不可思议的想起主卧房里的曹劲。

他不习惯有侍女在床旁守夜,张伯又年事已高自是不适合。

而她,作为院子里唯一能歇在卧房里的人,却躲清闲一般的睡到客房里,这较其他人如何看?虽然这是曹劲他自己吩咐的。

甄柔思来想去一番,觉得甚是不妥,又觉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在心里给自己说了一声能屈能伸的话,当下又起身回到卧房里。

就着屏风外微弱的灯光,见曹劲似乎已睡着了,她也不扰醒她,轻手轻脚扯出被褥在床边铺起,便径自躺了上去。

片刻,传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来到信都侯府的第二天,她终于沉沉地睡下了。

如是,甄柔就在主卧房的床边睡下,以方便好近身照顾曹劲的伤势。

然,在她接下来侍疾的日子里,仍旧没有新妇入门该有的一切。

见亲、拜见舅姑、上宗庙记名……等一样没有,就连当家主母卞夫人也未召见过她。偌大的侯府好似就忘了她,也忘了他们整个院子的人。

甄柔却并不急。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要在侯府立足,目前甄家不显,她又初来乍到,可谓人生地不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曹劲。

是以,她现在只是认真侍疾,以让曹劲早日康复。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章 找她

有句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人若伤到筋骨的话,至少需要一百天才能恢复。

曹劲身上的伤要好些,用不到一百天那样久,但多少也要二十天一月的样子。

许是他们的院子无人问津,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是平静。

对于甄柔而言,曹劲上药换药都有专门的医工,她每日只需照顾曹劲的饮食起居即可。

而说是不假他人之手照料,其实也只是盥洗洁身、送水添汤这类事宜,很多事都有下面人分担。

曹劲想来也不是闲得惯的人,因伤在背上,并不影响日常生活,等到三日后伤口缓解一些,他虽不外出,但也不会待在卧房静养,每日都要去位于第二进院落的书房待上一天,晚饭时才会回后堂。

这样一来,甄柔一个人空闲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除了每餐多一个人共食,夜间多一个人睡在身边,日常生活倒和出嫁前差不多。

日子一长,甄柔也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相处模式——同食同眠,闲暇之余却不互相打扰。

这样的婚姻生活,很有几分相敬如宾的味道,让甄柔十分满意,希望以后能长此以往。

只是这日子虽清闲,却也不能就此散漫,少不了要趁此多了解一些侯府的情况,毕竟这将是她未来生活的地方。

这个时候,就多亏了郑玲珑。

到底是嫡亲血脉,无论侯府其他人如何冷落白眼冷落,郑玲珑身为嫡亲大嫂,又是寡嫂,自然与他们走得很近。

因为甄柔身份尚未明,还需要低调行事,不大好出院门,郑玲珑就时常过来与她作伴。

这一来二往之间,两人日渐熟络。

尤其二人目前利益处于同一方,最是好结交之时,在二人刻意为之下,到处出一些交情。

甄柔也从郑玲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侯府的事。

原来曹郑并非只有嫡出的四子,还另有庶子两人,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因为年纪尚小,一直养于后宅深处,知者甚少。

他们乃同母兄弟,生母正是那日的紫衣美妇——环夫人。

郑玲珑告诉她,整个侯府最得有势力的女人,除了曹郑的继室卞夫人,当属这位侧室环夫人。

与卞夫人倡家出生不同,环夫人是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其母乃皇室一位翁主,父族也曾位列三公,可谓出身显赫。只可惜二十三四韶华之年守寡,一次为夫婿扫墓途中遇匪寇袭击,被途径的曹郑救后,顺理成章成其侧室。如今伴与曹郑身边已有十年,一直荣宠不衰。

郑玲珑暗示她,若能得环夫人美言,宗庙记名一事不定能事半功倍。

甄柔明白郑玲珑的意思,她与环夫人都有一定的皇室刘家血脉,虽她们二人的生母血缘都早已出了五服,但多少也是有一份血缘之情,许是会帮衬一二。

甄柔将此暗记于心。

又听郑玲珑说起府中其他诸事,她都听到耳里,记在心里。

冬日漫长,天寒地冻,宜居室内。

这样,郑玲珑隔三差五来闲谈一二,妯娌两人有说有笑居于室内,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不过到底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又暂无旁事分心,她这几日不由思念起母亲和兄长,当然还有她的阿姐——姜姚。

许是因为自己也远嫁了,感受到嫁人后的不易,对于姜姚的思念更迫切一些。

算一算姜姚已经嫁去长安有一年了,也不知可是为人媳琐事繁多,或是有了孩子,这一年姜姚始终了无音讯。

因为之前这一年她一直忙于自己的婚事,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她即使夜深时想到,也无心力去做什么。

可是现在却这样清闲,不由想书信一封,哪怕得知姜姚只言片语的安好也行。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但顾及自己的处境,一直没有付出行动。

这一日上午,甄柔正坐在南窗下,对着长案上的小铜佛发呆,思索可是找曹劲帮忙送一封信往长安。

正在这时,只听侍女来禀,郑玲珑过来了,甄柔忙起身相迎。

帘子一掀,来到厅堂,见郑玲珑正在门口褪下斗篷,掸去一身的寒意。

身边依旧带了阿致,身后还有一仆妇正怀抱着一物,上铺一层青布。

再往后就不见其他人了。

甄柔上前便道:“长嫂今日怎么没带阿虎来?”

这个时候上起贵胄王孙,下至贩夫走卒,都兴取小名。

阿虎,便是郑玲珑才将一岁半大的儿子。

听郑玲珑说,阿虎的小名就是曹劲所取,因为阿虎才生下来时极其孱弱,像猫儿一样大,这才特意取了阿虎这个小名,希望他能如猛虎般强壮。

一听甄柔提及自己的小儿,郑玲珑立时温柔的笑了,道:“今日风大,又带了窖花与你来,他这个年纪最是辣手摧花,我就将他留在院子里了。”说时揭开青布,只见仆妇怀中正是一盆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甄柔眼前顿时一亮,喜道:“长嫂,竟是牡丹,可是赠我?”

郑玲珑抿嘴低笑,与甄柔回到内室道:“上回听你说,你和你家中姐妹常一起莳花弄草,想来你也是爱花之人。昨日,我见窖中有牡丹花开了,便予你送来。”

冬日正值严寒,万木凋零。

初时为了能食葱韭菜茹等物,便覆以屋庑,昼夜以火熏烤,时常浇灌,促使其成长。

如此时间久了,达官显贵之家,便有窖花一物。

侯府乃天下一等显贵之家,自然养有窖花,只是她初来却不好讨要,现在郑玲珑送来,不免再三谢道。

郑玲珑却道:“我要多谢你才是,不烦我母子二人时常唠叨。”

甄柔从案上的牡丹花移开目光,看向郑玲珑道:“阿虎乃夫君亲侄子,每次阿虎来时,夫君必要出书房过来坐坐,我该谢你才是,不然我一天都见不上夫君几面。”

话音未落,只听曹劲的声音在外帘外响起:“阿虎不是没来么?”说时,门帘从外撩起,他人阔步走了进来。

听到曹劲所言,甄柔心中一疑。

以往若不是阿虎来了,曹劲必然不会出书房。

他来之前应知道阿虎没来,那怎么还是出书房了?

难道找她有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一章 尺牍

郑玲珑是一位聪明且识趣的女人。

她听曹劲这样一问,再联系这一个月来,每逢来寻甄柔闲话家常时,曹劲会出现的频率和原因,便知曹劲现在过来是找甄柔有事。

如是,她答了一句“因今日风大,所以没让阿虎出门”的话,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了。

郑玲珑才来便要走,必然是因为曹劲找她有事,加之又送了一盆窖藏的牡丹花来,正所谓“拿人手短”,甄柔遂让曹劲稍候片刻,她亲自送郑玲珑到厅堂门外。

转身回去时,见侍女们尽相退出,越发肯定曹劲有事要说。

于是也没让随侍身边的阿玉跟上,独自掀帘,进了内室。

一个月的时间休养,已经让曹劲好的差不多了,昨日医工来检查伤口时,便说只需等结痂自然脱落即可。

没有后背伤势在身的曹劲,即使是一身家常的深灰色长袍,也显得身姿如松,整个人犹如一把即将出鞘的长剑,气势凛冽。

他长身立于南窗下,因他颇为高大魁梧,反射进窗户的雪光被他遮挡了一大大片,在室内投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也不知可是曹劲高人一等的身高带来了一种压迫感,望着他投下的这一片身影,甄柔心里莫名笼上了一层阴影,有些不详之感。

旋即又觉自己好笑,虽然今世开始笃信神佛,但也没有到预言这一步。

甄柔摇头摒弃可笑的念头,向曹劲欠身行礼,尔后开门见山道:“不知夫君过来有何事?”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知道曹劲不是习惯拐弯抹角的性子,她索性也就直接一些。

其实早于甄柔踏进内室之际,曹劲就已经听出了甄柔的脚步声,却依旧立于南窗下,背对甄柔而立。

此时听得甄柔直接问开了,曹劲沉默了一下,转身看了甄柔一眼,指着跟前的长案道:“我们坐下再说。”说着一步上前,背对南窗坐下。

主位被曹劲坐了,甄柔这便在对案坐下,与曹劲隔案而坐。

案上放着她的那一尊小铜佛,佛前有一鼎香炉,佛香正燃,有袅袅白烟在他二人之间徐徐上升。一旁还放了郑玲珑先前送来的一株牡丹花盆景。

坐下看到这一株牡丹花,不由想到往年冬日与阿姐甄姚一起摆弄窖花的闺阁日子,心中思念越笃,分神闪过一念——干脆就请曹劲为她送一封书信到长安吧。

未料她才一想到书信,曹劲就拿出一份尺牍。

甄柔心中一跳,难道是家中来信了?

曹劲见甄柔看向他握于手中的尺牍,他左手握拳到唇边轻咳了一声,方道:“这是你家中来信,但是抱歉,它被我部下当作其它密信翻看过了。”说完,将尺牍递给甄柔。

甄柔听到真是家中来信,喜悦不及蔓延,却听得这样一句,不由一愣。

待接过尺牍,见上面的封泥已被破坏,果然被人私拆了。

而时下私人书信,只有三种传递方式。

一为邮传,乃一些官吏利用职务之便,通过官邮驿站传递。

一为捎传,由远方行客帮忙捎带。

一为专传,为了传达私人书信,专门派人远行传送。

若是家中来信,母亲和兄长绝对会专门派人送信,既有来人的身份亮出,又怎会当作密信被处理?

甄柔握着尺牍的手一紧,语气不觉一冷道:“送信的人呢?”

曹劲一怔,知道甄柔已是明白过来,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道:“罢了,实话与你说吧。”

说罢,郑重地看着甄柔道:“已经确定了,今年的年一过,我将率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徐州。并已征得大人同意,我拿下徐州之日,便是你正式为曹家妇之时。”

看来即使她重生改变了一些命运,但最终的轨迹还是和前世一样。

前世就是在永安三十四年年初,曹劲率十万大军从青州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下徐州琅琊国、东海郡两地,逼得陶成、陶忌父子连夜逃亡扬州,投奔薛家。

甄柔被曹劲的话稍微分神——若今生也是如此,那么决定他甄家未来命运的时刻,便在明年了。

形势比人强,甄柔没在意自己是否正名,只想到家族的命运,心里怒火就顿时一熄。

曹劲继续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此尺牍又从徐州过来,是以才到信都,就被人拦截呈送了上去。”

解释的话到此处,不用言明,已知是呈送到何处了。

曹劲身为曹郑的第三子,在信都任谁都会给三分薄面,既然此信事关曹劲,自当先呈于曹劲。而现在却饶了一手才到曹劲手里,那么,只有呈给曹郑本人才会如此。

有过初来第一天对曹劲与曹郑的相处模式认识,甄柔知道曹郑的独断,遂向曹劲颔首,语声恢复平常道:“夫君,我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不用他多言一句,她已经明白个中是非曲直,并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化解了彼此的尴尬。

有女人少有的美貌,却又能如男子一样冷静,相处起来毫无不耐。

曹劲满意点头,许诺道:“这次也是我没注意到,以后我会让人留意来自徐州的书信,不会再让其他人钻漏洞劫走。”言及此处,他语声蓦然一沉。

甄柔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看来拦信的人可能不是曹劲……

念头闪过,曹劲已起身道:“我先回书房了,你看信吧。”说罢,

甄柔确实急于看信,也不多说其他,直接起身相送。

待见曹劲身影消失于帘后,她顾不得回南窗的案前坐下,就立在门口打开手中尺牍。

心中着急,一目十行。

却才将过了第一眼,甄柔浑身猛地一震,手中的尺牍掉落在地。

曹劲刚出内室三步,便听到“啪——”地一声木简落地的声音,想到此乃甄柔的家书,他略一犹豫,已大步流星回走。

门帘一撩,不由微惊——只见甄柔已捡起尺牍,脸上骇然发白,仿佛遭到重大打击,身子摇摇欲坠就要倒下。

“甄女!你怎么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二章 玉璧(上)

天旋地转间,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扶住她。

曹劲的声音也在耳边落下。

甄柔却一无所觉,呆呆地由曹劲扶住,脑海里尽是尺牍上的一字一句。

可怎么会这样呢!?

前世这个时候,阿姐分明过得很好:初为人母、夫妻恩爱……

今生怎会夫妻失和,不幸小产呢!?

而且阿姐性子柔顺,岂会因小产就执意与姐夫合离,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已年逾四十的何近为妾!?

可不能!

绝对不可能!

她那样好的阿姐,怎会与何近这等外戚权臣为妾!?

一定是被逼的!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救阿姐回来!

可是该怎么救呢?阿姐还远在长安……

甄柔慌乱摇头,额头渗满冷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不到如何救阿姐!

曹劲见甄柔脸上越发苍白,神色恍惚,似乎陷入魔怔之中。

“甄女,到底怎么了!?”不能放任甄柔如此下去,曹劲扶住甄柔双臂的手微用力,加重语气道。

手臂传来疼痛,耳边是严厉的语声,甄柔恍惚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被曹劲揽在怀中。

却不及顾忌自己,“曹劲”的名讳一闪过脑中,甄柔眼前顿时一亮,转身一把抓住曹劲的衣襟,就是仰头祈求:“夫君,你们曹家势大,你一定可以救阿姐的!”说时一双眸子大睁,隐有泪光浮动。

曹劲不由皱了皱眉。

他认识中的甄柔,骄傲得不愿低头,即使有求于人,也是一派落落大方。

现在却这样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还低声哀求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疑念一闪,曹劲将目光落在仍攥于甄柔手中的尺牍,他道:“我先看一下发生了何事?”

甄柔现在神思恍惚,根本说不清什么,只有他自己看了。

一语问过,曹劲迟疑了一下,直接伸手去拿尺牍。

甄柔任曹劲将尺牍拿走,待见他退后一步打开阅读,就不由又想到甄姚在尺牍上的话,盈在眼眶的泪水瞬间落了下来,泣道:“我知道,一定是阿姐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说是她夫家害她小产,她自愿与姐夫合离,改嫁何近。可是王家祖父乃我祖父的莫逆之交,怎会任家人欺压阿姐!?分明就是何近贪图我阿姐美貌,强占为妾!”

说到甄姚为妾,甄柔心中就是一痛。

稍有的冷静,在这一瞬又被甄姚小产、与人为妾的遭遇充斥。

不过她脑中却异常清楚的认知到,何近乃当朝皇后之兄,如今官拜大将军,整个长安都在其控制下。

要救甄姚回来,她所认识的人中,唯有曹家势大,足以与其匹敌。

甄柔再次将目光投向曹劲,见曹劲已看完尺牍,却只凝眉不语,对甄姚的事不予表态。

心中陡然一凉,脑中却灵光一闪。

甄柔快步绕过屏风,来到里间的妆台前,抽开妆奁最底一层匣子,取出一块圆体扁平、润白无杂色的玉璧——这正是去年曹劲于甄氏宗庙所赠,并许诺以此为信物,可答应一个要求。

念及此,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

甄柔紧攥玉璧,来到曹劲跟前。

姐妹两彼此情深意重,发生在甄姚身上的遭遇,犹如痛在已身,这个消息对甄柔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她已然双腿发软,有些无力支撑,只能一手攀住曹劲的前胸,一手举着玉璧企求。

“你答应过的,只要我拿此玉给你,便应我一个要求!我别无他求,只求你救我阿姐。”

曹劲把手中尺牍在案上放下,听到甄柔的脚步声从里间出来,回头一看,未料甄柔竟将当初的信物拿出,他眉头深蹙,果然救见甄柔失去理智般,拿玉璧求他救人。

“甄女,冷静!”依旧未应话,曹劲只是扶着站立不住的甄柔,沉声说道。

许是曹劲的声音太冷静,黑眸也太过深邃沉寂,清楚映着她的无助和慌乱,迫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此刻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甄柔冷静下来,缓缓闭眼,泪却顺着眼角落下,“为什么会这样?阿姐怎会入了何近的眼……他们明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

声音断续,低不可闻。

却一字不差落入曹劲耳中。

他看着哭似泪人的甄柔,心中莫名一动,许是感同身受,甄柔和她阿姐的感情,正如他与曹勋之间,不由伸手为其拭泪,却将及甄柔的脸颊,动作一顿,改握成拳,背于身后。

“令姐会被何近纳为妾室,应是我娶你之故。”曹劲蓦地开口,声音如常沉缓,却带着一丝歉意。

甄柔浑身一震,怔怔睁眼。

哭声已止,只是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你说什么……?”甄柔隔着雾蒙蒙地泪水,不可置信地望着曹劲,一字一顿地道。

曹劲凝视甄柔,果断承认道:“令姐的遭遇,多半是因我娶你之故。”

阿姐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遭遇,是因她和曹劲的婚姻……?

甄柔双膝一软,人就往地上倒去。

“小心!”曹劲一把揽过甄柔的腰。

甄柔神思不属,任曹劲将她揽入怀中,靠上结实宽厚的胸膛。

曹劲很高,她靠过去,头顶才刚过他的肩膀,一股强劲霸道的气息就这样笼来,刺激得她神台一明,积压已久的情绪再是隐忍不住,顷刻爆发。

“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

说时,不顾手中的玉璧,双手狠狠地锤上曹劲的胸膛。

她好恨!

真的好恨!

“我都已经和旁人定亲了!你为什么要来破坏!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胸前捶打的力道太过轻微,根本不值一提。

但一声声、声泪俱下的控诉,却莫名留在心底。

曹劲任甄柔捶打他,尽情发泄心中愤懑,只是看着这样歇斯底里的甄柔,他却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甄女从未倾心过他。若不是他强取豪夺,只怕她早已在下邳嫁为人妇。

应对他的机智冷静,怕也是因为根本不在乎,才会如此。

曹劲抬眸,目光落在前方的绉纱屏风上,深邃的黑眸中竟有一丝复杂难辨的黯然。

一时间,屋舍里有种异样的静。

只有相拥的两人。

一人沉默不语,一人锤打哭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三章 玉璧(下)

情绪到了一个爆发点,必然会在顷泄后回落。

不知发泄了多久,手已无力气捶打,哭声也渐渐止了。

消失的理智回笼,有些现实必须面对。

甄柔睁开泪水朦胧的眼,也于同一时推开了曹劲的胸膛,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温软不见,怀中一空,曹劲望向甄柔。

眼睛红肿,脸上犹带泪痕,情绪却渐稳定。

知道甄柔已经平静,曹劲沉沉叹道:“人各有命,你无须自责,太过感伤。”

强取豪夺,铁石心肠,却没想到也会安慰人。

甄柔轻声哂笑了一下。

可惜这寥寥数语,却字字扎她心扉。

是,人各有命。

前世属于甄姚的命运,本该是得嫁佳婿,夫妻恩爱,已为人母。

这才是甄姚原本的命运。

今生,却因她离奇重生,强行改变自身命运,导致甄姚的命运也就此变了——小产、和离、更与一个年龄可当父亲的人为妾!

如果不是她……

甄柔深吸口气。

不是她为改变前世为妾的命运,招惹到曹劲,何近也不会因为曹家注意到甄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的阿姐,她那么好的阿姐,此时应该正享受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可是因为她,一切都变了。

曹劲的强取豪夺固然可恨,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该恨呢?

她挣脱了为妾的命运。

阿姐却因她由妻变妾,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她有何资格再盼得夫妻相敬如宾,他日儿孙绕膝?

何况无论是她,还是曹劲,他们都与甄姚的遭遇有莫大关系。

甄柔无法,她无法让自己在甄姚遭受痛苦的时候,她却往夫妻和睦之路上行进——她能感觉到,她和曹劲的关系,在曹劲养伤的这一个月间逐渐变好。

那么,既然无法救阿姐,她只能这样做了。

不然,她真的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心念一定,甄柔握着玉璧的手猛地一紧,缓缓抬手。

见甄柔又拿出玉璧,曹劲不由蹙眉。

见状,甄柔扯了扯唇角,似有嘲讽的笑了,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再以此要求你救我阿姐。我只想问你,此玉的承诺可还做数?”

曹劲看着甄柔没有说话,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良久,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就是认了玉璧之诺!

甄柔攥玉璧的手一紧,然后垂下手臂,对曹劲道:“除非我首肯,你不许碰我!”

声音掷地有声,所言并非儿戏。

曹劲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没有男人愿意和自己明媒正娶的女人,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甄柔明白曹劲不可能立马答应,她旋即讽刺一笑道:“君子一诺重千钧,今日我算见识到了。”

说罢,伸手,将玉璧递给曹劲。

甄柔尔后道:“此玉,我就物归原主了。”

曹劲瞥了一眼伸至跟前的玉璧,目光骤然冰冷了下来,盯着甄柔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冷冽,目含薄怒,周身气势大起。

甄柔收回呈玉璧的手,让自己背脊挺得笔直,丝毫不退让地迎上曹劲的目光,逐字逐声地清晰道:“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当然我也记得自己曾经的誓言,以家族命运起誓,对你绝无二心。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先一句话堵死,让曹劲再无话可说。

如此一语毕,果见曹劲薄唇紧抿如刃,脸色已尽黑。

甄柔丝毫不惧,她抹了口脂的红唇轻轻一勾,带出几分魅惑,轻声曼语道:“还是夫君不惜各种代价也要强娶妾身,其实并非出于还救命之恩、仰或两家结盟考虑,而是真倾心于妾身……?”

尾音微微拉长,眼角随之轻挑,带着丝丝缕缕的漫不经心,好似曹劲若真的动心了,那便是一个笑话。

曹劲背窗而立,透窗而入的雪光映在他的侧颜上,好似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心中莫名一跳,但一想到阿姐此时正受的屈辱,甄柔无所畏惧,泰然迎上曹劲目中莫测的机锋。

四目相对,正是僵持。

曹劲蓦地动手,一把揽过甄柔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甄柔触不及防被拉入怀中,那力气过大,勒得腰间一痛,接着下巴就被狠狠捏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看着手上这张娇嫩的脸,曹劲目光深深巡视,从眉眼到琼鼻,最终落在那一张潋滟的红唇上。

他不再犹豫,任由心中欲望作祟,直接擒住那道红艳。

即使从未吻过,男人的本能已驱使他先是啃噬,然后直入檀口。

“唔……”

唇上吃痛,不由低呼了一声,却刚及出声,那微弱的声音已尽数被吞噬,一个软滑的触感伸入口中,掠过她的唇舌齿间,在里兴风作浪。

甄柔瞪大眼睛,眸中尽是不可思议。

曹劲却不管甄柔如何,他已狂乱地吻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本能地汲取她口中芬芳。

甄柔呆住了,她挣脱不开,他禁锢在身上的手如铁链锁着她,他落下的吻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的世界都被他的气息充斥着,让她无法反抗,只能任其霸道索取。

然而,这对于一个未经事的女郎是惊天动地,但对一个成年的男人如何够呢?

尤其怀中的温软那样迷人。

他曾不止一次抚过那玲珑的起伏,还有温腻的肌肤……

想到此,心中顿时一片火热,吻也急切地从朱唇移到颈间。

她颈间是开右衽的衣襟,他心中灼火一般急切,索性将衣襟用力一扯,外衣连着中衣尽相扯开,衣裳褪下肩头,露出一大片光、裸、肌肤。

胸前骤然一凉,甄柔猛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曹劲,拉着衣襟仓皇后退。

“不要!”声音惊恐,眸中亦有惊惶的神气。

曹劲身体一僵,似未想到自己欲、望会强烈到这一步,凝眸见甄柔防备而恐惧地盯着自己,不禁想起自己的自以为是,而甄柔却是从未有心。

这一刹,欲、望还未褪去的眸底陡现沉郁之色,他双拳紧握,掩去眼中的颓败,冷冷地看着甄柔道:“你是我的女人,我碰你乃天经地义,而你根本无从反抗。”

残忍道出所有权,看着甄柔脸色急剧一白,未能得到丝毫平复,只觉沉郁于心。

曹劲凝目,深深地看了甄柔一眼,终是应道:“不过,我既然许诺过,自然言出必行。但是一直有名无实绝不可能,我需要嫡子,所以最多三年!”

言毕,不再多看甄柔一眼,径自扬长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四章 浮动

这一番交涉之后,两人彻底成了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当天下午,曹劲就搬去了第二进院的书房。

他本来生活起居多在第二进院,张伯被安排来收拾东西离开时,竟只有寥寥无几、不到一箱的物什。

等张伯将箱子搬走,第三进院的后堂卧房里,几乎已不见曹劲的任何生活气息了。

这天两人在屋舍里待了大半个时辰,候在廊檐下的姜媪她们,虽未听见两人具体为何争执,却依稀可辩是发生争吵了。

待又见曹劲的个人物什搬走,心里不免为甄柔着急,但想新婚夫妻拌嘴也是常有,遂等了两三日,见曹劲仍无搬回来的迹象,姜媪是再无法澹定了。

便想劝甄柔服个软,先把曹劲劝回来。

毕竟现在还是新婚,都不能在一起过了,以后十年二十年日子该如何过?何况现在一未上宗庙记名,一来也还没有正式圆房。

可话每每到了嘴边,见甄柔一副情绪低落、恹恹无精神的样子,到底更加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主人,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不忍再说些甄柔难受的话。

没有身边人进言,又和曹劲不再同食同眠,甄柔每日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郑玲珑的拜访也找了各种理由推脱,她只是一味的拈香拜佛祈福,或是一味的握笔而书,却不及众人发现她书写什么,便已经将简牍扔进火盆里烧了。

日子就像这万物凋零的严冬一样,死气沉沉地过着。

不觉已是半个多月过去了。

沉寂的日子下,并不会始终平静无波,正所谓人心易变,很快就生了异动。

院子里原来伺候的六名侯府仆妇开始不安分了,在甄柔面前倒不显,却渐渐不把姜媪放在眼里,让她们烧热水总是推三阻四,要不然就草草烧温一些水送来,可眼下天寒地冻,从西跨院的灶房送过来,几乎都全冷掉了。更不提要什么菜食和其它活计了。

姜媪因为顾忌自己一方还未站稳脚,她们又是这里的老人,只好忍耐下来,活计便由她和阿玉带着底下陪嫁侍女一起分担。只是大约环境影响人,又才来到陌生之地,见甄柔在夫家地位堪忧,陪嫁侍女中也出了几个心思浮动者,因为一些差事吩咐,竟和阿玉讨价还价的拌起嘴来。

这一日午饭后,甄柔要沐浴洁身,以便好拈香敬佛。

冬日黑得早,午后不过两个时辰的样子,天便要擦黑了。

彼时,甄柔正在东厢书房伏案而书,将沐浴的事吩咐下去了,见已小半个时辰过去,仍没有任何回应,担心一应事毕天该黑了,便问服侍一旁研磨的阿玉道:“怎么回事?热水还未备好么?”

阿玉研磨的手一顿,强颜欢笑道:“娘子您稍等,婢去看一下。”

甄柔伏案颇久,一句“阿姐台启”之后,便难以下笔,正好也出去走走,遂道:“我和你同去看。”心里想着不定已备好沐浴的汤水,走出去正好直接去浴房。

阿玉无法,见甄柔已停笔起身,劝阻不得,只好应了。

今日天气不错,没有下雪,风也不大。

主仆二人出了东厢的书房,拾阶而下,穿过庭院,来到第二、三进相通的门廊,再左边一个门拐进去,就是西跨院了。

才走到西跨院门口,就听见姜媪的声音质问道:“如今天冷,水冷得快,这点热水如何够少夫人沐浴?”

一个三四十多岁的仆妇“哎哟”一声辩解道:“我的老姐姐哟!马上就要年关了,这年底岁首,用薪碳的地方太多。奴婢这也没办法!每日的薪碳是按量取用的,现在只有这些了!不如您让少夫人她将就一些?”

话音未落,又一个仆妇的声音咂嘴道:“我说少夫人也是,大冬天的,每日都要沐浴,公中分来的薪碳当然不够了!”

都是一起当差的仆妇,彼此相熟,立马就有人一唱一和道:“咱们是没有柴火给少夫人烧沐浴的热水了,可是公中有呀!只是每个院子都有份例,如果少夫人一定要烧水沐浴,少不了要私下给些东西换回来就是。”

看来是要财帛才肯办事。

甄柔静静立在跨院门外一侧,心中明了,转头见阿玉脸上已是乍然变色,心里更是清楚了。

“今日不沐浴了,你和姜媪回上房见我。”低声吩咐完,没有惊动跨院里的人,径直转身去了上房屋舍里。

阿玉心中着急,见甄柔吩咐她时面无表情,不敢耽搁片刻,赶紧找姜媪把甄柔已发现的事说了,便忙去上房。

是以,甄柔甫在南窗的案前跪坐下,姜媪和阿玉已到屋中匍匐叩首,请罪道:“让娘子受委屈了。”

见二人一来就是这样,心中更加确定,此事必然已不是头回发生。

甄柔让她二人起来,道:“受委屈的应该是你们。此事已经发生有一段时间了吧?”

二人在长案对面跽坐下,听到甄柔已估计出大致,知道再不好隐瞒了。姜媪又因惦记着甄柔和曹劲分居之事,犹豫了片刻,便将近来发生的事逐一而诉,然后终是决定向甄柔进言了。

“娘子,我知您的委屈,分明是被求娶迎入曹家,如今却不被君侯承认,弄得处境尴尬。可越是这时候越当紧着三公子!何必因拌嘴赌气,将三公子推开呢?”

在腹中踌躇了半月之久的话,终于说出,姜媪松了一口气。

甄柔听着姜媪苦口婆心的话,却不知如何回应。

如果真只是拌嘴赌气也不会如此了……

然而,没有如果。

是曹劲执意强娶她,才让何近注意到同为甄氏女的阿姐!是她和曹劲的关系,害了阿姐!这让她如何装作无事人一样,和“凶手”之一的曹劲,继续夫妻和睦?

尤其当初嫁的意难平,又发生这样的事,她真的强迫不了自己,她就是做不到!

当然,她也知夫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但至少现在真的无法,她需要一个时间缓冲。三年应该可以了吧……

甄柔摇了摇头,她仍然不知道。

但是关于阿姐在长安的遭遇,她知道暂时无法告知姜媪她们,她不愿意那样好的阿姐,被人得知为妾。

唯一能相告的就是宽慰姜媪她们的心。

甄柔看向对案而坐的两人,郑重道:“你们无需担心我曹家三少夫人的位置,即便没有夫君,君侯迟早也会承认我儿媳身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五章 唤来

此言一出,犹如给了一颗定心丸。

姜媪和阿玉二人大喜过望。

只是姜媪深知甄柔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脸上的惊喜之色在下一瞬已有些牵强。

正如姜媪对甄柔的了解,甄柔也同样了解她的这位乳母。

见姜媪微变的神色,甄柔微微一笑,道:“姜媪,我并非为宽你心才如此说,而是我确是这样断定。”

一语先安姜媪的心,尔后掩下心中的几分不确定,甄柔将这几日的所思所量,让自己言辞肯定的道出。

“姜媪,你随我母亲陪嫁入甄府,应该知道我祖父与君侯的一段公案。君侯的出身本就广受诟病,说句大逆之言,可谓被天下之人不齿。后又因我祖父之故,得曹贼一称。”

见姜媪并未反对,甄柔继续说下去。

“长嫂曾告诉我,君侯乃重礼法之人。且不论真是如此,但可以肯定君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较重名声。你们看,曹家较薛家更势大,君侯至今却一直顾及大汉祖训,异姓不得称王,便可见一斑。”略微一顿,向二人点拨道:“我身为祖父嫡亲孙女,又有母亲一半的皇室血脉,如今代表甄家与他们曹家联姻,你们说可会淡化君侯身上的诟病?”

阿玉闻言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婢明白娘子所言,君侯看重娘子身后的甄家,所以必会认可您为曹家妇。”

说罢,阿玉就是一叹,却松了一口气,“婢怎么才想起。”

不只阿玉才想起,她又何尝不是?

初来乍到,舟车劳顿下又连夜未眠。

这时,突然得知她与曹劲的婚事并未得到夫家认可,还有听郑玲珑一直强调曹郑的反对,不免忽略曹劲之所以强娶她的初衷,也敢私自做决定娶她之因。

一则,甄家历来的声望,尤其是甄祖父在天下士子心中地位。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祖父已不再,曹郑要取掉“曹贼”之称,自然需要用到祖父的后人,而联姻便是最好的选择。

另一则,是曹劲有心徐州,想以最小代价拿下徐州,无疑需要借助甄家在徐州的声望,而成为甄家的女婿,继而再控制徐州,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其实这些都是以前与曹劲过招时,已然清楚的事实。

只是不敢确定曹劲对徐州的心到底有多深。

但自出嫁以来,在小沛县令府那一次,曹劲即使正面对薛邓十万联军包围,仍挂着徐州的地势图,此乃其一。另外,则是半月前她与曹劲交涉那一次,曹劲告诉她,他拿下徐州之时,就是曹郑认可她之日。

如此,可见曹劲对拿下徐州之心到底有多深。

而透露曹郑首肯这一点,可以看出,曹郑其实也看重她甄家女的身份,同意不过早晚罢了。

所以,无论曹郑还是曹劲,应该都会让她好好呆在曹家三少夫人之位上。尤其是曹劲,在朱雀台广场上,宁愿两败俱伤,也不容任何人染指青州。如果以此没推断错的话,曹劲亲自拿下的徐州,又岂会交于他人染指?但有了兄长这位大舅兄在,曹劲等于可以名正言顺控制徐州,他自然需要她这个甄氏女为妻。

也就凭这些依仗,她才任由自己当时的情绪,直接对曹劲提出那等要求。

而结果也确实如此,曹劲同意了。

虽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确实不会接受有名无实的婚姻。

但对于曹劲这位曹三公子而言,他更需要的是甄家女,他是甄家的女婿。

种种纷杂心绪,也不过是一个闪念罢了,甄柔接着宽慰道:“其实我和他的婚姻本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这些在成婚之前,我们已经彼此会过意了。而且就在他搬去书房住的当日,已经告诉我,君侯会在他攻徐州时,正式为我上宗庙记名。”

知道甄柔在这上面不会有所欺瞒,姜媪终是信了甄柔所言。

只是这一条又一条的理由,冷冰冰的只有利益,哪里是夫妻过日子啊!

姜媪望着甄柔满目担心,忍不住说道:“娘子,婢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在半月之前,您不是这样的。您即使知道与三公子乃政治联姻,您依旧想把日子过起来。可为何现在任由三公子搬去书房呢?即使你稳做三少夫人之位,可到底有名无实,要知这往后日子还长,还有几十年啊!”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担心,说得甄柔哑口无言。

甄柔放在双腿上的手不由紧握。

她无法反驳姜媪的话。

重生之初,乃至这半月之前。

即使被曹劲抢婚了,她逼于无奈地嫁了,心中再不甘或意难平,都全部压下来,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小女儿心思不值一提,她谋得是将来——夫妻相敬如宾,儿女双全,圆满一生,不再让母亲和兄长担心。

可一想到自己殚精竭虑改变命运,却害得阿姐颠覆了原本的幸福,落得这种下场,她就……

甄柔深吸口气,摒弃纷杂心绪,看向一脸忧色的姜媪,依旧神色不变,面露微笑道:“夫君只是搬去书房,我却并未是他不理不顾,日常三餐依旧亲自过问,着人与他送过去了。姜媪你无须担心……”

说到此,犹豫了一下,到底扯了一个由头瞒过去,不然委实说不过去,至于其他,等以后再说吧。

甄柔便续道:“夫君明年应该就会对徐州用兵,并兼有为他兄长报仇血恨一事,你们也知他素来自律,所以……”到底说不下去这等编造隐瞒之言,当下转移话题道:“这些我自会斟酌,不过底下人心思浮动,却不容姑息。”

听到这里,知道甄柔是不愿再继续先前的话了,而且底下人这段时间的问题,确实颇重。

姜媪和阿玉对视一眼,应道:“请娘子吩咐。”

甄柔想了一想,道:“半个时辰后,让除张伯外,所有侍人到庭院候着,我有话与她们言。”

姜媪确定道:“娘子,可是要那六名仆妇也一起?”

甄柔点头道:“我知她们是侯府的老人,无妨,且都唤来吧。”

如此,就甄柔与曹劲之事的担忧揭过,二人依言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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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有请

这日天气真的很好。

已是未末时分,天空却依旧白亮,没有风雪的迹象。

在大雪放晴的冬日,那是冰雪琉璃的世界。

远处的朱雀台已是一片群楼玉宇,近处院子的屋宇也覆上了一层轻白。

只有庭院里因人打扫,露出了地上的青砖,却不一时,已被陆陆续续的来人挤满了。

放眼望去,石阶之下,只见乌压压立了一片。

甄柔高立于廊檐下,一袭茜色多褶的裙裾逶迤在地,手中捧着一个鎏金小手炉,目光平静地掠过庭院侍立的二十六人。

姜媪和阿玉一左一右垂手躬立在阶下,见甄柔从厅堂走出来,姜媪恭敬禀道:“少夫人,除张伯外,院子共二十名侍女、六名仆妇,尽数到齐。”

近日来的玩忽职守,怠于活计,众人都心知肚明。

听姜媪如此一禀,大有一种要清算之感,多少有些心虚,

不过一见廊檐下立着的甄柔,想着都已好几日这样了,甄柔却一直不闻不问,显然是不管事的。再则,如今又和曹劲闹到分居,哪还有心思和底气管她们?

心里这样一想,又觉甄柔一贯性子温和,便底气一下子足了。

甄柔高立于她们之上,自然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心中不由感慨,以前从不需为下面人费心,身边服侍之人无一不尽心尽力,没想到才来侯府两个月不到,连她带来的陪嫁侍女都开始不安分了。

看来世上历来如此,不仅外面的纷争,哪怕小至后宅,都离不开“形势”二字。

大家都是看“势”而为。

在甄府,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女公子,因为家族重视,所以不需要做什么,也是众星捧月。

如今,来到侯府,因为曹家看重甄氏女的身份,她即使什么也不做,依旧会稳坐曹家三少夫人的位子,他们甄家也会被启用。但抛去甄氏女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外来媳妇,所以在推开曹劲——她在侯府唯一的依仗之后,下面人果然有异动,而且还是她带来的陪嫁侍女。

想来,从她陪嫁侍女口中得知的话,应该是极为可信。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在天下大势之一所在的信都,何近岂会没有细作得知这一切?

想到这里,甄柔目中掠过雪亮的光。

何近携天子以占司州,控制了长安汉室朝廷,而长安却是祖父盛名最为显达之地。

然,何近却不惜自损羽毛,也要强占阿姐为妾,无疑是为了给曹家难堪,和曹家较劲罢了……那若她甄柔,不再是曹家三公子、曹郑麾下第一猛将,冲关一怒所谓的红颜……她的阿姐,甄氏阿姚,只会是甄氏女,而非曹劲的妻姐。

阿姐,你一定要等我。

甄柔手狠狠扣在手炉上,脸上却是心灰意冷之态,她颦着眉,清冷地道:“不论是院子里原来伺候的人,还是随我从彭城陪嫁过来,应该都知道我如今一心礼佛,喜欢清静。所以我今日找你们过来,是有一句话问你们,我想打发一些人交回公中安排,你们谁想去别处当差,就去吧。放心,我会给张伯说清楚,此事与你们无关,乃是我这里用不到如此多人。”

话音未落,姜媪和阿玉已是惊叫出声。

“娘子!您……”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甄柔的处置方法,竟然是将人打发出去,可甄柔还是新婚初嫁,如今又是妾身身份未明之时,甚至连夫家人都还没正式见过,若陪嫁的人都离她远去,这让阖府上下怎么看……

姜媪和阿玉不敢想下去,只能难掩震惊地向甄柔看去。

无视姜媪她们不赞同的目光,甄柔继续说道:“不过到底伺候过我一场,总归有主仆情分,凡走之人,我会让阿玉每人给一份财帛,也算全了这份情。”说着神色越发恹恹,“好了,就这样吧,要走之人就去给姜媪说一声即可,无需再与我禀告。”

说罢,留了姜媪和阿玉处理接下来的事,她直接转身进了门扉大敞的厅堂,然后朝右一转,进了内室,人也消失在众人目光中。

一见甄柔走了,庭院侍立的众人立时交头接耳起来。

未几,当第一个胆大的侍女站出来给姜媪禀告过去意后,第二个、第三个……开始陆续有人离开了。

甄柔独跪于南窗之下,对于外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只是看着袅袅佛香之后,慈眉善目的佛像,双手合十,静静祈福着。

时间缓缓流逝,过了未时,窗外的天光一分分暗下去。

当佛香燃到第四根的时候,姜媪和阿玉拿着灯进来了。

屋舍里顿时一片明亮。

甄柔跪坐下来,看着行礼之后,跽坐一侧的两人,声音轻悦的问道:“走了多少人?那六个仆妇可有要求离开?”

见甄柔没有担心,反是带了几分好奇,姜媪一怔,却也无可奈何,只是答道:“陪嫁侍女走了十个,仆妇走了四个。”回答完毕,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娘子,您这样做到底是为何?一旦这些陪嫁侍女放出去,这让侯府其他人如何看您呢?”

语气焦急,带着不赞同。

甄柔却没有不悦,还笑看向姜媪道:“这里将是我们未来长待之地,与其留一些心思不定之人在身边,不如趁早打发,以免留有后患。”

未料甄柔是如此作想,二人闻言不由一怔。

半晌,姜媪叹了一口气,虽觉一来就这样大举动打发人有些过快,却终是认同道:“娘子说得也有理。”

见姜媪妥协了,甄柔又道:“我陪嫁之人,不是还有些仆妇留在院外么?明日就需要姜媪你火眼金睛,把无二心者挑选一些,调到院子里伺候,总要将那走了的四个仆妇活计抵上。”

姜媪应了。

甄柔想到愿意留下的那十名侍女,心中多少有些暖意,又吩咐道:“留下的人,当是我们自己人了,不可亏待。也单独另赏一份财帛。”

一语方毕,这时门帘外突然传来一个脚步声。

“少夫人,公子有请你书房说话。”却是张伯的声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七章 先看

自曹劲搬去前院的书房住,至今已经有半个月之久。

他们一人住前院,一人住后院,可谓互不干扰。

这半个月来,自也未再见。

期间,唯一的交集,只有张伯去西跨院的厨房为曹劲取一日三餐,此事是她交于姜媪操持。

如今,曹劲却突然要见她?

可以那日的情形看来,曹劲应该是震怒非常,除非她先去低头,否则不会主动找她。

从这段时间他们未说过一句话,未见过一面,便可知曹劲的态度。

那么今天找她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先前打发有二心的家仆之故?

一时间,甄柔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

“好,我收拾一下便过去。”念头闪过的瞬间,甄柔的声音平和而轻缓道。

藏青锦缎质地的门帘后,张伯一怔,似未想到半月之后,有幸蒙得曹劲召唤,甄柔竟还能冷静自持,半晌,他才应道:“诺。”

一声应后,张伯的脚步声从门帘外渐渐远不可闻。

内室里,姜媪喜不自禁。

对于姜媪而言,她盼甄柔夫贵妻荣,但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结过婚的过来人,她更期盼甄柔夫妻恩爱。

“娘子,婢为您重新梳妆吧!”姜媪的声音充满激动。

说时,她从案一侧的地上站起,带着阿玉,跃跃欲试要为甄柔梳妆打扮。

阿玉站起来后,也从旁附和道:“虽然娘子髻上戴了三公子送的发笄,但是多少有些过于素净了,不如再戴一支金步摇吧!”

她正戴着曹劲送的发笄?

甄柔闻言一怔,下意识伸手去碰,温凉的羊脂白玉触感立时传至指尖。

是了。

自当初在彭城南郊书房,她为了讨好曹劲,刻意戴了这支曹劲送她的生辰之礼后,她便每日簪戴,到今竟成习惯。

不过半月前既已说到了那份上,她也坚定去做了,那么就当继续坚持下去。

甄柔想了想,从南窗案前起身,绕过屏风,来到里间的妆台前,径自对镜取下发笄,随意从妆奁中取出一白玉凤钗戴上发髻,对身后睁大眼睛的两人道:“先这样吧,让夫君等久就不好了。”

说罢,也不带阿玉,一径出了厅堂,穿过前后院的门廊小径,独自来到前院。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晦暗了。

两个仆妇正在前厅堂外的廊檐下撑杆上灯,见到甄柔来先是一愣,没想到少夫人居然来前院了,旋即纷纷停下动作,欠身行礼。

甄柔颔首,知道这两个仆妇,应该正是留下的那两个。

一眼瞥过,甄柔抬头四望。

虽然第二进和第三进这一前一后的院子格局一样,却到底不是同一个院落。

甄柔立于庭院中,忍不住深吸口气,感觉空气似乎都有一分不同。

半个月了,她半个月没出过后院的方寸之地。

只在这时,张伯从东厢的书房出来,见到甄柔,随即在廊下垂首躬身立定,“少夫人,您来了,公子正在书房等您。”

甄柔收回四望的目光,闻声回头,向张伯温和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她初来时,张伯对她确实很热情,只是接连发生了姜媪的那番话,以及曹劲的搬走,张伯才对她冷淡了下来,但到底从不失恭敬态度。

如是,转身拾阶而上,走入书房。

张伯从外关上了门扉。

对于曹劲的书房,甄柔很熟悉。

在曹劲养伤的那一个月里,她经常亲自让侍女端了午饭,送到这里。

这间书房很大,是由东厢的三间并排的屋舍打通。

内设隔断,将书房一分为二。

隔断右侧是两间屋舍的大小,正对面的墙边是五层高的大书架,放满了一堆堆一累累的简牍。

犹记一个多月前第一次踏进书房时,看见这一墙五层高、堆满了简牍的大书架,她很是震惊了一番。

有道是天下之人,多常以貌取人。她非圣人,自然不能免俗。是以,见曹劲与时下饱读诗书的士子,无论气质外貌委实太过不一样,便总不自觉地忽略他乃公主之子,以为他只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沙场武夫。

到底第一印象常难改变,当时也不由怀疑过这一架子简牍,许只是摆设而已,却见不少简牍乃翻阅过,正半打开散在架子上。

如此,且不论曹劲看得是哪类书籍,至少可断定他应该是善阅读之人。

除了正对门的一排靠墙大书架,西墙下还设有一案一榻。中央的空地上则另外散发着数张坐榻。在曹劲养伤期间,隔三差五便有熊傲等人入院拜见,这几张坐塌想来是为他们准备。

而隔断的左侧是一间间屋舍大小的面积,里面设有床榻,可供休息。曹劲便是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此时,书房已经掌灯了。

曹劲着身家居的深灰色常服,跪坐于西墙下的坐榻上。

他的前方是一长案,上置油灯、三四卷简牍,以及一份展开平铺在案上的简牍。

“夫君。”甄柔踏进书房,见曹劲坐在案前,她转身过去,就是欠身一礼。

曹劲正目视于案前的简牍,听到久违的柔美声音,他几不可查的一怔,旋即不悦地皱了皱眉,但抬起头时,却是面无表情,尔后淡漠道:“坐。”

言简意赅。

毕竟曾有过那样的肌肤之亲。

可以说,那种成年后的亲昵程度,如今便是生身母亲也不能匹及。

本该已极是熟悉了,却不知是曹劲的神情声音都太过冷漠,还是本就才熟悉上的男女,突然半月不见,所以才生出一种陌生感来?

甄柔摒去这股陌生感,在中央散放的几张原木坐塌中,择了一张背墙离曹劲最近的坐塌坐下,便直接了当道:“不知夫君唤我来,有何事吩咐?”

这是甄柔和曹劲一个多月的赶路,以及一个月的照料伤情所摸索出来的,曹劲喜欢直来直往,她便也随他的习惯,开始了开门见山地说话。

听到甄柔直接开问,曹劲也不含糊,拿着面前摊开的简牍站起,绕过长案,来到甄柔跟前。

“你先看。”

曹劲将简牍递给甄柔,便走到窗下负手而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八章 发现

难道是阿姐的消息?

甄柔接过简牍的一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她看了一眼立在窗下的曹劲,忙低头展开简牍一看,只见瘦劲清峻的四字——“阿兄台启”首先跃入眼中。

心中急切随之一淡,甄柔快速将简牍阅览一遍,目光落在最后的署名上——弟,叔初。

曹劲胞弟名昕,曹昕。

昕,意为明亮,黎明。

初昕,有旭日之意,太阳初升起,蕴含蓬勃的生命张力。

伯仲叔季,不与卞夫人所出的二公子排序,曹劲直接字仲策,其胞弟自然紧随其后择“叔”为字。

此署名一看,便知是指曹劲的胞弟曹昕。

听说曹昕身体不好,他的名与字都暗含朝阳之意,看来身体确实不好。

来信说他正在五十里外的北山庄园修养,如果曹劲执意来接他回府过年,望曹劲将她带上同往,一来交流比府中自在,一来也可顺道祭拜阳平公主。

如若信中所述,难怪曹劲会在事隔半个月之后主动找她,原来是因其胞弟曹昕所言。

看来曹劲极其看重手足之情,但仅限阳平公主所出。

先是为了曹勋以身涉险,现在又为了曹昕不惜主动找她。

甄柔握着曹昕的来信,心中暗忖道。

曹劲则估计甄柔差不多该看完了,他转回身,看向甄柔,便是直接吩咐道:“你收拾一下,明日上午出发,大约六七日回府。”

一贯的发号施令口吻,却听得甄柔眉头直蹙。

曹劲目光锐利,察觉出甄柔的不愿。

这显然是极其不给面子的行为,毕竟半月前才那样拒绝过他,但曹劲并未生气,他只是眼睛微眯,看着甄柔问了一声,“怎么?你有其它的事?”

声音平淡,不辨喜怒。

却每一字都敲在了甄柔的心上。

甄柔握简牍的手不由一紧。

抬头见曹劲不知何时走到了跟前,也不知是他脚步声太静,还是她正心有杂念未听出来。

看着三步之外的曹劲,许是觉得曹劲本就生得高大,他们两人又一坐一站,气势上便无端输了一截,甄柔略显不自在地从坐榻起身,似思忖般转过身避开曹劲的目光,掩饰道:“确实如夫君所说,我可能……”

拒绝的话未及说出,只听身后突然传来曹劲的声音,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传回彭城的帛书在城外十里之地被拦了。”

“你说什么!?”

甄柔闻声转头,再顾不得其他,直接迎上曹劲的目光,便是叠声问道:“怎会被拦?我派去送信的人呢!?”

想到书写在白色丝帛上的信息,甄柔顿时心急如焚,但见曹劲一脸泰然,她转念察觉不对,压下心中的焦虑,似真非假地道:“我让送回甄府的帛书,上面书有我阿姐的信息,人言可畏,我不愿此事节外生枝,所以还请夫君如实相告。”

有理有据。

而且只慌乱了一瞬,已经反应极快地镇定下来。

可惜这一切表现,皆是出于对他的防备。

曹劲对甄柔的说辞不置一词,只是道:“我不是曾对你说过,有书信往来,你可交与张伯处理么?”

她正急于知道帛书的下落,没想到曹劲会突然提及不大相干之事,甄柔不由一怔,旋即却无言以对。

为何不交由张伯处理?

毫无疑问,是因为帛书上信息关系阿姐,她不相信曹劲的人。

以上这些,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往往不会直接挑明。

曹劲现在却直接问了出来,这是拿她不信任的做法说事了。

甄柔默了默,大概在这一瞬心中已有了事情败露的准备,她反倒越发平静了下来,仰头望向曹劲道:“夫君到底想说什么?”

头上九枝吊灯煌煌,灯盘中有灯芯跳动,摇曳的橘黄色柔光笼下。

光柔,人亦柔。

巴掌大的一张鹅蛋脸上,光洁的额头,秀气的黛眉,盈盈的水眸,丰润的红唇……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精致容颜,却也是一张弱质芊芊的娇嫩容颜,偏生眉宇间却有着极不相符的倔强之色。

曹劲瞳孔微缩,目光掠过甄柔的眉宇,终归说道:“你派出送帛书的有两人,都是从你陪嫁的那二十名卫护中挑选的,他们一出侯府就被人盯上了。”

知道很可能会被人盯梢,但真当听到被盯住了一举一动,甄柔还是不由心里一惊。

瞥见甄柔的神色,曹劲的话顿了一顿,索性直言道:“我曾说过,信都这里有八方探子,并非你们徐州那样太平。所以你即使让他们以送年货的名义回去,一出信都城,仍遭人拦截。”

听到被拦截,甄柔心口一下子紧抓起来,比起陪嫁的侍女仆妇,兄长给她选出的这二十名卫护,才是真正可信之人,就不免担心,忙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曹劲看了一眼甄柔神色间的焦急,知道甄柔对这二十名卫护的重视,他方回应道:“熊傲发现有你的陪嫁卫护出城,禀我后,我安排了一些人暗中护送。他们没事,现在应该和我派去的人一起,已经抵达彭城了。”

这就是说信和人都没事!

心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甄柔大松了口气。

却也在这一刻,忽感曹劲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甄柔舒气的动作一滞,想到信和人能顺利抵达,要多亏于曹劲。

想了一想,甄柔还是抬起头,向曹劲诚心道谢:“谢谢,下回若有信函,我一定找张伯,不再让——”

一语未了,下巴被猛地抬起。

虽没有半月前那次捏得她生疼,这次只是轻挑起她的下巴,甄柔却不由想到半月前的情形。

到底还是一个妙龄女郎,对于那样的亲昵之举,心中只觉发紧,已然生出惶然之意。

她一手紧张握拳,一手紧攥简牍,以为曹劲会做什么,未料曹劲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逐一掠过,最终停在她的眉眼之间,尔后神色一凛,道:“甄女,你又怎知我不会私下先看过你的帛书?”

一语甫落,不等甄柔反应,又是一语。

“让何近以为我不悦你,你迟早不过下堂妇。这样,何近就不会再拿你阿姐为妾羞辱我,乃至曹家!并且还会看在你们甄氏的声名,为安天下士子之心,放你阿姐归家。可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九章 请求

书房很静。

静到针落可闻。

周边的空气凝胶在了一起。

甄柔一颗心狂跳不止。

曹劲说这番话时,依旧抬着她下巴,头却缓缓低下来,在与她鼻息可闻的地方停下,目光一瞬不瞬直望入她的眼。

就这样,不容一丝一毫错辨的盯着她,声音如云清寺的暮鼓晨钟般,一字一句沉沉地落入她耳里,灼热的呼吸也随之拂上她脸。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他的目光也太凌厉了,甄柔知道自己已经败迹了。

她在他黑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被发现后那一瞬间的惊色。

只是她在这一点素来和母亲曲阳翁主如出一辙,正是所谓的输人不输阵。

甄柔闭上眼睛,拒绝曹劲仿佛可以透过眼睛看到她心底深处的目光,或者是她下意识地出于自我保护的闭眼,心一横,然后道:“既然夫君都已经看了帛书,再问我有何意?”

听到甄柔承认,曹劲眸中精光一闪。

在这一刹那,曹劲眼中有恍然大悟之色,也闪过一丝莫名的松快。

然,待目光触及甄柔紧闭双眼的倔强模样时,眼底深处那曾经因佳人倾心的自得兴味,在经过接二连三知道这只是误会的沉寂后,尤其是半个月前被那样拒绝之后,那几许兴味的火苗成了被浇上油的烈火,猛然大盛,火光映天,映着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更映着猎人发现绝佳猎物时的兴奋——那是一种来自血液的沸腾。

曹劲就这样看着甄柔,薄削的唇不觉一勾,仿佛看见了当年被丢入河西边关大营时,他驯服的一匹性子极烈的野马。

一时间,曹劲看着便未言,没有回应甄柔的话。

甄柔觉得很奇怪,良久未听见曹劲的声音,她不由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曹劲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光彩,灼亮如三伏天的艳阳,甄柔微微一怔。

曹劲看着甄柔澄净的眸子,却慢慢敛下目光,只有手还不着痕迹地感受着指尖的柔滑,淡淡问道:“我何时看过你的帛书了?”

甄柔正觉下巴有一分酥痒,又好似只是她敏感察觉错了,就不妨听到曹劲这样一反问,心里到底恼怒他曹家人一再仗势私看他人的书信,脱口而出道:“你没看怎会知道我的打算?”

曹劲闻言不语,只是依旧抬着甄柔的下巴,并静静看着她。

甄柔被看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错愕道:“你诈我?”

曹劲放开甄柔的下巴,不置可否的瞥了甄柔一眼。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曹劲根本就是在诈她!

而她倒好,直接全部承认了!

甄柔忍不住狠狠咬唇,悻然地瞪着曹劲,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给自己暗指出一条不用联姻的路子,结果当她一步步这样做后,却落得不得不嫁的下场。

这一次……

甄柔打住想法,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只这会提醒自己多么技不如人。

敏锐察觉到甄柔一股子不服输的愤怒目光,曹劲眼中兴味的笑意一闪,线条冷硬的脸上却神色不变,然后一步上前走到甄柔跟前。

两人面面相觑,脚尖似乎相抵。

这动作来得委实突然,甄柔不免唬了一跳,就反射性的要躲了开去,腰间便是被勒住,随即往前一带,她人就跟着撞上了曹劲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

心里到底还是有介怀,无论如何阿姐是因为曹劲乃至曹家的原因,才会被何近强占为妾,即使半月前她的举动已真相大白,她下意识地还是抗拒。

感受到胸前撞来的柔软,曹劲深吸了吸甄柔整日沐浴佛香和果香夹杂于身上的淡淡香气,用未抱甄柔的那一只手,拿过甄柔手中曹昕写的尺牍,便是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竟只是为了拿曹昕写的尺牍?

甄柔一怔,脸上刷地一红,她自作多情了。

曹劲似未见甄柔的异样,一边郑重卷起曹昕写的尺牍,一边淡淡道:“我并非诈你,在所有人眼里,你是我曹劲的女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与我有关。例如这件事,你就该直接告诉我。”

听到曹劲提及阿姐的事,适才的情绪刹那烟消云散。

甄柔也不多猜,直接问道:“如果我如实相告,夫君可会配合?”

曹劲眉心一蹙,对上甄柔清澈的目光,也不欺瞒或含糊过去,直接承认道:“不会。”

言简意赅,曹劲惯有的回答。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仍让甄柔心中一紧。

曹劲极为看重他的兄长曹勋,他必定要血洗陶家为兄报仇。而他的野心,也让他一定要拿下徐州,这也是他兄长未完成的遗愿。

仅这些,已决定曹劲不会配合她。

毕竟曹劲娶她,是为了甄家在徐州百年声望,也是为了兄长能和他里应外合,以最小的代价万无一失拿下徐州。

如此,必然要让世人知道他对她的重视,这是为安兄长的心,安甄家麾下大军和治下百姓之心。

在徐州之于曹劲如此重要的情况下,曹劲岂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姐,承担哪怕一丝的不利。

知道这些,更知道前世曹劲在没有兄长的帮助下,仍势如破竹的一路攻下陶家的地盘,血洗陶家满门。

是以,有了这些保证,她才会如此而为。

不过此举到底不利于曹劲,她又无法将重生的事告知曹劲。

而如今既已说到这个地步,她少不得要一表态度了。

甄柔踌躇了一下,双手侧于一边腰间,曲膝了下去,道:“我知此举不利于夫君,妾身甘愿受责。但还请夫君听我一言。”

对于甄柔的识时务之快,曹劲已见过多次,他“嗯”了一声示意甄柔说下去。

甄柔欠着身道:“我知,我与夫君的关系,干系到对徐州用兵。所以在送去的书帛中,我让阿兄以后若听到一些流言,不要当真。此乃我和夫君的权益之计,一切只是为营救阿姐出长安。而如此一来,我兄长和族人见夫君极看重这门姻亲,必定会投桃报李,为夫君效犬马之力。”

心中全是惦记远在长安为妾备受羞辱的阿姐。

甄柔抬头深深凝望向曹劲,一字一顿请求道:“现在帛书已送去兄长处了,只求夫君以全阿柔救姐之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章 演戏

油灯火旺燃着,煌煌的光清楚照映着甄柔眼里的请求。

曹劲看了眼一脸渴求之色的甄柔,一时并未回应,他将曹昕写的尺牍在书架上仔细收捡妥当,才转身俯视甄柔,一步步地走近。

“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何需再问我。”他低沉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薄唇却牵起一丝危险的气息。

甄柔敏锐察觉曹劲一脸平静下的不悦。

她咬了咬唇,心中焦急,欲再次进言,“夫君……”甫一出口,便见曹劲脸色已微微一变,一股凛冽肃杀之气,转瞬即逝。

曹劲盯着甄柔的眼睛,见甄柔眼中已凝起惶惶之色,他方牵动薄唇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自己此举,即使被曹劲发现,但在木已成舟之下,曹劲多半会愿配合。

只是终于听到曹劲应了,还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甄柔再次深深屈膝一拜,唇角不由自主地微翘,“阿柔谢夫君成全!”言语间,已多了一丝亲近。

这时,书房中央的大火盆,好似为了响应甄柔的喜悦,“噼啪——”蹦跶了两声。

曹劲却只若有所思看着掩不住一身喜色的甄柔,稍一思忖,便有了决断,道:“你是我妻,你嫡亲堂姐却是何近的妾室,何近此举确实是为从旁压曹家一头,也令我面上无光。你且先说,对于你阿姐的事如何打算。”他说时,走到案前坐下。

听到曹劲说出这一番话,甄柔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曹劲竟愿意亲自过问,甚至是一派主动相帮之态。

莫名地,在这一刻,心中真切意识到他们真是夫妻了,荣辱与共,利益一体。

不过眼下不是感怀这些的时候,甄柔心神一定,也回到坐塌坐下,尔后沉吟道:“何近拥有京师二十万大军,阿姐一弱女,若无何近首肯,岂能将书信传出?”

曹劲颔首,道:“自何氏母以子贵,封为皇后之后,何近作为其兄,也跟着平步青云,官拜大将军。这几年,朝廷已成为他一人所言,但其野心远不止于此。屡次挑衅各州牧,欲进一步扩大势力范畴。其中,尤以我曹家及薛家最为其记恨,但因我三方势均力敌,皆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何近以占京师之地利,为向天下昭示其更胜上一筹,便以各种手段羞辱。”

说到此处,曹劲眉峰间毫不掩饰的露出厌恶之色。

他道:“此外,也是为激怒我等用兵。然一旦我等出兵司州,剑指长安,便走上汉室逆贼之路,届时各方势力必要纠集一起讨之,趁势谋利,而我等就将成为众矢之的!”

语气微微一重后,曹劲薄唇一勾,带出一抹极浓的嘲讽之色,“何近非色令智昏之人,如今不顾甄家在长安的声望,也要强占你阿姐为妾,想来不过是看我为娶你,不惜亲自带兵直捣彭城,以为我会偏听枕头风,再次冲冠一怒。”

说到后来,声音里已是带出一丝明显的玩味。

却听得甄柔愤懑盈胸。

她在想出此计救阿姐时,以上的种种她非未想到。

可当听到身为天下弄权者之一的曹劲,这样轻松的议论起此事,她……

甄柔放在腿上的双拳紧握,心中一片悲凉。

他们争权夺利,为了野心,为了有朝一日霸占汉室天下,却一再将她们这些女子卷入。

前世的她是,被至亲送入楚王宫。

今生的阿姐也是,被霸占为妾。

甚至于她们的长姐甄姜,也为薛钦的权势,来设计陷害自家人。

她们何其无辜?

他们却习以为常。

看来仅以为不再为妾,家族又暂得以保全,还远远不够。

未来的路,还长。

天下一日不平,一日难宁!

甄柔将眸光垂下,掩去那复杂之色。

这时,曹劲的声音说道:“所以,确如你所说,你阿姐的书信能送出长安,必是何近首肯。”

听到曹劲对她话的肯定,甄柔不再想其他,接着道:“夫君说过,信都各方耳目众多,若城中传出夫君弃我如敝履的流言,必然会到何近耳中。而年后夫君又将对徐州用兵,到时何近应会相信夫君娶我,根本只是为了拿下徐州,再见我一直未被君侯认可记名,便会知道以阿姐为妾根本不足以让你乃至曹家难看堪。”

说着,甄柔眸光闪动,掠过一丝狡黠,“这时,再传出我伯父病危的消息,由阿兄帛书一封至京城,请求何近让我阿姐归家。他本身就非恋女色之人,顾及甄家声望,必会同意放我阿姐。”

言及此处,已将全部打算倾囊相告。

曹劲“嗯”了一声,算赞同道:“如今甄家家主乃你兄长,他与你阿姐是隔了一层的堂兄妹,你阿姐确实无甚可被人惦记之处,那就这样吧。”

这一切不过自己所思量,现在被曹劲赞同,甄柔只觉救阿姐之事多了一分把握。

她压下心中喜色,又面露歉意道:“不过如此一来,明日就不能随夫君去接四公子了,还望夫君代阿柔致歉。”

念及曹昕,曹劲目中有轻浅暖意闪过,口中却是直接拒绝道:“不用,你明日还是随我同行。”

甄柔愕然,不是同意配合她了么?

“夫君这是……”甄柔颦眉不解。

曹劲看着甄柔,黑眸微狭,神色莫测,道:“你不是让我配合么?我们同去,你却被独自遗弃在城外庄园过年,这场戏不是更逼真么?”

话音甫落,不及甄柔反应,门外已传来“咚咚——”敲门声,张伯的声音响起道:“公子,晚饭已送到。”

“可留少夫人一起同食?”顿了一顿,张伯复又问道。

此言一出,室内一静。

甄柔已经明白过来曹劲的意思,既然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甄柔起身告辞道:“夫君,阿柔先回去收拾行装了。”

曹劲颔首。

甄柔却迟疑了起来,想到两人已说开了,她身为妻子,曹劲出门自当为之打点行装,于是在走到门口时又停下道:“府中耳目众多,阿柔不便为夫君打点行装,望夫君见谅。”

曹劲闻言挑眉,颇为意外,却不及人察觉,已是满意点头道:“无妨,现在交由张伯即可。”

语气意味深长。

“以后有你尽妻子之责的时候。”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府

对曹劲最后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甄柔现在无心多想,只当是曹劲的警告。

毕竟像他那样手握大权,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多半是不喜欢人忤逆,中意温顺听话的妻子,自己这次先斩后奏的做法,多少是对曹劲权威的挑衅。

如此顺着话应了声,甄柔推门出了书房。

外面天已黑尽了。

甫一踏出,冬夜的寒风便迎面刮来。

前一刻还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下一刻便是寒风凛冽,甄柔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好在阿玉见她久未归,拿了一件斗篷在廊檐下等着,见她一出来,立时为她披上,提着行灯接她回去。

回去少不得要受姜媪和阿玉询问,甄柔直接将明日上午要随曹劲去接曹昕的话一说,姜媪二人都是喜不自禁,直道曹劲心里还是看重她这个妻子。

甄柔只是听而不语,将二人的欢喜看在眼里,却并未把事情全盘托出,毕竟她们人还在侯府里,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让她们多备一些衣物财帛即可。

这一天晚上,甄柔所居的后院一派喜庆的氛围。

这也是她入住以来,身边人最为高兴地一回。

经过曹郑不认同她这个儿媳,到曹劲为之半个月的冷落,如今眼看甄柔与曹劲的关系又有起色,众侍女如何不开心?

便是一分的喜色,因为这些日子一连串的事来,也成了十分的欢喜。

甄柔也感念留下的侍女和仆妇,吩咐下去整治一顿好酒好菜,让大家欢闹一下,若有食材不足够的,可拿了财帛去公中大厨房换取。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

即便这个时候人被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她们选择于甄柔微末之时留下后,得知甄柔能记住并感念她们的好,心里多少还是会生出一些满足与安慰。

待饭毕,又人人领了和已离开那些人一样的财帛,也不知是谁带了头,阿玉便禀她们要来谢恩。

甄柔在厅堂主位上受了她们的礼,看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众仆妇侍女,心中涌出一片感怀。

她需要攀附曹劲生存。

堂下众人何尝又不是攀附着她生存呢?

她们将未来托付于她,她亦不能辜负她们这份信任。

甄柔想了想,和颜悦色道:“你们几乎都是随我从徐州远嫁而来的,既然在我艰难之时,仍留在我身边。乱世之中,我无法许诺其他,但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们受薄待便是了。”

闻言,众人神色一凛,再次叩拜谢恩。

如此一番,等待众人散去,她沐浴洁身睡下,已是深夜时分了。

阿玉移灯下帘后,垫着脚尖,悄步退下。

床帐里一片漆黑。

甄柔睡在枕上呆想。

那已经离去的十六名仆妇和侍女,应该将这半个月来的事情传出去了。而今夜去公中取食材,想必也已露了风声。

如是,本该新婚燕尔,却少见的失宠,甚至连陪嫁之人都留不住。又一夕挽回,便沉不住气的欢庆。

那么,众人是该觉得她胸无城府?还是无用的草包呢?

这些都不重要。

更重要的是稍有起色,便彻底沦为弃妇,何近应该更相信她不是曹劲所看重的妻子吧?

想着这些,甄柔沉沉地睡了。

许是因为救甄姚出长安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些眉目,这一夜睡得非常好,不再像这半个月来,不是翻来覆去焦虑难受的睡不着,便是夜里惊醒,一会儿梦见甄姚痛失孩子的悲伤,一会儿梦见甄姚被逼为妾的羞辱。

如此,一夜无梦到天亮。

正如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医工常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

这黑甜的一觉睡下来,第二天醒来时只觉格外神清气爽。

不过,这个早上,却是极其忙碌的。

囫囵了一个早饭过后,姜媪就出了院子,从留在院外的那些陪嫁仆妇、侍女中挑选几个补差事。阿玉则随甄柔收拾行装,检查可有物什遗漏了。

一时收拾妥当,天色正好大亮,还难得出了太阳。

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着庭院地上的青砖,那青砖经过昨日积雪扫过,本就光可鉴人,冬日暖阳又一照,便泛起一层乌黑锃亮的光来。

甄柔走到庭院中,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是冬日才有的料峭冷气,有些清冷的意味,但也许是心情不错,只觉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正惬意地喟叹着,只听一道惊喜的声音唤道:“阿柔!”

甄柔闻声睁眼,回身看去——只见郑玲珑带着她的侍女阿致,正从沟通前后院的门廊那里走过来。

“长嫂,你来了。”甄柔笑吟吟地迎上去。

阿致在郑玲珑身后给甄柔见礼。

郑玲珑则是一把拉住甄柔的手,上上下下将甄柔看了一遍,见甄柔气色确实不错,这才似松了一口气般,抚着胸口道:“这半月来,你可吓坏我了。昨日府里传遍了,说你将一大半下人打发了出来,其中不少是你的陪嫁侍女,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过来找你。”

看来这信都侯府真是一个没有任何秘密的地方。

才打发了一半有二心的人出去,几乎同时就传开了。

甄柔纤密的眼睫轻轻垂下,面露羞赧之色,小声道:“让长嫂担心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和夫君……”

一语未完,只“夫君”二字刚出口,甄柔羞涩一笑,就没再说话。

暖阳昭昭,少女笑容含羞带怯,显然是一副为情而喜之态。

郑玲珑略怔,旋即脸上盈满笑意,问道:“可是与仲策和好了?”

甄柔惊讶抬头,“长嫂你怎么知道?”

郑玲珑嗔怪了一眼,拉着甄柔小声道:“这半月来,你虽足不出户,但架不住每日还有人进出,多少有些风吹草动。再说我来了好几次,虽未见到你人,但还是看出异常,好像是仲策搬去书房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来。

甄柔却仿佛猝不及防,脸色微微一白,然后强撑辩道:“也就拌了几句嘴罢了!这不,夫君要带我去接四公子呢!”

只在这时,张伯过来揖礼道:“少夫人,车到院外了,公子也在外等您!”

甄柔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向郑玲珑歉意道:“长嫂,我先走了,以免夫君久候,等回来再与你赔罪!”

说罢,赶紧带人上车。

如此,甄柔就在郑玲珑的眼底下,也在一众侯府人的目光下,一脸喜色的随曹劲出了府,去城外的北山庄园接曹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戏言

已经农历十二月了,此时年关已近。

信都是曹家政权的大本营,这里的百姓生活富饶安定。

趁着这两日没下雪,又难得出了太阳,人们都忙着准备年节食品。

集市里格外热闹。

十字大街布局的集市上,猪头、鱼虾、稻饼以及各类果品不一而足,应有尽有,办年货的人穿行其中,熙熙攘攘,弥漫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不知可是从小就生活在深宅大院,差异感使然,甄柔很喜欢街市上的景象,她认为这种生活看上去更真实。

应该是心头大石有些着地的迹象了,又一个半月都待在方砖百步的院落里,乍一出来,只觉连空气都要新鲜一些。

既然曹劲说过,她派去送信的人,一出侯府就被人盯住了。

那他们一大队人马,还有曹劲这么醒目的一个目标在车后骑马,指不定早被四路八方的人知道了行踪。

索性也不压抑自己的心性,甄柔一路都开着窗,兴致颇浓地四望。

她发现北地的民风似乎更为大胆,不时可见贵族女郎乘坐在四面大敞的轺车上,也不用圆扇遮面,就大喇喇地任贩夫走卒打量,看见身份匹配又和眼缘的公子们,直接笑吟吟地看过去。许是知道曹劲的身份,又或各地审美不同,她发现一路上向曹劲看过去的女郎颇多,不像他们徐州,女郎们更倾慕她兄长甄明廷一类温文尔雅的俊俏公子。

对了!

曹劲的异母兄弟曹勋,倒是面如傅粉,通身儒雅气派,很契合他们徐州女郎的眼缘。

甄柔一边好奇的四望,一边放松的发散想着。

却听坐在一旁的姜媪呢喃自语道:“三公子似乎甚为不悦有女郎看他。”

甄柔一听,不由微微探出车窗,往车后看过去。

只见曹劲一身玄色大氅,高坐一匹通体墨黑的健马之上——身姿挺拔,面容刚硬,浑身充满了成年男子壮硕的气息,只是眉头一直拎着,薄唇也紧抿如刃,一副极其冷硬不悦的样子。

见曹劲虽是如此,但她心中却隐约掠过一抹了悟,时值天下打扰,女子生存尤难,曹劲这样孔武有力的男子,多少能给女子一种安全感,又生得五官英挺,哪怕不是兄长那类俊俏公子,也当有女子看重吧……?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冷不防对上曹劲的目光。

四目相对,曹劲目光一冷。

甄柔却是一怔,旋即向曹劲一笑,目光自然地移开。

不让自己的目光再往后多看一眼,难得今日天气好,又能出外面看看,他曹劲被一路上的女郎看得不悦,可这也与她无关,她才不要当了受气包。

这便又好心情地打量着这座因曹家而闻名大汉十三州的信都城。

然,曹劲见甄柔朝自己一笑后,又兴致勃勃地四看,丝毫未见路人望向她的目光,不由眉头又是一紧。

过了一会儿,甄柔却是难得将目光收回来了,见姜媪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关切道:“姜媪,你怎么了?”

姜媪看车上只坐了她和甄柔,云英未嫁的阿玉在后面的车上,没有话不可说,遂犹豫了一下,便附耳悄声道:“有女郎倾慕,又条件不差,身为男子即便不喜欢,也不会厌烦。可婢看三公子这一路来,虽有不少女郎看他,但三公子一直目不斜视,甚至还有些厌烦,这不是奇怪么?”

甄柔凝眉,曹劲在这一点确实有几分奇怪。

曹劲早过了弱冠之年,在豪强世族子弟中,这个年纪即使未婚,也当有姬妾婢女服侍。

可是她进侯府也有一个多月了,却不见任何姬妾之流,就连院中服侍的女仆,也是三十上下的粗使仆妇。

对于这些她是纳罕过,不过既然自己现在是曹劲之妻,自然希望曹劲不近女色,从过去到将来也只有她一个女人,这便将纳罕揭过去了。

反正这对于她有益,那就没必要多想了。

但此时听得姜媪说起此事,以为她有发现,便示意姜媪继续说下去。

姜媪再进言道:“娘子,您别怪婢多心,委实太过奇怪。三公子似乎不大喜欢女子,而且与您成婚也有两个多月了,当初他说回侯府圆房,结果回了侯府又说即将出征,不宜女色。这一再推脱,婢恐三公子身体有恙。”

“姜媪,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没想到姜媪再次旧事重提,甄柔委实哭笑不得。

不过想到回侯府后,先是曹劲受伤不宜行房,后来却是她因为甄姚的事,让曹劲暂与她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不想却让姜媪有如此误会,只是真相却不适宜在这时和姜媪说。

于是,只见甄柔挽上姜媪的胳膊,岔开话题道:“好了,姜媪,我和三公子在一起而眠多日,我岂会不知他如何。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多看一下信都城,如今可不比在彭城,想出来逛市,就能出来了。”说时就拉着姜媪,往车外一处看去。

姜媪见甄柔避而不谈,心中不由着急。

同榻而眠,哪怕有些亲昵之举,可到底不是真正同房,有些事根本无法说清楚。

有心给甄柔再言,但见甄柔难得一扫这半月来的愁绪,心情不错,只好又忍了下去。

如此,主仆二人另外说说笑笑,沿路迎着车窗外的暖阳,看信都城民情风貌。

曹劲依旧骑马而行,见甄柔回了车厢内后,又探头望了出来,一路上还有女子目光扰人,他眉头一皱,终是唤了熊傲过来,吩咐加快行驶速度,尽快出城。

熊傲得令,驾马行至车前,指挥驾车者加速前行。

如是,三辆车,十名骑马护卫,不一会出了城,向北山径直而去。

大约因为马上就是新年,或见弟心切,是日披星戴月赶路,只为第二日中午抵达。

一夜在路上疾行,人困却被颠簸得无法深眠,这会儿正枕在姜媪胖乎乎的腿上打盹,就听见一个清润男子声音玩笑道:“兄长,当年你推脱亲事,说娶妻必娶当世佳人,弟特来拜见新嫂,感谢阿嫂终于让兄长不必做孤家寡人了!”

话音未落,曹劲的声音已严肃道:“叔初,此乃戏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曹昕

兄长?

叔初?

又是唤兄长,又是叫曹昕的字,这是到了?

甄柔迷糊睁眼,有些昏沉的脑袋首先闪过此念。

紧接着听到曹劲那一声呵斥“戏言”,脑子里跟着又闪过一个念头。

曹劲居然曾说过“娶妻必娶当世美人”这种话?

甄柔愕然,顿时醒了过来。

这时,曹劲的声音又从车外传来,“唤少夫人下车。”

“诺。”阿玉恭敬应道。

想起曹昕在外面,又念及曹劲对他的重视,甄柔赶紧从姜媪腿上坐起,车尾的门就从外打开,一股冷空气直扑了进来,甄柔不由就了一个寒噤,便见阿玉立在车门外,“少夫人,到了,三公子和四公子在车外等您。”

甄柔定了定心神,搭着阿玉的手,缓步走下车。

“今日虽未落雪,但山风很大,给三嫂加一件披风,勿吹坏了身子。”甫一站定,那道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甄柔知道这个声音便是曹昕了。

是男子中少有的清润嗓音,一听便让人心生好感,而且还如此周到体贴。

甄柔不由循声望去,却仅一眼,不禁一呆。

只见曹劲推着一个坐在原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站在雪中。

北山庄园,真的是建在信都城北的一座千峰万仞的高山之上。

四下苍松翠柏掩在皑皑白雪之下,一片琼枝玉树的世界。

古朴的庄园大门两侧,却种植了两行红梅。

红梅白雪,相得益彰,点缀人间。

那一红一白的清丽傲骨之姿,曾让她赞叹再三,道世间再无红梅于雪间绽放的傲姿了。

可是那少年比之一身傲骨的红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白衣如雪,人似洁瑜无暇,神似朗月入怀,虽坐在与之极不匹配的轮椅之上,却给人一种兰枝玉树的俊逸之感,端是风采出众。

从曹劲的五官相貌之中,甄柔知道曹昕多半相貌不差,毕竟两人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弟。

却从未想到曹昕会是这样一位飘飘然有仙姿美仪的少年。

更未想到这样的一位出身不凡的少年竟是不良于行。

甄柔心中不由一叹,真是可惜了。

只在这时候,一个绿衣婢女上前,将一件蜜色斗篷递给阿玉,让阿玉为她披上。

身上一暖,甄柔骤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看曹昕出了神,实在太过失礼,忙向曹昕欠身一礼,谢道:“多谢四公子赠衣。”起身时随手拢了拢斗篷,发现身上这件蜜色斗篷,虽然半旧不新,却质地极好,一般人绝非用的上,而且此斗篷应该是一女子的衣物。

未听说曹昕已成亲了,难道是他养得姬妾么?

可是那姬妾之物于她用,对于自己的嫂子,却有几分失礼了。

此外……

甄柔不禁又瞥了一眼曹昕,他虽是弱冠之年,看上去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仙姿傲骨,不染尘埃,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委实不像会养姬妾一流。

见甄柔目光落在身上的蜜色斗篷上,曹昕微微一笑,温和道:“三嫂,庄园里没有女眷,又来不及未三嫂做,我便拿母亲留在此的衣物给你。虽是多年前的旧物,但是每年都有人浆洗晾晒,望嫂不要见谅。”

竟是阳平公主的旧物?

甄柔闻言吃了一惊,忙道:“此乃公主旧物,非我介怀,而是太过贵重,我恐弄坏。四公子请收回去,我并不冷。”说着,便要宽下斗篷,她虽冷,但长辈之物,尤其还是仙逝后的遗物,实不可冒犯。

曹昕见了不由又是一笑,满意于甄柔对生母阳平公主的敬意,他声音更温润道:“我母亲衣物众多,你又是她的儿媳,不必如此客气。而且我既拿于你用……”犹言未完,突然一阵猛烈咳嗽,竟隐有几分撕心裂肺之势。

见状,甄柔宽斗篷的动作一滞,抬头,目含关切的向曹昕看过去。

只见曹劲动作极其娴熟地半蹲下,为曹昕轻轻抚背,一下一下,动作谨慎,目光专注。

一时,曹昕止了咳嗦,白皙的脸上却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向甄柔歉意道:“不好意思,吓到三嫂了。这斗篷——”

这次不是咳嗽,话才说到斗篷,就被冷声打断。

“好了,就这样。”曹劲站起身,直接打断二人的你来我往,看着甄柔便是吩咐道:“甄女,叔初让你穿,你穿便是,不过一件她的旧衣罢了,有何好贵重不贵重。”

言下之意,阳平公主的旧衣并不贵重,她可随意穿?

甄柔心中一疑,可这不是曹劲生母的遗物么?

而且人都走了十多二十年了,还每年定期浆洗晾晒,又岂会不贵重呢?

脑中极快地闪过疑惑,却也快得不及抓住,疑惑便是一闪而逝了。

甄柔只注意到曹劲的吩咐,她停下退了斗篷的念头,柔顺地低声应是。

曹劲颔首,旋即目光便是转开,低头看向曹昕,低沉的声音在这一刻放得极为温和,道:“山间风大,刚才你就是说话时,让凉风入口,才会咳嗽的,现在回去吧。”说罢,不等曹昕回应,也未给甄柔说一声,复又站到轮椅后,便径直将轮椅转了方向,推着曹昕往庄园里走去。

态度霸道,不容置喙。

曹昕只好忙转头向甄柔招呼道:“三嫂,我已让人备了午饭,就是算着你们过来的时间准备的,现在还热着,用了食也好暖和些。”

这山上和山下确实太过不一样了。

即使也没有下雪,温度却要低上许多,尤其是山间的风极烈,刮在脸上就似刀子一般。

甄柔现在却是只感自己又冷又饿,听到曹昕寒暄招呼的话,不由再次感叹其贴心,于是加快一两步跟上,走在一侧笑道:“麻烦四公子了。”

曹昕摇头道:“三嫂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不要再唤我四公子,唤我弟即可。”

又见二人交谈起来,曹劲眉头一皱,已是教训道:“路上有何话可说?回厅堂再说!”

曹昕显然极听曹劲的话,闻言立时闭上嘴,向甄柔抱歉一笑。

甄柔自不会再意,亦报以一笑。

只是看着一脸严厉兄长模样的曹劲,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异样,说不出清,也道不明。

如今曹劲的长嫂和幼弟都认识了。

未来,将认识的人又会是哪些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惹怒

其实甄柔心里很清楚,其他曹家人,即使要认识,也该是明年中下旬的事了。

而那时,曹劲也差不多该拿下徐州了。

所以,她不急,现在的心思更多放在甄姚的身上,当然多少还是对曹昕有一丝半许的好奇。

她发现曹昕是一个极其健谈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曹昕真将她看成一家人,还是曹昕常年身体不好,曹劲又忙于南征北战,他一个人孤单久了,便待她很是热情。

一顿中午饭下来,又一个下午相处,她对曹昕及这个北山庄园竟都有了几分了解。

难怪曹昕身体不好,还会到离信都城五十里外的庄园修养,原来这里竟有温泉。

曹昕双腿有残,乃母胎所带,是以根本无法根治。

罗神医则说,温泉有疗万疾之效,虽不能治愈曹昕的腿疾,但多泡温泉却可促进其血脉流通,能缓解他双腿的萎缩麻木。

加之庄园建立在山上,可谓避暑圣地。

又是阳平公主身前修建,并常来此避暑,甚至逝后也葬于此地。

因此,每年冬夏两季,曹昕便会在此小住两三月,一来是为了养身,一来也可以为母守灵。

听了这些,本就对曹昕印象不错的甄柔,不由更加另眼相看,她认为有孝心之人,心也不会差到哪去。

虽然从曹昕口中知道了不少,却未听到阳平公主怎会葬在此地,而不是曹家的宗庙呢?

不过既然曹昕没听,她便是再奇怪,也不会多问一句。

她只是听从曹劲的安排,让第二天一早去阳平公主的坟上上香祭拜。

因为需要早起,昨晚又赶了一夜的路,当天晚上大家睡得都很早。

甄柔和曹劲自是继续分居,毕竟行百里半九十,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也不差这一步了,总归谨慎些为好。

是夜,两人便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屋舍住下。

一夜无梦,安枕天明。

醒来时天还未亮,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心里惦记着要祭拜阳平公主,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又想着阿玉她们前晚也在路上颠簸了一夜,有心让她们多睡上一刻半会,便独自撩帘下榻,从一旁的衣桁架子上取了件棉袍披上,就绕过屏风,走到窗下,推窗而望。

一望之下,却是一怔。

外面的天还是深灰色的一片。

依旧没落雪,山风却很大,吹得廊檐下的风灯东摇西晃。

因着燃了一夜,灯油将尽,只剩豆粒那样大的光线了,模糊不清地笼在庭院上,照着曹劲高大结实的身躯。

他一身深灰色的短衣练武服,正一个人在庭中挥拳踢腿,似乎练着一套拳法。

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下都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极为熟练。

一时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形似虎。

一时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形式鹿。

然后又形似熊,似猿,似鸟,将这五禽之态,拳脚并用的走了一遍。

这个时候流传后世的五禽戏还没普及。

甄柔观察着,只察觉曹劲的动作有五禽之态,下意识凝神一思,想起《庄子》的“二禽戏”——“熊经鸟伸”,方知曹劲是在打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

对此甄柔并不诧异,虽然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曹劲打拳,但才到侯府时,张伯已经将曹劲的生活作息逐一告诉她了,每日五鼓三点(早上六点),曹劲便会起来晨练,半个时辰后才食早饭。

可是现在不过才五更天罢了,曹劲怎么已经晨练起来?

念头闪过,但自知曹劲的事,她根本管不到,于是打算关了窗,只做不知。

未料尚不及动作,曹劲忽然动作一停,目光锐利的看来,四目就这样对上了。

看来没法当做不知了。

甄柔心里叹了一声,这便推门而出。

天将亮之时,是一日最冷之际。

甄柔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走上前欠身一礼,关切道:“夫君,前晚你骑了一夜的马,今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明日你又要返程赶路了,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声音柔和温软,轻声慢语间,尽是关切之态。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拳拳的关心?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却冷冷一笑,猛地捏住甄柔的下巴,目光在这一瞬间冰冷而陌生,薄唇也吐出刻薄之言:“既然一心要救你阿姐,你为何还要谄媚于我?看来你阿姐的事,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说着,目光露出深深地厌恶,“你们这些女人当真是为了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

“夫君,你怎了?”甄柔下巴被捏得生痛,她忍不住吃痛了一声,“唔……好痛!”

呼痛声传来,曹劲一怔,看着手强迫仰起的这张脸,尽是错愕痛苦之色,他眼睛一闭,须臾,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道:“抱歉。”手缓缓松开甄柔。

只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不用思索也知是被这里的侍女看见了。

甄柔灵光一闪,只当曹劲渐松开她的下巴,是把她下巴狠狠一甩,她作势往后跌了一步,然后不顾疼痛,拉住曹劲单薄的晨练服袖子,小声地快速说了一句,“我知夫君先前是在做戏。”

如此一语,揭过曹劲方才的异样,更化解了两人未来相处的尴尬。

然后便是扬声哀道:“夫君,你不要气我……”

曹劲微怔。

甄柔趁着庄园的侍女仆妇过来前,用左眼向曹劲眨了一眨。

曹劲却眉头一皱,看了一眼上前的几个侍女仆妇,到底依了甄柔的意思,拂袖而去。

这时,身旁传来侍女仆妇关切的问候:“少夫人,您没事吧!”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回房的背影,敛下心中对曹劲的诧异,宽大的云袖一甩,也不理会身旁的侍女仆妇,直接以袖掩面疾步回了房屋里。

如此,一场意外的对峙,却在甄柔灵机一动的霎那,成了她惹怒曹劲,被顺理成章丢弃在此的最好原因。

再转眼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整个北山庄园的下人都知道新来的三少夫人惹怒了三公子,并被动手教训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事

谁也没想到就在去给阳平公主上坟之际,发生了这样的事。

姜媪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和庄园里准备早饭的人一合计,将二人的早饭分开送到各自房中。

如此,甄柔和曹劲分开用了早饭。

姜媪原先让两人多相处的打算却就此落空了,不过见曹劲没有取消甄柔祭拜阳平公主的事,这时心中只觉万幸。

对于身边的人焦虑,甄柔看在眼里,但她现在什么也无法说,只能保持沉默。

好在很快到了和曹昕约定的时间,三人在庄园正厅堂汇合,同去阳平公主的坟上祭拜。

阳平公主的坟不远,就在庄园的后山上,从庄园后门出去约小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因为路程不远,今日仍未落雪,他们徒步而行。

甄柔带了阿玉随行,不知可是因为今早她与曹劲的事传开了,曹昕也有所耳闻,路上一反昨日的热情健谈,有些沉闷。

没了曹昕说话,一行人很安静。

甄柔跟着曹劲默默走着,身后是熊傲带了几个侍卫跟随,拿着香蜡纸钱、供果祭酒等物。

通往后山的是一条蜿蜒小路,大概考虑了上坟的方便,一路都用青石铺砌着。

只是石板上的积雪让前面抬曹昕的人踏过,又有曹劲走过,雪路泥泞,走起来不免有些打滑,又一路都是石阶,甄柔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会儿,就渐渐吃力起来。一旁扶着她的阿玉也开始气喘吁吁。

不一时便是一个不查,脚底下就跟着打滑了。

“娘子!小心!”

多亏阿玉一直扶着,这才堪堪稳住脚。

甄柔犹自惊魂未定,一只宽厚力的手掌伸了过来,不由怔忪了一下。

曹劲见甄柔迟疑在那里,以为甄柔顾忌跟着的人,便道:“都是自己人,无妨。”语声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

甄柔不再墨迹,赶紧将手交到曹劲的手中,然后拾阶上了一步,走到曹劲的身边。

“谢谢。”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又有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说,加之两人当初的亲密时间太短也隔了太久,甄柔对这乍然的亲密之举有些不习惯,她不由看了曹劲一眼,客气地道了一声。

曹劲听而不言,只目光深深地望着前方,牵着甄柔的手继续拾阶而上。

随行的人,除了阿玉,都是和熊傲一样的护卫,对两人的牵手视若无睹。

便是坐在肩舆上的曹昕,也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收回目光,也望向了前方。

甄柔心思敏感,当下察觉到曹劲和曹昕兄弟两的异样沉默,总觉得似乎和今早上曹劲的陡然翻脸有关,可是念头闪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抓住。

她就定了定心神,打算一切静观其变,然后任曹劲牵着她继续前行。

有了曹劲的牵引,甄柔的脚程渐渐加快。

阿玉因着不需要搀扶甄柔了,她脚下也跟着快起来了。

如是,她们两个女眷脚步一快,身后跟着的熊傲等人也可以走快了。

没过一会儿,山路一转,只见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半亩大的平台出现眼前。而平台的西南边竟是刀劈斧削一般的万丈悬崖。阳平公主的墓穴正坐落在平台的东北边,望着悬崖外的广阔天地。

坐东北朝西南,不偏离坐北朝南的大方向,又背靠青山,前方可极目远望,对于墓穴而言,此处可谓一风水宝地。

只是山顶风很大,又是寒冬腊月,四面都是呼啸的刺骨寒风。

曹劲这就开甄柔的手,将曹昕从肩輿上抱起,放到轮椅上,站在风口的位子上,替曹昕挡风道:“她已嫁给我,要上坟随时都可以,不该急于大冬天的来!你受寒怎好。”语气严厉,面露不虞。

曹昕却不以为忤,仰头直接迎上曹劲的目光,反问道:“兄长年过后就要远征,回来想必又是年末了,这便又是一年,兄长可是想这样一再拖下去?”

声音温润平和,却句句都是质问,还是毫不留情的逼问向曹劲。

甄柔一旁看得讶然。

曹劲也已经眉头直拧,只是看着幼弟清澈眸光下的执拗,到底叹息一声,走到轮椅后,推着曹昕来到墓地前,道:“我曹劲虽不敢称大丈夫,但对于你承诺的事,必会做到!我成婚之后,会带新妇来上坟。”

原来曹昕会让曹劲带她同行,竟是这样。

可为何来上坟,还需向曹昕承诺?

难道曹劲以前从不来上坟么?

而这样看来,曹劲和他的生母阳平公主关系似乎极为不睦了……?

一时间,甄柔脑海里闪过诸多疑问,却不及深思,曹劲忽然转头吩咐道:“甄女,你过来与我一起上柱香。”

“好的,夫君。”甄柔敛了心神,欠身一应。

阳平公主的墓前,熊傲已经安排人摆了供果。

甄柔从熊傲手中接过已燃好的香,立于曹劲身侧略后半步之地,双手奉香,随曹劲深深地三拜。

事毕,将香交与熊傲插入坟前土中。

曹劲看向曹昕道:“好了。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曹昕虽已及弱冠,却因身体之故,常年离群索居。许是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他生的一派美少年之态,心性也跟着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见曹劲即使上了香,还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改变,他脖子一梗,拒绝道:“你从母亲下葬于此就没来过一回,现在终于来了,却看了一眼就走。我却做不到这样,兄长你先走吧,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曹昕!”尾音未落,曹劲已是板脸,肃声一喝。

他容貌本就刚硬,刻意板脸之后,厉色骇人。

曹昕坐在轮椅上的单薄身子一颤,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只是想再待一会儿。”声音带着一丝请求。

在兄弟两僵持之时,熊傲已带着众侍卫远远退开。

甄柔见状,心中一动,也要带着阿玉退开,却听曹劲怒道:“她生前只知道男人,累你生下来就成这样!临死前终于醒悟,却要求葬在这里,每日望着长安的方向,可有丝毫想过你?你何必硬要在此!可知一旦受寒,你身体会怎办!?”

“记住!她难产而亡,与你无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黑影

此言一出,甄柔只觉脑中轰然一响。

今早曹劲的异样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们这些女人当真是为了男人什么都可以……她生前只知道男人……

这似乎是指阳平公主……!?

答案浮现脑中的一刹那,甄柔只觉胸口怦怦狂跳,连忙打住了念头,不敢继续想下去。

只是思绪仍不受控制的转动,从曹劲这只言片语中,最大可能的获取信息。

曹劲似乎对其生母阳平公主有颇大的心结。

而曹劲话中的意思,是说阳平公主生前没有把孩子放在心上,死后更是一心惦记故土长安?所以阳平公主的墓要坐东北向西南,长安按方位算,正是在信都城的西南方向。

还有曹昕,他是因为阳平公主之故,才生下来天生带残……可曹昕却另外自责,阳平公主是因生他难产而亡……!?

曹劲声音入耳的短短一瞬间,甄柔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但不论揣测出的哪一个念头,似乎都是辛秘。

这些话岂是能随意听到的?

如果是已嫁进曹家五年并生儿育女的郑玲珑也还好,可她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妇,又和曹劲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甚至连名都尚未彻底做实,只怕多听这些无益!

下一个念头,甄柔猛然意识到自己走慢一步听到什么,当下一把抓住身旁阿玉的手,正要一声让“走”,不妨对上曹劲不经意瞥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曹劲目中冷芒一闪,掠过一道杀机。

甄柔浑身一冷,呆怔当场。

只在这时,一阵狂风乍起。

墓前几株红梅簌簌作响,吹得树上积雪漫天飞舞。

曹昕正欲说话,卷着雪的冷空气灌进口鼻,他顿时一阵猛烈咳嗽,又是昨日那般撕心裂肺,咳得人心惊。

曹劲再顾不得一时未留意被甄柔听见的话,他宽袖一展,伸到曹昕跟前为他挡风雪,另一手轻拍曹昕后背为他顺气,语气却越发冷硬,道:“你身体虚弱,这里不宜久留!”

一句话落下,不容人置喙,就扬声令道:“熊傲,抬四公子回去!”说时,弯腰抱起曹昕,让他坐回肩輿。

熊傲闻声得令,让两侍卫一前一后抬起肩輿。

如此,到阳平公主墓前不过片刻,便要回去。

曹昕少年意气,见曹劲乾坤独断,有心反抗,无奈身体单薄孱弱,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双腿更是不良于行,只能任曹劲决定所有。

当自己被轻而易举的抬起,曹昕忍不住死死扣住双腿,指尖泛白,可是心中郁气不急散去,发现自己指尖已传来疼痛,双腿却一点知觉也无,心中顿时一片心灰意冷,清澈的双眼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他一动不动摊在肩輿上,任曹劲的人将自己抬回去。

看着曹昕终于听自己安排,顺从地坐肩輿回去,曹劲目中厉色稍敛,这才注意到一旁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的甄柔。

感受到一抹冷冽的目光盘旋在身上,似乎打量与深思着,甄柔蓦然想起先前那一眼不带丝毫感情的对视,心中一紧,便抬起头,柔顺地看向曹劲道:“夫君,四公子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快点吧,我脚程有些慢。”轻声细语的话语中却带着一丝细微的小心翼翼。

曹劲自是听出来了,又听甄柔提及曹昕已经走远了,他淡了眼中的思索之色,道:“回程无需赶路,你可缓步下山。”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看见曹劲去赶曹昕,几步之后就消失在平台在上,甄柔松了一口气,有一分虚软的靠在阿玉身上。

“今日天色较暗,属下恐稍后会下雪,少夫人还是尽快下山为好。”熊傲护卫在一行最后,提醒道。

甄柔回神,抬头看了一下天,确实天色不好,午时未到,已经铅云低垂,想来晴了这三四日,终于又要下雪了,遂向一旁手握大刀的熊傲微微颔首,就着阿玉的搀扶下山。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又没了曹劲护在一旁,下山的路走得十分吃力,好在回程不需赶路,她和阿玉两个女子一路搀着,仔细些缓步徐行倒也一路走下了山。

到庄园后门时,曹劲一行人早已不在了,问看门的护卫,果听曹劲已经回来多时了,至于其他侍卫便不知道了。

如此,甄柔只有谢过熊傲的护卫,带着阿玉先回了院子。

因出门时未落雪,又要上山下山,甄柔为了方便活动便没有披斗篷,这在爬山时出了一身汗,到山顶却被寒风吹了一阵,一热一冷不说,下山又因变天了,吹了一路冷风下来,脸颊琼鼻都冻得通红,一进温暖如春的屋舍里,就不住一个喷嚏。

“娘子,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姜媪见甄柔没走一会儿就变天了,担心甄柔入秋时那场病多少伤了身子骨,可能受不住乍然变天的寒气,就熬了姜汤一直候着,这时一见人回来,忙将姜汤递了上去。

甄柔两手捧着瓷碗,只感姜汤的热气不断透过瓷碗传入手心,冻得发红的手这才觉得是自己的,不由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又连喝几口姜汤,待身子暖了起来,才问道:“夫君他们呢?”

彼时,姜媪正跽坐屋子中央的一盆碳火前,拿火钳添碳。

闻言,心里就是一叹,口中倒是如常答道:“三公子正在四公子的院子,他未吩咐什么。只是您回来前,有灶房的仆妇过来问娘子中午要吃什么时,说三公子多半不会回来,她们已在单独备两位公子的午饭了。”

甄柔却听得心下一松,才在阳平公主墓前听那些辛秘,尤其还被曹劲发现了,现在还是少出现在曹劲跟前为好。

若晚饭也不用一起,等到明天早上一走,再见曹劲应该已是大半年之后了。

如此一来,曹劲应该会忘记今日之事吧……?

甄柔不确定的想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

随着风雪而至的,还有曹昕的消息,他受寒发烧了。

如是,只能披上斗篷去看,却未及进门,就在熊傲进屋通禀了一声后,她便被打发了回去。

是日一直到深夜,始终不见曹劲回来,也未听见曹昕的消息。

甄柔委实有些受寒疲乏,是以终归不敌困意睡了。

夜,渐深了。

风雪,也渐大了。

北风呼啸,树梢作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只见门扉“吱呀”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走了进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袭

子夜时分,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甄柔侧卧在床榻上,盖着暖烘烘地软被,梦中十分宁帖——这应该是黑甜的沉沉一觉。

正睡得人事不省的时候,觉得身体发沉,胸口有些窒闷,难受感将她的神智从沉睡中唤醒了一分。

只是太困了,眼睛睁不开,脑子很混沌。

迷迷糊糊间,以为白天喝的姜汤不管用了,身子还是让一热一冷遭了罪,所以才会觉得身体有些重,呼吸困难。

身体本能地张开口,想大口呼吸一下,好缓解胸口的窒闷,一条温热软化的物体却顺势伸了进去,在她的口腔中蛮横搅动。

甄柔猛地睁眼,竟是有人压在自己的身上。

夜半时分,突然惊醒,竟是如此,脑子顿时一蒙,根本注意不到其他,就急忙奋力挣扎,口中也大声求救。

“唔……唔……”

唇舌被堵那人堵满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手脚并用地反抗,似乎让那人颇为火光,直接双手捉住她的双腕,向上压在她的头顶处,双腿更是被那人粗壮的大腿压着。

转眼之间,她犹如板上的鱼,被死死制伏住了。

那人见甄柔再无法反抗了,用一只手继续控制她的双腕,另一只手就空出来去扯她衣襟。

甄柔身上只穿了宽松的单薄中衣,衣襟稍微一扯,胸前便是一凉。

那人粗糙的大掌急不可耐的握住一方温腻软滑,肆意揉搓,细皮嫩肉溢出指缝。

胸前已是一片生疼,自己却仍无法动弹,只犹自徒劳的挣扎。

漆黑的床帐内,甄柔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道:“难道自己就这样被欺负了么?”

更后悔的是,自从得知甄姚的事后,因为没有再和曹劲同床共枕,她又恢复了以前入睡不穿抱腹的习惯。如果现在穿了抱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一念还未转完,脑中甫闪过“曹劲”二字,她浑身就是一震。

身上那人的气息似乎很熟悉……

他粗重的喘息声……他吞噬般的重吻………都和他很像……

甄柔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任着身上那人动作,她只一动不动的躺着了。

发现甄柔木头人一般地不动了,停止了那无谓的发抗,那人也停了一停,旋即重重一吻甄柔的唇,便顺着甄柔修长的下巴一路往下啃噬而去。

不知可是胸前被撕咬的太疼,甄柔听到自己终于得到自由的唇间,带着一丝浓重的哭腔道:“夫君,阿柔本就是你的人,你何时要阿柔都可以,可为何要这样羞辱阿柔……?恐吓阿柔呢……”说到最后,颤抖的声音渐不可闻,已是低泣。

一声声柔弱的哭泣入耳,陡起的欲念——想从曾带给自己无限欢愉的娇躯中寻求发泄郁气的欲念,顿时荡然无存。

曹劲动作一滞,尔后撤开压着甄柔的身躯,颓丧地往床榻里侧重重一倒,便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

伏在身上的人甫一离开,甄柔忙掩着中衣,惊惶地逃出床帐。

屋舍里一灯如豆。

隔着绉纱屏风透入的那一抹孱弱灯光,却如明灯,瞬间抚慰了甄柔惊慌失措的心。而半掀开的床帐,也透过这一抹暗光穿过敞开的地方,模糊地照进床帐内,依稀可见是曹劲正躺着。

甄柔紧绷成弦的身子瞬间一软,她缓神了一会儿,忙赤脚绕过屏风,从南窗的案上取过油灯,在床头一盏落地油灯上一点,屋舍里一片大亮。

心中也随着光亮踏实一些。

甄柔定了定心神,将手中小油灯熄灭,随手往梳妆台放下,又取下了衣桁架子上的白色棉布睡袍穿上,这才将床头的帐子束起,然后在床头跪坐下来。

没了遮光的帐子,床上顿时亮了起来。

甄柔看得清楚,正是日间穿了一身玄色长袍的曹劲。

心彻底落到实处,但刚才的惊吓太过,即使理智犹存,甄柔也忍不住怨怼,只是到底放缓了语气,道:“夫君,真的是你……为什么……”因为强抑着愤怒和后怕双重情绪,身体止不住簌簌颤抖,吐出的只言片语也好似用了莫大的力量,带着明显颤音。

曹劲拿开放在眼前遮光的手,看向一脸苍白犹带泪痕的甄柔。

纤弱的身体,颤抖的声音,都在诉说着她的无辜。

一眼瞥之,曹劲偏回头,面朝上的闭了眼睛,然后开口,低沉的嗓音在这时有些沙哑,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未散去的欲望。

只听曹劲道:“放心,哪怕没有半月前的许诺,在没拿下徐州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甄柔闻言愕然。

曹劲的话,让她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对姜媪的搪塞之言。

难道曹劲用兵前真有顾忌——不近女色?

分神地闪过此念,曹劲已经又道了,“我这次回来,虽对兄长的死仍旧没眉目,但可以断定应有内鬼。年后我统领的十万曹军,并非全部我麾下的人。所以,开年一战,危机四伏。不过没有入我曹家再改嫁的女人,故,无论我如何,大人明年都会为你正名,若有万一,你就和长嫂一起抚养阿虎,那将是你立足根本。”

言语平静,似是遗言。

愕然之下,来不及多想其他,只念及前世曹劲一路凯歌,甄柔脱口而出,“不会,夫君一定会大获全胜。”话说的急切,但掷地有声,似乎无条件信任他一定会胜。

曹劲不由单腿屈膝坐起来,转头看向甄柔,问道:“你就这么信我?”

这是表决心的时候,甄柔善于抓住一切机会,她摒弃心中今晚受惊的愤懑,静静地望入曹劲的眼里,一字一顿清响道:“阿柔,在此静候夫君凯旋。”眼角泪痕未干,眼底却尽是坚定之色。

四目相对良久,曹劲蓦然开口:“今夜……”

略含一丝歉意的话未说下去,已然沉默了下来,只将今晚来此的目的继续吩咐道:“叔初高烧不退,我要带他连夜回城,让罗神已为他看。至于你,就按原先说的,待在这里,等令姐——”话一变,“等我回来接你。”

“诺。”不知道曹昕怎么回事,甄柔跪坐着拜下去应道。

曹劲翻身下榻,最后再交代道:“一过完年,叔初必会不顾我命来此,你替我看好他,不许他再上后山顶受寒!”说到后山顶,声音陡然一沉,眼中一片阴翳。

“就这样吧!”一言毕,扬长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意动

曹劲就这样走了。

在交代完这两件事后,便带着曹昕连夜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永安三十四年的新年就在眼前。

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夫家好似没有她这个人,曹劲更是走后再无音讯。

如是,在信都城外的北山庄园,甄柔度过了前世今生两辈子第一个只有她自己的新年。

也许对于生长于繁花锦绣中的贵女来说,这种远离尘嚣的庄园生活太过冷清难熬,尤其还在一年最为热闹之际,可谓更度日如年了。

而于甄柔,因为经历过前世三年在庄园的沉寂,这一日日的清冷日子最是容易过去。

何况还有身边的人要靠她生活,这日子自是该怎么过便怎么过。

这次随侍来庄园的人,除了姜媪和阿玉,还另外有两个侍女一个仆妇,一行六人也照样过了新年。

至于这庄园里,自然还有其他人。不过他们过年有例可循,又世态炎凉,没有人愿意去巴结被遗弃在庄园、还未正名的少夫人。却也不敢像侯府的下人们那样薄待,是以该有的物什一样也不缺。

在这些供给无忧之下,这一个新年并不寒碜。

除夕守岁到半夜,第二天大年初一,阿玉在院中拿松柴、柏枝、豆萁、百叶刺等添了一满火盆燃料,火焰燃得又高又红,喜庆极了。

“娘子,婢燃爆竹了,您快捂耳朵。”阿玉朝廊檐下大声喊道。

紧接着竹节成抱的扔进火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瞬间响遍每个角落。

焰火、爆竹,年年都是一样的,但眼前燃爆的这些总觉特别火红,应该是一个喜兆吧。

甄柔望着庭院中熊熊燃烧的松枝爆竹,默默期望着。

终于等到二月杏花满树白的时候,春天的燕子从南方飞回来筑巢了,曹昕也重又回到了这座北山庄园,带来了曹劲出征徐州的消息——这正式拉开了永安三十四年的序幕。

和前世一样,新年刚过完,曹劲就率领了十万大军,在青州与徐州的交界向徐州牧陶成宣战了。

带着勃勃野心和杀兄的血海深仇,曹劲的攻势猛烈而凌冽。

面对来势汹汹的曹军,陶成很快溃不成军。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曹劲就从青州南下,一路攻占了徐州的琅琊国、东海郡两郡,现在陶家只剩最后一块根据地了——徐州广陵郡。

战事也随之进入僵持阶段。

徐州广陵郡边境接壤扬州,而扬州正是薛家的势力范畴。

为了不让曹家继续做大,也为了在曹家与他们之间留有一块缓冲地带,薛家自是毫无疑问的大力支援。有了薛军的粮草兵力支援,陶成也有资本继续负隅顽抗。

战事僵持下来的消息,是三月中下旬传来的捷报,展眼到了四月梅子黄熟,最让她翘首以盼的消息却始终不见影。

彼时,雨淅沥沥下了几日,这日终于雨过天晴。

甄柔蠢蠢欲动,再在屋舍里待不下去了,心中实在烦闷又焦灼。

刚走出院子来,就见姜媪带着一个仆妇在忙活计。

她们前方一个大缸,仆妇拿着木棍搅拌,姜媪则怀抱一个瓢,不时从瓢里舀一勺物什添进缸里。

甄柔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正在给蒸烂去核的梅肉加盐。

“姜媪,你在做梅酱啊!”甄柔百无聊赖的问着。

姜媪又往缸里添了一勺白盐,停下动作,答道:“这不一直下雨,趁着天晴,婢赶紧把梅酱做了。等过几天五月份了,天气热起来,给娘子拿梅酱兑水喝,最是解渴。”

是了,都要五月份了!

冬衣换成了夹衣,如今又换成了薄衫,阿姐那边怎么还没消息……

甄柔不由又焦了起来,好看的黛眉拧在一起。

姜媪还是不知甄姚的事,见甄柔焦虑的蹙起眉头,便以为是为了梅酱的事,忙道:“娘子,您别担心。婢今中午就把梅肉拿出来晾晒,要不了几日就能晒好,不会耽误娘子给大少夫人和四公子送去!”

闻言,甄柔这才记起来。

旬日前,郑玲珑让人送了当季的青梅过来,她当时就给送梅的人承诺,要做了梅酱回礼。因为当时收青梅的还有曹昕,她便也应了做梅酱的事儿。曹昕还为此将收到的大部分青梅都给了她。

这几日她满脑子都是甄姚的事情,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甄柔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忘了,多亏姜媪你还记着!不然到时怎么交差!”

姜媪笑道:“大少夫人和四公子都和娘子交好,娘子便是把事忘了,他们也不会怪罪的。”说到两人,心下不由一叹,夫家不认可,三公子又这样,幸亏还有他们与甄柔交好。

说起郑玲珑和曹昕二人,甄柔亦是没有话说。

自这些日子以来,郑玲珑不避嫌的常让人捎些时令水果、花卉等小物什,偶尔还有只言片语的安慰及徐州的战况捎来。

而曹昕则更是纯良,因为曹劲对她的冷落,曹昕隔三差五会来寻她说话,说了许多信都和侯府的情况,当然最多的还是说曹劲,告诉她曹劲是怎样一个好兄长,让她不要对曹劲灰心等话。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相熟起来。

刚想到曹昕,院门口忽然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转头就见一个护卫推着曹昕走过来。

甄柔忙迎上去,还不及寒暄,曹昕一见到她,立马拿着一卷尺牍向她招手,笑道:“三嫂,有你的家书。”说时将尺牍递了过去。

甄柔手发抖的接过尺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家书。

终于有阿姐的消息了么?

甫念及此,甄柔顾不得人在外面,忙一把打开尺牍,快速地阅览了一遍,良久,目光只怔怔落在“归家”二字上。

这一刻,眼睛好似被什么捣了一下,酸涩的没法,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阿姐,她上个月底已经平安回到彭城了………

喜极而泣却吓到了一旁的曹昕。

以为甄柔的娘家出了事,曹昕安抚道:“三嫂可是你家中有事?过几日父亲他们就要到此避暑,若实在有急事,我替你说情回去一次,毕竟现在兄长也在彭城,到时你们一起在回来也可。”

回彭城……见阿姐……

甄柔听得一怔,心中涌出意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恨(上)

可意动终归只是意动。

哪怕此刻恨不得插上双翅,一刹飞到彭城。

可实际上,她只能咬牙拒绝曹昕这个极其诱人的提议。谁让她没有肆意而为的资本呢?

不过眼下的结果已足够她欣喜若狂了,悬在心中半年之久的巨石也终于落下。

虽然遗憾不能在阿姐身边安慰,但知道阿姐已经平安归家,这比什么都强。

阿姐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罢了。

人生还未走到一半,何愁不能再来?

涅槃重生,路虽艰辛,但终究有一线生机。

阿姐要走她的涅槃之路,她也该继续自己的路了——而她的路,便是曹劲之妻,曹家的三少夫人。

没了甄姚的事悬在心上,甄柔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拒绝了曹昕的提议后,甄柔给甄姚去了书信,除了捡一些自己的近况相告,自然是长篇累牍的安慰之言,然后走曹劲的路子捎去彭城。

如此一番,甄柔便将所有注意力放到了徐州的战况上,还有即将到来的五月——曹郑要携妻妾至此避暑。

为了迎接曹郑一行人的到来,庄园上下人等提前半月就忙碌了起来。

尤其是进入五月,暑气蒸郁,虫类繁生,易染疫病,霍乱、疟疾等各种传染病频发,是以这月历来有恶月之名。而在这个物资匮乏、普遍缺医少药的年代,往往一场疫病便会要去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严重者上万计。庄园又建在深山之上,可谓蛇虫鼠蚁之类的温床,自是多了几分大自然赠予人类的危险。

且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坐拥北方最大势力的曹郑?

五月才到,苍术、白芷、艾叶、大黄、降香等各种杀虫灭蚊、可预防疫病的中草药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庄园。

如是,整个庄园都忙于封窗闭门,在密闭的室内焚烧这些药材,又用艾酒雄黄酒一类遍喷屋舍门墙,以达净空气、燥湿除虫之效。

弄得甄柔和曹昕都不得不闭到外面来。

彼时又正是午后,烈日当空,白晃晃的阳光照在地上直叫人眼晕。幸亏北山这里群峰环抱、密林幽深,确实是一处绝佳避暑胜地,气温比山下低不少,跪坐在树下只觉得通体生凉。

正好有郑玲珑和公中送来了端午应节的物什,甄柔便和曹昕相约在园中一处临水的柳树下设案置榻,一起过目下送来的各类大小物什。

许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娇惯,又受家中长辈兄长爱护,二人都怠于庶务,对怡情有趣之物兴趣浓厚。从郑玲珑送来的纨扇,竟闲谈到了礼乐上去,只听曹昕说道:“古时,凡受聘、朝飨、游宴送别等,无不唱歌,以此达情。将《诗经》三百篇都能弹奏而歌者,更是不知凡几。哪里像现在到处兴兵而伐,口口声声为了匡扶天下,实则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所作所为与秦时焚书之举有何不同!?”

秦时的焚书之举,使之前的所有乐书、乐章、乐谱都荡然无存,以至今时今日所创作的音乐,终无定准。

如今天下打扰,各自为政。

每日不是你想吞并我,便是我想兼并他,战火连天,确实毁坏了大量经史子集,倒是符图谶纬之类神学,因为各军阀为了造势,时常被用。

只是两者虽有关联,但扯在一起,言语之间却有一两分牵强,更多是表达对当今各路野心勃勃的军阀痛斥。

不过这话曹昕可以说,她甄柔却不能说。

毕竟他们曹家就是当今势力最大的野心家之一,四处兴兵而伐,强占地盘。

甄柔听不而言,只是端起案前的梅子水饮了一口。

这梅子水,正是用半月前姜媪亲手做的梅酱兑水调制,里面又加了白豆蔻仁、檀香、少许饴糖,消暑解渴,清爽润口,一旁又有湖风拂面,甄柔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

曹昕常年体弱多病,一个人离群索居,又生在权贵之家,还有两位兄长呵护,心性不免一直保有少年人的纯粹洒脱,却也较常人更为神经敏感,说完就发现甄柔沉默了,这便意识到自己因为长兄曹勋死于疆场,一时情绪过激。

这时见甄柔正饮梅子水,便顺口转移话题道:“明日阿虎也要和长嫂同来,三嫂的梅酱性温爽口,到时送些过去,想来阿虎必定十分欢喜。”

对阿虎虽只接触过短暂一个月,但阿虎人如其名,生得虎头虎脑,委实让人心里欢喜,甄柔不由放下梅子水,正要接话,只见一个护卫从外而来。

“什么事,说吧。”见是传战报的士兵,曹昕问道。

护卫单膝跪地,向柳树下对案而坐的两人禀告道:“四月二十五日,三公子和甄大公子联手,围攻广陵郡。陶军大败,陶成、陶忌父子在三百骑兵掩护下,逃往扬州。”

话音未落,曹昕“啪——”地一下重重打上轮椅把手,恨声道:“居然让陶家父子跑了!”

甄柔一默。

前世陶家父子战败后,就是潜逃入扬州,被薛家人收留。没想到今生有兄长合力攻之,仍是如此。

护卫知道自家大公子死于陶氏父子之手,死后更遭曝尸凌辱,遂忙又补充道:“虽然陶家父子潜逃,但三公子已血洗陶家及其族人共男丁一百一十三口。”

此话一出,两人皆怔。

曹昕脸色一白,但余光触及一旁的甄柔,苍白的嘴唇却又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我们兄弟三人自幼失母,手足情深。兄长一定是报仇心切才如此……对了,还长兄之死有内鬼,兄长可能是为了逼陶家人说出内鬼……才会这样。所以,也不是兄长心狠手辣。”

为了斩草除根,历来都是如此。

只有女眷,因为这个时候人口稀少,又常年战乱死伤众多,为保持人口繁衍生息提倡女子改嫁。而一旦改嫁与夫家无关,所以女眷常能幸免于难。

甄柔点头,道:“我明白。”

曹昕松了一口气,却不及说话,只听一阵刺耳的木轮声传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章 雪恨(中)

皱眉,循声看去。

只见一丈开外之地,三辆运货的独轮鹿车正在过路。

每一辆鹿车都有一人在后推,车左右两侧另外各有一人帮推。

可见车上运载的货物不轻,一辆车需要三人运送,难怪发出那样刺耳的噪音。

甄柔一眼看过,便收回了目光。

在一旁指挥车队的人,是庄园里的一个中年男仆,看年纪大约有些资历了,应该已经是管事之类。他眼尖,老远看见曹昕和甄柔都皱眉望来,忙小跑了几步,作了一个揖,道:“惊扰公子和少夫人了!这是为了君侯来此,特意送上山的药酒药草等物。”

曹劲对庶务不在意,一听便挥手让下去。

甄柔却听得一咦,叫住那中年掌事,纳罕道:“昨日不是已经送了驱虫防疫的药材了么,这会儿还关门闭户的在熏烧。怎么现在又送来了?”一面疑惑的说着,一面摇着纨扇向车队望了过去。

车队离得不远,甄柔声音虽轻缓,却也能够依稀听得一二。

中间那辆背对湖边推车的货夫,听到甄柔的声音,许是觉得细声曼语很是动听,扶在货物上的手几不可觉一紧。

这时,中年掌事躬身垂手答道:“小的问过了。本来是要昨下午一起送的,上山前车轮陷到坑里,车轮坏了。便想着他们这三车一大半是大缸药酒,上山都是体力活,便让他们留着修车轮,等今早再一鼓作气送上来。”

说法合理,甄柔却仍咦道:“昨日送来的药材都够多了,现在又送三车,不会太多么……”

下意识生疑间,目光也落在了中间那辆鹿车上。

只觉背对她推车的那灰衣人,身型似乎有一两分眼熟。

身长约七尺五寸,体格健硕。

时值午后,正是太阳光最盛之时。

那人干得又是体力活,此时必是又热又累,束在手腕上的衣袖高挽到上臂,露出筋肉怒张的手臂,肌肤黎黑,在烈阳照射下泛着一层黑亮的光。

乍然一瞥,竟觉和曹劲有些许相似,很有几分行伍出身之人的张力。念头闪过,又兀自摇头,吃体力饭的人多是体格健壮,不然那重的活计怎能吃得消?

只是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一些眼熟。

正犹豫是否叫人转过来看一眼,就听曹昕道:“三嫂,你可能不知我们信都夏季炎热多雨,而湿热天气最益毒害繁殖,雨水一下,更是让疫病传播迅速。”说到这里,倏地一顿,有些尴尬,“父亲素来谨慎小心,天下要暗杀父亲之人又甚多,是以对于个人安危,父亲极为重视。这些药材倒也不算多。”

一番言语解释了为何再三运药上山。

甄柔心中疑惑一解,心思转到曹郑身上,暗暗记住这只言片语的信息,不过对曹郑仍不会有任何评价,只道:“今日受教了,叔初实乃博学之人。”

曹昕一听就知甄柔指的何事,心中苦笑,面上却谦逊道:“三嫂过誉,我不过沾了一些久病成医之说,对这些略有了解。”说完仍觉过于卖苦处了,他掩饰地朝中年掌事罢手道:“好了,你带他们下去吧。”

“诺!”中年掌事依言而行。

转身,就朝车队吆喝起来,“你们快些!别再惊扰了贵人!”

闻言,货夫们赶紧加快脚程,不一时便遥不可见。

被打断汇报的侍卫继续禀道:“……三公子已攻下广陵郡,还有甄大公子率彭城郡和下邳国两郡国投诚,现在徐州已全部归降。只是薛军现在以陶成、陶忌父子的名号伸张正义,现于徐州和扬州边境与三公子、甄大公子对峙。”

尾音犹在,曹昕已一脸兴奋,脱口而出,“太好了!徐州拿下了!终于可以告长兄在天之灵!”

甄柔亦是忍不住激动的紧攥扇柄,哪还记得刚才的货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尘埃落地了。

叔嫂两激动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良久,汇报的侍卫早已退下,曹昕才恍然想起一事,忙转头看向甄柔道:“对了,三嫂!这次兄长能如此快拿下徐州,而且还这般顺利,令兄甄大公子可谓功不可没。我兄长一向是论功行赏之人,处事公平,必定会为你向父亲求得上宗庙记名的资格!”

甄柔一怔,这才恍然记起自己的事。

曹劲曾对她说过,曹郑已经答应了,他拿下徐州之日,就是她被认可之时。

虽然有把握被认可只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有这一句话垫在心里,多少也让她更为心安一些,至少这样不用每每面对姜媪和阿玉担心的目光。

想到这里,甄柔不由低头舒心一笑。

虽未回应曹昕的话,其意已不言而喻了。

曹昕看着似春风佛面、盈盈含笑的甄柔,灵光一闪,沉吟道:“其实这数月来的战报,足以可见令兄的功劳。父亲历来最重视可用之才,以令兄此次的功劳看,父亲当会重要。我想即使没有兄长为你请命,父亲认可你应该也只是迟早的事。”

说着又思忖一二,道:“这样吧,父亲他们明日就要抵达庄园,三嫂不如与我一同迎接可好?也好在父亲面前落个脸。”

以前被动,乃是因为没有主动的资格。

如今,阿姐事已解决,曹劲又拿下徐州,更重要的是阿兄表现出色。

一时念及兄长在此处战事上的作为,甄柔胸口难抑欣喜,勉强才压住惊喜之色,应了曹昕的提议。

如此,定下明日至庄园门口迎接曹郑一行人的事。

这天晚上,甄柔自是兴奋不已,拉着姜媪说了好一阵关于甄明廷此次的出色表现,又道了第二天要去迎接曹郑,并默认了上宗庙记名之事已指日可待,当下喜得姜媪不时双手合十,直道上苍保佑。

只是为了第二天精神饱满去接曹郑,即便兴奋难眠,也得强迫自己早些睡去。

好在到底一夜无梦,安枕天明。

然后一番梳妆打扮,只等曹昕叫她一起同行迎接,却眼看午时将至仍不见人。担心误了时辰,只好带上阿玉,这便向曹昕的院子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雪恨(下)

时近正午,外头日光渐盛。

甄柔举扇遮阳,一径寻了有树荫的小路而行。

因为步子较疾,额头不免渗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眼见曹昕的院子已不远了,这里正好是一株密叶交叠的云冠大树,索性就在树下站立一会儿。

阿玉见甄柔额头鼻尖都已扑了一层细汗,担心弄花了脸上的薄妆,不由后话道:“一时忘了四公子住的院子稍偏了些,应该让婢先跑一趟,免得娘子跟着一起受罪。”

到底叔嫂有别,她也不好常往曹昕的院子去,这小半年下来笼共也不过去了两三次,又闲散无事地只当散步而行,便也不觉得有多远。

如今赶起时间来,才觉确实有些路程。

甄柔拭了拭汗,待摇起扇子时,却为曹昕说话道:“四公子身体不好,居住稍偏远些,可以少了人来人往,有利于他静养。”

女人多有母姐情怀,对于较弱小者,天生有一种同情和关怀。阿玉比甄柔大一岁,自幼伴着甄柔长大,那种照顾人的情怀也被激发的更为浓厚,对曹昕生来就不良于行,心底是有同情的,听甄柔说起曹昕因为身体之故要住在庄园最深处,感慨正是风华正茂却远离人群,不由叹了一声,却也没说可惜的话,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便是再身有残疾,也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同情。

于是压下已到嘴边的话,只顺着话道:“娘子说得在理。四公子的院子虽偏些,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少了人往来……”

犹言未完,才说到少人往来,只听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

循声一看,竟是昨日下午遇见的三辆鹿车,他们个个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好像正着急运载货物,往庄园东门方向过去。

甄柔看得一疑。

正如刚才她与阿玉说的,曹昕选在此地居住,是因这里少有人往来,图它一个清净。如此,这些外面来的货夫怎会从这里路过?是走错了么……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阿玉已手指他们,脱口而道:“娘子,他们不是昨日的货夫么?怎么会在这里?”

疑惑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幽静的小径上,除了吱吱的夏蝉声,便只闻阿玉的声音。

又是这样充满怀疑的语气,几乎让人一瞬就注意过来。

甄柔脑中灵光一闪,昨日的怀疑浮上心头,目光下意识去寻那一抹似曾相识的背影时,手已经一把抓住阿玉。

只是不及开口,那一行九名货夫已闻声转头,向她们直直望来。

只在这一刹那,甄柔对上一道狠戾的目光。

那目光的主人,细眼浓眉,模样周正,略带地痞流气。只是如今那周身的痞气渐消,眉梢眼角尽是阴沉。

甄柔已经认出来人,“陶忌!快跑!”

她认出的同时,已经大喊出声,更意识到危险,拉起阿玉就是发足狂奔。

陶忌没有想到甄柔反应如此之快,鹰目中戾光大盛,暗恨错过刚才的大好时机,但他们之间本就有距离,再追只怕惹来护卫难以脱身,当下啐了一口在地上,恨道:“快走!被发现了!”

身边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反应迅速,立即闻声而动,向庄园东门推车疾行。

甄柔拉着阿玉跑出一截,发现陶忌竟然没追来,心中诧异之下,迅速反应过来。

“糟了!不好!他们的目标是曹昕!”甄柔猛地站定,情急之下直呼曹昕名讳也犹不自知。

只想到曹劲的吩咐,还有这段日子来两人的相处,甄柔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曹昕落入陶忌手中,她强迫自己静下心,脑中飞速转动,忙吩咐道:“他们应该是往东门去,还有一条大路通东门,那里一般有护卫巡逻,我们赶紧从那里过去!”一边说一边已经向过奔去。

甄柔判断未错,才赶到大路上,就见一列二十人的披甲佩剑的甲卫。

他们见到甄柔止步行礼。

甄柔跑得气息紊乱,却顾不得喘口气,忙求救道:“快!你们先去东门!拦住三辆鹿车!那些货夫劫持了四公子!”

一听曹昕有事,甲卫立即调动。

见状,甄柔大喘了一口气,这才带着阿玉跟上。

直线距离最近,大路成十字交错,小径却蜿蜒曲折。虽慢了陶忌一阵,但一路从最短的直线奔去,甲卫正好赶在陶忌一行要出东门之时。

“拦住!他们劫持了四公子!”

甲卫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东门外正要放他们通行的门卫兵“锵锵——”几声刀戟相撞之声,便将陶忌一行拦于东门口。

这时甲卫赶上前,与门口的卫兵成前后包围之势,将他们围住。

“还不赶紧放四公子!”刚才吼出声的那名甲卫,应是其甲卫队长,上前一步,厉声大喝。

眼见行踪暴露,被前后夹击,众乔装货夫的陶军立刻从鹿车上抽出大刀,成保护姿态的往中间那一辆鹿车聚拢,显然是为了保护陶忌。

事已至此,陶忌“啪——”一下掀开中间那辆鹿车上的箱子,向里面伸手一抓,只见被封住嘴的曹昕被拽了出来。

“锵——”地又是一声,陶忌也从鹿车上拔出一把剑,便架在了曹昕的脖子上,威胁众人道:“谁敢上前!别怪我刀下无情!”

“叔初!”甄柔才赶到东门,就见陶忌将曹昕一把拽在地上,以剑架颈威胁,她骇然惊叫出声。

一看到甄柔,陶忌就目露凶光,吃人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甄柔,咬牙切齿道:“又是你甄女!上次在徐州坏我好事,今天又陷我于此境!”

甄柔闻言微怔,看来陶忌已经知晓前年春,正是她迷惑了他们追捕的视线,从而救走了曹劲。

念及此,甄柔心中一动,瞥了一眼痛苦坐在地上的曹昕,强抑下心中焦急,叫了一声“陶大公子”,便摇着扇子缓缓上前。

见甄柔认识挟持者,又一派气定神闲,众甲卫下意识让出一条路。

甄柔停下脚步,长身立于众甲卫身前,看着陶忌慢条斯理地道:“既然陶大公子都知道当初害你纵虎归山,导致如今被血洗满门的是我,现在抓一个废人做甚?”

言下之意,冤有头债有主,竟是暗指陶忌即便报仇雪恨,也应该来找她。

此言一出,四下一寂。

一双正欲踏出的方口翘头履也停驻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儿媳

夏日阳光最盛,投下大片白晃晃的光,让人目眩。

可是日光再绚烂,似乎也不及眼前一袭浅红衣衫的佳人耀眼。

今日,为了迎接曹郑的驾到,甄柔打扮的颇有几分郑重。

挑了一件浅红勾银丝云纹曲裾,颜色喜庆而不出挑,但终归是带了红色的,甄柔一路心切急奔,扑了一层薄汗的脸蛋上,透出健康的红晕来,又是一身红衣衬托着,端是红衣映芳容,潋滟生姝色,极尽耀目。

当初已华如桃李的少女,如今将是十八芳华了,历经两年的沉淀绽放,倾城之容想必也不过如此了吧。

随着甄柔娉婷地走上前,陶忌心神不由恍了一下,但待那一张饱满的朱唇吐出“血洗满门”四字,强烈的恨意瞬间拉回了他的神志,当下暴跳如雷,怒骂道:“贝戋、人!两年前如果不是你故弄玄虚,我早就把曹劲抓住五马分尸!哪会落得今天这等下场!”

一语落下,在场一片吃惊,纷纷向甄柔看去。

他们两年前居然就认识了,而且甄柔对曹劲还有救命之恩!?

难怪曹劲去年不惜冲冠一怒也要强娶,原来是早有旧情。可是为何娶回来后又置之不理?

看来此中必有内情。

一时间,众人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划过重重疑云。

但心里却有志一同地认为,甄柔怕并非只是不被认可的“少夫人”吧……?

如此一番念转,心中已各有所想。

就在在场明里暗里的众人心思纷扰之际,陶忌眼里却只有甄柔,以及充斥五脏六腑的滔天戾气,犹自怒骂般发泄道:“还有你那兄长甄明廷,如果不是他和曹劲里应外合,我们陶家怎会这么快失守!”

说时,陶忌暴怒的情绪越发激荡,下意识往甄柔走去,不觉出了陶军的防卫线,手上长剑也移开了曹昕的脖子。

筑成防线的几个陶军,见陶忌往外走,他们只好暂敛兵器,向两侧退开,为曹昕留出了大片安全地。

甄柔看得心中一紧,余光不着痕迹的往围在周边的卫兵看去,见他们果然开始行动,这才暗松了一口气,听着陶忌继续发泄情绪道:“……都是你们甄家兄妹害得!”

尾音未落,却出乎意料地猛然转身,长剑再次架上曹昕的脖子。

“哈哈哈!”陶忌状似疯魔的仰天长笑,目光嘲讽的逐一掠过欲上前偷袭救人的众护卫,最后落在甄柔的身上。

“甄女!”陶忌恶声恶气道:“你个狡诈的女人!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还想激将我,趁我不备偷袭!可恶!”说着又是咬牙切齿。

知道陶忌不会中计,甄柔也不再虚与委蛇了,直接道:“陶忌,君侯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必有大批护卫,你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去,若你放了四公子,趁君侯来之前,我还可以私自放你一条生路。”

犹言未完,陶忌已厉声打断,道:“不用再糊弄我了!告诉你,我既然敢来此!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今天若不是我将这个废人带去徐州要挟曹劲,就是我拉着这个废人一起死!”

“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仰天大笑,恨意滔天道:“曹劲!你不是最疼这个废人么!我陶忌今天即使不能用这个废人要你的命!那我就带这个废人一起死!让你再尝一下痛失至亲的滋味!”

言毕,手中刀一横,就要动手了结曹昕的性命。

“且慢!”如何能看到曹昕在自己眼皮底下丧命,甄柔大声阻止道。

陶忌动作一滞,望向甄柔,挑眉一笑,阴鸷的邪气四溢,“我陶忌亏得自称阅人无数,却独没见过你这等美人,还一连栽在你手上两次。那且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看来是必须选择的时候了,不然曹昕就要身首异处了……

甄柔死死攥紧扇柄,又看了一眼体弱多病又不良于行的曹昕,曹劲对他的重视及临走前的嘱咐也一一在脑海闪过,如此终是心一横,说出了口。

“陶忌,你和你父已投奔了薛家,现在薛军正与我夫君和兄长对阵。你抓曹昕怕不止仅想要我夫君性命,还想加重此役的筹码吧。既然如此,就拿我做人质——”

“娘子!”一语未完,阿玉在众甲卫后阻止的叫道。

甄柔置若罔闻,也无视曹昕震惊又不赞同的目光,继续道:“我比四公子更有要挟价值,毕竟对阵的还有我兄长。”

陶忌细长的眼睛微眯,似在思量甄柔的话,半晌方道:“拿你确实可以威胁甄明廷,但是曹劲却难说。我可听说你并未得到曹贼认可,而且曹劲也并不喜你。”

“听说?”甄柔轻笑了一声,讽刺道:“陶大公子居然还信这等流言。”

一语讽过,甄柔正色道:“他这样待我,不过是权益之计,盖因我嫁去长安的阿姐被何近所囚,为了麻痹何近,我夫妻才合计如此行事。至于君侯,夫君更是为我求其同意,他拿下徐州之日,就是我被认可之时。他为我如此,你觉得可是不喜我?”

原来竟是如此。

众人心中疑惑顿时一解。

陶忌目光一闪,犹自确定道:“到我手里,你只怕九死一生,你为何还要换?”

甄柔神色不变,道:“换我还能九死一生,但四公子体弱,即便你不要他命,路上的奔波于他也可能致命。我不能看着夫君最重视的幼弟遭此——”

“你就这么在意曹劲!?”还没说完,陶忌暴怒打断,却又不及甄柔回应,他已决定道:“好,就拿你换这个废人!但你先让他们退开!”

“退开!”甄柔朝东门的护卫命道。

护卫犹豫了一下,但见被挟持的曹昕,到底听话的让开。

陶忌立马一把将曹昕扔进车,三辆鹿车一起推出东门,然后瞥了一眼紧跟其后的甄柔及众甲卫,道:“甄女,你过来换人。”

甄柔深深地闭了闭眼,向着陶忌的方向走去,却待正要走入陶军防线时,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谁给你胆子劫我儿和儿媳?”

儿媳?

甄柔脚步一滞。

陶忌脸色陡然一变,“曹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代价

一声“曹贼”,众人回头看去。

只见一片假山绿树后,曹郑玄衣爵弁,众星捧月而出。身边簇拥着数位锦衣华服的贵妇,并一众粉绿衣裳的侍女。

他们一行人才走出来,除了东门有缺失,余下四面八方瞬间涌出一批批护卫,或持戟佩剑,或拉弓射箭,训练有素做好攻击和防卫的双重准备。

形势转眼一边倒。

一念惊讶过曹郑居然这么快赶来,甄柔及时停下了交换人质的动作,稍退一旁。

曹郑眯眼盯着陶忌,虎步上前。

陶忌心中警铃大作,一把狠狠抓住曹昕,长剑就又近了三分,暴躁喝道:“你再上前,我就要了这废人的命!”

曹郑停下脚步,瞳孔微微紧缩,杀机一闪而逝,面上却一脸平淡道:“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放我了儿,我给你一条生路。”

陶忌神色紧张,满头大汗,“我不信你!放了这个废人,我哪可能活命!”说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精光闪动,然后只见他神色一狠,抓起曹昕趴在箱子上,一剑砍向曹昕的胳膊,顿时鲜血浸了出来,染红了胜雪的白衣。

“唔……”

曹昕疼得仰头痛叫,但他的嘴被封住,听不见他的叫声,只能看见他一张苍白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天啊——”贵妇当中不知是开头,顿时响起两三道此起彼伏的惊叫,显然被眼前这一幕惊吓到了。

曹郑掩在胡须下的唇紧抿成线,怒气一触即发。

陶忌却继续压着曹昕的后背,嗜血冷笑道:“放心,胳膊残不了!不过下次我可不敢保证,这胳膊卸不下来!”

曹郑看了一眼已半臂浸红了鲜血的曹昕,念及他一贯的身体情况,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发烧昏迷,不由暗暗皱眉,到底压下怒气,妥协道:“你想怎么样?”

陶忌眼睛一转,看了一眼甄柔,才回曹郑道:“刚才已经说好了,交换人质,放我离开。”

言下之意,还是让甄柔交换曹昕。

一时间,众人因为陶忌的话,又望向甄柔。

一个亲子,哪怕是残废,也强于外来媳妇。

感受到众人目光刹那如炬望来,甄柔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早在曹郑露面前一刻她已做好决定,现在情形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未料曹郑直接不屑地反驳道:“你以为一个儿媳就能要挟我?”

陶忌神色一变,转瞬露出阴冷的笑容道:“这个废人都成这样了!你即便现在放了我,他这命怕也拖不到离开冀州!所以废话少说,就看你是要你儿子的命,还是要你那儿媳的命!?”说着又是一剑刺向曹昕受伤的胳膊。

鲜血浸过白衣,滴落在方砖上。

如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曹昕和她的性命二择一了。

甄柔心下苦笑,抬眸果然年曹郑那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自己。

与其让曹郑开口,还不如她主动请命。

甄柔心中念头一定,转身向曹郑盈盈一拜,请求道:“刚才大人那一声儿媳,便是认可儿媳的身份,既为曹家妇,自当承担其责任,想必此时即便夫君在,他也愿意亲身涉险换四弟安全。所以儿媳恳求大人同意,让儿媳去换四弟。”

曹郑深深看了眼烈阳下一脸坚定的甄柔,突然说道:“从今日起,我曹家只认甄氏为曹劲之妻!永不更改!”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对于曹郑认可甄柔儿媳的身份,经过甄柔先前那一番言语,众人并不诧异。却万万没想到曹郑竟许诺,从此以后只认甄柔为曹劲之妻,而且永不改变!

这岂不是甄柔无论好歹,便是不幸丧命,曹劲也不能再续弦!?

在场众人,尤其是曹郑身边的众贵妇,都是一副玲珑心肠,当下反应过来。一立于众贵妇正中的绛红色华服妇人更是忍不住出声,“君侯!”惊讶的声音中隐含一丝反对。

“儿媳拜谢大人!”这样的好机会,甄柔自是不会放过,她无视四下众人的反应,直接拜谢过曹郑的许诺。

起身,转向陶忌,冷声道:“陶忌我现在过来,你该依言放了我小叔子吧!”

陶忌谨慎道:“刚才曹贼未到,我可以这样,但是现在不行。”

甄柔看了一眼胸口压在木箱边沿上的曹昕,心中焦急,脱口而出:“你还想怎么样!”

陶忌道:“你先过来,然后所有曹军全部退后百步之外,等我出了东门,我便将这个废人留下!”

一语毕,他一把抓起曹昕的后颈,将昏厥过去的曹昕展示于众,加重威胁力度道:“这个废人已经成这样了!若再耽搁下去有个好歹,可就不能怪我了!当然大不了我也陪了这一条命。”

俗话道:赤脚不怕穿鞋的。

陶忌现在就是一个失去所有的亡命之徒,他现在就是要豪赌一把。

而这种人就是因为孤注一掷,所以才无法以常理对待。

曹郑眼睛一闭,右手往后一挥,所有护卫全部收敛兵器,迅速退后至一百步之外。

甄柔深吸一口气,走向陶忌。

她才一走过去,那几名乔装的陶军立马将她围起来,甄柔顾不得他们,赶紧跑到曹昕身边,唤道:“叔初!你没事吧!?”

连唤几声,毫无反应,显然已陷入昏迷。

甄柔怒向陶忌。

陶忌也不再为难,松开压在曹昕后背的手。

甄柔忙扶曹昕坐回木箱,让他靠着木箱壁上,又解开他嘴上绑的布条,便见一张失血过多的苍白脸孔。

心中担心曹昕再不治疗,恐怕凶多吉少,忙催促道:“陶忌,我人已过来了,你也该言出必行了吧!”

陶忌神色一凛,下令道:“推车出去!”

一声令下,跟着一起的八名乔装的陶军立即推车出了庄园的东大门。陶忌则扣住甄柔的肩胛部强行其跟上。

眼见就要出大门三丈之外了,甄柔正要提醒陶忌放人,就见推着曹昕所在的那一辆车的人,突然一个转身,猛然用力将鹿车往庄园里面一推。

只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甄柔拼尽全力转身往陶忌身上一推,却不及推开逃跑,只见一个又一个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紧接着还有火把扔下来。

大石堵住了庄园大门。

火把点燃了大门外的绿林,顷刻间浓烟滚滚,火势大作。

而与此同时,甄柔只感后颈剧痛,眼前发黑,便是失去知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绑架

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

还有一刻也未停过的颠簸。

全身仿佛散架了一般,却始终也睁不开眼。

意识稍微清明一些,似乎就有一手捏住她的下颚,迫她张开嘴,灌入那如黄连般的苦汁。

她是最怕苦的了,想躲开那苦汁,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能任苦味充斥口腔。

好在每每被灌过苦汁没多久,便会有大米稀汤掩盖过口里的苦味,然后入喉,温暖她的脾胃,让身体蓄起一丝丝的力气。

但不知可是苦汁的药效起作用了,她很快便失去意识,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这样几番醒来,又几番昏迷过去,反反复复数次,终于找到了规律。

于浑浑噩噩中,甄柔抓住那片刻的清醒,极力辨别着眼前的情况。

当弄清那不停的颠簸,是拉车的马飞驰所致,而她正被关在密闭的车厢里,心不由一分分往下沉。

她怎么也没想到,陶忌竟还有此后手。

被陶忌一个刀手劈昏迷之前,她看见的巨石和火把,应是陶忌一早安排埋伏山上的人所为。不然怎会有千斤重的巨石接二连三的滚下,又有点燃的火把被扔下来!?

看来陶忌就是趁着巨石和火把拦在大门之际,将她致晕,然后挟持她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不由暗恨陶忌诡计多端。

但恼恨又如何?

心中更多的还是焦虑,她何时才能清醒?要一直被灌迷药下去么?

在接下来的昏迷中,模糊的意识全是对未来彷徨。

这日,又从昏迷中缓缓清醒过来,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被灌迷药,她缓了一会儿,终于睁开了眼。

四下一片漆黑,耳边是甩鞭声和驾马的叱喝声连连响起,因为马赶得太快,颠簸得她猛一下撞上木板。

身体疼痛感传来,却让意识更为清晰,发现她果然被关在一辆马拉车中,而且看这车密封不透光,人还可以躺在内,应该是一辆装衣物或货物的辎车。

不知过了多久,车晃荡了一下,停了下来。

心里猛地一紧,甄柔在黑暗中靠着车壁,紧抱双膝坐着,身上汗涔涔得难受,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许是因为车厢太窒闷,她也不知道,只极力听着车外的声音。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略带兴奋地道:“公子,我们已经顺利到司州了!”

司州!?

甄柔心中一凉,反应了过来。

是了,从冀州去徐州的路有三条,一条途经青州,一条途经衮州,还有一条便是途经司州。

青州和衮州都是曹家的地盘,唯有司州可以逃避曹家的追捕。而且过了司州洛阳,就是薛家地盘——豫州,那时陶忌便安全了,她也更不可能逃出去了。

想到这些,不由有些心灰意冷,她太过始料未及,陶忌竟真能从重重曹军手中逃出,看来如今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车又行驶了一会儿停下,车尾的大门就被“砰”地一下从外打开。

甄柔警觉看去,但车外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来。

只在这时,手腕骤然一痛,她被强行拽出车厢,身子因多日来只食些许稀米汤,那拽她的人一松手,她就无力地跌倒在地。

头地上传来陶忌的声音,下命道:“把甄女带下去。”

“诺!”两个男子的声音一同应道,下一刻,甄柔便被两人架了起来。

甄柔眼睛已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也因为他们将她架起,能清楚地看见这是一座院落,四下站满了一身短褐布衣、乔装成平民的陶军。

一下多了这么多陶军,又一来就有院子安顿,陶忌怕是早有安排了。

而守得犹如铜墙铁壁般的院子,她还能逃出去么?

甄柔神色一黯,看了一眼转身回上房的陶忌,任由人将她扔进一间空房。

那两人随之走了,从外关上大门。

甄柔撑着破旧的长案从草席上坐起,便是一阵头晕目眩,腹中传来难受的响声,喉间更是干涩得似要冒烟。

伸手一把摸开额头的大汗,甄柔苦中作乐的一笑,仰头把眼眶那一丝泪意逼回去,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估计最狼狈的就是现在了吧。

“吱呀”一声,门从外打开了,又走进两个人。

当前一人是着玄色劲衣的女子,她身材高挑修长,神情冷若冰霜,正一手握长剑,一手提了个蓝布包袱。身后跟了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妇人,手上端了一个食盘,上面似乎放了香糯的大米粥和胡饼等吃食。

甄柔几乎一瞬就被那妇人手上的食盘吸引了注意,却强迫自己不去看,只警惕盯着走来的那冷面女子。

“拿去!”女子的声音如人,冰冷地开口之时,就将手中的蓝布包袱扔到了甄柔旁边,尔后一边冷冷打量甄柔,一边冷声讽刺道:“还以为如何貌美?看来也不过如此。”

甄柔皱眉,不解这名素未蒙面的女子为何对她充满了敌意。

那女子就看着一身狼狈的甄柔,冷冷一笑,“邬娘,走了!”言毕,率先转身离开。

在那女子错身而过时,被唤作“邬娘”的中年妇人微微躬身,等那女子走后,她才将食盘端到甄柔跟前,旋即赶紧跟上离开,顺手也将大门关上了。

外面的光线被隔绝了,甄柔再顾不得其他,忙捧起那碗大米粥,便是狼吞虎咽地食下。

饿了太多天,仅靠一些稀米汤维系生命的人,这一碗大米粥根本不够,转眼她已拿起那干涩的胡饼咬下,比家中所做的胡饼差远,也不知被放了多久,干硬得刮着她喉咙泛疼,她却一口一口地全部咽下,让忍了许久的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当食物在腹中渐渐消化,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打开一旁的蓝布包袱,里面是一套年轻平民女子的淡青色粗布衣衫。

嗅了嗅身上已经发酸的衣裳,甄柔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站起来将门闩扣上,然后将干净的布衣换上。

虽未洁身,但换上干净的衣服,仍让甄柔舒服了一大截。

“开门!公子要见你!”却一口气未吁出,外面已有人喊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路

该来的总归要来。

甄柔定了定心神,从食盘拿起喝剩的清水,咬牙撕下一溜绑做包袱的蓝布,沾水擦净脸上的污渍。

御下头上的金钗发簪,庆幸因为要避人耳目,未带曹劲赠的那支玉笄。

将金银首饰贴身收好,仅留一只尾端尖硬的金钗,然后把发髻挽成简单的椎髻,便紧攥金钗缓步出了房门。

外面太阳光依然白晃一片,正午那种蒸人的暑气却褪去了不少,应该已是下午向晚。

“看什么!快走!”等在外面的人是那邬娘,见甄柔椎髻布裙的样子愣了一愣,想来是在外等久了,重重推了一把甄柔,便恶声恶气的催促道。

甄柔猝不及防,被一下推了个老远,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回头去看邬娘,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冰冷又厌恶,心中一明,看来邬娘也对自己充满了敌意。

一念转过,掩下心思,静静跟在邬娘的身后。

到了上房的廊檐外,邬娘毕恭毕敬地禀告道:“公子,甄女带来了。”

“进来!”陶忌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狠戾从房内传来。

邬娘当真是不喜她,只听一声令下,撩开竹帘的刹那,又是重重推了她一把,让她狼狈入内。

踉跄了好几步,才在房屋中央立住。

抬头,只见陶忌单腿屈膝坐在西墙的草席上,身前一方长案,案上有一盂,又一空耳杯。此时,他正衣襟大敞,手执另一只耳杯把玩,一副放浪形骸之态,眼睛却盯着甄柔,脸上尽是讥诮之色。

甄柔让自己视若无睹,转身冷眼回视,没有丝毫的退怯。

陶忌挑了挑眉,冷笑道:“胆子倒是不小!”说罢,将耳杯一仰而尽,“砰——”一下笃到案上,忽而命令道:“过来,陪我喝酒!”

甄柔袖中紧攥金钗,徐步走到长案前,与陶忌对案而坐。

“陶忌,你想怎样?”自不可能陪他喝酒,甄柔开门见山道。

“我想怎么样?”

陶忌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充满侵略的将甄柔来回打量,神色逐渐轻佻,“果然是一美人,可你偏嫁曹劲!他杀我满门,毁我陶家基业,弄得我落魄至此……”说到后来,几乎已是一字一顿切齿而出,就看着甄柔那张不施粉黛的娇容,恨意和欲望在黎黑的脸上交织,尽是狠戾之气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甄柔发现不对,人下意识往后仰,却不及陶忌出手迅速——他已乍然而起,一把掀开长案,来到甄柔跟前。

长案“咚”地一声被掀在地上,打翻一盂的酒,水花四溅。

陶忌置若罔闻,只一把捏住甄柔下颌,弯腰低头俯视,目光灼灼迫向甄柔,把最后一句话吐出道:“若让曹劲知晓我占他娇妻,你说他会怎样想?”

话音未落,帘子突然从外掀起,有人闯了进来。

甄柔余光一望,竟是刚才的冷面女子。

那女子似乎未料到会见到这种场面,她怔愣当场,半晌,才抱剑揖手道:“公子恕罪,刚才听到响动,无双以为甄女图谋不轨,才——”

“滚出去!”犹言未完,陶忌看也不看无双一眼的怒喝道。

无双脸上急遽一白,面无表情的神色有一丝破裂,眼中有泪水打转,但来不及看那泪是否落下,她已低着头,抱剑揖手一礼,然后默默退下。

甄柔将此看在眼里,联系刚才那叫“无双”的女子态度,心下已是了然,并暗暗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陶忌看着甄柔的目光逐渐恍惚,捏在甄柔下颌的手不觉松开,向着那无暇如玉的脸上抚去。

甄柔恶心得鸡皮疙瘩顿起,她强忍住躲开的念头,拿着金钗狠狠往陶忌的手臂上一扎。

陶忌吃痛收手,反手就想一掌掴去,不想甄柔一击刺中便远远躲开,他顿时大怒,“贝戋、人!”站起追去。

“站住!”甄柔以金钗抵喉,以死相要挟。

陶忌停下,目露凶光,气急败坏道:“曹劲就有那么好!值得你死守贞洁!”

甄柔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若你还想用我要挟曹劲和我兄,还有……”顿了一顿,“向你那新主子交差,最好不要过分!”

听到“新主子”三字,陶忌脸色大变,恨声道:“新主子!他薛钦一个伪君子,也配做我的新主子!这全是曹劲害得!”说着又将恨意转到曹劲身上。

闻言,甄柔不由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神色不变道:“不管你认不认薛钦为主,现在你父子确实仰仗于他。你出来之前,薛钦应该吩咐过你,不许动我。现在你这样又何必?不如相安无事到两军交战之地,我可以确保路上绝对配合。否则——”

话停下,甄柔脸上露出狠绝之色,她盯着陶忌道:“我也不会苟活!”

语气铿锵,透着坚毅。

陶忌凶戾的眼睛微眯,揣测良久,脸上的狂躁终于渐消,平静地“哦”了一声道:“你竟愿意配合我们要挟曹劲?”

甄柔面露苦笑,似真非假的道:“这里是司州,曹家的敌对势力。外面又兵荒马乱,即便我从你这里逃出去,我一个孤女如何安全归家?还不如跟着你到徐州,等曹劲和我兄长救我。”

“滚!”语毕,以为至少会再交涉力争一番,未料陶忌突然又暴怒而起,“不要再出现我面前!”

一声怒吼之后,陶忌暴躁的目光四望,然后落在掀翻的长案上,便是用力的狠狠踢踹,房屋内顿时又响起“咚——咚——”地噪音。

转眼之间,整个人状似疯魔。

甄柔发现陶忌的情绪极为不稳,暴躁易怒,简直有疯魔之症,她也不敢多待,赶紧退了出去,就见无双立在竹帘外,冷若冰霜的脸上尽是忧色的望着房屋内,连她从旁走过也未发现。

心中猜测越发肯定,甄柔将此放在心上,这便安静地回了房屋。

到底此处是司州,乃何近的地盘,可谓也是薛家的敌对势力,陶忌一行人自然不敢多待,休整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便乔装成行商赶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逃出

战机不可贻误。

如今曹军和薛军正僵持于双方边境,各拥十万众兵力,成势均力敌之势。

然,战事瞬息万变,任一风吹草动,都可能决定胜败。

为了及时加重薛军筹码,陶忌一行自是披星戴月赶路。

寻常日行三十里,到了陶忌这里便是日夜不歇地行进,日行至少百里以上,终于在六日后顺利进入豫州地界。

豫州乃薛家的地盘,一进此地,可谓入了安全区,立马有人接应,为他们换了新马、备了干粮。

陶忌此人行事历来谨慎,戒备心尤甚,即便入了安全地,也依旧低调行事,继续乔装成行商向战地赶去。

从陶忌在北山庄园露的那一后手,甄柔便知陶忌此人猜疑心重,而且也极为聪明,行事多留有后手,以备一击不重,出其不意再击之。

甄柔暗暗留意,果然发现了猫腻。

为了取信陶忌,她也确实认为,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到处兵荒马乱,对于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言,外面的危险恐怕比呆在陶忌身边还多。毕竟陶忌拿她还有大用,在目的达成之前,暂时不会动她。

是以,甄柔就如她对陶忌所说的,全程配合他们赶路,甚至在出司州地界的时候,遇到何军的盘查,她还帮他们圆话过去,这才顺利出了司州。

大概经过司州地界关卡的事后,又进入了薛家的地盘,陶忌对她的看管监视变弱了,但却一直留无双和她同吃同住,片刻不离身。

也就在这个时候,甄柔发现了一丝不同。

如果留无双寸步不离的监视她,是因为陶忌猜疑心重,仍旧不放心她的话,那为何无双分明极厌恶她,却又格外留心她的言行举止呢?

一日行径豫州一官道上的粥肆。

彼时正午,烈阳当空,人倦马疲,需要补给。

陶忌索性让众人停下打尖,食了累日的干粮干肉,也换些更易下咽的粥食给大家,以便后面更好赶路。

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女子不可在外抛头露面的说法。甄柔又和无双整日待在车厢里,这便跟着一起入粥肆用午饭。

官道边的粥肆多是当地村民开的,自是极其简陋,就一个搭在路口的草蓬,里面铺了几张破草席,几张自己伐木而成的案几。

因为地处官道上,常有车马疾驰,席、案都铺了一层沙尘。

甄柔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她又素爱整洁,所居之地必要每日打扫,可谓一层不染。但炎炎夏日,日以继夜地在窒闷的车厢颠簸,以往所有的讲究习惯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一时,喝下糙米熬的粥,在累日的干粮饱腹下,只觉这粥比以往任何山珍海味都美味,不由满足的低头一笑,这才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唇上的污渍。

正在这时,熬粥的老媪过来收碗道:“你们长得真好看!可是双生姐妹?吃饭说话的动作简直像极了!”

尾音未落,无双脸色倏地一变,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喝道:“拿了碗还不走!”

老媪没料到无双突然变脸,吓得呆在原地。

无双见老媪呆在那,猛地抓住甄柔的手腕,冷冰冰道:“吃完就走,没看见公子已经回马上了!”说着就一把拽起甄柔往车上回去。

因为要乔装,无双已经和她一样,都穿着一身浅青色布衣。

甄柔看着走在前面半步的无双,忽然发现两人似乎身型有几分相似,再想起那老媪的话,脑中灵光骤然一闪,心中疑惑有几分清明了。

敛了心中思绪,甄柔如常和无双坐同一辆车,并且同食同睡,她就发现每隔一日,无双和她的言行举止就多一分相似。

所以,无双留心她的言行举止,是为了伪装她……?

心里有了判断,甄柔将此记下,便不再上心此事。只随着日程一日日加紧,眼看就要出豫州,她越渐焦灼。

在司州和豫州她不敢逃跑,可是出了豫州就不一样了。

豫州到战地的最近一处边境,正好接壤扬州和徐州。如今徐州已尽归曹劲所辖,而且徐州那边境之地,正好是下邳国的辖境,那等于就是他们甄家的地盘,她即使只是一个人逃出在外,也没有任何可惧怕!

但是该如何利用三地交界的机会逃回徐州呢?

甄柔心急如焚,一直暗中焦急寻找机会。

这日又是一个正午,眼见就要出豫州,过三州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陶忌下令打尖,以便稍后全速前进直达扬州。

许是天真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停下不久,一队七八人的行商也停在旁打尖。

甄柔透过车窗看得兴奋不已,强压住怦怦直跳的心扉,对无双道:“我要如厕,可是外面那么多人……”说着咬唇,一副为难的样子。

无双看了一眼窗外多出的行商,放下手中的干粮,不耐烦道:“跟我走!”说着率先下车,带着甄柔走远。

人都有三急,对于两人走远,大家并未注意。

不一时,走到一处古树前,无双道:“就这里吧!快去!”

甄柔回头确定车队离得足够远了,她依言走到古树下,见无双正背对她而立,她心一横,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悄然上前,对着无双的后脑勺重重一击。

然,甄柔一直养尊处优,手上那一击之力如何够?

只听无双“啊——”地一声吃痛,身子摇晃数下,却并未按甄柔想像的昏厥,反一手捂着渗血的后脑,目光吃人的盯着甄柔,一副随时扑过来的样子。

甄柔心跳如雷,紧拿着带血的石头,急中生智道:“无双,我知你喜欢陶忌,可你知道他在意我!”

说到这里,无双情绪大激,向甄柔扑过去。

甄柔堪堪躲过,忙又道:“薛钦和陶忌都心里有我,所以才让你乔装我,就是不愿我涉险!只要我活在陶忌身边,你认为他会看你一眼么?你放我走,陶忌也不会怪你,毕竟你是被我打伤!而且对付曹劲,还需要你!只要你立功,他必会对你另眼相看!”

一边快速的说出这些扰乱无双,一边寻找机会再击无双。

“还有你不是讨厌我么?我能逃哪去?前面就是陶忌,我只能往豫州逃!我一个弱女,岂不是……”

话未说完,未料无双竟倒了下去,双眼一闭,似乎昏厥。

也不知真是被她敲晕,还是听进去了她的话,甄柔管不到那么多,立马发足狂奔而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人

农历六月,是入伏的月份,天气炎热难熬。

几乎早晚都一样的热了,尤其是到了正午那段时间,太阳光线强烈得让人晕眩。

官道周围那半人高的野草,被这高温天气蒸腾得发干,一眼望过,白晃晃的光在那里有些发散扭曲。

甄柔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景象依然是恍恍惚惚的,有些扭曲。

她不动了,就汗流浃背地躲在草丛中,前方三丈之处,是那七八人的小商队,他们离的很近,可以隐约听到那些人操着徐州口音,好像是刚从长安贩货回来。

听到这样的消息,甄柔应该兴奋得无法自抑,可她只是死死盯住前方,所有的精力都贯注在前方,冷静得仿佛不是她自己一样。

这时,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顺着黛眉,凝在纤密卷翘的眼睫上。

甄柔却一无所觉,反猛地瞪大双眼。

隔着徐州小商队不远的地方,陶忌一口吃了手上剩余的干肉,从树底下站起来,警觉地对左右吩咐道:“去看看!无双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甄柔听到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汗珠也终于从眼睫间凝落下来,冲洗了眼睛,她看见有乔装的陶军折回来禀告,陶忌当场暴怒,立马翻身上马,向无双昏倒的地方疾驰而去,余下众人也赶紧跟上。

眼见变故顿起,徐州商队的人离开车马,上前打看。

就是这个时候!

甄柔乍然而起,冲向那辆两轮拉车。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几乎就是一个转眼的事,她已跑到了车下,然后手足并用的爬上车。

这辆两轮拉载货物的车,四面全敞,头顶无盖,为了防止物货遭到日晒雨淋,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

甄柔刚躲进稻草里,就听见商队的人走回来。

他们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在这个兵荒马乱、流寇肆虐的年代,能穿过各个军阀势力地盘行商,可谓是刀头上舔血,十分危险,需要练就一番异于常人的胆量和警觉。领头那人率先嗅出危险,招呼同伴道:“他们似乎不是普通商队!而且看样子应该出了什么大事!我们马上就要回徐州了,还是少沾麻烦,赶紧走!”

说话的当头,商队众人或上马或驾车。

不一时,甩鞭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响起。

这个徐州的小商队绝尘而去。

他们很快过了豫州的关卡检查,驶入三州交界的无人管地带。这种地方因为没有官府管辖,常沦为流寇草莽的聚集之地,当初周煜就是在徐州境内的三不管之地收服一万余众流寇入编。这些流寇常以抢掠商队为生,是以经过此地时,徐州商队越发快马加鞭。

两轮的货车绝对比不上四轮车厢坐起舒服,还被割人的稻草包围着,窒闷颠簸的环境让甄柔热得两边鬓发尽湿,她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情绪也终于得到舒缓了。

抚着胸口,感觉金银首饰还被贴身藏着,却没想到她就已经上了回徐州的车。略拨开一些稻草,顺着稻草缝隙往前往望去,徐州的关卡已经隐约可见了。

和以往为了讨好薛家,在边界处设置形同虚设的关卡不同,眼前的徐州关卡和任何一州的边界关卡一样,都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

而此处既是徐州的边境关卡,更是下邳国的边境,也就是他们甄家的地盘!

只要给把守的士兵亮出身份,她就得救了!

甄柔忙捂住口,劫后余生的泪水顺颊落下。

只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陶忌的声音也远远传来:“前面的车队站住!”

陶忌一行没有货车拖累,坐下都是良驹在飞驰,几乎声音传来的同时,陶忌已经率领十名骑兵追上前来。

甄柔透过稻草缝隙,看着已追在车尾的陶忌一行人,心中发紧,竟然这么快就叫陶忌反应过来了!

却越是紧张,甄柔反而越发冷静下来。

她脑中急速转动,甄家的军队就在前方不远处,人多势众,陶忌自然不足为惧。只是她虽是甄家女公子,但他们并不认识自己,没有一番交涉怕是暂不会相信。而陶忌却可以趁此空隙,先挟持她逃走!

另外,即便甄家的军队第一时间相信她的身份,包围了陶忌,但若她先被陶忌劫持,免不了陶忌就有了免死金牌。

所以,现在只能希望徐州商队赶紧至边关,或者甄家的军队发现外面的异常,有人率军出来了……

不过无论如何,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念及此,甄柔心中微定,只等见机行事,手又从怀中拿出金钗紧攥。

甄柔在稻草后观察着。

拉货的车渐渐慢下,陶忌驾马拦在车队前,勒缰喝道:“我的奴隶偷跑了!我怀疑藏在你们车上,我要搜车!”

货车因为陶忌的阻截停下。

甄柔攥着金钗的手深深陷入掌心。

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州的关卡终于开闸,他们甄家一众二十余骑兵向过奔来!

甄柔紧咬牙关,并未急忙出声呼救,只是更加专注着外面的情形,寻求最安全脱险的机会。

陶忌看着身后赶来的甄家骑兵,心下一横,抽出腰间佩剑,就往货车上猛地一刺。

“你以为你跑得了么!?”陶忌一边驱马刺剑,一边恐吓道:“赶紧出来!别怪我剑下无情!”

尾音未落,泛着冷光的长剑在耳旁刺下。

甄柔骇然闭眼。

外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道:“什么人!?敢劫我徐州商队!”

甄柔惊喜睁眼,眼前却是一尖锐的长剑。

惊喜不及扩散,呼吸已然止住。

“公子!来不及了!快走!”随着这个声音响起,长剑在眼前三寸之地止住。

陶忌恼恨收剑,一把甩开制止他的手下,狠狠瞪了一眼赶来的甄家骑兵,不甘心的逃生而去。

正所谓穷寇莫追,甄家的骑兵并未去追陶忌一行人,毕竟再往前就是豫州的边境了。

很快,陶忌一行人消失于滚滚黄沙之中。

当首的甄家骑兵军官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商队人未应,一个女声突兀的响起:“周煜,是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战场

声音入耳,众人愕然。

面面相觑,只见他们不苟言笑的周将军,呆在马上,目光难以置信地盯着最后那辆货车。

顺着目光看去,只见铺在货车上的稻草被拨开,一个布裙椎髻的平民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应该是蜷缩着身体在稻草里藏了许久,高温下身体水分流失,她一跳下地,就体力难支得趔趄了一下。

只在这电光火石地瞬间,他们周将军已急切地翻身下马,紧张万分地喊道:“小心!”

在场众骑兵看得目瞪口呆,以为他们周将军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哪知就在距离女子一步的地方,身体骤然一僵,怔在当场。

便是在粗枝大叶的人,此时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必有猫腻,想必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平民女子,应该身份也不简单。

果然,女子在自己站稳身子以后,这一抬起头来时,众人眼睛就是一亮。

只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如雪,双眉如黛,明眸皓齿,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妙龄女子。虽然此时还是一身的狼狈,汗湿的鬓发更凌乱贴在额上,却仍不减一分姝色,倒更显得有人烟气了,很是清丽。

心中豁然开朗,难怪他们那样冷脸的周将军也会频频失态。

正以为隐约弄清二人关系时,万万没想到他们周将军突然抱拳一礼,冷硬的声音虽有几分艰涩,却依旧不失恭敬道:“末将见过女公子!”

末将!?

女公子!?

只有世族大家女子才被尊称一声女公子。

而能让他们周将军自称末将,也只有他们为之效忠的甄家。

那么眼前这位不施粉黛的美貌女子,是他们主家女公子了……?

众骑兵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们周将军已礼毕,向他们一板一眼的介绍道:“此乃大公子胞妹。”

真是他们甄家的女公子,还是当家家主的嫡亲胞妹,可她不是去年就远嫁冀州侯府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众骑兵惊诧连连,却也不敢把心中疑惑问出来,赶紧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见过女公子!”齐呼毕,才发现女公子已嫁人,现在当称一声“夫人”,只不过话已出口,无法再改口了。

那徐州商队的人更是看得傻眼,没想到他们车上真藏了人,却不是那所谓的女奴,而是甄家女公子,衮州牧曹劲之妻,一时吓得双腿一颤也跟着匍匐跪了下去,口呼:“草民拜见夫人!”

一声夫人,提醒了周煜,他神色一僵。

甄柔看着公事公办将她尊为主家女公子的周煜,那历经半月之久挟持,逃出生天后得见故人的惊喜渐渐退去,她真的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见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的长叹了一声,这次算是周煜救了她吧……好像自己一直在……

诸多情绪转眼之间纷至沓来,可是事已至此,再多想有何意,像周煜现在这样的态度对大家都好,更重要的是曹劲和兄长那边还等着她!

甄柔猝不及起伏的心绪,还不及让它生根发芽,现实的种种和紧迫已让她恢复如常,先是免了众人的礼,便忙对周煜道:“周将军,我有加急要事,还请进一步说话!”

周煜听甄柔亦是公事公办,心中莫名有一丝落寞,但见甄柔出现的委实突然,且刚才还有一队人马追杀至此,更是差点一剑刺中甄柔,后怕之余,行伍之人天生的敏锐已让他察觉异样,忙道:“请女公子随我回营!”

甄柔不会骑马,又不愿再等周煜让人先回去驾车来接她,这委实太耽误时间,她当下又手脚并用的爬上了货车。

众人看得便是一愣。

甄家家主之妹,北方最大势力曹家的三少夫人,竟是这样……?

众人一时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觉得和印象中仪态万千区别太大,却又觉得这样似乎更加真实了。

周煜只是默默看着,忽然发现眼前的人和印象中那位似乎永远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月华,仿佛住在月宫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公子不一样了。

他就猛然察觉自己并不了解甄柔,可是这样的甄柔却更鲜活了。

甄柔管不了众人如何想,一爬上货车,就对商队的人道:“再借你车一用,送我去大营。”说着将一直攥于手中的金钗往那商队的头,一个中年大汉处一扔,见他慌张接住,方道:“走吧!”

甩鞭声和马蹄声再次响起。

甄柔终于进入了徐州的下邳国边境。

这里的关卡由周煜统帅,大营兵力达两万之众,乃两月前才增添的人手,以防备薛家趁徐州大乱突袭。

甄柔在到营帐的路上从周煜处大致了解眼下的情况,于是等一进帐内,见没有其他人在,便也不再拖延了。

她直接将自己为何在此的事情说了一遍,尔后道:“陶忌挟持我,就是为了在战场要挟我阿兄和夫君,并且安排了一叫无双的女子冒充我。我恐陶忌失我下落,会直接以无双设计陷害,根本来不及,故此需周将军立即送我去战场!”

听到甄柔自然而然地唤出那一声夫君,周煜一怔,后面知道事关紧急,他神色就是一正道:“好,末将立即亲送女公子去!”

两人协商一定,周煜立即先派一人快马加鞭通传。与此同时,他也安排一辆轺车亲自送甄柔前往。

战场离此地并不远,日以继夜的马不停蹄,第二日天亮便可抵达。

然而,他们比起惯于留一手的陶忌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确定抓不回甄柔以后,陶忌一边带无双赶往战场,一边以狼烟作为讯号,一地见前一地有狼烟燃气,立马点起狼烟通传下一地,到了当天夜里薛钦已闻讯。

翌日破晓,徐州广陵郡与扬州交界之地的战场,薛钦鸣鼓宣战。

当传令兵前一脚赶来,甄柔和周煜也随之赶到了,却只见两军对垒,双方旌旗展昭。而在众薛军之前,正是一辆战车,上面一名红衣曲裾的女子被绑着,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曹劲却不顾战车后的千军万马,独自策马上前。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落水

伏日前后,阳光最烈。

尤是到了正午之后,阳光便是白晃晃的一片了。不过上午时分,日头刚升起不久,还是一片金辉色的光。

那一身黑色铁甲在这时的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

这样遥遥望去,虽看不清面目,却只觉那骑马披甲的人恍若天兵神将一般,是那样的夺人眼球。

却也让战马后一步之外的弓弩手能更清楚对准目标。

不可以!

曹劲不能有事!

他是三军主帅,他一旦有事,势气必定大挫,好不容易才稳定下的徐州又将波澜再起!

还有他们甄家,她兄长甄明廷,是用全副身家押了上去,若现在的局势就此颠覆,那他们……

看着曹劲已驱马缓行至两军交战的中间,眼看就要进入薛军的势力范畴之内,甄柔已经不敢任思绪继续下去,她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在轺车上站起。

正要大声阻止,只见曹劲陡然勒缰停马,振臂一挥,身上玄色大氅随风扬起。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何意,曹劲身后两侧军阵中异变突起,蓦地万马奔腾——闻名天下的曹家骑军,瞬间犹如离弦的羽箭飞驰而出。也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中的羽箭已飞向战车后那一排薛军的弓弩手。

转眼之间,薛军的弓弩手还来不及动手,已中箭身亡。

原来曹劲早有准备了……

甄柔根本未想过曹劲此举有放弃她之念,只觉得大松了一口气。

却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发现曹劲根本没有放弃救援,他正冒着箭雨,依旧一刻也未停地向绑着红衣女子的战车疾驰。

那些箭雨,乃薛军弓弩手倒下时,无力再拉住弓弩的弦,箭不受控制乱飞出所致。好在那飞驰出的骑军有负责射箭歼敌之人,亦有持盾挡箭护在曹劲周围的人,掩护他去救战车上的红衣女子。

可那人不是她!

她不能让曹劲中计!

顾不得战场上暴露自己的危险,甄柔站在轺车上大喊:“曹劲!不要过去!我在这里!”

两军交战之处,一片刀光剑影,厮杀声震天动,将她的声音淹没了。

可曹劲已经被掩护到了战车处!

甄柔银牙一咬,对护在一旁的周煜都来不及说一声,直接厉声喝向驾车者:“走!”

一声令下,驾车者不敢违令,当下甩鞭催马,轺车从两军交战之地的外围冲入战场。

周煜见状,立即驾马跟上,护卫甄柔。

“曹劲!我在这里!”

眼见曹劲一剑斩刀绑着红衣女子的粗绳,他伸手正要将红衣女子拽上马,甄柔使尽全身最大的力气一吼,便身上无力地瘫坐在轺车上。

这时人已进入战场,年轻女子娇柔的声音到底和充满杀戮的战场格格不入,这一声是那样的突兀,即使有震天的厮杀声在,但厮杀的众人还是能依稀听见。

曹劲那边,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战车上的红衣女子可能有假,但听那女子和甄柔唤“夫君”时如出一辙的声音,不再犹豫伸手就要拽住那女子手臂,正要一拽之力将她拉上马,忽听另一道甄柔的声音传来,目光一凛,手上当即一松。

惯力使然,红衣女子猝不及防跌回了战车,露出了她的真容来。

正是无双!

甄柔目光隔着双方厮杀的人,远远就认出了无双。

无双余光也注意到了甄柔,目中闪过一抹雪亮的恨意,竟让甄女活命逃了出来!

强压恨意,想到陶忌的嘱咐,无双神情一变,回忆甄柔的神态举止,不卑不亢地请求道:“公子,请求您救小女!小女乃徐州琅琊国人,三个月前也不知为何被劫持至此!”

语气情态似曾相识,曹劲微微眯眼。

顶着曹劲的目光,无双死死攥住藏在袖中的刀,勉强自持。

只在这时,曹劲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寒光。

无双如云的衣袖散开,露出一截肌肤胜雪的皓腕,以及来不及隐藏的匕首。

“回去告诉你主子,没有下次!”言简意赅的话落下,曹劲调转码头,转身向甄柔策马而去。

无双难以自信的瞪大眼睛,她最擅察言观色,分明察觉曹劲有一瞬间的不同,为何还被看出来了!?

心中愤恨,下意识瞪向不远处的甄柔,目光却是一黯。

只见陶忌已率人赶至。

手下四个人缠住护在一旁的周煜,他自己则手勒马缰,半身离开马,伸出手拽向轺车上的甄柔。

曹劲尚离轺车三丈之外,他只能悍然爆喝:“救甄女!”下令的同时,他勒马一立,手中长剑向前方一扔,掠过驾车者耳旁,惊得他一慌,跌出了驾驶位!

长剑继续无阻隔的往后飞。

“唔!”陶忌吃痛一声,长剑划过了他的手臂,他被迫坐回了马上,长剑也受阻力“哐铛”一声落在甄柔跟前。

来不及了!

不能都到眼前这个地步,还让陶忌挟持自己!

甄柔一把抓起落在跟前的长剑,依靠轺车四面皆敞的便利,不顾一切地爬向驾驶位。

陶忌正欲再袭甄柔,未料甄柔逃向了驾驶位,又眼见曹劲和曹军护来,他忙勒缰,驱马向驾驶位去。

甄柔不管周边发生了什么,她眼睛一闭,将手中长剑狠狠刺向拉扯的马,然后用力一拔。

鲜血滚烫,顺剑拔出,泼在脸上。

甄柔一呆,马吃痛嘶鸣,前蹄朝天扬起,骤然发疯狂奔。

甄柔骇然回神,紧闭眼睛。

“甄女!”眼看着疯马带着甄柔从自己眼皮底下狂奔而去,三道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曹劲闻声回头,掠过周煜,直接冷瞥了一眼陶忌,下令道:“围剿陶忌!”语毕,人已向甄柔追去。

战场上,薛军本来打算先杀曹劲,再趁对方大乱一举击中。未料对方先发制人,他们率先损失人马,已是阵脚大乱。

如是,双方胜败已显。众曹军一听曹劲下令,立马空出人竭力向陶忌围追截杀。

甄柔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只知道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吹得她寒毛倒竖。

隐约间,似乎听到风声中有曹劲在唤她,求生的渴望战胜恐惧,她想睁眼望去,却只听马嘶长鸣,身下的车急遽失重,她跟着坠落。

“咕噜……”

无尽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章 赶人

徐州广陵郡东临东海,与扬州交界处不仅有海水涌入,在内陆地区还有长江水系支流。

两州东边毗邻之地,可谓江海湖泊,水系发达,水陆交通纵横。

当感觉到河水争先恐后的灌入眼耳口鼻,甄柔才恍然想起两军交战的战场东边,有流入东海的一处江河。

海水无情,人类天生对无边无尽的海水充满恐惧和敬畏。甄柔亦是如此,完全不会凫水的她,在这种恐惧中,她不由奋力挣扎,却不知为何越用力挣扎,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了,窒息感充斥大脑。

真的坚持不住了……

脚下好像有千斤重的沉铁坠着她,让她往那水底深处沉下去。

溺水滋味真不好受,难怪生前她一直学不会凫水……

意识逐渐模糊间,甄柔的思绪开始发散。

可是就要这样走了么?

有些不甘、留恋的闪过此念之后,又觉得重生的这快三年间,她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是走了也是无憾吧……?

说来,重生的这三年来,似乎比她前世十八年经历还要多。

不对,应该是自宗庙救了曹劲那以后,她的日子就开始惊心动魄起来……

尤其是最近这十多天来,她真的身心俱疲,她好累,好想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睡过去……

不再徒劳的挣扎,甄柔正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她的腰,然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唇,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冰冷河水,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霸道气息吹入她的口中,窒息感瞬间得到了片刻缓解。

顾不得对方是谁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反客为主,迫切汲取对方口中的空气。

可不及动作,对方已骤然抽身。

舒服感消失,无尽的河水让她的呼吸再次困难,意识也跟着清醒了一些。

甄柔随之艰难得睁开眼来,眼前有一瞬的黑暗之后,模糊可见救她的人是曹劲。

他身上寒芒凛冽的盔甲已褪去,一身黑色劲装在她的眼前。

他们唇齿相抵。

他们的发髻都散开了,长发在水中飘荡,最终纠缠在一起。

不知为何,许是接触下来相信曹劲有救她的能力,甄柔这一刻很安心。

然后,她想向曹劲笑一笑,口中也下意识要唤一声“夫君”,却只见有水泡“咕噜”冒起,她再次因为水涌入口鼻而呛水昏厥……

不要!

溺水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不要溺水!

甄柔极力挣扎,神志渐渐清明。

煌煌的灯光刺得她甫睁开眼就是一痛,下意识偏头闭眼,要先避开那灯光,已听得兄长甄明廷的声音在耳畔惊喜叫了起来,“阿柔醒了!”

回头睁开眼来,视线一时间还是恍恍惚惚,半晌才定定看到跪坐在床头外的兄长。

“阿兄……”看到阔别将近一年之久的兄长,又是一再劫后余生得见亲人,那强迫自己成长,强迫自己面对一切的种种坚强,在这一刻有些土崩瓦解,眼睛就好像被什么捣了一下子,瞬间酸得没法,红了起来。

甄明廷在这世上最怕两个女人落泪,一个是他的母亲曲阳翁主,一个就是他的同胞妹子甄柔了。

此时一见甄柔红着眼睛有哭得架势,甄明廷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阿柔,我知道你这一路受苦了,都是阿兄不好,都怪阿兄,你别哭……”好一阵子,甄明廷才像少时一样,不管自己是对是错,总之先道歉再说,可当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觉沉默下来,眸底尽是浓浓的愧疚,他简直不敢想像从周煜那里得知的来龙去脉,他一贯娇生惯养的阿妹,从没有吃过半点苦的阿妹,这一路到底是如何挺过来的。

念及此,甄明廷斯文俊逸的脸上攒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可恶!这次竟又让陶忌给逃了!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一声陶忌,让甄柔理智蓦然回笼,她急切道:“对了,曹劲他怎么样了?还有战况……”

犹言未完,就在一边询问一边下意识四顾之时,二人目光望在了一起。

“你没事!太好了!”看见曹劲平安无恙立在一旁,甄柔真心的为之高兴,看来昏迷前救自己的人就是曹劲,这不是她的幻觉。

本默默看着他兄妹二人眼里只有彼此,不想看见看见因为自己的安然无虞,发自肺腑的欢喜雀跃,曹劲眼中暖意一闪,颔首道:“嗯,我没事。战况无需担心,薛军昨日已败北而归,三五年内应该不敢再有动静。”

一语安了甄柔的心,曹劲话锋一转,道:“浩然兄,阿柔已昏迷了一夜,先让医工为她看一下,是否康泰。”

浩然,甄明廷的字,与其“明”及“廷”二字相辅相成,皆蕴含公正光明之意。

本来甄、曹两家已经结姻亲近一年,如今又有战场上共同抗敌数月之情,更不提还有甄柔这一番舍身情谊,甄明廷作为大舅兄可谓应当。

只是曹劲到底略长甄明廷两三岁,又是其将要效忠之人,以字相称既显亲厚,又免了甄明廷的尴尬。

听到曹劲如此唤阿兄,甄柔不由一怔,旋即向曹劲投去感谢一笑。

曹劲亦深深地看着甄柔。

两人都顾及一旁的甄明廷,并未置一词。

甄明廷未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只一听曹劲提醒,赶紧站起,让身后的医工上前。

甄柔也随之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他们正在一间收拾整齐的屋舍里,有一五十开外的医工及几名侍女在。

心中明了,这应该是借住在广陵郡某一县令府邸。

“少夫人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有些损耗,并受了一些惊吓,我先开一剂安神药。另外再多静养几日,将受损的元气补足即可。”将手交于医工把脉,片刻便听医工向医嘱道。

医工上了年纪的沉稳声音,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抚平了关切甄柔身体之人的忧心。

如是,医工煎药退下,曹劲对仍守在床榻旁的甄明廷道:“浩然兄,阿柔需要静养,你明日再来吧。”

这是在赶他……?

甄明廷愕然。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来

头顶金铜人形吊灯燃得辉煌。

噗噗两声,灯芯跳动,将他投在室内的高大身影,拉得越发颀长了。

只有他们两人的室内,有些安静。

徐州一个边界小县的县令府,生活物资有限,没有消暑夏冰,室内并不凉爽。不过床尾那一边的墙上有窗,窗下有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放置一个铜水盆,被注入了滴着玉兰花汁的清水,徐徐的夜风透过竹帘潜入,吹着清水的凉爽,夹着一缕淡淡花香,缓解了积郁的热气。

阿兄是男子中少有的细心体贴,这应该是他别出心裁弄的吧。

甄柔不由垂眸吸了一口气,嗅了嗅淡淡的玉兰花芬芳,然后看了一眼凝立不语的曹劲,掀被起身。

曹劲的身形太过魁梧高大,油灯照着他的身影笼来,投下一大片黑影,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住了,她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

只是甫一动作,肩膀就被扶住,头上传来曹劲的声音:“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你给我说。”

强烈的男子气息传来,肩头是力温暖的大掌,蓦然忆起溺水时那宽厚的胸膛,还有给予她新鲜空气的气息,身体的记忆让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好感,仰头一笑,道:“我想坐起来。”

感受着手下几乎可以稍用力便捏碎的削肩,曹劲眉头却是一皱,道:“你才苏醒,还是躺着吧。”说着不由甄柔置喙之前,就要扶甄柔继续躺下,却忽又动作一停,另外补充道:“若你想坐,就靠坐在床上吧!”语毕,便拿过床榻内侧未用的被褥给甄柔放在身后。

被霸道地阻拦了起身,甄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正要顺从躺下,不想曹劲给拿了被褥靠着,她就这样半卧半坐在床上。

“多谢夫君体恤。”总算不用躺着了,精神都要好几分,甄柔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向曹劲道谢。

曹劲负手而立,没有回应甄柔,眸中的锋利却敛去了。

“阿柔。”他蓦然唤道。

甄柔下意识抬头,“恩?”

曹劲薄削的唇勾了勾,含笑道:“以后我私下便唤你阿柔吧。”

甄柔心思敏锐,几乎刹那明白过来这是曹劲的主动亲近,她乌润的眸子亮了亮,一张有几分苍白的小脸立马漾起了浓浓的笑意。

看着甄柔瞬间笑靥如花,曹劲几不可察地默了一默,道:“阿柔,叔初的事,多谢。”

不妨曹劲突然道谢,甄柔一怔,不过心里早知这次在曹昕的事上,必会受到曹劲的感谢,她很快恢复如常,正要说话,曹劲已先她一步又道了。

“阿柔,我知你恨我强娶。”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甄柔呼吸一滞,静静聆听。

曹劲转身,走到床尾的窗台处,背对甄柔道:“在你心底,应该认为我是一个强取豪夺之人。”

心中有种预感,曹劲似要做某种了断,但成婚至今的努力,甄柔不愿意放弃,忙开口解释,“夫君,我……”

话才起头,曹劲沉沉一叹:“阿柔……”语气微沉,让她不自觉地停下辩解。

曹劲负手,透过竹帘望向窗外,“……我知道,在妻子的位上,你很用心,也做的很好。所以,我对不住你。”

没想到会听到曹劲的歉意,甄柔一怔。

“你救我,我娶你,曾以为这对你是极有益处。可是从嫁我起,你一再陷于危险当中……我无法保证未来不会再有危险,但若你愿意摒弃前嫌,给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定不负卿。若你始终介怀我强娶之事,我愿意放手……你不用担心,曾经许诺你家族的事,依然有效。”

他语声沉缓,平静地徐徐道来,听不出任何真实情绪。

却触动了她深埋于心底深处的酸楚。

一时间,甄柔只觉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在心头。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去年的行径是强取豪夺。

现在歉意也表达了,更愿意将她放手,可这是一个轻飘飘的选择可以决定么?

都已经牵扯了这么多,如何再及时止刹住?

“曹劲!”甄柔愤怒而视,陡然拔高的声音中,却夹杂着一丝哭腔。

曹劲身形一僵,怔了怔,回过头来。

甄柔一把掀开腿上的薄被,直接赤足着地,却不防这猛地站起,又才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尤虚,便是眼前一黑,直往下栽。

“阿柔!”曹劲眼疾手快,大步流星上前,将甄柔拦腰揽入怀中,急切道:“可还好!?”声音发紧,透着关心。

甄柔攀着曹劲的胸口,等头晕的症状缓解,再次愤怒抬眸:“既已决定放手!何必再惺惺作态!夫君,不,三公子,小女子祝您再寻贤妻,夫妻恩爱……”

说到这里,身体因太过愤怒而阵阵颤抖,眼睛因为眨也不眨一下的强睁着,豆大的泪水终于浸出了眼睛。

嘴唇尝到泪水的咸味,甄柔似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一般,一边慌乱得抹泪,一边挣开曹劲的怀抱,“三公子,还请放手,现在我们没有任何……”

“关系”二字未说出,只感一阵天旋地转,她已被曹劲打横抱起。

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甄柔忘了言语。

曹劲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将甄柔抱坐在自己腿上,望着满脸泪痕的甄柔,“我不过认识到过去的强迫,想让你不留遗憾,你怎么倒说出如此绝情之言。”说着伸出手为甄柔擦拭泪水,声音是甄柔从未听过的柔缓,“好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以后我们摒弃前嫌,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待你。”

甄柔头一偏,避开曹劲的手,在曹劲看不到的地方,神情冰冷地问道:“如果我选择让你放手呢?”

曹劲抬头,目光远望,低沉的声音透着势在必得:“我放手让你归家,但会将妻子之位一直保留,给你时间等你想通。”

一直保留?

让她以曹劲之妻、曹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回家?

然后给她时间想通?

那这时间是一年还是两年,又或一辈子……

果然是在逼她。

在他郑重将她当妻子时,却要逼她先彻底心甘情愿忘记前嫌。

甄柔心中微凉。

“阿柔,我这样,是希望我们没有任何隔阂的重新开始。”曹劲的声音在耳畔想起,语声沉缓,透着拳拳诚意。

甄柔却听得心下一叹,想起了曹劲在两人分别那一夜的异常,以及曹昕只言片语的那些信息。

形势比人强,又无重新选择的机会,只有她再努力了,现在两人的关系不就是一大进步么?

一辈子太长,总要让自己舒服一些。

念头闪,甄柔终是将头靠在曹劲的肩上,柔顺地低低应道:“嗯,重新开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骑马

虽是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这一刻,他玄色长袍,她白色中衣,衣袂相连,默默相拥,也是一室静谧,近似无限美好。

直到侍女们用荷塘新采的莲子,熬了莲子羹送来,才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

那一天晚上,曹劲待了很晚,看着甄柔进了食,又服了安神的汤药,方告辞道:“还会再停留半月,你就在此安心静养。只是战后事务繁多,我无法常来看望。”

甄柔被陶忌挟持的这大半月来一直担惊受怕不说,更是一路风餐露宿,曹劲无法常来看她,正好让她没有任何负担地安心睡上一觉。

而且自阿兄接手家族权利那次,她已见识到权利更迭的种种,并非一次压倒性胜利即可,后面还有许多不稳定因素需要平定下来,且这还只是他们甄氏家族内斗罢了,都经历了如此反复的过程。何况事关整个徐州的权利交迭?

再则隐约猜测到了,曹劲直接留在这里处理事务,多少顾忌了一些她需要静养的事。

是以,甄柔自是善解人意地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曹劲走时交代的,无法常过来看望,甚至几乎连一面也未见到。

而比起曹劲的忙碌,甄明廷相对就要清闲多了,毕竟他两家才结盟不久,战后很多事涉及曹劲和其亲信部下的安排,少不得要避讳一二。

如此之下,甄明廷倒是每日来看望甄柔。

前世今生,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人长达近一年之久,没想到以为出嫁到天远地远,再难得见的家人,竟这么快又见面了,甄柔忽然觉得被陶忌挟持,也并非全是祸事。

只是才把想法说出来,甄明廷已眉毛直竖,气得声音发颤,道:“你还好意思腆脸说!你可知有多危险!这次能险象环生,也不过你运气好罢了!”

甄柔正坐在一方原木坐塌上剥莲蓬,从水榭凉亭望一池塘的夏莲。她长于水资源丰富的徐州,从小就吃惯了新鲜采来的莲蓬,一双灵巧的手指极娴熟地剥着莲子,不一会儿就剥了一手心。

鄙视,她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一时太过放松,竟失口了,便赶紧将剥好的莲子放到案上的空碟里,讨好的推了过去,“阿兄,我这不是想着见到你高兴,才一时忘形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还是自己的妹妹?

甄明廷叹了一口气,也不客气,捡了一粒新鲜剥的莲子扔进口,似新花生的清脆,口感又因没去莲心,还带些苦,但是慢嚼细咽之下,只觉分外鲜嫩,苦中又带一丝清香。

这便被莲子顺服了心,再开口时,已没了怒气,温润的嗓音尽是担心道:“阿柔,曹劲行事狠绝霸道,不给人留余地。得罪的人怕是不少,我实在担心你要受其牵连。”

言及此处,甄明廷眉头又是一拧,毫不掩饰厌恶之色。

“还有陶忌!此人太过危险,这次未能抓他,无疑放虎归山!”语气不觉后怕,“真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冒险去冀州,还在曹……”顿了一顿,堪堪将那“贼”字咽下,“还在齐侯眼皮底下把你劫走!其胆量计谋委实不可小觑,日后怕是会成一强敌。”

一字字一句句说来,尽是忧心。

尤其听到提及陶忌,甄柔心中不由一悸,此人心智极高,计谋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行事极狠。

想起自己因陶忌几次三番九死一生,甄柔一把放下手中的莲蓬,忽然向对案而坐的甄明廷道:“阿兄!趁现在无事,你教我骑马吧!”

甄明廷心思一转,暂放下担心,从碟中捏了一粒莲子扔入口中,意态闲闲道:“你以前不是怕坠马,任我怎么说也不学么?现在怎么想起。”

甄柔眉宇间露出坚韧之色,道:“即便坠马,也比面对危险束手无策强!”

甄明廷闻言一怔,旋即正色道:“好!等晚间医工确诊你无虞,我明日便教你骑马。”

甄柔本就无大碍,不过是受了惊吓,又食不饱腹了些日子,休养上三四日便可。

如是,甄明廷便按照约定教甄柔马术。

这个年代还没有马蹬,即使在有马蹬的年代,学骑马首要掌握的也是坐姿,如何在马背上坐稳。

甄明廷是一个很有耐烦心的人,对于自己的胞妹更是,何况经过这次被陶忌劫持的事后,他也认为甄柔学会骑马可谓有备无患。

于是非常有耐心的亲自教导甄柔马术,从第一天教甄柔如何拉缰上马,以及在马背上控制平衡。

等甄柔掌握好上马及坐姿后,甄明廷根据马的步子——漫步、轻快步、快步、跑步四个阶段,每一日教甄柔掌握一种跑马的速度,循序渐进。

如此到了第六日,甄柔因为每日从早到晚集中一对一的教学,便已能自己跟着甄明廷身后跑马,或快或慢地随心控制。

甄柔这时才发现,她以前到底错过了什么,原来骑马是这样一件畅快的事。

这日,已是学马的第十日了,甄柔又约了甄明廷下午去跑马,不料午睡才起来,就听甄明廷派人告诉她,今日下午曹劲安排议事,他也得参与。

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紧袖短衣,正是为了便于跑马,更主要现在兴趣最是浓厚,甄柔太想跑马了,想着昨日还和阿兄去城外跑了一下午,她都没有一点儿事,今日一个人小心点便是。

这样一番心里活动说服自己,甄柔当下独自去了马场跑马。

正如甄柔喜欢巍峨的高山,崇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是极爱无拘无束恣意纵情的洒脱。骑马那种任其随风奔跑的感觉,正契合甄柔心底深处的向往。

这样的她,在马场跑上几圈便觉极不过瘾,昨日兄长带她去城外自由自在跑马的滋味袭上心头。

三军将士驻扎在此,有何惧?

“吁——”甄柔稍一犹豫,便是一声长唤,一边勒住缰绳,一边唤马停下,然后娇声一喝:“驾!”

一声喝下,调转马头,纵马出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雷声

疫病和战乱,是这个年代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

从那一场遍及全国的绿领起义开始,十多年的军阀混战,造成了大量百姓流离失所,饥民遍地,人口急剧减少。

这个邻近东海的州界小县,人口自不会多。

尤其是大战僵持了两月之久,早在两军交战之初,城中百姓已携家带口的避难去了。

本就人口稀少的州界小县,几乎成了空城,就最近听闻战乱已平息,才三三两两的搬回城。

如此之下,甄柔出府以后,可谓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到了城外。

因为临海,空气中不再日只有燠热了,更多了东海拂来的湿润。

纵马骑行间,风声呼呼过耳,带着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甄柔不由深吸口气,只觉每一根毛细孔都为之舒展开了。

这时的路不是十字交错,就是成井字形,十分好认,甄柔直接凭着记忆,顺利抵达昨日阿兄带她骑马的地方。

一片广阔的草坪,前方一条丈余宽的青溪,对面绿树成荫。

午后的阳光正是炙人,草坪一片白晃晃的光。

甄柔毫不犹豫,踏过两指深的溪水,一径钻进了葱郁的林间。

林间有路,两车并驾可过。

一条直径,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

昨日与阿兄一直跑马至日落,也未将这条林间小路跑完。

跑马的时候,阿兄对她说,这里没有凶猛野兽出没,又少有人烟来此,战事僵持的这两月来,他们闲着无事时常在此纵马,绿荫遮了蒸人的暑气,一场酣畅淋漓地恣意纵马下来,心头再有烦闷也不觉散了。

甄柔发现果然如此。

路两旁都是高数丈的百年老树,绿叶交错,摇碎点点金光,在黄沙路上投下一片斑驳。

从树荫下飞驰而过,林间凉风习习,遍体生凉,身体是说不出的凉爽,心中更是说不出的畅快。

忍不住地快马加鞭,马速越来越快,两边的高大老树如倒影般掠过,心中积压的沉郁之气却不觉间发泄而出。

也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斑驳的金光渐渐暗淡下来。

“吁——”甄柔一勒缰绳,唤马停下来,不再向昨日有兄长在一般,继续往密林深处而去。

马头一转,回路而去。

已是下午向晚,太阳一分一分偏西,金色耀眼的一片光,有了一线的红。

草坪不再被高温蒸腾着,在即将到来的夕阳之下,随风舒展它轻盈的身姿。

甄柔纵马再次踏过浅浅的青溪,空气中已可以嗅到一丝傍晚的凉快。

望了望西边的天际,估计着回府该是日落时分,兄长差不多也议事毕了,正好一起用晚饭。

如是一念,甄柔又扬鞭一甩,打算在草坪上跑一圈,便可以回城了。

只在这时,不远处正有一行人并驾徐行而来。

他们逆着光,第一眼甄柔还未看清,待第二眼看过去,便是一怔。

只见曹劲一身玄色长袍高坐于马上,身边七八个披甲佩剑的武官骑马陪同,另还有两个白衣男子在一旁,年长的那一人白色布衣,年轻的那人却是白色勾银丝暗纹的锦袍。

因为白衣在其中太过显眼,甄柔一眼辨认出了那两人,白色布衣者正是肖先生,而锦袍男子自是她的兄长甄明廷。

可他们不是在府邸议事么?怎会出现在城外?

却一个念头不及转完,变故倏起。

突然,晴天一个霹雳,“轰隆”一声巨响。

正听话疾驰的坐骑,猛地一声长嘶,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

甄柔还只是一个学马不过旬日的初学者,哪里应对过突然惊马的状况,一时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哪知马闻声越加疯狂,甄柔根本就勒不住缰绳。

转眼之间,甄柔已完全失去控制马的能力。

一旁,众人也一眼认出了甄柔,未料晴天一个霹雳打来,惊马狂奔,甄柔更是失去御马之力,不由一惊。

“阿柔!”甄明廷最是紧张,忍不住脱口惊呼。

尾音犹未落时,只见两骑飞奔而出。

一匹通体黝黑的健马,载着一玄色的高大身影。

一匹棕色的良驹,载着一银甲红缨的军官。

只是不过两三步,那银色盔甲的军官已蓦地止步,回身向甄明廷揖手一礼,“三公子骑射极佳,请公子放心,没有末将,三公子也定能救下三少夫人。”

甄明廷看着向自己回禀的周煜,心下一叹,至今不知将甄柔当初出嫁的初衷相告对与否。

“恩。”对于此事,甄明廷也是无奈,心下又正担心甄柔,他应了一声,便焦急地看向前方。

这时,只听曹劲厉声一喝:“甄女!”

声落之时,曹劲调转马头,与甄柔并驾而行。

甄柔闻声看去,只见曹劲猛地纵身跃来。

刚才她那一声低呼之下,已知惊呼声会让马再次受惊,甄柔强压下惊呼的声音,忙闭上眼睛,不敢看曹劲的危险动作,下一刻便感身后一重,一个宽厚的胸膛袭上后背。

“吁——吁——”曹劲低沉的声音不停在耳边唤着。

甄柔感觉坐下的马渐渐减速了,她睁开眼睛,曹劲已隔着她勒住了马缰。

“好了,你下来吧!”还不及惊魂未定的松一口气,曹劲已一语毕,翻身下马。

甄柔这时是不敢再骑马上,赶紧跟着翻身下马,双足脚踏实地立着,这才感觉安心了。

“阿柔,你没事吧!?”甄明廷随之下马过来。

肖先生也和众将士下马而来,抱拳一礼,“少夫人。”

自己兄长没事,但被肖先生及一众将士看到如此场面,甄柔不免尴尬,但她深受曲阳翁主教诲,越是这种时候,面上越要装得混不在意,她面色如常的向众人颔首道:“马术不精,失礼于人前,让众位见笑了。”顿了一顿,面向曹劲前身一礼,“也让夫君担心了。”

母亲曲阳翁主说,与其让别人挑剔,不如自己先指出短处。

到底是同胞兄妹,甄明廷见甄柔一番言语,便知她无事了,心中一安。

众人听了甄柔这样一说,也只能道无碍,都有惊马之时。

如此,这件事便要就此揭过,未料曹劲蓦然道:“马术不精,你还扬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下雨

言简意赅的八字落下,四周的空气陡然一凝,有一瞬间的异样沉默。

甄柔一怔,没想到曹劲会拆台。

她看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心下一明,看来曹劲他们还早一步发现自己,旋即低眉顺眼,正要顺了曹劲的冷言。

肖先生抢先一步道:“少夫人,您可能有所不知。陶家在此根基极深,我们虽控制了大局势,但今上午有人报,发现陶家旧部在暗中活动的迹象。少夫人若要跑马,还是在府邸马场为好。像刚才的情形,若夫人不慎落马,公子又不在此,很有可能招陶家人的暗手。”说着,看了一眼曹劲,一改方才的正色,捻须笑道:“关心则乱,公子也是关心少夫人的安危。”

一语既是提醒了外面的危险,更是给她递了台阶下。

甄柔感激地向肖先生微微颔首。

这时,甄明廷也一脸后怕道:“也是我疏忽大意,见只在马场不过瘾,昨日便带阿柔到此跑马,亏得今日有惊无险,不然我怎有脸再面对三公子。”

这话既是真心后怕自己的疏忽之举,却也是为甄柔圆了场。

曹劲本就不会在众人面前教妻,不过刚才太过惊险,且外面确实暗涌迭起,他也不过想给甄柔一个教训,便会点到即止,眼下既有肖先生和甄明廷为之说话,他自不会再多什么,就以甄明廷的话接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陶家遍及徐州各地的暗桩短时内难以拔出,所以务必警觉!”刹那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抱拳垂首应道:“是!”

曹劲气势微敛,罢手道:“一切按今日议上行事即可,退下吧。”

众人依言而行,纷纷向曹劲和甄柔各行一礼,上马离开。

甄明廷望着甄柔有些不想走,肖先生看在眼里无声一笑,拍了拍甄明廷的肩膀,方才先一步离开。

心里一叹,到底嫁了,甄明廷摇着头颇有几分失落的跟上肖先生离开的步伐。

一时间,“嘚嘚”地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然后渐渐远不可闻。

草坪上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以及各自的坐骑。

两马望各自主人暂无离开的意思,竟不约而同地凑到青溪边,低着马头,或闲闲饮溪水,或啃着地上青草。

已是夕阳西下时。

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赤红金黄,浓墨重彩的一笔,洒向苍茫大地上。

青青草坪,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斜斜拉出两道颀长的影子。

暮风向晚,带着凉意,拂乱颊边鬓发。

甄柔微微低头,捋过乱拂的鬓发,一抬头见曹劲正看着她。

夕阳照红了他半边脸,清晰照出那眼角的一丝细纹,有几许饱经风霜的味道,还有一些疲惫。

比前刚才众人前气势凛凛的神气,这会儿已有些日落晚归人的闲态。

在甄柔望向曹劲的时候,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这瑰丽夕阳下的一抹别致风景。

少艾之年的自然成长,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半月不见,她仿佛又长成了一些,或者是因为有半月前那风餐露宿的凄凄样子对比,现在看起来才觉得有了差异。甄柔一张鹅蛋脸丰满了许多,眉毛和眼睫也更浓黑了。而这些日子的跑马锻炼下来,尤其是刚才一番跑马运动,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脸蛋在夕阳下更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健康成熟的女人味。

曹劲,包括甄柔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成长了。

以前一直生活在温室中,即使有委屈求全,有受情感的伤害,却始终未真正吃过苦头。

正所谓经历使人成长,陶忌的劫持,这一路的艰辛,几次险象环生,都让这个深受母亲和兄长呵护的少女快速成长起来。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恍然忆起还有两月,她就该满十八岁了,眼睛几不可觉地眯了眯,道:“这半月我未能来看你,但后日拔营离开后,我会留在彭城一段时间,便于处理衮、徐两州之事,届时你也可以住在甄家。”

甄柔闻言一喜,脱口而出:“真的!?”

从来没离开母亲这么久,她委实思念曲阳翁主了。

还有阿姐,如今正是需要重新站起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多少能陪一下甄姚。

没想到现在期望成真了,当下大喜过望,甄柔兴奋地难以自抑,半晌才从惊喜中平静下来,见曹劲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幽深的黑眸中清晰映着欣喜若狂的她,不由觉得老大不好意思,毕竟还有刚才骑马的事没过。

甄柔不好意思地微微偏过头,略避开曹劲似望进人心底的灼亮眸光,捋着鬓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信都?”

曹劲收回目光,继续向溪边走去,道:“事务繁多,大概要到深秋了。”

甄柔听得乌润的眸子又亮了一亮,压着喜色,与曹劲并肩徐行,闲聊道:“倒和去年回去的时间一样,正好过年。”

曹劲“嗯”了一声,又道:“昨日我收到叔初的来信,他让我相与你道谢,等过年见面时,他再亲自向你致谢。”

话音甫落,轰隆隆——

沉闷而暗哑的雷声从远方天际传来,未等人反应,一个霹雳惊天骤响。

一旁溪边吃草的马儿有些躁动地踢了踢后腿。

曹劲皱眉,抬头望了一眼。

上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密厚的云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走吧,要有暴雨了。”曹劲说了一句,来到自己的马下,安抚似地拍了拍马头,尔后将它牵给甄柔,“它叫黑云,跟过我上战场,胆子大,你骑它吧。”

甄柔心有余悸,确实不敢再在雷天骑马了,但听曹劲这样一说,还想着他在一旁,胆子也大了起来,接过马缰,就是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

曹劲挑了挑眉,这才注意到甄柔今天穿了一身极为轻便的紧身劲衣,本是骑在马上衬托出几分英气,但见天上大块的云团越来越紧,眉头不由深蹙,旋即翻身上了甄柔骑来的那匹棕马。

“跟上我!走!”曹劲扬鞭一甩,一马当先朝城内疾驰而去。

然而,苦夏的天,就像小孩子的天,阴晴不定。

前一刻还是晴朗闷热的天,这一会儿就是乌云密布。

只听又一个霹雳打下,大雨倾盆而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谒舍

夏天的暴雨,不像春雨细如丝,它总是来势汹汹。

在燠热的闷暑天,这样猛烈的大雨,却常给人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那是一扫暑气,凉爽四溢。

甄柔虽然苦夏,但最喜欢这夏天的雨了,气势磅礴,说下就下,完全地随心所欲,自由畅快极了。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斯时,大雨哗哗如注。

乌云密布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瓢泼大雨直直地从天际冲下来,如无数条凌厉的鞭子抽打着大地。

四下一片噼里啪啦地雨声,眼前更是被雨水溅得睁不开眼来。

没想到雨来得这样快,他们才一进城,雨就下起来了。

暴雨猝不及防,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转眼浑身淋透。

暴雨常常伴着狂风,毗邻海边的地方气温又较内陆偏低,狂风暴雨齐齐袭来,身体不禁因为发冷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前方一片雨雾蒙蒙的,根本就看清前路。

甄柔隔着雨水极力辨别着路,马速却还是慢了下来。

察觉甄柔落后了,曹劲回头一看,身上已然湿透,本就紧身的劲衣,更加顺服地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吁——”曹劲一声口呼,勒缰停马,等甄柔上前,指着一旁道:“我们先过去避雨。”

甄柔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曹劲,然后在一旁街边停下,下马才知竟是一间还在营业的谒舍。

却不及多看一眼这间谒舍,身上已骤然多了一件曹劲的玄色外袍,便是不由分说地被曹劲拽了手,听他吩咐那店家道:“开一间房,热水,姜汤!”

那店家四十多岁,一双眼睛极小,却透着精明,似乎知道曹劲的身份,也不问曹劲出示住店的介绍信或符节登记一二,连忙哈腰点头地应了话,让自家伙计迎他们去后院上房歇息。

这是一间私人开设的旅舍,多是方技、商贩、贾人等做小生意的普通下层人入住,这样的谒舍自是以便宜为主,通常会是通铺,一间单独的小屋舍已是上等房了。

巴掌大的一间房屋,仅有一床一席一案一个衣桁架,可谓简陋至极。

若是换做以前,甄柔自是没住过这样的屋舍,不过被陶忌劫持的那一路,这样的谒舍已是很不错的落脚处了。

甄柔吁了一口气,道:“好在还有这间谒舍开着。”说时,走到衣桁架子旁,褪下曹劲的外袍。

“穿上!”曹劲推开窗户,散去室内的热气,一回头见甄柔衣不蔽体地正挂着外袍,想到还有人要来送水,他立时一喝,语气不觉严厉。

甄柔不妨一愣,“夫君……”

话才出口,发现曹家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有两簇火苗窜动。

甄柔缓缓低头,顺着曹劲地目光看去,只见自己浑身湿透,抱腹、中衣、外袍三层衣服湿在了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又都是沾水易透的白色,仔细看去,似乎都可以看到衣服下的肌肤。

“啊!”甄柔想到自己这一副样子居然还招摇过市,骇得一下惊叫出声,赶紧双手抱臂,又觉不对,忙将曹劲的外袍一把从衣桁架扯下来,慌忙地紧裹身上。

良久,才渐渐平复心绪。

室内很静,静到甄柔可以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这样的异样安静,让甄柔不由紧了紧重新披在身上的外袍,轻咳了一声,找话打破这一室沉寂,“也不知这雨要下到何时?阿兄见下雨了,应该会让人找我们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咚咚”地敲门声,店掌柜的声音传来:“公子,小的送热水和姜汤过来了。”

“进来。”曹劲立在窗下沉声道。

门从外面推开,店掌柜领着两伙计抬了一个大澡盆进来,后面跟着一布裙荆钗的中年妇人,应该是店掌柜的妻子,手上正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

等妻子将姜汤放在案上,掌柜也捧着手中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青布,跟着放下道:“寒舍简陋,没有未穿过的衣物,只有这一块青布是内人置办裁衣的,还望公子和少夫人将就一二。”说罢,带着人躬身退下。

“吱呀”一声,门从外关上。

曹劲随即关上窗户,又走到门口将门仔细拴好。

动作慢条斯理,却看得甄柔心惊胆颤,果不然就见曹劲关了门,转身道:“把姜汤喝了,然后去洗澡!”

即便有同床共枕,甚至亲密的小动作,可也从未坦露相见,而且这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甄柔下意识地便摇头拒绝,手还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人也往衣桁架退了半步。

曹劲眉头紧簇,看着甄柔已冻得嘴唇发乌,他断然命道:“过来!先喝姜汤!”

到底积威甚重,甄柔下唇一咬,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依言端起案上的姜汤。

曹劲亦端起姜汤,尔后一仰而尽,却见甄柔还在磨蹭,不由目光严厉地盯梢,看得甄柔只好饮下,却仍犹自拒绝道:“姜汤喝了该没事了。而且阿兄应该快来了,我等回府洗便是。”

“甄女。”曹劲看了一眼倔强不肯听话的甄柔,眼中不悦一闪,但念及对曹昕的救命之情,他耐住性子,略一思忖又道:“我们没交代下落,他们不会这么快,我不希望因为你风寒,导致后日的行程有延迟。”

私底下,这一声甄女,表明了曹劲的不悦。

甄柔听了出来,又闻曹劲后面那一句耽误行程,沉重的压力顿时压上心头,咬了咬牙,指着一旁的草席道:“请夫君背身而坐,我再沐浴。”

曹劲不置一词,目光淡淡瞥去。

甄柔仰头,迎上曹劲的目光,这是她唯一的坚持。

曹劲收回目光,兀自脱着身上湿衣,背对房屋当中的浴桶,道:“你去洗吧。”

看着曹劲脱得只剩下身中裤,虽有些不自在,不过到底背过身坐了,甄柔这才松了一口气,闭眼三下五除二褪尽衣裳,赶紧踩着垫脚榻,迅速进入浴桶。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雨滴

暴雨天,黑得很快。

门窗紧闭的室内一片昏暗。

“咔嚓”一声,曹劲拿打火石点亮了油灯。

案上的油灯应该已经用了很久,黑乎乎的一盏,勉强照亮小半间屋子。

女子天生阳气较弱,多有畏寒之症,泡在温暖的热水之中,身上的湿冷不觉散去,舒服得甄柔忍不住喟叹。

曹劲却一再挑动她过敏的神经。

室内甫一亮起,曹劲蓦然起身,径直向她走来。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带着别样压迫感。

“你要干什么!?”甄柔忙在清水中卷缩双腿,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惶急地叫道。

水花四溅,清水荡漾,依稀可见水底那一身扎眼的雪肤。

报仇雪恨,完成长兄未完的战役……诸事已毕,曹劲顺从心意地看向了水中那一抹晃眼的白。

目光灼灼,好似带了烈火般,让她犹如泡在一锅沸水中,周身的肌肤都要着煮熟了,滚烫得没法。

甄柔忽觉口干舌燥,以往和阿兄斗嘴的伶牙俐齿也不知跑去何方,就是母亲三令五申教导的要沉住气也忘了,坑坑巴巴地道:“你,你不是说,不过来么……”

曹劲瞥了一眼甄柔涨得通红的脸,敛下目光,捡起甄柔挂在木桶边的湿衣,转身走向衣桁架子道,一件件挂着湿衣,道:“湿衣需要晾干。”依旧言简意赅的话语,只是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甄柔却如蒙大赦,趁着曹劲挂衣服的当头,赶紧起身,却发现店家准备的干净蓝布,正好端端放在西墙边的案上。

“噗通”一下,甄柔愣愣地坐回了沐浴桶里。

曹劲挂好湿衣,闻声回头,见甄柔目光怔怔瞪着案上。

他顺着目光望着,心下明了,走过去拿起蓝布,来到甄柔的面前,方一站定,一只手就倏然伸进水里。

“……”

甄柔倒吸一口凉气,这会儿连结巴说话都不成了,她好像突然失语了一般,只能让后背死死抵着木桶边缘,尽可能躲远,就惊慌失措地盯着在水中那只大手。

搅了一搅水,曹劲收回手,神色不变的淡淡瞥向甄柔,道:“水冷了,起来吧。”目光幽暗,声音已然透着浓重的沙哑。

甄柔立马往水下一沉,下颌也跟着没入水中。

她没有说话,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曹劲的眼中掠过一道机锋,然后拿着蓝布两手一左一右撑在桶边,俯身而下,鼻息近至可闻。

“阿柔,你是我妻子。”曹劲低声道,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甄柔一怔,紧抱身体的手缓缓松开,良久,终是低低垂眸,贝齿轻咬下唇,溢出一句低不可闻的回应,“我,知道……”

一语说完,她咬住下唇,眼睛紧紧地闭上。

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了。

外面大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

房间内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她被从水中抱了出来,冷空气一下子袭上了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便感干净的布包裹住了她身体。

一阵天旋地转间,她离开了脚踏垫,耳边传来曹劲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睁开眼睛。”

甄柔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

他得眼里似乎有漩涡,漆黑幽深地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

甄柔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耳畔响起了曹劲低沉的笑声,有些浅淡,有些醇厚,好似刚开封的陈年老酒,让人头晕目眩,整个人就晕乎乎了。

“阿柔,已经迟了近一年,你别怕……”

她怕么?

甄柔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迟了一年,让她失去了一切抗拒,任他抱着自己躺上了床……

蓝布被扯下,沉重的身体覆上来,脸贴着脸,呼吸相交,她的意识也就这样模糊了……

屋外的雨声渐渐远不可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滴滴答答,潺潺涓涓地流着……噗呲一声,灯芯突然一跳,一切尘埃落定了……是情深,是清浅,终还是意难平?千般心绪不过枉然。一点鲜红,浸染了她的整个世界,身与心,无力软绵着,只能任之由之……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身与身,摇摇晃晃,乍疾乍徐,且问几时休?

低矮破旧的木板床,吱吱呀呀,说不清道不明。

夜,渐深了。

雨,渐停了。

万籁归于静。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吱吱呀呀……声声缱绻,终是听不到了。

一室静谧,漫天漫地弥漫着慵懒的气息。

床很窄小,甄柔静静伏在曹劲的胸膛上,肌肤相亲之间,是粘湿细密密的汗。

头发半湿半干地披散在背上,也不知是雨水未干透,还是被汗水浸湿了。

甄柔素爱洁净,粘湿的汗让她难受极了,却一动也不能动的躺着,背上有粗糙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从他右肩处微微抬头看去。

他正闭着眼,常笼着的眉心略微舒缓,薄唇轻勾,带出了一抹放松的淡笑。

抿了抿唇,犹豫着是否开口,曹劲倏然睁眼,目光如鹰,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心中不由跟着紧张,想到自己眼下的情况,甄柔慌乱起来,“夫君……”甫一出声,就是清晰可闻的嘶哑。

甄柔一怔。

外面传来步伐整齐的脚步声,间或一些甲片摩擦的声响,随后熊傲的声音在门外道:“末将来迟,恭迎公子和少夫人。”

甄柔心下一松,旋即而来的却是羞窘,再也顾不得开不开口,甚至浑身的粘腻,从床上扯了那块蓝布,便要裹住身体下床,却不及动作,背上被一按,她便重新跌回了曹劲的胸膛。

“夫君……”甄柔焦急又暗含指责地唤道。

曹劲却闭上眼睛,手又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甄柔光滑的后背,半晌,才扬声道:“退下!谒舍外等候!”

他的声音极为冷冽,已不见适才的沙哑了。

“诺!”熊傲恭声应道,带着众曹军卫护退下。

是了,比起他们在院子里候着,自己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门扉穿衣,这样显然更为妥当。

甄柔看向已下床穿衣的曹劲。

面色如常,不怒自威,又是坐拥三军的主帅——曹三公子了。

外面有积雨顺着屋檐落下,一滴一滴透着凉意。

甄柔步出房门,伸手,水滴落入手心。

凉意,传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彭城

再旖旎的景象也有终了之时。

甄柔的心,在渗着冷意的雨水下,神台一明。

还是她的阿兄最好,知道她的马受了雷惊,让熊傲带了一辆有顶的轺车接她。

如是,她坐着车,他骑着马,在众黑甲曹军的护卫下回了县令府邸。

那一天晚上,因为已在那谒舍成了真正的夫妻,曹劲也顺理成章在她的房屋睡下。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突破了某种界限,两人即便道不出是情浅情浓,甚至心理还有某种防备,私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间,总会透出自己也不知的亲密和默契。

有了第一次,在第二天夜里的同床共枕时,便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

甄柔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人有如此不同的另外一面。

白天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到了夜里却成了如火般炙热,像伏天的太阳,可以把人灼伤,煮沸……一整夜不得宁帖。

好在次早就要拔营了,想到就要见母亲和阿姐,甄柔可谓兴奋极了,精神奕奕。

不过曹劲比她精神头更好,仍旧鸡鸣而起,到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便兀自收拾去了安排要走的事宜。

甄柔心里惦记着要启程的事,也没多睡一会儿,天一亮就跟着起来料理行李。

因着只是暂住,并无甚可收拾,就带上了县令夫人给置办的几套换洗衣裳,以及收了一个这半月来服侍她饮食起居的婢女。

比她都要小三岁,正是十五及笄之年,叫阿丽。

人如其名,俏丽活泼。

虽和柔顺的阿玉性子很不同,两人的身世却有几分相似。

五年前,一场疫病要了这个小县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阿丽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场灾难中相继去世,为了下葬亲人自愿卖身为奴,被路过的县令夫人看中,如此成了县令府的一名婢女。

甄柔本不想收阿丽,但听阿丽并无亲人在了,自己一个女子在军营中也确实不便,又喜阿丽的性子活泼,这才受了县令夫人的好意。

不像姜媪和阿玉她们,习惯唤自己为娘子。阿丽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曹劲的妻子,是以阿丽便以“少夫人”唤她。

回彭城的一路上,就听阿丽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一样,少夫人长,少夫人短,新奇的指着车窗外的风景说个不停。

这时,阿丽终于从车窗外探回了脑袋,凑到甄柔跟前,交耳道:“少夫人,婢子看来看去,发现这些骑马的将军里,就属大公子最好看。”

甄柔正坐在车窗旁摇纨扇,听到阿丽的话,不由“扑哧”一笑。

自己一本正经的说,没想到甄柔却好笑起来,阿丽顿时急了起来,忙道:“少夫人,就大公子长得好,和其他人看起来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甄柔听着阿丽一口一个“不一样”,自然知道阿丽想表达什么。

阿兄相貌清秀俊美,甚至还带着几分文弱气,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公子的做派,看上去甚是温文儒雅。

可曹劲麾下的大将,不是五大三粗的大汉,即便是生得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也多半是英武俊朗之类。

这一对比起来,阿兄这等斯文秀气的美男子,自是看起来格外出类拔萃,极其不同了。

看来阿丽这小女子,比较中意文质彬彬的男子,不过这也是他们徐州女子多数爱慕的类型。

思绪闲闲的散发着,正想拿这话打趣阿丽,一解旅途的无聊,未料阿丽忽然手托着下巴,思忖道:“其实除了大公子外,常跟着大公子身边的那位年轻将军,也颇英俊!”说时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圆圆的脸上也飞上两抹红,神色间尽是害羞的情态。

甄柔未注意到阿丽的羞赧,她自己的神色也不觉一晃。

阿兄身边的年轻将军,不用问,便知是周煜。

她不由想到出发前一日,兄长告诉她的一些人事调动。

是万万没想到阿兄会推举周煜成为镇守徐州州界的大将,与薛家的地盘隔界对峙。而曹劲竟也答应任用周煜了。

如今,曹劲已留了一将率一万五千众曹军,和当地收编的五千败军镇守边界。然后等周煜随他们一同回彭城,参加一些会议后,再由曹劲正式任命,便会走马上任了。

这无疑是好事,对周煜是一种历练,更是一个被提拔的好机会。

只是总觉得……

说不上来,甄柔摇着纨扇,也轻摇了摇头。

看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许是她还差太远吧。

眼下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周煜前程无忧,并未因为与她曾定亲的事有任何耽搁,甄柔多少安心了。

随着离彭城越来越近,甄柔所有的心思都放下,心心念念只有即将相见的母亲和阿姐。

抵达彭城的那一天,是农历七月二十日的一个下午。

彭城的文武官员和百姓们早已闻讯,城门外一早就推推拥拥挤满了人。

已是众所知周了,他们彭城城主之妹,从逆军手中施计逃出,导致意图侵占他们徐州的薛军被识破奸计,最终败于曹军之下。

曹军大获全胜,意味着他们的城主也是胜利者之一。

在这个汉朝廷无法作为,天下各自为政的年代,都期盼着各自所在的州郡兵强马壮,至少无人敢侵略。

如今背靠北方最大的势力曹家,他们又刚一平了徐州,可谓给众人投喂了一颗定心丸。

留三军在城外驻扎,曹劲及众将领率三百铁骑入城。

听着车辆旁百姓简单而质朴的欢呼声,甄柔强压着迫切的心扉,终于在一路夹道欢迎之后,抵达了甄府大门外的广场上。

母亲是尊贵倨傲的,所有的情绪总是压在她美丽端庄的外表之下。而阿姐本就极是温柔,如今又遭逢前半生最大的苦难,此时怕是情绪低落。如此想来,她们应该都不会迎出府外吧?便是迎出大门,也该是矜持的站着……

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探出了车窗,翘首以盼。

“阿柔!”正要举目望去,曲阳翁主激动的声音骤然响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寒梅

人的情绪会传染。

甄柔也很激动,“母亲!”兴奋地循声招手。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甄柔还是嫁那么远?而且出嫁尚不到一年,就被陶忌给挟持走了,如何让当母亲的放心?

曲阳翁主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径自迎了上去。

甄柔也赶紧就着阿丽的搀扶,忙不迭跳下车。

方在地上站定,便一把被曲阳翁主拉住,上上下下仔细看了起来。

广场上侍立的将领,多是有母有子的人,因为他们都要行军打战,刀剑无眼,沙场无情,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否还能有命回来。

是以,家中老母每一次在他们出征和归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情难自禁,他们自能更深刻体会这种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也为了以示对曲阳翁主的尊敬,当下无不翻身下马,然后静默而立,等待这对母女一叙情谊。

看着阔别近一年之久的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又瘦又憔悴,虽然脸上比以前黑了一分,看上去却精神劲儿更好,眉宇间也添了一许成熟。

可是当母亲的人就是这样,既希望自己的孩子大了后能成熟些,但真看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时乍然成熟了,下意识便会认为孩子吃了太多苦,才会突然变成熟了。

终归到底,就是一颗慈母心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曲阳翁主便是性子再好强,这一番看下来,眼眶还是忍不住一红。但到底见甄柔没有受伤之类,心下的大石算是落下来了,理智也跟着回笼了,忙松开拉甄柔胳膊的手,以扇遮面掩去自己的哭意。

一时,母女俩都平复了情绪。

甄柔看着曲阳翁主以扇遮面的样子,露在扇外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凌厉,只是泛着红,眼角隐有泪光闪烁。

她忙仰头望天,止住泪意,持着纨扇在腰间深深拜下,“母亲,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曲阳翁主深吸口气,双唇在扇下微微嚅动,半晌才拿开纨扇,语气平缓下来道:“你自来孝顺,我很放心你。只是你和三公子一路舟车劳顿,确实幸苦了。”说时,目光似不经意地瞥向了一旁。

府外的广场上一片安静,只有她们母女在叙着情,曲阳翁主的声音虽不大,却不妨一众人听见。

曹劲眼睛微眯,侧目看了一眼似乎母女情深的两人,他沉默了一下,方及上前,腰间的配件和甲胄上的鳞片发出沉沉的摩擦声。

“翁主,无需客气,你唤我仲策即可。”曹劲在曲阳翁主一步之外停下,抱拳一礼道。

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当着麾下众将领的面,其中还有不少并非其亲信,乃是曹郑任用的将领,曹劲都愿意执晚辈之礼,既是对曲阳翁主的尊重,也是对这门亲事的认可,自然也是对甄柔的重视。

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各有掂量。

甄柔只看见曹劲对母亲的尊敬,不由目含感激的递了一眼。

世人常说重皮相者浅薄,但佳人美目含情地望来,对于男人而言,犹如三伏天饮下冰凉的井水,透心的舒爽。

曹劲即使没有这般深的感触,眼底却也闪过一丝极浅的满意。只是常年的行军打仗,面对环伺的敌人,他已经习惯隐藏情绪。经年累月下来,几乎再不见情绪外露了。

甄柔从曹劲刚毅的脸上无法察言观色,却也不在意,她只是做她该做的。

曲阳翁主一直注意着二人,虽感概女儿的弱势,但这就是高嫁的代价。不过近一年的惶惶不安,在曹劲的态度之下,终是真正的放下了一些,这便颔首一笑,眉宇间依旧有着一贯的倨傲之色,态度却很有几分温和可亲,道:“该有的礼不能少,还是唤你三公子吧。这一战你耗时近半年,如今凯旋而归,我已让人备了薄席,为你和众将士接风洗尘,也算是庆功了。”

一语落下,甄柔和甄明廷两兄妹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曲阳翁主只作未见,面上仍旧一派温和有礼,友善之意昭然若揭。

曹劲念及以后对甄家的任用,尤其是甄柔对曹昕的救命之情,甚至于……

目光及不可见的一顿,从一旁姝色照人却越发顺从的甄柔身上极清浅的掠过,尔后接受了曲阳翁主的好意,微微颔首,谦逊状道:“劳烦翁主您费心了。”

虽然并不见多亲热,但俨然是尊敬有礼的一派子侄晚辈样子,曲阳翁主笑逐颜开道:“三公子才是客气,都是一家人了,不存在费心与否。”

两人一来一往,都存着刻意交好,看上去竟也颇有几分长辈与晚辈间的和谐之态。

不过到底还是极为生疏的二人,且多少心里各有隔阂,三言两语之后也就过了寒暄。

府中有男仆过来牵马,曹劲顺势走开了。

甄明廷走上前,笑道:“果然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母亲对我这个儿子,都没这么亲切过呢!”

作为曹劲攻打陶家,乃至后来的薛家,最大的助力,甄明廷近小半年来也一直在前线,母子俩也许久未见。

看着一双儿女都在自己面前,曲阳翁主眉宇间已掩不重浓浓的笑意,正要说话,只听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略夹杂着一丝笑意,唤道:“阿柔。”

这个声音再是熟悉不过了,甄柔这才想起刚才一番和母亲叙情,竟遗忘了阿姐。

“阿姐!”甄柔略含激动的望去。

一袭白衣,乌发挽髻,身无珠翠,清清冷冷的一个人。

但却是白衣蹁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冷肃之美。

就像寒冬腊月盛放的梅花,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唯有她独自绽放,无其他鲜花为伴,孤寂度过自己的韶华。

听到甄柔的轻唤,甄姚染了秋霜的玉容浮现一抹浅笑,向甄柔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向甄明廷欠身一礼,“阿兄。”

礼毕起身,目光落向随侍在甄明廷一步之外的周煜,似有一丝半许的停留,已低首垂眸道:“周公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迷夜

一声“周公子”客气冷淡,并没有任何不同,却听得甄柔不由讶然。

阿姐认识周煜?

在最信任的至亲面前,甄柔没有掩饰情绪。

见状,曲阳翁主和甄明廷却是一默,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目光。

倒是甄姚素来善解人意的解疑道:“前段日子,徐州有些乱,我和母亲去乡下庄园小住的路上,遇到一支战败潜逃的陶军,幸亏周公子出手相救。”说时望向了周煜,目含感谢。

没想到周煜竟还救了阿姐,甄柔下意识顺着甄姚感谢的目光看去。

只在这时,周煜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及,他正好抬头。

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不经意望入对方眼里。

太过猝不及防,不由双双一怔。

周煜率先低头,抱拳一揖道:“这是末将应该做的。”言罢,又向甄明廷请示道:“公子,属下先将马牵下去。”

甄明廷也觉周煜和甄柔两人还是尽可能避免接触好,且多少知道周煜的心思,当下点头允了。

周煜抱拳转身,牵着他与甄明廷的马随仆人离开。

甄姚的目光随周煜转身移开,落在甄柔的身上,她露出了久违的开心笑容道:“阿柔,见到你真好。”似血的残阳斜斜照在她身上,她的笑容在余晖下有些模糊,那好像还是两年前记忆中的笑容了,温温柔柔,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眉梢眼角。

这才是她的阿姐……

刚才那样冷肃,那样清心寡欲的样子,怎会是她温柔的阿姐呢?

甄柔眼眶一红,再是忍不住心里的难受,上前一把抱住了甄姚,强抑着哽咽的声音,泣不成声道:“阿姐,我在,我们都好好的……”许是太强抑着哭声了,她的声音很低,语声也就断断续续听不大清。

夕阳余晖下,这对曾美貌远播的姐妹紧紧相拥在一起。

压抑的哭声,或是劫后余生的哭声,时不时从唇齿间溢出。

看得曲阳翁主心里发酸。

两姊妹生得这样好,从小锦衣玉食的娇养着,怎么嫁人后生活就这般艰难……

甄姚虽不是她的孩子,她却看着甄姚从小长大,还有这爱屋及乌,她也将甄姚当作了半个女儿。以为甄姚嫁到一个家风清正的人家,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也好,却没想到竟落得这番田地。而自己的女儿,从小娇蛮的性子,却攀到曹家,她便是再看不起曹家,也知道甄家差他们太远了,腰板不硬,如何不受气?

他们甄家如花似玉的一对姐妹花,那是掌上的珍珠,可一旦嫁了人却只能含着泪往肚子里咽,这女人呀……

曲阳翁主连连打扇,好似这能把眼中的酸涩一扇而尽。

甄明廷一个大男人看着也眼睛泛红,却又不由自主看向跟前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只觉肩上沉沉似有千斤重担,眉宇间温润儒雅的文气不觉一减,取而代之的是一分坚毅之色。

余光看见众将领已被仆人引进府参加接风宴了,曹劲也在不远处等着,甄明廷敛下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如常地笑道:“知道你们姐妹两个感情好,可你们也可怜可怜我,一路骑马回来有多累?好了!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后面有的时间给你们聊。”

一番故意扮可怜的话,逗得甄柔一下“扑哧”笑了,甄姚也低头含蓄的笑了。

甄明廷跟着一笑,眼底的沉沉暗色不觉一淡。

曹劲静静看着夕阳下兄妹三人的互动,目光有些深,也有些远。

甄柔一时瞥见不远处负手凝立的曹劲,知道他应该是在等她们,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笑。

两人的目光隔着夕阳相望……

那一天晚上,彭城甄府灯火惶惶,丝竹管弦之声延绵不绝。

直至深夜的欢庆,既是为了给众将领们接风洗尘,更是为了庆贺甄家的女儿和女婿回来。

甄府连幢数十栋院落,安置十余名酒阑人醉的将领很容易,而曹劲作为甄家的自己人,自然被安排住进了内宅,甄柔未嫁时的院子。

彼时已是夜阑人静,月亮深得老高了。

也许是不到一个月就八月十五月圆了,今晚的月亮很皎洁。

淡白的一抹光,笼在这座方砖百步的精致小院里。

四周熙熙攘攘都是当季的鲜花盆栽,蔷薇、秋海棠、水木香、向日葵……一团团一簇簇被精心摆放着。

目光逐一掠过,目之所及,与出嫁前如出一辙。

心中瞬间溢得满满的,经历了一些事,才知这些备暖人心。

甄柔贪婪地看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不一时眼里映入了曹劲的身影。

不知可是肌肤之亲会给一个女子带来翻天覆地的转变,看着还是一身重甲佩剑的曹劲,甄柔忽然觉得只要能守住眼前的这一切,嫁给他,顺从他,忠诚于他,想来也是值得吧……?

曹劲自幼失母,有孱弱幼弟照顾,平日总是一副十分少年老成的样子。入伍之后,又严于律己,沙场上对敌人狠,对自己却更狠,这是曹军上下众所知周的事,即使到了这样接风洗尘的喜宴上,还是在曹劲的妻家府上,却无一个将领敢上前灌酒。

不过到底他才是今夜的主角,自也少不得会多饮几杯。

有道是,酒乃五谷之精华,可助兴,将人的情感激发。

曹劲注意到甄柔怔怔望来的目光,拾阶而上的步子不由一停。

夜风徐徐,院子里的繁花随风摇动,有暗香若隐若现的拂来。

香气撩人,唤醒了半月前畅快的记忆,曹劲顺从心意走过去,一把打横抱起甄柔。

身后只有阿丽跟着从宴席上回来,她惊愕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匍匐地跪了下去,生恐曹劲注意到她。

哪知只听“砰——砰——”两声,良久她偷偷抬眼,便门扉已经关上。

屋外夜色静好。

屋内情浓欲重。

刺啦——

一声裂帛之声骤然响起。

粗糙大掌摩挲着滑腻的胸线………

浓重的呼吸,密密地吻下。

整个人都被翻了一圈,如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只能任雨打风吹,摇晃着……

迷夜浓情,累极而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章 分开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甄柔倏然睁眼,天已亮了。

青灰色的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绢绡床幔照进来。

人才转醒,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就觉得腰间很是发沉,她迷糊了一瞬,猛地睁大眼睛,往外侧偏头一看,一张骤然放大的睡颜近在咫尺。

实在毫无防备,甄柔被唬了一跳,大脑一下子清醒了。

曹劲素来少眠,意识十分警觉,甄柔睁眼醒来的时候,他也警惕的醒了,只是尚未睁眼,已忆起当下的情况,遂又沉缓了意识,享受难得有一个早晨的闲适。

正闭目假寐,手臂下细软的纤腰却一下移开,曹劲大手一捞,温软的身子顺势又回了过来,他旋即一个翻身,平躺了上去,头埋在了甄柔如蝤蛴的白皙颈间,磨蹭了几下,方才开口问道:“怎么了?”声音带着一种刚睡醒的沙哑。

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压在床上,每一寸肌肤都贴合着,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密。

到底才有夫妻之实没多久,这样没有一丝缝隙的肌肤之亲,让甄柔很不习惯,尤其是昨夜太晚了,直接疲乏睡下,两个人身上都有粘腻的汗,实在不舒服得很,不解风情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

话一出口,喷在耳边的灼热呼吸一滞,帐内有短暂的沉默。

半晌,甄柔望着床顶,转圜道:“我以为夫君去晨练了。”

语毕,依然一室寂静,曹劲仍未说话。

甄柔睁着的眼睛闪过一抹无奈,想了一下,语态好奇的问道:“夫君不是每日都要晨练么?今日为何……”说着已是关心的语气了,“可是有何处不舒服?”

尾音未落,甄柔呃了一声——她腰间被稍用力捏了一把。

曹劲闻声松缓手劲,却不移开手,就摩挲着腰际的线条,一动不动地埋首在甄柔的颈边,道:“酒后头痛,你让我安静躺一会儿。”

酒后头疼?

甄柔不由想起小沛大婚那日,曹劲一身浓重的酒味,显然比昨晚喝得多太多,第二天却依然精神奕奕的早起……

可今早却头疼了……?

甄柔这次学乖觉了,没有追根究底曹劲的话,只是顺从地静静躺着。

可身体的亲密无间和一身的汗湿粘腻,让甄柔躺得十分不自在,她干脆望着床顶呆想。

张伯的话,还有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处,可知曹劲分明就是每日晨练,但为何今日没有?而且显然不会是酒后头疼……那么,究竟何故?

思索不出,甄柔百无聊赖的莞尔一想,难道是曹劲怠于温柔乡?

甫一想到此处,甄柔只觉荒唐好笑,就从两人有交集以来,她再不注意,也知曹劲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怎会让自己有松殆的时候?

一念闪过,甄柔不再多想,任由曹劲半压在自己的身上,她只计划着一会儿起来去找阿姐。

帐内一片宁静,身下是温香软玉的当世佳人,手及之处无一不是细腻柔软,俯瞰之间也是粉颈无暇。曹劲捏着那一团温腻的凝脂,不禁溢出一声餍足的喟叹,兄长的仇算暂告一段落,未完成的战役也已了,他紧绷了两年之久的心弦终于可以暂时缓解,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正享受着人生难得的闲适放松,隔着一扇屏风的门扉,传来“咚咚”两下叩门声。

“禀三公子,熊将军在院外求见。”阿丽在外禀告道。

曹劲心神一定,立时翻身而起。

动作如此迅速,甄柔一惊,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曹劲坐在床上,交代道:“告诉他一切照旧,半个时辰后府外出发。”

“诺。”阿丽很有眼色,知道曹劲手握权势,行事作风严厉,只要有曹劲在,她十分注重恭敬之态。

说时,曹劲赤身下地,兀自穿衣着裤。

甄柔拥被而起,撩开轻透的绢绡床幔床幔,关切道:“夫君,可是发生了大事,你要急着离开?”

曹劲穿铠甲的手一顿,看着长发披肩,一身慵懒的甄柔,清明的脑海不觉又浮现起方才的温存闲适,却不及一瞬之间,他已紧拧眉头,旋即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甄柔,道:“还未来得及与你说,此地毕竟是你们甄氏本家女眷居住之地,并涉及浩然兄处理事务等辛秘。我后面有诸多衮州和徐州的事,来往人较杂,住在这里恐不方便,所以我打算住到上次的南郊庄园。”

甄柔松了口气,不是发生大事就好,她捡起掉在床边的长袍,忍住一身粘腻和脏衣,窸窸窣窣在薄被里穿上,这才赤足下榻,一边生疏地帮曹劲穿铠甲,一边道:“夫君,我也是半个时辰后一起么,我恐有些来不及,不知……”

犹言未完,曹劲已停下动作道:“你不用搬去南郊。”

甄柔一愣,她不过是想求多停留一天半日,却没想到曹劲竟直接让她不用去,她的动作也不由一停,怔怔地看着曹劲,“夫君,你……?”目光无措。

曹劲默了一默,算是解释道:“我后面事务繁多,很可能不去后宅。你难得有机会回娘家,不如多在这里陪家人。”

虽然知道应该陪在曹劲的身边,但他这个提议太过诱人了,毕竟这次一走,再见真不知会是何时了,而且她真的想陪阿姐,甄柔脸上顿时露出了犹豫之色,看上去很是挣扎。

曹劲看在眼里,心里不觉满意,再开口时,声音已微暖了一分,认真道:“等徐州后续之事安排好,我会命人来接你的。你安心陪家人吧。”

既然曹劲都这样说了,那她只有恭敬不如从命,甄柔忙压下心中喜色,当下欠身一礼道:“多谢夫君体恤。”礼毕起身,想了一想,又抬头看向曹劲,语声坚定道:“阿柔在家中等夫君来接。”

“恩。”曹劲回应了一声,便垂目挡去了甄柔清澈的眸子,只是道:“我自己穿盔甲吧。”说时径自穿着盔甲。

甄柔看着地上厚重的铠甲,暗暗握拳。

在曹劲接她之前,她定要学会穿盔甲。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震惊

曹劲盔甲一换,他就径直走了。

甄柔没有一点分开住的不舍,赶紧叫了阿丽准备热水沐浴。

虽然姜媪和阿玉不在身边,但她出嫁前住的地方一直留了侍女当差,她们多少知道自己一些生活习惯,阿丽领着话一去对接,很快一应准备妥当。

甄家的侍女都知道甄柔素爱洁净,尤其一到夏日,沐浴最为频繁。

得知女儿要回来了,曲阳翁主更早吩咐了侍女用兰泽煎好汤水,以供沐浴。

是以,几乎一吩咐下去,便有芬芳的兰汤备好。

一瓢兰汤浇在肌肤上,洗去那一身酸乏粘腻,甄柔这才觉得轻松一截,忍不住感慨还是家里好。

农历七月的天,除了早晚稍有几分凉意,其余时候还是一样的燠热。

不过天热湿发才干得快,又有熏笼干布弄着,不过小半个时辰头发一干,忙随手挽了一个发髻,就去寻曲阳翁主。

昨日有接风洗尘宴,又有曹劲同行,根本没机会与母亲说会儿话,甄柔不免急切。

才走到曲阳翁主的院子,就撞见母亲身边的一个侍女,对方高兴地欠身一礼道:“翁主一听说三公子去南郊住了,就把早饭推后了,让婢请娘子过来一起用。可巧娘子正好过来了,真是母女连心来着。”

如此,甄柔被迎到厅堂,随曲阳翁主用早饭。

没有外人在场,嫡亲的母女俩,直接同案而食。

一时食毕,母女二人见外面日头已升起来,歇了外面散步消食的念头,就留在了室内说话。

夏日甄府最惬意的地方,自然是曲阳翁主在院子里开辟的那一处水榭石桥。

母女围坐水榭当中,案上梅汁果珍糕点不一而足。却谁也顾不得用上一口,一上午的时间,尽是曲阳翁主一个接一个问题的抛向甄柔。

第一个问题自是劈头盖脸的质问甄柔为何不顾安危救曹昕。接下来便甄柔的这一年的近况,在曹府过的如何?妯娌婆媳相处如何?当然更多的还是曹劲待她怎样。

甄柔自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在曲阳翁主面前瞒不过,便隐去她和曹劲最近才圆房的事,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曲阳翁主仔细听完,忍不住从倚着的凭几上坐直身子,在甄柔额头上用力一点,恨铁不成钢道:“便是要救阿瑶,也该想其他办法!夫妻成婚头一年,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你倒好!一个人住到那山上庄园去!生生分薄了夫妻情!”

甄柔放下纨扇,揉了揉被曲阳翁主指过的地方,忽觉庆幸,幸亏没说她和曹劲近来才圆房的事,不然看母亲这反应,只怕今晚就要被打包送到南郊去。

到底母女连心,对于一年不见的女儿,曲阳翁主没法狠心,一看甄柔在揉额头,就后悔刚才太过用力了,不由一叹道:“算了,也不怪你,毕竟你和阿瑶的感情摆在那里!便是我,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何况是你。”

甄柔心里一直惦记甄姚,见终于谈到甄姚上了,忙问道:“母亲,阿姐回来也有三四个月了,她这段时间心情可好些了?”

一句话问得曲阳翁主眉头直竖。

甄柔看得心中一紧。

忍不住正要催促,好在曲阳翁主终于开口道:“她到底和我隔了一层,如今大郎又抢了她父亲的位子,你大伯母自那以后一直身体不大好,她在长安发生了什么自也不会跟我说。回来这些日子,每日就待在你大伯母院子不出来,前些时候终于出门了,偏又遇到战败的陶军。”

言下之意,母亲并不太了解阿姐如何了。

而且看情形阿姐很是有些消沉。

甄柔不免失望,也更加担心了。

曲阳翁主知道甄柔的心情,她也是有虽不是亲姐妹,却更胜亲姐妹的人惦记着,知道看着对方遭遇不幸时的那种滋味,当下话锋一转道:“但是昨日看来,阿姚对你还是不同。并且大郎也给她说了,这次能救她回来,全是你在操心,想来有你开解她会好些。”说着估计了一下时辰,方又道:“眼下都要中午了,等用了午饭再过去找她吧。”

甄柔实在惦记甄姚,一听立马挽住曲阳翁主的胳膊笑眯眯道:“陪阿姐一会儿,晚上就过来和母亲用饭!”

感受到女儿的亲近,曲阳翁主眼底漫出浓浓的笑意,口中却一贯没好气的教训道:“阿姚的事,你担心无可厚非,但你夫君那也别疏忽了!虽说不打扰他忙正事,可你也可以备些衣物吃食等让人送过去。”

说到此处,眼波流转,一副高人状道:“这男人呀!没有不喜欢温柔小意的妻子,何况还是个美人?你只要做到时时把他惦记在心里,久了便是石头也多少有会捂热……”

犹言未完,甄柔已是“扑哧”一笑,倒在曲阳翁主怀里,笑声不止,“母亲可是这样把父亲给降伏住了?所以父亲才不像伯父那样畜养姬妾?”

曲阳翁主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对已逝的丈夫是有爱意的,她又最是护短,当下冷哼一声道:“你父亲岂是甄志谦可比的?”

说了一句,发现话题被绕开了,不由正色道:“给你说正经的!听你说的,曹劲应该极重视曹昕,你救了曹昕,曹劲自然对你另眼相看。但人生很长,光这些情谊难维持一辈子,你还是要有防备之心,不能因为曹劲似乎因其母关系,在女色这方面淡泊就放心,难免不会有人钻空子。”

母亲已是厉声厉色的说了,甄柔不敢再玩笑,坐直身子,听其教诲。

曲阳翁主这才放下心来,又想还有日子在一起,便暂且打住,留甄柔陪着用了午饭,才打发甄柔去寻甄姚。

从曲阳翁主的院子出来,甄柔带着阿丽去寻甄姚。路上偶遇几个小侍女采摘凤仙花,嬉笑商量着回头染指甲,看着不由想起了她们姐妹未出嫁时,每到夏季也是这般。

如此感怀着过去的无忧无虑,终是来到了陆氏的院子,见到甄姚,却万万没想到甄姚吐露出的真相,竟是那样让人震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下药

彼时还未见到甄姚,甄柔正以扇遮额,顶着午后的日头来到大伯母陆氏处。

和当初出嫁前一样,大中午的院门都紧闭着。

阿丽初到她跟前服侍,还不知道甄府的这些事,但见院门未开,已很机灵的察觉不对,口中却只是迟疑道:“少夫人,莫不是您阿姐正在午睡?”

甄柔一愣,是了,天热人疲,免得要小憩一下,未嫁之前她和阿姐都有夏日午睡的习惯。

来时急于见阿姐,竟忘了这一茬。

甄柔心下一叹,道:“算了,等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说罢,正欲转身离开,忽听“吱嘎”一声,厚重的院门打开,甄姚的贴身侍女阿簪走出来。

她们姐妹自幼感情就好似一个人般,当初曲阳翁主为她买了阿玉回来做侍女,甄姚便将身边的侍女取名为阿簪,阿玉和阿簪的名字合在一起便是“玉簪”,取字玉簪花之意。

阿簪对甄柔自是相当熟悉,陡然看到两年未见的甄柔,又惊又喜,叫出了声,“三娘子!”说着眼眶儿竟是一红,含泪道:“您和娘子感情最好了,您来了就好了。”说时,就要迎甄柔入院。

阿簪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侍女,这时小声提醒道:“阿簪姐,我们不是还要去拿药么。”

拿药?

甄柔听得心下狐疑。

阿簪是阿姐的贴身侍女,很有几分体面,怎么拿药怎等小事还需要阿簪出面?

难道不是给大伯母拿药,而是给阿姐她拿……?

一念到此,心里全是担心,情急之下,顾不得还在院门口,便直接问道:“拿药?可是阿姐不好?”

阿簪一听甄柔关切又焦急的声音,含在眼中的泪就簌簌落下来了,却只是哭,一言不发。

甄柔越发着急,不由拔高语气,“到底怎么回事!?”

阿簪四下望了望,最后望向了甄柔身侧的阿丽身上。

阿丽机灵便在此,见状立马退开了。

阿簪这才哭道:“娘子落胎伤了身,恐怕以后都没孩子了……夫人怕此事走漏风声,影响娘子再嫁,才悄悄给娘子治病……”话未说话,一把捂住口压抑地哭了。

甄柔身子一晃,忙抓住一旁的门扉,才堪堪站住,问道:“阿姐呢?可午睡了?带我去看她。”

阿簪忙拿袖子一把揩了脸上的泪,道:“娘子才服侍了夫人用药睡下,这会儿才回房,打算用药呢!三娘子您来得正是时候!”说罢对小侍女说了一句稍后再去府外拿药,就忙引甄柔入内。

甄柔回首叫了阿丽,便跟阿簪走进了去。

甫一走入院子,便有一股浓烈难闻的药味传来。

她出嫁也才一年,当时觉得有些寥落的院子,此时越发破败,明明是烈日当空的正午,却觉得好似深秋一般岑寂。除了院中那一株百年老槐还密叶交错,院中放置的盆栽都已枯萎了。

阿簪见甄柔目光落在阶下的盆栽处,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夫人和娘子近来喜欢清静,便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加上婢拢共不过四五个人伺候,难免人手紧张,就疏于打扫院子了。”

说到这里,正好到了甄姚的房间。

陆氏的院子是一个二进院落,母女俩都住在第二进院里,陆氏住上房,甄姚住右厢的房屋。

阿簪一面为甄柔挑起竹帘,一面高兴道:“娘子,三娘子来看您了!”

通传间,甄柔已转入室内,见甄姚正独自坐在西窗的案前,当地中央还放着一个小铜炉,上面一个小陶罐,正咕噜噜熬着药,散发着涩口的药味。

好在房间里不缺消暑的冰块,室内并未因烧着炉子太热,却也没有她房屋里凉爽。

房中的情形证实了阿簪的话,甄柔看得心中难受。

这时,甄姚正好闻声从席上起身,迎了过来,温柔笑道:“阿柔,就知道你今日要过来,我一直等着你呢。”

看着甄姚脸上虽是苍白,但精神还不错,甄柔方才勉强笑道:“昨日找不到空当,今日总算能和阿姐说会儿贴己话了。”

身边的侍女都是极有眼色的,一听姐妹两的对话,当下不约而同地垫脚退下。

甄姚牵着甄柔的手来到西窗坐下。

这一坐下,左手边正熬的药味越发浓烈,甄柔目光就不由一分一分往下,落在了甄姚平坦的小腹上。

姐妹两太熟悉彼此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猜到对方想什么。甄姚看了一眼正前方的药罐,很平静地道:“阿簪给你说了我用药的事吧。”

甄柔心中一痛,强抑泪意点头道:“阿姐,可是小产时伤了身?医工怎么说?”

听到“小产”二字,甄姚静若秋水的眸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放在案上的左手紧握成拳,有青筋从瘦白的手背上凸起,声音冰冷道:“王志习给我下堕胎药时,还添了一种绝育的药材。已经找了三四个医工给我看,都说治愈机会不大,只是母亲一直未放弃让我治疗罢了。”

甄姚一番话说得平静,甄柔却听得难以置信。

“姐夫他……不,王志习,他怎么会给你下堕胎药……还狠心让你绝育……”

绝育一词艰难吐出,甄柔仍是难以置信。

前世,王志习和阿姐是一对恩爱夫妻,来信中阿姐也说王志习温文尔雅,品行端正,对阿姐是十分好……可为何今生却是这样!?

甄柔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阿姐在对王志习一心一意之际,王志习却心狠手辣伤了阿姐的孩子,还从此绝了阿姐做母亲的可能,这种被枕边人伤害的痛苦,阿姐她一个人在长安如何挺得过来……?

“阿姐……”甄柔眼中一热,再忍不住泪水落下,她紧握住甄姚放在案上的手。

甄姚想到未出世的孩子,想到在长安发生的一切,她亦哭,冰冷的泪水顺颊而下,却犹自不知,只冷笑道:“他没有什么做不出来,以前只怪我有眼无珠!何近都答应让我生下孩儿,他却还害怕得罪何近,又耻于送妻偷生之举,污了他的清誉,就给我下了堕胎绝育的虎狼之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求医

一声声一字字,都是刻骨的恨。

都是甄姚把真心错付的悔。

悔、恨交加,啃噬着甄姚的心。

她说时,那新为人妇的娇羞,那初为人母的满足,一点点一滴滴都成了恨意的催化剂。

说到最后,以为痛到麻木,恨到绝望,已经不会再有情绪,可当那曾经的伤疤再次生生撕开,她全身因为强烈的恨意急遽颤抖。

察觉手下的颤簌,甄柔紧紧握住甄姚的手,此时此刻,她发现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许是身边终于有了可以让她倾诉的人,甄姚的情绪越发猛烈,苍白的脸上是流不尽的泪,更是扭曲的恨,她仿佛看了那个披着和善面孔的伪君子,突然一字一顿的恨声道:“王志习,我要你死!”

一句满腔恨意的话,却是那样悲凉怆痛。

甄柔心里酸得没法,阿姐怎么就遭遇了这些……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甄柔将甄姚抱在怀中,像幼时甄姚宽慰她一样,她轻轻抚着甄姚的后背,一声一声地温柔低语。

甄姚哭了出来,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顾及的放声哭了,她将一腔恨意顷泄而出,“阿柔,我好恨……我好恨啊……呜呜……”悲鸣的哭声呜咽着,怀中是止不住的剧烈颤抖。

甄柔紧抱着甄姚,她深深地闭眼,滚烫的泪水从眼角落下。

一时间,室内很静。

只有“咕噜”的药罐翻煮着,还有那令人心酸的呜咽声。

太阳一分一分的向西落去,似血的残阳斜照在西窗上,被细密的湘妃竹帘隔成一道一道忽明忽暗的光影,室内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脸上的泪水已经冷固了,甄姚揩着脸上的泪痕,情绪渐渐平复道:“阿柔,谢谢你,我好多了。”说着忽然一笑,有些感慨道:“阿柔你真的长大了,小时候哭鼻子的总是你,现在却变成我了。”

甄柔看着故作轻松的甄姚,她也勉强回以一笑,握着甄姚的手跪坐在身边,道:“阿姐,是的,我长大了。以前是你护着我,现在换我护你了。”

语声铿锵,掷地有声,甄柔说得很认真。

今生,母亲、兄长,还有阿姐,就是她要竭力护住的家人。

感受到手上来自甄柔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甄姚怔怔看向甄柔,发现那曾几何时的娇俏天真已褪去,眉宇间取而代之的竟是坚韧之色,不由为甄柔的成长而高兴,她们姐妹总有一个是好的。

正欣慰间,余光忽见前方熬煮的药,心中顿时一急,忙不迭慌急起身,“糟了!我的药!”说时,人已在慌忙之下,直接用手去拿药罐。

“阿姐!小心手!”甄柔不妨甄姚突然起身去救熬得忘了时辰的汤药,她忙眼疾手快地跟上前一把拉住甄姚,四下一望,见桌上放着厚实的青布,复又道:“阿姐,你别急,这太烫手了,我来取药吧!”说着忙又拿青布包裹着药罐手柄,然后双手端起来,将汤药倒在案上的空碗里。

虽然因为刚才的事儿,把药熬忘了,但多少还剩大半碗。

只是药罐在火炉上烧了太久,不一时就隔着青布传到手上,甄柔不由庆幸及时拉住了甄姚,她赶紧把手上的药罐往案上的托盘一扔,端起汤药递给甄姚道:“阿姐,汤药没事,你先坐着喝药吧。”

看着甄柔递来的大半碗汤药,甄姚松了一口气,旋即却是苦笑,道:“其实喝不喝又有何意?看了那么多医工,都说无妄。”

话虽是这样说,甄姚却还是跪坐回了席上,将那大半碗汤药服尽。

甄柔看得心中一动。

如果阿姐真如看上去那般心如死灰,又岂会在乎这汤药?

此念闪过,甄柔一喜,人最可怕的便是失去希望,只要阿姐心中还未放弃,何愁不能重新开始?

甄柔心念快速转动,忽得灵光一闪,忙道:“阿姐,你无须这般丧气。你的不孕之症,并非不可救。”

甄姚大喜过望,一把拉住左手边的甄柔,殷殷期盼道:“阿柔,你真的有办法治我不孕之症?”

看来阿姐心底并未彻底心死。

甄柔放下心来,只觉不愧是阿姐,不像前世的她那样弱软,仅是经历甄志谦的背叛,就浑浑噩噩地失心下去。

只是这治不孕之症的事……

甄柔为难得皱了皱眉。

甄姚一直定定盯着甄柔,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都尽收眼底,见甄柔暗暗皱起了眉头,她眼里的光亮渐渐暗下,手也缓缓地松开了甄柔,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落寞道:“没事,其实我早知道治愈不好的。”

甄柔看得心中难受,忙反握住甄姚要松开的手,情急解释道:“阿姐,你相信我,我真有救你的办法。”

甄姚想到那从深渊救出她的男子,到底不愿放弃这一丝机会,她点头道:“阿柔,我信你。”

得到回应,甄柔松开甄姚的手,沉吟道:“在冀州信都有一位罗神医,他医术极为高明,夫君的胞弟生而带残,曾被断言活不过周岁,却在罗神医治疗下长大成人。只是齐侯素有头疼顽疾,近一年顽症加剧,只有罗神医可以缓解他的头疼之症,是以罗神医被下令不许出信都。如果要请罗神医治病,阿姐只有亲自前往信都一趟。还有……”

顾及的话尚未说完,甄姚已欣喜含泪道:“阿柔,没关系,只要能治好我的不孕之症,我愿意去信都求罗神医治病。”

既然阿姐都这样说了,那就没什么可顾虑了,甄柔道:“徐州战后还有颇多事务要处理,所以我会随夫君暂留徐州一段时间,大约九月才会启程反信都,届时阿姐再随我同去。”

得到确切回复,甄姚心中虽是高兴,但到底也在意着甄柔,她反倒又顾及起来,担心道:“可是阿柔,你毕竟才嫁一年,曹家势又大,怕是你的处境也不太好,带我同行,可会影响到你?”

阿姐总是这样,无论何时都想着她。

甄柔又握住甄姚的手,“阿姐,你放心,我才救了曹家四公子,正是有功之时。而且为你治病只是小事,不会影响到我。”

闻言,甄姚这才放心。

两姐妹握着彼此的手,相视一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流言

那一日下午的谈心之后,似乎让甄姚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也让陆氏看到了希望。

曾经在彭城门庭若市的甄家大夫人院子,终于打开了紧闭的院门,枯萎的盆栽被一一除去,修剪精致的夏日繁花盈满院子。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各自为政的当下,彭城的土皇帝就是甄家,如今甄家已是甄明廷上位,他有自己的生身之母,彭城一众贵妇贵女争相捧的自然不会再是陆氏,而是曲阳翁主了。

虽然恢复不了以往的盛况,陆氏的院子却到底有了几分人气。

没过几日,长期称病不见人的陆氏也开始出院子走动了,隔三差五带了甄姚去找曲阳翁主说话。

一来二去,曾经亲密无间的妯娌二人,似乎又重新热络了起来。

而甄柔与甄姚这对感情极深的姐妹,自是不提,本来感情就一直很好,随着两人的母亲重新走动,她们也恍若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

就在甄府后宅越趋和睦的时候,徐州战后各项事务也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

以曹劲为首,彭城南郊庄园一跃成为徐州政治军事核心,各类对徐州战后的安排命令从这里飞向徐州四面八方。

陶家在徐州势力根深蒂固,尤其是在徐州北和东部郡、国地区,势力盘根错节,很有可能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就是其余党聚集的窝点。

此外,徐州一直和薛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以甄、陶两家为首的徐州最大统治势力,都曾一度以薛家为尊。可以说,薛家渗入在徐州的势力也不可不防。

为了确保徐州的稳固,势必得彻底铲除甄、陶两家的暗中势力。

一时间,徐州各地风声鹤唳,陷入了各种警备中。

一处又一处看似无害的肆馆,或是乡绅富户,乃至一些让人不会注意的小官员,都逐一被清理出来。

庞大的暗藏势力,以及意想不到的隐藏身份,让曹劲及一众将领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肃清势头也越发猛烈,并让讨论收编旧势力及驻军派遣等事宜更为白热化。

至于曹劲当初许诺甄明廷的徐州新任太守一职,到底因为信都还有人看重了徐州这块肥肉,暂时未能一拳定音。

不过虽是如此,但一切还是按照曹劲最先的打算转动了——甄家拥有徐州一半的地盘,曹劲率军攻下了徐州另一半地盘,曹劲又是甄家的女婿,可谓徐州的势力尽在曹劲和甄明廷的掌握之中,即便曹郑听信他人言语,调任其他人为徐州新任太守,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很难从他们的手中收回统治权。

然而,曹劲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一众人等不明所以。

原本可以完全将自己人安插在徐州各地,曹劲却将只推荐了两个人的任命权,且两个都是甄家的人,一个是推荐甄明廷为徐州太守,一个是推荐周煜为徐州州界驻军大将。而其余的大小官员的任命权,曹劲一律交回给了曹郑。

信都一众人等,谁也没想到曹劲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徐州势力,只是大力推荐妻家的大舅兄罢了。

擅弄权势政治之人,多是一副玲珑心肠,他们虽认为曹劲推荐甄明廷其实也是变相收拢了徐州的势力,毕竟甄明廷乃是他的大舅兄。

但曹劲书帛中先是大为赞了甄明廷此役不可磨灭的功劳,更重要的指明了甄家在徐州乃民心所向,尤为一众乡绅豪门所推崇,此时任甄明廷为新任徐州太守,是最行之有效的稳固徐州之举。

事实也确实如此,遂这样一来,有旁心之人也无话可说,只能以其他借口组止甄明廷的任命。

这其他借口,自然以甄祖父与曹家的旧事为由头。

可是甄家已经与曹家联姻,甄柔更是才以身涉险救了曹昕,其诚心已可证。

如是,到了八月上旬,曹郑对徐州的任命终于下来。

甄明廷和周煜按曹劲的推荐任命,其余各郡、国、县的任命则没有一个曹劲的人。

对此,曹劲似乎已有预料,并不在意,当下就吩咐手下与任命官员做好交接,然后继续全力铲除薛、陶两家的暗中势力。

在这期间,甄柔已从兄长甄明廷每日早出晚归中,看出曹劲应是十分忙碌,她心中有数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又有母亲曲阳翁主不时耳提面命,她自是不会疏忽怠慢了曹劲。

每日除了陪伴曲阳翁主和甄姚以外,便是不时差人给南郊庄园送去各类消暑或应时的咀嚼饮用之物,甚至减少府中用冰,给众位将领送去。

也不管这一个月下来,曹劲根本没有半点回应,她依旧照送不误。

这日,正是“秋老虎”厉害时,天气复又酷热起来。

为了省下消暑的夏冰,甄柔白日就待在曲阳翁主的院子里。陆氏和甄姚母女见了,自是跟着一起。

到底都是韶华之年,甄姚也不过才将二十。姐妹两在室内待了一天,甫一等到傍晚之际有些凉快了,立时携手出来散步。

彼时,因为昨日才闻甄明廷被任命为徐州太守,姐妹两散步之余不免说到了此。

甄姚摇着纨扇道:“……阿兄徐州太守的任命都下来了,想必三公子也忙得差不多了,再等半月就是你生辰,三公子应该能回城了吧?”

甄柔知道甄姚担心她夫妻聚少离多不宜感情,这便点头道:“昨晚阿兄回来时,过母亲处省安,与我说了几句。说是徐州各地任命已经下来,最多不过十日,各任命官员就会走马上任了。”

听到要不了几日就要各自上任,甄姚一愣,不由想到昨日上午随着甄明廷任命一起传回来的消息。

“马上就要上任了……”甄姚怔怔道。

甄柔走着时,不妨甄姚忽然怔在了原地,神色恍惚,口中呢呢听不清说什么。

正要问她,只听一个年轻女郎的声音冷嘲热讽道。道:“这都被陶军给污了,怎么还有脸回来?莫不是以为巴着三娘子,就还是金尊玉贵的甄府女公子?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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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住

夏日里,甄府景致最好的地方,便是半亩荷塘,一片浓绿之间,水波荡漾之上,点缀一塘荷花。时已立秋,天气虽依然燠热难熬,荷塘却是一片落寞了,盛夏时的绿意盎然变得哀戚破败。又是夕阳西下之时,这种暮色残荷之景,让人看了心里难免生出感伤。是以,这个时候,半亩荷塘一带罕有人至,尤其是靠近竹林一带,多少有些过于阴凉了。

而人少的地方,却极便于谈话。

甄柔和甄姚就特意挑了半亩荷塘,偏又今日夕阳落得晚些,大片似血的残阳照得人晃眼,索性就往竹林里走。

不想尚未走入竹林,竟听得这等流言。

甄柔忙回头去看甄姚可好。

这话落入耳中,甄姚浑身一震,犹如晴天霹雳呆在当场,脸上更是唰地一下全白了。

甄柔心中一紧,倏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细想,只知道必须喝止住这等流言。

“大胆!哪处的婢女竟敢在府中议论!”甄柔厉声一喝。

陡然发怒的声音一出,竹林中瞬间一静。

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轻响。

半晌,一袭红衣白裙的女子瑟缩着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小婢。

那红衣女子显然不会是侍女,她身上是上等绉纱锦衣,下身的长裙也是最时兴的留仙裙,头上乌发挽云,戴了一支坠着长长流苏的金步摇,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别有一番人间富贵的娇丽在,端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妇。

看到那红衣女子,甄柔和甄姚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满目震惊。

这时,和阿丽一起跟在身后的阿簪已惊愕叫道:“大少夫人!”

那红衣女子听到阿簪这样唤她,又见甄柔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心下一松,捏了捏身边的绿衣小婢,就顺势搭着绿衣小婢的手艰难跪下道:“妾矜娘,见过……”顿了一顿,才唤了一声“二娘子”道:“见过三娘子……”

甫一开口,一旁的绿衣小婢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三娘子,矜娘身子本就弱,如今还怀着大公子的孩子,跪不得!还请三娘子怜惜!”

孩子?

一行人闻声看去,这才发现那自称矜娘的女子,肚子高高隆起,一看就是怀胎有五六个月了。

而这女子腹中孩子还是兄长的……

甄柔看着与长嫂犹如一对双胞胎的矜娘,想着兄长对长嫂的痴情,已经信了眼前这绿衣婢女的话。

可这矜娘为何和已逝的长嫂如此相似?

兄长又怎会允许一个姬妾先怀孕?

母亲可知道此事?

一刹那,甄柔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神色不变道:“阿兄还未给我续娶阿嫂,岂容得你有孩儿!便是我母亲那里也说不通!现在竟敢在府中妄议,当真以为腹中胎儿就可以让你肆无忌惮!?”

神色冰冷,语声严厉,显然没有因为甄明廷作罢,更是直接点出她手中最大的依仗!

矜娘心中一慌,情切之下急急辩驳:“三娘子,妾真没有妄议,是妾从男君那听——”声音嘎然而止。

甄柔断然喝道:“住口!竟还污蔑我阿兄!”

一声怒下,矜娘已是惶然,改口不迭:“不是男君告诉妾的,是妾偶听男君让人遣散大夫人和二娘子的侍婢时,偷听——”

“阿柔!”不等矜娘说完,甄姚猛地一把抓住甄柔。

声音陡然拔高,被抓住地手臂更是一痛,甄柔猝不及防吃痛了一下,不由皱了皱眉。

见甄柔皱眉,甄姚缓缓回神,然后微喘着气道:“阿柔,她到底怀了阿兄的孩子,让她起来,就这样吧。”说时,眼中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气。

正如甄姚所说,矜娘毕竟怀了甄明廷的孩子。她们作为妹妹,如何也管不到兄长的一个妾头上,还是怀有身孕的妾。

而且甄姚这个样子,明显不对。

甄柔不再追究,当下让矜娘主仆离开。

一时间,竹林入口只有甄柔和甄姚姐妹两,以及她们各自的贴身婢女一人。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然没了散步的闲心。

看着甄姚一副失魂落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甄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更不敢去触及那骇人的真相。

如是,姐妹两一路无话,径自往回走。

不觉走回到陆氏的院门口。

这便要分开,甄姚忽地一把抓住甄柔的手,目光定定地望着甄柔,一字一顿清晰道:“阿柔,她说的是真的,我被两个陶军——”

“奸污”二字不及说出,甄柔已重重反握住甄姚冰冷的手,隔着斜照在院门口的残阳,深深地望入甄姚的眼睛,一字一字地从唇齿间用力道:“阿姐,没有再提的必要,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甄姚怔怔重复道:“都已经过去了……?”

甄柔向甄姚露出了一个肯定地笑容,点头“恩”了一声,道:“对,都过去了。”

看着甄柔的笑容,甄姚倏地也笑了,笑得眼中泪水落下,哽咽地笑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知道都过去了!”

甄柔看得难受,从宽大的袖服中拿出手帕,轻轻为甄姚擦拭脸上的泪痕。一时待甄姚情绪恢复稳定,见落日似巨大的火球,这个时候了依然还有几分燥热,心中想着不如带甄姚出去散散心,多看看山山水水,想来多少能疏散郁结的心情,道:“阿姐,近来秋老虎厉害,我们不如去云清寺小住几日可好?山上正是凉快。”

甄姚心思玲珑,虽经历了这么多劫难,却依然思绪敏捷。

她一下猜到甄柔此意估计是想陪自己散心,感念之余,忽然思及先前与甄柔的交谈,各任命的官员即将上任,心中不由微动,却到底还是素来矜持,不免就有些迟疑了,可是从深渊救起她时说的的话,却犹如黑暗中的一道明光,重新给了她希望,让她迫不及待地想抓住。

也许是今日被揭开了伤疤,也许是即将上任的消息刺激了她,甄姚不知道,她只听到自己对甄柔道:“好,那就明日去云清寺小住几日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后山

甄柔没想到甄姚居然定了第二天去云清寺。

虽是行程仓促,但念及甄姚难得有兴致,自是不会反对。

那一天晚上,甄柔吩咐了阿丽收拾去云清寺小住的一应物什,便向曲阳翁主询问矜娘的事。

母女之间无可隐瞒,既然甄柔问了,曲阳翁主自是无可不言。

案前一座廿九枝灯,母女两对案而坐。南窗有夜风透过竹帘潜入,灯盘上的灯火随风微动,在墙上映着母女对坐的身影。

曲阳翁主叹道:“自你嫁后,你阿兄终于应了续弦之事。可我相看不少,问他意见,他总是说我中意即可。一来二去,便知他还没忘你长嫂,又见他事务繁忙,就想再停一段时日。哪想去年过年,他居然收了一妾,乃彭城郊外一乡绅之女,便是矜娘。”

彭城附近的乡绅之女,想来身份很好确认,应该没有问题。

甄柔这一块疑心暂且放下,拿起长柄勺为母亲舀了一耳杯梅子水。

曲阳翁主端起耳杯抿了一口,方续道:“我也没想到她竟和你长嫂如此相似,多少生了恻隐之心,也算全你兄长的痴心。无论如何,你兄长二十好几的人了,身边总算有个女人了。”说着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那女人有些小心思,逃了我给的避子汤,到让她顺利怀上了。甄家嫡脉如今就你兄长,他也用不到再政治联姻,索性就让那女人生吧,也算安族人之心。”

是这样的。

这个年代,嫡出仍是珍贵,可是有子嗣才是头等大事。就像那枝繁叶茂的大树,才有抵御狂风暴雨的能力。而现在的甄家却像一株细弱的独苗,急需开枝散叶。

尤其兄长如今又成了徐州太守,即便再有一个矜娘及庶子,也不耽误兄长续得贤妻。

对于母亲的话,甄柔无话可说。

然,今日在竹林入口发生的事却不得不说。

甄柔斟酌了一番,将事如实已告。

话语甫洛,曲阳翁主手中耳杯“啪”地一声笃到案上,怒不可遏:“混账!甄家女公子岂是她可议论!”说时,杯中梅汁四溅到曲阳翁主白皙的手背。

甄柔忙拿手帕为曲阳翁主擦拭干净,道:“母亲,息怒!”

“我告诉母亲此事,并不是想让母亲惩治她。毕竟她肖似已逝的长嫂,又即将是侄儿的生母。”甄柔思忖道:“若随意处罚了她,我当然相信阿兄会站在阿姐这边,但还是不要影响阿兄阿姐之间的感情为好。只要让矜娘从此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即可。”

便是再看不上矜娘,但那肚子里总归是她的亲孙子,如今甄家子嗣稀缺,她又能如何处理……

曲阳翁主听着女儿的劝慰,心中一叹,随之冷静下来,一回想这一番话,心里只感叹甄柔真长大了,油灯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我知道怎么做,你这几日好生陪一下阿姚,她太不易了。好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你还要早起出门。”

有了母亲的话,甄柔彻底放下心来,如是告辞曲阳翁主回房,准备明日一早去云清寺的事。

因为甄姚是在乡间小道出的意外,如今薛、陶暗势力虽已基本连根拔除,又是在甄家的大本营,但这件事到底惊了甄家人的心,姐妹两第二日出门时,自是里三层外三层派了重兵护卫。

而云清寺也早得了甄氏姐妹要来的消息。

又今时甄家地位不同往日,尤其甄柔身份更不一般了。云清寺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但到底身处红尘之中,还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也无法做到彻底六根清净。

如此之下,云清寺虽做不到闭门谢客,却也当下散了寺院里的其他住宿香客,无论男香客还是女香客的院子一律不留人。

对于这些事宜,自然有人为姐妹两安排。

这日,她们只是趁着早上天还未热起来时,来到南山脚下,然后一起爬山上寺庙。

都是养尊处优的女公子,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寺庙,已是太阳最热的正午了。食了寺庙准备的斋饭,便各回房间休息,毕竟还要在这里住上几日,都不急于逛寺庙,而且这也是从小来惯了的地方。

一时小憩醒来已是午后了,秋蝉不知疲惫地在窗下吱吱叫个不停。

阿丽机警,一听床上动静,立马从一旁的草席上惊醒,问道:“少夫人,山上蝉多,可是被扰醒了?”

确实被秋蝉扰醒,睡意已无,甄柔便起床道:“两年前,我曾来此许过愿,如今愿望已实现,少不得要还愿,你随我一起吧。”

阿丽在甄柔身边已有两三个月了,知道甄柔极其笃信神佛,这便服侍甄柔梳洗去还愿。

和两年前许愿那日一样,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

主仆两一路穿过清幽的寺院小径,来到大雄宝殿。

没有人上香,只有一僧人当值。

接过僧人恭敬递来的佛香,甄柔深深拜下。

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甄柔心中充满了感激。

重生三年,让她心心念念、日日不安的永安三十四年这场徐州之战终于落下帷幕了,家族也得以安存。

她重生以来最大的重担放下了。

接下来就是过好自己的人生了。

等子孙绕膝,她平安喜乐大半生后,定会再次来此还愿。

向佛主许下承诺,甄柔再次深深一拜,又为至亲点了莲花平安灯,方带了阿丽离开了大雄宝殿。

寺院里依如两年前,古树参天,古朴悠静。

回去的路上不觉生了游行,想着甄姚许是午睡未起,索性独自游逛。

云清寺最雄伟壮丽地方,就是其后山,也就是两年曹劲对她提出联姻的地方。站在后山顶上,可观斧削四壁的悬崖,也可俯瞰整个彭城。

想到这些,不觉雀跃,步伐也加快了。

阿丽这个机灵鬼,听她说云清寺在南山脚下,正好和曹劲居住的南郊庄园在一个方向,而且两地挨得极近,便连她也打趣道:“少夫人这般高兴,可是盼着公子顺道来见您呀?”

“就你贫嘴!”

甄柔贪念大自然风光,懒得理会阿丽,一扇子在阿丽额头轻轻一拍,斥了一声,便径直上了通往后山顶的山间小径。

这条小径狭窄隐蔽,头上密叶交错,地上小径幽深,宛若一条天然的绿色甬道。

一路当先疾行,眼看就要出小径,却闻一道柔情至极的女声:“周公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拒绝

这个声音——

阿姐……?

太熟悉彼此了,甄柔几乎一刹就认出了声音,她不由一愣。

只在这个当儿,甄姚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姚难忘公子救姚出深渊之情,念公子当日所言,有人殚精竭虑只为生存,劝姚不要轻生……更告诉姚世上万千,也有只要认定那人,不论对方高不可攀,还是低入尘埃,都会至死不渝。姚问公子可是?公子说是。故此,姚今日才冒昧约公子相见。”

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陆续落入耳中。

虽然没有透过密叶缝隙一窥究竟,但从那落入耳中的声音,可以知道到甄姚此时此刻的紧张,感受甄姚是怀着怎样的勇气才说出这一番话来。

可是,对方会是……他么?

阿姐和周煜……?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甄柔立时止住,阿姐没告诉她此事,便是不想让她知道,而且这等撞人隐私之事,本是她的不对,当赶紧回避才是。

一反应过来,甄柔忙转身返回。

也在这时,阿丽正好上前,透过密叶交叠的缝隙,一眼认出了崖边的两人,一下瞪圆了眼睛,指着前方,结舌道:“唔……”

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已被甄柔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

甄柔神色严厉,向后山下面递了一个眼色,示意阿丽走人。

阿丽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然后向甄柔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甄柔松了口气,然而在她们这一番交涉间,甄姚依然在吐露着心声,“……姚有心常伴公子,愿等公子接受……”

听到这一句,甄柔越发一急,拉上阿丽就是迅速下山。

“抱歉。”临下山前,认识的男子声音终于入耳——真的是周煜。

甄柔一怔,心中一时充满了复杂,却没有时间细细体味,她只知道要尽快离开。

转眼之间,云清寺后山的悬崖上,仿佛甄柔主仆从不曾来过一般,只有甄姚和被约来此的周煜二人。

山顶的阳光很耀眼,却因山风很大,吹散了暑气,阳光变得暖洋洋了。可甄姚只觉犹坠冰窟,冷意从心口一直遍及四肢百骸。

风吹着鬓发乱拂,也不知可是发丝入眼有些难受,眼里有酸意生出,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拂,一抹大红衣袂入眼——这是她为了今日见面,精心准备的衣裳,已经多久没穿过这样鲜艳的衣衫了,可是再鲜艳美丽的华服,也掩盖不了她肮脏的皮囊。

“周公子可是嫌弃姚乃残花败柳之身?”看着脚下的沙粒,甄姚声音透着一丝悲凉道。

周煜眉头微蹙,曾经少年人的青涩声音已有了男人的醇厚,他语气恭敬道:“您乃甄家女公子,出身高贵,无需妄自菲薄。”

周煜这一句话,让甄姚看到了希望,她猛然抬头,头一次这样大胆执拗地望着异性的眼睛,尔后道:“既然你认为姚高贵,那可以试着接受姚么?”

寥寥数语问出,甄姚只感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胸口。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比起甄柔软弱许多,她总是顺从身边人的意思,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据理力争的一天,可是她甘之如饴,这是她二十年生命中头一次想顺从自己的心意。

甄姚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曾一度以为父亲兄长那样的男子,便是世间最好的儿郎,所以她以为自己恋慕王志习,可当她遇到他,那狂烈的心跳才知道什么是心悦,只恨相识太晚。

小心翼翼的卑微言语,眼中盈满的求乞之色,都诉说着一个女子的拳拳真心。

周煜垂下眸,避开那目光,道:“抱歉。”

拒绝的话语又一次落入耳中,甄姚浑身一颤,再是压抑不住眼中酸意,滚烫的泪水犹自不知地顺颊落下,她伤心欲绝道:“便是有尊贵的出身又如何?到底不过一残破之身!”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尽是灰蒙蒙的死气。

周煜想起从无意中从甄明廷处得知的消息,甄姚是如何被救出长安,终是除了“抱歉”另外解释道:“并非末将嫌弃女公子,而是末将心中已有人,所以请女公子勿要妄自菲薄。”

到底不擅长与女子言语,有心再劝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以沉默须臾,告辞离开。

却不及开口,忽听甄姚道:“嫌弃,便是嫌弃!何必找借口婉拒!?若是真有那人存在,你岂会已年过二十,尚未成亲!?”一反柔弱的语气,字字都是厉声质问,声声都是对自我的厌恶。

周煜眉头深锁,迎风走向崖边,俯瞰万丈悬崖。

“并非托词,而是我与她有缘无份,她已是旁人之妻。”良久,呼啸的山风中,响起周煜涩然的声音。

甄姚看见周煜这一刻的背影孤寂悲怆,她仍不愿相信,却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所见所闻都是他对那个她的在意和无奈。

周煜,所言非虚。

“可是她已经嫁人了!难道你还要一直等她?”他的痴情不悔,因为王志习的衬托,更加难而可贵,甄姚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她情不自禁地痴痴望着周煜的背影道,“好!那我就等你忘记她的那天!”

话语掷地有声,透着坚决。

没想到甄姚仍旧执迷不悟,周煜只好转身道:“抱歉!”说罢,直接绕过甄姚,扬长而去。

眼见周煜离开,甄姚好似溺水之人看见了唯一的浮木,她抛开一切,只知道自己要抓住他!

“周煜,不要走!你忘不了她也可以!只要你让我留在身边!”甄姚攥住周煜的衣袖,声泪俱下的哀求道。

不妨甄姚突然拉住他,周煜下意识躲开。

甄姚本就是弱质女流,哪及周煜骤然抽手,她一个不察踉跄在地。

周煜不想甄姚竟摔在地上,他忙要上前搀扶,却念及甄姚的感情,动作一滞,当地抱拳一礼,道:“女公子恕罪,您可能有所不知,末将曾与令妹定亲,恐再引起不必要误会,末将以后不会再赴约了!保重!”

一番告罪之言,也是彻底拒绝后,周煜不再停留,立时转身而去。

望着周煜远去的背影,甄姚怔怔地瘫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仰天大笑,笑得泪流满面。

“阿柔!竟是阿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撞见

一路疾行,终于走下离开后山顶的小径,回到寺庙后门。

已过了午时,寺庙里已三三两两有香客或僧人走动。

僧人都知道甄柔的身份,不时有路过的僧人双手合十,向甄柔恭敬行礼。

甄柔却实在无心思其他,顾不得一路行礼的僧人,带着阿丽行色匆匆一径向香房回去,

她们住的香房,寺庙为了确保不被闲人打扰,已禁止其他人往来了。

阿丽见四下没有外人,她再是忍不住心中惊诧,压低着声音震惊道:“少夫人,刚才是二娘子和大公子身边的——”

“阿丽!”不等阿丽说出周煜的名讳,甄柔倏然止步,转身厉喝,“住口!”

这段时间一直朝夕相处伴在甄柔身边,在阿丽的印象中,甄柔从来是温温和和,说话声音犹如春风拂来,轻轻柔柔十分舒服,她从未见过甄柔这样疾声厉色,一下呆住了。

甄柔心下一叹,微敛厉色道:“男未婚女未嫁,追求感情实乃人之常情。不过阿姐身边出了些事,还是少些这等流言为好,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风声流出。”到底不希望阿丽对甄姚怀有异样眼色看待,下令的话说出时不由带了几分引导。

虽然心有偏颇,但也确实如此。

早些时候,都是不分儿郎还是女郎,尽管大胆求爱。毕竟男欢女爱,阴阳相合,是顺应天道伦理的,可推进人类繁衍生息。

是以,甄姚今日所做并无任何过失。

甚至当初甄姜在此陷害她之事,其实从另一方面看,男女幽会多了,根本稀疏平常。只是她身为甄家女公子,先是一力退婚,却在薛钦成为有妇之夫后再纠缠,必然德行有污,名声再跟着一坏,婚事自是益发艰难。

试问有谁愿意娶不安于室、与有妇之夫纠缠的女子?

到时,薛钦如夫人之位,只会真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偏生她与周煜有过婚约,若不是曹劲抢婚,她和周煜已是夫妻。如此再扯入甄姚,他们三人关系不免稍有复杂,尤其甄姚身上才发生了这些事,外面人心叵测,甄姚又眼看重拾希望,委实再受不起任何流言蜚语了。

念及种种,甄柔有些疲惫,可除了感叹造化弄人,她也不知该如何了。

现在最好的做法,便是装作不知吧。

甄柔定了定神色,盯着阿丽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阿丽一个激灵,猛地回神,立马三指朝天,立誓道:“少夫人放心,阿丽一定守口如瓶,否则让阿丽天打五雷……”

甄柔自重生以来,最是笃信神佛,此处又是佛门清净之地,见不得阿丽这样赌咒发誓,她一扇子挥过阿丽发誓的手,打断道:“好了,走吧!”

阿丽心下一松,嘴巴却闭得极紧,不敢再多言是非。

主仆二人正要继续回走,迎面只见一身布衣常服的熊傲带了两个一样装扮的人,从香客院大步流星的走来。

甄柔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脚下步子不由慢下。

然而,迎面撞上,根本避无可避。

熊傲目力极好,老远已看到甄柔走来,立马大步流星上前,带着两名属下抱拳一礼,“少夫人!”

甄柔敛下心中异色,状似平常道:“熊将军怎在此?可是夫君有何吩咐?”

熊傲恭敬答道:“回少夫人,公子听闻少夫人来云清寺上香,故率末将等人来此。现在公子正在少夫人的香房等候,命末将寻少夫人。”

听到熊傲的回禀,阿丽一下瞪大眼睛,眼珠直转。

居然让阿丽那小妮子一语言中了,曹劲真来寻她了,甄柔心中微紧,面上却是目含欣喜,颔首道:“劳烦熊将军了,我们先回去吧,莫让夫君久等。”

说罢,径直往香房回去。

心中却是迅速转动。

不知他们可谈完?

阿姐应该会告诉周煜另外一条下山的小路,这样一来,曹劲应该不会碰上周煜吧……?

甄柔不确定的想着,总觉心里不踏实,索性不再左思右想,直接将曹劲拖延在香房中好了,这样总不会遇上。

心念一定,穿过重兵层层把守的院门,甫一入内,只见一身青布长袍的曹劲从对面走来。

甄柔一怔。

“三公子!”守在院门处的重兵齐刷刷单膝跪地道。

甄柔回神,上前一步,欠身一礼,起身笑道:“让夫君久候了。”尽量让自己充满了喜悦之色,毕竟他们已一个多月未见。

迎上甄柔掩不住的惊喜,曹劲忽觉肖先生提议不错,抬头看了一眼四下的古朴幽静,是难得的放松之地,他也确实可以暂放下诸事了。

曹劲抬了抬手,示意往外走道:“我也才到,你陪我走会。”说时不等甄柔回复,已对熊傲吩咐道;“尔等不用卫护。”

劝曹劲回香房的话尚未说出,曹劲却已不容置喙的一言定了逛寺庙。

甄柔神色滞了一滞,柔顺应道:“好的,夫君。”

如是留下阿丽,独自随曹劲漫步寺庙。

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曹劲竟向寺院后门的方向走去,眼看自己就要被曹劲带到后门,甄柔急中生智,提议道:“云清寺香火旺盛,尤以莲花灯保平安最灵验,需至亲为其点上,可保福寿安康。夫君,我们去为叔初点一盏可好?”

曹劲眯了眯眼,看着一路都竭力掩饰焦虑的甄柔,不动声色道:“你似乎不想我去后山?”

甄柔胸口漏跳一拍,面上却是一派泰然自若道:“原来夫君真是往后山走。”强自镇定的说了一句,便是缓步上前,似感怀的望向四周,“都过去两年了,没想到夫君还记得云清寺的路。”

曹劲默然看了一眼甄柔,意味不明道:“行军途中凶险莫测,需要识路,更需要留心一切异动。”说罢,继续向寺庙后门而去。

看着走在前的曹劲,甄柔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发紧,她咬了咬唇,跟上曹劲的步子。

不一时,来到后门。

甄柔一直低头而行,知道此时已不能再逃避了,心中一横,与其存侥幸赌曹劲不会遇到周煜,还不如直接告知。

深吸口气,正欲抬头解释——上面有甄姚和周煜在,就忽听曹劲吐出两字。

“周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人

甄柔惊愕抬头。

只见通往后山顶的小径入口处。

周煜一袭灰衣直裾,正迎面从蜿蜒的小径下来。

三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正着。

周煜本是低头皱眉而行,精力因为方才甄姚的事有些分散,一时不查小径入口有人上来,等他警觉抬头,发现来人正是甄柔和曹劲时,他也被发现了。

“末将见过三公子,见过三少夫人。”知道已无可避,周煜反应极快,几个箭步上前,立时抱拳行礼道。

曹劲淡淡“恩”了一声,抬手道:“在外面,又是佛门之地,不必拘礼。”语声一贯地沉稳,并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煜眉头微凝了一凝,方抬头起身,神色恭敬,立于一旁。

他身姿挺拔,站立如松。

目光清正,眉宇间透着一股刚毅和正气,是一个心思端正的人。

曹劲暗暗点头了点头,道:“距到任还有半月余,你近来已无甚事。听说你乃幼子,家中尚有老母,明日你和同去的将领会面后,就回去看望你母亲吧,只要到期上任即可。”

此言一出,甄柔和周煜双双一怔。

两人都紧绷着一根弦,等着曹劲质问,没想到曹劲不但只字未提,反而一派体恤下属之态。

虽是诧异,但两人都下意识地回避彼此目光。

甄柔依旧静静垂着眸,立于曹劲身侧。

周煜亦不动声色,然后向曹劲再次抱拳一礼,谢道:“末将谢三公子体恤。”

到底是甄明廷的亲信部随,曹劲不再多说,罢手道:“我陪夫人去后山,你随意吧。”说罢,回头看了甄柔一眼,示意甄柔继续往上去。

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还在山顶上的甄姚,两人又是一怔。

甄柔委实不想曹劲知道甄姚在后山顶,从而对甄姚有些看法,毕竟甄姚才从长安遭遇了那些回来,还没过多久,转头就与自己妹妹的前未婚夫有关系。

可眼下看来实在瞒不下去了。

不过到底也不算太坏,毕竟周煜这边还是有惊无险过去了,曹劲并未因为周煜出现的太过离奇,牵扯出以前的那段旧事,从而对周煜有何不虞。

甄柔这样安慰自己,打算等两人单独在小径上时再行禀告,多少能为甄姚说些话才是。

想着,甄柔安下心来,随曹劲上后山。

一缕淡淡的沉香从若有似无地从身边拂过。

那是午夜梦醒时的鲜明记忆,周煜神思一晃,忍不住望向从身边走过的湖绿色身影。

却仅是一眼,他已敛下目来,心中主意一定,既然都是被发现,总不能让她无辜牵累,当下便是出声道:“请三公子留步!”

曹劲望着曲径通幽的绿荫小径,目光微沉了沉,方停下步子,转过身问道:“何事?”

周煜抱拳禀告道:“三少夫人的堂姐在山顶上,人不舒服。然而男女有别,三公子上去恐有不便,还需三少夫人带侍女上去帮衬一二。”

人不舒服,不便曹劲上去……

甄柔微微而思,当下紧张起来,若是甄姚有些失态,自然不便曹劲上去。

可甄姚怎么了……?

念头闪过,蓦地想起先前临下山前,周煜那一声“抱歉”。

一下子,甄柔全是对甄姚的担心。

然而,曹劲却是轩了轩他的浓眉。

周煜和甄柔那个当过何近侍妾的堂姐……?

曹劲掩下异色,语气淡淡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周煜颔首,当下转身进了寺院后门,径直下山。

看着周煜这样离开,甄柔心中涌起不好的猜测。看来他们谈的并不愉快,周煜竟不知道山顶还有另外一条小径可以直接下山,不由越发担心。

曹劲看了一眼目含忧色的甄柔,倏然一问:“你知道他们在上面?”

甄柔回神,看着曹劲仿若洞察了一切的目光,她咬了咬唇,不再隐瞒道:“刚才去后山顶才发现的,但见他们在,便先离开了。”

说完,见曹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遂想了一想,复又补充道:“夫君可能有所不知,不久前,周将军曾救过阿姐,所以他们才有些交集。现在阿姐一个人在上面,我先上去看她可好?”

心中更多还是担心着甄姚,这让甄柔转圜的话没说两句,便是急于去看甄姚。

曹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甄柔。

一个英武挺拔,一个姝色照人,又是年纪相仿,都还怀有那少年人的善良,互相关切,当真犹如一对璧人。

可惜有缘无份,只能生生克制。

“夫君……?”见曹劲看着自己久久不语,甄柔这才从焦灼中发现不对。

迎上甄柔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仿佛她一心一意只有眼中的人。

曹劲就想到了甄柔的小意温存,一点一滴让人不由想沉溺温柔乡,果然是一个让男人难忘的美人。

曹劲目光一暗,掠过一抹冷冽的幽光,原先鉴于他这一个多月的冷落,以及甄柔这一段时间的贤惠体贴,本想多陪着小住几日念头顿时散去,另对甄柔道:“我忽然记起还有事,我先下山了,你去找你阿姐吧。”语毕,直接掠过甄柔回行。

甄柔再是心中全念着甄姚,又有他们婚后一直这样不亲不近的相敬如宾着,却还是感受到曹劲忽生的冷淡。

她深知自己这一辈子是与曹劲绑在一起了。

当然除了曹家战败。

所以,刚才她还在大雄宝殿祈福,希望她和曹劲夫妻和睦,早日能有子女,将上辈子的遗憾圆了。

现在她和曹劲之间,她分明就感觉到了,自从就曹昕事后,曹劲真心待她不同了。又随着两人有了夫妻之时后,感情分明日增,眼看就要将抢婚的那段不愉快揭过,她岂能让二人又生隔阂?

甄柔几乎在曹劲要走的一霎那就拉住了他。

“夫君,你不要走。”甄柔直直望着曹劲,“你可是不高兴我一开始想隐瞒阿姐和周将军的事?”

曹劲看着甄柔一派紧张他的样子,眼睛几不可查眯了眯,面上却依旧澹然道:“我知道你和周煜没什么,你无须多想。”

语毕,拂开甄柔的手,便是扬长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章 眼熟

看着曹劲决绝欲离开的背影,甄柔暗道一声:“不好!”

她再顾不得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扬声喊道:“夫君,你根本就没有急事,现在要走分明就是介意。”

一语毕,见曹劲一步未停地走入寺庙后门,甄柔心中一急,又道:“曹劲,我现在才知你是懦夫!居然连真相都不敢触及!”

都说到了这一步,如果还叫不住他,只能以后再徐徐图之了。

甄柔不甘地咬住下唇。

听到背后甄柔故作镇定的声音,曹劲啼笑皆非,不过确实没事,他转过身,有一丝玩味又带了一丝愕然道:“你在激将我?”说时心中更多的是好笑,有一分意思,他有一天居然参与了一场在意来在意去的小妮子玩意。

心下着急,脱口说的,根本就很儿戏,只是没想到曹劲一开口就将她揭穿了,不过说都说了,那只有硬撑了。

甄柔走到寺庙院门内,不承认道:“那夫君若是不在意,为何这就要走?又为何不敢听我解释?”

听到甄柔进一步激将,还是直接用“不敢”二字,曹劲心下鬼使神差地生出了兴致,或是自夫妻之实后,他发现一段忙碌之余,有缓解身心的一些调剂确实不错,他就顺从心意地好笑道:“你说我不敢听你解释?”话一出口,心下玩味越重。

甄柔其实心里都放弃了,以她目前的了解,曹劲对她这些话,多半是置之一笑,然后便是走了,没想到现在竟停下来和她对答了两句。

惊喜之下,忙收了好,道:“如果夫君敢听我解释,那就请夫君在香房先稍后,我看了阿姐,再与夫君细细解释一番。”

将真实目的说出来,甄柔脸上老大不好意思了,她这一番话下来委实有些太小把戏了,而且还在曹劲面前使出来。

看着甄柔脸颊泛红,脸上更是掩不住的不自在之色,看来她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却还是这样使出来,其心下重视自不必说。曹劲看着生动立在自己面前的甄柔,确实和往日一派世家贵女的矜持端庄别有一番不同,他就改回了主意。

“你打算现在去找你阿姐?”曹劲略一思忖道。

听曹劲这样一问,甄柔就知曹劲没有走的意思了,只是因为心中着急见甄姚,忍不住腹诽曹劲委实善变,可面上却只能耐住性子,顺着曹劲问道:“有何不妥?”

曹劲眼睛微狭,道:“令姐因周煜救命之恩心生爱慕,不过看周煜却并无情意,所以才会留令姐一人不适的在山顶。而你和周煜又曾是未婚夫妻,你此时上去安慰恐有不妥,让她的侍女去吧!”

甄柔听得忍不住睁大眼睛。

曹劲猜到他们二人有私情不难,毕竟坐实了孤男寡女私下幽会。却没想到曹劲竟猜出他们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不过震惊一闪而逝,甄柔转念心思便放在甄姚身上了。

正如曹劲所说,她毕竟和周煜定过亲,在这个时候见甄姚确实有多不妥。

尤其不知道现在甄姚可知她和周煜定亲旧事。当初为了两家联姻,也为了压下对周煜的影响,她和兄长甄明廷决定下了封口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她可以肯定甄姚今日之前应该不知道,就不知道今日之后……

思及此,甄柔只觉心烦意乱,为何又让阿姐陷入此境。

曹劲见甄柔蛾眉深颦,目光一沉,看来周煜果然还有情,才会道出甄姚,以保护甄柔,只是……

“走吧,吩咐侍女上后山顶找甄二娘子。”看着满腹心思都在其姐身上的甄柔,曹劲不在意地掩去心思,替甄柔做了决定。

到底还是赞同了曹劲的顾虑,甄柔回头看了一眼三丈之外的小径入口,点头“嗯”了一声,随曹劲走回寺庙内。

转眼间,寺院后门一片寂静,了无人烟。

良久,确定了没有其他人,一个红衣女子从绿荫小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正是甄姚。

她看着甄柔夫妻离开的方向,无声一笑。

虽离寺院门口隔得有些远了,听不到他们夫妻后来说什么,可到底没有按嘴上关心的那般先来找她,还是一番小女儿情态之后,跟着自己有权有势的夫君走了。

不过女儿家,女儿嫁,女儿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家。

那嫁过去的夫家,那朝夕相对的丈夫,自当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阿柔抛下她走了理所应当吧……?

甄姚这样告诉自己,泪水却又不觉落了下来。

正在这时,寺院内传来阿簪及其他侍女此起彼伏的声音,“二娘子……二娘子……!”

甄姚木然地擦干眼泪,缓步向寺院后门走去,扬声应道:“我在这里!”

阿簪忙循声跑过去,见甄姚虽然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分明遭受打击大哭过了,但是看上去还算镇定,忙对身边的小侍女耳语了几句,让她先去回禀。

那小侍女依言离开。

阿簪就搀扶着甄姚道:“娘子您可吓坏婢了,您让婢在房内等您,好不容易等来敲门,却是三娘子来道她要随三公子离开,却见不着您,赶紧让婢女来找!这不,还让找到了,赶紧去通禀一声。”说着为甄姚有这样的姐妹高兴,“三娘子真好!真关心娘子!”

甄姚眼中的泪水已干涸,她任由阿簪扶着她,也顺着阿簪的话道:“是呀!她真好!”

主仆闲话着,阿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甄姚往回走。

在寺院正门口等候少时,终于听到侍女来禀找到甄姚,而且听闻精神尚可,甄柔心中大石放下,这才随曹劲徒步下山。

过了午时,这就是用过晌午,来往于寺庙的行人又像上午一般越渐多了。

自古以来,女子都以肤白为美。云清寺又位于彭城郊外,彭城属于郡级,周边百姓都较为富足。只见往来的二十上下的女郎,或三十来岁的妇人,不是打伞便是以扇障面,挡去头上的日头。

这时,只见一个大约三十多岁,身材修长匀称的妇人身边走过。

她身边有婢女打着伞,她又有扇子障面,自是看不清长相如何,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身形很是面熟。

甄柔不由停下步子,回头往山上看,奈何人流颇多,一个错眼已不见妇人,只好摇了摇头,随曹劲继续下山。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郊外

上山容易,下山难。

相对于曹劲一行常年行军打仗,或是在营中操练演习惯了,甄柔自是比不得他们脚程。

是以,等到按甄柔速度走下南山,已有几分下午向晚的味道。

云清寺建在南山之巅,来往都是崎岖山路,马匹车辆不易上去,多数停在正山脚下。这里的路边上有私家车马,也有贩夫走卒的租用车辆。

考虑庄园离寺庙极近,曹劲此行只率了熊傲在内的四个护卫,两人由熊傲率着贴身随扈,一人在山下看马。

一见曹劲下山,立即牵了曹劲的坐骑过来。

常年在云清寺山脚下做生意的小贩,都生了一双极有眼色的眼睛,见曹劲和甄柔男才女貌,男子衣裳不显又几分陈旧,女子的衣衫却是簇新,一看就是极疼夫人的。另外,他们的下人又只牵了马,而未有车辆过来,只道机会来了。

一个短褐麻衣打扮的中年车夫就跑了过来,哈腰点头地笑道:“公子,夫人,你们可要坐车?小的车就那!”说着指向一辆树下,正是一辆牛车。

这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又常年处于战乱之争,马匹几乎都成为战马,只有极少数贵戚拥有马拉车,乡绅富户出行多靠牛车,或其它牲口拉车。

曹劲瞥了一眼,目光又往四下掠过,都是牛车一类,他皱了皱眉。

熊傲跟在曹劲身边多年,虽是生得五大三粗,却还算细心,见状立马询问道:“可需属下为少夫人拿马套车?”

曹劲罢手,熊傲随之缄默退到一旁,曹劲忽又转身问甄柔道:“可想骑马?”

一句话问到了甄柔的心坎里,她自回到彭城以来,不是陪着曲阳翁主,就是相伴甄姚,一直都没有机会再骑马了,又因发现了甄姚和周煜之间的牵扯,心里不甚烦扰,这一听更是想骑马跑上一圈,二话不说便应道:“听夫君安排。”

因为担心甄姚的安危,甄柔将一应护卫都留在了寺庙,只带了阿丽一个人跟上。

如是,他们一行七人只有五马,阿丽又不会骑车。

当下租了车夫的牛车,给阿丽乘坐,又留下一护卫保护。

这些都交给了熊傲安排,甄柔一声娇喝:“驾!”已随曹劲飞驰而出,也不管身后熊傲等人可否跟上。

山脚下的众人,只见两骑绝尘而去,卷起黄沙滚滚。

一时烟尘渐散,车夫犹自挥着面前的灰尘,常年为生活磨得浑浊的眼睛放出亮光,吃惊道:“夫人竟然会……会骑马!”说着转头望向熊傲,“公子和夫人不是寻常人吧?”

熊傲正翻身上马,闻言黧黑的面孔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会应,只是一声令下,率着两名属下远远追上相护。

见识过曹劲的骑术,身后不远处还有熊傲等护卫,甄柔无所顾忌,一径扬鞭催马。

庄园在寺庙的西边,一路向西疾驰,远方的天际正是红日夕照,将眼前大地万物洒上一片璀璨的金光。

这是一种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壮丽景致,迎着红日策马奔腾,仿佛正在追云逐日,俗事烦扰不觉抛去脑后。

日头西斜,热气消退,人间有了徐徐的凉风。

只是马疾风列,耳边尽是呼呼风声,吹得衣袂翻飞。

午睡起来随意挽的发髻,在颠簸驰骋间散开,三千发丝随着衣袂在风中拂动。

甄柔才不管仪容有瑕,反正母亲曲阳翁主又不在眼前,她只觉得自己爱极了这种疾驰的速度,快得心口好似都要跳出来了,可这足够刺激,更足够紧张得忘却一切纷扰。

太畅快!

甄柔在心中呐喊。

真想一直这样疾驰下去。

可是南郊庄园已近在眼前了。

甄柔蓦然侧首,对并驾齐驱于一旁的曹劲扬声喊道:“夫君,我们那边去!”说时,也不知是心切,还是恐曹劲反驳,她仗着对地势熟悉,一个调转马头,率先向左手的岔路疾驰而去。

坐骑又速度跑起来。

甄柔畅快极了,回首扬声道:“我们去买新鲜的鱼,今晚我亲自给夫君下厨。”

声音里透着无与伦比的快乐,薄施粉黛的娇颜上已浸了密密的细汉,掉了妆容,脸颊却又染上了健康的红晕。

夕阳西下,一袭绿衣蹁跹,长发如瀑飘散,笑靥如霞绚烂。

猝不及防撞入眼中,曹劲一怔,满目惊艳之色。

心中那被突然改变行程的不虞,莫名就烟消云散了。

曹劲掩下惊艳,目光微沉了沉,然后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听到急促的马踏声,甄柔回首望去,只见曹劲已追上来,气势汹汹,目光灼灼,但并不见任何不悦,为了多跑一会儿,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夫君!”甄柔展颜一笑,明眸皓齿。

曹劲目光不觉又是一深,以为甄柔要停下来说话,他勒住马缰。

甄柔手上立即狠狠一鞭抽在马上,飞驰而出,两人的距离随之拉开。

片刻,风声中传来甄柔狡黠笑声,“前面稻田见,我们比一下谁先到!”

甄柔即使耍了小把戏,但毕竟还是一个初学者,而曹劲的坐骑又是一匹良驹,乃西域宝马,快若闪电。

没过多久,曹劲已追上来了,两马又是并驾齐驱。

曹劲挑眉,薄削的唇角微微牵动,道:“还要比么?”

一副胜券在握,仿佛在看小儿嬉闹的样子,真是让人看得火大。

甄柔只觉自己牙痒,好胜心顿起,反正输人不输阵,她扬眉一笑,眼波流转,亦是一副泰然之色,道:“为何不比,这终点还早着呢!”

尾音未落,“啪”一下马鞭却已落下,甄柔再次抢先一步疾行。

对于甄柔一再的小把戏,曹劲不置可否,目光只深深望着那抹绿色倩影,很快又一次追上,不徐不疾保持并驾齐驱的速度,只在最后一刻一下超速而至。

勒缰停马,曹劲调转马头,等着甄柔骑至,道出事实,“你输了。”

甄柔刚到,正气喘吁吁地在马背上喘息,未料一口气还未吐出,就听曹劲如是说,呼吸不由一滞。

但到底顾忌曹劲这个人,甄柔深吸口气,只作未闻。

“真美!”一转头,望向夕阳西下的广陌田野,甄柔转移话题地叹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二章 身亡

农历八月,为秋季之中,彼时农作物收获。

田间地头,一片金黄。

残阳似血,在红日余晖的照射下,沉甸甸的稻穗被勾勒上一抹浓墨重彩的红。

有风吹过,一望无垠的稻田翻起金红色的波浪,送来稻香四溢。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庄户抱着新稻回家,应是今年的收成不错,遥遥可见他们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庄子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想必就是眼前这样吧……

甄柔翻身下马,缓步走到田间,没有了转移话题的刻意,她由衷地感慨道:“其实像这样生活也不错,简简单单,无忧无虑。”说时心中不由向往,跑马时的激荡渐渐平静下来,郁结之气虽已随风散去,但平静之后仍是残留了些许怅然若失。

走来看见甄柔满目欣羡,曹劲默了默,负手亦立于田边,望着田间归家的庄户们。

有赤着胳膊的青壮年,有佝偻着背的中老年,还有过来帮忙的妇人们,以及天真无邪的孩童,男女老小不一而足,一派祥和安乐的生活场景。

凝立望着,曹劲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在夕阳笼罩下有了一丝柔和,可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残酷,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现实,“他们是活得简单,但如今天下大扰,生命最朝不保夕的也是他们。”一语说罢,似乎犹觉不够,他复又道:“就像他们现在抱回去的粮食,又有多少是真正归他们?”

一句句一字字落入耳里,心中顿时一片涩然。

冷兵器年代,两军交战,厮杀的就是人和粮食。

为了招兵买马,几乎年年抓壮丁。

为了粮草充沛,更是年年无偿征收他们辛苦一年的粮食。

是了,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以得到保证,其他的烦恼比起性命便也不足为重了。

终归到底,还是天下大扰,战乱不断。

如果没有这些战火,他们能安居乐业,阿姐她也不会……

甄柔深吸口气,叹道:“这战都打了十多年,究竟还要打多久,也不知有生之年,可能看到天下太平那日。”说到天下太平,忽然想起如今的局势,又下意识地摇头一笑。

曹劲却一脸正色,目光深沉的望着阡陌纵横,薄唇缓缓吐出三字,道:“一定会。”

他的语速极慢,声音却也极低,正有两三个捡麦穗的孩童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童稚的笑声掩盖了低缓有力的声音。

甄柔没有听清曹劲说什么,又一想曹劲何尝不是这一场天下大乱的刽子手之一呢?她感叹这些有何意?

“夫君。”甄柔敛下心绪,偏首向曹劲一笑,问道:“你可知我们要买的鱼在哪里?”

曹劲也有转移话题之意,他不愿再深谈下去,听到甄柔故作玄虚一问,他没有回答,只是回首一望。

甄柔不解地随之望去,不远处熊傲他们三人不知何时已赶来了。

见曹劲看来,熊傲立时下马过来。

曹劲吩咐道:“去田间买两条鱼回来。”

“诺!”熊傲抱拳一应,当下就叫住了一个还在田头的农夫,不一时便用草绳提了两条刚从水稻田里抓起来的鲜鱼。

以为没有说话,是像大多数贵公子般对此不甚了解,却用行动做了最好的回答。

甄柔看着熊傲这一系列动作,目光愣了一愣,旋即觉得没趣极了,把自己某一次来南郊庄园小住时发现田间还能养鱼的趣事,也没了分享的兴致了,只望了望渐渐淡下去的夕阳,道:“天色不早了,鲜鱼也买了,我这便回去给夫君做鱼,可好?”

语气还是带着笑意,却显然兴致不如先前,曹劲眯了眯眼,看着眼底下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脸蛋,探究不出是为何,他沉默点头,“好。”

翻身上马,疾驰而行,等到南郊庄园时,远方的天际正好还剩一线残红。

庄园里,仆人正在撑杆上灯。

甄柔做为甄家嫡出的女公子,衣食住行样样有仆人照料,自是不需擅烹饪。但父族清誉满门,母族乃皇家之贵,一清一贵,让她在锦衣玉食的娇养下,耳濡目染也知当世顶级菜式的烹饪之法。

是以,所谓亲手烹饪,也只是令人洗干净鱼,又令人上了她讲的料,最后她将鱼亲手放入甑中,再注入水,以火炽汤尽,一道蒸鱼便成。

这一天晚上,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曹劲亲自去云清寺将甄柔接下来。

麾下众人再是鲁莽的武人,也知他们夫妻一个多月未见多要一诉衷肠,自是不会打扰,再说事务也告一段落了。

年轻夫妻的美好时光,如是而至。

茶未普及的年代,酒是日常及饮食必备,蒸鲜鱼配美酒自然必不可少。

许是为了那一醉解千愁,许是今日快意纵马的豁然,甄柔不觉贪杯。

待到菜过五味,竟有有些醺醺然了,人恍恍惚惚,犹在云端间,可仿佛记得曹劲分明喝得比她多才是,怎么就自己飘忽了起来。

常言道酒醉三分醒,甄柔知道自己醉了,她晃了晃脑袋,见曹劲还一板正经的坐在那里,不由又撇了撇嘴,觉得甚没个意思。

“夫君,你慢用,我先去沐浴,清醒一下,我似乎有些醉了……”甄柔晃悠悠从坐榻上站起,却刚一说自己醉了,就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恍惚间,腰间一紧,身子被稳固住了。

知道曹劲扶住了要摔倒的自己,甄柔毫不吝啬一笑,然后便是意识一失,脑袋偏在了曹劲的胸膛。

胸膛一重,曹劲不及敛下的灼然目光,就是一滞,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旋即无奈失笑,一把打横将甄柔抱入床榻睡下。

一朝醉酒至午夜时分,口干舌燥地迷糊转醒,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难怪如此燥热,甄柔难受得撕扯着衣裳。

久扯不开,身边的人转醒,传来低沉的笑声。

犹自不解,一只手从敞开的衣襟探入……

夜,开始迷离。

正缠绵间,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禀三公子,三少夫人,甄府来人禀告,甄大夫人中毒身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凶手

原来不需要任何的醒酒汤,醉意也可以瞬间烟消云散。

就在早上出门前,大伯母陆氏还殷殷嘱咐她们注意安全,怎么就突然中毒身亡了呢?

想到犹如自己第二个母亲的陆氏,就这样骤然离世了,甄柔只觉得阵阵发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慌忙的合拢衣襟,顾不得穿上丝履,就已赤足下了床。

已经过了子夜时分,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屏风还外留了一盏小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下床时太过慌忙,一个不查,险些被地上的丝履绊倒。

曹劲忙扶住甄柔,语气微重,道:“冷静!”

“冷静……?”甄柔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她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然后站稳身子道:“我没事。”说时拂开曹劲的搀扶,绕过屏风,来到外间。

在门口倏然一停,深吸口气,方一把拉开门扉,看着门外垂首禀告的侍卫,甄柔竭力自持道:“怎么回事!?我大伯母怎么好端端会中毒身亡!?”

侍卫低着头还未回答,他身后已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哭道:“是大娘子她……她毒害了大夫人……”

大娘子……

大娘子不就是长姐甄姜么!?

这怎么可能!

甄柔难以置信,手撑在门扉上使了一把力,推着她踉跄跨出房门,顺着声音寻过去,一个灰衣男仆正跪在中庭哭泣着。

另外,其腰间处还挂着一个木牌,正是甄府下人的身份牌。

身子不由晃了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冲到灰衣男仆跟前,好似眼前的男仆就是下毒凶手,她双眼发红的瞪着男仆,质问道:“胡说!长姐正在沛国!她怎么下毒!她怎么可能下毒!她们是亲生母女啊!”声音已是一声比一声大,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更是陡然拔高,泪水也犹自不觉地流了下来。

那跪在地上的灰衣男仆,似乎没想到甄柔情绪如此激烈,怔了一怔,才哭着禀告了。

“说是沛王要害大娘子……大娘子带仆人逃回来……不敢回府,去云清寺安身时遇见了二娘子,才被带回了府……哪知大娘子心怀不轨,竟利用大夫人设宴毒害公子……大夫人为了救公子抢了毒酒……还求翁主和公子看在她的份上,绕了大娘子……”

断断续续地哽咽着,终是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真相却是那样胆颤心惊。

竟真是长姐甄姜所为……

毒害兄长不成,却让大伯母……

念头还未转完,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刺激得眼前一黑。

“阿柔!”曹劲一直不放心地跟在旁,见甄柔又要昏厥,忙一把抱住。

昏沉的意识因为这一声呼唤叫醒,可是手脚发软没有一点儿力气,甄柔靠着曹劲的胸膛,眼中还有惊惶的神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找回一些精神,却忙不迭抓住曹劲的手臂,一字一字再清楚不过地道:“夫君,我要骑马赶回去!”

曹劲看着一脸苍白,身体犹自摇摇欲坠的甄柔,他皱眉道:“站都站不稳,怎么骑马!”

甄柔管不了那么多,她坚定地望着曹劲道:“我要立即回去。”

曹劲默了默,又看了一眼甄柔慌乱的神色,念及甄柔那位大堂姐的夫家沛国,正属于薛家所统辖,他微眯了眯眼,道:“我骑马载你。”说罢,抬头扬声一令,“备马!”

没有道了一声谢,甄柔只闭着眼睛,她现在心烦意乱,脑子里好似昏噩一片,只知道她要回家,她想知道好好一个家,原先不是那样和睦么?如今怎么会变成这……

马蹄声嘚嘚,一下又一下颠簸中,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了。

后半夜,正是夜最凉的时候,又已入了仲秋时节,呼呼刮来的夜风有了寒凉的意味,刮在身上隐有一分刺骨,却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到了。”耳畔有灼热的气息传来,是曹劲低头对她说。

甄柔怔怔回神,甄府大门外的广场上,随护而来的侍卫已翻身下马,举起火把一字排开地站立于大门左右两侧。

熊熊燃烧的火把,让一切纤毫毕现。

府门前,已挂起了白布。

遥望府邸,隐约可见陆氏院落的房屋上,有穿白色孝衣的仆人正挥舞白幡招魂,一声一声呼唤着大伯母陆氏的名讳,然后“魂兮归来”。

是了,人咽气之初,都要招魂,欲求重生。不得重生,才是葬礼。

这是,大伯母陆氏她真的不在了……

事实摆在眼前,再无法逃避不信了,甄柔身体无力地靠在曹劲身上,泪水再一次无声落下。

看着几个时辰前,还那样鲜活明媚到令人惊艳的女子,忽然这样伤心欲绝,曹劲眉心不觉深蹙,等甄柔稍微能自己坐稳,他率先翻身下马,然后一把将甄柔抱下马,对迎来的甄府下人道:“带路。”

一路依靠着曹劲的搀扶,终于来到了陆氏的院子。

灯火通明的大堂,所有甄家人都在。

母亲曲阳翁主正半依在侍女身上,捂了一方手帕伤心的呜咽着。兄长甄明廷沉默地立在一旁,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是没有哭,眼睛却布了些许红血丝。

甄志谦作为丈夫,也被从软禁的院子请了出来,三十多年的夫妻之情,如何也是有感情的,何况妻子还是死于长女的毒药,他仿佛一夜老了许多,呆立在那里。

而最伤心莫过于陆氏的两个女儿了。

甄姜呆滞地坐在大堂中央,怀里紧紧抱着已毒发身亡的陆氏,魔怔般傻笑道:“娘……等阿姜办了大事……就可以常带你的外孙回来……娘你肯定高兴坏了吧!看,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嘻嘻……”

疯魔的话陆陆续续说着,跪在一旁的甄姚也没有停止的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地哀唤着。

一时间,本该万籁俱寂的后半夜,大堂屋顶上的招魂声和堂内的哀哭声此起彼伏响着。

这时,垂手躬立在堂外的侍人,见到曹劲搀扶着甄柔回来,忙恭声唤道:“三公子,三娘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姜逝

这一声通传,让大堂里的人都望了过去。

对上甄姚伤心欲绝的哀泣目光,甄柔心如刀割。

是了,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阿姐她该如何挺过去?

大伯母这样走了,就是她都难以接受,何况身为亲生女儿的阿姐?

甄柔急切地跨过大堂门槛,疾步奔向甄姚,“阿姐!”

比起早已出嫁的甄姜,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在感情上更似嫡亲。尤是十多年的习惯使然,也让她们更为依赖彼此。

看到甄柔急奔过来,甄姚忘记了下午遭受的打击,在甄柔到了跟前的时候,她一下扑进了甄柔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道:“阿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发生这些!我好恨!好恨老天他不公呀……为什么要母亲死于长姐的毒药……!”

一声声哭喊,听得人心里发堵。

这个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老天真的太作弄人了,母亲死于自己亲生女儿的毒药之下,哪怕这是女儿无心之过,也太诛人心了。

甄柔深深闭上眼睛,泪水默默顺颊落下,而喉咙在这一刻却好似失声了般,什么也说不出,她只能直身跪着,紧紧抱住她遭受太多苦难的阿姐。

看到两姐妹这个样子,曲阳翁主心里难受的没法,遂闭上眼睛吩咐道:“大郎,你大伯母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让人给她洗发澡身吧。”

甄明廷也看得难受,听到母亲的吩咐,嗓音有些沉重的道:“儿子知道。”转身出去唤人操办。

甄志谦一直沉默地看着妻女,见甄明廷转身出去,他似下意识地随甄明廷的身影看去,目光却几不可查地掠过凝立门口的曹劲,方收回目光,重重叹息一声,道:“阿姜,放开你的母亲吧。”

又听到自己的名字,甄姜脑袋怔怔地偏了一下,随即只听着甄姚又一次哭说:“母亲怎么会死在长姐的毒药下啊!”

母亲,死在她的毒药下……?

念头闪过脑海,甄姜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浑噩的眼睛里渐渐清醒,脸上却布满惊恐之色。

不!

她怎么会毒害自己的母亲呢!?

她只是要毒害堂弟甄明廷呀!?

甄姜泪流满面,她悔恨交加,可是怀中母亲已经冰冷,再也不会温柔慈爱的看着她,唤她“阿姜”了。

所以,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么?

失魂落魄的想到这里,只听甄姚忽然又哭喊了一声“阿柔”。

阿柔……?甄柔?

对了!

这不是她的错!

这全都是甄柔害的!

如果不是她要退了薛家的亲,怎么会发生这些事!?

甄姜猛地直起身,拔出头上金钗,大喊道:“甄柔你去死吧!”

甄柔正背对着甄姜,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甄柔闻声转头,只见甄姜已经行凶下来,根本避无可避了。

“小心!”只在这时,大堂内响起了纷杂的声音,众人奔来相救。

然而,都太远了,又事发突然,唯有紧挨在一起的甄姚,在惊骇喊出一声“小心”之后,抢在金钗落下的那一刻,堪堪挡在了甄柔身前。

胸前被重重刺入,甄姚“呃”了一声,瘫倒在甄柔怀中。

甄姜万万没想到竟刺伤了自己的胞妹,然而脸上疯魔般的兴奋还未散去,胸前已是骤然一痛,她被曹劲一脚踹在地上。

这一脚极重,甄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苟延残喘的爬在地上。

看着冷漠立在一旁的曹劲,甄姚顾不得胸口的重伤,她忙抓住甄柔,哀求道:“阿柔!她是我亲姐姐!是我母亲拼了性命保护的长女!不要伤她性命……不要……”

话未说完,甄姚已是气血翻涌地剧烈咳嗦,更因情绪过激牵动胸口,刺目的鲜血从伤口不断浸出。

甄柔忙不迭紧抱住甄姚,点头如捣蒜道:“好!不伤她性命!阿姐,你别说话了,马上医工就来了!”说着又忙催促了一个侍女去叫医工来,方续道:“阿姐,你坚持一下!医工马上就来了!以后有危险了,不要再救我了……”

言及至此,趴在地上的甄姜忽然撑着坐起,厉声斥责:“阿姚!你为什么要救她!是她把我们一家人害成这样啊!”

“长姐!”

一语未落,甄姚不顾伤势断然一喝,生恐甄姜再说出危及性命的话,哀求道:“不要说了!你忘了母亲么?她临终遗言,只想我们活下去呀!”

哭喊出这句话,甄姚无力瘫倒。

说不出话,只能哀求看着自己的长姐。

甄姜却只双眼充满恨意地瞪着甄柔,一字一句地泣血恨道:“我为什么不说!她若给薛世子做妾!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父亲还是握有重权的家主,王志习他岂敢给你下药?何近又岂会为羞辱激怒曹家,逼你为妾!?让你落得今日下场!”

甄姚目光一怔,这一年来的遭遇一幕幕从脑海划过。

“不……怪阿柔……”想到母亲之所以服毒,想到如今的形势比人强,甄姚极艰难地气虚出几字。

声音不大,却落入甄柔耳里,让甄柔愧疚的泪簌簌落下。

“……还有我!”甄姜没听到甄姚的声音,她犹自愤恨地发泄道:“我本来夫妻恩爱,如今却累得沛王为了保住王宫,毒妻废子以泄薛世子战败之恨!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只要杀了甄明廷,让父亲重夺权利,沛王又岂敢如此对我!母亲!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说到后来,甄姜已陷入愤恨不甘之中。

甄柔愕然,没想到甄姜今日之举,竟是如此。

想到两年前一起爬南山的沛王,她太难以置信了,以为最多只是因局势对甄姜亏待,却连自己的孩子也……

不敢想下去,对于眼前陷入深深绝望和仇恨的甄姜,她不知该恨,还是该如何?

甄柔痛苦地闭上眼睛。

蓦地,耳边响起“咚——”地一下,重物撞击之声。

甄柔惊骇睁眼,甄姜拿起主位案上的铜质香炉,重重地击打在天灵盖上。

血,顿时如注涌出。

甄姜倒在地上,望着自己的胞妹,气虚道:“……他们残废了……替我保护……”

遗言未完,气绝身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诺

骨肉至亲,何至于弄成这样?

这一天晚上,对于甄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沉痛悲鸣的。

悲剧虽是甄姜造成的,可又如何怨怪?

甄姜也不过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女人,恩爱十余年的丈夫要她的命,更连她的孩子也可以放弃,甄姜固然可怨,可恨,却亦可怜。

到底还是甄家这一辈的嫡长女,并曾养在甄祖父的身边,如今是不可能葬回夫家了,娘家总要给她一块栖息之地。

招魂、沐浴、入殓、告丧等事宜一应不少的为母女办了。

不过她们这样的走法,实在算不上光彩,丧礼操办起来少不得要低调些。

告丧也只给陆氏的娘家,极少数关系近的族人说了。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都少不了有几分心思,见出嫁十多年的甄姜突然回来了,还和其母陆氏一起丧命了,都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前来吊丧的时候都异常沉默,至多表面上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言。

一时间,整个甄府都沉浸在一种讳莫如深的哀戚之中。

仿佛从烈火烹油的热夏,陡然进入了草木萧瑟的深秋。

心虽沉寂着,人却忙碌着。

斯时,寻常百姓为了糊口已是艰难,葬礼从薄不提。世家大族或豪强地主,没了经济上的束缚,在丧葬礼俗上素来兴厚葬之风。

是以,再是低调丧葬礼俗,也不免冗杂之事繁多。

曲阳翁主和陆氏当了这么多年妯娌,尤其是甄家人丁单薄,多年来都是妯娌两相互扶持过来,即便有最后这一年的隔阂,可到底以往的感情还在,曲阳翁主免不了伤感一回,精神也就跟着些不振了。

这个时候,甄柔只有义不容辞的站出来了。

操办陆氏和甄姜的丧事,不时接待前来吊丧的女宾,其余时候就是守在甄姚的病榻前。

母亲和长姐的突然离世,对于甄姚的打击显而易见。尤其她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可谓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那夜胸口被刺伤昏厥后,这都快三日了,甄姚仍旧昏迷不醒。

甄柔心里着急,从灵堂夕哭出来,就要径直去看姜姚。

曲阳翁主一见甄柔急匆匆退出灵堂,就知甄柔十之八九又要去看望甄姚了。没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即使再怜惜甄姚的遭遇,也舍不得自己女儿太累。忙扬声叫住甄柔,跟着跨出灵堂,道:“阿姚一时半会也不知可醒得来,这会儿该晚饭了,等用了再过去吧。”

“母亲,我还不饿。”甄柔朝灵堂里正和宾客寒暄的甄明廷看了一眼,摇头道:“你先和阿兄一块用,我稍后在阿姐那用便是。”

说罢道了一句稍晚再去曲阳翁主那的话,甄柔便匆匆带了阿丽又走了。

看着甄柔焦急的走了,曲阳翁主心里一叹,只能嘱咐身边的人熬了汤水,等甄柔晚上过来时喝。

甄柔一路疾行,才一走进室内,一股辛涩难闻的药味扑鼻而来。脚步一滞,心里不觉难受,望着屏风里面影影幢幢的身影,口中却是温声道:“阿簪,是在给阿姐喂汤药么?”

这几日因为甄姚昏迷不醒,每日的汤药都是强行在喂,估计入口的汤药也就零星的几口,不然怎一直不见醒?

一念到此,不由担心得皱眉,脚下却不停地正要转过屏风,只听“咳咳——”地一道被呛喉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阿簪连忙把药碗交给一旁的小侍女,一边跪在床榻边为甄姚擦拭咳出的汤药,一边朝屏风外惊喜叫道:“三娘子!娘子醒了!”

甄柔欣喜若狂,忙不迭奔至榻前,看着眼睫微微颤抖的甄姚,含泪道:“阿姐,你醒了么?”

甄姚很是虚弱,甄姜那一刺是带了强烈的恨意,可是意识回笼了的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得,用力睁开眼睛,便是挣扎着下床道:“长姐呢?我长姐怎么……”

一语未完,雪白的中衣上有血渍浸出,甄姚痛苦地呻吟出声。

甄柔忙按住甄姚挣扎下床的动作,安慰道:“阿姐,你知道长姐没了……你不要这样子,现在养好身体才是……大伯母只剩下你这一个女儿了,你再有个好歹,你让大伯母如何瞑目?”

母亲……

甄姚身体一僵,不再挣扎了,只呆呆地望着床顶,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就一动不动地这样呆躺着。

良久,她才缓缓回神,将目光转向了甄柔。

“阿姐!”见甄姚终于有反应了,甄柔忙一把握住甄姚的手,急切道。

甄姚没有说话,目光落在甄柔一袭上等缌麻质地的丧服上,终于声音虚弱的淡淡开口道:“今日是母亲和长姐大殓么?”

甄柔一怔,随着甄姚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旋即明白了。

《仪礼·士丧礼》载:三日,成服。

成服也就是在第三日,死者的亲属换上丧服,此前衣服发饰并不改变。

而死者大敛,也是在第三日。

这之后,就该出殡了。

甄柔勉强笑道:“阿姐,您醒来的正是时候,明日大伯母和长姐就要出殡了。”

甄姚扯了扯苍白的嘴角,算是回了一个笑容,忽然问道:“这三日,你都在在这么?”顿了一顿,目光有几分飘忽地道:“阿柔,谢谢你了。”

甄柔眼眶一红,紧紧握住甄姚的手,哽咽着摇头道:“阿姐,这些都没什么,我就怕……”说着喉头一噎,哽咽得难受极了,半晌才缓和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好怕我们之间……”

说到这里,还是说不下去了,甄柔忙仰了仰头,逼回眼中的泪意。

跪在一旁的阿簪,对所有发生的事最是知之甚详,心思一转,顾不得自己身份插不得话,只一心为甄姚着想,忙情切道:“娘子,您昏迷了三日,三娘子就整整在您床边守了三夜!白日还要操持葬礼!这份心意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比不上!”

一字字具是真情切意。

许是这一番话触动了内心深处,好似深深感受到她并未被所有人抛弃,她还有人关心着在意着,甄姚一下子泪流满面,紧紧回握住甄柔的手,一字一字泣泪道:“阿柔,我只有你了!我真受不了再被抛下了!”

甄柔心中一痛,忙答应道:“阿姐!我会在你身边!直到你重新站起!”

今生的路,还有很长。

她们姐妹一定能走出各自的锦绣之路。

甄柔泪盈于睫,眼中充满坚定。

得到甄柔许下重诺,甄姚目光又渐渐飘忽了,苍白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约见

陆氏和甄姜只停灵了三日,就出殡了。

她们到底出身大家,甄姜还做过沛国王后,虽然丧仪从简,还是准备了辒辌车运棺柩。

甄家人、陆氏娘家人、个别甄氏族人,都要跟着送葬。

甄姚身为她们最亲的人,自然想要送葬,可是她重伤在身,众人都担心有个意外。甄柔和母亲、兄长轮番来劝,后来见不行,还请了甄姚的父亲甄志谦劝说。

醒来的那天夜里,面对嫡亲的四个亲人劝说,甄姚只看着不远处的廿九枝灯——那莹莹闪烁的灯光,说得让人心酸道:“我只想送母亲和长姐最后一程……看她们入土为安,我也就能放心了。”

甄家诗书传家,至今已有百年。在甄家人的骨血里,流淌着文人的清高,更流淌着文人的多愁善感。听到甄姚这样一说,心中再一感怀,甄志谦率先同意,叹道:“让她去吧。路上车行慢些就是。”

甄姚的亲生父亲都允了,其他人也没甚好再劝了。

于是,出殡这一天,甄姚也跟着一起来了。

一路挽歌送葬、鼓吹助丧,把陆氏和甄姜的棺柩一直送到甄氏宗庙。

然后方相氏驱鬼,棺柩入墓坑,墓地读溢策,众人一阵哀声痛哭后,填土覆盖墓道,也就这样入土为安了。

下葬都是在上午,各项事宜毕也就中午了。这忙碌了一早上,哀哭了一阵又一阵,丧事主办家自当要招待送葬人用一顿午饭才是。

又因着甄氏宗庙离城要一两日路程,送葬的众人索性都留下来了,等第二日一早再回城。

曹劲作为甄家的女婿,妻族的嫡亲大伯母和长姐下葬,自当一同送葬。不过如今他们算是投靠了曹家,曹劲相当于是主家人,若不来虽然少不得受些外人诟病,但也还说得过去。而若来,却怎么样都当心怀感激。

只是甄姚本就重伤在身,又受了舟车劳顿的罪,刚才下葬时还大哭了一场,甄柔委实放心不下,想着晚上两人独处时还有机会道一声谢,这会儿若不看到甄姚安康实难放心。

如是告了一声歉,没有和曹劲一起回房用宗庙准备的午斋,甄柔便带了阿丽一径随抬甄姚的肩輿另去。

一时,将甄姚从下葬的伤心中劝止了泪,又让医工给甄姚看了脉,见是无碍,这才在房屋里用起午饭。

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了,甄姚还是很虚弱,只能食些软糯的大米粥,还得煮得极稀。

彼时,甄姚就半躺半坐在床榻上,背后靠了厚实的被子,腿上搭了一条薄毯,正有阿簪跪在一旁给她喂粥。

连续食下半碗粥,感觉有些力气了,甄姚罢手,示意阿簪暂停下喂大米粥的动作,她目含关切的看向甄柔道:“阿柔,你每日除了陪叔母,就是过来照顾我。自己都没休息好,也冷落了三公子。我现在好转许多,你不用这样实时看着我了,还是多陪一下三公子为好。”

甄柔正跪坐在床对面的原木坐榻上,前方放了一个食案。

闻言,甄柔停下手中的勺子,看向甄姚笑道:“阿姐,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打算过了,今晚就不过来陪你了。”

到底不是及笄之前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而为,天塌下来也有母亲和兄长为自己撑着。

如今,才发现兄长的不易,母亲也有四十了在一天天老去,这个家也需要她添一分助力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知道有很多地方都需要顾及,而即使竭尽全力,不断地克制自己真实的内心,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无奈,力不从心,常横亘于心。

不过也许,这便是长大的代价?

甄柔摇头失笑,暗笑自己太过多愁善感了。

甄姚目光从甄柔嘴角的笑意掠过,哂笑道:“阿柔你从小就比我聪慧,也不需要我提点了。就拿救我出长安一事看,便知三公子极在乎你,不然天下哪个男子愿意这样配合演戏?”

说罢,又觉此话太过幽怨,甄姚遂又补充道:“既然三公子对你这样好,阿柔你当好好把握。”

甄柔太了解甄姚了,一听这话就知甄姚想到了自己失败的婚礼,她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其实他这样待我,当初也是看在我救他之情上。”

“救他?”甄姚并不知甄柔和曹劲的旧事,不由诧异道。

曾经在信都北山庄园,自己为了救曹昕,曾直言不讳的道过此事,现在再说一遍也无事,何况还是对自己的阿姐?

甄柔心思一转,便道:“不错,我曾……”

话甫出口,外面忽然响起一道似乎有些熟悉的男子叫喊声,“三娘子,救——”

一个“救”字,声音嘎然而止,“碰——”地一下似乎重物着地的声音,然后就是那男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便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甄柔愕然,和甄姚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之色,但都不慌张。

这个院子是他们甄家嫡系所住,且靠近甄柔入住的院子,除了他们甄家侍卫重重把守,还有熊傲率领了曹军护卫。

姐妹两交换了一个眼色,甄柔起身道:“阿姐,我出去看一下。”

甄姚点头,道:“万事小心。”

甄柔颔首,绕过屏风,推开门扉,当下一愣。

方砖百步的院子里,只见一个着仆人灰衣的男子正趴在地上,熊傲一脚踩在这男子的背上,让他根本无法动弹。其周边另围着两个随行的重甲曹兵。

而曹劲则一身玄色长袍负手立于中庭。

“夫君,这怎么回事?”甄柔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况,颦眉走下石阶道。

曹劲淡淡瞥了一眼那做灰衣仆人装扮的男子,看向甄柔道:“此人在你我的房间事先藏了一块帛书,约你在此一处废院相见,却不慎被我发现。”

甄柔听得惊愕,正不由向那做灰衣仆人装扮的男子看去,只听曹劲又道:“这是从他身上掉出来的。”

说时,曹劲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正拿着一封尚未拆开的竹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止水

看着曹劲递来的竹简,甄柔敛了敛心神,便想也不想的拒绝道:“夫君,此人若可疑,直接审问即可。”瞥了一眼那竹简,“所以,此物还是交由夫君过目吧。”

尾音未落,趴在地上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情绪激动地叫道:“三娘子,那是世子亲笔所书!之前发生的事都并非世子之意——”

一语未完,熊傲踩在男子背上的脚又是重重一下,男子“呃——”地一声痛叫,嘴角有鲜血流出。

虽是无力再言,却坚持仰着头,哀求的望向甄柔。

这一下,让甄柔清楚看见男子的长相,她当下一愕。

曹劲敏锐抓住“世子”二字,但见甄柔神色尚可,却在见这男子时目光骤变,不由往那男子看了一眼,方对甄柔道:“因见他帛书上写了甄大娘子及其子嗣,我才带他过来。此人可有何不妥?”

甄柔压下心中惊疑,见四下除了曹劲的人马,并无其它外人,她道:“此人叫江平,自幼和楚国世子薛钦一起长大,可以说是薛钦身边头号亲信。”顿了一顿,意有所指,“他和薛钦从来形影不离。”

一语惊人。

最后这句话,既是指出江平的重要性,更是有指薛钦的下落之意。

在场的人都知道,甄柔嫁给曹劲之前,曾和薛钦作了近十年的未婚夫妻,两人可谓青梅竹马。

毫无疑问,甄柔这话极有可信度。

而薛钦若真落单在此,对于曹劲乃至整个曹家都有巨大的裨益。

曹劲瞳孔骤然缩紧。

在这一瞬间,空气好似都凝胶在了一起,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甄柔一脸平静,微微垂下眼睑,神色十分淡漠。

心下也确实是一片淡漠。

重生之初,那仅剩的幼时一起成长之情,不知从何时起已再激不起一丝涟漪了。

也许是那一年在宗庙的最后话别,也许是从第一次将甄姜牵扯进来——在云清寺对她下迷魂香,也许是去年她出嫁时的那一场截杀……这一点一滴,她也说不出清楚。

总归,她只知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薛钦是敌军最要的首领之一。

然而,甄柔这样冷漠视之,让在场的众人不由有些意外,连曹劲也挑了一挑眉。

被熊傲踩在地上的江平反应最是激烈,竟又强撑着喊道:“三娘子,去年下令截杀的不是世子……”才喊出一句,就是咳嗦了一声,方才艰难道:“……是世子妃她让人做的!三娘子千万不要误解了世子。”

听到江平的解释,甄柔心下不由生冷。

即便下令截杀的不是薛钦他本人又如何?

如今明知她已嫁人,却还派江平这等亲信来寻她,究竟是重视她,还是想害她——让曹劲对她生了隔阂,继而再影响曹、甄两家的联盟?

甄柔不愿多想,但她无法不深想下去。

毕竟重生至今,殚精竭虑近三年,才终于看到眼前的局势。

而且……

甄柔颦了颦眉。

前几日在云清寺碰到周煜的事,还没有机会和曹劲说开,就接连发生了陆氏和甄姜母女的事,如今又来了江平带薛钦的信函来,即便曹劲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怀疑什么,也不利于他们的关系。

念及此,甄柔依然对江平置若罔闻,只是对曹劲道:“夫君,我和楚国薛世子虽曾有婚约,但自解除婚约后再无任何关系。尤其我甄家今日一失两命的悲剧与他脱不了干系,所以还请夫君严查!”

说时余光瞥见阿簪躲在门匪后,想到曹劲先前所言,又补充道:“只是长姐虽逝,而她的孩子也姓刘,但毕竟孩子身体里还留有甄家人的血,故需还望夫君稍留意一二。”

说罢,完全不理会一旁直望着她的江平,复又将竹简递向了曹劲。

盖因涉及甄姜及其孩子的事,又是直接找的甄柔,曹劲才将人直接带过来,既然甄柔现在交予他全权处理,何况抓住的这人还是薛钦身边头号亲信,自是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只是触及甄柔恳切望来的目光,也许还是念及甄柔提供了如此大的信息,曹劲颔首道:“我会注意,也会叫上浩然兄一起。”

如是,曹劲接过竹简,带江平离开了。

看着人走了,甄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阿丽忙从屋子里跑出来道:“少夫人,您可还好?”

甄柔摇了摇头,道:“没事,回房吧。”说着拾阶而上。

还未转过屏风,甄姚急切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道:“刚才阿簪给我说了,什么和我侄儿有关?阿柔,你快告诉我!”

担心甄姚大动再次牵动伤口,甄柔忙快步来到床榻前,握住甄姚的手,阻止甄姚急切的动作,道:“阿姐,你先不要急!现在我还不知到底如何,夫君他正在调查,一有消息我就回你。”

得到甄柔的这句话,甄姚稍微冷静下来,道:“阿柔,我知道长姐今日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可是她到底是我长姐,而且她会变成这样,也是沛王逼的,是这局势逼的。她临终只要我照顾她的孩子,那也是我的嫡亲侄儿,我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做母亲还是未知。所以,我真不愿看到长姐的孩子有事。”

甄柔看着情绪几乎一点就燃,却又立马强制压抑自己的甄姚,心中升起浓浓的担心。

“阿姐。”

甄柔敛下忧心,让自己思绪缓缓转动,沉吟道:“你先安心。虎毒不食子,沛王便是再畏惧权势,不到万不得已应是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而且薛家刚吃了败战,士气大挫,此时当低调行事。如果现在又对刘氏宗亲下手,这不是给其他势力讨伐的借口么?”

一番思绪下来,甄柔忽然心生不安。

若如此看来,薛钦应不会拿甄姜的孩子下手。

那么,薛钦现在派江平出来是为何?

难不成真是为了她?

想向她解释这发生的种种?

念头刚升起,甄柔已心如止水的否定。

她虽期望夫妻和睦,子孙绕膝,但儿女私情委实不值一提,它再美好也无法抵御权势。

所以,薛钦此番作为,即便是指向她,那么也应该是另有目的。

想到刚才面对江平时闪过的念头,甄柔心思微沉。

有一种预感,那竹简上的信息怕是不简单。

可当时情况不给曹劲,如何证清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结果

甄柔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一派泰然,继续安慰着甄姚道:“再说,孩子毕竟姓刘,我们只是外家,有沛王这个生父在,实在不好插手太过。如今能做的,也只是逢年过节捎些物什,让沛王宫的人知道孩子们还有我们这个外家。”

到底稚子无罪。

身上又流着他们甄家的血。

如何也希望孩子们能好,毕竟上辈恩怨随着甄姜已逝,也就到此为止了。甚至沛王若是不愿要孩子,相信母亲和兄长也都愿意接孩子过来,只是这孩子们乃皇家血脉,身份太过敏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敢贸然动手。

而如此说,也只是希望甄姚能知道孩子安全无虞之后,不要太过费神,毕竟鞭长莫及,当下还是养好身子为紧要。

然而,甄姚对于她这一番劝慰的话,听后,却就呆呆地仰头望着床顶道:“理是如此,可是只要有权势,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未料甄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甄柔一怔,旋即一默,握住甄姚的手,道:“阿姐,家族以前势弱,那是不进则退之故。如今阿兄已经在努力,相信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我们坚实的后盾。”

甄姚心思一转,让冷意从眼里透出,道:“等到那日,我定要向天下公诸于众王家的罪孽,什么三朝元老,汉室忠臣,不过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看到甄姚终于转移注意了,甄柔松了一口气。

如是又安慰了几句,便是告辞离开。

一路匆匆回到和曹劲的房间,只有层层把守的曹军,并不见曹劲的人在。

心中担心薛钦这次派出江平到底意欲何为。

尤其江平作为薛钦身边头号亲信,素来形影不离,可谓知道不少有关薛钦、乃至整个薛家的机密。

是以,薛钦此次动作,委实不可不称之为是下了一番心血的。

一旦江平有个意外,或者说出了辛秘,对于薛钦都是极大的损失。

一时间,甄柔心中因此担心着,又到底未听到甄姜孩子安全无虞的下落,也没心思旁的事,更不好去陪母亲曲阳翁主,恐被看了出来,让母亲曲阳翁主又跟着操心一回。而即使不担心,依曲阳翁主爱恨分明的性子,怕是也要大动肝火生气一场。

念着这些,甄柔就索性哪里也不去,只坐在屋舍里等曹劲。

农历八月中秋前后,天气复热,尤是到了午后,不免生出疲乏困倦之感。

自陆氏和甄姜母女发生不幸以来,甄柔接连几日忙得分身乏术,不是操办丧事、招待宾客,就是连夜守在甄姚的床榻边,几乎都没睡过一个整觉,身体的精神劲儿已经到了极限。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硬撑着坐到下午向晚,甄柔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般,支在下颌的手一软,便是搭在案上,人也跟着趴在了案上,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睡。

阿丽一直跪坐一旁服侍,想着甄柔这几日都未好休息过,不想甄柔被打扰了,她踮脚悄然退下。

没有人打扰,精神又强撑到了极限,甄柔这一睡便是黑甜一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只觉身上腰酸背痛,有些难受得睁眼,屋子里一片昏暗。

怎么打个盹一下就晚上了,甄柔晃了晃昏沉酸乏的脑袋,就要让自己坐起来清醒一下,了才一动,被枕了好几个时辰的手臂就是酸麻一痛。

“唔……”

甄柔难受得呻吟了一声,整个身体僵在那,隔了一会儿,等身体的麻痛感稍微缓解,才慢慢活动臂膀。

只在这时,“咔嚓”一声,一片寂静昏暗的屋舍里,有火星陡然亮起。

甄柔一惊,“阿丽?”试探地出声时,目光已循声望了过去。

此时早过了掌灯时候,廊檐下已挂了一只只风灯,淡白的一抹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依稀可见西墙下正立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心中顿时一骇,打火石却在这时“咔嚓”又是一响,火光瞬时一亮。

燎燎星火的光亮,在黑暗的衬托下格外明亮。

她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刚硬冷冽面庞。

“夫君……!?”甄柔愕然道。

甫开口时,屋舍里亮起了昏黄的光——西墙下一盏青铜落地廿九枝灯,有一个灯盘中的油灯被点亮了,而曹劲正立于一旁,手中还有未放下的打火石。

甄柔忙从南窗下的席上起身,愕然道:“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让阿丽掌灯,或是叫醒我?”

说时,来到半人高灯前,拿起那杯点燃的灯盘,将于下的二十八个灯盘逐一点亮。

不一时,屋舍里一片大亮。

突然醒来就是一片黑暗,刚才又被冷不丁吓了一场,看着屋舍里亮堂堂的一片,这才觉一颗心落回实处。

甄柔笑着抬起头,一下撞上曹劲目光。

他正在看她,目光深深地落在她的脸上,有审视、探究、估量……目光复杂,甚至还夹杂着不可思议之色。

曹劲从未这样看她,本又惦记着薛钦要做什么,甄柔心中当即“咯噔”了一下,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忙关切问道:“夫君,可是江平那里审出了什么?”

余音未落,下巴猝不及防被抬起。

甄柔呼吸一滞,被迫仰起脸。

曹劲看着手上这张如玉无瑕的脸孔,就是现在这一脸惊讶不解的样子,也端是我见犹怜之态,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夫君,你怎么了?”见曹劲望着她久久不语,甄柔不由再次出声,神色间也露出了一分紧张忧色。

心中莫名一动,手不自觉放下,待发现自己的动作,曹劲眉头顿时毫不掩饰的深蹙,余光却见甄柔探究的望来,他敛下神色,恢复如常道:“江平继续关押候审。”

见曹劲一下言归正传,显然是不愿谈刚才的异常举动,甄柔遂摒弃心中疑云,顺从曹劲的话道:“这是什么也没审出来?”

曹劲看了一眼甄柔,踱步到南窗下,推开窗户,望着外面初升的月亮道:“就目前迹象查出的结果,薛钦派是因闻大娘子之事,恐你恨他,才特意派江平来此。那封竹简所书,则是向你解释一切都是沛王自作主张,还让你相信他,他一定会保护甄大娘子的几个孩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允诺

曹劲神色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他语声沉缓的说完这一番话,蓦然转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甄柔,尔后说道:“所以,江平会突然出现,只是因为薛钦在乎你。”

甄柔一听,便是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之色,心道果然如此。

一抬头,又见曹劲目光犀利的迫向她,深吸一口气,只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连同周煜的事情正好一起说清楚。

甄柔走上前,隔着一张长案,坦然迎向曹劲的目光,道:“夫君,在你带江平离开后,我就已经料到结果可能是这样。而这不是薛钦在意我,是他另有蓄谋。”

人在第一时间的反应往往最能体现其心底真实情绪。

曹劲思及甄柔刚才不经意露出的神色,还有眼下的话,心中已然有了判断,本应是让人满意的反应,可看着甄柔如此冷静到冷情的样子,尤其对象还是曾经的青梅竹马,并且两人感情还一度极其深厚,他不由挑了挑眉,在案前坐下后,复又问道:“你真这样认为?”

一句反问,语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好像不相信她的话,却似乎又像……

说不出那种感受,甄柔也没心思多想,她亦在案前坐下,郑重道:“夫君,我确实这样认为。”

“若真心在意一个人,便只会盼望他好。”甄柔犹自不知的带了一丝向往的肯定说了一句,转眼却是讽刺一笑,另外道:“可是薛钦,他明知我已嫁人,却用这样的方式介入,这不是让我夫妻失和?令我丈夫对我心存芥蒂么?所以,薛钦根本不在意我,而是另有蓄谋。不过目前,我暂时只想到他欲先让你我夫妻失和,继而影响曹、甄两家结盟,最后便是整个徐州的稳定。”

听着甄柔言辞凿凿的说来,曹劲目光一深,忽然不置可否道:“你可想过,就是因为在意,才希望你我夫妻失和,如此才能确保以后再得到你时,你心中不会有其他人。”

她都说成这样了,以为曹劲会就着薛钦的蓄谋继续说下去,未想到曹劲竟将主意留在这上面。

甄柔不由一怔,旋即心中一动,凛然表态道:“我和他绝无可能,如果有一天落入他手,一旦断定无法逃脱,我宁可自缢,也绝不会在他身边苟且偷生。”

说到此处,话顿了顿,想着周煜的事,也是为了取得曹劲的信任,她直直地望入曹劲的眼睛,一字一顿犹如誓言道:“夫君,时天灾人祸不断,各地更战役频发,女子合离,寡妇改嫁,虽是时下风气使然,却更多是为了人口的繁衍生息,是以天下上至当权者,甚至当世鸿儒,都极为推崇女子再嫁。然,我甄柔只认定并只忠于这一次婚姻。”

说话的这一刻,甄柔内心深处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曹劲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

或者说是一个多疑,并且防心极重的人。而多疑和防心重,也是一个上位者多数会有的一种性格。

要取得他的信任,非一朝一夕可以达到。

尤其在曹劲似乎对女人天生有一种偏见之下,要获取其信任,应是不易。

那么,她只有一次次向曹劲表态,无论是作为或者是言语,总能一次次加深曹劲的信任。

古之圣贤庄子不也是曾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如此一番话说来,甄柔因为甄姚及家中这一系列事的分心,终于回笼了心思——对于曹劲的态度,她又恢复到一开始的对策,也是从始至终未曾改变过的。

甄柔就这样望着曹劲,那双乌润的美眸之中,毫不掩饰地袒露出,一个妻子对其丈夫的忠诚。

被如此一个女人这样看着,又如此的表态一番,是男人都不免动心相信,尤其是两人才有了世间最亲密的分享,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是想到甄柔一直以来的冷静,曹劲微微眯了一眯眼,神色莫测难辨。

就在甄柔心中打鼓发响,怀疑自己这一步走得太过急功近利之时,终于听到曹劲回应道:“阿柔,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

说完这一句,见甄柔眼睛发亮,曹劲挪开目光,只想着甄柔对曹昕的救命之情下,自己不久前的许诺,既然甄柔现在已表态了,他自是少不得有所回应。

曹劲思忖一二,道:“当初因为甄二娘子之故,你拿出当初那个承诺要求我。后来方知一切是为了救甄二娘子,答应的事情自然不攻而破。所以,我还欠你一个要求。”

心中一直惦记这曹劲那个许诺的事,只是一直不好问,却没想到今天却阴差阳错将此确定下来了!

甄柔强压下心中惊喜,道了一声谢,又想今日二人难得说开,不如就此将甄姚的事说了。

“夫君,我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同意。”甄柔咬了咬唇,请求道。

两人成婚也有一年,这之前又几番交涉,甄柔除了在甄姚的事上求过他,几乎再无其他事。看来现在也多半与甄姚有关。

曹劲也不含糊,直言道:“为了甄二娘子?”

没想到曹劲知道,甄柔诧异了一下,点头道:“阿姐身上有顽疾,我想请罗神医为她医治。”

得到准确答案,果真是甄姚,曹劲眉头一皱。

甄柔看的心中一紧,离开信都前,曾听闻曹郑如今头痛顽疾欲裂,几乎日日离不开罗神医,若再让罗神医分神与甄姚求治,确实恐曹郑那里不好交代。

当初一口应下甄姚,也是想着自己在曹昕的事上表现,应能让曹劲愿意一帮。而且还有曾经的那一个许诺。

可到底这事不利于曹劲,又有挟恩的意味在,便是让她面对曹昕也觉无颜。

那么难道放弃甄姚的救治?

甄柔立马否定,正想着心一横,拿刚才曹劲过明话的许诺要求,就见曹劲眉头终是一松,然后沉吟道:“甄二娘子毕竟才救过你的命,现在我请罗神医为她医治,也是还了她这份恩情,从此两不相欠。”

不欲多谈甄姚,曹劲就此结束话题,“就这样,下个月启程回信都,将她带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六十章 九月

如是,甄姚去信都求医的事定下来了。

当天晚上,也不知是过了晚饭点太饿,还是饱睡了一场,醒来可谓好事连连,让她的胃口大开,一下食了两小碗粟米饭。

没有过河拆桥的做法,从曹劲这里得了好处,转过头就走了的道理。

是夜,甄柔没有再去姜姚的床前守着,和曹劲一起住在了他们的房间。

大概夜饭用的太晚,又食得过多了一些,晚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秋蝉在树根墙角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唱,甄柔了无睡意的躺在床内侧,呆呆望着床顶,身边是绵长均匀的呼吸。

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两年前的春天,在宗庙遇到孤立无援的曹劲,她当时简直觉得如有神助,自己正不知如何改变命运时,上苍就将这样的曹劲送了过来。

于是,那时只想着救曹劲,博得家族投诚的机会。

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

她竟然和曹劲相安无事的躺在一张床上。

真是世事难料,只希望以后的日子家人安康,她和曹劲继续相敬如宾相处下去……

这样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以为今夜会是辗转难眠,不过到底接连好几日没安睡过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眠,安枕天明。

轻晓起来时,曹劲已在庭院里晨练。

临近天亮时分,应该落了一场小雨。

庭院里的方砖上还有些微湿。

走下石阶,深吸口气,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树上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

四周的草木被雨水清洗过,呈现一种鲜嫩的绿。

虽时序已入秋了,这个早晨却到处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样子。

甄柔只觉神清气爽。

见到曹劲一套五禽戏打完,甄柔从容不迫地自阿丽手上接过温湿的帕子,走上前递了过去,“夫君,擦一下汗吧。”她起来时,阿丽已打了洗脸水过来,梳洗时问了曹劲的去向,便让阿丽准备了温水和帕子。

山上太阳见得早。

清晨的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在不施粉黛的白皙玉颜上,那扬起的笑容和雨后的山间小院一样,充满了清新和自然,让人心旷神怡。

曹劲一怔,片刻敛下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帕子上。

多年来一个人晨练惯了,素来都是自己冷水一洗。

盯着甄柔递来的帕子,曹劲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正欲说不用了,只听甄柔兴致勃勃道:“夫君,以后晨练时我陪你吧?”说着兀自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脸惬意道:“早起空气真的很好,精神都跟着好了不少。”

曹劲凝立不语,余光瞥见低头侍立一旁的阿丽,还有端着早饭正走过来的一应侍人,他默了一默,接过甄柔的帕子。

本只想随意在脸上一抹,当温湿的帕子覆上脸庞,脸上的毛细孔为之一松,让人不由舒服地喟叹。

曹劲下意识将帕子摊开平敷在脸上,稍停留了片刻,方将帕子取下,然后想到这一分舒适,又念及经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后,对甄柔的想法,终是“嗯”了一声道:“嗯,晨练时你一起吧。”说时将用过的帕子递回给了甄柔。

这时,侍人已陆续端了食盘进屋,曹劲遂另外道:“先用早饭吧,马上就要启程了。”说着已跨步回房。

甄柔将帕子给了阿丽,看着走在前面的曹劲,手在袖中暗握成拳,迎着阳光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

后面一定会更好的。

这一个早晨,是二人隔了这诸多事耽搁以后,终于一起用早饭了。

一起用时,虽没有一个人自在,但为了以后的日子,甄柔还是希望少些变故,这以后自己及身边人的日子能相对安定。

许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意外,日子几乎都处于各种变故之下,在陆氏和甄姜下葬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总算是平顺了下去。

当十八岁生辰,就进入九月了。

将曹劲审问江平的结果,省去薛钦对她在意的臆测,只说是薛钦想挑拨她和曹劲的夫妻关系,进而影响他们两家的结盟,这让甄姚一颗心落回了实处。而没有波动情绪的事影响,又期盼着下月去信都求医,甄姚的伤好得很快,大半个月就康复的差不多了。

至于江平,虽没有再审出其他,但从薛钦派人以战败求合之际,一再表示欲望可以放了江平,足以可见江平此人的重要性。

然,战事刚平,两方都需要休养生息,以免他们内斗成伤,被其他势力捡了后手。

此外,徐州初定,需要稳定,更是不能再经战乱。

如此一来,自是只有接受薛家的求和,作为诚意也就只能放了江平。

心里存了厌恶,当甄明廷将这些事给甄柔说时,一脸嫌恶的冷笑道:“阿柔,真让你说对了!薛钦根本就是想破坏你夫妻和睦!亏我还曾经怀疑过他真心,才会甘愿派了江平来,结果别人早有后招!”说着怒气上升,一拳砸在案上。

知道兄长甄明廷的怒怼,多少是因曾经看重薛钦,却发现识人有误之故。

甄柔一笑置之,不愿再火上浇油,更不愿谈及薛钦,当下转移话题道:“阿兄,矜娘现在有六个月身子了吧?”

没想到甄柔突然问及矜娘,甄明廷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面对自己嫡亲的妹妹,无什么可隐瞒。

甄明廷叹了一声道:“阿柔,是我纵容她了,让阿姚难受了。不过她矜娘性子单纯,很容易被人牵了走,估计上次也是受了身边侍女的话吧。”

听到这一番话,甄柔心下了然。

兄长对矜娘有感情了。

既然要离开了,就把能做的事做了,只希望家族和睦。

甄柔心思一转道:“阿兄,矜娘毕竟是未来侄儿的生母,一直在外也不好,就将她接回来吧。本来阿姐也不怪她,再则阿姐后日就要与我一起去信都了,等她回来怕是得明年了,到时什么也过去了。”

到底是二十好几的男子,终于要有自己的血脉了,如何舍得一直在外。有了甄柔这句话,母亲曲阳翁主那里也好交代了,甄明廷当下兴奋道谢。

甄柔亦不由一笑。

如是诸事毕,到了九月初十,就该启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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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抵达

离别总是充满了伤感。

尤其是这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

甄柔最不舍的自是母亲曲阳翁主。

儿行千里母担忧,甄柔正是要去那千里之外的信都,曲阳翁主又如何舍得?

可是那里才是女儿的家,再是不舍又能如何?

一时间,母女俩心中都充斥了离别的伤感。

已经送到了甄府大门口,曲阳翁主作为长辈,没有再远送出城的道理。

府门外的广场上,又是一片黑压压的黑甲曹劲,一切已毕,只等启程,再多的不舍之言也只能化作保重。

曲阳翁主看着女儿不舍的样子,她微微撇过头,等眼中的泪意又逼了回去,才回首道:“走吧,别让三公子久等了。”语气平淡,似乎已经从离别的伤感中恢复了。

可是母女连心,生为女儿,又一直在母亲言传身教的教诲中长大,那里不知曲阳翁主不过是表面坚强了。

然而,就是这样总是压下一切情绪和软弱,强撑着坚强的表面,为他们兄妹撑起一片天的母亲,更让人心疼。

甄柔忍不住拉起曲阳翁主的手,道:“母亲,我记得您说过,您和父亲曾相约等儿女大了,你们就一起走遍大汉的山山水水。如今女儿已嫁,阿兄也快有子嗣了,如果以后你还想走走,就来信都找女儿可好?”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里已是女儿对母亲的浓浓不舍。

曲阳翁主却是脸色急遽一白。

她看着小女儿带着哀求的声音,恍然又听到另一个哀求的声音,就下意识地抽开手后退。

曲阳翁主正站在甄府大门前,这一后退,不查身后就是下到广场的石阶,脚下顿时一个踩空,人就踉跄的往石阶下栽。

“叔母,小心!”甄姚正站曲阳翁主身侧,等着她们母女依依惜别,清楚地看到曲阳翁主在甄柔说到“去信都”的时候,脸色在那一瞬间苍白若素缟,这一惊讶注意,不由就留心了曲阳翁主的失常,忙眼疾手快的扶住曲阳翁主。

不过曲阳翁主身材高挑修长,虽不能与男子相比,却是女子中少见的高个,并拥有中年女子特有的丰腴。

而甄姚和甄柔一样,都是中等个儿,骨骼生得极为纤细,又才是重伤初愈,人也就更瘦了。

要扶住曲阳翁主,甄姚少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胸口的伤不由带出一两分痛来,痛叫了出声。

这一番变故,曲阳翁主早回了神,忙转身扶住甄姚,关切道:“阿姚,你可还好?可是牵扯到了胸口的伤疾?”

其实已经康复了,只是毕竟才好,这一大动不免带出些不适,缓了一会儿也就好了。甄姚捂住胸口,缓和了片刻,目光掠夺曲阳翁主犹带苍白的神色,心中顿了一顿,便已温柔的摇头笑道:“叔母,我没事的。”

曲阳翁主将甄姚上下看了一眼,见确实无碍,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口里连道“没事就好。”

甄柔本来话一出口,就觉让母亲长途跋涉来找她,委实不孝。

怎么也当自己常回来看母亲才是。

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引起母亲这样大的反应,心中隐隐觉得是提及了父亲才会如此,可又觉得不是,不由沉默凝思起来。

曲阳翁主一看甄柔神色,就知道甄柔所想,又见曹劲在马上也向过看来了,当下心思一转,语声严厉地掩饰道:“我和你父亲的约定,我自己心中有数。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和阿姚上车吧。”

如此一句,将刚才的失态,转到了甄柔的生父上。

甄柔本就有这方面的思虑,心中又盈满了不舍之情,再听曲阳翁主提醒她该走了,一下只有离别的伤感,便将曲阳翁主刚才的失态归结于父亲身上,不再多想。

“母亲,女儿走了,您要多保重身体。”甄柔咽下哽咽,盈盈一拜。

甄姚看了一眼已揭过先前之事,只是不舍分离的甄柔,尔后将目光深深地落在曲阳翁主身上,脑海里却回忆起曲阳翁主以前提及二叔时的落落大方,嘴角一掀,亦随甄柔一起盈盈拜下,道:“叔母,我们走了。”

曲阳翁主看着眼前如花的姐妹,仿佛看到两姐妹及笄之前的无忧时光。

鼻中一酸,有千言万语想说,想期望今后无论是甄柔,还是甄姚,都能受到命运眷顾,从此安然一生,面上却只是一手拉起一人,语气平常道:“好,走吧!”

如是,甄柔和甄姚告别曲阳翁主,一起坐上了驷马拉的大篷车。

姐妹两随着曹劲班师回信都。

一路北上,途径之地,尽是曹家的地盘。

行军之路,平安泰然。

曹劲一贯严于律己,尤其在营长之中。眼下又有甄柔的堂姐同行,索性就安排两姐妹同住,他野外的单独一帐,或驿站的单独一房。

虽和曹劲分开了居住,但比起一年前回信都那次,这次因为了有甄姚的同行,两姐妹说说笑笑,路上的沉闷却也不由一解。

时光最是容易过去。

从启程到抵达,倏忽就是一个半月过去。

农历十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大军抵达了信都城外。

他们这次长达半年之久的南下,血洗了陶家,攻下了徐州,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

血洗陶家,不仅是为曹家的嫡长子曹勋报仇,更是杀鸡儆猴,让天下人知道冀州曹家不可侵犯。

攻下徐州,让曹家离统一北方的我步伐更近一步,自此曹家占领大汉十三州的冀、青、衮、徐、幽、并六大州,成为占领州郡最多的军阀,已然有傲视群雄之势。

是以,作为此次的三军统帅,曹劲更是功不可没。

齐侯曹郑一向赏罚分明,对于曹劲的功劳自会给予应有的荣誉和奖赏。

农历十月二十六日正午。

冬阳和煦。

阳光普照大地。

如铁水的黑甲曹军涌聚信都城门外。

大书“曹”字旌旗,一字排开的在城墙之上,在城门之下,猎猎展昭。

低沉的号角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在这一瞬响遍云霄。

号角声停。

曹劲玄色大氅,骑马而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府邸

今日,齐侯曹郑一身列侯朝服,率信都文武官员迎接凯旋而归的三军将士。

城门处红毡铺地,侯府甲卫侍立两侧,一直通向城门口的高台。

为了让她们观看犒赏三军,车横停在三军外的路旁上,车窗的斜前方,正是高台处。

只是离得远了,高台上的每个人容貌都看不清楚,只能从服饰远远可辨其身份。一身玄色暗纹朱红镶边衣服,被众人簇拥上高台的那人,应该是齐侯曹郑。

遥遥望去,因为太过模糊,远不如曹劲来得醒目。

此时,曹劲铠甲大氅,一人一马率先而出。身后百人方阵从三军将士中列队而出,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随曹劲。

刹那间,整个信都城一片肃然。

只闻一步步靴声响彻城内外。

那一下一下的步伐仿佛是踏在了心口上,有力而充满节奏的张力,让人胸间莫名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过去。

黑甲在冬阳的金辉下,泛起一片耀目的寒光,刺得人眼前一晃。

如此掠光而过,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寒光之前——曹劲高坐马上,背脊直挺入松,黑色大氅猎猎翻飞。

甄柔攀在车窗上的手不由一紧。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曹劲出现在三军将士之间,每一次她都被曹军整肃的军容而叹,目光却不由自主受曹劲的一举一动所牵引,好似只要一睹了他的风采,就可窥曹军的威猛,他就是三军之魂。

可是她犹记这次攻打徐州的兵马,并非来自曹劲的亲信部队,没想到竟也……

说不出心中感受,也许该自豪,毕竟曹劲是她的丈夫。

自古以来,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然,甫想到三军之首,万众瞩目之人,正是她的丈夫,甄柔蓦然一怔。

正是心中思绪莫辨,耳边忽然传来甄姚的声音:“阿柔。”

甄柔闻声回首。

甄姚亦紧攀车窗,望着高台的方向,声音发紧道:“你选三公子是对的,他能护住你。”说到这里,不由又一次想到王志习的懦弱,眼里泛起雪亮的恨意。

甄柔听得一默,知道甄姚由此思彼,又想起了王志习。

“阿姐……”正要说什么,车外遥遥传来一声高唱:“进礼——”

高台三丈之外,曹劲勒缰停马,手向后一抬,身后列队见令立行,立马止步一停,动作果决。

曹劲随之翻身下马,独自登上高台。

在曹郑三步之外驻足,微微垂首,单膝跪地一礼。

“三公子竟下跪了……”甄姚在车窗前看得怔怔一语。

听到甄姚下意识溢出的这句话,甄柔不由看了眼与自己一起伏在车窗左右的甄姚,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况那还是他的父亲。”

闲谈到这里,曹郑亲自扶起曹劲,转身从一旁侍人高捧的漆盘中,拿起一酒樽,敬给曹劲。

双手接过,曹劲赫然转身,面向台下三军,酒樽从左自右连举三次,敬向三军,然后一仰而尽,高举酒樽,以口朝下。

吾军威武——

只在这时,台下三军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齐齐连呼三声,响彻信都城内外。

而声声呐喊之后,今日为凯旋而归,为犒赏三军的列队迎接也落下帷幕了。

关上车窗,一路向侯府行去。

刚才的盛景余温还未散去,一路行来,尽是百姓列道欢呼声。

甄姚压下打开车窗一看的念头,讶然问道:“曹家在信都威望这么高?”

甄柔想了一想道:“其实可以说是,但也不全是。”

甄姚不解道:“怎么说?”

甄柔解惑道:“信都是曹家的大本营,曹家如今攻打徐州大获全胜,意味着曹家势力大增,对信都百姓则意味着生活更有保障,至少不用饱受战火之苦。而且齐侯不仅用人不拘一格,在经济民生上也素有主张,信都百姓为此收益不少。所以,他们自然高兴于曹家又获胜了。”

以为甄柔会说一些内幕,没想到甄柔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见解,甄姚一怔,半晌才道:“阿柔,你真的成长了很多。自我嫁人,我们姐妹才分开两年,你无论哪方面都甩我好远。不过这样真好,我们姐妹两总有一个是好的。”

温声细语的说时,柔柔的注视着甄柔,美眸里难掩欣喜之情。

甄柔被夸的不好意思,又不想甄姚太过自薄,忙道:“阿姐,我没你说的那样好。会这样想,也是因为当初出嫁时,看到彭城百姓因为我们结盟了势力强大的曹家,也如今日信都百姓一般高兴,才会想到这些的。”

甄姚摇头道:“阿柔,这便是你的经历,而这些使你成长。”说着拉住甄柔的手,真心道:“你嫁进曹家,进入了一个广阔的天地,见识际遇都更为广阔了,所以三公子之于你极有益处,把握好他吧。”

言及此处,目光忽然一远,复又幽幽道:“有势力和能力的男人,稍有精力的女人都会注意到他的。”

声音悠远,透着看破世事的灵犀。

甄柔一愣。

这些日子以来,甄姚不时便会露出自怨自怜的情绪,心绪也波动极大,当下委实不料甄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也正如甄姚所说,经历促使一个人成长。

而不同的经历,带来不同的成长。

如今虽再不愿承认,也得面对阿姐与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无论如何变化,总是盼她好的心还在,这便是她的阿姐。

心念至此,甄柔掩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结迎刃而解,她回握住甄姚的手,郑重道的:“阿姐,我知道。”

闲话间,车停了下来,隔了一会儿,再次缓缓启动。

甄柔神色一正,看向甄姚道:“阿姐,应该进侯府了。”

甄姚点了点头,强自镇定,旋即又不安道:“阿柔,我来真不会影响你?”

甄柔失笑道:“阿姐,没事,不说你来是夫君亲允的。另外……”微微一顿,目光深下,“今年离开信都之前,齐侯已经认我为儿媳了。”

正说到这里,车轻晃荡了一下,稳稳停住。

“请三少夫人下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引见(上)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音。

甄柔神思微凝,轻轻“嗯”了一声。

未几,车门从外被打开。

阿丽忙来到车门口,小声道:“少夫人,仔细脚下。”说时,将双手伸进车来搀扶。

甄柔搭上阿丽的手,感觉手下传来轻颤,她下车的动作一滞,旋即任阿丽搀扶下车。

在地上站定,缓缓抬头。

这是进入侯府后宅的甬道。

此时,连接后宅的甬道大门敞开,郑玲珑和一个二十出头的陌生女子正被一众侍女簇拥在门口。

目光甫看了过去,身前一个中年仆妇已笑盈盈的双手搭在一侧,屈膝行了一个礼,道:“老奴张春见过三少夫人,特奉夫人之命前来迎接。”

甄柔认得这个声音,就是刚才请自己下车的女声。

而整个府中,能堂而皇之被称为夫人的人,只有曹郑的继室卞夫人。

曹郑其他侧室,诸如当初的紫衣美妇环夫人,在“夫人”称谓之前,则多了一个“环”字。

看来跟前这位自称“张春”的中年仆妇,应该是卞夫人派来的。

一念估量出对方身份,甄柔已虚扶了一把,客气道:“春嬷嬷请起。”

郑玲珑刚及至跟前,正要介绍,就听甄柔已妥帖地扶起了春嬷嬷,到了嘴边的话不由一滞,方继续说道:“阿柔,这是夫人身边的春嬷嬷,可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府中不少庶务都少不了春嬷嬷的!今日夫人特意派春嬷嬷来接你,可见夫人对你真是看重了!”

郑玲珑不愧“玲珑”之名。

三言两语向甄柔交代了春嬷嬷的来历,更将其在府中的地位不俗点出,显然是偏帮了甄柔。不过后面一句,虽是提点了甄柔,今日非同往日,卞夫人已经注意到她了。却也向卞夫人那边卖了好,毕竟特意点出卞夫人对甄柔眼下释出的善意。

甄柔与郑玲珑相熟,当下听出郑玲珑的言下之意,春嬷嬷不可得罪,以及卞夫人如今对她的态度。

心中有数了,甄柔不着痕迹地向郑玲珑点头致谢。

妯娌两目光在空中交汇,郑玲珑亦微微颔首。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这时就见春嬷嬷向郑玲珑行了一个礼,笑道:“大少夫人,老奴可真当不得您这样夸,老奴就是一个听差办事的人,什么庶务呀,也全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说着目光又看向甄柔,脸上全是笑意,“不过有一点没说错,我们夫人可对三少夫人看重了!这都盼了多少年,我们夫人终于盼到三公子成亲了!”

甄柔听而不语,对此不置可否。

如果看重,去年这个时候她第一次进府时,为何卞夫人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卞夫人到底不是曹劲生母,不会为了继子之事有驳曹郑也是正常。

心里想着,甄柔已微微垂下眼睑,嘴角浅浅上扬,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上去顶多十七八的年纪,眉宇间犹带稚嫩之色,仿佛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和半年前在北山庄园临危不乱的女子似乎判若两人。

春嬷嬷掩下满腹心思,又向郑玲珑身边的年轻妇人行了一个礼,“二少夫人。”

原来这位就是曹勤的妻子,李玉莲。

老早就注意到了李玉莲,这会儿听春嬷嬷点明了李玉莲的身份,甄柔正好目光好奇的看去。

身材高挑,骨骼较大,穿了一袭绯色曲裾,乌发梳成高椎髻,斜插一支黄金做的步摇凤簪,簪头上垂下金链,上面也镶有珍珠。华服美饰,打扮得十分富贵。

一张容长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丰厚,五官开阔。

但对于女子而言,过于硬朗了,所以李玉莲并非一个美人,只能算容貌尚可罢了。

感觉到甄柔的目光,她微微扬起脸,露出了一个笑脸。

神色有些傲慢,不过到底给了笑脸。

一时虽吃不准李玉莲的态度,甄柔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态度友善。

郑玲玲注意到二人的交流,待春嬷嬷行礼起来,拉着甄柔的手,温声介绍道:“这是二公子之妻,比你早四年嫁进府,年纪也比你长几岁,唤一声二嫂正好。”

对于李玉莲,郑玲珑没有过多介绍其背景。

不过早在去年,甄柔已听郑玲玲说过李玉莲这个人了。

其父李远,深得曹郑信任,曾跟随曹郑南征北战二十多年,现任并州太守,手握重兵,并镇守边关。

而李玉莲正是李远的独女。

仅此,已可见李玉莲可谓是她们妯娌三人中身份最重了,不同他们甄家名望享誉天下,李氏父女可是拥有最实际的兵权。

刚才已友好的目光接触过了,这会儿既有郑玲珑引见,自当先见礼了,甄柔这就欠身一礼,道:“二嫂。”

弟妹实实在在行了一个全礼,当嫂子的也该先还半礼。

李玉莲看着在自己面前曲膝下去的甄柔,并未还半礼,只是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的车架旁,然后眉毛一挑,眼里掠过一抹略带恶意的笑,口中便是已是惊呼道:“呀!真是个美人!”

一语掩过甄柔的见礼。

语气太过惊呼,在场众人不由随着李玉莲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车架上,刚走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佳人。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女子正是一身孝服。

只是初到侯府,太过素孝不好,头上戴了百玉雕的玉兰花,衣服也并非完全素缟,而是白底绣银色暗纹,包裹着纤细的身姿,很是婀娜多姿。

仅仅只是身姿,已然不俗。

当众人看到脸时,甄柔只听到阵阵倒吸气声。

而在众人眼里,只觉这白衣女子委实是一个难得的美人,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生的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尤是一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和着一双水雾雾的眸子,仿佛西子捧心,端是我见犹怜,说不尽的温柔似水,道不尽的三千忧思。

实是当得一句举世无双了。

听到李玉莲赞叹连连时,甄柔已猜到十之八九是说甄姚了,果然转身看去,见众人目光都落在甄姚身上。

心中隐有不好预感,她忙要开口介绍,李玉莲已话不停歇地继续说道:“这样的美人,又从三公子车上下来,莫不是三公子新纳的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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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引见(下)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甄姚的目光顿时一变,更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甄柔。

一时间,目光就在姐妹俩之间来回。

郑玲珑双手在尚未脱下的素服长袖中一紧,目含关切的望向甄柔。

感受到郑玲珑关切的目光,甄柔点了点头示意无事,忙转头去看甄姚可好,见甄姚并无异色,心里定了定,方一派泰然地笑着解释道:“三嫂,你误会了,这是我嫡亲的堂姐,甄家的二娘子。”

说到这里,想着以后都在同一个府邸,找罗神医看病的事必然瞒不过去,不如趁现在就说清楚,也堵了悠悠众口,毕竟人言可畏,尤其对女子而言。

如是,甄柔又道:“这次我阿姐过来,是因她从小就有顽疾,一直根治不好,听说罗神医他医术高明,这才随我过来求医。”

一番话慢条斯理说来,丝毫没有因为李玉莲的话动怒,已然清楚解释了甄姚的身份,并说明了此次的来意。

尤其甄姚身份这一点,毕竟是甄家的嫡出女公子,又说明了其来意,即使如今姐妹共侍一夫并不稀奇,但再抓住什么如夫人之类的话说,未免就有些过了。

李玉莲看了一眼神色丝毫不变的姐妹俩,冷哼一声,道:“哦,那是我误解了。”说罢下巴一扬,直接转过头去。

虽是行止傲慢,不过极识实务,一句认错的话,也就让人挑不出错来。

甄柔本就想息事宁人,李玉莲都这样说了,她自不会再追究什么,好脾气的笑了笑,道:“没事,二嫂你也是不知道。”如是,将话揭过不提。

不过这一番下来,场面不免冷清了一些。

郑玲珑心思一转,拉着甄柔的手,一起看向甄姚道:“原来那是你堂姐,难怪我觉得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就等你介绍这可是你娘家姐妹!”

甄柔会意,当下接过话头道:“好,我这就与长嫂介绍。”说着,让人请了甄姚上前。

“这是我大伯的嫡次女,在家排行第二。”甄柔指着甄姚介绍道。

郑玲珑露出友好的笑容,颔首道:“甄二娘子。”

甄柔又指着郑玲珑道:“这是我长嫂,曹家大少夫人。”

到底是客居,甄姚这便施了一礼,道:“大少夫人。”

郑玲珑忙拉起甄姚,道:“你是二弟妹的娘家人,哪用这般客气。”

甄柔见郑玲珑态度热情友好,不由一笑,这才看向李玉莲,目光一顿,脸上的笑容不变道:“阿姐,这是曹家的二少夫人。”

甄姚亦神色不变,来到李玉莲跟前,不卑不亢地欠身一礼道:“二少夫人。”

李玉莲看着眼前各有千秋的三个人美人,目中冷意一闪,旋即看了一眼亦是身白色素衣的郑玲珑,这才将目光落在跟前盈盈一拜的甄姚身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勾唇道:“既是三弟妹的娘家人,就别多礼了。”

如此一语,先前的不快,便也彻底过去了,仿佛刚才真是无心之失。

春嬷嬷一旁看着,不由暗暗点头,见时辰差不多了,适时插口道:“三位少夫人,这时辰也不早了,夫人还在等着呢,您们看这……”说着话适当一停,一脸笑容的看着妯娌三人。

郑玲珑是长嫂,这就应承道:“看我一见到三弟妹,喜得把夫人交代的事都忘了!还是别让夫人等久了,那可就是我们小辈的不是了。”

如此,妯娌三人便要随春嬷嬷去拜见卞夫人。

这是甄柔做为媳妇,第一次见曹家女眷,带上甄姚同行多有不便。甄柔安排了甄姚先带行李回去,院子里有姜媪和阿玉她们,都与甄姚极为熟悉,也不用担心甄姚先回去有何不便。

这样一番安排,甄柔方定下心,去拜见卞夫人。

侯府占地极广,府中连院数百栋。

既是面积广阔,自不会让妯娌三人步行,一旁早已备了内宅行走的肩輿。

甄柔坐上肩舆,就带了阿丽随行跟着。

对于卞夫人的院子,虽未踏入过一步,但早在去年初来驾到时,她已听郑玲珑说过了。

作为侯府的女主人,卞夫人的院子坐落在侯府中心位置。

原来是齐侯曹郑的院落,后来因为修建了朱雀台,曹郑便搬走了。

卞夫人作为继室,又因阳平公主当年的知遇之恩,她一直视阳平公主为尊,即使已经被扶正,也不愿搬入阳平公主生前住过的女主人院。这样在其它院子住了多年,直至四年前朱雀台建成,曹郑搬走,她才搬入了曹郑这座位于后宅正中的院子。

不愧是曹郑曾经住过的院子,修建的与旁处很有几分不同。

院门更高更宽,门口两侧各有一株百年古树。

正对院门的三丈开外之地,是府中最大的一处池塘,四周建有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当初在朱雀台建成之前,府中在夏日凡有宴会比在此处举行。

此时已是农历十月末了,时节入冬,又是北地,放眼望去只见水池凄冷,草木凋谢,一片萧瑟之景。不过眼见这满目的枯枝秃树,可以想象夏日之时,青松翠柏与粼粼水波交映之间,又该是何等美景。

将周边景色逐一掠过,肩舆在园门前稳稳停下。

春嬷嬷立在院门石阶上,笑道:“正院到了,三位少夫人请移步。”

甄柔敛神,就着阿丽的搀扶,一路随春嬷嬷进了正院。

李玉莲身为卞夫人唯一的嫡亲儿媳妇,对这座正院自是如入自家,极是轻车熟络地走在前面。

甄柔和郑玲珑稍微慢了半步,并肩跟着春嬷嬷的步子而行。

甫走到庭院里,就听厅堂外有仆妇高声唱喝着禀告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三少夫人到!”

这一声传来,意味着即将要拜见卞夫人,更意味着新妇拜见君姑。

然而,不知道是少了曹郑,还是因为卞夫人并非曹劲生母,甄柔心下一片平静。

正拾阶而上,手被一方温腻的柔荑所握,耳旁传来郑玲珑仅她们可闻的声音:“有我在。”

虽然并不紧张,但在即将面对未知的人事时,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不由一暖。

甄柔回握了握郑玲珑的手,旋即松开,随春嬷嬷引见,行止如仪地走入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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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宅

面阔五间的大堂内,一室辉煌。

地上是光亮可鉴的方砖,当地放着三足大火盆,上面正中彩屏张护,设着黑漆描金的一长案一坐榻。

走进大堂,目光正对便是坐在正中的一个中年mei妇人。

甄柔一看,便知这位就是齐侯曹郑的继室,卞夫人了。

卞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华服浓密梳成高髻。和传闻中节俭有几分相似,髻上只插了四只赤金缀珍珠步摇簪,简单却也不失隆重。尤其是身上穿了一袭黑中扬红的宽袖长袍,一身也是衣饰华贵,显出对今日场合的重视。

只是比起传闻中倡家出身予世人的遐想,卞夫人并非那种艳丽妩媚的长相,不过既然能被曹郑看重,而且二十多年来一直荣宠不衰,从一个小小的倡家歌姬一跃成为众相追捧的侯夫人,容貌自是不俗。却是气质雍容,生得娴雅秀丽,很是有世家贵妇人的端庄矜持,丝毫不见曾为倡家的风尘气息,或者上位者的凌厉,只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甄柔不动神色的看了一眼卞夫人,余光随即飞快地掠过四周,对眼下的情形有了个大致了解。

左侧的四张案前,正坐了四个美妇人。

当首那位,甄柔见过,正是世家出身、丧夫后改嫁给曹郑做侧室的环夫人。

想来剩下的三位美妇,应当都是曹郑的如夫人,并且在府中都说得上话,才能被请到卞夫人的正堂有一席位可坐。

一眼掠过堂内情况,甄柔随郑玲珑走到堂前。

春嬷嬷曲膝一礼,恭敬禀道:“夫人,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一起接三少夫人回来了。”

数百年来,举孝廉一直是选官任贤的最要手段之一,已说明从整个国家层面所倡导的就是行孝。如今虽是朝廷日渐式微,刘氏皇权已然旁落,各地军阀更是拥兵自重,但“孝道”仍是这个时期最主要的社会风气。

卞夫人作为夫母,即使只是曹二公子薛勤的生母,并非曹劲和已逝的大公子曹勋之母,甚至他们之间可能有嫌隙,但到底名义上也是继母,自是不得不敬。

甄柔和郑玲珑,当下就在李玉莲曲膝一礼称“母亲”之时,她们也行礼称道:“夫人。”

毕竟还是内有乾坤,甄柔在去年听郑玲珑提起卞夫人时常以“夫人”称呼,她便也如此称之。

这时,听到郑玲珑果然当面还是称“夫人”,甄柔纤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感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

比之更大的宴会都参加过,更是常受众人瞩目,甄柔对各色各样打量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如是,甄柔似乎未感受到堂内众人的打量,只神色娴静的立在郑玲珑一侧。

在离开信都之前,曹郑曾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诺了她儿媳的身份,如今曹劲又大获全胜而归,甄柔心里隐约有几分预感,这次回来不会再被无视。

是以,今日甄柔装扮的也颇为吉庆,一袭红地菱纹曲裾,乌发挽云,插着金钗步摇。

本是丽质天成,不过稍有一二分修饰,已是足以。

在场的几位夫人已在北山庄园时,对甄柔惊鸿一瞥,知道其容貌不俗,她们自身又是美人,虽不会再露出惊艳之色,可细细打量下来,也不由呼吸一滞。

尤其看着立在一起的甄柔和郑玲珑,她们一个一袭红衣还透着少女的娇俏,而一个一袭白衣正是女人风华正茂之时,两人竟是将女人最美好的两个时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二人身上。

不过更多还是看向甄柔,毕竟郑玲珑她们已太过熟悉。

卞夫人高坐上位,将堂内一切动态尽收眼底,她目光随众看向甄柔,一袭红衣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似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和颜悦色的笑道:“以前以为我们大少夫人已是绝色佳人,现在又多了一位三少夫人。”说着朝左手的四位如夫人一笑,“以后我们姐妹可够饱眼福了!”

环夫人孕有两子,深得曹郑喜爱,尤其是四年前生下第二子,已然隐有和正室卞夫人分庭抗礼之势,听到卞夫人这样一说,她眼波一转,风情无限,“哪需看她们这些小辈,看夫人您便是。听说夫人当年可是一舞倾城,将君候迷得七荤八素呢!”

一舞倾城,倡家女子自幼习舞。

迷惑男人,自古以来都是暗指那倚门卖笑的低等女子。

环夫人此话一出,自是无人敢接,环夫人却状似不知,只兀自花枝乱颤的笑了起来。

甄柔听得心中一惊,去年冬堪堪一见,只觉环夫人善解人意,气质高华,她万万未想到环夫人竟会这样明嘲暗讽卞夫人,无论如何,卞夫人也是曹郑的正室。

不过这些到底是君舅大人的后宅事,她一个小辈儿媳妇哪能管?

甄柔只作未闻,看也没看挑起事端的环夫人一眼。

卞夫人似乎也未听出环夫人的言下之意,她只是笑容略淡了几分,道:“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老了,哪能和她们这些年轻的比?以往再风光又如何,终归一代新人换旧人,还是看儿媳妇们有意思。”

似乎全然不怪环夫人的无礼,就寥寥数语将话转到三个儿媳的身上。

环夫人也不由看向甄柔她们三张鲜嫩的娇颜,那是无论如何保养也换不来的年轻容颜,她目光骤然一紧,但念及高坐上位的卞夫人,脸上笑容也就越发灿烂,道:“不愧是公主所生的儿子,就是有福气,两个都找到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听到这里,甄柔眉头不由一蹙。

果然下一刻,李玉莲就看了过来。

甄柔低眉敛目,只看着脚下的方砖,心中却不由一叹,越发怀念当初的甄府。

卞夫人静观堂下动静,看到李玉莲的动作,她忽而笑容可掬道:“三少夫人舟车劳顿,看我们只顾自己说得高兴,都还没让人入座呢!”

如是一番打圆场,一场暗语机锋揭过。

甄柔顿时松了口气。

谢过卞夫人,在右侧末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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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4

面阔五间的大堂内,一室辉煌。

地上是光亮可鉴的方砖,当地放着三足大火盆,上面正中彩屏张护,设着黑漆描金的一长案一坐榻。

走进大堂,目光正对便是坐在正中的一个中年mei妇人。

甄柔一看,便知这位就是齐侯曹郑的继室,卞夫人了。

卞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华服浓密梳成高髻。和传闻中节俭有几分相似,髻上只插了四只赤金缀珍珠步摇簪,简单却也不失隆重。尤其是身上穿了一袭黑中扬红的宽袖长袍,一身也是衣饰华贵,显出对今日场合的重视。

只是比起传闻中倡家出身予世人的遐想,卞夫人并非那种艳丽妩媚的长相,不过既然能被曹郑看重,而且二十多年来一直荣宠不衰,从一个小小的倡家歌姬一跃成为众相追捧的侯夫人,容貌自是不俗。却是气质雍容,生得娴雅秀丽,很是有世家贵妇人的端庄矜持,丝毫不见曾为倡家的风尘气息,或者上位者的凌厉,只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甄柔不动神色的看了一眼卞夫人,余光随即飞快地掠过四周,对眼下的情形有了个大致了解。

左侧的四张案前,正坐了四个美妇人。

当首那位,甄柔见过,正是世家出身、丧夫后改嫁给曹郑做侧室的环夫人。

想来剩下的三位美妇,应当都是曹郑的如夫人,并且在府中都说得上话,才能被请到卞夫人的正堂有一席位可坐。

一眼掠过堂内情况,甄柔随郑玲珑走到堂前。

春嬷嬷曲膝一礼,恭敬禀道:“夫人,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一起接三少夫人回来了。”

数百年来,举孝廉一直是选官任贤的最要手段之一,已说明从整个国家层面所倡导的就是行孝。如今虽是朝廷日渐式微,刘氏皇权已然旁落,各地军阀更是拥兵自重,但“孝道”仍是这个时期最主要的社会风气。

卞夫人作为夫母,即使只是曹二公子薛勤的生母,并非曹劲和已逝的大公子曹勋之母,甚至他们之间可能有嫌隙,但到底名义上也是继母,自是不得不敬。

甄柔和郑玲珑,当下就在李玉莲曲膝一礼称“母亲”之时,她们也行礼称道:“夫人。”

毕竟还是内有乾坤,甄柔在去年听郑玲珑提起卞夫人时常以“夫人”称呼,她便也如此称之。

这时,听到郑玲珑果然当面还是称“夫人”,甄柔纤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感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

比之更大的宴会都参加过,更是常受众人瞩目,甄柔对各色各样打量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如是,甄柔似乎未感受到堂内众人的打量,只神色娴静的立在郑玲珑一侧。

在离开信都之前,曹郑曾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诺了她儿媳的身份,如今曹劲又大获全胜而归,甄柔心里隐约有几分预感,这次回来不会再被无视。

是以,今日甄柔装扮的也颇为吉庆,一袭红地菱纹曲裾,乌发挽云,插着金钗步摇。

本是丽质天成,不过稍有一二分修饰,已是足以。

在场的几位夫人已在北山庄园时,对甄柔惊鸿一瞥,知道其容貌不俗,她们自身又是美人,虽不会再露出惊艳之色,可细细打量下来,也不由呼吸一滞。

尤其看着立在一起的甄柔和郑玲珑,她们一个一袭红衣还透着少女的娇俏,而一个一袭白衣正是女人风华正茂之时,两人竟是将女人最美好的两个时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二人身上。

不过更多还是看向甄柔,毕竟郑玲珑她们已太过熟悉。

卞夫人高坐上位,将堂内一切动态尽收眼底,她目光随众看向甄柔,一袭红衣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似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和颜悦色的笑道:“以前以为我们大少夫人已是绝色佳人,现在又多了一位三少夫人。”说着朝左手的四位如夫人一笑,“以后我们姐妹可够饱眼福了!”

环夫人孕有两子,深得曹郑喜爱,尤其是四年前生下第二子,已然隐有和正室卞夫人分庭抗礼之势,听到卞夫人这样一说,她眼波一转,风情无限,“哪需看她们这些小辈,看夫人您便是。听说夫人当年可是一舞倾城,将君候迷得七荤八素呢!”

一舞倾城,倡家女子自幼习舞。

迷惑男人,自古以来都是暗指那倚门卖笑的低等女子。

环夫人此话一出,自是无人敢接,环夫人却状似不知,只兀自花枝乱颤的笑了起来。

甄柔听得心中一惊,去年冬堪堪一见,只觉环夫人善解人意,气质高华,她万万未想到环夫人竟会这样明嘲暗讽卞夫人,无论如何,卞夫人也是曹郑的正室。

不过这些到底是君舅大人的后宅事,她一个小辈儿媳妇哪能管?

甄柔只作未闻,看也没看挑起事端的环夫人一眼。

卞夫人似乎也未听出环夫人的言下之意,她只是笑容略淡了几分,道:“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老了,哪能和她们这些年轻的比?以往再风光又如何,终归一代新人换旧人,还是看儿媳妇们有意思。”

似乎全然不怪环夫人的无礼,就寥寥数语将话转到三个儿媳的身上。

环夫人也不由看向甄柔她们三张鲜嫩的娇颜,那是无论如何保养也换不来的年轻容颜,她目光骤然一紧,但念及高坐上位的卞夫人,脸上笑容也就越发灿烂,道:“不愧是公主所生的儿子,就是有福气,两个都找到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听到这里,甄柔眉头不由一蹙。

果然下一刻,李玉莲就看了过来。

甄柔低眉敛目,只看着脚下的方砖,心中却不由一叹,越发怀念当初的甄府。

卞夫人静观堂下动静,看到李玉莲的动作,她忽而笑容可掬道:“三少夫人舟车劳顿,看我们只顾自己说得高兴,都还没让人入座呢!”

如是一番打圆场,一场暗语机锋揭过。

甄柔顿时松了口气。

谢过卞夫人,在右侧末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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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示好

斯时,达官显贵或乡绅富户,皆以蓄养歌姬、家女支为风。

甄柔生于累世公卿之家,自幼见惯了姬妾之流,兴之所至,常让府中歌姬行助饮酒、宴游、唱和之兴。

如是,甄府中的姬妾并非仅属于男性家主,更倾向于伺候的奴仆。便是彭城有些大户人家豢养有如夫人,但到底被视为伺候人之流,不比奴仆高贵多少,自然不会是甄柔交往的对象。更何况其父母感情甚笃,无他人插足,而大伯父甄志谦虽有姬妾,也是为生子所纳,都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

是以,甄柔在嫁入曹府之前,可谓不曾接触过可登大雅之堂的如夫人。

这时入座后,听卞夫人将环夫人等四位如夫人郑重介绍,心中有数,看来曹府作风果然与皇室藩王类似,姬妾不再是可随意杖毙的奴仆,亦属于府中主人之一。而这便是皇室作风,天下人眼中最看重出身及规矩之地,亦是天底下最不重规矩的地方。

否则,卞夫人一个倡家女子,如何能成为侯夫人?又如何能当得起曹家主母?

这要是在他们甄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

甄柔敛下心中对曹家更深一层的认识,静静听着卞夫人介绍曹郑的这位四位如夫人。

“这是环夫人,府中六公子和八公子的生母,其曾祖父曾位列三公,生母为皇室贵姬,环夫人本人更是知书达理,深得君候看重。”似乎未发生过环夫人讽刺的那一幕,卞夫人语态亲切的介绍着环夫人,仿佛她们两人是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

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夫妻一体,卞夫人的立场,注定是曹劲的敌人,那也自然站在她甄柔的对立面。

只是为何是“六公子”、“八公子”?

郑玲珑曾说,曹郑还另有两个庶子,皆是环夫人所出。如此,不该是排行为五公子和六公子么?

甄柔听得诧异,面上却不显露,只秉着交好的想法,向环夫人露出友好一笑,颔首道:“环夫人。”这环夫人到底只是如夫人,曹家哪怕已有卧龙之势,但终归还不是皇家,甄柔从小的认知,让她断不可能向侧室行礼,即便这是君候大人的宠姬。

意料之中的接受到甄柔释出的交好之意,环夫人笑意加深,但看着依旧端坐在位上的甄柔,还是忍不住牙关一紧。

作为曾经的世家贵女,她如何不知甄柔为何这般,换作曾经的她,也会如此,这便是她们世家贵女——生为家中娇客,嫁为一府主母,一身骄傲,岂能与姬妾低头?

可她却成为曾最不耻的姬妾,更居于一倡家舞姬之下。

环夫人目光的笑意凝了凝,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深深扣入手心,强迫自己不去看高居主位的卞夫人,面上笑容却越发加深,眉眼间不自觉已成一派风情妩媚之态,坐在左侧首位上,向甄柔回以笑容,点头道:“三少夫人。”

卞夫人满意的看着环夫人和甄柔招呼过后,方笑问道:“你可是纳闷怎么还有六公子和八公子?”

一语问完,不待甄柔回答,已又开口道:“你虽在府中住过一段时间,但一直深居简出,若三公子未特意与你说过,当是不清楚。”顿了一顿,“其实府中共有八位公子,因君候常年征战,在外敌对颇多,曾下令不许将未成年的公子详细传出。故而,天下多数皆知君候有四个成年的公子,而不知君候另有四个未成年的公子。”

听到这里,疑惑解开。

是了,郑玲珑曾说曹郑另有两个庶子乃环夫人所出,却未说过曹郑只有两个庶子。

再有卞夫人解释曹郑曾下令对此事封口,如此又何可怪郑玲珑没说清楚。

接到上首郑玲珑投来的歉意目光,甄柔不在意的向她一笑,转而看向卞夫人,洗耳恭听卞夫人继续介绍。

这时,卞夫人指着环夫人下首的妇人,道:“这位是英夫人,五公子的生母……”

英夫人看上去与卞夫人年纪相仿,都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容长脸,高颧骨,并不十分美貌,只是眉宇间有几分英气,凭添了些颜色,倒也能在一堂如花美眷的衬托下,还够得上中人之姿。

许是听惯了曹郑喜好收藏美人的风、流韵事,又见了曹郑两位上乘之姿的一正一侧两位夫人,致使乍一见这位英夫人不仅容貌寻常,竟还是府中五公子的生母,不由有几分意外。

然,到底与自己无关,甄柔神色不变,与英夫人互相认识。

卞夫人又介绍道:“这是容夫人,七公子的生母……”

容夫人也是一位美妇人,慈眉善目的样子,不过待细看去,肤色暗黄,眼下有青,眉宇间带着病态,也不知可是这般原因,看上去竟比卞夫人年纪还大,约莫有四十出头。

待二人过礼后,卞夫人最后介绍道:“这位是二娘子的生母怜夫人。”

怜夫人人如其名,生得我见犹怜,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皮肤十分白皙,周身萦绕着吴地女子特有的娇柔,看着似乎还不到三十。

甄柔暗自估量着,便听卞夫人又说道:“君候大人最重视府中儿郎娘子们的教育,规定曹家子弟,凡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儿郎每日需上族学四个时辰,娘子需上学三个时辰。他们几个小的,你还没见过,最大的五公子今年十岁,六公子七岁,七公子六岁,这会儿都在上学。最小的八公子虽是四岁,不用上学,可昨儿患了风寒,正在屋里将养着,不好出来。”

将府里的公子们介绍了一遍,卞夫人从身前的长案上拿起一盏温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唇,复又道:“君候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我所出的大娘子金珠,上月才满的十四。还有二娘子,适才说过,由怜夫人所出,唤银珠,翻年就十二了。她们姐妹这会儿也在上学。”

“甄娘。”卞夫人说完,忽改初见时略显疏离的三少夫人称呼,直接亲切地唤甄柔,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介意我这样唤你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而且都已经唤了。

再则,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他们的立场。

甄柔不在意,也权当谢了卞夫人这一番亲力亲为的介绍,遂应道:“夫人请随意。”

卞夫人满意一笑,续道:“今日你归府,本该让底下的弟弟妹妹见过他们的三嫂,不过我想着以后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便没让他们停学过来。再说你舟车劳顿,他们太闹腾,没得给你见礼成了打扰。”说着越发语态亲昵,话语间也不是一派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显然是真心实意为对方考虑。

毫无疑问,这是卞夫人在向甄柔示好,至少表面上如此。

一时间,暖香馥郁的大堂内,众人目光再次凝向甄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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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转告

甄柔看着或明目张胆,或状似无意看来的目光,微微偏头,目不斜视地望向高坐主位的卞夫人。

“夫人有心,儿媳心领,这便告退。”甄柔似未察觉众人的目光,也好似不知卞夫人正在向她示好,只就着卞夫人话面上的意思,似木头人般一板一眼道。

语声悦耳动听,语速慢条斯礼,入耳当是一番享受,却听得众人一愣。

这是她们听错了,还是她们没能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

甄柔话毕,先时还言笑晏晏的大堂,气氛一凝,安静异常。

甄柔只作不知,告退的话一说完,就一并从坐榻上起身,接着向卞夫人欠身一礼,便是要告退离开。

却尚不及礼毕起身,只听“扑哧”一声,环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意有所指道:“难怪常听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三少夫人当真和三公子是一个性子。”说着一顿,眼波一转,目光从甄柔身上转向卞夫人,一字一顿缓缓道:“真性情,懂礼数。”

寥寥两句,短短六字,道不尽的讽刺意味。

再加之刚才那扑哧一声笑,更好似一巴掌狠狠煽在卞夫人的脸上。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府中三公子曹劲将生母阳平公主的早逝归于卞夫人身上,更看不起卞夫人倡家舞姬的出身,对卞夫人及其一子一女素来不假辞色,极其冷淡。多年来,不论卞夫人如何做脸,都是一分面子也不肯给的。

不过当今“孝”之一字大过天,卞夫人再出身低微,现也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与曹劲有着继母子的关系。是以,曹劲对卞夫人母子三人,尽管在行事作风上极其不给颜面,却无不按礼守礼,让人挑不出错来。久而久之,便是曹郑对此也无话可说,毕竟手心手背皆是肉,只要不闹起来即可。

而今日,甄柔这一番作态,可不就与曹劲的做法如出一辙?

不要说什么甄柔是一个木头美人,油盐不进。

半年前,北山庄子里,那有勇有谋、孤注一郑,博得今日好开局的情形,可是还历历在目。

在场没有一个人不信甄柔听不懂卞夫人的示好之意。

看来,这又是一个硬茬。

想从甄柔这里下手对付曹劲的事,应该再掂量掂量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一转再转,皆有志一同的保持沉默。

也只有保持沉默。

环夫人生有两子,又正得曹郑的宠爱,有与卞夫人这位正室一争高低的实力。

余下三位如夫人虽各有所出,但不是年岁已大早不得宠,就是病弱已不承宠,而得宠的怜夫人膝下又只得一小女,多年来不再有孕,自是立身不足,不堪与其相争。

至于大少夫人郑玲珑和二少夫人李玉莲,身为晚辈,自没有插手长辈的道理。

如此之下,众人的目光从甄柔身上转向了卞夫人。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

卞夫人早已不是当年的低、贱舞姬,这些年高居侯夫人之位,面对朱雀台层出不的各色美人,在府中依旧屹立不摇,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哪会轻易动气?即便甄柔和环夫人二人所为,好似一唱一喝,煽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更不提眼下看来,二人还有联手的可能,卞夫人仍然神色不变,至少表面窥不到丝毫不虞之色,让环夫人的讥讽仿佛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

只见卞夫人顺着环夫人的话,笑吟吟地夸道:“甄娘不愧出自名门世家,和环妹妹一样礼仪俱佳。”一句赞毕,也不多言,直接说道:“晚上还有接风宴,甄娘我这就不多留你了。”

一言结束今日的会见,也一并结束今日的丢人现眼。

到底是低、贱的倡门之妇,哪怕现居侯夫人之位。

李玉莲垂下眼睑,掩去轻蔑之色。

果然这样息事宁人了,她又何必自讨没趣的帮衬一二?

李玉莲俯首,执起侍女才换的温水,没滋没味的抿了起来。

却还不及温水入喉,只见一侍女垫脚悄然疾行入内,匍匐在地,禀道:“安内侍奉君候之命前来。”

安内侍?

李玉莲蓦然抬首,目光一刹那犀利如刃,直直看向甄柔。

眉宇间也已不复先前一派无知善妒妇人的模样,疆场武将特有的森然冷意一闪而逝。

卞夫人却一脸喜色,忙不迭吩咐道:“快请安内侍进来。”说着转头对已站在堂上,正要离开的甄柔,毫无芥蒂的提醒道:“安内侍自幼进宫,后由曹公收为徒弟,并赐曹姓,起名曹安,不仅与君候有同姓之情谊,如今更深得君候信任,常替君候处理一些内务与政事。”

说到这里,卞夫人露出郑重之色,叮嘱道:“所以甄娘,安内侍不可等闲视之,你当半个长辈看待也是可以的。”

没想到经过刚才之事,卞夫人竟还愿意这样提醒。

甄柔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卞夫人,转眸对上郑玲珑递来的眼色,待见郑玲珑向她点了点头,甄柔心中有数,颔首致谢道:“多谢夫人提醒。”

说话间,先前通禀的侍女,引着一玄衣内侍走了进来。

毫无疑问,这玄衣内侍便是卞夫人提醒她郑重以待的曹安——曹郑养父曹谭的徒弟。

甄柔不由打量了过去。

来人和曹郑年纪相仿,约有五十开外的样子。

中等身材,略有发福。

肤白傅粉,眉目分明,容貌倒可算得中上。

许因是阉人,与张伯气质上有些相似,透着一股子阴柔之气。只是大概常为曹郑做事,在前堂后宅皆是地位非凡,细长的眉宇间犹带凛冽之势,让人不敢小窥。

正窥视间,不妨曹安一个抬眼,竟是向她看来。

刹那四目相对,根本不及瞥开,窥视被发现了。

甄柔心下赧然,面上却不显,随即向曹安轻轻点头一笑,以示善意。

见甄柔一个面浅的新妇,窥视他人被撞个正着,非但没有露出慌张羞赧之色,反而镇定自若露出交好之意,曹安不由想到君候评价此女肖似其母,心道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眉宇间厉色不觉淡了,向甄柔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见过夫人。”

曹安脚下却不停,几步及至堂下,向卞夫人略一躬身,算是行了拜见礼,便直接表明来意道:“君候有话让小的代为转告三夫人。”

闻言,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第一百六十八章 抬举

李玉莲自幼丧母,被其父李远带在身边教养,常年出入军营,并参加过战事,早些年还组建了一支百人的女子兵团。是以,李玉莲即使已嫁为人妇四五年了,在后宅也过起了养尊处优的少夫人生活,行止间仍不免会带出一两分随性。

听到曹安果然是为甄柔而来,再觑曹安的言行,确定这十之八九是曹郑让曹安来为甄柔做脸的,李玉莲心头当下冷笑连连,随手就将把玩的杯盏往案上一扔。

杯盏为青铜质地的耳杯,这样随手一掷,顿时在长案上撞出“铛”地一声。

耳杯落下,残水四溅,狼藉一片。

在场女眷都是金尊玉贵养在后宅的娇花,乍一见这堪为粗鄙的动作,不觉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李玉莲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人,五感自是敏锐过人,如何察觉不出这一瞬间众人的鄙薄?哪怕大家都极快的掩饰了过去。

她虽未料到刚才竟莽撞失手,但见众人如此,李玉莲也是半点也不在乎,心下更是嗤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慌乱,随即脸色一变再变,成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眼看就要朝身边伺候的侍女发怒。

见状,卞夫人忙道:“安内侍,君候有话传给甄娘,可需我等回避?”

一言试图揭过李玉莲失手之举。

曹安闻音知雅意,哪怕是看在李远的面上,也不会在意李玉莲此举有伤到他的颜面,当下顺着卞夫人的话,和气道:“不过是一些叮嘱的话,无不可对人言,自是不必回避。”

孔圣人有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且不论这话说的到底在理与否,不过确实有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又或者说是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堂内仅是在座的曹府女眷都有近十人,更不提乌压压一群伺候的婢女了。当下,一屋子人哪还在意适才的一些口舌之争,一听曹安如此一说,只想立马知道曹郑有何话传达。

曹安冷眼淡淡掠过一众人等,转身看向静静立在一旁的甄柔。

红衣蹁跹,清丽脱俗。

便是在济济一堂的如花女眷之中,亦是难掩其风华。

一如当年的京城,只要常着一袭红衣的曲阳翁主出现,寻常不可一世的贵女们也只能沦为陪衬。

时过境迁,曾让京城无数好儿郎倾慕的曲阳翁主,如今已是堪当祖母的年纪了。

而眼前的美丽少女,就是她的后人。

老了,都老了……

听说也只有人老了,才会常想起往事吧。

曹安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敛去乍一见故人之女勾起的感叹,他缓步走到甄柔跟前,恭敬一礼,口中称道:“曹安见过三少夫人。”

话音未落,众人已倒吸口气。

曹安竟向一个初来驾到的新妇行礼?

还是一个娘家势微,远嫁到信都,犹如孤家寡人般的新妇?

……

一个又一个惊讶在众人心头生起,就是如李玉莲之流,早猜到曹安前来很有可能是为甄柔做脸,也万万未料到甄柔竟能让曹安做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曹安虽是一阉人,却是曹谭的徒弟,称半子也不为过,和曹郑这个“义子”的名分不相上下,兼之与曹郑又有一起长大的情谊,见证了曹郑从微末到如今的割据一方——成为北地霸主,可以说曹安之于曹郑不仅有兄弟之情,更有辅佐之功,堪为曹郑最信任之人。

是以,曹安与曹家虽有主仆之名,却从来只忠于曹郑一人,也只向曹郑一人见礼。

便是卞夫人身为堂堂当家主母,也只受过曹安面子情的半礼。

如今,曹安居然给甄柔实实在在的见礼,如何不让众人吃惊?

一时间,众人心下震惊不已,看向甄柔的目光是一变再变,开始重新衡量甄柔的分量。

甄柔自不知众人的想法,也不知曹安有如此特殊,但到底从卞夫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抵知道曹安的分量,心中有数之下,自不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去受礼。

甄柔不待曹安弯腰下去,已侧身避开,宠辱不惊道:“安内侍客气,不知大人有何话吩咐?”

曹安微微躬身,回道:“君候听闻三少夫人曾落水,十分险象环生,特遣罗神医为您请平安脉。”

既然是能让众人听的话,又有曹安恭敬有加的态度,甄柔多少已明白曹郑此举,多是为了抬举她,毕竟他们甄家已归附于他,加之半年前她救下曹昕一事,曹郑赏她一两分薄面也说得通。

只是原以为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却没想到会让罗神医来看她,甄柔有些意外,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遂心下也是平常,只在口中称道:“多谢大人体恤。”

说完,忽又念及罗神医要为她请平安脉,是否也可以私下央罗神医为甄姚看一次?

此念刚起,只听曹安又道:“另外,君候还听闻令姐甄二娘子也来了信都,有意寻名医治病。”说着忽而抬首,看向甄柔,眼中不掩笑意,“君候说罗神医的医术堪为当今一流,甄二娘子既为三少夫人娘家人,就让罗神医也为甄二娘子请个平安脉吧。”

众人皆知曹郑患有头疼顽疾,病发时疼痛难忍,唯有罗神医施针可以缓解。

是以,罗神医之于曹郑,犹如浮木之于溺水之人,故而曹郑一向将罗神医看得十分重,加之曹郑疑心病慎重,又四面树敌,他唯恐罗神医接触其他病患之时,被敌对收买,素来不许罗神医接触其他病患。

而今日,不仅让罗神医为甄柔请平安脉,还让罗神医为其娘家人治疾?

这未免太过看重甄柔,也太过抬举甄柔了吧……?还是看在三公子曹劲的份上……有意立曹劲为世子,这才特意为曹劲造势……?

闻言,众人惊讶之下,瞬间想到各种可能,一时间心思各异。

甄柔与甄姚姐妹情深,心心念念就是治好甄姚的不孕之症,来信都的这一路上时时惦记着如何才能请到罗神医,此时一听曹郑让罗神医来为甄姚治疾,甄柔当下喜不自禁,恨不得立马告诉甄姚这个好消息。

“有劳安内侍代我致谢大人,大人之恩,甄家没齿难忘。”甄柔强抑激动,心悦诚服的欠身一礼。

第一百六十九章 跨院

甄柔这一礼,是行给曹郑,曹安侧身避开。

只是念及甄柔适才不自觉流露出对甄姚的姐妹之情,与当年的曲阳翁主可谓如出一辙,心下自生好感。

一时,曹安看向甄柔的目光不禁更为温和,道:“三少夫人客气了,您如今已嫁入侯府,等同于君候的女儿。君候交代,您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又有晚宴出席,还是先稍作休憩,认人的事无需急于一时。”

关切的话说完,曹安似才记起还有一事,“唔”了一声,另又补充道:“甄二娘子是侯府的正经姻亲,晚宴可让甄二娘子出席。”

有了让罗神医为甄姚治疾这等抬举甄柔之举,曹郑再看着甄柔的面子上,让甄姚出席今日晚宴,已不足以让众人有多吃惊了,不过这一而再的举动实在是太过抬举甄柔,仰或是甄柔背后的甄家,更或者是为了曹劲,这一切都足够让众人深思了。一时间,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了寒暄应酬的心思,何况曹安不是说了么?甄柔舟车劳顿,需要先作休息。

如此之下,众人一起送走了曹安,便也各自散去。

生母早逝,曹劲与同胞兄长曹勋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他们在府中的宅院,自是比邻而居,不仅在同一个方位,相距也就一盏茶的脚程。

如是,甄柔与郑玲珑相携离开。

甄柔心里惦记甄姚,只想立马回去告诉甄姚这个好消息,虽知与郑玲珑算得上久别重逢,怎么着也该寒暄一下,但到底情难自禁,回三房的路上下意识地就疾行了起来,和郑玲珑说话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郑玲珑善解人意,又是心细如尘,自然能察觉一二,她也不多言,就配合着甄柔的步伐疾行。

这样行来,不过以往一半的时间,竟已走到了三房院门外。

郑玲珑当下就告辞道:“阿柔,你今日才回府,有得物什要收拾,我就不给你添乱了。等后面你收拾妥当,我再前来与你叙旧。”说着,就要带侍女阿致回去。

甄柔一见,这才反应过来,她一路疾行心急见甄姚,郑玲珑却体贴的配合她,一时又赧然又觉过意不去,倒是暂压下了心里急切,平静了几分,道:“长嫂,让你见笑了,我……”

解释告歉的话才起了一个头,郑玲珑已体贴地打断道:“好了,阿柔,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拉着甄柔的手,嗔怪了这一句,又忽而想到什么般,这就跟着话锋一转,“不过,你和甄二娘子之间的姐妹之情,还真让人羡慕。便是亲姐妹,也少见向你这样维护彼此的。”说时语声不变,眼底的眸光却不觉深了几许。

甄柔没有察觉郑玲珑的目光,她只应对道:“都是相互的,阿姐待我之心更胜于我。”

说着似不经意抽出被郑玲珑握着的手,不是十几年相交下的近亲之人,到底还是不适应这种亲昵。

然,重生至今经历的点点滴滴,已然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甄柔,她不再是目下无尘,活在家族为她筑起的堡垒之中了。

如是,她这才一句带过与甄姚之间的姐妹情谊,就不假思索地转到了郑玲珑身上,道:“就如同长嫂诚心待我一样,我一直铭记于心,便念着要这样回报长嫂才是。”说着不觉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她确实如此作想。而人与人交往,不也就是一个以心换心,彼此诚心相待,方能长久么?

有句话道,言者无心,听着有心。

又仰或是做贼心虚?

闻言,郑玲珑眼睛微不可察地一眯,深深看了甄柔一眼,见甄柔神色如常,也看不出这番话只是明面上的意思,还是暗示着其他——是否回报的不止有情谊,还有敌意?于是笑着打趣道:“看阿柔你说的,好一个恩怨分明的样子!”

念及与大伯父,乃至薛钦的恩怨情仇,甄柔也不否认郑玲珑的话,反露出郑重之色,肃声道:“不是与长嫂针对,我确实不觉恩怨分明有何错?对有歹意的人心怀仁慈,岂不是让对方一再欺压?不仅伤己,也伤至亲之人。”

不妨甄柔这样说,却也正中心下猜测,郑玲珑意外了一下,已然心中有数,只是面上却不掩意外之色,微怔道:“阿柔,你……”

见状,甄柔及时敛下脸上神色,缓和道:“让长嫂见笑了,这不过是我的拙见罢了。”一语揭过去,心里到底还急着见甄姚,眼见寒暄的也差不多了,便直接道:“院内还乱糟糟的,今日就不邀长嫂了,改日再——”

话一顿,想到妇女之疾非三五日可痊愈,多数需要调养半年之久,更甚者三年五载,她不知甄姚的病需要多长时间,虽不至于在曹府真留上好几年,但一年半载还是可能,这期间也不能让甄姚一直束缚在三房院子里,总要有个走动才是。

阖府上下,满打满算,似乎也只有郑玲珑这一个可走动之人。

甄柔一念思及此,当下收了已到口边的话,另外道:“——改日定当携我阿姐,一起登门拜访长嫂。”

话说到这里,这是要告辞了,不过有最后这一句携甄二娘子拜访,已说明甄柔此时此刻还存着继续交好之意,郑玲珑心下一松,笑得真心实意,告辞道:“那感情好,我可回去等着了!”说罢,颔首离开。

遥看郑玲珑主仆俩已走远,甄柔侧首对一直侍立身后的阿丽,道:“我们快回吧。”说着不等阿丽回应,已快步拾阶而上,进了三房院子。

从回府到去卞夫人处,已有一个多时辰了,姜媪和阿玉都是擅内务的人,又和甄姚再是熟悉不过了,自是能极为妥当的安排甄姚在三房院子住下来。

也就这个把时辰的当头,姜媪已让人把甄姚下榻的房间收拾好,行礼等物也分门别类的归置的差不多了。

只是甄姚到底是客居,自不可能住在三房的主院,兼之甄姚和曹劲到底男女有别,且甄柔和曹劲又是久别重逢的新婚小夫妻,便是甄姚自己在一旁也会多有尴尬。幸好曹府占地广阔,三房是一个三重院落,甄柔单独住的第三进院子,还带了东西两个跨院,这般正好就安排了甄姚住进了东跨院。

第一百七十章 告知

东跨院,虽说只是一个跨院,却拢共有二十间屋,也是个整齐的院子。

原先大部分是用来放甄柔的嫁妆,另空了四五间房则给粗使侍女住。

到底是看着长大娘子,姜媪十分怜惜甄姚的遭遇,舍不得甄姚和粗使侍女住一个院子,也知道甄柔是肯定不许的,加之甄柔的嫁妆委实是多,实在腾不出空余的房间了,便让粗使侍女搬去西跨院。东西跨院一般大小,西跨院也是有二十间房,不过因着有茶水饭、库房,还安置了六个粗使婆子,院子显得有些杂了,但总归还是够住的。

甄柔与守在院门处的张伯寒暄了几句,就一路穿过连接三重院子的门廊,来到自己住的第三进院子,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侍女,正各自提着贴己之物,从西跨院往东跨院去。

她们都是跟着甄柔陪嫁过来的,知道自己背井离乡,又是侍女这等身份,一切好歹都要依靠甄柔。一早闻了甄柔平安归来,无一不是欢喜雀跃,虽让甄姚的到来,一下从干净舒适的院子,被赶到脏乱的次等跨院去,还要再多上一两个人挤一间房子这等事,让心中的高兴劲儿折了半。不过这会儿一见真是甄柔归来,不由心情跟着又提上了几分,当下停步,就是双膝跪地叩拜道:三少夫人!”

一时激动,又是近十名侍女齐齐唤道,声音不免过大。

“三少夫人”四字,顿时响遍二房院子。

彼时,姜媪和阿玉正带着大侍女,帮着甄姚整理内务,听到正院里传来的声音,更是激动不过,顾不得在甄姚面前失礼,纷纷三步并两步的奔了出去。

“娘子……不,少夫人!”

提心吊胆了大半年,日日夜夜都在向佛祖祈祷,只望保佑甄柔能平安归来,如今终于见到人平平安安的站在面前,姜媪情难自已,未语已是先红了眼眶,待唤出声,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才发现失仪,忙改了口,一边口称夫人,一边欠身行礼。

一旁阿玉也喜不自禁,跟着从“娘子”改口。

甄柔哪会让姜媪行礼,一把拉住正要俯身的姜媪,也是激动,道:“姜媪,我回来了。”说着又向阿玉眨了眨眼,道:“完好无损!”一边说,一边施施然转了一圈,以示自己安好。

见甄柔身姿翩然,眉宇间甚至凭添许以前不曾有过的妩媚之态,精神劲儿也很足,姜媪和阿玉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主仆三人半年未见,又隔了个生离死别,自是有许多话要互道。只是甄柔心中惦记甄姚,并不急着与她们说这半年来的经历,遂见姜媪、阿玉二人一番要嘘寒问暖的架势,忙打住道:“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细说。阿姐呢?可安排妥当了?”说时仰首伸眉,向东跨院望去,又问道:“我看好些使女都在往外搬,可是将阿姐安置在东跨院?”

姜媪知道当先是要将甄姚安置妥当,听甄柔这样一问,当下就收拾了情绪,却不及答话,已见甄姚带着侍女阿簪从通向东跨院的甬道走了出来。

“阿柔,姜媪是你乳母,她多能干你还不知道。早安排我住下了。”甄姚未语先笑。

说话间,已走到甄柔跟前,仔细说道:“家具什么,姜媪都让重新布置了,我带的行李也大多放好了,只剩下些细致的物什摆件,我后面再慢慢侍弄。”

将甄柔问姜媪的话一一回了,又见院子里提着衣物外搬的侍女们,甄姚只觉给甄柔添了麻烦,不由又道:“阿柔让你费心了,我……”

一语未完,甄柔打断道:“阿姐,我们何须分得如此清楚。”说着拉起甄姚的手,“走,我们先去看看你的住处。”

甄姚到底是嫁过人的妇人,又是因为那样的事情失婚,如今到堂姐妹夫家客居,免不了要处处低调,是以此行甄姚行礼也不多带,伺候的侍女也只带了从小服侍自己的阿簪。

主仆两人,行李又少,自是好安排。

粗使侍女让出的四间房,三间做甄姚的起居室,一间做阿簪的房间。

不过原先侍女们住的是偏房,甄姚当然不可能住偏房,自是将放甄柔嫁妆的三间正房收拾出来,充作甄姚在府期间的下榻之处,嫁妆则相应调换到侍女们住过的房间。

三房院子分给曹劲初期,这东跨院就是被安排作为未来如夫人的居所,只是曹劲一直未纳妾,便被空置起了,后来随甄柔嫁进来,才被用来存放嫁妆,但屋内床、衣柜等大型家具皆原封不动还在。如此,三间正房只需稍加添置几样精致的小家什,便是一处像模像样的贵女闺房。

甄柔逐一看过,见收拾出来的这三间正房,虽比不上甄姚在彭城的闺房精致,却也不遑多让,不由暗暗点头满意。

一明两暗,明间客厅。左右两间,一间寝室,一间书房。

房间是才打扫出来的,细软摆件之物尚未布置,屋内只有大件家具,显得空空荡荡,却不影响使用功能。

甄柔这便拉着甄姚在明厅上首,两两并坐下来。

甄姚看了一眼正退出厅堂的姜媪等人,回首好笑道:“什么事要这般着急说?”说着目露关切,“这一路风尘仆仆,路又长又险,很是折腾,有什么话后面不能说,你呀当先回去沐浴休息一番才是。”

闺阁时期,她素来散漫又大胆惯了,甄姚也是这样时常叨念她,甄柔听着不由笑眯了眼。

“你现在嫌我急躁,等知道什么事了,准比我还要急!”甄柔就着前方长案,单手支颌,偏首看着甄姚说道。

两姐妹曾好得似一个人般,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熟悉。

见状,甄姚心中一跳,隐隐猜到一个可能,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她们才到。

强压怦怦狂跳的心扉,甄姚双手不觉紧握成拳,一眨不眨地盯着甄柔,逐字逐句问道:“你是说能请到罗神医为我医治?”

知道甄姚的急切,甄柔也不卖关子,坐直身,郑重点头道:“对,大人已允诺罗神医为阿姐医治。”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体贴

得到肯定回答,甄姚欣喜若狂。

“对了,阿柔,这是怎么回事?”良久平复下来,甄姚才问出心头的疑惑,“我们不是才到吗?君候怎么就知道我是来向罗神医求医,还如此简单就允了,你不是说这位罗神医对君候极为重要,寻常人等都很难见上一面,更别提向他求医了。”

甄柔本也是纳罕这些,不过一来当时容不得她迟疑,后又只顾着为甄姚高兴去了,倒把这些疑惑丢到脑后,这会儿冷不丁被甄姚重新提起,甄柔这才又记了起来,这便把今日在卞夫人院子发生的事,简单和甄姚说了,尔后也是一脸疑云。

两姐妹四目相对,沉默半晌。

甄柔琢磨着推测道:“可能是夫君他……”

不怪当初曲阳翁主和陆氏时常感慨,甄柔和甄姚虽只是堂姐妹,却比双胞胎姐妹还要默契。只在这时,甄姚也跟着开口了,“会不会是三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且都是模棱两可的说是曹劲,但心里都知道只有曹劲有这个可能,也有这个能力——让曹郑同意罗神医施诊。

不过既然提到曹劲,话头自是让给甄柔。

甄柔沉吟道:“应该是他。”说着一顿,看向甄姚,当初为了不让甄姚心有负担,虽如实相告罗神医并不好请,却也说了靠自己救四公子曹昕之功,应能求得罗神医施针,如今看来得再把另一层实情说了。

稍作思量一番,甄柔简单交代道:“在启程来信都之前,夫君答应我,定会向大人请到罗神医为阿姐医治。只是没想到……”

话没说完,甄柔忽而凝眉不语。

甄姚却已知道甄柔后面的话了。

不过是没想到才抵达当天,曹劲就已经将事情办好,还办得如此有脸面,处处为甄柔这个妻子着想。

这不?

仅是因为看重甄柔这位妻子,便连她这个被夫家抛弃的堂姨姐,也能有如此大的脸面。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同是甄家女,同是远嫁女,命运却天差地别。

想起自己嫁人后的坎坷遭遇,方才的惊喜不觉淡去。

蓦然间,长姐甄姜临终之言,在心底掠过。

如果……如果甄柔给薛钦做妾……

念头甫一闪过,甄姚十指深扣入手心,疼痛顿时传来,亦让她从长姐甄姜的话中醒来。

“只是没想到三公子这样将你的话放在心上,回来当天就把应你的事给办妥当了。”将甄柔未说完的话,打趣般的说了出来,甄姚又为甄柔高兴道:“阿柔,我真的很高兴,不是为了能请到罗神医,而是很高兴三公子如此看重你。不管如何,我们姐妹,总归有一个是好的……有一个能得到全心全意自己的如意郎君……”

说到最后,甄姚声音不觉低了下去,目中也流露出几许落寞之色。

甄柔察觉甄姚情绪变化,想起甄姚带字闺中时的女儿情思,最是羡慕她母亲曲阳翁主和父亲的感情,期许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而造化太过弄人,如今又见曹劲与她似乎相敬如宾,想来总会有些触景伤情。

念及此,甄柔忍不住就想将她和曹劲的真实情况相告,但又觉不妥,不由咬唇而思,忽得记起一事,忙开口转移甄姚注意力道:“对了,还有一件要事忘了和阿姐说!”说时,作懊恼之色。

见甄柔露出着急之色,甄姚果然转了心绪,问道:“还有何事?”

甄柔舒了口气,道:“夫君旗开得胜,大人备了晚宴,一来为了庆功,二来也是为了接风洗尘。”

甄姚聪慧,一听前言,就知甄柔后面的话,如果不是要邀自己出席,又何必特意将此事告诉她?

只是自受陶军欺辱后,她已经有多久没参加过宴会了?

甄姚一怔,继而恍惚。

甄柔这就看见甄姚露出不安之色,心思一转,当下就下了定论道:“安内侍说,大人亲口邀了你一同出席今天的晚宴。”说完还是怜惜甄姚,只好又缓和了语气,补充道:“阿姐,今晚出席的不是曹府的内眷,就是连亲带故的一些官员及家属。如今已落实罗神医施诊一事,你在信都至少都要待上一年半载,总会与这些人打照面,不如就趁今夜熟悉一下。”

恳切的劝言之下,是默默的关心和鼓励。

甄姚心性纤敏,如何感受不到甄柔这一番话的背后,是希望她走出过去。

然,曹郑都已当着众人的面,让亲信邀她出席晚宴,她还能不去么?

甄姚纤密的眼睫覆下,避开了甄柔殷殷关切的目光,低垂眉眼,轻声应道:“好,我准备一下。”尾音轻颤,透着不安。

甄柔心下一叹,覆上甄姚搭在膝上的手,道:“阿姐,一切有我在。”

甄柔这一句有她在,似乎给予了甄姚莫大勇气,待甄姚抬起头时,眸中已不见惶然,反直接迎上甄柔的视线,郑重点头,“恩。”

农历十月底,已经是初冬的天气了,白天越发短了。正午还是阳光和煦,天光明亮,这会儿天已有擦黑的迹象了。甄柔看了一下堂外的天色,又见和甄姚说好了,便道:“那阿姐,趁着晚宴前你休息会,我就先过去了,说不定夫君这会儿也要回来了,我总得看一下。”

甄柔身为二房的当家主母,又大半年不在府中,这会儿自然事务繁多,能先空出时间来找她,已是很不容易,甄姚到底是后宅长大的,明白个中缘由,忙不迭从坐榻上起来,道:“阿柔,快别管我了,你去忙你的,若三公子……”

话未说完,早退下的阿玉,这时走了进来,至堂下欠身一礼,禀告道:“少夫人,张伯差婢来请您过去,说是公子回来了。”说着眉眼忽然都带起了笑,声音更是透着股欢喜劲儿,“张伯还说,公子念着您一回府就去了卞夫人院子,该是没好用午饭,就让厨房备了些吃食,正等您一起用呢!”

说罢,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两人简直形同陌路,阿玉到底又忍不住僭越了一句道:“少夫人,公子真是体贴您!”

第一百七十二章 搬回

阿玉性格沉稳,最是规矩不过,谁都没想到阿玉会突然僭越这样一句话。

话是脱口而出,不及收口,阿玉也是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妥,当下就地匍匐下去,请罪道:“婢失言,请少夫人责罚。”

阿玉自幼服侍甄柔,十多年的主仆之情,可谓非同一般,阿玉私下必然也有过其他僭越之举。此时不妥之处,不过是因她在场,两个主子交谈,没有婢子插嘴的余地罢了。再则,她与阿玉也是相熟,就阿玉这点冒然插言小事,还是全心为甄柔之喜而喜,她哪能置之不理?

甄姚看着阿玉笑道:“阿玉你这妮子哪都好,就是太过多礼!我又不是外人,就接了一句话何必请罪?何况你这话也没说错,三公子这可不就是体贴么?”

说着转头看向甄柔说道:“这一路上许是因有大军随行,并未见到三公子如何。不过……”话锋一转,“今日所见,我真是放心了,三公子带你实属上心,不说先前的事,就眼下这份心思,便十分难得。”

眼见甄姚越说越过了,曹劲和她之间委实没有这般深情厚意,哪怕如今也有夫妻之实,仍不能改变他们结合初衷——为了利益,不过一桩政治婚姻。

只是这类里实在不好节外生枝。

而且甄姚眼下的情况,若是知道实情,怕是会心存负担。

何况她与曹劲既然已成夫妻,她也想将这段婚姻好好地走下去。

一时之间,甄柔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沉默。

有道是,沉默就是默认。

甄姚看着甄柔默认了,目光忽然看向门口。

厅堂门外,天色暗沉,已经起风了。

北地朔风强劲,刮得庭院里枯枝落叶随风起舞,一片萧瑟。

半晌,甄姚一贯轻柔的声音低低响起,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羡慕,“真没想到三公子这样大权在握的男子,也会有如此儿女情长的一面。以前是我着像了……”想到前夫王志习一派谦和君子之态,满嘴更是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唇角不经微微勾起,尽是嘲讽意味。

然,不及甄柔主仆窥得一二,复杂的情绪已然消失殆尽,面上只剩一派为甄柔夫妻和睦的高兴。

甄姚转而笑着催促道:“好了,三公子还等着你呢!我可不能再留你了,免得三公子一会儿亲自到我这里来寻妻了!”

心知曹劲让人找她,必然有事要说,用午饭不过顺便,而她也有话要问曹劲,这会儿听着甄姚又打趣上她和曹劲,甄柔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且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她自己清楚怎么回事就行了,当下便就着甄姚的话,带着阿玉离开。

甄姚径直送到厅堂门口,然后目送离开。

“娘子!”

也不知手扶门框站立了多久,正出神望着甄柔主仆匆匆离去的背影,冷不丁听到亲信婢女阿簪的惊呼,甄姚茫然回神,怔怔循声望去。

阿簪一路从彭城随甄姚远嫁京城,又流转大将军府中,备受欺辱,后来再艰难逃回彭城,主仆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而这一路走来,若没有甄姚拼尽性命的相护,她阿簪只怕不知早已上黄泉几回,此生自当结草衔环相报。

此时,见甄姚这样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阿簪简直心疼的没法。

她不过去送三娘子甄柔一下,她家娘子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阿簪忙拾阶而上,扶起甄姚,焦急道:“娘子,您怎了?可别吓婢!要不,婢还是去找三娘子过——”

“不许去!”一语未完,只听甄姚猛地厉声打断,脸上是阿簪从未见过的厉色。

阿簪一下愣住,“娘子……”她家娘子性情温和良善,从不曾疾言厉色过,现在怎么……

看见亲信婢女一脸震惊,甄姚彻底回过神来,忙四下一看,庭院虽有使女进出,但都忙着收拾院子,并没有发现她们主仆的状况,这才松了一口气,像以往一样柔柔一笑道:“没事,就是高兴阿柔夫妻和睦,得三公子看重。”

阿簪见甄姚恢复常态,也没深究适才甄姚的奇怪,但到底服侍甄姚多年,对甄姚的性子还是了解,多少猜到甄姚心中该有些羡慕,便嘴快道:“三娘子出身高贵,人美心善,天下好儿郎谁不心仪?三公子自然也不列外。”

虽是感激甄柔对自己娘子的帮助,心里却更在乎甄姚,说着话便转到甄姚身上,“娘子您也一样,想当年和三娘子可是有双生花的美誉!等您治好顽疾,来日回彭城,定能和周公子喜结——”

良缘二字不及说出,甄姚已仿佛被踩到痛脚一般,勃然大怒道:“够了!不要再说了!”顾及身在他人屋檐下,咬牙切齿忍住怒声,低喝一声,放下扶在门框上的手,当场拂袖而去。

见状,阿簪惊怔原地,见甄姚忿然走进屋内,她方回省过来,余光却见甄姚先前扶手的门框处,几道指甲划过的痕迹,足以可见当时甄姚是如何用力。

阿簪呆住。

她愣愣地看着门框上的指甲痕迹,想着甄姚的种种表现,心中惊疑不定,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此时,忽然灵光一闪,大娘子甄姜临终前的一幕浮现脑海,尤其是那一字字一句句的泣血之言,轰隆隆在耳边作响。

良久,阿簪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目中亦是波澜不惊,尔后跨过门槛,无事人般步进屋内,径自服侍甄姚去了。

这边阿簪进屋服侍着甄姚,另一边阿玉也服侍甄柔寻曹劲去了。

甄柔和曹劲一直分院而居。

在三房这座三进宅院中,甄柔住在第三进,曹劲则居第二进。

穿过院落之间的连廊,甫一走进庭院,就见张伯正站在东厢门外,指挥着三四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从东厢抬箱子出来。

而东厢既是曹劲的书房,也是曹劲的起居室。

远远看去,见那箱子似乎是用来装衣物的,遂甄柔才走到东厢的阶梯下,就抬头问道:“张伯,这好像是夫君的衣物箱子,不知这抬出来是要做什么?”

闻言,张伯才见是甄柔过来了,忙走下廊庑,作了个揖,脸上堆满笑意道:“此处毕竟是书房,不宜长居,公子终于说要搬回正房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撩拨

三房的这座院子,虽然有三进之大,但第一进的正房位子,是一门两室,正中的大门直通后院,一旁的屋子则住了张伯,曹劲自不可能再住了。第二进就是曹劲现居的院子,正房一堂两室的格局,直接被改造成面阔三间的厅堂,根本就无法住人,不然曹劲也不会住到东厢的书房去了。

如此一来,整个三房的三进院子中,只有她现居的第三进院,才有正房。

也就是说,曹劲这是要搬去和她同住。

甄柔听张伯一说,就反应了过来,一下瞠大了眼睛。

又是意外,又是突然,一副迷茫好像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样子。

曹劲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时,正好就看见甄柔这一瞬间因为突然来不及掩饰的表情。

他不由微微眯眼,就负手站在廊庑上,居高临下的看着。

“你不想我搬过去?”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突兀响起。

书房的门敞开着,几个粗使婆子正从屋里抬衣物箱子,场面嘈杂,正在廊庑下对话的甄柔和张伯都没有发现曹劲走出来了。

还处在意外中,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甄柔,冷不丁听到曹劲的话,顿时没话说了,只在心里想到,这下可以肯定不是自己听错了。

甄柔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的转过身,欠身一礼,笑盈盈迎上曹劲的目光,一派安之若素道:“夫君怎么会这般想呢。”

她当然不想曹劲搬过去。

一码归一码。

她是和曹劲有夫妻之实,更想着和曹劲的婚姻好好继续下去,但这可不代表她想和曹劲吃住一起。

她一个人独占一个院子多自在,如今甄姚又来了,有曹劲在一旁,甄姚少不得要回避。而且她是正妻,又不是姬妾之流,需要夫郎的宠爱才能安身立命。总之,曹劲搬来,诸多不便,弊大于利。

见甄柔没有任何心虚之态,面上仍是一贯的仪态万千,场面话说得比谁都漂亮。

曹劲盯着眼前漂亮得不似真人般的女人,眼底不由暗了暗,一股狠劲一闪而逝,尔后舌尖不动声色地抵了下牙槽,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先进食。”曹劲收回目光,一眼掠过院中众人,也不揭穿甄柔,言简意赅落下一句,就转身回了书房。

看着已先一步离开的曹劲,甄柔就想起先前甄姚、阿玉她们的话——体贴?

真该让她们好生看一下!

念头一起,甄柔似不经意地往身侧看了一眼,见随侍一边的阿玉正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头站着,顿时无奈,撇过这一个念头间的莞尔心态,敛了敛心神,复又对张伯道:“夫君的生活作息,还是张伯更熟悉,若有些忌讳我不知道,还望张伯提点。”说着唇角一扬,笑容拂面,“夫君常年行军打仗,生活上多是辛苦,我一介妇孺帮不上什么,但夫君在府里的时候,总得将他生活安排妥当才是。”

言语情态间,尽是关切夫君的贤妻之态。

张伯一直盼着曹劲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就眼前的甄柔能近得了身,且看样子应该还是上了心,他也不管甄柔是真心,还是为了尽本分,又抑或是做个面子上功夫,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在走。是以,他立时就笑眯了眼,背更躬下去了,丝毫不为甄柔的抬举拿乔,恭敬道:“只要是少夫人需要知道,小的定当如实以告,请少夫人放心。”

这是张伯在向她表态。

尽管张伯态度一直恪守主仆尊卑,不过有些东西还是该确认一下。

眼下既得到满意的答案,甄柔也不再与张伯多言,曹劲可还在书房里等着呢,她这就拾级而上。

知道曹劲不喜侍女在旁伺候,甄柔留下阿玉在门口候着,独自入内。

才提着曳地的曲裾裙摆,跨过书房的门槛,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迎面扑来。

虽还只是初冬时节,没有冷到下雪,但北地的风厉得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是刺痛的,落在身上也有些让人吃不消,这一进到温暖如春的室内,甄柔不由舒服的微眯起眼,轻吁了一口气。

待抬眼,因着要一年没来过书房了,下意识就打量了一眼。

书房还是去年底离开的样子,正对门一排靠墙的大书架,左边靠墙的地方才设有一案一榻。

此时,曹劲已在长案后的榻上坐下。

还有一个多时辰才掌灯,但天已经有几分晦色了,书房也跟着有些昏暗,倒衬得长案边一尊三脚兽面大火盆里火光熊熊,很是有些亮光。

晦暗的天光透窗而入,与辉煌的火光,就一左一右投在曹劲的脸上,让他刀削斧凿般的脸庞更显的棱角分明,面上又是似古铜的黝黑肤色,看着虽有别时下备受追捧的翩翩玉面公子,却散发着一种铁骨铮铮的男人味。

格外强硬,带着侵略意味,令人难以忽视。

莫名地,甄柔胸口漏跳一拍,脑中竟浮现床帏间的一幕,也是这样强硬的突然闯入视线,带来浓烈的窒息感。

当下一怔,甄柔就愣站在书房当中,有一瞬间的失神。

曹劲是何人,屋内虽然光线略显昏暗,甄柔人又隔的远,他还是在甄柔恍惚的瞬间,发觉了甄柔的异样。

这是……看着他失神了?

曹劲勾唇,掠过一丝笑意,似乎为了防止甄柔又口不对心的掩饰过去,几乎在发现的那一霎那,他就开口问道:“怎么脸突然红了,在想什么呢?嗯。”尾音轻轻上扬,带着不易察觉的撩拨之意。

甄柔下一瞬已察觉自己的失神,心下不由羞恼,面上却不愿露出分毫,正要如常掩饰过去,不防听到曹劲这样一问,本来如雪白嫩的脸颊,这下真的红了,脑充血似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见状,曹劲兴致来了。

见惯了甄柔礼仪俱全,冷静自持的模样,像现在这样可是少见,不表示一下岂不辜负?何况眼下已快要年底了,诸事将毕,一切顺遂,如此有闲有暇,更当如此。

“恩?怎么不说话了?”

声音仿佛是从鼻腔里哼出来。

低沉,悠长。

意味深远。

第一百七十四章 疑虑

说完,曹劲从坐榻起身。

他绕过身前长案,缓步走向甄柔。

在晦暗的房间里,他的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甄柔。

曹劲常年练武,一日不缀,行走步伐矫健,龙行虎步也不为过。

他每走近一步,犹如战鼓击响,似击打在她的心上。

曹劲步步逼近,甄柔只感自己步步败退,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油然而生。

眼看曹劲就要走到跟前,骨子里不服输的倔性子,或是前世的遭遇让她下意识地竖起了保护墙,甄柔舌尖一咬,痛感骤然传来,疼得差点直冒眼泪花,却好在也疼得她清醒了过来。

前世到底曾有过一段情,不是一张白纸,从眼前的暧昧环境中跳脱出来,不难发现曹劲分明是故意的,在刻意向她施展男性魅力。

心下一恼,难怪说美、色误人,看来不仅是女、色,男、色同样如此。

不由暗自警醒了一番,看着已走到一步之外的曹劲,甄柔深吸了一口气,尔后不等曹劲再走近自己,她已抢先上前一步,走到曹劲的跟前。

男女之间,就是如此奇怪。

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无论之前陌生,还是互相戒备,乃至心存敌意,但是在这之后,即使初衷未变,彼此间也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一如此时,甄柔轻垫起脚尖,让自己更近距离迎上曹劲目光的同时,身体也因为惯性,向曹劲胸膛靠了过去。

双手主动抵在曹劲胸膛的时候,甄柔还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毕竟除了在身边十多年的近亲之人,她能自然的与其亲近外,对于其他人,她素来不惯太过靠近,却没想到对于曹劲,她竟也是一点没有不自在。

不过也是,都有床帏间那等亲密之举了,何况眼下?

哪怕眼下更亲密的举动,让她现在做来,她都觉得可以十分自在随意地做出。

忽生的意外之感,也就一个念头不到的事儿,转瞬甄柔已是全副心神用在了曹劲身上,她一边双手抵着曹劲胸膛支撑前倾的身体,一边仰起头,似水的乌眸盈盈望着曹劲,轻语道:“我在想该如何感谢夫君。”

甄柔自豆蔻少女时,就有服食香丸的习惯,这也是时下贵族男女生活上的常态。

含香料,祛口臭。

如在京城,上至官员口衔鸡舌香等名贵香料奏事,下至宫女吃莲子等食物使口中气味常香。

甄柔有出身皇室的母亲,在用香上自然更是出色。

古有形容佳人,呵气如兰,甄柔便是如此。

然而,甄柔这等佳人主动投怀送抱,曹劲却是身体一僵。

本以为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未想到不过转眼之间,甄柔竟然反客为主。

眼前佳人吐气如兰,入怀满是柔软温香,哪还半分的手足无措。

有道是男人在世,济济一生,大多所追求,一不过权势,二不过女、人,曹劲自认为他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对于温柔乡他自是喜欢。尤其眼前的女人,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女人,他拥有的理所当然。

因着身高的差距,甄柔吐出的香气从他的下巴升起,缱绻在他的唇间,萦绕在他的鼻端,然后慢慢侵袭了他所有感官。

什么撩拨,什么闲暇逗弄……都该死的去吧!

曹劲眼睛眯起,狠狠地盯了甄柔一眼,便是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拦腰按住怀中的娇躯,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

“啊——”

双手抵在两人之间,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倒了过去,只是揽在腰上的手实在太过用力,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甄柔不由痛出声来,低声抱怨道:“干什么呢!好痛!”说时,抵在曹劲胸口的手,也下意识握成拳,反抗地锤了一拳。

彼此间距离不过一个拳头,这一拳头锤过去,哪有什么力气,不过无伤大雅的一下。

然,这一小拳头锤胸口,还有似抱怨更似娇嗔的语气,简直犹如欲拒还迎,尤其是还不自知,自然而然地让人心头越加灼热。

曹劲喉头滚动,手上越加用力,好似恨不得将人直接糅进身体里。

没想到她都出声了,曹劲非但不放手,还更加用力。甄柔不悦,抬头,不满道:“夫君,你这是……”

话未说完,看见曹劲眸光发暗的盯着自己,一个激灵,想起不多的床帏间一幕,骤然反应了过来,一时既得意自己扳回一城,又鄙薄或是失望如此容易就情动了。

心思略有些复杂,甄柔不愿多想,当下心里更多是得意,便摒弃其他杂念,将未说完的话收回,另转了话题道:“夫君,我真的一直在想如何感谢你,今日才抵达,你就请大人允了罗神医为我阿姐治疾。”

说话间,不再抗拒曹劲的亲近,她顺着曹劲的手劲,放下垫起的脚,将头靠在曹劲的胸口,整个人柔顺地依偎过去。

语声轻吟,有着平时没有的温柔,然而话语却犹如一盆冷水泼来,还有甄柔眼底以为隐藏很好的一丝得意之色,都让曹劲的理性回归,走出了甄柔编织的温柔乡。

“不是我。”曹劲阖眼道。

到底不舍怀中温软,虽放开手中的钳制,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甄柔的背脊。

甄柔没察觉曹劲的变化,下意识抬头道:“什么?”

片刻反应过来,退开曹劲的怀抱,抬头问道:“你的意思,今日大人让安内侍过来,不是你的原因?”

曹劲顺势放开甄柔,睁开眼睛,里面已是一片冷静之色,他沉吟道:“我也是从大人处离开后,才知道安内侍去卞夫人处寻你,还……”顿了一顿,目光复杂地看了甄柔一眼,略有不解,“还如此抬举你。”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疑惑,说完就探究地看着甄柔。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退后一步,思索片刻,仍旧摇头道:“夫君,我一直以为今日之事是你出面。而且我也仔细想过,我认识人中,能让大人如此做的,也只有你。如果不是你的话……”

甄柔话一停,抬眼看向曹劲。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皆是疑虑。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定论

书房没有关门。

这时,张伯立在门槛外,躬身请示道:“公子,厨房送来吃食,可是现在用?”

曹劲敛下眸中疑虑,对甄柔道:“此事暂放一边,先吃些东西垫一下。”说罢,才看向门外,吩咐道:“摆进来吧。”

张伯依言而行。

不一时,吃食摆上长案。

张伯带着送餐来的两个仆妇,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们三房是有自己的小厨房,就在第三进院中的西跨院里。

都是在一个大院落里,从第三进的西跨院来到第二进的书房,路上不远,又才做好,即使天冷,吃食也还冒着腾腾热气。

不过因着吃食要得紧,厨房准备的也是简单,多是现成的,热一热便可食用了。

只见长案上主食以蒸饼为主,一样麦粉蒸的饼,一样米粉蒸的饵,佐餐以肉酱、鱼酱,水煮冬葵菜,鸡汤。

甄柔与曹劲隔案而坐,同案而食。

冬时天寒,人一冷就饿得快,午时又未正式进食,饶是甄柔喜食米饭,看着长案上冒着食物香气的蒸饼,也不禁生出了胃口。

曹劲一路骑马抵达,活动量不小,腹饿感尤甚。

当下,两人默契地暂放曹郑抬举一事,都奉行起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静进食。

蒸饼抹酱而食,辅以冬葵菜佐餐,最后一碗撒了葱花的鸡汤下肚。

到底是北地霸主的府邸,吃食再简单,也是普通人家难以企及的。都是寸草不生的寒冬,反季节的蔬菜以温室培植,如鸡汤上撒的青葱,便是府中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有专职的奴仆侍弄出来的。

这般,一张饼、一份汤食入腹中,甄柔顿感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路上的疲乏却也跟着窜出了,竟生了困意。

甄柔抬手,宽袖垂下,遮面就了一个呵欠。

曹劲看了一眼甄柔,没有说话,一如既往地将案上剩下的饼、菜、汤一扫干净,才放下食具,道:“离赴宴还有一两个时辰,晚宴估计结束的晚,你趁这会先去休息。”看了一眼今日稍作打扮过的甄柔,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女人打扮需要的时间,补充道:“掌灯后半个时辰,我接你一起赴宴。”

言下之意,曹劲现在不会和她回正房休息,应该是留在书房作休息梳洗之事。

甄柔乐得如此,她确实有些疲乏了,若曹劲这会就跟着过去,她少不得要先将就了曹劲收拾妥当,才能轮到她自己,到时哪还有什么缓神的闲功夫。

尤其今晚上,是她第一次以曹家妇的身份正式公开出现,她自是要慎重以待,是以一听曹劲的话,她心里早已全同意了,甚至想立马就离开回房。

只是曹郑突然抬举她一事,还没有出一个结果。

“今日大人让安内侍过来,若不是夫君所为……”甄柔试探着思索道:“可是因我年初替换四公子为人质,大人以此宽待我?”

话才说完,甄柔又兀自摇了摇头。

曹郑若想为四公子曹昕之事报答,方法有很多种,犯不着她才抵达当天就如此抬举。

即便今日之举,有她救四公子曹昕的功劳在,但应该不仅只为此,该还有别的缘故在才是。

不过这些话还在思量中,甄柔一时没有全说出来。

甄柔说话的语气都犹带不确定,再看甄柔脸上明显还另有思量,曹劲看在眼里,却不打算就此讨论下去,他就顺着甄柔口中说出的话,一言定论道:“大人素来看重曹昕,对人对事也是赏罚分明,你救曹昕有功,大人必定会有所表示。至于今日之举,是否因你救了曹昕而为,我会调查清楚。”

信都是曹劲的地盘,他们又是嫡亲父子,由曹劲调查自是事半功倍。

就像曹军以曹郑为主,即使曹郑远在信都,也能清楚知道他们这一路发生的事——甄姚随行,求医罗神医。

如是,对曹劲的安排,甄柔无任何异议。

“一切听夫君安排。”甄柔乐得卖乖,当下面上就一派柔顺的应道。

曹劲看得眯眼,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方才甄柔不甘示弱诱他的一幕,“至于大人若还有抬举的事,你尽管安生受着,总之从目前看来,你是受益的。”双手负于背后,悄然握手成拳,敛去眼底陡现的危险暗芒,面色如常的提醒道。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曹郑后面极有可能还有这等举动,甚至就是今晚都可能会……

甄柔听得明白,心领神会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曹劲让甄柔这会过来,就是为了今日曹郑突然抬举甄柔的事,现在双方都从彼此那暂弄明白了一点,该说的也都说了,稍后又还有宴会,便不再多言,双双歇了话。

甄柔带着阿玉回了正房。

姜媪知道甄柔接下来的行程,早将一应物什准备齐了。

甄柔打从娘胎生下来,就是由姜媪照料左右,后来曲阳翁主买了阿玉回来,姜媪便带着阿玉一起照料甄柔的生活起居。对于甄柔的喜好习惯,她们二人再是清楚不过,这是新收到跟前小半年的阿丽远远比不上的。

正房左边的小耳房是浴房,甄柔最是喜洁,沐浴亦是最能消除疲乏的。

姜媪早早在浴房烧了火盆,热水不断注入浴桶,室内暖烘烘的,水气烟雾缭绕。

甄柔从兰汤洁身起来,赤&ap;ap;身懒懒躺在一旁的睡榻上。

阿玉跪于榻下,将今年用鲜花蒸煮出的精油涂于指腹,力度适中的在甄柔光滑lu背上按压,姜媪则跪坐于榻另一端,轻柔地为甄柔捋干湿发。

头顶和身上的穴位都在疏通着,有些酸,也有些痛,却让人舒服地都要忍不住呻&ap;ap;吟了,甄柔只感到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

“这大半年没有你们在,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甄柔趴在睡榻上,懒洋洋地感慨道。

姜媪想到刚才服侍甄柔沐浴时,听到甄柔这段时间的经历,顿时就心疼上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甄柔既是她要效忠的主人,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娘子,您受苦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噙泪

姜媪是封国王宫出来的,礼仪规矩刻进了骨子里。不是触动太大,即便在私底下,也不会矢口唤出甄柔嫁人前的称呼。

甄柔懊恼,看来她还是说得严重了,该再省略一些才是,倒惹得姜媪又难受起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甄柔撑起手肘,转头看向姜媪,语气轻松道:“我不过受了一些路上的颠簸之苦,最后却捞了个挺身而出救四公子的大功来,不仅夫君记着我的好,就是君侯大人那我也记了一笔。”说着仰了仰头,故作得意地补充道:“今儿不就是?大人特意让身边的大红人安内侍去卞夫人处给我增面子,还一并解决了阿姐求医的事呢!”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哪儿听不出话里的故作轻松?

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其中的危险了。

万一有个闪失,那真是……

姜媪后怕的闭上眼睛,待缓过劲儿来,又想起甄柔还看着她,不愿违了甄柔的一片心意,她忙将心疼和害怕的情绪敛下,挑着好的道:“所以少夫人是个福气人,遇难成祥,有了救四公子这份功劳,看大人今日让安内侍来的举动,以后该是不用再担心名分上的事了。”

说着到底心里害怕,不觉就变了口风,成了殷切叮嘱的话,“不过少夫人你一个弱女子,单枪匹马去顶替四公子成人质,还是有些冲动了。如今万事顺遂,您是金尊玉贵的曹家三少夫人,再不能这样冲动了,万一有个什么,老奴可怎么向翁主交代。”

姜媪是自幼服侍曲阳翁主的,有几十年的主仆情分了,地位非同一般。但自被安排到甄柔身边服侍,就不再抬出曲阳翁主了。

如今竟抬出了曲阳翁主,看来是真怕了……

还有这几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姜媪越发喜欢念叨了。

心里不由叹了一声,甄柔趴回榻上,悄然吐了吐舌头。

阿玉正好瞥见了,抿嘴一笑,帮着甄柔转了姜媪的注意道:“可不就是嬷嬷说得么,如今万事顺遂,公子现在对少夫人很是上心,原是一直住在书房,为了少夫人都愿意搬回正房了。”说时手上的动作也不见停,指腹从甄柔的背按压到腰间。

姜媪因着甄姚的失踪,这大半年同样深居简出,几乎没有出过三房院子。但是对于三房院子发生生的事,还是能第一时间知道。

她早是知道了曹劲又惦记甄柔进食,又是要搬回正房的事,不过高兴的事谁不愿多听,当下听得笑眯了眼。

“对了,老奴还没恭喜少夫人呢。”姜媪忽然说道。

不用问,她都知道姜媪要说什么了。

算了,就由着她们高兴吧。

让大家这样以为,其实也挺好的。

甄柔无奈地想着,索性趴在睡榻上,就懒洋洋的“哦”了一声算做了回答。

姜媪不以为意,继续道:“恭喜少夫人和公子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

声音里的喜悦是怎么也掩不住,却听得甄柔一下瞠大眼睛,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姜媪,大大的眼睛里写着这也能看出来?

姜媪忍俊不禁,道:“少夫人,老奴是过来人。”

甄柔撇了撇嘴,她现在也是过来人了,她就看不出来。

甄柔没有说话,倒不是不好意思,就是这事没什么话好说的,她默默收回目光,正要转回头重新趴着,余光一个不经意就见屏风后立着个身影。

“谁!?”

这半年来的经历,让甄柔警觉性极高,发现人影的一瞬就喝出声来。

“少夫人,是婢子。”冷不丁甄柔大喝出声,阿丽心中莫名一虚,双腿直打颤,半晌才缓过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甄柔喝出声时,就知道人影是阿丽了。

阿丽性子活泼娇俏,倒是挺讨人喜的,加之这大半年来都是阿丽服侍,也是处出感情了,又阿丽出身干净,便继续留在身边了,并让阿玉带一下,意思就是让做大侍女培养。

是以,这会儿能有机会进出浴房的,除了姜媪和阿玉,也就只有阿丽了。

甄柔松懈了下来,重新闭上眼问道:“怎么立在那也不出声。”

阿丽没有经过事,性子里很有几分天真,又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真的心性里还藏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大胆。

甄柔这会儿浑身*酥软,问出的声音也是慵懒,听着哪还有先前的严厉?阿丽不觉就恢复了常态,捧着月白色的棉袍,走到跟前,甜甜一笑,道:“阿玉姐姐让婢将棉袍过道暖香,说是少夫人沐浴过后穿,才会松软暖和。至于婢怎么不进来……”

说着话就是一顿,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眸眨了眨,眼珠儿就滴溜溜地转,透着少女的娇憨。

阿丽想到这些日子来,甄柔性子是极好的,这便一下捧着棉袍跪坐到榻前,仰脸凑到跟前,睁着大眼睛望着甄柔,眼里尽是好奇,“少夫人,您和三公子不是成婚一年多了,怎么会才圆房?还有听着怎么还是因为您救了四公子才有眼下的好局面?”

一连好几个问题问出,但到底是个聪慧的妮子,尾声未落,已是愤愤不平的嘟囔道:“少夫人长得这么美,人还这么好,婢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少夫人还好的人,公子怎么可能不上心,还需要少夫人用其他功劳换?”说着又是仰头一哼,一副就是认准了甄柔是最好的,谁都该喜欢的样子。

身为侍从,最重要的就是忠心。

姜媪本见阿丽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一个新来的小婢女,还敢偷听了主人的话不请罪,反而大胆问起来,心里正是不喜,但见阿丽这般全心全意维护甄柔,又想着甄柔对阿丽有几分喜欢,这半年来服侍甄柔也算有功,怒气不觉消了大半,但该训斥的不能少。

“没规没矩,还咋咋呼呼,阿玉你看紧点,别让她给少夫人闯祸!”姜媪肃声道。

姜媪一直负责管理甄柔身边的侍女,最是知道如何管教这些新来的小婢女,阿丽一见姜媪这样,就吓到瑟缩了起来,苦哈哈地看了一眼甄柔,求救之意明显。

甄柔却不像以往对阿丽得过且过,她直接闭上眼,不理会阿丽的求助,只对阿玉吩咐道:“差不多了,回房梳妆吧。”

阿玉依言而行,从阿丽手上取过棉袍,和姜媪服侍甄柔披上。

主仆三人动作默契,谁也没有理会阿丽。

阿丽跪在原地,看着她们,杏眸渐渐噙满眼泪。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由着性子,让泪落下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早到

穿着暖香的棉袍,披着半干的头发,从水雾氤氲的浴房出来,天色又晦暗了一些,气温也跟着更低了。

这才走到外面,沐浴后的热气,竟散去了大半。

寒风无处不在,争先恐后透过颈项处的棉袍缝隙,直往脖子里钻。

甄柔没有耸肩缩脖子的习惯,她只打了一个冷颤,就在廊庑下的回廊上匆匆而行,赶紧回到寝室。

彼时,离掌灯时分也不远了。

曹劲说掌灯后半个时辰过来,给她梳妆的时间不多了。

在浴房做精油按摩的时候,已经是作了休息,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甄柔不再耽搁,一回到卧房就开始梳妆。

为了便于上妆,寝室内已掌了灯。

九连枝扶桑树形铜灯坐落在妆台前,灯火煌煌,一片通亮。

甄柔不喜欢上头油,但贵族女眷的发髻都较繁琐,发油不可或缺。然而,半干不湿的头发,因着发丝尚润,若发质再好些,仍可以在发梳下极为柔贴,梳出的发髻并不比上了头油的差。

甄柔勤于保养头发,有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为此。

阿玉手巧,甄柔头发乌黑亮泽,抚摸如丝绸柔滑,阿玉就趁着甄柔半干的头发,动作娴熟地梳起了飞仙髻。

飞仙髻,是时下贵妇圈里最流行的发髻之一。其顾名思义就是一种高耸的发髻,把头发挽到头顶,分成数股,挽成数个弯曲的环,直耸向上。

甄柔选飞仙髻,一来高发髻显得端庄,表示了她对今晚宴会的重视,一来飞仙髻现在极为流行,有道是物依稀为贵,既然流行,就极常见,而不出众了,不就低调了么?

在上层女眷圈子里,与巍峨的高髻相承的是金步摇。

高髻,插多支发笄,再加一支金步摇,便是一位贵族妇女的装扮了。

两名侍女各自跪捧着盛放了十数支发笄的捧盘,在甄柔选好发笄后垫着脚躬身退到一旁,另又有两个侍女捧了放着金步摇的捧盘跪了过来。

“少夫人,您看用六兽步摇或凤凰步摇如何?”阿玉跪在甄柔身后建议道。

六兽有熊、虎、赤罴、天禄、辟邪、野牛,它们制成的金步摇,其行或奔走,或昂首展翅,都具有吉祥、驱邪的意义。因着其中有几兽,是来自外域输入的,有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六兽步摇逐渐广受欢迎,与凤凰步摇隐有并驾齐驱之势,成为最受欢迎的贵族女眷饰品。

甄柔看向盛放在捧盘中的数十支金步摇,慢慢思量道:“这两种步摇今晚戴的人应不少,而且太过繁琐了,虽是显得贵重,可戴着也委实沉了些。”皱着眉头又看了一会捧盘,这才“唔”了一声,道:“就那支枝条式样的步摇吧,都是细金银丝做成的,戴着够轻巧。”

既然甄柔都亲自选了,自然按照甄柔选的来。

哪知阿丽跪在捧盘跟前半天,还愣在那,没把枝条步摇拿过来。

眼下时间又紧,阿玉再是性子温和,也不禁皱眉催促道:“阿丽,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把少夫人要的步摇递来!”

见阿玉不悦,阿丽一个激灵回过神,然后可怜兮兮地看向阿玉,倒是一副委屈样儿,道:“这么多金光闪闪的步摇,又是黄金,又是珍珠,我都看花眼了,真找不出少夫人要的那支!”说着不由又回头看向那一支支金步摇,只觉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口中更是无意思地感慨道:“今个儿我才知道,什么是神仙生活呢,我要有一支换了钱帛,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这话不说小家子气,听在见惯了这些的阿玉耳里,尤其还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无论嫁人与否,都是伴着甄柔的身边,只要甄柔好,她们必然也不差,如此听着阿丽的感慨不觉好笑。

阿玉只好瞪眼,没好气道:“真是个活宝!”

见状,就知道阿玉不生气了,阿丽却也不敢再耽搁,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这些步摇,然后心一定,就找出了甄柔要得那一支,赶紧递给了阿玉。

阿玉忙将步摇给甄柔戴上,然后跪到阿丽在的侧身边,道:“少夫人,好了。”

闻言,甄柔从刚才阿丽冒傻气的话里转过注意,对着铜镜看了一看,不由笑道:“还是阿玉的手艺好。”说着见时辰赶出来了,有了打趣的心思,于是偏头看向阿丽,道:“跟着你阿玉姐姐好好学学,有这门梳头的手艺,你这辈子的吃穿也够了!”

这会儿氛围好,又是甄柔这个主子带头说笑,一众五六个侍女又觑姜媪抿嘴一笑,当下都放开了,也跟着低声笑起来。

阿丽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也不羞恼,反挽上一旁的阿玉胳膊,笑嘻嘻地道:“阿玉姐姐你以后可不要嫌我烦,是少夫人让我跟着你学手艺的。”

甄柔没想到阿丽竟聪慧的拿上她说事,正要说话,有侍女匆匆进来,躬身禀道:“少夫人,公子过来了,说是他来早了,让您不用着急,他就在堂上坐着,等您梳妆妥当再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投来一片亮光。

甄柔看过去,人影、长杆影子窜动,是侍人在廊下挂灯。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甄柔挑眉,看来不仅来早了,还早了整整半个时辰。

想到今下午在书房时,曹劲突然地僵硬了那一下,甄柔不由莞尔一笑。

片刻敛下笑容,抬手示意阿玉搀扶她起来,一边拂了拂水袖,一边看着一人高的黄铜镜里自己的身影,慢条斯理道:“我已梳妆完毕,正好去堂上陪夫君。”

曹劲才到不久,尚未入座,正负手立在堂中,透过厅堂大开的门,看着逐渐灯火明亮的庭院时,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从左边的寝室传来,伴随着脚步声又有细碎的其他声响,很是清脆悦耳,应该是珠翠玉石相撞击的声音。

侍女不许带头饰,那就是甄柔来了。

曹劲随声看去,就见甄柔一身正红曲裾姗姗行来,四五个侍女簇拥着她。

行走间衣袂翩然,金翠与珠光闪动,恍若神女。

“夫君,你来早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表白

声音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

吐出的话语却直白得难掩得意,着实让人牙痒。

曹劲眼睛微眯,舌尖顶了一下牙槽,只脸上仍让人看不清情绪。

就还是那个样子:一脸严肃,面容冷硬,世人眼中不近人情的曹三公子。

甄柔才不管曹劲此刻是否表里如一,她既然都敢老虎嘴上捋胡须了,自然有圆场过去的办法。

“今天本就累了,这晚上怕还要喝些酒,夫君当多休息一会儿才是,哪怕闭目养神也好。”甄柔这就接着那句“来早了”的话,用着姜媪常念叨她的语气,另补充道。

而说话间,也行至曹劲跟前,甄柔微微仰起脸。

这个角度,正是待字闺中时,她和甄姚闲来无事,玩笑嬉闹时找出的,她们彼此抬头时最好看的角度。

这样摆好角度,甄柔望着曹劲,端庄含笑,只是扬起的唇边犹带一丝极轻浅的羞涩,“其实夫君不用这样早来,我能够顾好自己的。”

今日三房的男女主人双双归来,似乎堂内的灯也因此格外明亮。

只见堂内四隅的座灯早已亮起,连着屋顶垂下的九枝吊灯,闪烁着亮橘色的璀璨灯火,映在那样一张宜嗔宜喜的脸蛋上,让人对世人的话不禁深以为然,当真是灯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态*趣味,撩人心弦。

娇妻含羞带喜,奉上默默关切,委实是温柔乡。

曹劲对此情意真假不置可否,只是眯眼欣赏着这等温柔乡。

有道是赏心悦目,曹劲也看得悦然,不过眼底危险暗光却并不曾消去半分,只是其中又凭添了一丝闲适玩味。

“我沐浴更衣后,在书房阖眼片刻,原是想着养神,只是老想起你,干脆就过来等你。”曹劲盯着甄柔这张百看不厌的脸,也不掩饰,直接大方承认道。

这一句话,顿时听得簇拥甄柔左右的侍女喜上眉梢。

甄柔却是听得一怔,旋即不着痕迹地觑了曹劲一眼,一本正经,神情也极是自然,委实看不出有违心,或是刻意而为。

难道是回了曹府,曹劲对他们是夫妻这回事感触更深?

甄柔低下头没有再答言,脑海里却狐疑的闪过一念。

看着似含羞低头的甄柔,曹劲也没收回目光,反而当着一众侍女的面,一面不加掩饰的上下打量着甄柔,一面坦诚到直白的说道:“我虽瞧着你现在这样就挺好,可妆容上的事我不懂,若还没有梳妆完,你就回寝室继续,不用理会我,我在这里坐着等也一样。”

说到这里,忽然皱眉看了一眼甄柔才梳好的发髻。

想到以往宴会上,她们这些女眷发髻巍峨,好像是戴了假髻,发饰也似乎比甄柔要多些,于是又道:“不急,时辰尚早,你慢慢收拾。”

话是这样说的,但在他看来甄柔这番装扮已足够出席晚宴,又一想甄柔现在的妆容比起那些贵夫人简单不少,怕是还要收拾好一阵,倒有几分后悔,适才闲下来一时意动想见甄柔,却忘了她们女子梳妆时长。

众人自然不知曹劲心里的想法,只见表面上曹劲愿耐心坐等甄柔梳妆。

这在时下,实属少见。

尤其还是曹劲这等身份,加之众人对曹劲一贯不近人情的冷硬印象太过深刻,一时之间不免吃惊,心里不约而同都想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甄柔和曹劲交手颇多,婚前更是斗智斗勇,如今虽有将这段婚姻好好过下去的想法,却并不认为曹劲此举她该觉得多荣幸,或者惊喜意外。

有道是,妻者齐也,故曰配偶。

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尤其想到曹劲今下午在书房里的举动,让她差点愣神,甄柔就越发心神清明,尽妻子本分可以,若再一颗真心错付,还是对着曹劲这种醉心权势的男人,想一想前世的自己,还有今生的甄姚,都是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

而他们为何成婚,这之前的种种如何能忘?

是以,哪怕以后能举案齐眉,终归还是会意难平吧……

种种警醒心思,不过一念之间,甄柔垂着的眼眸一片清冷,待抬眼时,眼里闪着笑意,是妻子对丈夫的体贴应有的笑意,也是人际交往中需要的笑意,这是甄柔最擅长的,以前闺中常有宴席,她身为当地掌权家族的女公子,攀附讨好之人众多,这些都需要她应付,而他们甄家满门清贵,时下又最是看重名声,她那时再是能随心所欲,也得有所顾忌与这些人来往。

如是,便见甄柔虽是笑意盈盈,态度上却是宠辱不惊的对上曹劲,道:“夫君,你觉得我现在怎样?”说时展开双臂,水袖垂至腰下,缓缓转了一圈,尔后脚步一停,微微偏头,看着曹劲,等待回答。

玉步款款,身姿翩然。

以往不过平时的一举一动,还多又收敛又拘谨,已是让他悦目。何况如今刻意展现?

刻意……

脑海里陡然抓住这两字,曹劲心思忽然一凝,却不过片刻又跟着放下,如今已成真正的夫妻,甄家又依附过来,他们早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即便刻意也无伤大雅,眼前的福利,就当是甄柔应之前许诺的,当好曹家三的少夫人,也当好他曹劲的妻子。

“卿卿佳人当如阿柔。”曹劲坦然承认道:“当年第一次在小沛见你,我便难以忘怀。”

甄柔是想问她这一身妆容如何,却冷不防听到这类似表白的话,脸顿时不争气的一红。

好在为了晚宴,妆容上的浓重,想来也看不出脸红,心里松了一松,继而却是一恼:男人都是肤浅动物!

不过这样也好,也算是正中下怀,你来我往多扯几句话,正好让曹劲不察觉下,等甄姚过来。

甄柔心思一转再转,曹劲却只看着一身红衣的甄柔,仿佛穿着一身嫁衣成为他的女人,不由想到当初一见之下的难忘,再猜到她身份后所下的决心,一定要甄柔成为他的女人,如今一切皆如他意,加之徐州已在掌握中,不禁生出些志得意满。

美人与天下,美人既得,天下岂远?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喜

一时间,曹劲看向甄柔的目光越加灼热,黑亮得惊人。

甄柔才褪去脸上的燥热,就见曹劲这种眼神盯着自己,眼里尽是露骨的贪念和掠夺之色。

这种眼神,她只在床帏之间见过,可此时此刻,曹劲的目光尤甚那时。

甄柔不知道曹劲不仅看到了她,更看到了其他,只凭着以往所见,判断曹劲现在的想法是偏到了男女情、事上,心里顿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怎能就想到这些?难道男女一旦有了肌肤之亲,男子一见到女子就只会想到这些?如果是,那还真是肤浅动物!

当下,心里着实太过恼羞成怒,甄柔再是自持不住,使劲瞪了曹劲一眼,低声提醒道:“夫君,我问的是,我今天这身装扮如何?”

刻意压低的声音,逐字逐句从齿缝蹦出的话语,瞪眼脸红的样子,无不透着一股子又羞又恼的意味。

这是害羞上了,还害羞的厉害。

曹劲不由挑眉,他见过大胆包天的甄柔,也见过忍辱负重的甄柔,还有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嫁给他的甄柔……见得更多的还是一派贵女姿态的甄柔,却唯独没见过羞恼成这样的甄柔,心思不由全转到甄柔身上,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阿柔平日穿浅色衣裳,少有装饰,可称之清丽。”曹劲一面真心称赞,一面也添一把火道,“今日着红衣,上红妆,亦是娇艳。”

才听曹劲说前一句,甄柔已经后悔问曹劲了,这等曹劲把后一句说完,甄柔再不给自己挖坑了,直接道:“夫君,我已经收拾妥当,无需再多做修饰。只是现在时辰离赴宴可能尚早,我陪夫君坐上一会,让姜媪给夫君备一份醒酒汤,饮酒前半个时辰先服用,可缓解酒后上头不适之症。”说时一顿,不经意道:“正好阿姐差不多也该要过来了。”

说到甄姚,下意识往厅堂门口望了一眼,就打算引曹劲到上首坐下。

也在这时,门框处露出一个绯红色裙摆,紧接着就见甄姚走了出来。

“阿柔,让你和三公子久等了。”走出来的同时,甄姚已告歉道。

“阿姐,你来了。”甄柔高兴迎上去,正要说她也才收拾妥当,却听郑玲珑的声音抢先一步道:“我和甄二娘子已到了一会,只是正见你和仲策在说话,便没出来打扰。”人未到声先至,随即就是一个月白色的婀娜身影从甄姚身后走出来。

郑玲珑。

曹大公子曹勋已逝三年,郑玲珑作为未亡人,今年已经除丧了,不用再穿白衣之类的孝服。许是因着到底还是寡居,应该也没有寡妇再醮的意思,郑玲珑今日依旧一身月白宽袖曲裾,只是衣襟、袖口、裙摆用了较浅的姜黄色调和,以示出孝。

甄柔不说熟悉郑玲珑的声音,只见那一身月白色衣裳,就知是郑玲珑来了。

秋冬时节,落叶枯黄,一片萧瑟。是以,屋内的软装布帛,人身上衣物配饰,以浓墨重彩的颜色最为匹配。作为善于梳妆打扮的内宅妇人,皆知时节与色彩的搭配,故整个曹府上下,唯有郑玲珑一年四季皆是浅色衣裳,还是以各色白为主的衣裳。

这时,看到郑玲珑无人通禀的来了,甄柔先是意外,随即了然。

曹劲与亡兄曹勋感情极深,曹劲以前又一直未成婚,且一年到头多数不在府中,郑玲珑作为长嫂,自嫁进曹家,就一直多为照料曹劲,少不得要时常出入三房,时间久了,也就被默认可以自由出入三房。虽后来曹勋走了,但郑玲珑还是背着长嫂的名份,又养育了曹勋唯一的子嗣,这随意出入三房的惯例也就继续下去了。

甄柔一听郑玲珑补充甄姚的话,想到她刚才和曹劲之间的一举一动,都被郑玲珑和甄姚看了过去,顿时心下就有几分不自在。

尤其是甄姚还好,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郑玲珑却只是相处时日不多的妯娌,心里不觉就有些不喜郑玲珑像以前一样,如入自己宅院般随意进出三房。

于是暗自想道:

去年才嫁进曹府,一来就接连生事端,后来直接离开曹府,也就无精力理会郑玲珑随意出入三房的是。

如今她和曹劲既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了,自己也是曹家认可的三少夫人,三房自然不再是无主母,需要隔房长嫂帮忙料理一二了。

而且她和曹劲之间,以后许是少不了夫妻私话,郑玲珑再这样随意出入,委实诸多不便,甚至他们夫妻和郑玲珑都会生出尴尬。

看来,得处理了郑玲珑随意出入三房的事情。

不过郑玲珑到底是偏于他们三房,还是养了曹劲亡兄独子的寡嫂,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总之来日方长。

种种思绪辗转,不过一个念头的功夫,甄柔暂按此事在心,当下便揭了过去,面上已是笑盈盈地迎到门口,道:“长嫂,你来的正好,我和夫君准备去赴宴,我们正好一起。”不愿将她和曹劲的话拿出来说,甄柔没有接郑玲珑的话,直接另转了话头。

然而,若有人心思一直在某件事上,无论如何转开话题,那人总会将话又转了回去。

只见郑玲玲随甄柔才走进堂内,就说道:“我提前过来,就是打算约你和甄二娘子一起去赴宴,不想刚走过来,就见甄二娘子在廊下躇踌着,我好奇走过去,才知……”

说到这里,郑玲珑眼波一转,蒙了一层水雾的乌眸似冷光闪过,阴冷至极,又似水眸天生如此,然后便听郑玲珑笑着打趣道:“才知仲策正向阿柔诉衷肠呢!”

郑玲珑一贯善解人意,自己都已经避而不谈了,郑玲珑怎么还将话扯回过去?

甄柔听得暗暗皱眉。

郑玲珑却不等回应,言语更进一步涉及他们的隐私。

“仲策你可是在小沛第一次见到阿柔,就对阿柔一见倾心了?”

脸上尽是笑意,眼中不掩好奇,只有宽袖中的双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死死握着。

第一百八十章 敲打

堂内灯火煌煌,乌压压满是人。

甄柔、甄姚、郑玲珑三人,以及她们各自的随侍婢女。

晃眼望去,不下十个女人。

世人皆有好奇之心,女子似乎尤是。

适才虽有耳闻曹劲亲口承认初见甄柔便难以忘怀,此刻听到郑玲珑直白的问出,都不由洗耳恭听。

只是郑玲珑是曹府大少夫人,更是曹劲颇为敬重的长嫂,地位非同一般,她可以这样打趣的问出,她们却不能明目张胆的听。

一时间,侍候在旁的众侍女,越发地垂头弓腰,目光凝胶在鞋尖。

甄姚初来驾到,对曹府还不甚了解,闻言也低下头去。但脑海里却充斥着先前曹劲对甄柔的一言一行,她莫名地烦躁,说不清为何如此,只感自己好像一只被束缚着的野兽,唯有曹劲此刻的回答才能让她挣脱束缚。而答案,究竟是与否,她不知道,她更不敢去深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羡慕甄柔,王志习那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在他们感情最好之时,王志习都不曾主动等她梳妆。可是曹劲,手握重兵、拥有决定他们甄氏一族命脉的曹劲,却甘愿等甄柔梳妆。

如果这样有权有势的男子,是她甄姚的……是不是母亲和长姐就不会双双离世,父亲还是高高在上的家主,甚至侄儿侄女也还是金枝玉叶,而她也不会……

甄姚心里忽然发烫,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然而此时,谁都无心注意到甄姚的异样。

甄柔见郑玲珑问出了这样的话,她作为当事人之一,不论曹劲如何回答,这会儿只好低头立在曹劲身侧,状似羞赧。

郑玲珑站在一步之外,面上仍旧一副长嫂对极亲近的小叔、妯娌关切,只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曹劲,手心却尽是冷汗,心底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执着。

曹劲曾行侦查之事,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几乎在郑玲珑问出的一刹那,他已经察觉郑玲珑极力隐藏下的执着。

曹劲眉头微蹙。

郑玲珑一直不错眼的盯着曹劲,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

曹劲感情内敛,一向不喜欢将私事摊在众人眼下。

刚才曹劲对甄柔的一番举动,她即使不想承认,那也是在他们三房私底下的事,而不是现在被当场问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也还好,曹劲不过只是不喜她今日之举,若是察觉她心底的……

不及深想下去,郑玲珑只觉手脚冰冷,一直冷到心底。

想到三年来的忍辱负重,一点一滴的潜移默化,极有可能毁于一旦,郑玲珑心里已经后悔到极点,可是覆水难收,她只能告诉自己不会的,然后神色不变,维持着一脸打趣又好奇的样子。

就在郑玲珑暗自祈祷之际,曹劲倏然松开不虞皱起的眉头。

郑玲珑心中一喜,然不及喜意蔓延,只见曹劲直接看向甄柔,目光专注,沉声道:“不错,第一次见到阿柔,我便倾心于她。”

似乎一语不足以表达他对甄柔的心意,曹劲又道:“她是我此生唯一想娶的女子。”

声音掷地有声,语气不容置喙。

曹劲对甄柔的心意,这一刻再显露无疑。

堂内就隐约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微弱声响。

郑玲珑的脸却在这一瞬间惨白至极。

甄柔亦难以置信,愕然抬头,目光直愣愣地看过去。

触及甄柔的目光,曹劲没有任何回避。

四目相对,再无旁人。

而这就是甄柔说的政治婚姻?

甄姚看着眼前郎情妾意、眉目传情的一幕,嘴角微翘,纷乱的心思跟着沉静下来。

也在这时,甄柔也回过了心神,曹劲这样的话,她并非未听过,只是出自不同人口罢了。

甄柔这就敛下眸光,避开曹劲灼灼的眸光,举重若轻的揭过曹劲的话,“这下好了,让长嫂和阿姐见笑了。”

这一声“长嫂”落入耳中,郑玲珑僵下的嘴角微微扬起,褪去的血色也一点点的回到脸上。她目光缓缓落在甄柔身上,下一瞬,却仿佛叫甄柔那一身只有妻子才能穿的正红刺痛了眼,竟是一下红了双眼。

“长嫂,你怎么哭了?”郑玲珑这眼睛红的委实奇怪,甄柔诧异之下,不由微微拔高声音。

不知是因甄柔略高的声音,还是为郑玲珑红眼睛这件事,曹劲紧紧地皱起眉头。

这一次郑玲珑未再收敛感情,她深情地看向曹劲,却又好似透过曹劲在看其他人,半晌,方破涕而笑道:“我才是让阿柔你见笑了,就是一时有些感慨,仲策和夫君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向往的美好神情,“当年夫君与我也曾是一见倾心,说我是他此生唯一想娶的女子。”

原来如此,郑玲珑这是思念亡夫。

想到郑玲珑平时表现出对曹勋的感情,今日一时感慨落泪,也是情理之中。

甄柔摒去心下诧异。

曹劲也松开了眉头,却仍对郑玲珑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长嫂不要沉湎于过去。”一句安慰过,话语陡然一变,“还有望你记住,你是曹虎的母亲,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说到最后,语声一沉,目光严厉。

郑玲珑听得神情一紧,继而只觉今夜简直是自取欺辱,更好似在甄柔面前,在一众侍婢面前,被狠狠甩了两个耳光,只是面上不显,也作不知这是曹劲对她的敲打,然后迎上曹劲逼来的目光,郑重点头道:“仲策,我知道我是阿虎的母亲,定会将阿虎好好抚养长大。”

闻言,曹劲深深地看着郑玲珑,仿佛在审视什么,片刻终于点头,算是信了郑玲珑的话。

郑玲珑当下松了一口气。

曹劲却已没有了先前的闲情,他看了一眼门外已擦黑的天色,道:“阿柔,若你收拾妥当,我们就去赴宴。”

曹劲和郑玲珑先前的对话,分明是话中有话,甄柔听得狐疑,只是也知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遂这会儿一听曹劲说要去赴宴,她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于是立马就应了曹劲的话。

如是,他们四人同行赴宴。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美

是夜,朱雀台上大开盛宴,给曹劲接风洗尘。

亦是为庆贺曹劲胜战归来,徐州依附,曹家版图进一步从北方扩大。

信都文臣武将,当地世族豪绅,皆携眷属而来。

今夜盛宴,曹劲作为最大功臣,无疑是宴会的主角。

夫贵妻荣,作为曹劲的妻子,甄柔也必将成为今夜宴上的另一个主角。

且世间无不透风之墙,而权利中心的任何风吹草动,更是一夕之间传遍了信都各大府邸。

这个时候,在场的宾客无不知道,今日在卞夫人的院子,曹郑是如何抬举甄柔。

不过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赴宴的同时,多少都抱有一窥究竟的心思。

便是没有窥探之心,也不乏有瞧热闹及那好事之人。

有道是:

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

娇容映朝霞,青州醉玲珑。

这一首《三美人》如今已在天下传遍开来,而歌谣中的三美即将在今夜聚首,如何不引得轰动?

是以,当甄柔随曹劲身侧,一步步走上朱雀台,可谓万众瞩目。

朱雀台上,汉白玉石的地面红毡织锦铺陈,红毡尽头,一个褐色拱腿型长案,案后两个并列的坐榻,这是男女主位,此时曹郑和卞夫人尚未到场,正空无人坐。

不过左右两排坐榻上,倒已坐满了赴宴的男女宾客,大致数算,计有五十余人。他们座前的长案上,盛着美味佳肴的盘、碗、杯、盏已琳琅满目的堆了一案。

宴会中间,乐师们或击鼓、或敲锣、或拍镲;姿容俏丽的舞姬们则踏盘、载歌、载舞;又杂耍者十数,各自拿出自己的绝活,惊险刺激,让人拍案叫绝。

满堂宾客,观戏作乐,开怀畅饮。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外乎是。

而如此之繁华,不过宴会前奏。

甄柔甫一踏上宴会厅,入目的就是这样的宴饮盛世。

同样,在一众宾客眼中,也是一幕美人盛景。

只见一身玄衣戴冠的曹劲身侧,端是佳人倾城。

一袭红衣逶迤,施施行来。

乌发如云高挽,顾盼生辉。

待移步走近,那是一张鹅蛋脸的骨骼,却偏生两颊微丰,下颌不尖带着圆润,这是最端庄大方不过的面容。然而五官又有一种别样的光彩神韵,蛾眉皓齿,明眸善睐,真是光彩照人。

一看之下,众宾客难掩惊艳,吸气声此起彼伏。

原以为三美之一的郑玲珑已是倾国倾城,堪为天下第一美人,毕竟《三美人》中,郑玲珑着墨两句,仅以一人与甄氏姐妹两人并称。

此时亲眼所见之后,才知郑玲珑之美,并非得天独厚,当真是人外有人,小甄女较之郑玲珑是各有千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底年龄小了好几岁,又初为人妇不久,还带着少女的灵动,这是嫁过两次人、早为人妇人母的郑玲珑所没有的。

难怪一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曹三公子,会不惜违背君候之令,也要娶之,还是硬生生从其未婚夫手中夺来。

是了,还有盘踞江南的楚王世子,似乎也和小甄女有一段情。

众宾客从甄柔随曹劲而行,猜出了甄柔的身份,一想到甄柔这位小甄女已是如此美貌,那么大甄女又该是如何天姿国色?

念头闪过,众宾客眼睛一热,皆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朝曹劲、甄柔他们夫妻身后望去。

稍几,一个曼妙的绯色身影与郑玲珑相携,缓缓地走上朱雀台。

一张略显苍白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妙目天生含情带怯,两弯烟眉似蹙非蹙,惹人怜爱。

看来《三美人》歌谣,果然名不虚传。

郑玲珑像一颗成熟的水蜜桃,充满了女人味。

甄姚弱质芊芊,如西子捧心,端是我见犹怜。

甄柔明眸善睐,若清风和煦,让人倍感亲切。

一时间,众宾客哪还有心思再看席上的表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甄柔、甄姚两姐妹和郑玲珑的身上。

“这就是三美人,真是太漂亮了!”戏耍鼓乐声中,有宾客满是惊艳的低呼。

“我等今日能一睹三美之风采,实之幸事!”时下兴情感外露,方乃真性情,这就有一人感叹道。

“得一美青睐已是难得,如今三美聚首朱雀台,曹家之兴旺,真乃是上苍亦有所眷顾。”有感叹者,自然也有谄媚奉承者,所言只差明说曹家乃天命所归。

各种赞叹声从席间交迭传来,甄柔却并无甚过大的感触。

自娉娉婷婷豆蔻起,每当她和阿姐甄姚出动时,便是集众人之目光,引他人争相称赞。如今的场面,与过去所经历不过大相径庭,至多不过更宏大一些罢了。

只是这到底是她第一次以曹劲之妻的身份公开亮相,亦是她甄柔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入北地一众当权人的视线。

世人多数以第一印象,给他人定论。

今日,她所展现的不仅是曹家媳妇,曹劲之妻,更是她这个人,她出生的甄氏一族。

她有底气在这些人面前挺胸抬头,她生于四世三公的徐州名门,身上还流着一半天底下最尊贵的皇族刘氏血脉,从小受天下一等教育长大,自有她的一身骄傲。

哪怕如今刘氏皇族大权旁落,他们甄氏一族已然归附,可曾有的底蕴辉煌不可抹灭,她甄柔亦不容他们小窥。

在众人的目光下,甄柔挺直背脊,螓首微扬,唇角含笑,尔后不再按自己平时的步量,她不动声色地迈大一步,与曹劲并肩而行。

察觉身边动静,曹劲脚步微顿,侧目而视。

甄柔不躲避,亦微微偏首,抬眸迎视。

四目相接,甄柔眉眼弯弯,很坦然地笑起来。

眼眸清澈明净,仿佛一湾清泉,洁净无垢的流淌,缓缓流进人心田,使人不觉间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好感。笑容明媚自信,好似早晨的朝阳,透着勃勃生机,让人心生向往。尤其之于深陷野心,深陷勾心斗角和权力角逐中的人,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对视间,曹劲不自觉地薄唇微勾,扯出一抹笑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并肩

下一瞬,笑容却是一凝。

曹劲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目光不由一紧,深深地看了一眼甄柔。

干净,透彻,能一眼望到底的纯粹,足以让人放下心防。

自信,明媚,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可以与他并肩而行。

理想中的妻子,差不多就是了。

曹劲眸底划过一抹满意,不觉暗自点头,然后眼神示意甄柔跟上。

这时,曹劲的步伐小了,步子慢了。

甄柔轻松跟上,两人并肩而行。

宾客中虽好奇三美风姿,有不少目光落在后面的甄姚和郑玲珑身上,但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在曹劲身上。

有众宾客一直留心曹劲,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幕。

如此落在他们的眼中,就有了意味深长的解释——对视的一眼便是深情凝视;刻意放缓步伐同行,是曹劲对甄柔的重视,丈夫对妻子的看重。

而这样柔情的曹劲,更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如是,满堂惊艳过后,是诧异、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种种复杂情绪。

郑玲珑在他们身后而行,看着前方郎情妾意的一幕,她只觉得太过难以置信了。

什么时候曹劲也会如此怜香惜玉了?他不是一贯不近女色么!?

当年,曹劲不是因不喜卞夫人安排的婚事,直接将女方送予一寒门将领,让其毁了名声。

虽然后来女子被明媒正娶,但从堂堂曹家三公子的未婚妻,就此沦落为寒门小将之妇,可以说是一辈子都毁了。

可对女人如此狠心的曹劲,为什么会这般对甄柔?

难道真是因为……

蓦地,脑海里浮现出适才在三房院子,曹劲亲口承认他对甄柔一见钟情,甄柔是他此生唯一愿意娶的女人。

声音掷地有声,让人振聋发聩。

不!

不!

不!

这不是真的!

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呐喊。

但郑玲珑知道,这个时候万不能失仪,宽大袖服下她指甲深深扣入手心,疼痛让她清醒,保持理智,她一如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越是难受,越是愤恨,越是仪态万千,跟着他们的身后款款而行。

却也在这时,赞叹声不知何时变了风向。

“原以为大少夫人已是世间难得的美人,现在见了三少夫人,才知倾城佳人当如是。我看三美之首,当属三少夫人!”

世上从不缺扒高踩低的势力之人,一语方尽,又有同道中人接着赞叹道:“三少夫人不仅美貌,而且有胆有识,半年前如何救四公子,我可是早有耳闻!”

“是啊,也只有三少夫人的美貌胆识,才能匹配得上三公子的雄才伟略。”话音未落,马上就有人估量着刚才那一幕,将话接了下去。

……

一声又一声的议论落入耳中,郑玲珑妩媚的眸光渐渐阴冷下去。

却不及人窥得一二,郑玲珑又双眸含情起来,尔后余光不经意掠过周围一张张或惊艳、或贪婪盯着自己的脸孔,她忽然勾唇一笑,端是笑容妩媚,充满勾人的诱惑,极是撩人。

哪怕真是钟情又如何?

天下不是没有不偷腥的猫么?

郑玲珑愉悦地低笑出声。

笑声千娇百媚,听得人心头一酥。

甄姚与郑玲珑相携而行,听得最是清楚,不由地一怔,下意识就转头看向郑玲珑,眼里带着不解。

郑玲珑转头,对上甄姚纳罕的视线,她也不心虚,泰然自若地笑道:“仲策和阿柔男才女貌,看着极为赏心悦目,心里高兴,不由笑出声了。”

听到解释,再一想这一路上充斥在耳边的议论声,尽是拜高踩低之言,而被踩低的就是眼前这位曹家大少夫人郑玲珑,她还如此为甄柔高兴,总不可能没听见吧?

还是这位寡居长嫂,真是心如止水,随亡夫死了心,才会不在意这些虚名?

甄姚一听脑海里就生出疑惑,只是她身份使然,不过依附甄柔的客居之人,不好多言,遂笑着附和道:“正如大少夫人所说,阿柔和三公子夫妻和睦,正是难得的佳偶,让人见之心悦。”

听到甄姚也随自己一起称道,倏然想起眼前这位大甄女,虽是三美之一,命运却比自己还坎坷,反之一起长大的堂妹,却嫁得如意郎君,而甄柔又对她这位堂姐极是看重。

想着,郑玲珑脸上的笑容转瞬延至眼底,越发亲切地执起甄姚的手,道:“你是阿柔的姊妹,和我何必如此见外,叫什么大少夫人,就跟着阿柔一起唤我长嫂吧,我今儿见你第一眼,可是极合眼缘呢!”

一人有心拉拢,一人有心倚靠,二人一拍即合。甄姚当下似盛情难却,羞赧低头,低低地唤了一声“长嫂”。

郑玲珑仿佛高兴极了,顿时扬声“诶”了一声,笑容满面道:“阿姚,我的好妹妹。”

彼时,甄柔已和曹劲已随侍者,行至主位的左下首入座。尔后回首去看甄姚,就见甄姚和郑玲珑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由放下心来,对郑玲珑颔首感谢道:“我阿姐初来驾到,稍后宴上,就麻烦长嫂了。”

郑玲珑亦入席坐下,闻言看向和曹劲同案而坐,位于自己上首的甄柔,一贯的善解人意道:“阿虎年纪小,以往出席宴会,都是我一个人,今儿难得有阿姚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岂会觉得麻烦?”一言揽了照顾甄姚的事,方瞟了曹劲一眼,再次安甄柔心道:“今日你和仲策是宴会的主角,估计会有不少人向你们敬酒,你就好生随仲策应酬,阿姚就放心交给我便是。若出任何问题,尽管拿我是问。”言语间,俨然是实心为甄柔着想。

似不愿甄柔再为自己劳心,随郑玲珑同坐一案的甄姚,微微倾倾身体,隔着郑玲珑对甄柔道:“阿柔,你且放心,若有事情,我会问过长嫂的。”

听到她们对彼此的称呼,甄柔不由诧异。

甄姚自出事以来,对外人极为排斥,和郑玲珑交集也不过来时路上这一会儿,交谈甚欢尚可理解,但不至于如此亲昵才是。

然,不及甄柔深思,只听有侍者高声唱道:“君侯到——”

甄柔随即敛下心思,自榻起身,随众一起,恭迎曹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宴上(一)

曹郑入座,华堂宴开。

宴上,男女宾客们满座一堂,曹家人也能来都来了。

主位上,卞夫人罢手免了跪在一旁伺候的侍女活计,亲执酒壶,手拿箸子,为曹郑斟酒布菜,动作娴熟。曹郑美酒佳肴,大快朵颐,观戏作乐,谈笑风生。

时下,以左为尊。主位左下首席位,坐着最得宠的环夫人,余下三位有生育之功的如夫人,依得宠程度、在府资历依次排位而坐。她们不时交头接耳,间或与卞夫人及曹郑聊数语,一派融洽。

曹勤和李玉莲夫妻到底是晚辈,他们就居于四位如夫人之下。因着曹昕腿脚不便,他之下的曹府公子女郎都尚未成年,这又不是家宴,便未出席。而李玉莲之父李远,作为曹郑麾下第一大将,极受器重,席位居于重宾客之首,曹家人之下,也就是女儿女婿的席位后面。他携妻子出席,上首有女婿曹勤不拘公子身份,执晚辈礼斟酒,下首有同僚好友推杯进盏,也是一番热闹。

左边席上已是行宴之乐,转到右边席上却又是另一种热闹盛世。

今日宴会是为曹劲举办,甄柔又才受了曹郑抬举,有道是夫妻一体,曹郑如此抬举甄柔,何尝不是看重曹劲?

历来财帛动人心,权势则令人趋之若鹜。

一时间,众宾客或携眷同行,或三五作伴,离席过来,举杯敬酒。

甄柔与曹劲同席,作为妻子,当有人来敬酒,少不得要跟着碰杯而饮。

尤其是前来的男宾,想到甄柔也在,多数都是携眷前来,甄柔这便又要举杯,又要寒暄交谈几句。

不过难怪人说,酒桌上最易拉近人交情,这一杯杯酒喝下来,倒是在信都上层女眷圈子里都走马观花地认识了一遍,还遇上不少有意深交的。

只是待到酒过三巡,甄柔哪怕小有酒量,但这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去,还要一直打起精神应酬,又处在宴会这种闹闹糟糟的环境中,时间一久,也不禁有些醉意,头脑微微发涨。

又打发一拨携眷敬酒的官员武将,甄柔把酒樽一搁在案上,再是忍不住闭上眼睛,手肘抵案,指腹覆上太阳穴,或轻或重的按起来。

曹劲一仰而尽杯中酒,抬眸就见甄柔忽然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不由皱眉。

前一刻分明还是精神奕奕,与那两三个官员的内眷相谈甚欢,现在怎么就……念头不及转完,倏然忆起肖先生曾劝他成婚时的话,道是他上有生父大权在握,疑心甚重,他又常年不在信都,即便官员武将有心靠拢,也投靠无门。若有一房妻室,且深谙后宅人情来往之道,可谓是一大臂力。

当下回想起甄柔今晚上随他应酬时的种种表现,心中有所了悟,再看甄柔眉宇间不仅醉意明显,还有掩饰不住的倦意,明白这之前该是甄柔在强撑。

对于甄柔强撑忍耐,曹劲早有见识。

当初大婚前就是,一路躲避追杀,双手血肉模糊一片,也强撑镇定,直到平安进入城门。

现下露出这般醉酒之态,怕是已隐忍多时。

念之这中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曹劲眸中掠过一抹暖意,不觉温言道:“阿柔,辛苦了。”

甄柔闻言睁眼,姿态不变,以手支额,偏头眯眼,斜睨曹劲,曼声说道:“这才对得起夫君先前等我……”说着一停,倏然轻笑,步摇晃动,“并肩同行。”

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犹带自己都未察觉的醉意,说完竟就这样看着曹劲笑了起来,似陶然生醉,让酒意激发兴致,心情悦然。

曹劲却看得眯眼。

美人醉酒,犹不自知。

桃花上脸,媚态风流。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目光越看越深,眉头越皱越紧,曹劲不动声色掠过席上不自觉看来的惊艳、痴迷、贪婪……众多男宾目光,沉声道:“甄女,你醉了。”

常言道酒醉三分醒,甄柔知道自己有些醉意上头,但是心里清醒的很,不过酒确实是一种可以激发人感官情感的东西,所以自古才有“酒助宴兴”、“借酒壮胆”的说法不是?

这会见堂中杂耍者正在一再做出惊险的动作,引得众宾客争相叫好,游乐鼓师也为了助兴配合地更用力击鼓,一时嬉闹声喧天,没人会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那就是不存在什么失态了?

甄柔这就随性地抵嘴道:“夫君,你这也太善变了,才道了我辛苦,这会儿就又不高兴了!”说着不等曹劲辩驳,忙又接着道:“别否认,也别说我醉了,你唤我都从阿柔变成甄女了!”

到底还顾忌了一两分,话没有明说出来,却和明说也差不多了,只差指着曹劲说他阴阳怪气、喜怒无常。

曹劲却不怒反笑,玩味地看着甄柔。

说她醉了,她还真醉。

不过眼下不是和她计较这些的时候,曹劲没再看眼底藏着清明的甄柔,又眯眼掠过一众窥视甄柔的男宾,转头对跪坐在坐榻侧后方随侍的阿玉,直接吩咐道:“你们少夫人有些醉了,带她出去走走,也醒醒酒。”

说到这里,曹劲回头看了一眼在主位上正开怀大笑的曹郑,估计曹郑今日是要到宴阑才会离开,遂又道:“今日宴会应会到子时左右,你们在这之前回来便是。”

甄柔一听就知她这位大人公估摸着会一直呆到宴会结束,想到要子时后才能回房休息,她就忍不住真的头疼起来,又一想今晚已过大半,该来敬酒的都来了,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这会暂时离席透透气也不影响,还有她再不出去清醒一下,这后面还有一个多时辰,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坚持过去,这便对曹劲的安排不置可否,仍旧以手支额,作不胜酒力之态。

甄柔不惧曹劲,阿玉却正好相反,她一直对曹劲心存惧意,又恐甄柔刚才那一番言语惹怒曹劲,于是一听曹劲吩咐,就忙是应声。

阿玉依言而行,搀扶甄柔离席。

“阿柔可是醉了?”

只在这时,关切的女声跟着响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宴上(二)

甄姚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若出谷黄莺清脆悠扬,似涓涓流水清新空灵。

说话时低回婉转,仿佛情人在耳边浅吟低唱,那样似水温柔,又这般袅绕多情,落在耳中是说不出的惬意舒服,还有种抚平一切浮躁烦闷的神奇魔力。

不说甄柔对甄姚的声音太过熟悉,这样的之音,在油香酒气闷人的华堂里,犹如破玉敲冰,清脆一响,昏沉的神台顿时为之清明,舒服得毛细孔都不禁舒展开来。

甄柔疲乏似有一缓,她任由阿玉搀扶着,立在才起身的坐榻前,循声望向甄柔,舒眉展笑道:“阿姐,你是知我酒量,不用担心的。就是室内有些闷热,我出去透一下气。”

甄姚对甄柔十分了解,一见甄柔回头看过来的样子,就知甄柔已有醉意,她如曾经任何时候一样,就是一位温柔爱护妹妹的好姐姐,忙不迭从坐榻上起身,扶住甄柔另一边,嗔怪地看了甄柔一眼,眼中难掩浓浓关心,尔后说道:“你又逞强了!这酒可不比我们喝的那般清淡,不过一些果子酿的罢了,我刚才也就小酌了几杯,都觉得有些上头,还不说你喝了那般多。”

郑玲珑素来以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示人,见状就随之从坐榻上起身,从旁说道:“忘了提前与阿柔说了,今日所来以武将居多,北地天寒,行军多不易,常饮烈酒驱寒。他们的内眷也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善饮烈酒。故府中大小宴会,皆以烈酒为主。”

稍作解释后,郑玲珑又道:“阿柔你来自南方,听说南方宴饮多以不辣喉的淡酒为主,今夜你喝了不少烈酒,虽然现在未醉,明日起身怕是会上头,我让阿致去给你备些醒酒汤吧,多少可以缓些上头之症。”

曹劲坐在一旁,自是将她们对话听入耳中,闻言坐在榻上,回头看向甄柔道:“长嫂的醒酒汤是家传秘制,我曾喝过,较有效用。她对朱雀台又熟悉,就让她的侍女去厨房备醒酒汤,等你从外走回来,正好服用。”

甄柔不愿多劳烦郑玲珑,毕竟人情难还。

另外,姜媪早给她备了醒酒汤,若不是郑玲珑和甄姚来得突然,她当是服用后再来赴宴,这会儿应该也还温着,她回去就可以喝。

不过曹劲既然都开口了,她不便在拒绝郑玲珑的好意,于是谢道:“那就有劳长嫂了。”

见曹劲接受了她的好意,甄玲珑脸上笑意一深,余光瞥见一旁的甄姚,心中一动,道:“不过一些小事罢了。只是今日宴会人多,我担心阿柔身边只有一个侍女跟着,万一有人莽撞……”

话留三分,却是不言而喻,意味深长。

作为姐妹情深的甄姚,自是立马就道:“阿柔,要不我带阿簪一起,陪你走走。我也呆的有些闷了。”

曹劲听着郑玲珑的话,虽觉甄柔身份众人皆知,无人敢冒犯,但一想到先前从四面八方窥视来的目光,当下就掐断任何可能单独结识或偶遇甄柔的机会,面上却不显,似随意道:“既然甄二娘子在宴上多有不适,阿柔你就与甄二娘子同行即可。”

甄柔刚才虽忙于应酬,却也会不时分神一二,隔着郑玲珑去看甄姚如何。

今晚宴会可谓是热闹非凡,不是攀交情敬酒者,就是邻座的三五成群,一起饮酒畅谈。唯有郑玲珑和甄姚这一桌门可罗雀,一直冷冷清清,坐到这会儿,甄姚应该已是百无聊赖了,没甚意思。如此,出去走走也好,至少后面的时间不那么难熬。

心念至此,甄柔自不再拂大家的意思,道:“夫君,长嫂,那我就和阿姐走走再回来。”

曹劲点头,不再多言,转头,注意回到宴上。

郑玲珑看着终于一人独坐在她席位旁边的曹劲,笑得情真意切,含笑目送甄柔、甄姚姐妹带着彼此的侍女离开。

今夜大开盛宴,整个朱雀台上,无一处不是灯火通明,一步一火把,三步一宫灯,目之所及,皆是亮如白昼。

从宴会厅悄然退出,走在煌煌亮堂的廊下,不觉耳清目明。

朱雀台地基数丈之高,风息总比别处凶猛,尤其是起大风的时候,好似猛兽呼呼咆哮而来。甄柔才感觉走出宴会的狂热油气,呼啸而来的夜风,就夹杂着初冬的寒意,刮了过来,让人不禁生生打了一个寒噤。

甄姚本就生得纤细,后一连串的身心受创,身子骨不免有些虚弱,甄柔担心甄姚身子吃不消,四顾一望,见周边有朱雀台当差的侍女,便压下对天下知名的朱雀台好奇,道:“阿姐,这里是高台,风会比平地大,要不让侍人领我们去休息间坐坐?”

甄姚太了解甄柔了。

甄柔充满朝气,热爱生活,对新鲜事物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这是她骨子里带出来的。只是从小受的教诲使然,甄柔懂得克制,所以在她身上总流露出两种矛盾。

活泼而大胆,沉静又理智。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气质,让甄柔有种截然不同于其他贵女的特别魅力,吸引众人的目光。

可是也因此,才会让曹三公子一见倾心?让甄柔从薛世子之妾,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曹家三少夫人?而她的胞兄也因此得势,成为徐州太守?

不受控制的,一下又忍不住多想了。

甄姚摇了摇头,暗自警醒自己,万不能再这样下去,随即只想着甄柔应该是想一睹朱雀台之雄伟,遂体贴道:“已经跪坐了大晚上,我也想多活动下筋骨,还有难得来到朱雀台,我可是耳闻已久,正好走走看一下。”

甄姚这话简直说到甄柔心里去,却到底更顾及甄姚身体,仍旧摇头道:“这里风大,你又饮了酒,极容易受凉。”

见甄柔哪怕到这个份上还顾及着她,甄姚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阿柔,她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啊!

可是又为什么要发生这一切呢……

甄姚立在朱栏扶手前,似不受风息侵袭,闭了闭眼,跟着掩去眼中这一刻的复杂,道:“若有不舒服,我立马告诉你可好?就去逛逛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足见甄姚的坚持,甄柔不再反对。

如是,二人就着明亮的灯火,闲散的逛起朱雀台。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宴上(三)

朱雀台高约十丈,殿宇百余间,集亭、台、楼、阁、廊、桥、院、阙于一体,体量工程十分庞大。

不过宴会出来透透气的空挡,根本不可能逛完。

甄柔也没有打算逛遍朱雀台的每一个角落。

朱雀台是曹郑在府中的居所,亦是曹郑处理政务,接见辖地一众文武官员,与谋臣能士饮宴赋诗之地,戒备森严,禁地众多,不能擅入。

将将行了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已遇到两拨身穿玄色铠甲的精兵护卫,每一列都有近百人之众,可以粗略估计,朱雀台至少有不下五千护卫。而当初他们整个彭城郡也不过两万兵力。

曾听外祖母下邳国太后说过京城皇宫的繁华,那是天下权利的中心,等级森严,护卫之强大,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如今看朱雀台,这等戒备与皇宫只怕也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缓步走过住着众多美人的阁楼,穿过数座拱桥,问了守在楼台下的侍卫,由阿玉搀扶登上朱雀台最高的望楼。

望楼之高,狂风之烈,仿佛置身于万丈高山之上,云层缭绕可手触之,俯瞰大地万物皆小,豪情顿生。

甄柔扶上望楼栏杆,惊喜发现目之所及,信都城尽收眼底。

她任由狂风吹乱鬓发,衣袂猎猎翻飞,虽是夜将深,万籁俱静之时,心情却豁然大开。

正犹自感受登高眺远的豪情万千,甄姚娓娓动听的笑声在耳畔响起,“阿柔你还是这样喜欢登高望远,闺中时其他女郎最喜春光三月,曲水流觞;十里桃花,灼灼芳华。唯有你——”

语声一转,端是抑扬顿挫,好似一转一折,如歌低唱。

甄姚捋过让飞吹迷眼的散发,目光直直地看向甄柔,继续道:“——唯有你独爱耸入云端的高山。”

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机会登上朱雀台的望楼会是何时,甄柔实在舍不得眼前这等一览众山小的广阔景色,她听到甄姚的感慨,目光仍流连在能远眺千里的远方,不甚在意的回道:“无论曲水流觞,还是十里桃花,乃至巍峨高山,它们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只是更爱登上高山时,能站得高看得远,将更多景色收入眼中这种便利罢了。”

听到甄柔的随口而道的解释,甄姚却为之大震。

站得高看得远……

能将更多景色收入眼中……

耳旁回荡着甄柔的话,甄姚怔怔回首,随甄柔一样举目远眺。

良久,甄姚无声一笑,笑容在望楼的煌煌灯火下,苍白的近乎透明,声音也虚弱的隐在了风中,随风而逝,“是啊,还是阿柔你聪明。只有站得越高,看得才越远……想要什么都有……”

委实望楼上风太大了,甄姚的声音又太过虚无缥缈,甄柔没有听清楚,只好转头看向甄柔道:“阿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甄姚回神,收回远望的目光,转向甄柔,如常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朱雀台建造的太过繁华。”

这话说的含糊。

其实言下之意,也是世人对曹郑的印象,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建造朱雀台,收藏众多美人,实属骄奢淫逸。

甄柔却只想到刚才眺望的景色,可清楚看见曹府门外的一切动静,更可以看到信都城门外的任何风吹草动,她沉默了一下,斟酌道:“大人公的朱雀台,虽纳有众多美人,但他正经的夫人却只有四位。所以我觉得朱雀台与其说是为满足大人公享受所建造,不如说是更像一种象征,权利的象征,还有应该是欲盖弥彰……”

话还未来得及说朱雀台可能是掩人耳目,为了观察敌情的存在,只听蹬望台的木梯上“蹬蹬”传来几下上楼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男童嚎啕大哭之声。

甄柔和甄姚听得诧异。

深更半夜,怎会有男童哭声?

看样子好像是要往望台上跑?

姐妹两对视一眼,默契地往楼梯口走去。

却还未走近,又一中年女仆的声音伴着纷沓的登楼声,焦灼道:“小公子,望楼太危险了!快随老奴回去!夫人真不在上面!”

“娘亲就在上面!”

“娘亲经常和父亲来这里!”

男童不理会仆妇的焦急,他稚嫩的声音和登楼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显然就要登上来了。

楼梯虽不窄,却也并不宽,只容两人并肩通过。

望台上面却十分宽敞,可容二三十人站立。

男童都要快登上楼来了,她们这时再下去,难免和男童及其身后的侍人撞在一起,甄柔和甄姚再次默契的停下脚步,等待男童一行人上来。

却不想男童人小,却很是灵活,又正在使性子上头,甫一登上望台,许是不想被身后的侍人追上,也不看前方,就不管不顾地往前横冲直撞。

“小心——”

去势太快,甄柔和甄姚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在惊呼的同时,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三四岁大男童,生生撞上望台中间半人高的木火台,然后“咚”地一声倒跌在地上。

男童一身质地极好的绛红色锦衣,生的也是唇红齿白,一看就是权贵人家的小公子,便不是娇生惯养,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

这一摔,还如此不轻,岂还得了?

当下,锦衣男童也不起身,就躺在地上爆出一声惊哭,端是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极了。

甄柔忙走过去,见男童撞着的额头处只有一点红肿,看来是没有大碍,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见男童还在地上哭得伤心,她有心去抱,却被男童乱舞的手挥开,她实在没照顾过小孩,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只能从男童刚才的只言片语,估计着男童的身份。

他母亲经常和父亲来此,而能经常来此,并携内眷同行,除曹郑不作他想。

年纪又是三四岁,不正和环夫人幼子年纪相仿?

是以,此男童应该是曹家八公子。

以上思索不过一念而已,甄柔就猜出男童的身份,于是放缓声音道:“八公子么?我是你三嫂……”

哪知话才起了头,甄姚已跪在地上,一把将人竖抱到怀中,手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宴上(四)

甄姚一边轻拍,一边低声吟唱。

她满目柔情,歌声婉转,温柔得好像三月的春风,轻轻拂过你我的脸颊。

好似柔肠百转,又似魂牵梦绕,一歌一声,唱进了心里。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沉浸在甄姚美妙的歌声之中。

直至一曲终了,男童抬起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抽噎着鼻子,声音嗡隆道:“你是谁?唱的真好听!比府里最好的歌姬唱得都好!”

说着,他挣脱着从甄姚怀里跳下来,又盯着甄姚的脸仔细瞧了一下,便神气的指着甄姚道:“你长得也好看,和我娘亲差不多,我允许你以后专门为我唱歌。”

“哎哟!我的八公子呢!”

听到八公子的惊哭声,中年仆妇惊恐得忙带四个侍女追上来,生怕人有何意外,待上来却见一个绯衣女子抱着八公子,唱着歌儿温柔的诓哄着,八公子居然也真被安抚住了,只是还有些抽噎

罢了。一旁,另有一位红衣女子在看着。她们身后则还是两名容貌十分出众,却着侍女装扮的女子。

她时常出入朱雀台,见惯了君候大人收藏的各类美人,便是他们家的夫人和府中的大少夫人,都是举世难得的大美人。

但眼前这两位年轻女子,其美貌竟也是不遑多让,当下不由看得一怔。

而深夜,遇到两位绝色美人,委实过于诡异。好在很快想起上来时侍卫曾道,三少夫人及其堂姐散步于此,这才敢肯定她们不是精怪化身的美人儿。

心里一松,不设防就听到甄姚的歌声,随之沉溺其中。不想一回神,却听她们八公子如此说,顿时又是一骇,她们夫人可是交代过,公子们还小,要多仰仗他们的兄长。二公子是卞夫人的

独子,卞夫人与她们夫人却势同水火,所以只能仰仗三公子。她虽未见过三少夫人,倒也耳闻三公子极是爱重三少夫人,还有今上午君候大人如此抬举三少夫人。

如此,岂能让三少夫人的娘家姐妹做

那倡姬之举,这不是生生打三少夫人的脸么!?

一时惊恐之下,中年仆妇不禁失声喊出,忙要将八公子拉回来,阻止他再这样口无遮拦得罪人,就听三少夫人的堂姐“扑哧”一笑,并无不悦的样子。

甄姚确实没有生气,她仍旧跪在地上,就这样与小两两对视,目光温柔包容,看着八公子道:“你是府里的八公子呀?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这话一问,八公子就立时撇起了嘴,一副快要哭的样子,“我要娘亲,我找不到娘亲了!”

这下见甄姚没有生气,中年仆妇再次松了口气,总算恢复了常态,窥了甄柔和甄姚各一眼,见两人打扮虽都是简单不失礼而已,但明显一身红衣的甄柔,发髻上头饰更为名贵,其身后随侍的侍女

也穿着府中统一的素色棉袍,心中便有了定论。

“老奴见过三少夫人。”中年仆妇走到甄柔跟前欠身一礼,然后说道:“老奴是环夫人指给八公子的管事。”

道明自己的身份后,中年仆妇方歉意道:“八公子着了梦魇,醒来就要找娘亲,老奴失察,不慎让八公子跑了出来,不仅八公子受伤,还打扰了三少夫人和令姐,还望三少夫人责罚。”

环夫人的侍人,她怎么可能责罚。

不过这中年仆妇进退有度,调理清晰,甄柔倒生了一丝好感,言语也就温和了起来,“无碍,称不上打扰,我们原也准备离开了。”看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

不觉有几分柔软,不由多说了几句,“晚上风大,早些带八公子回去吧,这会快三更天了,宴会也要结束,环夫人应该就快回去了。”

说到这里,本已道完,余光却见八公子好奇的盯着自己,心中一动,甄柔狡黠一笑,又道:“如果这会儿回去,说不定正好遇见环夫人。再耽搁些,恐怕环夫人早回去了!”

说完不出意料,中年仆妇果然是一个聪慧的,当下就走过去对八公子道:“公子,这位是您的三嫂,今晚夫人就是去参加您三哥和三嫂的洗尘宴。这会儿宴会也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回去等夫

人?”

八公子显然被环夫人教得极好,有极为聪明,一听中年仆妇这样说,就给甄柔见了一个礼,然后仰头确认道:“你是我新来的三嫂么?你今晚和我娘亲在一起么?我娘亲就要回来了么?”

一连三个问题,甄柔耐着心,微笑点头,道:“我是你的三嫂,今晚确实和你娘亲在一起。”不愿欺骗小孩子,于是换了种方式道:“宴会结束,你娘亲就会回去。”

八公子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会甄柔,方对中年仆妇道:“娘亲常去父亲的院子,我在父亲的院子也有房间,我去那等娘亲。”

短短两三句童言,却道出环夫人和八公子是何等受宠,她那位看起来十分严苛的大人公竟给八公子在自己身边安排了房间。

想到去年初来驾到,曹劲以及曹勤在朱雀台下的遭遇,不由又多看了八公子几眼,心中估摸着这位八公子应该不仅是因环夫人之故受宠,想来曹郑本身也十分喜爱这位幼子。

甄柔一边暗自思量,一边含笑目送八公子及其侍人离开。

未想到八公子还记着甄姚唱歌一事,临走前不忘回头对甄姚道:“虽然你是三嫂的姐姐,可你答应要给我唱歌的,不能食言。”

孩子最是天真,便是有对权势的概念,更多地还是单纯的喜恶。

这是今晚上,唯一对她表示喜欢的人,甄姚再次真心的笑了,柔声应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得到肯定回答,八公子这才放心的走下望台。

这时,已是月上中天,淡白的月光笼罩下来。

有了八公子这个小插曲,也让她们忆起宴会将阑。

不再多闲逛,甄柔携甄姚返回宴席。

还未走近,远远就见郑玲珑的侍女阿致匆忙过来,一张口就道:“三少夫人您总算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离宴

夜已深,宴将阑。

酒酣人醉,伴着丝竹管弦之乐,或兴起而舞,或击案打拍,或伏案入梦……如醉似梦,每个人都沉浸在这一场繁华盛宴之中。

甄柔站在殿宇不远处,望了一眼依旧歌舞升平的宴会,定了定心,没有受阿致的焦急影响,她刻意放缓语气道:“长嫂是有什么事让你等我?没与三公子说么?”

阿致闻言一僵,似未料到甄柔见她都如此表现了,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目光闪了闪,心思也跟着一转,就欲如实以告,并详细说道:“君候突发旧疾,提前离开。三公子后听侍者禀告,已经和大少夫人一起赶过去了。大少夫人恐三少夫人回宴席,见不到人,特意让奴婢在此等候三少夫人。”

甄柔听明白了,不过她又不是大夫,再者曹劲他们已经过去了,她这边更没什么好着急的,于是更耐下心来,只面上略露出一分儿媳妇对大人公该有的关心道:“大人公他旧疾复发?有多久了?夫君他们什么时候赶过去的。”

见甄柔脸上终于露出些焦急之色,阿致心下暗自舒缓了口气,跟着语气又急了起来,似有催促之意,“大少夫人和三公子他们已经过去有一两刻钟了!这会儿君候大人身边的亲近之人都去了,就连二少夫人的娘家父母也去了!三少夫人您也快去吧!”

连连催促间,频频拿其他人作比较,不觉间让人只觉这婢子委实忠心,端是一副好心肠——唯恐甄柔去慢了,不能在君候面前露脸,以表孝心。

甄姚就不由从旁低声道:“阿柔,还是赶紧过去吧,若让君候大人误以为你不上心,那就不好了。”

阿致得到甄姚支援,立马就接过话,直接作出手势引甄柔过去,“三少夫人,君候的院子就在这边!咱们走快些!”

身边人都这样说,而且她身为儿媳妇,却是也该表示一番才是,只是郑玲珑此刻又不在,总不能丢甄姚一个人在宴会上,再则甄姚作为她的娘家人,跟过去也不算失礼,便又对甄姚道:“阿姐,那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甄姚见阿致如此焦急,又听甄柔这样说,她也不犹豫,这就和甄柔随阿致而去。

曹郑的寝居,虽和今日的宴会都设在朱雀台上,两者距离却并不近,约一刻钟她们方走到。

正如整个朱雀台守卫似铜墙铁壁般,曹郑在朱雀台上的居所则更加戒备森严。

从院门口到寝室外的庭院处,她们可谓一路过三关斩六将,方能行至此处,这还有赖于阿致不断向守在各路口的护卫表明身份,“这位是三少夫人,随三公子看君侯。”

如此一番,方才入内。

里面的庭院非常大,寻常院子方砖百步已是足够宽敞,此处却有近两倍之余。

而占地如此大的庭院内却未栽任何花草树木,使之整个视野非常空旷。

目之所及,除了坐北朝南、面阔五间的上房,以及左右两侧各一排厢房,就是身披铠甲、腰配长剑的护卫,他们约有三四十兵力,分站在庭院四禺。

曹郑这个三进的宅院,当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严防死守,他则安卧于最里侧。

甄柔和甄姚谁也没想到内里会是这样,皆有些意外,尤其是甄柔,对传闻中曹郑的疑心之重,有了更直观更深一层次的了解。

当下就不由迟疑起来。

主公突发旧疾,正在寝居治疗,外面却依旧歌舞升平,显然是秘而不发。

她这位大人公又如此紧张自己安慰,若是外界传闻其疑心重当真,那么她这样去许是有些不妥吧。

如果和曹劲一起过来还罢,过了这么久才来分明是后面才知道这件事,还带着自己的堂姐一起过来,岂不是与大人公想要低调隐藏突发旧疾相左?她又一个新妇的身份,竟就借着曹劲的名讳,一路通过曹郑设下的层层守卫,这不是……

未再深想下去,眼下也容不得多想,甄柔就是觉得直闯进去不妥,步子便是一停。

然,她这突然一停下来,身边人都纳罕,连阿玉都不解的看过来。

阿致最是心急,率先开口道:“三少夫人,怎么不走了?”语气越发焦急,只是看着似乎有些害怕周边林立的侍卫,或又顾忌这是君候的地方,声音压得十分低,神色也带着恐慌。

甄柔没有说话,抬头看向上房。

透过辉煌的灯火,可见上房人影幢幢,却几乎不见人声,十分安静。

“阿柔,有什么问题么?”到底还是甄姚更了解甄柔,忙小心翼翼问道。

听到甄姚问她,甄柔这才收回目光,安抚地看着甄姚,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还是不进去为好。”

话音未落,阿致已低声一呼,“什么!?”说完惊觉反应过大,声音也不小,忙四顾一下,见并未引起注意,方继续道:“三少夫人您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君候若见不到您,这如何表孝心?”神情十分不理解。

初初看来到底是阿致的一番好意,且阿致又是郑玲珑的人,少不得要多重视一下,甄柔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知阿致你的好意,其实已到这里,进去与否都已不重要。便是此时大人公没见到我,稍后也可能从侍人口中得知。好了,我们就在外等候,望大人公安然无恙。”

稍作说明一番,甄柔不再理会阿致,径自走到正房廊下的庭院处侍立。

她们都以甄柔为主,见甄柔这般不容置喙,便是心下有其他意见,都无从反驳。

阿致看着已打定主意不进屋的甄柔,咬了咬牙,终是不敢多言,只低头跟过去,随甄柔侍立。

所谓夜深人静,当是深夜来临,人该睡觉休息,四野皆静。

同样,这个时候,也是人最疲乏之际。

甄柔就又累又乏,不过站了一会儿,就出现一种极累之后,又无法休息的后遗症,渐渐头痛欲裂。好在阿玉没有舟车劳顿,精神尚算好,见她神色疲乏,就在身侧搀扶了一把,让她轻松了许多。

不过她都这样熬不住深夜了,甄姚身子骨本就不好,加之阿簪也是长时间赶路,这会儿主仆两怕都是够呛。

甄柔就着阿玉的搀扶,感觉缓和了一些,就要让阿玉去搀扶甄姚,却不及言语,只听室内传出“咚”地一声巨响。

第一百八十八章 庆幸

这是重物落在地上的声响。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这骤然一声响,让人为之一惊。

甄柔亦是一惊,精神更是一震,忙抬眸看去。

只在这时,室内又接连传来“咚——咚——”似家具之类的重物被掀翻在地的声音,接着就闻曹郑暴怒道:“滚!谁让他们进来的!”

怒声方起,一个尖锐的中年女子声音,倏然“啊”地一声尖叫,声音又惊又恐,还夹杂着剧痛之意。

“君候息怒!”

伴随着曹郑的怒吼,物什被掷在地上,中年妇女的惊痛……种种声音,又有数人齐呼息怒。

曹郑似乎震怒异常,丝毫不理会众人的劝,“滚”间或“给老夫滚”等话语不停。

一时间,室内人仰马翻。

甄柔等人在外面也看得格外心惊。

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曹郑震怒的那三言两语,多少猜到是因为不满有人在场。

当下不觉暗暗庆幸,她们当时幸亏没有进去。

然而,当看到这一幕,才真正感到庆幸至极。

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见只着一身白色里衣的曹郑,一手执剑,一手拽着一中年妇女的前襟,震怒而出。

身后则跟着一众人等走出来,他们不时声呼“君候息怒”,尤以被曹郑拽前襟拖行的妇女声音最大,一个劲地喊着“君候饶命”、“夫君快救我”。许是众人的惊呼声,让曹郑息了一丝怒火,他没有一剑要了手中妇女的命,就手上一用力,将那妇女狠狠地扔了出去。

曹郑虽有五十开外,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但因着常年习武,又带兵打仗之故,端是春秋鼎盛之貌。

他又生得虎躯猿臂,魁梧非常,臂力也是可以看见的强劲。而他手中那妇女已有些年纪,如何经得住这一扔?立时就从廊檐的阶梯摔下去,生生落在了庭院里的石板地上。

“啊!啊!啊!”那妇女在地上痛的惊叫连连。

“娘亲!”李玉莲也在这时穿过曹郑身后的人群踉跄跑出来,便是一下就跪在了那妇女身边。

甄柔见李玉莲如此举动,这才注意到被曹郑扔下来的妇女竟是李玉莲的生母,她们今晚还在席上远远见过的。

那时,李夫人在席上极是风光,高坐在曹府女眷之下,众官员内眷之上。

可谁想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就从高高在上的贵夫人,成了眼下这种下场。

甄柔看得暗暗皱眉,她实不认同曹郑此刻之举,这倒不是她的妇人之仁,而是她这位大人公虽是他们的主公,可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要治下,亦要下面人忠心,怎能就这样突然对下属的内眷发怒?尤其是宴上还颇为看重李氏夫妇,现在又一副要李夫人性命的样子,委实有些喜怒无常了。

但这一切终归与她无关,也不是她能置喙的,甄柔敛了敛心绪,凝目向廊檐上看去。

只见曹郑身后,除了罗神医和李远两个外人,余下人等都是今日参加宴会的曹家人。

一眼掠过在现场的人,就目光去寻曹劲,下一瞬,便与曹劲投来的目光对上。

看到甄柔还知先找他,曹劲紧皱的眉头略松了松。

甄柔经过在这里疲倦不堪的站了好一阵,又目睹了眼前这一幕,现在终于和曹劲见上面,对于她来说这里全是陌生人,唯有曹劲最是熟悉和亲近,更重要的他们是一体,这心里就不觉生出因为见到曹劲的喜悦,遂曹劲弯眼一笑。

曹劲却被这一笑弄得微微一怔,他分明都对她表示了不悦,她还这样高兴?

让甄柔这不按常理的举动一打岔,曹劲也没了追究甄柔贸然来此的心思,且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旋即心神一正,暗自向甄柔摇了摇头,然后径自移开了目光。

毕竟已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甄柔一下明白了曹劲让她谨慎小心的意思,忙正了神色,尽量屏气敛息地立在角落处。

他们的眉眼官司,不过一两个眼神的事儿,众人注意力都还在庭院上。

也就郑玲珑立在曹劲身侧,发现了他们暗中的互动,再见自己的婢女阿致还不知所谓的看着她,目光猛地一厉。

阿致心下一颤,害怕的低下头。

就听李玉莲哭着哀求道:“大人,都是儿媳之过,是儿媳将您突发旧疾的事,告诉我父母的。”神色惶恐,泪流满面,哪还有初见时的趾高气昂。

“我父追随大人二十余载,一直忠心耿耿。今日宴上,我父见大人先离席,我又随夫君匆忙离开,我父是一心惦记大人,故追问我可是大人有事,儿媳深知父忠孝之心,就失口告知,他们这才一起过来。”说着深深叩首下去,继续为母请命道:“大人,请念在儿媳无心之失,念在我父忠心耿耿,饶我父母吧。”

李玉莲的生父李远,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壮汉,随曹郑南征北战二十余载,也是戎马半生了,自有一番铁骨在。

眼见发妻如此被对待,捧在手心的嫡长女哀求至此,李远双目通红,后牙槽紧咬。

“主公,今日是李远擅闯,属下甘愿受罚!”为了妻女,终是握拳跪下。

自成为曹郑麾下第一大将,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下跪请罪?还当着众人的面被一再羞辱!这么多年誓死跟随,多少汗马功劳,难道在主公心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都将唯一的掌上明珠嫁过来,携妻以关心主公又有何不妥!?

李远倍感耻辱的跪在妻女身边,心里翻江倒海,尽是不平,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劲,才隐忍下内心的质问,继续恳求道:“还望主公看在属下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我妻女一次。”

说罢,一如其女,叩首在地。

庭院中跪着的三人不仅是李远一家,也是他曹勤的妻子和岳父母,此时若再不出声,这叫他人如何看待他曹勤!?再则哪怕今日才知,李远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受曹郑看重,但他也确实离不开李远的支持。

曹勤于是深吸口气,也走到庭中,“咚”地一下双膝直接跪地,便是拱手求情道:“请父亲息怒,儿子愿意代岳父受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唱歌

一个又一个跪地求情,转眼中庭已跪了四人。

卞夫人与他们荣辱相系,甄柔以为接下来会是卞夫人开口求情,却不想立在曹郑右侧的环夫人,小心翼翼地出声了。

“李远大人效忠君候多年,还将唯一的嫡长女嫁过来,其心可鉴。今日会携夫人同来,也是关心君候,想来经过这一次,他们不会再有这等不妥之举。”说到这里,环夫人轻蹙蛾眉,抬眸担忧地看着曹郑,声音柔情千转,十分娓娓动听,“更重的要还望君候保重自己,您头疾方缓,妾身可记得清楚,罗神医说您这时万不能再动怒了。”

莫怪乎环夫人能成为曹郑的第一宠姬,可谓深谙说话的门道。

情也帮着求了,又陈述了对曹郑的关切之情,而这番求情也是为了曹郑着想。

尤其今日上午,环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仍对卞夫人极尽冷嘲热讽,言语机锋,可见他们关系势同水火,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她不过方抵达,曹郑已知道她携堂姐来信都求医,那么自然不可能不知他这一妻一妾并不和。

然在已公然不合的情况下,卞夫人的儿子、儿媳及岳家遭殃,环夫人当是最高兴不过。可为了曹郑的身体着想,环夫人宁愿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甚至还要主动求情,如此之举,只怕是人都会觉得环夫人对曹郑实乃真心。

甄柔在之前虽未接触过可登大雅之堂的如夫人,却也耳闻后宅之争。

眼下见环夫人这番举动,她即使是局外人能理智旁观,一时也分不清环夫人到底是刻意而为,还是情真意切只为曹郑。

到底这是大人公妻妾之间的事,甄柔多看了一眼环夫人,便也默然垂眸。

廊檐下的一众人等,与甄柔想法差别不大,多认为这是曹勤他们二房的事,也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皆有志一同的保持沉默。不过正立在曹郑左侧的卞夫人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总不能看着曹郑发落不管?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隐隐向卞夫人窥去。

卞夫人似未察觉众人暗地里投来的目光,也仿佛不知她应该开口求情,就好像底下跪着的不是她儿子,她只沉默地侍立曹郑身边。

时入深夜,更深露重,寒气森然。

一身单薄的里衣站在廊檐下,任由初冬的寒气袭来,身体很冷,理智却开始回笼,尤其环夫似三月春水般温柔清澈的声音,让施诊后不再剧痛却仍残留的余痛得以趋缓。

曹郑眸底恢复一丝清明,目光随之扫过一众人等,忽而发现另有人站在庭院一角,眼睛骤然一眯,危险之色闪动,又细看之下,却是甄柔一行人,她们以甄柔为首皆低垂眉目而立,并没有像其他人多看一眼,震怒之色稍加缓和,移开目光。

环视的下一瞬,陡见环夫人也如众人般作壁上观,曹郑蓦地开口问道:“夫人,这是你儿子儿媳,你不为他们求情么?”

卞夫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就不假思索道:“妾身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君侯给的,没有君侯,妾身什么也不是。”说到这里,才抬头看向庭院的四人,却是眉目冷淡,“妾身的儿子儿媳惹怒君侯,已让妾身愧对君侯,又如何再为他们求情。”

语气神色皆是漠然,寻不到丝毫伪色。

曹勤、李玉莲夫妻俩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卞夫人。

见儿子儿媳双双看来,眼里布满震惊、失望、不解,乃至失望之色,卞夫人依然无动于衷,甚至漠然闭眼,直接眼不见为净,也再一次向众人证明,她方才那番话的真伪。

曹郑见卞夫人宁愿被唯一的儿子儿媳怨恨上,彼此离心,也一心向他,哪怕内心并不真是如此,但所作所为已无可改,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心下不觉放心。

只是今晚到底下了李远的脸,虽非他本意,他也极力控制才只拿了李夫人发作,但事实已成。曹郑眉头一皱,旋即“铛”地一声扔了长剑,冷冷看着跪在中庭的四人,沉声道:“今日看在两位夫人的份上,老夫就不与你们多计较。现在给我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语气深然,完全不掩对他们四人的厌恶之情。

他们四人在信都,可谓站在了众人之上,历来只有他们厌恶人的,此刻被曹郑这样嫌恶,还是当着众人之面,只怕不出今晚,就应该传遍信都各大府邸,沦为一场笑料。

正所谓,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便是他们这样。

四人羞愤难忍,却不敢有一丝不满,刚才曹郑震怒起来可是六亲不认,他们生恐慢半步会让曹郑改主意,忙不迭起身就仓皇离开。

如此,一场差点血溅当场的惊变落下帷幕。

虽是有惊无险,却到底伤了二房一系,包括卞夫人。

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曹郑看上去确实有壮年之态,但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立继承人已迫在眉睫。而曹郑所有子嗣能有一争的,唯有曹劲和曹勤。

是以,今日之事对曹劲最有利。

另外,卞夫人少不得要受连累,这对在场的四位如夫人都是好事,毕竟后宅之地,不过东西风之争。

至此,利既已得,戏也看毕,时已深夜,差不多也该就此散去。众人也多是困倦,只打起精神等曹郑发话散去。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抢先一步响起,“父亲,讨厌的二哥走了,您不要生气了。”

声音童稚可爱,带着奶气,还带着一些小骄傲的神气。

这个声音……?

八公子!

甄柔一霎想起,立时随众人一起循声看去。

只见左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角,八公子小小的脑袋从门缝探出,发现众人刷得一下都向他看来,有些不好意思,似想要闪躲,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蓦然一亮,这就推开门,理直气壮地跑出来,然后迈着小短腿,一口气跑到正房廊檐下,仰起头望着曹郑,童言无忌道:“父亲您不要生气,小个唱歌可好听的,您听了一准高兴,就忘记生气了!”

第一百九十章 效颦

原来是八公子。

在场人先是意外,随即又觉得正常。

环夫人受宠,八公子亦然,又是四岁小儿,无甚大防,府里人都知道曹郑给最小的八公子,在自己寝居边特意安排了一间房。

眼下又是一派稚儿童语,众人更不甚在意,就另外三位如夫人,最多会觉得八公子仗着年纪小撒娇卖痴,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吃亏罢了。

甄柔却听得打起了精神,向甄姚看去,就和甄姚投来的目光对上。见甄姚目中尽是不安,她微微摇头,示意甄姚稍安勿躁,一切静观其变。

甄姚咬唇,在甄柔镇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让自己平心静气的站着。

就在姐妹两私下互动的时候,曹郑似被八公子的童言童语感染,忽然朗声大笑了几下,走下廊檐的阶梯,一把将八公子抱在手上,兀自感叹道:“盼着儿子长大出息,可长大了本事大了,心也就更大了。老父还在,就恨不得自立门户,曹安还好有你这个老伙计在!”

一番感慨说得话中有话,可谓诛心。

在场有为曹郑生儿育女的枕边人,还有曹劲这个儿子,曹郑却感慨辛亏有曹安这个完全无血缘的阉人在,岂不是让众人难堪?

尤其是曹劲生为人子,这些话可谓直煽曹劲的脸。

甄柔都忍不住抬眼看去,见曹劲神色如常,这才重新敛眸。

被点名的曹安却也不见得色,在曹郑如此说之后,他反而越加弯腰曲背,不置一词,仿佛他只是曹郑身边一个小小的随身内侍。

只有八公子人小,察觉不出现场因为曹郑这些感慨变得气氛沉寂,他闻言立马拍拍胸脯保证道:“父亲放心,小八长大了也会听您的话,给您当先锋,将那些坏人都打跑。”

还是小孩子最能让人放下心防,也只有儿子们还小的时候,才会一心一意敬爱他们的父亲,听着幼子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曹郑到底还是一位父亲,不由又一次哈哈大笑,连道三声“好”,方说道:“总算有一子一心向着老夫,以后就封小八做大将军,让小八统帅三军!继承我的衣钵,平定霍乱朝堂的贼子,匡复天下!”

不知说者是否无心,却是听者有意。

曹郑一句继承衣钵,顿时引得众人心中一紧。

哪怕知道八公子才四岁,这应该不可能发生。却也控制不住想,曹郑迟迟不肯立世子,是否因为选中的继承人八公子还太小?

一时间,众人看向八公子的目光,不再是看无知小儿,都复杂了起来。

甚至于目光不由还触及一旁的环夫人,又生出一个念头,难道曹郑就如此宠爱环夫人,八公子不过四岁,根本看不出未来好坏就打算定成继承人?当真这样爱屋及乌?

一时游移不定,思索不出,但可以肯定一件事,不管真相如何,环夫人和八公子这对母子,确实深得曹郑宠爱。

尤其是有先前曹勤做比较。

卞夫人目光似不经意间从伴在曹郑身边的环夫人母子身上掠过,神色越发温和沉静,一如传闻,良善宽厚,观之可亲。

环夫人作为八公子的母亲,曹郑这番话即便只是说说而已,也足够与有荣焉。她一直伴曹郑左右,是四位如夫人中唯一可以入住朱雀台的,时常服侍曹郑的饮食起居。先前追曹郑出来时,她手里就拿了披风上,这时见曹郑因为他儿子转怒为喜,她款款拾阶而下,为曹郑披上。

“君侯,夜深了,仔细寒气。”

环夫人说时,余光见卞夫人依旧一副贤良样子,心下冷笑,妩媚的脸蛋上却唬向儿子,教训道:“小八,这么晚不休息,还偷跑到这里!”

说到最后,语气不觉严厉。

八公子听得有些害怕,跟着身后的中年仆妇,更是直接在原地匍匐下去,一副请罪之态。

环夫人知道君侯喜她身上流着的皇室血脉,更喜欢她对其他人的肆意跋扈,所以她看也不看低入尘埃的中年仆妇,只盯着因为害怕露出瑟缩之态的儿子,拧起眉头,“怎么不说话?可是知错!?”

见娘亲这样凶自己,八公子的害怕顿成了委屈,撇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娘亲说的今晚要陪小八睡,可是小八睡醒了根本就不见娘亲!还好三嫂告诉我,宴会结束娘亲就会回来。小八想着娘亲常来父亲这,我就跑到这里等娘亲,果然这不就见到娘亲了!”

小孩子忘性大,说到最后得意之处,哪还见哭,已眉飞色舞了起来。

众人却神色各异。他们早就发现了甄柔一行人也在此,也知曹郑必然也看见了,只是曹郑都没对此表态什么,他们自不会说其他,再说曹劲还在这里,郑玲珑是三房一系自不会开口,剩下她们四如夫人和罗神医则更不会主动提及,当面得罪曹劲了。

可是现在八公子既然提了,看样子甄柔还真牵涉了今晚的事,那就不一样了,不由就向甄柔看了过去,想知道甄柔今晚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何等角色?

到底还是被卷入了。

接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目光,甄柔心下叹了一口气,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向曹郑欠身一礼,沉着道:“儿媳见过君侯。”

夜色已深,庭院里依旧灯火明亮,恍如白昼。

甄柔一袭红衣曳地,不卑不亢立于中庭。

容颜倾城,气质沉韵,神情自若,仅仅这样一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矜贵之气,这是来自于从小所受教诲赋予的底气。

不觉间,就让人联想起甄柔的出身。

父族乃四世三公之家,母族为刘氏皇族。尤其是其嫡亲祖父,曾乃当朝文臣士子之首,更以一言之评价,让曹郑背上生平最恨的“曹贼”骂名。

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家族底蕴,方能养出此等疏朗矜贵的女子吧。

曹郑眯眼盯着甄柔瞧了一会儿,片刻又瞥了一眼身侧的环夫人,倏然觉得以往极像之人,其实不过是东施效颦。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称赞

甄柔静静地接受曹郑的打量。

这是她第二次以儿媳身份单独拜见曹郑,今晚宴会上,她虽与曹郑打过照面,却并没有任何机会能接触曹郑。

而第一次自称儿媳拜见大人公,却是被曹郑毫不留情面的否认身份。这件事,当时就是众所周知。

这时,众人见甄柔再次自称儿媳,不由都留了些小心思,尤其是在场的女人们,多少都有些打算看曹郑的态度,再决定以后对甄柔的态度。

毕竟曹劲再爱重甄柔也无济于事,只要曹郑不承认甄柔的身份,那么甄柔就只是一个不妻不妾的身份,终归也就上不得台面,曹家三少夫人这个位置还可以另有所谋。

这样一想,心头都有几分火热,不约而同地忽略半年前曹郑曾在甄柔挺身而出时承诺其身份,今日上午更让曹安为其做脸,甚至于甄家以依附过来,甄柔一母同胞的嫡长兄正任徐州太守,委实是曹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太过惹人眼热,哪怕不是自己得到这个身份,就是与自己同族乃至有关系之人得了,也可以为自己及家族带来巨大利益。

正所谓世上万千,人心各异。

一时间,众人各有思量,端看曹郑的态度。

曹郑刚愎自用,虽脱不开时人最重清誉名声的时代烙印,却一贯不在乎身边人的心思多,他自认为对于他们可以一手遮天,是以何惧他们的小心思?甚至享受擅弄人心,这种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快感。

他敏锐察觉周边气氛有些微妙,忽改主意,不再按原先打算受了甄柔的拜见之礼后,就此让众人散去。

至于这其中,他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不愿去深究,根本直接甩之脑后,就随性而为地道了一声“起来吧”,兀自赞道:“不愧是累世公卿之家的女公子,和那等寒门祚户不一样,一朝飞黄腾达就不知自己姓什么,是什么东西了!”

这话说得恶毒,也说得再明白不过,只差一个巴掌明晃晃打在卞夫人的脸上。

整个信都,乃至天下,谁人不知曹郑现在的正室卞夫人,不过倡家出身,一个专门从事歌舞的乐人之家,可谓再低贱不过了。至于曹勤的岳家李远,其出身也好不到哪去,上数三代也就是一乡野猎户,靠狩猎为生。

甄柔也听得明白,她都不忍去看卞夫人的脸色,可是传闻不是卞夫人颇为受宠么?

心下微微生疑,却也没心思深想,实是曹郑这话太容易给她招惹敌意,尤其她即将真正融入曹府,虽然心下知道若曹劲想要上位,他们和卞夫人一系迟早会对上,是以心里并不为惧,只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心里如此打算,甄柔在曹郑的称赞之下,表现得越发沉着了。

曹郑说完,见甄柔没有因此自傲,也没有生恐得罪了卞夫人他们而诚惶诚恐,心里不觉又添一丝满意,却仍不变初衷,环视了一眼众人,继续火上浇油道:“你们也不要觉得老夫信口雌黄,甄女会出现在此,想必也是闻讯老夫旧疾突发,可为何她未入内,李远夫妇却不请自来?还不是仗着与老夫成为亲家,又受老夫器重,忘了自己的身份!要知道,脸面老夫人可以给,但也可以收回!”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成了对众人的敲打,一时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成了纷纷垂头屏气凝息。

就连最小的八公子,也察觉到不对,小脸崩得紧紧的。

察觉怀中幼子的紧张,曹郑轻拍了拍八公子的后背,缓和了语气道:“甄女,你且说你为何来而不入内?难道你不想对老夫以表孝心”

是啊,为何来而不入内?

按理说,甄柔初来驾到,九死一生才博得眼前的好局面,又有曹郑今天上午如此抬举,甄柔按理说更当加一把劲,在曹郑面前博一个好才是。

众人还在纳闷思索之时,郑玲珑已然看向甄柔,等待甄柔的回答。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想对曹郑表孝心,岂不是证明甄柔对曹郑不孝?

看来曹郑并没有多满意甄柔。

也是,曹郑一向乾坤独断,最不喜人违背其意,甄柔却是曹劲背着曹郑所娶。再有曹郑如今仍常被人骂“曹贼”,其起因还是甄柔的嫡亲祖父,如此又怎会满意甄柔?

甄柔似未见众人不解又觉得她极是走运、或又幸灾乐祸等复杂目光,依然沉着应对道:“儿媳母亲曾说,孝不贵乎于表象,而在于心于行,儿媳虽未入内,却并不表示儿媳对君侯没有敬重之心?毕竟儿媳一直立于门外等候。”

寥寥数语,巧妙解了曹郑话中质问。

不过这番解释,到底能否通过,还得看曹郑是否接受。

众人一面惊讶甄柔反应之快,一面等看曹郑反应。

听到甄柔提其母所言,曹郑的目光似有一瞬失神,然后恍然,却是露出了理所当然之色,点头道:“你母亲是少有的通透之人,她说的对,天下举孝,世人行孝,然真正至孝之人又有几个?不过都是一些徒有虚名罢了。”

终于得到答案,众人忍不住诧异。

在场都是曹郑的亲近之人,知道曹郑每次头疾发作,极其暴怒,即使有罗神医施针缓解,但他依旧极易生怒。

可眼下怎会如此好说话?

认同甄柔这番说辞便罢,竟然还有心情称赞甄柔的母亲?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向曹郑,唯有自称现拥有的一切都是曹郑给予的卞夫人,和一直追随曹郑左右的曹安,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依旧神色不变的侍立一旁。

甄柔亦然,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继续道:“且儿媳虽已嫁入曹家,以君侯为大人公敬重,但毕竟嫁入时日不长,之于大人还是陌生人,若是在君侯微恙时入内,恐有不妥。”

有心道她之所以听闻郑玲珑侍女告知君侯有恙,众人都赶去了,她也匆匆赶来,却不入内的原因。但又觉郑玲珑代表曹家长房,与他们二房同气连枝,这时不好再提及郑玲珑了。

如是,将今夜出现在此全部脱出,甄柔平心静气而立,等候曹郑最终定论。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终(上)

甄柔解释的这一席话,若先前还带有诡辩的意味,最后这番言论却是说得实在,不惜直言她和曹郑不过陌生人,却也句句在理,整个就是凸显了一番自己——恪守儿媳应尽的责任,又有自知之明。

简直和二房今日所为完全相反,就好似又狠煽了二房一个响亮的耳光。

曹劲不由挑眉,嘴角掠过一抹笑意,看着甄柔的眸子越加黑亮,没有掩饰这一刻的欣赏和满意。

郑玲珑立在曹劲的身侧,余光一直留意着曹劲,再念及甄柔应对的话,她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的也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低头轻轻吁了口气,却是垂眸掩去眼里的晦涩。

果然,只听曹郑哈哈大笑,“好!好!好!”一连三个好,转头看向曹劲,眼里难掩骄傲,高兴道:“美貌、胆色、聪慧!你这个媳妇娶得不错!”说着忽然想到甄柔是曹劲抢婚过来的,又是赞道:“老三,你比老夫强!老夫年轻那时,看到这样出身样貌性子都好的女郎,可根本不敢肖想!若当时能学你一样直接抢婚过来,如今也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

曹郑身体几不可觉地一僵,随之一如常态地将目光从曹劲身上移开,尔后似不经意地在郑玲珑和环夫人身上一顿,目光似意外,又似幡然醒悟后的透彻,又好似什么也不是一般,他目光就转回到甄柔身上。

郑玲珑和环夫人都是二嫁之身,还在二嫁进了掌权北方的曹家,早就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力,她们几乎在同时感觉到曹郑转头看甄柔时,仿佛将目光落在了她们的身上,各有其它心思之下,不由心里一虚,正强抑发紧的神色欲思索之际,就见曹郑根本没在意她们,倒是各自暗松了口气。

这时,只听曹郑重新开口道:“世家之女,从小所受教诲,使她们的眼界胸襟非寻常女子可比。老夫出身也不过一介平民,要让我的子女青出于蓝胜于蓝,他们的生母人选自当以世家女为首选。老三,你这个媳妇极合老夫心意,贵女中的贵女!哈哈!”

说完,兀自朗声大笑,笑声愉悦,似乎十分满意曹劲将甄柔娶进来。

然而这笑声,却笑得四位如夫人心中思潮起伏。

她们四位都是世家之女出身,其中环夫人出身最高,亦是累世公卿之家的父族,以及皇室刘家血脉的母族,和甄柔出身可谓不相上下。

所以曹郑会强纳她们为如夫人,让她们生儿育女,又最宠爱环夫人及其所生子嗣,难道都是因为她们是世家出身,可以生出或养育出杰出的子嗣?

一时间,她们都为曹郑透露的这件事搅乱了心神,全然忘了上一刻还在意曹郑突然止住的话。

其他人也没了心思探究曹郑未说完的那些话,都有些讶异曹郑透露的这个事实。

甄柔更是除了讶异外,还有厌恶,这种拿世家女子作为生育工具的做法委实恶心,这曹郑果然是母亲说的那般不堪。

想到自己得认这种人为大人公,甄柔就不由记起她之所以会嫁来曹家,都是曹劲的强娶,当下就忍不住暗暗向曹劲瞪了去。

曹劲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岔开话题的曹郑,冷不丁发现甄柔瞪眼看来,念及甄柔的性子,十之八九又想起了强娶之事,怕是对他们曹家也更没好印象了,心里莫名觉得有些糟糕,却到底认为已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当下没再多想,又将注意转了回去。

就见八公子发现曹郑心情大悦,他也就不害怕了,还人小鬼大觉得曹郑对甄柔似乎颇为满意,于是指着不久前才发现也在这里的甄姚道:“父亲,小八说唱歌可好听的那个人就是她!三嫂的堂姐!”

甄姚正低头而立,不妨八公子突然说出了自己,她惶然抬头,就见众人目光已随八公子手指方向看来。

“甄姚见过君侯。”甄姚也是甄氏嫡出的女儿,所受教诲并不比甄柔差,见眼下情形,她定了定心神,走到甄柔身边,向曹郑欠身一礼。

行礼如仪,姿态优美。

声如黄莺,区区六字,已是抑扬顿挫,好似歌儿低唱。

尤在夜深人阑之时,仿佛春风细雨拂面,能带走疲乏与困倦,让人耳目为之一轻。

卞夫人嘴角微翘,似沉浸在这令人惊艳的声音之中,神色享受,不自觉地感叹出声:“不过说话已让人耳清目明,就不知唱起歌来又是何等空灵……”

声音不大,仿若呢喃,却足够身边之人听见。

曹郑目光微动,看着甄姚的目光陡然一变,灼热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然触及立在一旁的甄柔,他心神一定,不及人发现,已然冷淡了下来。

却听被抱坐在怀中的八公子又得意叫道:“父亲,我就说她唱歌可好听了!我还和她说定了,她要唱歌给我听。”转头看向甄姚,又问,“三嫂的堂姐,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童言童语,言语天真,然而越是这种无心之举,越是伤人。

听懂八公子的称呼,甄姚似惶然未料八公子将话抛给她,她惊惶抬头,目光轻浅从众人面上转过,见无人对八公子的称呼觉得有不妥之处,她终是将目光望向了甄柔,目光随之露出不安。

甄柔心下一叹,此时能如何,只能先应付过去,遂回以点头示意。

甄姚深深地看了甄柔一眼,确实只有安抚鼓励,她深吸一口气,似因为甄柔的示意而镇定下来,抬头看向八公子,目光温柔一如初时,不见丝毫芥蒂,“是的,我答应给八公子唱歌。”语声透着小儿嬉闹的无限包容道。

得到肯定回复,八公子眼睛顿时一亮,赶紧问道:“那你也给我父亲唱歌可好?你唱的真好听,肯定可以让父亲不生气了!”

“曹睿!”话音未落,环夫人怒声一喝。

听母亲怒喊自己的大名,他吓得立时绷紧嘴巴,眼里蓄起泪意,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终(下)

八公子不过四岁子稚儿,又独一份在曹郑居室有自己的房间,加之见惯了曹郑身边的莺莺燕燕,他意识不到自己错在哪里,不明白为何自己让父亲高兴,母亲反而责怪他。

环夫人一声厉喝后,才觉自己反应过大,再见小儿子懵懂委屈的样子,心里直后悔。

儿子还小,自己怎能怪他?

环夫人忙缓和了神色,走下廊檐,来到小儿跟前耐心补救道:“小八,甄二娘子是你三嫂的堂姐,也是我们曹府的客人。你说,怎么能让客人给我们唱歌呢?”

说到后来,环夫人不觉镇定下来,甄姚是甄柔的堂姐,有甄柔这个正儿八经的媳妇在,如何能让娘家姊妹给大人公献歌?

也是她先前魔怔,反应太过度了。

只是一想起刚才甄姚那般动听的声音,心里不知为何莫名发慌。

环夫人暗暗摇了摇头,让自己面色恢复如常。

卞夫人看了一眼环夫人,脸上神色益发端庄宽厚,随之也走到八公子跟前,怜爱的看着八公子,好似八公子才是她心爱的儿子,“甄二娘子的声音宛如,想必众人都想一睹她展喉而歌的风采。但是小八,正如你娘亲所说,甄二娘子是我们曹家的客人,她答应给你唱歌,是喜欢你,可是你不能再要求她为别人唱歌,你可明白?”

态度可亲,言语细致,一派大家正室夫人之态,十分良善地对着庶子敦敦教诲。

先是肯定了八公子对甄姚歌声的推崇,让自己与起。后又将环夫人告知的道理再次强调了一遍,加深八公子对这件事的认知。

显然比起环夫人的解释,卞夫人的话语更易让稚儿接受。

八公子受教的点了点头,总算收起了委屈的表情,“小八明白了。”

卞夫人欣慰颔首。

一来一往,良母与小儿,场面温馨而和睦。

环夫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启唇欲讥卞夫人教好自己的儿子就够了,但见立在她们之间的曹郑,红脂丰唇几度翕合,却终是不置一词。

卞夫人也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尤其先前对自己亲子的一幕还历历在目,眼下一较对庶子的态度,可谓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也不为过。而这种宽和还不是大家夫人惯常的面甜心苦,刻意骄纵家中庶子,将其养歪。

甄柔不由多看了一眼卞夫人,忽然觉得卞夫人颇有贤良之名,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看来传闻曹郑颇为爱重卞夫人这位继妻,想来也是可能,至少表面上看来卞夫人是如此善待曹郑的其他儿子。

甄柔正分出一抹心思想到,曹郑已转头对卞夫人道:“还是你会教孩子。”全然忘了先前还怒骂曹勤,连卞夫人也被牵连进去讽刺了其出身。

卞夫人也好似忘了先前,谦逊颔首道:“都是环妹妹平日教的好,小八也聪明懂事。”

作为大家族的当家主母,要有平衡偌大一个府邸各房各院的能力,自然也少不了长袖善舞,面面俱到。

一语将曹郑的夸奖引到环夫人和八公子母子身上后,卞夫人也不忘已被冷落在庭院中多时的甄姚,她“唔”了一声,和蔼可亲道:“甄二娘子,我难得见小次见面,就如此喜欢谁。稚儿无邪,天性善于亲美好之人事,我见甄二娘子也十分喜欢。下月初我要开一暖寒会,若甄二娘子有闲,希望能一睹甄二娘子歌声风采。”说完似担心甄姚误会被当歌姬一类,忙又道,“届时府中大娘子、二娘子应该也会有表演。”

甄姚对曹府的人事不甚了解,似恐给甄柔惹是非,闻言第一时间向甄柔询问的看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何能拒绝?

再说又不是给曹郑献歌,还扯出曹府的大娘子、二娘子两位金枝玉叶,也算是有诚意了。

甄柔微微点头,甄姚方才回应道:“承蒙夫人不嫌弃,小女定当献上一曲,为夫人宴会添彩,只是届时就献丑了。”

除了事事以甄柔为主,看上去略缺几分主见,却也是言语得当,进退有度。尤是再展嗓音,当真宛转悠扬,让人不禁惊讶于世上竟有如此之声,又期待于她放声而歌之时,可真有古人所赞,歌声至美,有余音绕梁、三日不觉之效?

众人闻之,不觉又一次震惊于甄姚声音之美。

甄柔亦觉有些震惊,似乎甄姚的嗓音比起以往更加动听了,连听惯甄姚歌声的自己都不由有些期待了。

甄姚似未察觉自己声音造成的震惊,她说完就自然地略侧首向着甄柔而立,观之俨然是一副处处以甄柔为首的样子。

见当姐姐的样样依赖、更是依靠做妹妹的,卞夫人似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有一瞬间的意外事喜色,然后静静微笑看着,仿佛欣慰见到这种姐妹情深的场面。

曹郑却一见姐妹两相依,顿时从甄姚的声音中回神,低头看向怀中的幼子。

见状,卞夫人眼里闪过一抹了然,看着曹郑眉宇间已露出疲态,却不关心曹郑该休息了,只是含笑道:“时已晚,小晚,想必也该困了。”

曹郑“嗯”了一声,道:“老夫带小八睡了。”说着兀自抱着八公子转身回了室内。

八公子留下了,作为生母的环夫人自然也要留下。

随众人一起微微垂首,恭送曹郑回内室后,环夫人直起身再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一扫刚才因为卞夫人与她儿子互动的抑郁,微扬下颌看着卞夫人。

卞夫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甄柔和甄姚姐妹,方转头回视跟前的环夫人,看着环夫人自以为胜利的样子,她一如既往的大方包容道:“环妹妹快进去吧,屋外夜深天寒,还有君候和小八也还等着呢。”

贤良大度,找不到一丝破绽。

环夫人冷笑一声,宽袖唰地一拂,径直转身离开。

如是,众人也各自相继离开。

这般子时已过,也是宴阑人散。

第一百九十四章 等你

从朱雀台出来,不知何时变了天。

乌云涌动,月亮时隐时现,夜空也就黯淡了下来。

这是月黑风高的冬天深夜。

与来时一样,甄柔和曹劲走在一起。侧后方是郑玲珑和甄姚略慢了一步。

今天真是累了,在这样清冷漆黑的深夜里,甄柔一点说话的欲望也没有,只觉头昏脑涨,想早点回到三房休息了。

许是大家也是一个感受,路上又过于冷清,稍有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又不时有夜间巡逻的甲卫经过,委实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地方。

如此一路无话,不觉到了三房院门口。

阿致留下那告诉曹郑突然头疾的事,曹劲当初是知道的,是以在场都知道甄柔携甄姚赶到曹郑的住所,不用想也知是阿致之故。而二房一系因李远夫妇赶去遭殃了,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哪怕阿致引甄柔过去是无心之失,不知道曹郑会为这些发怒,也免不了甄柔今日差点就和二房一系一样栽个大跟头。郑玲珑作为阿致的主子,为了避免彼此间的误会,少不了要解释一番。

甄柔这会儿实在不想计较这个,不说她需要先问过曹劲之后再判断,就是冲他们三房与郑玲珑母子的关系,就决定了只要说得过去便也可以揭过不提。

如是,一走到三房院门外的广场,甄柔已向郑玲珑告辞:“太晚了,长嫂早些回去休息,我们就先进去了。”

言罢,不等郑玲珑回应,甄柔转身,手搭上曹劲的胳膊,面露疲倦道:“夫君,我头有些疼。”说时皱着眉,脸色苍白,看上去确实不太好。

都完全不给郑玲珑说话的机会,意思太明显了,曹劲自然知道。

他不由挑眉,从初见至今,甄柔不是为家族前途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至亲之人费尽心思,最多不过聪明得在触及底线之前争强好胜,没想到还是有小性子的时候,不过转念又一想,甄柔虽少时失怙,却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怎会没有自己的小性子?没养成其他贵女那种骄奢跋扈的性子,已是难得了。

再说自己的女人,还是颇费周折才娶回来的女人,便是有些小性子,只要不太过,他都接受。

这般略有意外过后,但见甄柔确实神色倦怠,尤是声音娇娇软软一别平时,不觉一个反手,扶起了甄柔搭过来的这边手臂,温言道:“你是没休息好,回去赶紧睡便是。”

说话间,曹劲已扶着甄柔回了三房。

眼睁睁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就这样消失在三房的院门后,甄姚略一用心,便对三人关系有了一定认知,暗道郑玲珑这个长嫂的身份也并不很重,面上却露出尴尬之色,陪郑玲珑站了一下,便替甄柔说话道:“阿柔在家就养的娇贵,今日又才舟车劳顿抵达,实在是累了,所以……”说着似有词穷,不觉颦眉,斟酌如何用词。

闻言,郑玲珑目光终于从三房院门口移开,看着眼前一副好姐姐为妹妹说话的甄姚,不论顾及所见到她们姐妹感情极好,还是她一贯以善解人意示人,当下都不等甄姚想出后面的话,她已通情达理的接口道:“我明白,你们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身子骨都让车轮陡散了,今夜还折腾这么晚,早该休息了。”

不仅表示理解,还拿出打笑的口吻,显然一副不介意甄柔冷漠的样子。

这般两人都表示过,也毕竟才认识一天,而作为她们之间纽带的甄柔早已走了,她们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多培养交情,当下双双一欠身,彼此告辞。

甄姚甫一踏进三房院门,就见曹劲陪甄柔等在院中。

听甄柔一见她进来,就立马说道:“阿姐!怎么才进来,你还要将养身子,这样晚睡要不得!”

比她还时时惦记着自己的身子,甄姚看在眼里,以为对所有都漠然了,只听着这一声再熟悉不过的“阿姐”,心里忽然莫名复杂,好似回到了曾经的闺阁时光。

然,看到耐心陪在一旁的曹劲,甄姚目光骤然清明了起来,脸上却是怜惜的神色,道:“我这么大人了知道的,别惦记我了,你快随三公子回房休息吧。”

正如甄姚所说,甄柔心里确实惦记着甄姚,即便此时她再不适。

这是她重生造就的,为了改变家族、亲人及自己的命运,习惯性将一切视为自己的责任,尤是甄姚前世今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今生种种坎坷,使甄柔产生一种自责之情后,将甄姚下意识地当成了易碎的玉品,她不再是依赖甄姚的妹妹,而是将自己看作呵护甄姚的姐姐。也许甄柔自己都没意思到她的转变,但她已经从身体到心里都如此做了。

不顾曹劲让她先洗漱的好意,执意等到甄姚一起,才回房休息。

委实困乏极力,顾不得在曹劲面前维持形象,甄柔一回到正房,整个人一下子就奄了。

在梳妆台前也不跪坐了,她一腿蜷缩,一腿直放,手肘支着凭几,半靠半坐,任由阿玉和阿丽一左一右为她散发卸妆。

至于卧房里多了一个需要她来照料起居的曹劲,甄柔不由庆幸好在有姜媪妥帖,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和盥洗等物什,看是要沐浴还是简单洗漱都行。

如此将右室里间让给甄柔,曹劲在外间简单盥洗,绕过隔里外间的屏风,就见甄柔半阖双眸,一副慵懒无劲的样子。

阿玉心里最是恐惧曹劲,她眼尖的察觉曹劲进来,不受控制地瞠大了一下眼睛,就忙不迭停下手中动作,带着阿丽,匍匐跪地:“三公子。”

甄柔闻声睁眼,就见曹劲已宽了外衣,着一身白色里衣,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靠墙的床榻上,好整以暇地看她卸妆。

“夫君,我卸妆完,还要沐浴,要不你先睡?”

说到这里,甄柔忍不住就讨厌自己过于爱洁的性子,羡慕又头大曹劲出席宴会后竟然能不沐浴就上榻睡觉。

曹劲不知道甄柔的嫌弃,道:“没事,我就这样等你。”

第一百九十五章 看下

等她?

大晚上不睡觉!

没事等她做什么!?

甄柔一下子戒备起来。

想到下午两人在书房的一来一往,甄柔只觉头皮发麻,强忍住没有立刻反应过大的叫出来,至少看上去她还是闲适地倚在凭几上,方勉强笑道:“我沐浴素来慢,今儿已经这么晚了,夫君还是早些睡得好。”

曹劲不是随口一说,不想甄柔反应如此之大,一瞬间瞪圆的眼睛满是戒备控诉,只差失声指责他是禽兽了。

曹劲不由好笑。

他是一个成年男人,自然会有需求。

他们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一直分帐而居。

一来行军途中,不近女色,他身为主帅,自当以身作则。二来甄柔心思都在她堂姐身上,他索性顺水推舟让她去陪她堂姐,这样他晚上也睡得踏实,毕竟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娇娘睡同床共枕,他们在彭城那段时间也是分开的,他若没有想法,那是骗人的。

如今回到信都,诸事皆顺,正所谓饱暖思yin欲,他有想法也再正常不过,确实,今下午在书房时便对今夜有了打算。

可是他哪怕再有意动,甄柔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他便不是真君子,也不会在这时强迫。何况今夜已晚,眼看再不久就要天亮,他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

或是该感到自豪,让一个大美人如此高看他?

越想越是玩味。

“哈哈!”

这是在他的院子,还是卧房这等隐私之地,曹劲也不压抑自己,他随心一个后仰倒睡在床榻上,就是一手抚额,哈哈朗笑出声。

甄柔见自己才说完话,曹劲先是一怔,继而就躺下去笑得前俯后仰。

笑什么呢?

甄柔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和自己有关,谁喜欢自己被当做笑料?

见曹劲手挡在眼睛上,她当下就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口中却是淡淡道:“能博夫君一笑,妾身荣幸之至。不过妾身要沐浴了,夫君且先笑着。”说时已拂袖起身,转过屏风,向浴房走去。

又是夫君又是妾身,分明是着恼了,曹劲不觉笑声更大。

甄柔走出右室,来到厅堂,都还能听见曹劲的笑声,心下没好气,却也估计曹劲这一笑越发没有睡意了,忙低声吩咐阿玉将里间的灯下了,在外间留一展小灯,如此方匆匆去浴房沐浴。

下午才兰汤沐浴,洗尽了一身尘埃,眼下又是深更半夜,沐浴也就不过简单淋浴,冲去宴会上的香油酒气即可。

不过两刻钟左右,甄柔便披了一身棉袍,只身进了卧房。

外间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一寸之地。

转过屏风,进入里间,光亮透过屏风照入,羸羸弱弱,几乎不见。

甄柔立在屏风口,借着微弱的些许光亮往床榻看去。

眯眼看了半晌,才适应一室的漆黑,瞧见曹劲正平躺在床榻外侧。

都隔了这么久了,该是入睡了吧,便是还未酣睡,多半也该有了睡意,正是睡意朦胧之际。

甄柔不觉轻吁了一口气,往里面走去。

未料刚宽下在外的棉袍,蹑手蹑脚爬上榻,欲从曹劲身上绕过去,到里侧就寝,就感腰间一紧,旋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仰面压了下去。

曹劲只是简单盥洗过,今夜又喝了许多酒,这一靠近,还是整个人兜头兜脑的笼在上方,浓烈的酒味带着男子身上特有的灼热体温,立时传来。

“你想做什么!?”

太过熟悉的一幕,甄柔简直不懂曹劲怎么老喜欢半夜这样突袭,惊得她忍不出低喊出声。

待话落耳中,又发现自己这话无疑是明知故问,且两人之间又不是第一次了,这样问来,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是欲拒欢迎,甄柔顿时后悔不迭。

果然,双手支撑在她两侧的曹劲,低低笑出声了,声音醇厚沙哑,隐带欲念:“你说我想干什么?”

一声问完犹觉不够,胸腔里带出“嗯”地一声,颇为撩人,明显动情了。

……

甄柔顿时无语凝噎。

“夫君,今晚不要了,我真的累了。”

甄柔心下一叹,想着曹劲对她从初见至今,一直都是强势逼迫,但愿意耗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哪怕这中少不了其他政治利益因素,却也不能否认多少还是对她有几分上心满意,不管是否因她这身容貌之故,总归还是会顾及她一二,便直接表明她的拒绝。

听甄柔这样直白的拒绝,心知她是信以为真,又念及她声音里难掩疲倦,曹劲适可而止,不再逗弄了。

“好了,睡吧。”

曹劲一个翻身,从甄柔上方移开,睡了回去,却不再平躺,正面向着里侧,一手搭在甄柔身上,轻拍了拍甄柔也只着单薄里衣的上身,道:“我已吩咐下去,让明早不用叫起,我们好生睡一个长觉。”

说罢不再动作,就搂着甄柔睡了起来,不一会儿有绵长平稳的呼吸传来。

甄柔听得一愣,没想到曹劲就这样睡了,等反应过来,又是皱起了眉头。

曹劲,他不会想一直搂着她睡吧?

虽然比起强行夫妻之事好多了,可这样她如何能睡得着?

甄柔无比怀念了一下他们分房而居的状态,她认为至亲质疏是夫妻,正当如此。

可是奈何这事上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她也想他们婚姻好生走下去。甄柔只好忍着不适培养睡意,原以为会很难入睡,结果她许是真累了,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也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这是绵长而酣甜的一觉。

她最是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即便被窝里放了暖脚的汤婆子,到了后半夜汤婆子里水凉了,她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手冷脚冷。

今天这觉却睡得暖和极了,汤婆子也比往常冷得慢,她都要醒了,还是热的,隐约还有几分炙热。

甄柔一面迷糊地想着,一面贪念卧榻的温暖,更不想起床了,只任由尚不清晰的睡意支配,闭着眼向温暖源靠近。

只是这一靠近才惊觉不对,硬邦邦的胸膛,“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甄柔一个激灵顿时清醒,猛地睁开眼,抬头一看,就对上一双黑亮而深幽的眸子。

“你终于醒了,可以起了。”曹劲单手支头,侧身看着自己不停靠来的甄柔,交代道:“罗神医午后到,给甄二娘子看过后,你也让他一道看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严厉

甄柔听得眼睛一亮,立刻什么都不在意了,只顾着确认道:“你是说,罗神医今天就可以给阿姐医治?”说着不等曹劲回应,已经掀被而起,只想快点告诉甄姚这个好消息。

烧了一夜的火盆早已燃尽,甫一掀被,寒意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

甄柔顿时冷得直打寒颤,忙缩回了被窝里。

被子里因进了冷风,没有了先前那般暖和。

男子似乎体温天生就较高,曹劲躺着的那边,就好似一个人形暖炉,源源不断散发热气过来,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甄柔将刚才窝在曹劲怀里的那股子舒服劲儿驱除脑海,强忍住想靠过去的念头,鼓足勇气拥被坐起,等打了几个冷颤,稍微适应了屋里的冷空气,才道:“什么时候说的罗神医要过来,我还以为要今天先去问过罗神医的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还在说话,甄柔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背后因着没有被子捂着,只觉冷得骨缝都打颤了,不由看了一眼正对床榻的屏风,可见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自语道:“看来真是睡过头了,估摸着都要日上三竿了,不然屋子里的炭盆也不会来不及换,冷成这样。”说着一边紧拥被子,一边往里侧找铜铃。

曹劲看了一眼整个人几乎都缩成一团的甄柔,他转头拿起枕边的铃铛随意摇了两下。

“铛——铛——”两声清脆的铃音一响,外面立时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

应是早就恭候在外,只等他们起床让进来。

见状,甄柔立马将刚找到的铃铛一扔,人就拥着被子躺下去。

曹劲摇铃铛时就跟着坐起了,他低头见甄柔居然怕冷成这样,不由又想起甄柔一晚上不停往他怀里钻手脚才稍微有些温度,再是不掩饰地直皱眉头,“你怎么这般怕冷,我记得去年冬天你也还好。”

甄柔认为这会儿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只是曹劲都问了,她少不得要应付几句,于是道:“以前也怕冷,不过倒没这么严重,可能是南北温差大吧,还有去年冬又一直没间隙断火烤过。”

如此简单回应了几句,甄柔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罗神医给甄姚治疾上。

曹劲却听得眉头越发紧皱了,不由把心里对甄柔身体上的担心,给冷笑了出来,道:“你们不过是堂姐妹,她嫡亲长姐又是因你之故而去。你这样伤心她的恶疾,说不定她知道你若体寒难孕,背后反倒高兴!”

这话委实太过诛心了。

尤其是还不知道如何反驳,毕竟这是事实。

大堂姐甄姜之死虽非她所为,却也是因她而起,甚至连大伯母陆氏也……

不敢再深想下去,甄柔的脸瞬间苍白一片,大大的眼眸里有明显可见的惊惶。

这时,隔着屏风的外间,传来了清晰可辨的脚步声,依稀还有添加热碳、倒洗脸水等各种窸窣的声音。

曹劲敛下对甄柔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而生出的莫名怒气,他也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破坏了自己的心情,以及和甄柔现在渐入佳境的夫妻感情,遂转了话道:“昨日我见大人让曹安去寻你,事后就直接找了罗神医,本来罗神医应该今早就到,但昨日为大人施针缓头疾顽症太晚,我和他重新定了今日午后再过来看诊。”

将甄柔关心的事说完,曹劲又看了一眼甄柔还不见缓和的脸色。

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当真是有些苍白过度,不由又皱起了眉头,另外再次说道:“你嫁我两年不到,却接连受了两次大创,身体可谓元气大伤,我也与大人和罗神医提过了,让好生给你看一下身子,该调养的调养,万不能因着年轻不显,就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说到后面,曹劲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甄柔从曹劲回应他罗神医为何午后过来,就已经开始从先前的话里回神了,这会儿听曹劲这般严厉说她的身体健康,还带着训斥的意味,不觉纳罕。

曹劲见甄柔不解的看着自己,就知甄柔以为他大题小做了,仍旧没放心上。

到底是将共度一生的夫妻,他的子嗣也想着最好来自于她,何况这还是自己看上了的女人。

曹劲也不管姜媪等人转过屏风进了里间来,他颇为耐心地解释道:“你别觉得我危言耸听。”

“我十七岁时,行是冲动易怒,因犯事被下放边关,当时还被隐姓埋名,充当最低等的士兵。”说这些的时候,曹劲语气低沉,薄唇微勾,带着一种冷冽的意味,似嘲讽,又似玩味,仿佛不当回事。

曹劲很少提及自身,更不要说这些过去的事了,甄柔下意识就认真听下去,当下听得心惊。

曹劲今年二十又五,他十七岁时,不就是永安二十六年么。

她早听过一个传闻,这也是有关曹劲传闻最广最多的一个。

永安二十六年,曹劲因不喜继母所定婚事,劫未婚妻送予男奴,另其失贞。手段暴虐,如此对待无辜女子,不耻之处更甚其父。为消众怒,被其父下放边关军营,一年后抗击外寇西羌犯境,率百人追杀西羌王三百里,斩杀于马下,被封平戎将军,因此被其父重用,重回曹军大营。

对于这个传闻,流传太过广了,连姜媪都听说过。

一时听曹劲如此稀松平常的说出来,甄柔及进屋伺候的姜媪、阿玉等人都不由一怔。

曹劲似不觉甄柔主仆的异样,他掀被下榻,走到一旁的衣桁架子前,一边兀自穿衣,一边继续道:“在边关那一年,我结识了不少底层士兵,他们年轻时受伤受寒不重视,或是简单治疗即可,年轻时倒也不见有碍,可临到老年,甚至有很多不过中年而已,已是满身疾病,年轻时的大小病痛在这个时候全面发作,可是已药石无医。”

说完,曹劲已经穿戴妥当,复又看向甄柔,“所以,午后罗神医过来时,你也一起让看下,仔细配合治疗。”

将该嘱咐的嘱咐完,曹劲看了一眼怔愣在床前,由着侍人服侍穿衣的甄柔,不禁又皱起眉来,脸色露出不虞之色。

不过才回来第一天,他已经破了早起晨练的习惯,竟贪图其床帏间的温柔乡来。

兀自着怒之下,曹劲也不再言语,就着姜媪她们打的温水,三两下洗漱后,径直晨练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静谧

甄柔随意披了一件棉袍,来到内室的外间,那南窗素帛上的太阳,已亮昭昭地截了一大半下来。

屋子里敞亮极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看来真是日上三竿了。

甄柔默然想道。

阿丽有些吃力地拿了一个大陶罐,打了新的热水正好走进来,年轻俏丽的脸庞在阳光下充满朝气,看着格外喜庆。

她见甄柔望着窗外,立时就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说道:“少夫人,今儿日头比昨天还好,正好可以用来晒衣裳!”一面说一面有些微喘地往里间走去,不一时就听见哗哗倒水的声音,夹着阿丽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走了一个多月,今早我打开箱子时,衣服都有股味儿了!”说着话又是一变,“水温正好,少夫人可以盥洗了。”

甄柔又看了一下窗外的天光,估摸了一下时辰和后面的事,也不再耽搁了,转身回了里间。

有了曹劲先前撂下的话,分明是不高兴她了。

姜媪和阿玉她俩又正好听见曹劲让她仔细自己身子的事,还拿了他当初下放边关的实例来说,不提她自己都有些被说害怕了几分,更不要说把她放在心窝上的姜媪了,虽不会左右她亲自去找甄姚告知,但心里免不得会对甄姚生些微词,还要一个劲对她连受两次大创可会伤了元气担心。

不能不顾及身边的人,且又不是一定要她亲口告知才行,甄柔只好敛了亲自过去找甄姚的念头,让了阿玉过去转告,便先盥洗。

怎么说也是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即便这中时间不长,对于曹劲若无意外一贯要晨练的习惯还是知道。

甄柔盥洗毕,姜媪在担心她身子之余,因未听见曹劲先前那些诛心的话,只道曹劲起床时那番话虽是严厉,却是语重心长为了她好,言语间就有些让她也表示一下。

对着姜媪,甄柔却不好装作听而不闻,又想着曹劲话虽难听,却到底不能否认他一片好心,何况她还抱着和曹劲婚姻好生走下去的念头,甚至还有个野心

——那就是将曹劲对她的一分喜欢,慢慢变成五分,乃至十分。

既然两人婚姻都成事实了,总归要将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好不是?

甄柔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总算将曹劲那诛心的话暂抛脑后,很有一番化干戈为玉帛的气势,让阿丽捧了热毛巾和温水一起,去第二进院寻曹劲。

曹劲手持长枪,刚一枪收拢,结束今日的晨练,走到庭院边上,正要将长枪交给张伯,余光恰好就看见甄柔从连通后院的甬道走来,身后跟着的是在渤海郡那边新收的小婢,那小婢手里捧着些物什,一看之下,便知何意。

曹劲心下满意,面上却不显,一眼瞥过,直接敛回眸光,给了甄柔一个冷脸,却还是停下了将长枪交给张伯的动作。

甄柔却脚步随之一滞。

张伯是从长安皇宫里出来的内侍,最是会察言观色,见状心里有数,压下对甄柔不知珍惜曹三少夫人这个外面不知多少贵女稀罕的不喜,只道甄柔是他的女主子,不管如何,有了她,至少曹劲的身边总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许是要不多久还有小公子小娘子接连出生,眼角立时就笑开了花。

“少夫人,您过来了!公子刚好晨练完!”

张伯一如既往地恭敬迎上前,向甄柔作揖一礼,探头往阿丽手上看过去,一时笑得更诚心诚意了,道:“还是少夫人细心,老奴伺候公子这么多年,都没给公子晨练后递口热水。”

张伯都如此说了,没有再折回去的理儿,甄柔深吸口气,摆出贤惠的架势,将温热着的面巾取出来,递到曹劲跟前道:“夫君才出了汗,仔细风一吹着凉,先擦一下,再喝口热水。”

曹劲个子很高,甄柔即使在女子间已不算矮,却不过刚过曹劲的肩膀位子。

说话的时候,甄柔要仰起脸,才能看到曹劲的眼睛。

彼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就正午了,阳光越发亮昭了,金光闪闪,照耀了整个庭院。

甄柔姣好白净的脸庞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细致可见耳旁极清浅的绒毛儿,声音也是年轻女子特有的细润,隐约还带着南方的娇软。

这些都是常年处在军营大帐中难以见到的,更不是他三房院子里原先除了张伯和六个粗使仆妇可以给予的。

曹劲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赏心悦目之下,也确实感到冬日哪怕有太阳的上午,这风仍旧带着寒,他到底还是将长枪给了张伯,接过尚还温着的毛巾拭了拭额头的汗,也一并将手掌擦了一遍,方喝了一口甄柔递来的水。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烫,含在口里,因一夜未饮水的口舌得到滋润,待莫过喉咙,流入腹中,温温润润,不禁舒服地眯了眯眼。

于是说道:“张伯也不是没有记起过这些,只是晨练是当年我在边关养成的习惯,那时我一个微末小兵,岂会有这些?回来后也还是血气方刚之年,不懂这些,嫌麻烦就让免了,时日一长便没了这惯例。”

言下之意,他晨练时,有人在旁递毛巾递水是可以有的。

张伯也听明白了,立马躬身请罪道:“都是老奴服侍不周,请公子责罚。”

曹劲自不会责罚张伯,摇头道:“你照料我生活多年,该是颐养天年之时。”

不该张伯来操持这些,意思就是该由她来,甄柔立刻领会其意。

她丝毫不在意多了一项麻烦事,本来还愁曹劲将她娶回来当个摆设在屋,现在既然主动给她递个接近他的机会,甄柔自不会往外推,遂道:“夫君说的是,张伯操持多年,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吧。”

说完,想起去年初来乍到之时,张伯已告知过她,曹劲每日五鼓三点就要晨练,心里就有些打鼓,然一想到今日不就晚了许多,万一不是日日如此早呢?

这样一转念,甄柔就有了底气,道:“夫君,那以后就让我陪着晨练了?

说时,甄柔眉眼弯弯,似十分期待能走进曹劲的生活。

见得到满意答复,明日无需割舍床帏温软,曹劲眼里亦闪过笑意,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如此一来一往,不觉又和睦起来。

曹劲遂随甄柔回正房一起用了早饭,又因着离中午没多久了,稍后还有罗神医要来,曹劲也没离开,饭后就和甄柔呆在一起。

内室外间案上佛香袅袅,一室静谧。

曹劲坐在案前翻阅兵书,甄柔陪坐一旁看着奇文杂事。

一时间,屋子里似有脉脉温情在流淌,直至罗神医到来打破这一室宁静。

第一百九十八章 欣赏

都说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信都城冬时的天,却也不遑多让。

上午还是晴方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时分,太阳忽然隐没了踪迹,天色开始变暗。

一时暗过一时,没过多久,只见远方的天铅云低垂,乌云越笼越紧,密密匝匝,这时的天就成了全阴天,连带了屋子里也一片阴暗暗的。

中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居首要的是望。

甄柔不懂医理,但起码的一些表面道理,她还是有所耳闻,恐室内光线过暗,影响罗神医看诊,将将午时一过,便让掌了灯。

只见正房大厅里灯火灿烂,火盆熊熊燃烧,暖气满室。

甄柔和曹劲一左一右高坐基台之上的主位,他们前方一台长案,案上一方香炉,正燃着一柱檀香。

曹劲一面手搁案上把玩杯盏,一面不露声色的将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檀香上。

姜媪和阿玉跪坐在甄柔的身侧,以便随侍听候吩咐或服侍一二。

一眼望去,甄柔主仆三人虽正襟危坐,却都神色紧张,目光直直望着基台下左首方向

——甄姚独坐一榻,罗神医手中握着一红色丝线,隔着一长案一边为甄姚诊脉,一边询问一些饮食起居等生活日常,或隐私如小日子、当初流产、又被下药等详细。

甄姚出嫁后发生的种种,都有阿簪陪她一起经历,阿簪可谓知之甚详,如流产这等难以启齿之言,就由随跪在甄姚身侧的阿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一一作答。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地,只有罗神医和阿簪的声音一问一答,间或碳火“噼啪”炸出一个声响。

这样的安静间炸出的声音,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异样的紧张。

也不知可是大厅里碳火燃烧的太旺,水汽蒸发,甄柔喉头干涩得动了一动,就听阿簪的声音涩然道:“……我家娘子小产后,又被下了绝育的猛药,一直恶露不断……后来回彭城……夫人为娘子延请名医……小日子渐趋正常……不想遭逢——”

一语未了,声音戛然而止。

阿簪死咬下唇,脸上更是惨白一片,有豆大的汗珠从额间鬓发流下,她仿佛拼尽全力隐忍着什么,又似恐惧,又似惶然,还有恨意满眼。

良久,双眼终是趋于平静,只剩一片凄凉地望着甄姚,几欲翕动双唇,几回颤颤巍巍,难置一词。

“……不想又遭逢……遭逢……”再一次鼓足勇气,要将详细告知罗神医,却刚把话转到嘴边,眼睛再是忍不住一红,有了鼻音,眼看便要哭了出来。

只在这时,甄姚的声音蓦地响起,接着阿簪的话补充道:“我被几个士兵侮辱了,当时身上小日子还没走干净,也就是那次之后,恶露又反复起来了,总是干净几天又来了,不能再根治。”

甄姚说这些的时候,没有阿簪的难以自禁,她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用她宛若的声音,好似讲述别人的事一般娓娓道来。

然而,就是这样似水如歌的声音,讲述地却是这样残忍的事实。

甄柔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下去的,她也以为早对甄姚这些遭遇心中有数,可直至今日再听甄姚说起,才知她到底还是不敢深想下去,不敢把事情想的太糟糕,而事实却是甄姚的遭遇远比她以为的还要难以置信。

这简直令人发指!

人性怎么会丧失到这个地步!

甄柔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甄姚作为当事人,没有比甄姚更能明白个中的绝望,如今甄姚都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她作为旁观者又有何资格多言?

姜媪和阿玉却不甚了解个中详情,闻言都忍不住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有失礼于堂前的惊呼出来,却仍是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来。

比起作为底下侍人的姜媪她们,罗神医就少了身份上的束缚,又有道是医者仁心,罗神医另一只未执丝线的手,就“啪——”地一下重重啪在案上,震怒得吹胡子瞪眼睛,直骂道:“畜生!”

罗神医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虽是白眉长须,却极善保养,端是面孔红润。

他这一道骂声可谓中气十足,却仍觉不过,犹自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其难杂症见多了,也会遇到一些腌臜之事,可近十来年老夫很少在动怒了,毕竟年岁大了,还想再多活几年!可今天真是……”

话说着说着,罗神医已然又动起怒来,不由又看了甄姚一眼。

见甄姚生得眉目如画,娴静温婉,就是眉宇间似愁非愁,虽看上去很有我见犹怜之感,却犹带一分凄苦之色,再一念及刚才所闻之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叹息,怒火倒是为之消下去了。

只听罗神医叹息道:“哎,怎么尽让你遇到这些事了……”

说着余光瞥见高坐基台之上的甄柔,一时更是感叹万千。

本是相差无几的姐妹俩,先后嫁人,先后历经后宅女子少有的境遇,只因一个能够逢凶化吉,一个却未能逃成,终究导致如今地位天差地别。

心里想着,口中也不觉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

可不是么?

造化弄人。

坏的,恶的,尽让她遇到了。

好的,都是……

甄姚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停下思绪,然后微微一笑,道:“造化弄人也罢,是我的命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

语声娇柔温软,笑容犹带气血不足的虚弱,说出的话却是潇洒大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存在,不觉散发出独有的光芒,让人赞叹,好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又好一个不屈的灵魂。

“老夫活了一甲子,看来还不如甄二娘子看得开。”罗神医眼中难掩欣赏。

甄姚这时一改先前对什么都淡淡的,她露出天性中的羞涩,仿佛还是一个未解世事的小娘子,不好意地一笑之后,轻声道:“您过誉了。”

“不知小女的情况能否得以医治?”谦虚过一句,甄姚直接看门见山的问道。

却是一语落下,四下骤然一静。

第一百九十九章 转机

空气也好似为之凝胶在了一起。

甄柔只感呼吸滞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比遇到她自己的事还要紧张。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罗神医,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手掌心里浸满了粘腻的湿汗。

曹劲往正兀自紧张不已的甄柔看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不过一堂姐也值得如此在意?

念头闪过,随即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甄柔为了甄姚这个堂姐,不惜将他们夫妻之情逼往绝境,一再激怒于他,当下心里就对甄姚不喜了。

不愿再为此耽误时间,曹劲神色自若地放下杯子,目光随意扫过一众在场的人,顺应甄姚的话道:“罗神医,甄二娘子状况好歹,你且直言。”

罗神医松开手中所握的丝线,在原地跪转过身,面向曹劲道:“三公子,世人多唤老夫一声神医,但老夫终归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没有其肉白骨、起死人这等功夫。”

言下之意,罗神医也对甄姚的恶疾束手无策了……

甄柔才听到这里已是一惶,脸上唰地一下惨白至极,她几乎都不敢往甄姚的方向多看一眼,心里更是后悔不迭,当初为了让甄姚重新振作起来,她一时焦急就把罗神医医治的事说出来,可如今……这不是给了希望又……

一想到甄姚对罗神医所抱有的希望,甄柔实难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她犹自不放弃的再三追问道:“罗神医,真的没一点希望了么?”

许是甄姚看过太多名医,也失望过太多回了,她没有甄柔那么强烈的反应,也不像身边的侍女阿簪一下子就捂住嘴无声哭了,她眼里露出了浓浓地失望之后,下一瞬已然闭上眼睛,将心底漫出来的绝望、滔天的恨意,恨老天不公、恨命运不平、恨太多太多人事物……种种情绪,随着闭眼一起通通隐藏了起来,她面上一片波澜不惊。

“阿柔,没事的,来之前我已经有准备了。”甄姚睁开眼,向甄柔露出一抹娴静的微笑。

笑容很轻很浅,静静地绽放着,坚强而又苍白。

甄柔却看得更难受了,她强忍住心头酸涩滋味,勉强一笑,“阿姐,我知道了,就是想问清楚一些。”

说罢,将目光重新望向罗神医,眼里难掩希冀之色。

见甄柔如此,罗神医不由高看甄柔一眼,倒也对她们姐妹之情有了一定了解,接下来的事也就不难办了。

他转头看向甄姚,暗道此女经历虽是坎坷,却有甄柔这这样一位身居高位的姐妹不离不弃,倒也是一种他人没有的福分,遂捻须说道:“甄二娘子有三少夫人这位姐妹,实乃幸事。”

以为罗神医转头看她一阵是要道事有转机,没想到却是逢迎拍马奉承起甄柔的三少夫人身份,看来哪怕是医者仁心,仰或是仁心仁术,也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莫怪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甄姚心下冷笑,目光却温柔地看了甄柔一眼,柔声说道:“罗神医所言甚是,如果没有阿柔,我也不会有今天。”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似不经意垂眸颔首,“今天”两字慢慢从唇齿中道出,方抬起头,恍若不见罗神医因她的话突生不解和诧异,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娴静,语声亦不停地道:“阿柔救我脱离长安那吃人的地方,又怜我孤身凄苦,携我在身边,若没有她……”

“阿姐,你不要这样说。”不等甄姚说完,甄柔已出声打断。她的阿姐应该是娴雅从容,不当是这样自怨自怜,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之下。

在闺中时,甄姚便事事依着甄柔,如今亦然,她这就柔顺的止了话。

罗神医没想到自己一时感慨,引出了这一番话,当下也不愿再看甄姚这样一位良善的女子蹉跎于命运之下,这便言归正传道:“老夫虽无起死回生之能,自不敢保证能一定治好甄二娘子的妇人恶疾,却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要颇费些时日及不菲的物力,并且不一定能够完全治愈。”顿了一顿,暗自思忖了一下,不觉皱起眉头,“老夫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三成把握……

三成把握就够了!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好过完全绝望!

经过先前的失望,这时陡然一知事情还有转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救治机会,已足够让人惊喜了。何况眼下还有三成的可能!?

甄柔顿时大喜过望,直接就一力定了,对罗神医承诺道:“罗神医,您尽管放心救治我阿姐,只要是世间所有之物,我也会不惜代价寻来!”

声音掷地有声,话语一如立誓。

有了作为曹家三少夫人的甄柔如此保证,最不好办到的一点已经迎刃而解,罗神医也不禁为甄姚松了一口气。

甄姚见罗神医与甄柔的往来对话,心下就明白自己这妇人之疾,救治起来应该并非易事,期间当是少不了甄柔的鼎力相助,于是望向甄柔,似震动,又似感激,更有莫大的惊喜,她也确实喜不自禁,很快泪盈余睫,“阿柔,我有治愈的机会,能和普通女子一样,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说着声音忽然颤抖了起来。

蓦然地,甄姚又想起了那已经可以在她腹中跳动的小生命,她曾经那样期待他的带来,更无数次想过腹中是儿郎还是小娘子,她学了很多首儿歌童谣,若是儿郎给他唱好儿郎骑马儿,若是小娘子就为她唱尽世间花红柳叶。

可是……她那样期待的小生命,却被孩子的父亲给活生生地抛弃了……连睁眼看一次外面世界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这些,甄姚这一次真的流下了动情的眼泪,她手抚上小腹,微微地笑了,笑得那样温柔慈爱,一如昨日见到八公子哭泣那般温柔。

她说道:“也许,我早逝的孩子,还会再投生到我的腹中。”

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无尽的向往。

许是女子天生较多愁善感,造就了她们一副柔肠,甄姚的话落在厅中一干女子耳中,都不禁听得一酸。

第二百章 看戏

前世在庄园的那三年,甄柔哀戚够了,这和她天性原就不和。

是以,今生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心酸的场面。

她认为感怀过去固然是好,但人更应该往前看,如果一直缅怀于过去,会迷途深陷于自己的世界中,一如前世的她,毁了自己,也伤了身边的人。

甄柔抑制住心中的酸涩,只念着甄姚有治愈的可能,笑着安抚道:“阿姐,只要你配合治疗,总有治愈的可能。”

刚才才意识到给了希望又面临绝望那种滋味,甄柔这会儿再不将话说满了。

如此留了一丝余地的安抚过甄姚,便直言当前最关心的事问道:“罗神医,不知我阿姐的妇人之疾,当是如何医治?又有哪些需要我们准备的。”

罗神医面向甄柔跪坐着沉吟道:“妇人之疾,素来以调养为主,调养却最费时日。而甄二娘子乃伤上加伤,非寻常妇人之疾。是以,若要医治甄二娘子之疾,除了需要定时服用老夫开的汤药,还需辅以药浴蒸出体内的寒气,并加之老夫每月施针一次,如此至少三年不间断,方可初见疗效。”

至少三年不间断,也就是需要甄姚在曹府留三年,甚至更久,毕竟曹郑头疾离不开罗神医,那么只有甄姚将就罗神医留在这里。

听完罗神医的话,甄柔乍然意识到不对。

刚才她一时情急之下,让罗神医尽管全力救治,却忘了还有曹劲在。

甄柔不由向曹劲看去。

姜媪和阿玉就跪坐在甄柔侧后方,清楚看见甄柔背脊微微一僵,再见甄柔随之看向曹劲,不由暗暗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顾忌。

二娘子的遭遇是让人同情也惋惜,但按着娘家堂姐的身份在曹府住上一年半载已是难得,若住上三年确实有些过了。

这到哪里都有些说不过去,难怪先前罗神医还感慨二娘子有她们娘子这个姐妹在实乃幸事。

还有她们娘子和三公子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和睦,眼看渐入佳境,怎么偏生又遇到这种事来。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因为二娘子折腾了这快一年时间,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两人想到甄柔待甄姚的情分,心知甄柔这哪怕是与曹劲起嫌隙,也不会放弃救治甄姚的机会,一时间又是焦心又是无可奈何。

果然就听甄柔说道:“夫君,听罗神医所言,阿姐治疗时间至少有三年之长,这并非一个短时间,而且所用药材应该也是价值不菲,所以我想阿姐在府期间的一切开支用度皆从我嫁妆中走。”

这些话其实私下说可能更为妥当,只是她委实心急,只想立马将这件事确定下来,再说在场也都是自己人,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如是,甄柔将甄姚的事一力揽到了自己身上,暗道这样一来可以让甄姚在曹府的未来三年待的更自在,少些寄人篱下的拘束感,二来应该也算弥补了刚才无视曹劲在,直接给罗神医了肯定答复吧?

甄柔心里有些不确定的想了一想,就见自己才说完这些,曹劲的脸色却已是陡然一沉,遂斟酌一二,复又说道:“这样一来,不止阿姐少受一些非议,夫君也在大人那里好说——”

未料一语未完,曹劲已骤然打断道:“不用,我曹劲自问还是能护住岳家,何况现在不过就是妻子的一个娘家人罢了。”面沉似水,语声冰冷。

甄柔不解,她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并没有低看他曹劲的意思。

却不待她再说什么,曹劲已经一拳定音道:“罗神医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若有何难办之处,尽管寻我便是,但一定要力求将甄二娘子治愈。”

罗神医从甄姚在坐的案前起身,向曹劲躬身一礼,道:“三公子放心,老夫定当尽心竭力为甄二娘子治疗。”

曹劲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下一瞬却是看向甄姚,目光犀利,“甄二娘子。”

乍然听到曹劲唤她,甄姚一愣,半晌才惊讶又微微惶恐不安地应道:“是,三公子,不知您有何吩咐?”说话时强制镇定,声音却依然难掩惊慌的微颤,不说在彭城接触过几回,就是这一路也同路了一个多月,如何都难免接触上,可是曹劲不是一直对她视若无睹,怎么这会突然当场叫她。

甄姚一时之间心思百转,心里难掩受宠若惊,遂说完忙垂眸低头,唯恐泄露一二。

这一惊慌失措的回应,又是仓皇低头,端是一派楚楚之态,让人下意识就想缓下语气,以免再让其受惊。

曹劲脸上却一片漠然,声音冷肃,带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意味,直逼甄姚道:“你且安心留在府中,不管三年五载,直至罗神医点头可以了为止。”

说着见甄姚抬起头就要感谢,曹劲直接不给甄姚开口的机会,便又道:“你不用感谢我,你曾替阿柔挡刀,留你在曹府医治,也是还你当日的救命之情。”

没想到竟是如此,甄姚感激之色在脸上僵住。

甄柔高居上位,自是将甄姚这一瞬间脸色的变化看在眼里。

曹劲话说的也没错,当初私底下也是曾这样说过,可是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甄柔咬了咬唇,从旁唤了一声道:“夫君。”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不赞同。

曹劲看了甄柔一眼,对上甄柔略带请求的目光,终是不再多说什么,只问罗神医道:“罗神医,有关甄二娘子的治疗,若没有其他要事,你就私下与甄二娘子再详谈。现在,你来看一下阿柔身子可还好?”说时想到今早甄柔怕冷的情况,不由眉头紧锁,“她数月前曾落水昏迷过一夜,这之前还一路被劫持,侥幸才得以逃脱寻到我。回信都之前,我也找医工为她看过,只说她身体有些损耗,需要补足元气即可。可历来元气受损,最是不易补回来,而且我也不相信外面的医工。”

面上依旧沉着,声音也不见多缓和,但言语却极为详细,将甄柔的情况逐一道来,可见其关心之甚。

罗神医一听之下不免诧异,随即却是了然。

这又是为三少夫人还救命的人情,又是紧张三少夫人的身体,看来真是放在心上了。

只是……罗神医想到刚才甄柔丝毫没有依赖于曹劲的想法,还担心给曹劲添麻烦,不由老顽童似的捻须一笑,面上却是立在当庭恭敬道:

“三公子放心,老夫定当仔细为三少夫人看诊。”

第二百零一章 养身

不知何时,外面忽然起风了。

正是北风乍起,满庭叶纷飞,枯枝残叶在空中飞舞。

这时的厅堂一年四时多是门扉大敞,少用门帘遮风挡阳。透过敞开的厅门,可见天色越发晦暗的门外纷繁一片,门内却是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基台侧边坐落着一座十三枝树形灯,灯芯已经燃了多时,十三簇灯影接连跳动,照映在曹劲的侧颜上,忽明忽暗。他似未察觉,只凝目注视着罗神医诊脉。

案上檀香袅袅,让白眉长须的罗神医看起来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良久,罗神医终于停止号脉,拿开手中所握的丝线。

“怎么样?”曹劲沉声问道。

罗神医闻声睁眼,他将丝线收好入医箱,才捋须沉吟道:“一年前,我曾与三少夫人号过脉,当时虽无重症沉珂,却更多是思虑过重,长此以往耗心劳神,迟早伤及根本。”说着一顿,目光直看向甄柔,眼里隐含不赞同,“不过今日看来,三少夫人并未将医嘱放在心上。”

罗神医目光炯炯有神,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在这样一双目光注视下,甄柔百口莫辩,也不知从何辩解起。

是她没想到前世本该婚姻幸福,与堂姐夫王志习一起期待新生儿降生的阿姐甄姚突逢大变,其变故起因还和她息息相关么?

还是家族中接二连三发生悲剧,被亲人指责,长姐和大伯母双双离世?

又仰或是她被劫持,每日都担惊受怕,逃出生天后也是险象环生?

……

想到这不足一年的时间,经历的比她前半生十余年还要多,甄柔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见甄柔沉默低头,罗神医也不再逼问,他方才忍不住生怒,也不过是一个医者生气病患不将自己身体当一回事罢了。现在见甄柔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娃娃垂头丧气,说句托大不恭敬的话,他若有孙女儿,怕就是这般年纪,可惜他无儿无女,但并不妨碍他见着甄柔生出一些慈心来,如此又怎忍心多说下去。

于是罗神医重新面向曹劲道:“三公子,少夫人的身体看上去并无大碍,其实是外强中干,如今年岁小不显,等中年过后就易伤风脑热,病魔入体。”

听到甄柔身体并无大碍,曹劲眉头松了下来,却一听后面不由又紧皱了起来,道:“罗神医,内子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她这一年来会未遵照医嘱静心养气,多是我的责任。”

曹劲的责任……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甄柔奇怪地看了曹劲一眼。

曹劲视若无睹,隐在眼底的一丝愧色,却因甄柔不解的望来消失殆尽,又念及甄柔方才撇清关系的话语,心底再是忍不住生出一抹暗怒来,但他到底觉得自己有愧,现在也不是生怒的时候,遂神色不变的继续道:“这里就不多言了,但她确实因我之故,成了众矢之的,而我却未能保证她及其家族安全……”话未说完,曹劲蓦地停下,意识到自己不觉说多了,当下神色一敛,转到正题,“所以,还望罗神医为她多劳些神。另外,不知接下来静心养气可还能有效?”

然而,即使话未说完,意思却已再清楚明了不过了。

不仅将甄柔没遵医嘱之过揽到自己的身上,还将甄柔及背后甄家的责任一并揽了过来。

若这不是喜爱至极,怎会爱屋及乌,还延及其家族?

看来三公子是外冷内热,对她们娘子其实极上心。

也是,若不是真上心,又怎会大费周折地抢婚?

姜媪和阿玉听得欣喜若狂,从昨日归来再到今日,她们已然越发肯定了曹劲的心,眉梢眼角都藏不住笑意,倒不觉冲淡了对甄柔身体的担心。

甄姚坐在基台之下,亦清楚听见曹劲的话,随之想起她曾以为的好夫婿王志习,两相一较,不由嘲讽一笑,目光却忍不住望向基台,正高坐女主人之位的甄柔,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一念感叹过,目光悄然转向正专注于甄柔身体情况的曹劲,耳畔尽是曹劲自责甄柔这一年所受的波折因他而起,甄姚不觉想到了她这一年所受的苦难,然后苍然一笑,终是默默低头,等待甄柔看诊结果。

比起旁人的感慨万千,甄柔身为当局者,感受自是最深。

好在不及她有所深一层的感触,只听曹劲接连问道:“还有女子若体寒,应是不易受孕吧?内子曾坠落江水之中,如今不过才入冬,就极是怕寒,手脚冰冷,我恐她在子嗣上有难。”

曹劲语声沉缓,听上去颇为凝重,甄柔却听得心下一松,原来是担心她不易受孕。

甄柔重生之初,就立下愿景。

助家族自立,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重择一良人,夫妻恩爱,然后一儿一女凑一个“好”。

她看重的良人,当是周煜那般,如今不得以嫁给曹劲,虽与她心中良人的样子相差甚远,但儿女双全她还是可以奢求的。

甄柔也不禁提起一颗心,跟着紧张追问道:“罗神医,我不会真的于子嗣有碍吧?这一次我定当谨遵医嘱。”

听到甄柔如此紧张怀孕之事,曹劲不由意外,眉峰微动,眼中闪过一丝自得的笑意,也紧迫盯着罗神医。

被夫妻二人紧迫盯人,感受到他们求子的念头,心中有所感,一个已年过二十五,早该是为人父之龄,一个经历颇多周折,好不容易才坐正三少夫人之位,此时自当有一儿半女稳固地位,也加深甄氏一族和曹家的关系。

心思如此一转,罗神医郑重道:“正如三公子所言,少夫人确实体寒,小日子时应常有坠痛之感?”目光询问地看向甄柔。

甄柔不敢隐瞒,也不顾及曹劲在一边,就详尽回道:“以前只是时有坠痛,近半年来……”一边认真思索一边说道,“好像是数月前那回落水后,每次小日子都腹痛难忍,日子也较之前长一两日。”

罗神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道:“少夫人本就较寻常女子体寒,如今元气受损之下,体寒之症加重,确实较不易受孕,哪怕受孕也不易保胎。”

一席话说得甄柔心中生凉。

甄姚却猛地抬起头,眸光灼热。

好在这只是罗神医的前言,他后面又道:“是以,老夫建议三公子和少夫人先暂缓要子嗣,等一年半载少夫人将体寒之症治愈,再要子嗣也不迟。”

甄柔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至此将罗神医的医嘱谨记于心,认真静心养气,养起身体。

第二百零二章 解疑

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就和甄姚一起汤药不断了。

有道是良药苦口,甄姚妇女恶疾之重,非浓汤重药不可。

比起甄姚每日一剂闻着都舌尖发苦的汤药,甄柔显然要轻活得多。她每日所服汤药,是以补气血为主,辅以每七日一次药浴蒸出寒气。尤其甄柔之症,是以耗神伤及根本所致,是以静养补气即可达到有效治疗。再待到了后面,也无需每日服用汤药,可改成药膳以固本培元。

如此泡汤用药了几日,日子展眼就进了农历十一月了。

正如罗神医那日走时感叹的,这连着两日午时一过就变天,怕是要不了两三日就要下雪了。果然就在看诊的第三日深夜,永安三十四年的第一场雪,在所有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悄然落下。然后就是接连几天漫漫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眨眼之间,近处的院落屋顶,远处的城廓高山,都是白茫茫地一片了。

卞夫人是众所周知的贤良之人,很是体恤大家,说是今年的雪来得突然,大家该是有些御寒过冬的没准备妥当,又雪天路滑,就暂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

对于历经周折才平安归府,如今又颇受曹郑看重的甄柔,卞夫人也格外的照顾,特意让身边最为倚重的春嬷嬷亲自过来告知暂免省安诸事,还另道甄柔从彭城到信都路途疲乏,正好趁此好生休息一下。

当然也少不了拿出实际行动,以表关切之情。

直接言明听闻曹劲向曹郑请了罗神医给甄柔看诊,知道甄柔体寒不易身孕,需静心养气调养一年半载才行,故又让春嬷嬷从自己的私库里走了人参、鹿茸、阿胶之类的名贵药材一并送了过来。

虽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听闻卞夫人如此之快就得知了,心里还是颇有些惊讶。

许是因为知道曹劲的野心,明白自己的立场与卞夫人对立,是以即使卞夫人处处与她为善,也免不得多想:卞夫人此举是向她示威,告知府中一切尽在掌握?还是昭示曹郑极其信任她?

念头下意识闪过,甄柔就打住了思绪,她心里时刻谨记罗神医的医嘱,不敢再劳心费神。于是念头一转,就计上心头。

当日曹劲踏着掌灯时分归来,甄柔趁着用晚饭之前盥洗的空档,在内室外间当闲话家常与曹劲说道:“今日卞夫人差身边的管事春嬷嬷过来一趟,说是雪天路滑,暂免了这几日的省安之事。”说时,微垫起脚去解曹劲身上的玄色大氅。

曹劲听甄柔提及卞夫人,不由分了一些心神聆听,就不妨甄柔突然倾身靠近。

他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习惯了近身之事亲力亲为。即便后来有了亲信追随者,也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他自不会让和自己一样的大男人来服侍生活起居。而府中虽有侍从,可不想再有什么未婚妻之类的麻烦事,他就让张伯将年轻侍女全部打发出去,只留了膀臂腰圆的粗使仆妇在三房院子当差。如此,哪受过甄柔这等精细的服侍?何况身处大帐,如今天下大乱,细作不知凡几,怎能让人随意近身?女人、小孩、老人,往往就是这类看上去无害的,最容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然,若有似无的幽香传来,不觉心猿意马地忆起这几日晨起时那温香软玉,挥开拒绝的动作就跟着一滞。

他不是亏待自己的人,既然贪念这温柔小意,那么就让自己适应下去。

曹劲让自己念之甄柔是依附于他的人,便张开了双臂,神色自若地让甄柔为他解下身上的大氅。

甄柔才不知曹劲的这些想法,她如今的言行举止,不过是她自小所受教诲告知她身为人妻当做的罢了。

这时,甄柔见曹劲对关于卞夫人的话根本不置一词,似颇为不屑一般,便一边将从曹劲身上解下的玄色大氅交于阿玉拿出去掸去上面积着的残雪,一边又说道:“……而且还让春嬷嬷送了不少颇为名贵的药材来,让我安心等罗神医给调养身体。我就在想这些药材到底价值不菲,不管我用不用它们,面子上还是当给卞夫人道个谢才是。”

说话的当头,两人来到南窗,对案坐下。

甄柔面对窗户而坐,想起刚才靠近时曹劲周身的寒气,于是随手拿起案上温着的铜壶,给曹劲倒了一杯热水。

盛热水的容器是一轻便的耳杯,木质红漆,两耳上鎏金描饰,十分精致小巧,这是甄柔陪嫁的日常所用的器皿之一。

时下有文人墨客,或是自古有之,道是美人之美在骨不在皮,那是一种情态上的动人,让她们不同于而胜于寻常的庸脂俗粉。红漆鎏金为衬,十指青葱惹眼,水汽氤氲袅袅上升间,格外是一种妙然情态。

曹劲目光在甄柔手上流连片刻,方接过耳杯,热气立时透过木质的杯壁传到冰冷的指尖。

赏心悦目,又是热气暖意袭来,曹劲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却不及闲适心情蔓延,只听甄柔提及给卞夫人道谢,他神色急遽一冷,目光投向一旁炭盆里正熊熊燃烧的火光上,冷笑道:“她惯会做表明文章!一个白身嫁进来的,给你送的这些东西说是自己私库走的,其实和罗神医拿来给你调养的药材一样,都是来自府里药房库,何至于你感谢!至于用不用——”

曹劲话一停,将杯中温热着水一仰而尽,感觉五脏六腑都跟着暖和了起来,舒适之下,脸上的冷意倒是缓和了几分,方看向甄柔道:“你且放心,她向来不会留人以把柄,这些药材既然名贵,你就好生收着,有用得上的就用,用不上哪怕送人做人情也行,总归是没问题的。”

甄柔听明白了,原来卞夫人知道罗神医给她治体寒之症,是因着罗神医走府里的药房库拿药而得知的。

再看曹劲对卞夫人知情丝毫不意外,想来曹劲原就没打算隐瞒她治疾之事。

如是,甄柔解开心中疑惑,也对自己暂不宜有孕该如何自处有了底,这便揭过此茬,和曹劲一起用晚饭不提。

第二百零三章 求见

卞夫人差春嬷嬷来送礼,是落雪的第二天上午,接着连续几日雪下了后,天也不见有放晴的迹象,总是时下时停,从三房院子里到整个府里面,着灰白棉袍的侍人忙个不停,整日挥动着扫帚,打扫路上的积雪。

甄柔极是畏寒,每年一到冬天,她就恨不得长在香暖的被窝里,或火炉边上,眼下外面大雪纷飞,还有刺骨的朔风起,自是不愿到室外活动一下。

因着不急于融入曹府,卞夫人暂免晨昏定省的事,简直甚得甄柔的心。

她乐于在这个时候待在房中足不出户。

本来今天大半年的时间,她都被迫辗转于各处,如今这样安全无虞的日子,过起来委实太过舒服了,让她整个身心都可以得到放松。

加之曹劲回信都后没两日就忙碌起来,整日早出晚归,也就是说白天整个三房院子里,唯她独大,岂不正乐得自在?

又离开了这么久,少不得有许多话要和姜媪、阿玉她们说,也要知道她们这半年的经历,还有安顿等事宜,其实说来每日时间也是行的很满。

再说自己主动说出的话,总不能自打嘴巴又收了回去——每日五鼓三点,她可是还要天没亮就得起身,陪曹劲在户外晨练半个时辰。天将亮之际,正是一日间最清冷的时候,遇到雪停那简直是幸运了,若是正落雪得欢畅,寒风夹着雪一起刮来,真是砭人肌骨。

人是活路的,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这个时候,甄柔当然不可能就傻愣愣地立在一旁看着,她就搓着手,踱着脚,在第二进院落的廊芜下来回走动,所以这半个时辰已经够了她一天的活动量,也就心安理得整日宅在室内了。

彼时,甄柔就披了一件通体纯白的狐狸毛大氅,手笼在衣笼里一边搓着,一边踱步走在廊芜下。

四下静悄悄的,天幕才拉开了一线朦胧光亮,远方的天际依稀还能看见一两颗星辰正在消匿踪迹。

还是天光未亮,但好在今日这个时候没有落雪了,就昨夜风夹着雪飘进了廊上的地面,有些融化了,就冻结成了冰霜,又湿又滑,行走上面不免要多加留心。

甄柔就小心翼翼地靠在内侧走,廊道建得宽,可供三人并排走,风夹雪飘来的地方有限,又早有侍人在他们来之前清扫过一回,总算给内侧靠墙的地方留了一两寸干净能下脚的地儿。

正转过书房这边的拐角,来到厅堂前的檐下,只觉一阵寒风刮脸,庭院里的枯枝沙沙作响了一番,就被吹了满身的雪粒子。身上是雪白的狐狸毛大氅,倒也看不见这些残雪,头上乌鸦的发髻一衬,却能清晰看见满头斑驳的白点。

甄柔迅速地哆嗦了一下,这真是冷呀。

曹劲也让这一阵乍起的寒风吹迷了眼,他一个剑花收势,人立如松,剑指地面,侧首撇开拂面寒风,恰逢一个抬眼,就见甄柔在厅堂门口寒噤阵阵。

廊檐下寒灯灿灿,随风晃起一片惨白的光,照见满地都是泥泞的残雪,偏生旁边又俏生生立着一身白狐狸毛大氅的华衣佳人。那皮毛最是驱寒保暖,又能彰显身家,提升贵气,是时下贵族男女认为里子面子都有的驱寒冬衣,几乎有办法都想置上一件。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修饰,何况甄柔至少也是七分人才,这一身便是贵女们都难得的通体纯白的狐狸毛大氅罩在身上,端是清丽出尘,恍若瑶池神女,见之唯恐那泥泞玷污。

曹劲这一看之下,不由皱眉,随手将冷剑插入一旁的木质兵器架上,稍后自有张伯会让人收拾回右厢的兵器库,他就径自向甄柔走去。

见曹劲“锵”一声放了长剑,甄柔吁了一口带白雾的长气,今天的晨练总算结束了,随即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厅堂里。

甫一踏进,暖气顿时迎面扑来,与外面的天寒地冻,简直是两个世界。

因着曹劲晨练时不喜人打扰,整个第二进院落里没让人伺候,大厅里也就空无一人,只是在他们过来之前事先掌了灯,也不多亮堂,就大厅当中一展九枝吊灯,足够照亮下方三尺之地。吊灯下放置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碳火燃烧得极旺,不时还烧得哔剥一声,稍靠近一些,就十分炙人。

阿玉细心,想着不能随侍伺候,就在火盆旁放了一张小几并两张坐榻,还在小几上另放饮用水、湿帕子、点心等物温着。

甄柔趁着曹劲过来的空挡,先宽下身上暖和的狐狸毛大氅,走到案几前取了暖湿的帕子,才一站起身,就听见曹劲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她旋即转身迎上去,曹劲已经先发话了,“我看你每早那样子也着实折腾,你明早就不用陪我了,等年后开春暖和了,你再随我一起就是。”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天色也亮得越发迟了,每早起来甄柔总有种披星戴月的感觉,好似才睡下就要起身了。

不过即便这样,就曹劲评价她的这句着实折腾,她也不能就此作罢。

甄柔似丝毫不为曹劲话里的低看着恼,笑盈盈地来到曹劲跟前,将暖湿地帕子递过去,徐徐道:“行百里半九十,都起了这好几个早上,哪有中途而废的道理。”

曹劲用热帕子正擦脸上的汗,听到甄柔话里的坚持,手上动作一停,拿开帕子看了甄柔一眼,却是不置可否。

这分明就是听她说说罢了的意思!

甄柔想到自己每早上起床的那股困难劲,哪怕掩饰得再好,曹劲身为枕边人,估摸着也看出了一二,一时自觉老脸一红,手上的动作倒是在这几日里练就出来了,一边就接过曹劲用完的帕子,立在当地兀自辩解道:“再说清早空气好,我跟着夫君养成晨练的习惯,不是也有益于自己么。”说着眼波一转,看着已坐在坐榻上为自己倒热水的曹劲,她狡黠一笑,道:“而且这样夫唱妇随,夫君不喜欢么?”

就是这样子!

又来惹事生非了!

时端庄自持,时贤惠温柔,却又时不时这样大胆撩拨!

曹劲仰头一口灌下温水,却不及言语,只见张伯匆匆行来,在厅堂外禀道:“大少夫人的侍女求见。”

第二百零四章 病了

甄柔闻声回首,手上还拿着曹劲擦汗的帕子。

只见大厅门口,张伯正垂手而立,身后却是跟着郑玲珑身边的大侍女阿致。

应是慌不择路赶过来的,正上气不接下气的微微喘息着,那一身曹府侍女统一着装的灰白色棉服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泥浆印子,尤其是双膝的地方已经全是污渍,显然是在来的路上因为太急狠狠地摔了一跤。阿致此时的表情也正证明了这一点,一脸的焦惶之色,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里竟然还生了满额头的汗。

曹劲一眼扫过阿致,皱眉道:“什么事?”对郑玲珑身边的大侍女他略有印象,见这侍女不仅一身狼狈,还这样慌慌张张,目光顿时凌厉。

阿致被看得心中一慌,忙怯弱的低下头,又似猛然想到什么,她噗通一下就在门外跪下,哭诉道:“小公子不知怎么回事,从昨天黑就全身滚烫,发起了高烧,大少夫人照顾了一宿,可是小公子到现在还是高烧不退……”

说到这里,阿致忽然呜呜大哭了起来,隐约地还有些语无伦次,“……大少夫人也没法子,原是不想来打扰三公子的,可是小公子这会儿都开始呓语了,还不停地叫着三公子您……大少夫人实在不忍心见小公子一个劲的念叨您,又想着您和罗神医关系不同,这才不得已让奴婢来求三公子,让罗神医给小公子看看……三公子,这会儿没有君候的同意,也只有您能请动罗神医了……呜呜……”说着似乎又想到了曹虎的病况,顿时呜咽得更厉害了。

阿致虽是抽抽咽咽的禀告,时断时续,却也将事情大致说了个清楚。

知道是已逝长兄曹勋留下的唯一子嗣出事了,还是从昨日天一黑就开始发烧,曹劲脸色一沉,打断阿致的哭声,道:“昨日就发烧了,为何现在才找来!?”神色铁青,隐含震怒。

阿致吓得忘了哭,神色慌张了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少夫人说……她说……”吞吞吐吐说了半阵,却就是道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曹劲心系侄子曹虎,没有时间跟一个侍女在这里瞎猜,他厉声一斥,“郑氏她说什么!”

连面上的长嫂也不喊了,直呼郑氏,显然是恼怒郑玲珑没将曹虎照顾好,还延误了病情。

阿致不敢隐瞒,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甄柔瞟了瞟,“大少夫人说三公子已成亲,再像以前那样一有事就找三公子,恐……”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又飞快地看了甄柔一眼,然后一闭眼道:“大少夫人担心三少夫人会不高兴!”

似终于一口气将话说完,阿致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将头害怕地低低垂下。

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曹劲微微一怔,就向甄柔看了去。

甄柔亦是茫然,不过内心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正如阿致说的,郑玲珑有一事就找曹劲,她确实会不高兴,甚至对于郑玲珑现在随意出入三房的院子她已经有些不满了。

虽然甄柔没说什么,但是意外之下,这一刻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曹劲看得清楚,他沉默了一下,对张伯吩咐道:“你亲自去请罗神医,就说我在大房处等,曹虎高烧不退。”

这个时候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幼儿存活率也极低,很轻微的一场伤害感冒都可能要去一个孩子的命,更不用说整夜高烧不退。甚至于不幸中的万幸,高烧没有致命,却烧坏了脑袋,这在当下也是极为常见的。

张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耽搁片刻,立即喏了一声,就赶紧领命而去。

曹劲眉头紧簇,从张伯匆忙离开的背影收回目光,淡淡瞥了眼还一身狼狈跪在地上的阿致,言简意赅地下令道:“走!”

言毕,也不换了身上单薄的练功劲衣,径自跨过门槛向大房院子走去。

甄柔见曹劲沉默的那一下,就知道曹劲误会了,她有心解释,可眼下曹虎情况严重不是解释的时候,又一则她也无从解释起,毕竟她清楚自己确实会不高兴郑玲珑一有事就找曹劲。只是她再小心眼作祟,也不会在曹虎的事上这样,到底小虎子不过才一两岁的稚儿,还曾奶声奶气地唤过她一声婶娘。

想到虎头虎脑的小虎子,甄柔也是担心。

见曹劲一吩咐完张伯,不理会自己一声就直接走了,她忙叫住曹劲道:“夫君,我随你一起过去,我也担心小虎子。”比起多做解释,行动更能说明一切。

曹劲闻声止步,回头见甄柔脸上难掩对小虎子的担心,他心里又实在担心小虎子的安危,也不多想,就对甄柔微一颔首,算允了甄柔一同去,便步履匆匆地赶去大房院子。

见状,甄柔也顾不得穿上驱寒的狐狸毛大氅,就赶紧跟上曹劲。

从三房的院子出来,天已经开始麻麻亮了。

曹府后宅,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封世界。

这时,雪又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让那呼呼咆哮的北风刮着,在空中一大片一大片地打起了胡旋。

地上原来东一块西一块兀自融化的积雪,让这一阵大雪一下,青砖铺地的路面上又成了一片儿白。

足下踏着积雪三步并两地匆匆而行,还有寒风夹着雪密密绵绵的往身上落,不一会儿,从头到脚都让雪水给浸入了,湿冷得甄柔直打寒颤,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

路上,一群小侍女正挥动着竹扫帚清理积雪,看见曹劲一人当先的走过来了,忙停下动作,毕恭毕敬地匍匐在雪地上。

曹劲目不斜视,面沉似水地疾步走过,周身寒气逼人。

小侍女们一个个更加紧张,待曹劲走得老远了才敢站起身,继续扫雪。

好在大房和三房的院子挨得很近,大约走了小一刻钟,也就到了。

大房院子的格局和三房一样,都是三进三出,郑玲珑带着小虎子就住在院落的第三进。

第二百零五章 叔父

曹劲对大房的院子显然极为熟悉,也不用阿致带路,他如入三房一般,径自推门而入。

一路疾行至第三进院。

才一走进,就感四围一片低气压。

只见院里声息沉沉,檐下风吹灯摇,照射着那越下越密的雪,仿若遮天蔽日的雪雾一样。晃眼看去,廊上站着的那些个侍女,就像一幢幢模糊的黑影。

穿过庭院,走上石阶,才看见这些侍女们个个噤若寒蝉,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见到曹劲来了,她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好似看见了主心骨,随即忙不迭地匍匐跪地。

曹劲脚步一顿,扫了一眼跪地的众侍女,直接问道:“大少夫人和小公子呢?”

一众七八个侍女,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匍匐跪在门槛右边的侍女颤声问道:“少夫人带着小公子在内室。”

尾声甫落,只听郑玲珑的声音隔着大厅传来,“……小虎子乖,我们不闹哈,你三叔马上就过来了……”语气温柔松快,声音却带着微颤,还有极力隐忍的哭腔,分明是在故作坚强的诓哄着。

落在耳里,不觉为之生出恻隐之情来,这是一个正为孩子着急得都快六神无主的母亲。

又一两个焦急的脚步声响起,和着郑玲珑越发压抑不住地哭腔声,一起越来越近,不难辨认出,应是郑玲珑正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道,“阿致没找到仲策么?怎么罗神医还没过来!不行,等不及了,你快去把昨晚的药端过来。”

这时,一个侍女的声音犹豫道:“可是少夫人,昨晚让医工开的那药,小公子喝了也不见起色,反而烧得更厉害了,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快走到厅堂的脚步声突然一停,郑玲珑声音陡然拔高,歇斯底里地喊道:“让你去你就去!”

甄柔听得一怔。

印象中郑玲珑一直是大方得体,温柔和煦的,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独有的澹定从容。

现在竟如一个市井泼妇般大喊大叫,还随意拿无辜的侍人撒气。

果然,郑玲珑还是郑玲珑,下一瞬她的气焰就消下来了。

“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只听郑玲珑一下哭出声了,“你快去拿吧!”

一句没办法了,道尽郑玲珑的无助彷徨。

就是光听这声音,都能想象得出此时的郑玲珑该是多么绝望。

侍女似也被郑玲珑的情绪震动了,她声音慌张地答应了一声,就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

只在这时,曹劲正跨过大厅门槛,欲往里走。

侍女刚疾奔出内室,就惊见曹劲终于到了,她当下控制不住地惊喜叫道:“三公子!”

郑玲珑抱着小虎子后脚跟着出了内室,她闻声抬头,见到曹劲的瞬间,顿时潸然落泪,“仲策!”随即欣喜地笑了,仿佛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她情难自已地抱着小虎子迎上前,低头对小虎子道:“我的乖小虎,你看谁——”

就要走到曹劲的跟前,似突然看见一同来的甄柔,郑玲珑欣喜的声音一滞,人就立在了当场。

气氛一时尴尬,隐约有些沉默。

好在沉默不久,小虎子一直听着母亲郑玲珑在耳边说三叔,他眼睛这会儿迷迷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这与一直在他身边的女性不同,迷糊的神志让他不及认清来人是谁,就凭着他一两岁大的意识判断,这个高大的身影就是他的三叔,于是小虎子立马凭着仅有的力气往曹劲的方向挣脱,口中大喊道:“叔父!我要叔父!”常听小八叔他们说父亲,还偶尔听见侍女们说他没父亲,好在有三叔这个叔父将他当亲儿子,他也不懂什么意思,就直觉地喜欢喊叔父,有时候也喊父亲,见母亲听了也不说他,便放心大胆的喊下去。

这会儿,郑玲珑似乎让小虎子这一喊回了神,向甄柔歉意地笑了一笑,就忙低头诓哄小虎子,“好了,乖小虎,不闹了,再闹三叔就不喜欢你了。”

小孩子喜恶分明,占有欲也强,尤其是生病不舒服的时候,往往特别依赖人,想让大人样样都依着他来。

郑玲珑这样只诓着小虎子,却不顺其意将小虎子给曹劲,小虎子顿时闹得更凶了,直闭着眼睛大哭,“我要叔父!我要叔父……”

小虎子长得壮实,这样不管不顾的大闹,哪怕郑玲珑有着北方女子特有的高挑,却到底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宅贵妇人,如何能抱得住,当下就有些滑手。

曹劲看着吃力抱住小虎子的郑玲珑,终是道:“把他给我抱吧。”说时就向小虎子伸过双手,缓和了表情,“小虎子,叔父来了。”

得到了想要的关注,小虎子立时转哭为笑,当真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郑玲珑看着曹劲伸过来的手,又看着欢喜极了的小虎子,似乎对儿子的怜爱之情终于战胜了一切,她不再顾忌一旁的甄柔,将小虎子递到了曹劲怀中。

一接过小虎子,曹劲就驾轻就熟地将小虎子竖抱在怀中,拿手一下一下的轻捋小虎子后背,低声诓哄道:“小虎乖,我们不哭了……”不停地重复这一句,不一时小虎子就安静地将头趴在曹劲的肩膀上,也不知道是哭喊累了,还真是让曹劲给哄住了。

甄柔让这一幕看的诧异,她没想到曹劲如此会抱孩子,看来曹劲对小虎子这个胞兄遗脉比想象中的还要在乎,而且叔侄俩感情也极好。

一念闪过,甄柔也没深思,只是看着安静下来的小虎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郑玲珑亦松了口气,摇头一笑道:“仲策,还是你拿他有办法。”

曹劲低头看着乖宝宝一样趴在自己肩上的小虎子,嘴角微勾,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柔和了冷硬的面部线条,他语声温和道:“我身上落了不少雪,寒气太重,先将小虎子抱到床上去。”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郑玲珑,又道:“罗神医马上就到,你也不用太担心。”

语毕,不再多置一词,抱着小虎子,大步流星地直往内室而去。

第二百零六章 动手

郑玲珑看着嘴角微微一翘。

“……阿柔,”抿下嘴角,正迈了半步欲跟上,就似忽然想起甄柔还在,背影明显的僵了一僵,她才转回身,望着甄柔欲言又止了片刻,方又唤了一声甄柔,眼里是掩不住的愧疚和尴尬,道:“我知你担心小虎子,也一起进来吧。”说着匆匆往内室赶去。

看着郑玲珑眼中流露出又是愧疚又是尴尬的复杂神色,甄柔敛眸低头,默然以对,又待听到郑玲珑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她才抬头举步跟上。

这个时候,内室是极为隐私的地方,非至亲不可入内。

甄柔虽嫁给曹劲有一年了,去年冬还和郑玲珑处了几分面子情,但她并没有进去过郑玲珑的内室。

一脚踏进内室,便感暗香浮动。

映入眼帘的,也是精致的家具布置,处处都透着主人的生活品味和用心。

南窗下的坐榻、长案,隔出里外间的彩绘屏风……一水流黑地红绘、漆质光亮的大家具;还有西墙下的古琴、琴旁插瓶的窖花……这是一间布置精巧的女人寝居。

听说郑玲珑怜惜小虎子自幼失怙,又是膝下独子,以后好歹都得仰仗,于是过度紧张之下,就带着小虎子住在同一间屋檐下了。

可是眼前只有一屋子的干净整齐,温馨软香,却不见小孩子应有的玩具。

她即使没养过孩子,也在下邳国时见过表兄表嫂所生的小侄儿侄女们,一两岁大的时候,充满了让成人都为之折服的充沛精力,凡有他们在的地方,无一不是凌乱不堪,一片狼藉。

甄柔一眼看过,想起郑玲珑先前让人不禁为之动容的表现,不由轻吁了一口气,然后越发的保持沉默。

曹劲却在要转入内室里间的屏风处立住了脚,稍时,才转头往回扫了一眼外间的摆设,见没有任何一个可躺的地方,他不禁蹙眉,正要说些什么,就见甄柔跟着郑玲玲身后进来了,怀中的小虎子又不适的哼哼了几声,他当下转了要问郑玲珑的话,改对甄柔吩咐道:“长嫂照顾了小虎子一宿,让她休息,你随我进来看顾一下。”

话撂下之后,曹劲没了先前表露出的急切,他不再急于入内,就立在原地看着甄柔,显然是要等甄柔一起进去。

郑玲珑跟上前的脚步一下僵住,脸上笑容也有些勉强,却仍是顺从曹劲的意思道:“其实我还好,不过还是麻烦阿柔了。”

男子在某些方面免不得会粗心大意,至少在这个时候,她的嫡亲长兄甄明廷就会选择立马进去,而甄明廷在彭城向来有温文尔雅的美名,是男子中少有的温柔心细,因此颇受贵女们的亲睐。

反观曹劲——

目光犀利,薄唇下抿,随时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样子,没想到还注意到了这些。

甄柔心下颇为意外,旋即想到曹劲被曹郑厌恶贬至边关,隐姓埋名从一个最低微的小兵,一路走到今天,并重新受到曹郑的重视,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遂一念之下,又不觉意外。

也在这一个念头的思绪间,她迎着曹劲的目光,对于郑玲珑的话,既不热络又不下脸的微微一点头,便疾步上前,来到曹劲身边,一起转过屏风,进入了郑玲珑的内室里间,有着郑玲珑最为隐私一面的地方。

用香薰香,古来有之。时至今日,用香之盛,却是自《礼记》初记载以来,从不曾有过的繁盛。至少香炉已成时下达官显贵、乡绅土豪之家必备器具之一。

郑玲珑乃太守嫡女,两次嫁人,皆嫁于称霸一方的豪强之家,她自是擅于用香,也惯于用香。

将将踏进里间,先前还只觉有香气浮动,这时已是浓烈的香气夹着热气扑面而来,熏得甄柔暗暗皱眉,连呼吸都忍不住为之一窒。

她委实不喜欢用香料,尤其不喜欢冬季用香,冬时屋子里本就炭火烧得旺,满屋都是热气,若再燃了香,整个屋子的空气免不了又沉又闷,让人头昏脑胀。

不过她虽不喜欢,却不能否认郑玲珑很是会用香。

冬日苍白萧瑟,匹以较为浓烈的梅香,给人浓墨重彩的一笔,赋予人联想:红梅在冰天雪地里的静静绽放,它独自凌寒而开,花蕊鲜艳明丽,端是白的雪,红的花,那样鲜明对比的繁华之色,却也只有独自高冷艳丽,冬日终归只是一片万物凋零的沉寂。

郑玲珑其人亦是如此。

作为寡妇的她,世界一片灰白,所以她素衣。

然而她却又那样年轻美丽,即使再苍白的世界,即使一身最寡淡的衣裳,她也是枝头最艳丽的那一抹色彩。

是以,若外间只是一间精致的女人居所,那么隔着一道屏风的里间,就是完全带有郑玲珑个人色彩的地方了。

让人一进入这里,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郑玲珑这个人,继而通过所见之物更进一步窥得郑玲珑的隐私。而人都有好奇心,甚至有窥视之心,这样意外窥得一丝别人不知道的隐私,那是否就会百爪挠心般想窥探的更深?

难怪曹劲不肯独自入内了。

甄柔默默看着摆有郑玲珑衣服、梳妆台、设计精巧的香炉香笼……等物的里间,还有终于看见属于小虎子的木马,以及一张放在主床榻不远处的小床榻。

依然是一间整齐的房间,不见任何凌乱,唯有四面都有拦边的小床上乱放着两三个动物布偶。

这厢曹劲屏气了一下,稍适应一屋子浓香,就径直抱着小虎子来到小床榻前,动作小心地将小虎子放到了上面去,他则跪坐在一边,伸手摸了摸小虎子的额头,顿时就感一股烫热传来,又见小虎子已经闭上眼睛,无意识地摇着头,干涩的嘴唇也不停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一看就是烧得都已经失去意识了。

曹劲的眉头顿时就皱得更紧了,目光不时向屏风口看去。

甄柔想了想,见小床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水盆,里面飘着一帕子,遂到跟前蹲下来试了试水温,果然是冷的,好在想起外间的火盆上还架着一铜水壶,忙起身去了外间,也不理会还怔怔站在当地的郑玲珑,赶紧就着铜壶把手上缠着的布条,将铜壶一下提起,又回到里间。

“你做什么?”看着热水哗哗注入盆里,曹劲拧眉问道。

第二百零七章 指责

怕吵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虎子,曹劲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却带着浓浓的不耐。

听出曹劲声音里的不喜,甄柔搅纱布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透过小床围栏间的空隙,见小虎子肉嘟嘟的小脸上潮红一片,一看就是烫得厉害。

脑海里不由想起曾经在下邳王宫时,世子妃表嫂因小侄儿高烧不退,六神无主之下唠叨出来的话,若是烧坏了脑子这一辈子都完了,心中那一丝被曹劲打断而生出多管闲事的犹豫,到底还是让不忍占了上风。

甄柔想终归稚子无罪,便是今生要让自己活得圆满,让家族至亲在乱世中得以安然,但在不累及亦不伤及的情况下,总是还要有自己的底线吧……

如是,心中一定。

而这些思潮起伏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甄柔呼吸了一下,她迎上曹劲不悦的目光,道:“小虎子都烧成这样了,总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一直等罗神医到。”

快速说完,甄柔再顾不到曹劲了——既然已决定做了,那就要尽力做好。

她拧了柔软的纱布站起来,看着床榻上已然陷入昏迷的小虎子,静心凝神,回忆当时外祖母及时赶来,指挥着身边侍女为小侄儿退烧的一幕幕。

甄柔也不慌了,将手上拧好的纱布搭在床围栏杆上,先伸手去摸小虎子的额头,这一模才知竟是烫得惊人,反射性地,手猛地缩了回来,然后又咬了咬唇,再摸小虎子的手和脚,似乎还要烫些,按当时外祖母说的应是需要散热。

也在这时才发现小虎子身上捂了多层衣服,曹劲将小虎子放下时还又加盖了一层被子。

委实小虎子身上太过烫了,甄柔不敢耽搁片刻,立时掀开被子,又忙去给小虎子脱衣服。

毫无章法地绞了热帕子又不用,后面一摸小虎子的头就吓得慌了手脚,好不容易看着像那么一回事了,却是又要给小虎子脱衣服,曹劲看不下去,虽不阻止甄柔动作,但还是出声提醒道:“小虎子已烧成这样,万不能再有意外,你可清楚这中厉害?”到底疑人不用,既已默认了甄柔处理,他就不会再去干涉,只是甄柔看上去并不像知道的样子,他也不否认在他心底甄柔只是娇生惯养的贵女,最多比寻常贵女胆子更大一些、目光略远一点之类罢了,而眼下却是涉及到小虎子的一辈子……

曹劲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甄柔,目光犀利如刃,隐有刀锋般的逼迫压来。

闻言,甄柔停了停动作,随即顶着曹劲盯梢般施加的无形压力,头也不抬地继续为小虎子脱衣服,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拿自己和小虎子当儿戏。”

说话的当头,甄柔已为小虎子宽下了一身加厚的棉衣,只剩一身夹棉的衣服在,然后就马不停蹄地重新绞了帕子,用温水给小虎子擦拭起腋下、脖子、腹部、股沟等血管丰富的地方,帮助小虎子散热降温。

只是小虎子的床榻有栏杆围着,就得一会儿蹲下身在地上的水盆里绞帕子,一会儿又要直起身,再弯下腰给小虎子擦拭,不过两三回下来,就直感后腰疼,而且这样效率也太慢了,偏生室内又没有一个侍女在,甄柔也顾及不到其他,直接头也不回地一边给小虎子擦身降温一边交代曹劲道:“水有点冷了,你把水壶里的热水添一些进去,然后把水盆给我端起来。”

曹劲正目光专注地盯着甄柔的动作和小虎子的反应,乍然一听甄柔的吩咐,太久没被这样发号施令过,还是来自于甄柔的命令,他下意思就愕然道:“你叫我?”

甄柔闻言只差翻一个白眼,里间除了他俩就是小虎子,不是喊他那是喊谁?

里间火盆烧得旺,她这会儿不停地动作,早是又累又热,当下也没闲心顾及其他,就没好气地把心里话都直说了出来,道:“这里除了你还有谁,赶紧些!”说完余光见曹劲仍木桩似地杵在那里,顿时头大,只好又威胁道:“还不动作,小虎子若不能退烧,都是你的问题!”

不知可是最后一句威胁起了作用,曹劲终于动了起来,就着甄柔刚才提进来的水壶添加了热水,便将水盆端到腰间的高度,方便甄柔搅帕子。

听到屏风后传来甄柔理直气壮呵斥曹劲的声音,郑玲珑怔怔回神,人仍立在当场,目光却忍不住转头,透过屏风上投来的影子,清晰可见曹劲竟不置一词的听从安排,已端起了水盆给甄柔打下手。

一看之下,郑玲珑涂着猩红丹蔻的纤长指甲狠狠扣进手心,白皙的手背立时有清晰的血管腾起,用力之大,足以可见。

郑玲珑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痛一般,她就死死盯着屏风上的影子,一个高大魁梧一个修长曼妙,当真是一对谁也插足不进的璧人,再一想到刚才曹劲的避嫌之举,她全身紧绷得微微发颤,似有隐忍不住之际,只听隔着窗户的院子里传来侍女阿致惊喜的叫声,“罗神医来了!”

心中骤然一动,郑玲珑不再隐忍,她亦一脸惊喜地转过屏风,终是向里间疾步而去,口中也将好消息道了出来,“仲策,阿柔,罗神医来了,已经到院——”

一语未完,惊喜的声音戛然而止,郑玲珑震惊地看着小虎子衣襟大敞,甄柔正手拿帕子在小虎子的脖子和腋下来回擦拭。

时下小孩子是极易早夭的,时人对于小孩子都十分下心,生恐孩子哪有磕磕绊绊,稍微一刮风下雨就是为孩子添加衣服。在冰天雪地的严冬里,几乎无一不是给小孩子捂着厚厚的棉衣,尤是没有亲力亲为养过孩子的,多凭平日所见所闻判断,自然以为都受寒发高烧了,哪还有给孩子减衣服,露出胸膛的。

郑玲珑这一见小虎子被如此对待,她立时如护崽的母狮一样,再不见半分曹家大少夫人的端庄娴雅,她倏然变脸,看着甄柔就是横眉冷对,厉声指责。

第二百零八章 异样

“阿柔!”

“我知道那日在朱雀台,我留阿致带你去大人公院子,有陷害你的嫌疑。”

“虽然这非我本意,而且当时交代阿致告知你,我和仲策先赶去看大人公,也是当着仲策的面说的……我原想着你一个人在宴上恐应付不来,出席宴会的又多是五大三粗的武人,还担心冲撞了你,于是让阿致带你到大人公的院子,这样大人公事后知道了,也与你多有益处。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能通过层层把守,直接进到院子里去。后来百般不解,待详细问过阿致,才知那些侍卫冲着仲策的名头,将你放进去。”

“但不管这件事如何阴差阳错,总归是我的人差点害了你,我也就没什么好解释的,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心怀愧疚,也没有脸面对你。”

“……那日从朱雀台出来,你对我态度冷淡,应是怨上我了,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哪怕我再不对,你再为此怨恨于我,小虎子他总归是无辜的,你怎能仗着仲策的纵容,就将气撒在他的身上!”

郑玲珑难以置信地望着甄柔,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然,她这一字字一句句,却是合情合理,有据可依地将朱雀台那一夜发生的事澄清了,亦点明了那日之事成为她们两人间的矛盾点,也为此才会有了眼下甄柔对小虎子的所作所为。

尤是说到后来,郑玲珑许是太过愤怒,丰满的上围微微起伏,言语间有些口无遮拦,竟然将曹劲也给扯了进来,而且听上去分明是带了埋怨的。

若落在旁人的耳里,却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毕竟见到自己孩子受到伤害,这时作为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有任何过激反应也可以解释。

只是相对于郑玲珑的激动,甄柔这个时候却是异常冷静,对于郑玲珑的指责是问,她更是仿若未闻。

此时,甄柔的全幅心神都用在了小虎子身上,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听不见,只全神贯注地用温水反复给小虎子擦拭身体,眼睛也一直注意着小虎子的脸,待见小虎子肉嘟嘟的两颊没有先前那般潮红了,因着难受皱成一团的小脸也有了舒缓迹象,她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不说全部放下,至少也放心了一大半。当下欣喜若狂地抬起头,对曹劲道:“有效!这种方法有效!你看见没有,小虎子他好多了!”

说着也不等曹劲回应,甄柔的眼睛又回到了小虎子身上,然后就旁若无人的看着小虎子,一个人兀自欢喜起来。

曹劲也一直注意着小虎子,比起不停为小虎子降温散热的甄柔,他早在郑玲珑进来之初,就发现了甄柔的办法有效,对于郑玲珑过激的话他也听见了,但见甄柔完全沉浸在为小虎子擦拭身体中,又眼见小虎子逐渐好转,自不愿打扰到甄柔,遂也没有理会郑玲珑,就继续一边给甄柔端水盆打下手,一边注意着小虎子的状况。这时见甄柔停下动作,欣喜地叫道小虎子好了,他也不禁受其感染,跟着一起笑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他完全压不住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也并不想压下。

可是太难得了,多少年他没有过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哪怕是再高兴,像终于将徐州收到囊中,将看中的女人——还是已经定亲的女人,他都能如愿以偿的娶回来,这样的权势和女人兼得,他也没有高兴得外露。

犹记他不多的几次情绪外显,还是十七那年被迫去边关之前吧……

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曹劲一念闪过后也不再去回忆了,那些记忆委实太过久远了,他这会儿只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甄柔身上,这个如战利品一般抢回来的女人,以为只能带给他坐拥美人的满足,却没想到竟能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发现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念及此,他望着甄柔的目光不觉更深了。

没有印象中的光鲜亮丽了。

因着先前在风雪中疾行,发髻早已散开了,裙摆上也沾了泥浆,加上一直不停给小虎子擦身,上身的衣服跟着乱了,还生出一额头的汗水,粘着散落的发丝在脸上,看上去实在是狼狈不堪。

但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绚烂,耀眼若正午的太阳,能照耀到世间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他早已不知道还有没有的心。

曹劲看得心头莫名发紧,一种异样油然而生。

却不及蔓延开来,曹劲骤然从甄柔的笑容中回神,一抹防备从眼底闪过。

也在这时,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随之越来越近,他想起郑玲珑最先道的话,于是一正心神,目光却不由又微有异样的看了甄柔一眼,眉头也为之皱了一皱,面上却是认可的对甄柔颔首道:“可以了,现在罗神医已到,接下来就交给他吧。”

说完,也不忘一旁立着的郑玲珑,只是神色变得颇为冷淡,但念及尚为年幼的小虎子,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略沉声说道:“一切等罗神医看过后再说。”说罢目光掠过郑玲珑,径自投向了屏风口。

下一刻,就见夹着一身寒气的张伯,领着背着一医药箱的罗神医,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张伯一绕过屏风,转进里间,就恭敬地向曹劲拱手一揖,道:“公子,罗神医到了。”说时语声微喘,身后的罗神医则吁了一口长期,显然两人是疾步小跑过来的。

曹劲“恩”了一声,算作回应,却不及着说话,等罗神医看上去稍微缓过气了,他才让开一步,对罗神医道:“有劳看一下小虎子。”

来时的路上,张伯已经给他说了小虎子的情况,才一两岁的稚儿,从昨儿入夜一直高烧到现在,可见其凶险,罗神医知道轻重,向曹劲点了点头,就背着药箱走到曹劲让出的位子看起来。

“这是谁为小公子做的处理?”

才见罗神医手抚上小虎子的额头,就听他问道。

第二百零九章 下脸

闻言,室内有一瞬间的沉静。

郑玲珑还微微轻喘的身体猛地一震,骤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罗神医,眼睛里绽出一抹异样的光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在立于众人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翘了翘嘴角。

这时,只听曹劲语气微沉道:“罗神医,可是有何不妥?”说时向甄柔睇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甄柔先别急。

甄柔咬了咬唇,免力压下心神,却仍忍不住紧张地看向罗神医。

罗神医却没有立马回应曹劲,他又上下查看了小虎子一番,方转过身来,捻须笑道:“没有不妥,处理的很好,小公子身上的高烧已经退下来了,现在已无大碍,稍后我开一些温补的汤药服上一日即可。”

说完见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罗神医不由摇头一笑,有心打笑一句,但扫了众人一眼,唯有张伯可以说道,这便指着张伯道:“你老小说得那么严重,拉着我一路小跑过来,幸好路上没摔一跤,否则非要去半条命不可!”语气熟稔,显然两人是有些交情,或是极熟悉彼此的。

与此同时,室内的紧张气氛,也随着罗神医的这一打岔消散了。

甄柔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处了,不由欣喜又欣慰地看了一眼还躺着的小虎子,然后又掩不住笑意地望向曹劲。

恰逢其时,曹劲正好看了过来,眼睛里也带了轻松的笑意。

四目相接,脸上的笑容都不禁更深了。

常言道人老成精,罗神医眼尖地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活到这把岁数,哪看不出其中的意思,遂顺着曹劲的目光看向甄柔,复又说道:“看样子,是三少夫人为小公子做的处理,很是妥当。”说着不觉又恢复到医者的身份,下意识地感慨道:“世人对于小儿总是过于紧张,见他们高烧不退,特别是在秋冬时节,不是给他们不停加衣服,以为捂一身汗就好了,便是用冰水或冰块为他们敷身体,以为他们降温。殊不知这些处理反而会加重小儿病情,导致高烧不退。”

说到这些,想起上到权贵,下至黎民,多数会在这上面一叶障目,甚至连一些医者都会忽视这些,一味的只晓得开退烧汤药,却不追其原因,不由更加感慨万千,然他一人之力终归太小,如今他不是也还得依附曹家存活?

一念转过这些,罗神医也是个看得开的人,这就识时务地对甄柔恭维道:“三少夫人不愧是甄公的嫡亲孙女,见闻之广,连此等小儿之事也有耳闻。”

而比起见闻,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

一旦遇上不懂的庸医,极有可能一番好意被曲解,哪怕遇上懂的医者,若小虎子情况突发意外更糟了,也只会百口莫辩。

不过这些话,就不需他一个老头子再说出来了,毕竟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在场的人也一个个都是人精,哪还需要他多嘴?

如是,罗神医及时收嘴,只泛泛的恭维而已。

甄柔却也不居功,她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才有闲心回应道:“罗神医过誉了,我尚未记事时,祖父便已过逝,并未受到他老人家教诲。只是曾在下邳王宫时,见到外祖母这样为舅家侄儿退烧,今天见小虎子情况危急,才敢一试。”说着不由又看向了小虎子,见他累极般沉沉睡着,不由再次感慨道,“好在小虎子没事,不然我真不知……”不及说完,自知有些失言,当下止了话。

曹劲听罗神医开口时,就将目光从甄柔弯弯的眉眼移开,这时一听甄柔有些后怕得止了话,不由又将目光转过去看了甄柔一眼。

见甄柔一脸疲倦,已没有了先前的笑容,整个人呈现一种极度精神集中后的疲态,他看着不觉皱眉,口中就道:“现在已确定小虎子无大碍,那就有劳罗神医开了汤药,让下面人去把药煎了,给小虎子喂上,剩下的……”顿了一顿,终是看向一直沉默立在众人身后的郑玲珑道:“就交给长嫂了,我等留在这里也无用,反耽误了小虎子休息。”

“长嫂”二字落在耳里,将郑玲珑的心神一下拉回了现实。

亦清楚地让甄柔明白了,曹劲打算就这样揭过刚才郑玲珑对她的指责,也是间接默认了郑玲珑对那夜在朱雀台之上的说辞,或者说其实就是希望她们和解,哪怕只是维持表面的和谐。

其实对于曹劲的做法,她可以理解,虽然两件事上都是她吃亏,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郑玲珑的一切言行都没有任何异样,仿佛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情有可缘。

甚至于郑玲珑作为一个寡嫂,对于曹劲格外的热络,稍一有事就找上了曹劲,也是说得过去。毕竟孤儿寡母,在偌大的曹府,似乎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亡夫的胞弟,郑玲珑用些小心思扒着,也是可以想到的。

但有些事心里明白可以,一旦揭开了那冰山一角,便不可能彻底当作没发生,到底有了裂痕。

如此,听到曹劲依旧唤郑玲珑“长嫂”,甄柔微微一怔之后,便已然恢复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朱雀台那夜的事,以及郑玲珑刚才的怒声指责一般,她毫无芥蒂地安静立在曹劲身边。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大千世界,形形色色,谁又能完全恣意而活,不需要退让和隐忍呢?

只见失去的血色一点点重回到了郑玲珑的脸上,先前的激动愤怒、被晾在一旁的尴尬……种种情绪也随之不见了,她甚至还看了甄柔一眼,才低下头来,然后一副羞愧难当之态,嗫喏道:“好,后面就交给我吧,你且放心。”

曹劲却没理会刚才郑玲珑有多大声,这会儿就有多难堪,他甚至还明晃晃地扫了一眼床榻上小虎子厚实外套,以及来时就放在水盆旁的冰块,直接下脸道:“趁着罗神医在此,长嫂最好多请教一下罗神医些养育幼儿的医理,我不发希望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第二百一十章 摔跤

曹劲语气平常,言语却可谓极其不给面子。

郑玲珑到底还是曹府的大少夫人,膝下又养育了曹家唯一的孙子辈,曹劲可以这样下其脸,但在场的另外三人,包括甄柔在类,却不好如此。

甄柔一听便默默低下了头,恍若未闻。

只是心里隐约觉得曹劲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曹劲关心早逝长兄唯一的遗脉说得通,可是小虎子是郑玲珑的亲儿子,怎么曹劲这句下脸的话,听起来好像……好像是曹劲将小虎子托付给郑玲珑,而郑玲珑只是负责抚养照顾小虎子的人……?

念头闪过,甄柔自己都觉好笑。

她虽在府中时间不长,可也听闻小虎子是郑玲珑怀的遗腹子。

还有上半年在北山庄子时,就连曹昕都感慨过,长兄曹勋走得太突然,幸亏长嫂郑玲珑怀了遗腹子,让曹勋不至于后继无人。

念及这些,甄柔打消了心中突生的奇怪念头,也不再多想其它,就放松地让自己站着,等曹劲交代完后,她也好回去歇一会儿,毕竟一大早上经历这些,一旦松懈下来,还是觉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相较甄柔的松泛,郑玲珑却是脸色轻一阵白一阵。

曹劲这话的指责之意太过明显,既怪责她没有照顾好小虎子,还嫌弃她孤陋寡闻,连基本的护理幼儿的常识都没。

再一想先前她指责甄柔的话,无疑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比先前他们对她的激动愤怒置若罔闻,甚至罗神医证实甄柔做得是对的时,还要让她难堪!

而这与变相为甄柔出气,有何不同?

不过再难的局面她都走过来了,何况仅是面子上难堪了一些?

郑玲珑在心中如是告诉自己,她勉强维持脸上的神色,语气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忽大意了,难怪小虎子服了汤药也不见退烧,竟是我……”话没说下去,似想到小虎子这一宿受到的折磨,顿时难受得有些哽咽,她忙稍微停了一下,等半晌缓过这股劲儿,才复又道:“仲策,我知道了,稍后我会好生请教罗神医,定不会再有这等事发生了。”

都这样被当众下脸了,还是小叔子这矮一层的身份给下脸,非但没有任何着恼,还神情语气如此诚恳的承认了过失,却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曹劲想着小虎子到底还是要郑玲珑抚育,他也就适可而止了,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小虎子的事还需你多上心。”

听到曹劲的话语终于缓和了,郑玲珑心下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立时扬了笑容,忙不迭点头道:“仲策放心,我定当好好养育教诲小虎子。”又一次保证定要好生待小虎子,只差赌咒发誓了。

这样的身份,还一再放低姿态,即便再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了。

竟能屈能伸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甄柔都不由高看郑玲珑一眼。

果然,曹劲就似满意地对郑玲珑点了点头,方才将小虎子的事放下离开。

待从大房的院子出来,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

不过今日,依旧是一个阴天。

没有太阳的冬天,总是给人阴冷的感觉。

尤其是风未息,雪未停,路上积了一夜的雪还未彻底清理干净,雪又乍起了,原先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的地面,又铺成了一片白了。目之所及,白茫茫地一片,让人倍感寒冷。

甄柔也不知可是环境给人的暗示,还是她真的有些身子不适,一踏出暖烘烘地屋子,身上就感阴冷得紧,她不禁敛了敛衣襟,又发现衣服竟是湿的。

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明白是来时路上,身上落了不少雪,这会儿融化成水,倒是把衣服浸湿了。只是刚才屋子里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冷,她又满幅心神都在小虎子身上,也就没有注意到身上衣服都被雪水浸湿了。

没察觉还好,这一察觉,又正当一阵大风夹着雪乍然而起,顿时冷得她浑身直打颤,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冷得刺骨。

呼啸的风声中,她隐约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细微声响,却还来不及吃惊得细听下去,风忽然来得更猛烈了,她下意识地将手上的伞拿到前面挡风,就感手上握不住,走时从阿致处拿的伞,便“啪”地一声被吹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甄柔忙转身去捡伞,未料才跨出一步,脚下就是一滑,随即一个踉跄,她竟然就在大房院子门外重重地摔了下去。

曹劲独自撑伞走在甄柔侧前方,见甄柔的伞被风吹掉了,他正要出声说他来捡伞,不想甄柔就猛地摔了一跤,只好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另道:“可还好,没有摔伤吧?”说时,见甄柔吃痛的坐在地上,他又上前半步,弯腰伸手欲帮一把,拉甄柔起来。

即便活了两辈子,但前世离世时也不过十八岁,还从十五岁那年起生活就一片空白,今生到现在也才走到十八岁,到底在心理上还是一个面嫩的小娘子,在大门口堂而皇之地摔倒了,不远处还有一列巡逻甲卫并五六个侍女经过,甄柔脸上忍不住泛起了一些红潮,她当下只想快点起来,也就不拒绝曹劲的好意,忙将一只手递给曹劲,一只手撑着地面,就要站起来。

“啊——”脚上刚一使力,脚踝处就是错骨般的一疼,甄柔忍不住低声一呼,人又跌坐回了雪地上。

见状,曹劲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伞,蹲下去看了看,然后手抚上甄柔右脚,就是一个用力,“这里?”

甄柔本就身娇肉贵,顿时疼得眼泪花都要掉下来了,当下点头如捣蒜,“就是这里。”说完恐曹劲再动手,忙又强调道,“别捏了。”

闻言,曹劲手指往掌心里一划,从甄柔裙摆、鞋袜上沾得湿冷,立马传到了掌心,又看了一眼甄柔冻得发乌的嘴唇,他略思忖一二,依言收回了动作。

甄柔立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想下一瞬,身体骤然一轻,她就被曹劲抱在了怀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处理

在大门口摔了一跤,已经足够惹人侧目了,甄柔可不想再一惊一乍引人注意了。

她微抿了抿唇,压下猝不及防被拦腰抱起反射性的低呼,又为了防止自己摔下去,双手随即搂上曹劲的脖子,感觉自己不会有掉落的危险,她这才仰头看着曹劲道:“就跌了一下,应该没事吧,夫君让我下来自己走走看。”话是这样说,语气里对于自己的脚伤却也不确定,只觉得摔一下而已,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就伤到了,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缓过那股疼劲了。

这样想着,甄柔就将注意转了过去,一面探头看自己的右脚,一面尝试着扭动脚踝。

“嘶——”才稍微动了一下,就直疼得甄柔嘶嘶倒抽气。

曹劲这下更肯定道:“别动,你扭伤脚了,现在别说放下来让你自己走,就是站一下都……”忽地一顿,想起甄柔一副怕疼至极的模样,将已到嘴边的“不行”二字直接一转,变成道,“站一下都会让你剧痛。”说完,斜瞥向甄柔,淡淡问道:“你可是还要坚持自己走,或者我放你下来,让张伯回去找人备了肩舆来抬你,只是耽误了及时处理,后面多半会肿起。”

语气平淡地将厉害仔细给甄柔说了一遍,便不再多言其它,俨然一副不勉强甄柔,随甄柔自己选择的样子。

可话都说成这样了,无论选择哪样都不如曹劲将她直接抱回去来得妥当,这还如何选?

甄柔非常识时务的做了选择,心里想着这里离三房的院子也不远,反正也都被巡逻的甲卫和一些侍女看见了,不准现在已经传开了,她也没什么好再顾忌了。

“夫君,那有劳你抱我回去了。”说时,甄柔不觉低下了头。她到底也是一个成年人,哪怕他们已是亲密的夫妻,但在青天白日之下像孩子一般被抱着,多少觉得颇有些难为情。

犹记她从八岁起,好像就再没有让人这样抱着走过了,不觉越发低头缩肩靠在曹劲的怀中,仿佛这样能够尽量降低她的存在感,当然也委实是她身上太冷,曹劲虽然也是一身衣服都被浸湿了,可他生得肩膀宽阔,胸膛又颇为厚实,能挡住眼下肆虐的风雪,让人忍不住就想靠近。

曹劲见甄柔果然很识时务地选择了,还极其乖顺的依偎在他的怀中,眼里不由闪过一抹笑意,口中却平常道:“走吧。”这话却是对一旁的张伯说的。

张伯依言而行,捡起曹劲放在地上的伞,一手打在他们上方,一手为自己撑伞。

这时的风是从前面吹来,那风夹着雪刮来,好似冰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还冷得刺骨,甄柔不由将脸一侧,就埋进了曹劲的胸膛里。

许是因为四围太寂静了,只有风息声,或偶尔一阵风吹过路边枯枝的瑟瑟响声,或不时脚步踩进较深的积雪里,发出咯吱一响,使得曹劲的心跳声变得更加强而有力了,“咚——咚——”一下一下在耳边响起,甄柔觉得双颊愈加发烫了,整个人仿佛要着火般又烫又热,脑子也跟着昏胀。

顿时,心中就有个不好的预感,甄柔无声一叹,索性任双手无力的垂下,让自己更加依赖的偎在曹劲的胸膛。

甄柔手一搭下来,曹劲就感双臂一重,再念及怀中隐约发烫的娇柔身子,他脸色当下一沉,这便加快了脚程。

路上或扫雪的粗使侍女,或依稀两三个走动办事的小侍女,间或又路遇一列巡逻的甲卫,远远一见曹劲怀抱着甄柔,都不约而同地一阵惊讶,待走近却见曹劲面沉似水,带着一身凛冽寒气,纷纷屏气凝息,不敢再多看一眼的或匍匐跪地或单膝跪下见礼,等曹劲一行走远了,方才起身。

如此一路疾行,因着确实离得近,不过一会儿就到了。

早上曹劲和甄柔走得太过匆忙,连一声交代都没有,姜媪等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不过想着甄柔是跟曹劲离开的,还有张伯随侍伺候,倒也没什么担心,只是看见第二进的厅堂里落下的狐狸毛大氅,恐甄柔受寒,姜媪一早让人熬了姜汤,就等甄柔回来时喝一碗,去去寒气。

彼时上午已经过半了,按着往日这个时候,曹劲早是不在院子里,甄姚也就不避嫌地出了东跨院,来寻甄柔说话。

今日一如往常,甄姚踩着时间来找甄柔。

世人常有感慨,女子一旦嫁人有了自己的小家,与家中兄弟姐妹,甚至于父母,虽是感情犹在,但是却往往没有以前那般亲密,多少需要守着一定的界限。

甄姚现在就是这样,姐妹两到底不再是待字闺中的时候了,甄柔眼下不在,她自然不好入内,就由姜媪陪着在正房外的檐下说话。

雪还在下着,庭院就是打扫了,不一会儿地面上就又是一片白,姜媪便没让人打扫。如是,整个庭院里不见一人,只有雪密密绵绵的下着。

随侍甄姚身边的阿簪很是眼尖,曹劲才抱着甄柔穿过连接前后院子的甬道,阿簪就隔着一个庭院的绵稠落雪看见了他们。

“三娘……三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是三公子抱着的?”乍然一见甄柔是曹劲抱回来的,阿簪一惊,差点失口唤了以前对甄柔的称呼。

听到阿簪的惊呼,甄姚和姜媪同时看去。

曹劲已径直穿过大半个庭院,眼看就要走到跟前,她们这才看见甄柔一身狼狈,绛红色的衣服上尽是污渍。

一看之下,就知那多半是摔在地上,被脏雪水弄的。

姜媪顾不得外面还下着的雪,忙快步下了阶梯,迎上去,“少夫人您可是摔到了?摔哪儿了?”一连跌声问道。

闻言,曹劲脚步半拍未慢,一径拾阶而上,直往正房里走去,口中也快速吩咐道:“阿柔扭伤了脚,我已让张伯去请医工来看,你们快去准备冰块过来,我先为她简单处理一下。”说着话已一路进了内室外间,将甄柔放在了南窗下的坐榻上。

第二百一十二章 缺席

甄柔倚在凭几上,看着自己又肿又痛的脚踝,有些愣神。

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怎么就把脚扭伤成这样。

曹劲握拳轻咳了一声,甄柔立时闻声看来,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也不知是甄柔一双眸子太过清澈,让一切纤毫毕现,还是自己先前暗示让他抱回来便不会肿,曹劲对上甄柔眸光的一瞬,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状若专注地看着甄柔肿起的脚踝。

这再次地一看,眉毛就是一轩,竟肿了如此之高,看来确实扭伤的有些严重了。

曹劲恢复如常,道:“伤得比我想象中严重,估计有伤到骨头,稍后还是让医工看了再说。”一边说,一边将姜媪拿来的冰块用纱布包起,又将甄柔伤着的右脚放在手掌中,便拿冰块在肿胀处冰敷起来。

本就肿痛得难受,又被曹劲抓到手中,一个不查又是一痛,她轻嘶了一声,越发不太信曹劲处理她的伤,心中正有些抗拒之时,不想冰敷之下,脚踝倒没了起先痛了,甄柔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屋子里有甄姚和阿簪主仆,姜媪带着阿玉、阿丽两人,她们五人都因为甄柔的伤势紧张,室内一片安静,曹劲如是听到甄柔松一口气的呼吸声,他随即说道:“冰敷有止痛消肿之效,在医工来之前,这样对你伤处有益。”

甄柔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越过曹劲,向跪在一旁的姜媪使了个眼色。

姜媪明白,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曹劲身上稍一停,便双手交叠额头之下,然后手心触地,匍匐了下去,请示道:“三公子,您可是要先换一身干净衣裳,这里让奴婢来?”

地面有寒,南窗下设置的坐榻离地有寸余之高,大小与单人床榻相差无几,曹劲侧身坐在榻边,闻言并没有松开甄柔的脚,反是对姜媪吩咐道:“我无碍,先给你们少夫人拿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还有再给她倒杯热水,我估计她应该有些受寒。”

曹劲这一声,让姜媪等一众人才想起甄柔一身狼狈,她们适才被甄柔脱下鞋履的扭伤给唬了一跳,一时却忘了这一茬。

姜媪尤是自责,身子越发往地上匍匐了,“都是奴婢疏忽了,奴婢现在立马去准备。”心里惦记甄柔,顾不得失礼与否,忙直起身悄声差阿玉去厨房将熬好的姜汤端过来,她则和阿丽去里间拿干净的衣服给甄柔换上。

都是伺候甄柔惯了的,甄姚和阿簪主仆又不是外人,不一会儿姜媪就拿了衣服为甄柔换上,只是甄柔脚还由着曹劲冷敷,穿脱衣服都极为不便,中间好几次都扭动到脚踝,疼得她直冒冷汗。好在换下了又湿又冷的外套和里面的夹棉衣服,再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甄柔只感从头到脚这才暖和了过来,就连身上也为之轻了一大截,似乎人不再那么头重脚轻,脑袋发沉。

不过也没舒缓一下,张伯请来的医工也到了。

杀鸡焉用牛刀,甄柔这点脚踝扭伤的小事儿,且不说用不到罗神医那样的医术,便是府中养着的任何一名医工也能看。

来的是一位三四十岁左右的医工,中等个子,身形偏瘦,一脸忠厚老实的长相,而这人表现得也确实老实,对曹劲恭敬中隐约存了几分惧意,远没有罗神医的随意自在。

甄柔看得纳罕,不由联想起郑玲珑今日的话,说是那夜没想到朱雀台的侍卫,会看着曹劲的面上放她进院子。好像还真是这样,那夜阿致一报出她是曹劲的夫人,她就被放行了。而这几次和曹劲在府中同行时,无论是侍人还是巡逻的甲卫,似乎都格外怵曹劲,就和眼前这位医工一样。

心中不由好奇,曹劲到底做了什么,让曹府这么多人惧怕?

只是好奇不过一会儿,甄柔已经完全没心思理会了,曹劲才让出位子给医工看诊,医工就立马确诊她是扭伤到了骨头。

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这伤虽要不到这么久,可毕竟是扭伤到了骨头,少不得要先将错位的骨头矫正了,然后再上膏药木板以纱布缠紧,从而固定好。

说起来确实简单,可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是极痛的,偏生曹劲还负手立在屋当中,目光直直地盯着医工的动作,她脚踝都成这样了,都能感到医工手上传来颤抖。

不过才开始上活血化瘀的膏药,甄柔已是汗流浃背,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疼的,还是紧张引起的,她只生恐医工在曹劲的盯梢下,太过紧张一个失手将她弄得伤上加伤。

委实不想再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紧张,在又一次疼得忍不住抽气时,发现医工手跟着一抖,顿时疼痛加重了一分,她只好抬头看向曹劲道:“我知你担心我,可是你还穿着一身湿衣,不如先去换身干净的再过来吧。”

甄姚和医工都在这里,自不能下了曹劲的面子,只有委婉的提醒。

曹劲听到甄柔又一次关心他身上湿衣受寒,心下莫名生出一丝愉悦来,虽然不多,却足以让他对刚才执意高调抱甄柔回来的举动满意,他心情悦然之下,便是拒绝道:“无碍,我不要紧,先看你把脚伤固定好再说。”

说完想着甄柔怕疼得劲儿,又见甄柔一幅疼得厉害直冒冷汗的样子,倒又几分后悔没让罗神医来看,眼前请来的这位医包扎功夫确实慢上太多,遂对医工道:“仔细些包扎是对的,但也别太过慢了。”

这是嫌他工作慢了,医工脸上就是一慌。

甄柔高坐于坐榻之上,医工是跪在坐榻之下,所有表情自是在甄柔眼前显露无疑。

一时间,甄柔只觉脑门儿生疼,索性眼不见为净的闭上眼睛,然后紧咬牙关,尽量忍住疼不再发出一丝儿声响,一鼓作气将脚伤包扎过去。

心里什么都不想,只念着快点过去,倒不觉时间慢,好似也没过一时半会,医工就包扎好起身道:“……三少夫人的脚踝已固定好,后面再定期换药即可。”略一顿,斟酌道:“只是伤了骨头,至少半月不能动右脚。”

话音甫落,一直陪坐长案一头的甄姚突然出声道:“半月不能走路,岂不是要缺席卞夫人的暖寒会?”

第二百一十三章 表态

甄姚一直很安静,面向门口跪坐在长案一头,她这突然出声,语气还略显焦急,却不是与甄柔的脚伤有关,落在众人的耳里不免突兀。

曹劲不悦地扫向甄姚,但余光瞥见坐榻上的甄柔,他继而敛了神色。

甄柔解围道:“是了,再过几日就是卞夫人的暖寒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席府内的聚会,没想到却去不成了,可得着人先给卞夫人解释一下才是。”

说着也觉得伤的不是时候,这段时间一直大雪不断,她已经足不出户宅在院子里,如今难得阖府女眷要聚在一起,她却又不适时宜的缺席了,少不得会有好事者觉得是她故意而为,至于认为是她对卞夫人的挑衅,还是胆小慎微不敢出来,又或是性格孤僻不合群……这之类的,总归都不大好。

思绪辗转,甄柔颇有几分无奈的皱了皱眉。

甄姚话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正要兀自转圜了过去,却听甄柔先开口了,这时又见甄柔的神色,面上也就越发镇定了,她顺着甄柔的话,颦眉担心道:“我也是这样担心,卞夫人毕竟身份在那里,若是都不去,我恐不大好。可阿柔你的脚伤又这样,实在……”摇了摇头,脸上尽是愁色,十分为难的样子,“还有我已答应了卞夫人那日会去展歌一首,阿柔你若不去,我去又有何意?可不去,若卞夫人为此怪罪,牵连了阿柔你……”话未说完,脸上的犹豫和不安已是尽显。

在场没有一个是蠢笨的,甄姚虽未将话说完,言下之意却已是明了。

甚至于举一反三,关于甄姚提都不曾提到过的她自己如何,他们亦能够想到。

卞夫人的暖寒会之所以邀请甄姚,都是看在甄柔的面子上,如今甄柔这个正主不能去了,甄姚去了即使不会讨人嫌,也多半会被晾在一旁没人理会,毕竟如今甄姚不过是一弃妇,哪怕还有甄氏嫡女的身份,可谁不知道甄家早已换了家主。如此一来,与普通旁支又有何区别,甚至连普通旁支女都不如,别人到底还有可顶门户的父兄在,而甄姚一无亲兄弟,生父又自身难保。

可若是不去,与其说牵连了甄柔,她自身才是更难保。

即使得罪了卞夫人,甄柔到底还有三少夫人这个名头庇护,另一重身份又是新任徐州太守的嫡妹,在当前徐州刚依附归来之际,为了让徐州上下安心,也为了做给其他各方人士看,都不可能让甄柔难堪。那么,卞夫人若要出气,甄姚自然就成了最佳人选。

是以,甄柔若不能出席暖寒会,最不好处的不是甄柔,而是依附甄柔寄居曹家的甄姚。

也难怪甄姚刚才会突然出声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曾经地位无差的两姐妹,一个有作为家主的父亲,一个是继承人的胞妹,可如今却……

姜媪虽是甄柔的乳母,却也同样是看着甄姚长大的,想到甄姚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对于刚才甄姚不合时宜的话也就多了一份包容,现在这种情形,甄姚为自己多想一二分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触及到甄柔的利益,也就多行一些方便之门吧。

如是一想,姜媪敛了心中的不悦,望向甄姚的眼底也多了一两分怜惜之色。

姜媪都如此了,何况是甄柔呢?

在甄柔的心中,甄姚虽是隔房的堂姐,但比起母亲曲阳翁主和长兄甄明廷却也差不了多少。

不去想甄姚如今一些不经意流露出的言行举止,与记忆中的阿姐终归是有了不同,她只想着时移事移,自己都有所变化,何况是经历颇为坎坷的甄姚?

至于其他,甄柔下意识地忽略过去了,就为甄姚思忖道:“阿姐,卞夫人的暖寒会,我是无法去了。可你已经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卞夫人出席,却是不好不去。”说时一顿,瞟了一眼对她们谈话全然不在意的曹劲,念及曹劲今日在大房透露出让她息事宁人的意思,又算是为她出气发作了郑玲珑,这会儿也当她表态了,遂又道:“那日长嫂也要去,她对你我向来颇为照顾,到时你和她结伴同去,总有个说话人,我也能放心。”

最后一句放心的话,甄柔说得语气诚然,丝毫不像是表面上的漂亮话。

曹劲听得神色一怔,微凝目光,向甄柔看去。

甄柔面色如常,倚在凭几上看了看被包成白面团般的右脚,才回视曹劲道:“今早上长嫂误会于我,她做事又向来妥帖,想来会为我顾好阿姐。”

这句话依然说得诚然,也因她确实如此想的。

小虎子虽是曹郑现在唯一的男孙,但曹郑并不缺儿子,也不怕后继无人,而小虎子如今又不过一两岁的稚儿,郑玲珑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娘家又依附于曹家自然无法为其撑腰,是以在小虎子长大之前,郑玲珑能依靠的只有顾及兄弟情的曹劲。

可今早上才惹了曹劲不悦,郑玲珑此刻自不会再多生事,反会处处妥帖的做给曹劲看。

如此,她自然放心将甄姚托付给郑玲珑照看一二。

这些她能想到,甄柔相信曹劲更能想到,于是说完之后,她这才真正像曹劲表态道:“我到底是弟妹,辈份上小些,等暖寒会后,我再谢过长嫂对阿姐的照顾。”如是这般,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她们俩也就可以揭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表面上也好来往了。

曹劲听明白了甄柔话里的意思,想说什么,但见眼前人太多,他不好多言,便只神色温和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这一番来往对白,虽如打哑谜般,只有他们理解,但从甄柔只言片语中不难听出来,今早上甄柔多是和郑玲珑发生了什么,还有抵达那日的事后两人之间再没往来,现在估计是借她作为和好的筏子,不过依她对郑玲珑的初步结识,当如甄柔说的,会在席上颇为照顾她。甄姚听得心如明镜,柔顺应道:“好的,阿柔,我听你安排。”

甄柔闻言又想到一事,当下笑道:“阿姐你去了,正好也算是代我出席,这到卞夫人那也好说。”

语毕,这就定下了甄姚随郑玲珑出席卞夫人的暖寒会,也由甄姚代甄柔向卞夫人告罪一声。

只是这个时候甄柔没有想到,她缺席的这次暖寒会,会让她们姐妹彻底走向了相反的两条路。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弥补

脚伤包扎好了,医工嘱咐了几句,便是片刻不耽搁的躬离开。

曹劲上还穿着雪水浸湿的衣服,这会儿没什么事了,自是要换干净的衣裳,甄姚也就避嫌地告辞了。

一时间,众人相继散了。

但待到一切事毕,便将近晌午了,连着用过午饭,已是午后时分。

外面风雪依旧,天灰蒙蒙的,透过窗户素帛照进的光亮熹微,姜媪唯恐屋子里光线不好,甄柔一不小心撞到受伤的右脚,早是在午饭前就掌上了灯。

一座通高四尺的树形铜灯坐落在坐榻尾端那头。

这是一座十九连枝灯,顾名思义,从灯主干上生长出来的树枝都各顶一灯盘,共十九个灯盘。

当十九个灯盘的灯芯逐一燃起时,看起来如同盛开了十九朵橘色的花,格外错落有致。

彼时,十九连枝灯正泛着橘黄色的暖光,和着前方一座三足虎面大炭盆燃着的熊熊火光,一起照亮了坐榻周边近半间屋子。

因着今生有了对佛的信仰,甄柔的屋子里常年都燃着檀香,便弃了前世在屋子里用果香熏屋的习惯。

如是只见长案上,甄柔从甄氏宗庙拿来的一尊小铜佛前,檀香袅袅,一缕轻浅的白烟一圈一圈缓缓升上空中。

檀香上升间,适才午饭时的饭菜油气不觉消散一空,只余一室檀香弥漫。

甄柔一素白宽大的家居棉袍在坐榻上,靠着凭几,半坐半卧,腿上搭了一块银灰色的狼毛皮褥子,她就着后的灯光,正看着手中记载北方地理的一竹简。

曹劲则坐在一方能供一人独坐的坐榻上,与甄柔对案而处。他的案前垒了十几个竹简,是他让张伯从第二进的书房取过来的公文,有衮州的政务信息,也有徐州的。

二人隔案而居,互不干扰。

回府的第二天,曹劲留在府中休息时,他们就是这样同处一室,却各看各的竹简,甄柔觉得相处倒也自在。

原以为今两人也会这样,却不想一个不经意地从竹简抬头,就见曹劲并未专注于手中的公务,反倒看着她。

因着抬头就对上了曹劲的视线,来不及收回,也不好掩饰过去,甄柔遂将手中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北方地质搁在腿上,定了定心神,对曹劲道“夫君可是有话要说”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说话也不需要顾及,曹劲“嗯”了一声,就直接道“等你脚伤好了,差不多就是冬月间了,那时我应该没什么要事了,就陪你去北山庄园”

话语骤然一停。

曹劲忽而皱眉沉思。

见状,甄柔这下更是一头雾水。

曹劲先前所言,好似她在央求他,等她脚伤好了,让他陪着一起去北山庄园游玩散心之类。这些话本就突然,现在又是止了话,还皱着眉头,一副为颇为难办的样子。

不过算了更好。

大冬天的,山上本就冷,她委实不愿出去受冻。再则对于北山庄园,她也没甚好印象,唯一可以的,就是如兰芝玉树,跟曹家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曹四公子曹昕,让人觉得如沐风而已。

如是,甄柔趁曹劲停下话的当头,忙要打消曹劲突发奇想的出游念头,还是一副打着她央求陪她的旗号,却不想正要启唇,曹劲就重新开口了。

“算了,还是不去北山庄园了。”

一语正中下怀,甄柔乐得曹劲主动打消念头。

曹劲这时却将视线投向了案上的佛香,沉吟道“你信佛,我还是陪你去上香吧。”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方松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然后就皱眉看向了甄柔。

对于神佛,甄柔今生确实很是信仰。

听到曹劲提及去上香,虽觉得还是那一副她央求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心下却不由颇为心动。

她今年子委实有些流年不利,先是被陶忌抓为人质,又落水受伤,接着便是大伯母和大堂姐相继离世,还是那样走了,还是与她有关,现在好生生地在曹府待着,也能发生扭伤脚的事

甄柔想着就忍不住颦眉,许是前世**太过惨烈了,至今她仍有几分心悸,即便如今命运早已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可是前世一切悲哀就是发生在永安三十四年,今生眼看这一年都要过去了,却还要小伤大伤不断,也许真该去上香一趟

甄柔越想心中越是心动,但见曹劲皱眉直盯着自己,只好敛了心中意动,说道“夫君可是有何不妥若你没时间,等后面我自己去也一样。”说完才发觉自己倒顺了曹劲的话,成了她央他陪自己了。

闻言,曹劲却是眉头一松,道“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想着你这一年来颇为不平,大小伤都受了两次,心里估计多少有些感慨。我虽不信神佛,但看你却是极信的,若是去上香拜拜,便是不能去今年的秽气,当也能让你心顺畅些。心境一好,与罗神医为你调养子也多有益处。”

这一番话,曹劲说的语气平常,甄柔却听得心绪涌动。

她没想到曹劲所言竟然与她不谋而合,可谓直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更心惊的事,若今天没有扭伤脚,也不会生出这些想法。而即使发生了扭伤脚,她想上香的事,若不是曹劲提,她也不会在今天有这样的念头,至少还要等上几天。

可是曹劲却现在就将她的想法猜到了

甄柔不由一怔。

好在不及她多想下去,只听曹劲又道“半年前你因曹昕受了波折,如今又让小虎子的事伤了脚,还有郑氏的事总之,我下月便是再分乏术,也会抽时间陪你去上香,如果时间多些,我再与你小住两也可以。”一边说一边回忆道“城南山上有座大慈寺,山上有泉眼,曹府在那也有一处庄园,届时若小住的话,你也可以去泡下温泉,也有益体康泰。”

甄柔这下听明白了,心中的莫名也解了。

原来主动提及陪她上香,还颇为周到的推荐起温泉来,是为了感谢她为曹昕和小虎子做的事,也是为了弥补她在郑玲珑上吃的亏。

既然如此,她自当应了。

如是,甄柔与曹劲就约了下月脚伤好了,去城南的大慈寺上香。

第二百一十五章 放晴

曹劲这些年来一年到头多数在外,留在信都的日子也就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也不超过四五个月就顶天了。

是以,回来之后每日上曹郑的议事大厅议事听差,又与信都官员交接在外的事宜,还有一些走亲访友之类的官员集聚活动等,让曹劲一回到信都几乎就没有个人的休息时间。

那一日小虎子突发高烧,甄柔又扭伤了右脚脚踝,接二连三的事才让曹劲留在了府中闲散一日。

接下来的日子,曹劲自是又继续忙他的,每日早出晚归,白日几乎见不到他的人。

相较于曹劲的异常忙碌,甄柔就是异常清闲,比起小虎子生病之前足不出户的那种日子还要闲散些。

她的右脚是扭伤了骨头,行走站立都是不能,每日活动范畴就是隔了一座屏风的里间床榻和外间坐榻,总归连内室的门都出不了。

刚开始,因着那日雪水浸湿了衣服,她有些风寒,人也就恹恹无精神,在榻上躺着也还能躺住,等两三日伤寒去了,人也精神了,加之前几日躺得过多,好像是把瞌睡都给睡完了一样,后面七早八早的她就自然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

轻晓之际,曹劲早起晨练,她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黑漆漆的床榻上,屋子里静悄悄的,隔了一座屏风一外间屋子一扇窗户,就连外面呼呼咆哮的风声传进来,都几乎听不见,这委实躺得人周身不得劲。

鬼使神差地,她摇铃叫了姜媪她们进来,说要去陪曹劲晨练。

姜媪她们自是知道甄柔最是畏寒,一惯有秋冬赖床的习惯,这会儿见甄柔脚伤成这样,身上伤寒刚一好就要坚持去陪曹劲晨练,她们心中盼着甄柔和曹劲感情越来越好,也知大公子甄明廷能坐上徐州太守之位多仰仗曹劲,而甄家从风雨飘摇到如今更进一步也是因着曹劲,心里虽是舍不得甄柔这般折腾自己,却也不多劝说一句,立马找了两个粗使仆妇用肩輿将甄柔抬到了第二进院子的正房檐下。

对于姜媪她们的心思,甄柔看在眼里,却也不解释,毕竟她的这番举动不能否认也存了这些心思在。

如此,甄柔就裹着暖和的狐狸毛大氅,在廊下的坐榻上半坐半靠着一方凭几,榻旁边是熊熊燃烧的四足大火盆,手里还捧着一个精巧的圆形铜制熏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熏炉外层的镂空罩子传到手中,掌心暖了,从外面吹到廊下的寒风似乎也就没那么让人觉得冷了,她就一边闲适地呼吸下外面冷空气让自己精神些,一边看着曹劲在院子里晨练。

曹劲起身的时候,就知道甄柔醒了,但同床共枕有一段时间了,也知甄柔冬日起床很是有些困难,却没想到竟然跟他前后脚起来了,还到檐下吹起冷风。

想到甄柔风寒才好没两日,曹劲停下正打的五禽戏,夹着一身寒气拾阶而上,到檐下道:“你脚都伤成这样,不必陪我晨练了。”

甄柔看着曹劲一身单薄的玄色劲衣,两肩上还有一些雪水浸湿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继而眼底露出几分羡慕,她实在不懂为何曹劲就不怕冷,难道学几下拳脚功夫,就会让体质变好么?

蠢蠢欲动的疑惑闪过,甄柔仰起头道:“原是和夫君约定好了的事,都已经因着风寒缺席了好几天,我不能再食言了。”语气坚定,显然是下定决心了。

曹劲听得眉毛一轩,但还是劝道:“你风寒虽好,但脚伤未愈,这之前不陪我晨练,也不算食言。”

甄柔抓住曹劲的字眼漏洞,回应道:“不算食言,若较真,就是食言。”咬文嚼字过后方道,“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心中有数,夫君不用为我担心,时辰不早了,夫君先去晨练才是。”

都已经劝过两回了,甄柔又这样说了,曹劲也不再多言,转身下了阶梯,回到院子里继续晨练。

这样一番,甄柔就又过上了每日早起陪曹劲晨练的日子,也因着每日起得早,白天再睡得多些,晚上也没有失眠了。

闲散的日子真是过得快,倏忽就是七八日过去,到了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卞夫人的暖寒会那一天。

这日倒是天公作美,下了整整半月之久的雪,在入夜时分就毫无征兆的停了,待天光大亮时,不见踪迹了半月之久的太阳也跟着露脸了,接着一个上午都是阳光普照,没有风息,也没下雪,是自进入十一月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甄柔右脚上的伤也经过这小半月的养护,已经取了固定骨头的木条,可以由人搀扶着慢慢地踉跄而行。

这天早上在正房一起用过早饭,甄柔让阿丽搀扶着,如常走到檐下送曹劲离开。转身回房时,见外面大雪初霁,太阳从东方升起,照着头上的屋宇和院子里的青砖格外敞亮,屋檐边滴下的雪水也闪耀金色的珠光,不由贪念这放晴的好天色,于是停下脚步对阿丽吩咐道:“难得出太阳,一会儿你让人置了坐榻到院子里,我们晒会儿太阳。”

不等阿丽答应,阿玉正端了罗神医给开的汤药,从西跨院的小厨房走到正房檐下,听到甄柔的吩咐,已先说道:“院子里的积雪才扫干净,这会儿地面还有些湿气,少夫人再等个把时辰,地面的寒气蒸得差不多了,又有临近午时的太阳,再出来晒太阳正好。”一边说一边捧着放了汤药的盘子走了过来。

到底还是冬日时分,汤药从西跨院端过来就已温热下来的,加之罗神医给她开得汤药也不苦,顶多味儿不甚好罢了,甄柔索性就立在正房门口,将汤药端起来一仰而尽。

“阿柔,你现在吃药的爽快劲儿,可比以前好太多了。”

温柔女声从右边传来。

声音似黄莺啼叫,如百灵鸟歌唱,不用看也知是谁。

甄柔放下空碗,从捧盘上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循声过去便是一笑,“阿姐,你……”

一语未了,声音蓦地一停。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未归

只见亮昭昭的暖阳下,甄姚从东跨院的院门盈盈转出来,手提长裙,拾阶而上,缓步走来。

她穿了一身青荷色锦衣长裙,外罩鸦青色白毛锦裘,整个人好似笼在一汪碧潭上如烟似雾的水汽之中。她又生得极为纤细,秋天那场为甄柔挡的刀伤让她大伤元气,身子更是肉眼可见的清瘦,在这一身清浅的衣饰衬托下,端是如三月春风中吹拂的柳条,婀娜多姿。她一双秋水般的剪瞳流露出笑意、不安和怯弱种种糅合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少女模样,甄家那位柔善娇弱的二娘子,似彭城六月间夏日荷塘边最鲜嫩的那一抹绿,清新脱俗。

这样动人的风情,真是更甚以往。

阿玉和阿丽定力稍差,忍不住流露出惊艳之色,呆呆地看着款款走来的甄姚。

行走间,锦裘迎风而动,楚楚纤腰时隐时现,当真是不盈一握,看得她们羞愧了脸颊,都是生而为女子,都穿了厚实的棉衣,怎么她们就是臃肿不堪,二娘子却如此身姿绰约。

甄柔眼里同样不禁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但看着太久没像这样梳妆过的甄姚,深埋在心底的不安莫名有一种松动迹象,她呼吸滞了一滞,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阿姐,你今日真漂亮。”

甄姚走了过来,听甄柔这样夸奖她,似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正是低眉浅笑,好不动人,“阿柔你又再打趣我了,我看你这不是夸我,是变相夸你自个儿吧!”抬起眼眸,如以往闺阁十六年中的任何一次般,宠溺而包容地看着甄柔,目光里尽是柔善美好。

“吾家阿妹初长成,娉娉婷婷玉女郎,阿姐若有一分俏,阿妹就是十分娇。”

甄姚轻启朱唇,一字一词一转折,如珠落玉盘的声音缓缓念出。

这是闺阁之时,她豆蔻之年,初潮初至那天,她慌张害怕又娇羞,阿姐却骄傲又欣慰地看着她,随口便是一首打油诗吟出。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阿姐,为她的成长骄傲,为她甘愿贬自身,将所有好的让给她,无条件地包容宠溺着她。

一首闺阁时嬉闹之作,勾起了过往无限美好回忆,甄柔不禁敛去心底的莫名情绪,恢复如常,毫无芥蒂地拉着甄姚的手,为甄姚高兴道:“阿姐年轻貌美,往日里就该好生打扮一番,这才不辜负这般姿容。”说着一边要跨过门槛携甄姚进正房里去,一边又闲话家常道:“今儿太阳正好,我让阿玉她们在院子里置了案几坐榻,一会儿再让厨房备些吃食,我们晒晒太阳,免得我俩每日就在屋子里待得都要发霉了。”

说完,已就着阿丽的搀扶跨过门槛,却感手牵着的甄姚似乎没动,不由松开甄姚的手,转头看过去,眼露疑惑,“阿姐……?”

甄姚歉意的回视甄柔,犹豫道:“阿柔,我今日恐是不能陪你了……”说着声音渐低。

甄柔觉得自己养伤养得脑袋混沌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还是端着药碗的阿玉立在门槛外提醒道:“少夫人,今日是卞夫人的暖寒会,二娘子这会儿该是去赴宴。”

甄姚看了一眼阿玉,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不安,还有一丝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莫名希冀,尔后向甄柔颔首道:“就是阿玉说的,今日是卞夫人的暖寒会,我这会儿得先去寻长……”

一个“长”字出口,忽而想起这么久以来,郑玲珑和甄柔一直没有往来见面,当下改了口道:“先去大少夫人那里,然后再随她一起去卞夫人设宴的地方。”

距离小虎子生病那日已经过了十一二日,这期间她和郑玲珑依旧没有见过面,就只有她受伤的第二日,郑玲珑和府中卞夫人、环夫人她们等一起差人送了些有助于恢复脚伤的物什过来,以表关切之情。她见郑玲珑派来的人是阿致,便直接给阿致说了,她不能出席卞夫人的暖寒会,到时就麻烦郑玲珑在宴会上多照顾一下甄姚,等她脚伤好了定当登门拜谢,这样一来也算是有了往来。

这会儿乍然听到郑玲珑的名字,甄柔不禁微微凝神,暗自想道,今日之后,她也当和郑玲珑破冰了。若今日郑玲珑不顺道随甄姚过来他们二房,明日她也当坐了肩舆,携甄姚去大房表示谢意。

不过以郑玲珑八面玲珑的处事习惯,当是今日主动来寻她才是。

这会儿没过来找甄姚,估计今日下午宴会结束后,也会与甄姚一起过来吧……

心中刚一念掠过此念,果然就听甄姚说道:“昨日掌灯的时候,阿致就过来了一趟,说大少夫人今日要来找我一起走。我想着总不能让大少夫人来迁就我,便给阿致说,还是我去找大少夫人好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会儿郑玲珑没过来,看来多半就是今下午过来了。

甄柔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对甄姚道:“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阿姐你且去寻长嫂,让长嫂久等了也不好。”

甄姚点了点头,道:“好的,我这就去了。”说着觉自己答应太快,又补充道:“等给卞夫人献过歌,我若能提前走的,就早些回来陪阿柔。”

自到曹府之后,只要曹劲不在府中,甄姚总是要过来陪她解闷说话,甄柔明白甄姚这话的好意,当下笑道:“那好,我就一边晒太阳一边等阿姐回来!”

如是对话过后,甄姚径直带了阿簪离开,去大房院子寻郑玲珑。

这日的天气,是少见的好。

没有风雪肆掠,太阳一直高悬空中,阳光暖洋洋地普照大地。

午饭过后,甄柔如她说的,置了案几坐榻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甄姚回来。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一分分偏西,直至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层层乌云之后,已是下午向晚,却仍不见甄姚回来。

甄柔不免担心,正欲让张伯寻人去卞夫人处打听一二,只听有一侍女来禀,“大少夫人来了,正在院外等候。”

第二百一十七章 带走

冬日昼短,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晦暗了。

想必要不了多久,灰暗的天空就将渐渐从浅灰、深灰、浅墨直至深墨色一片,便真正天黑了。

太阳一消失踪迹,外面就有了风息,好在尚未落雪,只将将风乍起,有些冷意罢了。

彼时,甄柔还待在院子里,寒风吹着身上锦裘上的白狐狸毛飘动,她被姜媪和阿玉同劝,说是起风了,让回屋子里。确实天已渐晚,遂听了她们的劝,正由阿玉小心搀扶她起身回房,就听见侍女来禀郑玲珑来了。

两人同时赴卞夫人的暖寒会,当回来之际,却只禀一人到,一人却未被提及。

心中久见甄姚未归的不安生出,对郑玲珑这回等在院子外差人通禀的行为,也没有心思满不满意了,忙吩咐来禀的侍女道:“快请大少夫人过厅中说话。”

侍女见甄柔语气略急,不敢耽误,双手交叠在腰边,快速屈膝行了一礼,就急忙领命而去。

甄柔看着侍女身影消失在第三进的院门后,她也由阿玉搀扶着转身,径自回了正房大厅。

姜媪见天色已暗,大厅里光线不好,连忙让阿丽带着小侍女们掌灯。

稍时,正房大厅里灯火通明,甄柔因着右脚不便,无法仪态端庄的跪坐,就拿了凭几,半坐半卧地靠着凭几,在正厅的主位坐下。

甫一坐定,就见郑玲珑和阿致主仆,被那来禀的侍女领进了大厅。

甄柔心里惦记着甄姚,请郑玲珑在东首边的尊位坐下,欲要问甄姚为何不见回来,郑玲珑已面露愧疚,不安地先说道:“阿柔,我愧对你托付,甄二娘子被大人公带去朱雀台了。”

甄姚是一个成人,即使遭遇颇多周折,让她下意识紧张以待,但甄姚到底还是甄府的嫡出二娘子,又曾出入过天底下最繁华的社交圈,对于一个后宅妇人的冬日聚会活动,自是能应付自如。

她之所以还要麻烦郑玲珑多为照顾,不过是甄姚身后无所依仗,面对的又是各怀心思,连她也尚摸不清头脑的众人。

甄姚赴宴之前,她也是思量过的,对甄姚可能有为难或不利的唯有二人——便是卞夫人和李玉莲婆媳。

目前看来,卞夫人不仅颇有贤惠之名,又对她看上去处处充满善意,但她自成为曹劲的妻子,她与卞夫人就是天然的对立立场。

时下出身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卞夫人却能凭己之力,从一低贱的歌舞姬女,力压皆是贵女出身的四位如夫人,一跃成为曹郑的正室夫人,自此改换门庭,必有过人之处。

是以,卞夫人通过对甄姚下手,从而对付她,乃至她身后的曹劲,这种可能性极大。

此外,就是第一次见面就与她争锋相对的李玉莲,且行事看上去颇有几分肆无忌惮,有道是厌屋及乌,她回府当日就对她露出恶意,难保不牵连身为她堂姐的甄姚。

至于环夫人等四位如夫人,她们的子嗣年纪尚幼,跟曹劲如今尚无竞争关系,甚至因着年纪相差太大,反而需要多为依仗曹劲,自是对甄姚不利的可能性极小。

然而,她想到很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的是,岔子竟出在曹郑身上。

委实堂姐和大人公的身份太难扯上边了。

而且在朱雀台那一夜,甄姚即使被八公子引出来,也并未见到曹郑有何另眼相待,可谓是直接忽视了过去。

只有卞夫人出人意料地看重甄姚,但卞夫人所为,在当时看来,更像是为达到两种你的目的:一则是为了彰显自己对八公子的教诲,让人知道她儿子儿媳虽然被斥责,她出身也确实是低微,但她却还是八公子的嫡母,更是曹府的当家主母;另一则,自然还是表露出对他们二房的友好。

冷不防一听郑玲珑道甄姚被曹郑带去朱雀台了,甄柔脑海里一刹那闪过种种可能,却是一无所获,对此事也觉得更为扑朔迷离,只念及在朱雀台那夜曹郑未对甄姚过多关注,又想着曹郑许是会稍微顾忌甄姚是儿媳妇的娘家姊妹,应当不会如何吧?

如是,甄柔暂不去想曹郑建朱雀台广纳天下美人的事,也不去想甄姚走时那一身尽显姿容的装扮,有多让人惊艳,有多与平时举止异样,强自定了定心神,问郑玲珑道:“长嫂是说,我阿姐被大人公带去朱雀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是勉强控制了情绪,心下仍难相信甄姚竟被曹郑带去了朱雀台,就忍不住再三确认过后,才是再询问前因后果。

郑玲珑看着甄柔苍白面孔下难掩的焦急之色,也不多耽搁,静了静心,将今日暖寒会发生的事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力求尽量降低这件她也没想到的突发之事,对她与甄柔关系顺利恢复的影响,也让曹劲不会为此以为又是她如何。

如此一番,郑玲珑吁出了一口气,回忆道:“今日我和甄二娘子去赴宴,直到甄二娘子献歌之后,都一切正常,就是后来……”

郑玲珑不愧有玲珑之名,当真人如其名,寥寥数语就将今日在暖寒会上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卞夫人当日邀请甄姚献歌所言,确实并无隐瞒。

今日暖寒会是阖府女眷的聚会活动,即使有邀请外人参加,也就几位粘亲带故,其夫婿颇受曹郑看重的贵妇人及其儿媳女儿等,像李玉莲之母李夫人因着那日在朱雀台闯下大祸,自觉无颜见人,今日直接称病,连来都没有来。

可以说,今日暖寒会人员简单,不过寻常妇人聚会。

郑玲珑携甄姚同坐一席,有郑玲珑席间颇为照顾,众人又念及曹劲和甄柔夫妻二人多受曹郑看重,对于甄姚的态度虽称不上热络,却也没有为难奚落。

接着宴席过半,卞夫人年十四岁的亲生女儿曹金珠,头一个献艺,一支剑舞技惊四座,赢得满堂喝彩。随后便是出席的其他贵女献艺,不管好坏,都是众相称赞,直至甄姚最后一个献艺。

第二百一十八章 愧对

听到这里,知道关键点来了,甄柔不由从凭几上坐直了身子,道:“可是阿姐唱歌的时候出了意外?还是正唱的时候大人公来了?”

若是曹郑来了,是谁请来的?又所谓何事?

总不可能是不请自来,他堂堂一北地霸主,当世枭雄之一,即便有好收纳美人之浪荡名声,也不会突然闯入妇人集会,毕竟有权有势,美人亦易得,至少大多数美人能够得到。

甄柔一念至此,不禁眉心深锁。

即使找出各种事实和可能证明了,让自己不去往那方面想,可她这位大人公在女色方面委实声名在外,连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也曾厌恶地说,曹郑不顾人常强占兄弟之妻。虽然目前她还没见到那位被强占的兄弟之妻,但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也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是以,不论是感情还是理智,她都更相信母亲曲阳翁主所言。

可是,曹郑若真不顾伦常……

若真不顾伦常……也无人可以置喙、阻止……

甄柔心中猛地一跳,她大口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只让自己专注地听郑玲珑继续说道:“甄二娘子歌喉婉转动听,世间少有,又怎会出意外呢。”

不是唱歌时出了意外差错之类,那就是——

甄柔搁在身前长案上的右手不禁紧张地悄握成拳,而后抬眸,无声询问地看向郑玲珑。

两人到底有一段时间走得极近,虽然时日不长,但对彼此还是有一定的认识了解,何况眼下这么明显的目光?

郑玲珑当下点头,立即给了甄柔肯定回复,方才闭了闭眼睛,定下心回忆起连她都犹如在云雾里的后面一系列事。

甄姚一曲徐州小调,歌声绕梁,就是在场最挑剔刁钻的妇人,也难以挑出一丝错来。

连郑玲珑她自己也都忍不住惊艳,继而生出震惊和不安来。

也在众人沉浸在甄姚的歌声中久久难以回神,全场正有短暂的鸦雀无声之时,“啪——啪——”两下鼓掌声骤然响起,众人不及回神,曹郑的声音突然而至,“古人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当就是如此了。”曹郑牵着八公子一边走入厅堂一边目光如炬地睃巡道:“歌者何人?我有重赏!”

彼时,甄姚已褪下宽松的锦裘,一身青荷色宽袖长裙,娉婷立在大厅之中。她面向高坐主位的卞夫人,纤细婀娜的背影留向厅门。

对于曹郑的突然到场,甚至是赞不绝口的称赞,甄姚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怔怔地立在原地,依旧背对着曹郑。

卞夫人似也诧异曹郑突然到场,随众人一样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后,率先回过神,忙起身相迎,“大人您来了呀!”声音似有意外,又似意料之中,却能清楚辨别声音里的恭敬和欢迎之意。

一袭茶色曳地长袍掠过主位基台,走至大厅正中脚步蓦然一停,似突然想起曹郑的问话,卞夫人看向呆立在当庭不知所措的甄姚,脸上的笑容在头顶高悬的吊灯光芒下显得有些模糊不可辨,只能听见她一如既往地善意提醒及点拨道:“姚娘子,能得君候如此称赞,可是荣幸之至,若能再得另眼相看,那才是走哪都叫人高看呢,你可是要谢过君候才是。”

一声姚娘子,极亲昵的一个称呼,唤出了卞夫人对甄姚的看重,更是卞夫人将甄姚看作自己晚辈的一个证明,不提众所周知的姓氏,只唤甚少人知道的闺名,仿佛不在乎甄姚出身背景,只是纯粹的欣赏甄姚其人,而将之看作晚辈。

然而,有种说法叫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甄姚却对卞夫人的亲昵称呼置若罔闻,耳边只回荡着一句另眼相看,又一句叫人高看,她双眼陡然一亮,回过神来。

见甄姚从发愣中回神,卞夫人欣慰一笑,笑容在吊灯闪耀的光芒下,越发显得笑容可掬,似高兴自己的提醒,让甄姚不至于失礼于人前。

邀请来的一众夫人、少夫人、女郎们见状,不禁再次为卞夫人折服,虽是出身微末,待人却是赤诚,即便是依附过来的一被弃妇人,还是与自己亲子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那边的人,都还能保持平常心以待,甚至对之善意提醒,难怪如今都色衰爱弛,依旧颇受君候的敬重。

相较这些事不关己可作壁上观,只稍用心思看个表面就够了的府外之人,环夫人在听到曹郑声音的那一刻起,脸色难看至极,目光沉沉地随曹郑一起看向甄姚。

只见在卞夫人言语提醒之下,甄姚似终于醒过味来,缓缓转过身来,身姿轻盈,随之抬头望了一眼前方的曹郑,忙又娇怯不安的低下头,双手交叠在不盈一握的腰间,行止翩翩若舞一欠身拜下,声如莺啭,“甄氏阿姚见过君候,谢——”

话未说完,曹郑脸色陡然一变,原先浓厚的兴味消失殆尽,他沉声打断道:“甄氏?三媳妇的堂姐!?”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薄怒。

回忆到此,亦向甄柔说到这里,郑玲珑不由纳罕道:“发现歌者是甄二娘子,大人公似乎颇为恼怒,当场将八弟交给环夫人就离开了。甄二娘子还为此诚惶诚恐,不知哪里惹怒了大人公。我们一众人等也是不明所以,好在有卞夫人主持大局,安抚了甄二娘子,又让上了歌舞,倒也揭过了这茬。可谁知半个时辰不到,安内侍突然来了,说是奉大人公之命,请甄二娘子到朱雀台唱歌。言语非常着急,还命人备了肩輿,就直接将甄二娘子给抬去了朱雀台。”

“可唱歌能要多长时间?甄二娘子从被接去朱雀台到现在,都已经足有两个时辰了,我一直等在朱雀台下,却一直不见甄二娘子出来。”将事情经过完整说了一遍,郑玲珑便把问题抛了出来,也表明了自己对此实在无能为力,“朱雀台是禁地,平日没大人公召见,便是卞夫人也不能随意上去。所以阿柔,我也没法,当真是愧对你的托付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破冰

都说了朱雀台是禁地,未得召见,连作为当家主母的卞夫人都无法入内。

而这一点,问府中任何一人都能够证实。

何况曹郑对私人领地的保护,回府当日自己也有所见。

甄柔知道郑玲珑此刻并无虚言,也明白郑玲珑为何言语一再强调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玲珑的意思她收到了,目前甄姚的事也就郑玲珑更为清楚一些,如是甄柔勉力压下心中的急切,稍耐着性子与郑玲珑应付道:“阿姐被大人公带去朱雀台之事,原就与长嫂无关,长嫂还为此多费心神,在朱雀台独自等候多时,这一番心意委实够了。大房与我们三房本就同气连枝,以前若有什么那也是误会,我本早就想去看望长嫂和小虎子,奈何脚伤不便,一直耽搁到现在,以后还望能与长嫂多往来才是。”

世事有万千,人有千万种,每个人都有多张面孔,后宅的女人更似乎天生如此。

闻言,郑玲珑心领神会,亦是毫无芥蒂地与甄柔剖心道:“我和小虎子一介孤儿寡母,在府中也是人微言轻,以后小虎子要娶妻生子、在世间立足,还得多仰仗仲策和阿柔你。以前那些事儿虽是误会,但也要多蒙阿柔胸怀宽广不计前嫌,我母子也唯有尽心竭力忠于你夫妻以报此恩。”

言语诚恳,语音真挚,俨然是一派全心全意投诚依靠的样子。

尤是将自己处境全盘剖析出来,让自己的弱势尽显无疑。

作为一个有自己亲儿子的女人,那就是有了后半身的依靠,不论为了自己的儿子,还是为了自己,在儿子成年顶门户之前,确实需要依附他人而活。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如今又将曹劲与甄柔相提并论,一再提及是他们夫妻二人报恩,这是郑玲珑向甄柔表明,她已将甄柔看作三房的主母。

甄柔不由听得一怔,对于郑玲珑会在她们关系破冰后陈情,她多少有些心里准备,只是没想到郑玲珑会正视她已是曹劲之妻,曹家三房的主母。

从初来乍到至今,她不是没有感觉,郑玲珑虽看上去极是热情,帮着张罗生活上诸多事宜,让她得了许多便利,但言行举止间,又似不经意,却处处流露出主人招待宾客的那种周到。

之所以多当作不知,也是因为她同样是父亲早逝,由曲阳翁主带她和兄长甄明廷三人生活。

当时有外祖母下邳太后慈爱,大伯父甄志谦爱惜名声,又一直无子嗣,将她兄长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他们母子三人在彭城、下邳的生活才能一如既往,可私底下母亲那样骄傲的人,还是让他们不要多与舅家表兄妹有争执,对她和甄姚不仅一视同仁,甚至所予的珍奇之物,甄姚所得更好。她明白,这些都是她和兄长失去父亲,母亲没有丈夫之故。

如是,对于郑玲珑的做法她不由多了一丝包容,许是担心曹劲多了她这个妻子,未来再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岂会再待小虎子如初?

她不知道郑玲珑的想法如何,只是她能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让自己和母亲兄长能得安存已是不易,又哪来资格同情他人?

甄柔担心甄姚的心思,不觉因郑玲珑的话有些感触,场面上应对的话加了些许生出的情感,情态语气也就显得更为真挚了。

只听甄柔说道:“夫君待长兄的情谊世间少有,曾为长兄遗体甘愿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深入敌军腹地,已足以可见。所以,长嫂不要说什么报恩,小虎子是长兄唯一的子嗣,和夫君血脉相连,自当视为亲子待之。”

听到甄柔竟还道出曹劲涉险找回曹勋遗体这件密事,郑玲珑心中一震,然后免强压住脸上的僵硬,才笑容虚晃地应道:“是呀,原来阿柔也知道仲策为我亡夫遗体冒险一事,仲策确实是个重情义之人。”说着一顿,目光深深落在甄柔的脸上,一边睃寻一边说道,“他带我一家三口都是恩重如山。”

应付过了,该表态的也表了,甄柔心思又转到了甄姚的身上,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曹劲确实是一个有责任之人,便兀自疑惑道:“大人公来得突然,又走得突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大人公决定带走阿姐。”

郑玲珑见甄柔神色无异,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见甄柔满幅心神都在甄姚身上,她也收敛了心思,帮着回忆起来。

“听大人公走时的话,他会突然出现,好像是八弟偷溜去找的他,还把他从午休中喊醒,让他带着过来寻环夫人。”

这一言及环夫人,郑玲珑脸上的疑惑之色就越发重了,“阿柔,你记得我刚才说了的,环夫人看见大人公来了,还大为称赞甄二娘子时,脸色可是十分不好看,因她坐我对面,我看得很清楚。所以,大人公应该不是环夫人拿八弟做文章,引得大人公过来的。”

甄柔点了点头。

按郑玲珑描述的,环夫人脸色若真十分不好看,没想到曹郑会突然出现,那么应该不是环夫人所为。可是谁又能授意八公子呢?

卞夫人……么?

脑海里随即闪过那夜,卞夫人似乎对八公子极有办法,如此倒确实有可能说动八公子。可是环夫人又岂会让卞夫人接触到八公子?

越是思索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仿佛真如表像所见,一切都是巧合,所有根源都在曹郑身上。

也确实如此,即使弄清楚曹郑会突然出现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而为,也不过以后对此人多有防备。

当务之急,还是在曹郑身上,为何曹郑会带走甄姚,又如何将甄姚从朱雀台带回来?

甄柔弄清了甄姚被带走的事,见郑玲珑处已无可用消息,心下急于从朱雀台将甄姚带回来,她也不再与郑玲珑多言,直接表示歉意送人。

郑玲珑极有眼色,既然也卖了好,又陈情表态一番,自不会再做讨人嫌之事,当下就顺着话告辞离开。

第二百二十章 回复

郑玲珑走的时候,天已擦黑。

甄柔让姜媪代为送客。

少倾,姜媪去而复返,与甄柔交耳道:“您一直面和软好说话,大少夫人在三房总一副女主人的样子,时时进出三房院子如自己的大房般,但到底是隔房的嫂子,待小叔子委实太过亲近了。如今您因着这两起事冷上一冷,大少夫人倒也知道应有的距离了。”

甄柔让阿丽去请张伯过来,见身边只有阿玉在,从焦急甄姚的事情中分了一些心思。

仆随主,姜媪随曲阳翁主对曹郑的荒唐行为颇有偏见,心里对他们一家子男男女女更不免带了有色眼睛。

即使是她,有时也难免看着不对劲,实是郑玲珑对曹劲的热乎照顾劲有些过了,像甄志谦是她的嫡亲大伯父,为了避嫌都不曾踏入她的房间半步,何况曹劲和郑玲珑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叔子、嫂子身份?

去年姜媪为此私下和她嘀咕了多次,只是一来她自己的身份未明,又接连发生事端无暇顾及,加之对待孤儿寡母总有一两分感同身受之情在,想缓缓等郑玲珑自己接受曹劲娶妻的事实,哪知半月前小虎子生病那次,虽说事出紧急,但邀曹劲直接入闺房总归有些太不妥了。

好在现在不用她如何,郑玲珑已经知道界线了。

甄柔遂想了一想,以安姜媪的心回应道:“今日你也听见郑氏所言,想来她应该知道界限在哪了。再则她和小虎子两母子,一个寡居独自抚养遗腹子的长嫂,一个是曹劲唯一长兄的遗脉,可谓占大义占身份之利,以她现在的处境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她若行将踏错一步,牵连的不止是她,还有她的儿子,她必将三思而后行。所以,姜媪你也不用太挂心这件事了。”

姜媪见甄柔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是心中有数,不由欣慰的点头。

甄柔见张伯尚未到,又不由多叮嘱了一句,道:“夫君极为看重小虎子,说视如己出也不为过。而且大房和我们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你们以后待郑氏,只要没发生事端,切不可失礼。”

姜媪和阿玉跪坐在甄柔左右,闻言对视一眼,郑重应喏。

见她们二人上心记住了,甄柔不再多言,也没有心思再多说话了。

离甄姚被带去朱雀台已经一两个时辰了,若真有什么不敢想象的事发生,那是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可是万一呢?

总之早一刻钟带甄姚出来,就多一份安全。

想到这些,甄柔越发心急如焚地等张伯过来。

好在张伯平时很少出三房,多数呆在三房的第一进院子里当差,不一时,阿丽就把张伯带了过来。

张伯甫踏进厅堂,甄柔不及张伯见礼,忙道:“夫君曾言,若有要事寻他,直接告知你,你会找人寻他。”

张伯躬身立于厅堂当中,闻言估计了一下时辰,回道:“公子是曾如此交代过小的,只是眼下还有一个时辰不到就是掌灯时分,公子今日去的又是城外校场,这会儿应该正要往回走。小的现在派人去寻公子,可能会与公子在路上错过,即便没有错过,这一来一回也要个把时辰。如此一来,与在府中等公子回来,其实并无不同。”

将眼下的情况据以实告的逐一例举而出,并给了自己的建议,张伯方语气斟酌地问道:“不知少夫人可否告诉小的,有何事急需去寻公子,若是府中的事,小的也许能效一些微薄之力。”

甄柔也是关心则乱。

曹郑掌握府邸上下,乃至信都,及整个北方的生杀大权,她同样人微言轻,连擅闯朱雀台的能力都没有,纵观所有认识的人中,唯一曹劲能够求助。

却忘了现在的时辰,差人去找曹劲的时间,和等曹劲自己回来的时辰,根本无差。

被张伯点明了忽略掉的时间差,甄柔一时之间不觉丧气,找不到任何一丝办法,但听张伯后面这样一说,忽然想起张伯乃曹劲生母阳平公主的侍从,是当年从京城皇宫里出来的,必有些过人之处,说不定真能帮衬一二。

当下,甄柔病急乱投医的将一分指望放在张伯身上,又想着甄姚被曹郑带去朱雀台的事,迟早会是阖府皆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忙说道:“今日暖寒会上,我阿姐正当献唱,未料大人公突然出现,却又突然离开了。本以为无甚事端,谁知没过多久,大人公忽然命安内侍将我阿姐带去了朱雀台,这都一两个时辰了,还不见阿姐回来。我实在难以放心,毕竟大人公他——”

一时情急,差点将心底的话说出来——曹郑私生活放荡,委实荤腥不忌,坊间更传曹郑喜欢嫁过人的成熟妇人。而甄姚一来生得极是清丽脱俗,二来又是嫁过人的妇人了,她恐曹郑贪图甄姚美色,不顾伦常将其霸占。

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但这话心中到底过了一遍,甄柔不由地更加着急起来。

正如甄柔说想,张伯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即便没有同样出自皇宫的安内侍深谋远虑,却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他们这些没了子孙根的人首要学的,他当即就猜到了甄柔未说完的话。

想到甄柔对她这位堂姐的重视,恐甄柔病急乱投医有碍曹劲,毕竟去年就发生过同样的事,张伯仔细斟酌了一下甄柔的话,眼中精光一轮,忽而问道:“少夫人是说,君候是在甄二娘子唱歌时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

不明白张伯为何会这样问,甄柔疑惑了一下,还是认真确认了一遍,方点头道:“不错,我清楚记得长嫂是这样说的。”

张伯闻言神色随之一松,再一念及甄姚的身份,越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地从容道:“昨日,罗神医当是过来给少夫人和甄二娘子看过脉的,不知可有透露过他今日的行踪?”问完不及回应,又兀自说道:“少夫人不知也无关系,且容小的差人去问一下。”

张伯的话越说越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甄柔却仍是回忆道:“好像听罗神医提过,他今日要随夫君去城外,为大营的众将士开一些驱寒的汤药之类。”

将话一回应完,甄柔到底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道:“不知罗神医与阿姐的事有何关系?”

张伯对此问题却避而不答,只是肯定回复道:“少夫人且稍安勿躁,依小的在府中当差三十年来对君候的一些了解判断,应当不会发生少夫人担心的事,想必再要不到一个时辰,甄二娘子就会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歌声

张伯言之凿凿说甄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回来,是申牌末刻的时候,转眼就该用晚饭了。

整日待在院子里,又无法多走动,每日体能消耗少,便是在饿得最快的冬日,也无甚腹饿的感觉,甄柔也就推迟了晚饭点,一贯是等曹劲回府后再一起进食。

姜媪等人最是希望看到甄柔和曹劲感情融洽,又按她们那一辈的看法,夫妻的感情都是婚后朝夕相对处出来的。

尤其后宅那等色衰爱弛的例子委实不少,姬妾一流韶华之时受宠,临到夫郎上了年纪,受看重的多半还是容貌普通的正室夫人,毕竟夫妻间的感情,是日久天长一日日相敬如宾处出来的,而不是靠着一时的姣好容貌博得的垂爱。

正所谓,一段共白头的佳话,多数是始于容貌,终于陪伴。

甄柔和曹劲的开始,无非也与容貌有关,这才有了曹劲的强娶。

然而,容貌是最重要的,亦是最不重要的,甄柔已经因容貌之盛成为了曹劲多年来唯一的女人,并明媒正娶回家,如今要能举案齐眉共白头,则需要心性的契合,长久的陪伴。

姜媪是下邳太后选给曲阳翁主的陪嫁侍女,自幼耳濡目染在下邳太后对曲阳翁主的教诲中,她深刻的记着曲阳翁主出嫁那一夜,下邳太后告诉曲阳翁主的话,再盛的容貌也有衰败的一日,再惊艳的目光也有一天会趋于平淡,唯有从旁枝末节一点一滴融入对方的生活,两人越来越习惯彼此,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样一日一日过下去,成了彼此身边不可代替的人,不知不觉也就是一辈子了。

如是,在姜媪的认知中,夫妻日常生活的朝夕相处极为重要,她自是极为乐见甄柔等曹劲一起用晚饭。

所以当甄柔下令改了晚饭时间,姜媪再是心疼甄柔也没有多劝半句,只是下午时会多给甄柔备一份小食垫垫。但今天见甄柔一脸焦急之色,频频向厅堂外望去,担心甄柔太过心急这时间难等,却是提议甄柔要不先用晚饭,这样也好把这一个来时辰消磨过去。

先不说没有腹饿的感觉,就是有,甄柔这会儿也吃不下去,回绝了姜媪的好意,就坐在高堂之上一边望着堂外一边等着人回来。

即便没有等到姜姚回来,能等到曹劲先一步回来也是好的。

时间在着急的时候过得很慢,甄柔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她目力不错,只见厅堂大敞的门扉外,天已经全黑了,檐下灯火齐燃,照得院子里一片通明。

入夜天寒,风又大作,雪趁势发威,偏偏鹅毛大雪,如柳絮纷纷乱飘,铺天盖地。

视线朦胧,甄柔眼睛看得酸涩,不由闭了闭眼睛,待睁眼时,乍见一个漆黑高大的身影从茫茫雪雾中走来。

“阿玉快看看,可是公子回来了?”甄柔眼睛立时大睁,忙叫阿玉道。

风狂雪厚,一片片一团团在空中打搅,阿玉一时也看不清楚,待要起身去外面看个分晓,黑漆漆的人影已经走进——

正是曹劲。

一身玄色大氅,踏着风雪归来。

因为今天是去城外校场,大氅下披了身铁衣甲胄。

不知有何要紧之事,曹劲阔步而行,许是脚步颇大,甲胄上的铁片发出了呲呲摩擦声,带出一种金戈铁马的气势来。

雪夜归人,龙行虎步,寒气凛冽,不觉慑人。

甄柔看得一怔。

也不是第一次见曹劲一身武装了,她甚至还亲眼目睹并置身于战场之中,那种冷兵器交战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她至今午夜梦回时都不由惊惶,可依旧在每次见曹劲身披甲胄战衣之时,莫名生出一种心悸来。

以前在家中的时候,大伯父甄志谦,兄长甄明廷,他们也都是穿过战衣的,还有她的舅舅、表兄们也都有一身战衣,但他们都没有那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感官,好似战衣佩剑只是他们身上的装饰。

后来与周煜相识,战衣穿在他的身上,终于有了不于同家中男性的铁骨铮铮,那是一身犹带热血和朝气的战衣,让人倍觉安心。

她曾想过两者的不同,是否是没有亲身上过战场之别,可周煜却是从战场里走出来的,还作为先锋屡立战功,却始终没有曹劲穿上战衣时,那种直逼人心底,叫人胆寒的杀气。

甄柔作为曹劲的枕边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姜媪和阿玉只会感受更甚。

她俩看到曹劲的一刹那,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惧怕之色,随即忙不迭走下基台,匍匐叩首道:“公子。”

曹劲一眼扫过两人,见匍匐脚边的有甄柔的乳母,他脚步微微一顿,“恩”了一声,方重新举步,一边取下腰间的佩剑,一边走上基台,咚地一下在长案的一头,一脚盘起一脚屈膝的席地而坐。身上的甲胄鳞片随着他这一动作,又是“叮叮当当”一片乱响。

见曹劲坐到跟前,甄柔忙道:“夫君,我……”

话才开了一个头,曹劲已罢手示意。

甄柔只好止话,徒留一脸焦急。

曹劲将解下的佩剑随手放到案上,看向甄柔道:“我在府门外,有侍人给我牵马时,已告知我了,甄二娘子被君候带去朱雀台了。”

甄柔听得心中微微一动,却来不及多想这个牵马的侍人可能是曹劲在府里的耳报神,她等曹劲一语才落,也顾不到曹劲话说完没有,已接口道:“阿姐从被带去朱雀台到现在,都快三个时辰了!”说时有心想求助曹劲去朱雀台打听消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一犹豫就没有说话。

曹劲如何看不出甄柔的犹豫,又有去年冬那一次不惜与他决裂也要救甄姚,已让他见识够了。

念及去年冬一事,曹劲黑眸暗了暗,却还是开口道:“你无须担心,我已了解过情况,君候让人带甄二娘子去朱雀台,只是让她唱歌而已。”

“什么……唱歌?”

“……只是唱歌?”

甄柔愕然,继而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重复问道。

第二百二十二章 劝慰

闻言,曹劲黑眸不觉一沉

他没有立即回答甄柔的问题,目光垂下,扫了一眼基台下跪坐的姜媪和阿玉两人,淡声吩咐道:“去摆饭吧。”

姜媪和阿玉两人心领神会,知道曹劲是有话单独与甄柔说,当下应喏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只剩甄柔和曹劲二人。

曹劲蓦地问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若甄二娘子自愿,你当何处?”话语突然,语气认真。

甄柔听得心一紧,面上却恍若不解地问道:“夫君,你这是再说什么?”神色勉强,说着不觉轻轻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回避开了曹劲仿若能洞悉一切的眸光,微有不自在道:“我不太理解夫君所言。”

曹劲眉梢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甄柔一眼,也不执意要知道甄柔内心的真实想法,反而又问道:“你们这些女子都想要寻一如意郎君,你认为何为如意郎君?”

问题问得越发奇怪,甄柔心里不由腹诽了几句,但因着曹劲说了甄姚应该无事,她莫名就安心不少,倒也有心思斟酌了一下,回应道:“只此一生,只此一世,只此我一人——”

说到最后一句,甄柔的尾音微微拉长。

也是听到最后寥寥数语,曹劲不由多看了甄柔一眼。

感受到曹劲看来的目光,甄柔索性抬眸迎视上去,一字一句地清楚道:“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人,就是我认为的如意郎君。”

话一旦起了头,就无甚可顾忌了,甄柔一股脑地直言道:“可能在夫君或其他男子眼里,这就是嫉妒不贤,这样的想法也极为要不得,但我和我阿姐在闺中之时,期盼的如意郎君就是这样。”其实除了她们姐妹如此期望,天下其他女子又何尝不是呢?

曹劲似未料到甄柔有这样想法,他微怔了怔,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抹了悟的神色,继而问道:“所以你才退了与薛钦的婚事,改嫁周煜?”

这是哪跟哪儿……

甄柔奇怪地看了曹劲一眼,虽相信曹劲不会信口开河,甄姚应该不会有事的,但没见到人,她总归还是有几分不安,而且她也十分想知道曹郑为何会大费周章只让甄姚唱歌,只是曹劲一向说话事出有因,现在所问不定就和她想知道的有关,只好又回道:“不错!薛钦本与我有婚约,却背信弃义改娶他人不提,还想纳为我妾,坐拥齐人之福,岂可再嫁?周煜虽势微,却亲口承诺我,若是嫁给他,此生只会有我一人。”

为恐曹劲问个没完没了,甄柔干脆清清楚楚地说个明白。

曹劲虽听得明白,却仍是问道:“所以,你执意嫁周煜而想尽办法摆脱我,就是因为他许诺婚后只有你一人?”语气少有的带了一分惊讶。

甄柔不明白这有何好惊讶的,暗道是曹劲还惦记着被拒绝了面子上抹不开,不过如今他已重用了周煜,兄长甄明廷已是新任徐州太守,一切尘埃落地,她也不用再多顾及了,就道:“当然不是。”因着曹劲的语气听起来太大惊小怪了,她当下就回的斩金截铁,直接否决。

“这只是其中之一。”

说完察觉语气过于郑重其事了,甄柔缓了缓语气,稍作解释道:“周煜没有过多的野心,不会利益熏心,更重要的是他有良知——”

不等甄柔说完,曹劲才听到这里,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场忍俊不禁地朗笑出声。

甄柔被笑得恼怒,双手捏拳,愤懑道:“有什么可笑?”

见甄柔恼羞成怒,隐约几分着火的迹象,曹劲握拳微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只是一双本是冷厉的黑眸,这会儿却犹带藏不住的笑意。

许是也让这一场笑舒缓了心情,曹劲没有先前急于回来安抚甄柔那份迫切,他解下还穿在身上的大氅,随意往地上一扔,这才看向甄柔道:“在你眼里,薛钦应该是完全比不上周煜。”语气肯定。

甄柔没有说话,但沉默和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曹劲不在意地地继续道:“但在我看来,周煜根本比不上薛钦。”说到这里,见甄柔脸上尽是不赞同,他复又补充道:“当然,薛钦背信弃义,既与你有婚约,再未退婚的情况下,为了权势另娶他人,确实令人不齿。”说这些的时候,曹劲脸上是不掩饰的讥讽,明显全然未将薛钦看在眼里。

见状,甄柔神色一缓,却不想曹劲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跟着一沉,掷地有声,“可是没有野心,没有权势,在当今世道,又如何护妻儿平安?”

一句反诘,让甄柔顿时明白过来,曹劲为何会道除了背信弃义一点,其余周煜皆不如薛钦。

见甄柔脸色倏然一白,曹劲知道甄柔已经反应过来,他却不就此止住,而是直言不讳地击入甄柔的内心,让甄柔认清眼前的现实:

“周煜身上有你看中的许多地方,是你选中的如意郎君,可他没有足够的野心和权势,哪怕再爱重你,你又如何中意他,你终究成了我曹某人之妻!”说时黑眸沉沉地直向甄柔迫来,不容甄柔有丝毫的逃避,“而且哪怕心不甘,意难平,你仍然在用心维系我们这段婚姻,想为我生儿育女,与我白头偕老,甚至是成为我身边唯一的女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手上的权势。”说到最后,曹劲直接揭开掩盖在和睦之下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却也让甄柔异样难堪。

这一刻,她觉得狼狈极了,曹劲的话凸显了她的无能为力。

不过经过前世的悲剧,还有今生的种种,甄柔很快地调剂了自己的心情,她深吸口气,正面回应曹劲的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形势比人强,我反抗过,但既然无效,我自当认清现实。如今和你已成夫妻,我就当往前看,做好自己该做的,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甄柔这一段识时务的话,曹劲脸上肃穆的神情一缓,黑眸噙笑看着甄柔,赞道:“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却一语赞过,曹劲眼睛忽然一眯,道:“甄二娘子若像你一样识时务,她会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有利选择。”顿了一顿,盯着甄柔,“所以,若有那天,你无需将一切归咎自己身上。这不一定就不好,毕竟甄二娘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可以护她助她的权势。”

话音未落,只见阿丽气吁吁进来,匍匐道:“启禀三公子、少夫人,甄二娘子回来了,现在就在大门口!”

第二百二十三章 辛秘

甄柔来不及多想曹劲话中有话,就被阿丽带回来的消息转去了全部注意力。

阿丽是甄柔听从张伯建议静候时,被派去三房大门外等候甄姚的。

甄柔脚伤不方便,无法出去迎甄姚,忙又询问道“阿姐看起来可还好”

阿丽机灵,挑了好话道“甄二娘子看起来可好了,还是坐着肩舆回来的呢上也不见有什么损伤,和上午走时一般无二。”

说着眼睛一转,又是想到什么,咋呼地“呀”了一声,才继续道“对了,刚才奴婢回来给少夫人报信时,还借着大门檐下的风灯看了的,甄二娘子笑容可亲切地和送她的人道谢,好像颇为敬重对方,叫安内侍来着,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大门外寒暄呢”阿丽嘴快,噼里啪啦倒豆子般将话吐了个尽。

阿丽后面看似说得没头没脑,却将“笑容亲切”、“安内侍”等关键点道了出来。

从这几个字眼里,虽无法弄清甄姚为何如此受礼遇,曹郑竟然还派安内侍送回来,但却能知道甄姚应该没出任何差池,不然哪里还能笑容亲切。

甄柔心里大安,松快之下,对阿丽更是和颜悦色,“消息探得仔细,一会儿去姜媪处领赏,现在你拿把伞,代我去接阿姐回来。”

有赏自然不错,但还是比不得讨了甄柔的好,阿丽一下眉开眼笑,年轻俏丽的脸蛋上看上去也越发叫人欢喜了,随后领话而去。

厅堂里,又只有甄柔和曹劲二人了。

甄柔高兴地看向曹劲,道“夫君,真如你所说,阿姐没事回来了。”

说到这里,甄柔看着曹劲的目光微微一凝,将一直盘亘在心里的疑惑问出来道“夫君说阿姐是被大人公叫去唱歌,无缘无故,大人公为何会叫阿姐唱歌不知这中有何隐,还望夫君告知。”

曹劲没想到甄姚回来的比他预计的要早上一些,他意外了一下,便不予理会,这会儿听甄柔直接问出疑惑,刚才他该劝慰的已经做了,而且看甄柔的反应也并不是一无所觉,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以,至于愿不愿意听进去,就不是他再能干涉的了。

如是揭过先前有意引导甄柔劝慰这一茬,又见厅堂里无其他人,曹劲便答疑道“我与罗神医曾有过命之交,所以罗神医对我甚少有事隐瞒。在君候纳环夫人的时候,我偶从罗神医处得知,君候的头疾发作时,除了罗神医施针可以缓解,女子动听的声音,尤其是歌声,也能缓解君候的头痛之症。”

甄柔愕然,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层内幕。

那世间拥有一副好歌喉的女子如此之多,像府中豢养的歌姬不也是可以

思绪刚想到这里,曹劲已从甄柔脸上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也不隐瞒,直接回答道“并非普通歌姬即可,我至今所见拥有一副可称得上好嗓子的人,一位是环夫人,一位就是令姐甄二娘子。”

原来如此,难怪传闻环夫人极其受宠。

随侍侧,夜专房之恩,是曹郑五位有名有份的正侧室夫人中,唯一一位在朱雀台得以拥有自己独自住处的。

是否也就说明,环夫人受宠的原因,皆因其有一副好嗓子

念头闪过,就听曹劲说道“当初君候行军途中头疾忽然发作,环夫人及仆从则路遇匪寇抢劫,环夫人受惊之声恰逢被君候听见,发现可缓头疾之痛,便带回府中纳为如夫人了。”顿了一顿,补充道“而令姐嗓音之妙,尤甚环夫人。”

甄柔正怀疑环夫人受宠的动机,便听曹劲的话语差不多肯定了她的猜疑,却不想下一句就转移到了甄姚上。

是了,环夫人只因嗓音入了曹郑的眼,就直接纳入府中专宠至今。

那么,甄姚呢

比环夫人的嗓音尤甚的甄姚,岂不是

甄柔深吸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只一下子瞪大眼睛望着曹劲,似乎想从曹劲那里得到答案。

曹劲明白甄柔的意思,他道“君候不是拘小节之人,在德行方面也并不在意世俗眼光。”

甄柔点头,确实如此,若是在意,曹郑又岂会认阉人为养父。

“所以,”曹劲皱眉,“按理说,那在朱雀台闻甄二娘子声音对他有益处,就应该有所行为。但君候却一直无反应,我原以为甄二娘子的声音对他无用,也就放开了此事,没想到今君候头疾突发,罗神医又随我去了城外,还是将甄二娘子召去了。”

说人人到,曹劲才说到甄姚,只听厅堂外有脚步声传来。

曹劲不是甄柔这等养尊处优居于后宅之中,他行军打仗中,常于夜行夜袭,目力非常人所及,他闻声看去,只见茫茫夜雪之中,甄姚一袭锦裘由左右侍女一人搀扶一人打伞簇拥而来。

如是停下话,见甄柔还在定睛细看,他说道“是令姐回来了。”

未几,甄姚出现在了视线里。

正如阿丽回禀的,一装束还是上午离开时的样子,贵女们素来高挽的发髻也一丝不乱,行止间袅袅娜娜,神色也从容自若,不见有任何异色。

甄柔看得长舒了一口气,但适才曹劲道出的那番辛秘,还是让她心中不安,下意识就问道“阿姐,你没事吧”

甄姚在门外宽下犹带寒气和雪渍的锦裘,又脱下脚上的鞋履,这才随阿丽跨过门槛,进入厅堂。

听到甄柔担心的声音,念及进院子的一路上,阿丽已经给她说了甄柔如何的担心,她心中有数,也知曹劲在场,这便走过厅堂当中的三足大火盆,来到主位的基台之下,向曹劲欠一礼,方对甄柔歉意道“阿柔,让你担心了,也累三公子跟着cāo)心。”

先表态一番,想着路上阿丽不经意透露出张伯对甄柔说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平安归来,料想曹劲在府中当有耳报神,应当已知道她在朱雀台的事,加之她心中也对今之事纳罕,便将今在朱雀台发生的事如实以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发话

甄姚告知详尽。

“今君候召我于朱雀台,起先由安内侍引我至内堂,并告知我君候就在屏风后,让我隔着屏风即兴唱歌即可。”

“当时堂内并无其他人,十分安静,我依稀可听见屏风后有些声响,好像是君候的呻吟声,听上去像是在隐忍什么剧痛一般。”

说到此处的时候,甄姚神上流露出几分不安,目光慌乱之际似不经意投向曹劲,见曹劲正犀利地盯着自己,猛然一惊,忙不迭低下头来,不敢与之对视。

不过正好这一受惊,到跟着她接下来的话不谋而合,甄姚也就没有掩饰脸上的惊惶之色,继续说道:“我那时不免有些害怕,好在见安内侍镇定的站在一旁,也只好静下心唱歌了。”

“也不知道唱了几首,第三首,还是第四首,屏风后的呻吟声渐渐小了。等又唱了两三首,屏风后就传来了君候的……”微微一顿,小声斟酌道,“君候打呼噜的声音。安内侍也听见了,却没有让我停下来,等又唱了两首,估摸着君候已睡熟了,才让我停下来。但是也没让我回,就让我到一旁的侧室稍作休息,用些温水润润喉咙,说是等君候醒了可能还需要我唱歌。”

听到这里,甄柔已经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真如曹劲所言,曹郑头痛顽疾发作时,除了罗神医施针以外,还有就是女子动听的声音,尤其是美妙的歌声可以缓解。

这件辛秘被证实,甄柔不由转头去看曹劲,眼中仍带着难以置信之色:谁能想到割据整个北方的霸主——曹郑,竟然有这等荒谬之极的病况?

在甄柔看来的一刹那,曹劲感受到甄柔的目光,他转头与甄柔四目相交,然后微微点头。

见曹劲再次给予肯定回复,甄柔心下一叹,不再纠结曹郑这样的大人物竟有这等病况,只能暗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正好就让甄姚遇上了。

甄柔默默收回目光,继续听甄姚说下去。

因着甄柔和曹劲的互动并未有所遮掩回避,甄姚清楚看见他们夫妻的互动,她又对甄柔太过熟悉,隐约猜出他们夫妻应该知道今事的前因后果,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甄姚就立在原地接着说道:“这时卞夫人的暖寒会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我想着我被带到朱雀台,阿柔你该是会担心,可君侯的住处守卫森严,当时我连阿簪被带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也就无法给你递消息。”

说着就歉意的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能理解,向甄姚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甄姚这才面露几分松活,将后面的事细细说来。

“在侧室,我大约待了有一个时辰,眼看天都黑了,正是着急,安内侍终于来了,说是君候醒了,让我一起用晚饭。”

说起共进晚饭,甄姚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席上,君侯态度很亲切和蔼,与我闲聊了颇多。不过都是他问我答,问了我不少以往在彭城家中的事。”说着想到曹郑对她露出的善意,且并没有那种贪念她美色的恶心感,甄姚不由微微一笑,对心中的猜疑又多了一分肯定。

只是很快笑容又是一淡。

甄姚垂下眸道:“哦,对了,最后君侯还问了阿柔你的事,感慨你幼时失怙,孤儿寡母应是不易。我就回说,阿柔你有一位好母亲,因为曲阳翁主在,你并不比父母双全的有差。君侯接着就又问了一些你和曲阳翁主生活琐事,便让人送我回了。”

终于将在朱雀台上的事说完,甄姚没先顾及自己,反第一时间为甄柔高兴道:“阿柔,看来君侯极为满意你这个儿媳妇,才会连你以往旧事都关心。”

如此一番,甄姚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外,似确定阿簪等侍人应是听不见,她才不安的看向甄柔,也当着曹劲的面将心中的疑惑道出:“我临走时,君侯还说,以后会经常请我去朱雀台唱歌,让我多担待。”咬了咬唇,“阿柔,我知道君侯有头痛顽疾,可我怎么觉得……今君侯在屏风后未露面,是因为当时头疾又发作了,然后好像听了我唱歌之后,他的头疾就好了。”

说完,甄姚就直望着甄柔,也不收回目光。

甄柔没想到甄姚如此敏锐,才第一次为曹郑唱歌,就发现了其中端倪。

不过曹郑无缘无故让甄姚单独为他唱歌,已然够匪夷所思,其实能猜出也是意料之中。

可这到底是一辛秘,甄姚就这样知道了……

那么,是让甄姚继续怀疑下去,还是直接给甄姚肯定答复……

这件事事关重大,甄柔不能自作主张,她转头询问地看向曹劲。

甄姚看着一直对自己表示她们是剖心之交的姐妹,如今却还是得询问过曹劲之后,才看是否吐露实,不由默然垂眸。

曹劲接收到甄柔的意思,也不让甄柔为难,他径直看向甄姚,道:“此事乃涉及君候的辛秘,你就这样说出来,以何为?”

他语气平淡,不见任何起伏,似在说稀松平常的事般,但一双黑眸冷冷地看着甄姚,目光bi)人,仿佛能一下子看到人心里去,让一切小心思小伎俩无处遁形。

甄姚心中猛地一跳,惊惧之感尤甚先前窥视曹劲却被发现时,她慌忙错开眼睛,半晌才强制镇定下来,将大部分内心话当解释道出来,“我没有想做什么……就是觉得此事稀奇才说出来……而且阿柔是我的嫡亲堂妹,我也是依附阿柔才得以寄居曹府,有任何事自当要先禀于阿柔。”

似满意甄姚解释的,既然依附于他们,自当有事就先禀告。

曹劲略敛下眸中厉芒,道:“你知道这点就好。在府里,众人都将你看作阿柔的人,君侯既然后面还要找你为他唱歌,自是不担心此等辛秘被你发现,继而被我与阿柔得知,但若我还从其他地方听到相关传闻——”

话语蓦地一停,目光随之一凛。

甄姚心下生寒,立时表态,道:“我知道三公子的意思,定不会将此事再与第三个人说。”

曹劲颔首,又不由疑惑地看了一眼完好无损归来的甄姚,终是未多说其他,只是“嗯”了一声道:“就这样吧,以后若君侯再让你去唱歌,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只唱歌就行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小性

甄姚依言应话。

只当时,姜媪脱鞋入内,询问可是摆饭。

曹劲点头,黑眸向甄姚淡淡一瞥,虽未言语,但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甄姚当即会意,低头在下唇上不觉用力一咬,就借着在朱雀台用过晚饭的话顺势告辞离开。

如此,甄柔来不及与甄姚单独说上什么,就被曹劲一力隔开了,也将甄姚去朱雀台唱歌的后续定了。

这天晚上,他们如常在内室外间一起用晚饭。

大约是姜媪为了让他们先谈正事,就让庖人慢些置办晚饭,好尽量留出时间给他们说话,这晚饭比起平时倒格外丰盛精致。

甄柔心有旁骛,就有些食不下咽,但今下午让郑玲珑的到访误了吃小食的习惯,又见曹劲大快朵颐地吃得好不欢畅,隐约有将案上的食物扫dàng)一空的势头。

想着曹劲一贯食量颇大,还有不剩食物的习惯,甄柔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也不再任曹劲一个人独享美食,她也动了勺箸,将鹿咸鱼羹和炙烤的猪羊等大菜逐一尝遍。

见甄柔又恢复成了入冬以来的好胃口,曹劲薄唇一勾,仰头,一碗米酒下肚,继续进食不谈。

这个时候,常饮品还是以米酒为主,茶虽早已出现,但也只在上层世族流传,以及西南一带较普及到布衣百姓当中。是以,米酒不仅于常饮用,还是每顿饭食必备之物。

甄柔也有吃饭饮酒的习惯,不过她脚伤未愈,又在服用汤药,恐冲淡了药,或不利于脚伤恢复,也多未在进食时佐酒。

不过好在今天有曹劲前两天从外面带回来的胡瓜,据张伯说是曹劲麾下一将领从西域弄过来特意孝敬的。

一连吃了好些切成小块小块的胡瓜,等清甜爽口的滋味下肚,甄柔自觉占了曹劲的便宜,心里才顺气一些。

倒忘了以往在彭城的时候,因着曲阳翁主嫁妆丰厚,她兄妹常生活极是骄奢,冬这些西域来的瓜果别说吃上一口了,那是多得在室内当香薰在用。

实在感觉好些时候没吃过了,甄柔一吃起来不免贪嘴,眼看一个瓜都下了小半,还停不住嘴。

看得曹劲当下停了吃食,隔着长案训道“胡瓜寒,你还在调养子,又服温补的汤药,吃几口也就可以了。”

说罢,见主食差不多用完,曹劲径直将甄柔跟前剩下的胡瓜端过来,三下五除二地用了干净。

甄柔再次看得叹为观止,忍不住感慨,阳平公主在曹劲小时候,应该颇下了一番功夫教导曹劲礼仪,才使得曹劲现在即使进食速度惊人,也不会让人觉得狼吞虎咽。

这样最后一样饭后水果没了,晚饭也就食毕。

甄柔虽有前世那一段遭遇,但真正省事,也是被迫送去建邺与薛钦为妾的时候,算上行路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两个月顶天了,她子里还有曲阳翁主怜惜她自幼失怙的惯,以及嫡亲兄长甄明廷认为长兄如父,他当为甄柔承担起如兄如父的责任,对甄柔更可谓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

有句话道江山易改本难移。

甄柔天大胆散漫,后天培养上也多是生惯养,周边人都围着她团团转,奉迎着她的喜怒哀乐,今生因着重生免不得多有收敛自己的小子,但如今总算度过了最难的坎,精神为之一放松,又这些养伤的子委实过于闲散了,小子不觉就起来了一两分。

她设处地想过,知道曹劲所做没有错,但就是不大舒服。

本来民以食为天,爽快吃过沁甜的胡瓜,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理智也就回来了。偏生又叫曹劲给破坏去了,一口气就堵在口不上不下,却委实在曹劲上找不到下气的地方。

不大痛快用了晚饭,又与曹劲如常度过了饭后时光,他们一个坐卧在榻上看书,一个跪坐着处理相关政务,隔着一方长案互不打扰,如此过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就寝时间。

一灯如豆,微黄的光透过屏风,从外间照到内间来。

感觉到曹劲掀被上了榻,让人忍不住靠近的灼气息立时传了过来,甄柔眼睛在漆黑的里侧眨了一眨,随即翻向曹劲靠了过去。

就着屏风外透来的暗光,能看见曹劲微微一惊的表。

总算将那张处变不惊,好似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脸变了颜色,甄柔心里那口气顺了,冰凉的脚丫忍不住动了一动,觉得曹劲乎乎的小腿上一根根有些粗硬的腿毛,似乎都被这突然冰一下冻得倒立起来,心里越发满足,几乎舒服地喟叹口气,两只手也不自地伸了过去。

也在这时,手腕倏然一痛,紧接着一个黑影欺上来,手脚也被固定在两侧了。

尝试挣扎着动了动,委实上是蛮人蛮劲,如何挣扎也无果,只得正视眼前的人。

黝黑近古铜色的皮肤,在漆黑的夜里更是隐匿了起来,唯有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

被这双眼睛盯着,仿佛漆黑的冬夜,在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被一只饿慌了下山寻食的野狼盯着般。

甄柔只感后颈生凉,脸上露出一分不知觉的惧意。

下一瞬察觉自己的害怕,心里不由暗自生气,又觉庆幸,眼下这么黑,曹劲应该没看见吧

甄柔心里不着边的想着,曹劲却看得勾唇一笑,只是黑眸仍泛着冷光。

“夫人,又是脚又是手的扒来,可是觉得近来为夫过忙,没有满足到你”曹劲擒着甄柔的双手置于两侧,好整以暇的问道。

甄柔到底还是大家女公子,便是较寻常女郎大胆些,但对这男女方面的教诲还是以拘束为主,自然在帏上还是有些抹不开脸。

她主动去撩拨曹劲之类,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在平时说话间时不时冒一句,哪里惊得住曹劲这般狂言浪语。

“我才不是”甄柔抑不住脸上的红潮,只能似赌气般撇开脸,低声斥道。

“呵,不是这样。”曹劲目光锐利,冷笑道,“那是不高兴我对你阿姐的态度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欢心

闻言,甄柔眼睛转了转,忽然明白自己不痛快的地方。

甄姚是其一,但曹劲只说对了一半的一半。

这其一,不仅有他对甄姚的态度,还有她自己一直不肯承认的,甄姚已经不是以前淡泊名利的阿姐,甄姚想得到足够的权势雪恨报仇,也需要权势给自身寻求庇护。

她当初以为甄姚那一番雪恨的话,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逝,然后重新过好自己的生活,但最终甄姚还是陷入了仇恨的纷争中。

她很了解甄姚,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她清楚感受到甄姚在讲述曹郑邀约共进晚饭时,甄姚抑制不住的喜悦。

至于其二,就是曹劲了。

分明感受到她郁郁寡欢了,一口郁气憋在心里不快,曹劲却当做不知,任她在那里不气不出一晚上不说,还在吃饭时惹她不快,连吃个胡瓜都不能尽兴。

其实说到底就是曹劲没有纵容她心情不快时的无理取闹。

而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有了亲密关系,就会不知不觉地开始肆无忌惮,觉得很多事都变成理所当然,尤其是会催生一种期待。

像父母对孩子不可能没有期待,夫妻关系更是如此。

在甄柔过去十八年来的生命中,与她有亲密关系的人,无一不是对她无限的包容。

甚至于背信弃义另娶他人的薛钦,即使在最后她将一切烧毁殆尽,薛钦依旧是包容她的,在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奋不顾身的救她,不去计较其他。

也是凭着这一份薛钦会包容她的底气,她敢烈性子的自焚,因为她知道即使后面会问责她的家族,但不至于会要了家人的性命,只是甄家怕是也就此彻底落寞下去。

如是,身边所有人的包容,造就了甄柔习惯性的思维。

可显然曹劲不是过去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他们已经有了比任何人都亲密的关系。

甄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反思自己。

当下,甄柔如当头喝棒清醒了过来,心震了一震,她竟然已经不知觉地曹劲看作了至亲之人?

可是她不是一边防备着曹劲,一边又将曹劲当作家族得以保全的踏板讨好着么?

蓦然地,一丝了悟浮上心头,至亲至疏是夫妻,大概就是这样吧。

漆黑的光线下,甄柔怔怔地望着曹劲。

曹劲有夜视之能,立刻发现甄柔望着他出神了,他黑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哼了一声,道:“这是委屈上了?”

甄柔回神,纤密的睫毛上下煽动两下,无辜道:“妾岂敢。”声音偏低,带丝可怜兮兮的味道,眸子里却依旧气鼓鼓得大睁着。

曹劲看了几眼,算是品咂出味了,他放开甄柔,侧身躺着,单手支头,垂眸瞥向平躺着的甄柔,颇有兴味地勾起唇,“都自称妾了,还不是恼上了?”

甄柔不再和曹劲绕来绕去了,她偏首望着曹劲,由着性子坦诚道:“原来夫君知道,都不哄我一下,还由着我生闷气。”

曹劲侧身躺在床榻外侧,高大的身影顿时将室内微薄的光挡完了。甄柔看不清曹劲的脸,好在曹劲一双眼睛十分黑亮,她就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不是下山寻食的恶狼,于是就睁大眼睛狠狠瞪了过去。

曹劲却看得分明,眼里兴味更浓,口中却是一本正经道:“我可没哄人的经验,要不你教我一下,下回我就知道怎么做了。”

眼前光线虽暗得她看不见曹劲表情,但那双越发黑亮的眼睛她可是看得清楚,甄柔自不可能去教他。

心里转了转,甄柔应对道:“我也没哄人的经验,只知道哄人,就是让对方开心,讨对方欢心。”

“哦,就是让我讨你欢心?”曹劲抓起甄柔的手就往被子里按去。

灼热的硬度握了一手,甄柔顿时面红耳赤,惊得她瞠目结舌,“你……做什么!?”

怎么一言不合,就像市井泼皮!

这般下作!

甄柔挣扎将手扯出来,却是无法,只能干瞪眼望着曹劲,就忍不住一阵腹诽。

曹劲抓着甄柔的手,心里颇为意动,口中却仍是正经道:“不是让我讨你欢心么?我看阿柔刚才手脚并用地扒着我,十分急切,当然是急你之所急,才能讨你欢心。”

果然与市井泼皮无异,口里说着,还按着她手上下动了一动。

甄柔只觉灼热感一直从手心瞬间传遍了全身,她自觉比不过曹劲的脸厚,连忙认输地说道:“不用了!我现在不用你哄了!”

说着又兀自挣扎起来,却非但没有挣脱出手,还感手中之物更灼热了几分,似烫得她都要握不住了。

甄柔委实磨不过曹劲了,她终是低叫出声了,“快……快放开我的手!”

曹劲见甄柔又羞又窘,都有恼羞成怒的势头了,到底放开了甄柔的手。

手一得到解放,甄柔飞快地抽了回来,似为了保险,还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曹劲看得直摇头,语气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没用过,你如此害怕作甚?”

甄柔大窘,脸涨得通红,气得直说不出话来。

曹劲却还犹自说道:“现在不过才摸一下,你都反应这样大,以后白日看见了岂还得了。”

还有白日……!?

这岂不是白日宣yin?

甄柔终于找到回击的话了,道:“我虽资质愚钝,不及祖上才学,却也是自幼学儒家经典,尊孔孟之道,恪守——”

一语未完,曹劲出言打断,“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诗书礼仪,只知道一点,夫唱妇随,这还是你不久前亲口说的。”

说到此处,曹劲骤然欺身,再次将甄柔禁锢于身下。

“现在就需要阿柔履行自己说的了。”曹劲压下身体,感受到身下软绵的起伏,他嗓子暗哑,薄唇贴上甄柔的耳垂,呼吸出热气道,“与我夫唱妇随。”

真是痞子。

色胚。

难怪母亲和姜媪她们最不喜行伍出身的人,说是荤腥不忌,都是没脸没皮的一群粗人。

甄柔耳根子一片灼热,又被自己说出的话噎住,只能暗自在心里牢骚。

第二百二十七章 累她

那一天晚上,注定是旖旎的一夜。

粗粝的大手顺势探下,刹那被夺去所有的感官。

一声嘤咛,忍不住呻吟出来。

忙咬住下唇,阻止那似羞耻、似欢愉的声音。

下意识睁眼去看,那双黑眸里的理智已经燃烧殆尽,只剩灼热的火光跳动,黑亮得惊人。

“阿柔,别忍……”曹劲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随着唇齿游弋往下,胸前传来酥麻,未伤的左腿膝盖也不知觉被抵到了胸口,“叫出来……”

意识犹存,甄柔死咬下唇,满头粘汗的摇头。

她就不出声,只攀着那宽厚的肩膀,吁吁喘息着。

曹劲黑眸一掠,不再劝说,肩头肌肉骤然紧绷,就是沉身俯下。

“唔——”一声闷哼,抑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甄柔转头,从屏风投来的微光猛烈晃动了起来……

油灯摇曳,昏黄的暗光渐渐迷离起来,冬夜是那样的漫长……

灯芯燃尽,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人终于从一叶扁舟上靠岸下船了,却已是浑身酸乏,精疲力尽,一个指头都不想动一下的昏睡过去。

意识朦朦胧胧地时候,感到腿间似有柔软的棉巾拂过,粘腻感稍稍褪去,因着将有一个干净舒适的睡眠,甄柔不由意识微微转醒了一瞬,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复杂而又餍足的盯着她,声音依如梦中那般低沉沙哑,“累一些,也能少去管别人的事……最后别倒把自己给伤了……”

话语断断续续,委实听不甚清楚,她也真的太累了。

整个下午都精神紧张着,这会儿又是不停的在扁舟上荡漾起伏,甄柔终是没有意识去理会听见了什么,就这样累极了睡去。

只是不过刚才躺下而已,怎么身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扰得她无法安睡。

唔,是了,昨晚闹得久,这该是五更三鼓天了,曹劲要去晨练了吧……

甄柔真是羡慕起了曹劲的好体力,她一个翻身,将脸埋在枕间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半晌,才有嗡隆隆的声音响起,“夫君,可是要起来晨练了?你先穿戴起来,我缓半刻钟再起,不会耽搁夫君晨练……”

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低不可闻。

甄柔将头埋在枕间,就一动不动了。

进来伺候起床的阿玉和阿丽见状不由面面相觑,无果,有志一同地将目光投向姜媪。

姜媪正拿着熏炉为甄柔烘暖挂在衣桁架子上的衣裙,接收到二人投来的目光,笑嗔了一眼,将熏炉烘衣物的活计随手交给阿玉,她走到床榻边,低声唤道:“少夫人,都快午时了,该是起来了。”

“没事,才午时……”听到姜媪的声音,甄柔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声音过耳,她猛地惊醒,转过身来,睁眼一看,果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今天也是一个有太阳的一天,阳光都透过屏风照到里间来了。

甄柔有些怔怔回不过神,懵然看着姜媪,“我怎么睡了这久,也不叫醒我来。”

姜媪抿嘴微笑,说道:“三公子走时特意交代了,说少夫人昨儿累了,不让叫醒您的。”

甄柔恍然想起昨夜的光景,心中一烫,继而腹诽,当真是没脸没皮的市井泼皮,自个儿在床帏上闹了就罢了,还大大咧咧地跟姜媪她们说,什么叫她昨儿累了,她哪有什么累了……

心里才想着,就感腰间一痛,不觉又忆起昨晚被连哄带骗,最后连强都用上,让她坐于身上,当下又是一热,心里却闪过一丝奇怪,曹劲这等男子,竟然还愿意雌伏?

随想随丢,却一个抬眸,见阿玉和阿丽两个小妮子面红耳赤,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真是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不好意思。

见她们这样,她的羞赧之心倒散了不少,随即又好奇地随着她俩目光看了一看,只见床榻上一片凌乱,尤其是尾端还有一方黏在一起委实可疑的素白棉巾。

甄柔看着想了一会儿,脑子里依稀闪过一个画面,但是记忆着实模糊不确定,她随之深吸了一口气,室内除了依旧烧得极旺的炭火气儿,好像好有那么零星半点的欢好气味儿。

呼吸当下一窒,甄柔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向姜媪,心道还是姜媪有大将风范,哪有那两个未经人事的小妮子这般羞赧,只是姜媪这一张脸别跟笑开了的花一样就好了。

“都这么晚了,我就不用朝食了,先沐浴好了,一会儿就跟午饭一起用就是。”甄柔一边就着阿丽的服侍披了棉袍下榻,一边与姜媪吩咐道。

姜媪满脸笑容道:“少夫人安,三公子体贴,走时不仅让给室内添了碳,还让把热水一直备好,说是少夫人一起来准要沐浴。”

看着一副喝了蜜水直甜到心里的姜媪,甄柔无声一叹,算了,改变不了她们,就让她自己适应吧,以后这些也不会少,她还想着借曹劲生个一儿一女呢。

如是,甄柔披了棉袍去了耳房布置的浴室,沐浴除了一身的汗渍酸乏,等一切收拾妥当,都是午时过半了。

昨晚用的吃食到这会儿早已是消耗殆尽,甄柔早是腹饿得不行,心里虽还是有些惦记着甄姚,听姜媪禀告甄姚上午来过了,知道她还未起便说下午再来,她也只好将甄姚的事暂放一边,先用起了午饭。

两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甄柔这边主院有什么动静,甄姚那边的跨院即使不刻意探听,也能多少知道。

待甄柔将将用过午饭,让姜媪煮了茶水,她饮了一杯去了去口中的饭香油气,就听侍女来报甄姚来了。

让阿玉亲自将甄姚引到内室外间,在南窗下对案面坐。

长案一旁咕噜噜翻煮着茶水,揭开壶盖,茶香满室。

一杯茶置于跟前,甄姚动听的声音娓娓响起。

无外乎就是一番剖心之言。

也正如甄柔所想,对于曹郑的另眼相看,甚至于有这么重要的作用,甄姚表示她是高兴的,这些至少能够让她不再是可有可无,说不定还能借此东风,有朝一日到长安雪恨,望甄柔不要担心她,毕竟现在曹郑并未对她有任何不妥之举。

第二百二十八章 流言

自此,甄姚的歌声时常在朱雀台响起。

曹郑正应了他对甄姚说的,以后会经常请甄姚到朱雀台唱歌。

长则五六请一回,短则几乎都请。

虽然没个定数,却也是极为频繁的。

有时听甄姚唱歌后回来闲聊也会透露一二,曹郑似乎并不只是头疾发作了,才会让甄姚为他唱歌。

好几回都是曹郑独自处理政务的时候,让甄姚在一旁放声而歌。

这样频繁的出入朱雀台,再是低调,也免不了会引起众人的注意,风言风语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他们一个是坐拥整个北方的枭雄,又素有风流名声在外,一个是被休离寄居的下堂妇,却又有名扬天下的美人之名。

当这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突然有了过于频繁的往来,如何不让人浮想联翩?

又依稀有传闻二人经常独处于一室,这时,甄姚婉转动听的歌声便会随之响起。

那卞夫人的暖寒会,邀请的不只有曹府的女眷们,还有好些信都的贵妇人女公子们,都亲眼目睹曹郑大为称赞甄姚的歌声乃是——余音绕梁,三不绝。

如此之下,甄姚歌声绕梁的美名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关于曹郑和甄姚的传闻也越演越烈。

多是传言甄姚以歌声得宠,又有倾城之姿,还是曹郑惯喜欢的妇人之,比起专宠的环夫人更是年轻了一轮,皆不由猜测曹郑将何时纳甄姚入府成为第五位如夫人。

或是道之所以迟迟不纳甄姚入府,可能是顾及甄姚毕竟和甄柔是堂姐妹,这在辈分上多少有些不太好看吧。

可曹郑又岂是在乎世俗伦常的人,何况亲姑侄两人同侍奉一位夫郎的也不是没有,甄姚和甄柔又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便是跟了曹郑也勉强能过眼。

但随着曹郑和甄姚的事议开来,当权者与美人的故事告一段落,甄姚的出背景开始进入众人视线,而目前与其最为息息相关的,毫无疑问就是将甄姚一力带来的甄柔,以及甄姚目前正寄居的地方,曹劲的三房院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甄姚当时来信都的理由,就是为求罗神医为之医治旧疾,这事也并没有掩人耳目。

是以,很快,甄姚恶疾乃是不孕之症的消息也很快为人所知了,甚至于罗神医也没有十全把握治好的事也跟着传了出来。

试问一个不孕的女人,她所能依靠的唯有娘家,而甄姚的娘家就是彭城甄家,如今的家主正是甄柔的胞兄甄明廷。

换句话说,甄姚能依靠的娘家人,就是甄柔。

夫妻一体,依靠甄柔,也就是依靠曹劲。

无论哪里都少不了自作聪明,或是一副玲珑心肠,看一思二的人。

哪怕甄姚与曹郑的事是偶然,这中根本没有甄柔和曹劲的手笔在,但不能否认,一旦甄姚得宠于曹郑,那么受益的必然是甄姚如今所依附的人。

这样一来,甄姚突然得宠的背后有了曹劲和甄柔的影子。

民间百姓的智慧历来不容小窥,他们常感慨有了后母就有后爹,可见枕头风的厉害了。

又纵观历史,枕头风厉害之处也是屡见不鲜:商纣王偏妲己谗害忠臣,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西施魅惑夫差导致亡国……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时间,众人就只看到了曹劲带无法生育的甄姚来信都,继而甄姚受宠于曹郑,这中自是内有乾坤。

毕竟曹郑已是知天命之年,唯二的两个成年儿子,一个是原配嫡子,拥有尊贵的公主血脉,一个是继室嫡子,却是居长。

若无意外,世子之位必然是从这二人中出来。

曹劲为了世子之位暗中动作,送美于前也是意料之中。

又加上曹劲在信都一惯有为人冷酷无的传闻,如今愿意将妻子的堂姐千里迢迢带来信都求医这等善举,委实让人难以信服。他们自然更倾向于,曹劲知道曹郑对美人的喜好,这才将甄姚带了回来。

甄柔足不出户在三房院子里养伤,对于这些流言蜚语不免有些滞后,还是一天甄姚又被请去唱歌时,郑玲珑串门儿透露出来的。

将这些事闲话似说完,郑玲珑坐在堂上的东首位,又忙解释地兀自笑道:“这些也就是传闻,阿柔你待令姐的心极是赤诚,怎会存了那些心思呢?只是谁知道大人公他会看上——”

说到这里,郑玲珑自知失言的住了口,尴尬有歉意地看着甄柔,想解释什么,也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才叹了一声。

“阿柔。”郑玲珑颦眉担忧道:“大人公掌权一方,就有些多思多虑,我担心大人公听了这些传闻,真往仲策和你的上想,那就……”

话没说完,其意却已是不言而喻。

郑玲珑越发地眉心紧簇,还又叹息了一声。

甄柔高坐基台上的主位,看着一脸忧色的郑玲珑,她一时没有接话。

其实从甄姚去朱雀台为曹郑唱歌,她就想到这些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曹郑又有风流成的名声,甄姚在长安一度被大将军何进霸占的事也是颇多人知道,这二人一旦走进不免会生些流言蜚语。

对此,她早是有心理准备,也在事发后第二天与甄姚交谈时提过的,听甄姚说不在意这些,她才歇下心来,却万万没想到这些流言尽烧到她和曹劲的上。

仅牵扯她还好,现在还把曹劲扯进来……

尤其曹郑只是流言那样,纯粹喜欢甄姚的歌声还罢,偏生这中还牵涉曹郑讳莫如深的头痛顽疾。

念及此处,甄柔不由与郑玲珑一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曹郑为人最是猜疑心重。

正是这份世人皆知的猜疑心,若是他们透过甄姚知道曹郑的病况隐,显然和他们早已在甄姚唱歌之前知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不想草木皆兵,甄柔当下谢过郑玲珑特意来告知的好意,又送客之后,就忙让阿玉出了三房院子,寻当初被安置在外面的陪嫁侍人落实这些传闻。

第二百二十九章 邀请

甄柔出身的彭城甄氏,乃世代簪缨的家族,累至甄柔父辈一代,每一代都有族人朝上为官,不少官拜太尉、司徒、司空一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天下大事。

如今势微,也不过是从甄柔这一辈开始,当年甄柔的父亲都曾出仕长安,只是因为其祖父与曹郑义父争斗落败,方才退居朝堂,固守祖籍。

衰败不过两代人,积累却是上百年十数代人,彭城甄氏底蕴可想而知。

前世仅甄柔带到邺城的陪嫁,就可以维持薛家庞大的军事消耗,那时甄柔还只是被许以侧室夫人。

如今嫁进势力更大的曹家,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哪怕没有大伯父甄志谦为了讨好薛家刻意增加了嫁妆数量,其嫁妆与前世相比也不遑多让。

相对十里红妆的陪嫁,还有就是陪嫁的仆从也有上百人,只是三房院子拢共就三进三出,地方有限,便只留了二十名侍女在院子里伺候,余下的人则安置在府里面。

去年初来乍到,就遇上诸多事情,甄柔也无心理会安置在三房外的仆从。

八十个左右男女仆从总不能在府里吃闲饭,甄柔又今年大半年不在府里,姜媪只好在这期间先代为简单安排了一下,和张伯商量放出府七十来人,安置在曹劲名下的一些庄园当差,又剩了男女仆从十名留在府里,作为三房在府里的跑腿,以及到府外的采办。

这些事情,甄柔一回来,姜媪就详细的禀告过。

如是,这会儿,甄柔让阿玉去找打听消息的侍人,就是被留在府里的这十人的头儿。

这个头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唤卫原,生得孔武有力,却处事圆滑。

他和姜媪一样,都是当年随曲阳翁主一起从下邳王宫陪嫁到甄家的,原是曲阳翁主身边的侍卫,后来在彭城娶妻生子,年纪也逐渐大了,便成了曲阳翁主名下一处庄园的管事。

比起其他人,姜媪与卫原自是更多了几分情谊,也是能信任过的,姜媪便将他选做了这十人的头儿,其妻子陪他留在府里,儿子则被安排在外面的庄园里,每月他儿子要来府里送庄园的野味吃食等,一家三口便也能聚上一聚。

阿玉对卫原也是熟悉,见面还得称一声卫叔,这一领了甄柔的话,就轻车熟路地去府里一处给采办人住的院子去寻了卫原。

整个曹府占地广阔,三房的院子处于府邸最里层,采办人住的院子一向是安排在府邸最外层,靠双腿步行,一来一回也要小半个时辰。

本就已经下午向晚,等阿玉领了卫原过来,天已经擦黑了。

冬日昼短,天黑得快,自进入十二月里,三房掌灯时辰也跟着提前了有一个时辰。

彼时,甄柔就在灯火辉煌的堂上,听卫元将近日来的流言逐一禀告。

卫元不愧是下邳王宫当过侍卫,也曾护送曲阳翁主往返于长安和下邳的,正所谓见多识广,即使没有甄柔特意吩咐,他也时时注意着府里的动向。

尤其是如今已在府里安顿了有一年了,地方差不多也踏熟悉了,结识了府中不少大小管事,加上他已满了二十岁的儿子,每月来府里与他交接消息,不敢称消息如何精确,涉及多少内幕,却也算是消息面广。

一来给甄柔磕头问过安后,就把近来府里上下,乃至整个信都的一些流言说了。

将郑玲珑带来的消息证实之后,卫原继续垂手立在堂下又道:“……关于甄二娘子和君候的事传闻已有旬日了,大概是不新鲜了,如今传闻最广的还是关于三公子在这件事上的推波助澜。”

“都传三公子什么?”想到郑玲珑说的,甄柔问道,“除了说三公子知道君候的喜好,特意携阿姐来信都,还有其他吗?”

卫原迟疑了一下,斟酌道:“另有一则传闻,道是三公子运筹帷幄,不仅在战场上料事如神,对信都也是了若指掌。虽常年不在信都,但留了罗神医在君候身边,如今又按着君候喜好送上了妻姐,将君候——”

话蓦然停下,卫原不知如何说下去。

甄柔见状,不亲耳听见后面的话,她也可以想象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既然召卫原来了,就当问清楚。

甄柔正要让卫原没关系尽管禀来,只听曹劲的声音突然响起。

“可是传我将君候拿捏在鼓掌之中。”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甄柔抬头望去。

只见堂外风灯一片白炽的寒光下,曹劲一身惯穿的黑色大氅,夹着一身寒气立在大堂门外。

甄柔如今不过十八之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年轻的身体伤势也恢复得快,将将到了农历十二月,就已经拆了绷带,可以来回走动了。

再过了几日,到今天,已然行走自如。

“夫君,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般早?”乍见曹劲突然出现,甄柔惊讶了一下,随即起身走下基台,亲自迎了上去。

姜媪和阿玉在堂里伺候,见到曹劲回来了,姜媪和卫原一起在原地匍匐跪下,口中齐声称道:“三公子”;阿玉则疾步行去内室取了曹劲用熏炉烘着的鞋履。

这时,甄柔刚迎到门前,阿玉已捧了鞋履过来。

曹劲依旧没有让侍女近身伺候的习惯,也看不得自己都要身边人伺候的甄柔服侍他换鞋,这便自己脱下皮靴,换上阿玉捧来的鞋履。

鞋履是甄柔差人做的,用了不少丝、麻铺了厚厚一层做鞋底,穿上去又软又松,这会儿又是一直用熏炉烘着的,十分暖和。

曹劲一穿上鞋履,就感冻得僵硬的脚趾终于有了一些知觉了,暖意一直从脚底心窜上。

以前一个人,又总是在外安营扎寨,多数都是一双从胡人那传来的靴子上脚。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倒也不觉得粗糙,如今一些衣食住行上细致起来,却也不能违心说一句没有区别。

曹劲感受着脚底下的暖意,看向甄柔的目光也不觉跟着暖了几分,道:“君候派人去城外寻我,道今晚邀你我朱雀台共进餐食,所以我今日才早些回来。”

第二百三十章 沐浴

曹劲回来的时候未时已过,距离暮食也就一个来时辰。

身为臣下,又是儿子,没有让曹郑等开食的道理。

又周礼记载:“方伯为朝天子,皆又汤沐之邑于天子之县内。”即是,诸侯要在封邑先沐浴洁身后,方能朝见天子,以示对天子的尊重。

之后历朝历代多沿袭周礼。

曹郑虽非天子,但他割据了整个北方大片土地,在北方,尤其是信都,可谓与天子无异,其声威及话语权更甚于长安城里的天子,他掌握了辖下土地上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曹劲今日去的是郊外大营,校场点兵,一身戎装,且不提身上风尘仆仆有失仪不敬之态,就是戎装佩剑赴宴,也是有忤逆之嫌,自是无法就这样去见曹郑。

甄柔这些日子都在养伤,脚伤才好了不到一两天,也不能太用脚力,是以她至今未出院子一步。

冬日人困倦怠,又一直足不出户,甄柔对于自身收拾免不得就有些懒惰,虽比时人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要强上一分,但隔三差五也会素面朝天,将满头乌发在颅后随意绊成一束,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今日好巧不巧,甄柔想着脚伤痊愈,要不了几日就当恢复给卞夫人晨昏定省,早上沐浴后便没有上妆梳髻。

如是,夫妻两人一个沐浴更衣,一个梳妆打扮,都要收拾一番。

斯时,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多是尊夫妇之礼“不敢共湢浴”,妻子不能与夫郎共用一个浴室。

甄柔虽出自彭城甄氏,自幼少不了受这些教诲,但她有一位不拘泥于形式的母亲,也就养成了她在这方面并不甚遵守。

以往曹劲独自住在第二进院子,她与曹劲自然是各用一个浴室,如今曹劲搬进了第三进院子和她同住,又院子里只有一间浴室,两人自然就共用浴室了。

只是甄柔到底还是一位妙龄女郎,两人才有亲密关系不久,平时相处也不多,不说什么鸳鸯*共浴之类不可能有,就是出现在曹劲沐浴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偏生眼下的时间较紧张,曹劲还一贯不喜侍女近身服侍,看他那一头长发又要洗又要烘干,哪是他一个人能快些收拾妥当的?

如今又成婚了,总不能再叫张伯效劳,或是一头湿发梳髻赴约。

加之今日只是寻常邀约,甄柔也不用收拾得多隆重,以简单清爽为主,要不了小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如此,甄柔略犹豫了一下,便主动提出服侍曹劲沐浴。

和以往一样,对于甄柔主动亲近曹劲,姜媪等人是再赞同不过,当下去准备沐浴之物不提。

一时,众人退去,一室氤氲,热气蒸腾。

许是让浴室里的水蒸气熏的,甄柔白净的脸颊上一片潮红。

深吸口气,抬头看向这身让她一再为之惊心的铠甲。

这个时候的铠甲都是铁甲,故又称铁衣,且都是锻铁制成的。

由铁打制成鱼鳞,然后一片片编缀而成。

以前在家中,曾百无聊赖的数过兄长甄明廷的铁衣,一共有三千二百五十二片鱼鳞甲片。

甄明廷那时还是一位十六岁少年,高瘦挺拔,却也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一身铁衣铠甲方才上身,腰背似乎都为之压弯了,脸上也有着异样的苍白。

过去的经历,让甄柔对铁衣铠甲有一定的了解。

曹劲的这身铁衣,是方口领,开襟在右肩和侧腋下,由三组红绳带系接。

“夫君,抬一下双臂。”甄柔一眼看毕,抚上这身寒气森森的铁甲。

曹劲看了一眼甄柔满脸的红霞,那肌肤当真是白里透红,水嫩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些日子以来,诸如此类的温柔小意也确实让他心生贪念,有些沉溺,这些可以让他暂为放松。

如是一看之下,他敛了自己解铁甲的话,依言张开双臂,然后却是闭上眼睛,任由甄柔的温柔带来片刻的闲适,他也能想一想曹郑突然派人来邀他和甄柔共进暮食的事。

见曹劲闭上眼睛,甄柔莫名松一口气。

她口上吩咐还好,一些面上的端茶递水也能行,像这类伺候穿衣脱衣,还是战衣铁甲这类,她很有笨手笨脚的自知之明。

没有曹劲一旁看着,总归要得心应手一些。

不过这连接铁甲的系带委实十分好解,曹劲还配合的张开双臂,她一下就将系带一应解开。

正轻松之际,不妨系带一解,铁甲又重,立时哗啦一松开,鱼鳞甲片“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幸亏只是响动,因着有两肩固定,铁甲还挂在身上没有掉下去。

响声突兀,思绪被打断,曹劲闻声睁眼。

对上曹劲看来的目光,甄柔有些尴尬,向曹劲笑了一笑,道:“一回生二回熟,我下次就知道怎么取铠甲了。””

以为妻子这个身份她做得不错,看来还有些距离。

不,应该是还有不少距离。

抿了抿唇,甄柔将手又伸向了曹劲身上已经半解开的铠甲。

只在这时,一只粗粝的大手覆了上来,头顶响起曹劲的声音,他“嗯”了一声道:“这次我自己解,你先在一旁看吧。”

曹劲一贯有一说一,对她好像并不会多说场面话,甄柔估摸着曹劲这话十之八九是真心之言。

她张了张口,也不知是没想到这就将为他脱铁甲的活揽了过来,还是诧异一点儿不介意她的笨手笨脚,半晌,秉着不耽搁时辰的想法,只应喏了一声,便退到一边,观摩铁甲怎么脱下。

比起她的慢条斯理,曹劲可谓三下五除二就将一身铁甲脱了下来,后面也没用上她,直接动手脱了里衣,哗啦一下进了浴桶,当下水花四溅。

曹劲混不在意,把头上的发髻一扯,言简意赅道:“你来吧。”

动作和话的意思,是让甄柔来洗头发。

而曹劲也在说时,也兀自拿着浴桶里浸湿的帕子往胸膛上抹,动作大而粗犷,又哗啦啦溅起一片水花。

洗头发是惯常做的,有时是姜媪她们为她洗,有时她自己也要动手,甄柔应声上前。

第二百三十一章 娇妻

冬日里沐浴易受寒,湿发不易干,也因活动少,不易出汗,是以沐浴的次数少于其他时节。

入冬以来,曹劲和时人沐浴的习惯相近,多是三日一濯发五日一洁身,只有去郊外大营那日回来必要沐浴。

他去大营的次数频繁,隔上两三日便要去一回,如此倒也算是勤沐浴了。

不过甄柔记得,这前两日曹劲便未沐浴过,今日又去了校场,不知是骑马射箭,还是与人近身比武过,显然出了不少汗,他的发髻散开后,里面的发丝不少黏在一起,打了结,能闻到一股明显的汗酸味。

换做以前,甄柔觉得自己多少会矫情的嫌弃一番,但经过被陶忌劫持的日子,她都有过比曹劲现在还蓬头垢面的时候,接受力倒是跟着提高了。

甄柔只惯性地皱了皱眉,便一手抚着过宽的云袖,一手拿起木勺,倾身在一旁的温水盆里舀起一勺清水,正要浇在曹劲散开的长发上,只听曹劲忽然侧头说道:“隔上一日的样子,你身上就馨香好闻,到了第二日香味淡去,却也是暗香浮动,又是一种光景。”

曹劲偏首看向甄柔,语气说得一本正经。

“……”甄柔不由无语凝噎,这是要探讨她身上缘何这般香气袭人?

正想着说什么应和几句,总不能曹劲长篇累牍说了好些,她一声不吭,也太不给面子了,就见曹劲拿起自己的头发嗅了嗅,道:“和你比起来,我倒是臭气熏天了。”

甄柔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扑哧”一乐,“夫君要和我一样香还不容易,稍后起身时,我给夫君上了精油,保管夫君身上香气袭人。”

少有调侃曹劲的机会,一语犹自不够,又“哦”了一声,继续道:“对了,夫君还可以用我的沐膏洗发,里面也加了精油,洗出的头发很是清香。”

自乐地说完,抬眼,就对上一双黑眸,透着幽亮的暗芒,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上去有那么些不大好惹。

甄柔兀自镇定道:“夫君若是不喜欢,用你原先的也行。”

曹劲收回视线,闭眼坐在浴盆里道:“濯发的沐膏不必,精油倒是可以。”

可以?

甄柔微微一愣,似没想到曹劲这般好说话,

曹劲拿巾帕舀着水往身上浇了一水,道:“听说夫人每次洁身之后,会赤--裸--全身,由侍女为你全身涂抹精油加以按捏,以达舒经活络功效。”

说到这里,曹劲整个侧过身来,意味深长道:“所以,届时就需要夫人亲自为我抹上了。”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说这些话的同时,又是一巾帕清水浇到身上,随着话音落下,水珠也顺着他胸膛上那些清晰可见的肌肉纹理滑下,一直没入水中——他又坐在一大浴盆里,水刚没过腰间,水珠滚落的地方,那里正有白色裤裆飘散着。

委实在这寒冬腊月,人人都里外三层裹得严实,曹劲又是露胳膊又是现大腿,大片大片抢眼的古铜色肌肉,她想不注意也难。

甄柔看得一清二楚,顺势也在心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不过曹劲这膀大腰圆的身板,若要周身都抹一遍精油,只怕得把她这一个冬天的存量用完,那可不行。

“看得可还入眼?”注意到甄柔半天无言,竟是盯着他的身体在瞧,曹劲索性完全转过身来,大方袒露自己,“稍后准备从何下手?”

这是窥视被撞个正着么?

甄柔顿窘,直想捂脸,倒是急中生智地辩驳道:“我是看你身板过宽,我的精油可不够你使,你还是别用了。”

说完自觉应对的不错,连先前给自己挖的坑也填了,甄柔眉眼弯弯,心中甚是有些得意。

曹劲眉梢微挑,“无妨,翻年开春了,我让庄园里多种些花卉供你制精油就是。”说罢,转回身背对甄柔,沐浴洁身不提。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甄柔笑得无畏,见曹劲兀自洁身起来,她也不再多言,专心为曹劲洗起头发。

经过这一来一往地一打岔,不觉冲淡了先前让流言搅坏的心情,两人的心里都松泛了几分。

正如甄柔对自己的,她在濯发上手脚还是娴熟,不过一刻半会,就配合着曹劲沐浴洁身毕。

浴室里炭盆油火正旺,时不时哔剥作响,烧得人都要汗流浃背了。

曹劲一身里衣跪坐在席上,甄柔跪于身后,不断用干爽的巾帕为他反复绞着发上的水汽。

一侧隔开浴盆的屏风上,清晰地映着他们的身影。

一室静谧。

“夫君。”甄柔低低开口。

曹劲“嗯”了一声,鼻腔里带着沐浴后的闲适慵懒。

甄柔停下绞头发的动作,斟酌道:“阿姐的事让你多担待了。”

曹劲闻声睁眼,刹那慵懒褪去,目光犀利。

身前是一方低矮的长案,黄铜镜上照着甄柔望来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在镜上相交。

曹劲看见甄柔眼里流露的愧色,他默了一默,语气不在意道:“无事。即使没有甄二娘子的事成为导火索,也会有其他事泼在我身上。”

言及最后,语声不觉沉肃,一抹幽暗的厉芒在铜镜上划过。

甄柔看得分明,却仍是说道:“无论如何,若不是因我要携阿姐来信都求医,也不会有这些传闻,我难辞其咎。”说着不由颦眉,“若是真如传闻一般还好,可此事还涉及大人公他的头痛顽疾,我恐流言到大人公那里,夫君你这边不好善后。还有——”

说到这里,话语蓦然一停。

甄柔双膝跪行一步,来到曹劲侧手处,方跪坐下来,郑重地看着曹劲道:“还有,流言会从阿姐和大人公之间转移到夫君身上,显然是有人在后面故意引导。如今夫君和阿姐,甚至于我,都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而我又初来信都不明局势。不知何时会受人以柄,还需夫君事先告知于我,我也好配合夫君,不至于再行将踏错。”

闻言,曹劲眼睛亮若星辰,又深若幽潭。

他深深地看着甄柔,未几,薄唇微勾,带着几欲不明了的意味,“你只要做好我曹劲宠爱有加的娇妻即可。”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台阶

娇妻,亦是妻子,是让她做好分内之事么?

甄柔若有思索。

因着时辰不早了,又许是要准备接下来面对曹郑邀约的暮食,两人都没有再谈话了。

甄柔很快地为曹劲绞干了头发,两人回到了内室。

换上将熏好的曲裾深衣,甄柔跪坐在里间的妆台前,由阿玉和姜媪一人为她梳髻一人为她上妆。

二十一连盏铜灯闪烁着亮昭的光,照得镜前纤毫毕现,甄柔画过蛾眉,正低头抿口脂,便从镜中窥见曹劲的身影。

衣桁架子和屏风之间,是座一人高的穿衣镜,曹劲立在穿衣镜前正衣冠。

头上发髻他自己站着便已一丝不苟地扎起,此时正从阿丽捧着的漆盘里,拿出金冠戴上。

想到适才曹劲说他自己来梳髻,甄柔脸上不觉一臊,男子发髻那样简单,就是全部梳起来束在头顶,这等当是她擅长之事,竟然还不如曹劲梳得好。

她离妻子的本分,似乎还差的有点儿远了……

一时,两人收拾停当,差一刻酉正时分。

离赴宴时辰不晚,却也并不那么充裕,甄柔脚伤才将初愈,外面大雪纷飞,即使有侯府侍人整日清理,也阻止不了大雪不一时便积了厚厚一层,行路不易,又要洇湿鞋袜或过长的裙摆。

张伯不愧是出自皇宫里,伺候过阳平公主的人,早已让人在三房的院子外备了步辇等候。

如此,甄柔带上阿丽、阿玉,一路乘坐步辇,随曹劲来到朱雀台。

朱雀台之上,除曹郑以外,任何人不得携带刀戟棍棒,以及乘坐代步工具入内。

步辇稳稳停下,阿玉在外低声禀道:“少夫人,到了。”

于此同时,步辇帷幔从外掀起,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

“夫君?”甄柔有些不确定,可这分明是男子的手,不是曹劲又能是谁。

曹劲“嗯”了一声,在风雪呼呼咆哮中,声音有些小,却也不妨碍听清楚。

把暖手的熏炉留在步辇里,甄柔将手递了过去。

曹劲没有用手炉,身上就罩了一件玄色大氅挡风,他的手掌出乎意料的十分暖和。

不过大概常年持剑,他的手掌有些粗粝,尤其是指腹上应有层厚茧,将她手握住时着实有些硌人。

待就着曹劲伸来的手下了步辇,甄柔不由颇为意外的看向曹劲。

这等体贴的举动,换做她兄长甄明廷来做,再是正常不过了。可是印象中曹劲委实不像会有这么体贴的人。

曹劲似未见甄柔目中的诧异,仿佛这是做过无数回般,神色极是自若的牵着甄柔,声音温和,道:“阶梯湿滑,你裙摆长,仔细足下。”

一贯冷无表情的人,忽然语调温和地说出这样关切的话,本该让人觉得违和,但曹劲做起来却很是自然。

他们站在朱雀台之下,前方是一百八十步玉阶,十步一铠甲铁卫手持火把,分玉阶左右相对而立,火光耀目,照得朱雀台恍若白昼。

甄柔望着火光照耀下辨不清神色的曹劲,看来他也并非表面上的不近人情,一切不过是看他愿不愿意做。

“好的,夫君。”汉白玉石打造的阶梯本就光滑可鉴,如今又铺上了一层积雪,可见极是湿滑难走,有曹劲牵着,自是再好不过,甄柔随即笑弯了眼,立马接受曹劲这突然起来的好意,谁知道下次这般体贴又是好久。

见甄柔如意料中极识时务地回握住他,让曹劲莫名生出一抹笑来,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看向前方:“走吧。”

说时,牵着甄柔一步一个台阶,缓缓登上朱雀台。

甄柔一身白狐狸毛大氅,曳地的留仙裙从大氅里露出,裙摆拂过玉阶,周身贵气逼人。

身旁的曹劲一袭黑色大氅,一贯冷峻肃穆的神色早已被温柔的眉目所取代,只是这一抹温柔只对着眼前的女子,时不时放缓脚步,温声提醒小心足下湿滑。

举世无双的美貌,矜贵的世家出身,掌权一方的夫家,体贴专一的夫郎。

在阿丽短短十六年的生命力,再也没见过比甄柔还要幸运的女人。

阿丽想,即便未来几十年里,她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得上甄柔了吧。

就像天下闻名的三美,大少夫人少年守寡,甄二娘子更是成为弃妇,只有她家三少夫人,坐拥美貌与宠爱,成为了那天边的人上人。

看来出身美貌固然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得找对托付一身的良人。

看着甄柔的背影,阿丽满目羡慕,心里若有所悟。

“还不快去撑伞!”阿玉见甄柔已上了两三步阶梯,阿丽还在发呆,她这就拉了一把阿丽。

手肘被一拉,阿丽回过神来,她忙敛了胡思乱想,疾步跟上,在一旁气吁吁为甄柔打起伞,挡去头顶的风雪。

许是喘息声过大,在风雪声中仍能听见,曹劲回首往阿丽身上一瞥。

目若寒星,幽暗深邃。

也不知可是骇到,还是其他,阿丽顿时脸红心跳,慌乱低头,待缓过来,抬头看去,哪还有半个眼神给她。

看了一眼曹劲高大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被仔细护着的甄柔,阿丽缓缓缓低头,看着足下的阶梯,小心落后一步走着,小心在一侧打着伞。

曹劲一眼扫过阿丽,收回目光时,阶梯已行至大半,似不经意掠过朱雀台上汉白玉石雕砌的栏杆,见一鬼祟的背影正好跑开,他嘴角微微弯起,“过来。”

甄柔不解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被牵着的手一紧,她撞上曹劲的胸膛。

硬邦邦的,鼻子微痛。

下一瞬,耳边风雪声大作,曹劲未牵她的手执起大氅边沿,手臂展开,将骤然乍起的风雪挡于大氅之外。

“呀!伞!”

风雪乍起,来势凶猛,伞在手里吹得东倒西歪。

阿丽顾不得风雪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她忙双手抓住伞柄,以防伞被吹折。

甄柔丝毫感受不到风雪侵袭,兜头兜脑都是曹劲身上灼热的体温,还有耳畔“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

犹在阿丽慌张的低呼声衬托下,甄柔莫名地觉得安心,似乎在这乱世之中,这个厚实的胸膛可以护她一生平安。

第三百三十三章 暮食

今日共进暮食的除了甄柔和曹劲,还有正在朱雀台为曹郑唱歌的甄姚,加之曹郑,总共四人,当属曹郑的私宴,便设在曹郑的住所。

这是甄柔第二次来到曹郑的住处。

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守备森严,将院子守得如铜墙铁壁般牢固。

这时风雪一直未见小,后面路径平坦,皆是汉白玉石铺就的路面。曹劲便亲自执伞,与甄柔并肩而行。

如是,乃名正言顺受邀来,又有曹劲陪在一旁,这一次当是心境截然不同于上次。

然,心情并不轻松。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偏生在流言传得最猛烈的时候,曹郑便邀请她和曹劲共进暮食。

“三公子、三少夫人请稍等,容小的进去通禀。”一侍人行礼作揖后,转身进了正堂,随之堂内丝竹管弦之乐停下。

未几,一长袖细腰的女伎,一怀抱古琴的乐师,并两名一人拿瑟一人拿笙的乐者,相继从堂内退出。

这时,通禀的侍人复又出堂,躬身道:“君候请三公子、三少夫人入内。”

甄柔定了定心神,在檐下褪了外罩的白狐狸毛大氅,掸去身上的雪水寒气,与曹劲脱鞋着袜入内。

堂内灯火辉煌,曹郑和甄姚已席地而坐一时了。

堂上正前方,曹郑左手把着凭几,坐得随意。

甄姚随侍般跪坐在曹郑的右手边,前方放着一锻铁造的小风炉,上面架着一茶釜,正咕咕翻煮着,一旁还放着茶饼、捣茶石舀和杵、葱姜橘一些调料等茶事物什,显然是正在为曹郑煮茶。

甄柔一眼不着痕迹地扫过,随即垂眸,与曹劲一起上前,向上首行礼。

“拜见父亲。”曹劲拱手一揖,称道。

甄柔双手交叠置于腰间,欠身一礼,亦同时拜见道:“拜见父亲。”

听到曹劲口称“父亲”,甄柔不觉越发从容。

她原在心中估摸着这是父子俩私下共进暮食,曹劲当不至于还疏离的声称君侯,看来倒没有改口错。

因着一众表演的伎者退下,堂内一片安静,只余茶釜里沸水翻滚的声响,让甄柔随曹劲拜见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着甄柔这一声父亲,曹郑一时有所感,他看了看曹劲,又看了看甄柔,一个高大威武,一个姝色照人,立在一起宛如对璧人,不由笑道:“仲策,今日乃你我父子俩私下畅谈,又带了新妇,”话一顿,“唔”了一声,“算是带新妇头次来见我,不要来面上那套,老夫一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带着新妇随意入座便是。”

面带笑容,言语亲切,与寻常家中的慈父没有不同,都是一副高兴儿子成家带着新妇拜见的模样。

但甄柔知道眼前笑容可掬、言行随行洒脱的曹郑,并非一般人家中的和善长辈,不然如何从一个常侍内官的义子成为当今势力最大的军阀,坐拥整个北方广袤的土地。

而且她可还记得,去年弄得妾身身份不明,可是来自眼前态度一派和善的曹郑不认同。

曹劲亦不为曹郑的态度所动容,他拱手再行一礼后,才携甄柔到左首的席上坐下,面上也依旧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时已过酉正,早该用暮食了。

如今主宾已到,随侍在曹郑身侧的安内侍,不用曹郑吩咐,已经悄然退下去吩咐上菜。

只在这时,茶当是烹煮好了。

甄姚右手执长柄杓,左手捋如云的右袖,从茶釜里舀起茶汤,捧于双手,尔后款款起身,转到曹郑跟前奉上,“君候,请用茶。”

茶香四溢,女声如歌。

一套舀茶、盛茶、端茶、敬茶的动作流畅似行云流水,动人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观之,让人只觉赏心悦目。

曹郑眼露欣赏,接过茶盏,低头,闭眼,于茶盏前轻嗅了一嗅,方一口轻砸似试了试茶温茶味,继而将茶汤一仰而尽,脸上随之露出一抹满意之色,侧首道:“阿姚,每次饮你烹煮之茶,都如若一次惊喜。你今日烹煮的茶汤,就比以往更清冽醇香。”

甄姚已回到侧首的席上坐下,听到曹郑亲昵地喊她“阿姚”,也不见意外。

只是对曹郑的夸赞,似遇到什么高兴地事般不禁微微一笑,才自谦道:“君候谬赞了,阿姚今日能烹煮出此茶,还是沾了安内侍的光。”

说人人到,甄姚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安内侍正好从外面进来。

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起,安内侍却恍若未闻,径自走到曹郑身侧侍立。

曹郑也不知似被甄姚的话勾起了好奇,还是不忍甄姚被冷落,他“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甄姚也不在意自己被安内侍无视,她还朝安内侍的方向笑看了一眼,才回道:“今日所烹煮的茶汤,乃是先前阿姚过来时,安内侍所赠的茶饼烹煮。据说此茶饼乃蜀地蒙山顶上茶,传闻蒙山顶上常年云雾缭绕,幽静清冷,此等香云雾覆于茶叶上,使烹煮的茶汤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属茶中上品。”

声如珠落玉盘,将缘由缓缓道来,落在耳里只觉神台一明,脑中也格外清醒。

常年被头痛折磨的曹郑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尔后方对甄姚摇头笑道:“阿姚,你感谢错人了,能让你一品此茶,乃是老夫知道你喜茶懂茶亦擅茶,昨日正好有人孝敬来几块蜀中的茶饼,我才特意吩咐安内侍今日与你。”

甄姚慧黠,当下从善如流地谢道:“那就再多谢君候赠茶。”

自古以来,对于功成名就却步入中年之后的男子而言,妙龄女郎,尤其是才情容貌样样俱佳的妙龄女郎恭维,总是能让他们开怀。

曹郑也不列外,当下哈哈大笑,“老夫乃一粗人,哪里懂什么茶,还是跟着阿姚才知饮茶之妙,有好茶自当赠予你,才是物尽其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旁若无人般,来这半个多月来,当是相处融洽。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

曹劲却忽然说道:“我记得父亲以往不喜饮茶。”

第三百三十四章 晚辈

一句话突兀的加进来。

说完,堂内雅雀无声。

大家都不由自地向曹劲看去。

曹劲神色自若,目光清正的正襟危坐,丝毫未觉自己所言有何不妥。

倒看得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误会了曹劲。

不过话说回来,细味一品咂曹劲的话,似乎也确实没错。

曹郑说他不懂茶,是结识甄姚之后才知饮茶之妙。于是曹劲说曹郑以往不喜茶饮,两者并无冲突,甚至于还诡异的极为契合,像是证实曹郑确实因为甄姚才喜欢上饮茶。

可是这硬邦邦的语气,太过直白的言语,怎么听怎么像是不高兴曹郑和甄姚相谈甚欢。

若是今年夏天之前,她还会觉得曹劲就是这样,不过现在……

想到不久前曹劲在浴室里对她的话,甄柔惊诧了一下,便也随曹劲一派从容地正襟危坐。

曹郑眼睛微眯了眯,待见甄柔很快地恢复如常,似想到什么,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也笑得越发大声,“我这个儿子就是这样,打小说话不讨喜。若不是生成我和公主的儿子,又还有一像样的皮囊,只怕连媳妇都讨不到!还别说阿柔这样如花美眷。”

说到甄柔,曹郑神色温和,看向甄柔的目光仿若看着自家嫡亲小辈,很是和颜悦色道:“阿柔,你已是我曹家妇,我与你们甄氏又是旧交,近来还听你阿姐说了不少你幼年趣事,早将你当我女儿一般看待,所以情难自已唤你亲切。”

若归府当日,让安内侍亲自走一趟,已是格外抬举了。

那么,现在这一番话,可谓是太出人意料了。

曹劲也不由意外地多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作为当事人,自是听得更有些受宠若惊。

原以为在曹郑的眼里,她除了挺身而出换曹昕做人质这一点功劳,就只是曹劲的附庸,或者胞兄甄明廷投靠依附的诚意。

万没料到曹郑会待她如此亲切。

尤其是有去年冷漠至极的态度,差点让她沦为不明不白的侍妾一流。

这两相对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按曹郑说的什么已是曹家妇,又和甄氏乃旧交,显然不过场面话。特别旧交这一点,只怕不是结善缘,而是结仇了。

如此一来,只有多亏甄姚美言这点能说得通了。

毕竟甄姚有缓解曹郑头疾的重要性,现在又颇能讨得曹郑欢心,在曹郑处确实能有些话语权。

一念思及此处,甄柔不由欣喜,心中陡然生出安心和底气来,她眉眼弯弯,向甄姚望了一眼。

姐妹两对彼此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看着甄柔望来的眼神,甄姚神色似有一晃,旋即已微微一笑,默认了下来。

曹郑还高坐主位,甄柔一眼望过甄姚后,随即敛了心神,恭敬回道:“能得父亲视如亲女,乃儿媳之幸。以后定当尽心辅佐夫君,侍孝舅姑,友善姒娣,不负曹家妇之责。”

一应话说得中规中矩,显然面对自己还有些拘谨,曹郑也不在意,复又说道:“仲策虽不善言辞,不大会讨人欢心。但他不重女色,在当下高门郎君中还是少有。即便以后有纳新人,也是屈居你之下。不过若他闹得太过,你尽管来寻我,老夫定会为你撑腰。”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长心,可见是希望甄柔和曹劲能夫妻和睦。

尤是最后一句,虽不管真假有几分,届时又能实施多少,但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分明已达到了撑腰的目的,曹劲便是看在曹郑如此重视甄柔这个儿媳妇的份上,也得待善待甄柔。

甄柔再一次忍不住意外,心里越发不明所以,但不管明白与否,当下却是要谢过曹郑的维护之意。

未料还未开口,曹劲已抢先一步。

“这一点就不劳父亲费心。”曹劲直言不讳地看向曹郑,“我既然主动将她娶回来,就会善待于她。”

说到这里,曹劲历来冷峻的神色乍然一变,他嘴角微翘,一副似笑非笑的讥讽样子,拿眼角余光斜瞥了随侍在侧的甄姚一眼,冷声道:“无论我以后有多少女人,妻子只会是她。”

时下重诺,有君子一诺抵千金。

曹劲当着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一句话,无疑就是向甄柔许下承诺,无论甄柔以后色衰爱弛,还是被厌弃,甚至早逝,曹劲都不会再有续弦。

可如今世道,各地军阀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年年征战,死伤无数,又经常天灾降世,瘟疫横行,导致人口急遽锐减。

为了添丁进口,上至长安朝廷,下至各军阀辖地,都大势鼓励寡妇再醮。

女子失了丈夫,尚且要再嫁。

曹劲这等高门男子,竟然不论甄柔如何,都只有一妻。

说句晦气的话,一旦甄柔早去,曹劲又不续弦,哪怕是如夫人再多,也不过一死了妻子的鳏夫。

甄柔当是听得惊喜万分,这样一来,在曹劲那里,没有人能越过她的儿女和甄氏家族。

可明显曹劲这话说的是话中有话,只要是在场的人,多少都能听出这些话有些含沙射影,而且指代的十之八九正是曹郑。

还不顾及甄姚到底是妻子的娘家人,就直接将甄姚归为了那些女人。

念及去年冬在北山庄园拜祭的阳平公主之墓,甄柔隐约猜到一二,却也来不及深思,忙看向上首。

甄姚在这一刹那脸色苍白若素帛,死咬下唇,却仍抑制不住羞愤的表情,消瘦的双肩微微颤抖,忍不住辩驳道:“三公子,我和君候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传闻那样魅宠……”似羞于启齿那等话,话没说完,已泪眼婆娑的哽咽起来。

今日甄姚穿了一袭月白绣兰锦衣,这样低低一啜泣起来,端是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曹劲却看也不多看一眼地直接移开目光,微勾嘴角,讥讽一笑。

见状,甄姚似难以置信,顿时捂脸低泣出声。

原本融洽的气氛顿时消失殆尽。

曹郑却出人意料的并未生气,他郑重道:“仲策,阿姚和阿柔是堂姐妹,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姐妹情深,我既将阿柔视如亲女,自也将阿姚看作晚辈。”

第二百三十五章 留下

到了曹郑这个身份地位,即便他真的纳了甄姚,也无人可置喙。

眼下他既然这样说,就证明他确实将甄姚视如晚辈。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不提在四禺侍候的侍人听得如何吃惊。

近大半月以来,他们几乎日日可见曹郑召甄姚到朱雀台唱歌。

两人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但常这样单独赏乐品茶,一个用心侍奉,一个开怀受之,俨然是郎情妾意。

他们早已将甄姚看作府中第五位如夫人,甚至极其看好,按现在的受宠程度,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成为府中第一宠姬,从而取代了已专房独宠了多年的环夫人。

是以,每次甄姚到朱雀台,他们都极是恭敬。

现在却说,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这叫人委实难以置信。

甄姚也在闻言的这一刹那,猛然抬头,隔着朦胧泪眼望向曹郑。

曹郑似一无所觉,或也根本不在意,他只微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席上在座的甄柔和曹劲。

甄柔知道曹郑正看着他们,只是在听到曹郑的话时候,她仍抑自不住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自听甄姚说了她想借助曹郑之势庇护自身,不定他日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甚至还能给予甄姜留下的子女一丝庇护。

对于甄姚的选择,她无从干涉。

只希望真如甄姚所说,曹郑言行规矩,没有其他方面的想法。

可是曹郑风流事迹太过如雷贯耳,甄姚借势这点无疑是与虎谋皮,而她着实不愿看到甄姚将自己后半生赔进去。

即使周煜那里,甄姚无法得从所愿,可是天下儿郎众多,总能寻觅一可相伴终身之人。

今生她的愿望,是家人平安,夫妻和睦共白头,然后再能有子女绕膝。

这也是当世女子能期盼最好的一生。

她希望自己能有这样圆满一生,也希望甄姚能拥有。

现在有曹郑这一句话,甄柔如何不高兴?

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简直是意外之喜。

曹劲亦是意外,脸上也没掩饰的露出了神色来,尔后神色恢复如常,道:“此等后宅私事,我无权过问,父亲不必与我谈及。”语气冷淡,隐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曹郑见二人闻言的第一反应都是意外,他对曹劲的态度也就不以为意,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复又看向甄柔,眼里不禁流露出笑意,明眼人一看,就是十分喜欢甄柔,倒真如他话中所说,有几分将甄柔视如亲女的意味。

他道:“仲策是个硬性子,阿柔你以后就多担待了。不过——”

话锋一转,却是再次重申为甄柔撑腰,“若他让你难处了,便是不好寻我,你找安内侍也可,老夫自会为你出气!”

说到最后,曹郑语气猛然一沉,意欲明显。

到了这一会儿,谁都能看得出来,曹郑说要为甄柔做主不是场面上的话了,当然也不可能是看在甄姚的面上,毕竟甄姚便是对曹郑再有用,也还无这样大的颜面。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不由纳罕地看着甄柔,不明白甄柔到底哪里能受曹郑如此看重。

难道就是因为救了曹昕?

可曹郑儿子众多,即使对四公子曹昕多有疼惜之情,也委实不至于。

还有去年这会儿曹郑的态度可还是历历在目,差点就让甄柔的身份变得不明不白。

不说外人如雾里看花不懂曹郑的想法,便是甄柔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曹郑的善意,可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被曹郑看重。

曹郑却犹觉不够,又扔下一重磅,道:“阿柔,你和仲策是新婚夫妻,若长期分居两地,去哪处出夫妻感情?但让你跟着仲策身边,一年到头都在路上奔波,老夫着实不忍,你一个在家娇养的女娃娃,没得到让你嫁到我曹家,反而还不如以前了。我曹门妇,自当是金尊玉贵,人人称羡。”语气陡然意气风发起来,他的目光看着甄柔,却又似透过了甄柔,不知望着谁。

甄柔只觉被曹郑看得奇怪,却不待她再分辨一二,只听曹郑又道:“总之,老夫不会让你后悔成为我曹门妇,定会给你一世尊荣!”

说到这里,语气着实太过,俨然不像对才有几面之缘的儿媳该说的。

安内侍微微皱眉,低声提醒道:“君候。庖人已置好酒菜,可是让奉上来了?”

听到安内侍的声音,曹郑眼睛一眯,用力看了看灯火辉煌下坐着的甄柔,眼里闪过一恍悟,像是才认出人是甄柔一般,他揉了揉额头。

“君候,茶汤此时饮正好,食后确实过了这道茶汤的味,您看可再来一盏?”也在这时,在无人理会下已收拾了眼泪的甄姚,刻意放柔缓了声音问道。

声音入耳,曹郑眉头一舒,不由赞许地向甄姚看了一眼,道:“可,也分与阿柔和仲策一品。”又看向安内侍吩咐道:“等此茶饮后,再让上酒菜吧。”

安内侍与甄姚依言应诺。

安内侍再次出去与候在堂外的人传话,甄姚则手执长柄杓为大家舀茶汤。

曹郑言归正传,神色自若地将未说完的话接着道:“仲策,你年后开春就不用再远赴衮州了,如今北方尽收我曹门麾下,有许多事还需重新归整,你就留在信都帮老夫吧。”

曹劲现任衮州牧,势力都在衮州,若让曹劲不再去衮州,这不是变相在削曹劲的权?

再一联系现在外传的流言,甄柔脑海里顿时醒悟了过来,看来流言达到了目的,引起了曹郑怀疑,所以才先拿她当饵百般看重,结果却是削了曹劲的权。

然,念头甫一闪过,不想曹郑竟看出了她的想法,突然哈哈大笑的补充道:“老夫可不是削仲策的权,只是如今北方大定,老夫需要仲策随我坐镇信都,衮州等事还是仲策来。”

没想到自己什么也没表态,就这样轻而易举被看穿了想法,甄柔骇然一惊。

恍然间,她想起坊间一个传闻,曹郑有两大个人特征,一疑心甚重,二擅弄人心。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世子

以往只闻曹郑如何厉害。

现在忽然对曹郑的过人之处有了直观体会。

甄柔随即凝心聚神,专注应对眼前。

从侍女手中接过甄姚烹煮的蒙山茶,无需低头闻,清冽的茶香随之传来。

不愧是采至西南蜀地蒙山顶之茶,香味足,茶味浓,闻之已让人觉得精神一醒。

这是好茶之妙,却也离不开烹茶人之功。

徐州文风浓厚,因甄氏一族文豪名士辈出,又以徐州彭城好文风气为最。

文人多喜风雅之事,似乎越是曲高和寡,越是能凸显其不凡,是以徐州饮茶之风虽比不得蜀地浓厚,却也远胜于其他地方。

以前在彭城家中的时候,甄姚就以一手烹茶技巧闻名。

都是将茶饼碾碎成末,投入茶釜以沸水冲泡,加以姜葱橘等佐料烹煮,可是甄姚偏能烹煮出更优一等的茶汤。

大伯父甄志谦是一典型的文人,极是嗜茶,每日皆要饮茶一番,且亲自烹煮。耳濡目染之下,她和甄姚可谓都是从小接触茶饮,也都随甄志谦一起学认茶煮茶饮茶,数年的功底积累下,她如今虽能辨茶好坏,也能大致品出茶源于何地,可一手烹茶功夫却远不如甄姚,在会饮茶人眼里最多是能入口罢了。

是以,当初在彭城,甄氏双姝虽是齐名,但甄姚名声却更胜一筹,就是一手烹茶功夫备受文人、雅士、隐士推崇,也有了彭城第一才女的美名。

不过也是名至实归,经过甄姚烹煮的茶汤,入口后真是回味悠长。

即使喝了无数回,仍觉是一种享受。

甄柔将手中的蒙山茶汤饮下,不由惬意地微眯了眯眼。

“如何?可是格外浓酽?”曹郑看向曹劲道。

曹劲放下茶盏,道:“我是粗人,品不出区别。”

“……”甄柔听得一阵无语凝噎,默默放下茶盏。

曹郑却不在意曹劲的泼冷水,似乎早有预料,他把玩着茶盏,兀自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不懂这些味苦的茶有何好?更爱饮烈酒。如今过了知天命之年,却忽然喜欢上了饮茶,慢哉悠哉的品上一品,倒觉十分舒心,看来真是不服老不行。未来还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啊!”

曹劲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道:“父亲春秋鼎盛,正当壮年,何以言老。”

甄柔纤密的眼睫微动,她还以为曹劲要继续和曹郑对着说。

听到曹劲不假思索地直言他当壮年,曹郑不由一笑,也没否认曹劲的话,他直接揭过此话,另道:“可和我同辈之人,早已享含饴弄孙之乐,我却只有一孙。你明年也不用去了衮州了,当是早与阿柔为我曹家开枝散叶。”

还以为曹郑突然感叹老了是话中有话。

毕竟按曹郑如今都还南征北战来看,当是不服老。没想到竟是如寻常大人公,催起儿子和儿媳早日生儿育女。

不过曹郑坐拥整个北方,可谓大人事忙,怎会有闲心管她和曹劲生子?何况曹郑自己也不缺子嗣,最小的八公子也才四岁,他完全不用着急。

知道话有蹊跷,甄柔沉下心来,继续耐着性子听下去。

这时,曹郑却含笑看了甄柔一眼,道:“阿柔乃甄公后人,且和仲策你一样,身上留有一半的皇室血脉,你二人所生子女必定聪颖过人。”

听到这里,再联系那夜在朱雀台曹郑盛怒之言,以及他四位有所出的如夫人皆是高门贵女出身,甄柔当下闪过一念:曹郑催她和曹劲早日生儿育女,是因为他二人血统不凡?

念头还未转完,只听曹郑下句话证实道:“届时不论男女,老夫都要亲教诲!若是小子,老夫就将毕生见闻尽数授予,必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若是小女,老夫也将捧在手心,让她成为长公主一样矜贵的女郎!”

一番话说得铿锵激昂,却也听得人阵阵心惊。

如今皇权旁落,外戚专政,各地豪强乘势崛起,可谓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作为当今拥兵最多、势力最大、占地最广的军阀,曹郑有那个底气与皇族并论。只要曹郑愿意,他今天就可以自立为帝。

他的女儿,当是公主。

他的孙女,除非乃继承人之女,此外即便再受宠也不能称公主。

而本朝自立朝以来,唯帝王元配正室所出的嫡长女可称为长公主。也就是作为续妻的卞夫人,即使也是正室,她所出之女可称公主,乃至嫡公主,却不能称为长公主。

如今将她未来可能所出的女儿比作长公主,岂不是暗示曹劲是继承人选?

退一万步,即使拿长公主对比,是她想多了。

可不论儿女都要亲自教诲呢?

要知凡在大家族里去,唯有继承人的嫡长子嫡长女才有被家主教诲的机会。在他们甄家,甄姜就作为继承人的嫡长女被送至祖父膝下教诲。

还有若是孙儿,就将毕生见闻传授,其意已然是昭然若揭——曹郑要选曹劲作为继承人!

如此的话,也难怪曹郑先前说要留曹劲坐镇大本营信都了。

思绪如泉涌来,所有的念头都指像一个,曹郑要立曹劲为世子!

念及此,甄柔忍不住胸口咚咚狂跳,向曹劲看了去。

他们同坐一席,曹劲的表情尽收眼底。

却只见曹劲神色不变,半点没有因曹郑的话欣喜若狂,或是强装不知,他只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若父亲愿意教诲我和阿柔的子女,乃我之幸,我当竭心尽力助父亲实现伟业。”话一顿,“当然,若我不堪让子女得父亲教诲,也当助我曹氏百年基业建立。”

曹劲这是直接开门见山的向曹郑表明了立场。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想得到世子之位,也知道世子之位的背后是什么。但若与世子之位失之交臂,他也会为曹家打天下。

甄柔心有所悟。

也对,曹郑既然疑心甚重,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

果然曹郑朗声说道:“好!你我父子同心,立我曹氏千秋伟业。”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己见

虽知汉室刘家天下已是分崩离析,就连司州仅有的皇权之地,也被外戚何近把持手中。

但她的母系一族到底是刘氏宗室,一旦汉室天下彻底颠覆,她的外祖母、舅父、表兄等前朝的天潢贵胄,又当何去何从?

还有时下虽不罪及出嫁女,可母亲终归是刘氏女,大汉的翁主,多少会受牵连,甚至就此心有郁结。

毕竟纵观历史,为防止前朝余孽兴风作浪,企图复辟,新上位的掌权者一向将皇族宗亲屠杀殆尽,即便为了安抚前朝旧臣或彰显仁德,也是只留一两位皇子圈养在眼皮下,等过上几年,十几年后,众人习惯了新朝,那么这些皇子也差不多可以悄然离世了。

不说自己多忠于汉室,但乍然一听曹郑、曹劲这对父子公然议论谋朝篡位之逆事,仍不免有些说不明的滋味。

心境五味杂陈之际,却也生出庆幸来。

幸亏下邳国属徐州,兄长甄明廷又是徐州太守,若是属于薛家势力范畴,只怕也逃不过大堂姐甄姜夫家的命运,现在都已经苟延残喘了。

忽然地,甄柔倒希望曹郑、曹劲这对父子能得偿所愿。

既然刘家天下已是大厦将倾,那么比起其他人篡夺天下,至少改姓曹,对于她而言更有利。

只是希望届时,她能够庇护外祖母他们,也让母亲不必为此感伤。

一时思潮起伏之下,心情豁然一开。

比起甄姚只觉语惊心般震惊,甄柔从容地看着曹郑和曹劲立下豪言壮志,始终面带微笑,似乎乐见其成。

曹郑看在眼里,不由微挑眉梢,分了一分心神在甄柔身上,道:“阿柔,可是看好我曹氏?”

这时有侍女捧着漆盘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端酒上菜。

甄柔心里早有定论,对于曹郑突然的问话,也不心慌,更抓住此机会,侃侃道:“十余年军阀混战,群雄割据的局面已趋结束。如今天下大致三分,北有我曹氏雄踞,南有薛家占据,剩下的司州等地则为皇室所有,实则却被外戚何进把持。”

将天下局势寥寥数语道出,甄柔随即话锋一转。

“其中薛家虽说雄霸南方,实则完全拥有的只有豫、扬、荆三州,西南蜀地易守难攻,薛家根本无法夺下。何进官拜大将军,虽号称拥兵有二十万之众,又占据王畿之地利,但长安忠于汉室的老臣不知凡几,早对何近这个外戚专权心生不满,是以何进内患严重。唯有我曹氏,一统整个北方,坐拥冀、衮、青、并、徐、幽六大州,可以说占据了半壁江山,已有卧龙腾飞之势,我自然看好我曹氏定天下,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此乃众望所归。”

一句众望所归说得曹郑哈哈大笑,本来随意地一问,这会儿到来了兴致,不由进一步问道:“我曹氏如何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又何为众望所归?”

一语既出,四下一静。

谁都没想到曹郑问了一句又来一句。

先前所问的乃天下局势,如今人人皆知,军阀中乃曹氏势力最大,曹郑更是号称拥有百万雄师。

甄柔作为高门贵女能答出这些,也算是意料之中,再对各方势力稍作分析,且言辞凿凿,已是高门女子中少见的了。但接下来的问题却更具象了,非小有几分聪慧的高门女子可以回答,除非是悉心教养的嫡长女约是能说上一二。

一时间,在场人都不禁望向甄柔。

甄姚一改先前对甄柔侃侃而谈的震惊,目露担忧的看着她。

就连安内侍也不由暗暗皱了皱眉。

唯有曹劲知道甄柔对天下大势很是关注,倒是比寻常女子颇有些见地,再则便是回答不好也无碍,有先前一番言语,对于女子而言已足够了,遂曹劲神色自若地看着甄柔,倒也有几分兴致看甄柔还能说出什么。

甄柔感受到大家投来的目光,不由吁了一口气。

她当是庆幸有曲阳翁主这样不输男子的母亲,以及下邳太后这样睿智的外祖母,常伴她们身边,听她们说起宗室处境时不免谈及各地局势,她多少也有能听进去些。

又加之重生的经历,在助兄长甄明廷自立起来的那段时间,她更是常与母亲兄长谈论当今局势,并深研曹郑各项举措,想寻求自立之法。

倒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曹郑本人面前有机会谈及一番。

如是,甄柔稍作斟酌,便道:“自永安二十一年那一场遍及天下的民变之后,各地郡守相继拥兵自重,使这十余年间天下乱战,年年征兵,百姓失丁,只剩老弱病残在家艰难度日。又为了维系日益庞大的军事消耗,赋税年年增长,每年春秋二季,多是卖儿卖女交赋税的,可谓民不聊生。”想到当时所见,心里不觉跟着有些沉重。

甄柔定了定心,接着说道:“但是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辖地施行屯田,一来解除了军队乏粮之困,二来也解百姓重税和生计之难,此为仁政。如今北方大定,此地百姓有地可耕,家家有余粮,也不用饱受战乱之苦,如何不是救民于水火之中?此外——”

话略一停,将门第观念抛之脑后,甄柔让自己站在大局之上看。

便听她说道:“如今选贤任能都掌握在世族高门手中,寒门子弟无出头一日。父亲却三下求贤令,不讲门第、不拘品行‘唯才是举’,打断门阀世族垄断的局面,让寒门子弟能一展抱负,更让天下有志之士齐聚信都。如此,天下黎民和能人志士皆心所向,父亲自是众望所归。”

话音未落,“啪——啪——”三声鼓掌声骤然响起。

曹郑目光熠熠,“好,阿柔如此见识,注定为我曹门妇!”

比起先前无缘由的看重,此时曹郑对甄柔的赏识,在场的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曹劲黑眸灼亮,嘴角噙笑,不掩自豪地看着甄柔。

甄柔颔首,双手捧起侍人斟上的酒,敬道:“正所谓上阵父子兵,父亲雄才大略,夫君将才难得,儿媳在此先祝我曹氏定天下,立伟业!”

第二百三十八章 控诉

言毕,甄柔一仰而尽。

暮食随之开始。

甄姚从曹郑身侧退开,至甄柔对面席地坐下。

曹郑和曹劲是嫡亲父子俩,甄柔和甄姚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姊妹,都是自己人。

在曹郑这里也显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又有先前的相谈甚欢,这场暮食倒也食得宾主尽欢,一直言笑晏晏。

当然,主要相谈的还是曹郑和曹劲。

大概觉得甄柔和甄姚两姐妹无可防备,也是自己人,父子俩也无甚顾忌地谈及时事政治。

就当前局势,从天下大势为开端,到某一州,乃至某一县的局势。

又谈及民生民情,以及用人选能,甚至于细到农业水利,行商走卒……辖地治理的方方面面。

再言及“求贤令”之后,辖地各世族豪绅的反弹,当下对他们该如何安抚,打压及重用并举又该如何处之?

最后论及中原内乱,外族趁势入侵之危?就此,父子俩定下,无论内战如何,绝不能抽调戍边守卫的曹兵,这是保我族不受外族践踏,亦是曹氏一旦兵败之后,能东山再起的救命稻草。

这些逐一谈下去,直至月上中天,父子俩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谈话。

期间,甄柔一直陪坐在旁,也将他们父子俩的谈话悉数听尽。

也直到这个时候,甄柔才明白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更觉得脸上臊得慌,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怕就是说得她这样的人吧。

徐州文风昌盛,彭城为首,每月都有文学集会,供天下人文骚客有识之士各抒己见,或议天下大势,或议当今朝政,或议民生民情……五花八门,凡天下可议之事皆议。

此乃甄公对十常侍败北归祖籍后开办的,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加之甄公在文人士子间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使彭城文学集会在天下颇有盛名。

每月初一,都有各地的学子秀士带上自己的诗集画品,远赴彭城参与文学集会。

他们渴求自己的作品一朝被人推崇认可,名扬天下。

或是观点辩胜他人,也至此显达于世,被掌权者引为座上宾,一展抱负之余,功成名就。

文学集会乃她祖父甄公所办,她作为其后人,即便是女郎,也被引为座上宾。

以前在彭城家中的时候,她不像甄姚娴静贞淑,最是坐不住,那时兄长甄明廷还没去下邳就任,她就经常偷溜着跟他跑去文学集会,看众士子论天下比学识,听高人名士对他们的点评,有时兴之所至,她也会和兄长交流几回。因着听得多了,肚子里多少有点货,说道观点,或是品题秀士,也让兄长时而叹道,她是错投女儿身,不然他们甄家又多一才子,也可以继承祖父的衣钵了。

只是这个时候,同来的薛钦总会怒对兄长。

也在他们三个笑闹的时候,她和兄长为薛钦选了好几位人才收为己用。

那时她不过豆蔻之龄,当真是年轻气盛,被最亲近的人夸赞,免不得沾沾自喜。后面兄长和薛钦都忙了,她不时也会一个人去文学集会,听众才子辩论天下大事,当时好多言论都不乏令人惊艳,她也因参与这些,对士子多有贬低的曹家人,即便慑于他们的权势,心底对他们其实也有些许清高看不起。

然,显然事实不是这样。

比起那些被人追捧的才子名士,说是心怀天下,想救民于水火,但比起野心勃勃的曹氏父子,许多观点无疑是空谈,远不如曹氏父子为民做的实事。

一番听来,惊讶连连,其中尤属曹劲最令她刮目相看。

原以为她已经够了解曹劲了,却没想到远只是冰山一角。

曹郑威名显赫,见闻广博,倒也意料之中。

可曹劲不是一武人,从不见文人那附庸风雅一套么?谁知他学识之广,竟连水利工程如何修建都有涉猎,更不提对民生、经济等问题的看法及建议举措,远非文学集会那些文人才子可比。

而这些也绝非一个腹无点墨的人可以说出来的,甚至比起那些天下闻名的饱学之士,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有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傲色,还将曹劲看做不学无术,只知道野蛮抢夺的武人,甄柔捂脸,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曹劲。

一连给自己灌下数盏烈酒,似乎都不能压下脸上的羞红,好在他们父子及时换了换题,谈到了如何抵御外族。

内忧外患,让甄柔总算撇开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全副心神都被曹氏父子接下去的话吸引了过去。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异族虽非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可是她也耳闻过外族在边关是如何杀伤抢掠的。

她都不敢想象,一旦外族趁中原内乱时攻入,届时不只是黎民百姓,就是他们怕也逃不过被奴役的命运,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如时下大多数人一样,至少她知道她以前认识的人,包括薛家,他们都只着于眼前局势,如何争夺地盘,扩充军队,却忽略了还有外族在一旁虎视眈眈。

她也随之才记起,曹劲的起势,源于被贬边关的那一年,在抗击外寇西羌犯境时,率百人追杀西羌王三百里,将之斩杀于马下,才重新获得曹郑的重用。

可见曹郑对抵抗外敌的重视,也可见若没有曹军戍边守疆,这十余年的群雄内战,只怕到最后是为外族做嫁衣。

意识到这些,她对曹郑的感官也不由有了新的认识。

曹郑虽是天下士子背地里痛骂的“曹贼”,却也是免于我族受外族践踏的“英雄”。

一时间,甄柔对曹郑、曹劲父子看法不由复杂了起来。

是夜,许是烈酒上头,又或许是夜太深,理智退居二线,甄柔随曹劲回到三房院子,头微痛的任姜媪她们为自己御尽妆容,稍作盥洗上榻就寝后,她鬼使神差地一个翻身,坐在曹劲结实的小腹上。

黑漆漆的卧榻内,甄柔看着那双黑眸,还是一样的深幽黑亮,仿佛能看透万象众生。

意识到此,她拽住曹劲衣襟的手就蓦地一紧。

“你在看我笑话!”甄柔控诉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坦诚

曹劲不妨甄柔突袭,怔了一下,随即黑眸里兴味十足,望着甄柔低声一笑,笑声夹杂着几许愉悦,“呵,怎么会呢,阿柔想多了。”

还说没有,眼睛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蓦地,又不经意想起以往自己犯蠢的时候,简直羞愧得她直想捂脸遁走。

都是他,都是他故意诱导的!

可是,可是也是她自己傻愣愣地被牵着鼻子走呀……不对,都是他欺负自己……思绪反反复复,就莫名地生出一股儿委屈来。

甄柔恼羞成怒,又是委屈上心头,她嘟嘴,眸子里晶晶亮亮都闪着委屈,“你现在就在笑话我!”许是太过着恼,又是羞极了,声音也娇娇软软,柔柔糯糯,听得人心里一阵软乎。

曹劲不设防地心底一软,不自觉柔情了起来,手抚上甄柔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甄柔披散下来的长发,头发丝柔顺滑,触感极好,尤是发尾末梢挠在手心里,酥酥痒痒,就像甄柔这会儿一样,乖猫儿似的,真乖……

“乖。”曹劲轻捋着甄柔的头发安抚道:“我怎么会笑话你呢,阿柔今晚可让我刮目相看了。”语气真诚,不似作伪。

可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像是在诓哄小猫崽。

甄柔微微晃了晃头,以为自己喝得有些上头,意识开始天马行空了,她定了定心神,狐疑道:“真的?”

曹劲眼睛幽黑明亮,宠溺的看着甄柔,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当然是真的,没见君候十分欣赏你。”私底下曹劲一贯称呼曹郑君候,“当然我也对阿柔刮目相看,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说到最后一句,端是意气风发,语气为甄柔骄傲自豪之余,也颇为自得。

甄柔撇了撇嘴。

她可算是越发看透他了。

真想就抓着他的衣襟好好问问,时人最讲谦虚,你的谦虚呢?

不过俗话说,酒醉三分醒。

甄柔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她顺势借坡下坎,从曹劲的小腹上滑下去,偏头枕着曹劲的胸膛,听着他“咚——咚——”一下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望着外间透在屏风上的微光,幽幽说道:“夫君才是真叫我刮目相看。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随口赋诗一首赞过,不过到底心有怨念,说着就又绕了回去,“阿柔今日才知,所嫁之人,竟是文韬武略的英雄人物。”声音越发幽怨。

不是没听出甄柔话里的幽怨和怨怪,曹劲却是眉梢一挑,颇为玩味地重复念了一句“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方低低一笑道:“阿柔对我有如此高评价,听起来倒是不后悔嫁我了?”

甄柔没有立时回答,她嫌曹劲周身硬邦邦的硌人不舒服,兀自动了动身子。

曹劲不禁“唔”了一声。

甄柔置若罔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却仍未正面回答曹劲的话,只是道:“枉我曾顾影自怜一番。”

这一句话意欲明显,暗示以前是有后悔不甘,如今识君乃文武双全的俊杰人物,自然也就没有后悔了。

不过意思听起来虽是这样,却犹带怨怪,显然仍还惦记着自己被当做笑话看的事。

真是执着的可以……

曹劲摇头,暗道孔圣人所言非虚,果然为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他哭笑不得道:“阿柔想怎样?”语气带着犹自不知的包容。

甄柔眼睛一亮,立刻从曹劲身上爬起,躺回了卧榻里侧,双手撑着下颌,眼睛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道:“我原先想的是夫君年后要去衮州赴任,没有夫君在信都,我自当安分守己地待在府里。可是如今夫君留在信都,我就想——”

话一停,眼睛越发晶晶亮地盯着曹劲,眼里的期盼也都快溢出来了。

身上的软玉温香一下没了,一抹空落袭上心头,倒是有些可惜,曹劲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气息,双手抱枕于脑后,抬眸,好整以暇地看着甄柔,道:“你想什么,说吧。”

甄柔也不管床帏里光线黑漆漆的,曹劲是否能看得见,闻言就一个大大的笑脸,眉眼弯弯,“我想夫君能允我出府走走,也不需要多频繁,每月……”略斟酌了一下,“就三四次……吧?”想了一个曹劲比较容易接受的次数提了出来。

曹劲却还是眉头一皱,道:“你每月出去那么多回做什么?”

甄柔愕然,一个月出府三四回还叫多?

她瞬间不知道如何与曹劲沟通,两个人的认知明显有很大差距。

甄柔抿嘴,定定地看着曹劲,无声控诉。

曹劲凝神略一思道:“非我嫌你出府的次数多,而是信都虽为我曹家大本营,但此地各方势力的探子也极多,可谓防不胜防,我不希望再发生你被劫持的情况。”说完,果然见甄柔眼里掠过一丝后怕,他自己也为此话惹得又皱起眉头,心道甄柔总有出府的时候,也不可能他随时都在身边,还是得安排了护卫跟着她才是。

甄柔想了一想,还是犹豫道:“我知夫君的好意,我自己会小些的,若夫君还是不放心,我陪嫁的一百仆从里,其实有二十名,是母亲特意挑与我的卫护,他们现在都被安排在夫君名下的庄园里,其实可以把他们调回来,护我外出时的安危。”

分明都害怕的情况下,还坚持要外出,并想到抽调卫护回来,显然是有备而来,思虑已久。

曹劲不由好奇道:“你为何定要每月出府几趟?”

母亲曲阳翁主在她出嫁的前一夜曾说,不论这桩婚姻是不是她想要的,她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曹劲的,既然两人成婚已成定局,就当坦诚以待。

甄柔觉得有道理,既然已成夫妻,又存了好生过下去的念头,若她在两人之间存些小心思确实不好。

如是想了一想,甄柔拥着被子,坐起了身,道:“阿兄如今虽居徐州太守之位,但他能坐上这个位子,一半是依靠甄氏一族在徐州的向心力,一半是来自夫君的大力支持。未来能不能守住这个位子却是难说。”

第二百四十章 说动

一番话,让床榻里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

隔在两人之间的东西还有很多。

即使做到坦然,终归也无法像寻常百姓夫妻一样家长里短共此生。

有得既有失,他们拥有寻常百姓家难以企及的一切,自然也失去了那种简单的快乐。

就像外祖母下邳太后曾说的,虽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地位越高的夫妻也有问题,他们越走到后面利益牵扯越大,二人矛盾就会越多,到最后往往貌合神离,形同陌路,更甚者势如水火,互相仇视。

如是,说到这里,甄柔沉默了一下,找到尽量不影响二人的方式说道:“徐州太守之位,当是能者居者。夫君是成大事者,当是任人唯贤。若阿兄能力足以与徐州太守之位匹配,自是皆大欢喜。可阿兄若不足于居此位,夫君当是顾及你我夫妻之情,任人唯贤?还是遵从己愿,任人唯亲?”

没有回头去看曹劲此刻的表情,她心里知道曹劲会毫不犹豫选择撤销他阿兄之位,另任贤能居之。

于是甄柔下意识语不停歇地道:“无论哪种选择,都会让夫君为难,也势必会伤到我们任意一方。另外遇到诸如此类的事,一次两次还可以退让一步,如果以后多了呢?你我夫妻之情只怕再难维系。”

“夫君。”甄柔终是回头看向曹劲,“我不想我们也走到那一步,却同时也想我阿兄能在这乱世建功立业,带着甄家更进一步。所以我想在这件事到来之前,尽量避免发生。”

许是让甄柔的坦诚打动,又或许是让甄柔这一番尽心维护他们夫妻之情的说辞动了恻隐之心,曹劲也坐了起来,挡住了背后微弱的光,与甄柔对视道:“你打算如何避免,就依靠每月出府几次?”

话是如此说,曹劲却想起了当初派人将甄柔举动盯梢回报的事。

甄柔几乎每月都出现在彭城的文学集会上,事后还差家丁打听集会上论辩精彩的学子情况,后面举荐了好几位或文或武的贤者给甄明廷。

此外,甄柔还时常探访军事营地,走访民生民情,并于每月都书信交于甄明廷,而甄明廷在这之后,突然开始暗中招兵买马,颁布新的政治指令。最终一朝脱离甄志谦掌控,成为甄家新一任家主,也顺利上位成徐州太守。

要说甄明廷突然上进寻求自立,若这中没有甄柔的手笔在,绝对不可能。还怕是功劳还不小。

念及此,曹劲眯了眯眼。

甄柔笼在曹劲高大身影下,眼前的光线越发漆黑了,只有曹劲一双黑亮的眼睛可以清楚看见。

她盯着曹劲的眼睛道:“君侯三下求贤令,为君侯招揽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其中有好几位已才名显达于世,为君侯统一北方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据闻第一次求贤令至今已有七八年时间,在信都形成了一个品评会,每月中旬,由几位文豪大能主持对前来的学子呈上诗文字画等品评。我便想看是否能在中找到一两位辅佐我阿兄。还有也看一下信都及周边郊县的民生经济,能否借鉴一二,以助我阿兄治理徐州。”

将心中一直以来隐藏的想法吐露,甄柔不觉身心一松,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全部坦白出来的好,藏头露尾埋在心里着实太不够敞亮,让人下意识地觉得矮人一头,蹑手蹑脚。

现在说出来,简直整个人都轻松一截。

而且看曹劲今夜与曹郑的交谈,应该不是会同意她的的吧……?

望着曹劲深沉幽暗的黑眸,甄柔有些不确定地想到。

她不由咬住了下唇,眼里跟着流露出几分紧张。

约是眼睛大睁着,本就是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睁着时间长了,看上去更像是水洗过了一样,湿漉漉地,直看得人不忍拒绝。

曹劲皱眉,发现自己竟越发难以拒绝甄柔,看着就不可思议地心软下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久等不到曹劲回应,甄柔声音软软,“夫君?”

曹劲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就依你吧。”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偿所愿,甄柔笑弯了眉眼,喜悦从声音里溢满出来,“其实助我阿兄,也是助夫君。我们甄家可是绑在夫君这条大船上的。”说到最后一句,颇有些奉承的意味。

曹劲看着高兴得忘乎所以的甄柔,泼冷水道:“你未雨先绸缪可以,但别忘了罗神医的医嘱,切记思虑过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甄柔如小鸡啄米直点头保证,“夫君放心,我定当谨记罗神医的医嘱。”话锋一转,又尽捡好话说了起来,“再说如今有夫君当靠山,我也没什么可思虑焦心的。”

好话人人爱听,曹劲也不列外,即使知道甄柔的话有逢迎意味,还是牵了牵嘴角,才说道:“我本来答应你,等你脚伤好了去上香,现在正好,上香回来再陪你去庄园看看你陪嫁的护卫,让熊傲带人练一练,不行的也提早换了。”

不但说动了曹劲,还有这等福利,而且事关自己的安危,自是再好不过,甄柔再次直点头,顺柔应道:“都听夫君安排。”

一语说毕,又是心头一直惦记的事儿得以解决,强打的精神已到了极致,当下以手掩口就了一个呵欠,就觉得烈酒上头,委实困倦得不行。

甄柔就任困意来袭,她提着被角躺下去,道:“时已不早,又饮了不少酒,夫君早些安寝。”

话音未落,甄柔已阖上双眼,显然睡意浓厚。

看得曹劲直顶后牙槽,盯了甄柔半晌,倒也躺下睡去。

甄柔顾不得理会曹劲了,她一沾枕,就来了困意,正要趁着酒意酣然入睡,却灵光一闪,忽然忆起今日出入朱雀台,估计不到明天就阖府皆知。

她脚伤痊愈的事自也瞒不了。

明天即使不去卞夫人处晨昏定省,后天也得去。

看来悠哉的日子就头了……

甄柔迷迷糊糊地一想,到底还是抵不住困乏睡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阳光

畅饮的晚上,总是睡得格外酣然。

以为这天晚上也是黑甜的一觉,不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

又想着马上就要每日晨昏定省,以后早上连回笼觉都睡不上了,便打算今早不陪曹劲晨练了。

谁知身体已经习惯了每日五更三鼓天醒来,一到时辰,她自然而然地就醒了,哪怕头还有些昏沉,人也不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还是起吧。

曹劲放轻了手脚下榻穿衣,见甄柔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最后还是拥被坐了起来,道:“君候那的酒一贯烈性,初饮时还不觉,但到第二天尤其醉人,你昨天饮了不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难怪她有宿醉的感觉,原来是昨晚上的酒另有乾坤。

这会儿天光未亮,室内也没掌灯,四下黑漆漆的。

反正看不见,甄柔也不顾及形象,对曹劲颇为无语的瞪了个白眼,知道曹郑的酒是第二天醉人,也不事先说一声,等酒都过五脏六腑了才说,有什么用。

这一听曹劲解释,甄柔只觉醉宿后的那种头疼越发严重了,忍不住伸手揉按了按额头,又摇了摇铃铛示意姜媪她们可以掌灯进来了,才随口回道:“夫君才体恤我为娘家的事上心,我陪夫君晨练这等小事,岂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坚持。”人有些恹恹无精神,声音听起来也越发软软的了,加上早起人还未彻底回过神来,带些鼻音,说起话来像是撒娇一样。

曹劲却听得直挑眉,都要怀疑刚才是自己看错了,甄柔没有朝自己不满地瞪白眼。

他立在床头沉默了几许,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姜媪等人掌灯进来伺候起床了,不过想着昨晚上甄柔一个劲幽怨地念叨,于是说道:“我没想到你临到后面会突然畅饮起来,将跟前的酒喝尽。不过现在知道了,再遇此类事,会提前告知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室内亮了起来。

姜媪拿着油灯在外间依次点灯进来,身后跟着阿丽和阿玉打着洗脸水,还有两个侍女再给燃了一晚上的炭盆添油加碳。

曹劲的话入耳,甄柔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怔怔坐在床榻上,瞠大眼睛望着曹劲。

一室亮堂之下,曹劲此刻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只见曹劲嘴角噙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两人凝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用怀疑,曹劲绝对看见她刚才的小动作了!

可是那么漆黑黑,都伸手不见五指了,他怎么能……甄柔深吸口气,仰头问道:“夫君,你目力很好?”

曹劲负手立在床前微笑道:“还好,能夜视而已。”说罢转身,梳妆台那边的架子处已倒好了洗脸水,他径自走过去盥洗。

甄柔忍不住再吸口气,忽然觉得还是以前彼此装着端着的好。

姜媪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男女主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看样子却是夫妻之间的小趣味,这可是好事。

这不,两人这会儿才像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哪儿看哪儿都透着一股子亲密。

姜媪看得笑眯了眼,暗道曲阳翁主这下该是放心了,只可惜离得太远,曲阳翁主此生又不会踏进信都半步,看来得有机会了,还得她传了消息回去。

心里想着,曹劲那一边哗啦啦地水声响起,甄柔这一边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

这个早晨,三房又如之前一两个月来的每一个早晨一样忙碌起来。

如是盥洗毕,甄柔如常陪陪曹劲在第二进的院子晨练。

时值岁末寒冬,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甄柔搓着手,跺着脚,在檐下来回走动。

曹劲晨练了半个时辰,她就走了半个时辰,不时有寒风夹着雪迎面扑来,冻得人面颊通红,皮肤却越显白嫩,真是白里透红,口里再哈着白气,一派冬日的样子。

这样活动了一番,又呼吸着冷冽的寒气,头脑都为之清醒了过来,连昨日畅饮的后遗症也不觉消了大半。

待用过朝食,送曹劲出了院子,风雪都停了,灰青色的天看着有些透亮,估计今天多半会有太阳出来。

甄柔看时辰还早,反正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要去卞夫人处晨安定省,还不如今日就去也好。

到底大房和他们三房是同气连枝,一贯是被人看在一起的,尤其是曹勋走后,大房更被看作是他们三房的人,她和郑玲珑这对姒娣,在府里活动当时同进同出方显热络,何况两房院子挨的这么近,晨省自当一起才是。

于是又叫了阿丽去大房院子跑一趟,让郑玲珑路过他们院门口的时候稍候,她一起去卞夫人处问安。

早晨的时间一溜就过去了。

等她和郑玲珑碰面时,天已经亮了。

因着信都的冬天格外天寒地冻,卞夫人最是体恤人,晨安的时辰让比平时延后了小半个时辰。

甄柔足不出户在院子里养伤了大半个月,便是再安静的性子,也免不得想到外面活动一下筋骨,这会儿又没下雪,时辰也尚早,而且早去了卞夫人处,本就是隔了一层的关系,两两相对的虚以应酬,还不如趁着没有下雪,慢悠悠地走过去。

与郑玲珑一说,便让步辇远远跟着后面,她与郑玲珑闲庭散步般走过去。

说来也是惭愧,嫁进曹府已有整整一年了,却连曹府的样子都没有好好看一番。

如此甄柔不由走走看看。

新年将至,府中也透着喜庆的气氛,加上今年曹劲对阵薛、陶联军大获全胜,徐州依附,北方大统,一路走来无论巡逻的卫兵,还是一众行走的仆从,都穿戴一新,精神饱满,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洋洋,样子与寻常小地方的乡绅富户竟是无差,甚至还要强上那么一两分,可以想见这是一个极为富足的新年了。

甄柔逐一看在眼里,心想: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家族,大约就是这样子吧。

若有所悟间,不觉来到卞夫人的院子外。

经过通禀,卞夫人出乎意料地对她十分郑重以待,又一次派了春嬷嬷前来领路,“夫人可一直惦记着三少夫人的足伤,想让您再多养养,没想到您今日就来了,不愧是甄氏嫡出的女公子,礼仪俱全堪为典范。”

这时,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耀眼的金光普照大地。

甄柔抬头,以手遮额,望向绚烂夺目的阳光。

从今天起,她就正式加入曹府内眷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晨省

比起两月前回府当过来那次,这一次人显然齐全一些。

但按郑玲珑来时路上给她说的,这个点上到的人大约有一半左右,她们到时刚好不早不晚。

眼下却黑压压挤了一室的人,显然是一半不止。

看来府里耳报神众多,还是人人都有。

在她一路慢悠悠走来时,她们已经乘步辇早一步到了。

甄柔一踏进堂内,飞快地扫了济济一室的人,在心中暗道。

正室卞夫人,四位侧室环夫人、容夫人、英夫人、怜夫人,以及卞夫人独子曹二公子曹勤的妻子、二少夫人李玉莲,她们六位都是彼此见过的,这会儿正按位在座。

东为尊,四位侧夫人虽非正室,但到底是曹郑有名有份的女人,且都是贵女出,非同一般高门妾室,又都生儿育女,遂在东面的席上依次坐下。

所谓晨昏定省,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侍奉父母的常礼节,当晚间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

前朝至今,数百年来独尊儒术,主张以孝治天下,时下选贤任能的主要途径便是举孝廉。曹郑虽三下求贤令,用人不拘品行,但时下大流还是不能免俗,何况为人父母,自也希望子女孝顺,便准许除了已成年任职的二公子曹勤和三公子曹劲,体羸弱还在北山庄园养病的四公子曹昕,他们三兄弟不需到卞夫人这里晨安定省,余下子女皆不能免除此礼。

另外有七岁不同席一说。

不过像甄柔和曹劲是夫妻同坐一席,郑玲珑携初来乍到的甄姚想照顾一二又同席,所以不同席也不是绝对,只是时下大多时候还是不同坐一席。

如是,只见除育有曹二娘子曹银珠的怜夫人席上只有她一人在坐,余下三位侧夫人边都带有男童同坐。其中环夫人左右皆有一个男童,一个是见过的八公子,另一个看上去六七岁大,和粉雕玉琢的八公子有几分相似,一看就知是环夫人的大儿子,七公子。

东面是四位如夫人携幼子同坐,西面便是矮一辈分的她们。

郑玲珑是长子媳妇,自然当作西首位。

甄柔刚将目光转向西面的席位,就是眼前蓦地一亮。

只见西面首位的席上,正被一个穿着红衣曲裾的少女坐着。

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从她跪坐时得笔直的脊梁,可见她当是材高挑。梳着三丫髻,缠着红丝巾,左右各插着一支金凤簪,略施脂粉,一双微翘的丹凤眼闪烁着宝石一样的熠熠光彩。

乍眼一看,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其实仔细看五官并不十分美丽,就是肌肤胜雪,在养尊处优的贵妇贵女中,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白皙细腻了。

但是她干净利落的打扮,跪坐时笔直的背脊,高扬的下巴,尤其是一双凤眼顾盼间流露出的骄傲之色,匹之一对黛色的斜眉,使她的眉眼看上去疏朗明丽,却又犹带一分英气。

一望之下,就觉得当是很有主见,带着浓烈的个人色彩。

甄柔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少女是谁

与此同时,就想到卞夫人的话,膝下有一个年十四的女儿,曹大娘子曹金珠。

不由讶异,眼前少女看起来明显要大一两岁,随之郑玲珑的话又记起了卞夫人的暖寒会上,大娘子曹金珠因着幼时随父兄习武,一支剑舞技压群芳,满堂喝彩。

委实曹家没有其他未见过的人和红衣少女相契合,那可是习武之故,让曹金珠看起来更为成熟

念头接连闪过,来不及细思,就见红衣少女挨着的席位上坐着一个小少女,大约十一二岁的样貌。

不过年纪虽小,却已风华初显,就像二月初枝头含苞待放的豆蔻花,弱弱,却又姿态轻盈惹人怜。

目光不经意扫过时,与小少女目光对上,她还不及释出善意笑笑,那小少女似受惊的小鹿一般,忙红着脸低下头去。

让甄柔不由感慨,当真是谁的女儿像谁。

柳眉杏眼,尖尖下巴,白皙肌肤,柔弱气质,活脱脱又一个怜夫人。

这是二娘子,曹银珠。

甄柔十分确定。

接下来的席上空着,再后面就是二少夫人李玉莲正坐着,然后又是一个空席位。

甄柔心下明白,未出嫁的小娘子是家中客,当上位席地而坐,她们这些媳妇在婆家理应侍奉舅姑,护弟妹,当坐末端。而她又为三媳妇,按长幼有序座位,便是最尾端了。

方在席上坐定,卞夫人笑容可掬道“你足伤才痊愈,当再休息两,不必急着来晨省。”

甄柔表达出对卞夫人应有的恭敬道“夫人体恤,已免阿柔晨省多,阿柔已甚是感激,岂可足伤痊愈还不前来。”

话音未落,李玉莲冷笑道“果然会说好听的,莫怪君侯如此看重。”

甄柔皱眉,难道将门女子都这样直白,连面上遮掩一二都不会。

她不喜这样冷嘲讽的口舌之争,昨又出尽风头,今还是收敛为好。

甄柔便充耳不闻。

卞夫人皱眉,也未理会李玉莲,只看着甄柔依旧软硬不吃的疏离态度,她垂下眸,看不清神色,就嘴角却恰如其分地扬起,打圆场道“阿柔知礼赤诚,得君侯看重也是应当。”

依旧帮理不帮亲的态度,却也提醒了众人甄柔正极其得曹郑看重。

有曹郑在其背后,再有不喜也是枉然。

李玉莲听得脸色铁青,但终是不甘的住嘴了。

而众人目光却都不向甄柔看去。

似有迷惑,不解甄柔为何一再得了曹郑青睐。

不说其他人明白与否,连甄柔自己也不甚明白。

但从四面八方,连小八公子都跟着看来的目光,可以确定,昨夜朱雀台的事,多半已经走漏了风声。

这样也好,至少行走后宅,又多了一分狐假虎威的底气。

这不,至少对面席地而坐的几位如夫人,连着听说好些时没被传去夜相伴的环夫人,也都不由向她释出好意。

甄柔想得极开,从容在坐。

第二百四十三章 众人

卞夫人到底还是正室夫人,偌大的齐侯曹府的当家主母,有卞夫人为甄柔说话,再念及今日天还没亮就传来的消息:

曹郑对甄柔大为赞赏,尤其是曹郑留曹劲在信都之余,还任曹劲保留了在衮州的势力,甚至甄柔这会儿连怀孕的影子都没有,就说出了无论男女都要亲自抚养的话,这不是将曹劲选做了世子,又是什么?

不由揣测卞夫人可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不然自己的儿子都要与世子之位失之交臂了,卞夫人却还处处为甄柔说话,哪怕是行了口蜜腹剑之事,也不能免除是顾忌曹劲将成为世子,又或是曹郑已经私下下了命令,卞夫人不得不遵从才如此。

总之,不论是给卞夫人这位当家主母的面子,还是将卞夫人看作风向标,在场的人要不隐忍不发,要不言笑晏晏活络气氛,时不时又有男童稚嫩的笑声,堂内的场面一派和睦融洽。

卞夫人上位端坐,看着左右都在她的示意下恢复了热络,她不由微微一笑,越发端庄从容,神色亲切又依稀透着若有似无的疏离,看不真切,只觉气质端庄雍容,周身透着上位者不可直探其意的气势。

她微笑道:“阿柔你回府里有一段时间了,却阴差阳错还未与弟弟、妹妹们见面,正好他们这会儿都在,总算能彼此见一下了。”

怜夫人是四位如夫人中唯一没有儿子的,这个年代没有儿子的女人,就像无根的浮萍,没有底气。她又生育了女儿,出嫁女在夫家的地位,一来自是否生儿育女,二来是丈夫的态度,三来便是娘家的依靠,怜夫人便是不为了自己,为了她还尚小的女儿,也不能与人结怨,更甚者还需要多方讨好,寻一有势的人依附。

这会儿卞夫人话音未落,坐在四位如夫人最末端的怜夫人,立马捧着卞夫人的话附和了一句,又看向甄柔笑道:“银珠仰慕三少夫人多时,早就想一见了,今日可算如愿了。”

怜夫人生得娇弱柔美,又是一口吴侬软语,一番话说来仿若小调低吟,并不让人觉得谄媚奉承。

甄柔虽在母亲曲阳翁主的辟护下,不曾经历后宅的是是非非,但她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会随母亲曲阳翁主到下邳小住一两个月,对于下邳王宫里的一些姬妾之事,曲阳翁主从不曾吝啬说明。

有时候遇到外祖母下邳太后精神好的时候,也会跟着指点她一些,为了让她更有感触,外祖母下邳太后还会将自己年轻时的事拿出来说。

如此,甄柔对怜夫人处境和心思也能揣测一二。

又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怜夫人这样娇弱的一个美人示好,她们又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甄柔当下报以一笑,道:“听怜夫人口音乃南方人,与阿柔的家乡应是靠近,有些习惯估计相似,等改日再找怜夫人和二妹妹,聊些儿家乡事。”

一句“家乡事”,瞬间拉近彼此的距离,交好之意也昭然若揭。

怜夫人似没想到甄柔如此好说话,她怔了一怔,旋即一双盈盈水眸乍现出惊喜之色,连声应好。

许是接连观察下来,甄柔的确极好说话,坐在怜夫人上首的容夫人掩嘴低咳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附和道:“我外家祖母是徐州人士,许也能与三少夫人说上话。”

一句话说了不过数十字,却连咳嗽了两三声。

甄柔皱眉,又见容夫人看着比她的母亲曲阳翁主还长几岁,神色平和,说的话虽有交好之意,却并不多奉承,心里印象不错,正要说话,卞夫人已愁眉关切道:“前两日不是好些了么,怎么今儿又咳嗽的这样厉害。”

容夫人神色依旧平和,回道:“大约昨夜吹风之故,劳夫人担忧了。”

卞夫人叹息一声,又接连关心了数句才做罢。

甄柔也不能不表示,遂关切道:“听容夫人所言,应是受寒所致,我这有一驱寒的足浴方子,容夫人可试一下。”

都是上四十的人,如何看不出甄柔话里的真切,她不由地笑了笑,笑容里也随之多了一份诚意,却是婉拒道:“多谢三少夫人的好意,不过我这却是旧疾了。”说着慈爱地看向跟前正襟危坐的儿子,不过才六岁大,却小大人似得坐着,察觉自己的看来,还关切的回望过来,心里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我身子本就不好,又年逾三十余四才有的七郎,临盆时有些意外,后面每逢换季天冷都有些咳嗽。无事的,不伤身。”大概顾忌七公子,容夫人未过多谈及旧疾。

甄柔却从容夫人三言两语中听出危险。

三十又四,好多都是接儿媳嫁女儿的人了,容夫人却还在产子,怕是不易。

甄柔心下唏嘘。

环夫人却忽然轻笑一声道:“三少夫人当真是好人缘,容姐姐一贯寡言少语,这会儿倒是话多了起来。”

这句话说的颇为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讽刺甄柔,还是在刺容夫人。

甄柔不由看了一眼环夫人,自去年冬第一次见面,环夫人总是释以善意,便是看环夫人这几次为人处世,也是长袖善舞,今儿倒是有些奇怪。

随之想起卫原传来的流言,难道环夫人是不满曹郑近来只让阿姐甄姚相伴,这才对她也心生不快?

念头闪过,坐在环、容二位夫人之间的英夫人,本是一直默不吭声,这时忽然冷冷说道:“三少夫人和甄二娘子系出名门,处事周全,君候将她们当晚辈看护也是自然。”

一声“晚辈”,让环夫人骤然回神,她神色僵了僵,到底勉强一笑道:“确实,我第一次见她们,也是心生好感,当晚辈再看。”

经过这一茬,谁都知道环夫人不满这些日子以来受冷落了。

虽有些诧异环夫人以往似乎没有这么沉不住气,却又觉理所当然,毕竟环夫人自入府以来,一直都受宠非常,突然被冷落下来,想来多少会有些心里失衡。

环夫人说完,也发现这一前一后反复的态度,根本就是自曝其短,她脸色顿时一沉。

恰在此时,左手边七岁大的大儿子顽劣,打翻案上的耳杯,环夫人立时找到发泄掩饰的地方,当下就是厉声呵斥起大儿子。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地冷了下来。

看见环夫人一再失去理智,坐观上壁的卞夫人微微一垂目,也没将以往受的气发出,来个落井下石,她沉默了片刻,待见差不多了,反是为环夫人遮掩起来,转过话题道:“金珠,带你五弟、二妹他们见过三嫂。”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认全

“是,母亲。”红衣少女应了一声,从席上起身。

她站起时,身材比想象中还要高上些许。

行止间,利落干净,落落大方。

看上去更不像是十四岁初长成的少女,倒有几分十七、八岁的沉稳样子。

只细看时,略显青涩的眉眼,方才显出同龄人的稚气。

甄柔暗暗点头,果然红衣少女就是大娘子曹金珠。

个子比一般成年女子都还要高,气质沉稳,目光坚毅,即使容貌只是中上之姿,但在美人如云的堂内却丝毫不逊色,甚至隐隐有鹤立鸡群之感,使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卞夫人看着端方大气的曹金珠,仿佛礼仪官衡量过神色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与有荣焉之色,还有眼里慈母温柔的光芒,让人侧目。

随着曹金珠起身,曹银珠连忙跟着站起,余下四位小公子也被生母叫着起来。

未几,只见大堂上,依次排开立着六位少男少女,待与甄柔见礼。

曹金珠作为底下弟、妹中年纪最大的,又是他们中唯一的嫡出,由她做表率见礼。

她目不斜视地走到甄柔跟前,两手执在腰间,欠身一礼道:“拜见三嫂。”

态度不冷不热,却也不失对兄嫂应有的敬意,同时行礼如仪,挑不出一丝错来。

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颇有八方不动的气势,让人不敢小窥。

犹想自己十四岁的样子,甄柔不由惭愧,不谙世事不说,还整天闲游浪荡的遍市穿行,或与薛钦闹些小别扭,等着薛钦来诓哄她。

心里微微一叹,甄柔亦从席上起身,绕过身前的长案,与曹金珠还礼,“大妹妹。”

如此过礼毕,曹金珠片刻未停留,径自转身离开,态度略显冷漠。

甄柔明白了,曹金珠不喜自己。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原配子女和继室子女又有几个真合得来呢?即便面和,也心不和。

像这样彼此保持距离,不屈意套交情,也不直接让面上下不来台,当是最好。

按长幼有序,接着就是曹二娘子曹银珠见礼。

“拜见三嫂。”声音细如蚊呐。

大约还有些害羞,话还没说完,脸颊就抑制不住的红了,人也局促。

尤其是有一派落落大方的曹金珠珠玉在前,曹银珠整个言行举止就越发显得小家子气了,让人实难相信两人居然是亲姐妹。

而两人身高样貌诸如此类的外显模样,也都大相径庭。

若说曹金珠身材高挑,远高于同龄的少女,曹银珠便是身材娇小瘦弱,如十岁的女童无甚差别,唯一亮眼的是脸蛋生得极漂亮,只可惜周身那胆小的样子,让十分美貌看上去也只有五六分了。

站在自然流露出从容镇定的曹金珠面前,就好似婢女一样。

当真让人感慨人如其名,哪怕是样貌好上许多,一个也是闪闪发光的金珠,一个是黯淡无光的银珠。

看着眼前似女童身量的二娘子曹银珠,甄柔不愿意这样去想,却不能否认第一眼看到姐妹两就是这种感受,她不知道为何姐妹两会天差地别,但她以前和母亲曲阳翁主闲聊时,听母亲感慨过舅舅庶出表妹的性子,说是人的性子虽和天生有关,但后天培养却更为重要。

堂堂北方最大军阀的次女,即使是庶出,也不比一般高门嫡女身份差,何况怜夫人也是出身不俗,怎会任曹银珠长成这样?

现在才十二岁,离及笄还有三年光阴,其实若加以引导,当能改变不少,不然只怕以后……

念头一闪而过之下,甄柔适时打住继续深想下去,曹银珠有亲生母亲怜夫人在,她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嫂,委实轮不到她来操心这些。

甄柔敛下心绪,神色不变地还礼道:“二妹妹。”

见甄柔屈膝下去,曹银珠惊得忙避开,又转头去看生母怜夫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半晌才镇定下来,仰头望着甄柔,再三深吸气,才捏着拳头,道:“今日得见三嫂,银珠甚是仰慕,不知可否去找您?”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布满了紧张。

一个被养成胆小性子的十二岁少女,怎会在第一次见面便提出要联系的话,多半是背后有人教的。

甄柔瞥了一眼怜夫人,再看跟前身量矮小的曹银珠,她温柔笑道:“好呀,那我就恭候二妹妹过来了。”为显得不是场面话,又想了一想补充道:“我对信都还不甚熟悉,有二妹妹过来找说话,正是最好不过了。”

前面回应的话不管是否场面话,都已经足够她交差了,没想到新三嫂还真邀她上门说话,曹银珠顿时大喜过望,惊喜地看了看甄柔,又回头看了看怜夫人,最后还是害羞的低了头,不过却说道:“我从小在信都长大,对这里可熟悉了,三嫂要问什么,我一定认真回答。”

飞快地小声说完,曹银珠又行了一礼,才害羞地转头走开。

卞夫人将甄柔的心软看在眼里,目光随即移到甄柔年轻姣好的脸上,没有经过岁月的洗礼,心底还存有良善的一面,她随之面露欣慰道:“银珠柔弱,我和君候时常担心她,你愿多和她来往甚好,若银珠能学得你一半果敢,也能放心了。”

话才说完,怜夫人立马不安地低头说道:“是妾身没把银珠教好。”话一出口,才回到席上坐下的曹银珠顿时一脸惶然。

卞夫人蹙眉,却仍好脾气道:“银珠良善,怜妹妹已用心教诲了。”一句话说完,不等怜夫人回应,已说道:“五郎,你也与三嫂见礼吧。”

直接略过怜夫人,又将话转到正事上。

曹劲四个同父异母的未成年幼弟,分别于甄柔见礼。

曹五郎十岁,正应了儿似母这一句话,长得和英夫人极像,很是英气,身板壮实,跟个小牛犊子似的。

曹六郎七岁,和一母同胞的曹八郎容貌相似,都似环夫人。性子却不是胞弟伶俐,给甄柔见礼时很是跋扈。

小一岁的曹七郎许是生母容夫人年纪颇大又身体不好,他很是懂事得跟甄柔见礼。

曹八郎不提,与甄柔见过,约是小童忘性大,拜见时有几分疏远。

如是,甄柔与底下的弟、妹逐一认识过。

事毕时,上午已过小半,大家又在卞夫人的主导下互相应景了几句,便也各自散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吵闹

从卞夫人的院子出来的时候,又是女人又是孩童,场面已是闹。

孩童还都是男孩儿,又在猫憎狗嫌的年龄,他们前脚才一踏出卞夫人的院子,后脚就呼哧哧你追我赶地跑起来。

曹五郎年纪虽介于少年和孩童之间,但生得壮实,俨然一副小小少年的模样,大约嫌弃弟弟们太小,不大愿意跟他们一起玩,跑了一阵,突然回头朝英夫人一边招手一边喊道“母亲,我先走了要赶不上课了”声音才传过来,人已不见踪影。

这么短时间,肯定也不可能跑远,必然是跑到哪一处旮旯角落里藏起来了。

累得后三四个仆从连忙一边叫“五公子”,一边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周边找转转,却哪还看得见人

曹六郎则不愧是第一次见面就在甄柔心里留下了跋扈印象,先前在卞夫人的堂内拜见她时,还没拱手一揖,就神气活现地瞪眼问道“勾引我父的甄二娘子,可是你堂姐”

连这话都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见自己正追的曹六五郎一溜烟跑不见了,岂还得了,当下气得直跺脚,“胡说离上课还要一刻多钟”

怒嚷了一声,犹自没出过气,曹六郎四下转头一看,见一旁粗使侍女正将残雪扫到一堆,他跑过去一脚踢在侍女腿上,怒骂道“滚开”紧接着就发怒地将才扫在一堆的雪踢得四散。

显然一众打扫侍女都知道曹六郎的脾气,当下都不敢劝阻一声,齐齐匍匐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好在环夫人看了还是皱着眉头吩咐左右道“去把六公子叫过来,别弄了一脏雪,仔细受寒”

于是又有两三个侍人到曹六郎跟前,一个接一个劝道“六公子,夫人让您别踢了,当心让雪水浸湿了衣裳”

曹六郎却正是叛逆的时候,越有人阻止越是捣乱的起劲,抢过一把竹扫帚,大力地将残雪扫到周边人上,见人躲散不及遭了秧,就哈哈大笑起来。

跟在曹六郎跑的曹八郎也跟着遭了秧,似乎被雪水溅进眼睛里去了,立时哇哇大哭地扑进环夫人怀里,把自己胞兄给告了,“娘,小八眼睛痛,六哥坏打他”

手心手背都是,再是顽劣不堪,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心肝,更是自己以后的依靠,哪里舍得多说一句。

不过既然舍不得说自己的儿子,自然就是其他人的错了。

环夫人抱着曹八郎,看向无事人一般的英夫人道“英姐姐倒是心宽,五公子跑得不见人影了,你也不管一下,万一底下人不当心,出了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说着似不经意瞥向不远处,那里是一处人工开凿的湖泊,湖面上已经冻结成了冰,只是东一块西一块厚薄不均,若一不小心踩到薄冰处,那后果是人都能想象的危险。

英夫人却仍旧一脸冷色,听着仆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四下唤“五公子您在哪儿”,她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淡漠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他翻年就十一了,是好是歹自己当有数。”说罢径自转上了步辇离开。

环夫人没想到英夫人真全然不管,又见那一副冷冰冰的脸色,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再是清高,再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沦为妾室,居于一个倡姬之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是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念头闪过,怀中的曹八郎不满母亲不诓哄自己,哭声骤然加大。

环夫人顾不得其他,忙低头温声细语地安抚着。

也就曹七郎安静一些,被曹六郎溅了一脏雪也没哭闹,只走到容夫人边,撇着嘴有些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包着泪花,然后由容夫人亲自为他拍干上的雪。

一时间,卞夫人院门外,孩童的哭声叫嚷声、仆人们的声音种种交杂在一起,场面颇有些人仰马翻。

甄柔看着眼前一幕,不由瞠目结舌道“每次晨省都是这样”

郑玲珑立在跟来的步辇前,掩嘴笑道“阿柔可是被这闹哄哄的吓到了”

吓倒不至于,只是甄家人口简单,又是诗书传家,常礼仪规范较重,加之只有兄长甄明廷一个儿郎,也闹腾不起来。而外家的侄儿侄女们盼着通过她入得外祖母下邳太后的眼,在她跟前少不得极为讨好,所以她还真没想到几个男童转眼就能吵闹成这样得,连她觉得甚是乖巧的曹七郎也都要闹一下容夫人,更不要说还有在堂内就闹起来的曹六郎,若每天早上晨省都这样

甄柔深吸口气,只觉自己额头直跳,口中却道“是甄家人口简单,很少见到这么多孩童,我一时多看两眼罢了。”

郑玲珑哪听不出来这是搪塞之言,不过眼下众目睽睽,自然不可能真说被他们吵到了,于是也不在意,直接说道“几位弟弟虽不像仲策他们这些成年的兄长可以免除晨省,但是平也课业繁重,所以,每月也只有初一、十五这两过来。不过大娘子和二娘子课业轻松些,就需要晨省不缀。”

闻言,甄柔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有每月两。

郑玲珑像是听到甄柔的心声,又是笑道“孩童天好动,尤其男孩儿,更是活泼些。”话锋一转,“不过孩子也是为娘的心头宝,再是顽劣在当娘眼里也是百般好,这些等阿柔来年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明白了。”说时似想到了留在大房院子里的小虎子,神色慈柔,再没有以往处处彰显自己与曹劲熟念了。

甄柔看着眼前一脸慈母之色的郑玲珑了,又看了看正耐心哄着儿子的环夫人和英夫人,她若有所思。

她今生是想要孩子。

可是孩子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也不知来年体调养好了,能否顺利怀上

甄柔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这些,登上等候多时的步辇,回了三房的院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适应

回时,已过辰时。

这是甄柔第一次正式以三少夫人的份,加入到曹府内眷的常生活中去,姜媪等人见甄柔久不回来都有些着急,频频到院子里张望。直到这会儿见甄柔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忙迎甄柔回室内。

“少夫人,听阿玉姐说晨省要不了多久,可您怎么现在才回来”阿丽到底是从外面进的人,又天大胆活泼,一见甄柔就好奇问道。

姜媪出下邳王宫,皇宫、王宫历来是天下规矩最多的地方,见阿丽大喇喇地率先问出来,暗暗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也着实关心这个。

一上午又是寒暄又是见礼,说了不少话,甄柔听了也没有理会,直至一路被簇拥回到内室的榻上,倚着凭几靠坐下来,又接过阿玉递来的耳杯,就了一口蜜水,才对跪坐在左右的姜媪等人道“府里未成年的小公子们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去了卞夫人处晨省,赶巧今是十五,他们几兄弟都在,还有大娘子和二娘子也在,便与他们分别见了礼,这才晚归。”

说完又连饮两口蜜水,将耳杯里水喝尽,又随手给了阿玉,示意再来一杯。

阿玉接过耳杯,笑道“少夫人原还打算明晨省,好在临时起意今去了,不然等过年才见几位公子,也省得到时彼此互不认识。”说时执起案上一细扁长曲柄,从三足温水樽里,又为甄柔斟了一杯蜜水递过去。

这是甄柔足伤以来养成的习惯。

这个时代稍讲究一些的人家惯以酒备室内作为常饮品,再显贵的高门宅邸还有茶饮。

寻常饮之酒虽与白水相差不大,但多少还是有酒味,甄柔恐不利于足恢复,还有调养体之事,索暂将饮酒和茶取消。又不习惯整白水口里寡淡,便让调了蜜水,和着白水作为每主要饮品。

甄柔接过耳杯,手中把玩道“其实今早不用去,一样可以。”

“为什么一样难道恢复晚上定省了”阿丽跪坐在阿玉边,又好奇道。

甄柔道“晚上的定省倒是没恢复。不过不前君侯见北方大统,感叹自以往忙于征伐,疏于与家人感,于是下令每月初一十五的晚上,在卞夫人处设家宴,与大家共进暮食。”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蜜水,“所以,今早便是不去,晚上我也会随三公子出席家宴,届时也都能见到。”

说到这里,甄柔心下不由一叹。

若是知道还有今晚间的家宴,她今早定是不去晨省了。

曹劲也是,既知今晚有家宴,怎也不给她说一声

正想着,有侍女进来禀告张伯有事求见。

甄柔放下蜜水,一边纳罕张伯何事要亲自来一趟,一边让阿玉亲自去迎张伯入内说话。

未几,阿玉复返。

张伯长一揖,立在室内当中,垂手禀道“三公子早上走时忘记,现特意差人回来给少夫人带话,府里有项新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晚上,君侯会在卞夫人处设家宴与大家共处。少夫人昨既去了朱雀台,今不好再以足伤之事缺席。还有家宴将在申正时分开始,三公子让少夫人有个准备,今夜会和府里公子、娘子正式见面。”说完略一顿,复又解释道“三公子并不知道少夫人今会去晨省。”

她还能说什么呢

甄柔端庄正坐,微笑“我知道了,未时我将为三公子备好更换的衣物,等与三公子一起赴宴。不过还劳张伯另外代为传达一声,我今早已恢复了晨省,和府里的公子、娘子都见过了。”

张伯敬诺,躬退下。

甄柔子一下软了,右手重新靠回凭几,单手支额。

见状,姜媪善解人意地关切道“少夫人昨夜子时方归,今又起得极早,午时一过,还要准备晚上家宴的事,趁要将近一个时辰才午时,少夫人休息一下。”

甄柔一听,变成手掌托腮,看着姜媪软软道“还是姜媪知道体恤我。不过”蓦地一叹,托着腮,转头看向席后的南窗,兀自感慨道“还说曹氏根基浅薄,从大人公初起势,可一大家子人比我们甄氏繁衍上百年人还多,便是下邳宫里都没这么多人。”

姜媪算是伺候过甄柔及其母亲、外祖母三代人,对甄柔更是了解,听甄柔这样恹恹一感叹,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

甄氏嫡脉只有两房人,大房无嗣,二房无主,两房人自也和睦,相处起来也就好得似一房人,这才有甄柔极看重甄姚这个堂姐,直引为胞姐也不为过。

下邳宫里能出现在甄柔眼里的,也只有舅舅舅母及表兄妹,顾及下邳太后,更重要的是顾及甄柔后的甄家,那只有讨好的份。

可如今呢

要朝夕相对的无一个是好相与的。

头顶上一座孝压下来的君姑,不是亲的。人心隔肚皮,何况之间还隔了一个齐侯世子之位,那是北方六大州,整整半壁江山。

此外,还有四位少姑,不仅各有生养,还都是出不凡,即便因为儿子们太小,不出意外是不存在世子之争,可她们背后的家族利益呢是敌是友更是难测。

至于同辈的两位女叔,一个还是卞夫人的亲生女儿,曹郑唯一的嫡出女儿,怕是也眼高于顶不好伺候。再然后看似同一阵营,站着嫡长嫂名分的郑玲珑,也并不是简单人物。

这还只是曹府里面要每接触的人,还不算信都来自于各方阵营的贵妇夫人女郎们。

总之,以上诸人,都需要甄柔说一想十的谨慎应对,甚至在夫贵妻荣登上高位之前,甄柔还要虚与委蛇一番。

恰恰这是甄柔最欠缺的。

这并不是指甄柔不会,而是天生子使然,或是在曲阳翁主下意识培养之下,形成了不喜这样违心的子,现在却需要天天如此,甄柔必然会觉得疲于应对。

可是谁让造化弄人,无论曾经有婚约的薛钦,还是现在所嫁的曹劲,都注定甄柔要陷入是非当中。

姜媪希望甄柔能早习惯这样的生活常态,却也心疼甄柔,不由提醒又劝慰道“今儿都十五了,还有半月就是新年,后面只会更忙碌。少夫人正好从今开始,适应一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爱慕

语毕,姜媪带阿玉和阿丽退下。

甄柔褪了外衣,转到里间的床榻躺下。

以为自己会左思右想,将曹府的人事里里外外在心里过一遍,奇怪的是她一趟下去就来了困意。

可能昨夜酒上头的劲儿犯了,或是这些日子来遵照罗神医嘱咐,习惯了不再多思多虑,她一来困意便任自己意识沉下去,无知无觉地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只觉腹中尤饿。

于是睁开眼睛一看,四下静悄悄的,室内光线昏暗,大概是外间下了帘之故。

甄柔也不着急,今下午有家宴,如果时辰太晚,姜媪她们会唤自己的。

于是偏头看着不远处的火盆里,火光燎燎,不时哔剥一下迸出细微的火花来,她这样躺着看了半晌,感觉缓过神了,才摇铃唤人进来。

姜媪应铃入内。

外间传来移帘的声音,屏风上也见两个人影晃动。

不一时,里间光线随之亮了起来,移帘侍女退下,姜媪从衣桁架子上挽着甄柔的外衣,走到床榻前道:“少夫人这一觉可睡好了?”轻声细语,眉目温柔。

甄柔掀被下榻,任由姜媪服侍穿上外衣,掩嘴就了一个哈欠,亲昵道:“就像睡了一整宿样的,都睡饿了。”

“也该饿了,午时都睡过了。”姜媪说道:“本想唤少夫人起来用些吃食,可想着今晚家宴,回来必定有些晚,便让少夫人继续睡。”

甄柔心里也琢磨着当是午时过了,这一真听过了午时,便道:“哎,都这么晚了,那得动作快些。三公子估计也要回来了,还得准备他回来更换的衣物,我也还要沐浴一下,昨晚一身油香酒气都还在身上。”口里说着要收拾快些,却还是慢条斯理来了外间坐下,打算先垫一垫肚子,再去收拾自己。

到底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她才坐下,还没让拿些简单的吃食过来,阿玉就端着一黑漆描金的食盘入内。

揭开食盖,一股浓浓的鱼羹香味飘了出来,再见奶白的羹食上面还洒了绿油油的葱,真是色香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甄柔不由笑道:“还是阿玉最懂我,他日将你嫁出去,我可真舍不得。”

闻言,阿玉舀鱼羹的手顿了一顿,复又快速为甄柔盛了一碗,递过去道:“这是二娘子特意为少夫人烹煮的。一个时辰前,二娘子过来与少夫人用午食送来的,但听说少夫人正在休息,便也没让打扰,只交代说少夫人昨儿饮酒不少,君候的酒又一贯次日才上头,让您醒后用一些,这鱼羹清淡正适合宿醉后暖胃。”

正如阿姐甄姚说的,清淡香糯,很适合她现在用。

甄柔一连用了三四口,感觉腹内滋味好受些,她低头看着奶白的羹食,心中甚是烫慰,“阿姐有心了,以往也老是让她操心,如今还是这样。”

一语感叹完,有感甄姚之心,遂又吩咐阿玉道:“阿姐昨日饮酒也不少,今晚阿姐不用去曹府家宴,让庖人给阿姐备暮食时弄清淡些,烤肉之类就不必上了。”

阿玉敬诺。

甄柔又用了两口羹食,另外又对姜媪道:“三公子今早走时沐浴过了,我估摸他回来也就换身衣服。”

姜媪闻音知雅意,笑看甄柔道:“少夫人可是想好了要为三公子搭配哪一身?”

甄柔眉眼弯弯,颇有兴致道:“其实夫君他长得挺好,比起被称为如玉公子的阿兄,外表也不遑多让。”想起在去年两人在军中行婚礼时,曹劲一身黑中扬红的礼服,她就不由可惜起来,“尤其穿礼服的时候,很是英俊,可就见他穿过一回。今儿是家宴,自然不可能穿礼服,可他平时的衣物也要不得,多是布衣不说,还全黑无花样。”

挑剔了一番,放下食用一空的大半碗鱼羹,罢手示意阿玉不用再盛了,甄柔仔细思忖了起来。

忽地“唔”了一声,道:“对了,我记得去年带来的嫁妆里,有四身给夫君的冬衣。其中一件是白色的绸衣,用银丝线遍绣的祥云图样,衣襟好像是酱色的,就将这件拿出来用熏炉过一遍味。夫君如今肤色也比夏天白上许多,穿这身衣裳,戴银冠,外罩灰毛大氅,正好。”

姜媪面对内室的门跪坐,她眼尖地注意到地上有一道颀长的影子,如今能不禁通禀直接入内的,除了甄柔就是曹劲。

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想着甄柔前面都夸曹劲相貌堂堂,后面的话必然也不会差,遂问道:“少夫人如何想为三公子准备这身?”

甄柔对姜媪颇为敬重,对姜媪的话多数是有问必答,室内又只有阿玉和姜媪两人,她便直言道:“姜媪你有所不知,夫君其实是文武兼备之人,却不知为何外界传闻如此不堪,说他性情暴虐,腹内空空,是一个只知道征伐的武人。夫君无心为己正名,我却钦佩他才学。真未想到,让曹兵粮草充足、百姓免于重税的屯田制,正是他提出。”

再次提及曾让她震惊的屯田制,都已经过了一夜了,她仍不由心绪难平。

原以为是曹郑麾下的幕僚所想,却万万没想到竟是曹劲提出来的,并顶着多方压力,一力主张先减百姓重税,再行屯田制。

可以想象,一旦此政失败,曹军到时无军饷粮草供给,曹劲必将在军中失去威信,这对于一个依靠行伍起势的人意味着彻底退出权力中心。

兀自摇了摇头,敛下心里再一次被惊起的涟漪,让心思回到姜媪的话上。

甄柔接着道:“世人多以外貌上的印象先入为主,我见夫君人才风流,才能学识亦是傲人,若正衣冠,想来也是让人趋之若鹜的俊杰吧。”说着偏头一笑,“不定能为他吸引更多拥趸,使他麾下人才济济。”

一番话说来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还不乏为之鸣不平及思虑。

姜媪听得笑眯了眼,口中却是惊讶道:“看少夫人的样子,是已爱慕上了三公子?”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误会

爱慕!?

她怎么可能就爱慕上了曹劲!

甄柔顿时听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姜媪,你在说什么呢!”

这样急欲否认,简直就是欲盖弥彰,活脱脱一副被人说中软肋的模样。

真是姜还是老得辣,姜媪继续惊讶状,陈述事实道:“少夫人,婢也只是猜测,您反应过大了。”

甄柔也不是笨人,一听就明白过来,自己这般大的反应,看上去倒真相那么回事了。

可是自己怎么会爱慕上曹劲……这简直就是荒谬之谈……

念头闪过,甄柔镇定下来。

眼见甄柔神色不对,姜媪旋即道:“少夫人在彭城时,便受众优秀郎君追捧,却也不见你对谁多看一眼,人人称赞的才子在你眼里也只是平常。如今却一再说到三公子人才风流,钦佩他的才学,能看到世人眼里以外的三公子,将三公子引为当世俊杰,便是少夫人的兄长,还有以前的薛二郎,少夫人也未有如此高的赞誉。还有婢也从未见过少夫人为翁主和郎君以外的人思量——”

话犹未觉,甄柔已急忙打断:“好了,姜媪,别再说了!”

不说不觉得,这一一举起列子来,还真让人无法辩驳,就好像自己真的爱慕上了曹劲一样……

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曹劲确实生得不俗,容貌比彭城贵女们芳心暗许的美男子还要略胜一筹,现眼的列子就是她阿兄甄明廷。

只是初见曹劲的人,都被他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还有战场上带下来的冷冽气势,给震慑住了,哪还注意得到其它。

何况曹劲皮肤较常人略黝黑几分,与时下追捧的玉面郎君正好背道而驰,但她其实有次不经意看到过的,曹劲腿内侧的皮肤很白,可见他皮肤黝黑并不是天生,估计是成天在太阳下晒成这样。

有一次她百无聊赖之下,试想过曹劲相貌不变,但皮肤若是像他腿上皮肤那样白皙,看上去却是很有几分男生女相。

让她不由玩味猜测,曹劲之所以将皮肤晒成比寻常人还黑上一些,估计是担心一副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模样,无法服众。而且那等容貌,若混在一众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当中,也委实有些违和了……

如此,摆着这等俏郎君在跟前,她想多看几眼也是人之情。

再说曹劲确实学识出众,不管他是否存有私心,总归为老百姓做了好事,恩泽了北方六州的黎民,在一众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军阀之中,当算一英雄俊杰了。

从容貌到才能,她不过就据以实评,哪里就是爱慕上了?

但若说不是爱慕,这样高的评价,似乎也说不过去,还有越描越黑的下场。

甄柔终于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见甄柔的样子,姜媪知道该是适可而止,她当下从善如流地应道:“是婢失言了,少夫人恕罪。”说完,在原地匍匐而下,跪地请罪。

甄柔又怎会怪姜媪,忙向左侧倾身下去扶起姜媪,解释道:“姜媪,我不是怪你,我对夫君他……”话说不下去了。

甄柔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总归说不清楚,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道:“姜媪,我选的这身衣服,与夫君平时穿戴相差极大,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穿?要不你再帮我想一想,可以让他穿上去看起来更平易近人些,毕竟以后就要留在信都了,身为上位者要有慑人的气势,也要有平易近人的一面,礼贤下士,方能让人拥趸。”

说到后来,甄柔不由认真起来。

她认为曹家已打下半壁江山,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势已明朗,要打破这一局势,或是改朝换代,非一朝一夕可以达到。

即便要挥师南下征伐薛家,或是直指京城,都需要师出有名。

否则,曹家师出无名,那便是乱朝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届时群起而攻之,那就是四面受敌了。

总之,现在既然不是再起征伐的好时机,不需要曹劲再上阵杀敌,那么当利用这个好时机,扭转以前的恶名,为以后夺天下蓄势。

越想越觉得有必要让曹劲一改以往的作风,甄柔又兀自道:“不行,还是得说服夫君稍敛强硬的作风,如今北方大统,天下三分的局面会维持一段时间,夫君战场勇猛之名已显达天下,如今当立贤名……”正说着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不日之前曹劲的话——当好我的娇妻……

灵光闪得太快,根本抓不住,不由停下话,另外冥思苦想半晌也无果,前言也跟着忘了说到哪里了。

甄柔只能综述道:“姜媪,还是将我选的那身衣服熏出来,总要试试劝说一下才行。”

语毕,未等到姜媪应声,只听曹劲的声音蓦地响起,“阿柔打算如何劝说我?”说时,走进内室。

看着一身玄色曲裾,突然出现的曹劲,甄柔脑袋一懵,随即猛地站起,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话的当头,姜媪和阿玉匍匐叩首。

曹劲没有回答甄柔的问题,他扫了一眼姜媪和阿玉二人,令道:“退下,我有话与少夫人说。”

姜媪和阿玉敬诺,躬身悄然退下。

一时,室内只剩甄柔和曹劲对面而立。

甄柔强作镇定,绕过长案,将南窗下的主位让了出来,走到曹劲跟前,故作轻松道:“夫君有什么要与我说?”

曹劲没有席地去坐主位,他上前一步,走进甄柔的半步之地,近距离看着甄柔,不答反问道:“那阿柔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声音低沉醇厚,在静谧的室内带着种蛊惑人的味道,让人不觉迷失。

甄柔迷茫地看着曹劲,“我想对夫君……”

话未说完,只见曹劲目光闪烁,黑眸幽亮得惊人,嘴角大弧度上扬,笑容张狂,仿佛遇到什么得意的事。

甄柔心神登时一明,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情急之下,全然忘了她费心费力张罗曹劲饮食起居,还每日早起陪着晨练,都是为了让曹劲领她一番心意,只急忙自相矛盾地否认道:“我就知道!你都听见了?这都是误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听话

听到甄柔的极力否认,曹劲黑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脸上笑容不变,只是声音越发低沉了,好像是从古朴山寺里响起的暮鼓晨钟之声,充满了迷惑人心的力量,谆谆善诱道:“误会什么?误会你以前上心是假,直至昨夜见我颇有才学,继而仰慕于我?还是误会你其实早已心悦我,不过现在才发现?”

一个误会,两个误会,三个误会……

甄柔看着曹劲薄唇翕合,绕口令似的说着误会,让她下意识地顺着他话思考起来。

那么自己到底是发现曹劲有令她惊艳的谋略才能之后才仰慕上他,还是这之前早已心动而不自知?

“我……”甄柔张了张口,欲要回答,却又觉得不对。

她是认为曹劲这身皮囊不错,也是钦佩曹劲的能力学识,可是怎么就思考起她究竟何时心悦曹劲了?

甄柔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曹劲深邃似幽潭、仿佛能将人吸溺进去的黑眸,她让自己沉静下来。

曹劲眼里随之划过一丝可惜,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甄柔。

其实人已得到,也小意温柔对自己,她的心悦于现在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却一再鬼使神差地想得到更多回应,而不仅仅是现在这样……

曹劲眼睛微睨,半晌,眼里闪过奇异的光。

莫怪乎美色惑人。

不过昨夜若是判定她的话有奉承在,是为了达到出府的目的,那么现在却是可见话中真伪。

他人才风流、他才能学识傲人、他是让人趋之若鹜的俊杰人物……

想起甄柔对他的极高评价,曹劲心中不禁一荡,挑起眉来,他都不知自己有如此人才,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之内,能让甄柔从心不甘情不愿嫁给他,到现在欣赏他这个人,如此一来,离倾心那日又有何远?

没想到当初定下的权宜之计,竟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收获。

思及此,又不由高看了甄柔一眼,倒是没想到甄柔也能想到当下形势需要他另有侧重,虽然只是挨边,却已是不易,可惜是女儿身,不然加以培养,“四世三公”的甄家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念头闪过,却一想起眼前娇美的佳人是男子,曹劲眼皮子一跳,这一次不再像自己以前求贤似渴的想法,他心下庆幸,还好是女郎。

甚至另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人才易得,佳人难再寻。

曹劲种种思绪不过一两个念头辗转间,甄柔也极快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睁眼看向曹劲,黑眸深幽,即使眼里露出情绪,也无法让人窥得真实意图。

看来自己还是太不够沉着了。

稍微一急,或被戏弄一下,就方寸大乱。

如何在这乱世平安喜乐一生,如何助兄长建功立业,让甄氏一族得以屹立不倒?

甄柔看着曹劲暗自懊恼了一瞬,蹙眉控诉道:“夫君你在诱导我。”

即使语气透着不满,声音也娇娇软软,猫儿挠心一样痒痒的。

曹劲不由再次分了一分神想到,甄柔还是女儿身来的好,面上却噙着笑看着甄柔,看上去颇有些宠溺的意味道:“没有,我是高兴,有阿柔这样女子高看我。”

甄柔冷静应对,亦是眉眼弯弯,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小星星在闪烁,她望着曹劲道:“我虽见识浅薄,却也接触过几位被世人所推崇的才子,但在我看来,他们皆不如夫君。”

说到这里,甄柔停了一停,她认为在曹劲面前还是坦诚以待的好,两人这样朝夕以对下去,时间一长必然对彼此性情言行知之甚详,她不能让两人之间的好形势毁于一旦。

她需要曹劲的信任。

如是,甄柔接着道:“我和夫君的开始其实并不好,但嫁给夫君至今,我是心存感激的,毕竟没有你,也没有我阿兄的太守之位,我也无法免于受薛世子逼婚沦为妾室一流。如今我更是钦佩夫君才学胆识,嫁进曹家,来到夫君身边,让我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至于其他,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

说到最后一句,甄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迷惘,却很快一脸正色,认真地看着曹劲,真诚道:“所以,还望夫君给我时间,等认清那一刻,我一定会主动回答夫君今天的问题。”

说完,甄柔又眉眼弯弯地看着曹劲,神色轻松。

曹劲却是微微一怔,一时无言。

他以为甄柔哪怕不会屈于形势承认心悦他,也会避而不谈,没想到甄柔竟然坦然承认现在对他无意。

再看着甄柔眼里的真诚与信任之色,曹劲移开目光,走向南窗下席地而坐,言归正传道:“你打算如何劝说我穿你选的衣服?”

听曹劲的语气,就知道此事可行,更知道曹劲要结束先前的话题,甄柔也乐得如此,当下就立在内室当中,正要说话,内室门口半垂的竹帘外,姜媪请示道:“浴室已经备好热水,不知少夫人何时沐浴?”

甄柔估摸了一下时辰,道:“时辰不早了,我稍后就出来沐浴。”

姜媪敬诺。

门口的帘外传来姜媪离开的细微脚步声。

甄柔无奈地看着曹劲,道:“夫君,我得去沐浴了。至于今晚的衣服,你看……?”

曹劲似笑非笑道:“你都让姜媪把衣服拿出来熏了还问我做什么?”

甄柔狡黠一笑,辩解道:“我是两手准备,给夫君也另外备了常穿的,两套衣服任夫君自己选择。”

曹劲挑眉,也不揭穿甄柔,顺着话道:“男主外,女主内,如今我既已娶了夫人,内务自交给夫人打理,穿什么由阿柔决定就好,无需再过问我,我都听你的。”

都听她的……

可曹劲何时这般好说话过……

甄柔一听之下,先是大为惊喜,继而却是纳罕。

看着越发迁就自己的曹劲,忽地又一次灵光一闪,也想起之前和姜媪说话时曾闪过的念头——当好我的娇妻。

不过当下却不是理思绪的好时候,甄柔旋即敛了心思,欠身一礼,“夫君,稍后,我先去沐浴了。”

第二百五十章 家宴(上)

沐浴的时候,本已是未时了。

洁身、梳妆、更衣……一切收拾停当,已是下午向晚。

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年底岁首,府里早为新年准备上了,按各房各例送来了薪碳、绸缎、灯笼、柴油、鸡、羊、年糕、果酒……等吃穿用度各种物资。

去年是一个极寒碜的年,上了年纪的人一来喜欢热闹,二来总有些迷信,姜媪和张伯是三房院子里的两大管事,他们一个想为甄柔洗去今年的晦气,一个高兴曹劲终于能长留信都,都想热闹一番,才领了公中送来的物资,就合计将三房檐下的风灯全换了。

米白色的羊皮风灯,变成了红绸制成的大红灯笼,里面灯一点,喜气洋洋的红色暖光照得庭院通亮。

三房上灯早,天将擦黑,已是里外一亮。

这时,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夹杂着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从堂内传来。

庭院檐下侍立的侍女,以为是姜媪等人簇拥着甄柔出来,却见一位青年公子率先走了出来。

晴了一整日的天又下起了雪,但雪还不大,稀稀疏疏的,一小片一小片,无声无息地落着。

如是,只见红光照白雪,如玉公子信步来。

那青年公子真的是脸如冠玉,丰神俊朗。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褪去了及冠之年的青涩,又有了而立之年的沉稳,周身气势逼人,非寻常儿郎可比。

他头上戴着束发羊脂白玉冠,穿一件二色银白祥云纹宽袖直裾,腰上拴着酱色嵌白玉博带,和一尺宽的衣襟同酱色,脚下厚底皂靴。

锦衣博带贵公子,剑眉星目貌堂堂。

这是谁?

哪里来了这样清俊的贵公子?

庭院里的侍女看得一呆。

半晌,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他怎么从正堂里走出来,难得是三公子的友人?可也不当在少夫人的堂上见,多少也该避嫌在第二进院子的堂上招待才是。

正是纳罕之际,只听甄柔的声音随之响起,“夫君,我为你把披风系上。”

话音未落,果然见甄柔亲手挽着一灰毛大氅被两大侍女,一阿玉一阿丽左右簇拥着从正堂走出来。

今日,甄柔也是仔细收拾了一番。

许是为了和曹劲这一身银白衣裳相衬,甄柔也选了浅色系衣服,她身穿藕色宽袖曲裾,发髻高挽,斜插一支通体白润无一丝杂质的羊脂白玉发笄,仔细一看,正是两年前曹劲送来的生辰贺礼。一身穿戴妆容,清新脱俗,似有烟霞云雾轻笼,仙气飘飘。

见惯了甄柔的容光照人的一面,如是一见又将注意力转到了曹劲身上。

夫君,这是三公子?

庭院里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直以为自己听错。

张伯正张罗好步辇从院门口过来复命,刚走到第三进的庭院里,就远远见到这一幕,再听甄柔一唤,他不由快步走到廊檐的阶梯下,试着唤道:“三公子?”

曹劲这时正随甄柔的话转过去,听到张伯的声音,他回过身去,黑眸居高临下地淡淡一扫,道:“何事?”

约是头上红灯笼照下映了一层柔和的光,也许是一身儒雅的银白锦衣让黝黑的皮肤白上了几分,身上一贯肃冷的慑人之气不觉淡下去,只觉人虽清冷,却亦是清贵。

乍眼一看,哪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分明是极清贵的风流人物,让人下意识想要拜服其下。

张伯却看得眼睛微红,少见的感情外露道:“真是三公子您?公主在世时就曾说,您少而聪颖,又善读书,容貌出众,长成之后,必是一如玉公子,备受追捧。”老泪没忍住,“若公主能见三公子长大后的样子,一定甚感欣慰。”话刚说完,已忙背过身以袖口拭泪。

场面一时有些感伤。

甄柔没想到她那位已经去世的君姑公主,会说过这番话。

但去年冬在北山庄园的时候,似乎曹劲对他的生母阳平公主有几分隔阂。

甄柔窥了一眼曹劲的神色,心中有数了,遂向张伯,笑道:“张伯刚开始可是没认出三公子?我第一眼见时,也差点没敢认,真没想到三公子收拾出来,却是这等俊逸。一会儿家宴,定是会让不少人惊讶。”说时刷地一下掸开手中的大氅,示意曹劲稍低头,然后为他披上。

张伯听甄柔提及家宴,又见曹劲已披上大氅,他想起正事,忙敛了感慨,禀告道:“小的失仪,差点忘了正事,步辇已在院外备好,三公子和少夫人可以出门了。”

如此,揭过张伯这一时的感慨,甄柔从随后跟来的姜媪手中,接过白狐狸大氅披上,与曹劲行至三房的院门外,登上步辇,向卞夫人院子赴宴而去。

大概这是曹郑定下每月初一十五举行家宴后,大家第一次赴宴,还不甚清楚各中情况,都早早的到了,就连曹郑也出乎意料地提前到了。

等甄柔随曹劲到时,几乎所有的曹家人都到了。

以往赴宴,只要早于最重要的人早一刻半会到便不是失礼,他们今日比寻常更早到了不少,却不想竟成了最后到的。

甄柔宽下大氅立在廊檐下,看着门扉大开的正堂内济济一堂,她下意识看向曹劲,但见曹劲有感看过来,向她安抚的点点头,她不由静下心来。

“三公子、三少夫人到。”伴着正堂门槛外的侍人通禀,甄柔不再多想,跨过门槛,走入正堂。

却甫一入内,华灯璀璨的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志一同的看过来,面上是掩不住的震惊。

只见灯火照耀下,一男一女,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一身浅衣锦服,男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女的清丽秀雅,容貌极美。

当真是男才女貌,好一对容姿出色的佳偶。

可是甄柔的美貌他们已经领略过了。

眼前素衣佳人是甄柔无疑。

但是眼前的男子又是何人?

曹劲么!?

念头才起,众人下意识否决。

怎么可能,曹劲当是战场上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莽夫。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家宴(中)

可是仔细一看,不是曹劲又是谁。

时下仪表出众的贵公子,皆是皮肤白皙,即使天生较黑者,也以傅粉遮掩。

眼前这位青年公子,一来脸上肤色黝黑,二来又无傅粉,显然正是曹劲无疑。

但终归瑕不掩瑜。

依稀间,似乎看到了曹昕的影子——他们曹府那位常年住在北山庄园,人似洁瑜无瑕,神若朗月入怀,即使坐在那让人惊心的轮椅,亦无法夺其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采,美玉出尘得简直不像是被天下士子所唾骂的曹门子弟,更像是民间神仙传说里那九重天上的谪仙。

只是两人虽然五官容貌相近,但前者还是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模样,后者却已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曾经醒握杀人剑,如今醉卧美人膝,周身气势逼人,却又贵气天成,仿佛说书人口中,那长安城中,大汉皇宫里,生来就是权贵至极、俊美无疆的天潢贵胄。

也在这个时候,他们终于记起,印象中似寒门武将粗鄙的曹劲,其实还是公主之子,身上留着一半的天家血脉,与那似活在雪山之巅不染尘埃的曹昕,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有母如斯,有弟如斯,他当如此。

是以往他们刻意忽略了,还是曹劲有意隐瞒,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一时间,原本言笑晏晏的堂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甄柔亦默然,她知道曹劲这一身衣着所带来的震撼。

不,不,不。

虽然人靠衣装,又常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才得十分之人才。

曹劲却显然不是。

皮囊再好,腹内空空,也是十分长相,只见三人之才。

曹劲是一身雄姿从内而发,以往让人无从察觉,怕是刻意收敛个人其华,外放疆场上那让人生寒的杀伐果决之气势?

忽然地,她有些迷惘恍惚,不知道是她占了朝夕相处的便利,发现了曹劲出众的个人风采一面,还是曹劲顺手推舟,借她之手,不再蛰伏自身?

甄柔一时也判断不出,只记得她第一眼见到一身富贵公子穿戴的曹劲,亦是众人这样难以置信。

她原以为自己对曹劲已十分了解,对曹劲收拾出来将是好一番俊逸风流也当是心中有数,谁料真正看见,才知所想不过其中一二。

曹昕之容姿,曾乃她生平所见之最,却因曹昕太过洁瑜无瑕,只让她生出对长姐对幼弟的呵护之情。

而曹劲,竟是容貌不逊曹昕,却又雄姿勃发,经过前世的懦弱无能,或是乱世之中对强者的仰慕使然,让她都不禁生出羞愧,想到:曹劲如此之姿,当初为何执意强娶她?

思绪再次受曹劲影响偏离太远,甄柔忙敛心神,不理会众人的诧异。

不过在场的异样也就须臾片刻而已,上位席地而坐的曹郑,忽然哈哈大笑,打破了堂上短暂的沉默。

他朗声笑后,道:“老夫今日才知,我曹家第一美男子,竟不是四郎,而是被天下人诟病不耻之处最似老夫的你。”虎目戾气一闪,“天下人多以貌取人,改日你随老夫人去信都品评会,先不报身份,等引起众人称赞之时,你再报出老夫第三子的名号,那些自称品貌出众、傲才视物的士子们,脸上必是十分好看!”说到后来,像是已看到那样让众人下不了台的场面,不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尊君候命。”被大力称赞为曹家第一美男子,曹劲眼皮子也不跳一下,他只面色如常地长揖一礼道。

曹郑一时笑过,见曹劲虽然俊逸出众,周身权贵之气逼人,但依旧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对他亦是敬重有加,心中不觉放心,到底生为人父,见儿子如此出众,还是不由骄傲道:“品评会上,为父就靠你为我曹家正名了!”

看来曹郑对他的被天下士子诟病之事还耿耿于怀。

甄柔微微垂眸。

其实这十余年,割据一方的大小军阀不下数十,他们中有高门子弟,却也不乏草芥出身,比之曹郑可谓更是不如。

而曹郑恶名如此之大,盖因祖父甄公当年气急攻心呕血一骂,祖父在天下文人心中有多受推崇,曹郑的骂名就有多重。

加之曹郑以一寒门子弟出身,依靠阉人义父和公主原配起势,并异军突起,成为天下最大的军阀,自然树敌极多,少不了眼红之人为此推波助澜。

天下又多是人云亦云者,这样久而久之下,曹郑也为天下人不耻,都视其为蝇营狗苟之辈,直到若让这种人谋朝成功,乃是老天无眼,苍天不公!

作为曹郑获此恶名罪魁祸首的直系后人,甄柔立在堂上尴尬了一瞬,便又泰然处之。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即使她想隐瞒,也从无隐瞒起。

再则看曹郑这几次对她的态度,应当不会为此迁怒她。

心中才是想着,只听早已到场的二公子曹勤率先抓到此处说道:“三弟妹乃甄公直系后辈,她如今已为我曹门妇,想必世人见此不会再不知内情的随意诟病我曹氏。”

此乃实话,曹氏和甄公成为姻亲,确实有助于曹氏的名声。

曹勤说时语气温和,脸上也是一贯的谦和有礼,见之只觉他是一番好意。

然,虽是好意,却也提醒了曹郑他如今声名狼藉,为天下士子所不耻,皆因甄柔祖父所起。

看到一派谦和的儿子似好意地安抚曹郑,卞夫人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随即却是附和道:“好妇兴家,能迎阿柔为我曹门妇,乃我曹氏兴家之兆。”

一句话带过去,随即就侧首看向曹郑,转移了话题道:“君侯,今日托您福,妾身等可是大饱眼福。您看,仲策和阿柔站在一起,可是郎才女貌,真是好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闻言,曹郑不由满意地看了一眼卞夫人,这才又看向还立在堂上的甄柔和曹劲,不由笑道:“夫人说的甚是,确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有此等佳儿佳妇,乃我曹氏兴旺之兆。”

语毕,让二人入座。

态度和颜悦色,维护之意明显。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家宴(下)

曹郑在曹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的态度,决定了所有人的态度。

又有今早得到的消息,曹郑对三房态度非同一般,俨然有将曹劲立为世子之意。

因着心中有底,眼下曹郑的态度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甚至他们一见之下,只觉果然如此。

一时,在场的曹家人多对曹劲和甄柔夸了又夸,曹五郎还不顾一旁英夫人的冷眼,大声喊道:“我也要像三哥一样,娶大美人,当大将军!”

不过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就想到娶妻,还要娶大美人为妻,当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眼见儿子脸已丢出来了,英夫人索性也不再瞪眼,示意一旁的侍女斟酒,她慢悠悠地品饮起美酒,任曹五郎自己应对眼前的场面。

到底还是一个孩童,虽然壮实得跟个小牛犊子一样,待见众人这样笑自己,他顿时拍案而起,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圆睁,怒瞪众人一转,忽见对面席上比女子还要白上一分的曹勤,他目光一停,指着当下就指着曹勤道:“笑甚!我虽比不得三哥武力过人,但比起二哥还是绰绰有余,怎么就不能当大将军!再娶个大美人!”

可谓无妄之灾。

曹勤安静在坐,冷不防曹五郎拿自己做比较,不如曹劲也罢,却还不如他曹五郎一个小儿,饶是曹勤一贯谦和待人,在信都颇有宽和谦虚的贤名,此时也不由微微变脸。

不过毕竟是信都上下称赞的随和之人,又岂会和小儿计较,何况还是同父兄弟,曹勤脸色也就难看僵硬了一瞬,便是恢复常态。

英夫人没想到自己儿子鲁莽成这样,酒也饮不下去了,却没去看曹勤如何,而是酒杯一放,就忙不迭去看卞夫人。

曹五郎才不管自己是否得罪了人,也顾不到生母英夫人正在着急,他话一说完着就双手抱拳,面向曹郑道:“父亲,我骑射、击剑、驾车样样皆行,请父亲下次征伐时带上我。”说着咧嘴一笑,仿佛看到自己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场景,“我一定会成为三哥那样的大将军。”

看来娶大美人是顺口说的。

成为曹劲这样的大将军才是真的。

尤其是那憨厚的傻笑,显然是对人十分推崇。

曹劲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曹五郎,眼里笑意一闪。

今日是府里的家宴,规矩更是随意,甄柔还是随曹劲同案而食。

听到曹五郎对曹劲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甄柔下意识地向曹劲看去,两人坐在一起,让她清楚看见曹劲眼中闪过的笑意,再顺着曹劲的目光看去,正是望着堂上大放厥词的曹五郎,那神情目光虽比不上在北山庄园看曹昕时的外显,却也带着些纵容的意味。

甄柔看得一讶,还以为曹劲只在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想到对异母兄弟曹五郎倒也有些善意,看上去也是当弟弟在看。

念头闪过,甄柔记在心下,随即揭过心思,将注意力再次投向堂上。

只听曹郑道:“我知你臂力过人,寻常成年男子都不一定是你对手,且好骑马击剑,但这些都是只能对付一个人的。所以,你即使会了,也成不了你三哥那样的大将军。”

曹五郎听之大骇,道:“父亲,那我当如何!?”

曹郑含笑道:“学你二哥好读书习圣贤之道。”

曹五郎平日最不喜读书,一听便是脖子一梗,拒绝道:“我不要!像二哥一样成天呆在室内,比女子都白!”

这个时候,世人都以肤白为荣,毕竟肤黑者除天生以外,多数生之低贱,常年累月在太阳底下出卖劳力,才至使皮肤黝黑。

而像曹勤这样肤色白皙,气质温和,才是时下众所追捧的贵公子。

谁料到了曹五郎这黄口小儿眼里,竟成了这般。

不过仔细一看,倒还真有些曹五郎所言,这曹勤确实白皙似女子,比起一旁同坐的妻子李玉莲似乎都要白些。

众人愕然,继而却是忍俊不禁。

甄柔亦忍不住微微抿嘴,露出一丝笑意来,暗笑道:这曹五郎倒是一个人才。在曹府这样的地方,还能长成此等性子,也是不易。他也不担心得罪了曹勤。

念及曹勤,就想到他一连两次遭受无妄之灾,甄柔觉得自己都不忍去看曹勤此刻的表情。

曹勤到底非一般人,面上只露出了些许尴尬和无奈之色,看上去对曹五郎并无怪罪。

甄柔不由替曹五郎松了一口气。

就听曹郑虎脸斥道:“一派胡言!我看这是你为自己不学无术找的借口!”

语气严厉,以为要痛斥一番,出乎甄柔意料地曹郑话锋一转,竟是循循善诱地教导道:“要成为大将军,不说诸子百家样样熟读,但至少要研读兵书,了解各地地理方位,才能调兵遣将,布阵排兵布阵。不信,问你三哥,他可是像你一样只知道舞刀弄枪,没有读圣贤书?”

曹五郎天性心思简单,一听就转头问道:“三哥,你有读很多书吗?”

曹劲放下酒杯,嘴唇微笑随之敛去,道:“尚可,仅有藏书百余简,每日读书往复不缀,不敢称多。”

都有藏书百余了,还不算多?

曹五郎顿时向霜打的茄子焉了,垂头丧气道:“我知道了。”又抬头犹豫地看了看曹劲,不情愿道:“我会读书看看的……”

曹劲但笑不语。

曹郑满意道:“可,以后每月两次家宴,我会亲自考你读了什么书。”

能被曹郑这样花心思照顾,是别人求不来的荣耀,曹五郎一听却一脸如丧考妣之色,惹得曹郑不由一笑,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开始接着问曹六郎,然后曹七郎、曹八郎各自长大后想当什么。显然之前对几个未成年儿子都了解过,在后面的问答中如法炮制,似对曹五郎一般引导式的旁敲侧击一番,便也定下了对他们每月二次家宴上学识的考校。

而小虎子年纪太小,郑玲珑恐他吵闹败坏大家兴致未带同来,曹郑见不到人,则关切地询问郑玲珑。

及至最后,大娘子金珠、二娘子银珠也都受到曹郑的考校,并未因生为女郎有所区别待遇。

如是,家宴就在曹郑的作为下,充满了脉脉温情。

甄柔默默看着,望着曹郑不同传闻的一面,心中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与此同时,随着家宴的结束,曹劲仪表非凡和每日勤学苦读之事,也一夕之间传遍了信都各大府邸。

第二百五十三章 贺礼

筹备婚礼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两姐妹感情好,夜里同衾而眠,嘀嘀咕咕说不尽悄悄话。白日更是欢作一起,你给我点口脂,我给你染红甲,嬉闹筛出那陪嫁的一年四季衣裳首饰,仿佛回到了及笄之前的闺阁时光。

女郎的嫁妆要有足够一生吃穿用度之物,还要给舅姑刺绣纳鞋以示贤惠,更少不得沐汤兰泽为自己养身修容。

这些都是女郎出嫁前要忙的琐事,而琐事一旦忙起来了,那是一天天过得最快。

好似日子一溜,就到了八月里,甄姚的婚期渐渐近了。

甄祖父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如今虽已过世了多年,仍广为人推崇,知道甄家有喜,各地贺礼如雪花纷至。

这日用过了朝食,陆氏和曲阳翁主一起梳理请客的名册,听侍女来禀又有贺礼到了,就感慨道:“大人桃李满天下,这都十多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只是眼看婚期近了,这些贺礼还没整理,委实忙不开手。好在阿姜就要回来了,倒是能帮一把手的。”

甄姜,陆氏和甄志谦的长女,已经出嫁十来年了。

陆氏话里说的是忙,许是想到出嫁多年的长女要归,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喜色。

曲阳翁主心里是为甄柔发愁的,这些日子看到陆氏忙前忙后,她心里其实有些羡慕,此时见甄柔陪在一旁发呆,估摸着甄柔的婚事多半要低就,便想让着多学些理庶务的事,于是道了一句“阿姜外嫁女,回来是客,”就作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向甄柔扬了扬下颌,道:“这一个大闲人,尽管拿去用!”

陆氏也舍不得长女一回来就忙事,取笑了一句曲阳翁主嫌弃自家娇儿的话,就接下道:“那就有劳阿柔了。”

甄姚去沐汤了,甄柔没有事做,自无不可,当下应了,带上阿玉自去清点贺礼。

时值秋老虎厉害,不过眼下时辰还早,热气还未窜起来,就让侍人将近来的贺礼堆累在她的庭院里清点。

庭院里花木繁盛,槐树参天,人于其下,通体生凉。

甄柔铺席跽坐树下,前方一长案,案上置竹简,她执笔而书。阿玉跪在一旁服侍,研墨递水。

一侍人在庭中亢声唱道:“益州广汉郡太守送蜀锦百匹……”

居然还有蜀地的……

甄柔挑了挑眉,放下记载长安之地送贺礼的竹简。

主仆默契,阿玉旋即递上一方未用过的竹简,甄柔接过在案上铺开,先挥毫“益州”二字,方书广汉郡太守送蜀锦百匹。

一时书毕,阿玉耳杯递水道:“娘子已录快一个时辰了,不如先休息一刻半会?”

甄柔正有感疲乏,要欣然同意了,有灰衣仆人匆匆来禀。

他匍匐跪在地上,道:“三娘子,衮州太守曹劲命人送上两份贺礼。”

甄柔以为只是一普通贺礼,谁知竟是曹劲送来,她放笔的动作都停下了。

阿玉也是这样认为,冷不防一听,惊得手一抖,杯中的水都洒了出来。

甄柔到底比阿玉镇定,很快回过神来,将笔往研上一放,也就纳罕问道:“哦?是那个曹家人么?他们还会送礼来,且说说看。”

一庭院七八个侍女侍人,皆受家主影响,认为曹家人乃虎狼之辈,自不觉得甄柔主仆举动有异。

毕竟他们初闻曹家人送贺礼,也都是又惊又诧。

那禀告的侍人自也不疑有他的回道:“回禀三娘子,衮州太守曹劲送来的两份贺礼,一支白玉发笄贺三娘子您的芳辰,一对出自前朝宫中的龙凤玉佩恭祝二娘子新喜。”

他说时,身后两名灰衣仆人躬身埋头,双手各自高捧一个漆盘上前,在甄柔三步之外跪下,尔后漆盘高举过头。

甄柔和阿玉对视一下,就着阿玉的搀扶站起身,绕过长案,缓步走到灰衣仆人跟前,想了一想,轻咬下唇,揭开覆在漆盘上的白纱。

一支通体白润亮泽的羊脂白玉雕凤发笄乍然出现。

庭院众侍人在簪缨世家里当差,这样一支无一丝杂质的白玉发笄看着虽是难得,但到底只有那样一支罢了,在他们心中并不算顶上的名贵。

甄柔只是瞧着这支白玉凤笄,觉得这质地和那玉璧信物有几分相似,不禁想起那日他们一同擦拭地上血迹的情形,想到曹劲当时的神色,心里隐约有几分不安。

不过到底无凭无据,或是心底压根不愿去想,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逝,就被抛到了脑后。

她随后揭开另一个漆盘上的白纱,只见是一对血玉镂雕龙凤的方形玉佩。

毫无疑问,玉佩乃一对,又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且还是稀有的血玉质地,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甄柔也并不在意自己贺礼的贵重与否。

自她从宗庙回来后,与甄明廷书信来往间,知他已在下邳招兵买马、勤于练兵,便暂时丢开了其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陪伴甄姚上。

这时遽然见到曹劲的贺礼,暂抛开的种种念头袭上心头,她脑中只觉豁然一开,想到了一个办法。

前世,她从未听过他们甄家与曹家有过往来。

甄志谦还能口口声声说,曹家财狼之心,他们唯有薛家可依。

可如今曹劲已主动向他们示好了,不是可证他们并非只可仰仗薛家?

甄柔只觉突然福灵心至,道:“曹家人送礼非同小可,必须立刻回禀伯父。”

说罢,叫上阿玉,让那两名奉礼的侍人跟上,去寻甄志谦。

甄柔是当机立断,却忘了甄志谦乃一家之主,又是一城之主,小至宅邸,大至城池,竟是他的耳目,自然早已得知曹劲送礼之事。

书房内。

甄志谦与身边一文一武两大心腹正在议论此事。

他跽坐上位问道:“曹劲此次贺礼,可是欲以示好?还有给阿柔贺芳辰,委实不一般,难道有联姻之意?”

一语说完,只觉甚为有理,不由激动。

曹家、薛家势力相当,甄柔与其成为薛钦的侧室,倒不如成为曹劲之妻更有益处。

第二百五十四章 食言

彼时,未时刚过,天还没黑。

甄柔又正好缓过了双腿的麻木劲,走到堂上打堆的年礼旁,这距堂外离得近了,一眼就能看清楚来人正是曹劲。

一看之下,不由纳罕。

随着六大州各路官员陆续到信都奉命,曹劲为曹郑如今唯二成年的儿子,整都要和曹勤一起,陪同曹郑见一些要员。

这几下来,无不是夜半三更,一酒气回来。

早上天还没亮,也不晨练了,早早就离开了三房院子,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这样过了两三天,让她都忍不住私下和姜媪她们戏言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堂堂曹三公子过得还不如一草芥。

当然这般不讲究的话一出,少不得受姜媪一阵念叨。

不过无碍,念叨又不会少一块,还能娱乐一下这忙碌的岁末。

如是,眼下见曹劲回来的比平还要早上两个时辰,甄柔一迎出堂外,就不由问道“夫君,今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一早起就开始飘雪,时下时停,到这个时候都还没完没了的下着,走近就见曹劲一的残雪。

甄柔这便就着说话的当头,为曹劲宽下了外罩的灰毛大氅,顺手交给跟上一起来的阿丽,在檐下将大氅上面的残雪掸去。

这一宽下大氅,就露出曹劲里面穿的灰地菱纹袍服。

当朝从皇帝至jiàn)更小吏皆以袍作为朝服,是以,如今的男子服饰,以袍为贵。它们基本样式,以大袖为多,袖口有明显的收敛,领、袖都饰有花边。这样的衣服在寒门武将或是底层布衣眼里,明显花里胡哨,兼之袖不便活动。可是这样的袍显贵,是朝服,也是礼服,高门权贵多会将它当作主要的常服。

甄柔一看曹劲上穿的袍服,还是玄色以外的色调,心里不生出一两分得意。

自家宴那,曹劲说男主内女主外后,果然就将一应吃穿用度交与她打理,不论她准备什么衣服都不过问,就二话不说的穿上。

听卫原禀,现在信都及六大州不少官员都在说,原来不仅二公子曹勤儒雅风流,三公子曹劲也不是传闻般冷酷残暴,也是礼贤下士的温和之人,不过有些不苟言笑罢了。

曹劲能一改往不利风评,甄柔认为她也有一份功劳在,这让她在曹劲面前不觉有了底气,至少他们甄家虽多有仰仗他,但她也不至于全无作用,这样也就不用总觉欠他的了。

曹劲目力敏锐,当下就发现甄柔看着他这一衣服掩不住眉眼弯弯,他不知道甄柔是高兴与他可以两清一些,只念及甄柔曾私下向姜媪夸他仪表不凡,自然就以为甄柔喜欢他如今的仪容而高兴。

一路冒着风雪回来,外面虽不是呵气成冰,但越靠近年关越是寒气森然。

他也不是铁打的体,自也觉得外面极是寒冷,这会儿被甄柔如此注视,又小意温柔的上下打点,再换鞋走进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的堂上,不觉心都为之一暖,才说道“这两天雪下得不停,我恐大雪封山,打算明去北山接叔初,便提前回来。”

说话间,曹劲走到堆放贺礼处的正堂中央。

甄姚和阿簪主仆正立在这,早见曹劲一入内就欠福下去,等甄柔随曹劲一走进,甄姚便忙告歉一声,然后不等甄柔回应,已忙避开曹劲,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看着匆忙离开的甄姚,甄柔也只有无奈,自那次曹劲对甄姚示意了一番,甄姚私下一见到曹劲就远远避开。

不再去想这些,甄柔目送甄姚离开之后,便将注意转到曹劲的话上,她也这才想起,是了,马上要过年了,确实该接曹昕回来过年了。

正是想着,曹劲忽然脚步一停,就立在堂上看着她,眉头微皱,似有为难。

“夫君有什么要说么”甄柔仰头问道。

曹劲看着甄柔半晌,蓦地道“抱歉,我要食言了。”

这歉意来得突然,甄柔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什么食言了”

曹劲没有立即回答,他淡淡瞥了一眼跟在甄柔侧阿玉、阿丽两人。

阿玉会意,立马暗中拉了拉挨着的阿丽,一起躬退下。

曹劲歉意道“上月我曾答应你足伤痊愈后,就陪你去城南的大慈寺上香,却没想到”

话未说完,骤然一停。

即使有理由,但食言就是食言。

如此一想,曹劲直接道“年前却是不能了,我只有明后两的空当。”

甄柔明白了。

只有两天的空休时间,曹劲要亲自接曹昕,自然就没有时间陪她上香。

不过这本来就是曹劲要求的,她不过顺水推周应了,再说曹劲了她一月能出三四次府邸,她等忙过了年后,自己去大慈寺上香也是一样,遂立即不在意道“无事,叔初要紧,夫君尽管去接他就是。”

原是望甄柔理解,待听到甄柔十分理解的回应,曹劲却不由皱起眉头,余光瞥见堂上的年礼,心绪一转,忽地说道“令兄上任不过数月,政绩却不错,徐州许多避世的望族,都相继应令兄之约出仕,其中以琅琊王氏声名为最。”

听到这里,甄柔恍悟原来王旭之被任为琅琊国都尉是阿兄的手笔。

想到甄明廷请动了隐士一流的大能出仕,可见其能力和诚意,甄柔当下一喜,脸上更是掩不住的笑意。

见甄柔果然喜出望外,曹劲满意道“令兄此举确实出乎我意料,可谓作用显著。启用这些当地望族子弟,借用他们的势力,可彻底扫除陶家的影响力。另外”

颇有深意地看了甄柔一眼,“他们也会感念令兄的知遇之恩,加之与你们甄家同为徐州高门望族,多少有些来往,后必将处处以你们甄家马首是瞻,这样一来,令兄太守之位非等闲更不能随意调动。”

听到最后一句,甄柔这下真是再喜难自抑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她兴奋地望着曹劲,“多谢夫君相告”

曹劲含笑受之,言归正传道“我虽觉你去北山庄园不好,但想着你先是养足伤,又是忙过年的事,整陷在院子里,能出府走走也好。所以若是愿意,你这会就可以收拾物什,明早随我一起去接叔初。”

第二百五十五章 纵马

足不出户的养伤大半月,早是待得浑不得劲。

现在每还要给卞夫人晨省,有曹郑的正侧五位夫人,金珠银珠两姐妹,郑玲珑和李玉莲,她们又是君姑、少姑,又是女叔、姒娣,加在一起都近十人了,每个人都需要打起精神应对,又还要清点年礼,梳理走礼人的家背景关系等,这些以前何用她上心,如今这样着实有些疲了。

曹劲现在让出府走走,可谓是再好不过了,甄柔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

加之曹劲今大下午就回来了,可是留给她了出门收拾的时间,简直一点也不匆忙。

如此有条不紊地将出门收拾事宜交给姜媪,她继续和阿玉一起把今剩下的年礼清点完,又让人去给卞夫人告了一声明后不在。

一切事毕,待到次,就轻车简从地随曹劲出了府。

为了早些入山,赶上一起用暮食,他们走了一个大早,差不多都叫行夜路了。

车轮辘辘驶出府大门的时候,天际上还有几颗稀疏的星辰。

清晓之前,正是一之中最冷之际。

甄柔撩开车窗帷布,只见大雪漫天,冰风瑟瑟。

正巧一股风雪扑来,她来不及闪躲,被吹了一脸的雪珠子,当下一个激灵,真是冷啊。

饶是有心一窥外面天地,也抵挡不住外面的冰风刺骨,何况外面夜色还未褪去,也看不见什么,甄柔遗憾地放下窗帷。

今想着轻简从,甄柔只带了阿玉同车,并两名小侍女跟着行李车。

阿玉伺候甄柔十多年了,最是知道甄柔的子,见状忙递了一方软巾过去,才道“眼下正冷,少夫人等天大亮了,外面人烟气多了,便也没这般冷了。”

刚才一阵冰风寒雪灌进来,连车内的气都为之散了一些。

阿玉说完,就拿火钳翻动了一下火盆里的碳,顿时火花哔剥溅起,耀耀光火照在甄柔冻得越显白皙的脸上,眉毛眼睫上的雪珠子渐渐融化了。

今走得太早了,比曹劲平晨练都早上一个时辰,甄柔来不及上妆,倒也好直接用软巾擦脸,她拭去脸上的残雪,道“冷还是其次,等天亮了,早就驶出城里了,什么也见不着了。”

阿玉给甄柔递了一杯还冒着气的蜜水,道“三公子不是了少夫人以后每月都能出府么等年一过,您想怎么去市上逛就怎么逛。再说去年这个时候,您去北山庄园的时候,可是一路看过来的,还说这里的风气开放,好些女郎盯着我们三公子看呢”

说笑过一句,想起去年的时候,阿玉却不由感叹了道“这一年少夫人经历颇多,当时婢还觉得度如年,这一回头看才觉子过得极快,已经又是一年了。”

可不就是阿玉说的,这子过的极快,转眼就又是一年了。

去年今夕何曾相似,都殊途同归地陷于院子足不出户大半月,又是年底岁首去北山庄园接曹昕

甄柔喝了一口蜜水,靠在车壁上,随着四马拉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着,这一年的种种经历也如白驹过隙般在脑中闪过,她不知不觉地阖眼睡过去了。

昨夜二更差不多一到就睡了,但几乎就是才睡下便感觉要起了。

睡眠未够,即使在四马飞快地颠簸行驶中,也扰不醒,只是终归睡不踏实,一直似梦非梦的。

不知道这样靠着车壁睡了多久,车尾的门似乎被风吹开了,大股寒风被灌了进来。

甄柔冷得一个寒噤清醒过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车门果然被打开了,却不是让大风吹开,而是人为打开。

车门开处,正是一黑底菱纹窄袖劲衣、外罩玄色大氅的曹劲。

看着曹劲又是以往那打扮,甄柔忽然觉得这样似乎更契合他。

“夫君,怎么了”揉了揉额头,甄柔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曹劲不答反问道“可睡好了”

甄柔脸上微红,不自在地偏头捋过散乱在耳旁的鬓发,“精感觉睡了有上一个时辰,精神不少。”都是一样早起,她在暖烘烘的车里睡,曹劲却算是披星戴月一路冒着寒风骑马飞驰,可以想象当是多冰风刺骨。

曹劲点头道“那好,在此用过午食,我们就骑马先行。”说罢,伸手。

甄柔看了看递来的大手,半晌,才迟疑地伸过去,道“骑马就我们两个”

纤细软滑的柔荑一交到手中,曹劲便是一下紧握手中,然后一个用力,将甄柔带下马车,嘴角噙笑道“在犹豫什么,担心我不能保护你放心,还有熊傲跟着。”

甄柔这才注意熊傲已牵着马跟在一侧了。

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及,熊傲恍若未完,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他外粗内细,当下就在心里暗道两人未婚之前,他就几次随公子私下去寻少夫人。对公子大费周章娶到人,他可是再是清楚不过。这种时间,他还是别冒头的好。

甄柔看了一眼人如其名、真跟熊瞎子一样壮硕的熊傲,确实觉得格外有安全感,不由向熊傲笑了一笑,道“有熊将军随同,自是无不放心。”如此示好了一句,方转回话题道“自今夏跟夫君学会骑马,我便未再碰过马,如今也不知道生疏没有,只要夫君不嫌阿柔骑术不好,耽搁了行程,自当愿和夫君驾马先行”

说时,向四下望去。

彼时天早已大亮,远远驶出了城外。

只见隆冬盛寒之下,四野白茫茫地一片,天上地下漫漫一色。

甄柔骨子里还有着小女儿的浪漫多,看着这北方广阔壮丽的雪景,还有弥天慢地的片片落雪,她不幻想,雪上纵马,虽是寒冷,却又当何等肆意潇洒。

几乎是放眼望去的当下,甄柔就已经跃试了。

见甄柔将注意力转开,曹劲记着甄柔先前望熊傲的眼色,他也下意识地瞥了熊傲一眼,虎背熊腰,面目黧黑,确实雄壮气昂,非常人所及。

只在这时,熊傲却只感后劲生凉,正恨不得将自己缩得更小,就听曹劲道“你先换把这衣服换上,我们在此用过午食便走”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叩门

原来曹劲早安排好行程,让亲信部下先行一步,在距离北山最近的一处驿站备了午食、马匹、粮草等物。

披星戴月出发,就是为了赶在正午的时候,在这处驿站打尖。

只是看着手里的女子大红劲衣,甄柔不明白曹劲为何不提前告知一声,她事先就换好便于骑行的衣服,也省得现在还麻烦的再次更衣。

不过仔细想来,曹劲似乎就是如此,并不喜与人商量,一个人将所有事决定,然后直接要求对方按他的意思办,这样是否也算是乾坤独断?

念头一闪而过,甄柔也没心思多想,就依言避到驿站一房内换了曹劲准备的红色劲衣。

新年在即,前来奉命的各地文武官员都陆续到齐,来往各处的贩运商人也各自回家过年,驿站内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算上护卫、阿玉并两个侍女,拢共就十人左右。

护卫是曹劲的亲兵,侍女是甄柔从彭城陪嫁来的,两边都是自己人,加之驿站有无其他闲杂人等,于是也不避嫌,就让驿长将午食安排在大堂里。

当堂一个四足方形大火盆早添油加碳,把火升得极旺,虽比不上府里炭火足,也将堂内烤得很暖和。

围着火盆四散了好几方四四方方的木案,大概来往多是达官显贵,又是赶路风尘仆仆,恐贵人嫌弃灰尘脏了坐席,木案四方都是备了独张坐榻。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何况曹劲说了只留了半个时辰在这里午食休息后,就要立即快马加鞭赶路,甄柔也没让阿玉跟在一旁伺候,她直接随曹劲寻了一方最靠近火盆的木案跪坐下,让阿玉并两个侍女到一旁的案上用食,熊傲也带了余下护卫四人一案各自用食。

大概是曹劲一早让人通知了这里的驿长,连身份也透露了一二,于是他们甫一入座,驿长就亲自带了驿卒,诚惶诚恐地先把他们案上的吃食上了。

烤羊腿、卤蹄膀、煮冬葵、大粟饭、热米酒,每一样都份量实足。

冬日饿得快,又冒着风雪一路疾行,到这个时候,众人早已饥了,可谓又冷又饿,不一时就大快朵颐起来。

尤其是熊傲那两方案上的护卫,没个三五下就吃得干干净净。

虽是狼吞虎咽,但是多半顾及曹劲还在旁,都甚为规矩,一声不吭地安安静静进食,只是动作过快免不得有些呼哧哧咀嚼吞咽之声。

若是姜媪在身边,一定会暗暗皱眉,私下对她说乡野之人、寒门武将才会这般。不过经过那一段被挟持又逃亡的生涯,甄柔倒不觉得如何不妥了,反是觉得甚为安全,她听着这样的胡吃海喝声,不由佐着热米酒多食了一些烤羊腿肉。

曹劲亦风卷云残将一案上的吃食差不多一扫而光,感觉腹饱,慢下箸子,却见甄柔不仅还在进食,而且看神色吃得甚是满足。

“你比以前随性得多了。”曹劲若有所思道。

甄柔一愣,不明所以的抬头。

曹劲道:“去年来信都的路上,每到驿站打尖,你再是腹饿,也会让侍女先打扫一遍,铺上锦毡,才会入座。”目光扫过不知被多少来往官员随扈用过的坐榻,又道:“然后再让你侍女用携带的釜铛自己烹煮食物。若是遇时辰不够,你倒是不会抱怨折腾一番,却也只象征性用上几口,回了车内,再用自带的干粮。”

呃……

甄柔一时无言,她都不知道自己以前能这么折腾。

不过什么叫“倒是不会抱怨折腾”,都过了一年之久,还能这样说,分明就是在心里觉得她实在够折腾了吧。

还有去年来信都的路上,她即便时刻警醒自己已是曹劲的妻子,要做好为妻的本份,但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人。

曹劲多半也看出一二,当时待她那也称得上相敬如冰,让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曹劲执意强娶回来的。

而且一路上,曹劲也并未与她多有相处,怎么就将她一举一动看得如此清楚?

甄柔的目光一下子惊奇的看着曹劲。

对自己的行被暴露出来,曹劲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看甄柔,道:“我娶你不易,自是对你多为关注。”

多么理直气壮的语气。

她竟无言以对。

甄柔默默将夹在箸子上的一片烤羊腿肉食下,又觉口中略有腻味,这个时候其实吃一盏茶最是舒服,比米酒——

念头一起,就想到曹劲的话,甄柔又默默吸了口气,将热米酒一饮而下。

恩,佐以米酒也不错。

如是腹饱,甄柔看向曹劲,微笑道:“多谢夫君关注,我食好了。”

曹劲点头,扫了一眼大堂,见众人都已食毕,吩咐熊傲道:“我们三人先行。”

话音未落,堂外突然传来马蹄、脚步、说话等纷杂声响。

还差几日就是新年了,这个时间上,会路经此驿的奉命官员和商队差不多都走了,现在还有谁会如此大动静的过来?

当地乡绅?

甄柔狐疑地向堂门看去。

此驿站位于乡野荒山之下,自进入农历十一月开始下雪以来,为防止捕获不到食物的野兽闯入,当然也有挡风保暖的用意,堂门一向是关得严严实实。

曹劲在听到外面声响的一瞬,已是目光锐利地看向堂门,眯眼听了半晌外面的动静,约莫是判断出来人的路数,他方才瞥了一眼熊傲,微微点头,示意开门。

熊傲敬诺。

却不及开门,来人已经在外一阵不耐烦地把门拍的“啪——啪——”作响。

“还不快开门!我家主人和夫人要到此休息!若是耽搁,可不是你一个小小驿站能受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家丁催促道,语气跋扈。

甄柔不由皱眉。

这是哪里的乡绅如此嚣张,一个家丁都敢这等放肆。

若是高门望族,多半会顾及百年声望,断不会如此纵容仆从。

不过听话中意思也不是寻常乡绅……蓦然想到曹郑用人不拘出身品德,那么,难道是才得志的治政新秀?

一个念头,甄柔脑中闪过许多。

堂门也在这时从内打开。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三哥

不妨堂门霍然一开。

在外叫嚣的灰衣男仆一个不妨,一连趔趄了几下,直接栽倒进来。

世上欺软怕硬的人不知凡几。灰衣男仆顿时大怒,站直腰就要破口大骂,却不想跟前站了一个八尺大汉,生得孔武有力,即使在普遍高大的北方汉子里,也是少见的魁梧。

灰衣男仆一下就认了耸,本要指着鼻子大骂的手指,以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收回,然后快速扫了一眼大堂,见在座连着男女主人不过十人的样子,料想也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高门大户,当下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说罢,飞快转,好像后有猎犬追着,跑得滚尿流。

甄柔看的忍不住“扑哧”一声,说笑道“果然只要有熊将军在,任何宵小之辈都不敢冒犯。”

大概信都再没有人比曹家还尊贵了,心中有底气,众人也都看起了那灰衣男仆的滑稽表演,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甄柔这忍俊不地一笑,声音虽然算不上大,却脆生生地传遍了大堂。

熊傲壮实的躯几不可查地一僵,就听曹劲淡淡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甄柔让灰衣男仆娱乐了。

现在的场面委实像新年不宵时的十字市正中,说书人踞坐在一个蹲上,一边拍鼓一边说唱的内容,看来说书得虽有些夸张了,但也是现实生活中有的嘛。

想起那灰衣男仆乍见熊傲时的样子,甄柔又有几分忍俊不,抿了又抿唇,才镇定地随曹劲起。

甫一站起,曹劲就睨了过来,神色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喜怒,道“有这么高兴”

闻言,甄柔眉眼弯弯,嘴角微扬,“也好还,只是没想到熊将军如此威风。”不过是无伤大雅之事,甄柔随口就回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熊傲背影更为僵硬了,他默默转,便见曹劲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这样看好熊将军,不如就让他给你当护卫吧。”

甄柔一听简直大喜过望,不自地就脱口而出,“真的”

说时就见如熊傲一双虎目看来,目光依稀有些复杂。

想也知道,作为曹劲麾下的得力干将,本当指挥千军万马,现在却沦为她的护卫,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即使知道曹劲也不过就一句玩笑话,怎可能真让熊傲大材小用来护卫她,甄柔还是随即弥补道“熊将军乃有大才之人,岂可屈居一妇人护卫,夫君说笑了。”说完,秉着不得罪熊傲这种左膀右臂的部下,复又转头向熊傲一笑。

笑容灿上的大红劲衣还要夺目,刺人眼球。

熊傲心下一叹,他自不可能甩了主母的脸,当下面无表却又不失恭敬地颔首,便径自背过去,看向堂外。

一看之下,不由虎目圆睁,几乎立马转头看向曹劲,“公子,是”

话犹未完,惊见一旁好奇看来的甄柔,熊傲一下子语塞,澹定道“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是何认识的人,让一贯面不改色的熊傲都这样重视

甄柔不由更加好奇,目光立马向堂外望去。

见甄柔因为他的话更加专注地看向外面,还是满脸的好奇之色,熊傲索不再多言,决定保持缄默下去。

曹劲举目望向堂外,他目力极好,远远便看见了来人,却只道“走吧。”一声令下,率先举步向堂外走去。

熊傲对曹劲的决定是绝对服从,当下敬诺。

甄柔若有所思地看着曹劲的背影,暗道看来这个认识的人并不太受曹劲待见。

心头一念闪过,甄柔也举步跟上曹劲。

她一面走一面望向堂外,双方都向拢里走,不过行了两三步,便看清了来人。

只见那灰衣男仆在前引路,后是一对穿着华贵的青年夫妻,他们俨然人多势众,看样子也不是什么乡绅小户,有家仆、侍女,还有腰配长剑的护卫,晃眼一看,竟是不下三四十人簇拥着这对夫妻。

待行至堂门口,她已经和当先的那对夫妻打了照面。

甄柔不由微微一讶,没想到在这人烟罕至的年关下头,还能在荒野驿站遇到这样一对容貌气质不俗的夫妻。

只见那男子锦衣貂裘,头戴玉冠,约雅莫有三十一二岁年纪,容貌举止都甚雅,是一个仪态端方的贵公子。

不知为何,看着这青年男子,甄柔总觉得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随之目光移向那年轻妇人,真是一张芙蓉秀脸。

下颌尖尖,肤光胜雪,双颊晕红,目中似有一泓清水,盈盈看过来的时候,美好纯净如冬第一场初雪,这哪像经过世事的二十四五岁妇人,根本就是懵懂少女才有的无暇目光。

她还没走近,一双妙目已在脸上转了几转。

毫无疑问,在银装素裹的冬里,甄柔一袭红衣格外引人注目。

她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甄柔,目光似意外了一下,下一瞬却已转到一旁的曹劲上,不等家中的灰衣男仆恶人先告状,她已是未语先落泪,目中那一泓清水终于簌簌落下。

“三哥”少妇望着着曹劲的泪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最终只是嗫嚅着,声音哽咽地唤道。

灰衣男仆显然知道主母口中的“三哥”是谁,他脸色顿时一白,然后就是双膝一软,“咚”地一声在雪地上跪下去。

听到少妇当着一众人的面声并茂地唤曹劲,锦衣公子脸色有一瞬间的铁青,随即恢复如常,拱手上前,长揖一礼,方才道“三表弟。”

表弟

甄柔万万没想到来人还沾亲带故。

表亲不是母家就是父家亲戚,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信都境内,还纵容下人如此嚣张跋扈,显然就是曹家的亲戚了。

念头闪过,就听曹劲又是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表,冷漠道“你的表弟是曹勤,与我无关。”

话音未落,径自饶过男子,朝外面走去。

甄柔刹那明白,这人是卞夫人娘家子弟。

莫怪她觉得十分眼熟,现在一看,那眉眼竟和卞夫人有六七分相似,看来还是极亲的血缘关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灼痛

只是他们夫妻的称呼有些怪了,一个唤三哥,一个唤三表弟,就不知这中有何隐了

尤其是这美貌少妇,语气间和曹劲甚为熟稔,那妙目含的样子,一副就差直接告诉旁人,她和曹劲是有私。

才想到这里,甄柔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美貌少妇和曹劲有私

甄柔不由暗自多看了美貌少妇几眼,心里随之品评道没想到她们两人撞衫了,美貌少妇也有一通体雪白的白狐狸毛大氅,这一穿着实显得贵气bi)人,偏生那白玉般的脸颊上犹自挂着泪水,卷翘的睫毛一动,又有晶莹剔透的泪水滚落下来,真是说不出的柔动人。

仿佛权贵之家精细养出的窖花,在万物凋零的严冬静静绽放,却不是红梅傲骨,而是那样精致美丽,弱美好。

甄柔看得暗暗点头。

不错,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

难怪能和曹劲有一段。

而且看眼前的形,这三人之间十有**是段三角恋。

就不知是曹劲和美貌少妇本是一对,然后被卞夫人作梗,另嫁了他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了

若是前者,那就不怪曹劲可以将英夫人所出的曹五郎看作弟弟,而对卞夫人母子总是不假辞色,连在曹郑面前也不肯装一下。

还有曹劲不喜年轻的侍女近,可就是被这段伤了

一瞬间,甄柔脑中闪过种种可能,内心被勾起莫大的好奇。

可惜眼前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甄柔颇有一些遗憾得敛了心绪,正拾阶而下,重新跟上曹劲的步伐,美貌少妇却抢先一步追上去。

“三哥”

美貌少妇人子微颤,似用尽全力气才喊出这一声“三哥”,然后便是力竭,或是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一排细细如碎玉般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目光痴痴望着曹劲的背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美貌少妇对曹劲旧难忘,很想留住曹劲,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任滚烫的泪水无声落下,她徒留一脸的绝望。

美人如斯,却又悲凉至极,在场的人都不由对美貌少妇生出了同。

唯有锦衣公子本是温润的脸上,再掩不住妻子当着自己和众人面惦记其他男人的怒火,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甄柔还在堂门外,距离锦衣公子最近,又是居高临下地立在三台阶梯之上,将锦衣公子的脸色尽收眼底。



说来美貌少妇也算她的敌,但她真不知道美貌少妇如何想的,即便心里还对曹劲念念不忘,也不当这样丝毫不遮掩的表现出来,毕竟已是有夫之妇。

她都不敢想若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以前的未婚夫纠缠不清,还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留念之,曹劲怕是不会轻易饶了自己和男方吧

此无关于,就常言不是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么

不过自己都还才把一切走上正轨,哪有空闲cāo)心别人,何况还是名义上的敌。

甄柔当下便作毫不知,一边拾阶而下,一边想着曹劲既然不愿理会美貌少妇,要不自己就做个顺水人唤曹劲一声夫君稍等,美貌少妇人见她这个正妻在,应该就这样揭过纠缠曹劲了吧

甄柔心如电转,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飞速掠过脑海。

这些也就两三息的时间,竟又一次不待她有所作为,曹劲居然回心转意,打算理会美貌少妇。

她就将走下台阶,曹劲蓦然回,见着美貌少妇梨花带雨的玉颜,似有一瞬间的沉默,尔后却是神色无波,只沉声道“你本为我母亲收养的义女,与我有自幼一起长大的谊,唤我一声三哥本无可厚非。但终归无血脉亲,你如今又是卞氏当家夫人,你我还是避嫌为妥,莫让你夫君误会。”

“三哥”曹劲回头,美貌少妇以为曹劲要回心转意,她喜难自抑,却不及笑意扩大,未料曹劲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面上瞬间比白雪还惨白一分,却不知道想起什么,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却比哭还让人觉得伤心。

只见美貌少妇一面擦拭源源不断落下的泪珠,一边强颜欢笑道“三哥,不,三公子,阿姝知道了。”

原来这美貌少妇叫阿姝,还是阳平公主收的义女。

难怪会叫曹劲三哥。

甄柔默默想到。

阿姝却一想到自己以后再和曹劲无关系了,她不悲从中来,再是忍不住,依在一旁侍女上掩面而泣起来。

说哭就哭,甄柔忽然觉得这阿姝还真是水做的。

曹劲似乎也见惯了阿姝一遇事或难过就哭,他视若无睹地直接移开目光,看向阿姝的丈夫道“卞昂,你虽是卞夫人唯一的子侄,但是阿姝乃我曹氏义女,非你可薄待。”话一顿,目光锐利如刃,直向卞昂迫去。

卞昂被看得心中一惊,暗自警惕,自那件事发生以来,他已经多年未见曹劲,虽也听说过曹劲诸多事迹,却没想到如今气势更胜往昔。

“三公子请放心。”卞昂敛下惊心,尽量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声,然后看向正兀自哭泣的阿姝,目光深,“阿姝乃我妻,我自是不会薄待她。”

到底已是他人之妻,即便嫡亲兄长都不好多干涉,何况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兄。

曹劲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熊傲给少夫人牵马。”复又看向甄柔唤道“阿柔,我们走吧。”

这样的场面还是有几分尴尬在。

想来这下应该没什么事再让留步了,甄柔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走向曹劲。

乍然一听曹劲亲昵的唤其他女子,阿姝骤然抬头,想起方才被她下意识忽略的甄柔,她立时直直地看过去。

十七八岁的美好年纪,一张脸秀丽绝俗,当真是如美玉明珠,姝色照人,尤其是那眉宇间依稀还有一缕书香清气。

一望即知,这是一位高门望族养出的女公子。

不似她出低微,若浮萍任人摆布

看着一袭红衣从前走过的甄柔,阿姝只觉眼睛灼伤一般的痛。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甩手

人就是这样,当自己不肯接受的时候,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意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三公子,我见这位姑子品貌出众,不知是哪家女公子?”哪怕知道自己这样会更惹人嫌,阿姝还是不受控制地问出来了。

姑子?

甄柔诧异得脚步一顿。

自最早《古乐府·欢好曲》记载:淑女总角时,唤作小姑子。

姑子一向指的是未婚女子。

可她和曹劲一看便知是对夫妻,不然哪有有高门未婚女子,会这样随曹劲出现在乡野里?

对了,为了方便骑马,适才她换上红衣劲装的时候,顺手将发髻散了,一头长发全部高高束于脑后,就拿一块包头红巾缠在束发的地方,这身装束确实像未婚的姑子。

就不知阿姝这样称呼自己,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

这自然无法得知,不过看刚才曹劲对阿姝的态度,虽是冷漠绝情,却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甄柔心绪转动的时候,已经很快的做了决定,她就着脚步一顿的动作停下,落落大方地转回身,向阿姝微微一笑。

眉目温和,笑容亲切,这是在对她以示友好。

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友好?

阿姝一怔,不明所以。

即使自己称曹劲三哥,但是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她和曹劲关系非同一般,何况身为女子,当更易察觉才是。

还是在示威?在看自己的笑话?

阿姝咬唇,才止住的泪水又有落下的可能,她泫然欲泣,低声呢喃道:“三哥……”就像小时候,她每一次被那些高门女孩嘲笑奚落的时候,只要委委屈屈地喊一声“三哥”,她就不会再受欺凌了。

甄柔却是愕然,她没想到阿姝会突然一副想哭却不敢哭的样子,好似自己欺负了她一样。

曹劲正好回头,见状眉头微蹙,眉宇间带出一丝无奈,然后沉声对阿姝道:“她是下邳国翁主之女,现任徐州太守胞妹,彭城甄氏嫡出的女公子。”

听到曹劲有别以往郑重地介绍自己,甄柔脸上的愕然之色淡去,她不再理会这对郎情妾意,却各自嫁娶的男女,学熊傲走到曹劲一旁默然而立。

阿姝早已注意不到甄柔如何了,她满脑子里只有曹劲说的话,却是曹劲每说出一个身份,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曹劲看着,几不可觉的沉默了一下,却仍旧说道:“我于一年前赴彭城求娶,她现已是我曹劲之妻。”

哪怕是翁主之女,哪怕是太守之妹,甚至没像小时候一样维护她,却也抵不过这最后一句来得伤人。

还要远赴彭城求娶?

就如此中意么?

这一刻,阿姝觉得冰天雪地的寒意,都没有她现在的心冷。

她刚才为什么要问?哪怕回到信都迟早都要知道,也比听到曹劲亲口承认要好得多。

“原来这位就是三公子夫人,不愧是名门贵女,和三公子堪为男才女貌。”耳边传来丈夫卞昂恭维的声音,阿姝目光有一瞬间的尖锐,带着执拗的恨意望了过去。

曹劲也明显不喜卞昂,看也不看拱手上前的卞昂,他牵起甄柔的手,声音格外地温柔道:“我让熊傲给你备了一匹温驯的母马,你先试骑一下,与它熟悉过后,我们再上路。”

甄柔垂眸,任曹劲牵着她向不远处的马厩走去,待见离阿姝他们已有一段距离,她随即甩开曹劲的手。

“阿柔?”曹劲看了看被甩开的手,随后望向甄柔。

也在这时,先行至马厩的熊傲,正好牵出一匹白马来。

甄柔走到白马前,动作轻柔地抚摸了几下白马,感觉这匹白色母马确实温驯,不由满意地微微一笑,方才回头看向曹劲,淡淡问道:“有事?夫君不是让我先试骑一下么?”

说罢,也不等曹劲回应,便将注意转向白马,打算翻身上马。

“稍候。”熊傲单膝跪下,双手交叠伸出,恭敬道:“请少夫人上马。”

没有马镫的年代,上马确实不易。

这位熊将军倒真是人粗心细。

而且都已经摆好姿势,拒绝也不妥当,甄柔当下受了熊傲的好意,笑容灿烂道:“有劳熊将军了!”一言毕,一脚踩在熊傲的手上,借力一蹬,便是翻身上马。

红衣翩然,身手利落。

在天地雪白一色之间,倒是有几分飒爽英姿之感,

曹劲握拳收回被甩开的手,目露欣赏地看向甄柔,笑道:“我本还担心你随浩然兄学马不久,又长时间未骑,身手多半生疏,没想到还尚可。”

甄柔也正满意自己骑马的身手还在,一扫先前的郁郁,心情大悦,当场就双腿一夹马腹,拉着缰绳,轻叱一声,“驾!”

一声落下,白马嘚嘚跑起。

不过须臾,一人一马已跑远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比起刚才对熊傲的态度,更是一个如寒冬冷漠一个如春天和煦。

曹劲面上的笑容一滞,在原地负手而立,举目望向在雪地驰骋的红衣骑士。

甄柔这会儿只觉运气不错,没有再落雪了,就是寒风砭人肌骨,滋味有些不好受。

但是纵马之乐,这种肆意的快感,又岂是寒冷可阻挡的?

甄柔这一试骑,不由越跑越来兴致,一连在驿站门口跑了三四个来回,见自己都引起阿姝那边人的频频注意,她这才勒住马缰,骑回马厩前。

连跑几圈马,不仅将刚才的情绪抛开,连着两月限于内宅憋闷也跟着消散不少,如是翻身下马后,甄柔也不吝啬笑脸,兴奋道:“看来我在雪地上还能骑马,应该能跟上你们!”

见甄柔笑容明媚,毫无阴霾,曹劲想了一想,示意特意跑来送大氅的阿玉,将大氅递给他。

“你把大氅落下了,披上吧,稍后估计还要下雪。”曹劲为甄柔披上大氅道。

白狐狸毛大氅披下,身上骤然一暖,甄柔却是笑容一顿,望了眼一直站在堂门外看着他们的阿姝。

即使衣裳撞衫,可她才不会笨得让自己受寒。

甄柔亲自系好大氅,向曹劲客气笑道:“有劳夫君提醒。”

如是,三人向北山庄园快马加鞭而去。

第二百六十章 久骑

纷扬大雪时下时停,风雪在北山上肆虐。

一黑一白一棕三骑快马,驰出驿站,掠过官道,离弦的飞箭一般,飞速消失在延绵的莽莽雪山之中。

三个时辰之后,夜幕四合,熊傲当先一骑棕马探路而至,率先抵达北山庄园门口。

甄柔居中,曹劲断后,相继到达。

庄园门口火把熊熊燃烧,照得雪地上一片亮堂。

两列一字排开的铁甲侍卫,惊见三骑飞驰而来,手持长枪迅速围攻过去,银色长枪在雪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当中一铁甲侍卫列队而出,正要呵斥来者何人,只见黑骑之上的来人放下风帽,正是三公子曹劲,他立马收抢,单膝下跪,“末将拜见三公子。”

众铁甲侍卫随之收抢叩拜。

曹劲罢手,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交于一来牵马的侍从,回头却见甄柔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连风帽都还戴在头上。

曹劲眼睛微眯,下一刻,眼睛骤然一凛,快步来到白马前,道:“你可还好?能下马么?”

听到曹劲的询问,甄柔可谓欲哭无泪。

果然万事万物都过犹不及。

纵马驰骋是肆意逍遥,雪中骑马也是别有一番感觉,但是一连数个时辰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飞驰,还有越来越刺骨的风雪,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美了。

此时此刻,甄柔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大腿内侧似乎火烧火辣的一片疼,她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下马了。

还有勒马缰的双手,也冻得不似自己的了,直接疆在了马缰上。

甄柔咬牙,试着动了动双手,就感手心也是一阵疼,她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曹劲一听,眉头深锁,看来情况还要糟糕些。

正要说话,甄柔索性就着这股疼痛,一把将风帽扯下来,道:“似乎腿上有些擦伤,等我缓一下,应该可以。”

说完,甄柔像动手一下,缓慢动了动双腿,待感觉腿上不是那么麻木无知觉了,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翻身下马。

但双腿长时离地,又一连数个时辰用力夹马腿,双足才一沾地,小腿就是乏力地一颤,直站立不住,向前栽去。

“小心。”曹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甄柔,沉声道:“是我的疏忽,忘了你不是我等几乎每日骑马,你又长期未骑马过,现在连骑数个时辰,应该有些吃不消。”说着低头一问,“腿内侧可是擦伤?”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甄柔向曹劲点了点头。

曹劲看了看火把照明下飘着的夜雪,前一刻还零星的飘着,这会儿已是稠了一些,眼看就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当下就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甄柔,道:“雪下大了,我先抱你进去。”

话音未落,只见曹昕已匆忙闻讯赶来,坐在轮椅上向他们笑道:“兄长!三嫂——”

尾音嘎然而止,曹昕脸色骤变,语气焦急道:“阿柔怎么了!?”

情急之下,曹昕不知觉地唤出甄柔的名字。

今年初,甄柔和曹昕曾经在北山庄园相处过小半年之久,许是两人都是从小备受家人呵护,喜好性子十分相似,可谓极为相契合,相处之下不免更像朋友人。

曹昕又是洁瑜无暇的少年人,甄柔心下更是将他当作幼弟看待。

是以,甄柔听曹昕这样喊,她也不觉有何不妥。

曹劲却皱了皱眉,尔后道:“你三嫂长时间骑马不适应,等上些舒经活血的膏药即可,并无大碍,你无需担心。”

听曹劲这样说,又见甄柔除脸上冻得有些白,并无其它异样,曹昕方放下心来,却一脸歉意道:“三嫂,为了来接我,又连累你受伤了。”

片片飞扬的夜雪中,白衣少年似朗月清风,仿佛这动荡尘世间唯一至诚至真的存在,何人有这般冷酷无情见他一脸愧疚之色?

甄柔自是没有那个铁石心肠,她立即安抚道:“与叔初无关,即便累我受伤,那也是你阿兄!”

知道曹劲对曹昕的在意,只怕比她更不愿看到曹昕内疚,甄柔也就没有顾忌的玩笑道:“也就月余前,我就伤了足,现在又伤腿,还不时利用我一下,何该他惭愧才是!”

说着不觉莞尔,那日和今天何曾相似,雪天她不良于行,又见雪势渐大,曹劲索性将她抱起。

这样说起来,她和曹劲似乎还有些犯冲。

闻言,曹昕却露出晃悟的神色,眉心微皱,不赞同地看向曹劲,道:“难怪这月初我使人问兄长,为何迟迟不带三嫂上山,原来是因为三嫂足受伤了。兄长不应当瞒我说是事务繁忙的。”

甄柔亦恍然大悟,听明白了。

她还记得足伤当日,曹劲还说北山庄园不宜多行,结果现在却突然出尔反尔改变主意,原是为了曹昕使人问过。

倒难为曹劲后面又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来。

还有经过先前阿姝的事,还有现在曹昕的事,甄柔觉得自己算是看出来了,曹劲在处事上虽然是喜欢直接了当的,但为了他在意的人,还是不忘劳心劳力,大费周章。

只是看着曹劲对曹昕这份难得的兄弟情,甄柔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帮说一句道:“不怪你兄长,是我让他暂且不告诉你,着实没必要再让你也跟着担心,何况不过小伤,这不、大半个月罢了,不是就来了么?”

听到甄柔居然帮他解释,曹劲深深看了甄柔一眼,才接过话对曹昕道:“可还是把你的恩人弄伤到了你面前。”语气带了一丝玩笑的口吻。

如是,有了曹劲和甄柔两边的话,曹昕到底是信了,却还是担心甄柔眼下的不适,也不再多言其它,赶紧让曹劲带甄柔回堂上看下。

男女有别,医工自不可能检查甄柔大腿内侧,只看了外面的情况。

正和曹劲所说差不多,甄柔是冬日长期怠于活动,又突然长时间未骑马,一连骑马数时辰自是吃不消。

休息一天半日,沐浴解乏之后,也就无事了。

鉴于他们一路冒风雪骑马而来,当是又冷又累又饿,曹昕也不打扰,得知甄柔无碍后,便告辞离开,留给他二人先行收拾。

第二百六十一章 寻药

有医工看了无碍,甄柔又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没一会儿也缓过了那股酸乏劲,当下最要紧的自是先饱腹。

曹劲极为爱护生来就孱弱的胞弟,曹郑也怜爱这个洁瑜无暇的儿子,有这对父子的共同爱护,曹昕常年所居的北山庄园,即使坐落在人烟罕至的北山之巅,也是一应吃穿用度应有尽有,甚至还要更为周全。

再有曹昕本是一心细如尘之人,一得了他们这两日要过来的消息,就已经让庖人时时备好各类吃食。

几乎曹昕甫一离开,散发着食物香气和腾腾热气的吃食就被端了上来。

曹昕真是细心周到得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堂上她和曹劲一人一案,分案而食,案上奉来的菜肴却各不相同,都是按照个人口味喜好准备的。

甄柔没想到就相处了上半年不到的一段日子,也没一起共进食几回,曹昕竟然连她喜好口味都知道,看着案上几道菜,依稀就是那几次一起进食时她曾提到过的。

至于曹劲案上的大肉大饼之物,她到底也料理曹劲衣食住行有一段时间了,一看就知道那都是曹劲平日喜好的。

曹劲时常和甄柔一起进食,对于甄柔的口味喜欢,他自也知道,但只是大体方向,具体细到哪一种菜肴却是不知了。

此时,见甄柔案上陈列的豆饧、藕汤、熬兔,以及笋、芋、藾、葵等窖室培植的菜类,和甄柔平日口味相似,曹劲眼睛一眯,蓦然问道:“这些也是你喜欢的菜式?”

甄柔正在大快朵颐,不妨曹劲突然出声,她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对于曹昕她不吝啬地赞道:“少年人多是鲜衣怒马,少有叔初这样细心,我不过随口提过一回,没想到他倒记住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回应曹劲,不如说更像是自我感慨一番。

曹劲一怔。

随即念及甄柔之前几次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漠视,他沉默了下来,复又进食不语,唯一双黑眸深沉得惊人,让人窥不到一丝情绪。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进食毕,又各自分浴室去沐浴洁身了。

甄柔沐浴时一贯不喜生人伺候,阿玉她们又不会骑马,到了晚上又是下雪又是山路的更不好走,这会儿都还在半山腰上缓慢前行,甄柔也只好一个人自行沐浴。

以往都是阿玉姜媪她们将一应物什准备妥当,甄柔什么也不用操心,也许是太疲乏累了之故,等洁身起来时,才发现医工开的药膏忘了拿进浴室。

可是她动身来浴室前,分明看见室内医工敬上的药膏瓶子已不在了,当是侍女听吩咐一起事先拿到了浴室,为何现在不见?

甄柔看着浴室长案上放了好几个瓷瓶,却就是没有药膏瓶子,不由纳罕,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

难道她走时看错了,药膏还放在堂上没有拿?

念头一闪,甄柔也不再多想,索性披了宽大的棉袍,回室内亲自去确认一下,若是没有赶紧就让此处的侍女去找医工再取一瓶。

山上当真是冷,即使去年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甄柔觉得自己还是无法适应这里的冬天。

听着耳边如野兽咆哮的风声,还有漫天弥地延绵不绝的鹅毛大雪,甄柔紧了紧身上的衣襟,疾步走过风雪肆虐的廊下,就匆匆脱履登堂,然后转入内室。

从小到大的十余年的教养深入骨髓,非逃命之急,甄柔便是再步履匆匆,也是脚步声轻微,近乎低不可闻。

曹劲却立时闻声睁眼,看了过去。

只见内室入口锦帘一掀,如脚步声所辨,正是甄柔。

她先探头而入,露出秀美的容颜。

漆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半干不湿,致使发丝看起来越发黑亮。

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都是皓白,一身宽大的棉袍空荡的挂在身上,行止间,露出袍下皓如白雪的肌肤——纤足、小腿。

一望即知,宽大的棉袍下,当是空无一物。

此刻,曹劲正侧卧在内室当中的卧榻之上,单手支头,看着甄柔。

待见甄柔小腿和足上肌肤晶莹洁白,心中不禁一动,他是壮年男子,看着又是冰肌玉骨,又是出水芙蓉,自当血脉贲张。

何况还知道棉袍之下,那水晶似的莹白之躯。

曹劲微睨了眼睛,看不到其中神色。

已是二更天了,是移灯休息的时候了。

室内也光线暗了下来,就一盏半人高的红漆木灯立在卧榻头,这是即将熄灯睡下的样子。

甄柔看了眼昏黄一盏灯的方向,对曹劲已经披着白色棉袍、散着一头已干的长发正在卧榻上并不意外,他沐浴素来比自己快上许多。

一眼掠过,甄柔已是不失礼数的客气道:“今日累夫君未与叔初共进暮食,已是愧疚,不用再等我了,我还要一阵子,你先睡便是。”

话才起头,目光已经移开了,落在卧榻对面的长案上。

怎么仍是不见膏药瓶呢?

甄柔颦眉,走过去在长案四周看了一遍,仍是不见,怎么回事?

“阿柔在找什么?”正是纳闷,身后传来曹劲不辨喜怒的声音。

甄柔当下停了寻找的动作,站起身,却未转身面向曹劲,只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右侧的肩上,淡淡道:“一件小物罢了,许是落在浴室,就不扰夫君休息了。”说罢,径自向室外走去。

曹劲见甄柔已走至门口,复又问道:“阿柔,你这是要与我闹到几时?”

甄柔脚步一顿,转身盈盈一笑,笑得眉眼弯弯,十分悦然之态,“夫君对我体贴备至,我岂会与夫君闹呢。”

说完,甄柔也不等曹劲回应,这便转身,撩起帘子就要出去,却听曹劲又问道:“阿柔,可是在找膏药?”

这一听,再是愚钝,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是你藏了膏药?”甄柔帘子一丢,转身就开门见山道。

曹劲从卧榻上坐起身子,却答非所问道:“终于肯正眼瞧我了。”

回了这一句,方说道:“这膏药非我所藏,而是才记起,我在此地还留有功效更好的膏药,于是便让人将原先的还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上药

听到曹劲理直气壮的解释,甄柔一时无语。

曹劲总有让人哑口无言的能力。

甄柔放弃,从善如流道:“那多谢夫君了,不知夫君的药膏在哪,我自去取就是,不劳烦夫君了。”

曹劲黑眸闪烁,像夏日缀满星辰的夜空,充满了诱人深陷的魔力。

然后他嘴角慢条斯理地勾起,噙了一抹意味不明地笑,伸出左臂,张开手掌,现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瓷膏药,“阿柔,来取吧。”

室内昏黄的暖光,透着旖旎的氛围。

卧榻前方一四足大火盆,释放着灼人的热气,让疲乏了一天的人精神放松,困意来袭。

还有美色不止女子,还有那恣意坐在卧榻上的男子,像极了传闻中西域一种十分美丽的雄孔雀正在搔首弄姿求偶。

看来虎父无犬子,民间只传曹郑擅弄人心,曹劲其实也不遑多让,如此会营造氛围蛊惑人心。

这个时候,她可是该向前几次一样心怦怦直跳,又是羞刹又是不知如何是好?

果然醉心权势的人都一个样,喜欢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

便是再有谋略才华又如何?

可为盟友,不可交心。

不由地,甄柔又想起今中午被拿来做挡箭牌的事。

本来还想这样冷上两日,让自己清醒认识曹劲现下对自己的好到底走心没,也顺便表达一下自己身为正室夫人的不满,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只是按理说,曹劲不应当今晚就找她和好,至少也要等个几日吧……

难道是为了安曹昕的心,证明没有亏待她这个“救命恩人”……?

甄柔定了定心,脑中莫名闪过一丝纳罕,她旋即抛之脑后,向曹劲走了过去。

手甫一触及瓷瓶,果不其然手腕就被一拉,然后一个天旋地转之间,她已被曹劲压在卧榻之上,而膏药还被攥在曹劲的手中。

两人力量悬殊,甄柔不做无谓的挣扎,她冷静的眸子看向上方的曹劲。

黑眸幽亮,目光灼灼,似有灼人的火光跳动。

这样的眼神,她已经很是熟悉了。

甄柔垂下眸光。

在甄氏盘踞彭城上百年以来,当世文豪辈出,是以藏书破万卷并不夸张。

其中涉猎之广,诸子百家,文学地理,医术农商……各类书籍皆有。

她就曾在家中的藏书阁中,看过一卷有趣的记载,道是弱冠之后、而立之年,当是男子一生中需求最旺盛之年,并详细记载了每旬日内的具体次数。

仔细想来,从她足伤那一次后,曹劲就已经忙得分身乏术了,加之她足伤多少不便,算来他们虽同床共枕,却也有一个月未再亲近了。

甄柔遂想了想,抬眸直接说道:“夫君,把药膏给我吧,我腿内侧有伤,今日恐是不便。”

正如甄柔所想,曹劲正当青壮之年,身体有原始需求。

尤其此情此景,怀中又是软玉温香,曹劲不由心猿意马,只是手中握着的瓷瓶却提醒着甄柔现在的情况,黑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意兴阑珊,口中却道:“阿柔,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帮你上药。”

“什么?”

甄柔一愣,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上药?”

满是不可思议的语气。

曹劲“嗯”了一声,未攥瓷瓶的左手钻入下袍。

猝不及防,小腿一紧,等甄柔反应过来,右腿已经被屈膝起来,向外侧搬开。

下身一凉,甄柔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曹劲已坐了起来,听到甄柔抽气声,他一本正经道:“冷么?应不至于,我早让人将碳火升旺。”

虽然说着话,曹劲手却如精铁一般,牢牢地固定住甄柔的小腿,目光也一瞬不瞬地盯着露出来的地方。

难怪她觉得室内温度与浴室相差无几,真是……

甄柔抿唇,启唇欲斥,但发现那大胆专注的视线,她只能咬碎银牙。

可是当右腿也被如此拉开,甄柔再是忍不住,“你做什么!?”声音又羞又愤。

闻言,曹劲终于稍稍移开目光,扫过甄柔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或者两者都有,已经抑制不住那潮红的脸,理直气壮道:“我先看一下阿柔两腿的伤势。”

说毕,曹劲目光又移了下去,神色专注,仿佛正在郑重以待。

这一刻,甄柔真是再找不到比曹劲更无耻的人了。

她发现自己对曹劲的认识还远远不够。

然后,她看见曹劲脸上一怔,漆黑的眸子闪着异样的亮光,似惊奇,似赞叹,也似有若有似无的痴迷之色……

甄柔敏锐的察觉不对,正要说话,她浑身骤然一僵。

目光怔怔落向不远处的青铜大火盆。

火盆里,碳火熊熊烧燃,热得人仿佛置身于盛夏之中,都在汗流浃背了。

这个时候,用以栽培反时节物种的温室大约就是同一个原理吧。

覆以屋庑,燃火养之,即使寒冬时节,也能养出夏荷来。

碧绿的荷叶缝中,一枝粉白的荷花婷婷玉立。

瞧,荷花垂露,盈盈欲滴。

再加之绿盖叠翠,晶莹剔透的荷露浇在那一层一层碧绿青翠的荷叶上,真是青盘滚珠,别有一番动人景象。

……

看着那火光四溅的炭盆,甄柔却羞耻的闭上眼睛。

过犹不及,曹劲深谙火候在哪,知道甄柔的极限已到。

他虽意犹未尽,却明白已经比以往好太多了,甄柔一次比一次放得开了。

这便是少艾之美,娇花嫩蕊之后,在于它还有一个可期的成熟未来。

满意之下,曹劲终是强制自己移开目光。

人大腿内侧的肌肤最是细嫩,在马上磨蹭数个时辰,已是一片紫青之色。

尤其甄柔肤光胜雪,莹润白皙,衬得那一片紫青更加触目惊心。

曹劲皱眉,松开放在甄柔腿上的手,揭开膏药瓷瓶,以指腹沾起成凝固状的白脂膏药,仔细的为甄柔涂抹上。

一股冰凉的冷意从腿上传来,随着粗粝的指腹将药膏揉开,带来清凉凉的感觉。

知道曹劲开始上药了,甄柔眼睫轻颤,却仍旧没有睁眼,直到下袍被重新覆盖上,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过去

灯影摇曳,光影流转。

暖意融融的内室,似乎还残留着灼热的气息。

甄柔拥被而坐,下颌支在双膝上,漆黑的长发倾覆垂下,好像从头披了一条墨色的丝缎,将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有道是,以发覆面,无颜见人。

虽不至于这样,却也差不多了,至少意思一样。

看来还是太过了。

曹劲沉默了一下,欺身上前,感觉跟前的娇软人儿就瞬间身子一僵。

他不由多带了几分温柔,抚上甄柔那一头顺滑的长发,又似有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头,低声哄道:“没什么的,这是正常反应,情动的时候自然会有……”

这简直就是污言秽语……

甄柔双手捂住双耳,拒绝听。

头也仍不抬起,就埋在双膝上。

太丢脸了,真的好丢人……曹劲什么都还没做,她就情动了……

而且也好不甘心啊,还有些莫名的哀伤……曹劲才和旧情人见面,还为了旧情人把她利用了一把,可是转过头来,随意对自己勾勾手……不不不,连手也没动一下,就那样看着而已,她居然就情动了……

前世薛钦的伤害还不够么,难道今生自己还不知道引以为鉴?还是她真的就这么容易动情……情动……

还有什么表达一下她身为正室的不满,这表现出的哪有什么不满,分明就是再满意不过了……她真是太没用了……

甄柔越想越觉得哀伤、自弃起来,整个人充满了莫名的悲伤感。

曹劲五感过人,几乎一瞬间察觉甄柔情绪改变了,他有些意外。

刚才还只是不好意思,怎么自己一哄,她反而衍生了诸多其他的情绪?

事情变得依稀有些棘手了。

不过在曹劲看来,闺房之事再是棘手也只是寻常,女人到底是女人,不过一个哄字吧。

于是,曹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甄柔连被一起抱在了怀里。

甄柔现在不仅深陷自己先前丢脸的行为中,还自弃自己的没用,总之就是闹气了小情绪,这会儿最恼怒的人当然是罪魁祸首,哪还会让曹劲抱她?

当下,甄柔好像就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的发泄给罪魁祸首,她又是挣扎又是捶打,“混蛋!放开我!放开!”

正如甄柔不久前腹诽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劲亦深谙人心,他在这一方面似乎有天生的敏锐直觉,他能感觉到这个时候若真走了,那他和甄柔现在的和睦估计也走到头,又将回到原点。

哪怕没有那么糟糕,却也不会有现在的温润软玉在怀了。

曹劲迅速的做了判断,不论甄柔如何挣扎,他就牢牢地将人抱在怀中,语气是少有的耐心温柔。“好了,好了,好柔儿……都是为夫的错……”

甄柔听了这话,立时来劲,又挣扎地挣了一挣,见仍是无果,她也不挣扎了,就愤然抬头,“就是你的错!你欺负我!”

见甄柔终于肯抬起头了,曹劲继续哄道,“阿柔,我那不是欺负人你,是在宠爱你……”

又来说这些了……

甄柔不禁又想起刚才的丢脸行为。

情急之下,甄柔直拿手去捂曹劲的嘴巴,“不要再说这些了!”

柔荑玉手触上唇间,知道已哄得差不多了,曹劲嘴角微扯,继续道:“好了,我不说那些就是。”

听着曹劲又迁就她的改了口,甄柔面上仍是羞恼的样子,心中却是一叹。

谁能想到当初咄咄逼人的曹劲会有如今俯首认错的一面呢?

还有谁又知伏低做小的这一面背后是什么?

每和曹劲走近一步,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他,他却又有不同的一面。

就像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每揭开一层,后面又是新的谜题。

甄柔忍不住问道:“如果熊傲他们知道你现在这样,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曹劲扬眉,不在意道:“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我现在不过向自己的夫人低头,有何不可。”

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不过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甄柔撇了撇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曹劲却善于抓住一切机会,当下就着话道:“就像阿柔说的,我都向夫人如此低头了,阿柔可气够了?”

甄柔深呼吸,顺了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曹劲,不答反问道:“我的夫君为了旧情人,与我刻意上演了一番夫妻恩爱的戏码,夫君认为我现在应该气够了没?”

此言一出,原本缓和下的气氛急遽一冷。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阿姝这个旧情人的影响力。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最初那个人,最真挚的情感。

即便往事已成过往云烟,仍是有些不同的吧。

她也是有古朴那一段少年之情的,若不是经历重生,她只怕也还陷在里面。

甄柔觉得自己非常理解曹劲的感受,只是禁锢自己的怀抱骤然松开,身上不觉一冷,竟有些怅然若失。

她摇了摇头,挥开这一丝若有似无的可笑感官,镇定地看向曹劲。

四目相对,她看到曹劲眉宇间的凝重。

“我与阿姝确实有一段情,她如今会下嫁卞昂,也皆因我起。”曹劲眉头紧锁,目光深沉慑人。

这样的话,这样的神色,颇有些沉重,似乎都沉甸甸的压在两人心头。

室内陡然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甄柔抿唇,依旧执拗的仰头直视曹劲,道:“夫君觉得亏欠于她,所以就可以如此待我?”

闻言,曹劲深深地看着甄柔,眼里神色莫测,“你这样认为?”语气沉沉。

甄柔不由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不是?

“是。”最终甄柔还是点头道。

一字落下,曹劲蓦然起身,负手走向火盆,良久,方回头道:“阿柔,你也有过去。”

甄柔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在卧榻上直身跪坐,痛快承认,反正曹劲对此最是清楚,“恩,我是有过去,还曾有两段,夫君也都知道。”

说完,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决定结束谈话,道:“我并不是追究夫君的过去,而是不喜欢成为夫君和另外一个女人之间的试金石,我想也没有任何一个妻子愿意。其他的也就——”

结束语不及说出,曹劲突然道:“可想知道我和阿姝的事?”

甄柔愕然,随即点头。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反骨

曹劲负手立在火盆旁,默默望着摇曳的灯火,尘封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黑眸深幽,语气平铺直叙,看不出喜怒,仿若在说一旁人的事,“阳平公主在我三岁时,曾落过一个成型的女胎,一度伤心绝。君候在人市寻了一伶俐的女童与公主解闷。这女童虽是从人市购得,却与公主有五六分相似,让痛失女的公主得以安慰,并将一腔母放到女童上,正式收为义女。”

“这个女童,便是阿姝”甄柔难以置信,人间富贵花一样的阿姝,竟然是一介女奴出。

这个时候,奴隶份极其低微。

朝廷明确规定,王侯可以有二百奴隶,列侯可以有一百奴隶,普通官员可以有三十个奴隶。

但这仅仅是明文上规定,没有人会遵照,暗下都是私奴成群。

且斯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乡绅富户,皆以蓄养奴隶之多为荣。

一个大庄园之主,就可拥有奴隶达上万之众。

这也是十来年四处割据动dàng)的一个原因,不少拥有众多奴隶的大庄园主也趁势跟着兴风作浪。

物以稀为贵,奴隶如此易得,一个小小女奴,足可想见其份是何等低微。

而奴隶主又对奴隶拥有绝对所有权,可谓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美貌如阿姝,若是成为其他人的私奴,其下场也可想见。

是以,阿姝原是一介女奴,委实让人震惊。

曹劲看了眼一脸惊讶的甄柔,他点头道“不错,这个女童,正是阿姝。”

得到确定答案,甄柔心下涟漪怔怔。

当世之人,自然跳不出当世根深蒂固的观念,奴隶卑jiàn),曹劲却和一个女奴有一段缘,即便阿姝已被收为公主义女,却也不能改变曾经的出。

不对

既然是公主义女,和曹劲当是义兄妹,他们又怎会有一段

像是知道甄柔心中疑惑,曹劲甄柔续又道“我当时年幼,并不知阿姝来自人市,一直将她视如亲妹。待公主殇逝后,虽知晓阿姝出,但彼时已有数年相处谊,她又肖似公主,便留了下来。她心细敏感,没有公主庇护,吃穿用度虽与我兄弟相差无异,却难免他人非议,加之她与我年纪相仿,便甚是依赖我。毕竟非血亲,频频与我出双入对,颇受人非议。应是受了流言影响,她对我有了男女之思。十三岁那年”

曹劲声音蓦然一停。

甄柔心思不由跟着一紧。

听来,曹劲和阿姝这段应该发生在十三岁那年。

“我因公主早殇之事,和君候不睦,正受厌弃。”曹劲沉缓的声音响起,依旧不辨喜怒,淡漠地似与自己无关,“在一次宴席上又起争执,当时阿姝也正受欺凌,为她解围之时,我便当众承认,待阿姝及笄后,我将娶她为妻。”

最后一句话说完,曹劲凝目看向甄柔,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甄柔跪坐在卧榻上,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紧攥,让自己尽量表现出镇定些。

及笄之后,迎娶为妻。

没想到曹劲和阿姝之间还有这样的承诺。

只是看着眼前深不可测的曹劲,实难想象他还有这种少年意气的时候。

是的,就是少年意气。

曹劲虽只是寥寥数语说起了自己和阿姝的过往,语气也甚是平淡,几乎就是简单的陈述而已,却不难听出这段话背后的故事。

阳平公主离世时,曹郑已经贵为冀州牧,有异军突起之势。

曹劲作为阳平公主和曹郑的嫡次子,可谓权与贵的象征。

时下贵妇们多眼高于顶,贵女们之间也明争暗斗,阿姝一介低jiàn)的女奴,却受到曹劲庇护,还生得极为貌美,这些便足以让阿姝成为众矢之的。

而柔弱少女对总是维护自己的少男有淑女之思无可厚非,曹劲却未说他对阿姝的心思,加之开始又视为亲妹,怕那时还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但曹劲却在十三岁那年,与曹郑起争执后,突然当众应下娶阿姝为妻,不难想象曹劲当时十之**是冲动之举。

不过既然曹劲难得愿意一开尊口说起过往,与其猜测,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何况这也是一个妻子该问的吧。

如是,甄柔抬头问道“不知夫君和君候起了何争执,就当场应下娶阿姝之言”

听到甄柔一言正中靶心,理智得没有像一般女子着眼于他要娶阿姝之事,曹劲不由多看了甄柔一眼,随即目光一沉,薄唇抿如利刃,缓缓道“我当着一众人等对君候说,你可娶一倡妇为续妻,我何不可娶女奴为妇。”

甄柔顿时无语。

所谓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曹劲这两句话,是揭短又打脸,她脑海里都已经浮现出,曹郑和卞夫人当时的脸色了。

真是没想到,十三岁的曹劲,不仅有少年意气,还有如此大反逆之心。

也莫怪曹劲先前说他当时正受曹郑厌弃了。

只是再不喜欢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虎毒尚且不食子,曹郑又岂会让曹劲娶出低微至极的阿姝纳为有名份的妾室,怕已是曹郑认为对曹劲的仁慈了。

思及此,甄柔略过对曹劲那揭短打脸的话,道“君候应是不许夫君娶阿姝,那后面阿姝怎会成为卞夫人侄子之妻”

听到这里,曹劲嘴角微翘,掠过一抹讽刺意味,道“不错,君候认为高门女子所出子嗣血统更为优秀,自是极力反对我娶阿姝。”

甄柔默然。

说来她也不理解,曹郑既然认为高门女子所育子嗣更为出类拔萃,但又何为扶持卞夫人为正室,反而居于四位高门出的如夫人之上

她思索不出,也无心深究,又专注聆听。

就听曹劲道“我当时甚为反骨,待阿姝及笄之后,不顾所有人反对,筹办迎娶阿姝之事。君候为了阻止我,卞夫人让卞昂侵犯了阿姝,等我发现时已太迟,阿姝那时已是珠胎暗结,她又体羸弱无法落胎。”

第二百六十五章 底气

身为女子,最厌恶的就是侵犯。

尤其在阿姐甄姚曾被陶军逃兵凌辱之后,她对此更是深恶痛绝。

闻言,甄柔难以置信道:“是卞夫人让卞昂他……”

“侵犯”二字难以启口,甄柔只一副难掩憎恶之色。

曹劲冷哼道:“卞夫人一贯以君候的解语花自许,君候有忧,她自当为其排忧解难。”

虽知卞夫人从一倡伎一跃成为侯门夫人,连带了卞氏一族也跟着从此改换门庭,其人必不简单。

但想起卞夫人屡次向她释出善意,对任何人都一派温和,甚至连庶子也愿费心教诲,而不是口腹蜜剑的捧杀,这让她仍难相信卞夫人会做出这等事。

甄柔不由问道:“可这对卞夫人有何益处?”

曹劲嘴角弯了弯,讽刺意味明显,“君候的信任,是卞夫人和卞氏一族最大的仰仗。卞昂是卞夫人已逝兄长的独子,卞氏一族唯一的继承人,牺牲一个卞氏当家主母的位子,从而得到君候的信任,对他们而言十分值得。”

甄柔听明白了。

前因后果也联系上了。

真是和外祖母下邳太后讲述当年下邳王宫的众夫人之争,如出一辙。

用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卞夫人知道曹郑为曹劲要娶阿姝之事疼痛,便设计卞昂和阿姝有了首尾,并且珠胎暗结,再让卞昂以妻子之位迎娶阿姝。

如此一来,有了卞昂子嗣的阿姝,自然不可能再嫁曹劲。

另外,对于一个女奴出身的女子而言,能成为卞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已是极好的出路,也算是对曹劲有了交代,不至于父子彻底反目成仇。毕竟那时卞夫人已贵为君候正室,卞氏一族自也水涨船高,作为卞夫人唯一的侄子,卞氏一族的继承人,卞昂即使娶一没落的高门女子也是可行。如今却娶一心系他人的女奴,可谓莫大委屈,牺牲不小。

如是,曹郑的忧愁解了,对于卞夫人和卞昂这对姑侄的牺牲自是放在心上,少不得要弥补一二。

此计走得确实不错,可是曹劲会妥协么?

想到这里,甄柔心中忽然一动,她记起了一个传闻。

曹劲因不满卞夫人安排的婚姻,将未婚妻送予男奴另其失贞,曹郑为此勃然大怒,将其下放边关大营。

有道是空穴不来风,传闻固然有失真的成分,但这中至少也该有一两分是真的。

而按曹劲今下午对阿姝的态度,显然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可这都已经多少年了,更不提当时还少年意气、一身反骨的曹劲了,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算计,看着阿姝成为计谋下的牺牲品?

若当时曹劲反抗了,势必会惹得君候勃然大怒。毕竟在父子之争中,君候已经退让了。

这两件事都是曹郑勃然大怒……又在时间上契合……

甄柔脑中灵光一闪,她蓦地问道:“当初夫君会隐姓埋名下放边关,可是与这件事有关?”

没想到甄柔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曹劲一怔之下,当真将刚才讲述的看作是一旁人的故人,他微笑颔首,语带赞赏,深不见底的眼里现出一抹玩味,“阿柔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想到了。”

甄柔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曹劲见甄柔的表情,言归正常道:“不错,当初我会去边关,当一个末等小兵,正是因此事而起。”

“阿姝因我被欺辱,我自当承担责任,承诺仍会娶她为妻,并将腹中胎儿视如己出。”曹劲脸上的笑意渐渐冷若冰霜了起来,他缓缓道:“我执意坚持,彻底惹怒君候,他将我从家族除名。不过我当时也并非全无成算,我早与兄长定了边关参军之事,彼时外寇犯境,我若在边关建立功勋,届时我兄弟二人一内一外,我不怕无荣归之日。只是在离开之前,我却不能放过侮辱阿姝的卞昂。”

他顿住,倏然一笑,笑容颇有些自嘲意味。

甄柔却看明白了。

曹劲不放过欺辱阿姝的卞昂,但是卞昂却好好的活到现在,而当时曹郑又不再管此事,那么只有身为当世人的阿姝——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曹劲证实道——

“我将阿姝安排在信都城外一处农居,等为她报仇之后,我再与之汇合。可就在我已将卞昂逼到我剑下的时候,阿姝出现了,她挡在了卞昂身前,说卞昂毕竟是她腹中胎儿的生身之父,她不能看着卞昂死于我剑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为了她,放弃曹三公子的身份,将自己放逐到边关那等荒野战乱之地。她让我去求君候原谅,恢复曹三公子的身份。而她,愿意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嫁给卞昂,求我放过卞昂。”

从曹劲先前之言,可依稀得知少年时期,曹劲有着少年人都有的冲动意气,而且极为反骨。

他将阿姝视为一路人,并纳于身后保护,到最后却被阿姝反水,可以想见曹劲当时必是极为震惊愤怒。

甄柔不由看向曹劲,想看是否能在现在的他身上,依稀找到以前的影子。

未料才看过去一眼,就被曹劲揭穿了,“你猜的不错,我那时确实震怒非常,虽然应阿姝请求,放了卞昂,但也与阿姝当场断剑绝情,从此陌路。”

被这样发现了,甄柔不觉尴尬,向曹劲讪笑了一下,转移注意道:“但是夫君也没有回去求君候原谅,而是独自远赴边关战火之中。看来传闻果然不能尽信,不过这也相差太远了。”说着兀自摇头。

曹劲却似笑非笑地睨向甄柔,“怎么?你当时可是信了那传闻,说我将未婚妻送予男奴侮辱?”

时下常诟病妇人成天无事,就知道到处传言,偏听偏信流言。

甄柔自不愿承认自己当初即便没有全信,也信了一大半,谁知和事实出入这么大。

她避而不答,只好奇道:“夫君既然知道这流言流传甚广,多少也与夫君有碍,为何不澄清呢?”

曹劲淡笑道:“不过是一些小人的魅祟行径,又何须上心。”

他语气平淡,说得漫不经心,甄柔却听得一怔。

也只有拥有绝对的实力,才有这般底气混不在意吧。

看来还是得继续充盈自身才行。

不定哪日她也能拥有这样淡看一切的底气。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朝食

甄柔一时有些感慨。

正兀自沉溺于自己的心思里,未注意曹劲走了过来。

直至灯影跳动,颀长的黑影笼罩下来,才发现曹劲已近至跟前。

“在想什么?”曹劲侧身在卧榻坐下,骤然欺身,鼻息可闻。

一张陡然放大的脸,甄柔当下唬了一跳,上身忙不迭直直往后仰,稍微拉开距离,不由斜眼睇了曹劲一下,才道:“在想夫君活得真是坦荡。”

曹劲听了不置可否,只望着甄柔的眼睛道:“如今时过境迁,回首当初,到底是因我一时冲动,才将阿姝卷入我与君候的斗气之中,所以今日才会多言了几句。这些本就是前程往事,不值一提,不想阿柔聪慧,当时就察觉了我的意图。可是我也确实关心你,这并非完全做戏。现在我将一切都与你全盘托出,可还生气?”

正如曹劲自己说的,他都全盘托出了,还好生解释了一番,她再生气岂不太过?

甄柔这就顺了台阶就下,道:“阿姝的事说清楚了,但还有今晚的事。”

说起今晚上的事,甄柔只觉两颊又隐隐发烫起来,心中不由仍有几分恼羞成怒,“反正以后不能再这样戏弄我了。”

话快速一说完,甄柔立马拉起被子闷头去睡。

看着连人带头都缩进被子里的甄柔,曹劲脸上的神色微微沉凝,看了甄柔半晌,他转头熄了床头的灯,也躺进了被子里。

察觉灯已经熄灭,甄柔一把掀开被子,将头伸了出来,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四下黑漆漆的,只有卧榻前的火盆里冒着暖暖的火光。

光线一暗,被子里又是暖和,甄柔不觉来了困意,她就了一个呵欠,这便被背对曹劲转身睡去。

也在这时,背后一热,随即一只手圈了过来。

知道曹劲体热,在冬日就像个人型暖炉,甄柔顺从地任他圈着自己。

曹劲感觉到甄柔的柔顺,他搭过去的手落向了宽松的衣襟。

和已知的一样,里面空无一物。

入手一片滑腻的肌肤。

他仿如最佳的猎手,瞬间找到了柔软所在。

沉甸甸的落在掌心里,任由自己捏圆搓扁。

曹劲闭上眼睛,感受着手中的触感,不由满足的喟叹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等我睡着了,自会把手拿开的,先放一会儿。”最后一句语气不觉带了商量的口吻。

甄柔无语。

一会儿东揉揉,一会儿西捏捏,再一会儿两头儿尖尖一起扯扯,这扰得人如何好睡?

甄柔以为自己必然得被扰得要好一阵才能入睡,但今天起来的太早了,又骑了整整一下午的马,几乎念头才闪过脑海,她竟然就又睡意朦胧了起来,不一会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进入了梦乡。

感觉怀里的人儿已酣然入梦,曹劲也让自己的精神松懈下来,感受着手心下的温腻,人也渐渐睡了过去。

同榻而眠,交颈而卧。

室内一片融融暖意。

夜渐深。

当室一四足火盆却燃烧得更旺。

直至东方鱼肚翻白,燃了一夜的碳火才尽。

甄柔却丝毫感受不到冬日早上碳尽的冷意,她觉得暖和极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热的,睡的真舒适。

可是这一夜怎这样长。

她隐约觉得自己过了曹劲晨练的时辰,但昨儿真的疲乏,又不是在府里,既然外出就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难得这是一个不用给卞夫人晨省的一天。

等睡饱意识转醒,才发现自己正面朝卧榻外侧躺着,整个人卷缩在曹劲的胸膛里,难怪周身都是暖和的。

睁眼一看,室内已亮。

随之,头顶传来曹劲才睡醒慵懒的声音。

他“唔”了一声,说,“睡醒了?”

甄柔仰头,惊讶道:“夫君今日怎没去晨练?”

曹劲眼中睡意一扫,他垂目,对甄柔道:“你睡得正香,我若起来了,少不得会吵到你。”

甄柔这下更惊奇了,曹劲迁就她睡觉没去晨练?

她迟疑中,曹劲似看出一二,又补充道:“今天在外,又要赶路回去,一次两次不去晨练无碍。”

言罢,掀被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起来吧,和叔初一起用个朝食。”

如是,二人起身,梳洗收拾。

等一切收拾停当,来到堂上,曹昕已经坐在轮椅上,前方是特意为他定做的高足案。

甄柔随曹劲一人一案坐下,与对面坐着的曹昕道:“起晚了,让叔初等久了。”

曹昕罢手示意侍人上朝食,关切道:“我也才到,也没等一会,倒是三嫂,昨晚擦了药,现在可好些了?”

没想到曹昕一开口就问的是擦药,昨晚的记忆顿时鲜明上涌,她脸上不可抑止的泛起潮红。

只是顶着少年清澈如水的眸子,还有那眼眸里流露出的关心,甄柔敛下想狠狠瞪曹劲一眼的冲动,竭力镇定道:“我好多了,叔初不用担心。”

曹昕自幼身残病弱,心思极为纤敏,立时察觉甄柔的异样,不由急切道:“三嫂我看你脸上突然涨红,可是还有不适?兄长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你若是不适,我们就多休息一日再下山回府。”

看着曹昕明显过于急切的态度,曹劲微皱了皱眉,随即看了眼一旁越加脸红语塞的甄柔,似为甄柔解围道:“你三嫂没事了,昨晚我可是亲手为她把药上妥当。”

听到曹劲如此不知羞耻的将昨夜上药之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甄柔先是愕然,继而恼羞成怒,她简直不敢去看曹昕的脸。

曹劲却不理会已经恨不得把头再垂低些的甄柔,继续说道:“还有你以前道我对你三嫂太过冷漠,现在可不是了。知道她昨日骑马疲乏,今早我晨练都没去,陪她一觉到现在。”

这一下却是曹昕愕然,“兄长今日没有晨练?”

曹劲微笑道:“你三嫂说要夫唱妇随,如今我晨练都由你三嫂陪同。”说着宠溺的看了一眼甄柔,“所以,若我今早起来晨练,你三嫂必定也要随同,我便作罢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步辇

上天是厚爱信都这一片土地的。

在临近新年的最后几天,前一日还是大雪纷飞,这一日却是大雪初霁。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金色的阳光斜照进堂内,少年人如玉的面孔,在耀眼的朝阳下有些苍白,他似意识到什么,有些怔忪恍惚。

彼时,一列侍女手托漆红描金捧盘鱼贯而入,食物的香气瞬时弥漫了偌大的堂内。

曹劲看着对面神情有些恍惚的幼弟,他垂下眸来,掩去眼中复杂,淡淡道:“进食吧。”

如是,结束早上的闲谈,各自安静地进食。

这一天早上的朝食就在阳光下沉默用完。

曹劲事务繁忙,不能久留。

原计划是今日赶一个大早就下山,眼下显然已晚了许多。

这般一用完朝食,一行人自是赶紧下山。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今日风雪都停了,阳光暖洋洋的照耀下来,下山也不比昨夜上山有多难。

甄柔是再不敢骑马了,安份的坐在车厢里。

不过昨日已经恣意纵马了一回,在曹府后宅憋了近两个月的不得劲,可谓一腔发泄了出来,虽然有些过犹不及,但这一次出门也算值了。

这会儿只能坐在车厢里,倒也不觉得遗憾。

唯一就觉得今日太阳真好,坐在马车里多少有些可惜。

他们来时轻车简从,不过十来人,回时却是浩浩荡荡的数十人,行程明显慢了下来。

直到天擦黑,才刚到来时打尖的驿站。

《孟子·滕文公上》记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

是以,因为一日只食两餐,从古至今才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这个时候,也只食朝、夕两餐,不过只对于布衣平民及寻常乡绅而言,像权贵之家、高门世家,还是以一日三餐为主,多时达五六顿也是有的。

当然,如侍人之流,也以两餐为主。

岁末年月,太阳一下山就冷风呼呼地刮,还要靠双腿行路,少不得要让众人多食一顿好补充体力,晚上走夜路也好受些。

如此,又停车让众人用了一顿,稍作休息,再次上路。

这样一耽搁,等重新上路已然是华灯初上之时。

甄柔靠在车壁上闲着无事算了一下时辰,按这样披星戴月赶回去,怕是要到明天早上了,她不由掀开车帷,下意识地想去看曹劲一眼,不想曹劲就骑马在车窗外。

见甄柔探头出来,曹劲不赞同道:“夜里风大,比不得白日有太阳,何况四下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到什么,不想大过年的伤寒病倒,你还是老实待在车厢里。”

说到后来,曹劲不觉成了说教的口吻,一脸严肃。

曹劲本就皮肤黝黑,此时又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身披一件黑色大氅,可谓气势慑人,再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确实让人下意识受教起来。

甄柔莫名觉得心虚,就像儿时捣乱,被大伯父甄志谦发现时严厉呵斥般。

不过想到自己可是出于关心才掀起车帷探头出来,立时又挺直背脊,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些,然后仰头道:“我就是想着抵达府里多半要天亮了,夫君连阖眼的空当都没有,就要出去,恐是身体吃不消,不如也上车来坐。”

说完为了显得真诚,甄柔又就着曹劲的原话补充道:“就像夫君说的,天黑看不见什么,也没人知道夫君和妇人一样坐在车里。”

看甄柔神色并不像临时找的说辞,曹劲正欲说话,余光瞥见队伍前,熊傲正一马当先指挥着队伍前行,夜色中很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他话锋当下一转,道:“不过熬夜一宿罢了,当年在边关的时候,我有一次埋伏在雪地里,两日没有阖眼。”

听曹劲侃侃而谈以前的辉煌事迹,甄柔发现,人都是劝别人说的头头是道,到自己了反逞强起来。

想起从她回府找罗神医调养身子,再到足伤及现在,曹劲每每对她说教的样子,甄柔当下亦神色一正,严肃道:“夫君在边关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今翻年就该二十七了吧,再过两三年也就当而立,岂可再与十年前相比?”

甄柔越说越觉在理,不觉越发从容起来,“熬夜伤身,夫君还是与我同车而行为好。”

曹郑已有五十,都被人道春秋鼎盛。

他眼下不过二十又六,可谓正处身体状况的黄金时期,怎能连十七八岁的少年都不如?

曹劲眉头紧皱,旋即眉头一松,面无表情道:“夫人多虑了,为夫只是担心夫人娇弱吃不消,才都有收敛。不过看夫人现在的说辞,却是不满为夫未尽力。”

话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甄柔一样,意有所指的接着道:“为夫以后将留在信都,有的是时间与夫人相处,必会叫夫人对为夫的体力满意,不会再有这等担心在。”

说罢,“驾”一声低喝,马蹄飞扬,曹劲头也不回地驰马远去。

等甄柔慢半拍反应过来曹劲又在外面恬不知耻地说这些荒谬之话,只能远远看见曹劲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队伍前面。

“无耻!”甄柔摔下车帷,坐回车内。

阿玉陪坐一旁,见状不由关切道:“少夫人,怎么了?”

这些如何与旁人道哉?

甄柔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假寐道:“无事,我休息一会儿。”

搪塞一语揭过话题,却不想这样阖眼一靠,被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行,竟然也摇出了睡意。

甄柔就如来时一般,在这一段路上全程睡了过去。

等马车一路驶入府邸,在三房的院子停下来时,果然见外面天色已有些麻麻亮了。

甄柔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颈项,就着阿玉的搀扶下车,便见姜媪一脸焦急的走下院门石阶,忙迎了过去。

今日依旧没有下雪,但清晓时分格外寒冷,甄柔不由蹙眉道:“我们是比打算晚了一宿回来,可早上清寒,你怎么出来接了。”

“少夫人,是——”

话戛然而止,姜媪脸色复杂地看向前方。

甄柔转身,随着姜媪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架步辇向三房走来。

正纳罕是谁,步辇在跟前稳稳当当地停下,侍人撩开帷幔,躬身道:“请姚夫人下车。”

第二百六十八章 自愿

姚夫人

三房众人都是一脸意外。

府里何时有一位姚夫人了

唯有姜媪阅历足够,在下邳王宫见多了朝为宫女暮做妃子的,甄姚又去了朱雀台一夜未归,闻言她已经心中有数了。

甄柔也同样心里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相信。

旬之前,曹郑不是才称将甄姚看作晚辈,如今怎能

这样出尔反尔,以后如何服众

不,她还是认为到了曹郑这个份,如果有心将甄姚纳为如夫人,断不会顾及其他,说出将甄姚当作晚辈的话。

在听到“姚夫人”这一声称呼,甄柔脑海中思绪飞转,闪过诸多念头,但下意识只认为不可能,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直接盯着步辇。

然而,下一刻尚未见到甄姚出现,却见阿致从步辇后一个踉跄出现。

她一脸惊魂未定,陡然看到三房院门外一众人等,更是吓了一跳。

尤在见到甄柔回来了,她几乎本能地眼睛一亮,启唇就要说话,不知想到什么,她蓦地一僵,然后镇定下来,疾步走到步辇前,伸出一只手,道“姚夫人,请下车吧。”

许是还有些惊惶,阿致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院门口,低声提醒道“三公子和少夫人刚回来,这会儿也在。”

纤细葱白的柔荑从姜黄色的步辇帷幔伸出来,听到阿致的话,伸手的动作微微一顿,方才轻轻搭在阿致的手上,从步辇缓步走了出来。

只见灰青色的天幕下,甄姚一袭天青色披风,装束简简单单,却难掩秀丽姿容。

清晨一缕冷冽的寒风拂过,那及至脚踝的披风随之翻飞,显得原本就清瘦的子越发风姿楚楚。

看得在场的一众人等都不由生出一种感慨,这样的秀丽佳人,也不怪曹郑会不顾争议,也要将人收到他的后宅之中。

甄柔却注意不到这些,她只目光直直地看着甄姚。

甄姚亦如是,走出来的一霎,她褪去了以往萦绕在上的柔弱,一双眼睛直接看向甄柔。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对。

一个目光震惊、难以置信,继而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只剩下满目痛心的质问为什么。

一个目光则没有任何闪躲,始终明明白白的写着一个意思,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愿的。

姐妹俩头一次对峙之中,甄姚丝毫不退让的坚持着。

甄柔终是败下阵来。

她双手紧攥成拳,因为太过用力,体微微颤抖着。

她很痛心,很生气,口就好像着火了一样,烧得她五庄六腑难受极了,可是却找不到任何发泄的渠道。

她好想立刻马上亲口问一问甄姚,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

曹郑都是可以当她们父亲的年纪了,还有那么多的女人,岂是可以托付终之人

即便要报仇要雪恨,他们也可以再从长计议,兄长甄明廷已经开始能独当一面了,她也已经逐渐得到曹劲的信任,坐稳了曹府三少夫人的位子,不定哪一就能随曹军攻破长安,届时再向王志习、何近报仇也不迟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要赔了自己的后半生了

想到甄姚的后半生这样交出去了,甄柔口就着烧得没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难受的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回头看向曹劲,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夫君,连夜赶路也累了,让熊将军他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又恍惚忆起曹劲今好像还有事务要忙,又“哦”了一声道“夫君好像也还有事”

话犹未完,曹劲冷冷瞥过甄姚,打断甄柔的话道“我先回院子,午后再出去。”说罢让熊傲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便顺甄柔的意思,打发了熊傲一众人等,又安排侍人先送曹昕回其住处。

转眼之间,三房院门外只剩三房自己的人了,以及送甄姚回来的几个灰衣侍人。

请甄姚下车的侍人,显然是几个侍人中的头,与曹劲也认识。

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颇为老实,但为人却很是伶俐,见众人散去,也不先与甄姚多言,忙恭敬上前,向曹劲和甄柔长揖一礼,“小的平安见过三公子,见过三少夫人。”

听到这侍人的名字,甄柔沉静似水的眸子有几分波动。

她在甄姚那听过平安的名字,曹安曾在外收养了一个叫平安的孤儿做养子,现在被留在曹郑的边做一个长随。

知道这是安内侍的养子,甄柔打起精神,向对方回了一个微笑。

平安却是早见过甄柔的,只是都是在人多的时候远远看上那么一样,这会儿走近一看,暗道甄氏姐妹果然一个塞一个的出众,莫怪曹氏父子皆栽于其中。

不过想到来时义父曹安的连连叹息,平安还是赶紧心神一定,道“昨下午,君候如常召姚夫人朱雀台唱歌,并留了姚夫人一起用暮食,未料环夫人因自己近来甚是少宠,利用八公子年幼无知,让其给君候所在的火盆中扔了一味助兴的香料,却不想中间出了差错,使其误幸了姚夫人。”

将前因后果简单的解释了一遍,平安停了一停,转向甄柔。

他恭敬的又道“不过请三少夫人放心,君候已下令了环夫人,也将环夫人和八公子在朱雀台的住处撤销,并言之既然已与姚夫人有了夫妻之实,必会对其负责,虽不能以正室之位相待,但将趁众官要在信都拜见之时,广开宴席,纳姚夫人为侧室,让众官为之庆贺,定不会辱没姚夫人及甄氏一族。至于现在,姚夫人还需先借住于此,稍后待小的收拾好院落,再来迎姚夫人入住。”

“三公子和三少夫人连夜赶路,现在才归府,小的就不再打扰了。”说罢,平安又长揖一礼,便是告辞离开。

待平安一行人走远,甄柔重新望向甄姚,却不及言语,甄姚像是知道甄柔会说什么,抢先一步道“君候没有勉强我,当时我是自愿的。”

一句话落下,甄姚屈膝向曹劲一礼,便深吸一口气,裹紧上的披风,从甄柔边走过,匆匆进了三房的院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喜宴

甄姚的这一句自愿,让甄柔瞬间哑口无言,所有要说的话都失去了意义。

她只能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甄姚与她擦肩而过,看着甄姚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

许是环境真能影响心境吧。

寒冬的清晨,连空气都是冷冽的。

还未大亮的天色,一片灰蒙蒙的,仿佛在眼前蒙上了一层影。

此此境,甄柔莫名生出一种感觉,门里门外泾渭分明的两条路,也许她和阿姐也将走上两条相反的路。

这一天阳光依旧很好,太阳暖洋洋的照耀着信都这座旭东升的城池。

信都城的老百姓cāo)办年货之余,皆携老扶幼全家出动,或在自家的庭院里,或在市上坐堆,一边忙年事一边喜笑言言的晒太阳。

曹府三房的院子里却有别这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在女主人的沉默下,变得异样的安静。

与此同时,曹府上下却闹了起来。

曹昕回府过年的消息还没传开,众人这早上睁眼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环夫人失宠了

这位专宠多年,曹郑唯一一位拥有两个儿子的女人,被众人视为曹府第一宠姬的环夫人,终于受到曹郑的厌弃了。

不仅如此,连带着曹郑最宠的幼子八公子,也受其母环夫人连累,母子一起被撤销了在朱雀台上的住所。

还被绘声绘色的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道是曹郑当面斥责环夫人说“妒妇狭隘,不堪为吾儿之母”

这一句话,掠夺了环夫人的母亲资格,但也念在环夫人多年的服侍,以及所出的两位公子的份上,只将其足于自己的院子里,不得命不准踏出院子一步。

六公子和八公子年纪尚小,没有母亲养育自是不行,自当交于嫡母环夫人养育。

如是,一夕之间,环夫人不仅失去了曹郑的宠,也失去了两个亲生儿子。

想起昔环夫人是多么受宠,谁也没想到不过睡了一夜起来,就落到如此境地。

尤其是另外三位侧夫人,大约是物伤其类,想到这些年让她们望尘莫及的环夫人,就这样说失宠就失宠,连亲生儿子都被送给了往视为劲敌的卞夫人,不免觉得齿寒。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唏嘘。

然,还未从环夫人突然失宠的消息中回过神,待问过失宠的缘由,这才是更为震惊。

简直是一幕大戏接一幕大戏的上演,环夫人才失宠,三少夫人的堂姐就被纳为新的如夫人。

这又是一番曲折,本来甄姚将成为曹郑第五位如夫人已经传得有板有眼,却忽然说只是当做晚辈在看,可不过旬而已,晚辈就成了名如其实的如夫人。

众人自不敢议论曹郑出尔反尔,更不敢斥责此举有违伦常,只静观其变。

而接下来曹郑的举动,却让一众人等应接不暇。

不仅给甄姚选了离朱雀台最近的一座三重院落,还在朱雀台另给甄姚安排了住所。

也就是说,甄姚可以自由出入朱雀台,这样的特权也只有失宠前的环夫人母子拥有过,但当年环夫人也是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八公子之后,才有了自由出入朱雀台的权利。

此外,曹郑另下令于三之后,在朱雀台大开筵席,邀请众官员及内眷观礼,将正式纳甄姚为侧室。

其礼虽不比上娶妻之礼,却准许甄姚穿大红嫁衣,一起拜天地,共饮合卺酒,这每一项却是正室才可拥有的。

如今的正室卞夫人,乃妾室扶正,根本无迎娶之礼。

其余的如夫人,说好听是侧室,但曹郑到底还不是天子或诸侯王,她们也就一妾室而已,又怎会又纳娶之礼何况那时的曹郑虽也是割据一方的霸主,但哪有如今统一北方,坐拥整个北方六州来得威风自也不可同而语。

却越是这样处处彰显对甄姚的不同,作为正室的卞夫人就越是难堪。

毕竟这一切下来,甄姚似乎除了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其余已然与正室无疑,甚至超越了卞夫人。

对于曹郑此举,其他人事不关己,自然不会置喙。

曹勤和曹金珠作为卞夫人的嫡亲子女,却是绝不可能忍下去的此举损害的不只有卞夫人正室的尊荣,更让他们兄妹的正室子女份蒙上了影。

就在曹郑定下朱雀台迎甄姚入门的当天,曹金珠首当其冲拒不领命,当着北方六大州各郡国来赴职的文武官员的面,跪在朱雀台之下,恳求曹郑取消迎甄姚入门之礼。

作为曹郑的嫡长女,也是曹郑的第一个女儿,曹金珠在府中受宠程度可想而知。

可是这一天,直至曹郑听众官员禀各地政务事毕后,都没有接见曹金珠,任其跪在朱雀台下不予理会。

到底是贵的曹府女公子,即使从小跟着舞枪弄棒,比寻常女子体强上一些,但跪到天擦黑之时,还是体力不支地晕倒过去。

曹勤历来谦和至孝为信都秀士追捧,一母同胞的姊妹如此,何况还是为了生母亲,他自然也不能置事外,让人将曹金珠抬回去就医,他则顶替曹金珠跪在朱雀台下,继续请求曹郑取消三之后的迎纳之礼。

只是这一跪,未等到曹郑接见,却是卞夫人亲自前来,怒斥曹勤道“跪bi)生之父,此为大不孝”

如此一番将曹勤怒斥回后,卞夫人又代一对子女向曹郑请罪,并称甄姚乃名门淑女,当以此礼迎入曹门,她愿全权cāo)持当盛宴,一为子女向甄姚赔罪,一来也是以表自己庆贺之心。

卞夫人这般知识趣,又毕竟是自己的正室夫人,曹郑自无不可,当下了卞夫人之请。

卞夫人也不愧为掌中馈的曹氏当家主母,短短三而已,就将喜宴的帖子送到了各官员府邸,整个曹府内外亦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喜庆闹的氛围。

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这一天,前来观礼的男女宾客见状,无不称赞卞夫人果然贤良之人,这样盛大的喜宴比之列侯迎娶正室也相差无几了。

也在这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曹郑对这位新纳如夫人的喜。

曹府第一宠姬,已不再是过去的环夫人,而是出自彭城甄氏的姚夫人。

第二百七十章 说开

前来观礼的宾客如何感慨,如何猜测,不必细说。

就曹府大门外一带,车如流水马如龙,已可料见今天宾客如织,场面之盛大。

丝竹管弦之声,又有人声马声,声声不绝于耳,闹得恍如已是新年。

不过曹府占地广阔,其室连栋上百,奴婢千群,黑甲卫护万计。

朱雀台坐落在曹府大门及二门之间,等府外的喧闹,朱雀台上的闹,传到二门后的内庭里,已是几不可闻。

如是,三房的院子里还是一片安静。

东跨院里,梳妆镜前,甄姚一大红嫁衣,珠饰环绕,美丽不可方物,秀色犹胜当年初嫁。

甄柔跪坐在甄姚后,看着黄铜镜中的美娥,恍如回到了两三年前,她陪甄姚备嫁的时光。

那段子她抛开了一切思虑,只一心一意陪着甄姚,她们一起沐浴,一起梳妆,什么都在一起,同吃同住,同榻而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那个时候真是好呀,无忧无虑的每一天,又怀着对未来的期盼。

不像现在,更多是相对无言。

哪怕是前段时间,看似相谈甚欢,也不过是她在装聋作哑,甄姚在刻意而为,只是她们都默契的回避开来。

思绪怅然之间,目光不经意在黄铜镜内与甄姚对上。

甄柔也不移开,就看着甄姚的眼睛,缓缓道“阿姐,今天过后,就再也不能这样唤你了。”

话才起头,可一想到从小唤到大的阿姐有一天不能再唤了,心头莫名一哽,鼻子里酸酸的。

但她极力忍住。

甄姚初嫁时,她们姐妹没有理会长辈们的劝说不吉利,抱头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也不知是当时落泪的原因,甄姚第一段婚姻才会如此悲怆的收场。

所以,这次她再不能哭了,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甄柔仰头,bi)回眼中的酸意,然后面露微笑,重新看向甄姚道“还有你即使成了姚夫人,也别忘了,你还是甄家的女儿。”说时又念及自家中这一系列变故之后,甄姚和母亲曲阳翁主、兄长甄明廷之间的疏离,忙改口道“便是你觉得母亲和兄长他们始终隔了一层,可我们不一样。”说着语声一急,声音里已带了一丝哀求,“阿姐,你信我,你的娘家人还有我。”

说到这里,也终于将这些子装聋作哑的话透露了一二,却也把她能说的能做的表达完了。

甄柔不再多言,从地上的捧盘挑出一支金凤钗步摇为甄姚戴在发髻上。

而人非草木孰能无,从小一起长大的谊,比一母同胞的嫡亲长姐还要亲厚的姐妹之,又岂是那样容易割舍

甄姚终是目光复杂了起来。

她看着自幼护疼惜的幼妹,听着声音里那都要溢出来的哀求,她无法再让自己去想他们一家四口落至如今的下场是甄柔一家所害,至少这一刻她无法再这样想了。

可是她不敢保证下一刻她是否会继续陷入那种被嫉妒啃噬内心的疯魔之中。

不过也许以后就不会了。

她就要是坐拥半壁江山之人的宠姬了。

甄姚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阿柔,我果然不如你,原来这些子以来我存的小心思,你都知道,却依旧处处包容我,难怪周郎慕的是你。”

终于看到甄姚如以往心无芥蒂的笑了,以为她们姐妹至少在这一天能回到曾经,却不想甄姚突然提及周煜。

甄柔愕然,亦难掩震惊,“阿姐,你都知道了”说到最后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甄姚却不在意地一笑,道“嗯,我已知道你和周郎一度谈婚论嫁。可你认识他在前,我认识他在后,所以你不用觉得愧疚于我。到是我,这些子以来因一直不能释怀此事,忍不住处处和你一较高下,每每发现不如你之处,就想周郎之所以不喜我,可是这些缘故但现在好了,成了君候的如夫人,我不用再想这些了,周郎他”

声音蓦然一哽,似有哭腔出来,甄姚立时止声,也忙不迭抬头望天。

这分明就是还难忘周煜,却要马上另嫁他人了,还是与人做妾,甄柔心中一酸,不出声,“阿姐,要不我们不”

她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一句“不嫁”根本说不出来。

曹郑今这样大办喜宴,几乎整个北方六大州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岂能容忍甄姚不嫁。

而且这场声势浩大的喜宴,虽说是为了以庆甄姚为如夫人,但何尝不是曹郑借此昭示北方大统,他曹郑已经坐拥半壁江山

如是,这场喜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场庆功宴,一场昭告天下的盛宴,甄姚已经无任何反悔的余地了。

甄柔默默无语。

甄姚却收拾好突来的绪,眉宇间的羸弱渐渐被坚韧取代,她平静无波道“不要为我惋惜,当君候给了我选择的余地,是我心甘愿委服侍,如今我也算是求仁得仁。在那事后,君候问我要什么,我告诉君候我要报仇,他答应我了,会将王志习和何近交由我处理,也会派人将长姐的遗孤带来信都给我亲自抚养。”

说这些的时候,许是见到了手刃仇敌的那一天,甄姚笑得舒眉展目,“还有我也终于可以从单相思中解脱出来,不用总想着与你攀比,嫉妒的快要不像自己了。还有我们也不至于因此隔阂,最终姐妹成陌路。”

确实如此。

一笔写不出两个甄字。

尤其是甄姚成了曹郑的如夫人,她和甄姚的关系也将更紧密。

哪怕不谈谊,她们姐妹当下为了生存,也不会成陌路。

甄柔默然,不得不承认甄姚的话。

见状,甄姚微微一笑,望着黄铜镜里自己和甄柔的芙蓉玉面,笑容渐渐敛下,目光变得深幽,然后回,面对面看着甄柔,逐字逐句道“独木难支,我们是彼此的娘家人,三公子要世子之位,我要成为君侯边第一人。”

话音落下,阿簪在内室外请示道“夫人,吉时至。”

甄姚不予理会,只看着甄柔。

甄柔迎视,“世道不易,我愿与阿姐携手而行。”

闻言,甄姚满意一笑。

甄柔垂眸,伸手扶起甄姚。

她无法,只有送甄姚走上复仇之路。

她唯希望她们利益永远不会背道而驰。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发怒

那天晚上,甄姚真是光彩照人。

她一出现在朱雀台上的喜宴之中,连见惯了美人,又已得到过人的曹郑,也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落在一众男女宾客眼里,更加坐实了曹郑对甄姚的宠爱。

卞夫人还是那样贤良端方,堪为大妇典范。

东为尊,到底是正室夫人,她跪坐于曹郑右手,另在曹郑左手边设一席与甄姚,她们可谓平起平坐相伴曹郑左右。

席上没流露出一点儿的不悦之色,稍有话恭维到她,她也将话引到了甄姚身上。

甄姚成了喜宴上当之无愧的曹郑之下第一人。

甄姚觉得仿佛自己真是被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一样。其实,不仅于此,对比初来乍到参加接风洗尘宴那次的备受冷落,这次她可谓万众瞩目。天下一半的文武官员及其内眷都对她追捧奉承,这些人物都是多么尊贵有权有势的人,可是今天却全都要向她低头,她觉得自己就是北方六大州的女主人,更甚至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看着堂下一张张谄媚的脸,她矜持的微笑着。

仿佛看到了长安城里,曾笑话她、作践她的人们,正争先恐后的讨好她。

也好似看到了彭城里因她被陶军侮辱而目露嫌弃的众人,正一个个仰视着她。

一时间,案上的佳肴美酒,堂下的歌舞升平,大家的谈话说笑——所有这一切营造出的繁华盛世,让她生出一个至高无上的念头:我要手握权势!

念头过心,浑身上下的毛细孔都为之舒展开来,令人陶醉,也震动了她所有思维动作,使她忽然柔情万千起来,将酒樽举向曹郑,盈盈笑道,“君候,妾身敬您。”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柔情似水的明眸特别亮,比初雪还要细白的肤色,衬托出两颊微微一抹暖热的绯红之色,声音则因心情激动而微颤着。

无论声音,还是情态,都是望着自己心仪之人的样子,那仿佛沉溺于恋情之中的小女儿神韵在她的身上自然流露出来。

曹郑一怔,继而心中怦然一动,接过酒樽,与甄姚相对而饮。

饮毕,看着娇美动人的甄姚,曹郑禁不住哈哈大笑,心里如是暗道:“天下半壁江山为我曹某人所夺,这等倾国倾城的佳人也为我倾倒,我难道真是天命所归?这天下就该是我曹家的?”

想到这些,曹郑笑声越发大了,引得众人不禁频频顾眸,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位姚夫人,难道就如此让曹郑满意?

卞夫人许是真以曹郑之喜而喜,以曹郑之忧而忧,见曹郑对甄姚笑得如此敞怀,她也心情悦然的笑了。

特别是看到甄姚再没有初来乍到时的唯唯诺诺,已经越发坦然地接受众人的奉承,卞夫人笑得更开怀了,仿佛真是乐见其成。

这样的愉快气氛直到深夜都未减丝毫。

毕竟到今天,所有的政务已停,再过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自该好生放松一下。

六大州的官员也正好借这喜宴,彼此联络感情,交流政治意见。

曹劲作为曹家北方大统的大功臣,眼下世子之位的热门人选,自也受到了众所热捧。

夫贵妻荣,又是甄姚的堂妹,甄柔所受奉承也不遑多让。

好在今日曹郑虽下了通宵达旦行宴会之乐,但他终归已是知天命之年了,等子时一过,还是携甄姚退席。

曹郑这一走,也就暗示了愿意离席的都可以散了。

喜宴上,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围得那是花团锦簇,还有油香酒气释放出的热浪,简直空气都流通不畅顺了。

甄柔早是想走了,见曹郑终于离席,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又坐了一会儿,曹劲也携她离开了。

彼时,已是月上中天。

月华似水,仿佛一层淡白的水雾烟霭,薄薄笼罩在朱雀台的玉阶上。

曹劲低头瞥了一眼月光下延伸数丈的阶梯,回身扶上甄柔的手臂,道:“阶梯太长,我扶你走。”

甄柔摇了摇头,轻轻拂开曹劲的手臂,然后缓步走到丹墀边上,脚下就是步下朱雀台的玉阶。

她立定,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严冬的夜风刮来,衣袂翻卷,鬓发乱拂。

难怪说高处不胜寒。高处的风确实寒意森森,也极是风大,好像能将人像风筝一样吹了起来。

甄柔忍不住向阶梯前倾去身子……

曹劲心中大骇,一下攥住甄柔的手,就是猛地一用力,将甄柔一把拉进怀中,劈头盖脸地厉声斥道:“甄女!你做什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甄柔怔住。

看着甄柔一副茫然无措,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的样子,曹劲一股无名火顿起,浓眉紧皱,顾不得玉阶两头一字排下的黑甲卫护,怒斥道:“我看你就是太娇生惯养,现在该给我成熟了!一丁点小事,就承受不住!”

连斥两声,终于稍稍压下怒火,也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惊胆颤给压下去了。

曹劲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四下环顾了一眼,到底顾及两阶的卫护,还有丹墀上走动的侍人和宾客,只道:“我们走!”

三字落下,拉起甄柔的手,不给甄柔任何置喙的余地,径自下了朱雀台。

罢手挥开等候的步辇,就这样牵着甄柔手徒步回去。

已经接连晴了数日,地上的积雪早被侍人清扫干净。

一路跟着面沉似水的曹劲阔步疾行,手腕又被用力的攥住,身后还有阿丽和阿玉也是一脸害怕,甄柔眼见这会儿也没有其他人了,忙按住曹劲攥她的手,道:“夫君,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过要跳下去,只是在喜宴上待的头昏脑胀,才想吹一吹夜风。”

解释完感觉曹劲脚步稍微一顿,却还不及喘一口气,曹劲又头也不回地继续拉着她疾行。

这是做什么?

甄柔简直没好气,这人真不可理喻,她不由生气地挣脱,却哪是曹劲的对手,还没挣扎一两下,就弄的手腕发疼,痛呼出了声。

只在这时,曹劲终于脚步一停,却是向跟在身后的阿玉她们命道:“不许跟来!回去!”

听到命令,甄柔一脸狐疑的抬头,正要说话,不妨曹劲直接将她攥进一旁的假山之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同

曹劲的力道太大,她又未作提防,脚下一个踉跄脊背就砰地撞上嶙峋的假山。

然后,曹劲高大的身体袭上来。

豪无表情的面庞慢慢放大,直至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

信都的冬天异常寒冷,触目所及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为了让府中的园林在冬日亦有奇景可观,曹郑在府中打造了片一亩见方的假山群。

由各种奇形怪状的山石构建而成,山石之间空洞而又相连,路径迂回曲折,形成一个个隐蔽而狭窄的假山洞口。

甄柔就被曹劲攥进了这样一个假山洞口里。

两座高约半丈有余的假山之间,只堪堪容一个人藏身其中,现在却硬生生挤进了两个人,左手又一座假山堵在那里,右手的入口被曹劲横了一只手挡着。

这个封闭又狭窄的空间,甄柔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被迫面对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曹劲。

她抿了抿一路疾行而有些干涩的唇,试着沟通道:“夫君,你怎么了?我们有话好好说。”

她好言好语的劝着,曹劲却置若罔闻,或者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借着假山缝隙照进来的月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光洁的额头,若星辰的眸子湛湛有神,修眉端鼻,还有那微微翘起的朱唇,一张一翕似在邀人品尝。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这都是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迎合了他对女人容貌的喜好,却从不知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他刚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样,唯一一个感受居然就是害怕。

甚至她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后怕,若再不做些什么,他压不住这腔怒火。

他盯着她,骤然俯下头,捕捉到她微张的唇,未及思考已经探了进去,下一瞬,就像溺水的人急于吸取新鲜空气,猛然而急迫地辗转吸吮,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吞噬了她全部呼吸。

原以为这样可以让他得以平复下来,却无疑饮鸩止渴,不够,还远远不够。

早先喜宴里全是油香酒气生成的热浪,数九寒天也闷热出了一身细汗,甄柔出来时就没有立马披大氅,刚才更是一路被攥着疾行顾不上,这会儿身上只在里衣外穿了一袭宽袖窄腰的礼服。她的腰很细,他双手就可以堪堪一卡,那是真的纤腰楚楚,让他一再迷恋的双手从背后卡在那里时,她如一叶扁舟随他一来一回的荡漾,是那样不堪一握,好似轻轻一用力都能折了。

他禁锢在她腰上的手下意识一动,让他迷恋的记忆袭来,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急切抚上衣襟,不顾一切地用力扯开,唇也如影随形地落下,汲取着她颈间的芬芳。

他的吻如疾风暴雨般狂乱,甄柔觉得自己都要无法呼吸了。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曹劲终于放开了对她呼吸的掠夺,却来不及松一口气,只觉胸前一凉,甄柔骇然大惊,用力抵着他的胸膛推拒。

“曹劲,你疯了!”甄柔急遽喘息着,声音里透着惊惧,还有被羞辱的颤簌。

感受到甄柔的害怕,曹劲停下动作,薄唇从那白皙的劲项抬起,然后笑了一笑,很想说自己是疯了,但看着一脸羞愤的甄柔,他舌尖顶了顶牙槽,痞痞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甄柔却是一怔。

她见过沉稳内敛的曹劲,也见过咄咄逼人的他,还有一派贵公子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他现在这样。

就好像她以前逛市时,看到的一些地痞无赖。

可是这怎么可能?

甄柔眨了眨眼睛,再定睛去看时,只见曹劲一脸沉着,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刚才果然是她看错了。

心下一松,又见曹劲恢复正常,甄柔不觉来气,双手紧拉衣襟,怒视道:“放我出去。”

“不行!”曹劲面无表情道:“在你认识自己错误前,哪也别去。”

甄柔只觉莫名其妙,加之今日心情本就五味杂陈,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争执道:“我哪里有错了!?我就是吹一下风,怎么了?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才不要你管!放开!”说着就兀自挣扎起来。

见甄柔非但认错,还如此不服管教,曹劲索性再次俯身狠狠吻下。

这次不同先前的急切,他先是吸吮着双唇,然后越吻越深。

甄柔又一次被攫取了呼吸,她终是挣扎无力,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曹劲勾唇冷笑道:“还要不要我管?”

甄柔大口呼吸,却又力不敌人,她撇过头道:“蛮人!不讲道理。”

曹劲丝毫不在意甄柔的指责,笑了一笑,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不讲道理也罢,我就是认定你了,你这一辈子我都要管。”

本是争锋相对,未料突然听到这般似情人之间的言语,甄柔一愣,不由抬眸看他。

只见曹劲黑眸深邃,似有深情。

甄柔心中一跳,想到刚才被那样对待,分明就是不尊重她,如是只告诉自己看错,她垂下眸来,胸中怒气倒消了一半,却还是控诉道:“你实在过分,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对我,若被他人看见,我如何自处?”

见甄柔回避的垂下目光,虽他早是知道她就是这样,曹劲的眸中仍是晦涩了一下,方道:“只要有我在,就无人敢非议你。”语气虽是张狂,却也有那一份底气在,但这样恣意一句后,他蓦然一叹,似妥协的道:“不过刚才那样,也确实是我太生气了。你本就饮了酒,又是深更半夜,精神疲惫,若稍不注意跌落下去,你让我当如何?何况这几日你一直郁郁寡欢,我也着实担心你有不智之举。总之,下次别再让我这样担心了。”

语重长心的说完,曹劲到底还是放开了甄柔,率先一步退了出去。

这样软和的语气,言语之间关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到底不好再气了。

只是这委实与以前的曹劲不同,甄柔不由又默了一默,在光线昏暗的假山洞里独自待了一会儿,等心沉静下来,又整理好衣襟,才缓缓走出来。

而这一天晚上,曹劲似乎也不同于以往。

整个人似火舌一样,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

一响贪欢,一夜无眠,让她无法去想曹劲的不同。

待到悠悠转醒时,已是翌晨日上三竿。

十二月二十九日,该忙着年事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过年

曹家发迹始于曹郑,至今不过二三十年,传承也才至第三代曹虎。

但曹郑有一妻五妾,不算早逝的嫡长子,还有七子二女一孙,并三位娶进门子妇,可谓人丁兴旺。

这一年曹家又实现了北方大一统,坐拥汉室半壁江山,便还要受六大州文武官员拜见。

是以,这是甄柔过得最为人多事杂的一个新年了。

这个时候,已经有了除夕守岁的习俗。

甄柔终于亲身感受了一下身为子女和儿媳的差别。

家宴过后,就是曹家一大家子人聚首在卞夫人院子里的正堂上,围炉夜话。

甄柔不知道去年曹家除夕是怎么过的,但肯定和今年不一样。

去年这个时候,环夫人还是四位如夫人之首,必是春风得意地带着两个儿子跪坐在东首席的位上,如今却形单影只的独坐于最末端。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身华服的甄姚。

也是如今阖府上下争相讨好、称赞良善的姚夫人。

在甄姚正式成为姚夫人的第二天,便以曹六郎和曹八郎为由,请求曹郑看在环夫人是两位公子的生身母亲份上,赦免环夫人的禁足令。

众人皆知,仅凭环夫人生有二子之功,即使环夫人下药一事触犯到曹郑的逆鳞,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会一直禁足,至于多久就无人得知。而届时再出来,曹府后宅又是一番什么天地,曹郑身边可否还能有一席之位,那就难说了。

有这一番曲折,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甄姚会为环夫人求情,此举无疑纵虎归山,要知环夫人毕竟专宠多年,甄姚在地位未稳之前,冒然让环夫人出来,谁又知环夫人不会再次得宠起来?

如是,当曹郑不知是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还是看在甄姚的份上,或者二者皆有,允了甄姚所请,并大为称赞甄姚良善之后,府里上下也随之道起甄姚乃是人美心善之辈。

不论甄姚此举是否真不忍幼儿失母,至少对于曹六郎和曹八郎而言,虽然他们不能再与环夫人住在一起,这会儿也不能坐到环夫人身边,但总算看见自己的母亲了,两个小儿也忘性大,也就欢欢喜喜地过起年来。

一时间,以曹五郎为首的四个总角小童,就围着堂中的大火盆打闹疯跑,场面一度混乱嘈杂。

却也因为有了孩童天真无暇的欢笑声,堂上气氛很是融洽和谐。

不过二更天一过,小童们一个个都瞌睡兮兮,大人们也是呵欠连天。

于是,曹五郎和曹七郎被他们的母亲带回去睡了,曹六郎和曹八郎也被卞夫人安排的傅母带走,府中娇客金珠银珠两姐妹更是一早有了睡意就走了,然后再是要照顾曹虎的郑玲珑以及身体不好的曹昕提前离开。

转眼之间,偌大的堂上,人就散去了一大半。

又是子时,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该谈天说地的都已聊完,这会儿也只有干坐着,昏昏欲睡的熬年。

甄柔随曹劲在西次席坐着,眼看眼皮子又忍不住要耷拉下来,不妨曹劲在旁暗中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顿时一个激灵又清醒了过来。

堂上暖意融融,又饮了不少的酒,她真觉得好困……

不由想到未嫁之前,每逢除夕守岁,最多子时一过,母亲和兄长就会让她先去睡了,哪需要像现在这样苦熬着。

可是现在身为子妇,怕是不到最后一个,她是走不成了。

人疲乏的时候,最无防备,甄柔这样想着,望向曹劲致谢的目光就不觉一变,将心里想法跟着泄露出来。

也在这时,庭院里终于传来了鸡鸣之声。

一声鸡鸣,虽未天亮,堂上剩下来的人却是精神一震。

倚在凭几上的曹郑随之睁眼,罢手道:“鸡鸣了,你们赶紧回去打个盹。”

众人敬诺。

甄柔随曹劲离开,甫走出卞夫人的院子,正要搭着阿玉的手上步辇,未想曹劲快上一步,扶起她的手臂。

“夫君?”甄柔心下一叹,不明白曹劲怎么忽然这般多事,压下不耐,她强打起精神问道。

曹劲看了一眼其他人已走远的步辇,低头看向甄柔,道:“你守岁到最后可不能怪我。”

甄柔一下瞪大眼睛,好像在问怎么知道的。

曹劲笑而不语,只问道:“你可想知道以后如何避开守岁?”

甄柔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无思考之能,闻言就眼睛一亮,点头道:“当然!不知夫君有何办法?”

曹劲依旧不答,继续循循善诱道:“阿柔看今日离席的都是何人?”

甄柔还是没反应过来,就了一个呵欠道:“除了大娘子和二娘子,其余人都是需要照顾孩子——”话语蓦然一止。

见甄柔明白过来,曹劲接过话头,也终于说出谜底道:“只要阿柔今年能有喜,以后至少十年,你不用守岁了。”说罢牵起甄柔的手,黑眸温柔凝视,“阿柔,我很期待和你的孩子。”

他一字一顿的说,眼里是藏不住的深情。

让人难以置信,一贯冷酷无情的曹三公子竟有这样一面。

既然难以置信,那就是不用信。

目光掠过四下惊讶的侍卫及侍人,甄柔脑袋清醒了一些,笑着回应道:“夫君,我也期待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子。不过明天还要祭祖,我真是困了。”

曹劲目光几不可见的一凛,随即神色自若地扶甄柔上步辇,他也不再多言上了另一方步辇。

没了曹劲找话说,甄柔一回到三房的院子,稍作盥洗,几乎是躺下就睡,她还需要养足精神,应对明日的祭祖。

彼时,祭祖是过年的头等大事。

每年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就是祭祀先祖,并将家中添丁进口之人事写进族谱,或将大逆不道之人在族谱中除名。

随曹劲走入曹氏宗祠,看着自己的名字终于写在了曹家族谱上、曹劲名字的旁,甄柔莫名觉得安心。

走出光线昏暗的祠堂,看着外面正午耀眼的阳光,甄柔微微眯眼。

自三年前重生,她一直盼着永安三十四年安然度过。

如今,终是来到了永安三十五年。

接下来的未知之路,她又该如何去走呢?

垂目,地上是阳光下曹劲颀长的影子。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宠爱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基本过完了。

闭市休息的商家纷纷开门营业,各地文武要员也该回去处理新一年的事务了。

只是直到最后一名外地官员都离开了,齐侯世子之位的人选仍旧还是传闻而已。

其实这一年北方大统,对于曹郑,或是整个曹家而言,都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里程碑。

这时立下继承人,当是最合适的时机稳固根基,安众拥趸之心,昭示曹家大业后继有人。

曹郑却未趁此时机一并立下世子,显然现在尚无立继承人的心思,或者对目前已成年的两个儿子都还不甚满意。

有了这一猜测,年前竞相追捧曹氏三房的一下子骤减。

不过曹家坐拥的这六大州,其中有两大州是曹劲和已逝的曹勋一起打下,另又有徐州为曹劲所夺,可谓曹家的天下一半是曹劲打下的。如是,在曹勤少有功勋及曹五郎他们又太小的况下,功勋显著的曹劲仍是世子之位的不二人选,众人对于曹劲的态度自是极为恭敬,秉承着交好的原则,只是少了对拥立之功的急切。

随着众人对曹劲骤降的同时,新年的闹也渐渐落下了帷幕。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整整半个月时间,甄柔几乎每一都辗转于朱雀台上的宴会之中,无一不是过了子时才能上榻休息。

这样的子忙碌而充实,虽不得闲,还要打起精神随曹劲各方应酬,时时笑脸迎人,但也在过程中习惯了现在的份和生活,更重要的是将各地要员的关系背景了解清楚了,对时下的局势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当然信都当地的各官要及世家大族,她也都逐一认识了遍,在彼此有心的况下,还结识了不少可说上几句话的贵妇贵女们。

阿姝作为卞夫人的侄儿媳妇,在过年期间也少不得要见上一二。

甄柔对丈夫的旧人,甚至是要一度谈婚论嫁的旧人,委实觉得没有深入交往的必要。该是她介意阿姝和曹劲的过去,还是她向阿姝炫耀自己才是曹劲之妻这都没有必要,所以就泛泛之交便可。

好在阿姝和曹劲的事太过久远,这几年又和卞昂一直在外地,信都这边的人要么对此讳莫如深,要么就是当时都不甚清楚,现在更是早忘记了。

如此,众人也没有异样之色看她和阿姝,加之围在她边的内眷着实不少,使她虽和阿姝时常在宴会上遇见,却连一次单独打照面的机会也无。而这样自是再好不过了。

可阿姝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好几次宴会上,她都发现阿姝痴痴地望过来,那目光真是柔似水,又似带着淡淡的幽怨,看得她直打哆嗦。

当年她和薛钦正浓时,她都不曾有过这般含脉脉的眼神。

两相一对比,让她不感慨,阿姝还真是对曹劲用至深。却又不由疑惑,两人那段都是要快十年前的事了,这中间又再未见过,曹劲当真还能让阿姝如此留恋

于是,宴席上每每发现阿姝这样看来,甄柔都下意识地望向一旁的曹劲,看一看曹劲到底哪里值得一个女人十年了都还恋恋不忘。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曹劲误以为自己深深为他所倾倒,她每次才看过去,曹劲都会立马回望过来,黑眸深邃,目露喜悦。

倒是对阿姝的目光视若未睹,一次两次次次如此,不过念及年前在驿站偶遇的事,认为曹劲这样冷酷十有**是故意为之,目的也是为了阿姝考虑,如此也就不觉得曹劲对自己频频露出喜悦有什么不同了。

整频繁于宴会应酬的子过得很快,倏忽就是正月过去。

二月一来,东风解冻,大地回。

廊檐上的积雪化水一点一滴落下。

虽有句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郊游踏、欣赏早景物的人还是渐多了起来。

既然游人都能不顾早这乍暖还寒的天气,到郊外彩幄翠帱,鲜车怒马,恣意地游乐一番,官家也当重视起新一年的农桑。

大约当年曹劲一力举荐的屯田制效用显著,也或许是为了扭转曹劲在世人心中只知道兴兵战事的残暴一面,曹劲留在信都主掌的政务之一便是农事水利。

是以,这月以来,曹劲频频带了主水利、农事的官员们到郊外,视察农田沟洫。

走得近还好,当天可以来回。

要是走得远了,光是路上都要一两天,这一去便是四五天不在府里。

但这比长年累月不在府里要强上太多,再说甄柔这时候还在调养子,曹劲几不在府中,三房上下都不觉得有甚。

尤其是甄柔觉得如此甚好,曹劲隔三差五外出一趟,她一个人倒更悠哉乐哉些。

这曹劲又不知去哪里视察了,都三没有回来了,甄柔刚从卞夫人的院子晨省回来。

甫一踏进内室,就闻一阵馥郁的芬芳送来。

正是兰花香。

抬头一看,只见南窗的案上正放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花。

再看那“色”、“姿”、“形”,竟也是样样不俗,端是一盆上品兰。

而兰常在时开放,但北地迟,怎不过二月下旬,就有开得这样好的兰花,也不是什么窖花可比。

甄柔看得欢喜,当下住足道“哪儿来的兰花开得这样好。”

今是阿丽随甄柔去的晨省,阿玉则一直留在院子里,她跟着甄柔进了内室,一听甄柔询问,就回道“今儿少夫人刚走一会,姚夫人的一侍女就送了过来,说是君候特意为姚夫人从徐州寻来的,一共就两盆,姚夫人自己留了一盆,还有一盆就给少夫人送来了。”

闻言,甄柔这才记起,从卞夫人的院子离开时,甄姚曾给她说回去有惊喜,原来这盆兰花就是惊喜。

甄柔了悟,却不及言语,随侍一旁的阿丽就张大嘴惊讶道“君候可真是宠姚夫人,这花多嫩,还大老远从彭城给运了过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母虎

可不是宠爱么?

甄姚体弱,正月连日的宴会下来,身体就有些吃不消,忙让罗神医给看了后,不知怎就提起了不孕顽疾。

这不,没过两日,曹郑就四处命人搜罗稀有药材,给甄姚医治不孕顽疾。

连带她也跟着沾了光,得了好几味温补的上佳药材收在库房里。

这样看来,甄姚的选择也许不错。

至少有曹郑倾力支持治病,治愈的机会可谓大为提高,甄姚未来能有一儿半女傍身,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想到生儿育女的事,再看来自家乡彭城的兰花,甄柔忽然手抚额头,摇头道:“看我这记性,差点把阿兄的大事给忘了!”

阿玉去年一直在信都,自不知道彭城彭城发生的事,当下就疑惑道:“大公子有什么事?”

甄柔走到南窗下席地而坐,兴高采烈道:“忘了告诉你,阿兄去年纳了一个人叫矜娘的姬妾,和大嫂长得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去年我离开彭城的时候,那女子都有六个月的身子了,这会儿估计都已经生了!”

想到阿兄终于有孩子了,甄柔简直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时插上双翅飞回彭城,亲眼看一下那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如果是女孩不定像我。”

见甄柔高兴得只差手舞足蹈了,阿玉不由“扑哧”一笑,道:“瞧少夫人高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的孩子。”说时跪坐到长案一头,给甄柔舀了一杯蜜水。

甄柔接过耳杯,将温热的蜜水一饮而尽,这时才觉在卞夫人那寒暄说话了一早上确实口干舌燥,心中暗道还是阿玉细心,口中却是心情颇好地怼道:“这可是阿兄的第一个孩子,当然意义不一样了,我将其视为己出,也是理所应当。”

一个是主,一个是仆,阿玉自不会与甄柔争长短。

何况她本就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听甄柔这样说,她也顺着甄柔的话说下去了,“按少夫人说的月份来看,这衿娘应是正月就生了,大公子必是立马让人给少夫人报喜,这会儿捎信人估计都在路上了。少夫人等空时,差不多能想下贺礼的事,到时也好一起捎回。”

阿玉说的正中下怀。

可甄柔正是兴之所至,一天都不愿意等,忙找了姜媪过来,一起商量了给兄长甄明廷送贺礼的事。

当然既然要备礼,自也少不了母亲曲阳翁主和兄长的礼物,就连在下邳的外祖母下邳太后和舅父他们也都要涉及一二。

这一商量起来,一个上午也不够,直到当日傍晚时分才将礼单一样样理出来。

本以为琢磨了一天给亲人备礼的事,晚上看一会儿闲书,差不多该要困了,却奇怪今日就是没睡意,闲书也看得没劲,索性从卧榻上起身,赤足来到外间,拨了拨如豆的灯盏,一下拔亮了案上的油灯,她就伏案家书。

曹劲这三日是下访民间去寻水利专家,骑马跑了许多路,按以往都是哪里便利歇哪里,如今却是再晚都想着回去。

脱下戎装的他,少了冷峻的棱角,加之他认为自身这方面掌握不足,这些日子来对农事水利官员很有不耻下问的劲,使他们觉得曹劲与传闻中大相径庭之余,也说话行事随意了起来。

见曹劲宁愿走夜路也要赶回去,其中一大胆的年轻官员就打趣道:“都快要天黑了,三公子还赶着回去,莫不是舍不得家中夫人?”

信都上下皆知三美尽归曹氏,曹劲之妻就是三美之一。

闻言,夕阳下立在田梗旁的几个官员也纷纷笑看了过去,一副让曹劲莫否认,他们都已经猜到了的表情。

曹劲被看得好笑,不过他确实惦记甄柔了,想到甄柔还在家中等他,心里就觉得烫慰,遂笑道:“拙荆入乡随俗,已有母虎之势,众位都已娶妻生子,应该知道。”

北方民风强悍,时下大妇多妒心强,被当地秀士以母虎比之。

众人听曹劲不仅承认了赶路是为了家中夫人,还将三美之一比作母虎,不由一愣,一人随之哈哈大笑,“原来三公子也畏家中母虎,看来再美的人嫁了后也是凶悍。”

肖先生是曹劲的军师,有政事时自是追随在旁,这时他就摇头道:“我看与其说夫人变凶,不如道是三公子所纵。”

在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水利农事官员,一听就明白意思,只是曹劲再礼贤下士,不拘泥于身份,但彼此到底是有主卑之别,众人也不敢太过打笑。

也就说笑了这一两句,众人便策马扬鞭随曹劲连夜往回赶。

如是,曹劲当夜归府,见已是深夜了,恐扰甄柔睡眠,他就没有惊动人,直接去浴室简单沐浴了一番,才悄然回去内室,却见甄柔正跪坐在外间,手握笔杆,望着案上一盆兰花暗暗出神。

曹劲出声道:“都这么晚了,还在写什么?仔细伤眼。”

甄柔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道:“都过子时了,夫君怎不歇一晚再回来。”

曹劲道:“想阿柔了,便赶回来了。”

甄柔不信,又问道:“可是明天有紧要的事?”

曹劲无奈道:“明日无事,能休息一两日。”说完见甄柔根本没认真听,心神已转回书写的内容上去,他不由好奇地走过去,俯身粗略一看,道:“原来是家书,那不急于晚上写,睡了吧。”

甄柔头也不抬地回道:“夫君你出门三天,又赶夜路,当是辛苦了,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连夜赶路就是为了眼前的人,让他先去睡?

曹劲立在案前默了一默,又扫了一眼昏暗的光线,眉头直皱,然后他干脆两指往灯芯一掐,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甄柔无语放下笔。

所以说还是曹劲出外当差办事,她来得自在。

毕竟还是曹劲,深谙人心之道,灭灯就知甄柔会不悦,随即就说:“早点睡,明日我陪你去大慈寺上香。”

第二百七十六章 议灾

大慈寺是一座百年古刹。

坐落在信都城南三十里外的九夷山上。

其山山势巍峨,峰峦挺秀,多奇峰峡谷。山顶可与北山相望,俯视可见原野平畴,更难而可贵的还有温泉活水。

如此冬泡温泉夏避暑,可谓一年四季游人如织。

大慈寺占地利之便,加之佛教教义中善恶因果报应和三世轮回的理论开始受底层百姓接受,寺庙也逐渐香火旺盛,成为南郊游必去的景点之一。

彼时正是暮春时节,前来踏青上香的游人络绎不绝。

这日上午,九夷山下,突然来了一辆軿车,让沿路的行人车马纷纷驻足而望。

斯时,軿车是专供贵族妇女乘坐的高级马车。

该车双辕单马,方形车舆,四面施以帷幔。车门在前,车内仅容坐一人,御者坐在车舆前的轼板上驾驶。

纵观四下,来往的軿车也并不少,可是这辆軿车却着实不同。

只见一只雪肤如玉的纤手撩着帷幔,映在灿烂的阳光下,如透明一般。却不及感慨肤如凝脂果有其人,又见佳人一张玉面秀美无伦,似让融融春光生了好心情,颊上扬起笑靥,真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在輧车旁有一青年男子,高坐马上,虽身着颜色低调的石青色锦袍,肤色也略黑,却是俊眉修目,五官冷峻,周身气势逼人,端是雄姿勃发。

青袍男子不时低头与车内女子耳语,两人频频相视而笑。

一望即知,这是一对势均力敌的有情人。

看得四下游人又是遗憾又是赞叹。

遗憾神女已是他人妻,襄王则有美娇娘。

又赞叹男子英武,女子秀美,两人合该成双,男才女貌当如是。

有人识得他们,便悄声指点道,男子正是三公子曹劲。

众人哗然,原来三公子如此仪表不凡;又恍悟道:难怪軿车内女子恍若神女,原来是三美人之一的甄柔。

一时间,众人想起三美人齐聚曹氏乃天命所归的话,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三公子娶了小甄女不久,徐州就依附过来了,如今大甄女才远从京都改嫁君候,京都冬天就冻死了上万人,我们信都可是风调雨顺!倒还真是三美聚首,曹氏乃天命所归!”有人云亦云者道。

有人嗤之以鼻道:“什么三美聚首,天命所归,我看都是当权者自己放出来的风声!”

信都可是曹氏的大本营,这话明显暗指曹郑,众人可是不敢应声。

说话者大约也自觉失言,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也就冀州、衮州两地还算风调雨顺,还有徐州、扬州自古以来都是富饶之地,余下诸州水旱、虫蝗、风雹等灾害可是接连不断,还有傜役和租税简直重负不堪,说来也确实在曹氏地盘下要好讨生活一些,他们倒是可以迁移过来,只是离乡背井也……”

话犹未完,一人却忙不迭道:“我们是好生活些,可庄稼也仅够赋税和自家咀嚼,这京都难民遍地,可千万别来我们这!若是难民暴乱,遭殃的可就是我们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十多年前那场遍及全国的民变就是由一群难民最先发动的,导致四处战乱,军阀混战,可谓民不聊生。

众人多是亲身经历过那一场暴动的,如今生活才安定每两年,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实在是让人无活路可走了,当下都惶惶不安地议论起来不能让放难民进信都,甚至是冀州境内。

转眼间,众相讨论的内容就从三美人和曹家,变成了各州的灾情之惨,难民之多。

輧车辘辘而行,甄柔端然跪坐在车内,听着不绝于耳的灾情难民之言,她有些坐不住了,不禁仰头问道:“夫君,各地灾情真有这么严重?”一语问过,又念及被游人反复提及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京都冻死者达上万之众,忙又跌声问道:“还有京都真冻死了上万人?”

曹劲看了一眼甄柔,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下,眉心似有一道刀削般的裂痕,沉声道:“其实这些年灾情一直未断,只是去年尤为严重,将积压已久的问题暴露出来。半月前我接到京都消息来报,年前暴雪来势凶猛,只京畿之地冻死者已达上万。”

甄柔愕然。

京都到底是皇权之地,当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竟然灾情这般严重。

那其他地方只怕更不好了……

想到这些,甄柔心思微沉。

她虽只是一普通女子,但也知道倾覆之下焉有完卵。

总之,京都还不能乱,不然天下三分这制衡之下的平衡怕是要打破了,届时又是如何动乱……

甄柔不敢再想了,忙怀着希冀再问道:“京都到底不是寻常地方,朝廷对冻死者和难民怎么处理的?”

曹劲薄唇微扬,似有讥讽一笑,“皇帝昏庸,荒淫无道,只知道纵情享乐。皇后之兄何近掌权,岂会管汉室子民好歹?他首要保的是麾下二十万大军的军饷粮草,以及过冬的碳火衣物等。所以——”

他语顿,薄唇紧抿如刀刃,未几,方才一字一字地语气沉缓道:“何近下令关城门,将一众难民拒之门外,并增添冬季取暖杂税,确保二十万大军今年有足够的粮草。”

不但不施以援手,还要从掠夺百姓唯一仅存的救命粮,甄柔简直气笑了。

自罗神医让她心平气和养身以来,她很少再有动气的时候了,当下她却只觉怒气盈胸,又有甄姚被何近欺辱的前仇在,甄柔撩帷幔的手紧了又紧,才勉强忍下满腔怒火。

却不想何近之罪罄竹难书,只听曹劲继续说道:“年后雪停,何近命开城门,却不愿浪费人手处理冻死的尸体。如今司州尸横片野,不少难民见朝廷是不会救灾他们,现已向其余州逃难了。”

说到这里,軿车停下。

“阿柔,大慈寺到了。”曹劲随即勒住辔头,话锋一转,冷硬的声音不觉一缓,语声温和道:“别想那么多,这两日你就好生在九夷山放松一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打扰

軿车一路沿着山道迂回而上。

车马停在大慈寺正门口。

曹劲罢手不让熊傲带兵进寺院卫护,道清净之地,还是少些戾气的好。任由熊傲在外将寺院各入口把守得牢而不破,他则独自携甄柔登上大慈寺高高的石阶,一路拾阶而上。

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更多的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是发生灾荒的地方离得太远,又一直生活在政局跌宕的乱世之中,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听得太多了,人多少就有些麻木了。

当甄柔将自己置身于百年古刹之中,缓行于九夷山的青山秀水之间,呼吸袅袅佛香与草木清香之气,感受佛法慈悲之于心灵的洗涤,不觉忘却一切尘世间的纷扰繁复,慨叹人生几何。

另外让人惊喜的是,本不欲表明身份,打算充作普通香客上香踏青罢了,不想曹劲竟与大慈寺住持云海大师认识,中午自身受了云海大师款待。

也不知是大慈寺的确斋饭可口,还是正月大鱼大肉食多了,只觉这样的清粥小菜、山珍野味堪比珍馐,很是满足了一番口腹之欲。

而已六十开外的云海大师也是一位雅人,博学多才、谈议风生之余,又精于茶道。

食毕,席地坐在翠霭茂林间,一品云海大师烹煮的茶汤,亦是一番别样雅趣感受。

参天古松下,曹劲却放下茶盏,眯眼看着午后灿烂的阳光,道:“九夷山有两大景点,一是大慈寺,一是山顶观日出日落之壮阔。现在上山顶,正好赶上日落。”

如是,为了一睹曹劲大力推荐的观九夷山夕阳西下之景,甄柔只有依依不舍地在三盏茶后离开大慈寺,与曹劲徒步攀登山顶。

九夷山山势嵯峨,怪石林立,越往山顶走地势越是坎坷不平,不少游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攀登。可即使这样,他们也多是走走停停,不时要气喘吁吁的歇口气。

这个时候,曹劲武人的优势及每日晨练的坚持就显现出来了。

他个子很高,气势慑人,还在腰间佩剑,一看就不是善茬,让来往游人哪怕惊艳于他们的仪表,也不敢上前打扰,都避得远远窥视。

又是身体的体能很好,哪需要什么木杖省力,一下爬到半山腰连气都不带喘。

甄柔见曹劲一路走来十分轻松,她也就坦然地将手任曹劲牵着,一同往山顶走。

等走过半山腰,天已向晚,路上渐无行人。四下又是万古青翠不变的秀丽山水,清静隐蔽,曹劲索性用胳膊抱住甄柔的腰,托着她继续前行。

甄柔也不客气,将自己半个身子倚了过去,仰面道:“如果不是我,夫君该早到山顶了,不定还能多看些景色。”

看着甄柔累得红扑扑的脸蛋,曹劲也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不但陪甄柔来九夷山小住,还舍弃步辇这类省事的代步工具,缓步徐行地登山。

“无碍,我自幼就常年九夷山,景色看过太多回了。”曹劲口中却如是说道。

“自幼就常来?”甄柔听得疑惑了一声,就问道:“对了,夫君可是幼时就认识云海大师?”

曹劲点头,不再对生母阳平公主讳莫如深,他道:“阳平公主信佛,常携我和长兄来此礼佛,我便在那时与云海大师认识了。”

甄柔点头,不再多言。

佛教在中原兴起,本就始于皇室。

阳平公主是皇室中人,信佛也可以想见。

两人已沿着鸟声上下的林木小径走了一阵,这时就看见一个平台,再无路可走了。

“到了,我们去那儿坐,你好休息一下。”曹劲指着崖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道。

地上都是飞沙走石,又没铺席,只有坐在石头上了。

甄柔听从曹劲的话,和他踞坐在大石头上。

曹劲又说:“累了,就靠着我。”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落日的余晖从耀目的金黄色渐渐变成橘黄色。

万丈霞光笼罩在曹劲的面孔上,使他线条冷硬的五官看上去似乎柔和了起来。

还有夕阳太美,连那双黑眸里都仿佛蓄满了浓浓的深情。

甄柔偏着头,闪着晶晶亮的眼睛半睨着,乜了曹劲一眼,“夫君,你这些日子温柔体贴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山顶风大,鬓间碎发被乱拂在脸上。

甄柔撩了撩碎发,目光静静地凝视着曹劲,微笑道:“再这样下去,我准陷在夫君的温柔里不能自拔了。”

夕阳下,一乜眼,一撩发,皆是撩人至极。

曹劲顿觉心神都不由己了,他伸手轻轻拂开甄柔唇间的一缕发丝,低头凑近,彼此的呼吸萦绕,他柔声道:“那就一直沉溺下去。”

尾音消失在唇间。

他们坐在一起,十指相扣,彼此亲吻。

夕阳余晖又由橘黄色变成了紫红的晚霞。

他们就这样接着吻,看着夕阳晚霞,直至山下的阡陌交通都笼罩在暮色的苍穹下。

夜幕四合的时候,是熊傲率人拿着火把来接他们的。

没走一刻半会,就是曹家坐落在九夷山的温泉别院。

这个时候,温泉一直被认为是有疏筋活脉和治病的神汤。也确实爬了一下午山,泡温泉是解除疲乏的最好方法之一。

傍晚的气氛很好,甄柔能感觉两人之间的情动,而且曹劲这两天一夜的行程也安排的很好,她也不愿破坏了这一刻的融洽。

于是,暮食休息了一阵后,她没有拒绝曹劲一起泡温泉的邀请。

山上温泉活水引入室内,注入一大到可供人凫水的浴池中。

甄柔到底不如曹劲厚颜,即使心中有感今日会是旖旎的一夜,仍在身上裹了白色浴巾才肯下水。

曹劲大剌剌的张开双臂靠坐在池边,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见状,挑眉道:“这样防备我。”

甄柔小心翼翼下了水,起初还觉得有些烫,随即就觉得温泉泡的人周身舒服,她惬意地闭眼,正要说话,室外传来叩门声。

曹劲脸上一沉,道:“何事?”

熊傲的声音在外道:“君侯有要事相商,请三公子速回。”

第二百七十八章 走了

浴室水汽氤氲,依旧一室蒸热。

空气中弥漫的旖旎气氛却尚不及升温,已经要烟消云散了。

甄柔忙从水池里起身,从胸前裹下去的素白软布汲水变重,湿哒哒地服贴在身上,青春曼妙的曲线毕露。

她赤足经过的地方,水渍滴了一滩。

甄柔顾不得一身浇湿,从衣桁架上取下棉袍,径直穿了上去,待系好腰带回头,却见曹劲还靠坐在水池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当事人都不急,她还急个什么。

甄柔于是慢下动作,舒缓自在地坐在池边,双足垂在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湿发拨在右侧用手梳理着,一边偏头斜乜曹劲,道:“夫君还不赶回去么?”

曹劲看着甄柔猫儿似的顽皮样儿,舌尖抵了抵牙槽,他毕竟是曹劲,惯于掌控一切,哪怕现在看似处于劣势,也是他自愿给予的纵容,一旦收回,便是形势扭转。

他蓦然站起身,水刚没过他的腰腹,一步一步走向对面的甄柔。

他赤*裸着上半身,常年晨练及戎马生涯,使他身上无一丝赘肉。

宽肩窄腰。

结实的腰腹上楞起明显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线条缓缓滑落,然后没入水中。

甄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似乎浴室温度陡然升高了。

她手上还梳理着湿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去,看着足尖有一下没有一下轻点着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曹劲第一时间捕捉住甄柔的窘迫,他眼底笑意加深,却没改变放过甄柔的初衷,他一走到水池对面,就猛地扣住甄柔手腕,一把将甄柔拽人水中,然后让那动人的曲线贴着自己。

甄柔低头看着足下的时候,察觉曹劲颀长的身影笼过来,以为他是要擦肩而过上水池起身,却始料未及竟是将自己一把拽了下去。

惊魂未定地落入水中,可赤足下的池底又是湿滑,她直接站立不稳,人就往后仰去,幸亏曹劲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卡着她的腰,将她又顺势拉回来,带到他宽厚的胸膛上。

可莫名其妙被一连吓了两次,一身棉袍也弄得湿透了,实在着恼。

等缓过神来,甄柔气恼不已,一拳怒捶曹劲胸膛。

但那胸膛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捶不疼曹劲,倒将自己手弄的生疼,甄柔更是气得没法,却又无计可施,一时泄气,懒声无力道:“夫君快走吧,君候还等着你。”

闻言,曹劲脸上笑意一分分淡去,他拥着甄柔,下颌抵在甄柔的头上,低声道:“我要赶回去了,抱歉又没有好好陪你一回,近期大概也没有时间了。”说着语气犹带一丝无奈,“如何是好?时机总是不对,让我不断对你食言。”

语声太过感慨,听得甄柔狐疑,她从曹劲的下巴钻出来,仰头看去。

看着甄柔觉得他一副小题大做的眼神,曹不由劲怅然一叹,旋即恢复如常,目光中有势在必得的自信,“不过没关系,这只是暂时的分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说罢,又狠狠地将怀中温香软玉的身子紧紧抱了一抱。

那力道委实不轻,好似要将人糅入身体一般,甄柔被那一身腱子肉也硌得极不舒服,忍不住就要反抗,不想曹劲突然放开她,甚至一眼也不曾看她,就上了水池,扯过棉袍,大步扬长而去。

转眼之间,偌大的浴室里只剩甄柔一人。

看着曹劲匆匆离开的地方,甄柔不觉身体有些凉意袭上,她随之将自己没入暖意融融的温泉水之中。

等她从浴室里泡汤出来,曹劲早已离开九夷山多时了。

以为曹劲只是去处理什么紧急要务了,总归人该是常留在信都的,甄柔也不多上心,只觉爬一下午山,晚上再泡个温泉,实在是一种享受,整个人好似连筋脉都为之舒展开来了。

如是,这一晚上甄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十分安宁地拥有了好眠的一夜。

酣然一觉,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慵懒起身,有些可惜错过了九夷山看日出,不过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来,便也敛了心里的遗憾。

加之呼吸着九夷山新鲜的空气,似乎头脑都为之更清醒了,对家人的话一时如泉涌浮上心头,她更是无心思去想曹劲,就在温泉别院将那封未写完的家书完成,又逗留了一时,才踩着暮食的点回府。

农历二三月间,还是白昼苦短。

傍晚之际,天已擦黑。

三房院子里早已撑杆上灯,一片灯火辉煌。

却甫一踏进他们三房的院子,就见姜媪匆匆迎了上来。

姜媪最是沉稳,若无大事不会一直在院门口等她,甄柔敛了闲适的心神,问道:“姜媪,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们正站在第一进院子里,姜媪欲直言其说,余光却见张伯还在一旁,又看甄柔一副不徐不疾的样子,她默了一默,将话在口里变了变,道:“三公子许是恐少夫人太过担心,没有告诉您,衮州突发事端,三公子今日中午已经赶赴衮州了。”

甄柔闻言难掩错愕,“已经走了?”

也实在太过吃惊,昨日还陪她上九夷山看晚霞,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也顾不得其他了,甄柔当下忙问道:“衮州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夫君立马赶去。”

见甄柔一脸关切,姜媪暗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张伯道:“婢不甚清楚,还是得张伯为少夫人解疑。”

甄柔随即看向一旁的张伯,询问道:“夫君已被留任信都,怎会突然又去衮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夫君走时可有交代什么?”

说到最后,恍然想起昨日曹劲离开时致歉的话。

当时她听起来还觉得曹劲小题大做,不过是临时先回府一趟,怎么做出一副要分别在即的样子,现在看来,曹劲是早知道自己要远赴衮州了。

念及此,甄柔不由脱口而道:“夫君也是,昨日为何不与我说。”

张伯见甄柔确实心系曹劲,他心下不悦稍缓,恭敬回道:“大批难民涌向衮州,趁势作乱,公子前去处理此事。另外让少夫人勿担心,说是两三个月就会处理归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取消

曹劲说是两三个月就能处理归来,却终归落了空。

被逼上绝境的人,爆发出的求生欲超乎了所有人想象。

当初甄柔在九夷山下听到的议论之言,终是被不幸的一语成谶。

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对还生活在皇权底下的人们而言,那是一个格外寒冷而惨烈的冬天。

每天都有上百的连冻带饿、倒在雪地里的难民,也就最冷的这两个月里,倒下的难民达上万之众。

可令司州百姓寒心的事,何近还在增添苛捐杂税,用以维持麾下二十万大军庞大的开销。

连最后的生路都要被断绝了,再看着尸横遍野的故土,先是有些家舍的富户人家开始向周边的诸州迁移,然后是赤贫的农家,最后是所有的难民都向外迁移。

与司州接壤的有凉、并、冀、衮、豫、荆、益七个州,但这一年司州爆发旱涝天灾的时候,受灾的难民都向京都——洛阳涌去,而与洛阳最近的就是衮州和豫州,加之这两州本就是富庶之地。

于是,豫州和衮州首当其冲,成了难民首选的迁移地。

司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州境内承载了从尧舜禹时代至今的历史和文化,一直处于历史发展和进程的中心地位,其人口之繁盛也是诸州之最,可谓拥有了大汉十三州总人口的一半。

是以,可想而知,汹涌而来的难民之众有多少。

僧多粥少,这个本就内战频繁、天灾不断的年月,百姓的生活都是泡在苦水里的,便是生活在富庶之地,多数人也仅够温饱而已,哪能供应更多的人活下去?

是以,难民开始抢夺,作奸犯科等恶行也层出不穷,一时衮州境内人人自危。

等曹劲赶过去时,就立即让人封锁边境防线,当机立断不许再放难民进来,然后全州禁戒,肃清趁势作乱之人,并在各郡、国及县城外建难民营,施粥施药安顿他们。

与此同时,曹劲也和麾下肖先生、熊傲等文武部下,商量圈荒地与他们开垦之事,一来给了这些难民一条生路,另外也能增加境内人口及税收,也算一举多得。

却眼看一切都要平息下来了,曹劲也能功成身退返回信都,苍天好像是发怒了一样,不愿意再给人活路——瘟疫大规模爆发。

时值农历五月,暑气蒸郁,虫类繁生,本就是霍乱、疟疾等各种传染病伺机侵蚀人类之时,瘟疫一经发现,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开始遍及十三州了。

其中,司州因尸横遍野,成了瘟疫重灾区。

然而,衮州和豫州也因大量难民涌入,疫情甚为严重。

至于其他接壤的诸州,也都相继发现疫病,只是尚在可控范围内。

却就在疫情肆虐的时候,真是天灾未消,人祸又起。

薛家统治下的豫州,这些年为了扩充军队,一边不断抓丁招兵,一边重税用以维持日益增多的军队,致使境内百姓一年到头仅够半饱裹腹。如此,薛家政权又岂会管司州来得难民?

这样的绝境之下,难民的反抗情绪更大。

原本只是小规模的团伙抢掠,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叫吴名的人,他十分具有领袖及军事头脑,很快将这些难民聚集起来,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他们势如破竹,五月还未过完,豫州全境失守、吏士逃亡,震动天下。

衮州与豫州大面积接壤,又是州境之内瘟疫横行,这种内忧外患之时,曹劲自是得坐镇衮州,也就不能按最初设想两三个月便可归了。

而且以目前的局势看,曹劲只怕短时间内也难以从衮州脱身。

想到曹劲还要继续待在疫情重灾区的衮州,甄柔就难以安宁。

这次瘟疫在十三州开始流行是四五月间的事,转过六月,疫情非但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越演越烈,就连曹家的大本营信都也全城戒备,只许出不许进。

如此之下,疫情更严重的衮州如何让人放心。

这日,正式入伏,暑气似乎一下升高了,都还是清晨之际,空气里已满是窒闷之气,直热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勉强用了几口放温了的粥食,便坐在步辇上,在三房的院门口等郑玲珑一起去给卞夫人晨省。

正纳罕一贯早到的郑玲珑今日怎迟迟不到,就见阿致一脸焦灼地跑过来,“三少夫人,小公子今早起来有点腹泻,大少夫人不放心留小公子一人,所以特让婢来告知三少夫人一声,让您不用等她了。”

彼时,疫情数月得不到控制,几乎人人谈病症色变,甄柔也不例外,一听就担心道:“可请了医工来看?”

阿致回道:“婢正要去。”

甄柔忙罢手道:“小虎子病情要紧,你快去。我稍后再去看。”

如是催促阿致快去请医工,她独自乘步辇去给卞夫人晨省。

因为等郑玲珑之故,到时已经有些晚了,只见堂上曹府后宅的女人已经到齐。

告歉一声,来到二少夫人李玉莲下手席地而坐。

身后放有冬日藏在地窖的冰块,上面放了香气怡人的玉兰花,还有侍女对着冰块摇扇,甄柔方坐定,就感一缕清香的凉意送爽,不由吁了一口气。

忍不住心里感慨,古人智慧让人敬畏,将今日定为入伏。果然伏日这天,一大早就热得厉害,她坐在步辇上少活动,都有些薄汗出来。然一想到伏天天气更热,疫疾更容易滋生,人体也容易困乏——这不曹虎这等小儿才入伏就遭了罪,也不知曹劲那里情况如何。

担心顿生,打定稍后在寻张伯问一下衮州情况,甄柔方敛下心中纷扰,将注意转回堂上。

这时,坐在上位的卞夫人见除告了缺席的郑玲珑外,其余人等都是到齐,于是开口道:“往年恶五之前,我们就会去北山避暑,今年各地突生疫情,避暑之行暂缓。本想看一两个多月该是缓解,我们届时再去,未料疫情更严重了,君侯昨日与我说了,决定取消今年的避暑之行。”

第二百八十章 担心

前朝汉官旧仪就有记载“伏万鬼行,故尽闭,不干他事。”道是伏这天应当早归,其意出于酷暑之时避免疫疟侵袭。

此列一直沿袭下来,今朝廷就有明确的法令规定,伏和夏至这两,所有公务全部暂停办理。

这也是无奈之举,在医疗水平极其低下的岁月,人无力与疾病相争,唯有避开以保自。

是以,凡讲究一些的人家,在伏之前都会寻一清幽的山林里避暑。

听到卞夫人说君候决定取消今年的避暑之行,连一向冷若冰霜的英夫人也皱起眉头,道“往年天还没就去了北山庄园,五郎长这么大也没受过,今年又有瘟疫横行,妾担心小儿体弱,恐受不住这天气染病。”

容夫人一张常年生病而蜡黄的脸上也是满目愁容,忍不住出声道“妾夜里睡不踏实,就半夜起去看七郎,见他也睡得极不宁帖,额头上都是汗,而且这几饭量也少了很多,自入夏以来整个人都轻减了不少。”

小儿难养,从生下来就得cāo)心,冬天怕冷到,夏天怕到。

环夫人生有两个儿子,如今又都没养在边,也不知道他们可是睡得踏实,进食可还好

一听到英、环两位夫人担心的话,环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但念及自己这大半年里隐形人一般,双唇几翕动,却终是做不到向卞夫人低头询问一二,唯有垂着眸光,用涂了猩红丹蔻的十指深深扣入手心。

怜夫人坐在环夫人上首,看见环夫人握在膝盖上的双拳,想起环夫人以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心中觉得甚是解气。

生了两个儿子又怎么样

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自己这个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人强。

也是这个时候的人认为瘟疫猛如虎,怜夫人看着对面坐的女儿银珠,想着曹劲在瘟疫重灾区,如今都一个多月不见有消息传回来,也不知道是好是歹,自己还是得先紧着卞夫人这边才是。

心中一计较,怜夫人就一口吴侬软语柔柔说道“君候睿智,夫人通达理,一向将五郎他们视如己出,既然决定取消避暑之行,想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自是最妥当不过了。”

听到怜夫人话里对卞夫人的奉承之意溢于言表,甄柔听得一愣,旋即释然一笑。

这世上哪里都不缺踩低捧高者。

三四月间的时候,怜夫人还常带了二娘子银珠来寻她说话。

好像也就是五月瘟疫大规模爆发之后,渐渐来得少了。

到六月间里,已经再不上门了。

想来也是觉得曹劲在衮州凶多吉少,这才转而向卞夫人示好。

心绪转动间,才定下的心思不觉又转到了曹劲上,甄柔顿时有些愁眉不展。

如今全城只许出不许进,就连府里也紧急戒严了,卫原出去不到,其子也无法从城外庄园里带回消息,她简直就两眼一抹黑,完全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就张伯偶尔向她透露一两句曹劲尚好,可那一副掩不住愁色的样子,让她如何相信曹劲尚好

如是,甄柔略斟酌了一二,还是出声问道“夫人,自四月末君侯下令不许随意出府以来,儿妇只知道疫一直不容乐观,不知外面现在到底是何况”

一言问到众人心声。

刹那,众人都齐刷刷向卞夫人看去。

卞夫人看了一眼终是坐不住的甄柔,目光深幽了几许,然后怅然一叹道“一直未给你们说实,也是怕你们担心。现在的况,很不好。就在三前,信都城内已经发现了有人染疫症亡了。”

“什么”闻言,众人神色倏然大变,怜夫人更是大惊失色,叫出声来。

声音尖锐,有些刺耳。

卞夫人皱了皱眉,淡淡瞥了一眼怜夫人,安抚众人道“君侯已经下令将此人接触过的人全部隔离,所用物什也一律焚毁,所以想来应该没事了。”说到最后一句,却犹不觉带了一分不确定。

甄柔听出来了,心下不觉一沉。

连戒备森严的信都城内都不可避免的出现染疫者,何况衮州

她让自己先勿自乱阵脚,冷静自持的又问道“夫人,那不知其他诸州况又如何”

卞夫人颦眉道“我也是昨才听君侯说的,据闻司州境内瘟疫横行,已有四个县成了空城,至于染疫而亡的村落就不知有多少了。还有听闻天子也染上了疫症,只是此传闻还有待落实。”

说到这里,卞夫人眉心含了几许忧色,望向甄柔继续说道“其次就是衮州和豫州疫最为严重,君侯也担心只在衮州的三公子,自听闻连天子都可能染了疫症,半月前就让人召三公子回来,可三公子说不少士兵也染了瘟疫,他作为主帅,不能回来。”

这种时候怎么回来

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吴名,不仅聚集难民从薛家手里夺了豫州,还创建了一个太平教,他自封天王,说是如今瘟疫遍及大汉十三州,导致生灵涂炭,皆因苍天不满刘氏皇朝,只有推翻大汉天下,才能使苍天息怒。到时,将由他创立一个太平盛世,再无天灾战乱,人人皆可温饱。

这样的言论分明是用以蛊惑人心的,然天下百姓却深信不疑。

自吴名今年三月创教始,就在众难民、甚至于普通民众之中树立了极高威望,至今信众已多达数十万,并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大江南北。可以说,如今大汉十三州每一州都有他的信众。

而他如今在豫州已发展了二十万大军,正气势如虹的不知下一步将剑指哪一州,加之各州境内都有他的信众为内应。

是以,曹劲若在士兵染疫的危急时刻逃走,岂不是失了军心,拱手将衮州让人

如今说是内忧外患还真一点也不为过。

甄柔强敛下心中愁色,道“我军有不少士兵染疫是一方面,如今还有太平教教众趁势作乱,儿妇也知三公子是断不能离开衮州,却不知君侯对眼下形势有何应对之策”

第二百八十一章 等药

比起先前一语问到众人心坎上,这一次毫无疑问是为自己问的,甚至语气上都带了一两分为曹劲找说法的意味。

这下在场的人都知道甄柔着急了。

可能不着急么?

曹劲身处的衮州,那可是瘟疫的重灾区。

而且曹劲人还不在衮州治所昌邑,人正在衮州的陈留国,紧挨着司州河南郡——京都洛阳就坐落在此。

卞夫人刚才不是说了么,连洛阳皇宫里的天子都十有八九染了瘟疫,曹劲又不是刀枪不入的铁人,现在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再加上太平教那个什么吴天王,二十万大军正虎视眈眈的扎营在豫州颍川郡内,其西边是司州河南郡,东面则正是曹劲所在的陈留国。一旦天平教不挥剑司州,而是剑指衮州,曹劲在衮州的十万大军如何能对上太平教二十万大军?以卵击石,曹劲也只有九死一生。

总之,无论如何看,曹劲都是生还机会渺茫。

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半年之前,还以为曹劲就要更进一步,夫妻俩一个世子一个世子妃,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谁知道不过半年时间而已,一个就要命赴黄泉,一个就要成寡妇了。

倒真应了红颜薄命这句话,不过也正好跟她的嫡亲姒娣郑玲珑做个伴。不过别人郑玲珑至少还有个儿子养在膝下,她甄柔一旦失去曹劲,就是一无所有了。

一时间,众人想到曹劲现在的处境,都不由或怜悯、或看戏地看向甄柔。

卞夫人即使如今色衰爱驰,还在环夫人专宠的那十年,一直稳坐在正室夫人的位子上,并始终深受曹郑的信赖,必然离不开她有能力稳定后宅,以及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

且不论真心与否,至少从她面上的作为看是如此。

仅从环夫人失宠至今,她从未落井下石,还多翻关照环夫人、防止府中侍人看碟下菜的行为便可窥得一二。

如是,在听到甄柔坐不住地直接问出声,又见众人看向甄柔的目光变了,卞夫人当下神色一正,目光缓缓掠过在场一众人等,似敲打般缓缓道:“正如阿柔所言,豫州有太平教二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衮州需要人镇守。我曹军士兵染疫,三公子更不能走,否则就是寒众将士之心!所以,三公子是为君侯,是为我曹家以身犯险!对于三公子,甚至是阿柔你,君侯都不会坐视不管!”

语气铿锵有力,言语慷慨激昂,声声震动人心。尤是一句“君侯都不会坐视不管”,让在坐的曹府内眷及在场的侍人都不由将轻慢心思收了起来。

甄柔亦不由一怔。

自从知道卞夫人让卞昂对阿姝所做的事后,她仅从同身为女子的这一点,就不免对卞夫人产生憎恶,却没想到卞夫人竟会为她敲打众人。

不过诧异也就只是一瞬,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曹劲的安危,甄柔旋即就敛了心神。

这时,卞夫人语顿,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方才面色一缓,神色亲和地看向甄柔继续道:“君侯已找了十个身染瘟疫的人隔离起来,交由罗神医医治,并让罗神医由此找到治愈瘟疫的药。罗神医医术高明,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克制瘟疫的药。”

听到曹郑居然让罗神医接触瘟疫病人,甄柔和甄姚不由向彼此看去,眼中都难掩诧异。

曹郑患有头疼顽疾,甄姚的声音是能够让他缓解疼痛,但终归比不上罗神医的那妙手回春的医治。现在曹郑却愿意让罗神医涉险,那说明外面的疫情已严重到曹郑不得不抉择的时候。

再次确定了衮州疫情的严重性,但鉴于罗神医确实是克制疫情的希望,甄柔心下一时喜忧参半。

甄姚却一想到若没有罗神医为曹郑医治头疼,那么自己便是唯一可以压制曹郑头痛的人,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心口一热,但手一触及到平坦的小腹,心下却是一黯,这里至少还要一两年以上的时间……

隔空对视间,两姐妹虽想法截然不同,却都是心绪游移不定。

甄柔率先移开目光,先应对当前场面道:“既然君侯已让罗神医找出克制瘟疫之法,那儿妇就静候佳音。”

没有再抓着不放的一直问下去,卞夫人满意点头,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太过忧心,目前克制瘟疫的药虽未找出,但是罗神医已开了预防瘟疫和降暑的两类药,今日就会分发到何处去。另外,我看六郎和小八夜里也热得睡不踏实,昨日已请示过君侯,将给众位增加往年一倍的冰块用于消暑,即便没有北山凉爽,只要少出室外,也不会有中暑的问题。”

这样又安抚众人一番,卞夫人恐稍后日头大了,堂上养尊处优的众人受不住蒸腾的暑气,再像郑玲珑的儿子出现什么中暑的迹象,届时更是麻烦,她也不再多言,就让众人早早结束了今日的晨省。

然而让回去的时辰虽早,日头却已经火辣辣地炙烤大地,那比往年热上许多的天气,还是让一众人等出了一身汗。

身体一贯孱弱的容夫人头一个不适,不堪这燠热的天气当日就倒下了。

一天之内接连出现小虎子和容夫人两个突然病倒的,让阖府上下都惶惶不安起来,好在很快确诊两人都是中暑所致,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卞夫人所说的防暑防疫的药材也确实当天都分发下来了。此外,不止他们这些主人才有,公中也开始每日煎熬汤药,让阖府侍人、上万黑甲护卫定量定点服用。

待过了几日,见府中一众人等都一扫近来的精神萎靡,曹郑命人在信都城搭棚设帐,开始给全程百姓发放防暑防疫的汤药。

许是汤药起了预防的作用,或是曹郑发放汤药的举动安抚了民心,信都城虽依旧只许出不许进,但渐渐恢复了以往的井然有序,甚至捕获了不少太平教教众。

日子就在这样压抑又波澜不惊中一日日过去,甄柔无力做什么,就让自己静下心等罗神医研制出克制瘟疫的药,早日解曹劲之急。

第二百八十二章 染疫

罗神医不愧有神医之名。

伏日那天,卞夫人还在说罗神医开始从十个疫者身上寻找瘟疫的药。到六月底的时候,罗神医就攻破疫疟,这十个疫者也相继病况转好。

此外,罗神医的防疫之药也十分有效,在为疫者们近身看病期间,罗神医因每日服用防疫之药,他人未遭到瘟疫传染。

曹郑大喜,立马让罗神医配比好大量防疫和解疫之药,命人先押送到衮州陈留,以解曹劲的燃眉之急。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在看似抓了众多太平教教众、信都城已然恢复太平之时,还有一批隐藏更深的太平教教众像疯了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解疫药的风声,于一天深夜四处纵火烧药。

火灾与季节关系紧密,冬夏两季,火灾本就多余春节天季。尤其是夏天光阳炽烈,气候干燥,所有可燃物质,都极易燃烧。这个时候的药材原是晾晒过得易燃之物,仅仅星火之微,就造成大火之势,让一切烧之殆尽。

一夕之间,才配备好的药材及城中大小药肆都遭到大火无情吞噬。

更令人愤怒的是,他们为了以绝后患,竟然在其他诸州各大郡、国、县也一起放火。

等抓到他们,质问为什么这样做,可知这是在断绝所有人的生路,他们却可笑的声称瘟疫是苍天降下的惩罚,等他们的天王将汉朝推翻,瘟疫自然会消失。如果提前治好瘟疫,苍天将会降下更严重的灾难,到时就是真正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们是在救天下人。

甄柔得知这些的时候,正和甄姚坐在一方水榭里,照常由罗神医为她们看脉。

曹郑是真的十分宠爱甄姚。

这一方水榭,就在甄姚院子的后面,是曹郑顾念甄姚体弱耐不住酷暑,特意让人给甄姚修建起来的。

恰好这里原就是一亩荷塘,又这时期的水榭很像后世的亭子,是一种木结构的建筑物,只有柱、顶而没有墙壁,修建起来也很是简单,不过一两个月便竣工了。

彼时莲花盛开,或白或粉的莲花,隔水盈盈而立。

水面一缕微风拂过,碧叶莲花随风摇曳,夹杂了阵阵清香袭来,连着水榭四禺大瓮里的冰块送出凉意,本该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舒爽惬意,甄柔却只觉得炎夏特有的热气和烦躁更盛了。

她仰头一口饮下冰镇的梅子水,觉得胸口舒坦了一两分,才稍是平静道:“太荒谬了,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哪是救天下人,分明是要断绝天下人的生路。”说着不觉怒气又起,下意识就要再舀一耳杯冰镇的梅子水,却被对案而坐的甄姚按住。

“阿姐?”甄柔不解抬头。

甄姚蛾眉轻蹙,不赞同地微微摇头,道:“冰水性寒,不易多饮。”

甄柔不在意道:“无碍,也就多饮几杯罢了。”

“姚夫人说的对,少夫人切勿贪杯。”在姐妹前方席地而坐的罗神医收拾好医药箱子,捻须笑道:“今日老夫人为少夫人看过,您身子已调养大好,以后无需再让老夫为您看诊了。不过虽是好了,但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饮性寒的冰水。”说着不由又是一副医者的口吻教诲道:“夏日酷热难耐,多贪饮冰水,以为可以解暑消热,其实这不过饮鸩止渴。而冰与此时炎热的气候正好相反,冷热相遇,最易生疾病。为徒短暂的爽快,贪饮冰水,而患疾病,实在得不偿失。夏季还是当饮温热水,才能真正起到解渴作用。”

近来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甄柔心中切急不觉消了一些,再听罗神医如长者般关切教诲,她老好意思再坚持,遂放开长柄杓,受教道:“罗神医说的是,我这次长知识了。”

从去年底医治到现在,都大半年的时间,如今甄柔已调养好身子,甄姚越发按赖不住着急,忙不迭问道:“罗神医,那我现在情形如何了?”

自从甄姚成了姚夫人,几乎每隔一月就会问他一次,罗神医一听甄姚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不由暗暗摇头,但还是回道:“有君候为姚夫人从大江南北找来的珍稀药材,只要姚夫人遵医嘱配合老夫治疗,差不多明年妇疾就有很大的改善。”

虽不止一次从罗神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甄姚还是忍不住大松一口气,面露笑容,却忽然又想起一事,脸上笑容一滞,语气一反整个人身上的娇柔之气,厉声说道:“可那些不知所谓的太平教教徒四处放火烧药,也不知可会耽误君侯为我找药。”说着眉心深蹙,加之我见犹怜的娇柔容貌,让人望之顿生怜惜,只想为她抚平愁绪,达成所愿。

不过罗神医早是心如止水的老者,对甄姚自然流露出来的楚楚风姿并无所感。

他只就甄姚的担忧道:“姚夫人勿忧,您今年所需的药材已备够。太平教教徒四处烧毁药材,受影响的只有那些染疫的百姓和士兵。”

闻言,甄姚心下一松,脸上愁色顿扫。

甄柔却因这话,心下一沉。

甄柔看向罗神医道:“送往衮州的药于日前被烧毁,现在其余各地药肆也相继遭殃,听闻君候已经在命人四处搜罗药材,不知如今备得如何了?”顿了一顿,“还有若是将其它地方的药材都运走,那当地的疫情……”

说到这里,甄柔不觉止了话,只觉左也难的右也难。

罗神医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北方六州在曹家统治下,一直算是较为安定,太平教教众虽层出不穷,但除了信都所在的冀州和衮州遭受攻击最为严重,致使药材十不存一,余下四州的药材烧毁却并不严重。可以挪出多余的分量给三公子那边送过去。”略思索了一下,“好像就明日便会再次送往衮州。”

甄柔大喜过望,却不及言语,竟见张伯亲自过来水榭寻她,道:“三公子不幸染疫,特派熊将军来接您过去侍疾。”

第二百八十三章 赶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熊傲从衮州带回来的消息,并没有刻意隐瞒,很快传遍阖府上下,以及信都各大府邸,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曹劲不幸染上瘟疫了?

那个大小战役二十多次,却从未吃过一次败战的曹劲,就像普通人一样染上瘟疫了?

自瘟疫在十三州大规模爆发以来,尤其得知衮州是瘟疫的重灾区,州境内每天都有人染瘟疫死亡,他们就开始猜测曹劲极有可能也会染上瘟疫。

可当这一猜测真的被证实时,众人反倒不敢相信了。

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众人不得不信,若不是真的染上瘟疫,曹劲又岂会派麾下第一大将熊傲赶回信都?

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曹郑已经找到医治瘟疫的药了,并且手上的防疫药也十分有效。但为了待价而沽,与其它州掌权者谈条件,曹郑并未第一时间公布药方。而是将药材在信都配比好,再发往他所割据的北方各州,以免泄露药方。如此,想要预防及医治瘟疫,只有依靠信都往各地送。

但先是之前送往衮州的药被太平教教众给烧毁,现在又有他们继续四处烧毁药材意图阻止瘟疫被驱除。

这种情形下,也只有派出麾下第一大将熊傲赶回信都,才更能确保救命药材能顺利运到衮州。

此外,这时候还让甄柔过去侍疾,也说明了问题。

要知现在外面还到处都是感染瘟疫的人,另有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太平教教徒,甄柔这一路可谓十分危险,而目的地衮州更是危机四伏。试想如果不是危在旦夕,又怎会让甄柔这样冒险。

难怪当初不惜抢亲也要得到甄柔,看来还真有几分放在了心上。

不过曹劲这心也太狠了,让甄柔这个时候过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献祭的姿态。当然若最后曹劲能抵抗过瘟疫,以及豫州二十万太平教大军,甄柔此行自是一段佳话。可万一事与愿违呢?甚至连甄柔也不幸染瘟疫呢?

虽说有预防和医治的药,但也只针对大部分患者有效,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药到病除。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甄柔的目光不由可怜了起来。

姜媪和阿玉她们更是忍不住埋怨起曹劲,明知衮州之行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为什么还要把甄柔拖进去,以前还以为他体贴在乎甄柔,真是她们看走眼了。

可是曹劲都派熊傲来接了,再加之丈夫身患重疾,身为妻子本就有义务照顾,甄柔连推拒的借口都没有。

姜媪她们简直愁得没法,得到消息时就直抹眼泪,甚至偷偷求到甄姚那里,望甄姚能求曹郑不同意甄柔去。

只是不待甄姚去求,曹郑已让人召了甄柔到朱雀台一见。却出乎意料的直接斥责曹劲胡来,还告诉甄柔可以不用去,更周全的考虑到以后,“这之后老三若因此事与你生了嫌隙,或是敢对你有任何埋怨,你只管告诉他是我的意思!”

看着为她撑腰做主的曹郑,甄柔只觉不可思议,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为儿妇怼亲生儿子的,她猜不出个中缘由,不过曹郑无故抬举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疑惑了一下就随生随丢,只道:“夫妻一体,当荣辱与共。如今夫君有难,儿妇岂可袖手旁观。”

语气坚决,态度明确。

然而,只有甄柔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只是说得冠冕堂皇罢了。

实际上是曹劲都言明让她去了,她能不去么?

她现在若贪生怕死不去,以后让世人如何看待他们甄家?而她和曹劲这之后怕也是隔阂难消。

再则,去了也算还了曹劲对他们甄家及兄长甄明廷的扶持之情。

只是甄柔万万没想到曹郑竟然对她的场面话颇为触动,道:“佳妇兴家!阿柔贞洁坚韧品性堪为世孙之母,等阿柔与老三平安归来,老夫就立你夫妻二人为世子和世子夫人。”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

彼时,曹郑因是闻讯后匆忙召见甄柔的,堂上还有数位亲信部下在场。

闻言,在场众人具是惊魂不定,谁也没有想到曹郑就这样定了世子人选。而且听话中意思,显然是看中甄柔,才决定立曹劲为世子。

当下众人难掩心中诧异,纷纷向甄柔打量过去。

曹郑高坐基台之上,自是将众人神色收归眼里,他却混不在意,继续说道:“当然,若阿柔你有个三长两短,老三这世子之位也不用坐了。”

轰隆——

众人,包括甄柔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曹郑这一句话砸得晕头转向。

如果刚才还只是不可思议的怀疑,现在却是可以确定,曹郑就是极为看重甄柔。甚至不惜以继承人的位子确保甄柔此行安然无恙。

如是,待到第二天卞夫人率阖府女眷送甄柔到二门离开时,众女眷望向甄柔的目光也不再是可怜,都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便是一贯从容端方的卞夫人,在看向甄柔的时候,也不禁有些神色恍惚,让甄柔有一种卞夫人在透过她看其他人之感。

念头闪过脑海,甄柔只觉荒谬,随之就将卞夫人的异常归为其亲生儿子二公子曹勤很可能失去世子位子之故。

然后,待又与一众曹府内眷寒暄一二,甄柔终是坐上前往衮州的车。

经历了太平教教众焚烧药材一事,为了确保甄柔及救命药材平安抵达衮州,这次同行的黑甲侍卫就有一千人。兼之衮州疫情严重,每日死于瘟疫的人数都在增加,故这一千人皆为骑兵,一路快马加鞭的向衮州赶去。

坐在车箱里被颠簸的快要散架的甄柔,这一次算是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兵行神速了。

以前再是赶路,也至少夜住晓行,如今却是人马都不知道疲倦一般,就只在进食时停下给众人休息一两个时辰,其余时候皆是风驰电掣的赶路。

这样紧赶慢赶,又有沿途官兵配合,还运气不错的未遇到太平教教徒生事,便不过旬日而已,于农历七月初七赶到了衮州陈留。

第二百八十四章 语塞

农历七月初七,一个充满了浪漫情怀的日子。

神仙眷侣织女和牛郎,被天帝分隔天河一方,惟每年七夕这天,织女使鹊为桥渡天河,方可与牛郎相会。

这是自战国时期楚怀王初置七夕以来,就广泛流传于民间的一段爱情故事。表达思念爱慕,悱恻动人。

斯时,七夕有七巧习俗,历来是闺中雅事。上到皇室贵族,下至布衣平民,家中女子都会在这日向织女乞巧。

甄柔从小到大,过了太多回七夕。

在豆蔻年华时,也曾受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所感染。

幻想七夕之夜,星河浩渺,群星璀璨。一切都那样的美好,她与夫婿在自家庭院中,设案置榻,瓜果美酒,赏星河美景,叙夫妻情谊。

现在恰逢七夕,又正值她和曹劲夫妻分别半年、将于今日聚首之时,说来倒也契合七夕牛郎织女这段故事表达的缱绻之情,也和她曾经期许的婚后生活又那么几分殊途同归的感受。

甄柔撩开軿车帷幔,看着沿路的满目苍夷,她有些苦中作乐的想到。

只是随着队伍越渐驶入陈留腹地,甄柔终是连这一丝自娱自乐的心情也无——一直听闻衮州是瘟疫的重灾区,陈留更是其中之最。自进入衮州地界以来,沿途都可见饱受瘟疫折磨的难民,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原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最惨烈的情形,今日才知也不过尔尔,怕是人间地狱就是眼前这一幕吧。

炎炎烈日下,燠热到呼吸都困难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儿烧焦了的恶臭味。

只见列隧百重,本该繁华热闹的市里,此时却肆宅冷清,货旗倒地。

倒是草棚巨千,里面却躺满了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男女老幼。

他们横七竖动不动的躺着,晃眼看去,似乎没了生气一般,仿若一具具尸体。

不过当听见有车马声驶过,他们突然坐起,眼睛定定地看过来,待看见一身光鲜坐在车里的甄柔,原本浑浊的双眼顿时发亮,却不是甄柔习以为常的惊艳,那目光就像饿上了十天半月的野狗,冒着湛亮的绿光,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都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这样绿渗渗地盯着人,直教人心里发慌。

不期与一双眼睛直直对上,甄柔心中猛地一跳。

只在这时,熊傲壮硕的身躯挡了过来,他骑在马上,态度恭敬,“少夫人,前方场面不太好,您可先放下帷幔。”

阿玉如何也不放心甄柔独身赴瘟疫肆虐的衮州,终是说服甄柔同意她跟来,这会儿正和甄柔同坐在车上,她刚才也被外面渗人的目光骇到,一听熊傲说的话,急忙劝道:“少夫人,熊将军的话准没错,别看了。”

阿玉兰心蕙质,性情温和,从小服侍甄柔之余,也跟着识文断字,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即使着急时也是温温和和,就如她给人的感受一样,是一个温柔舒雅的女子。

被这样一个秀雅文气的美丽女子推崇信赖,熊傲黧黑的面上蓦地一红,他抬头望了望似火球一样的日头,只觉今日太阳格外灼人。

却就这恍神了一下,不妨队伍已到一个焚烧点。

这里黑烟滚滚,大火熊熊燃烧,数十具尸体被堆叠在火中焚烧。

一旁还有士兵正源源不断地抬尸体丢进火堆里。

甄柔主仆终于明白空气里呛人的恶臭味来自于何处了,都是这些尸体被焚烧散发的气味。

“唔——”阿玉率先受不住地干呕起来。

甄柔倒没有当场干呕,却也不忍的撇过头。

就在刚才,她看见了一个只着单袴的男童尸体被无情地丢进火堆,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小小的身子,真的看不到一点儿的肉,只有凹起的骨头,还有已经看不见原来肤色的污黑皮囊。

这样的情形,让她根本分不清男童是饿死,还是染疫而亡,或是两者都有……?

甄柔不敢想下去。

在三月中旬的时候,阿兄甄明廷曾来信报喜,妾室衿娘平安生下庶长子,她想不出刚出生婴儿的样子,但看阿兄信中的描述软软一团,可爱极了,并言像这样无暇弱小的稚子,当是捧于手心百般疼爱,悉心抚养。

可是眼前这男童看上去不过三四岁,怎么就要经历这些!?

这该死的乱世!

还有这群权力熏心的野心家!

甄柔闭上眼睛,不敢多想男童的样子,她只能把满心震动转到这些割据天下的奸雄身上。

熊傲看着甄柔撩在帷幔上的手紧握成拳,许是太过用力,还在微微颤抖。车内的阿玉又是这样干呕难受,他懊恼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晃神了,随即忙解释道:“原来是拉出城外焚烧,可是后面染疫的士兵也不少,每日病逝的难民又多,只能就近焚烧了。”

“少夫人,您再忍忍,马上就出城了,外面气味也就没这么大了。”熊傲另安抚道。

甄柔深深吐了一口气,缓下心中震动,抬头问道:“我看他们个个一脸饥荒,可是衮州无灾粮救济?”

熊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壮汉,生的十分威猛壮硕,知道自己看上去并不悦目,甚至有些慑人,他索性就少露表情。

此时,听闻甄柔的问话,他却不禁一叹,道:“少夫人您可能有所不知,司州一州之内就拥有天下一半的人口,如今仅逃到我们衮州来的难民已快接近当地原著人口之多。在被太平教夺走豫州之前,薛家他们可是根本不管这些难民死活,甚至强制驱逐出境,才导致吴名揭竿而起。三公子甚是仁义,至今都还供他们每日两顿稀粥,可是难民数量太庞大,已将衮州这几年的存粮都快耗尽,如今也只能水多粮少,给刚才那些难民吊口命吧。”

说完,觉自己的语气太过悲观,他话峰一转,“不过如今医治瘟疫的药到了,赶紧发放下去,大家也有力气赶上今年的秋收,另外再种一季粮食,应该也能撑过去。”

听到熊傲提及瘟疫,再见队伍驶出城,当是马上就要到大营了,甄柔遂另问道:“不知夫君现在情况如何?”

熊傲语塞,下一刻脸上一喜,手指前方道:“大营到了,少夫人稍后看了就知。”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陪葬

想到沿途所见染疫者的惨状,甄柔心下不觉沉重。

还莫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就是她有些不敢想象曹劲也是那样一副病患的样子。

无论前世听到的传闻,还是今生亲眼所见,曹劲在她心中简直和铁人无疑。

一身皮粗肉厚的腱子肉,数九寒冬的早上穿一身单衣晨练,那是连一个喷嚏都不带打。还有他们最初有交集那次,他有伤在身,正鲜血直流,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总之,这样强悍的人,真会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来时路上,她也是真的担心曹劲,毕竟瘟疫在这个年代几乎等同于绝症,即使有医治的药材也不一定能药到病除。可是看着沿途的满目疮痍,她哪怕没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但生而为人,看着同胞饱受瘟疫折磨生亡,她实在无心思多想其他,或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曹劲怎么可能会有事?即使得了瘟疫,曹劲也会强悍的挺过来的。

是的,于她而言,曹劲就是这样一个霸道的存在。

甄柔在心里如是安抚着自己。

只是腿上,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以及手心里的冷汗,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是熊将军……!”

“他带医治瘟疫的药回来了!”

“快点放行!”

外面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每一个声音听起来都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透过轻薄的帷幔,依稀可见车外人影幢幢。

他们一行上千人的队伍引起了众人注意,都向过拥拥推推的围过来。

“若是闲得慌!都给老子的去背砂石跑!别在这惊扰了少夫人!”熊傲石破惊天地一吼,帷幔外的人影立时鸟兽散。

闻言,阿玉愕然,“熊将军他……”嗫嚅半天,总觉不好这样说一路保护她们的熊傲,于是又止了话。

甄柔却明白阿玉没说出来的话。

自家庙第一次见熊傲,虽看他人生的五大三粗,面像凶神恶煞,但却言行颇为有礼,进退有度。现在又是怒吼,又是出口成脏,反差确实较大。

不过甄柔接受良好。

心道果然是曹劲的亲信部下,真是如出一辙,比谁都会伪装。

“少夫人,请下车。”熊傲声音又变得恭敬无比。

阿玉听得一愣,委实难以想象熊傲那样一个粗犷的壮汉,竟然比后宅的女人们还擅长于变脸。

甄柔却让这个小插曲淡去了心中的紧张,慢慢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好坏,她都会尽最大努力陪在曹劲身边。

心中一定,甄柔走下马车。

日头已经偏西,远方的天际一片火烧云。

四下黄沙漫漫,白日的营帐星罗陈列,有穿着黑甲的士兵列队演练,也有热得光着上半身的士兵或三三两两走动,或近身搏击较量。

到底是女眷,这样数十上百的光膀子男子齐刷刷的出现在视线里,尤其是她们的出现,还引得士兵们都纷纷打量看来,主仆二人不觉赧然移开视线。

甄柔将目光投向前方两列甲位站守的大帐,问熊傲道:“三公子可是就在帐内?”

熊傲正要回答,只见帐帘一掀,一身素白布衣的肖先生迎出来,显然是知道甄柔一行已经到了,他脸上并无意外之事,然后向甄柔长揖一礼,道:“少夫人……”

心中还是急于知道曹劲现在的情况,甄柔不等肖先生寒暄完,已情急道:“肖先生,夫君可是在里面,现在可还好?”

看着甄柔一脸急切,肖先生眼中精光一轮,往后瞥了熊傲一眼道:“尚可,夫人可进去看。”

甄柔早就想进去了,当下点头,步履匆匆地行向大帐,待到门口,却忽然止步,吩咐道:“阿玉你不用进去了,你先随肖先生他们去军医处,先将医治瘟疫的药熬了。还有……”

正欲将来时反复请问罗神医如何照顾染疫者所需之物交代下去,又想还是先看了曹劲情形再说后话。

如是语声一停,甄柔径自掀帘而入。

帐内一片沉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床榻看去。

帐内光线不亮,就一盏油灯放在一旁的长案上,却仍能一眼就清楚看见着里衣躺在榻上的人就是曹劲。

想到一身文韬武略傲立于世的曹劲,就这样病恹恹的躺着,不定医治瘟疫的药对他没效,他就可能这样一直长眠下去,甄柔不由心生怜悯,放轻了脚步缓缓来到榻前,不顾地上未置干净的坐席,她就跪坐了下去,仔细地看着他。

黑了,也瘦了。

大概病中也没精力打理自己,嘴上和下巴都冒出了一茬胡须来。

长得好的人,再邋遢也是好看的,曹劲似乎就是这样。

正所谓一白遮三丑,谁黑了会好看?还胡子邋遢的。可甄柔偏在曹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英俊之感,就好像深埋在地下的美酒,有着时间的沉淀,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甄柔细细望着之下,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滑过曹劲的睡颜,额头、眉眼、鼻端、嘴唇,最后下巴。

无可挑剔的五官,冷硬俊朗的线条,黝黑健康的肤色,怎么看怎么安好,甚至看起来比她这个未染疫的人还要来得康泰——

等一下……比她还要健康……

甄柔蓦地收回手,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兀自否定了。

若是假装的,为何大老远将她叫过来?

总不可能是想她了,又找不到好说辞将她叫来,于是只好装病不成?

这当然是不可能了!

看来曹劲身体确实精壮强悍,都感染上人人惧怕的瘟疫了,还只是瘦了一点,其它样子看起来比正常人还要好。

这样挺好,他应该能挺过去。

甄柔心下稍稍安心,又想着刚才那样触碰他都没有反应,手不经再次抚上曹劲的脸,呢喃自语道:“曹劲你一定要好起来,别让我成了寡妇。不然我还得再觅夫君……”

“不用担心。”犹言未完,昏睡不醒的的曹劲倏然睁眼,打断道:“我若死了,也会让你陪葬。”

第二百八十六章 质问

原以为陷入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突然就这样睁开眼睛,还回应了你的话,简直与诈尸无疑,是人都要吓一跳。

甄柔惊得一下缩回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双目炯炯有神,黑亮极了,哪里有半分病态!

“你……”甄柔端量了一下,迟疑道:“夫君没有染疫……?”

曹劲坐起来,黑眸里精光闪烁,熠熠夺目。他拉住甄柔的手,声音醇厚低沉,带着浓浓的笑意,心满意足道:“为夫是病了,只是看见阿柔,就好了。”

是病了,而不是染疫了。

真是会咬文嚼字。

甄柔皮笑肉不笑地斜乜了曹劲一眼,道:“不知夫君哪里病了?”

这斜乜一眼的风情,端是销魂蚀骨,曹劲觉得自己魂都与了三分过去,他拉着甄柔的手放在胸口,深情道:“相思病,这里因思念阿柔病了。”

呵。

相思病。

甄柔怒极反笑。

她忽然极为怀念以前那个冷酷无情的曹劲。

还真不知道一个人转变能如此之大,他曹劲怎么就有那个脸说出什么相思病的话来。

厚颜无耻、巧舌如簧……甄柔觉得自己能想到一切骂人的话都能用到曹劲身上,可惜她词语太匮乏,想了一个遍都不及表达出对此刻的不满。自己一路担惊受怕的急急赶来,唯恐来晚了一步,他就……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骗局。对了,还有,难怪问熊傲的时候,熊傲也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真是有一样学一样,他们不愧是一对好上下级,看来是见自己被捉弄好玩吧。

看着曹劲那张高兴到欠揍的脸,甄柔怒赢于胸,她用力抽回被攥住的手,就是怒道:“混蛋!”

骂出了一声若被姜媪听到定是要头脑发昏的话,甄柔当场拂袖,起身就走。

曹劲深知甄柔的脾性,早知道甄柔清楚真相后会生气,他忙下榻追上,不顾甄柔的挣扎反抗,从后将人紧紧拥在怀中,顿感空落落的心填满了,不由喟叹了一声,低低哄道:“阿柔,我若不称染疫,你又怎会过来?”

甄柔又挣扎了一下,奈何曹劲禁锢她的双臂就如铜墙铁壁一般,她丝毫动弹不得,只得没好气道:“外有太平教虎视眈眈,内有瘟疫横行,你不好生主持大局,叫我过来有用!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想一下如何救衮州百姓!”说到后来不觉刺了曹劲了一句。

曹劲不在意,声音却陡然冷冽了下来,道:“若只能救他们,却不能护住你,对我而言又有何意?”

甄柔听出些名堂,她也觉得曹劲不会无缘无故把她叫过来,当然什么思念她之故也不可能是真的,她遂冷静下来,问道:“夫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察觉甄柔的身子软化下来,曹劲松开禁锢的双臂,待甄柔不解地转身看来,他却不答反问道:“你可知创建太平教的吴名是何人?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就自己的猜测道:“吴名此人就像凭空出来的,无人知他过去,我看应该是他刻意隐瞒。就连吴名这个名字也是假,吴名,无名,不就是根本没有吴名这个人么?”说着脑中灵光忽然一闪,甄柔睁大眼睛看向曹劲,“夫君会这样问我,可是吴名此人我认识?”

曹劲没有立马回答,而是伸手拂过甄柔的鬓发,目光复杂又骄傲,“阿柔果然聪慧,这么快就猜到这一层。”

甄柔心急,不想与曹劲打马虎眼,催促道:“是谁?我认识的人中,到底谁人如此狠毒,竟然做出火烧药材这等恶行!”

听到甄柔声音里不加掩饰的憎恶,曹劲笑了笑,随即抿唇,缓缓敛下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道:“陶忌。”

“陶忌?吴名就是陶忌!”

甄柔难以置信,待见曹劲沉默点头,半晌她才接受道:“可陶忌不是投靠了薛家么?现在又从薛家手里夺了豫州。那到底是他们不欢而散,还是障眼法?”

虽是这样问,但心中却觉多半是不欢而散了。

在被陶忌挟持那一段时间,她观陶忌性格,绝非肯屈就他人之下者,而且对于薛钦也颇为不屑一顾。

心中正是想着,就听曹劲证实道:“陶忌反水,趁薛家不管难民死活,激起民怨之时,暗中发展太平教,并利用对薛家的了解,才在一个月之内快速夺下豫州。”

“难怪豫州如此容易被夺下。”甄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又不解道:“可陶忌是吴名,又与我何干?莫不是陶忌还想再绑架我一次?”

曹劲看着惹了人惦记而毫不自知的甄柔,一时叹息和庆幸夹杂,却还是如实以告道:“二十多天前一个自称无双的女子来见我,说是太平教的人欲劫持你。我原是不信,但此女为取信于我,将陶忌是吴名之事告知于我。陶忌此人当初能单枪匹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你,如今他势力庞大,其教众层出不穷,我实是敢冒险,思来想去唯有将你留在身边方能安心。是以,这才将你接来。”

甄柔不过随口一说,未料竟真是如何,她更是费解道:“无双确实是陶忌的人,当初我能逃走,很大原因就是我故意激怒她,让她以为陶忌——”

声音戛然而止,她莫名有些心虚地看了曹劲一眼,然后想到一个可能。

当初她靠激怒无双,让无双以为陶忌心悦她,这才有了她逃出去的机会。

如今无双又冒险来寻曹劲,多半也是出于对陶忌的在意,才会试图阻止太平教的人将她挟持到陶忌的身边。

可是陶忌心悦她?

念头闪过,甄柔又觉太不可思议,她兀自摇头。

太专注于思忖陶忌心悦她的可能性,未注意到曹劲的目光越来越暗沉。

“让她以为陶忌什么,怎么不说了?”看甄柔神色,便知甄柔知道陶忌的心意,原还以为当事人并不知情,曹劲薄唇抿如刀刃,缓缓说道:“还是让我替你说,陶忌心悦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心软

他语声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却听得甄柔骤然抬头,惊讶地看向他。然后,方才后知后觉地从中听出一股质问的味道。

甄柔看着忽然恢复成初识时——一副峻严样子的曹劲,她想了想,道:“我和陶忌没什么。”

“我知道。”曹劲声音越发平静地道。

甄柔却越听越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她不解道:“那你还……”

话说不下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若说曹劲不满,可他分明很平静。但若说他一点不介意,也不对,她能清楚感觉曹劲身上突然聚起了阴翳气息。

思索不出,甄柔索性不说了,就抿着唇看着他。

曹劲沈声指出道:“但陶忌心悦你。”想到甄柔被陶忌劫持的那段日子,他心里就窝火,可这也不能怪甄柔。

这一刻,素来潇洒自如、擅于掌握一切的曹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也意识到自己对甄柔的独占欲比想象中还要强烈。

他皱了皱眉头,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更暗沈了,如深潭般深不可测,他认为自己该是甄柔的依靠,而不该像现在这样露出童子才有的幼稚,于是补充道:“没有男人会高兴自己的妻子被其他男人惦记,而且你还知道他的心意。”

话一说完,黑眸里陡然滑过一丝懊恼,曹劲舌尖抵了抵牙槽,他发觉这些话更加幼稚。

果然甄柔讶然地微微张口,颇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甄柔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话简直比陈年老醯还要酸。

可是这不是小女子或是后宅妇人争宠时的老酸话么?

看来男子和女人一样,即便是心思深沉如曹劲,也有这种酸得自己闷闷不乐的时候。

甄柔忽而觉得以前是自己将曹劲固化成前世传闻中的曹三公子了,忽略了曹劲其实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不过一想自己当初因阿姝的事郁闷了好一阵,现在总算轮到曹劲尝尝她当时的滋味了,还有自己这一路上的担惊受怕……

甄柔就不禁心情舒畅了不少,刚才那股被逼的想发又发不出的怒气也减了大半。

曹劲立马发现了甄柔的窃喜,他毕竟是曹劲,很快恢复如常,找准机会就道:“我是介怀陶忌看上你这件事,也很不悦他至今还惦记你。但我更生自己的气,是我未护你周全,才给他接近你的机会,还让你明白他心意。所以,我断不能再容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说到这里,他话顿住,凝目深深地看着甄柔的眼睛,直抒胸臆道:“阿柔,哄你过来是我不对,但我宁愿你怪我,生我的气,也不能给陶忌任何接近你的可能。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农历七月差不多要立秋了,白天还是酷暑难耐,但早晚之际还是有一些凉意了。

彼时正是傍晚,营帐又搭在空旷的陈留边界,本该觉得凉爽了不少,甄柔却犹感灼热——实是曹劲的目光太过专注灼人,里面情意深深,承载了太多她一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略有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却又犹自坚持道:“虽是情有可原,但也该告知我实情,毕竟事关我自身安危,我肯定会积极配合你。”说起来就有气,不由哼了一声说,“还有你也好大的胆子,连君侯也一起骗了。我看你事后如何交代。”

见甄柔又是避开,他习惯了也不失望,但听甄柔言下之意,显然已经担心起他了,只是犹自不知的强撑着。

曹劲就察觉自己极容易满足的泛起了快乐,还不受控制地泛滥到整个胸怀,嘴角便含了一丝得意的翘起,眼底则一片高深莫测地道:“阿柔不用担心我,君侯即便发现了我并未染疫,也不会怪罪我。”

那得意洋洋,顺竿子就上的样子,让甄柔看得顿时无语。

以前在自己面前高峻整肃的曹劲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

她乜了曹劲一眼,兀自走到案前跪坐下,翻了一个耳杯,舀了一杯清水,正欲饮下,又觉赶路的这些日子着实浑身酸乏得难受,故端了一耳杯清水,来到床榻边双足垂地坐下,松活些的润了润焦心到忘了饮水的喉咙,方直言不讳地哼道:“故弄玄虚。”

到底小瞧了曹劲如今厚颜的功夫,她才坐得舒服,他也挨着坐过来,并顺势将自己拉到他腿上。

知道自己反抗不过他,又恐耳杯中的水浪出,只好顺从地坐在他怀里。

甄柔有些气馁道:“就会仗势欺人。”

最初看中甄柔机警又临危不乱的理智一面,如今却犹爱她这副使着小性子的娇娇样,他看过,都是对着亲近人才会露出的一面,他不由含笑道:“那也只是对阿柔。”

真是调侃戏弄她上瘾了。

甄柔抿嘴,把双唇闭得紧紧的,拒绝说话。

曹劲愉悦的低笑了一声,正色道:“我若不染疫这一次,如何让在信都的各方来使明白,即使我这个儿子染疫,君侯也不会轻易泄露药方,仍是执意配好药再送过来。”

甄柔听明白了,看向曹劲道:“夫君这是想促使其他诸州答应君侯给出的换药方条件。”

曹劲点头,道:“不错。不然一直这样僵持不下,天下只会更乱,百姓活路更难,倒更给了陶忌这等人机会,趁势兴风作浪。”说到后来眉头紧锁,低沉的声音也有一丝涩然。

甄柔看着曹劲,蓦然想起不久前熊傲的话,曹劲将衮州本可补充大军粮草的存粮救济难民,再见他眼底尽是红血丝,到底再难硬下心肠,幽幽开口道:“衮州的局势,让你几日没阖眼了吧。”

曹劲笑了笑,没有回话,只拥着甄柔另说道:“你不过十日就赶了过来,路上应该没夜宿,现在陪我一起睡会可好?”

一贯骄傲强势的人突然软和了语气,还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总是让人不好拒绝。

甄柔看着曹劲一脸不再掩饰的疲惫,终是心软道:“先睡一会吧,我也困乏。”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夜来

他们一个掌控时局、几日未阖眼了,一个披星戴月赶路、夜不能宿,都是疲乏至极。

加之看到彼此一切安好,心中大石落下。

这样身心轻松之下,几乎倒头就睡。

一枕安眠,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都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甄柔昏昏沉沉睁眼,只见帐中一灯如豆,曹劲睡在卧榻外侧,单手支头,借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看她,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这让她有些尴尬,一时想到刚才睡得很香,不知有没有打呼噜?

还有这十日来心急赶路,都没空挡停车休息一下,更别说洁身濯发了,估计自己都酸臭了。他可是闻到了?

想到这些,甄柔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立时清醒了过来,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其实她是想问这样看了多久,不知怎得话到口边就变了。

曹劲笑了一声,声音还带着醒来时的沙哑,道:“我醒来一阵了。见你在旁酣然而眠,甚是安心,觉得如果岁月一直停留在此,其实也挺好,不知不觉就这样看了你良久。”

这些柔情的话说出来后,他犹觉不可思议,但先前看着她静谧的睡颜,也确实生出这样的感觉,连带了这数月来的纷扰都不觉褪去。

心之所至,曹劲素来冷硬如铁石的心顿时柔情万千,不及思索之间,他蓦然俯身而下,在甄柔额头上落下,道:“睡醒了?我可扰到你了?”

低沉的声音温柔极了。

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也载满深情,仿佛七夕乞巧楼结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似要将人给网了进去。

甄柔却只想登上九夷山顶,痛快地大喊一声,可是没法,她还在曹劲温柔含笑的目光下,她只好一把将身上的薄毯蒙到头上,乌龟似地将自己缩在龟壳里,闷声闷气道:“别看了,我十日未沐浴濯发过了,还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里。”

这是难为情了,曹劲笑声从胸腔里透出来。

“闷笑什么呢?”甄柔有点不高兴,或说是越发难为情了。

曹劲坐起身,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下,止住笑声,正色道:“刚才抱着你睡时,我闻着和以前一样馨香,阿柔无需有这方面顾忌,何况我也数日未沐浴更衣过了。”一语安抚过去,又哄道:“好了,别蒙着头了,被子里闷气,我们先起来食些东西,估计这会儿都有二更天了。”

如今对着她,曹劲那是能好话一箩筐,甄柔才不信曹劲说的,只是蒙在被子里确实闷气,她稍稍露出头来,道:“我不饿,我想沐浴。”

话音未落,只听腹中咕噜噜一声响。

在一片安静的帐内,显得尤为清楚。

甄柔脑袋一懵,愣在那里,似未反应过来是自己肚子在闹饥荒。

曹劲亦是一怔,随即再次手握成拳,在唇下轻轻一咳,道:“是我肚子饿得叫了,阿柔就先陪我用些吃食,再沐浴也不迟。”说罢快速下榻,因着甄柔是合衣躺下的,他也无所顾忌,直接朝帐外让人送饭食进来。

过来的这十日里,一来急着赶路,二来心下担心,加上烈日炎炎,都是囫囵吞枣般草草对付几口吃食。

又今日进入陈留地界,看到满目苍夷更胜之前,她如何能无事人一般安心进食,可谓这一天下来就用了半个胡饼的样子。

这会儿一切稍安,看着案上摆的热汤热饭,自是更加饥肠辘辘,哪里还顾得先前的尴尬和闹出的笑话,甄柔就跟着曹劲一起大快朵颐地饱腹一顿。

食过之后,便是沐浴。

这里扎营了十万曹军,境内有瘟疫横行,境外还有化名为吴名的陶忌在伺机而动,如今防疫和治疫的药又到了,可谓还有许多事等着曹劲处理。

他怜惜甄柔一路跋涉赶来,吃不好睡不好,人比二月间他离开时消瘦了一圈,遂也不急于与甄柔叙夫妻情谊,让人抬了大木桶进来,满满当当注了一桶的热水,就自动自发地让阿玉进来服侍,他道了一声还有些事务处理的话,便撩帘出了大帐。

甄柔最是爱整洁,又是在炎热的夏季十日未沐浴过了,她自是十分难受。现在终于可以好生沐浴洁身一回了,也顾不得曹劲离开,甚至觉得曹劲极为识趣,还知道先避开,她立马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了一身衣物,进到温热的浴桶里,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等一连换了两桶水,心满意足地从浴桶出来,再换上阿玉带来的干净衣服,甄柔整个人好似刚剥壳的鸡蛋,格外容光焕发。

然,湿发一时未干,营帐简陋,也无可以熏头发的物什,甄柔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前。

这时,听见帐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却仍不见曹劲回来,加上从下午到达这里,就一直待在帐子里,甄柔索性将半干的湿发在脑后随意一束,便带了阿玉走出帐外。

农历七月,是秋季头一个月。

夜晚,暑气渐消,凉风送爽。

甄柔甫一踏出大帐,真是夜风习习,身上的宽袖长裙被风一吹,感觉十分舒服。

帐外曹勤的亲信部队在轮值守夜,他们约有二十人,分两列而立,见甄柔主仆走出来,立时单膝跪地,齐声喊道:“少夫人!”

声如洪钟,干脆利落。

甄柔含笑以对,请了诸位起身,尔后问道:“夜已深了,我久等夫君未归,不知他人在何处?可是有要事羁绊。”

左首一黑甲侍卫列队而出,抱拳道:“回禀少夫人,将军在议事的大帐内,至于有何事,末将就不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只是自五月豫州被太平教所夺以来,疫情又大规模扩散,将军每日临睡前,都要先去议事厅看可有太平教可否异动,疫情及司州的情况,常常通宵未归。”

闻言,甄柔默然。

是了,还有司州的情况。

来之前,就听闻天子也极有可能染上瘟疫。

若是天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天下局势又该有大变了。

对了,当今天子似乎和阳平公主乃一母同胞的兄妹,这样的话那可就是曹劲的嫡亲舅父了。

在当今,这是一种极亲的亲缘关系。

也不知曹劲对于远在洛阳的亲缘,他又欲以为何?

望着七夕璀璨的星空,甄柔的思绪正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就见宁静的大营里,一列车马从夜色中驶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变天

营中火把万炬,照亮方圆数里。

借着火光,只见那一列飞驰而来的车马,当先是一辆二马骈车,接着十余骑人马随扈。

马上之人皆是粗布短衣打扮,腰横大刀,看上去像是乡绅富户的卫护,但再仔细一看,却是孔武健硕,风霜凛冽,仿佛是从修罗战场走出来的,气势逼人。尤其是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冷酷沧桑之感,绝非普通的家丁护卫可以企及。

这种感官极为熟悉,与曹劲可谓如出一辙。

甄柔看得纳罕,已是子初时,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一对车马?

他们是曹劲派出去执行命令的人么?

还有那被严密保护的二马骈车应坐有人,就是不知谁如此重要了。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却念头还未转完,那一列车马已风驰电掣驶到前方不远处。

一辆二马骈车,又十余骑人马,一起停下勒马,顿时扬起黄沙阵阵。马上当先一人却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在黄沙中率先翻身下马,然后进了一旁的营帐中。

甄柔好奇的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三丈之外还有一重兵把守的营帐。此帐亦有二十余黑甲侍卫执戈肃立于营帐门前。

这时,帐帘掀起,先前那布衣骑士引着曹劲头一个走了出来,熊傲和肖先生随后,接着又有四五名身穿甲胄的将领陆续而出。

想起刚才卫兵的回话,甄柔心中明白,这应该就是卫兵口中用于议事的营帐。

能让正议事的曹劲及诸位将领立马迎出来,看来这二马骈车所载之人十分重要,不觉越发好奇,但她也不喊曹劲,毕竟一旁还有众多将领在,她不能扰了曹劲的正事,就无声立在原地,默默看着不远处的情形。

便见曹劲来到骈车前,早已下马的那十余骑骑士果然是曹劲的部下,立即单膝跪地,待曹劲罢手后,这才动作整齐划一的起身,退到一旁。

骈车内却依旧安静,无任何人走出来。

等了片刻,也不知曹劲对骈车里说了什么,安在车尾的门帘终于从内掀起,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然后却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紧紧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从车上下来。

少女,男童?

甄柔看得愕然。

夜色中,依稀可见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身形苗条,虽是贫女装扮,却掩不了姿形秀丽,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一旁的男童,也生的粉雕玉琢,有小童时期应有的圆润,而且看样貌和少女有六七分相似,一望即知是一对有亲缘关系的姐弟。

来时的这一路上,见过真正的布衣平民,他们饱受瘟疫和饥荒折磨,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形如乞儿。眼前这对姐弟虽有些憔悴,但肌体丰润,行止文雅,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高门子女。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普通百姓,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军营当中,还让曹劲率众将领直接迎出来。

甄柔心中有了猜疑,便定下心来,静观其变。

这位美丽纤秀的少女,大约对当下的环境十分陌生,她一脸惊惶之色。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她紧攥着男童的手,从车尾走上前,在曹劲一行人中飞速地看了一眼,极有眼色的认出曹劲是众人之首,她松开男童的手,轻敛裙裾,盈盈一福,道:“长宁感谢表兄救我姐弟逃离洛阳,请受长宁一拜。”

长宁观一众铠甲将领,唯有当中的曹劲仪表最为出众,又见其气度沉雄,不怒自威,便将人认出来了。

他们虽是姑舅表亲,但之前从未见过,与陌生人无疑,可此刻她姐弟二人寄人篱下,虽知亲情血缘在这些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却还是寄希望能依靠这一丝血脉得到些许善意,那一声“曹三公子”到嘴边就成了表兄。

这是在上杆子套近乎,到底是刚及笄的少女,心中虽有些许成算,但这样唤出来犹觉脸上臊得慌,粉颊生红,心下却更为凄惶,自己本金枝玉叶,竟要靠逢迎讨好求生。

曹劲身后众将领也被这一声“表兄”听得纷纷虎躯一阵,这才想起,他们的主帅可与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不一样,而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是与天子一母同胞的公主之子。

一时间,倒忘了眼前这对金枝玉叶的皇家血脉,都不约而同地目露惊异之色向曹劲看去——这比他们还能忍饥挨饿,往死里操练的粗人,居然是堂堂公主之子?

身后众将领都是当初在边关随他一路厮杀出来的,彼此可谓死生之交,曹劲对他们了解甚深。感到身上投来的视线,他心中冷笑,只是想着在营帐里休息的甄柔,他暂敛收拾他们的心思。

不过想到甄柔,目光下意识就往营帐一看,见甄柔正娉婷而立,长发未梳髻,又素白衣衫,极轻减的装扮,却璀璨的好似今夜星辰,绽放着月华般的流光,让他移不开眼睛。

曹劲心情转好,薄唇不禁上扬,对长宁道:“不必客气,卫护长宁公主和五皇子,本就是在下本份。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是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说罢,不予理会长宁公主秀目之中鲛泪欲落,一副言未尽之态,转身将姐弟二人交于肖先生安排,便径自向甄柔走过去。

“都已深夜,怎么不睡?”

曹劲一来,帐外护卫又是齐刷刷见礼,他随意一罢手,就牵起甄柔的手往帐内回去,边走边道:“今夜事多,你不必等我了,明早我再一起陪你用朝食。”

甄柔随意应了一声,问出心中好奇,“我看夫君对马车来人颇为重视。不知道他们是何人?”

曹劲脚步一滞,低头看向甄柔,黑眸微睨,眼底一片莫测高深,道:“李贵妃所出子女,当朝长宁公主及五皇子。”

竟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甄柔听得又是意外,又是意料之中。

她正欲跨进营帐的脚步当下一顿,随即回头,长宁公主也正好奇看来,二人目光交汇。

也在这时,曹劲的声音蓦地响起,“阿柔,变天了。”

声音低沉暗哑,却隐藏了一丝不可言说的兴奋。

第二百九十章 怦动

永安三十五年五月,瘟疫在全国十三州大规模爆发,司州染疫人数过半,其中京都洛阳为最。天子亦不幸染疫。

及至是年六月下旬,天子疾大渐。召皇后何氏、大将军何近,及太尉、司徒、司空三公重臣至榻前。降旨一一自责:

称天灾不断,瘟疫横行,乃他德不配位,才召天降灾祸。今大渐弥留,命立皇后何氏所出嫡子六皇子为皇太子,并谕以皇后何氏、大将军何近辅政。望新帝登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七月十六日,夜子刻,天子宾天。

是日,卤簿大驾全设。大将军何进率文武各官、俱成服。齐集举哀。

己未时,六皇子上即帝位。尊皇后何氏为皇太后,封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为王,命其一个月后前往封国。五皇子年尚幼,可先留于宫中,待成年后再赴封国。黎明,遣官宣告天下。

八月,秋老虎至,复又炎热,但疫情除。先月前,各州掌权与齐侯曹郑以粮草换防疫治疫之药,自药至各州,药到病除。然,大将军何近称,此乃新帝即位,天灾降惩结束。

八月二十七日,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前往封国途中,路遇太平教教众突袭,相继身首异处,家眷子女具殒命。

九月一日,新帝大恸,召各州太守至京都洛阳,共商讨伐太平教一事。

九月三日、六日,新帝再三令五申下令各州太守至京都洛阳,共商讨伐太平教一事。

九月七日,曹郑第三子,先帝胞妹阳平公主嫡子——曹劲在豫州、司州、衮州三州交界之地陈留,称大将军何近逆臣贼子,勾结皇太后何氏害死先帝,另冒充太平教叛贼谋害诸位皇子及后嗣,并假令诏书致使皇太后何氏之子六皇子登基。

与此同时,曹劲又称他已营救出先帝与李贵妃之子女——长宁公主及五皇子至陈留,又长宁公主手中握有真正的先帝遗诏,乃命五皇子为皇太子,承袭帝位。

遗诏一出,天下哗然。

很快,京都洛阳传出长宁公主及五皇子根本不在宫中,已有两月余未见姐弟两人。李贵妃一再被何氏兄妹逼迫交代姐弟二人下落,拒不服从,已于宫中被杀害。

如是,皇太后何氏被追罪为妖妇,与其兄大将军何近被定谋逆大罪,新帝亦成了伪帝。

九月初十,曹劲以曹郑之名再檄文天下,召诸郡豪杰于陈留,于十月二十二日,共商辅佐五皇子登基大事,及讨伐乱臣贼子何氏兄妹,为先帝及四位死于非命的皇子血仇。

檄文下,又郑重派人至信都请曹郑到此主持大局,诸事便暂告一段落,只待曹郑及诸郡掌权者至。

如此,曹劲终于清闲下来,他就想到了甄柔。

这段日子以来,先是安排防疫治疫的药发放至衮州各郡县,防备、抓捕州境内四处作乱的太平教教众。后又有天子宾天,各方局势异动,他每日都要看从各地传来的消息,与麾下众部讨论,再不时将信息传回信都,呈报给曹郑。

人的精力有限,他这样一忙碌起来,即使有心多陪甄柔一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他坚持再晚也要回营帐,便是每晚回去时,甄柔已经睡了,但是第二天他走时,甄柔总要陪他起来,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其余时候,也就只有任甄柔自己打发时间。

于是这日将请曹郑过来主持大局的事安排后,曹劲就一径出了议事营帐,回他夫妻二人的营帐去寻甄柔,未料直接扑了个空,又在帐内约等了小半个时辰后,仍不见踪影,终是来到帐外,问营帐门前当值的护卫道:“可知少夫人何处去了?”

护卫回道:“少夫人随熊将军进城救灾了。”

近日曹劲都在与肖先生探拥立五皇子登基后的事宜,不免疏忽甄柔的动向,闻言一怔,道:“此事有多久了?可说何时回来?”

护卫又回道:“自七月上旬防治瘟疫的药材到了后,少夫人每日都会随熊将军往城里救灾,至今约有两月了。倒未说何时回来,不过按往常归营时辰看,早约在傍晚前,晚却是要一二更天了。”

曹劲未料此事已有两个月之久了,而熊傲每次向他汇报衮州各地疫情及救灾情况时,却一次未对他提及。

想到熊傲居然为了甄柔阳奉阴违起来,他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又见天色不过刚过午时,等甄柔回来还有数个时辰,随即转身回了大帐,将身上铠甲换下,本准备随便换一身常服,但念及甄柔很有几分追捧俊逸男子的性子,当下高冠玉簪,身着白色宽袖长袍,腰素银色锦带,方驾马向城内飞驰而去。

十万大军扎营的地方,离城内不远,就二十里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便至。

整个衮州各郡县救灾之地,都设在当地市里的治所处。

曹劲一驶进城,就直奔陈留市的市楼而去。

陈留一带位居中原腹地,地理位置优越,市里自是繁华。

是以,略行了片刻,曹劲才到。

他高坐于马上,凝目四看。

只见二层楼高的市楼外,人山人海,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比比皆是,他们排着几路长队等领今日的灾年粮。

许是四下有手持刀戈的士兵在外维持秩序,场面倒也算是颇有秩序。

复又逐一扫过市楼周边的所有出入口,见都有重兵层层把守,便是有太平教的人恣意作乱,或是想劫持了甄柔离开,怕也是插翅难飞。

曹劲这才稍松了一口气,方在人群中睃寻甄柔。

不过眺望了数眼,便见市楼下见到数位女子,正为灾民舀粥施饼。

一旁有个青衣女子,此时却并未施粥,而是正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女童逗弄着。她背面向他,瞧不见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一搦掌中腰,甚是婀娜多姿。

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不是她身姿曼妙。

她一身淡青色的锦衣干净整洁,发髻上虽未戴任何金银玉石,但一头乌黑的秀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一位体面的女郎。可此时,她怀中所抱的小女童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服,她却半点不嫌弃,逗得小女童咯咯直笑。

大约是这大半年以来,看到过太多了只知道争权夺利的人,甚至在难民中也看到了互相搏杀,死去的人真的太多太多,心不觉麻木冷硬。

孩子的笑容最是天真浪漫,他顿受感染。

再看四周形形色色人成百上千,大声小声纷扰入耳,他却只觉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在了。

然后心中怦动,他知道,青衣女子就是甄柔。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救灾

难民大量涌入衮州的时候,年才过完,他们如蝗虫过境,管不到小麦还未成熟,就将田里的小麦啃噬干净。

等到四五月本该丰收之时,自是颗粒无收,又正处瘟疫大规模爆发,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得上夏种?

如此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一年夏收、夏种都错过了,待到农历八九月金秋时节,又是一季丰收时,自然欠收。不说当下没有足够的粮食挨过去,今年冬天无秋粮才更是难捱,那时万物凋零,连树皮草根都没有可以用来果腹的。

好在只要熬过这一年也就好了。

农历八月的时候,各州用来交换防治瘟疫药的粮食陆续运到了,曹劲从曹郑处要了大半过来,让农事官员选好粮种,分发给衮州各郡县的百姓及难民赶紧播种下去,等到来年夏收时,这大灾之后的饥荒也就能熬过去了。

这会儿已经闹荒半年之久了,便是本地百姓因没有夏收那季的粮食,早是家家户户米缸见空,都盼着灾粮过活。

但是灾粮有限,要养活全州境的人并非易事,少不得要精打细算,毕竟接下来还有一个冬天无粮。

甄柔初来乍到时,被沿途的满目苍夷触动极深,她没想到前世纵身火中后,大汉十三州会大规模爆发瘟疫,死伤无数。她没有悲天悯人的心,但生而为人应做的还是当略尽绵力,不然外面尸横遍野,她却高枕无忧的过自己,如何也说不过去。又恰逢曹劲忙碌异常,向熊傲打听防治瘟疫情况的时候,得知已经开始在城内设点,对疫情开始防治了。甄柔想着她来时,向罗神医请教了诸多如何防治瘟疫的事项,便向熊傲提出了她要加入救灾中去。

起初,熊傲顾及她的身份,加之还有太平教的人在旁虎视眈眈,自是不肯让她到外面抛投露面。

不过熊傲到底还是顾念染疫的百姓,被甄柔提议她将学到的防治瘟疫事项教给其他人,再由这些人去照顾众疫者的话说动。

如此,甄柔就让熊傲召集了一批做事麻利的妇女,将防治疫病的事项逐一交给了她们。

染疫的人实在太多了,还要给他们分发灾粮,着实人手不够。

没过几天,熊傲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甄柔每日按时服用防疫的药,也就不再多干涉什么,任由甄柔和阿玉这对主仆投身到救灾中去。

此处是陈留的治所,曹劲麾下十万大军又在此安营扎寨,城内的安防自是严禁,出入也绝大多数都是曹劲的亲信部下。他们见甄柔虽然出身高门,但在生活算得上艰苦的军中没有丝毫骄矜之气,与当地中下层军官的夫人,乃至一些农妇也言谈客气,用心地将防治疫情的事项交给她们,不由刮目相看。但转过头,也觉得应该差不多了,礼贤下士的名声也够了,她应该会回去了。却谁也没想到甄柔竟然一头扎到染疫的难民中去,还屈尊降贵地亲自照顾他们。

这样一日一日时间久了,不少将领只要一提到“少夫人”,不约而同地都要赞一声,道是巾帼不让须眉,很是钦佩。

再到后来,也不知是当初随熊傲接甄柔的那一千铁骑谁走漏了风声,都知道曹郑因为赏识甄柔的品行,认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堪当世孙之母,故才决定等衮州危机解除后,让他们的主帅曹劲妻贵夫荣,立为世子。

一时之间,众将领看向甄柔的目光钦佩之中,更增加了一丝敬畏,暗道难怪他们主帅要将人抢过来,待人的态度更是反常的如沐春风,毕竟世子之位可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了,比娶皇室公主还要一步登天。

甄柔不知道众人如何想,她整个人都沉溺在这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当中。

终归男女有别,加之一些妇人多少知道些她的身份,为了让大家都自在些,她便主要照顾染疫的孩童。

这些孩童本该在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太早经历了他们无法承受的磨难,有的是父母相继撒手人寰,有的是被父母抛弃了……他们在成人都难以好好活下去的天灾人祸中,艰难求生,每一个孩童,哪怕只有一两岁,也有超乎他们年纪的懂事乖巧。

就是太懂事太乖巧了,当一个两三岁大的小男童在接折断的脚伤时,甄柔问他痛不痛,小男孩正吃着一块胡饼,闻言笑得一脸灿烂,“不疼,吃饱了,就不疼了。”

甄柔却听得一阵心酸。

她去年冬就扭伤过脚踝,当时疼得她差点哭了出来,这么小的小童又怎会觉得不痛?

弱小的动物和天真孩童,似乎总容易激起人们的怜爱之心,尤其是相对容易心软的女人更是如此。

于是甄柔每日一早就来照顾这些染疫的孩童,看着他们在自己的照料下,相继恢复健康,甄柔觉得格外欣慰自豪。

也是相处出来了感情,甄柔等疫情控制下来了,也没有停止去救灾,她继续每日必到城中照看这些孩童,大多数是教他们读书识字,偶尔则在发放救灾粮人手不够时搭把手。

这日,就是市楼这里的灾民特别多,她便过来帮着分发灾粮。正巧遇上她照看过的染疫小女孩,更可喜的是小女孩还记得她,脆生生地跟着大人唤她“少夫人”,让她心一下软了,当下就将人抱在了怀里。

阿玉则在一旁舀着粥,继续分发给灾民。

熊傲害怕灾民中混有太平教的人,不敢掉以轻心,加之他分管这一块,索性就双手抱拳,像一个人形木桩一样,矗立在主仆身边。

还是他眼尖,正目光锐利的逐一盯梢着排队上前的灾民,就见曹劲高坐在一匹黑马之上,隔着人海远远地看着这里。

他不过才发现人,曹劲已经察觉他的视线,瞬时望来。

熊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余光瞥见一无所觉地甄柔,他立马转忧为喜,对甄柔道:“少夫人,公子来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名望

一句“公子来了”,亦听得甄柔莫名地心虚了一下。

小孩子不懂事,小女孩的母亲却是一个通透的年轻妇人,她逃难到衮州之前,家中光景应是不错,她听到熊傲的话,再看甄柔脸上的笑容一僵,忙小心翼翼地操着一口官话道:“少夫人,可是公子不喜你在外抛头露面?”

话一出口,就知失言,这岂是她可以过问的?

年轻妇人忙不迭“哎呀”一声,“看民妇这是在说什么!”一句转移话题,“囡囡不听话,怎还让您抱着,民妇来吧。”说着,就赶紧一把将小女孩抱了回去。

小女孩本在甄柔怀里咯咯直笑,不明阿母怎将她夺过去,一时呆愣地望望年轻妇人,一时又看看甄柔。

舍不得小女孩受惊,甄柔安抚地向小女孩笑了笑,这才看向惊慌失措的年轻妇人,道:“衮州为三公子所治理,自你们从司州来此,他便将你们视为他管辖下的百姓。如今的灾粮,就是他为你们争取回来的,还有给你们划分荒地开荒,让你们得以安居乐业,他又岂会不喜我来此救灾?所以,无需担心。”

一番话说来,甄柔底气就是一足,她虽不该隐瞒帮忙救灾之事,可这样做也有益于曹劲在衮州的统治。

这不,就又有人知道曹劲体恤民情了。

是以,她这是在尽妻子助丈夫的绵薄之力,自该理直气壮。

心思辗转间,甄柔在心里快速地说服了自己一遍,然后顺着熊傲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了曹劲。

而且她也发现,不仅自己向曹劲看去,不少女子都或多或少看了过去,就连她们这边帮着救灾的中下层武官内眷及当地的一些妇女,也都向曹劲看了过去。

甄柔这便注意到曹劲今日未穿铠甲,也就是一身寻常官绅公子的常服,并不隆重,但在除了一群面黄肌肉的难民,就是披甲执戟的士兵当中,可谓鹤立鸡群。再加上本就五官俊朗,周身气势逼人,更显得卓尔不凡了。

谁人不慕好容貌,又是好气度,莫怪一众妇人少姑的都偷瞧过去。

只是看着明显收拾了一番仪表的曹劲,甄柔却不禁心下纳罕。

这些日子以来曹劲可是忙得分身乏术,早上起来送他的时候,常见他下巴处冒出一茬青胡渣来,若不是她自幼受面鄙者不可为官、衣冠不正者不可上朝这类教诲,使她实在看不下去曹劲不修边幅的模样,便隔三差五准备好修面的器皿,趁早上能与曹劲说上话的空档,为他将面上的胡渣清刮干净。

现在曹劲却有闲心戴冠长袍,看来应是忙得差不多了,加之心情应是不错,想来她的隐瞒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念转过,甄柔心下越发沉着,隔着人潮向曹劲仰面一笑。

农历九月,已入深秋,天高气爽。

这时的天空一尘如洗,蓝得透彻澄净。

午后的秋阳不着尘埃的落下来,让阳光明媚而有些刺眼。

她的笑容落在亮昭的日光下,如同一抹恬静的暖光,不温不火,却一下耀进了人的心里。

曹劲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黑眸微眯,如猎豹紧盯着甄柔的笑颜,看着甄柔目光再三缱绻在他的身上,明显地是在看今日的穿戴,随之便向自己毫无保留的笑了。

他薄唇不由微扬,看来临走前不嫌麻烦的换下铠甲,是对的。

甄柔见自己一笑之后,曹劲亦悦然回以一笑,这下是彻底放下心来,遂转头对熊傲道:“夫君近来应是诸事顺利,当不会多有怪责我等隐瞒,熊将军可先去见过夫君,顺便代我告知一声,我将今天的灾粮发了,便去见他。”说着见熊傲神色颇为勉强,她心思一转,明白一二,又安抚道:“无碍,刚才我已与夫君打过面,看他样子并不怪我隐瞒之事,熊将军且放心。”

语毕,不等熊傲回应,甄柔便回到一堆胡饼跟前,和阿玉一起,主仆二人一人分粥,一人散饼。

曹劲看着不过一个四目相对,甄柔便无事人般的忙其他去了,未因自己的隐瞒涉险行为有任何心虚,甚至还直接将自己冷落在一旁。

意识到此,曹劲薄唇紧抿,上扬的唇角也缓缓垂下。

到底是曹劲的左膀右臂,熊傲一见曹劲逐渐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深觉前路黑暗,有心再找甄柔交涉一二,但见一旁阿玉随着甄柔满脸笑容的救灾,心道反正也被发现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总归还是救灾重要——当初决定对灾民的态度时,曹劲不是就力排众议,坚持将衮州各大仓库的存粮来拿救灾,还说当以豫州难民造反为戒,一切以灾民为重。他现在也算是一切以灾民为重。

五大三粗的熊傲,当下也反应极快地转换概念,不觉泰然下来。

阿玉感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望着自己的人居然是熊将军。

念及这些日子以来,这位熊将军虽看似凶神恶煞,实则心细如尘,对待难民更是出乎意料的重视以待,知道此人是面恶心善之辈,不由向他颔首一笑。

熊傲不妨看去的目光被发现,黧黑的面上蓦然一红,但见对方并无厌恶,反是友好一笑,他也不由傻笑了一下,只余光瞥见仍高坐马上的曹劲,他忙又恢复一脸严肃,交代了几个手下人将甄柔主仆在这里守护好,便忙越过重重人潮,来到曹劲跟下。

“公子。”熊傲垂首道。

毕竟是曹劲,早在马上将先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了一眼熊傲,肃声道:“受女色所惑,无视军令,自去领丈三十。”

熊傲心神一凛,恍然大悟,顿时后项生凉,心悦诚服道:“属下领命!”

曹劲不再理会,自行越过人潮,来到甄柔的身边,拿起胡饼向前方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汉递过去,然后对甄柔道:“我们一起。”

不追究已是万幸,没想到曹劲还愿意亲自救灾,甄柔简直大喜过望,惊喜地看着曹劲,却不及言语,跟前这五十来岁的干瘦老汉竟识得曹劲,顿时捧着胡饼当场跪下去,激动喊道:“三公子亲自来救济我们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难民都知道三公子曹劲是衮州的掌权者,他们一路逃荒到此,能熬过瘟疫和灾荒,都是曹劲下令保住他们的,如今还给他们划分荒地,当下群起激动,“三公子”的呼声此起彼伏。

又不知是哪对受甄柔照顾过孩子的父母喊了一声还有“三少夫人”,转眼间“三公子”、“三少夫人”的呼声响遍陈留城内。

因缘际会,夫妻二人的名望在衮州空前拔高。

第二百九十三章 问责

分完灾粮,他们才在市楼就着一样的粥食胡饼简单用过午食,又如常为一众在这场瘟疫灾荒中失去怙恃的孤儿上完课,已是日光偏西。

落日余晖斜斜照在这间偌大的茅草棚里。

里面数十个男女幼童席地而坐,一张张童稚的脸上都被夕阳染上淡淡金光。

只听一声今日到为此,他们一下雀跃跳起,一哄而散。

小孩子们真是忘性大,世界单纯,两个来月的安稳生活,便让他们渐渐忘记失去双亲的悲伤,这会儿正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闹成一团,时不时就有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地从甄柔身前跑过。

走一步停三步,甄柔这才堪堪走出茅草棚。

外面一株参天的古槐,曹劲负手而立。

高大雄健的身材,匹以褒衣博带的长袍,于秋风浩荡之中,衣袂翻飞,颇有傲立于天地间的名士气度。

委实是今日曹劲太出乎于她的意料了,与她一起分发灾粮不说,现在还等她给小童们上完课。甄柔心情悦然之下,真是看曹劲哪儿都好,甫一走进,就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曹劲,不吝于赞道:“夫君披上战甲英武沉雄,换上常裳则是俊逸出众。夫君许是不知道,今日你一出现,可是惹了好多少姑们的眼。”

没有人不喜欢听褒扬的话,饶是知道甄柔的话里存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多半还是为隐瞒自己救灾之事,曹劲还是抑制不住地薄唇微翘,问道:“那可惹阿柔的眼了?”

这还用问?

甄柔当即笑眯眯地点头,“那当然。”

看着笑得好不欢畅的甄柔,那精致的眉眼里还犹带一分窃喜,曹劲舌尖抵了抵牙槽,似笑非笑道:“虽很高兴能博夫人青睐,不过该说的我们还是得说清楚。”

甄柔顿时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曹劲。

刚才不是被自己奉承的挺好么?

而且这一下午都不见任何有追究的迹象,怎么现在就突然变脸了?

甄柔让自己先不慌,她镇定自若道:“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这会时辰不早了,回去刚好赶上暮食,要不还是叫上熊将军他们一起先回去吧。”

“叫上熊傲恐不行。”曹劲好整以暇地道。

甄柔不解道:“为何?”

曹劲微笑道:“他犯了错,要先回去领杖三十。”

薄唇微勾,笑容冷峻,并不是玩笑,而曹劲也一贯不再这上面玩笑。

这些日子多仰仗熊傲鞍前马后,甄柔一听立马就为熊傲仗义执言道:“熊将军对夫君交代下的任务兢兢业业,却不知犯了何错,要受杖责三十?”

曹劲敛下笑容,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这一问,让甄柔立时明白过来,她正要为熊傲解释,却听一个清喉婉转的女音,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唤他们道:“表兄,表嫂。”

甄柔一听,心又是一紧,随即告诉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曹劲,于是敛下为熊傲说情的话,坦然转身,欠身一礼,“长宁公主。”

来人正是长宁公主。

她和甄柔一样,都是粉黛未施,发髻上也不见任何头面,就一身鹅黄色的绸缎锦衣昭示非平民女子。

如今寄人篱下,又听甄柔极得齐侯看重,曹劲不久后将被立为世子,都是依靠甄柔得来的,而且近来见一众将领都对甄柔颇为敬重,长宁自不肯再端皇室公主的架子,尤其是还在曹劲的面前,她忙不迭侧身闪开,回了半个礼,道:“表嫂怎又这样见外,都是至亲,长宁岂可受表嫂之礼?”

因为母亲曲阳翁主的关系,即便知道刘氏皇族如今也不过只有一个名好听罢了,甄柔对皇族也一贯敬着。

只是她待长宁公主一直这样恪守礼数,长宁公主虽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姑,却也是极为通透,拎得清形势,在她面前并不以公主自居,往往是要侧身不受她的礼,却从没有今日反应这样大。

甄柔奇怪了一下,心里到底更惦记着自己牵连熊傲受责的事,只道长宁公主多半是顾及曹劲也在一旁吧,便也就丢开,解释道:“君臣之礼在前,才再论亲缘,臣妇礼自不可废。”

曹劲却眉头一皱,道:“长宁公主怎也在?”说话时仅瞥了一眼长宁公主,就向甄柔看去。

长宁公主青春少艾年纪特有的饱满而红润的脸颊上,却已是急遽一白——即便人微言轻,可她今日施粥时就在甄柔不远处,怎会连她在不在都不知道……

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过来,自尊心强,加之又是金枝玉叶,也是受人追捧惯了,甄柔十分理解。

于是看着一脸尴尬的长宁公主,甄柔没好气地乜了曹劲一眼,也将先前的心虚给一并揭过,代为回答道:“一月前,在营中偶遇长宁公主,闲谈几句,听闻她也愿意为百姓出力,便邀她一起来救灾了。”

哪需甄柔解释,见长宁公主这一身装扮就知为何在此了,只是未料甄柔还这样理直气壮,曹劲不愿在其他人面前展示他夫妻二人相处一面,遂暂不理会甄柔,只看向长宁公主道:“公主乃金枝玉叶,不适合在此久留,臣让人先送公主回去。”

先是被无视,这会儿又被下逐客令,长宁公主脸色越发苍白了,一双秋水般的明眸里眼泪直打转,但一念及如今的境况,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勉强笑道:“长宁正是过来询问表哥、表嫂可是要一起回去?”

似未见长宁公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曹劲面不改色地冷硬道:“不用,臣与内子还有其他要事。”

说完,熊傲正好牵马过来。

曹劲当下交代熊傲护送好长宁公主回大营,便是带着甄柔翻身上马,直接向城外飞驰而去。

一路无话。

只纵马追着夕阳而去。

晚霞壮丽,染红碧空。

紫红色的云彩映照在陈留郊外延绵起伏的远山上。

近处旷野无际,人烟罕至。

曹劲终于勒缰驻马,然后带着甄柔翻身而下,怒视道:“可知错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正视

当着长宁公主和熊傲等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地拉了她就走。

她顾及他身为主帅的颜面,一声不吭。

这样一路策马奔腾到此,不及喘一口气,就将她拉下马厉声质问,甄柔顿觉心里不是滋味,她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他?

心中不快,有种一腔热情被泼了冰水之感,甄柔倔气上来,撇开头,坚持道:“可这有助你在民间的声望。”

“为了我在民间的声望?”曹劲听笑了。

甄柔更不高兴了,抿唇瞪向曹劲,仍旧坚持己见道:“不仅如此,我还邀长宁公主一起参与救灾,使她皇室公主爱护百姓的美名流传出去,同样有助于你下月邀群雄共商五皇子登基之事。”

语音未落,曹劲已是声色俱厉道:“甄柔,你还真是我的好妻子!可你知太平教数十万教众,都是来自这些平民当中么?你看他们一个个可怜,谁知他们不是太平教的人?就说今天,人山人海,难民之众数以千计,若他们将你挟持,换上一身褴褛的脏衣,根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你带出衮州。届时,你让我去哪里找你?看你成为天平教天后么!?”

许是想到甄柔被劫持后的下场,曹劲说到后来不觉怒不可遏,心中后怕。

甄柔听着曹劲这一番言语,仔细一想,确实极有可能被藏在难民中的太平教教徒挟持,心中亦是有些后怕。“现在不是没事么?”到底念及一切相安无事,也助推了曹劲的声望,以及助力于了一月后拥立五皇子登基之事,故不去想心中的后怕。

“你还在心存侥幸!”曹劲陡然生怒,“我在民间的声望算什么?我若看重自己的名声,就不会让你以侍疾的名头来衮州了!比起什么民间的声望,甚至顺利推举五皇子登基,都比不上你甄柔在我身边重要!这江山我想图谋,可我更想要你!”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落下,曹劲横眉竖眼地瞪着甄柔,胸腔微震,薄唇紧抿,可见到了气头上。

在这样震怒的目光下,甄柔不由地呆怔住了。

她不是未听曹劲说过诸如我心悦你之类的陈情之言,可是她很清楚,曹劲的目光里没有母亲曲阳翁主说起父亲时的会心一笑,也没有阿兄说起嫂嫂时的无限思念,甚至连薛钦面对她时的那种缱绻情丝都没有,更别说周煜那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身影……太多太多了,都再清楚不过地告诉她,曹劲对她的只是占有,只是她恰好生得不错,是他喜好的女人类型,或是她适合当他的妻子,总之曹劲没有心在她身上。

婚后她暗自立下要让曹劲倾心的雄心壮志,其实也不过是不甘心的气话罢了,至少现在她没想过自己之于曹劲会是如此重要。

“比起这江山,你更想要我……?”前世的经历让她对醉心于权势的男人,总是怀有偏见,此时听到曹劲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将她与江山并论,她还更胜一筹时,甄柔犹觉不敢相信地问了出来。

曹劲怒瞪甄柔,但看着甄柔震惊又觉不可思议地神情,他终是一叹,一把将人拦腰带入怀中,俯身额头相抵,却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道:“听着,我只说这一次,我想要这江山,但我更想要你。”

已是深秋时分,郊外旷野的傍晚,已有了几分寒意。

瑟瑟秋风呼呼而过,将他似千斤重的话语吹入耳里。

甄柔看着神情颇为凝重的曹劲,过往一幕幕浮现脑海。

他反常地对她嬉皮笑脸,找到机会就深情望着她,向她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她以为他只是调剂生活的撩拨而已,便一次次视而不见,原来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真的么……

这一瞬间,甄柔不得不正视曹劲眼里的认真。

许是女人都对甜言蜜语少有抵抗力,而且还是从曹劲这样的人口中听到,甄柔无法否认她此刻的高兴,笑意早已于她反应过来时浮上唇边,两年前被逼嫁的不甘、意难平也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可是你所作所为让我根本感受不到。”甄柔听到自己用面对阿兄时那种肆无忌惮的语气说,“你就只会用蛮力压制我,捉弄我,看我笑话。”

他毕竟是曹劲,虽一时被激怒,吐露出了连他也惊讶的话来,但还是第一时间发现甄柔唇边泛起的笑意,再听她的语气,便知她的心意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意在胸腔蔓延开来——似乎比当初第一次奔上战场,斩杀外寇首领于马下,还要让他欢欣鼓舞。

只是听着甄柔语气里的肆无忌惮,颇有几分想把以前受得气找回来的样子,曹劲不由摇头,无奈叹息道:“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果然如是。”

碧空渐渐向墨色过渡,远方的天际只剩一线暗红色了,两人并肩坐在草坪上看着落日,已不知不觉夜幕将要降临。

甄柔有些发冷地靠向曹劲,枕在他的肩上,偏头道:“夫君真要杖责熊将军么?其实他很尽忠职守,但我毕竟是他主母,他不好婉拒我才帮我隐瞒夫君的。”

曹劲感受到甄柔打着颤更靠近自己,知道她冷了,他张臂揽过甄柔的肩膀,将她大半个身子拥入怀中,道:“他色令智昏,这三十杖挨得不冤。”

“色令智昏?”甄柔听得瞪大眼睛,忙抬头看向曹劲,“你说熊将军!?”

看着甄柔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再一念及甄柔对熊傲的推崇,曹劲一本正经地肯定道:“你不信可以问他,看他是否对你的侍女没有非分之想。”

甄柔这下听明白了,却更加震惊,“夫君是说熊将军看上了阿玉!?”

曹劲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甄柔想到熊傲现在的军位,官家女子都能娶得,于是立马不同意地道:“让他死了这条心吧!阿玉虽是婢女,但自幼与我一起读书习字,女工烹饪样样出众,我哪怕将她嫁给贫民,也决不给人为妾。”

第二百九十五章 秋夜

斯时,贫者稍有钱帛,亦要上人市买一妾室。合乎达官显贵,世族高门?

然,甄柔自幼深受其母曲阳翁主的感情观影响,也极为认同父母这种夫妻成双,无第三人可以插足的感情。

在她看来,妾就是第三者。

她的观念,宁为贫者妻,不做富人妾。当然,也厌恶左拥右抱的男子。

只是时代如此,她管不到别人,唯有希望自己及身边的人不沦为其中。这也是为何,她一直极不愿意甄姚走上为妾的这条路。

是以,这一声断不会将阿玉给人做妾,甄柔说得铿锵有力。

可这与时下观念显然背道而驰。

对于阿玉一个婢女而言,若能成为一官绅之妾,加之还有甄柔这一层关系,即使熊傲未来娶了大家之女,无论熊傲,还是其妻,都断不会亏待了阿玉。

曹劲不信甄柔想不到这一点,却仍是如此坚决,他微有些诧异,于是也不为熊傲解释一二,只低头看着甄柔道:“如此不喜姬妾一流?”

甄柔直视曹劲的眼睛,一派坦率道:“世人常说夫妻一体,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有姬妾一流插足夫妻之间?所以,我不喜姬妾一流,更不容许其他女子染指我的丈夫!”

说到这里,甄柔一顿,双手倏然捧住曹劲棱角分明的脸,微笑着一字一字缓缓道:“夫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曾听甄柔表达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还只是希望他如此,如今却是明确的要求他了……

曹劲听得舌尖直抵牙槽,他敢肯定若今日他没有被激得说那番话,甄柔也绝不会这样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个女人还真是和刚认识时一样,半点未变,抓住机会就顺竿子上……不过却是和他如出一辙。

想到这些,曹劲不由愉悦地笑出声。

甄柔感到手心下的两颊肌肉都笑得颤抖,有这么好笑么?

“夫君在笑什么?”甄柔收回手,斜乜向曹劲道。

曹劲只觉甄柔斜乜一眼的风情似乎都是为他才有的,他握住甄柔不及收回的手,脸上笑意更浓了,“我在笑,我们天生一对,你果然注定为我妻!”

……

甄柔顿时无语,曹劲总是能这样厚颜的自信,唇边却不觉扬了扬。她静静靠在曹劲怀中,看着最后一抹日光也消失在远方的天地间。

天色在这一刹那彻底黑下来了。

深秋的气温急剧降低。

寒意深深的秋风侵袭了空寂无人的旷野,传来沙沙的窸窣声响。

甄柔情不自禁地又往曹劲怀里靠了靠,却忽感曹劲身体紧绷,似张开的弦,一触即发。她脑中灵光一闪,霍然抬头看向曹劲,只见他在黑夜晦暗的光线下,脸上尽是凛冽的寒意。

曹劲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勾起,低沉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看经过这次,你还敢不敢心存侥幸了。”

话音未落,甄柔只感腰间骤然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也就转眼之间,她被曹劲带上马背,脸紧贴曹劲胸膛。

“抱紧我!”曹劲一声厉喝,调转马头,旋即扬起马鞭,就是“啪——”地一下,鞭马狂奔。

甄柔这次顺从地双手紧环住曹劲腰间,她在马头调转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原本空旷无人的幽静郊外,在不远处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有黑影隐约闪过,只是再来不及多看一眼,曹劲已带她策马扬鞭地疾驰起来。

风声呼啸而过,身后有十数人追赶的声音,不知是未听见其它纷沓的马蹄声,猜想追来的人应是发足狂追,她不觉稍稍安心,还是听着曹劲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让她倍感放心。

总之,知道自己无力应对接下来的场面,甄柔索性闭上眼睛,只全副信耐的抱着曹劲。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曹劲身为十万大军主帅,又岂会只身来到郊外旷野,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不过纵马三四里的样子,只见火把熊熊燃起,照亮了漆黑的夜晚——十余骑黑甲护卫手持火把一字并排而立。

他们看见曹劲策马而来,立即动作迅速地从中间让开,然后一半人拔出腰间铁剑向追来的人迎去,一半的人岿然不动地护卫在一旁。

不过一刻半会,一骑先策马归来。他在一丈之地停下,随即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声音沉着而恭敬道:“闻熊将军称主帅单独携少夫人至郊外,属下不敢耽搁,立即率人追来护卫,却还是让主帅和少夫人受惊,罪该万死!另有刺客尽数被捕捉,共十一人,皆为太平教教徒。其中一人身手矫健,绝非常人。余下十人都来自寻常百姓。至于详细近况,还需回营后,进一步盘问。”

头顶上,曹劲的声音冷冽威严道:“你们护卫已经很及时,无需责罚。这十一人太平教教徒押回去仔细审问,务必要在下月群雄会之前,将陈留境内的太平教教众全线抓捕!”

言毕,曹劲神色缓和下来,低头笑道:“时辰已不早,我们回大营吧。”

声音云淡风轻,态度依旧漫不经心。

于她而言一场惊心动魄的偷袭,在曹劲这里就是一场根本不在意地小插曲罢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他引蛇出洞的一个圈套,而她亦是诱饵。

这个时而温柔宠溺,时而强势霸道,更多的时候还是这样运筹帷幄的男人,心思深沉的就像是这漆黑的秋夜,还是让人猜不透看不清,不敢迷途深陷吧……

甄柔从曹劲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温柔含笑的面庞,心下一叹,默默点头,然后不愿再去多想,又靠在曹劲胸膛间,任他带自己回去。

但于曹劲而言,这一天他看到了甄柔对他的回应,知道她亦在意他,认为二人心意终是相通。

一场肌肤相亲,可以让陌生男女陡然拉近距离,彼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心意相属之下,却让人本能地想靠近对方,想要灵魂与身体的一起结合。

简单用了暮食,甄柔沐浴收拾妥当,不及和刚从外面沐浴回来的曹劲说上一句话,就被他一下压在床榻上,灼热的闻铺天盖般地落下来,席卷了她所有意识……

灯影摇曳,晃了一夜,始方熄灭。

第二百九十六章 书房

世人都说,新婚燕尔。

道是洞房花烛,新鲜感刺激之下,那是好一番缠绵悱恻。夫妻同衾,如胶似漆,至少都有一个月至三个月柔情蜜意的甜蜜时光。

甄柔犹记当年阿兄甄明廷初迎嫂嫂进门时,她都要忍不住吃新嫂嫂的醋了。实在是他们太过黏糊,眼里好像除了彼此,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似的,还一天从早腻到晚,恨不得见天的都黏在一起。于是,她私下就在母亲曲阳翁主面前嘲笑阿兄真是丢份,谁知那时母亲却告诉她,新婚燕尔都是这样,等三五个月或半年后再看,最后还笑称等她新婚时就知道了。后来母亲说得果然没错,等小半年过去了,阿兄还真就忽然恢复正常,眼里总算能看得见其他人了。

不过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感受过新婚燕尔时那种柔情蜜意,不明白两个人怎会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稍微分开一天半日的就开始思念了。

也更没有想到过,在她成婚都有两年的今天,她竟重新体会到什么叫新婚燕尔。

自那日去市里找她后,曹劲就真的闲下来了。

大约觉得大营乃是军事重地,曹劲就带她暂搬到了陈留郡郡守的府邸。

在这里,曹劲最大,没有人敢管束他们,也不会有人敢窥视他们,以至传出不好的流言来。

是以,这个时候的曹劲,大胆厚颜到让她震惊。

入驻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曹劲就非拉着她一起去了浴室,美其名曰弥补在九夷山突然离开的遗憾。

也自这以后,她在陈留郡守府邸的每一次沐浴,都再未一个人了。

而何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大致就是被翻红浪不知几时休,方一入睡似乎就是天明时。好在曹劲仿佛忘了数年如一日的晨练,拥着她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她自也乐得不去提醒,好生补一下觉。

等到了午食的点,有时是在府邸吃,有时便是曹劲直接携她去外面用。彼时,瘟疫过去了,灾粮又给了人希望,陈留城里已经开始慢慢恢复曾经的繁华热闹。食肆酒馆纷纷重新开张,他们在此逐一品尝当地的民间吃食。

然后到了下午,曹劲则陪她给失了恃怙的孤儿上课。她教孩子们在地上认字书写的时候,他就立在古槐树下看着她,偶尔目光相对,他们相视一笑。若是不上课的下午,曹劲就带她去郊外纵马,或是趁着深秋霜降后,树叶落尽,鸟兽不易躲藏,山泽路径也易辨认,拉弓狩猎。

当是时,朝廷的法律一直有明文规定,捕杀豺虎是另有奖励的。对于曹劲及麾下一众身经百战的将士而言,幼小的动物射杀可谓手到擒来,加之为多少存了不让猛兽祸害山下乡村的心思,曹劲带着她及众护卫直奔向深山老林里的猛兽。

这一刻,看着曹劲及护卫将正要下山的猛虎擒下的过程,甄柔才深刻体会了一把惊险。

也不知曹劲可是存了要为民除害的心思,陈留郡辖下雍丘、尉氏、扶沟等十七个县,曹劲一找准时间就带她往这些县的深山里狩猎猛兽,搏杀了豺狼虎豹就让侍卫扔到山下的村庄。

他们骑马立在不远处的山上,看着夜幕四合,炊烟袅袅之下,百姓升起篝火,欢欣鼓舞地炙烤送上门的野味,甄柔顿生一种自豪来,仿佛她就是游走于天下的侠女,除暴安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前世今生两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男女情*事上的新奇与探索,纵马深山与猛兽搏击的刺激,还有做好事不留名地肆意潇洒……她这时才知,人原来可以这样自由,世界是如此多姿多彩,她快乐的都要乐不思蜀了。

这样无拘无束地日子过得很快,倏忽就是一个月过去了。

是日,因着昨晚半夜才从临县山上狩猎回来,沐浴的时候又嬉闹了一番,直到快要天明时才入睡。甄柔这一觉就不由睡得有些久了,等迷迷糊糊睁眼,曹劲却已不再内室,她纳罕的拥被坐起,扬声唤了阿玉进来,便问:“夫君呢?”

阿玉回道:“三公子在前院的书房里。”

“书房呀……”甄柔一听就明白了,这月余来,曹劲是她睡多久,他就拥着他睡多久,这会儿她一睁眼就不见人了,估计是有事务寻来吧,但一想到曹劲又要忙去了,再不能这样朝夕相对的陪她,心里就有几分失落,遂皱眉道:“可是有人寻他?”

说着掀被下榻,忘了这里不比信都府里面,都已经农历十月中旬了,该是初冬的天气了,室内还没有烧炭盆,她才着白色的里衣下榻,就冷得打了一个寒颤。

阿玉知道甄柔最是畏寒,赶紧从一旁的衣桁架子上取下一件鸦青夹袍,手脚利落地先给甄柔披上,才道:“正是,今一早熊将军和几位将领过来寻三公子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甄柔不觉有甚,只听阿玉坦然地提及熊傲,又见阿玉脸上并无异色,心头略唏嘘了一下,仍是将熊傲看中阿玉的事敛下,另外交代道:“估计要中午了,你让庖人将昨日猎回来的羊腌制了,稍后留给三公子和众位将军午食。”

说完又念及羊肉性甘,大热,属火,可御寒益气,正适合入冬食用,再加一口热气腾腾的暖汤,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于是又补充道:“剩下的羊骨让煮了汤,便是赶不上中午食用了,但夫君他们议事一贯时久,估计得到下午才结束,正好把羊骨汤给他们送去。”

阿玉逐一应喏。

甄柔恐时辰赶不上,阿玉先去将午食安排了,她自行梳洗了一番,就到前面院子去寻曹劲。

书房乃是重地,庭院里自少不了重兵把守。

不过都是这月余来随同一起狩猎的护卫,甄柔也是相熟。

他们知道曹劲对甄柔的重视,也敬佩甄柔不顾瘟疫亲自救灾,自是任甄柔如入无人之境。

如是,甄柔一径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一个粗狂地声音哈哈大笑道:“还是主帅智谋无双,借由陪少夫人四处狩猎游玩的幌子,将陈留周边的地形全部标记出来,到时各路人马休想趁商议五皇子登基时作乱!”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到来

笑声猖狂,几近振聋发聩。

将甄柔怔在原地。

透过一贯大敞的书房门,她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只见一张羊皮舆图高挂在一临墙的木架上,曹劲负手立于舆图之下,身后站着肖先生,及四名披甲佩剑的武将。

他们六人都背对她而立,但并不妨碍她一眼就认出说话的人,正是四名武将之一。

与熊傲一样高大魁梧,面黑有光,尤以两腮上蜷曲的连鬓胡须格外醒目,故人称张大胡子,也被底下士兵戏称胡子将军,听闻为人最是心直口快,从不来虚言。

他嘹亮如洪钟的声音未落,熊傲许是看在阿玉的份上,率先发难,转头喝止道:“张大胡子,少在这里口无遮拦,主帅可——”

犹言未完,余光似瞥见甄柔正立在门口,他心想着不会这般巧地看过去,立时和甄柔四目相对,他的声音当即戛然而止。

和人粗心也粗的张大胡子不同,熊傲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忙不迭解释道:“少夫人,您可别听张大胡子乱说,他这人最是口无遮拦,主帅他并非……并非……”吐吐吞吞两声,想说并非拿甄柔做幌子,可实际上确实也利用了陪甄柔四处狩猎之余,将陈留周边的地势山脉勘探了清楚。

一时间,熊傲不知从何解释起。

众人却被熊傲这一声“少夫人”提醒,瞬时向门口看去,果然见甄柔正立在那,又听熊傲越描越黑的解释,连素来潇洒随性的肖先生都不觉尴尬,直看着熊傲和张大胡子暗暗摇头。

曹劲也未料甄柔会突然出现,想起张大胡子口无遮拦的话,他也不由皱了皱眉,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而且他相信甄柔并非无心之人,能感觉到自己对她的这份用心,遂神色自若地笑道:“怎么过来了?用朝食没?”

甄柔看着一脸尴尬的众人,她定了定心神,让自己随曹劲一派无事人的样子,尔后一步踏进书房,微敛衣裙,向曹劲欠身一福,“用了些糕点,听闻肖先生和众位将军来了,想着午时将近,就让人将昨日猎的野羊给夫君和众位添午食,这会儿莽撞过来说一声,不想打扰到夫君和众位议事了,妾先告辞。”

说罢,甄柔就要转身离开。

听着甄柔口中自谦的称“妾”,不再像平时私底下直呼称“我”,知道甄柔是顾及他在部下面前的颜面,连张罗午食也是为了他与部下的关系,曹劲黑眸笑意渐浓,道:“稍等,我和夫人一起走。”

甄柔闻声止步,纳罕今日这么快就议事完了。

她诧异了一下,也就从善如流地在旁稍候。

曹劲敛去笑容,向众人道:“既然少夫人来了,我等又议事了一上午,现在就暂停片刻,等午食后再议。”

言简意赅地交代过,书房也无重要物什,何况都是自己的亲信部下,曹劲于是径直越过众人,揽上甄柔的肩膀,便是旁若无人的离开。

众人直到夫妻二人走出书房才堪堪反应过来,他们在一旁穷紧张,当事人却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过这感情还真是好。

张大胡子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又得意忘形起来,“真是吓我一大跳!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来瞪我,弄得我都以为犯了什么大错……你们看主帅和少夫人这感情好的!再说少夫人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着实太过大嗓门,声音立时从书房传了出来。

甄柔都走到庭院里了还能隐隐听到几分。

曹劲揽着甄柔的肩膀,无奈摇头道:“张大胡子和熊傲他们两人都是草莽出身,熊傲兼任我的护卫,常扈左右,如今倒还好。可这张大胡子真是这么多年没一点长进,愣是满嘴胡话。”

他话一顿,随即一脸正色地看着甄柔,郑重道:“阿柔,我确实在四处带你狩猎之余,勘探了地形。但是即使不需要勘探地形,我也会带你去的。我不认为女人就该禁锢在后宅的一方狭窄的天地之中。天下之大,万里河山,千里冰川,每一处都是不同的景致,我望能带你一起走遍这山山水水。只是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暂不能达成,但我相信有生之年我定会实现携你游历天下的愿景。”

说到后来,曹劲语气傲然,黑眸尽是勃勃野心。

甄柔止步,仰头望着在自己面前不掩饰野心的曹劲,想着这月余来曹劲带给她的快乐,她选择相信,就像外祖母下邳太后说的,生活不必太较真,非黑即白的执拗劲,只会让自己不好过,也让对方难做。

是以,只要曹劲有一半的真心诚意在就可,她又何须紧抓不放,非要弄个是非黑白,孰轻孰重。

如此想法之下,又在曹劲亲口解释之后,甄柔初闻张大胡子那一番言语的黯然终是烟消云散,她“扑哧”一笑道:“夫君不必解释,我相信夫君待我之心。至于游历天下的宏愿,夫君可要言出必行,我等着那日。”

甄柔是想一语将先前的事揭过。

曹劲却听着甄柔那一句相信,喜悦骤然盈满了整个胸膛,他的感觉没有错,甄柔并非无心,这月余来她在向他敞开心扉,也不枉他这段日子抛开一切陪她。

他黑眸惊喜地看着甄柔,醇厚的声音低低地笑了,声音带着浓厚的愉悦,“阿柔,你可知若是两年前,你也会这样回答,心里却会想果然如此。不过如今终归不同了。”

甄柔没想到曹劲会突然说起以前,她不觉一愣,下意识回想起来,不由称赞曹劲洞察力过人,确实如此,若在成婚之初,她定会面上相信,私下却会认为必是曹劲拿自己当幌子。

真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思维想法都变了……

却不愿在曹劲面前承认,显得自己一切都被看透了一般。

于是见两人说话的空档已走回室内,甄柔另寻了话道:“熊将军他们今日来寻你,应不是为周边的舆图,可是诸州的掌权者要到了?”

闻言,曹劲不由看了甄柔一眼,方道:“楚王世子薛钦携世子夫人邓氏已经进入衮州地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有请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为了利益,天下没有永久的朋友,更没有永久的敌人。

一年前还兵戎相见的薛家,甚至于还有曹大公子曹勋这笔血海深仇在,但为了进入皇权之地——司州,将何氏兄妹成正统大义上拉下来,所有人有志一同地忘了曾经的恩怨,忘了豫州还有太平教虎视眈眈,也就更不要说甄柔与薛钦曾经那一点未婚夫妻关系了。

如是,薛钦、邓氏夫妻二人一到来,就被引为了座上宾。

不过到底彼此间信任太薄弱,薛钦、邓氏是带了五千骑兵来的,城内自是不可能安顿下,曹劲为了以示对他们的尊重,由他们自行在郊外选址安营扎寨。

甄柔与他们自也无见面的机会。

而如今天下还是汉室刘家的天下,受邀之人不论在各自割据之地如何称王称霸,但名义上都还是汉室官员,于是在薛钦代父以扬州掌权人身份赴约后,其大舅兄,妻邓氏之兄邓成也以荆州牧身份晚半日抵达,然后直接入驻薛家大营。

随之,除司州、豫州两州无人到场外,各路州牧、太守、郡守相继到来。

十月十六日,将凉州十四个郡三分而治的王杨、张允、郭怀同行到来,各率兵三千比邻扎营。

十月十七日,瓜分益州二十一郡的程堪、李选、李银、王牧四人前后脚到,亦是各率兵三千比邻扎营。

十月十八日,交州牧孙束率五千兵马至。

与此同时,已依附于曹家的幽州牧马纪元、并州牧黄兴、青州太守陈国栋、徐州太守甄明廷也在期间陆续到来。

十月十九日,曹郑作为名义邀约人也在大会前三日到了。同行的还有亲信部下李远、次子曹昕、妾室甄姚,自然也少不了侍候左右的曹安及随医的罗神医。

如是,全天下最有权势,亦掌握有天下命脉的人,几乎全部汇集陈留。

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遍及整个陈留。

才从瘟疫和灾荒中挺过来的百姓,眼见突然全城警戒,还不知从何处增添了众多兵马,顿时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都不约而同地尽量减少外出,甚至是闭门不出。

甄柔却忍不住有些激动。

前世他们甄家需要仰他人鼻息,几乎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却可以在决定天下大势的盟会上有一席之位,这如何不让人兴奋激动。

当然,能趁此机会与阿兄甄明廷聚首,也让她高兴不已。

尤其是甄明廷现为徐州太守,是为曹家重臣,可直接带上数百名护卫入驻曹军大营。

底下人都知道甄明廷乃他们少夫人的嫡亲兄长,主帅的大舅兄,无需甄柔特别打招呼,便将甄明廷的营帐安排在甄柔和曹劲的营附近。

有了这个地利之便,兄妹俩往来更是方便,就连一日三餐都在一起食用。

甄柔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不能看到小侄儿。

这日,曹劲与甄柔又在他们的帐中款待甄明廷午食。

郊外天寒,这个时候炙肉最是适宜。

一人一案,案上置碳火,可炙肉,可取暖。

甄柔却不愿一人一案,她让人将自己的食案撤了,黏着曹劲同案而食。

片好的牛羊肉尚未炙烤好,甄柔就与阿兄闲话家常,不觉又说起未见到小侄儿的遗憾。

来了不到三日,就听甄柔提了不下三次,甄明廷听得无奈,加之这三日奉母命暗中观察之下,见甄柔与曹劲关系融洽,且他也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下虽纳罕两人都成婚两年了,反而比刚成婚时还像新婚,但他身为甄柔的阿兄,自是乐见其成,也因了这层发现,他说起话来也不再多顾及,当下就恢复到兄妹俩以前私下争锋打闹的样子,道:“你眼馋我的儿子作甚,自己生一个便是!对了——”

话一停,甄明廷目光顿时疑惑地在二人身上打转。

先被刺了一句,又被瞧得奇怪,而且一看阿兄那样子,接下来准没好话,却未料曹劲炙烤好一片羊肉夹与她,舍不得冷后口感略欠一分,甄柔暂敛下阻止的话,忙挑起羊肉一口食下。

撒了盐,抹了花椒,火候拿捏得丝毫不差,食进口中,真是不腻不膻,香酥可口。

甄柔吃得一嘴油香,满足极了,不由眉眼弯弯的仰面看向曹劲。

一副等他喂食的样子,哪还有外面百姓和他部下称的娴静温雅,曹劲舌尖抵了抵牙槽,啼笑皆非地看着甄柔,但见甄柔吃得甚是满足,他手下翻烤肉的动作也不由加快。

兄妹俩自幼一起长大,最是了解对方,甄明廷知道甄柔刚才必是要埋汰他,又见这两人旁若无人般的对望,那眼里的黏糊劲看得他都要直嘬牙花子,这就趁着甄柔忙着眉目传情的当头,接着道:“阿柔,你上回不是来信,说是调养好身子,能要孩子了么?可还不见传喜讯,莫不是你俩不够努力?这也太奇怪了,我看你和三公子这黏糊劲,连吃个炙肉都要腻歪在一起,让我都快没脸看了!分明是努力够了!”

说完还犹觉不够,口里啧啧称奇,一副纳闷不解的样子。

都是成婚的人了,哪里不懂甄明廷“努力”的意思,最可气的都这么多年了,还斤斤计较当初被自己嘲笑新婚黏糊的事儿,甄柔一下被甄明廷说得没了心思与曹劲对望,连忙回头辩解道:“阿兄,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娶了新妇,忘了阿母和阿妹!我和夫君同案而食,乃是夫君炙烤手法极佳。”

听到自己被称赞,曹劲又将炙烤好的一片肉脯与甄柔,含笑不语地看着兄妹感情极好的你来我往。

甄明廷就抓住甄柔为了曹劲炙烤的肉才同案而食这一句话,正要反击甄柔以前最不爱吃炙肉,就见一士兵在帐外求见。

曹劲放下翻烤的长箸,让士兵入内,敛下笑容道:“何事?”

士兵单膝跪地,禀道:“君候召三公子、少夫人及甄大人共进午食。”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反胃

大人公昨日傍晚才到,她身为子妇,自当今日一早就去拜见。

只是念及大人公一路舟车劳顿,今早怕是会晚起,便和曹劲决定下午再去拜见。

却不想他们还未去拜见,大人公倒先召了他们共进午食,还让阿兄也跟着一起去。

甄柔听得讶异,询问地看向曹劲。

曹劲会意,复又问道:“同受邀的还有谁?”

士兵回道:“小的不知,只是负责向三公子、少夫人、甄大人您们三位传话。”

见问不出什么,曹劲罢手,示意传话士兵退下。

甄明廷去年因要坐镇徐州,负责全力铲除陶家势力,便未在年关时赴信都述职,是以自任徐州太守一年多来,他还尚未见过曹郑,现在听到曹郑主动召见,不由思索道:“今晚君候就要召见我和幽州牧马纪元、并州牧黄兴、青州太守陈国栋他们三位大人,不知这时又叫我去所为何事?”

说着眉头深锁,言语里也透出一丝紧张。

曹劲看了眼立时一脸关切的甄柔,他不动声色地安抚甄明廷道:“大舅兄许是不知,阿柔如今深得君候看中,在她来陈留之前,君侯还道看在她的份上,要将立我为世子。想来大舅兄也是沾了阿柔的光,才提前被君侯召见。”

甄明廷还不知道有这桩事,简直大喜过望,惊喜道:“三公子要被立为世子?还有阿柔的功劳?”

曹劲笑道:“大舅兄若不信,可以向阿柔确认。”

甄明廷立马看向甄柔,眼睛发亮,“阿柔,可是真的?”

这确实是事实,甄柔无可否认,她点头道:“是夫君说的那样,但是……”

不知如何说起,委实曹郑对她的好感和欣赏来得太莫名其妙。

不过想到曹郑对自己一再抬举,倒也极有可能因了她的关系,而高看身为她兄长的甄明廷。

帐中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胞兄,都是最为亲密的关系,甄柔也无甚好遮掩的,她暗自思忖时,神色间也就带了出来。

甄明廷太了解甄柔了,一看就明白甄柔所想,心中担忧顿解,故作与有荣焉道:“看来我这次要沾阿柔的光,提前在君侯那露个脸了。”

见阿兄又恢复先前的泰然自若,甄柔眉宇间的关切也不觉一扫。

曹劲看在眼里,如是揭过这一茬道:“莫让君侯久等,我们过去吧。”

闻言,甄柔可惜的看了一眼旁边新鲜腌好还未来得及上铁架炙烤的肉脯。

这一看,甄柔就想起刚才炙肉入口的滋味,不由又执起箸子将曹劲才炙烤好的肉脯连吃了两三口,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箸子起身。

甫一站起,就见甄明廷直瞅着自己嘴馋好吃的模样。

甄柔不自在道:“阿兄,你瞧什么呢!”

甄明廷这下是真心奇怪道:“哪怕三公子炙烤手艺再好,可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岂会说变就变,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吃炙肉。现在这样胃口突变,简就像……”

想说像已逝的前妻和现在的妾室衿娘刚怀孕时的症状,胃口大变,以前不喜欢食的突然极是喜欢,可又不对,当时二人都服不住炙肉的油腥味,爱吃一口酸。

于是只有当曹劲炙烤的手法确实非同一般,半信半疑地问道:“还是说三公子炙烤的肉真有这么好吃?让你连多年的饮食习惯都变了。”

甄柔见甄明廷不是打趣,也认真思考道:“我也说不上来,就前几日在陈留郡守府邸吃了一回夫君炙烤的野羊肉,我便忽然喜欢上了,成天的惦记着夫君炙烤的肉。”说着又馋起嘴了,赞道:“不过那炙肉味确实十分可口,阿兄尝过一回肯定赞不绝口!”

甄明廷没了见曹郑的担心,这会儿见甄柔一副大力称赞曹劲的样子,又有了玩笑的心思,道:“三公子亲手炙烤的,还是阿柔你独享就好,我怕牙酸。”说完哈哈一笑,撩帘率先出了大帐。

甄柔牙痒道:“夫君,你看这哪是当父亲的人!”

曹劲但笑不语,只想着甄明廷先前提及甄柔口味大变的话,心中有了一些思量,不过只是猜测,他也先不多言,只顺着话,好言道:“我看大舅兄在外待人接物,以及如今处事,都非去年这时可比,可见他当父亲后,还是颇有长进。”

对于至亲之人,世人素来是自己抱怨可以,却听不得旁人说不好,甄柔听曹劲这样说甄明廷好话,自是眉眼弯弯的笑了,“这话夫君可别先再阿兄面前说,不然他准要得意。”

曹劲如今对甄柔一贯千依百顺,当下更是,含笑附和道:“好。”

夫妻说话间,也相携出了大帐,和等在帐外的甄明廷一打照面,便向曹郑的营帐而去。

都在一个大营里,帐子离得再远也走不到几步,稍时到了。

依旧守卫森严,经过通报,他们三人才得以入内。

帐子要比曹劲的大许多,帐帘从两侧悬挂起,不及入帐,已经将帐内情形尽收眼底。

她这位大人公没有再邀其他人,就甄姚伴他左右,还有曹安在一旁随侍。

见状,甄柔心中略有谱,又见甄姚坐在一旁笑得格外开怀,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便估计不是因她的关系,就是看着甄姚的份上,曹郑才让阿兄一起共进午食。

如是泰然自若的行礼之后,她、阿兄随曹劲在一侧席边一人一案入座。

一切与猜测差不多,甄明廷只是附加而已。

曹郑只在甄明廷拜见的时候仔细打量了几下,也不知是对甄明廷感观一般还是如何,随后就对甄明廷神色淡淡的,虽看不出喜怒,却绝不热络,转头就一派和颜悦色地与甄柔说话,还特别关心照顾道:“你这些日子随老三在此,实是辛苦了。老夫听阿瑶说你最喜食鱼羹,便让庖人按了你惯吃的烹饪法子煮了鱼羹,稍后可得给老夫面子多食一点。”

在陈留的这些日子,甄柔自认为前半段充实,后面更是乐不思蜀,哪有什么辛苦可言,面上不觉微红,不想一听鱼羹二字,还让她多吃一点,她胃里顿时一阵恶心。

也在这时,帐内来人禀告道:“楚王世子携世子夫人,荆州牧邓大人来见。”

第三百章 干呕

午食这个点来,不是打秋风,就是受邀而来。

扬州乃鱼米之乡,最是富庶,薛钦自不可能是携妻子、内兄来打秋风。

看来是曹郑邀薛钦他们三人来的。

甄柔略一凝思,便明白了。也让这一打岔,忘了胃里的恶心,她眉宇间反而还轻松些。

又因着早在前几日,曹劲告诉她薛钦夫妻来时,她便做好必有一见的准备,如今不过是早两三日见到罢了。

另外世人皆知,她和薛钦曾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夫妻,委实不是可以隐瞒一二的,倒不如坦然以对。

如是,听闻薛钦三人来见,甄柔睫毛都不动一下地径自坐在那。

倒是甄明廷想到薛钦的背信弃义,差一点将甄柔逼上绝路,还蛊惑大伯父甄志谦,导致他们甄家这一连串的悲剧发生。甚至若不是薛钦勾结陶军,甄姚也不会受到陶军的几个逃兵凌辱,继而去信都求医,成为曹郑的宠妾!

现在只要一想到甄姚成了妾,哪怕是成了权霸北方的曹郑妾室,他还是心头窝火。

既痛心甄姚的选择,也难逃自幼所受教诲的影响,震怒他们甄家嫡出女公子竟沦落为姬妾一流。

可他无法怒斥甄姚,那么只有将这一腔怒火也尽数转到薛钦头上。

更因为他曾一度视薛钦为知己好友,如今还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恨在,使他一听薛钦来了,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就涨红了一张脸,只是顾及主位上的曹郑,他宽袖下双拳紧握,才忍住几欲勃发的怒气。

甄姚随曹郑高居上位,自是将堂兄甄明廷的神色尽收眼底,看着他对甄柔的维护,眼底羡慕之色一闪而逝,随即念及两人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自是不同,她这便敛去一切心思,只想着甄明廷和甄柔是她需要仰仗的娘家人,尔后向兄妹二人睇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一看甄姚投来的眼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甄明廷终是吁了一口气,让自己脸色好看些,和甄柔一起静观其变。

就在三人打眉眼官司的时候,曹郑也让了薛钦他们进来了。

只见薛钦风采依旧,并未痛失豫州而有任何晦色,至少表面上依旧衣冠楚楚,嘴角似有微微上翘,观之如沐春风,端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玉面公子。

他左右两侧有一对容貌有五分相似的青年男女。

女子约有双十年华,容长脸,但两颊丰润,使她虽只是中人之姿,却给人一种亲和之感。穿着一袭淡紫色锦袍,发髻巍峨,盘有假髻,很是雍容华贵。这样一看,只觉是一位和善可亲的高门贵妇,但略上扬的一双眉眼里,不时流露一丝矜傲之色,方让人觉得只怕也不是那般和善好接近。

甄柔一看,就忆起前世葬身火海之前,突然出现在火场外身怀六甲的女子,心中便知,这双十年华的贵妇就是薛钦的妻子,世子夫人邓氏。

而一旁容貌相似,约有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不用说就邓氏之兄,荆州牧邓成。

甄柔一眼扫过三人,心中有数之后,便敛回了目光。

薛钦由侍人领进帐中,却没想到甄柔也在,他不由微微一怔,但到底能越过楚王嫡长子,成为楚王世子,薛钦自有过人之处,几乎立马神色自若地继续上前,然后态度温和有礼地向曹郑拱手长揖,执侄子礼,道:“小侄见过齐侯。”

邓氏身为薛钦的枕边人,去年四月她还为薛钦诞下一子,二人羁绊更深了,加之她本就倾慕于薛钦的人才风流,婚后对于薛钦极为上心,三年朝夕相处下来,对薛钦的一举一动已然是了若指掌。

她几乎在薛钦脚步一滞的瞬间,就发现了薛钦的异样。

一个女人的直觉,或是作为一个妻子的直觉,让她在顺着薛钦的目光,看见甄柔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容色绝丽到灿然生光的女子,就是她丈夫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

三美之名已流传甚广,但天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例子太多。

不过三年了都还让丈夫魂牵梦绕,甚至与陶忌闹崩,惹出豫州被夺之耻,她也不敢托大,还是早在踏入衮州境内之前,就已做好对方将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准备。

所以今日,她盛装前来。

却料到了会与对方碰面的可能,而未料到对方姝色至此!

邓氏一看之下,牙关紧咬,随即下颌高高扬起,目光轻蔑地从甄柔身上掠过。

再美又如何?

薛钦娶的人是自己,弃的人是对方。

甚至曾要以低贱的姬妾之名纳入帐内。

终归只是以色侍人罢了。

随丈夫薛钦一步步上前中,邓氏如是想着,心绪终是平复,仪态端方的随之见礼,道:“侄妇见过齐侯。”

邓成亦揖礼拜见。

三人皆不失礼于人前,仿佛曾经的恩怨都不存在,双方乃颇有交情的世交之家。

曹郑是何人,薛钦、邓氏两夫妻在他面前不过一小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实则一个留恋一个敌视早被他看在眼里,他虎目冷光一闪,面上却豪迈笑道:“贤侄快入座,酒菜已备好,就等你们来了再开席!”

说罢,向曹安一罢手,曹安立即躬身退出大帐,安排侍人上酒菜。

薛钦他们三人则在甄柔对面一人一案入座。

坐定,薛钦告歉道:“小侄来迟,让齐侯及诸位久等了。”

曹郑自是称没有,薛钦方解释道:“……小侄本意是等沛王的两子一女到了,携他们一起过来。未想沛王幼女路上偶感风寒,耽搁了行程,得入夜才能到达。”

话音未落,甄姚已忍不住关切道:“染了风寒,可严重?”

薛钦看了一眼已是曹郑宠妾的甄姚,依然客气道:“姚夫人勿忧,听人来报说是已无大碍,再则今晚上姚夫人就可与他们见面了。”

听到这里,甄柔总算明白了,曹郑为何要邀薛钦他们,原来是薛钦将甄姜留下的两子一女从小沛带来了。

沛王虽为生父,却已将他们弃如敝履,如今接到甄姚这个嫡亲姨母身边,自是再好不过。

甄柔也不由面露喜色,正为他们感到高兴,不想侍人才将鱼羹呈上案,她就感胸口一阵难受,刚才的恶心感又涌上来,难受得她一阵干呕。

第三百零一章 喜事(上)

一连干呕数下,还是惊到胃了,连着先前祭了肚腹的炙肉也呕了出来。

好在衣袖宽大,她背身呕时,就以袖遮面了。

却不及甄柔松一口气,只听两个男子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阿柔,你怎么了?”

一个嗓音温润清朗,一个嗓音低沉醇厚,却都是又惊又忧,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许是两人发现彼此同时出声,尾音戛然而止,帐内有一瞬间的沉寂无声。

甄柔不用移开衣袖一看,就知道谁让帐中气氛尴尬起来。

这两道声音她太熟悉了,声音温润清朗的是薛钦,她都听了十多年了。声音低沉醇厚的是曹劲,这月余来时刻腻在一起,她想忽略都没法。

可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闻到往日最喜欢的鱼羹就恶心,呕得她停不下来,哪还有心思理会其他。

眼见甄柔又呕起来,曹劲冷冽地瞥了薛钦一眼,随即骤然起身,扶住甄柔道:“怎呕得这么严重?”

又见地上有零碎的肉渣,忙又道:“难道是先前我未将肉炙熟,让你食坏肚子了?”

自责的话一出,帐中的气氛又是一凝。

除了已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甄明廷无任何意外,帐中众人这一瞬间都难掩惊讶地看向曹劲,不说时下一直有“君子远庖厨”一说,就是曹劲也委实不像会为人炙肉之人。

薛钦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粗筋暴露,他才微微抬起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坐了回去,又是一派正襟端坐,只是目光仍难从甄柔身上移开。

邓氏坐在薛钦下首,她一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薛钦,看着薛钦终于意识到甄柔已经有其他男人,却仍关切的望着对面的甄柔,连一个余光都没有留给自己这个妻子,邓氏刹那从黯然、难以置信到失望、痛恨……目光复杂了起来,却也就转眼之间,她也恢复了一派贵妇人的矜傲之态,向对面看过去,不知想到什么,红唇微勾,凉凉地笑了。

曹劲却犹自未觉自己带来的震撼,他一句自责的话过,又转头看向曹郑告歉道:“君候,内子身体不适,我先带她离开看医。”顿了一顿,目光扫向薛钦,黑眸里有冷冽的机锋闪过,他微笑道:“至于薛世子及夫人,我和内子就改日再款待二位。”

在众人要用午食时,她居然当场呕了,着实太难为情了,这会都还呕得不停,甄柔恨不得立马离开,简直觉得曹劲这会儿太贴心了,正想抬头对曹劲笑一下,可又一闻到鱼羹的味道,她就止不住地又弓背呕了。

曹劲一见,再顾不得其他,就要扶起甄柔离开。

曹郑却念及薛钦、邓氏夫妻对甄柔的前嫌,加之他也是过来人,毕竟膝下有孙,当下出声阻止道:“老三,枉老夫当你性子稳重,怎么遇上阿柔,就方寸大乱!阿柔这哪是食坏了肚子,依老夫看,多半是有喜了!”

“有喜?”曹劲正扶着甄柔欲走,闻言脚步一滞,下意识一疑。

他这个儿子少时桀骜不驯,比市里那些地痞流氓还要混不吝,让他头疼至极,都欲放弃这个儿子的时候,曹劲又忽然走上正途,还在边关建功立业,却又变得少年老成,成天不苟言笑,肃着一张冷脸,难得见曹劲有现在这样茫然的时候,曹郑不由笑得前俯后仰,直指着曹劲道:“老三,你也有这时候,还没明白过来么?阿柔八成是有身孕了!不过这是还得让罗神医看了才能确认。”

说着,曹郑立马吩咐曹安去请罗神医,又道:“我们与楚王即将结为盟友,薛世子也不是外人,就让阿柔在这里看脉吧,若是阿柔真有喜,老夫也是有世孙的人,这等喜事理当与人分享,哈哈哈。”说到后来又不禁朗声大笑,可以看出曹郑确实极为高兴。

邓氏却听得疑惑出声,“世孙?”似以为听错。

听到邓氏的声音,曹郑笑声微敛,不吝详言道:“古贤者有言贤妇兴家,老夫的三儿媳甄氏贞静娴雅,侍孝舅姑,是为贤妇。今年五月,我三儿不幸身染瘟疫,三儿媳贞烈至极,不顾衮州疫情凶险,只身远赴衮州侍疾,后又怜悯百姓受苦,一直投身于瘟疫前线,至今还教诲在瘟疫中一众失去怙恃的孤儿,此是为仁善之心。这等佳妇,便是母仪天下也是足够,何况是为我齐侯世孙之母。所以,老夫早在甄氏来衮州侍疾时亲口许诺,等衮州之事结束,老夫将立老三和三儿媳为世子和世子夫人。”

曹郑先前如称自己女儿一般慈爱的称甄柔,便不难猜测曹郑极为看重甄柔这个儿媳。

却万万没想到世子此等重要之事,仅靠看重儿媳就决定下来,简直荒谬至极!

还道出什么足够母仪天下的狂妄之言,他曹郑还真当自己已夺得天下!

邓氏难以置信,心下更是怒气横生,只是勉强维持理智的笑道:“侄妇是看三少夫人乃贤良之人,可仅此就决定世子人选,未免——”

“夫人,此乃齐侯家事,非我等可置喙!”不及邓氏说完,薛钦一反往常温和有礼一面,厉声喝止道。

确实如此。

当事人就在面前,还是曹家他们自己的私事,是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插嘴,可是……

邓氏脸色一白,看着被大人公看重,又被夫婿细心呵护的甄柔,她胸腔急遽起伏,实难平静。

邓成和邓氏虽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但他大邓氏十一二岁,自幼极为疼爱邓氏,对邓氏的性子也极了解,他坐在邓氏下首见状,立马提醒道:“世子夫人,我知你急于与齐侯交好,以助世子和齐侯联手,待司州事结束后,共同对付太平教。可也不能操之过急,干预齐侯家事。”

邓氏一怔,想起楚王对豫州被夺之事,正对他们夫妻极为不满,终是咬唇道:“齐侯,还有三公子、三少夫人,妾失言了,还望见谅。”

曹郑虎目微眯,看着起了内讧的三人,他大方笑道:“无碍,老夫看侄妇也有口无心。”说着转头看向薛钦,“只是我三儿媳要先看脉,耽误薛世子用午食了。”

第三百零二章 喜事(下)

闻言,薛钦深深地看了甄柔一眼——

那个他自少年时期便以为会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如今却依偎在其他男人怀中,成了他人的妻子,更甚至如今已有了他人的子嗣。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拱手让出。

思及此,薛钦如玉温润的脸上骤然一白,痛苦之色在眼底汹涌,他闭上眼睛,将一切情绪深藏起来。

下一瞬,薛钦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只见目光温和,尔后面向曹郑道:“君侯客气,此事关齐侯世孙大事,小侄晚点用午食无碍,还是三少夫人……”

声音蓦然一顿,似有一丝涩然难言,他道:“还是三少夫人看医要紧。”

曹郑和薛钦一方都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了,也只有留在这里为甄柔看医问脉。

曹劲如是扶着甄柔重新坐下。

加之过来前听甄明廷说起甄柔口味突然大变时,他心里隐隐就有几分猜到甄柔可能有孕了,毕竟罗神医说甄柔身体已调养的差不多了,他们这一个半月来又情事频繁,是以甄柔怀孕的可能极大,先前他一时未反应过来,不过是关心则乱,只顾着甄柔的身体可好,而忘了还有孕吐这回事。

此时想到甄柔可能已怀有他的血脉,曹劲忙又吩咐帐中的侍人去拿圈形凭几给甄柔倚靠,又让侍人舀了一杯温水过来。

“润润口,可能会好些。”曹劲将温水递给甄柔道。

从听到曹郑一口道出她可能有孕了,甄柔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只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她有孕了?

脑袋晕乎乎的,听不到曹郑与薛钦他们三人在说些什么,她只由着曹劲将她扶起走了两步,又扶着坐下来,然后直到温水入口,让胃子舒缓了一下,她才怔怔回神。

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紧张的曹劲,正要说话,案上的直让人恶心的鱼羹味道又传了过来。

来不及说一个字,甄柔忙又转头呕了起来。

好在胃里没有东西,刚才是连胃里的酸液也呕了,这会儿也只是一阵干呕,等稍缓过这股劲,她赶紧捂着嘴道:“鱼羹,快将它挪开。”

头也不回地将话一说完,但一提及鱼羹,胸口就是一阵恶心,甄柔又是一阵干呕不止。

曹劲这下明白了,立即让帐中侍人将鱼羹撤下。

说来也是奇怪,鱼羹一端出大帐,甄柔就感胸口舒坦一截,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曹劲还在旁边嘘寒问暖道:“现在好些了吧?稍后让罗神医给你开些止孕吐的药。”

说起有孕,曹劲黑眸湛亮,如璀璨的星空,闪烁着惊喜和怜惜的光芒,不禁旁若无人的动情道:“阿柔,辛苦你了。”

……

甄柔却只觉无语凝噎。

都还没确诊是否怀孕,就让开止孕吐的汤药了,还她辛苦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经罗神医给她看过,就直接断言她已经有孕了。

这一想到曹郑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诊,若等会发现只是乌龙一场,还在薛钦和邓氏他们夫妻的面前,甄柔只觉眼前发黑,忍住没好气地乜曹劲一眼,她小声说道:“妾好多了,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夫君先坐回去吧。”

见甄柔不肯承认怀孕,还抗拒他在一旁,曹劲眼角余光掠过对面的薛钦,目光沉了一沉,却依旧温言道:“不管是有孕,还是人不适,我们先等罗神医看了。现在再喝些温水,你刚才又干呕了一下。”

说罢,曹劲又亲手舀了一杯温水,递到甄柔手上,这才坐回自己的位子。

曹郑看在眼里,多少猜出甄柔担心自己没有怀孕,倒有一两分后悔自己临时起意让甄柔当着薛钦他们面看诊,若真是乌龙,的确会适得其反,让甄柔面子上下不来,于是另出声安抚道:“没事,你和老三还年轻,便是这次未如愿以偿,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

说到这里,想起罗神医为甄柔调养了许久身子,看来甄柔很可能是不易怀孕的体质,曹郑遂犹豫了一二,但见曹劲还在紧张地看着甄柔,估计曹劲心下多半也愿意,故而还是一派为甄柔撑腰的语气道:“再则老三能娶你为妻,本就是他的福分,若老三而立之年,你还不能有孕,再让老三另生养一个庶子,到时留子去母养在你膝下,与你自己生的也差不多了。”

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却听得帐中所有人都是以为听错了。

就是甄柔身为受益者,也是满心的不可思议。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世上哪有为了外人似的儿媳,不顾自己亲儿子三十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

甚至还考虑到儿媳的后半生,想出生养一个庶子,再留子去母的办法来?

这哪是大人公的做派,分明就是亲生父母才会为女儿顾虑到的。

一时间,众人不禁怀疑,其实甄柔才是曹郑的女儿,而非区区一个儿媳。

念头闪过,又觉荒谬。

甄柔父族乃彭城甄氏,以其祖父甄公的精明,又岂会允许血脉混淆,还是被视为仇敌的曹家血脉混淆?

此外,曹劲毫无疑问是曹郑的亲生儿子,若甄柔是曹郑之女,那这二人便是乱伦,他曹郑又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一个荒谬的念头就此打住,众人又思索起其他缘由。

半晌无解,只有暂将此事搁浅,另外各存心思不提。

好在罗神医就在曹郑的大帐附近,方便及时为曹郑就医。

就在众人为曹郑的话陷入诡异沉默时,罗神医终于赶到。

甄柔不由大松一口气,她总算不用顶着众人惊奇的目光了,连自己胞兄都用一种怀疑她是曹郑亲生女儿的目光看她,委实怪异。

不过当罗神医将红丝线系在她的手腕上,甄柔却陷入了另一种紧张。

众人亦是,都直直地看着罗神医,只见罗神医看了一次脉后,眉头动了一动,又把了一次脉,方才面露喜色的收回丝线。

曹劲率先问道:“如何?”

罗神医从案前站起,向曹劲长揖一礼,道:“恭喜三公子了,少夫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第三百零三章 留步

也许天下的夫妻,在初闻自己即将为父母的那一刻,脑子里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罗神医此言一出,甄柔和曹劲都是一愣。

还是坐在下首的甄明廷反应最快,雀跃地叫道:“阿柔有孕了!?太好了!母亲可是一直叨念你给她生小外孙!”

听到甄明廷喊出的话,曹郑虎目笑意一闪,再一想这也是自己的亲孙子,笑意顿时扩大,连称了三个“好”道:“立阿柔为世子夫人的事得赶紧了,不然赶不上小世孙出生了!”

一语落下,又如石投水中,激起涟漪阵阵。

甄姚垂眸,想到甄柔不知何原因突然被曹郑如此看重,什么也不用做,就一步登天成为世子夫人,甚至腹中的孩子连是男是女、能不能顺利出生都还不知道,也已经高人一等了,可笑自己抛弃尊严,甘愿沦为曹郑的妾,却至今还在艰难的求子当中,心中不觉一时五味杂陈,滋味莫名,只暗暗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底一片晦涩。

薛钦亦是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体会不出到底是哪种味道。

只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甄柔离开了自己,她似乎过得更好了。

比起做他那不知所谓的侧室,如今的齐侯世子夫人,二者显然有云泥之别。

哪怕自己当年没有为了权势贬妻为妾,依旧迎娶甄柔为他的妻子,却仍是比不上甄柔现在的地位——北方,亦是整个天下最大军阀的儿媳妇,岂可同日而语?

可是,自己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幼呵护长大的女子,就此成为陌路?

薛钦紧攥酒樽,欲一仰而尽,许是能以酒浇愁。

然,看着对面彼此互望,犹然沉浸在即将为父母的喜悦之中,仿佛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二人,脑中不及思索,他已高举酒樽,向着甄柔道:“三少夫人,恭喜有孕,在下祝三少夫人夫妻和睦,得偿如愿喜得麟儿。”

他逐字逐句的缓缓说来,清润温和的声音犹在,却让人听出一种伤感来。

加上世人皆知二人曾经的关系,薛钦这一派看似大方的祝福之言,着实有几分难忘旧情的伤痛之感。

邓氏眼神一黯,不过三年的婚姻生活,这样的情形她已经太习惯了。

她没去看薛钦——这个她一见钟情的男人,不顾兄长反对,也要义无反顾倒贴下嫁的男人,如今这个男人还是她儿子的父亲,她已经和他分不开了,不论他是否如表面上温文尔雅,她只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是以,她只有看向那个让自己丈夫念念不忘的人,让她的婚姻生活陷入一片死寂的人。

这个时候,甄柔却已经难以注意其他人的想法,她让这个意外的消息惊得不知如何反应了,她今生一直希望自己能得一儿半女,如今真怀上了,她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只茫然地看着曹劲。

不知可是这月余来的浓情蜜意使然,她一对上曹劲黑亮的眸子,看着他眼睛里不加掩饰的惊喜之色,她也不禁深受感染,终是感到无比的喜悦在心底流淌,整个人像饮了蜜水一样,甜滋滋的。

正犹自一脸喜气地和曹劲相视傻笑,未料薛钦突然向她举杯敬酒,甄柔一怔,再看薛钦一副痛苦难舍的深情样子,心里因孩子所带来的惊喜淡去不少。

当初两人已经说清楚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不明白薛钦现在当着彼此伴侣的面,做出这一番样子来为何?

甄柔心里有些不快,可是薛钦现在毕竟是座上宾,又将大堂姐的两子一女送了过来,却是不好不给他面子应酬一二。

一念转过,甄柔从案上拿起长柄杓,为自己舀了一杯酒,正要举杯对上,一只骨节分明肤色黝黑的大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夫君?”抬头见是曹劲欺身过来。

曹劲覆在甄柔的手上解释道:“你有孕在身,不宜饮酒。”说罢看了还立在一旁的罗神医一眼。

罗神医当即会意,附和道:“三少夫人您月份尚浅,胎位未稳,饮食方面都应该格外注意,如酒之类更不可饮。”

两人你一言我一样,让甄柔一下紧张起来,这才想起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过一个来月,可不是一直说怀胎十月,现在想必脆弱的很,吓得立马收回手,直拍胸脯,一副后怕的样子,哪还记得顾着面子情和薛钦举杯。

曹劲看得一笑,径自拿起酒樽,道:“无碍,这酒为夫代你回敬薛世子即可。”说着面向薛钦,“内子有孕在身,不宜饮酒,想来薛世子应不介意在下代饮吧。”

薛钦望着甄柔的笑容一僵,他缓缓敛下脸上笑意,尔后看向曹劲道:“三公子随意,在下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而尽,再不多看甄柔一眼。

曹劲收回目光,亦是一仰而尽。

甄柔看着寥寥一语就为了她挡了薛钦纠缠的曹劲,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曹劲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不,应该是能为她和腹中的孩子在这乱世之中撑起一片安宁。

心里正兀自感慨,曹劲已拱手向曹郑请示道:“君候,内子初有身孕,胎位未稳,怀孕反应又颇大,儿子恐稍后再有孕吐状况,影响了君候和薛世子进食之兴,故请君候允许内子先行离席。”

闻言,曹郑想起甄柔先前孕吐确实颇为严重,当下允了曹劲所请,并嘱咐罗神医道:“阿柔这胎就交与你照看了,务必确保平安生产,这会儿你先下去仔细给她看一下怀胎情况,稍后再回来与老夫相禀。”

薛钦他们三人必定远到是客,又在盟会的关键时期,曹劲和甄明廷既然来了,就少不得要继续作陪。

甄柔不知为何,自发现有了孩子,这也不过一时半会,她就感自己有些粘曹劲了,想他一直陪在自己的旁边,不过自己一个人回,到底比陪在这里的强,遂敛下遗憾,和罗神医一起应话离开。

却不过走出数百步,只听身后有人唤道:“三少夫人,请留步!”

第三百零四章 内幕

甄柔闻声止步,回头一看,唤住自己的人却是薛钦的夫人邓氏。

敛下讶异,甄柔待邓氏走近,秉着宾主间的礼貌,客气问道:“不知世子夫人寻我有何事?”

邓氏在甄柔离开片刻后,就寻了一个由头追出来,好在甄柔一个孕妇又罗神医一个老者都走得慢,她还能远远看到二人,又一路疾行总算赶上来了。

看着初冬午时的暖阳下,甄柔不过一身素净的鹅黄色夹袍,乌发侧拧在左侧盘结成随云髻,也就戴了一支通体润白的羊脂玉发笄,却就这样一身简单至极的装束,端庄又冶艳,别有一股灵动气韵,恍若神女让人自惭形秽。

邓氏不觉深吸口气,她慢下追来的步子,缓缓走向甄柔,让追赶的急喘气息平静下来,然后高高扬起下颌,似乎这样才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

她来到甄柔跟前,道:“我有话相与三少夫人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就像她对曹劲青梅竹马的旧情人阿姝无好感一样,她相信邓氏对她的感官当是差不多。

而且她也不是什么木头人,从邓氏踏入大帐那一刻,她就隐约能感到邓氏对她存有敌意,这会儿突然找她借一步说话……

甄柔下意识地就抚着自己的肚子退后一步,拒绝之意明显。

她不能出来太久,这会儿见甄柔如此,邓氏心里着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咬唇,言语恳求道:“三少夫人,这里是你们曹军大营,我岂敢对你不利?我真是有话想与你说。”

甄柔想了想,回头对罗神医道了一声稍候,然后四下一看,周边尽是巡逻的铠甲士兵,于是指着一丈之地的一个白色营帐道:“就在这旁边说话吧。”

见甄柔终于松口,邓氏松了一口气,当下应好。

二人如是来到营帐旁。

邓氏深吸口气,也不含糊其辞,直接开门见山道:“三少夫人,我知你和世子曾两情相悦,也曾有过婚约。可如今你二人已经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了。而且我看三少夫人如今也过得颇是得意,三公子对你十分紧张,就连人人畏之如虎的齐侯也视你如亲女,甚至还将你尚未出世的孩子立为世孙,这些都是旁人望尘莫及之事。所以,还望三少夫人高抬贵手,与世子断了往来吧。”话里怨怪之意溢于言表。

“望我高抬贵手?”甄柔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了一声,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般。

邓氏看着一派无事人的甄柔,想到自己这三年的婚姻生活,想到近来他们夫妻二人在建邺楚宫里的处境,都与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然而,当他们夫妻为甄柔导致了这一切的时候,甄柔却还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甚至过成了人人羡慕的样子,这不是让薛钦更为难忘么?

三年婚姻始终生活在甄柔阴影下的憋屈,让邓氏终是不忿的反问道:“三少夫人可知太平教吴名是谁?”

甄柔听邓氏提及陶忌的化名,又见邓氏情绪有些激动,她心思一转,想到薛家与陶忌关系甚深,自己不定能从邓氏口中探得一两分其他消息出来,故作不知道:“我不知世子夫人想说什么,这吴名与我何干?”

邓氏早等不及一诉出口,一听甄柔问,她便立马冷笑着接口道:“吴名正是曾经劫持过你的陶忌。他本来依附于世子,谁知那次劫持你时,不知与你发生了什么,突然就倾心与你。”

听到这里,甄柔不由皱眉。

何为与她发生了什么?

不过想到自己的打算,甄柔只隐忍不发,听邓氏继续道——

“……也不知你到底使了什么迷魂术,世子与你青梅竹马,多年的感情对你念念不忘说之不得,可陶忌不过与你相识不久,却也对你念念不忘,四处搜罗与你容貌相似的女子纳为姬妾。”

言及此处,邓氏脸上的冷笑有刹那悲怆,“可笑世子连你的替身也百般维护,从陶忌手中将那替身夺入后院豢养,引起陶忌不满,就此埋下祸根。在今年难民大肆涌入豫州引起暴动时,陶忌趁势作乱,和那替身里应外合,竟将豫州给夺了!陶忌也就此跟名改性,成了太平教天王吴名!”

忍住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相继成为陶忌和薛钦二人妾室的恶心,甄柔快速思索着。

难怪陶忌如此顺利从薛家手中夺下豫州,原来还有内应埋伏在薛钦的身边。

只是薛家占据豫州已久,又有天下富庶之地扬州为大本营,如今邓氏又让其兄长带了半个荆州依附而来,又岂会对付不了尽是乌合之众的陶忌?

疑惑闪过,甄柔故道:“你们被陶忌夺了豫州与我有何干?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想办法如何收回失地。”

邓氏似看无知妇孺一般看着甄柔。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空有外貌的草包美人,怎会遭那么多男人惦记。

邓氏心头冷笑连连,面上也露了出来,轻蔑道:“你当夺下一州如此容易?那陶忌简直就是无耻小人!瘟疫大规模爆发之前,他就将瘟疫引入我军,令世子麾下兵马损伤极大!如今陶忌发展到大军快有十万之众,我们再与陶忌争得你死我活,不说一定能夺回豫州,便是夺下了也是元气大伤,届时岂不是便宜了你们?”

痛快地将话说完,又觉透露过多,且将话偏得太过,邓氏随即言归正转道:“也许对于三少夫人而言,即使分开,还能让男人对你念念不忘,可以证明你的魅力。但还望三少夫人念在世子曾与你的儿时情谊,你能高抬贵手,让世子不再沉湎于对你的旧情之中,屡遭陶忌这等小人算计。不然他的世子之位只怕岌岌可危。”

这一番话看似说得极为客气,其实前面尽是冷嘲热讽,只是到了后来才变成了对薛钦的担心。

甄柔从邓氏先前透露出的内幕中分开一些注意力,唇角微扬,缓缓说道:“世子夫人让我高抬贵手,是想让我主动做些什么,让薛世子自此忘了我,甚至痛恨我么?”

邓氏闻言一喜,却不及喜色蔓延,只听甄柔语声不变地反问道:“可我凭什么这样做?还在你对我冷嘲热讽之后。”

第三百零五章 回击

甄柔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如出一辙,温和而柔善。

然而此时此刻,居然吐露出这样的冷言冷语。

邓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刚才确实不是求人的态度。

甄柔并不擅长与人争锋相对,只是泥人也有三分水性,邓氏先前的话说得太过了,她才启唇反击,现在见邓氏幡然醒悟,她也不愿意为难,遂向邓氏微微一颔首,道:“世子夫人,我先告辞。”

说罢,从邓氏身边走过。

眼见甄柔就这样风轻云淡的走了,自己却涨红脸立在当场,顿时倍感羞辱。

只觉目的没达成,还被一直视为情敌的女人轻视了,邓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及思索,她就脱口威胁道:“甄氏,你和世子十多年感情,我不信你能说忘就忘!若是在盟会期间,让三公子看见你和世子藕断丝连,你认为三公子会怎么想?”

一番话说来,邓氏不觉底气足了,她看着三步之遥——甄柔的背影,语声慢下来道:“世子对你旧情难忘,在盟会期间必然会找机会与你私下约见,若你不想三公子得知,本夫人望你能按我说的去做,然后彻底斩断与世子的旧情。”

甄柔认为这个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所以她一直觉得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可是她一再退让,对方却步步紧逼,她如何再忍气吞声?

甄柔低头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她重生以来的愿景正在一步步实现,她现在更是有了自己珍之重之的小家庭,她绝不能允许有人破坏。

而邓氏,却在这个紧要关头,触及到她的底线了。

甄柔缓缓转身,看着一脸胜券在握的邓氏,她微微一笑,却是笑不达眼底,道:“世子夫人,你从哪里来的底气,认为我会对薛世子旧情难忘?”

以为甄柔会像自己低头,却未料甄柔一回身过来,一反温和的态度,直接冷言相向,邓氏一怔,待反应过来要继续威胁,甄柔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甄柔语声不停地冷笑道:“薛世子是你的丈夫,许是在你眼里千万般好。可他在我眼里,连我丈夫微末也比不上。”

“论个人之长,我丈夫骁勇善战,外击退侵犯我族的蛮夷,内横扫诸州各大小军阀,为曹家今日版图打下了半壁江山。”甄柔掷地有声的逐一说道,“论如今势力,我夫君也将被立为世子,试问坐拥北方六大州的齐侯世子,与只有扬州、荆州两地的楚王世子,到底孰轻孰重,我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她每说一句,没对比出薛钦不如曹劲,邓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说到后来,邓氏脸色已是一片黑。

甄柔却依旧说道:“我丈夫样样强于薛世子,还对我爱之重之,是个人处于我的位置,都会珍惜当下。我相信你即便在外散播谣言,甚至当面对我丈夫帮弄是非,也没人会相信我会仍念着一个处处比不上我丈夫,甚至曾经还试图逼迫我的薛世子。所以,随世子夫人你如何做,我都无所惧。”

说完,甄柔觉得话已到这个份上,邓氏应该不会再自取其辱的意图从中挑事,她欲转身离开,却听曹劲的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

“世子夫人,内子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她对薛世子没有任何感情。”

“夫君?”甄柔闻声回头,就见曹劲从营帐后走出来,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不过也好,这样也杜绝了邓氏后面在曹劲面前搬弄是非,她想着就不由向曹劲一笑。

曹劲看着甄柔眉眼弯弯的对自己,再想到甄柔刚才说的话,他心里暖意涌动,嘴角不由微微翘了翘,颇有一丝春风得意地走到甄柔身边,方才看向邓氏道:“不过还请世子夫人告诉薛世子一声,我麾下还有十万曾随我出生入死的亲兵,若他再对我曹某人的妻子有非分之想,即便违背齐侯的意思,我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目光如霜,声音似刃,杀意慑人。

邓氏脸色赫然一白,下意识惧怕地后退了半步。

曹劲无意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争锋,他落下此话,低头看向甄柔,脸上冷冽的寒意刹那似冰封融化,有了温和的笑意,“都快过午食了,我们先回去吧。”说时揽着甄柔的肩,动作轻柔,似怀抱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

甄柔点头,不再多看邓氏一眼,随曹劲回他们的营帐。

等走远了,甄柔仰头问道:“夫君怎么过来?”

曹劲无意识地摩挲着甄柔的肩膀道:“我见你才走,邓氏就寻了由头出来,我不放心,便向君侯告歉离开。后来看到罗神医,才知你和邓氏在营帐后面说话。”

甄柔听明白了,却又抿唇问道:“那夫君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曹劲立在他们的帐帘门口,停下撩帘入内的动作,低头笑道:“不早不晚,刚好听到邓氏威胁你,你硬气的不受威胁,然后将为夫一阵夸奖。”

听出曹劲话里的得意和戏弄,甄柔不觉羞窘,乜了曹劲一眼,哼道:“你就得意吧!”

说完,她一把撩开帐帘,就越过曹劲,快步走入帐中。

那疾步看得曹劲心中颇为紧张,赶紧撩帘入内,忙追上甄柔,仔细扶住道:“慢点,小心足下。”一边说一边觉得双足在地坐着不累,于是扶着甄柔在卧榻坐下。

阿玉正守在帐中,见甄柔和曹劲离开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于是纳闷道:“三公子和少夫人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可有事?”

曹劲知道阿玉对甄柔的重视,遂说道:“你的少夫人有身孕了,现在还没用午食,你亲自去为她备些午食。”

阿玉闻言低呼道:“少夫人怀孕了?”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甄柔。

这是喜讯,甄柔愿意和身边人分享,她点头笑道:“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阿玉惊喜道:“少夫人您稍候,奴婢这就去准备午食。”

第三百零六章 养胎

阿玉说罢,出了营帐。

罗神医是跟着甄柔和曹劲身后一起过来的,他看着卧榻前黏糊的小两口,直觉自己这个糟老头碍眼,于是简单说了一两句孕期当注意的情况,便告辞离开,道是后面再来请平安脉。

一时,帐中只剩甄柔和曹劲他们夫妻二人。

一帐静谧,默默无声,却似有脉脉温情在流淌。

曹劲嘴角噙笑,一直静静看着甄柔,黑眸灼热而幽亮,清晰映着她的身影。

甄柔觉得自己都要被他看出一朵花来了,遂斜乜了他一眼,问:“夫君看什么呢?”

曹劲握住甄柔的一只手,低低的笑道:“阿柔卿卿佳人,今日更是格外动人,让我怎么也看不够。”

“油腔滑调。”甄柔嗔了一声,又指出道:“我今日若没有发现怀孕,夫君就不会觉得我格外动人了吧。”

听到甄柔提及怀孕,曹劲低头看了一眼甄柔平坦的小腹,目中笑意不禁更浓,还多了一分温柔暖意,然后方才看向甄柔笑道:“儿子都还没出生,你怎就开始和他捻酸了。”

甄柔听得不对,将手一下挣脱出来,还一连坐开了距离,皱眉问道:“儿子?可这胎万一是女儿怎么办?”

等不及曹劲回应,甄柔说着就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瞪眼道:“不管是儿是女,都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区别待遇。”

看着甄柔一副护犊子的样子,曹劲不禁一乐,啼笑皆非道:“我何时说不喜欢女儿了?”他一只手重新拉过甄柔的手,郑重其事道:“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无论男女,我都视若珍宝。”

甄柔目光幽幽地盯着曹劲,似在审视,半晌才卸下戒备,向曹劲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低头抚上肚子,与曹劲交心道:“虽然儿女都一样,但我还是希望第一个是男孩,一来好照顾底下的弟妹,另外……”

略停了一下,甄柔看了曹劲一眼,“……还有就是夫君也有二十又七了,眼看就是而立之年。后面一旦被君候立为世子,膝下若无嫡长子,难安一众人心,不利于夫君地位稳固。”

将心里话悉数倾吐,却觉得自己虽说儿女一样,但还是出于多方面考虑,更希望第一个是男孩,深觉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忙又补充道:“虽然希望第一个是男孩,但我们一旦有了女儿,可要对女儿更好些才是。”

曹劲不愿甄柔在自己身边还顾虑重重,遂道:“我虽占了出身之便,是齐侯之子。但今时今日地位,都是我从微末起兵,数次险象环生拼出来的。之前我不需要依仗父母出身起势,以后我更不需要儿子来为我巩固地位!”

说到后来,曹劲语气陡然沉下,颇有几分纵横捭阖、睥睨天下之势。

甄柔心中负担莫名一轻,只觉即便腹中的胎儿是女孩,也不会出现她担心的问题。

曹劲见甄柔眉宇间愁色淡了下去,他也敛了不觉而发的一身气势,一只手依旧握着甄柔的手没放,另一只手则抚上甄柔的小腹,动作轻柔,十分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惊动了那小生命,道:“所以,这一胎是儿是女,对我来说都一样。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好好养胎,等足月后平安生产。嗯?”

不知可是因为有了曹劲的孩子,甄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曹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值得信耐的,她柔顺的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如是安抚住了甄柔,曹劲心思不由被手下的小生命吸引了注意力。

他毕竟将要而立之年了,这些年刀头舐血,每一次都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心里。而孩子是血脉的传承,在某种意义上更是生命的延续,对于甄柔有孕,他毫无意外的是惊喜而又激动的。

这一刻,他不再是敌军闻风丧胆的曹三公子,只是一个寻常将为人父的普通男子,他好奇问:“你有什么感觉?可感觉到在动了?”

甄柔看着曹劲一脸好奇的模样,哪还有平时的肃穆慑人,顿时“扑哧”一笑,乐不可支,“罗神医不是说才一个多月么?怎么会动。”

曹劲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却已见甄柔笑得花枝乱颤,他也不恼,就含笑看着甄柔一个劲儿的高兴。

未几,甄柔止住笑声,两人目光又相视在一起,没有出声,眉眼里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知觉间,已然又是先前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状态了。

甄柔倏然“唔”了一声,正色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夫君。”

见状,曹劲亦正色,道:“何事?”

甄柔看着曹劲道:“是今日我和薛世子的夫人邓氏说话时,从她口中探得的一些消息,也不知对夫君可有用处。”

曹劲黑眸中精光一轮,只道:“你先说。”

甄柔点头,沉吟道:“邓氏透露,陶忌之所以能轻易夺下豫州,是因陶忌有一内应在薛世子身边,此外在瘟疫大规模爆发前,他已经将瘟疫暗中传染给薛世子在豫州的兵马,导致薛世子麾下损失惨重。”

言及此,甄柔又颦眉而思道:“我虽不知道具体损失人数,但从邓氏口吻中里看,他们想独自从陶忌手中夺回豫州,绝非易事。听起来薛家现在所剩的兵力应该与陶忌的十万大军之众差不多,至少强也强不到哪里去。”

说完,甄柔直接注视着曹劲的眼睛,道:“总之,经过这次瘟疫之乱,薛家实力应比展现出来的削弱不少。”

话音甫落,阿玉从帐外撩帘而入,身后有一小士兵端着食案。

曹劲黑眸微睨,目光深幽了起来,道:“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再去探听虚实。”

一语说毕,将满腹心思掩下,曹劲拉着甄柔起身,道:“好了,先进食吧,这些就交给我,你养好胎才是要紧。”

是的,现在没有比护好肤中小生命更重要的事。

甄柔依言盘腿坐在食案前进食,也依言后面不再多理会其他,精心养起胎来。

第三百零七章 落定

然而,养胎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那日孕吐过后,她一闻到肉味就觉得恶心,胸口闷闷的难受,一两顿餐食下来,甄柔就几乎不用荤腥了,整日就是各种清淡的粥食。

没有荤腥,哪里有营养,曹劲自是不许,便让罗神医想办法。

罗神医虽然有神医之名,可对妇人孕吐这种事束手无策,若开了汤药止孕吐,反而不利于孕妇和腹中胎儿。

如此之下,曹劲想起甄柔食他亲手炙烤的肉还尚可,于是每日午食,必为甄柔炙烤各类肉脯佐餐。好在罗神医道这类烹饪食物的方法,食多了对孕妇并无益处,曹劲一日只需抽一刻左右的功夫,稍炙烤几片肉脯即可。

说来也是奇怪,甄柔闻到荤腥就难受,可曹劲亲手烹饪的炙肉,她却食得津津有味,但一换做其他人来做炙肉,又是食不下了。

彼时正处于盟会期间,五皇子和长宁公主这对姐弟,是曹劲命人从司州救出来的,他又手握衮州十万大军,少不得成为盟会商谈的主要成员,每日会谈必要出现。这样每日午时抽空挡给甄柔烹饪炙肉,免不得引起人侧目,私下都道是看不出来曹劲还有这种铁汉柔情的一面。

这类的话说多了,甄明廷私下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与甄柔嘀咕道:“还是我这外甥争气,知道他父亲婚前让母亲吃了不少苦,这回算是代报母仇了。”

人多口杂,话没两日就在曹军的中上层官员将领传开了,连曹郑也拿此事笑话了曹劲几句。

他毕竟是曹劲,又岂会受人笑话,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仿佛被笑话的人不是他一样,这让曹郑这等打趣的人也没了笑话的兴致。

但在被曹郑笑话的次日午时,曹劲照常回营帐给甄柔亲手烹饪炙肉的时候,还是提及了此事,道:“自大舅兄在外提及我每日回来为你炙肉,是我们的孩子在为你出气,道是我以前对你不好。”

说时,他手上翻烤肉脯的动作不停,极为娴熟。

甄柔盘腿坐在铺了软裘的席上,背后靠着圈形的凭几,手向一旁的大火盆伸过去,正手心手背的搓着,闻言暖手的动作一停,看着对案而坐的曹劲,反问道:“夫君认为不是么?”

虽然当初被逼婚的事已过了两年多,如今两人连孩子都有了,至于夫妻感情在外人眼里也是恩爱有加,不过一想到当时被逼的无奈、苦闷等等,甄柔还是小心眼的记着,故此一问,显然是向曹劲表示她极认同甄明廷的话。

曹劲将炙烤好的肉夹到甄柔面前的空碗里,见甄柔立马就着炙肉用起粥食,胃口看起来十分不错,他心下满意,方才慢条斯理道:“当然不是。若当初没有我锲而不舍地一定要娶他的母亲,现在怎么会有他?他感激我都来不及,又怎会想法子让我受累?”

甄柔顿时吃得一噎,她实在想不出曹劲能这样厚颜,瞪大的眼睛里尽是对曹劲的不以为耻。

曹劲却丝毫不以为意,神色自若的继续道:“倒是孩子如今这样折腾你,我看极可能是不满你当初不应我求娶,差点让他不能出生之故。”

……甄柔无语凝噎。

半晌,她才呵呵冷笑道:“夫君怎么不说是我故意装作食不下咽,累你每日专程回来给我炙肉?”

见甄柔语声骤然冷下来了,曹劲适可而止,这就转了话,夸奖道:“阿柔素来识大体,在外人面前极给为夫面子,如今各方州牧、郡守之流的大员在此,阿柔自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坑为夫。”

说罢,时辰差不多了,曹劲放下炙烤的长箸,起身道:“得走了,我让阿玉进来服侍你。”

一回来洗了手,就为她炙烤肉,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用上,更别说跟着一起用午食了。

又正是冬时,人本就饿得快,不用些吃食,可谓又冷又饿。

甄柔自认为没那副铁石心肠,看着曹劲为自己和孩子整日来去匆匆,心中还是心疼的,也顾不得暗恼言语落了下风,赶紧把胡饼用刀一剖为二,将炙肉多、酱瓜少的满满当当填尽胡饼里,便忙起身叫住曹劲道:“夫君等一下,你把胡饼拿上,也不知你也一会儿用得上午食不,总得拿这垫一下肚子。”说着又懊恼了一下,兀自道:“我也是,该给夫君装一壶热酒上,配着胡饼刚好,喝了人也暖和,我回头就去找一个。”

听着甄柔的念叨,话里是掩不住的关切,曹劲心中一暖,接过胡饼就恭维道:“看来我还少说了一样,阿柔不紧识大体,还极为贤惠,想的这样周到。”

甄柔无奈的看了曹劲一笑,真想让外面的人看看曹劲这幅模样,恭维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她索性乜了曹劲一眼,听而不语。

曹劲又哪里看不出甄柔眉梢眼角的笑意,知道甄柔听得开心,不再耽搁,这就拿着胡饼撩帘而出,匆匆赶去盟会的大帐。

来的都是一群野心家,谁也不相信谁,盟会商议的地方,就设在曹营与其他来人营帐的中间。

他们盟会从农历十月二十二日正式开始,都对扶持五皇子上位没有任何异议,至于长宁公主手中的遗诏是否真的更是无人提及。

如是,很快就确定了趁众人都在陈留的时候,一同拥立五皇子登基。

不过到了如何对司州用兵一事,却是各方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在这中出大力,唯恐实力折损过多,受到其他人的攻击,最终损兵折将,失了现在割据的地盘。

这样僵持了旬日左右,曹家终是因实力最大,麾下兵马最多成为对司州用兵的主力。与此同时,曹劲在这件事中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自是成为发兵司州的主帅,故此才每日忙于盟会,相谈用兵之事。

毕竟是对皇权之地司州用兵,又是各方联军,相谈起来绝非一两日可定下。等到甄柔肚子开始鼓起时,五皇子登基和用兵司州才终于尘埃落定。

第三百零八章 不同

曹劲的力道太大,她又未作提防,脚下一个踉跄脊背就砰地撞上嶙峋的假山。

然后,曹劲高大的身体袭上来。

豪无表情的面庞慢慢放大,直至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

信都的冬天异常寒冷,触目所及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为了让府中的园林在冬日亦有奇景可观,曹郑在府中打造了片一亩见方的假山群。

由各种奇形怪状的山石构建而成,山石之间空洞而又相连,路径迂回曲折,形成一个个隐蔽而狭窄的假山洞口。

甄柔就被曹劲攥进了这样一个假山洞口里。

两座高约半丈有余的假山之间,只堪堪容一个人藏身其中,现在却硬生生挤进了两个人,左手又一座假山堵在那里,右手的入口被曹劲横了一只手挡着。

这个封闭又狭窄的空间,甄柔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被迫面对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曹劲。

她抿了抿一路疾行而有些干涩的唇,试着沟通道:“夫君,你怎么了?我们有话好好说。”

她好言好语的劝着,曹劲却置若罔闻,或者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借着假山缝隙照进来的月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光洁的额头,若星辰的眸子湛湛有神,修眉端鼻,还有那微微翘起的朱唇,一张一翕似在邀人品尝。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这都是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迎合了他对女人容貌的喜好,却从不知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他刚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样,唯一一个感受居然就是害怕。

甚至她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后怕,若再不做些什么,他压不住这腔怒火。

他盯着她,骤然俯下头,捕捉到她微张的唇,未及思考已经探了进去,下一瞬,就像溺水的人急于吸取新鲜空气,猛然而急迫地辗转吸吮,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吞噬了她全部呼吸。

原以为这样可以让他得以平复下来,却无疑饮鸩止渴,不够,还远远不够。

早先喜宴里全是油香酒气生成的热浪,数九寒天也闷热出了一身细汗,甄柔出来时就没有立马披大氅,刚才更是一路被攥着疾行顾不上,这会儿身上只在里衣外穿了一袭宽袖窄腰的礼服。她的腰很细,他双手就可以堪堪一卡,那是真的纤腰楚楚,让他一再迷恋的双手从背后卡在那里时,她如一叶扁舟随他一来一回的荡漾,是那样不堪一握,好似轻轻一用力都能折了。

他禁锢在她腰上的手下意识一动,让他迷恋的记忆袭来,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急切抚上衣襟,不顾一切地用力扯开,唇也如影随形地落下,汲取着她颈间的芬芳。

他的吻如疾风暴雨般狂乱,甄柔觉得自己都要无法呼吸了。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曹劲终于放开了对她呼吸的掠夺,却来不及松一口气,只觉胸前一凉,甄柔骇然大惊,用力抵着他的胸膛推拒。

“曹劲,你疯了!”甄柔急遽喘息着,声音里透着惊惧,还有被羞辱的颤簌。

感受到甄柔的害怕,曹劲停下动作,薄唇从那白皙的劲项抬起,然后笑了一笑,很想说自己是疯了,但看着一脸羞愤的甄柔,他舌尖顶了顶牙槽,痞痞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甄柔却是一怔。

她见过沉稳内敛的曹劲,也见过咄咄逼人的他,还有一派贵公子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他现在这样。

就好像她以前逛市时,看到的一些地痞无赖。

可是这怎么可能?

甄柔眨了眨眼睛,再定睛去看时,只见曹劲一脸沉着,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刚才果然是她看错了。

心下一松,又见曹劲恢复正常,甄柔不觉来气,双手紧拉衣襟,怒视道:“放我出去。”

“不行!”曹劲面无表情道:“在你认识自己错误前,哪也别去。”

甄柔只觉莫名其妙,加之今日心情本就五味杂陈,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争执道:“我哪里有错了!?我就是吹一下风,怎么了?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才不要你管!放开!”说着就兀自挣扎起来。

见甄柔非但认错,还如此不服管教,曹劲索性再次俯身狠狠吻下。

这次不同先前的急切,他先是吸吮着双唇,然后越吻越深。

甄柔又一次被攫取了呼吸,她终是挣扎无力,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曹劲勾唇冷笑道:“还要不要我管?”

甄柔大口呼吸,却又力不敌人,她撇过头道:“蛮人!不讲道理。”

曹劲丝毫不在意甄柔的指责,笑了一笑,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不讲道理也罢,我就是认定你了,你这一辈子我都要管。”

本是争锋相对,未料突然听到这般似情人之间的言语,甄柔一愣,不由抬眸看他。

只见曹劲黑眸深邃,似有深情。

甄柔心中一跳,想到刚才被那样对待,分明就是不尊重她,如是只告诉自己看错,她垂下眸来,胸中怒气倒消了一半,却还是控诉道:“你实在过分,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对我,若被他人看见,我如何自处?”

见甄柔回避的垂下目光,虽他早是知道她就是这样,曹劲的眸中仍是晦涩了一下,方道:“只要有我在,就无人敢非议你。”语气虽是张狂,却也有那一份底气在,但这样恣意一句后,他蓦然一叹,似妥协的道:“不过刚才那样,也确实是我太生气了。你本就饮了酒,又是深更半夜,精神疲惫,若稍不注意跌落下去,你让我当如何?何况这几日你一直郁郁寡欢,我也着实担心你有不智之举。总之,下次别再让我这样担心了。”

语重长心的说完,曹劲到底还是放开了甄柔,率先一步退了出去。

这样软和的语气,言语之间关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到底不好再气了。

只是这委实与以前的曹劲不同,甄柔不由又默了一默,在光线昏暗的假山洞里独自待了一会儿,等心沉静下来,又整理好衣襟,才缓缓走出来。

而这一天晚上,曹劲似乎也不同于以往。

整个人似火舌一样,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

一响贪欢,一夜无眠,让她无法去想曹劲的不同。

待到悠悠转醒时,已是翌晨日上三竿。

十二月二十九日,该忙着年事了。

第三百零九章 浴足

这一天,甄柔惦记曹劲即将出征,他们又将要分别一段时间,对着满目春色也不觉失了兴致,日头还未西斜,便早早收拾回了营帐,想着有什么能给曹劲准备带上的。

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诸事不便利的军营里,想多准备一些物什都没法。

去年六、七月轻车简从的匆忙赶来,没想到会滞留达半年之久,还直接在这里过的年,连她现在穿的衣物都是和长宁公主一起现做的,虽质地也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可做工难免粗糙落了下乘,还只有三四套轮换着穿。

如此之下,又如何给曹劲多备些行囊。

只有歇了这份心思,和阿玉相对无言的坐在帐中,等着曹劲回来。

可一想到曹劲马上就要征伐司州,人还是像百爪挠心一般难以静下来,一个劲地坐立不安,不觉后悔早早回了营帐。

毕竟今日和甄姚约踏青亲水,虽找了一个冬时没有怎么活动的由头,又有罗神医让她坐稳胎后多走动之故,实则却是自昨日闻曹劲被命为平叛大将军,她一个人呆在帐中,心里七上八下的烦躁,这才应邀让自己没空当烦闷。

这会儿闲坐下来,想起曹劲要忙于出征前的准备事宜,怕是不到夜半三更是不会回来。

果然这一天的晚上,直到时将入子夜,曹劲才姗姗而归。

回来只见帐内一盏油灯莹莹,甄柔坐在案前昏昏欲睡,腿上搭了一个薄毯,一看就是在等他回来。

曹劲不由一笑,却很快笑容淡了下去,轻手轻脚走到甄柔跟前,黑黝黝的眸子专注地端详着甄柔,仿佛许多日没有见过她一般,又仿佛要瞧出她与记忆中有何不同,好仔仔细细地刻画进脑海里。

孕妇本来就嗜睡,不过靠坐着如何睡得踏实,几乎感觉唇上有温暖的触感,甄柔就“嘤咛”了一声转醒,却不及睁眼,吻顺势加深。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便是不睁眼也知道是谁,她也不反抗,顺从的仰起头,双手环上对方的颈项,沉溺在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中。

一时吻过,两人稍稍分开唇齿,额头鼻尖依旧相抵,灼热的鼻息萦绕一起。

甄柔待喘息平缓下来,眉眼弯弯地望着曹劲的眼睛,道:“回了呀,火盆上温的有热水,我给你倒水盥洗吧。”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才睡醒后的慵懒,软软糯糯,一下融化进了他的心里,曹劲不禁又忘情地吻下去,汲取她唇齿间的芬芳,直到她的呼吸渐渐紊乱,他才终于放开她,直起身道:“本不想吵到你,回来前就洗漱过了。倒是你,便是要等我,也别干坐着等。”

甄柔把身上的薄毯顺手放到坐榻上,一边扶着圈形凭几的把手站起身,一边解释道:“夫君年前不是让人给我换了高位坐榻,如今双足落在地上的坐着,还有凭几靠着,就是坐上半天也不累。”

甄柔个子虽不矮,骨骼却生得很是纤细,加上怀孕之前,整天奔波于城中救济灾民,或是教失去怙恃的孤儿识文断字,人也就比较消瘦。

这会儿已是暮春时节,只是考虑郊外夜里冷,她是孕妇,这时候万不能受寒,才没有撤下取暖的火盆,可人却是早换下了夹衣,就着了白色的里衣,丝绸质地,十分贴身,曲线毕露。

这样一来,人又纤瘦,衣服还贴身,五个多月快六个月的孕肚,哪里还是显怀不久,简直就是高高隆起。

曹劲看得颇为惊奇,他在甄柔揭开身上的薄毯,露出孕肚时,不由怔了一怔,忙小心翼翼搀扶着甄柔起来,道:“肚子怎么大了这么多,怀胎十月,现在才怀到一半月份,后面再长大些,你可怎么办?”

甄柔享受着曹劲的关心,这让她更加感觉到孩子是她和曹劲两个人的,只是听到曹劲这番担心,她却很不厚道地笑了,难得有机会给曹劲普及一下她从罗神医那听来的,于是一面任曹劲扶着,一面在帐中来回踱步,活动一下坐麻了的筋骨,然后说道:“世人都说怀胎十月,其实哪要得到这么久,寻常孕妇往往都要提前半个月二十来天便发作了,夫君懂了吧?”

曹劲听得眉头直拧,“那孩子岂不是六月末就会出生?”

甄柔倒是喜上眉梢,“今日正好三月初一,孩子若是六月生,那就要不了多久了!”

看着甄柔掩不住期待孩子出生的神色,曹劲却蓦地道:“阿柔,我给你烫个脚吧。”

甄柔不明所以,也不愿这么晚曹劲还要折腾,想他人多休息一会儿,遂拒绝道:“夫君我已洗漱过了。”

曹劲没有说话,径直扶甄柔到卧榻坐下之后,便将留给他洗漱的铜盆端了过来,再将温着的热水注入,刹那烟雾绕绕。

“夜里还是冷,再热水烫一下,睡得暖和,人也好眠。”曹劲单膝蹲下,执起甄柔的左足,便是将鞋履袜子一并脱下。

鞋袜都脱了,也只有洗了。

甄柔没好气的乜了曹劲一眼,道:“真是霸道,什么都要依你,人家分明就洗过了。”

曹劲握着甄柔赤足相继放入温水中,轻揉着嫩白的双足,缓缓道:“有一次听罗神医说,妇人怀孕到孕晚期,不少人会双足肿胀,那时又肚大如箩,想要洗足穿鞋都十分困难。那时我便想,阿柔为了我们的孩子,吃了这么多苦,到时若不能穿鞋洗足,便有我代劳。”

他说时,低着头,目光都在那一双赤足上,仿佛为甄柔洗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般。

大概每一个处于孕期的女子,心里都是格外柔软,易受感染的吧。

从初期开始孕吐,到了中期好不容易孕吐好了,身体适应了一个小生命的突然到来,却随着小生命的一天天变大,原本苗条婀娜的身姿变得臃肿,走路也逐渐蹒跚起来,心中多少不免失落,枕边人的关心,似乎比任何人事物都能抚平这种失落,让心里一下溢满了甜蜜的滋味。

甄柔不知道其他男子是否会为自己怀孕的妻子洗足,但曹劲这会儿的举动,确实让她心里满足极了,哪怕再让她等他一个通宵都愿意。

她低头看着曹劲,眉眼弯弯地哼道:“我看你分明是无事献殷勤。”

不过随口打趣的一句,未料曹劲回道:“恩,我是在献殷勤。”

“夫君?”甄柔不解。

曹劲抬起头,黑眸中尽是愧疚之色,“抱歉,在你怀孕期间,只能为你洗这一次了,我明日午时就要率军司州。”

第三百一十章 等我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甄柔猝不及防。

知道曹劲就要出征离开了,却没想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夫君又戏弄我吧。”昨日新帝才下命出兵司州,怎么会明日就要出征了,甄柔不信。

在甄柔亮晶晶带着期盼的目光下,曹劲沉默了一下,终是道:“抱歉。”

言简意赅的两字落入耳中,甄柔仿佛有星星闪烁的眸光一分分黯下,但见曹劲的黑眸里有着休息不够留下的红血丝,还有浓浓的愧疚之色,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抬起水盆中的右足,用力踹在曹劲的胸口。

奈何她现在大腹便便,再用力足下也不够劲。

曹劲又一身的腱子肉,她一脚踹下,他连动也没动一下。

甄柔双唇一抿,索性另一只赤足也抬起,两足一起,在曹劲淡青色的衣襟上蹭干净水渍,恶狠狠地道:“骗子!把我强娶回来了,还说会好好待我,结果在我大肚子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太亏欠我了,不管!得罚你凯旋归来后,给我洗一年的脚!”

正是气氛沉凝的愧疚中,不妨甄柔这样一闹,还挨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面踹胸口,曹劲微怔,“你踹我?”

若是以前,甄柔许是就认怂了,不过有曹劲为她炙肉了整整三个月,而且现在还有挡箭牌,她就是要恃肚行凶,干脆双足齐发力,在曹劲胸口连蹿几下,再次凶巴巴地道:“听到没有!?让你说话!”

面上似凶巴巴的神色,可这样姣好的姝色,再凶也是绚丽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当真是哪里看哪里好。

曹劲不禁哈哈大笑,摇头连道三声悍妇。

一时笑过,眼里的愧疚之色不觉淡去,但他哪里不知甄柔此举为何,双手随意地在身上揩干,曹劲坐到卧榻上,将甄柔拥入怀中,动情道:“罚洗一年脚怎够,当罚我给你洗一辈子的脚才是。”

甄柔埋头在曹劲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深吸口气,强压下鼻腔里的涩然,故作轻松道:“那就保重好自己,把命留回来给我洗一辈子的脚。”

说着话,发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甄柔忙紧抿双唇,等缓过了这股酸意,才接着道:“还有孩子出生时,估计你也不在,你还欠我们孩子的。”

此言一出,蓦地就想到了生孩子。

她最是怕疼了,听说生孩子会疼得人死去活来,简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有不少妇人就是在生孩子的关头走了。

她的嫡亲嫂子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临盆时难产,一尸两命,连带着未出世的小侄子一起走了……

一想到这里,甄柔心里突然惶惶了起来,她让自己不要乱想,可是脑子里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各种临盆时的传闻一一闪过。

本是想让曹劲没有负担的出征,可这会儿实是忍不住开口了,她害怕曹劲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夫君,若是我生产时遇到难产——”

犹言未完,曹劲已厉声打断,“不许胡思乱想,有罗神医在,一定会母子平安。”说时,曹劲松开怀抱,看着甄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肯定道。

不知是曹劲言之凿凿的样子,还是出于对罗神医的信赖,甄柔渐渐镇定了下来,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临盆前得先与罗神医说了,一旦遇到难产的情况,能保住她和孩子最好,若实在不行,一定要先保住孩子。

如此心思之下,甄柔遂回道:“我知道了,不乱想了。不过我得先和夫君说好,一旦我有何意外,留下的孩子若是女儿,我也不管你是否续娶,你就将她送到彭城交于我母亲抚养。若是儿子,总归占了嫡长子之名,这已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夫君若对我有心,就让我们的儿子当你唯一的嫡子和继承人。”

一番话说完,也觉得过分,以曹家如今的权势地位,乃至曹劲如今的继承人身份,她一但有个好歹,曹劲必定会续娶无疑,这个要求不免过分。

于是甄柔立时软化了语气,变成商量道:“夫君,这样可好?”

声音里带着讨好,曹劲却听得心头生恨,凝目望着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半晌,他怒极反笑说,“阿柔,你可是忘了我曾说过的话?”

他虽是在笑,黑眸却黑渗渗的,甄柔直觉地她惹到了曹劲,应是第二个要求让曹劲有些为难,但一想到曹劲因此不悦,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心痛,自己生孩子时他不在,自己为了孩子没命了,他却还要再续娶,到时娇妻幼子哪还记得到自己。

念头闪过,甄柔心中不觉委屈,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的又酸涩上了,鼻音厚重道:“什么话?”

曹劲看甄柔这个样子,满心的怒火刹那消失殆尽,他心下无奈一叹,已是缓和了神色道:“我若战死沙场,会让你陪葬。所以作为交换,无论你是否在,我的妻子只有你。”

甄柔觉得自己太容易被甜言蜜语所蛊惑了,曹劲不过一句话罢了,顿时就让她满心的酸涩转成了蜜一般的甜,她一拳锤上曹劲的胸怀,笑道:“真是好狠的心,硬要拉着我陪葬,可想过孩子怎么办?失去父亲又没有母亲么?”

曹劲黑眸幽幽,深邃莫测,定定地盯着甄柔道:“孩子,自有君候会代我们抚养成人。”

说罢,曹劲嘴角浮现了一丝微笑,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

可看着曹劲漆黑的眸子,甄柔只觉曹劲说得是真的,并非是玩笑话,让她心里莫名渗得慌,不由岔开话题道:“夫君明日就要出征了,我们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了。”

正说到这时,肚中突然一动,甄柔忙不迭惊喜地拉过曹劲的手放在肚子上道:“夫君,你感觉到没?孩子动了!一直在动!”

隔着单薄的里衣,清晰地感觉到甄柔肚子上的胎动。

咚一下,又一下……

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了他的心上。

这一瞬间,他素来冷硬的心肠不觉软化,有某种无法言喻的喜悦掠过心头。

曹劲感受着手下的胎动,看着满脸惊喜望着自己的甄柔,他笑了,柔情充斥胸膛,笑容温和,“为了你和孩子,我一定尽早归来,等我。”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三年

建平元年农历三月初二,平叛大将军曹劲,率曹、薛两方及凉州、交州、益州三地联合出兵二十万,发兵司州。

是日正午,衮州陈留出城十里,登基不到一月的儿皇帝由齐侯曹郑牵着,登上连夜搭起的黄土高台。

明黄色的圣旨展开,曹郑代儿皇帝朗声宣读出征檄。

当是时,旌旗蔽天,锣鼓震地。

曹劲重甲佩剑,在数以万计的将士瞩目下,迎着正午耀阳的阳光,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随之单膝跪地,从其父手中接过明黄色的圣旨。

他转身,面向大军,高举圣旨,一声“万岁”呼出。

顷刻间,“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是的,这是一众代表天子正统之师,虽然天子不过七岁小儿,与胞姐长宁公主只是无根浮萍,但有了这位儿皇帝,五方联合的二十万大军师出有名了。

在曹劲的率领下,二十万大军如泄洪的铁水,向司州涌去,直指京都洛阳。

那样浩大的声势,千呼万唤地“万岁”之声,撼天震地,似乎至今都让人振聋发聩,每每回想起仿佛都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然而,时光太匆匆,轻易把人抛,拈指间三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当时是夏间的天气,暑气蒸郁。

甄柔早上一睁开眼,炽白到晃眼的阳光,就透过屏风照到内室来了。

见今日天色又是一个大热,遂起身梳洗时,对阿丽嘱咐道:“今日大热,多取些冰块回来,昨夜哄睡时,我见她后颈生了不少热疹。”

阿丽应喏,端起用过的洗脸水,退了出去。

姜媪跪坐在梳妆台前为甄柔梳妆,看见黄铜镜里甄柔眉宇间的忧色,当下宽慰道:“世子夫人别担心,夏时小孩儿就易生热疹,带凉一些,过两日就消了。”

虽说着宽慰的话,自己却反倒被小孩易生热疹的话勾起了难受,想到小儿难养,甄柔这三年来却一直一个人带孩子,姜媪就心疼得没法,忍不住又呢喃自语道:“还好世子无论在外功勋有多显著,始终惦记着世子夫人和小翁主,还求了平丘县的食邑给小翁主,这可比正经的王姬强多了!”

听到姜媪又老生常谈的自我安慰起来,甄柔不禁一笑。

但想起娇娇软软的女儿,心顿时一片柔软,这三年来独自一人的苦也不是苦。

犹记当时,在曹劲率兵征伐司州不久,被世人比作奸雄的大人公,当真视她如亲女,考虑到她肚子已大,恐路上发生意外,就让她留在陈留待产,并命人将姜媪、阿丽及四名三房的侍女接过来近身伺候。另外,不知可是曹劲透露过,曹郑还让她的陪嫁护卫卫原也过来了,同来的则是其子及当初留在曹劲庄园里的二十名护卫。

能留在陈留待产自然是好,少了路上的颠簸,又避免身在曹府人多是非多,于是她就带着姜媪和卫原他们一起住到了陈留郡郡守的府邸——这里曾随曹劲住了月余之久,一切都很是熟悉。

加之儿皇帝暂留在陈留,曹郑自要以保护圣架的名头留下来,当然也就少不了调众兵把守,一是确保安危,二来也好在司州有变时,能够及时出手。

如此一来,哪怕陈留临近被太平教霸占的豫州,也安全无虞,甚至比曹家大本营信都更防备周全,毕竟司州和衮州兵马一联动,豫州等于腹背受敌。

有了这些因素,也就更加安心的在此待产。

是年六月二十八日,一天用过暮食的傍晚之际,她遵照罗神医的医嘱,如常在庭院里走动时,肚子突然痛起来。

然后一切就有条不紊的进行了。

产房、稳婆、待产的一应物什,都是一早就准备好了,她肚子一痛,就被送到了产房。

大概得益于罗神医让她多走动之故,她发作得很快,人才躺到产房里,下身就感觉有温水如注的往下流,肚子有些绞痛,却并不难以忍受,何况还是时疼时不疼,直到生产前一刻钟才开始频繁的阵痛,痛得她恨不得痛骂曹劲——这个可恶的男人,在自己疼得死去活来生孩子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不能原谅,可恶至极!

可是她又不能痛骂,稳婆一直让她闭住嘴巴,憋住一口气,使劲用力,这才能将孩子生出来。

为了孩子,她也只能咬紧牙关。

然后曹劲有多可恶,他们孩子就有多贴心,也就密集阵痛了小一刻钟左右,孩子便顺利出来了,从发作到生也就一个半时辰的样子,让稳婆都感慨哪里是头胎,比许多妇人二胎还生的快。

有道是女儿似父,儿子肖母。

唯一让她遗憾又不满的是,她度过漫长的孕期,经历怀孕后期的脚肿,腹部长出难看的红色纹路、夜里频频如厕无法安睡或腿上突然抽筋……诸如此类的状况,好不容易平安生下孩子,却是和曹劲至少七分相似的女儿。

并非不满意是女儿,只是不满为何没有像她的地方。

这使她在第一眼看见眉眼和曹劲如出一辙的小女儿时,闹了笑话般问稳婆道:“不是说孩子刚生下来看不出长相么?怎么我女儿长的和世子一个样?”

好在这时,外面传来大人公声如洪钟的大笑声,“母女平安就好!赏!所有人都重重有赏!快把老夫的乖孙女抱来看看!”

姜媪没好气的笑道:“世子的女儿不像世子还能像谁?”说着就赶紧将孩子抱给稳婆让去给曹郑看,没让甄柔再多问其他闹笑的话,以免被稳婆给传了出去。

后来许是她对曹劲的怨念太深,也许是曹劲良心发现吧,曹劲终于为他们女儿做了一件好事。

一年后当二十万大军势如破竹攻破洛阳,曹劲命人将何氏兄妹及伪帝送到陈留之时,上书儿皇帝,若论功行赏,天子要再次赏他爵位,请恩封于他的嫡长女。

故此,在他们女儿一岁那年,天子在曹郑的示意下,封他们女儿为翁主,且念及出生于陈留,故以陈留郡下平丘县为食邑,称为平丘翁主。

第三百一十二章 满满

这在正经的公主王姬都只有虚名而无食邑的当下,异姓臣女能封翁主,还得到一个县内民户赋税作为食邑,不仅是无限荣耀,也意味着至少此生衣食无忧了。

念及此处,甄柔到底还是让姜媪的话说得心中高兴起来,不过想着再过两个来月,女儿就要满三岁了,却连曹劲这个父亲的面都没见过,不由哼道:“有食邑的翁主又怎么样?也就虚名,便是没有平丘县的民户赋税,也有我给她的嫁妆。所以姜媪你就别老夸他了。”

语气轻松带笑,全无独守空闺三载的幽怨。

姜媪听得满腹心疼不觉为之淡去,满心都是高兴道:“有世子和世子夫人铺路,小翁主未来可不用愁了,这还真应了小翁主的名儿,满满,什么都圆满!”

是的,她和曹劲的女儿乳名叫满满。

大名则被曹郑一早就抢了过去,在满满出生当日,曹郑就为之起名为琼玖,曹琼玖。

取自《诗·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意为美玉,意旨是曹家的美玉。

此外,玖又通数字九。九是数字中的最大一个,是权利的高端,是最为尊耀的象征,故天子有“九五之尊”一说,官员亦有“三拜九叩”之礼。

再加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素来有起贱名的风俗,甚至连天子也有一个贱名。世人认为贵人难养,而贱民生命顽强。尤其是小儿最是易夭折,取一个贱名,正好压一下福气。

曹郑素来刚愎自用,自是豪迈认为他的孙女,岂能叫阿猫阿狗,但也恐福气尊荣太过,而十为圆满,故而取九,乃十缺一为九,这样一来也就有了缺陷,正是再好不过。

为此,听甄姚说,曹郑为取了“琼玖”这个名字很是得意,认为这是他生平之中取得最好的一个名了。

然,按民间的老话说,大抵父子天生是仇人,常不对盘。

琼玖这个大名还未书信传达给曹劲,远在司州和何近打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曹劲,已经掐在孩子出生的日子送了书信过来,言明无论儿女,都叫满满,道是他们的孩子何当十全十美,堪达极致之盛,还劝甄柔什么世人常说的“满则泄之”、“满,盈溢也”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用顾忌。

如是,曹郑还未得意两日,在知曹劲为他孙女取了一个大相径庭的乳名,还大言不惭地对斥责取缺乃谬论,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言曹劲为逆子不可教也。

这一想到女儿满满这个乳名来的一番曲折,即使时隔两年多的今天,甄柔仍忍不住“扑哧”一乐,道:“姜媪,你这话可别让君候听见了,姚夫人前几日才给我说,君候说起满满三周岁生辰快到时,就想起满满这个乳名,至今都还颇为火光。”

闲话的当头,梳妆停当。

甄柔从梳妆台前起身继续道:“姜媪你可觉得奇怪,君候子女不少,还有大娘子这个掌上明珠在,怎对满满如此宠爱?我都还没记起满满的生辰,君候就已经一早惦记上要给满满庆生了。”

说时偏头看向姜媪,一脸疑惑。

姜媪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恐甄柔看出一二,她忙微微低头,含糊应对道:“小翁主是君候的嫡长孙女,还有世子这位继承人的身份管着,自是不会等闲视之。何况小翁主聪明伶俐,极会讨君候喜爱,君候当然更是宠爱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奖,甄柔这便敛了个想法是曹金珠还是嫡长女,可比满满嫡长孙女亲厚多了,只顺着话感慨道:“不论世人如何看待君候,但对我和满满,君候比寻常有亲生血缘的父亲和祖父还要上心,说来倒也算是弥补了我们母女在父缘上的遗憾。”

说到最后一句,还是不禁将满满至今未见到曹劲这个生父的遗憾带出了一两分。

反应过来,甄柔随即敛了心思,一边转过屏风来到外间,一边转移话题道:“满满估计快要醒了,她前几日才开始和我分开睡,还是有些不习惯,早上睁眼见不到我,准又要使混!阿玉性子温和,克制不住这个小魔星!”

说着甄柔不由加快步子,疾步去看满满。

当时在儿皇帝和长宁公主被接去洛阳之后,满满也有一岁了,她便带着满满随大人公曹郑回了信都,这会儿他们正住的地方便是他们在曹府三房的院子。

这般一跨出正堂,甄柔就和姜媪径直向庭院东边的三间侧室而去。

东边这三间侧室,原是一间为书房,另两间作为客室或以后有了子女住。如今正好收拾了出来,一间由阿玉带了满满住,一间专用来放满满的各类物什。

真是才说满满醒了要闹,甄柔甫一走上东侧室的石阶,就听见女儿奶声奶气地对阿玉撒娇道:“满满要去叫母亲起床,等会再穿衣嘛!”

大约边说边想跑下榻,急得素来温声细语地阿玉“哎呀”了好几声,才微喘道:“小翁主,您别下地,还没穿袜子,仔细脚底心受凉!”说着又是哄着的语气商量道,“我们把衣服穿戴好了,再去找世子夫人可——”

犹言未完,阿玉语声陡然急转,情急喊道:“小翁主,不能跑出去!”

与此同时,只听“蹬蹬”地脚步声,间接响着满满奶气的童音咯咯笑道:“阿玉,满满去找母亲啦!”

甄柔听得大致明白,女儿满满估计没穿鞋袜就赤足跑下地,这可怎么行!?

虽是马上进恶五的天,但小孩子家家怎能大清早赤足在地砖上跑,受凉怎么办?

想着满满养到两岁快三岁这段日子,一受凉生病的样子,甄柔顿时心中一急,赶紧三步并两步地来到门前,“吱呀”一声推开门扉,一个小人儿就一把抱住她的腿,脆生生又甜甜地唤道:“母亲!”

不等她顺着声音低头看去,小女孩软糯糯地声音又道:“一宿没见母亲,满满可想念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内因

声音出处——

只见一个还不及腰高的小人儿正仰着头,齐眉的一排刘海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精乖灵活之气。

像是知道自己披头散发、穿着白里衣的样子,会惹母亲生气,小手齐齐拽上母亲的衣袖,眨着和曹劲一般黑黢黢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问道:“母亲也想满满了么?”

声音甜软得她心都化了,还闪着星星眼,满是期待得仰望着她,这让她如何再生气?

甄柔无奈一笑,蹲下身将小人儿抱起,先摸了一摸肉嘟嘟的小脚丫,感觉并不凉,她这才拍打了一下小人儿的臀,虎着脸道:“不听话!知道自己错了么?”

小孩子最会看大人脸色,见甄柔还是一副严厉的样子,满满的小嘴巴撇了一撇,当下就委屈上了。

可是父母有一方缺失的孩子,多少会缺乏些安全感,对父母仅有的一方都格外依赖,唯恐自己再次被抛下。

于是哪怕再委屈,满满不到片刻,还是人小鬼大的乖巧认错道:“母亲,满满知道错了,应该乖乖地穿好衣服,梳了头发,再去找母亲。”垂着眼,声音低低地认了错,立马一把抱住甄柔的脖子,把头枕在甄柔的肩上就闷声不说话了。

母女怜心,甄柔立马感觉到女儿的闷闷不乐。

联系女儿在独自住之前,起床时都是听话不闹,如今早上这样闹腾,估摸着还是心里不安之故,害怕自己把她丢下。

想到这些,甄柔心里一软,再严厉不起来,她轻抚着女儿的后背道:“满满知道错的地方就好,我们改正了,下次再也不这样,就又是母亲的乖孩子。”说时走到卧榻前,将满满放上去,柔声道:“好了,我们现在就先把衣服穿上。”

说完,甄柔看向一旁正拿着粉色单衣的阿玉,笑道:“满满太调皮了,我来给她穿衣服吧。”

阿玉依言将衣服递给甄柔,道:“世子夫人这样说,奴婢可不赞成,小翁主分明乖巧懂事,刚才不穿衣也是想念世子夫人之故。”

姜媪跟着走到卧榻旁,附和道:“正是,奴婢再也没见过比小翁主还懂事的女童了。”

小孩子气性来得快也去得快,又快三岁了,基本能明白大人说话的意思了,听到阿玉和姜媪相继夸自己,满满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转,哪还见刚才的委屈,正一脸精乖地偷瞧着甄柔。

甄柔被看得“扑哧”一笑,与左右道:“真是个小人精!也不知像谁!”

口里说着像谁,但看那滴溜转的黑眼珠子,里面尽是鬼主意,还能像谁,自是曹劲,只是父女俩一个太外显一个藏得太深。

心里才想到,只见满满站在卧榻上,正配合地张开双臂穿衣袖,就忽然问道:“母亲,大堂兄说父亲要接我们去洛阳了,满满就再不能和大堂兄一起玩了。”

满满口中的大堂兄,正是小虎子,郑玲珑的儿子。

他们三房和大房素来亲厚,加上这三年来,曹劲一直不在身边,她和郑玲珑的境遇倒有几分相似,都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因着有孩子穿线,来往不免更密切频繁了。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还是同辈份,久而久之下,满满和小虎子这对堂兄妹也就亲厚了起来。

若是要分开两个小伙伴,必是不舍。

果然,下一句,满满就问道:“那我们把大堂兄也一起带去洛阳好吗?”却不等回答,已天马行空地问题不迭道:“可洛阳在哪里?远不远?有信都好吗?父亲什么时候接我们?他打完坏人了么?”

……

这一刻,甄柔不得不承认,老话说的真是太对,有其父必有其子。

以前是曹劲常让她哑口无言。

如今是他的女儿让自己无语凝噎。

还有她以前觉得有孩子的地方闹腾得很,确实没感觉错。

甄柔额头血管隐隐跳动,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如以往每一次在孩子提及曹劲时,她总是不耐其烦地认真回应道:“满满的父亲是大将军,他正在京都洛阳保护天子,等将洛阳的坏人都打胜了,满满的父亲就回来了。他可喜欢满满了,满满现在的名字就是他取的,还有每个季度收到的小礼物,都是他老远寄回来给满满的。”

满满人虽小,可这一番话翻来覆去地听到,可就是没见到父亲影子,如今又听到这一番解释,不免意兴阑珊。

“哦……”满满撅着嘴,懒洋洋地应道。

甄柔看着满满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心道真是孩子大一天就机灵一天,越来越难哄得住了,可是又让她如何给予准确的回答呢?

满满一岁那年,曹劲率五方联军确实一举攻破了洛阳,还一并迎了儿皇帝和长宁公主回到洛阳皇宫。

可是当时洛阳及整个司州在何近的控制下怨声载道,使得不少百姓被太平教蛊惑了心智,四处作乱。还有五方联军之所以合力对付何近,也是为了从皇权之地的司州分一杯羹,都是各怀鬼胎。

如此之下,曹劲只有继续留在洛阳,一来肃清隐藏在暗处的太平教众,一来也是为了坐镇洛阳,以防被薛家及其他几方势力谋权,到时他们出力最多,却一无所获。

然而,她没有想到是,曹劲这一留下就是至今。

起先是肃清太平教众。

司州逃亡出去了一半的人口,虽只剩半数人口,其总量也是其余各州人数难以企及的。期间司州人心惶惶,自不可能再在民间肆意抓捕加入太平教的民众,以免步上豫州的后尘,激起民怨,引起更大的暴动。他们只能抓典型,对普通教众实施安抚政策,同时辅以各项救灾减税之法。

这是一项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的细事,故等司州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曹劲再从五方势力中确定曹家对新朝廷的绝对控制权,满满已经两岁了。

原以为这时不是曹劲回信都,就是让曹家上下迁入京都洛阳,可曹劲却与薛钦突然反目,以儿皇帝之名发动对薛家的征讨。

第三百一十四章 早上

当是时,以曹军为主的五方联军大败何近,收编原何近麾下近二十万大军。

曹劲之所以留在洛阳,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二十万大军。

毕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唯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保证,才能让己方立于不败之地。

薛家经过化名为吴名的陶忌引瘟疫之祸后,兵马大肆折损,且与薛钦有直接关系,薛钦为了将功赎罪,同时充盈自己的兵力,巩固自己楚王世子的地位,心中对这二十万大军自是更为眼热。眼见曹劲以十万大军的绝对优势控制了新朝廷,且儿皇帝和长宁公主这对姐弟也选择依附于曹劲,薛钦心急之下,方寸大失,命人暗中烧毁粮草,欲以扬州乃鱼米之乡的富庶吸引这二十万兵力。

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被曹劲当场揭发,得亲信随扈搏命保护,薛钦方九死一生逃出曹劲早已埋伏好的重重追兵。

薛钦让人烧毁京畿大军粮草是被凉州、益州、交州三方所见,不可狡辩,曹劲立即以薛钦谋反之罪上奏儿皇帝,随后发动对薛家的征讨。

彼时,薛家留在司州的兵力有五万,如何抵抗曹劲的十万大军?

薛钦才一路逃回薛家营地,就面对曹劲十万大军全力围剿。

前有嫡长兄曹勋的血海深仇,后有对自己妻子的窥觊,新仇旧恨,曹劲都不可能放过薛钦。

不过一个月,薛钦已是节节败退,边战边逃,一路顺着洛阳南下,往荆州逃去。

眼看已是强弩之末,五万大军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几乎全军覆没,只剩最后五千骑兵为薛钦保驾护航时,到底命不该绝,其内兄荆州牧邓成率五万大军增援营救,又是一场场鏖战之下,薛钦终是随内兄邓成顺利逃回荆州,但又折损兵马近四万余。

如此耗时半年之久,曹劲虽未一举斩杀薛钦于马下,以报兄长曹勋之仇,却前后共歼敌及捕获战俘九万余人,可谓重创薛家军。

薛家饶是一直占据鱼米之乡的扬州,还有荆州在其辖下,经此一创,元气大伤。

天下皆知,薛家先失豫州,如今又折损兵马近十万,实力早不复从前。

作为天下最大的两家军阀——曹、薛二家素来不和,结怨已久,为了这天下也必将殊死一战。是以,世人都以为曹劲会继续攻打薛家,却未料曹劲忽而秉持穷寇莫追的想法,并未深入荆州,而是重新折返京都洛阳。

倒是陶忌知道先前薛家就已经损兵折将了,如今正是雪上加霜,而曹劲又忙于整合司州的势力,一副并不会向他发难的样子,于是趁虚而入,率十万太平教大军攻入荆州,夺下了荆州一半的地盘。

对于太平教的趁势作乱,欲从薛家的地盘再咬下一块肉,曹劲似乎全无意见,就一心扑在趁他与薛家相斗时,欲重新瓜分司州势力与兵力的益州、凉州、交州三方。

这样一来,曹劲就又陷于司州的纷争之中,无法分身乏术的回信都,也不便在一切未定的时候迎曹家人上洛阳。

曹劲重创薛家,返回洛阳,是在三月头里。

如今不过才四月下旬,前后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

虽府内有传曹劲已经掌控了司州,他们曹府上下都将迁入皇权之地的洛阳,可局势瞬息万变,这三年里好几次以为曹劲要归了,但到头来却还是空欢喜一场。

甄柔不愿让从未见过父亲的小女儿失望,自也只有左顾而言他,不能给予准确答复。

不过想到府里府外传来的消息,也许今年他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甄柔到底还是心里怀了一丝期待,抱着穿好衣服的女儿在卧榻上坐好,点了点女儿撅得老高的嘴,半蹲下来,给小人儿穿鞋袜道:“好了,知道你想见父亲,若今年你父亲还未归来?我明年就亲自带你去找他可好?”

尾音未落,姜媪和阿玉已是双双变了脸色道:“世子夫人!”

甄柔闻声抬头,向她二人示意稍安勿躁,转过头来,只见女儿一张粉嫩的小脸上全是笑容,乌溜溜的眸子亮晶晶,“母亲真要带我去见父亲!?”

看着女儿满眼的期盼欢喜,甄柔顿时对自己一时意动而说出的话再不犹豫了。

空穴不来风,如今曹府将迁往洛阳的传闻既然都传的沸沸扬扬,那么司州局势即便今年无法稳定下来,明年也必然大定,届时自己如何不能带了满满远赴洛阳寻曹劲?

三年了,明年就第四年了,真的太久了。

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即使她不需要丈夫,可满满需要父亲。

如此一番心绪转动,甄柔心思一定,将女儿的鞋袜穿妥当,这就蹲在女儿的跟前,肯定地点头道:“当然,不信我们拉勾?”说着,伸出右手小指。

满满显然经常和母亲玩拉勾的游戏,她立马喜笑颜开地伸出小指,勾住母亲的小指,一晃两晃地念道:“拉勾,上调,一百年不许变。”

朗朗上口的话念完,母女俩大拇指相对一点,这就誓言生成了。

小孩子的高兴就来得如此简单,满满一下子心满意足极了,自己梭下卧榻,就牵住甄柔的手,甜甜笑道:“母亲,满满饿了。”

甄柔回握住满满软软的小手,尔后起身,低头笑道:“好呢,我们这就去用朝食。”

见甄柔三言两语将满满哄得小脸上全是笑容,都以为甄柔说去寻曹劲不过戏言,阿玉这便感慨道:“还是世子夫人有办法,这就将小翁主说住了。”

听阿玉所言,就知道多半以为自己是说笑罢了,甄柔也不解释,只看着庭院外白晃晃的阳光,吩咐道:“今日大热,我从卞夫人处请过安,你就看着时辰将满满送到姚夫人的水榭去,我们母女去那乘凉。”

阿玉应喏。

姜媪又寻思道:“世子夫人和小翁主估计要待到傍晚才回,恶五恶日马上就要到了,奴婢正好将苍术、白芷闭室烧了。”

自三年前那场瘟疫之后,如今人人都注意盛夏之前净空气,以免遭受瘟疫蚊虫类染病。

甄柔自是赞成。

三年如一日。

早上便在照顾满满,主仆闲话间过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府里

没有曹劲的这三年,不用再陪他早起晨练。但又有孩子醒得早,所以甄柔每日还是要起一个大早。

这些年下来,倒是将她以前素爱懒觉的习惯给矫正了。

今日也是起的一大早,带女儿满满用完朝食,她又在三房院门口等了一小阵,郑玲珑才坐着步辇过来。

郑玲珑高坐步辇上,老远就看见甄柔正和侍女阿玉一左一右牵着满满的手,带着满满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来回跳。

想到甄柔这些年来和自己一样,而且还是一个女儿养在膝下,郑玲珑笑容不觉一深,催促抬辇的粗使仆妇加快脚程。

未几,步辇在三房院门口停下,郑玲珑搭在侍女阿致的手下了步辇,笑道:“又让阿柔久等了。”

甄柔正背对着外面,听到动静,便知是郑玲珑来了。

果然才停了带女儿满满跳院门石阶,就听见郑玲珑笑吟吟的声音。

阿玉忙松开满满的手,和侍立在一旁的阿丽,一起向郑玲珑屈膝一礼,“大少夫人。”

阿致亦向甄柔一礼,“世子夫人。”

听到“世子夫人”这个头衔,郑玲珑目光忍不住看向才过膝盖一半高的满满,那乌溜溜地眼睛当真是和曹劲如出一辙,待见甄柔看过来,她这便一脸爱怜的看向满满,又道:“满满也起来了,可要和小虎哥哥玩呀?他正在用朝食,一会儿就能来找满满。”

满满人小,个儿不高,但见到是她最好玩伴小虎哥哥的母亲,满满自己就松开甄柔的手,向郑玲珑行了一个俯身礼,“满满拜见大伯母。”

礼毕,小小的身子直起来,笑容灿烂地望向郑玲珑,露出一排小米粒般的皓齿,脆生生道:“大伯母,满满今天不能等小虎哥哥一起玩了,我要去姚夫人的水榭纳凉。”说着就像大人一样扇着小手,摇头晃脑的感慨道:“哎呀,这还没过端午,就这么热可怎么办哟!”

这人小鬼大的样子,看得众人顿时“扑哧”一笑,甄柔向郑玲珑笑道:“这活宝,让长嫂见笑了。”

听到甄姚的名讳,郑玲珑就已经感慨,谁能想到当初依附过来,连她这个守寡的未亡人也要讨好的弃妇,一跃成了君候的如夫人不说,还荣宠至今。这会儿听到甄柔说起满满,她更是感慨,如今府中谁不知道满满这个小孙女最受曹郑的宠爱,连她抚养长大的曹虎还背着长子嫡孙的这个名头,都还远远比不上,自己又何敢笑话满满?

何况曹劲马上就要得见了,就冲他每个季度必要大老远给满满送礼看,便知满满即使是女儿,那也是极为看重的。

心思如此一转,郑玲珑便笑道:“什么活宝、见笑来着,明明就是我们的开心果。对吧,满满?”说着又逗弄地看向满满。

“恩恩!”满满是个小人精,知道这是夸人的话,她立马重重的点头,简直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地附和道:“满满就是开心果。”

说时还骄傲地挺直小身板,又惹得众人一阵笑。

待说笑过,要去给卞夫人请安了,郑玲珑看甄柔没有让人备步辇,知道甄柔要步行去卞夫人的院子,就道:“趁着如今早上还算凉快,多走走,不然再过些日子,那天热得只有成日躲在室内了。”

甄柔如何不知郑玲珑是为了自己才如此说话,她当下回道:“有劳长嫂陪我走这一段了。”

如此说完,见时辰差不多了,甄柔将满满留给阿玉照看,这便和郑玲珑步行向卞夫人的住处。

一时到了,自东边拾阶而上,脱履上堂。

夏时昼长夜短,众人都起来的早,她们两人到时,也就只有甄姚和二少夫人李玉莲未到了。

甄柔甫一入内,满堂在座的人都笑盈盈地打招呼。

这也就是为何天下要大定,政局平稳,日子才安宁。

而大到国家政局,小到一家一户,都是这个理。

曹劲先被立为世子,现在又被曹郑委以重任,成为了曹家在皇权之地——京都洛阳的发言人,可谓继承人世子的位子坐的四平八稳,使得小到曹家上下,大到曹家所占的六大州,都一片风平浪静。

也依托于曹劲之福,算是妻凭夫贵,她便是三年未与曹劲夫妻团聚,府里府外乃至曹郑的一众如夫人,都敬她为世子夫人,未来曹家的当家主母。

加之到现在还迟迟未来的李玉莲,因始终未有孕,二公子曹勤也满三十了,便是李玉莲有李远这个身为曹郑左膀右臂的父亲撑腰,也不能阻止曹勤纳侧室生子。如今,曹勤去年底纳的两房侧室,都已经相继怀孕,今年年才一过,就被卞夫人以爱护李玉莲这个正经儿媳妇的由头,把这有孕的两房妾室远远送到郊外的庄子里。为此,私下里都说,卞夫人此举,看似维护李玉莲,实则却是保护那两房妾室能平安生产。

对这些私下里流传的言论,甄柔不予置评,但不能否认的是,如今有曹勤的两房妾室生产在即,李玉莲已经自顾不暇,没有功夫找她的闲气,还听说前两日已经通过其父李远在曹郑跟前的脸面,向曹郑求得罗神医为自己调理身体,以期早日能得一儿半女。

是以,回府这两年来的日子她过得很是平静安宁。

至于另一位还未到的甄姚,大约从甄姚成为曹郑的妾室以来,便与卞夫人及另外四位如夫人站在了对立面,甚至连大娘子金珠至今也对甄姚不喜,稍忍不住还是会讽刺甄姚一二。但饶是她们对甄姚再不喜,可是甄姚就是得宠,更在两年前曹郑让人将何近和王志习送到信都与甄姚报仇以后,甄姚行事更无所忌惮了,比之当年荣宠时环夫人的张狂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私下她也劝过甄姚收敛一下,但甄姚却道:“从我得宠那日起,就成了众矢之的。既然不管我高调也好,低调也罢,都讨不到好,那我何必委屈自己?还不如好好杀一下众人威风,让她们先忌惮我。”

一番话仔细一想,却也在理,甄柔故也不再多言。

这会儿看着甄姚位子上还空空如也,正纳闷甄姚为何还未到,眼看一大上午都快要过去了,就听有侍女匆匆来禀,“君候携姚夫人来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喜讯

闻言,众人纳罕。

除了逢年过节及每月初一十五的家宴,曹郑才会到卞夫人处与众人一聚,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

难道是甄姚自觉来得太晚,撒娇扮痴央着曹郑过来给她撑腰?

念及甄姚这些年的嚣张行迹,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往这一点上猜,四位如夫人当下就脸色难看起来,连一贯彰显大妇度量的卞夫人也神色微凝。

大娘子金珠因是嫡长女,素来受曹郑的宠爱,但自四年前在朱雀台为曹郑纳甄姚为妾室一事长跪之后,她就和甄姚结下梁子,这会儿更不加掩饰地直接冷哼道:“狐媚子!”

卞夫人一直以高门嫡长女的规范要求曹金珠,她最不喜曹金珠与妾室一流多计较,一听就眉目一厉,低斥道:“金珠,慎言!”

曹金珠对卞夫人这位母亲的话还是颇为听得,现下面对卞夫人的斥责,她虽是不甘,还是咬唇忍下来,撇过脸不再多言。

卞夫人神色稍霁,对众人道:“君候来了,你们随我去恭迎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便是对甄姚的行为再嗤之以鼻,在曹郑面前还是得收敛一二。

“敬诺。”众人齐声道。

如是众人敛了敛心神,随卞夫人一起迎出堂外。

才走下庭院,就见在安内侍及众人的簇拥下,曹郑与甄姚携手而来。

也不知曹郑在甄姚耳边说了什么,惹得甄姚娇笑不迭,宛若初雪的两颊透出微红来,当真是芙蓉玉颜,娇美无比。

除了甄柔与甄姚有堂姊妹这一层关系,为甄姚得宠开心。余下人等不是和甄姚共侍一夫,就是曹郑的女儿或儿妇,如何看得惯甄姚这幅春风得意的样子?都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只是顾忌在曹郑跟前,只能敛下这口气,随卞夫人欠身一礼,齐声道:“恭迎君候。”

曹郑对卞夫人这位正室夫人,还是自己一手提拔到今时今日地位的,他一贯敬重有加,尤其是当着一众妾室儿媳女儿的面,他多半是要亲自虚扶卞夫人一把,再与卞夫人相携上阶登台。

然而今日,曹郑却显然未给卞夫人这份正室夫人独一无二的殊荣,他依旧携着甄姚的手,免礼道:“好了,都起来吧。”

声音里难掩浓浓笑意,一听就知曹郑现在心情大悦。

什么事让曹郑如此高兴?声音里都带笑。

还……如此不给卞夫人颜面了……?

而且牵着甄姚的手不放开,却受了她们一众人的礼,岂不是她们也向甄姚行礼了?

众人心绪一转再转,低低垂着的脸上神色也是一变再变,不过到底都是豪门后宅的女人,天生就有人前人后数张面孔,待抬起头时,都是一脸或端庄或娴静。

甄姚看着眼皮子底下一个个强装笑颜的脸,她不禁笑得更欢畅了,一个不妨就吟吟笑出声了。

但她有一副宛若天籁般的好嗓子,即使是志得意满的笑声,却依旧如黄莺出谷,十分动听。

曹郑听得尤为悦耳,只觉脑子格外清明,他不由愈加宠溺地看着甄柔,温声道:“什么让阿姚这样高兴?”

甄姚似水柔情的美眸逐一掠过众人,在一派端庄的卞夫人身上略停了一停,随即回望向曹郑,水眸盈盈泛着光,似崇拜仰望,又似含羞带情地望着曹郑,她涂着猩红丹蔻的左手抚上平坦的小腹,掩不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君候分明知道的,还问阿姚!”

手抚小腹的动作如何不知何意,曹郑当场哈哈大笑,另一只手也动情地覆上甄姚的手,道:“这些年阿姚辛苦了。”

似乎只曹郑这一句话就足弥补以往受的所有苦,甄姚水眸里顿时涌起水光涟涟,她含泪微笑道:“阿姚不苦,能为君候诞下一儿半女,阿姚哪怕再服十年汤药,日日忍受针灸之苦,也甘之如饴。”

人多的地方总是难以有隐秘可言。

甄姚自两年前治好不孕之症以来,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怀孕。

是以,这两年来,人人皆知甄姚求子若狂,一直易孕的汤药不断,还每隔十天半月就要让罗神医为她针灸以调养身体。

现在甄姚道是再调养十年也甘之如饴,那岂不是甄姚现在就已经怀上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众人从甄姚的话语中反应过来,都是齐齐一震,刹那间目光各异的向甄姚看去。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甄姚一反以往的嚣张,或是出于即将升为人母对胎儿的保护,她一下挣脱曹郑的手,然后双手捂住小腹,似受惊一般往曹郑的怀里躲了一躲。

曹郑安抚地揽住甄姚的肩膀拍了一拍,然后顺着甄姚的目光看过去,他虎目微微一眯,一抹沉思一闪而过,看着面前的一众人等道:“先进去吧,老夫有话对你们说。”说罢,揽着甄姚径直走入正堂。

卞夫人望着曹郑与甄姚相携的背影,默了默,对身旁的春嬷嬷吩咐道:“去将姚夫人位上的坐席撤了,赶紧抬高榻和凭几过去。”

春嬷嬷得令而去,卞夫人念及曹郑方才防备的目光,她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道:“莫让君候久等,我们进去吧。”

众人会意,深吸口气,尽量心气平和地随卞夫人向正堂回去。

甄柔默默地看着众人的神色,她垂下眸光,看来曹府又要不平静了。

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曹劲又不在,她只管带好满满就是。

如此心思一定,随众人走入正堂。

堂上,曹郑携甄姚立在东首位,见春嬷嬷带人将高坐榻换上,他这才满意地亲自扶甄姚入座,然后走到主位,与卞夫人一起坐下,赞道:“还是你细心。”

三十多年的相伴,彼此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十分熟悉,卞夫人自是知道曹郑这一句夸赞何意,她颔首受之。

曹郑目光随之转向众人,道:“老夫今日有两件喜讯要和大家说。第一件就是阿姚——”

他话一顿,目光宠溺地看向甄姚,尔后方接着道:“今日晨起,阿姚发现有喜了,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迁家

饶是众人心中已有猜测,看甄姚那一番言语做派,多半是成功怀孕了,可还是奢望万一呢?

这会儿听曹郑亲口证实甄姚怀孕了,心中奢望落空,哪怕已做好心理建设,众人脸色还是有一瞬间的难看,只是顾忌曹郑还在面前勉强维持笑颜。

卞夫人到底身居高位多年了,她颇为意外地看了甄姚一眼,然后移目似不经意地在末尾低头坐着的环夫人身上一停,一丝几不可察的懊色一掠而逝,她这便转头对曹郑恭喜道:“君候春秋鼎盛,如今又将添得一儿半女,子孙繁盛,此真乃兴家之兆。”

到底是三十多的年的枕边人。

也正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英雄和美人都怕到了暮年,曹郑从一介平民,无论是靠逢迎拍马攀上当年的曹常侍,还是靠着阳平长公主夫凭妻贵,但能就此成为天下最大的军阀,如何也当得起一句枭雄。而如今早已过知天命之年,他自也不能免俗地抗拒迟暮,同时也希望由他而始,开创曹家的千秋万代。

是以,卞夫人这一句话,可谓直夸入曹郑的心坎里。另,他毕竟已经儿孙满堂,与其说现在对甄姚腹中胎儿怀有的期待,还不如说甄姚的怀孕,一来证明了他还未老,也证明他曹家会越发繁盛兴旺。

当下,曹郑听得哈哈大笑,不觉从甄姚身上移开了注意,回望向陪伴自己三十多年的卞夫人,眼里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信赖,他感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夫人,这个家有今日之兴旺,少不了你在背后为老夫操持。”

一句语重长心的感慨,谁都能听出曹郑对卞夫人的看重。

也让众人明白,哪怕曹郑再宠爱其他女人,卞夫人正室的地位也不会动摇。

一时间,堂内四下而立的满堂侍人都松了一口气,她们的夫人还是府里不可撼动的当家主母。

而五位如夫人也不禁目光复杂的看着卞夫人,尤以坐在一头一尾的甄姚和环夫人目光最为复杂难辨。

环夫人只觉以前处处与卞夫人为敌,企图谋取正室之位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甄姚则觉她今日的示威也成了一场笑话,自己终于得以怀孕,还带着曹郑一起过来,结果到头来曹郑却夸卞夫人“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那她又是什么呢?只怕要不了明天,整个曹府,乃至信都上下,都将她看作了笑话!

念及此,甄姚脸色难看至极。

卞夫人却似不知自己三言两语就捍卫住了正室夫人的地位,她甚至丝毫不居功,就将所有注意抛回给了甄姚,道:“都老夫老妻了,君候何须对妾说这些。再说今日的头号功臣当是姚妹妹。”说着一派大方含笑地看向甄姚。

曹郑很满意卞夫人作为正室夫人的大度贤惠,见卞夫人完全不嫉妒地提及甄姚,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顺着卞夫人的意思看了一眼甄姚,却依旧对卞夫人道:“姚儿年轻,有许多事不懂,这一胎又来之不易,老夫就将姚儿和腹中的胎儿托付与夫人了。”如此交代完,方对甄姚道:“夫人贤良,为人最是细心稳妥,有她从旁照料你养胎,你定能顺利生产。”

卞夫人显然常为曹郑的妾室照料过孕期,她一点也不诧异曹郑这样吩咐,立马郑重应道:“君候请放心,妾定当尽心竭力照料姚妹妹,确保姚妹妹顺利生产。”

听到卞夫人郑重其事的表态,曹郑再次满意地点了点头,直称,“交与夫人,老夫再没有不放心了,府里几个小的,可都是依靠夫人照料才平安生下来的。”

卞夫人依旧不居功,看向几位如夫人道:“哪是妾的功劳,都是几位妹妹自己福分大,才能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闻言,甄柔和甄姚都是意外。

以往听惯了高门大户之间的龌龊,妾室人贱言轻,不少大妇出于嫉妒,常对怀孕的妾室百般为难,促使妾室要不中途落胎,要不生产时一尸两命,或是留子去母,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甄柔委实没想到几位如夫人孕期居然都是卞夫人照料。

不过意外之后,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以卞夫人平时示人的贤惠大度看,尤其是牺牲卞家当家主母位子给阿姝一事,便不难想象卞夫人会照顾曹郑的一众妾室孕期及生产。

但有前面四位如夫人平安生产的例子在,想来甄姚这一胎由卞夫人照顾,应该顺利的把握极大。

想通这些,甄柔不觉为甄姚松了一口气。

曹郑也在这时看向甄姚,道:“阿姚,有夫人在一旁照料,你就安心养胎,只等十月怀胎给老夫生一个像满满一样聪慧可人的女君!”

如果说曹郑先前一句甄姚怀孕了,让除甄柔以外的众人都心思沉重。

那么,现在这句期望甄姚生女君的话,则是让她们瞬间转忧为喜。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不过片刻都诚心地恭贺起甄姚怀孕了,大概还知道曹郑极为宠爱满满的缘故,也顺带将满满是夸了又夸。

甄姚哪怕是再想一举得男,在曹郑已经开口的情况下,甄姚自不会与之唱反调,更不会让满堂众人看笑话,她敛下所有情绪,满脸笑容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恭贺,也顺势将满满夸了一遍,仿佛她也满心期待这一胎能得一个像满满般的女儿。

正堂内气氛就这样欢愉了起来,一派妻妾和睦,言笑晏晏的之景。

不时笑过,曹郑也就揭过甄姚终于怀孕的喜讯,另外说道:“还有一件喜讯,老夫尚未与大家说。”

此话一出,堂内瞬时一静。

众人齐看向曹郑,皆是洗耳恭听。

曹郑却目光温和地看向甄柔,方道:“老夫今年之所以迟迟未下令去郊外山庄避暑,就是在等老三从洛阳传消息过来。”

才提及曹劲,就见甄柔一下神情紧张又期待的望着自己,曹郑也不多言,直接道:“阿柔,这三年辛苦你了,等恶五一过,我们就举家迁往洛阳,届时你们夫妻也可以团聚,满满都三岁了,也该见一下老三这个父亲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准备

比起甄姚怀孕,显然举家迁往京都洛阳更为重要。

众人一下子让这个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

加之满堂在座的人,除了卞夫人来自倡门,其余都是高门豪族出身。

自幼的耳濡目染之下,虽是知道比起洛阳,曹家现在所居的信都城显然更为安全,毕竟信都处于曹家所割据六州的中心腹地,而洛阳离太平教控制的豫州太近了。

但是洛阳自古以来就是皇权之地,在世人心中地位岂是其他城池可比?

这也是为何,在十多年前刘氏皇族大权还未旁落时,各地高门士族想尽办法也要送自家子弟进京都洛阳谋一官半职,只有洛阳才是天下集权的中心,可以决定天下时政大事。

更为重要的是,曹郑即使已是天下最大的军阀,曹家更是占据了大汉十三州的北方六州,可到底偏安一隅。

然而迁入洛阳就不同了,这意味着曹家已接触到权利中心,离进一步号令群雄指日可待,甚至一旦迁入不定就已经能够号令群雄。这样离谋取整个天下又还远么?

一想到他们曹家迁入洛阳,然后改换门庭,所有人的心中就是一热。

甄柔亦不免俗,曹家能够更进一步,对于她而言自也是好事。甚至她还期盼曹家能进而结束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势,这对于天下百姓更是大益。只是她终究不过一个普通女子,更着眼于自己的小家——她作为妻子思念着自己的丈夫,作为满满的母亲盼望着自己一家团聚。

所以,她当下心中更热切的是,即将要与曹劲见面了,她的女儿满满终于可以见到曹劲这个父亲了。

想到这些,甄柔顿时喜难自抑。

加之这些年曹郑待她如女儿一般,对满满更是宠爱有加,让她们母女生活的安定自在,便是以前对曹郑心存偏见,但人心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她也渐渐将曹郑视如父辈。

如此之下,甄柔在曹郑面前也不加掩饰地袒露心声道:“这三年来,君侯对儿妇和满满一直照顾有加,儿妇当不得辛苦。不过满满眼看就要三岁了,近来时常问我世子何时回来,儿妇深觉愧对满满。如今终于能和世子一家团聚,儿妇……”

说着忽然停住。

她不否认自己还是思念曹劲,一个有孩子的家,需要有男人顶门户,这不仅只限于乡间邻里,便是在曹家这样的军阀豪门里亦是如此。

可她没想到的是,才说起要和曹劲一家团聚了,她竟然莫名哽咽了,自己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惊喜所淹没,让她喜难自抑。

只是眼前不仅有曹郑和甄姚,还有卞夫人她们一众人等,甄柔不愿在她们面前失态,忙不迭低头垂眸,将这股欣喜的泪意逼回,才抬起头,尽量平静道:“让众位见笑了,实在高兴满满能与世子相见。”

这般举重若轻地将刚才突然说不下去的失态一言揭过,甄柔不再出声,她恐一提及曹劲,自己又忍不住有了哭腔。

知道曹郑看重甄柔,自己又和甄柔关系非同一般,甄姚见状这就笑吟吟地打趣道:“君候,妾看世子夫人不是高兴小翁主能与世子父女相见,分明是世子夫人高兴自己终于和世子两人夫妻团圆了!”说着水眸盈盈掠过在座众人,“我们谁不知道世子与世子夫人夫妻恩爱,鹣鲽情深!”

不愧在曹郑身边相伴了四年,甄姚对曹郑的性子虽不如卞夫人了解,却对曹郑的心思多少还是能抓住一二。

一句甄柔和曹劲夫妻感情好,听得曹郑心情又是一阵大悦,哈哈大笑道:“他们夫妻感情确实好!等恶五过了,夫妻俩见面,不定过不了多久,满满就该又多一个阿弟了!老夫这次可得连乳名也不许老三取,没得胡乱给老夫的世孙安名字!”

自三年前甄柔诞下的是一个女儿,府里再未有什么“世孙”二字被提及了。

众人这时一听“世孙”,不知以前是刻意忘了,还是真忘了这件事,都随之想了起来。

是了,曹郑早在三年前就说过了,甄柔堪为世孙之母,甚至当时还有传闻,曹劲之所以被立为世子,就是因为曹郑看重甄柔堪为世孙之母。

只有一女的世子,和后继有人的世子,显然是两个概念。尤其这个“后继有人”,还是曹郑期待已久,并且尚未出生已经有了世孙之名。

一时间,众人看向甄柔的目光不禁变了又变。

比起甄柔这个世子夫人,还是未来世孙的母亲,甄姚怀孕一事明显太不够看了。

甄柔能感觉众人的目光随着曹郑和甄姚的打趣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却无暇顾及,满心都是为甄姚的话所怔住,她其实比起女儿满满见父亲,更高兴自己与曹劲相见么?

思索不出,好在能低头垂眸,状似一派不堪打趣的模样,应付了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但不管如何,后面她也着实没心思应付众人了,只想早点回去告诉女儿满满,再等一个来月,她们母女就要上洛阳一家团聚了。

好在曹郑携甄姚过来时,已经是大半个上午将阑,如此曹郑也没再多留,让众人用这一月收拾好各自物什,准备六月举家迁往洛阳之后,便携甄姚离开了。

曹郑一走,她们自也没什么好留,便也各自离开了。

有了甄姚怀孕,又还在一个多月胎未坐稳时,甄柔也就不好再带满满去甄姚的水榭纳凉了。不过从这日起,他们也就有得事忙了,整个曹府上下都开始准备迁往洛阳的事了。

大概是见人人都有父亲,却唯独自己没有,使不到三岁的满满,接下来整整一个月里都异常兴奋,成日都逢人笑嘻嘻地说,“满满要去洛阳见父亲了!”

甄柔看得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满满,倒把当日被甄姚勾起要见曹劲的异样心思给忘在了一边,只每日一边料理要带去洛阳的物什,一边陪满满数日子。

这样的日子倏忽就是一个月,不觉到了迁往洛阳这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到了

六月初六,一年过半。

曹郑在初六之前,将信都诸事安排妥当,就率一家老小举家迁往洛阳。

一大家子人,包括曹郑在内,还有不良于行的四公子曹昕,共计二十余人,都要一起上路。

这一路多是女眷及孩童,又是以后长居洛阳,饶是他们的行李物什要分几次运往洛阳,这次也不过是捡些惯用和贵重之物,每人都还需一两辆车怕是才能装得下。

一大早的,侍人们就忙着把行李装车,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

甄柔就带着女儿满满和一众曹家人聚在卞夫人的正堂里说话,只等曹郑到了之后,一声令下,上车出发。

时序入夏,夏有三伏,六月正是伏日初也。

还是大清早的,也不知可是乌压压地挤了满堂的人,四禺都有侍人在冰块后轮扇,仍感觉有丝丝燥热在。

加之到底在这里住了十来年,突然要离开这里了,今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另外曹家去了洛阳是否就真能立住脚?一切都还是未知。

众人这时已过了即将迁往京都的兴奋,在临出发前一个又一个疑问倒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一分热不觉就成了六七分的大热。

怜夫人心神不定,不停地摇着团扇,来回走动道:“这才初伏就这么热,后面还有中伏,这又在路上,可如何是好!”

想着今日是要去京都洛阳,凡是带一句是洛阳流行的,民间总是众相追捧。怜夫人不想自己在新地方被看作是乡下妇人,今日打扮的格外鲜亮,满头珠翠自是不提,身上茜红勾金丝牡丹曲裾,一举一动都有金丝线反射出金光来晃人眼球,手中一象牙柄丝绢质地的团扇,上绣草虫花鸟,摇晃间栩栩如生,仿佛活过来一般,亦是颇为惹人眼球。

怜夫人这一番样子,看得人不禁眼花,又是心乱之际,不觉更看得人心烦意乱了。

卞夫人高坐上位,看着就头疼得揉了揉额际,但也不愿在出发的当头触了霉头,故脸色还算和悦地道:“心静自然凉。小儿体热更胜大人,可你看满满不过两三岁,乖巧坐在那,也不见闹一声热。”

卞夫人说时一直面带微笑,语声和悦,可说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成人还不如一个二三岁的稚童,这不是埋汰自己多事么?

怜夫人神色一僵,可她不敢对卞夫人有怨言,她低头在当场站了一下,待抬头时,已无事人般地向卞夫人讨好笑道:“多谢夫人提醒,妾这就坐回去,想必一会儿就凉快了!”

大娘子金珠因是嫡长女,性子高傲,奈何生母出生又广受人诟病,使她性子更为目下无尘,见怜夫人这般谄媚的样子,当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二娘子银珠就坐在下首,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已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年,亦是可以婚配的年龄,对于自己和金珠的身份认识得更为清楚,本就羞煞生母的做派,这会儿还被一直压着自己一头的嫡长姐嘲笑,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不见,双手也局促地搅着扇柄上垂着的丝绦穗子。

不过也没人注意到二娘子银珠的情绪,一来银珠一直就唯唯诺诺让人忽视惯了,一来堂上还有曹五郎这个费事头子惹眼——

曹五郎也不管自己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了,个头更是堪比一般壮实的青年,还带着底下三个幼弟打闹,虽是过于闹腾了,却还是颇有长辈风范,侄儿小虎子如今也有五岁了,最是坐不住的年纪,他倒也愿意带着一起玩,闹腾时很注意小虎子别磕到碰到。

一时小虎子又嘴里啊啊叫着从跟前风似地跑过。

郑玲珑看得眼里嫌恶一闪,回头见甄柔母女正含笑看着曹五郎一众人在堂中乱跑,她作一派无奈的样子,捧着话道:“还是女孩儿乖巧,不像我们小虎子,现在简直无法无天,片刻不得安静!”

甄柔如今是世子夫人,李玉莲又与甄柔两看两相厌,但甄柔如今身份已然是她们这群儿妇中对的头一份,更重要的是极得曹郑的偏爱,李玉莲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处处与甄柔争锋,索性就自发坐到尾席,郑玲珑也闻音知雅意,将儿妇中的第一个位置让给了甄柔。如此,郑玲珑此时就坐在甄柔下首。

听到郑玲珑说的无奈,甄柔转回目光道:“长嫂妄自菲薄了,小虎子很是听话,只是毕竟是孩子心性,偶尔闹腾一下也是正常。”

这确是实话,因着曹郑的宠爱,姜媪她们也是极为溺爱满满,使得满满性子其实颇为霸道,但是小虎子却记着满满是妹妹,处处维护。此外,不止对郑玲珑,便是对她这个隔房婶母,也极是听话敬着,哪里像五六岁只知道胡闹的稚童?

想到小虎子平时对满满的照顾,甄柔不由又想再夸几句,郑玲珑却不愿多提及小虎子,已是转移话题道:“我们这一大家子二十余人,也不知世子给安排住哪里?”

甄柔和曹劲虽三年未见,却一直书信往来不断,前几日她便接到曹劲的家书,里面不仅简单说了京都现在的情况,也将曹家人过去后入住的地方说了。

只是这让她如何说?

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们将两座府邸分开住,一拨人住齐侯府邸,一拨人住阳平公主曾经的公主府么?

甄柔正为难时,曹郑虽未到,但派了安内侍过来,说是甄姚孕吐严重,四公子出行不便,曹郑已经先带他们上车了,让堂上的人也自行上车。

如是,甄柔正好结束与郑玲珑的闲话,带着满满坐上宽敞的驷马大篷车。

车马粼粼,踏着伏日的炎热向京都洛阳驶去。

这伏日赶路真不好受,上午还好,每天一到中午的时候,车厢外壁都被晒得极烫,人坐在里面自是又闷又热。好不容易停下来休息,还有曹五郎他们跑闹的声音和如夫人们的斥责声。此外还要时时应付满满问她曹劲如何如何,让她不觉更是有些坐不住了。

总之越是接近洛阳,心里越是思绪起伏,纷纷杂杂。

心里也忍不住想:她和曹劲成婚五六年了,在一起的时间却连一半也不到,如今估计对彼此都有些陌生了吧……

这时车马走一走地不知为何停下来,她就听见车外张伯在低声感慨道:“走了三十几年,总算又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口脂

彼时临近中午,阳光火辣辣地炙烤地面。

甄柔坐在篷车里,女儿满满躺在一旁的冰簟上小憩。

大概天太热,睡得不踏实,满满总是迷迷糊糊的,额头上一排齐眉的刘海也被汗黏在一起,她索性将满满额头上的刘海拨到一边,然后一手拿着绢帕不时为满满拭汗,一手则不停地为满满打着扇子。

不妨听到张伯的话,甄柔一怔,手上的动作皆是一停。

这就到洛阳了?

念头甫闪过,张伯就在外道:“世子夫人,已经进入洛阳地界,再行一个多时辰就可以进入城里,君候的意思就不停下来打尖了,若有腹饿,就各自在车上用些,等抵达后再好生进食。”

原来还要一个多时辰才进城。

甄柔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定了定心神,随即撩开车窗帷幔。

外面太阳直直地照下来,一片白晃晃的强光,照得官道旁的野草枝叶都干瘪瘪的。

甄柔忍不住侧首闭了闭眼,等适应了车外的强光,她才将目光投向张伯。

姜媪毕竟是妇人,和一众侍人卫兵打交道,还是更为熟悉他们的张伯来做妥当,故这一路就由张伯作为他们三房,乃至曹昕、郑玲珑他们对外联系的人。

张伯已经五十好几了,人本来就干瘦,这一个多月的路程,前前后后都要他联系操持,肉眼可见的更瘦了不少,人也黑了许多,好在精神矍铄,不然以曹劲对张伯一贯的重视来看,她还真不知道到了洛阳如何向曹劲交代。

这会儿见张伯满头大汗,麻灰色的衣襟上都有浸湿的汗渍,甄柔忙从车上倒了一杯菊花水,递给车外随车走的侍女,尔后对张伯道:“我知道了,等会就带满满随便在车上用些。不过这天太热了,张伯且用杯温水,这是罗神医给的干菊花泡的水,有消暑解渴之效。”

张伯活了半百的人了,如何看不出甄柔眼里的关怀,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想到车厢里才满三岁大的满满,心下一叹,到底让自己不去计较上一辈的事,恭敬接过菊花水,躬身谢道:“老奴先谢过世子夫人体恤。”说罢这才一仰而尽,然后长揖一礼退下。

张伯没退下一会儿,队伍又辘辘行起来了。

甄柔放下车窗帷幔,见女儿满满还在睡,她也没什么进食的胃口,便还是一边给满满拭汗,一边给满满打扇子纳凉。

这样不知行了多久,大约又小半个时辰,她手扇得有些酸了,于是放下团扇,又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天太热还是怎么着,心里竟然七上八下了起来,她遂又连灌了三杯菊花温水,可还是定不下心来。

但也说不出何缘由,就一想到要和曹劲见面了,心里就乱糟糟的。

然后心里面想了很多,曹劲胖了还是瘦了,比以前更黑了么,还有他……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蓦地忆起以前在下邳王宫时,听舅母和母亲曲阳翁主闲话时说:“这老天就是不公平,女人本就要弱势些,还不经老!我比下邳王分明就要小上六七岁,可翁主您看?我如今看上去,可是比您兄长下邳王还要大几岁?”

母亲曲阳翁主虽素来是特立独行的性子,但为人处世还是懂的,对自己的嫡亲长嫂自不会泼冷水,当然不会承认舅母比舅父大的话。

可当时她也在旁边,看得清楚,确实是舅母看着比舅父大上两三岁。

舅母也很是有自知之明,当下就说:“翁主您也别宽慰我了,这女人本就比男子不经老,又生了孩子,那是更显老了。”

原本已是太过久远而尘封的记忆,不知为何这时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舅母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地落在心里。

甄柔就不由想起,曹劲比她也就大七八岁,如今她也生了孩子,那岂不是……

不待深想下去,甄柔已转身将一个黑漆描金的妆奁拿出来,放在身前的小几上,然后将妆奁一打开,便立一起面黄铜镜来。

看见镜中自己不安又紧张的神色,甄柔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可又不愿合上妆奁,只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只是不想和曹劲见面时一副弃妇的狼狈样,这样丢脸的不仅是她,还有女儿满满。

如此一番心里建设之后,甄柔心中不觉轻松了许多,打算好生对着黄铜镜梳妆一二。

可看着镜中不施粉黛的自己,忽而又不知如何下手。

三年前满满的来到,让她一时慌了手脚。

又因是两辈子第一次当母亲,她格外珍惜满满,加之当时人在陈留,规矩自然也就松泛,舍不得将软软小小一团的女儿给别人喂养,也不放心在陈留临时找的乳母,于是不顾姜媪她们的反对,不但带孩子在身边一起睡,还一力亲自喂养。

喂养婴孩真的不容易,最开始不分昼夜一个来时辰就要吃一回母乳,让她夜里休息不好,整日昏昏沉沉,又不用晨安定省或见外人,她也就怠于梳妆。

后来满满月龄大些了,她养婴孩也上手了,可舍不得女儿夜里哭闹,还是不时要起身喂养一两次。

这样精神力气全放在满满身上,对自己便懒怠了起来。

一年下来,她不仅没了上妆的习惯,衣饰也是以简单舒适为主。

便是满满一岁后回到信都,习惯养成了着实不易改,若不是逢年过节这些大宴会要出席,她一贯是不会上红妆的。

现在连月赶路,又是在大伏天里,更别谈什么梳妆了。

一身藕荷色的宽袖曲裾,也就衣襟袖口裙摆又几朵掐花。为了凉快,倒是对一头乌发上下了些功夫,早起时让阿丽将她的头发全拢结于顶,挽成单椎,耸立于头顶。但这类的高椎髻虽还算得上得体,可她发髻上未戴任何头饰。

看到这里,甄柔心中一动,立马打开妆奁最底层,将一支羊脂白玉雕的发笄簪入发髻中。这支发笄正是十六岁生辰那年,曹劲送予她的。她原是日日佩戴,只是满满大了,老是喜欢抓她发髻上的头饰,她只好将其取下,这一取便是至今。

簪好发笄,再看还是简单,可其它头饰又不在车上。

甄柔又想了一想,忙翻妆奁,可喜翻出巴掌大的一盒口脂。

这便揭开盒盖,以指尖挖起一点口脂,正点在下唇,还不及在唇上抹匀,车窗帷幔骤然被掀开。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三百二十一章 重逢

“夫人,我来接你了。”

这一声落入耳畔,甄柔脑海里轰然一懵。

三年来,在午夜梦回时,她太多回在梦中梦到这样的一幕了。

时而是梦见人回来了,时而是梦见来接她了。

可当午夜梦醒,偌大的内室里,依旧果香袅袅,昏黄的暖光下,也只有女儿满满稚嫩酣然的睡脸。

所以这一刹那,甄柔只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大概天气太热了,自己受了几分暑气,有些昏然幻听了吧——毕竟就是曹劲亲自来接了,也当是先见过大人公才是。

只是心底隐隐地期望,还是促使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是当场愣住。

还是记忆中的那人,铁面剑眉,一双黑眸如同夏日星空,深不可测,又闪烁着熠熠锋芒。还有薄削的唇,棱角冷硬的下颌……印入眼帘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可是高坐在黑色骏马上的人,看上去又是那样的陌生。

三年未见,他更加成熟内敛了。

俊朗英武的面庞,好似刀削般一刀刀雕刻出来,冷硬得再也窥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情绪,周身都是上位者的冷漠深沉。尤其是那一双黑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隐约还带着一丝冷酷无情的味道。

甄柔被看得心中发紧,这才意识到曹劲身上再不是那身熟悉的黑色铠甲,他穿着一身黑中扬红的宽袖朝服,头戴高冠,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这一身是朝中一品大员才能穿的袍服。

一个不过将满三十岁的上品重臣。

而且出发前他寄来的家书中就提到,他已收编了原何进麾下二十万大军,加之他之前在衮州就有十万的军队,这就有整整三十万的兵力归于其麾下。

这些兵力虽明属于曹军,但除非他主动交出兵权,否则即便曹郑也无法调动他们。此外,这三十万兵力,还不算他从长兄曹勋手中继承的十万,原曹勋手下的各大将领,如今也都以曹劲马首是瞻。当然,还有她的兄长甄明廷,若在曹劲与曹郑之间选择,也是全副身家压在曹劲身上,这至少又有五六万的兵力。

如此叠加,曹劲虽只是曹郑之子,其实已坐拥近五十万大军,实力并不在亚于曹郑,可以说父子俩如今的兵力可谓平分秋色,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想到曹劲现在的实力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甄柔心里愈加发紧,可目光就像定住了一样,还是直愣愣地望着曹劲。

三年的时光虽不长,却也并不短暂。

它足以让权霸一方的人沦为阶下囚,也足以让曾经骄傲狡黠的少女,褪去身上的棱角,变得温柔婉约。

是的,在甄柔凝望着他的时候,曹劲也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她。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朝堂上的争权夺利,占据了他全部精力。

哪怕是午夜梦回,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念她,或是他不能让自己想到留在家中的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终归不适合他当时所处的环境。

可当那身影映入眼帘,封印在心底的思念,仿佛瞬间被谁撕开了封印,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原来,他竟如此想她。

都三年过去了,他还能如此清晰地从她现在容颜上,找出与曾经细微的差别。

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二十二岁的韶华之年,正是女子容貌正盛之时,少了曾经的青涩,添了女人成熟的韵致,比起记忆中让人魂牵梦绕的佳人,风姿更胜往昔。

让他不由心生庆幸,好在他胜了,好在窥觊她的薛钦实力锐减,与另外窥觊于她的陶忌,如今正如火如荼地相斗,等到两败俱伤之时,便是他一打尽之日,届时也再无敢窥觊她的人了。

念头闪过,曹劲低低地笑了,“夫人在看什么,是不认识为夫了?还是太过思念为夫?”

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戏谑的言语,尤其是望向她的目光,灼热缠绵,比三伏天正午的阳光还要火辣几分。

不陌生了。

一点都不陌生了。

即使他面上衣冠楚楚,手握重兵,把持朝政,是让世人望尘莫及的曹劲。

可本质上,还是那个内里一身痞气,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的流氓。

她不过一介普通人,到底比不上他的厚颜,在彼此凝视间败下阵来。

甄柔略不自在地稍稍撇过脸,掩饰地将鬓发捋到耳后,回应道:“夫君又在胡说了!”想到跟在车边的侍女,还有曹劲身后的卫护,她简直不知道该说曹劲什么话好。

曹劲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下一刻竟朗声笑起来了,笑声里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好像他又旗开得胜,攻破了一座城池,才让他这样大悦。

可这高兴劲儿着实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了,甄柔诧异抬头。

曹劲灼灼地看着甄柔,稍显冷漠的黑眸里漾出兴味十足的笑意,顺着眼角细碎的纹路散开,他意味深长地道:“夫人若不是太过思念为夫,怎偷偷上妆?”

闻言,甄柔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马回头看向黄铜镜。

只见镜中的自己,下唇一点还来不及匀开的红,右颊上因方才捋鬓发的动作,让指间沾的口脂抹了一道红痕。

一看之下,甄柔顿时脸上一僵。

旅途枯燥乏味。

一路上,她百无聊赖地想过许多他们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一幕是这样尴尬。

三年后的重逢,她就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曹劲的面前!?

甄柔望着镜中的自己深吸口气,而且更让人不愉快的是,还被曹劲撞了个正着——自己为了见他,一个人躲着悄悄上妆。

正是尴尬又难为情之时,到底是自己亲自哺育长大的亲女儿,满满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眨巴着黑黢黢的大眼睛,好奇盯着车窗外的曹劲,声音里还有几分才睡醒的奶气,嘟囔道:“母亲,这个黑脸叔叔是谁?吵到满满睡觉了。”

横插一道的童音,让夫妻二人齐齐一怔。

随之,甄柔却是“扑哧”一笑,没有比这更能让她扳回一城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父女

满满不高兴了。

没得到回应,母亲还不理会她被吵醒了,自己在那笑了。

而且她虽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笑,却能察觉是自己的话让母亲笑话了。

睡得红彤彤的小脸顿时鼓起,还撅起嘴来,再次强调道:“母亲,满满被这个黑脸叔叔吵醒了!”

知女莫若母,一见小女儿的样子,就知道是不高兴了,甄柔强忍住笑意,将满满抱到车窗跟前,斜乜了曹劲一眼,道:“听到没有,你把满满吵醒了!”说完又低头,无限爱怜地看着女儿,复道:“满满不是想知道这个黑脸叔叔是谁么?我们自己问好不好?”

满满虽是女孩儿,也不过才满三岁没几日,可是也不知可是随了曹劲,胆子出奇的大,好奇心也格外旺盛,一点也不怕生外,还对所有陌生的人事物充满了稀奇感。

果然一句打抱不平的话后,就让小满满不再生气了,然后就顺着她抛出的话,又一脸好奇地直瞅着曹劲瞧。

甄柔放下心来,又看曹劲整个人傻了一样僵在马背上,只觉甚是解气,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样想着,眼里看着——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黑眸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瞧着,心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塞得满满的,说不出的感受,就好像当初第一眼看到女儿时,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甄柔微微一笑,再看了一眼对视的父女俩,她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就着小几上自己先前喝剩下的菊花水沾了一沾,然后一边对镜擦拭右颊上的红痕,一边从镜中窥视车窗旁的父女俩。

曹劲确实愣了一下,被眼前这个小人儿唤甄柔那一声“母亲”给惊愣住了,却也就那一瞬间的事,在甄柔看笑话地笑出声时,他也就回过神来。

会给机会任甄柔打趣,一是三年后的乍然相逢,甄柔眼里竟是陌生,他总要将那碍眼的陌生感给剔除,然后就是目光流连这这个称甄柔“母亲”的小人儿身上。

他忍不住浓眉紧锁,这就是他和甄柔的女儿满满?

甄柔来信中,不是说满满长得漂亮极了,和她小时候一样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女童,整个人也软软糯糯一团,又懂事又听话,甚是乖巧伶俐么?

可眼前这粉白的一团儿,衣服是粉白的,头上左右两个花苞髻上也缠着粉白相间的丝带,连脸也是嫩嫩的粉白。

哪有什么漂亮极了。

就是圆鼓鼓的粉白一团。

硬要说印象,就是一个粉嫩的小胖墩,和曹五郎小时候那圆滚滚的身子可谓不相上下,他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与甄柔相似的地方。

曹劲定了定神,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想象中和甄柔如出一辙,似翻版小甄柔的女儿不见了。

正为此怔愣时,粉嫩的小脸探出车窗,乌溜溜的黑眸子又好奇的看过来,在与他对视时,还一点儿也不惧怕的眨了眨,两排小刷子一样的眼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了片暗影。

曹劲回神,这下终于从粉嫩的圆球上转移了注意,放在了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上。

不可否认,甄柔没有一叶障目,女儿确实生的十分漂亮,五官精致,只是不像甄柔罢了。尤其是那眉眼,越看越熟悉,隐约有种对镜自照之感。

看到这里,曹劲握拳在唇下轻咳一声。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和甄柔的女儿。

只是一点不像甄柔,容貌十成十随了他,是他的小翻版。

意识到此,没能见到女儿是一个翻版小甄柔的遗憾瞬间消弥不在,只一阵阵心绪澎湃,心脏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清晰——这是他的女儿,传承自他,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曹劲很激动,也很感动,他的目光为此也落在甄柔的身上,是甄柔为他延续了血脉,为他生下了一个和他相似的女儿,还一个人抚养到现在。

一时间,看着眼前这对母女俩,曹劲心里五味杂陈,感动、愧疚、满足、欣慰……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涌入心间,可他千思万绪,到头来只是继续高坐在马背上,道:“抱歉,我吵到你了。”

在她面前的能言善道,到了女儿面前竟这样拘谨。

甄柔听得不由又是嘴角微扬。

对视的父女俩却谁也没有注意到。

小满满只开心地接受了道歉,大方道:“没关系,我不生你的气了。”

人小鬼大的样子,曹劲失笑,道:“谢谢。”

然而笑容才及蔓延开来,只听粉嫩团子一脸纳罕道:“黑脸叔叔,我们是不是认识?我怎么觉得你长得特眼熟呢!”

说着小眉头皱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也被皱成一团,曹劲看得不舍,正准备表明身份,张大胡子粗嘎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道:“我就知道主帅准是来找世子夫人和小翁主了!主帅,君候在前面——”

犹言未完,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瞬声音却陡然拔高,震惊道:“这就是小翁主吧,长得也太像主帅了!一看就是主帅的女儿!”

三岁大的孩子,又是一直生活在没有父亲之下,早慧而敏感,遂一听就反应了过来,猜到眼前这个黑脸叔叔的身份了。

满满看了看曹劲,又看了看已转过身来的甄柔,然后一下扑进了甄柔的怀抱,连头也一起埋进去,再不肯多看曹劲一眼。

甄柔一看,就知道满满是认出了曹劲,可面对紧抓着自己不肯放手的女儿,她也是无奈,只好对曹劲道:“满满来之前一直就嚷着要见你,这一路上也是叨念个不停,可真见到你,反而害羞起来。”

自己缺失三年,已是足够愧对甄柔和女儿了,曹劲自不会怪罪满满这一刻的抗拒,他闭了闭眼睛,将所有情绪敛下,对甄柔正色道:“天子率武百官在前方迎接君侯,我先过去。稍后等回公主府了,我再陪你和满满。”

说罢,深深地看了一眼母女俩,驾马而去。

建平四年七月十三日,齐侯曹郑举家迁往洛阳,建平帝为以示敬意,携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并托付于辅政之权,与其子曹劲并列辅政大臣。自此,大汉朝廷为曹氏父子所控制。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入住

从曹郑在信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朱雀台,便知其喜好奢侈,将排场,爱面子。

曹劲身为其子,对此自是自知甚详。

加之他又在京都洛阳经营三年,如今接了大将军何进的摊子,在他们来之前已正式受封为大将军,掌司州二十万兵马。

有道是权利之下无父子,为消除曹郑的猜疑和忌惮,也为迎合曹郑的心性喜好,在曹劲的授意之下,这次天子率武官员出城相迎的仪式自是盛大。

直到日头西斜,他们一行人才得以入城。

也不知道曹劲如何说通曹郑的,入城之后,曹郑并没有任何发怒迹象的直接率一众妻妾儿女,住进了才扩建完成且修葺一新的齐侯府邸,也任由曹劲将甄柔母女、郑玲珑母子和四公子曹昕接到了其生母阳平公主原位于洛阳的公主府。

不过虽是分开了住,但洛阳地价贵,尤其是这一带又早被皇亲国戚、累世公卿们的府邸占据,便是曹劲特意为齐侯府邸扩建,接受周边府邸主人赠献了三座府邸,连原有的齐侯府邸,一共四座府邸打通并做一府,也比不得占据整个城池一半修建而成的信都侯府占地广阔。

另外,公主府与侯府也只是隔墙而居,二者之间的距离,比起甄柔在信都时,从他们三房院子到卞夫人正院还近一些。

是以,甄柔和郑玲珑这对妯娌还是少不得要每日去侯府晨省。

虽仍逃不脱每日要晨省的事,但在两府邸正门口,二公子曹勤状似无意开玩笑问曹劲这可是要另立门户,曹劲回答这样只是让大家住得宽敞一些,一切旧制不变——也就是她每日还是得去给卞夫人请安,但甄柔还是听得不由高兴,到底不住在一个府邸了,没有一大家子的人多口杂,住起来当然更自在一些。

既然单独出来住了,也不需讲究什么长幼有序,实力说话不管在哪里都有用。

如是,甄柔带着满满,被安排住进了位于公主府中心位置的正院。

时已向晚,西方的天际一片火烧云。

正院不愧是整个公主府位置最好的地段,院子前方景色怡人,是一座精巧的林园。

虽未进园游览,在外已可见园中奇石罗布,古树葱茏,野卉丛生,景色朴素自然如真山野林。

可以想见,晨起漫步林中,仿佛置身于自然山林之中,花丛鸟语,当是何等惬意。

只是这会儿,红似泼血的晚霞盈满了半边天,放养其间的鸟雀也没了宛转悠扬的鸣声,早是倦鸟归巢了。

鸟倦了,人也乏了。

尤其往日在路上,中午还没到便要打尖,然后至少都能休息上一个来时辰,今日从早上出发一直到傍晚都在车上没下来过,不说养尊处优的一众女眷吃不消,金尊玉贵养着的小孩们更是受不住。

满满虽不娇气,却也才是个刚满三岁的小女童,还突然见到心心念念的父亲,身体疲惫之下,心里还受了些冲击,偏生刚和曹劲这个生父见面,连一句好话都没来得及说,曹劲便匆匆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人,让满满一个下午都心思颇重,恐自己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才躲在母亲怀里,会不会被曹劲这个生父误会是不喜欢他。如此一来,满满才下了驷马大篷车,已是瞌睡兮兮,又在陌生的地方,最是依赖母亲了,一下车就挂在甄柔身上不下来。

甄柔没法,再累,也得把小祖宗伺候妥当了。

来不及将新居多打量一眼,就让来院门口迎接她们的一侍女,赶紧前面领路,带她去内室。

满满着实有些重,至少对于甄柔而言,抱久了还是有些吃力,忙三步并做两步地疾行回了内室。

曹劲选在正院当差的侍女十分稳妥细致,知道主家人一路风尘仆仆来,现在又正是秋老虎厉害之际,早备好沐浴的汤水,换洗的干净衣物,以及清爽可口的暮食。

于是甄柔一回到内室,也不用另外吩咐什么,就马不停蹄地给满满沐浴濯发。

好在满了三岁的小女孩儿,已经有了喜洁净和爱美的认知,便是再困顿,还是任甄柔给她沐浴濯发,换上干净的衣服,又用了大半碗白粥,才实在困极了的睡去。

看着倒在怀里睡着的女儿,甄柔忙轻手轻脚地把女儿抱到内室,似做贼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卧榻上,再给盖上薄毯,又蹑手蹑脚地转过屏风,来到内室外间,这才敢长松一口气,真是像打了一场战样的,半点不得闲。

见甄柔走出来,脸上尽是疲惫之态,姜媪忙迎上前,忍不住劝说道:“世子夫人,其实小翁主已经大了,有些事您也不用亲力亲为,交给奴婢们做也是一样。若还是不放心,在一旁看着也行。”

彼时已是华灯初上,为了不扰了里间满满睡觉,外间里的灯火已尽乎都熄了,只有南窗下的长案上莹莹一盏灯。

甄柔揉着额头,一边缓步走向长案前,一边轻声说道:“姜媪,我知你是不想我累到。可你也知道,满满看着活泼,其实心思很敏感,因为一直没见过生身父亲,对我免不了过于依赖。若我再将她的事情推给你们,实恐她心里更敏感了。”说时在案前坐下,为不让姜媪担心她,又笑着宽慰道:“不过如今和世子团聚了,有世子常陪在身边,想必满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安全感,我到时也就能放手些了。”

虽是宽慰的话,却也在理,姜媪不再多劝说,只道:“世子估计得在隔壁侯府陪君候进食,您进先用些吃食,奴婢去给您准备汤水沐浴。”

中午都没好生用几口吃食,这会儿又忙活满满的事,确实已经腹饿,甄柔点头道:“沐浴的事交给阿玉她们就好,你也早些休息了。”

姜媪笑笑退下。

甄柔独自坐在外间,低头舀了一口尚温着的白粥,感觉胃好受了一些,下意识地四下一看,心中不觉泛起一丝甜意。

还算有心了。

竟是和他们在信都的内室布置相差无几。

一看之下,甄柔不觉悦然,似乎疲乏都为之减了不少,胃口也跟着好了,她一下就用了整整一大碗粥。

可这一饱腹,不觉来了困意,眼皮直打架一般睁不开,想着阿玉还没过来叫她沐浴,她索性就在案上趴着小憩起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夫妻

真是困乏得紧,几乎一趴着,人就陷入沉睡。

也不过片刻的时间,大约身体过于疲乏,感觉好像睡了很久一样。

不知可是睡得太沉了,一片漆黑的梦里,失重感突然袭来,昏沉的意识刹那被唤醒,甄柔就发现自己正被拦腰抱起。

三年未接触过,原以为已经陌生的怀抱,却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曾经在陈留那一个多月的朝夕相伴,日来月往的交颈而卧,对彼此的熟悉感似乎从那时就刻进了心里。

有力的臂膀,宽厚的胸膛,强而有序的心跳……每一样都记忆鲜明,熟悉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般。

甄柔缓缓睁眼,一抬头,就对上一双灼亮的黑眸。

眸光热烈而深邃,又夹杂着几许欢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曹劲看着阔别三年的妻子,饶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禁透出莫大的欢喜来,好似怀中抱着失而复得珍宝,他低声温柔问道:“可是吵醒你了?我见你趴着睡着,便想将你抱回卧榻。”说时,目光似粘在了甄柔的脸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甄柔,似不愿再错过彼此任何的时间。

甄柔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曹劲,她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她在心底唾弃自己,有这么高兴么?

可就是觉得吃了蜜一样,心里泛甜,很是欢喜。

她望着曹劲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在曹劲灼亮的眼睛里看见一身狼狈的自己,想到自己一身汗渍,她蓦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室内就一盏放在案上的油灯,灯光昏暗,应该看不大清楚吧,遂又镇定道:“放我下来吧,不睡了,浴室还备着汤水呢。”

曹劲有些不舍怀中的软玉温香,但还是依言放下,“好。”

许是趴着睡的关系,被抱起来时也没察觉,这一放下来,双足才着地,腿上不防传来一阵微麻,她膝盖顿时一软,便要站立不住。

然有曹劲在,又岂会让甄柔跌倒?

她下一瞬就跌入曹劲的怀中,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她的腰。

更不及她站定,环着她的双臂就骤然收紧,将她紧拥在胸前。

就这样,曹劲就立在外间当中,静静地拥着甄柔,一言不发。

甄柔想了一想,也双臂回抱住曹劲。

一时间,室内默默无声。

两人只紧抱着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感受对方的温度。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案上的油灯突然“哔剥”地迸跳出一丝火星。

两人这才似被唤醒一般,曹劲终于稍微松开双臂,低头看着甄柔,喉间上下滚动,良久,才哑声道:“阿柔,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甄柔仰着面,想笑着说“好”,可还没开口,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

曹劲心头涩然,粗粝的手指轻轻抚过甄柔的脸颊。

泪水带出的湿意传来,手再也挪不开,就手掌捧着甄柔一边的脸,拇指缓缓揩着甄柔那似断了线的泪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话,又惹得鼻头一酸,滚烫的水直往下落。

甄柔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能哭。

透过雾蒙蒙的泪水,静静仰头看着曹劲。

从重生的那一年算起,她十五岁便与他在小沛相遇,至今她二十二岁了,他们竟然已经相识有七年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让她原本对他的愤恨消失不见,还因他一句辛苦了,将这三年来在生产时的害怕、满满生病时的无助、承担为人母责任时又要挑起父亲应有的责任……这一切不足以为外人道哉的辛酸,在这一刻也都消失不在了,她甚至觉得甘之如饴。

所以,她听见自己笑着道:“不辛苦,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安在一起就好。”说着泪水落在唇上,是咸湿的苦味,心里却一点不苦。

是的,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是一个小家。

有她,有他,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女儿——满满。

想到女儿满满,甄柔脑中闪过什么,却不急再想下去,曹劲的手指抚上她的唇,眼里尽是深深的愧疚,他道:“可你生满满时,最是无助受苦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所以我还是欠你,这一辈子我都亏欠于你。”

说到后面,曹劲的声音有些微颤,却足以让甄柔忘记先前要去想起什么,只迷失在曹劲感慨万千的言语里,还有他越发灼热的黑眸中……

意识开始沉沦,依稀感觉抚在唇上的手指移开,滚烫的唇舌、灼热的呼吸随之落了下来了。

他搂着她的腰往上,她垫着脚亦往上。

他低着头,她仰着面,唇舌相抵,呼吸缠绵。

却哪怕相拥相吻到呼吸变得稀薄,他们胸口窒息难受,都还是不够。

三年的分别,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又如何能一下就弥补过来?

曹劲一手依旧揽着甄柔的腰,一手急切而温柔地摸索上她的衣襟。

夏日衣襟单薄,很快衣襟已褪下一边的肩膀。

曹劲趁势进一步攻城掠地,灼热的唇从唇齿间顺着白皙纤长的颈项下移。

终于可以呼吸了,思维能力重回大脑,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带到屏风前,想到隔着这一扇屏风,正酣然再睡的女儿,甄柔瞬时从意乱情迷中醒来,忙去拉扯曹劲的衣袖道:“不行!满满还在里间睡觉呢!”

像是为了回应母亲的焦急,正酣然在睡的满满突然哼哼了一两声,然后里间便传来翻身的声音。

曹劲和甄柔立时定住。

甄柔更是惊得全是僵硬起来,一动不动。

曹劲揽着甄柔的动作不变,等听到屏风后又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就猛地一把将甄柔拦腰抱起。

实在猝不及防,甄柔一惊,就要低呼出声。

曹劲手疾眼快忙掩住甄柔的嘴,悄声道:“小心别吵醒她!”

甄柔后怕的点了点头,尔后目光询问的看着曹劲。

以为会说什么,却见曹劲脸上笑意深深,道:“夫人不是要沐浴么?我这便带夫人沐浴去。”说着就抱了甄柔大步流星地往室外走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三口

不负责任的父母是什么样?

大概就是她和曹劲这样子吧。

将三岁大的女儿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室内睡觉,他们两人却躲在水汽氤氲的浴室耳鬓厮磨。

这里不愧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城洛阳,一个已逝多年的公主,她的府邸也是如此奢华。

浴室是玉石铺就的巨大水池,还有大到直径上丈的叶扇,足足七把,连续转动,空气被搅动产生凉风,送来阵阵凉爽。

本是一室清凉,然花娇哪禁蝶蜂狂?

轻拢慢捻之,花瓣次第开。

波翻浪滚中,香汗交流下。

两情浓,一场鏖战,甄柔无力地瘫软在池边。

背靠池边的曹劲看得一笑,伸手将人一把带入怀中。

甄柔着实乏力,也不反抗,顺势依偎到曹劲的胸膛。

肌肤没有丝毫遮挡的靠在一起,柔软的胸脯和宽厚的胸膛,完全不同于自身的另一种感受,让曹劲惬意而餍足的眯了眯眼。

“阿柔,舒服么?”曹劲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甄柔的裸肩道。

甄柔正阖眼假寐地靠在曹劲胸膛,闻言瞌睡顿消,她没好气地捶了一下曹劲的胸膛,仰面斜乜道:“又在胡言乱语!”

曹劲低低笑了两声,顺势握住甄柔的手,低头道:“可是我很舒服满足,你让我感到很快乐。”

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这些话怎么做到信手拈来的?

甄柔毕竟是女子,多少还是有些羞赧,曹劲热烈缠绵的目光,大胆火辣的话语,让她直欲捂脸,这人真不害臊!

“你现在可是有女儿的人,不能再这样说话没个荤腥。”甄柔抑下两颊上的红潮,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义正言辞一些。

可此情此境,又如何严肃得起来?

好在曹劲听到女儿,没有再就先前的话继续下去,只摩挲着甄柔的肩膀闲聊道:“你不是说女儿长得像你,怎么我看倒长得和我一般无二。”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就来气,甄柔手指在曹劲胸口画在圈圈,颇为不甘心道:“生满满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可好不容易将满满顺利生下来,却全长得像你,没有半点儿我的样子。那时满满又正好半夜发烧,我抱了她整整一夜没睡,第二天收到你来信问满满的情况,不想要你得意,才回信说满满像我。”

虽听甄柔说不辛苦,但一个女人带孩子怎会不辛苦了。

像郑玲珑才开始抚养小虎子那一年,没有经验,襁褓里的婴孩体质也不好,稍是风吹草动便受寒发烧。

那一年,只要他在府中,经常深更半夜被唤过去看小虎子。

甄柔这三年来却是一个人带孩子,满满有任何不好,也有只有她一个人承受着。

听到甄柔终于不经意的将生养满满的不易透露了一二,曹劲揽着甄柔的肩膀不由一紧,又将甄柔牢牢地圈在怀中。

甄柔不明曹劲怎么了,她轻“嗯?”一声。

曹劲下巴抵在甄柔光洁的额头上,道:“我们又不会只有满满一个孩子,再生一个像你的女儿或儿子可好?”

甄柔想了想,摇头道:“我暂时还不想再要孩子。满满其实挺敏感的,我们如今才一家团聚,我如果又怀上身孕,多少会对满满有些冲击,而且一个人精力也有限,到时势必会忽略满满。”

将心里话说出来,又想到曹劲如今的地位,她却不能不顾及一下,甄柔颦眉道:“不过夫君已而立之年,若一直后继无人也不好,那我们就缓一年半载再要孩子可好?”说着,抬头询问地看向曹劲。

本就觉得亏欠母女二人,曹劲自是同意道:“满满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还缺席了她成长的三年,亏欠她良多,为了她便是再等三年五载才能再有孩子我也愿意。”

有曹劲这番表态,甄柔心里顿时一松,也有了说笑的心思,这便道:“夫君愿意,可君候,还有你那些部下们,怎会同意你只有满满一个女儿?”说时蓦然想到李玉莲因一直未孕,哪怕娘家势大,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勤连纳两妾,再过不久这庶子庶女就要挨个出生。

她不知道李玉莲如何忍下去的,至少她接受不了。

若是以前,曹劲真纳妾生子,她为了顾全大局,也许还能隐忍一二,和曹劲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可如今……一想到曹劲再有其他女人,还和其他女人生下孩子,甄柔只觉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铁爪抓住,一瞬间难受到窒息。

这让她不敢想像若真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会怎么办。

其实若只有她一个人还好,如今阿兄已自立,徐州太守的位子稳固,哪怕没有她在之间牵线,也无碍了。所以,她大可恩断义绝,而且以曹劲前妻和徐州太守之妹的身份,应该可以自在逍遥,无人可逼迫。

可她与曹劲已有了满满,女儿那么贴心懂事,她怎能放下女儿?或是带着女儿离开,岂不是置满满的前途于不顾?

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先给曹劲敲警钟道:“算了,就一年半载给满满适应的时间就好。我可不想拖久了,让夫君被他人握住短处,到时为了大形势不得不纳妾生子。”说着“喏”了一声,“二公子就是一个现眼的例子,再过不久庶子庶女就要出生了。”

曹劲素来不喜卞夫人和二公子曹勤这对母子,除了在外还留一两分薄面理会一下,私底下却是一句与他们挨边的话也不愿多谈。

此时却一反常态的道:“即使出于形势,并非所愿纳妾,阿柔也如此反感?”语声平常,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甄柔却听得心中一紧,抬头敏锐地反问道:“现今局势,有需要让夫君迎回府的佳人?”

曹劲一怔,未想到甄柔反应如此之快,他牵动嘴角,扯出一抹笑,尔后郑重地看着甄柔道:“我不会做出让阿柔不喜的事。”

甄柔目光定定地看着曹劲,似在审视,半晌方重新靠回曹劲的怀中,目光落在水面零星浮着的花瓣上,幽幽开口道:“我相信夫君不会让我失望。”

话都说成这样了,他如何再有想法?

曹劲失笑道:“有妒妻在,我曹某人岂敢坐享齐人之福。”

一句说笑的话,让气氛顿时恢复如常。

甄柔顺着话道:“夫君知道就好。不过当务之急,是你得好好陪满满,让她接受你这个父亲。”

“尊夫人之命。”曹劲揽着甄柔又闭上眼睛,“我已告休三日,打算带你和满满好生游玩一下。”

如是,接下来的三日,一家三口形影不离的聚在一起。

第三百二十六章 融洽

阳平公主府以后是要长居的,至少在曹劲或是曹家更进一步之前,他们都不会再另搬住所。

所以,要逛、要熟悉公主府,以后有的是时间。

曹劲便带甄柔和满满出府游玩。

似乎想弥补这三年的缺失,曹劲换上一身常服,带着母女俩将洛阳城里外逛了个遍。

当初甄柔好不容易央曹劲同意,可以一月出府几次,可时机太不对了,一来曹劲一直在洛阳,二来身边又多了女儿,她便是能不顾及自己安危与流言,可满满她却不能不顾,于是这三年来出府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而满满又是一个三岁大的小女童,正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

是以一出公主府,母女俩就像鱼儿在水里一样,欢乐极了。

尤其是洛阳作为当今最大的城池,可谓兼容并茂,人政治经济商业都居天下之首。

母女俩在洛阳这样繁华闪亮之下,直觉得眼花缭乱。

满满是看稀奇,看人多热闹。

甄柔则是看洛阳城的广阔,人风貌。

她惊叹洛阳不愧为京都,一座城池就有十二个城门,二十四个街区,每片街区都有不同的功能。

她也惊喜于洛阳城的开放兼容,这里可以看到白皮肤蓝眼睛的人,还有“西域贾胡”们活跃表演的商贸据点,各类西域的外来之物,如犀象珠玉、虎魄玳瑁、金银错镂等消费品应有尽有。

此外,每日城池往来之人数以千计,过往牛马车舆填塞道路。其人烟阜盛,城市繁华,皆非过往所居任何一座城池可比拟。

甄柔大开眼界。

不过这些都是外物带来的惊叹,令她最高兴的还是曹劲和满满之间的父女关系。

大概血浓于水的父女天性使然,不过短短三日而已,曹劲和满满的感情就突飞猛进,好得都快让她嫉妒了。

这对父女俩一个有心补偿以前的缺失,一个早就心怀孺慕之情,两个人一相处起来,简直就是一拍即合。

当然也少不得曹劲愿意放下架子之故——为了让满满看到人墙之中的西域杂技表现,曹劲一把将满满举到肩膀上,这让本就大胆、喜欢刺激的满满一下子高兴极了,表演还没看完,就已经左一声“父亲”右一声“父亲”地叫个不停。

曹劲是何人?

察言观色的能力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第一天还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曹劲就摸清了女儿的性子,在洛阳城里逛时就举起满满抛高或抱到肩膀上坐,到城外时就带着满满纵马奔驰,甄柔几乎时时都能听到女儿又是惊吓又是惊喜的叫声。起初她还看得心惊胆颤,生恐曹劲一个没接住,将满满摔个好歹。可她的厉声制止,却惹得满满很是不高兴,她又见曹劲心中有数,应该不会伤到满满,索性就由着父女俩去疯闹。

于是三日下来,这对父女俩不仅熟悉了彼此,还感情好得她仿佛是多余的。

欢乐自在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就到了第三日。

夕阳西下,一家三口从城外而归,熊傲率着五六名侍卫跟在身后。

甄柔独坐在两马骈车上,车顶有盖,前后无遮,左右有卷起的帷幔点缀。车旁,曹劲骑在一匹黑色健马之上,身前是玩得头上两个花苞髻散乱的满满。

傍晚的风徐徐吹来,吹走秋老虎下的燠热,也将满满欢快的童音吹进了耳旁。

“父亲,今日是第一次不算,下次满满也要抓一条大鱼给父亲烤了吃。”满满朝后仰着头,向曹劲立下雄心壮志。

曹劲控制着马速,低头看着怀里一副斗争勃勃的小女儿,宠溺的笑道:“满满今日第一次抓鱼已经学得很不错了,等下回将抓鱼技巧再巩固一下,一定可以抓只大鱼。”

这三日来,曹劲各种显露身手,骑马射箭、抓鱼打,简直在满满眼中成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存在。总之,曹劲这个父亲已经赢得了满满的佩服和信耐。

这会儿听到曹劲肯定自己,满满好似已经一下抓到了条大鱼,正兴高采烈的烤起吃了,她的嘴一下子傻笑到耳廓了,“满满还要学射箭,……”想了一下,用手比出最大的样子,接着道:“这么大一头老虎,也送给父亲!”

为人父母者,都希望子女比自己强。

见满满不过三岁稚龄,已经有狩猛虎之心,而且还孝顺的想到送自己,曹劲不由骄傲的哈哈大笑,“不愧是我曹劲的女儿,才三岁就有杀猛虎之心!”欣慰骄傲之余,想到满满上月三岁生辰,自己却遗憾错过,遂愧疚之下又补充道:“等过几日为父再休沐时,就带满满去猛虎,补送一张虎皮做满满三岁生辰礼可好?”

甄柔这下真听不下去了。

满满怎么说也是一个翁主,还从祖母阳平公主和外祖母曲阳翁主身上继承了皇室血统,今天下水去抓鱼还不够,居然还想去杀猛虎?

可女儿显然和她想的不一样,一听曹劲的话,就欢喜地直鼓掌,“啊啊”地疯叫道:“满满要猛虎了!”

甄柔觉得自己不能再放纵曹劲这样教满满了,她忙出声打断曹劲再给满满灌输什么骇人听闻的话,道:“夫君,满满是女君,并非一儿郎,你这样教她,以后谁敢娶她。”

大约天下宠女儿的父亲,都舍不得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明珠,突然有一天被其他男人带走,甚至还敢嫌弃,曹劲目光当下一厉,冷笑道:“满满岂是寻常女子可比?她不需要拘泥于后宅之中,生儿育女就把一辈子给耗尽了。所以,她也更不需要普通男子敢不敢娶了,因为我也根本不会将她下嫁!”

一句非寻常女子,又一句普通男子,显然是把满满看得极重,认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满满。

孩子当然是自己的好,听到曹劲这样重视满满,甄柔却听得笑容一敛,眼睛斜乜向曹劲,慢条斯理道:“按世子所言,妾这样的寻常女子,就该拘于后宅,为世子生儿育女,耗尽一生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故人

从相识之初,曹劲就习惯了甄柔在自己面前敢怒不敢言。

此时乍然一听甄柔如此刁钻的给自己下套,曹劲一怔,饶是他智略过人,这时也不由语塞。

熊傲及所率的五六名侍卫,都是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好手,耳力过人,目力亦然。他们正跟在甄柔乘坐的骈车后面,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大约在曹劲铁面无情下镇压久了,难得看到曹劲也有吃瘪的时候。一时间,对甄柔可谓佩服之极。

他毕竟是曹劲,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太久,会一时怔住,也不过是意外甄柔的转变。

是以,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也不管还有一众手下在身后看着,他这就一本正经的对甄柔道:“普通男子,配不上满满,自是不配让满满为之生儿育女。但你我却不一样,我能够给你足够的自由,让你不必拘于后宅之中。而且我也从未将你看作寻常女子,否则怎会再三求娶你?再则你我二人生下的孩子,必然也如你我一样出类拔萃,和该多生几个像满满这样聪慧的孩子。”

甄柔嘴角一抽,再次无语凝噎。

她又脸红的看了看四下,这会儿虽然已经进城了,但好在已是傍晚之际,城里来往的行人车马只剩稀疏的几个,应该听不到曹劲这等自信到狂妄之言。

不过她实在不明白曹劲哪里来的这种自信,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好吧,即使在世人眼里,曹劲如今确实也算出类拔萃,非寻常男子可比拟,但不是常言道“谦谦君子”,君子当谦虚谨慎。另外,哪怕不是君子,时下人情往来,人立于今世之中,亦都要求自谦。所以,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夸也当留给他人才是。

心里想着,不由又去看曹劲的神色,但见一脸的冷峻严肃,甄柔深吸口气,看来不是自己太大惊小怪,就是曹劲面黑太过厚颜。

既然如此,自己还是闭嘴,不与曹劲在外多说好了。

甄柔如是做好心里建设,不再理会曹劲,却忘了她还有一个和曹劲长得相似的女儿,而且就这三天相处下来看,估计性格也多半遗传了曹劲。

当下只见女儿满满粉嘟嘟的小脸一仰,一脸骄傲道:“就是,满满可聪慧了!”

曹劲本性就不拘小节,少年时期又混迹在边关下层士兵当中,对女儿小小年纪就有这等自信,且性子爽朗明快,可谓欣赏之余,又十分为之骄傲,遂高兴的肯定道:“对,满满就是最聪慧的小童。”

人都渴望得到肯定和夸奖,小孩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心思简单,更容易为父母的肯定而高兴。

满满一听父亲又夸自己,高兴极了,立马回夸道:“父亲也是最厉害的!”

天已经有几分暗色,落日红似火烧,落在归来的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上,尽是红霞,也尽是笑容。

甄柔看着一旁马背上开心相视的父女俩,尤其是很少见到女儿这样开心的笑脸,她忽而又觉得,其实这样莫名自信也挺好的。

乃至觉得,她今世的重生,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前所未有的满足在心里漾开。

甄柔在车中扬起微笑。

也在这时,车马正要驶入公主府前面的巷口,却突然一停。

甄柔随之往前看去,只见前方是一车骑队伍在过路。

这支队伍颇为浩荡,车马众多,最前面已有两辆车驶入巷里,后面竟还有三辆车。

举目一望,可见当头一辆是一斧车,上一着小吏服侍的男子立乘之上,为后面的车马做引导。第二辆是一辆驾四马拉的华盖大车,饰以姜黄色的帷幔遮挡,应是供主人乘坐。最后三辆车则是辎车,用来放置衣物。另外车前还有执棨戟的伍佰四人,骑吏卫护二十余人。

这一细看下来,便知其主是有爵位的当权之人。

而且放衣物的车就有三辆,可见是一爱美之人,那么这辆华盖大车上坐着的人多半是一女子了。

正暗忖到此,这车骑队伍中就有一人小跑过来,似乎没想到曹劲会抱着一粉衣小女童骑在马上,不过一看小女童与曹劲的容貌极为相似,加之稍微有心都知道曹劲已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这两处一对照,尚不用思考,就知粉衣女童便是曹劲三岁大的独女——平丘翁主。故也就怔愣了一下,便忙在曹劲跟前站定,毕恭毕敬地道:“小的乃长宁公主身边的内侍,不知曹将军要回府,小的立马让他们让道。”

原来是长宁公主。

看来自己猜测不错,车骑队伍的主人不仅是一女子,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想起三年前在陈留与长宁公主交往间,长宁公主行事颇为大方,又有一连数月共同救灾的情谊,她们两人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甄柔故扶着右手边挂起的帷幔,探头道:“夫君,长宁公主的府邸也在这里么?那我以后在洛阳也算多一个可以走动的人了。”

不过随意一语,未落一语甫落,那三十出头的内侍脸色微有异样的看了自己一眼。

甄柔心中一疑,欲待细看,只来得及看到他眼里惊艳之色一闪,便是低下头去。

甄柔眼睛微微一睨,见曹劲神色不变,她于是也不动声色,只似不经意地往后面的熊傲一众人等扫过。

然,她不过刚看过去,熊傲等人还不及对上她的目光,便已心虚的相继低头。

甄柔看在眼里,依旧不显露丝毫,只状似什么也未察觉地看着曹劲。

听到甄柔要将长宁公主当作在洛阳走动的人,言语间还颇有几分熟络和好感,曹劲不由皱了皱眉,但还是回应道:“恩,长宁公主的府邸就在我们隔壁。”说完,略一思忖,又补充道:“不过长宁公主不是在宫中陪陛下,就是在白马寺为已逝的太后祈福,寻常不在府中,夫人去了也见不到人。”

看来还不想自己和长宁公主多接触。

甄柔听得笑容越发和悦了。

然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曹劲旋即对那内侍吩咐道:“无需让路,你们先走即可。”

第三百二十八章 姊妹

“诺。”那内侍极为忌惮曹劲,闻言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躬身应道。

他依言而行,躬身倒退数步,方转身退下。

却一步还未跨出,一直低垂在地上的视线,只见一条秋白色的百褶留仙裙晃过,接着就见露出一双东珠遍缀的粉白丝履。

他是长宁公主的亲信内侍官,对长宁公主的每日穿戴必要铭记于心。

如是一眼即知,他的主人长宁公主亲自过来了。

知道自家公主的心思,他抑制住、下意识欲去看骈车上那位姝色照人的美妇人念头,恭敬的退到一边,为自家公主让出路来。

甄柔便透过无遮挡的骈车车头,看到亦有三年未见的长宁公主施施然走来。

晚霞红似火,逶迤在大汉权贵府邸聚集的青砖巷道上。

长宁公主一身杏黄色的广袖长袍,留仙裙迤逦在地,行步间环佩叮当有声。

一个晃眼,远远看去,长宁公主仿佛身披紫红色的霞光而来,风姿高贵而绰约。

有凤来仪,大概便是这样吧。

而三年的时光,也让当年有些彷徨无助的少女,褪去了曾经的青涩,仿若时光打磨过的珍珠,绽放着柔和却独一无二的璀璨华光。

是了,今年长宁公主也该有十八岁了,正是韶华待嫁之年。

不过似乎至今还未听过长宁公主有何婚配的对象……

甄柔看着尽显皇室风姿走来的长宁公主,心如电转,以上种种念头刹那在脑海中闪过。

但是她不愿意因为擅自的揣度去草木皆兵,是以此时她仍愿以母亲曲阳翁主之故,怀着对刘氏皇族应有的臣子敬意,也带着曾经与长宁公主共同救灾的友好情谊,然后径自从骈车走下,略快行了两三步,赶在长宁公主行来之前,率先迎上去,向长宁公主欠身一礼,“臣妇见过公主。”哪怕曹家有不臣之心,但她觉得至少在自己这里,尽量保持对刘氏皇族的体面,即使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长宁公主没想到甄柔一如既往地敬自己为公主之尊。

可她三年前还怀有少年意气,觉得自己乃皇室公主,不当给底下的臣子见礼,却仍旧不敢受甄柔的礼,何况如今的少年意气早已磨平,她又岂会接受甄柔的礼?尤其是还在曹劲的面前。

长宁公主忙向一旁让开,然后亦是欠身一礼,语气着急道:“夫人岂能给长宁见礼?应受长宁一拜才是,夫人快是请起。”语气真挚,不见作伪。

似曾相识的一幕,与三年前一样。

甄柔起身,带着几分熟悉的笑道:“公主还是和以前无二,这样礼待臣妇。不过您与我有君臣之别,受臣妇一拜,理所当然。”

长宁公主听着甄柔熟稔的语气,她也想起在陈留的那段时光,不拘于公主之尊的与甄柔一起齐心救济灾民,还有教导那些失去恃怙的孤儿读书识字,虽是辛苦累人,却让她在忙碌之中忘记内心的彷徨,那确实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

心之所至,长宁公主亦不由露出笑颜,道:“夫人也与以前一样,柔慈和善,让长宁倍感亲切。不过——”

话一顿,吟吟一笑,露出人前少有的俏皮,端是巧笑俏兮。

那俏生生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真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这便是未成婚的少姑,与已为人妻人母的少妇,二者之间的差别。前者充满了灵动的朝气,后者更为内敛温婉,这是人生两种不同阶段的美,说不上谁优谁劣,只是朝气往往浮于面上,更容易引人注目。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被长宁公主一笑的风姿吸引了注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甄柔的目光亦不由随长宁公主一笑一顾眸之间转动,然后只见长宁公主微微一偏头,便接着笑道:“——不过夫人还真是客气,这也和以前一样,完全没变!其实长宁与夫人本就是旧相识,在陈留也多亏夫人照顾,在长宁的心里,早将夫人视如阿姐了。夫人以后不要再这样折煞小妹了!”

言语之间,不仅毫无嫡长公主的架子,更甚至直降身份尊甄柔为长,其对甄柔的善意、交好之心,可谓溢于言表。

不说周边长宁公主的一众侍从听得诧异,不约而同生出愤怒又不甘的情绪,就是熊傲及其所率领的众护卫也听得诧异,只不过对这样的长宁公主却不禁生出一分好感。

甄柔身为当事人,自是感触最深。

长宁公主的交好之心,自三年前在陈留就已显露,并一直以阳平公主这层关系论亲疏,尊称她为表嫂。

只是那时长宁公主再心存交好的念头,也仍带了皇室公主的矜傲,交往间更是会不经意透出几分上位者对臣下的俯视,可现在转变未免太大,居然直降一层身份,以小妹自称。

长宁公主当她的妹妹……?

这个身份在心里转了一转,甄柔也不管有没有多想,先一刀斩了再说,遂婉拒道:“长宁公主忘了?您与臣妇便是不论君臣,可还有表亲这层关系。记得您在陈留时就称臣妇为表嫂,以后也这样便是。”

自己都已经屈尊纡贵迁就甄柔了,没想到甄柔竟然丝毫不为所动,长宁公主一愣,不由怔怔看着甄柔。

只见甄柔笑容如仪,脸上的神色便是宫中最挑剔的女官,也找不出任何问题。

再见甄柔一身不逊于自己的风仪气度,长宁公主这才想起,甄柔出自四世三公之家的徐州名门,母族亦是刘室宗族。

念及此,长宁公主微微咬唇,又见一时也从甄柔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便分不出甄柔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于是只好茫然看向一直高坐在马背上的曹劲。

甄柔将长宁公主向曹劲求助的动作看在眼里,她心里一默,尔后在默念了一声很好,心想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曹劲竟给她了一个如此大的惊喜。

不过一切未揭开之前,甄柔还是让自己稍安勿躁,她便一派风轻云淡的也看向曹劲。

第三百二十九章 打岔

对长宁公主投来的询问目光,曹劲黑眸一垂,没有与其交汇,就移目看向甄柔。

待见甄柔嘴角噙笑,十分澹定,也不见任何异样,他却鬼使神差的心觉不安。

身为上位者,多少有几分看透人心的本事。自认识甄柔之日起,他就将甄柔的性子心思,不说全摸透了,但也至少掌握了七八分,现在却连三分的把握也没有。不过曹劲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也让他早年在战场上,数次得以逃生。

于是直觉之下,曹劲立马做了决断,抱着满满翻身下马,没有犹豫的走到甄柔身边,方对长宁公主道:“正如内子所言,公主与我夫妻本就有表亲关系,即便不论君臣,也当以表亲称之。是以,公主唤我夫妻表兄表嫂更为妥当。”

态度明确,言语直白,意思再清楚不过。

除了初来乍到的甄柔,还有小儿不知事的满满,在场众人都是听得一愣,似乎不明白曹劲这是为何。

熊傲作为曹劲的得力部下,甚至还兼曹劲的卫护,对于曹劲的各种事可谓知之甚详,一听更是忍不住出声道:“将军,肖先生不是说——”

犹言未完,曹劲头也不回,仅是未抱满满的那只手一示意,熊傲一怔,便明白自己僭越了,他声音戛然而止,立马低头垂眸,不再言语半句。

然,这样半含半露,反倒是欲盖弥彰,让人不怀疑也难。

甄柔回头看着在马背上一副知错样儿的熊傲,她心里便有了想法。

原看曹劲这会的态度,还以为是自己多想,看来却是并没有。

不过既然曹劲现在表现尚可,她还是继续保持冷静,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甄柔如此从熊傲身上移开目光,转回头时,还心情颇好的对女儿满满笑了一笑。

曹劲余光见甄柔还有心思对女儿笑,他不觉心下一松,旋即又觉好笑,在战场上面对敌军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他都不曾这样紧张过,如今反而对甄柔一个小女子紧张成这样,当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却也正是这一心思转变,又念及长宁公主与他生母阳平公主到底属血缘近亲,故又说道:“不过未免他人闲言碎语,公主与我夫妻,最好还是恪守君臣之礼为好。”声音冷漠,又是一贯的铁面无情。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这下彻底明白曹劲的意思了。

一时间,目光都或多或少的向甄柔看去,显然将曹劲的态度转变都归功为甄柔的到来,眼神不由变了又变,重新掂量起甄柔这个从信都才上来的原配夫人——若曹劲刚才那一番话,只说明在乎甄柔这个正室,言语间其实还留有一丝余地。那么现在,竟是为了甄柔,连生母的那点血脉亲缘也置于不顾,要直接与长宁公主撇清关系。

看来甄柔这位正室夫人的位子是固若金汤,就可怜了长宁公主堂堂一介皇室公主,还是当今天子的嫡亲长姐,都愿意俯首居于一臣妇之下,居然还被当面拒绝。

长宁公主青春扑面的脸上霎时惨白一片,她难以置信的望着曹劲,不过到底还顾及自己的公主之尊,也不愿在甄柔面前太过狼狈,她广袖下,双手紧握成拳,掌心传来的疼痛,让自己隐忍下来,这也是她自记事以来最为熟练的一件事了。

如此,长宁公主很快冷静下来,向曹劲欠身一礼道:“可能表兄尚未与夫人提及,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长宁会择一日亲自上门与夫人解释,定不会让夫人误会,让表兄为难。”

快速自圆其说的说完,长宁公主停了一停,仍是一派敬重的向甄柔一福身,当真是将嫡长公主之尊视为尘埃,“长宁改日再登门拜访夫人,告辞。”

说罢,与来时的款款而行不同,似恐曹劲再说出不留情面的话,长宁公主转身便是疾行离开。

大概有了长宁公主的吩咐,不一时,他们浩荡的队伍就重新行进起,为曹劲和甄柔一行人让出进入巷道的入口。

满满被教得很好,大人有正事说的时候,她再是好奇也不会莽撞出声。

不过到底还是没耐性的孩子,一见长宁公主登上车走了,就急忙问道:“父亲,她就是公主么?公主是不是比满满这个翁主大?”

女儿稚嫩的话语传来,曹劲为长宁公主微蹙的眉头一松,他笑答道:“公主当然比翁主大。满满想当公主么?”

满满才多大点的人,哪里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一听公主比翁主大,就立马点头道:“翁主比不上公主,满满要当公主!”忽又想起姜媪她们一个劲在自己面前叨念,她和其它小孩子不一样,她是有爵位的,而且都是曹劲这个父亲为她挣来的,于是又忙问道:“父亲,公主也是爵位么?爵位需要父亲挣来,那满满还能当公主吗?”

没想到满满还知道爵位需要他挣来,曹劲浓眉微微一轩,低头看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黑眸,正天真好奇的望着自己,他黑眸微眯,道:“我能给满满挣个翁主当,就能让满满成为公主,还是嫡长公主。”

语声未落,甄柔再听不下去,“世子!”

曹劲如何不知甄柔的顾及,他却毫不掩饰野心,黑眸如星辰熠熠地看着甄柔,低低笑道:“我也让阿柔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好?”

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可现在到底还是大汉天下,这条街巷上住的也全是达官显贵,如何能将这等不臣之言随意吐露?而且也不过才入驻洛阳,凉州、交州、益州未拿下,还有薛家和陶忌在虎视眈眈,委实不当过早言这些。

甄柔忙四下一顾,见并无外人,只熊傲他们,这才大松口气,却也还是微恼曹劲得不谨慎,遂没好气道:“隔墙有耳,夫君当慎言!”说完,见女儿一副懵懂不解的样子,她这便抱过满满,又道:“满满人小嘴不牢,以后别再满满面前说这些,走漏风声总归不好。”说着心思转到女儿身上,见天色已晚,当用暮食,忙带满满登上骈车,让回府用暮食。

看着让自己言语忌惮到的甄柔,已经忘了长宁公主这件事,显然他算是打岔过关了,曹劲薄唇微勾,随即翻身上马,与母女俩回府。

第三百三十章 调教

这一天又是纵马,又是下水摸鱼,还上树掏鸟蛋,饶是甄柔作为成人,且多半是在一旁观看父女俩嬉闹,也觉得累得够呛。

满满一个小人儿更是精力有限,回府还活蹦乱跳,等暮食一吃,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母亲”,也不管甄柔还席地坐着进食,就一下扑了过去,一个劲地在甄柔怀里蹭脑袋——这是闹瞌睡,意思满满困了。

眼下秋老虎正厉害,还在郊外野了一天,身上又是汗又是泥,怎能不洗漱就睡呢?

甄柔只好停下进食,赶紧带满满去浴室,三下五除二快速给小人儿沐浴濯发,又连诓带哄让满满先坚持着别睡,她便忙将懒躺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满满擦拭干一头软发,这才微松一口气。

低头再看怀中的小人儿,已然酣睡,甄柔看得会心一笑,然后一边轻拍着满满,一边抱着人从南窗下的榻上起身,转过屏风,将女儿轻轻放在里间的卧榻上。

甫一起身,背后袭来一个坚硬厚实的胸膛,一双有力的臂膀也顺势环上她的腰,曹劲低沉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不是说在信都已经单独睡了么?怎么今夜还是放到我们的卧榻上。”说着滚烫的薄唇咬上耳垂,让人不禁微微一颤。

感到怀中温香软玉的身子传来的回应,曹劲满意一笑,继续游说道:“她都睡在我们中间三日了,我明日又要早起上朝,就让阿玉带她到侧室睡吧。”

说时灼热的呼吸萦绕在耳边颈项,本就是敏感的地方,顿时又是一阵轻颤酥麻。

甄柔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

曹劲一听,细密的吻顺着甄柔小巧玲珑的耳垂、白皙修长的颈项流连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旖旎的味道。

然而,有了孩子的女人,尤其是在孩子尚小的时候,母亲这个身份时常会凌驾于身为女人、身为妻子之上。

甄柔就是如此,在陷入意乱情迷之时,余光瞥见卧榻上酣然在睡的满满,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转过身,手抵在曹劲的胸口,将两人距离拉开,然后义正言辞道:“不行。满满才到陌生的环境,至少得与我们睡一个月,等熟悉了这里,再让她一个人住到侧室。”

见甄柔目光清明,眉宇间尽是坚持,曹劲闭了闭眼,平息这一刻的躁动,终是松开甄柔,妥协道:“好,就让她再与我们多睡一个月。不过之后满满的事,你就交给阿玉她们,不要再这样凡事亲力亲为,你太辛苦了。”想到刚才他一直在旁边看着甄柔几乎马不停蹄地为满满忙活,而且还不止这一天,到洛阳这三日来每天都这样,眉头就不由皱起。

感到揽着自己的铁臂松开了,甄柔旋即从曹劲怀中退开,一直退到三步开外,确保是曹劲一下碰不着的安全距离,这才驻足而立。

“夫君觉得我照顾满满辛苦,那就衷心待我。”甄柔说着眸光一转,意有所指道:“我可不想要什么妹妹。”

曹劲一怔,知道甄柔是发现了他和长宁公主之间的异样,看是瞒不住了,遂无奈解释道:“我和长宁公主并无私情,今日之事不过事出有因,阿柔误会了。”

事出有因,那就是承认有些瓜葛了。

不过念及曹劲的态度端正,甄柔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另道:“入住的头一天,满满梦中惊醒,却只有阿玉守在一边,闹了好一阵不说,还因此这几日常夜醒,夫君也是看见的。所以,现在就牢夫君在此守着满满,妾一身汗渍,得先去沐浴。”说罢还向曹劲一欠身,这才扬长而去。

如是,在室内为满满睡觉调暗的昏黄灯火下,甄柔转眼就惩罚的留曹劲一个人好好守着女儿。

她则径自来到浴室,也不急于沐浴洁身,而是慢条斯理的宽衣,下池泡汤,好好放松一下筋骨。

着实是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又连着四处游玩了三天,夜里还有曹劲一个劲缠着她,今日难得浴池里没有曹劲,还被她抓到了把柄,当是趁着这个空档一个人闲会儿。

想到曹劲听话的留在内室守着女儿,甄柔就有些忍俊不禁,于是沐浴后,又让阿玉拿精油给她按捏筋骨。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是二更天了。

自己的男人自己心疼,甄柔到底还是顾念曹劲明日要上早朝,也不好再磨蹭,回了内室就让曹劲去沐浴收拾之类,她也将女儿放在二人中间,躺到卧榻最里侧睡下。

如此,曹劲洗漱毕,回到卧室时,便见一大一小两个让他心里无限柔的人儿这样睡着了。

他立在卧榻前,借着从外间透过屏风照进的微光,看着安然入睡的母女俩,静默良久,不觉嘴角微扬,待目光只落在甄柔身上,想到今晚上的待遇,目光不由深幽,看来肖先生未听他吩咐,另做主张。

曹劲黑眸暗芒一闪,他不再多想,宽下外袍,也上榻睡下,随之与母女俩一起安然入梦。

泡汤之后,果然好眠,睡得格外安好,不过身体已养成了早醒的习惯,曹劲起来晨练时,她便也跟着醒了。不过一来女儿还在睡,自己也困,另则总该再加深一下曹劲的印象,免得哪一日她忽然多了一个妹妹,遂甄柔只作不知,翻了一个身,便面朝里侧继续睡去。

曹劲五感过人,从甄柔的呼吸声中,便知甄柔醒了,可这会儿装睡不说,还背过身去,他心下无奈,却又莫名觉得理直气壮不起来,只好一个人独自出了室内。

灰青色的天幕下,一套五禽戏打下来,却是频频心不在焉,屡次望向檐下的地方,都是空空如也,没有记忆中每次不经意望去时,总有佳人第一时间的回眸一笑,心中不觉空落。

好在晨练毕,母女俩也起来了,却是他独自一席用朝食,甄柔带着满满进食,连一个眼风都不愿扫向他。

一时在正堂食毕,曹劲走到与自己对坐的母女俩跟前,轻咳一声道:“夫人,我上早朝去了。”

甄柔正为满满擦拭脸上的米粒,闻言头也不抬道:“妾要赶紧为满满收拾,稍后还和长嫂相约去侯府请安,就不送夫君了。”

曹劲一默,复低头对满满道:“父亲有事务走了,下午再回来陪满满。”

满满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人儿,她知道母亲口中的长嫂是谁——小虎哥哥的母亲,想到好几日没见人了,立马欢喜道:“父亲你走吧,满满和小虎哥哥玩就是!”

未料这三日来极为黏自己的女儿,十分高兴自己走了,曹劲一怔,又看了一眼甄柔,欲言又止片刻,到底还是默默走了。

等走出院门口,过往的记忆又涌上来。

以前在信都时,他出去当差,甄柔总是要一直温柔小意的送到门口。

蓦然,曹劲意识到这类事的严重性,心思更为此转了一转,方才上朝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 林园

已故阳平公主府,正院,堂上。

农历七月中下旬的天空,已经有了几分初秋的味道,云淡风轻。

清晨的阳光,穿过淡薄的云层,直射进倘大的堂上,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束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阿丽领着侍女收拾了案上的朝食退下。

满满在案前小手托腮,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浓密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一样煽动,“母亲,您在笑什么呢?”

甄柔闻声看向女儿,一见女儿和曹劲那如出一辙的黑眸,不禁又想到曹劲临走时的模样,她实在忍俊不禁地又是“扑哧”一笑,然后勾了一下女儿挺翘的鼻梁,赞道:“笑我们满满不愧是母亲的好女儿,知道给我们母女俩出气,让你父亲好生吃瘪一回!”

说着就想起终于叫曹劲吃瘪了,真是大快人心,甄柔顿时又笑得前俯后仰。

“阿柔,老远就听到你的笑声,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正笑得止不住,只听一个柔美的女声从外面传来。

自陈留回信都后的两年,日日一起去卞夫人的院子晨昏定省,这个声音她已经极为熟悉了。

甄柔深吸口气,敛下笑意,回头一看——果然就见一身藕荷色衣裙的郑玲珑跨过大堂门槛,走了进来。身边有大侍女阿致,还有五、六岁大的小虎。

孩子还是最喜欢孩子,小孩子则更喜欢大孩子。

满满一见到她的小虎哥哥,立马高兴的从席上起身,绕过身前的案几,蹬蹬几下跑了过去,就是脆生生地喊道:“大伯母,小虎哥哥,满满好想你们。”

郑玲珑对满满一贯疼爱,她一见到满满,立时就松开小虎的手,蹲下来与满满平视道:“大伯母还以为满满这几天只顾着和父亲玩,忘了大伯母和你小虎哥哥呢!”

在满满眼里,郑玲珑是她的大伯母,是关系很近的长辈,她需要尊敬。此外,郑玲珑还是她最好玩伴的母亲,为此她更心怀几分亲昵。听郑玲珑有些伤心的说,她忙小大人样的劝慰道:“大伯母和小虎哥哥别伤心,下次父亲带满满出去玩的时候,满满让父亲带上你们。”

小孩子大约三岁左右就能记事了,小虎对曹劲这个叔父一直记着,闻言眼睛一亮,顿时喜道:“真的?”

满满点头如捣蒜道:“嗯嗯,满满不骗小虎哥哥,父亲自己都说下次带上小虎哥哥一起。”

知道叔父还记得自己,小虎开心得一下咧嘴笑到耳郭后面去了。

满满却忽而一脸不解道:“对了,母亲说她高兴父亲吃瘪是什么意思?”

“满满!”甄柔才从左首位的案前起身,就听到满满这样一说,她当下一声制止道。

所以说满满听话,一听母亲这样一唤,她就乖觉的两只小手捂嘴,表示自己不说了。

这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真是拿他们父女俩没办法,甄柔无奈何的走过来牵着满满的手,对郑玲珑道:“长嫂,小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就随口来了。”

正因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说的话才更真实——甄柔让曹劲吃瘪么?

可曹劲那样冷心冷情的人,怎会有人能让他吃瘪?

郑玲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却不及心里哂笑开来,只见金黄色的阳光下,甄柔一脸水蜜桃般的粉润之色,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春意,一看就是一副极得夫君宠爱的样子。

她笑容一滞,骤然想到曹勋那样自傲的人,因为自己是他的女人,再仗着卧榻之内的枕边风,当初何尝不是也向她伏低做小么?

五年前,还是六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被宠爱的千娇百媚。

可是现在……

郑玲珑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不管如何她总算来到了洛阳,如是笑道:“童言无忌,我知道的。”一句掠过,便顺着甄柔的意思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差不多该去隔壁的侯府请安了。阿柔这几日都在府外游玩,正好一路上我给阿柔说说。”

听到郑玲珑没有继续追问,甄柔不觉松了一口气,撇开其他不谈,至少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和郑玲珑说起话来确实格外轻松。

甄柔这便笑道:“好的,那就有劳长嫂给我当一回讲解了。”

如此,妯娌俩便带着各自儿女并阿致、阿玉一起向侯府而去。

虽然秋老虎还没过去,却已在时节的尾巴上了,早晚已然没了夏日蒸腾的暑气,倒还有几分凉爽。又加之郑玲珑要带甄柔熟悉一下路,她们也就没有用步辇。

虽然因为之前的事,郑玲珑再有心交好甄柔,还是只看似亲密无间,其实两人不过心照不宣的泛泛之交。可到底在这些年的相处之下,郑玲珑多少知道甄柔的一些喜好。

这般待一出正院,郑玲珑就领着甄柔直接步入正院前方的林园,介绍道:“这林园里都是上百年的古树,蔓藤草丛繁盛,颇有几分真山林的趣味。从这里到二门出去,其实也就绕路数百步罢了,但景致确实怡人。”

正如郑玲珑介绍的,这里古树环绕,植被茂盛,晃眼一看,仿如真的深山野林。

也和甄柔来的第一天,在外远远看时想的一样,走在其中,耳边是鸟语莺莺,呼吸是花草植物的新鲜和泥土的气息,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山野之间,身心不觉为之放松。

甄柔最喜欢的就是纵情三水之间的自由惬意,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只惊喜看着四下的一草一木。

而孩子的天性也极喜欢亲近自然,小虎和满满两个小的一时也顾不上叽叽喳喳的说话,就牵着彼此的小手在前方三步之外东张西望。

一时间,一行人默默无声,唯闻鸟声不断。

也在这时,只听一个年轻侍女的声音好奇道:“你说将军到底宠爱信都那位夫人,还是长宁长公主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长宁长公主了!”另一个略尖锐的女声说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论宠

甄柔没想到去隔壁侯府请安的路上,会在自家的府邸里听到这样一番议论。

而且言语之间,还是捧长宁公主这个外人,来踩低她。

看来她不在的这三年,曹劲和长宁公主交集还真是非浅,连府里的侍女也更认同长宁公主。

念及此,当下早上的好心情被搅了个干净。

甄柔却罢手制止阿玉对那两个侍女的发难。

既然难得让她撞见了,正好也让她知道一下曹劲和长宁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口中的“误会”。只是满满已经三岁了,多少懂些事了,这些还是当避讳着满满才是。

于是,甄柔又对阿玉使了一个眼色。

主仆两自幼一起长大,相伴十余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知道彼此的意思。阿玉当即会意,向甄柔点了点头,就轻步上前,带着前方还没发觉一旁的百年灌木后有侍女在议论的小虎和满满,快步先往前离开。

看着女儿远远带开,甄柔放心下来,至于身边的郑玲珑和阿致主仆,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在这里都能撞上议论她和长宁公主的,怕是郑玲珑她们早已听到过了。

心里思忖着,甄柔就往郑玲珑看去。

果不其然,郑玲珑早已知道此事,正目光担忧的看着她。

甄柔微微一笑,示意无事,然后就朝路旁的遮天蔽日的百年灌木扬了扬下颌,意思可以继续听下去。

郑玲珑却不由一怔,看甄柔今日脸上的春色,不难猜测这三日里甄柔和曹劲当是小别胜新婚,这会儿听到曹劲和长宁公主这等身份的女子有暧昧,怎么说也应该一腔酸味,岂会像现在这般澹定。

疑惑一生,不由想起从正院出来前满满的话,让曹劲吃瘪,那可是甄柔早已知道此事,还为此和曹劲闹了一番,并且占了上峰,所以现在才能镇定自若?

可是若早已知道,为何当下不是发作了这对妄议的侍女,而是继续听下去?

一瞬间,郑玲珑脑中飞速转头,还未思出所以然,那对浑然不知被当事人发现的侍女,竟然立在当场说了下去。

声音尖锐的女子估计十分仰慕长宁公主,一说起长宁公主,就滔滔不绝地道——

“洛阳上下谁不知道将军和长宁长公主是人人称羡的一对。自三年前,将军率平叛大军擒伪帝,缉拿窃国乱贼何氏兄妹,匡扶正统,重塑朝纲,直至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被封为大将军,都是长宁长公主陪将军一路走过来的。而那位信都的夫人这三年做了什么?贪生怕死的在大后方享受太平好日子!”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里颇为不屑。

“春桃,话虽是这样说,可我看将军对信都的那位夫人很看重。”最开始满是好奇的女音有些迟疑道。

春桃就是那言语间颇为推崇长宁公主的侍女,声音略尖,说话语速也快,应是一个很急性子的人,也容不得人不认同,立马就不高兴地打断道:“哪里看重!秋桂你不知道就别瞎说。”

泥人也有三分水性,这叫秋桂的女子听着声音倒像是一个性子温和的,却也不快被人这样说,她声音就有几分不虞道:“我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以前何进当大将军时有多骄奢淫逸,你我是再清楚不过。将军如今也位列大将军了,可你看其作风真是俭朴至极,这三年来唯一为人诟病,说很可能是第二个何进,也就两年前让人移栽百年的古树,各种名贵花草,建了这座园子!”

说到这里,秋桂的声音一停,问道:“春桃,你该知道这座园子是将军为谁建造的吧?”

叫春桃的侍女是长宁公主的拥趸。

秋桂这会正和春桃唱反调。

那么,毫无疑问,这座园子当是曹劲专为甄柔建造的。

园子的事,郑玲珑和阿致这对主仆应是还不清楚,闻言都不由向甄柔看去,然后又四下而望。

甄柔脸上亦是闪过一丝讶色,这园子无处不是百年以上的繁盛植被,竟然都是不过两年之前移栽过来的。

她又举目四望,这一细看,才发现便是路边不起眼的一簇草丛,居然都非凡品。

耳边就传来郑玲珑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显然是发现了某种珍惜草木。

好在园子里放养很多了鸟雀,早上正是叽叽喳喳嬉闹之时,将郑玲珑的吸气声掩盖了下去。

然后就听见春桃仍不服气的坚持己见道:“便是为那位夫人建造的又如何?都是两年前的旧事了!还有你都说了,我们是宫里出来的,难道还没见够男子历来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再说当初将军受封大将军时被埋伏的太平教人行刺,可是长宁长公主不顾危险,扑在将军身前挡剑的!就是冲着这救命之恩,将军都会更偏爱长宁长公主,更不用说他们还是嫡亲的表兄妹。自古以来,表兄妹成婚,那可都是最好的婚配了!”

见春桃越说越激动,大有一副再是不认同她,必然要找你好生理论一番的架势。

秋桂突然觉得没意思,也不想和春桃这样争执,毕竟又不关她们什么事,故转了话风道:“我们当婢女的争这些有何用,反正长宁长公主要不了多久便要和将军完婚了,到时候就看将军去隔壁公主府留宿的多,还是留在这里的时候多,不就知道将军到底更偏爱谁了?”这样一语揭过,便结束话题道:“好了,我们走了吧,还得回去当差呢!”

春桃显然有几分得理不饶人,便是秋桂打算不说了,她还是嘀咕道:“我这是为长宁长公主打抱不平,便是那位先娶,可君臣有别,哪就能效法娥皇女英,长宁长公主怎么也该当大夫人才是!”

“秋桂你还真是个白眼狼,你别忘了,我们可是长宁公主从宫里挑选到这里来的,你怎么能向着那位呢……”

春桃边说边走,声音也渐行渐远,终是低不可闻。

转眼之间,那一个唤春桃一个唤秋桂的两名侍女,从隔着繁盛灌木的另一条小径离开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误会

阳光穿过繁茂的树枝缝隙,投下一地的斑驳金光。

鸟雀叽叽喳喳地欢鸣,扑腾着翅膀,不时从一缕阳光下飞过。

一时微风拂来,百褶留仙裙随风漾起层层浪涛。

许是长立于高数丈的古树之下,微风送来凉爽之于,也带来些许寒意。

甄柔感到有些凉飕飕的,大概凉意能让人冷静,她心里很平静。

倒是郑玲珑颇为尴尬的看着甄柔,不过这时也不好劝,便拿自己的大侍女阿致说话,道:“刚才那两侍女名字可记下了,什么春桃秋桂的,居然敢私下议论主母,你回头给张伯说一声,定要严惩!”

阿致应诺。

郑玲珑这才又看向甄柔,劝道:“不过是两个小侍女在那私底下议论,到底当不得真,阿柔还是别往心里去。”顿了一顿,还是说道:“不过即便是真的,阿柔你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君候上表过的世子夫人,便是什么嫡长公主也越不过你去,就像那侍女说的,娥皇女英也——”

话犹未完,甄柔冷声打断,“没有娥皇女英。”

郑玲珑一怔,以为甄柔在说气话,欲待再劝,“阿柔你……”

甄柔却不等郑玲珑来劝自己,她已唇角轻扬,微笑道:“长嫂不用担心,我并未说气话。我以前的姊妹是甄姚,现在她成了姚夫人,那么她以后我再无姊妹。”笑容和悦,语声轻松,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本是来安慰人,结果反被对方彰显了一回自己,饶是如今得捧着甄柔,郑玲珑脸上的关切也略淡了一分,道:“阿柔有这个信心是好,不过像仲策那样有权有势,未来大可期的男人,很难身边一直有一个女人,阿柔还是多有些心理准备为好。”

闻言,甄柔骤然想起以前的旧事,她心思一转,随即目光犀利的盯着郑玲珑,一字一顿缓缓道:“长嫂放心,我早有心里准备。不过还请长嫂记住,我不会和任何人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佳话。”说着略一停,再次强调道:“记住,是任何人。”

最后一句,寥寥数字,却说得格外掷地有声,仿若意有所指。

郑玲珑脸色微变。

一旁的阿致更是猛然抬头,脸色发白,一脸慌张地看向郑玲珑。

将主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甄柔依旧不愿意拿以前的事来草木皆兵,见敲警钟的目的达到了,她又无事人般笑道:“我是府里的主母,却让府中的侍人背后私下议主家,真是让长嫂见笑了。不过就不用阿致向张伯反映了,过两日空了,我自会好生整顿一下内务,该肃清的人还是得清理一下。”

一番风轻云淡的话,仿若闲谈,却先是表明了自己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又轻描淡写要肃清人。

可这底下伺候的侍人一旦被肃清了,又岂会有好下场?

其实这并无什么好诧异,任何一位大家主母,发现眼皮底下侍人有异心,都会那来一场大清洗。

然眼前说这种话的人却是甄柔……

郑玲珑到底已是二十七岁的女人了,半辈子倾轧于后宅之中,她很快恢复如常,反倒又将注意转到甄柔身上,道:“似乎阿柔来了洛阳,就变了很多。”

变了么?

甄柔才不管郑玲珑是有感而发,还是想试探什么,她还是照着一贯的心性直来直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强,要变也是在我有了满满之后,不过在陈留还是信都一直风平浪静,所以大概长嫂没发觉吧。”说罢,不愿再多谈自己,她和郑玲珑本就是为了形势才交好的泛泛之交,故结束话题道:“阿玉也不知道带两小的走多远了,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一言毕,甄柔率先而行,径自向前方走去。

郑玲珑主仆对视一眼,郑玲珑向阿致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也一如什么也未发生般跟上甄柔的步伐。

出了春桃秋桂两侍女口中——曹劲专为甄柔建造的园子,就是府里的大路,略行百步便是二门了。

阿玉就带着小虎、满满两人在二门等着。

甄柔与他们一汇合,就一起出了二门,再行一段路,过了府邸大门,然后是这片各大达官显贵府邸的共用巷道,往左乃曹家侯府,往右则是长宁公主的府邸。

如此往左去了侯府,一路上都是大道,也就再未遇见胆敢随意议论的侍人了。

不过等到了卞夫人的院子,她甫一脱鞋登堂,堂上立时就有一瞬间的安静,一众曹府内眷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来。

她们目光大相径庭,都想到自己就是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甄柔又凭什么例外?

这等不为外人道哉的心思之下,也就都存起了着好戏的心态。

甄柔来的路上就心有准备,这一看众人的目光神色,便知曹劲和长宁公主的事已然人尽皆知。

想来这件事已然不只是空穴来风这么简单了,应该极有可能是真的,连一贯最是八风不动、从不为流言蜚语所惑的卞夫人,也面露关切的劝慰道:“阿柔,世子乃君候的继承人,即便现在只有你一人,未来迟早还会有其他人。所以早也罢,晚也罢,都是一样,这些还需要你自己看开些。”

看开?

只怕是个人都看不开吧。

有其他女人和长宁公主岂能相提并论,那可是堂堂皇室嫡长公主,还是曹劲正儿八经的嫡亲表妹。

这一但入门,到底谁才是大夫人,以后可就难说了。

众人随着卞夫人的安慰之言引导想到这些,一时间都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不过都是些会做人的,加之从目前看,曹劲还是十分爱重甄柔这个原配,更重要的是还有曹郑莫名其妙的看重,众人也不敢太过,甚至还纷纷劝起了甄柔。

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甄柔如何看不出来,又念着满满在场,恐满满受了这些话多想,于是不过略坐片刻,索性就借着这件事告退道:“儿妇不适,还望夫人允儿妇带满满先行离开。”

如是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就成了甄柔受不住落跑的证明。

见状,甄姚甚至也让了阿簪追上甄柔安慰了一句——趁长宁公主入门之前,赶紧先抓住曹劲,争取早一日诞下嫡长子。

甄柔听到这里,终于听笑了。

先是卞夫人,现在又是甄姚,看来曹劲说的这个误会,还真是一个误会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底气

从侯府出来,大上午已过半。

这条青砖铺就的街巷里,已经陆续有人来车往了。

人分为三六九等,是当下大众普遍的心理认知。是以,这条可以共两辆驷马大车并排而行的青砖街道不会有平民来往,走动的不是出来办事的各府邸侍从,就是达官显贵乘坐的华盖大车、轻便骈车、以及宝马。

高门大户的内眷,多数成日拘于后宅那一方天地之中,时日久了,难免腻烦。甄柔因此一直懒怠坐步辇,也不喜欢走哪里去,都是前呼后拥一大群人跟着。

此时,她便牵着满满,身边也只跟了阿玉一人,慢慢走着回一旁的府邸。

曲阳翁主也是难得有食邑的宗室贵姬,加之甄氏一族数代人盘亘于富庶的徐州,至今已有上百年之久,积累的财富难以估量。在这样的家族长大,又有曲阳翁主以一县的财力补充,甄柔自幼穿戴用无一不是上好的绫罗绸缎,食入口中的也是珍馐百味,说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一点也不为过。

从小的生活习惯使然,又有大量的陪嫁之物,还有曹劲名下庄园的各项进账,更不提侯府公中还会有她的份例发下,使得甄柔吃穿用度等一应习惯从未变过。

如是,她现在身上虽是一袭简单的杏色广袖长袍,乌发堆叠的高椎髻上也只戴了一支白玉发笄,但街巷上来往的人都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一看甄柔那一身看似简单质朴的穿戴,便知那身至少九成新的衣裳料子乃是名贵的纱罗,夏日裁衣穿上最是透气凉快。而那发髻上的玉笄,一看也非凡品,怕是满头珠翠也抵不上那一支,再细瞧之下,似乎还有几分像御造之物。

来往之人这一看,便知甄柔一行看似极为寒酸,一没有香车,二来无广仆,却也绝非等闲人家的内眷。

此外,还有那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花容月貌,普通权贵人家,养不出也养不住。

自古以来都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众人见甄柔看似低调,实则穿戴非凡,又当真是美貌惊人,恍若神女般姝色照人,都不约而同地一边将目光望了过来,一边与身边的人猜测起甄柔的身份,看是否有交好的必要。

不过甄柔的身份并不难猜。

洛阳城近来发生的最大一件事,也是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件事——齐侯曹郑举家迁往洛阳,其中从原大将军何进手中夺权的曹劲之妻,也携女上今。据说曹劲发妻乃打油诗《三美》人之一,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丽,与曹劲成婚五载,孕有一女。

是以,众人见甄柔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美貌少妇,又带着一个三岁左右大的女童,还是从齐侯曹府出来,转眼便猜出了甄柔的身份。

一时间,与身边的人讨论更为热烈。

这样一来,便是不过交头接耳的小声说话,但当声音多到一个地步,还是会让人听到一二。

天下总不乏好事者和幸灾乐祸的人,甄柔初来乍到,无甚好被人言,也就曹劲和长宁公主之间的事最能扯上关系,这一议论便又往甄柔与他们的三角关系说起。

阿玉从在园子里遇到那对妄议的侍女,就开始担心甄柔了,这会儿再见四下往来的目光,她不由更为担心,小声关切道:“世子夫人,如今已经分府而居了,虽然距离比在信都侯府时近,可到底要经过外面这一段路,奴婢恐有人不知轻重冲撞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辆华盖大车从身边经过,里面有陌生的年轻女子声音传来:

“确实有几分姿色,但堂堂大将军的夫人,还有世子夫人的名头在,可就这寒酸的样子,如何能和气度高华的长宁长公主比,下堂妇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话入耳中,阿玉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老好人,也不由愤怒握拳,怒瞪而去。

奈何等她将话听完,反应过来,那华盖大车早已走远。

车身左右又有垂下的帷幔,看不清究竟是何人如此言语恶毒。

阿玉又怒又气,但还是更顾及甄柔会往心里去,只好不甘地收回目光,转头继续劝道:“世子夫人,您可别听那人瞎说,在奴婢眼里,什么公主不公主的都不能跟比不上您。”说着该是心中不平已久,忍不住又说道:“当初看长宁公主人还挺好,如今怎么做出这等事,她难道忘了在陈留的时候,世子夫人您可是颇为照顾她。”

两府隔的实在近,阿玉义愤填膺间已来到府邸大门前。

府们前一字排开的两列执戟的侍卫,乃傲挑选出的亲兵,他们都是当初在陈留一起护卫过甄柔的,亲眼目睹过甄柔深入救灾前线,并将当地的妇女组织起来照料一众染疫者,也是这支妇女队伍成为了后来防疫救灾的主力。

又有道是上行下效,有熊傲这个顶头上峰对甄柔的敬重有加,故他们一见甄柔过来,立马单膝跪下,齐声道:“世子夫人!”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声如洪钟。

“世子夫人”四字更是掷地有声,极为恭敬。

此话一出,立即让四下一静。

随之,望向甄柔的目光也齐齐一变,都不觉带了几分郑重。

甄柔对众人的目光一无所察,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毕竟前世今生的经历,尤其是前世被毁婚后的那段日子,委实落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太多了,若是逐一在意下来,那么她只有无颜活于世上了。

何况若自身有底气,哪怕衣裳褴褛,也是世人竞相追捧。而绣花枕头,即使全副铠甲在身,也不过是为他人徒增笑料。

也正所谓,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故此,甄柔此时见一众侍卫对自己表现出的敬意,她也回以和颜悦色道:“免礼。”

语毕,牵着满满正欲拾阶而上,左手当头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侍卫应声而起时,似鼓足莫大的勇气,梗着脖子道:“世子夫人,我等只认您是我们的主母!也望您相信,将军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这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听得甄柔和阿玉主仆一愣。

然,待见这名侍卫眼底的敬意和郑重,甄柔不由多看了一眼,便觉面熟,随即想起他曾随熊傲在陈留护卫过自己,心底一暖,微微颔首,脸上也露出今日自晨省以来第一个诚心的笑容。

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侍卫,都让她相信曹劲。她身为曹劲的妻子,又岂会不信他?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她之所以现在仍表现的无动于衷,没有任何焦躁。

便是她能感到曹劲待自己的心,而这就是她镇定自若的底气。

第三百三十五章 询问

只是她虽相信曹劲,但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总归还是有几分苗头吧。

尤其是女儿满满早慧,又身在曹府这样的人家,即便她再严守死防,满满多少还是会听到一些妻妾、嫡庶之类的后宅是非。

如是,才一进府邸,转进回正院的园林小径,满满就仰头问道:“母亲,父亲要娶昨日见到的那个公主么?”一句问完,不等甄柔回应,乌溜溜的黑眼睛就布满了不安的情绪,迭声再问,“父亲娶了公主,是不是就不喜欢母亲,也不要满满了?”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犹带哭腔,眼睛里也水汪汪的盈满泪水,一副可怜巴巴快哭了的样子。

甄柔本就一直愧疚又担心女儿因为曹劲这个父亲不在身边缺乏安全感,一见满满这副样子,还问出这样的话,可见其心里有多么不安了,当下心疼极了,忙蹲下身,极是爱怜的为满满擦拭已经浸出来的豆大泪珠,循循善诱的引导道:“母亲从没有骗过满满对不对?”

母亲是她从出生到现在唯一的依靠,便是如今再孺慕渴望曹劲这个父亲,母女俩三年来只有彼此,这种谁也不能替代的亲子关系,让满满抽噎着鼻子,毫不犹豫的点头,“母亲从不骗满满。”

女儿如此乖巧又懂事的样子,看得甄柔心里柔软极了。

可越见女儿乖巧懂事,对于惹女儿哭泣伤心的罪魁祸首也就越是火大。

甄柔压下心里对曹劲的火气,接着道:“好的,那满满就不要听外面人的闲言碎语。相信母亲说的,满满的父亲很喜欢满满,你是在父亲和母亲的期盼里出生的小宝贝,我们永远不会不要满满。”

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满满一下破涕为笑,却还没笑起来,下一瞬又忧伤上了,很是担心道:“父亲虽然喜欢满满,可不喜欢母亲,去喜欢那个公主怎么办?”

甄柔被问得一噎,真累了满满这颗人小鬼大的心思还操心起她,心里也再次确认曹劲和满满这对父女俩真是一脉相承,不过满满比曹劲可爱多了,她想了想,道:“就是因为你父亲喜欢我,所以我们才会有满满。所以……”

话犹未完,满满就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小脑瓜子里充满了各种问题,她忙问道:“为什么父亲喜欢你,才会有我呢?”

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和专注度都不够,甄柔自认为这个问题现在太不好回答,故又将话题转回去道:“满满,可是担心你父亲不喜欢我喜欢那个公主。”一句将满满注意力转移过来,复又道:“满满放心,你父亲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了。他曾亲口说过他心悦我,所以他不会喜欢长宁公主,更不会另娶其他人。”

听到父亲最喜欢她和母亲,还不会另娶其他人,满满一颗操心极了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点头道:“母亲,满满这下可算放心了,外面那些人真讨厌,说话吓满满。”说着还一副后怕的拍了拍小胸脯。

见女儿可算恢复了平时的人小鬼大样儿,甄柔才是真不由松口长气,等站起身,才发现腿都蹲麻木了,当下就将这笔账算到曹劲的头上。

这样一番,甄柔才将满满哄住,方牵着人回到正院,把满满交于姜媪、阿丽一起带到庭院里玩耍,她这才有了空闲摒退堂上的侍女,对阿玉道:“到洛阳这三日,你将你听到的事,与我说一遍吧,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阿玉跪坐在长案一头,知道曹劲和长宁公主的事是瞒不住了,遂斟酌道:“其实早想与世子夫人说了,只是前三日里,世子一直和您在一起,奴婢实在找不到空当给您说,这才将长宁公主的事一直搁着。”

这个时候的茶略带苦味,却仍旧回味悠长,沉溺于悠悠茶香之中,能让人静心怡神。

甄柔骨子里还是曲阳翁主膝下娇养的小女儿,她嫌弃茶汤三沸之后太老,茶味更苦,那种她便饮不下去了,于是等葱、姜、橘等调料加入后,茶水第二次沸腾时,便执起长柄杓,从一旁咕咕翻煮的茶釜中舀出茶汤,先递到阿玉跟前一杯,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一闻,尔后趁香气正浓之时,一口茶水饮下,虽略有一分烫,却压下了心里的火气,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听得下去,便道:“自满满出生以来,已经好久无闲心饮茶了,阿玉你也饮一杯,然后慢慢说就是。”

语气不急不缓,确实茶让人静心。

甄柔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不觉越发沉静下来,将目光平视前方,透过大敞的正堂门扉,含笑看着庭院里嬉闹的女儿。

阿玉素来对甄柔的话听之任之,可谓绝对服从,闻言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将这几日自己听来的,以及姜媪让卫原去打听来的一起详细说来。

原来曹劲将要迎娶长宁公主是这么一回事。

两年前,曹劲率平叛大军攻破何进控制下的都城洛阳,将八岁大的建平帝和长宁公主送回洛阳之后,大概姐弟俩一来因为需要仰仗曹劲,加之还有嫡表亲这一层关系,姐弟俩对曹劲都十分亲近。

而当时,姐弟俩可谓曹劲手中的重要砝码,他自少不得要时常于他们见面。

然,曹郑风流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如今又有迎娶儿媳之姐的风流韵事,曹劲身为其子难免受到影响。

又有曹劲忙于与薛钦及其它几州的太守一边明争暗夺,一边四处搜罗百年古树和珍奇花草为甄柔建造园子时,长宁公主就着公主府就在隔壁的近便之故,秉着救命之恩的由头常常登门拜访,虽十次有九次见不到曹劲的人,却好似并不在意,只一心为曹劲照料府邸,见府邸连一个伺候的人都难找到,还特意从宫中选了不少侍女过来伺候。

甚至于,一旁整个侯府的扩建修葺,长宁公主也一并主动揽上。

这样落在世人眼中,不免就成了郎情妾意,二人也渐渐传出了暧昧的流言。

第三百三十六章 经过

言及此处,阿玉不由一停,下意识地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似一无所觉,只微晃着茶杯,茶香随之四溢。

她似沉溺于茶香之中,唇角微扬,仿佛正颇有闲情逸趣的品茗。

阿玉看得微微一怔,她幼童时就被曲阳翁主买了来服侍甄柔,对于甄柔她自认为非常了解,对甄柔的生活日常更能事无巨细逐一详述,可这会儿看着一脸闲适恬静的甄柔,或许是隔了袅袅上升的缭绕茶香,让甄柔的面孔变得有几分缥缈,与她记忆中熟悉的女君那么相似,却又仿若两人。

蓦然地,阿玉发现自己再无法从甄柔面上窥得所想。

也在这一刻,阿玉意识到她从小服侍的女君,已不再是记忆中性子略冲动简单的少女了。

虽不知甄柔是何时转变的,但至少现在比记忆中的女君成熟坚韧了许多,想来已有了足以面对风雨波折的能力了。

阿玉心下如此一松,这几日为长宁公主之事带来的不安顿消,她继续往下说道:“……不过自有这些传言之后,长宁公主再上门拜访,或是隔壁侯府的一应扩建之事,世子都未再让长宁公主沾手。”

甄柔听到这里,晃动茶盏的手一顿,她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终是将把玩一时的茶汤一饮而尽——倒还知道避嫌。

不过避嫌了都还能扯上关系,想必后来又另有转折。

果然就听阿玉道是,没有了长宁公主上门之事后,曹劲又放出园林是专为她修建的,没有多久关于曹劲和长宁公主的暧昧流言,便被曹劲衷情原配夫人的消息取代。与此同时,她的大小事迹,与曹劲为何结缘等也随之为世人所知。

这样一来,本是再好不过,曹劲也再未与长宁公主扯上任何关系。

然而就在今年三月间,曹劲重创薛家回洛阳,完全接手原何进麾下二十万大军,并受封大将军一官位时,无孔不入、埋伏宫中整整三年之久的太平教人趁机行刺。

当时,宫中正为曹劲举行庆封夜宴,长宁公主不惜以嫡长公主之尊以舞恭贺。

也是这一舞的机会,长宁公主眼见有人行刺曹劲,她奋不顾身地扑在曹劲身前,后背生生为曹劲受了刺客一剑。

太平教的人行事毒辣,不留后手,那剑上抹有剧毒,是以长宁公主背上的剑伤虽不重,但受剧毒侵袭,生命一度垂危,直直昏迷三天三夜,才见有苏醒的迹象。

自古以来,美人英雄、公主将军之类的佳话总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两人之间,先有曹劲救长宁公主一事,现又有长宁公主为曹劲奋不顾身,加之两人既契合美人英雄又正是公主将军的身份,如何不让人遐想?

此外,先不论曹劲的心意如何,但从长宁公主宴上为曹劲献舞,还愿意以身相救,再联系两年前主动揽过曹劲的一应大小内务事,几乎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长宁公主已然芳心暗许曹劲。

斯时,当下男子无一不是三妻四妾,且这又是女方主动,还有救命之恩,以及女方不仅是堂堂嫡长公主,更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身为男子只要不是宫里的内侍,又有谁会拒绝?

如是,推己及人。

一时间,洛阳上下的男子尽是对曹劲的羡慕,也遍布都是曹劲定会迎娶长宁公主的传闻。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尚不能坐实。然而,待长宁公主康复后,在上林苑出席君臣共乐的端午宴时,偶闻有人议论一旦长宁公主嫁给曹劲,以其嫡长公主的身份,甄柔即便乃原配,加上还尚未生子,估计十之也只有自请下堂,甘居于侧室之位。

“……长宁公主听后,不甘您被如此议论,便站出来澄清说,她即使嫁给世子,也会效仿古时的娥皇女英敬您为大,绝不会抢您的正室之位。”阿玉说到这里,一贯温和秀气的眉头不由皱了皱,才接着道:“长宁公主这话虽是表明心迹不会占了您的正室之位,却也变相承认她会嫁给世子,所以端午之后,洛阳人皆知长宁公主将效仿娥皇女英嫁给世子。”

虽说甄柔如今性子沉稳许多,也成熟不少,但阿玉还是相信一个人骨子里的性子是不会变的。

而甄柔看似恬静娴雅,实则正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阿玉就不由担心甄柔会做出冲动的事,故一说完就劝道:“会有这些传闻,其实都是长宁公主主动为之,世子并未承诺过什么,世子夫人您可千万别与世子置气。”

甄柔视阿玉为自己人,听到阿玉为曹劲的辩解,她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言道:“世子虽未承诺过长宁公主,但也未拒绝或主动澄清,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难道不是给长宁公主希望么?”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一语言中问题所在,阿玉饶是有心为曹劲辩解,此时也是百口莫辩,找不到回应甄柔的话。

阿玉只好语塞。

甄柔遂笑道:“所以阿玉,你不用再为世子说话。当然,也不用担心我会与世子为此争吵。”

阿玉看着笑容以对的甄柔,自知自己是辩不过的,毕竟女是君少时可是女扮男装随大公子去学会上与众人士子辩论过的,她正欲不再多言,却忽而想起卫原曾就此推理过的话,忙补充道:“对了,奴婢还有一事未说。”

以为阿玉打算偃旗息鼓不再多言,没想到还有话说。

甄柔为意外的看了阿玉一眼,道:“好,你说。”

阿玉沉着道:“此乃卫原与奴婢讲的,说是洛阳有不少保皇派的旧臣,他们不是当世大儒,就是有治世之大才,且在民间声望颇高,当初连何进想收为己用不成,都不敢痛下杀手。自世子攻入洛阳之后,也一直想重用他们,可他们却一直不予理会,有的甚至怒骂世子乃窃国贼子。直至传出长宁公主要嫁给世子的事后,这些旧臣才对世子有所改变,也肯对世子的一些经济民生之类的举措提出意见。”

阿玉也是一个聪慧的人,说到这里,她也有了几分劝甄柔的把握。

当下就将卫原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复又道:“所以,卫原对奴婢说,世子一直未对此事做出回应,估计是为了笼络保皇派的能人大才。不然,若世子真对长宁公主有意,早就像当初求娶您一样将长宁公主娶进门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妒妇

在她很小的时候,曲阳翁主就曾对大伯父甄志谦广纳侍妾生子的事嗤之以鼻,并告诉她两个人的感情容不下第三人,像大伯母陆氏这种贤惠万不可取,自己的男人断不容其他女人窥觊。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她也没在意,现在她却终于体会到母亲曲阳翁主的意思——什么是自己的男人不容其他女人窥觊,就像自己的领地决不允许他人侵犯一样。

其实,甄柔心底是相信曹劲的,即便这个男人心思深不可测,甜言蜜语更是信手拈来。

但至少曹劲对她的在意,对她们母女的在意,她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过听到阿玉将曹劲会和长宁公主有牵扯的前因后果说了,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

另外,既然夫妻一体,长宁公主的以身相救之情,总要他们夫妻一起去还了才是。所以,当前还得曹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给她先表态才行。

主意打定,甄柔压下被其他女人窥觊自己领地的被冒犯之感,还有曹劲在外招蜂引蝶却一直保持缄默的不快,带着女儿用过午饭,又让阿玉带满满去侧室睡午觉,她便趁着这空当,开始着手处理内务了——毕竟攘外先安内不是?

比之前一开始的打算,想起回府时守门护卫的拥趸,于是找人先问那护卫,他及府中一应侍卫可愿听她吩咐,待得到回应一切听命,甄柔二话不说,命他调动可调动的侍卫出来,又叫卫原将她带来的一众陪嫁卫护召集,让他们一起即刻将长宁公主从宫中选来的侍女全部遣送回去。

曹劲身为大将军,掌控洛阳乃至司州的全部兵马,府中卫护人数自是达数百人之多。

能调动出来的卫护,至少也有一百人,再加上卫原手底下的二十余名卫护,一共一百二十余人开始将长宁公主送来的侍女逐一清理出来。

大概命令来得突然,又都是一群年轻的侍女,突然见到一个个面似寒霜的侍卫,俱是吓得抱团一起,声泪俱下地称:“不知奴婢们犯了何错,夫人要将奴婢们遣送回宫?即便要遣送我们,也得给我们时间收拾一下行李,怎能说让走就走?”

当时,长宁公主从宫里选来的侍女尽百人,这一哭哭啼啼,几乎整个府邸都是她们的哭喊声。

好在正院够大,外面的声音只隐约有一二分传到正院里来,不足以吵到午睡的满满。

但郑玲珑和曹昕的院子里都有宫里来的侍女,就免不得会惊动二人。

饶是甄柔事先让人给他们打了招呼,二人还是寻到正院。

甄柔自将遣送侍女回宫一事吩咐下去后,就一直坐在堂上主位品茶。

见二人过来,她心已有准备,将茶让侍女与他们送过去后,便直言道:“我陪嫁的侍从有百余人,如今都带到了洛阳。长嫂和叔初也各有原来的侍从,一并带到了洛阳。这些遣送走的侍女,本就是宫中的宫女,以前不过是长宁公主暂与我们差使,如今府里侍从差不多也够了,我便将那些宫女遣送回去。若你们觉得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够,我稍后再另寻了人选派过去。”顿了一顿,态度坚决道:“至于其他要劝说的,那就不必了,我已经深思熟虑了。今日若扰到你们了,我改日再煮茶斟酒以赔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曹昕饮下甄柔亲手烹煮的茶品,茶香在口中四溢,他不禁满足地一笑。

这一笑依旧似朗月清风,让人见之忘俗。

只是当初洁玉无暇的少年,如今已长成弱冠的青年。也许正是年纪增长后,人也更为成熟,知道和甄柔到底男女有别,需要避嫌,这几年他一直常年住于信都北山庄园上,和甄柔交集很少,只是每年过年方回府一聚。

此时,他一饮毕,放下茶盏,率先表态道:“二嫂,你有什么想做的,只要能用到叔初的地方,叔初定当竭尽全力以助。”

声音温润,入耳即是一种享受。

笑容淡淡,却透着初识的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北山庄园谈天说地,品茗饮酒,好不在自在逍遥的那段日子。

甄柔不知道曹昕这几年为何突然与她疏远,不过现在听到曹昕无条件的支持自己,她不由会心一笑,虽是时过境迁,但是故人依旧。

“叔初,多谢。”甄柔看向曹昕,话不多言,只颔首一声谢。

曹昕看着高坐于基台之上,笑颜温婉的甄柔,神色微微一恍——曾经风华绝代的少女,许是已为人母,眉宇间少了矜傲与倔强,却凭添了一丝宁静平和……还有就是从不曾映有任何人身影的眸子,如今已有了兄长的影子……

思及此,曹昕眸光不觉一垂,却也仅仅一瞬,他已迎上甄柔的目光,与之相视而笑。

有曹昕这个小叔子都这样表态了,郑玲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又一想甄柔这样大闹一场,不定还真能阻止长宁公主嫁进来,故也支持道:“我与四弟一样,阿柔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说。”

如此表态一番,二人知道甄柔今日事多,也不多待,告辞离开。

府里的侍卫都是曹劲身边的亲兵,卫原那边的人又经曹劲让熊傲训练过,两边做事效率极高,下午才过半,他们便不顾百来号侍女的哭喊,将她们聚在府大门前,一路护送到宫里去。

彼时正是众人归府的时候,这一行人又是人数众多的侍女和侍卫,还在曹劲府邸的大门前,他们几乎一出现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如是之下,不过转眼之间,曹劲原配夫人将长宁公主送来的侍女全部遣送的消息一时传遍各大府邸。

加之这些被遣送的侍女一路步行回宫,可谓招摇过市,没过多久整个洛阳上下都知道甄柔的这一举动。

一时间,众人哗然。

谁都没想到甄柔居然如此大张旗鼓地闹了起来。

当真是北地来的妒妇。

又正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纷纷关注起他们府邸的动向。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安心

曹劲一贯是先行后说。

是以,他在早上出门时,就已决定今日将长宁公主的事处理妥当之后,晚上回来再向甄柔好生交代一番。总不能他们夫妻分别三年,如今终于团聚,却因这些事又生嫌隙。

只是之前为专心陪甄柔母女游玩,他将手上的事务放了三日,今日一上朝后,事务积压了许多,又有薛钦和太平教那边的战况呈上来,还要与曹郑就当下局势政治交代一二,等一切忙完,还来不及找肖先生警告一番,让萧先生不要在他和长宁公主联姻的事上费功夫,就闻张伯差人禀告了甄柔要将府里长宁公主送来的侍女全部遣送回去。

他一听不由意外。

甄柔其实是一个对自己能狠下手,但对其他人反而易心软的人,没想到这次居然反应如此之大,这样决绝的处事,委实不像甄柔的作风。

但也由此可见,甄柔十分不虞了,而且自己也错过主动相告的最佳时机。怕是甄柔这份不虞之中,就有因他至今还未坦诚相告在。

曹劲生平很少有后悔的事在,但想到甄柔昨晚和今早的态度,他却隐隐生出一丝懊悔。

不过他毕竟是曹劲,不会耽于过去的错误,只会尽量弥补过失。他当即单独见了肖先生,按原打算将他的意思表明了,又谈了一些别的事务,这才出宫回府。

甫一骑马驶出宫门,就见他留在府邸充当护卫的亲兵,正和甄柔的人——卫原及陪嫁的护卫,将长宁公主送来的侍女遣回宫中。

这些侍女是有人认识曹劲的,一见曹劲在宫门口从自己身边经过,有那大胆的就扑过去求情,毕竟府里的侍女还能早些放出自寻生路,这两年在府里也待的轻松,委实比回宫里当白头宫女强上太多了,两相对比也就给了一些胆大的侍女勇气。

宫门外都是禁卫军,皆听命于曹劲,岂会让这些侍女冲撞曹劲,几个胆大的侍女还不及近曹劲跟前,已远远地被拦在地上。

但人拦得住,却拦不住她们拼劲全力的嘶声喊道:“求将军做主,夫人私自将奴婢们遣送出来!”

尾声未落,只见宫门前,那四五个大胆跑出博前程的侍女齐齐被侍卫塞住了嘴,呜呜挣扎着被拖下去。

到底被这些侍女惊动了,一身黑中扬红朝服的曹劲当下在黑色骏马上一罢手,侍卫立马放开这几个胆大妄为的侍女。

惯力使然,这几个侍女又正在挣扎,手上没有拽力,她们一下跌倒在地。却顾不得摔得很疼,忙满脸希望的看着曹劲,盼望曹劲能主持公道,将那信都来的妒妇惩戒一番,未料曹劲居高临下地道:“夫人乃当家主母,一应内务都由她处理,不说遣送你们,她便是将府邸烧了,本将军也不会置喙她的决定。”

在府中当差两年,从未听过她们新主人说话,只知道新主人十分严厉,铁面无情,如今终于听到新主人所言,却没想到当真铁面无情。

几名侍女当下就愣了,她们完全没想到曹劲会如此纵容甄柔这等妒妇行为。

然不等她们从曹劲的话中回神,曹劲已经纵马离开,只能远远看到夕阳下颀长的影子。

当是时,正有众武官员从宫里议事毕出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都各有思量,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起,看来从信都打听来的消息当真,曹劲的确极为宠爱这位原配夫人,如今这位原配显然不同意长宁公主进门,只怕长宁公主在这事上还真难如愿了。

念头闪过,众官员当下起了心思,回头就要与他们的夫人说,长宁公主当先远之,这位原配夫人才当交好。

就在现场官员思绪纷纷的时候,曹劲已踏着紫红色的夕阳回到了府里。

他一径来到正院,见庭院里侍女正抬着箱子来来回回,他也没仔细看,想起甄柔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心中蓦地一紧,只以为甄柔要走,他当下大步流星地跨过方砖百步的庭院,径自拾阶而上,来到廊下,见堂内无人,又进到堂内,匆匆向左转,就听到甄柔的声音温柔道:“你父亲是大将军,可忙了。母亲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满满先用饭可好?”

声音传来,心中随之一安,曹劲想起自己先前的急切,他无奈一笑,缓步走到内室门口,就见甄柔带着满满坐在南窗的食案前,一只手拿着个盛了白粥的碗,一只手拿着勺子搅动还冒着阵阵热气的白粥,劝满满不要等他这个晚归的父亲先进食。阿玉和阿丽两人则跪坐在一旁,应当是在服侍甄柔母女俩进食。

室内一片和乐融融,曹劲看到,不由驻足而视,甚至为此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似乎他汲汲营营的天下大业,其实比不过妻女在身边重要。

阿玉和阿丽正对门口跪坐,阿丽最是眼尖,早看见曹劲了,忙对甄柔道:“世子回来了。”说时和阿玉在当地匍匐了下去,行礼道:“世子。”

甄柔这才抬眼去看曹劲,道:“回来了,正好让满满安心进食。”

语气冷淡,但还是将白粥放下,让阿玉看着满满,又让阿丽去打盥洗的水,她则转过屏风,来到内室里间,从衣桁架子上给曹劲取下便服来,一转头,就见曹劲几乎都要贴着她站了。

甄柔旋即后退,后腰却骤然一紧,才将将挪开了些许的距离又靠在一起。

“夫人。”曹劲双手紧环着甄柔的腰,低着头,将下颌抵在甄柔的头顶上。

甄柔顾及屏风外的女儿,挣扎了两下,便不敢再动,只好让曹劲将自己抱着,冷声道:“放手!”

若他听甄柔的话放手,那他就不是曹劲了,故只将甄柔抱得更紧了,一点也没有被甩冷脸的自知之明,一述衷肠道:“刚才在外面侍女搬箱子,我以为你要离开,我十分惶恐,直到现在用你入怀,才感安心。”

声音低沉,语含深情,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 质问

三年时光,世易时移人不同。

甄柔已不再是当年易受迷惑的少女,面对故技重施的曹劲,她冷静道:“世子放心,妾还没蠢笨到负气出走的地步。若下定决心永不回来倒罢,否则岂不是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闻言,曹劲微有一怔。

按以前的经验,这样至少也会使甄柔心意迷惑一时,但现在对甄柔不仅不起丝毫作用,她还能异常清醒的说出这番道理来。

对于甄柔,曹劲忽然有种脱离掌控之感。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分别的这三年,甄柔变得更成熟了,原以为她为自己生下满满,两人已经深深绑在一起,甚至于他也已感受到甄柔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

然而,一切虽往他预计的轨迹靠拢,可甄柔却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成婚之前,是需要他去狩及征服的对象。而现在比起之前显然更难了,那时的甄柔还只是无法反抗的芊芊少女,如今却依稀有了反击他的能力,且这还是自己心甘情愿递到她手上的。

又想起刚才回来时的紧张,曹劲不由舌尖抵了抵牙槽,薄唇勾出了一抹多年不曾出现过的痞气。

说出去谁信,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面对成婚五载,连女儿都生了的女人,居然像个未经事的童子,患得患失起来。

曹劲一念闪过,自己都觉好笑,却又觉得好像有趣起来。

他稍微松开双臂,却仍将甄柔禁锢在怀,低头盯着甄柔的眼睛,没有丝毫被甄柔的冷言冷语喝止住,他继续十分耐心地道:“阿柔,你可知道,当我得知你将长宁公主送来的侍女全部遣送回宫时,我是怎么想的?”

甄柔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在任何人眼里,怕都是不顾大局的妒妇行为。

听到曹劲抛出这样的问题,哪怕知道曹劲是故意问的,她心底还是忍不住好奇,下意识回道:“怎么想的,觉得我是妒妇还是泼妇?”问完反应过来,不由感慨她到底还是不够沉得住气。

曹劲见甄柔终于肯正视自己,他黑眸里透出笑意来,声音低沉道:“我开始有些意外,只觉得这不像你会做的,但后来却很高兴,至少可以证明你也在意我。”

大概天底下的女人,没有不想从自己丈夫那里听到甜言蜜语吧。

甄柔亦不能免俗,饶是心里已有底曹劲不会对她今日所为有意见,但当听到曹劲完全赞同她所作所为,甚至还高兴她这样做,甄柔唇角就忍不住扬起。

不过曹劲在外招蜂引蝶还一直瞒着她的事,还是让她不快,她不想这么简单就揭过,可却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好在女儿满满真是懂事,就在这个时候喊道:“母亲,满满都吃了大半碗,父亲怎么还没换好衣服?”

两人一听,齐齐一僵。

又闻蹭蹭往过跑来的脚步声,二人有志一同地分开距离,就见满满从屏风口探进小脑袋瓜子。

见父亲还是一身朝服,满满顿时小嘴撅得老高,不高兴道:“父亲怎么衣服换得这么慢。”

曹劲即使智者千虑,看到粉嘟嘟的小女儿,用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黑眸子,眨巴眨巴地盯着自己,他一时也只有敛下所有心思,握拳轻咳了一声,陪着小心道:“是父亲动作慢了,满满稍候,我马上过来陪你。”

委实以前在曹劲手上吃过太多回亏了,见自己生养的女儿让曹劲这样,甄柔实在有种很出了一口去的痛快,她忍不住快意,道:“劳夫君自己更衣了,我先带满满出去等你。”说罢,将手上的便服递给曹劲,这就走到屏风口,牵着满满到外间等曹劲一起用暮食。

曹劲更衣动作很快。

等他换上便服出来时,室内的灯还未逐一点燃。

这一天晚上的暮食,一家三口在煌煌灯火下用完。

大概出于对满满的补偿心理,甄柔和曹劲进食时一直有说有笑,气氛很好。

满满也很是满足,母亲坐在身边,父亲坐在长案对面,他们一家三口很好,一点也没有外面人说的那样——什么父亲不喜欢母亲之类,一颗小人儿的心终于踏实了。

也不知道满满从哪里听来的,知道自己非要睡到父母的卧榻上,不利于父母的感情,等甄柔亲自为她洗漱完,居然主动拉着阿玉的手,说自己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和父母睡,然后就让阿玉带着去侧室睡了。

一时间,侍女相继退下,内室只剩下甄柔和曹劲二人。

晚上喝茶并不好,极可能导致失眠。

但饮了一下午的茶,这会儿再饮也无碍。

而且她也喜欢茶香能让人沉静,是以还是让侍女取了茶釜,坐在内室外间烹煮起茶。

十五连盏铜灯上灯捻蘸着满满一灯盘的油,燃得灯火通明,照得案上的茶汤越发清澈明亮。

茶香沁人,四目相对,却是无言。

接过甄柔递来的茶盏,曹劲黑眸幽亮灼人,直直地盯着甄柔,却一饮而下良久,仍没得到一个笑颜,他眸中灼热的光亮不由一黯,“你还在生我气么?”

“生气什么?”甄柔直视曹劲的眼睛,平静地开口道:“世子有什么,需要我生气的?”

甄柔越是这样平静,曹劲越是肯定甄柔生气了,今晚他若不将甄柔心里的结解了,怕是即便后面他妥善处理好长宁长公主的事,甄柔多半也会依旧这样下去一段时间——在满满面前与他有说有笑,背后却冷若冰霜。

曹劲眉头紧蹙,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线,似乎在为难如何开口,半晌才解释道:“我和长宁公主之间确实是误会,我并未承诺过她——”

甄柔到底还是没有冷静下来,一听曹劲解释他没有主动承诺过什么,简直正中下怀,直触到她生气的点,不等曹劲说完,她就先声夺人的打断道:“世子确实未主动承诺过长宁公主,但世子主动拒绝过么?不主动不拒绝,不是给对方希望么?世子难道不知道长宁公主心仪你?”

第三百四十章 解释

她刚开口时,还算语气平静。

却每质问一下,就一声比一声语气更重。

等一口气不停地质问完,甄柔因为情绪起伏过大,胸口还微微喘息着。

曹劲沉默,但眼底的错愕之色却不容错辨,他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或是未想到甄柔火气这样大,只差直接怒骂他是负心汉了。

室内一时陡陷入异样的沉默中,只有甄柔喘气声还吁吁了几下。

听到自己的喘息声,甄柔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心中也是错愕,她竟然对曹劲在长宁公主身上的暧昧态度如此介怀,情绪更是来得突然,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甄柔再是愚钝,也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可一想到曹劲和长宁公主的黏黏糊糊,再一想前世薛钦何尝不是口口声声心里只有她,却为了世子之位,另娶了邓氏为妻,这与曹劲今日的做法有何不同?阿玉不是说了么,曹劲若和长宁公主联姻,可以得到保皇派的支持。

甄柔心里忽然涌起浓重的悲哀。

但如今不是过去,她还有满满,于是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听听曹劲的解释,不定真是误会了?

甄柔在心里如是的安慰自己,却又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更是悲哀。

正心绪纠结搅在一起的时候,不妨曹劲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里透着浓厚的愉悦。

甄柔咬唇,瞪向曹劲,“笑什么?就有这么可笑么?”

前一句还好,后一句声音里已不觉染上了哀戚之意。

甄柔犹自未察,面上还是执拗地抬着头,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架势。

便是已为人母,人也成熟不少,那骨子里的骄傲还是一点也没变。

曹劲眼里那心疼之色一闪即逝后,他摇头一笑,道:“下午回来时,我就说过,高兴你紧张我,现在就是这样。”

甄柔闻言一怔,想起了下午曹劲所说,再看曹劲目光深邃的看着自己,眼里有极易辨认的情愫,她更是怔住,隐约觉得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的反应过激了。

见甄柔神色,就知道人开始冷静下来,曹劲虽高兴甄柔终于表现出对自己的紧张,可见心里将自己放进去了,却不愿再看到甄柔流露出刚才那种悲哀,他当下说道:“阿柔,这件事你确实误解我了,我虽知道长宁公主的心意,但也明确的拒绝过她。”

知道曹劲要解释下去,心中大石落下,甄柔依旧仰着头,等着他说下去。

“其实早在两年前,就有我和长宁公主的流言传出。那时我才攻入洛阳,百废待兴,外有何进的残余势力作乱,内部要与薛钦他们相争朝廷的控制权,对于建平帝和长宁公主命人看得较紧,也疏于对府邸内务的管控。加之长宁公主乃我生母的内侄女,当时留在这座府邸的管事又是我生母的旧仆,便与长宁公主大开方便之门,使得长宁公主得以插手府邸内务,并选了宫女进府当差。在扩建侯府的人见后,也默许了长宁公主插手侯府之事。我因为常住郊外大营,直到三四后才知此事,立即下令断了与长宁公主的往来,但流言已经传开。为了不再引人注目,也是府中确实缺人,我就未将那些宫女遣送。”

曹劲这一番话,说得很详细。

可以算是事无巨细,逐一详述了。

甄柔仔细地听了,和阿玉说的差不多,并且更为详细。

原来让长宁公主像女主人一样插手府邸内务,乃阳平公主的旧仆所为。

甄柔心里的结解开一半,她为曹劲又舀了一杯茶,亲自递过去,“那成婚一事又因何起?”

曹劲接过茶水,在手中把玩片刻,一饮而尽,尔后却是无奈一笑,继续解释下去。

“今年四月,我与薛钦、邓成交交战,重创他二人归,后为了名正言顺接手何进麾下二十万大军,故受封大将军一职。是夜,在宫中行庆功宴,长宁公主扮作舞姬向我献舞。一舞毕,她向我敬酒,正好有埋伏宫中的太平教人行刺,她占地利之便,为我当了一剑。陶忌欲置我死地,剑上抹有毒药,长宁公主因此一度生命垂危。这时,关于长宁公主倾慕我的事,也为世人所知。”

即使直至此,曹劲都无错。

她甚至应该感谢长宁公主替曹劲挡了那一剑,不然女儿满满极有可能面临失去父亲的意外。

可想到曹劲就此欠下长宁公主救命恩情,而长宁公主还芳心暗许曹劲,她就——

甄柔抿唇,忍不住插言道:“长宁公主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并且出身高贵,她愿意为你不顾性命,你难道就没有任何感动么?”

反正换成她阿兄甄明廷,十之会就此牵扯下去,哪怕是在她阿嫂还在世时。

想着,甄柔心中就有几分紧张。

曹劲面上却更为无奈了,“不说当时无需长宁公主舍身相救,我也不会受伤。即便真是万分危险,得靠长宁公主相救才能生还,我有何好感动,要还她救命之恩的方法太多了。”

说到这里,曹劲突然一笑,目光深邃,深深地看着甄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需要我想方设法将救命之恩亲自递到手上,还愿意以身相许为报?可偏偏你那时避之不及,真是让我大为震怒。”

闻言,甄柔也想起当初的结缘,她道:“你震怒,所以就对我咄咄相逼?”

曹劲勾唇,痞痞一笑,“不逼你,我哪有如今的娇妻相伴?”

甄柔语塞,说不过曹劲,又嫌灯火下曹劲的目光太灼人,她微微侧开脸,言归正传道:“你要迎娶长宁公主之事还未说完呢。”

曹劲如是继续道:“半个月后,长宁公主赴上林苑端午宴。那时流言四起,有好事者道我迟早会迎娶长宁公主,届时你将屈居她之下。长宁公主出来辩驳,她即便嫁于我,也会尊你为长,自此就有了我迎娶她的流言。却因此,我一直想拉拢的保皇派,向我靠拢。他们中不乏能人志士,虽有幕僚劝我即便不愿娶长宁公主,也可暂时任流言继续,待笼络过保皇派再澄清。”

话顿住,看了甄柔一眼道:

“但当时你将来洛阳,我岂会任这等流言继续。故将一众未婚配的贵族子弟名单,直接呈给长宁公主,让她择一夫婿。”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下乘

曹劲看来的这一眼带着温柔,吐出的言语却透着冷酷。

甄柔听得愕然,她没想到曹劲会这样对长宁公主,以一个愿用性命来爱慕的少女而言,这样做无疑比亲口拒绝还残忍。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曹劲的处事风格,给人不留任何余地,直接断了长宁公主的念想之余,也用最好的事实回击了流言,却也当真是郎心似铁。

这一刻,甄柔不由庆幸,还好她没有像长宁公主一样先爱慕上曹劲,或是该庆幸还好曹劲先看上了自己,不然那样一颗冷硬的心肠该如何捂热?

愕然之后,甄柔有些庆幸,更有些后怕。

曹劲几乎立时察觉自己这一番话对甄柔的冲击,他薄唇一勾道:“阿柔,你是觉得我对长宁公主狠心,还是担心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对你?”

果然曹劲还是曹劲。

即便如今对她百般包容退让,可自己在他面前依然如一张素锦,他轻而易举就能看穿自己所有想法。

甄柔再次庆幸了一下,便如实以告道:“长宁公主窥觊我的丈夫,意图破坏我的家庭,我岂会对她有任何同情?你对长宁公主越是决绝,于我,乃至满满,越是最好。”

曹劲听到甄柔那一句“我的丈夫”,他已愉悦的笑开了,等甄柔说完,他抚上甄柔放在案上摩挲着茶盏的柔荑,笑意深深,“那阿柔是恐有一天我会对你如此狠心?”

甄柔最不喜欢曹劲一副高深莫测,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样子。

她撇开脸,不去看他讨人厌的笑脸。

曹劲不在意,知道长宁公主在甄柔这里的结已经过了,他继续握着甄柔的手,道:“说来你也许不信,比起与你成婚前,我现在更心悦你,对你既有五年的夫妻感情,更有儿女情长在。所以,我即便负天下人,也定不会负你。”

他先是嘲弄的语气,仿佛说笑一样道来,言及最后,语气忽而变得沉缓郑重,那一字字好似要刻印进人心里去。

这样一个手握数十万雄师的英俊男人,深情灼人的目光,山盟海誓的言语,足以让太多女人沉溺迷失其中。

身为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下女儿,又怎能挣脱这温柔缱绻的情?

四目相对,甄柔不由迷失在曹劲深幽的黑眸中。

好在一旁十五连盏铜灯上,有一盘灯油快干了,灯捻发出哔剥的一声响。

甄柔骤然回神,想到自己刚才望着曹劲失神的样子,真是太没出息了,她忍住直欲捂脸逃开的动作,从曹劲掌下抽回手,掩饰地将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道:“那为何至今都七月了,还有你和长宁公主的流言。”

见甄柔即便隔了三年,甚至已有了满满,还是一贯的回避开来。

曹劲黑眸几不可觉的一黯,随之又想起甄柔今日的一番举动,还有刚才理直气壮宣示主权的话,到底比以前主动得让人惊喜太多,神色间已然再窥不得一丝痕迹,只余淡淡的笑意。

他收回手,道:“她毕竟乃我生母侄女,又与我有挡剑之恩,我不愿逼迫她即日下嫁,故给她留了一两月时间,在你上洛阳之前,决定好驸马人选。之后,君侯将携你一起举家迁往洛阳,我需将一切安排妥当以待你们到来,就将长宁公主及保皇派的事交于肖先生。”

言及肖先生,曹劲语气蓦地一沉,薄唇抿成一条线,黝黑冷硬的面孔上有厉色一闪而过。

看曹劲不掩饰的神色,甄柔心中了然,看来多半是肖先生擅作主张了。

“在昨日下午遇见长宁公主之前,我原以为肖先生为了笼络保皇派中几个我十分看重的治世之才,将长宁公主择婿一事略耽搁几日。”曹劲蹙眉道,“未料今日见肖先生,才知就在你到洛阳前一天,肖先生再次询问长宁公主可择好夫婿人选,长宁公主提议,她愿与我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待我将保皇派的人收为己用后,她再自请下堂。肖先生有治世之才,怜悯天下百姓之心,他看重保皇派一些能人有造福百姓之能,又念及长宁公主提议对你我的婚姻并无实质损害,故背我答应了长宁公主的提议。”

到此,有关与长宁公主的所有牵扯尽数道完。

曹劲含笑看着甄柔道:“我已全部说了,阿柔若有不清楚了,还可继续问我。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恳求夫人的原谅。”

说时已不见先前的机锋,语气里有着戏虐的讨好。

但看着曹劲这一副笑脸,甄柔却委实笑不出来。

非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长宁公主确实是一个极为聪明出色的情敌。

这种对曹劲百利而无一害的提议,也难怪肖先生会不惜违背曹劲的意思,也要私自替曹劲答应下来。毕竟一切都是长宁公主心甘情愿,他们则不用背负任何愧疚,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获得保皇派的支持,最后再等长宁公主自请下堂,不就圆满解决了所有事么?

这样一想,连她都忍不住想替曹劲答应长宁公主的提议了。

想来在肖先生看来,即便曹劲后面知道了,也会觉得对自己无所影响而答应。至于她,若真是一个贤内助,一心为曹劲想,也当答应了长公主提议不是么?

可是她没有,在不知道他们私下约定之前,在未等到长宁公主昨日所说的上门解释之前,就已经蛮横不讲理地将府里的宫女遣送回去,还闹得满城皆知。

如是,她和长宁公主,一个是不知道顾全大局、尚未曹劲延绵子嗣的原配,一个则是深明大义的红粉知己,甚至愿意为曹劲完全牺牲奉献自己而不求任何回报——她们两人俨然已经高低立见了。

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她迷途知返,为弥补今日的不贤之举亲自代曹劲求娶长宁公主,还是继续坚持不顾大局的妒妇之举,都已较长宁公主落了下乘。

第三百四十二章 明朗

当真是皇宫里出来的人。

一个才十八岁的女孩儿,竟有这等缜密的心思。

回想她十八岁的时候,正绞尽脑汁地摆脱曹劲,结果被曹劲猫捉老鼠的戏弄一番,她挣扎着又回到原点。

不过既然怎样都是她落下风下乘,那么就坚持做她的妒妇,反正她就是没有为了曹劲的大业牺牲小我的凛然大义。

在心里将前因后果反应过来,甄柔主意就是一定,只道:“之前的误会是说清楚了,可之后怎么做你没说?”甄柔不喜欢绕来绕去,暗示来暗示去,索性直接将自己的意思表达道:“世子认为我不顾大局也罢,是妒妇也罢,总之在我眼里,娶了就是娶了,没有什么权宜之计的假夫妻。”

说完,甄柔也不回避,微仰着头,直视曹劲。

未料自己严肃地等着曹劲回答,他却意味不明地戏谑道:“这个时候,你倒从不回避。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胆小,还是天生胆大。”

甄柔心思都在曹劲打算如何解决长宁公主的事上,哪有心思理会其他,闻言只觉曹劲左顾而言他,不由怒目而视。

却没想到曹劲再次让她意外了。

只见曹劲慵懒的神色一变,冷哼道:“长宁公主心思太多,还将心思动到你和满满的头上,既然她不想自己择婿,那我就为她择一驸马好了。”

意外曹劲居然也知道这等女人之间的算计,甄柔来不及多想这与满满何关,只讶然道:“你都明白?”

看着甄柔眼里的意外,曹劲目光温柔的凝视着甄柔,却只是淡淡道:“只要不是眼瞎耳聋的人,都能明白。会不明白,只不过男人的劣性根子作祟罢了,想坐享齐人之福,便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是了,以前外祖母下邳太后就曾这样说过。

男子想坐享齐人之福,便装聋作哑,只愿看到女人呈现在他们跟前好的一面,而不愿去涉及千娇百媚的美人背后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如此联想到外祖母的话,甄柔不由更意外了,她委实没想到曹劲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概因为曹劲已给了满意的回答——不为长宁公主诱人的提议心动,仍要让长宁公主嫁给他人,甄柔心里大安之下,又为曹劲为她做到这一步而触动。

许是男女之情就是一种让人得一想二,忍不住想占有的更多,让她接着却抓住曹劲话里的齐人之福,仿若闲聊般问道:“夫君说,男人的劣性根子都想坐享齐人之福,那夫君呢?”语气稀松平常,双目却直视曹劲,望向他黑眸深处。

听到甄柔终于肯唤他一声夫君了,曹劲浓眉一轩,然后见甄柔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隐有审视,他颇有作茧自缚之感,只好尴尬的咳嗽道:“我素来不近女色,阿柔你也是知道的。”

答案说不上满意,却也是事实,没什么好再纠缠着不放,只是难得看到曹劲这样子,甄柔才不会傻傻的放过,她端起新添的茶水,不置可否道:“是吗?夫君确实清心寡欲,只是前有青梅竹马的旧情人对夫君念念不忘,如今又有金珠玉叶的嫡长公主一颗芳心暗许,倒也是艳福不浅。”

说罢,就着茶香正浓之时,一口仰尽盏中茶。

茶水入喉,回味甘甜。

这时,方知心情浮躁时,茶水固然有安神静心之效,能沁人心脾,却还是比不上心中大石落下,悠哉游哉时饮茶。

于是,甄柔惬意地闭上眼睛,一边感受茶水的回味悠长,一边暗自高兴终于让曹劲语塞了,不妨曹劲悄无声息地从对案的席上起身,便是绕过长案一头,将她拦腰抱起,惊得她差点将茶盏摔碎,好在茶盏在案上打了几个转,还是安然无恙地立稳了。

“你做什么!?”甄柔吁了一口气,又唯恐自己摔下去,只好双臂环上曹劲的颈项。

曹劲笑道:“向夫人证明,我对其他女子确实清心寡欲,唯对阿柔欲壑难填。”说时,已大步流星的转过屏风,走进内室里间,直达卧榻。

甄柔面红耳赤,即便是在只有他二人的内室之中,但也委实不妨曹劲说出“欲壑难填”这等字眼,“你……”才及说出一个字,人已被压了下去,眼前顿时一片黑影黯下。

曹劲手撑卧榻,人覆在甄柔的咫尺之上,看着甄柔泛红的双颊,他深幽的黑眸着迷而惊艳,沙哑着低沉的嗓音道:“有阿柔这样的姝丽佳人相伴,我曹劲确实艳福不浅。”说着目光变得专注,声音也温柔极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于我而言,阿柔一人胜世间万千女子。是以,有阿柔伴之,我已足矣。”

女子所求的良人,不过就是一心一意待自己的人罢了。

听到曹劲温声细语的许诺有她一人足矣,这让她如何不沉溺于其中呢?乃至让她忘记前世的遭遇,再心甘情愿纵身投入一次……

前世,她知道薛钦心中只有她一人,可终究抵不过他口中的大业,所以薛钦娶了邓氏。

今生,她即便能让曹劲心中只有她一人,他们恩爱依旧,可又能与这天下大业相比么?又能让曹劲像这次舍弃长宁公主带来的政治筹码一样,继续坚持对她的感情么?

甄柔不想比,也不想去设想。

她只告诉自己亲身走一遭才知道,然后灼热而熟悉的吻戏卷所有的感官,她脑子里也再无法思考了,在摇晃中迷失了自己……

一晌贪欢,天上人间。

翌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明媚的阳光透过南窗,洒满一室。

正如俗言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即便话糙理却不糙。

一夜之后,甄柔和曹劲就好像这农历七月下旬的朝阳,明媚灿烂。

甄柔这一天早上,又恢复成三年前的日常,陪曹劲晨练,然后共进朝食,只是如今他们之间多了一个小人儿,再加上这个小人儿一起送曹劲上朝。

然而,这日他们的府邸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外面却是流言蜚语满天飞。

第三百四十三章 众怒

虽有曹劲在宫门口那一番纵容的话为甄柔背书,但在遵守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各大官家府邸,甄柔的做法还是过于鲁莽了。

仅仅一夜之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商贾平民,中间还有不少舞弄墨的人秀士,出于这个时代对妇人贤良大度的苛求,尤其是在他们认为高门的当家主母更应该有容人的胸襟,并当极力维护丈夫和家门的荣耀声誉,而甄柔的做法正好与此背道而驰,让他们仿佛自己被踩到痛脚般怒斥起甄柔。大约也是秉着法不责众的心里,或是口长在众人的嘴上,如何去追究?于是一时对于甄柔的口诛笔伐闹得满城风雨。

其中,男子因劣性根子的自私想法使然,大为不赞同甄柔的做法,也暗地里嘲笑曹劲有眼无珠,错将鱼目当珍珠,竟求娶宠爱甄柔这等不贤妇人,当真是色令智昏。

此外,同身为这个时代弱势一方的女子,她们不管心里真实的想法到底如何,但都愤愤不平甄柔这样完全不顾丈夫脸面的妒妇行径,凭什么还能得到曹劲这样手握大权的男人偏宠?而且都成婚都五载了,居然只诞下了一女,曹劲竟还没有纳妾生子。她们再看自己的丈夫,再看每日晃在自己跟前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妾室,还有不得不面上一视同仁的庶子庶女们,为何同为女子,她们都那样委曲求全了,结果反而不如甄柔这样的妇人顺心?

心绪难平之下,洛阳城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希望长宁公主能嫁给曹劲,这样大家才一样不是?

既然都为高门的主母,享受夫贵妻荣的尊荣,那就当牺牲独占丈夫的宠爱,与其他女人一起共侍一夫才是。

这种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心里,再加上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引导,甄柔嫁给曹劲多年只得一女,累得曹劲而立之年尚无后继之人,当主动退位让贤长宁公主之类的传闻也冒了出来。

当真是帝都,什么都比其他地方发展的快。

其流言之广,传播之迅速,一夜便是人尽皆知。

等甄柔留阿玉在府里带满满,她则带了阿玉,如常和郑玲珑一起去隔壁侯府晨省时,府外莫名多了一些往来的路人,这些人看似路过,却不是向她们一行人偷偷打量过来,就是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隐约可以听到那么一两句,无非就是无子、善妒一类的话。

甄柔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下有些揣测,只作不知,目不斜视地向侯府走去。

郑玲珑却不能坐视不管、听而不闻,她待一入侯府,没了那些窥视议论的人,立马担心道:“阿柔,昨日的事怕是闹得有些大,毕竟一两百人往宫里的方向去,以后过侯府来还是乘步辇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郑玲珑的关心,她也不好不回应,甄柔遂说道:“多谢长嫂关心,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而去屈就自己?我喜欢早上散步,以后也会继续如此。”

郑玲珑也不过出于面子情劝劝,听到甄柔这个当事人都不在意,她也没什么好再劝,只是见甄柔一副闲庭散步的样子,好一派成竹在胸,一直搁在心里的事再是忍不住地冒了头,然后只得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试探的道:“你说的也是,何苦去活在别人的眼里,只是仲策现在毕竟不仅是齐侯世子,还官拜大将军,可谓位高权重,阿柔昨日之举,我恐仲策认为伤了他的颜面,你们……”犹豫了一下,似很担心般,“……应该没事吧。”

甄柔不耐一直对郑玲珑一问一答,她索性直接说道:“世子将中馈托付于我,府内大小事务自有我处理,他不会多过问。至于长宁公主,乃当今天子胞姐,身份尊贵,又是一待嫁的少姑,名声何等重要?与已婚有孩子的臣子传出这等流言,世子也心下愧疚,会尽快着手处理此事,不再拖累长宁公主。所以,长嫂也不用多操心。”

这话说得就很清楚明白了,曹劲并未怪罪她昨日的行为,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而与长宁公主的是非,曹劲也会尽快处理妥当,意思就是不会迎娶长宁公主。此外还有言下之意,所有的都说了,让郑玲珑不要再多问了。

郑玲珑听得一怔,饶是从甄柔一派从容的态度上,就隐约猜到不仅甄柔昨日的大闹没事,连长宁公主的事也一并解决了,可真听到甄柔如此轻而易举的化解了,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郑玲珑这一听之后,确实没有心思再多言了,倒也随了甄柔的意,两人后面一路无话直到卞夫人的院子。

昨日遣送近一百名的侍女回宫,可谓满城皆知,曹府内眷即使初来乍到,又居于隔壁之近便,自也是知道,遂今日来晨省的人都来的格外早,甄柔一到,她们就是一副不知如何说甄柔的样子,只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甄柔昨日既然敢那样做,今早就做好了应对一众曹家女人的心思,所以也就在路上不耐郑玲珑的问来问去。这会儿,心里有了准备,她对堂上一众目光依旧只作不知,尔后目不斜视地往自己的位子上走去,仿佛昨日闹出这么大风波的人不是自己。

甄柔的行为,显然与卞夫人的处事方式截然不同。但两人名义上还是有姑妇的这层关系在,因不是嫡亲姑妇,故昨日没有单独叫了甄柔说上一二,而今日却不得不略教诲几句。

然,当看见甄柔那一派底气十足的样子,卞夫人眼睛倏然一眯,心里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是一变,当场对甄柔发难道:“世子夫人,如今你与我们虽分府而居,但曹家未分家,你与世子又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其一言一行不仅关系自身,更关系曹家。这次你可知错!?”

母女连心,知女莫若母,生为爱女又如何不了解母亲?

坐在西侧首位的曹金珠,见卞夫人骤然发难,她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但早看不过母亲处处隐忍退让的样子,也就乐见其成地看起戏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大错

都知道卞夫人乃一介倡姬上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必有过人之处。

只是十多二十年下来,都习惯了卞夫人处处退让、时时化干戈为玉帛的处事,突然见一直对甄柔释出善意的卞夫人发怒,在场上下都是意外。

随之,却是心下一转,道是人人皆知曹郑的继承人之争,乃曹劲与曹勤之争,一个是原配嫡子,一个是继室嫡子,但却是实际上的嫡长子,二者在身份上可谓势均力敌。而以往都是曹勤与曹劲明争暗斗,卞夫人一直不偏不倚,偶有偏帮,也是大义灭亲的偏向曹劲这个继子,可显然无人真相信卞夫人能如此大义凛然,毕竟人都有私心。

此时,见卞夫人终于向甄柔发难,也只道是见曹劲如今远远将曹勤甩在后面,世子之位稳如泰山不说,还官拜一品大将军,便是曹郑都隐压不住其势,是以卞夫人急了,正好甄柔又将把柄送了过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心思转来,左侧席地而坐的五位侧夫人,一来自身不过一侧室,也无资格在堂堂世子夫人面前指手画脚,一来到底事不关己,她们又何必卷入别人的纷争之中,这便也作壁上观地看戏。

至于其他人多少也是存了事不关己的心思,只观不语。

一时间,堂上针落可闻,只余卞夫人气势慑人。

甄柔走向右侧自己席位的脚步一顿,她亦颇为意外。

自嫁进曹府的这五年,卞夫人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并无任何刻意刁钻为难,她们这对名义上的姑妇可谓相敬如宾,倒也算得上十分融洽。此外,卞夫人一贯行事颇为公正严明,平衡着侯府后方。委实不论从哪一处思忖,卞夫人都不当趁机对她发难,至多今日口头上教诲一二,过个面子情就行了。

可是看卞夫人现在的样子,显然不想三言两语的揭过。

她虽不愿与人结怨,可也不能忍气吞声任人欺凌。

甄柔心中一定,就在当地站定,直视基台上高坐的卞夫人,不卑不亢地道:“儿妇无错,何来知错?”

一语落下,堂上又是一寂。

众人与甄柔也相处了好几年,对甄柔的为人处事也看在眼里,这些年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甚至在妻凭夫贵成了世子夫人,还受曹郑毫无迹象可寻的百般看重,也不见她有任何得意,足以可见其人性子温和,不是那等会与人一争长短的性子。此时,竟然也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

难道以前是她们看错了人?

还是那时因为曹劲不在身边,才略收敛。

如今既有曹劲在旁,曹劲还权势更大,以为自己身后仰仗够了,所以就不再装下去了?

看着气势半点不输的甄柔,堂上众人脑中一刹那闪过诸多念头。

卞夫人似乎也没料到甄柔一声辩解都没有,便直道自己没错,再看甄柔那副长身玉立于堂上的样子,云淡风轻地好似眼底下都是卑微的尘埃——多少年了,即便有人在她背后议论纷纷,可在她面前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称一声君侯夫人!真是高门出生的贵女,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看着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甄柔,卞夫人心思每转愈下,一贯笑容可掬的脸上也不掩怒气,青一阵白一阵。

郑玲珑和甄柔一起进来的,在甄柔被叫住时,她也顺势驻足。此刻见卞夫人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怒色,不由在一旁扯了扯甄柔的衣袖,小声提醒道:“阿柔,夫人乃姑氏,我们做儿妇的当敬之,不可与其挣扎。”

甄柔看卞夫人脸色就知今日难以善终,她今日一旦退步,只会叫卞夫人得寸进尺。而且从今早府外的动静看,就知洛阳可谓稍有异动,便会引得众人知晓。她初来洛阳,不能让人以为她好欺,不然她如何有资格立在曹劲身边?而以后诸如长宁公主之流,又将有多少欺她懦弱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有难道都要像这次一样,每每大闹一场?

当然不能。

甄柔的心里很明白,她拂开郑玲珑的手,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阿柔不如长嫂良善明事理,但也知道父慈子孝一说,今日夫人不慈,我一来就欲加之罪,这让我如何孝之敬之?但此乃夫人欲发作我,与长嫂无关,我不愿拖累长嫂,是以长嫂,且坐。”

一句无关,有一句且坐,意思也表达十分明白。

郑玲珑私心也是不愿对上卞夫人,那毕竟是当家主母,堂堂的君侯夫人,只是她一直依附于曹劲,他们大房与三房在世人眼中乃同气连枝,她自也不能袖手旁观,甚至于甄柔在外面遇事,若有必要,她也得挺身而出,现在甄柔将她撇得一干二净,她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回了甄柔一个小心的眼神,便带侍女坐到一旁。

卞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顿时怒不可遏,少见的直接一拍案发怒道:“好一个讲义气不牵连他人的世子夫人!好一个父不慈子何孝!好一个甄女!”

一连三个好,可见卞夫人气到极点,堂内愈发一片沉寂。

只听卞夫人怒道:“自你进门,君侯和我一直看重你乃名门之后,君侯也再三赞你佳妇,可你却如何回报君侯的厚爱!?世子三十而立,至今还后继无人,可也无人人怪你,并对你所出之女爱若有加。然你还不知感恩,妒心甚重,为霸占夫宠,竟将我曹门、君侯,乃至世子的颜面置于不顾!我真是没见过哪一位名门贵女、高门贵妇,为把持后宅做出你这等撕破脸皮的事!将一百来名侍女,你就那样大张旗鼓的让人遣送回宫里!是生怕天下人不知世子雄才大略,却有一妒妇为妻?还是惧内!?”

一口气怒斥不停,震怒非常。

又是一句句大义凛然,听下来完全没有任何私心,当真是认为甄柔之错。

而在众人看来,也确实是甄柔之错。

曹劲身为世子,已年满三十,却至今后继无人,是当纳妾延绵子嗣。而甄柔身为妻子,未生育子嗣本就是错,如今还阻止夫婿纳妾,并那样大张旗鼓,将夫家的脸面置于何地?尤其是对于曹劲的影响,正如卞夫人所言,此举着实影响曹劲的声誉。

众人一听一想,只觉卞夫人还是卞夫人,秉持处事公道,甄柔这回真是太冲动犯大错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坚定

卞夫人高居上位,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犹带怒火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随之却是闭上眼睛,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须臾方睁眼,语重长心道:“甄女,这些年你也算守本分,进退有度,我也不想为难你。此事才发生一天,还有转圜的余地,你自去长宁公主府登门道歉,再将那些遣走的宫女迎回来。如此一来,想必君候也会念在你及时悔过不予计较,世子也不会因此与你生嫌。”

还以为卞夫人会如何发作甄柔,结果还是举重若轻的放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甄柔昨日才大闹了一番,结果立马又灰头土脸的去纠正过来,还要亲自登门给长宁公主道歉,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洛阳一众夫人跟前出现?再经这一道歉,不就是默认了长宁公主嫁过来,到时怕是甄柔连娥皇女英都够不上了,只能弄得妻不妻妾不妾的样子了。

这可是比任何惩罚都来的重了。

众人反应过来,同情可怜甄柔之余,再看卞夫人一副为甄柔着想的样子,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鉴于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但这一刻都下意识地对卞夫人多了一分忌惮,也想起当初与卞夫人处处争锋的环夫人,为了养在卞夫人膝下的两个儿子,如今也已经开始对卞夫人俯首帖耳了。

念头由此及彼,众人心中又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当年环夫人突然失宠也是卞夫人之故?还有当时甄姚之所以会被君候看中,也是卞夫人邀请甄姚出席暖寒会……

疑惑刚生,只见坐在左侧首位,高坐于圈形扶手坐榻上的甄姚,对卞夫人冷笑道:“想挽回我曹门的声望,不连累世子有管妻不严的名声,何须世子夫人去给长宁公主赔罪?让世子夫人主动给世子纳几个高门出身的妾室,照样能挽回名声,弥补昨日世子夫人的冲动之举!”

冷声一驳后,甄姚手抚着尚不明显的孕肚,眼露轻蔑的瞥向卞夫人,轻轻一笑,声若莺啼,却是说不尽的嘲讽之意,“夫人许是不大明白,高门有高门的风范。我侯府的世子夫人,岂能轻易与人低头?这才是将我曹门的脸面送给人践踏!”

一开口就是与卞夫人反着来,还明嘲暗讽的刺了卞夫人一番。

是了,如果甄姚是卞夫人扶持起来的,又岂会与卞夫人作对?

还有当时可是环夫人之子曹八郎将君候引到暖寒会上,才会使甄姚有机会得宠于君候。

看来真是她们想多了。

众人思绪一变,就将心中的疑虑打消,心思回到甄柔的事上来。

甄姚和甄柔到底是同宗同族的姐妹,关键时刻还是会站出来为彼此说话。

的确,甄姚给出的办法,比卞夫人好太多了。

一句侯府的世子夫人岂能轻易与人低头?就断定了甄柔不能给长宁公主道歉。此外,既然连道歉都是有辱曹门风范,再迎娶长宁公主不就是更低头了么?如是,也就可以断了曹劲迎娶长宁公主之事。

尔后,虽还要为曹劲纳妾室,且还是出身高门的贵女,但贵女到底和嫡长公主比不了,入门就将屈居于甄柔之下。这样做里子面子都有了,又可以弥补昨日的冲动,挽回曹郑的看重,曹劲也会依旧偏宠着,甚至不定会生出一些愧疚来,毕竟将甄柔母女留在信都三年,甄柔却才重逢就为之纳妾,到时曹劲的后院还不是甄柔一个人独大?

思及此,众人看甄姚的目光也不禁一变,不过三言两语,就将甄柔的颓势扭转过来。

而且比起娶长宁公主,显然纳洛阳的高门贵女为妾室,更有益于曹家及曹劲的利益。

建平帝和长宁公主这对姐弟,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姐弟,可谁不知道他们姐弟根本就为曹劲所掌控,迎娶长宁公主,不过让曹家面子上更好看一些,笼络一下忠于皇室的旧臣。但有建平帝在手,将旧臣收归旗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所以何必非要娶长宁公主呢?

又则高门望族素来只以一族的利益为重。若曹劲与洛阳当地的高门望族结亲,两边再一利益结盟,曹劲也能就此获得他们的支持。这样不仅利于曹家在洛阳立足,也利于曹劲的势力更加稳固。

如是,这番操作一旦成功,甄柔昨日之举非但不是冲动行事了,甚至还可以在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面前邀功。

众人越想越是心惊,对于甄姚也越是拜服,原以为不过以色侍人,却也有这等心计,当真不愧是彭城甄氏女,甄公的嫡亲后人。

众人能想到的,卞夫人更是一刹就想清楚个中厉害,她目中黯色一闪,却不及懊悔闪过,看着甄姚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肚子,眉宇间对权利的渴望,柔柔水眸也难以掩饰的勃勃野心,她忽而又镇定下来,也一贯的大度包容甄姚的不敬,只对甄柔道:“姚夫人说的也在理,世子夫人就自己选择吧,看是要主动为世子纳几位高门侧室,还是要亲自上门给长宁公主道歉。”蓦然一停,深深地看了甄柔一眼,意有所指道:“至于其他再另想办法。”

最后一句尾音未落,甄姚已经吟吟笑出声了。

她真不知道卞夫人怎么想的,居然还在暗示甄柔选择向长宁公主道歉,想让甄柔以为道歉之后,还可以再想办法不娶长宁公主么?

真是可笑,道歉之后,能不能想出办法都是两说。

再则有了她这样两全其美的办法,是个人都知道会这么选,甄柔又不是——

然,骤然想起甄柔的性子,甄姚笑容一僵。

甄柔深受其母曲阳翁主影响,不是会为夫君纳妾的性子。不定甄柔就受了卞夫人的蛊惑,想着先向长宁公主道歉,再图谋破坏长宁公主嫁给曹劲的事……

此念还未转完,就见甄柔朝她道:“谢过姚夫人好意提点,不过我绝不会为世子纳妾,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甄柔一字一顿地说道。

语声徐徐,却是掷地有声,态度坚定。

第三百四十六章 反击

甄姚脸色倏然一变,一下坐直了身子。

此言却正中卞夫人下怀,她露出一个微笑道:“既然世子夫人选择向长宁公主登门道歉,那就这样吧。至于君候那边,我也会为你说情,只是以后却不能再如此冲动了。”

和颜悦色,俨然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甄姚没想到甄柔如此不知轻重,再看卞夫人的得色,就觉面上阵阵难堪,却又不能再多言什么,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对甄柔拂袖一怒道:“今日乃我多事,世子夫人自行决断吧!”说罢,就又倚靠回圈形扶手上,一副不愿再多理会甄柔之态。

对于甄姚的不快,甄柔沉默以对,她只抬眸看向卞夫人,轻缓的语声不变道:“夫人,您误会了。儿妇之前就说了,儿妇无错。所以,儿妇既不会为世子纳妾,也不会向长宁公主道歉。”

语毕,满堂哗然。

众人都没想到甄柔会如此冥顽不灵。

接着却是冷笑连连,这个甄女莫不是仗着君侯的看重,以为这次君侯还会为她撑腰?

莫说她只是君侯的儿妇,便是君侯的亲生女儿,君侯怕都要面上说一两句。

一时间,在场众人对甄柔的感官顿时一变,只冷漠地等看甄柔张狂的下场。

到底还是一起长大的甄姚更了解甄柔,听到甄柔并没有如卞夫人的意,她颇有意思的微挑黛眉,重新看向甄柔。

卞夫人却听得亦不禁冷笑,只认为甄柔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真不知所谓,她再次问道:“甄女,你定要这般肆意妄为?”

相对在场气氛一触即发的分庭对峙,甄柔依旧不徐不疾,一身茜红色勾金丝绣凤的广袖长袍纹丝不动,她只娉婷地立在堂上,曼声道:“何为肆意?何为妄为?我被世子托付中馈,处理世子后院内务,本就是理所应当,为何要向长宁公主一个外人道歉?恕儿妇委实不能理解夫人所想,今日也就不再久留了,儿妇这就告辞。”说罢,行礼如仪地欠身一福,便淡淡看了随侍一旁的阿丽一眼,示意可走,即转身向堂外走去。

看着甄柔主仆离开的背影,卞夫人多年移气养体的功夫,到底搁不住被甄柔这样无视,新仇旧恨使然,被冒犯之感登时盈满胸口。

然而这还不要紧,毕竟是多年隐忍成习惯,忍到她都快忘记自己的心气了。

可今日若让甄柔这样走了,洛阳又是初来乍到,曹劲的世子之位不仅稳如泰山,如今还占着大将军之位,把持着建平帝的新朝廷,那她这个君侯夫人该如何立足?她儿曹勤又当如何立足!?

卞夫人终于搁不住铁青的脸色,盘着高高假髻的华发上金步摇微微颤动,划过流光一样的金芒,喝道:“大胆甄女!还不站住!”

甄柔脚步一滞,随即充耳不闻,继续朝外走去。

侧后方的阿丽已经被卞夫人的厉喝吓住,愣在那里,但见甄柔已走远了数步,她忙回神,赶紧跟上。

卞夫人再次沉声说道:“肆意妄为,目无尊长,我身为姑氏,理当给予教诲!”说罢骤然起身,卞夫人环顾四周,“来人,将甄女给我拦住,跪在堂下!再去请长宁公主过府,世子夫人将要向她磕头赔罪!”

这是卞夫人的院子,立在堂内四禺的都是卞夫人的侍女。

她们一听卞夫人吩咐,当下五六个侍女领命,立马向甄柔聚拢。

甄柔没想到一贯温和的卞夫人会对她屈打成招,这一点确实是她失算了,因为与卞夫人这些年的相敬如宾,竟忘了曹劲曾说过卞夫人在阿姝一事上的作为。她意外之下,当即做出反应,怒视周遭,厉色道:“谁敢上来!”

一声暂喝住上前的侍女,但正堂门口的侍女已经如门墙一样拦了起来。

甄柔定定盯着门口的一众侍女,依旧怒目而视道:“我乃君候亲自上奏请命,由当今天子钦封的世子夫人,上品命妇,你们谁敢拦我,就是以下犯上,尽数杖毙!”

时下仆从就是主人的从属物,命如草芥。

甄柔又是有品阶的命妇,还受曹郑看重,连大娘子曹金珠依稀都不能与之争锋,她们这些奴婢又岂敢冒犯甄柔?那当真是以下犯上了。

如是,门口的侍女一下被甄柔吓住了,开始你看我我看你,渐渐有让开的趋势。

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都已经下了命了,若还让甄柔走了,她这侯府主母也就不用当了。

卞夫人目光一厉,向一旁的春嬷嬷使了一个眼色,春嬷嬷立马亲自带了两个侍女上前。

这时,门口的侍女在甄柔厉色下,还是禁不住地让开了路。

春嬷嬷眼看甄柔就要跨出门槛走出去,她三步并两步地上前,一把抓住甄柔宽大的广袖,尖声喊道:“世子夫人!老奴得罪了!”看向左右,命道:“给我按住世子——”

犹言未完,“啪——”地一声掌掴清晰响起。

甄柔趁着春嬷嬷对左右的侍女吩咐时,她用未被拽住的一只手,一个转身,狠狠地掌掴在春嬷嬷的脸上。

春嬷嬷是慌忙跑上来的,脚下本就未站得很稳。

甄柔又自身下满满之后,经常抱女儿,又不时会在府里的跑马场纵马,手臂的力量已然不是当初娇生惯养的少女时期可比。

是以,甄柔这一掌掴,当场就将春嬷嬷一下煽了个踉跄,直直跌坐在地上。

春嬷嬷自卞氏成了君候夫人以来,这些年走到哪里去不是人人捧着,她虽为奴婢,可平时也是有小侍女伺候着,她从没想过会被人这样狠狠煽耳光。她摸着火烧火燎的左脸,不可思议又狠戾的盯着甄柔。

那目光又阴又毒,仿佛恨不得生吃了甄柔。

而其他人都被甄柔这煽耳光的举动惊住,一时忘了反应。

甄柔索性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狗仗人势的春嬷嬷,冷声道:“大胆贱婢,我岂是你能动手的!这一耳光,乃是我看着夫人的面上轻饶于你!”说完目光从满堂众人面上逐一掠过,最后落在正对面的卞夫人身上,道:“夫人,世子和儿妇的府邸还有上千护卫,儿妇一旦晚归,到时他们一起围攻进府,闹出比昨日更大的阵仗,可就不能怪儿妇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及时

甄柔说时,她和卞夫人的目光隔着偌大的正堂隔空而视。

这时,卞夫人也早已离开位子,走下基台。

堂上一片寂静。

这是卞夫人与甄柔的交锋。

她们一个是现在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未来的女主人。

两人尊荣的地位,决定她们的争锋,其余人无权干涉。

而显然两人现在已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

府中谁不知道春嬷嬷是卞夫人的掌事,掌掴春嬷嬷等于一耳光狠狠煽到卞夫人脸上。现在,甄柔不仅如此,还拿一众听命于她的护卫威胁。卞夫人这时若被震慑住,让甄柔走出侯府大门,她这二十多年来树立的威信,让世人忘记她曾乃一名卑贱的倡姬,都将受到莫大的影响。

然而,若真硬抗硬,万一甄柔口中的侍卫真大张旗鼓地来侯府寻人,可谓两败俱伤,卞夫人也同样不好下台,毕竟一个被儿妇逼成这样的姑氏,可见无能也无权,如何被眼高于顶的洛阳贵妇们看得上?在府中又当怎样服众?

看来甄柔也是一个极会隐藏的。

她们也真是让甄柔这些年的温和表象所蒙蔽,甄柔这人分明就不是一个善茬。

本来是自己大错难弥补,转眼却将卞夫人也弄的进退维谷。

蓦然地,众人看着不卑不亢立在堂上的甄柔,仿佛隐约看到那位从未见过、却被君侯引为身平最恨之人——甄公的影子。

当初一句怒骂“曹贼”的话,逼得君侯十多年一直广受诟病,并为这等声名所累,不受天下士子所见待,使招揽人才之路难上加难。君侯为挽回自己这等名声,这些年可谓下足了功夫,几次被封异姓王,都因刘氏皇族祖制异姓不得封王而推辞,生恐这“曹贼”恶名更为显著。

这甄女对卞夫人的争锋,当真还颇有几分当年甄公对君侯的牵制之能。

众人看向甄柔的目光,渐渐从对其不知所谓的嘲弄变得郑重起来。

卞夫人却只是目光阴冷的盯着甄柔,十年如一日的柔慈端庄面容有了明显可见的裂痕。眼看真实情绪再隐忍不住地要露出来,她骤然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之所以落到现在的境地,就是因为曹劲的地位越发巩固,她太着急了,所以不能再急了。

渐渐地,卞夫人脸上的神色开始趋于平缓。

依旧一身红衣醒目的曹金珠,她一见自己的母亲卞夫人神色有变,就知卞夫人有退缩之意,可现在是能退缩的时候么?

卞夫人一旦退缩,沦为笑柄的不止有卞夫人,还有自己!

她如今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待嫁的好韶华,而她的未来就在洛阳,她岂能让母亲连带自己一起在未来夫家眼下沦为笑柄?尤其凭借曹家现在的权势,她必然所嫁非凡,可她母族已是人人皆知的倡门,现在万不能再有污点了!

心念之下,曹金珠当机立断,即刻起身,大义凛然道:“世子夫人,你目无尊长,威胁姑氏。我身为夫人之女,断不能容忍!现在侍女不敢动你,我只有代母亲动手!得罪!”说时就已向立在门口内侧的甄柔而去。

卞夫人未料自己才冷静下来,自己的爱女就冲动下手,她忙睁眼,急切喊道:“金珠!”

一声未落,不及多言,李玉莲也猛地起身。

她与曹金珠同样的心思,都不能任卞夫人在这场对峙中退让,否则她的丈夫曹勤更难在曹劲控制的新朝廷立足,连她娘家的声望都会受损,于是立即打断卞夫人阻止的话,支援夫妹曹金珠道:“我身为儿妇,亦是世子夫人的嫂嫂,自也不能任世子夫人如此冲撞夫人!”一边说一边也向甄柔走过去,“大妹妹,我与你一起动手。”

卞夫人看得一急,忙叫住手,见不听,又搬出其他话劝道:“成何体统!又不是乡野村姑,哪有尔等动手的!”

平时来往不多的姑嫂两人,这一刻出奇的想法一致,对于卞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只想压着甄柔跪下。

她们俩对视一眼,就默契地一左一右像甄柔钳制而去。

这对姑嫂都是将门出身,自幼舞枪弄棒,虽是养尊处优,其手脚也非寻常女子可比,甄柔一个普通女子如何能抵挡?

转眼间,甄柔的肩膀和手臂就被姑嫂两个一人一边的按住。

练过拳脚的人,是学过人体筋骨脉络的,姑嫂一按住甄柔,就往甄柔筋脉穴位处最疼的地方按,甫一触及,就疼得甄柔要忍不住痛呼出声,好在及时咬住牙关,方没呼出声来。

甄柔咬着牙,忍着痛,心绪快速转动。

看来今日亏是吃定了。

来之前,她与阿玉说过,今日晨省必然会有人找些话说,到时她会直接告辞离开。也就是将回去得很早,阿玉若迟迟见不到她人回去,必会派人打听,到时知道她的情况,定会让卫原带人来解围。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务之急,应是先保全自己,继续震慑一众侍女,不能让这些侍女看到曹金珠和李玉莲这对姑嫂动手后,也纷纷有了向她动手的勇气。

甄柔一念至此,正要忍着疼喝止这对姑嫂,让自己不用到跪下的地步,却还未出声,只听一个震怒又错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中气十足,语声透着威严。

这个声音,毫无疑问,正是侯府主人曹郑。

可君侯这时不是该在上朝么?

怎么会出现在后宅?

所有人都是一愣。

姑嫂两人更觉得不会是曹郑,心中却已然又虚又怕。

她们心里十分清楚,现在亲自动手的行为简直不可取,她们也没想过亲自动手,不过是为了给被甄柔震慑住的一众侍女勇气。

只想压住甄柔,连把甄柔按跪下的打算都没,就准备交给四周的侍女,让她们押住甄柔跪下。

这下一瞬就要交给侍女们了,怎会这么巧曹郑就来了?

姑嫂两人难以置信间,不敢也不愿相信间,就微微一愣,按着甄柔的肩膀手臂愣在当地。

“没听见么!?”曹郑见人还不动,他再次震怒,“还不住手!”

声音入耳,还不及反应,姑嫂两人只见卞夫人神色倏然大变,声音拔高:“君侯,您怎么来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撑腰

在卞夫人略变调的声音中,一身黑中扬红朝服的曹郑拾阶而上,安内侍低眉顺目地跟在后面,一眼掠过堂内的情形,他暗自摇了摇头。

姑嫂两个脸色早已急遽一白,几乎在第一时间双双放手,回头就见曹郑已走至跟前。

“父……父亲……”

曹金珠身为曹郑的第一个女儿,还是嫡出,加之生母卞夫人颇受曹郑敬重,她一直十分得宠,为了赢得曹郑的喜爱,得一句虎父无犬女、巾帼不让须眉的称赞,她自幼就让自己喜欢上舞枪弄棒。

再后来,又偶然得知曹郑认为高门贵女当是一身红衣,目下无尘,鲜衣怒马,她就让自己的衣箱里除了红衣找不到第二种颜色,也时时谨记维持高门贵女的矜傲姿态。是以,对于曹郑这个父亲,她是既孺慕又害怕,生怕自己有哪一点不好,从此不再是曹郑最宠爱的女儿。

可她现在的行径,谈何高门贵女风范,还被曹郑撞个正着,曹金珠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堂门口,一声父亲喊得满是心虚。

李玉莲到底只是儿妇,对曹郑没有复杂的感情,当下只是心中一紧,以及受数年前她母亲李氏差点被曹郑一剑了解性命的恐惧,她忙不迭瑟缩着双肩,头低低垂下,退到门口一边去,尽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曹郑却无视曹金珠唤他,对姑嫂俩更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直接跨过大堂门槛,大步流星来到甄柔跟前,情急之下想伸手扶甄柔,手伸在半空中又觉不妥,遂将双手后背,方问道:“阿柔,你没事吧?”

声音难掩焦急,关切之意更是溢于言表。

再看曹郑的这一做派,显然是真的关心甄柔。

见状,堂上陷入异样的沉默。

甄柔昨日遣送宫女的事,可谓闹得人尽皆知。

她们不过初来洛阳,还身处后宅之中,都能自知甚详。何况是疑心甚重的曹郑?

可曹郑在知道的情况下,居然还无任何嫌隙的关心甄柔,连曹金珠这个嫡长女都可以晾在一边,这说明了什么?

心中隐约已经有了答案,却实在难以置信。

比起曹郑本该在朝堂上,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更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于是,忍不住心生龌龊,想着曹郑风流在外的名声,就阴暗的揣测起二人可是有苟且,或是曹郑看上了甄柔……?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曹郑面对甄柔时的言行举止,尤其是看向甄柔的目光,太像一个父亲望着自己的掌上明珠,那慈爱之色近乎都要溢出来了。这一刻,只要是眼睛不瞎耳朵不聋,都不能否认曹郑确实只将甄柔当作一个晚辈在爱护,简直视若亲女。

可天底下怎会有舅氏真的将儿妇视为亲女?

哪怕有,其重视程度也绝对比不上亲生女儿,更不要说是嫡长女了!

但曹金珠和甄柔相比,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曹郑更偏爱哪一个。

这委实无道理可寻了!

不过想不想得明白都一样,事实摆在眼前,曹郑就是无道理的偏爱甄柔。

有了曹郑这一份偏爱,甄柔就是有肆无忌惮的底气。

难怪了,平日看甄柔也不是那般冲动无脑的人,原来还真是仗着曹郑的撑腰,所有昨日才敢那样做,还有今日也才敢和卞夫人分庭抗礼吧?

一时间,众人心里思绪纷纷,不确定地猜测着甄柔今日的底气从何而来。

甄柔没却心思多去揣测,她被姑嫂两人松开牵制,就一个趔趄,往前踉跄了半步,还不及站稳,就听到曹郑的关切话语,她感受到曹郑仿若父亲一般的关怀,且她也不是告小状的人,便强忍下双肩上的疼痛,勉强笑道:“君候别担心,儿妇没事的。倒是君候您,现在不是该上朝么?怎么会还在府里,没什么大事发生吧。”

有道是将心比心,曹郑待甄柔宛若自己的女儿一般厚爱,久而久之下,甄柔也不知不觉改变了曾经对曹劲的百般嫌恶,有了自己也未发现的孺慕之情,言谈间便也带出了一二,这让甄柔面对曹郑少了慎重,凭添了些随意,关心也是自然而发。

感到甄柔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亲近,还有话语下的关心,曹郑虎目顿时闪过一丝暖意,再念及自己亲女曹金珠刚才心虚胆怯的样子,失望之余更护短起来。

他是何人,便是甄柔忍得再好,他又岂会发现不到甄柔双肩受了一些罪?

不仅能发现甄柔在自己面前的隐忍,他连堂上这一刻的气氛变化也看在眼里,怕是都在猜测他为何如此看重甄柔吧。

可他又为何不看重甄柔呢?

诚然,最开始他对甄柔抬举乃事出有因,是有些情感的偏颇转移。

但更重要的是,甄柔她很烈性真实,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长辈在亲近。

他敢肯定,对于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在座的人都很好奇,但只要他不说,她们就没有一个敢问。而唯一敢问的卞夫人,也是为了打听试探。只有甄柔,会像家常一样随意的问出来,还是出于对他的关心。

这样的甄柔,加上本来的感情偏颇,简直就和他心中女儿一模一样,他当然要宠她!

要让她肆无忌惮的活着!

他就是要给她撑腰!

曹郑目光掠过堂上一众人等,虎目精光一作人心的快意浮上心头,他越发慈爱的对甄柔道:“老夫本已经坐车到了御前,听见到处都是对你昨日遣送宫女一事的议论,老夫恐你过来请安时,会在府外那段路上遇见不长眼睛的人冲撞,便又折返回来。”

说到这里,曹郑蓦然一停,目光缓缓看向满堂众人,便是冷声一哼。

曹郑目光犀利,一一从所有人身上巡视而过,目之相视,对方不觉生起心虚,待这重重一哼,只觉心头一颤,后悔不迭。

果然,紧接着就听曹郑道:“可谁知道外面的人没奈你何,府里的这些人倒针对起你来,还敢动手!”

第三百四十九章 道歉

一句话,问都不问,就直接站到甄柔一边,定了对错。

而且听语气,还将她们所有人都归到甄柔对立面。

众人神色大变,怜夫人最是沉不住气,立马就急急辩解道:“君候,妾可没有针对世子夫人,都是——”好在怜夫人有一口吴侬软语,即使语气又急切又尖锐,嗓音却依旧娓娓动听,没有一丝半点的刺耳。也亏得怜夫人谨小慎微惯了,及时刹住话,没有将卞夫人母女、姑妇三人一股脑兜出来,她只慌张地捂着嘴,不安地又心虚地看着卞夫人。

却殊不知怜夫人这一副样子,虽没有指名道姓是谁为难了甄柔,却与直接告状无异,甚至还昭显了一番自己之所以没有帮甄柔一二,乃是慑于对方的淫威。

席地坐在对面的二娘子曹银珠已是十五岁的人了,再是性子软弱,毕竟是侯府的女公子,如何看不出生母怜夫人这般表态是何意,她脸上臊得慌。

这是一个看重风骨品行的时代,她不明白生母为何总是这样见风使舵,就不能像其他几位夫人一样稍微遮掩一下,为何非要做得人人皆知?可知连底下侍女们都要看不上她们母女的做派了。

曹银珠心里百般为生母怜夫人的做派羞愧,又恐得罪嫡长姐,忙睃向曹金珠,不妨曹金珠视线正好从怜夫人身上转来,厉目与她而视,曹银珠娇柔的瓜子脸上惧意一闪,就是惶然低头,不敢与迁怒的曹金珠再对视了。

卞夫人从来不屑一顾怜夫人,听到怜夫人又惊又恐之下,还是将过失引到她身上,她也只是脸色微微一变,连眼尾余光都不曾看卞夫人一眼,已镇定自若了下来,仿若将被君候问责的不是自己一般,上前欠身一礼道:“妾并未针对世子夫人,也是为了世子夫人着想,才会多规劝几句。”

卞夫人到底是自己的正室夫人,有些薄面还是要给的,曹郑终于从甄柔身上移开注意,看向在跟前屈膝行礼的卞夫人,却又是冷声一哼道:“你当老夫是老眼昏花么?老夫可是亲眼看到你女儿和儿妇对阿柔动的手!”

听到曹郑将曹金珠和李玉莲,视作她一个人的女儿和儿妇,仿佛和他曹郑没有半点关系一样,倒将真正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就是曲阳翁主所出的甄柔,巴心巴肝的看作亲生女儿,卞夫人也神色不变,只直起身道:“她二人敢对世子夫人动手,确实不对,理当小惩大诫,妾就责令她二人今日先与世子夫人道歉——”

话才起头,曹金珠和李玉莲不愧为嫡亲姑嫂,立时愤然抬头,“母亲(夫人)!”异口同声地反对。

卞夫人听到二人都表示不服气,她的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地道:“君候,看来她二人还是没有知错,妾只能罚她二人跪宗祠三日,禁足一月。”

责令下来,满场哗然。

甄柔亦不由惊讶地看着卞夫人,她没想到卞夫人对自己人居然也能这样果决,要知被责令的可还有卞夫人引以为傲的爱女曹金珠。尤其是曹金珠已经十八岁了,今年好几次听到曹郑在家宴上提及,金珠和银珠姐妹都已经到了婚配之年,如今又举家迁到了京都洛阳,想必曹金珠的婚姻也该就要定下来了。这个时候却责令曹金珠跪宗祠三日,禁足一月,可谓惩罚极重了。

甄柔着实理解不了卞夫人的做法,不过又一想卞夫人将卞氏主母的位子给阿姝,其舍得牺牲的果决态度,倒也觉得这会是卞夫人的行事。

卞夫人又岂是理会其他人眼光的人,如果真要去理会,就以她声色侍人的倡门出身,也不会走到今天的君侯夫人位子。是以,她一将责令说出,就厉目看向自己的女儿和儿妇,肃声接着道:“让她们好生涨涨记性。若对此还有异议,那就加重的罚!”

语气端然有力,显然不是说笑。

在场的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曹金珠和李玉莲虽然自幼舞刀弄枪,比普通女子强上几分,但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可谓身娇肉贵,这罚跪宗祠三日,却是要将她们关在宗祠生生跪上三日三夜方得出来,每日也仅有侍女送一份胡饼一碗温水用以裹腹。可以想见,她们出来时,至少也要脱去一层皮,狠狠遭一次罪。

跪三日的惩罚已经如此严厉了,现在竟然威胁还要再加重的罚。

不算上李玉莲这个儿妇外人,众人都要忍不住怀疑卞夫人到底是不是曹金珠的亲生母亲了,怎有这等狠心的母亲,毕竟按现在的情形,其实罚禁足一月已经足够了。

然而,未料卞夫人的惩罚是过于严厉了,却似乎让曹郑满意了。

待卞夫人说完后,又请示道:“君侯,您看可还需要另加惩戒?”

就见曹郑脸上的怒色缓下来,道:“府里的大小事,既交给了你,这等教诲内眷的事你自行决定,老夫不会干涉你。”

此言一出,让所有人都明白,曹郑即使偏颇甄柔,卞夫人还是齐侯府里的当家主母。

甄柔若有所悟,不由多看了卞夫人一眼。

卞夫人却宠辱不惊,对姑嫂二人仍是疾言厉色,道:“来人,将大娘子和二少夫人带下去御下环佩锦衣,即刻送往宗祠执行惩戒。”

曹金珠和李玉莲再次双双愕然,没想到卞夫人重惩不说,竟然还让侍女押她们下去,立刻执行惩戒。

“母亲(夫人)!”二人再次忍不住叫出声。

卞夫人一听神色更为严厉,催促道:“还不快将她们带下去!”

堂内的侍女不敢对甄柔动手,但对姑嫂二人却没有那份顾忌,转眼就见数名侍女分别围着二人过去。

双拳难敌四手,且在曹郑面前,姑嫂两个可是再不敢胡乱挣扎了,只得趁侍女押上自己之前,给自己多留一两分体面,由曹金珠率先道:“不用你们,我自己走!”说罢,都不敢都看曹郑一眼,就低着头,转身朝外而去。

却不及迈出一步,只听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道:“不是说要向世子夫人道歉吗?”

第三百五十章 能言

出声的同时,曹劲已一步跨过门槛,走进大堂。

闻声回头,见真是曹劲来了,甄柔不禁一笑,两人的目光隔着众人交汇。

看到甄柔,曹劲冷峻的面孔上,仿佛千里冰封一夕融化,他薄唇微勾,带出一抹很浅淡的微笑,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在这一刻满含笑意。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无疑是眉目传情。

再加上曹劲一进来,目光就向甄柔看去,其重视之意毫无疑问。

曹劲在洛阳已居三年,现官拜大将军,掌京畿重地全部兵马,对甄柔昨日的行为必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却还是一副铁汉柔情的样子,对甄柔的亲昵劲堪比新婚夫妻般,可见曹劲根本未怪罪甄柔昨日之举。

但怎么会这样?

天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即使甄柔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可他们到底已经成婚五载了,当初引为天人的新人,如今也该是旧人了吧?曹劲现在又势力大增,怎会甘心守着一个女人?何况另一边的红颜知己,那可是堂堂嫡长公主,哪个男子又能抗拒姿色同样不俗、还有这等尊贵身份女子的爱慕呢?

众人难以理解,只能道是小别胜新婚。

想着甄柔毕竟姝色照人,为人母后,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整个人仿佛正瑰丽盛开的繁花,容貌较过去更为夺人心魂,曹劲本就心悦甄柔,现在又三年未见,难免一时又生了新鲜感,所以才对甄柔昨日的行为暂时宽容以待?

如是一想,只觉甚有道理。

不由感慨,看来甄柔还真是好命,都做下这等让夫家难堪、让丈夫面上无光的事,不但能全身而退,还狠狠削了卞夫人的面子,让卞夫人将自己的女儿和儿妇一起赔了进去,由此让府里,乃至府外的人,都明白她甄柔即使还只是世子夫人,但比起卞夫人这个名正言顺的曹家主母,更有话语权,至少曹郑和曹劲两父子都站在她这一边。

也只怕经此一事,洛阳这里的贵妇贵女们,即便心里看不上甄柔昨日的行径,也会鉴于甄柔在曹家的地位,不得不与之交好,甚至屈意奉承。而有了甄柔这个可以代表曹家的世子夫人在,本就被一众夫人贵女所诟病出身的卞夫人,估计也只有被忽视的更彻底了。

不过这也不一定,毕竟刚才曹郑也说了,府里的内务是交给卞夫人了,也就是卞夫人还是曹家的当家主母。只是这一次交锋,甄柔一下占据了上峰,以后能代表曹家女主人的,到底是她们中哪一位还得再看。

现在首要的,还是看卞夫人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毕竟又来一个为甄柔撑腰的。

看着曹劲与甄柔旁若无人的相视而笑,众人一时间心如电转。

曹劲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甚至愿意让人知道他对甄柔的看重,却还不至于在外面刻意为之,故与甄柔目光相交后,他薄唇一抿,脸上神色又沉了下来,尔后走到曹郑跟前,长揖一礼,道——

“儿子见君候久未出现在朝上,且今日朝上也无大事,便提前下朝回来,又闻君候来了卞夫人处,忙赶过来,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幸有安内侍在檐下与儿子说了,才知二嫂和大妹以下犯上对世子夫人不敬。好在卞夫人明事理,虽一开始纵女行凶,但在君候到了之后,及时改变态度,其转变之快让人佩服,不过此乃卞夫人之本能,毕竟优人无忧。可为何听说卞夫人已让她们道歉,儿子却未看见?只见到她二人无任何悔意,并欲以再争辩一番。另外卞夫人让她们立即下去受罚,就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想就此将道歉的事揭过?让世子夫人遭受冒犯,却得不到应有的道歉?”

言毕,曹劲仿佛这一番能言善辩的人不是他,已然又是一派铁面无情地负手而立。

却徒留众人听得一愣,好似今日才真正认识曹劲一样,委实难将他们那位英武勇猛的世子和刚才深谙说话之道、为自己妻子讨回公道的人联系在一起。

甄柔是曹劲的枕边人,早在三年前就见识过了曹劲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还时常被噎得哑口无言。可饶是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早有准备,却还是听得忍俊不禁,简直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当场笑出来。

什么是好在卞夫人明事理,所以一见到君候来了,立马从纵女行凶变成严厉惩戒?还转变之快让人佩服——这分明就是极尽讽刺之能,嘲讽卞夫人表里不一。

尤其是一句此乃卞夫人之本能,毕竟优人无尤,真是骂人不带脏。

《国语》记载:齐襄公时,有优伶自言:“我优也,言无邮。”邮,通尤,过错之意。

是以,优人无尤,即是伶人说话没有过错。

但这貌似宽容,实则是世人已在心中断定了,不要将伶人之言,当一回事。

追其原因,不过是伶人乃贱籍,因为太过低贱,自然优人无尤。所以读书人、君子之流正好与其相反,因其清贵,当君子一诺值千金。

而伶人为何被定为贱籍,乃伶人自幼所学就是如何以声色动人,加之他们无论男女,往往都是姿容秀丽,又多伴于达官显贵,乃至天子的身边。他们以身色侍人,又极会察言观色,然后就能很轻易魅惑于主上,从而进谗言佞语,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如此,若不将之定为贱籍,不将他们的话当作做乐时的戏言,岂不是天下都要乱套?

故,所谓优人无尤,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伶人只是一个声色侍人的玩物,低贱至极,他们的话除了谎话就是佞言,不可信之。

也众所周知,卞夫人出自倡门世家,伶人那一套自然也就是卞夫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如是,曹劲这一句话实是极狠,可谓是直接骂卞夫人是一个声色侍人的低贱伶人,尽是满口的谗言佞语,怎可信之?

然后话锋一转,就指出卞夫人果然出尔反尔,口口声声让姑嫂二人道歉,结果转眼把二人带下去,实打实的伶人做派。

第三百五十一章 护妻

甄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曹劲骂人不带脏字的。

众人则在意外过曹劲如此能言善辩之后,也逐一反应过来了。

然后,便是竞相沉默,目光难掩诡异地睃向曹劲。

这岂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深谙说话之道,曹劲嘲讽刁钻之能简直堪比学会上那些极具鬼才的人秀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骂人不带脏不说,还让人找不出反驳质疑的地方。

另外倒真有一点,若不是曹劲提醒,他们的确忽略了——都去震惊卞夫人对亲生女儿的严惩,以至于忘了姑嫂二人还要给甄柔道歉。

现在经曹劲一提及,思绪就不由随曹劲的话想了下去。

姑嫂二人的惩罚是当着曹郑面定下来的,其实这跪祠堂三日的惩罚就已经逃不掉了,卞夫人却让二人立即领罚,委实有些画蛇添足了。而卞夫人显然不是会多此一举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卞夫人此举是为了帮姑嫂二人躲开向甄柔当面道歉。

其实有了这等严惩,姑嫂二人向不向甄柔道歉已经无差,可让道歉是卞夫人亲口说的,现在又想趁所有人注意不在的时候,就此将道歉的事躲开,这将他们当什么了?尽在她卞夫人的掌握之中么?

看来当真如曹劲所言,优人无尤。

也难怪要将他们伶人定为贱籍,这等满口谗言佞语、只知道惺惺作态的人,果然不可信!

没有人喜欢被人当傻子一般的愚弄,众人心下顿时冷笑连连,也越发冷眼旁观起卞夫人该如何应对。

众人如此,何况曹郑?

正所谓擅弄人心者,最忌讳的亦是为他人所愚弄。

曹郑虎目精光一闪,他危险的眯了眯眼,对曹劲担心他才赶来的话不予置评,只对曹劲刚才那一番极尽嘲讽告状之能,乃至后面不着痕迹挑起包括他在内的一众人等对卞夫人的不满,他颇为玩味有意思地看了曹劲一眼,然后道:“世子既然过来为妻声讨公道,那就正好与老夫一起将今日之事弄清楚。将让世子夫人受罪的人都找出来,到时让她们一起道歉。”说罢,径自走到基台上的主位坐下,一派要为甄柔讨回公道的样子。

曹劲丝毫没有被曹郑揭穿的羞愧,甚至不避嫌的走到甄柔身边,与之并肩而立。

卞夫人听到曹郑那一句将所有让甄柔受罪的人都找出来,她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满腔被曹劲讥讽的怒火,仿佛三九天一盆冷水泼下,冷了个透心凉。

她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尊荣地位,全部仰仗于曹郑,所以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却不能不在意曹郑。

当下再顾不得曹劲的话了,忙向曹郑道:“君侯,是妾急于让她们小惩大戒,忘了向世子夫人道歉一事。现在就让妾将今日之事与君侯逐一相告。”到底当了有二十来年的君侯夫人,即便心中急惶了起来,脸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从容之态,让人不由觉得可是误会了卞夫人。

曹郑却置若罔闻,只对甄柔道:“世子夫人,有老夫在,今日你受的委屈,尽管说出来。老夫绝对会为你主持公道,不包庇任何一个人。”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陡然一沉,显然意有所指。

这哪里是要将今日之事弄个明白,分明已经偏心到胳肢窝了,直接断定甄柔受了委屈,要向卞夫人和姑嫂二人讨回公道。

甄柔身为当事人,对曹郑的维护感受最深,心里只觉不可思议,她知道曹郑对她充满了善意,如一个宽厚的长辈,却没想到在和曹郑妻女对峙的情况下,曹郑竟还是问都不问直接站在她这一边,而且这中她感受不到任何刻意为之。

那么,曹郑到底为何对她的看重会凌驾于其妻女之上呢?

心中不由再次生出疑惑,但一想到曹郑恐她为昨日之举所扰,居然连早朝也不去的赶回来,心里的疑惑终归被触动占据上风,为了不让曹郑为难,甄柔不愿揪着卞夫人她们不放,遂放弃这告状的好机会,只避重就轻地道——

“儿妇见府中侍从已够,昨日便将长宁公主当初送来的宫女遣送回宫。夫人为了府中声望,故望我与长宁公主道歉,但儿妇自觉无错,便不肯认错,因此与夫人有了争执,大妹妹和二嫂为儿妇违背夫人之意出头,方有适才君侯所见那一幕。”

一番话说下来,不但不肯多言卞夫人她们是非,而且为她们三人今日之举各添了一句解释的话。

曹郑有心惩治她们,故听完并未息事宁人,还是从话中找出茬来,发怒道:“为了府中声望,就让你给长宁公主道歉!?老夫看这才是不顾我曹门声望,我府世子夫人岂可与人低头!?简直荒谬至极!”

“还有今日若不是老夫未及时赶到,你们就要强压世子夫人向长宁公主道歉!?”说时冷冷看向卞夫人她们。

大概做贼心虚,曹郑此言一出,卞夫人三人心里都是一颤,曹金珠和李玉莲这对姑嫂更是脸上蓦然一白,一副惶惶之色。

曹郑高居上位,将姑嫂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当下连道三声“好”。

卞夫人到底陪在曹郑身边三十来年了,对曹郑可谓很是了解,一听曹郑连声道好,再端不住一派沉着冷静,忙打断曹郑接下来欲脱口的话,道:“君侯息怒。世子不日将迎娶长宁公主之事人尽皆知,世子夫人昨日大张旗鼓将长宁公主送来的宫女遣走,此举落在他人眼里未免有嫉妒之嫌。妾恐世子夫人背上妒妇之恶名,世子也会因教妻不严有损威名,这才让世子夫人给长宁公主道歉。”

知道今早的事隐瞒不到,而且有了曹劲挑拨的优人无尤的话,卞夫人也不敢再在曹郑面前隐瞒什么了,于是也承认对甄柔的强制道:“洛阳汇集天下最出类拔萃的人秀士,我曹门初来乍到,就落下这等口舌,妾实在担心此事再为这些人抓住,又对我曹门口诛笔伐,是以一时不免过激,强行让世子夫人道歉,此时回想实在愧对世子夫人。”

不愧是卞夫人,在形势已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想到曹郑生平最恨,就是被天下人痛骂“曹贼”一事,现在不仅将人的怒骂提出来,还让人想到甄柔正是曹郑背负骂名的始作俑者之后。

然而,正如曹郑揭穿的,曹劲为护妻赶来。

既然如此,又岂会让卞夫人轻易过关。

只听曹劲道:“卞夫人道人人皆知我将迎娶长宁公主,可我怎不知自己要娶长宁公主?”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表态

一语哗然。

众人再看夫妻两人,皆是一派从容澹定。

他们顿时恍然大悟,难怪甄柔昨日敢如此张狂行事,今日又这般肆无忌惮,原来是早知道曹劲不会娶长宁公主了。

是了,好像传闻中,更多的是长宁公主芳心暗许曹劲,并未提及曹劲对长宁公主如何。会认为曹劲必将迎娶长宁公主,也只是出于惯性思维,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长宁公主不仅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娶她的好处更是不胜枚举,尤其是在政治上的帮助不少,怕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何况是醉心权势的曹劲?是以,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曹劲根本就不会娶长宁公主。

这样一来,那今早上对甄柔的说教,不就是笑话一场?

想到这里,席地而坐的人都不由庆幸,幸亏一开始存了观望再看看的念头,不然现在下不了台的就是她们了。

尤其是看到堂上站着的卞夫人及其女儿、儿妇三人,心中更是再庆幸不过。

除了高居主位的曹郑,堂上正坐的人,都与卞夫人她们三人在身份上天然对立,见三人现在更难以解释了,心下不约而同地生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暗自猜测三人听到曹劲这个正主都说不会娶长宁公主了,这会儿估计心里才最是难以置信、懊悔不迭吧。

正如其他人所想,卞夫人她们三人早已彻底慌了,简直后悔莫及,都知道这下是真的遭了。曹金珠毕竟还是一个未经事的侯府女公子,饶是平时看起来再沉稳端方,此时也经不住慌了神,率先犹自不肯相信地叫道:“世子怎会不想坐拥齐人之福,何况那还是嫡长公主!我知道了,世子一贯仇视母亲,为了在父亲面前陷害我们,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听到曹金珠的指责,曹劲连多回头看一眼曹金珠都不曾,已决然道:“我此生只有甄氏一个妻子,现在不会娶长宁公主,以后也更不会再迎纳其他女子。”

曹劲语声沉缓,逐字逐句道出,却犹如重磅落下,听得所有人都是一震。

原以为今日的大反转已经够让人吃惊了,没想到真正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面对众人震惊又不可思议的目光,曹劲却依旧神色从容,只在甄柔惊喜地看过来时,他温和地对望过去。

甄柔看着曹劲不掩温柔的黑眸,心里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虽在私底下她提过这样的期望,曹劲也有过类似这样的许诺,可到底只是私底下。

许是前世的薛钦真的伤到她了,连青梅竹马十数年的情谊都抵不过权势的诱惑,让她对于曹劲的话下意识地不敢全信,万一有朝一日曹劲需要与人联姻就可实现他的天下霸业,这实在太诱惑人了,她心底下还是觉得曹劲难保会改变主意。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曹劲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诺他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个人,这样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犹如给予她一颗定心丸,也为她抵挡了接下来的压力。

“夫”字天出头,不仅意味丈夫大于天,更意味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妻儿撑起一方天地。

天底下已为人妻的女子,应该都盼望着有一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支撑天地的丈夫吧,甄柔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知道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没有乌压压一堂的人,她觉得自己大概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曹劲,不过到底还理智尚存,她只情不自禁地凝望着曹劲,脸上眼里都是抑不住的喜色。

在场就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俩,余下的都是女子。

这个时候的女子,所求很简单,不过寻一良人恩爱到白头,可当嫁人之后才知是奢望。

像李玉莲凭着家世,看住了二公子曹勤十年,如今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勤纳了两妾,而且两妾都即将产子。

她们听到曹劲竟主动说只会有甄柔一个妻子,再看两人又一次旁若无人的凝望,那对望间的脉脉情谊,再是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

原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少女时期的一个梦,嫁人后便该梦醒了,结果这并不是梦,只不过是她们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既然天下大多数女子都不曾遇到,那为何又要让甄柔遇到,还偏偏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对方还是曹劲这样手握重兵的男人?

这一刻,在场的女人们都让两人相视的一幕刺痛了双眼,或根本就是让曹劲的话扎到了心里去,都极不是滋味。

她们也在这时才明白,难怪之前甄柔会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绝不会为曹劲纳妾的话,怕是私底下早得了曹劲的许诺吧。

曹郑亦是意外,他知道曹劲十分看重甄柔,却未料到一贯冷心冷情的曹劲,居然愿意为甄柔做到这一步,何况他父子二人的野心太大了,绝不是一个女人在身边就够的,并且曹劲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实在太不足以传承了,不由皱眉道:“世子,君子一诺抵千金,你可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听到曹郑如此问曹劲,在场的女人们不由一喜,仿佛看到了刚才一幕不过笑话。

男子在浓情蜜意时,一时情动是有可能许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诺言,却往往等不到红颜老去,当初的良人已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啼,山盟海誓也转眼成空。

甄柔如今容貌正盛,曹劲爱之重之也是正常,但十年二十年呢?

如此一想,众人一下心里舒坦多了,只是曹劲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是极为难得了,不觉又隐隐期待起曹劲对曹郑的问话会如何回答。

就见曹劲不假思索地道:“君侯,此为深思熟虑之言。”说着侧首看了甄柔一眼,复又道:“儿子与君侯不同,世上佳人有万千,若不是心中那人,再多佳人相伴也是枉然。”

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王朝末年,却也是一个情感外放的年代,以人骚客为首大抒情感,男女大胆求爱、寡妇再醮都是稀疏平常。

故众人并不意外曹劲这番话,只认为曹劲这番话有讽刺曹郑之意,毕竟人人皆知曹劲介怀曹郑广纳佳人致使其生母阳平公主早上逝。

一时间,堂上气氛微沉。

第三百五十三章 落幕

闻言,曹郑却有刹那的恍惚,似呢喃自语道:“若不是心中那人,再多也是枉然么……”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低不可闻。

只是在说时,曹郑的目光逐一从众妻妾的脸上划过,最终却落在甄柔和曹劲身上,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看着他们不经意间目光相对,那只有彼此才懂的会心一笑……曹郑深深闭上眼睛,本是精神奕奕的脸上忽然有些疲惫了,他伸手揉了揉右边的额际。

甄姚一见,哪还有先前与卞夫人相争的跋扈,尽是柔情似水的关切,忙问道:“君候,可是旧疾犯了?”

卞夫人是一个擅于抓住一切机会的人,加之今日的事太过让她措手不及,她不及深思,就先声夺人的道——

“世子,我知你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阳平公主,还占了阳平公主君侯夫人的位子,这些年你对我及我所出子女不假辞色不说,还百般刁难,我体谅你失恃之痛,更不愿君候为家中不宁伤神,不仅让自己对你处处退让,更教诲我所出的一双子女忍让,可世子却越发欺人太甚,你如何辱骂讽刺我不要紧,毕竟我本就曾是倡门女,可金珠却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同父之妹,一个不懂世事的弱女子罢了,世子何必咄咄逼人?还有君候更是你生身之父,还选你为世子,你又何必这样气君候?未见君候一直受旧疾所扰么?”

一句句一字字,都是一个深明大义、处处忍让的后母形象。

倒是曹劲,在卞夫人的话中,成了一个充满戾气的人,上不敬后母,下不爱护幼妹,甚至还置生父于不顾,将生父气的旧疾复发。

更讨巧的是,卞夫人并未直言曹郑现在面露不适乃曹劲所气,只是通过言语的引导,让人以为这会儿正是曹劲将曹郑气的头痛顽疾又发作了。

甄柔不由感慨,嫁进曹府五年,还每日晨安时要一见,她却直到现在才终于见识到卞夫人的厉害。

可不就是厉害么?

卞夫人还将她自己和曹金珠扯进来,道是曹劲对她们百般刁难,这样一听,不禁让人以为今日她们三人会陷于此般境地,也是曹劲刻意为之一般。

若不是她和曹劲乃对立一方,甄柔都想要为卞夫人鼓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卞夫人还能沉着冷静的尽力扭转局面。

甄柔知道曹劲对曹郑这个生父一直心怀芥蒂,但他们父子俩,一个是她亲密的枕边人,一个是她视为亲厚长辈的人,她委实不愿看到他们的关系被人恶意挑拨,不由担心地看向曹劲。

察觉甄柔担心的目光,曹劲含笑地回看了她一眼,黑眸里尽是混不在意的轻蔑。

甄柔一怔,随之反应过来。

是了,曹劲已不是需要仰仗父亲的孩子了。

今时今日的曹劲,俨然已经拥有与曹郑分庭抗礼的实力。

所以,他有那个底气,不惧任何人的挑拨。

但虽是如此,可她还是私心希望他们父子不要再添隔阂了。

甄柔心里如是期望的想着,便敛下担心,任由曹劲处理。

然而,曹劲根本没有与卞夫人一争长短之意,对于卞夫人的指责,他就不屑的哼笑了一声,便不予理会。

这样不屑一顾的态度,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这比争论被占了上峰还要去令人难处,卞夫人保养得宜的端庄面孔上,顿时闪过一丝夹杂了怒火的难堪。

好在曹郑适时的睁开了眼,用揉额际的手向曹劲罢了罢手,道:“你既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那就好好待阿柔,就像你说自己说的,有心中之人相伴,便胜过世间万千。”

曹郑一向以功利为重,未料他竟轻易由了曹劲,还叮嘱曹劲好好待甄柔。

不说其他人听得诧异,甄柔和曹劲身为当事人亦是意外。

卞夫人却脸色陡然一变,不愧是当了曹郑三十多年的枕边人,立时发现曹郑并非真的头疾又发作了,而是被曹劲的话触动了,她今日再次找错了话回击。

而事不过三,她今日之错,又岂止三次?

卞夫人这一下真的慌了,脸上的镇定自若也维持不下去了,下一瞬果然就对上曹郑微眯着的虎目,听他道:“世子与世子夫人乃老夫的继承人,他们夫妻恩爱,分明于我曹家有利,你却意图破坏。卞氏,看来老夫这些年真是被你蒙蔽了,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确实是优人无尤,老夫如何再放任你主持中馈、教诲子女?”

说到此处,曹郑不予理会卞夫人惨白的脸色,看向右手一众席地在坐的侧室如夫人,略思忖道:“阿姚出身高门,有主持中馈之能,但目前尚在孕中,不能过于劳累,那就由阿姚代为主持中馈,英夫人你从旁协助。另外六郎和八郎——”

才提起两人,坐在末端的环夫人骤然抬头,美眸里盈满了期待之色。

曹郑看着环夫人那张三四年不曾仔细注意而有些陌生的脸,终是想起以往相伴的那些年,只是曾经矜傲飞扬的眉宇间已然变得平和黯然,还隐约有几分凄苦之色,遂心道差不多惩罚已够,也再没有比生母更适合抚养的人了,故接着道:“……他二人就还是回到环夫人你这位生母那去。”

闻言,环夫人噙在眼里的泪水一下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没有去拭泪,只深深地在原地匍匐了下去,道:“谢君侯。”虽极力隐忍着哭腔,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此刻的激动。

曹郑却无心理会,他看着一脸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望着自己的卞夫人,也不知是对卞夫人还有感情,还是卞夫人到底是正室终归不同,复杂的目光变了变,沉默半晌,到底还是给卞夫人留了一线余地说道:“带你的女儿和儿妇给世子夫人道歉后,你就在院子里好生反省,老夫会念着你我多年夫妻之情再酌情考虑。”

说完,曹郑又疲倦的闭了闭眼,叫甄姚道:“老夫乏了,阿姚你随老夫一起先走吧。”

甄姚应诺。

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场由卞夫人挑起的事端,也由卞夫人失去主母权利而落下帷幕。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登门

曹郑的如夫人们,都是高门出身的贵女,这些年居于卞夫人一个倡女之下,心里如何能平?待恭送曹郑携甄姚走后,都不约而同地的留下,等看卞夫人带着女儿、儿妇低头道歉。

卞夫人到底是当了二十多年的主母,便是骤然失势,至少在面上还是很快的恢复了一派从容,对留下等看笑话的妾室门直接视而不见,率先目不斜视的走到甄柔跟前,便是屈膝一礼,道:“世子夫人,今日冒犯了,抱歉。”

行礼如仪,声音四平八稳,不见任何心不甘情不愿的屈辱之感。

甄柔与卞夫人这些年处得相安无事,对于卞夫人在自己面前低头,她并没有四位如夫人那种一解心头之恨的畅快,再则她们毕竟有姑妇之名,即使今日她占了理,一旦受了卞夫人这一拜,有理也变成无理。

于是在卞夫人拜下这一刻,她立马侧身避过。

四位如夫人虽见甄柔避开了,但卞夫人到底还是实打实的向甄柔这个晚辈行了礼,她们只觉像三伏天饮下一杯冰水,整个心里舒坦至极。

而有了曹郑一怒之下免了卞夫人的主母权利,曹金珠和李玉莲还是被震住了,她们不敢再生事端,待卞夫人道过歉后,也憋住气相继向甄柔屈膝一拜,都是说道:“世子夫人,今日冒犯了,还请恕罪。”

甄柔这次未在避开,也心安理得的受了她们礼,这些年彼此虽也处得相安无事,可也是自己多退让,没有理会二人每每看到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虽不愿与她们争锋相对,但看到二人低头道歉,甄柔这些年被针对的不甚烦扰还是为之一解。

郑玲珑是一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她看得出来甄柔对曹劲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会再另娶或纳妾十分动容,两人之间那看不到旁人的柔情蜜意委实太浓了,让人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她便当着甄柔和曹劲的面,找了最好说话的怜夫人道:“世子和世子夫人正是小别胜新婚之时,我一个寡嫂跟在旁多打搅,就先到怜夫人你那坐一会儿,我也正好有江南一带的绣品请教怜夫人。”

如此又等了片刻,待甄柔和曹劲出了侯府,日头已高悬正空了。

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今日一个到了宫门口突然折返,一个很早下朝出宫,加上昨日甄柔大闹遣送宫女的那一出,如何不让人觉得有异动?

于是,府外路过的人不觉多了起来,远胜于今早出门时。

甄柔和曹劲都是明白人,二人看得心照不宣,依旧闲庭散步般缓步而行。

阿丽则跟在三步之外。

甄柔仰头望着正午阳光下,曹劲虽是肤色略显黝黑,却难掩英武俊朗的面庞,她就抑制不住嘴角上扬,道:“夫君,你提早下朝没事吧?”说时,轻声细语,温柔极了。

曹劲听得浓眉微挑,低头一看,只见甄柔眼睛亮晶晶的,目光颇有几分仰慕之意,还透着和声音一样的温软柔情。

天下男子没有不喜欢被自己妻子小意温柔的相待,尤其是这之前才被冷冷清清的晾起,有前者衬托之下,更显温柔相待的珍贵。

如此之下,饶是曹劲十分清楚甄柔此刻的转变为何,也不由得有些许飘然,对自己今日趁机安甄柔之心的做法更觉明智。

不过曹劲面上却丝毫不露,只作淡漠的掠过路上悄然窥视的众人,道:“我进宫后,听下面人禀告,有关你遣送宫女的流言传得甚广,还有一些好事的人当日就写章怒斥,我估计你今日去侯府可能会遇到些针对。后来听闻君侯为你缺席早朝——”

话一顿,曹劲抿了抿唇,似有犹豫了下,半晌还是说道:“我才是你的丈夫,君侯不过舅氏,护你岂需要他?所以我便在早朝前,事先知会皇帝提前结束早朝。这样既于我无碍,也不会有那些不知所谓的人,再胡乱编排什么是你让我不顾朝堂政事。”

曹劲平铺直叙的说来,就一番讲述事实罢了,却听得甄柔一愣。

她没想到沉稳如曹劲,也会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比较之心,还有曹劲并非在意非议之人,如今却为了她的名声考虑他人的想法。是以,诧异之后,即使曹劲所言并非柔情蜜意的情话,却仍听得她心中如食蜜般甜。

这时,正好拾阶而上,一跨过大门,就回到他们的府邸。

没有外面人的窥视,甄柔便欠身一礼,朝着曹劲盈盈一拜,道:“那妾就谢过夫君考虑如此周全,免于妾沦为褒姒之类的红颜祸水了。”

曹劲扶起甄柔,也就顺势牵起甄柔的手,走入通向正院的园林小径,戏虐道:“你这礼白谢了,从两年前我为你修这座园林时,你就已经被人引为褒姒了,早是洛阳人心中的红颜祸水。”

甄柔看出曹劲的戏虐,她心思一转,就道:“西周灭亡,根本是周幽王无能,褒姒才担了这祸水之名。若周幽王有其先祖武王的能力,被他宠爱的褒姒,就不是祸水,而会留下明君贤后的恩爱佳话。所以……”尾音拉长,笑盈盈地看着曹劲,“妾会被引为红颜祸水,只能说是受夫君所累了。”

曹劲听得摇头直笑,“不晓得你哪来这些歪理。”

甄柔可不觉得自己是歪理,她理直气壮道:“我怎是歪理,夫君可仔细想想。”

曹劲见甄柔一脸正色,他只好略思索一二,旋即神色一正,不由多了一分意外的看着甄柔,大方承认道:“以往从不曾想过这类假设,不过经阿柔提及,确实是如此。世人太过苛责女子了,总把失败归于女子身上。”

说到这里,两人已走出园林,曹劲接着赞了一句甄柔的想法,便由此另外道:“不过卞氏却并非绝对无辜,今日能让她失宠于君侯,也多亏——”

犹言未完,只见姜媪等在正院门口,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禀告道:“长宁公主求见世子夫人,已在大堂等候多时。”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义

闻言,甄柔看了一眼曹劲,问道:“只要求见我?”

人老成精,姜媪一听就明白,为甄柔详细说道:“世子夫人和大少夫人前往侯府晨省不久,长宁公主便登门求见。得知您不在府里,她也直言不要紧,要等您回来。她应该和老奴一样,并不知道世子会返回府里。”

甄柔点头,都等了一个上午了,看来长宁公主是一定要见到自己才肯作罢,而且长宁公主不仅有嫡长公主之尊,和曹劲还是血缘极近的表亲关系,确实不好一次见面的机会也不给。

于是,甄柔看了看当空的日头,对曹劲道:“已经午时了,长宁公主都等了一个上午,不好不留她一起用午食,不如夫君和我一起与长宁公主进食?”

神色自若,声音更是带着一丝混不在意的轻快。

曹劲却直觉最好拒绝,且他也不想与长宁公主再多牵扯,故道:“按我的意思,不见也罢。不过你决定要见,那就见好了。但她要见的人是你,所以你一个人见她即可,我带满满在书房用午食。”说完又想起长宁公主在他第一次表态之后,居然在时隔两年后做法更激进了,不由补充道:“我和长宁公主连单独见面也不曾,她若说什么我与她有关系之言,你且勿信。”

甄柔听到曹劲拒绝见长宁公主已是满意,又听他再三强调与长宁公主无关系,终是抑不住眉眼弯弯的笑了。

姜媪低头敛目地在一旁听着,她已经忧心忡忡了几日,尤其是在长宁公主今日找上门后,更是着急到了极点,这会儿听曹劲如此一说,也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悄然露出了一个笑脸。

不知曹劲可是为了让她住的习惯,不仅室内摆设布置的和信都府里一样,连现在这座正院也和在信都的三房院子一样,是一个三重院落,书房就位于正院第二进的右边侧室。

如是,两人一起进到第二进院落方分开。

甄柔则独自来到位于第三进的院落,还未步入正堂,远远就透过大敞的大堂门,看见长宁公主独自席地坐在大堂左侧的位上。四隅则有姜媪安排了当值的侍女静立着。

等了一个上午了,长宁公主大约还是有一些着急了,以为是甄柔故意晾着她,才迟迟未现身,于是这会儿一直频频望向堂外。

甄柔甫一踏进庭院,长宁公主就发现了,立马从位上起身,迎出门口。

“夫人。”长宁公主见甄柔走上石阶,她随即欠身一礼。

甄柔这次只是略侧过身子,并没有还长宁公主的礼,只道:“长宁公主与臣妇有君臣之别,一见臣妇就行礼,被人看见了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会让臣妇陷入不敬之罪,所以长宁公主以后还是别再这样了。”

以往每次见时,甄柔也会说一番君臣之别的话,可是眼下却显然话中有话,语气似乎也有几分冷淡。

长宁公主看着甄柔径自走进大堂的背影,确实态度冷淡了不少,一时也顾不上那点甄柔未还礼的不舒服,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目光也随之坚定,尔后理了理衣袂,行止如仪地重新走入大堂。

甄柔走上基台,在上位跪坐下,见长宁公主也回到先前的位上席地而坐,神色间一派澹定从容,不见刚才来迎她时的焦急了。

不过转眼之间,竟能如此快冷静下来,甄柔不由挑了挑眉,这样更好,她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对于窥觊她丈夫,意图破坏她家庭的长宁公主,她更没有耐心多周旋,故开门见山道:“听说长宁公主已等了一上午,有什么事就直言吧,只是看长宁公主是欲现在说,还是等在此用了午食再说?”

甄柔说话时,侍女奉上蜜水。

堂内侍候的侍女,都是当初跟着甄柔从彭城陪嫁过来的,很知情识趣。她们一听甄柔所言,便知是有话要说,当下不用甄柔示意,已垫着脚尖悄然退下。

长宁公主却为甄柔直白的话一怔。

自得知甄柔遣送宫女一事后,饶是她心里已准备好甄柔再不好相处的准备,却没想到甄柔这般不客气,委实与以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大概以往甄柔待她极是客气友好,也很好说话,如今却这样冷冰冰的言语,长宁公主有些不适应,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夫人乃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知道长宁仰慕将军。但长宁更深知将军心中只有夫人,也感念夫人曾经的照顾,并不敢对将军存有非分之想。如今会与将军传出婚约之事,也是因为长宁看着将军这三年在洛阳着实不易,且一心为天下百姓着想,想将保皇派的能人志士收为己用,请其中几位有农学水利之才的有识之士,解百姓生存之苦。”

说到这里,一双凤眸似有莹莹闪烁的泪光,红菱似的朱唇却咬了又咬,到底没有泪水落下,只隔了许久才接着道:“我父皇听信谗言,以至大汉天下分崩离析,王朝已然到了风雨飘摇之际。长宁以前恨那些乱臣贼子,可自三年前在陈留那段随夫人救济灾民的日子,才知道不怪其他人,当怪我父皇统治不仁。但那毕竟是我父皇,如今长宁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天下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故向将军提出做一对假夫妻的提议,等将军将保皇派收为己用之后,长宁再自请下堂。”

一番话虽是极力隐忍哭腔,却仍带了显而易见的哽咽。

落入耳中,只觉长宁公主光明磊落,大方承认了自己对曹劲的爱慕。

但正因为其直言,让人不觉相信她后面的话,不会对曹劲有非分之想。

加之最后一派忧国忧民之言,又先言有曾经一起救灾的情形,再是为父赎罪之念,如何听下去长宁公主都当是一个仁善孝顺的女子。

“夫人。”这时,长宁公主眸光殷切的看向甄柔,也终于提出了今日登门的目的,“请您看在天底下正受苦受难的百姓份上,允了将军与长宁的约定,长宁保证事成之后,一定自请下堂。”

第三百五十六章 冷漠

听到长宁公主大义凛然的恳请,甄柔不由仔细的瞧着长宁公主。

容貌端丽,凤仪雍容,一双美眸柔中带刚,眉宇透着矜傲坚韧。

观之,不负嫡长公主之名。

但她不明白同为皇室贵姬,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头,行事如朗朗乾坤让人自行惭愧。而血脉更尊贵的长宁公主,看似风光霁月,却行蝇营狗苟之事。

若她不答应所请,那是不是她就是铁石心肠,不顾天底下正受苦的百姓呢?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长宁公主,让曾经坚韧不屈的少女,变成了如今心机深沉之辈,仰或是三年前自己其实不曾真正认清过长宁公主。

微微摇了摇头,挥去脑中那个青涩的少女为救护好幼童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记忆,甄柔缓缓开口道:“长宁公主,想必世子为您选的的驸马,已经让人给你说了。”

长宁公主一听,脸色倏然一变,道:“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长宁公主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她这一反问就成了变相承认。

但比起她自乱阵脚,显然甄柔知道这件事更为重要。

是了,这是今早上才发生的事,甄柔会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曹劲已对甄柔全盘拖出了,不是曹劲为安抚甄柔才给她定了驸马,就是甄柔让曹劲给她定的。

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姑,对于仰慕的男子,难免会感情用事。

长宁公主下意识忽略曹劲那样的人,若不是自己愿意,又岂会被他人说动?

长宁公主只一下就厉声指责道:“是你让将军给我定的驸马!?”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俨然已经认定曹劲会突然态度坚决的让她下嫁,必是甄柔在中作梗。

甄柔闻言就知长宁公主想偏了,她之所以知道曹劲已经向长宁公主告知了选定的驸马,乃是鉴于曹劲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肯定这两日就会为长宁公主定下驸马。另外她身为儿妇,每日必到侯府请安,长宁公主不知可能不知道,却还在她正请安的时候匆忙赶来,说明长宁公主遇到让她心慌的事了。

但昨日她大张旗鼓的遣送宫女,长宁公主府就在一旁,长宁公主都没出来看一眼,现在却一大早的赶来,只能说明让其方寸大乱的只有曹劲定下驸马一事了。

不过这没有说明的必要,甄柔只依旧慢条斯理地道:“是不是我让世子所为都不重要,我只想告诉长宁公主一件事,不论真夫妻也好,假夫妻也罢,我的丈夫不许任何人沾染!”面上虽还噙着微笑,但说出的话语却已透着冷意。

长宁公主一时僵住,她未料一贯与人为善又好说话的甄柔,在自己说了那么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后,不但突然沉下脸来,还回绝的如此决绝,让她哑口无言。

今日在侯府与卞夫人一众人争锋相对已经足够疲倦了,甄柔此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应付长宁公主,她也觉得和一个窥觊自己丈夫的女人没有话可多说,以后她们也断不会再往来了,故直接明白的一说完,她便起身,下逐客令道:“看长宁公主也无心在臣妇这里用午食了,那臣妇就不多送了,公主请自便。”

说罢,绯红长裙从基台上逶迤而过,甄柔向堂外走去。

看着直欲离开的甄柔,长宁公主骤然回神,脸傻女的厉色就是一变,刹那又成了三年前坚韧而柔弱的少女,她哽咽道:“夫人,长宁知错了,长宁不该窥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请夫人看在曾经一起救灾的情分上,救救长宁吧!不然将军真要将长宁嫁给一个小小祭酒!夫人也是女子,知道女子嫁人就是一辈子的事,请夫人怜惜长宁!长宁再也不敢窥觊将军了!”

长宁公主一声声哭得哀戚,仿佛刚才厉色以对的人不是她一样。

当真是好心机。

在曹劲都做出处理后,仍不甘心的想转圜。如今眼见一切被她揭穿,行不成了,竟还能反应极快地退守。

甄柔不由闻声止步,回头去看,只见一步之外的长宁公主已然泪盈余睫,好一副娇弱无辜的小女子,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长宁公主,最后与其说个明白道:“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应该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好。当初世子给了你时间和人选,你却执迷不悟,那么就当承担今日的后果,只能嫁给一个小小的祭酒。”

将长宁公主形容未来驸马的职位说出,甄柔忽然觉得长宁公主不一定是真看上曹劲这个人,应该更多的是爱慕曹劲手中的权利。

此念一闪而过,甄柔也不深究,只续道:“不过我相信以长宁公主的城府,应该能将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望你好自为之。”

这一句话落下,甄柔也言尽于此了。

长宁公主这下真的彻底慌了,脸色瞬间惨白若素帛,她终于发现甄柔不会心软了,不是她以为的一个耳根软的烂好人了。

这一刻,长宁公主再顾不得什么嫡长公主之尊了,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嫁给一个小小的祭酒,可曹劲不是会改变主意的人,那么只有甄柔了,只有甄柔能说动曹劲了!

即使不想承认这一点,为了不嫁给一个小祭酒,长宁公主却为此生出庆幸来,幸亏还有人能说动曹劲。

“咚——”地一声,她当下双膝重重跪地,泪涕涟涟,“夫人,长宁错了!长宁已知悔改,求夫人让长宁自择夫婿!就一个月,不,三天之内,长宁一定会定下人选,绝不会再敢窥觊将军了!”

倒是能屈能伸。

而她也不是不能为其说情。

只是今日有长宁公主仗着她心软,为了站在曹劲身边的位子,就百般算计于她。

若不杀一儆百,随着曹劲的权利与日益重,以后窥觊曹劲的人还会更多,乃至窥觊她的一切。

甄柔垂下眸,冷漠地睨视着长宁公主,委实心里不甚烦扰,不愿与其多做纠缠,就道:“求我无用,世子就在前院书房,你若想求就求他吧!”

言毕,再不多留半步,径自走出正堂,去寻父女俩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主母

大概在宫里生出长大的人,天生就知道趋吉避凶,更懂得识时务为俊杰。

那一天正午的阳光很晃眼,长宁公主在书房外的庭院里站了良久,听着书房里不时传出的小女孩“咯咯”笑声,终究还是默默离开了。

对于曹劲前一晚才决定了,第二天就给长宁公主定下驸马人选,甄柔还是有些好奇,一问却不得不感慨,曹劲到底还是顾念了生母阳平公主这一层关系。

在长宁公主眼里的一个小小祭酒,虽不是出自簪缨望族,却也是在洛阳城里屹立百年而不倒的清贵门庭。

家中人员简单,近三代都是一代单传,并言妾室乃乱家之根本,故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

驸马本人,二十弱冠,清秀雅,品德出众,堪为女子托付终身之人。

其父母,亦通情达理,容易相处。

另有其祖父尚在,乃颇有声望的名士,桃李天下,受人敬重。

加之一门三代都醉心学术,不慕权势,不慕名利,即使他日王朝更迭,像这类安分守己的清贵人家,任何一位帝王为了彰显仁政,也会继续留用。

是以,曹劲为长宁公主定的这门亲事,可谓面上看似低嫁,实则内里极得实处。

甄柔是当天晚上入睡前与曹劲闲聊起的,听到曹劲细心地居然连姑舅都考虑进去,颇为意外道:“夫君日理万机,竟还知道为女子挑夫家,不能仅看男方个人品貌出众即可,其父母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对象。”

曹劲看着坐在床榻内侧,很是一副惊讶样子的甄柔,他掀被上榻道:“我也是生养女儿的人,便是再不舍满满,她也总要嫁人的,我不免会多考虑一二。再则长宁公主毕竟是我生母的内侄女,我就当全了这一份血脉亲缘,为她再多考虑一次。”

说完,许是觉得满满不过才三岁,他都想到满满要嫁人的事了,若不是政治联姻,这类嫁女的考量多有母亲来,曹劲就接着长宁公主的话题继续道:“好了,等长宁公主嫁了,外面有关我和她的流言这下应该就消了。”

对于长宁公主的夫家,甄柔也就随口问问罢了,她更高兴曹劲能为满满想到这么远,加上今日白天曹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纳妾的许诺,甄柔心里一下柔情万千,她跪坐在卧榻上,道:“夫君。”

“恩?”正欲熄灭榻头的柱形豆灯,听到甄柔唤她,曹劲停下熄灯,回头问道。

二人面对面,目光相交。

甄柔望着曹劲眼珠一转,突然倾身上前,在曹劲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曹劲愕然,继而意识到甄柔的举动,黑眸瞬间灼亮。

甄柔没有回避,直直迎上曹劲灼热的目光,万千柔情化作万千言语,她感触良多,欲言却最终只有一声道谢:“谢谢你。”

这一声道谢,虽是无前言后语,他们却都心知肚明所为何事。

曹劲显然是一个有耐心的手,是没有听到甄柔说出什么柔情蜜语的话来,但他感受到了甄柔的转变,已经开始主动靠近自己,来日方长,他又何须急于一时?

总归,她已是他妻,他孩子的母亲。

可他到底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曹劲还是为甄柔终于正视他的作为而欣慰,伸手抚上甄柔的头,轻轻揉了揉,手指顺势梳进甄柔散下的长发,从柔软的发丝间划过,似笑非笑道:“我可是为你放弃三千佳丽,还即将背上一个惧妻的名声,岂是一个谢字即可?阿柔未免太无诚意。”

就是这样,她每每颇受感动之际,曹劲就这样痞里痞气的说话,让的心里百转千回的情绪一下荡然无存,甄柔不由扬手打了一下,狠狠乜了曹劲一眼,作怒目状,“讨厌,我说正经的。”

一声“讨厌”犹带自己也不知的撒娇,却听得曹劲心中一荡,再那乜一眼的风情飘来,曹劲只觉与了魂过去,当下握住甄柔打他的柔荑,然后将人揽在膝上抱着,低头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说时手已伸入白色的里衣内。

二人昨夜才纠缠了,而且一番感触被这样打散了,甄柔才不想如曹劲的意,忙连连躲闪。

如是,两人笑闹一团。

一时间,昏黄的灯影摇曳,屏风上俪影成双。

接下来的日子,则正如曹劲所言,随着长宁公主的婚约定下,一切流言不攻自破。

与此同时,甄柔可谓一战成名。

她与长宁公主的二女争夫,以长宁公主草草下嫁一个祭酒收场——这样几乎压倒性的胜利,无疑让她更为声名在外了。

所谓人云亦云,有关她的事迹传言多了,倒也如甄柔一开始所想,起到了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洛阳城的贵女们凡暗暗窥觊于曹劲权势的,一时都以长宁公主为戒,便是有机会与曹劲接触,也远远地避开了。

又世上永远不缺趋炎附势的人,见曹劲不仅身为曹郑的继承人,而且自身也手握重兵,整个朝廷都为他父子二人所控制。自古以来,联姻是最好的结盟,曹劲又暂无子嗣,人心难免为此浮动。可眼见甄柔把持曹劲后宅,其嚣张跋扈之举,偏受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纵容,无奈也只有将联姻的打算敛下。

这样一来,少不得心里埋怨甄柔,直道甄柔乃一厉害妇人。

也随着甄柔厉害之名传的越广,越是让人同情起下嫁的长宁公主。

甄柔不在意自己得了悍妇之名,对长宁公主由此得了好名声更不在意,只恐曹劲真背上惧内之名。

结果却是她多虑了。

外面人见甄柔不仅将长宁公主下嫁了,连卞夫人这个有姑氏之名的君侯夫人都不敌后,心生惧意之下,除了道她厉害之外,根本不敢再多言其他,甚至厉害之名后面还跟了一句不愧为甄公后人。如此,又岂敢议论曹劲?

而在卞夫人失去主母权利之后,曹家夫人交际自然也就落在了甄柔这个世子夫人身上。

自此,即使甄柔未摄侯府内务,她也取代了卞夫人,成为曹家实际意义上的主母,备受洛阳命妇贵女追捧,俨然为天下女子之首。

人人见之,皆俯首尊称——夫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变了

长宁公主大婚,是在天高气爽的农历九月。

这个时节,刚秋收完,农闲无事,家家户户都用新收的粮食酿酒。

此时又菊花次递盛放,正是秋风起蟹脚痒,湖蟹肥美之时,持鳌赏菊,堪为乐事。

趁着这好时令,曹家为了尽快融入洛阳,也举行了好几次宴会,没有卞夫人出席的宴会,甄柔这个世子夫人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各方应酬。

而这一年的霜降,是在九月中旬。

等到霜降之后,宴会的频次也逐渐少下来。

正所谓霜是杀伐的象征。

这个时候的人讲究天合,他们顺应秋天的严峻肃杀,往往在这个月操练战阵,进行围。

然而,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围,让天下局势再次大变。

当是时,薛家和化名为吴名的陶忌,正如火如荼的交战,楚王却于秋中不幸坠马身亡。

世子薛钦为了顺利继承楚王之位,不得不放弃与陶忌的战事,加之当时战况已有败相,薛钦索性断尾求生,呈上降书,将手中一半的荆州赔给了陶忌。

也就是,陶忌现在拥有豫、荆二州,成为曹家之下,占据州郡最多的一方霸主。而曾经能与曹家一争上下的薛家,如今已然沦为一普通的割据势力。

消息传来,天下哗然,朝堂震动。

太平教一直打着推翻统治的旗号,受其蛊惑的平民太多,而天下人数最多的也是这些平民,他们遍及各个州郡,可谓让人防不胜防。例如数月之前,太平教的人混迹于宫廷扮成舞姬行刺曹劲,可还历历在目。是以,对于太平教,在达官显贵人眼里实是深恶痛绝。

甄柔如今是一众命妇争相逢迎之人,又有曹劲现在处理军政大事从不避讳她,她即使不让卫原去打听,也能第一时间得知了薛、陶二人的战况,以及朝堂,乃至各方为之的动态。

却是知道的越详细,对陶忌越是忌惮。

就以她对陶忌的观察看,陶忌此人极为诡谲多变,而且执拗。她不知道陶忌放过她没,所以不只各方势力为陶忌头疼,她也一样。

但见曹劲近来为陶忌势力扩张迅速颇为忙碌,不愿再为其增添烦扰,故一直未言,只暗暗让府里侍卫增加防卫,她每日去侯府的往返路上,也从步行改为乘坐步辇,并让卫原带了二十余侍卫随护。

是的,即使卞夫人被曹郑夺了主母之权,到底还有君侯夫人之名,甄柔身为儿妇,依旧要去晨安。甚至有一天,卞夫人不在了,她也要每日过去,盖因侍奉舅姑、和睦家族乃儿妇之责,故氏不在,但舅氏及夫家其他人都在,她就要去。这便是这个时代的桎梏——以孝治天下之余,对女子的诸多要求。

另外当人到了一定地位的时候,就需要一定的品德声望与之相匹。曹劲的野心,她再清楚不过,既然他们今生为夫妻,还生育有一女,二人早已紧密结为一体,她只有坚定不移地跟随曹劲的步伐。而目前为止,她能做的不多,那只有尽量让曹劲的声名不受损,就更要日日去侯府不缀。

这日,在卞夫人的正堂与一众曹家内眷闲话家常之后,甄柔如常和郑玲珑乘坐步辇返回。

两人的步辇并排而行,郑玲珑坐在步辇上与甄柔道:“府里一直有暖炉会的旧例,并且会邀请府外相熟的命妇贵女出席。今日姚夫人提及三日后照旧举行暖炉会,其实也是遵旧例。阿柔你却当场回绝姚夫人的提议,我恐姚夫人会有所不悦。”说着似想起她二人的关系,又急忙补充道:“当然阿柔你和姚夫人自幼一起长大了,感情深厚,姚夫人应该不会生气。”

听到郑玲珑提起刚才在卞夫人正堂上发生的事,甄柔心中微沉。

四年前甄姚成为姚夫人之后,她曾隐约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不知道甄姚当年具体在洛阳经历过什么,但从甄姚堂堂一命妇成为何进无名无份的妾室,怕是个中心酸不足以为外人道哉。而如今洛阳城的这些命妇贵女们,大多都与甄姚是旧识,或许还在甄姚落魄时有过奚落,使得甄姚十分热衷于众女眷的聚会,沉迷于昔日故人的讨好,以及对曾经奚落她的人予以还击。

于是,甄姚便与她有了矛盾。

甄姚欲向昔日看笑话的故人,昭显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卞夫人即使被架空了主母之权,却还有她这个世子夫人在。是以,哪怕甄姚已接手了侯府的中馈,依旧成为不了曹家的女主人——就此,她和甄姚的矛盾也就摆上台面了,并且没有调和的可能,她不可能为甄姚退让出曹家主母的位子。

另外就像今日,她不能为顾及甄姚,就有损曹家的利益。

现在的曹家,不仅是夫家,亦是她的家。

出嫁的第五个年头,她终于明白母亲曲阳翁主当初送嫁时的话:女儿家,女儿嫁,女儿长大就有自己的家。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中的家不再是曾经出生长大的地方,而是有曹劲和满满的地方。

为了她的家,昔日的姐妹之情,她必须做出取舍。

心中信念坚定下,为甄姚郁郁低沉的心情也为之一消,甄柔语气平常道:“太平教势力发展迅猛,君侯和世子,以及整个朝廷都在为此纷扰。这个时候我等妇人却不知愁的大开盛宴,委实不妥,也极容易落人口舌。姚夫人乃通情达理之人,事后应该能想明白这些。”

见甄柔沉默良久,以为甄柔不会回应了,没想到甄柔却仿若谈及旁人一样说起姚夫人。

郑玲珑听得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甄柔。

见状,甄柔微笑道:“长嫂在看什么?”

郑玲珑闻言回神,笑着解释道:“就是想起姚夫人在洛阳遭逢不幸时,阿柔仿佛感同身受般,看上去近乎伤心欲绝。倒和如今……”似乎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郑玲珑蓦地止话,只略尴尬地看着甄柔。

甄柔知道郑玲珑的意思,她不在意道:“长嫂是想说,态度和如今判若两人么?”

是呀,曾经她把甄姚看得极重,几乎等同于母亲曲阳翁主和兄长甄明廷在心中的位子,可是终究物是人非。

甄柔摇了摇头,不愿在想。

只在这时,步辇进入府里,就见一侍女急忙迎上来,道:“世子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世子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立威

听到曹劲在家,甄柔更是一扫与甄姚争锋相对的郁郁之情。

待与郑玲珑在正院外分开,甄柔径直下了步辇,来到书房门口。

高兴难得在白日见到曹劲在府里,一时心切,罢手免了侍卫的见礼通禀,便一径拾级而上,推开书房虚掩的门,“夫君,你今早走时,不是说要去视察河工么?怎么突然回——”

走进书房,人却一怔。

只见书房的右手边,曹劲右手把着一小凭几,跪坐在基台上的主位。他下首一左一右的两张方形坐榻上,正跪坐着肖先生和熊傲,见她突然进来,二人均是一怔,然后很快起身,向来长揖一礼,尊称道:“见过夫人。”

甄柔唇角微扬,颔首受礼,向曹劲欠身一礼,解释道:“不知夫君正在议事,妾不经通禀入内,打扰你们了。”

曹劲起身相迎道:“没有打扰。你来的正好,我们才开始说起。”

说时,大约是在亲信的部下面前,曹劲也不避讳与甄柔亲近,直接轻抚上甄柔的后背,将甄柔迎到基台上。

曹劲如今军政大事虽没有避着她,却也从未让她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加入书房议事当中。

也不知所议之事可是与她有关?

不过既然曹劲都迎她入座了,想来自有考虑。

须臾一个心念间,甄柔疑惑闪过,便从容自若地脱下翘头履,随曹劲上了基台,在放凭几的地方席地而坐。

曹劲亦跪坐下,双手随意搁在身前的黑漆长案上,这才对甄柔道:“肖先生和熊傲也不是外人,且你们也相熟,无需回避。”

甄柔双手交叠在膝上,回道:“肖先生和熊将军一一武辅佐夫君,堪为夫君的左膀右臂,妾素来敬重。夫君勿担心,妾会不自在。”说着看向下方二人,笑道:“肖先生是我和夫君的媒人,熊将军与我更是熟悉,三年前在陈留还护卫过我数月。说来都是极熟悉的,望你二人也不要因我在拘束。”

眉目含笑,端庄淑仪中透着从容,一番落落大方的高华之态。

行止之间,虽是亲切友善,但已然有了上位者对下的气势。

肖先生和熊傲心有所感,不觉又是长揖一礼,由肖先生回道:“夫人待下和善,与夫人相处如沐春风。”

曹劲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点头,醇厚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淡淡威严,也笑道:“正是这样,不要拘束,你们尽管将夫人当做我一样便是。”曹劲今日未去上朝,穿了一件宝蓝色宽袖长袍,说着他一摆手,衣袂联动,道:“你二人坐吧。”

熊傲大胆心细,肖先生更是颇有智谋,人多称为“智囊”。

二人一听曹劲道将甄柔当做他一样,心中皆是一凛。

随之熊傲快速回忆了下以往的态度,心下却又是一松,然后依言入座。

肖先生却立在当场,向甄柔深深一揖,头上青色纶巾垂下,道:“自夫人来洛阳已有两月,在下一直想登门负荆请罪,却自夫人来第七日,便被公子派往异地视察黄河水患一事,直至前日方回洛阳负命。幸于今日终于有机会登门,向夫人亲自请罪了。”

说罢,肖先生身上的灰青色长袍一掀,当即双膝跪下,深深叩首道:“在下私自接受长宁公主提议,定下公子假意迎娶她之约,乃在下罔顾公子与夫人意愿而为,是为不忠。后又因此,导致夫人陷入长宁公主的陷害,受人非议,平白蒙受好事之徒的诟病。”

说到最后,似越发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甄柔,肖先生一时情绪所起,言辞慷慨激昂起来,“肖某实在愧对夫人,请夫人再受肖某三拜谢罪!”

言出即行,肖先生语声未落,就是接连三声“咚咚”叩声。

额头与光亮可鉴的地砖之间叩出重重的声响,仅是听声音,也可知叩首有多重了。

肖先生一个中年士,非曹劲、熊傲这等常年浸淫军中的武人,这叩首的声音传来,落在耳里不由惊心。

肖先生却没有半点退缩,他三叩首后,就匍匐叩首在原地,听候甄柔发落。

甄柔先前所言,并非客套话。

肖先生和熊傲两人确实乃曹劲的左膀右臂。

曹劲部下众将领部下,以肖先生为首,武以熊傲为首。

肖先生在长宁公主的事上虽有过错,但想必曹劲已然惩罚过了,现在见曹劲麾下众将领颇为敬仰、自己也较敬重的肖先生这样叩首,甄柔听得心惊之下,忙出声道:“肖先生快快请起,你本也是一番好意,现在既然说清楚了,就无须再多介怀。”

甄柔一边说一边就起身,欲亲自走下去请肖先生起来,未料才一动作,就被曹劲按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示意尽管受礼便是。

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是曹劲的部下面前,她一惯极维护曹劲的威严。一如现在,虽是心里有异议,但还是顺从曹劲的意思,坐在位上不动。

待甄柔不再起身,曹劲索性也不移开他的手,就顺势握住甄柔的手,对还匍匐叩首在地的肖先生道:“既然夫人已道了原谅,那这件事就此揭过。不过记住了,即使只是权宜之计也不可,你们的主母只有一人,我的女人也只有一人。若真到需要靠联姻稳固地位那一步,我也不需要谈何天下大业了。”

曹劲语声不变,只缓缓而语,却犹有振聋发聩之感,不怒自威。

肖先生心中凛然一紧,道:“敬诺。”

曹劲对肖先生也素来敬重,二人相处已有十余载,肖先生之与他不仅是幕僚人才,也是良师益友,今日的惩罚可说从未有过,加之之前也有惩戒,故颔首道:“嗯,肖先生你请起。”既然说揭开前事,曹劲便当下揭过,又恢复了对肖先生的敬重。

肖先生依言起身,抬头只见额头上一片血红,此时正有猩红的血从额头流下。

肖先生是一个儒雅的士,气宇轩昂,面容温润,又是胸中有丘壑之人,常与人飘飘欲仙之感。

如此,额头伤重流血一幕,尤显触目惊心。

念之肖先生与罗神医乃莫逆之交,且罗神医也是可信之人,于是曹劲又让人请罗神医过来,他们则言归正传的议事起来。

第三百六十章 天下

议事之前,鉴于肖先生额头上的伤看上去很有些严重,还是让侍女拿了干净的纱布按在额头的伤口处,先止住血。

大概肖先生以往一派儒雅的名士风范太过深入人心,看着他手捂额头的滑稽样子,甄柔委实不厚道的忍俊不禁,她微抿唇,目光从肖先生身上转到她右边悬挂长剑的黑漆剑架上,将笑意忍住。

这时,却见曹劲声音听不出情绪道:“今日本是要出城,却被禀告已故楚王长子薛镐逃来洛阳,揭发薛钦因先败于我,又大败于太平教,导致楚王不满,欲废黜薛钦世子之位。薛钦为了自保,设计害死楚王,并承袭楚王爵位。故薛镐请我出兵擒拿薛钦,为其报杀父之仇,尔等如何看?”

一言转了甄柔所有注意,她却是听得错愕。

实非她对薛钦还有感情,而是她和薛钦毕竟是自幼认识,对于薛钦此人她还能说得上几分了解。

薛钦虽看重名利,却实难让人相信他会做出弑父之举。

曹劲像察觉甄柔的反应,他说完蓦然转头,黑眸深邃,深深地看着甄柔,语声沉缓道:“薛钦是否手刃楚王我不能断言,但有一点薛镐没有胡言,薛钦却是因先后大败于我和太平教,尤其是失去荆州一半土地给太平教后,楚王对此震怒非常,的确曾言要废黜薛钦的世子之位。”

听曹劲细说,甄柔不由一默。

楚王虽是名门之后,但也是一名能能武的有才之人,不久前楚王秋坠马身亡一事传来时,就引得众说纷纭,几乎世人都对楚王坠马身亡之事深感怀疑,便是她也没想到不过五十开外的楚王就这样命丧马下。

有了楚王意外身亡的疑云在,又加上薛钦的世子之位一度摇摇欲坠,如此倒真不能否认薛钦有弑父的动机。

想到曾经温润如玉的玉郎君,为了权势,先是背信弃义悔婚于她,如今又可能再犯下弑父恶行,甄柔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但她知道不是对过去的怀念,应是感叹人心易变、利益熏心一类吧。

如此思绪之下,有道是相由心生,甄柔面上也随之带出几分叹息。

曹劲看在眼里,黑眸微微一眯。

肖先生不愧智囊之名,又一直待在曹劲身边,对曹劲可谓极为了解,一见曹劲特地向甄柔解释了一二,他立马接了曹劲先前的问题道:“薛镐继为原配嫡子,又是长子,理应为世子。已故楚王旧部中,其实不少是拥立这位嫡长子薛镐的。且不论楚王是否乃薛钦所害,有薛镐的证词,加之楚王之死本就疑云重重,我们就此发兵扬州,实乃事半功倍。但这样一来,就与公子最初打算薛陶相争之后,您再坐收渔翁之利违背了。而且一旦我们发兵扬州,就等于为陶忌除了心腹大患。”

说到这里,肖先生倏然摇头,语气惋惜道:“其实公子开始之计,实是极佳。本以为薛陶二人会来一场持久战,到时双方必会消耗不少,只是未料那陶忌倒真是个将才,先是力压薛钦、邓成二人,占了一半的荆州。如今更是不战而胜,直接拱手送上整个荆州……这……”

大概觉得太为可惜,荆州就这样办强办送的被太平教夺去,肖先生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其又是惋惜又是叹息,早已表达了内心想法。

曹劲却听得面露微笑,只是黑眸还是十分复杂,他叹道:“陶忌确实乃一人才,还极是坚毅善忍,有力挽狂澜的大将之风。自他化名吴名,建立太平教,至今已有三四年了。我与他数次暗中交手,虽未让他得逞,却也未伤他分毫,甚至让他的暗中势力更为扩大,说来还算是我逊色于他。”

在甄柔心目中,曹劲是一个自负的人,现在居然承认他逊色于陶忌?

甄柔讶然。

然而,曹劲自叹不如的话音未落,只见黑眸遽然一亮,眸中有跃跃欲试的火光。

待他再开口时,话语里尽是傲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性味道:“他是一个不错的对手,他日我必将与他一战,不仅是为了这片天下,也是为了……”言及此处,对陶忌的欣赏渐渐淡下,薄唇微抿成冰冷的弧度,却没有再多说下去,他只回头看了甄柔一眼,目光随之暖下。

看到曹劲黑眸温柔的看来,甄柔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回以一笑。

肖先生见二人感情如初,未有任何影响,他当下放开心思,只想到曹劲说的与陶忌必有一战,不觉胸中略有动荡,道:“经过公子与凉、交、益三州掌权人联手出兵洛阳,这三州虽未投奔曹家,但他们也俨然以公子为首。此外,除交州为孙束一人所占领外,其余两州皆是四分五裂,根本不足为惧,甚至连兴风作浪都掀不起来。是以,此三州归附不过迟早之事。”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确了。

熊傲亦不禁略显激动的接话道:“也就说,只要公子拿下薛钦和陶忌,就可以一统天下了!”

肖先生压下激动,赞赏地看了对面跪坐的熊傲一眼,道:“薛钦其实亦不堪一击,薛家本就实力大减,薛钦又初袭楚王之位,位子尚未坐稳,还有已故楚王旧部怀疑其死因,正是内虚之时,我们利用薛镐之证词,其实很容易挑拨薛家内部矛盾,所以公子想拿下扬州根本轻而易举。”

“还有薛家盛名已久,如今实力虽不如曾经,但大败薛家之后,与天下人而言,曹家等于已经天下一统。估计这时交、益、凉三州也会争先投诚。”肖先生继续道,“依属下之见,先着手让天下尽归曹家,即便给了陶忌喘息的机会,但到时所有兵力只需对陶忌,他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手到擒来亦成了迟早?”

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肖先生赞同抓住薛镐投奔这一契机,先攻下薛家,实现天下一统,然后再对付陶忌的太平教。

听完肖先生的建议,曹劲这时才道出自己的决断道:“先生所想与我不谋而合,今日听禀告薛镐投奔一事,我就打算先发兵扬州。”

话锋一转,看向甄柔,“只不过这次欲向君侯提议,让夫人兄长领兵。”

第三百六十一章 身亡

薛家的大本营在扬州,族人在扬州繁衍生息亦有上百年之久。

薛家这些年来更是年年征兵,军需消耗极大,即使扬州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对于薛家庞大的军事消耗仍是吃力。像前世她被大伯父甄志谦送到建邺为妾时,大量的陪嫁就曾被他们协商充作军资。

是以,从其军资消耗就足以可见,薛家麾下可谓兵强马壮。

此外,阿兄甄明廷出任徐州太守也才将五年,虽掌控住了整个徐州的局势,但徐州整州还不足扬州一半大,能调动的兵力连十万都堪忧。如何与薛钦相抗衡?

曹劲显然不会让阿兄去以卵击石,那么就只有另外派兵增援。

曹家下面有衮、青二州与徐州比邻,其中衮州乃曹劲的嫡系势力,青州则是曹劲从亡兄曹勋处接手的,让这二州派兵支援也就一句调令的事。但是衮州与陶忌的大本营豫州接壤,遂衮州的兵马不能动。如此就只有从青州抽调兵马,可最多也就能调动五六万的兵力,依旧不足以对抗薛家至少二十万兵马。

那是曹劲欲让阿兄以少胜多么?

不对,以曹家今时今日的地位,眼看天下即将大一统,显然此战只许胜不许败,曹劲绝对不会让阿兄铤而走险去以少胜多。

对了,扬州东面临海,北为徐州,南为交州,西为陶忌占据的豫、荆二州。她记得交州为孙束一人所占据,刚才肖先生又道交、益、凉三州的掌权者已以曹劲为首,归附不过迟早的事。这样的话,阿兄率十万大军从徐州南下,孙束则率兵从交州北上,等于扬州就处于他二人上下围攻之中,无处可逃。

思绪到此,甄柔心中豁然一亮。

而以上种种念头转动,也就在须臾片刻间。

如是,只见甄柔闻言一愣之下,又怔住了一个念头的时间,便是眼睛一亮,直接脱口而出道:“夫君,交州牧孙束已经向你投诚了?”

此言一出,却是满座皆是微微一怔。

肖先生和熊傲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曹劲,他们都下意识的以为是曹劲向甄柔透露过些许,才使得甄柔一下猜了出来。

甄柔一看众人神色,就知自己猜测不错,不由放下心来,略松口气道:“有交州牧孙成和阿兄上下围攻扬州,此战胜算极大。”

其实岂是胜算大,可谓是十拿九稳了。

等于是将功勋送到了阿兄的手上,更因为攻破了声望颇高的薛家,阿兄还能就此一战成名,重振他们甄氏一族之荣。

甄柔说时的瞬间明白个中益处,她跪转过身子,面向曹劲深深一拜,谢道:“妾代兄长谢过夫君的提携之恩。”

曹劲目中不掩激赏,却不愿见甄柔与他见外,遂说道:“浩然兄虽为我大舅兄,但我岂是任人唯亲之人。这次会让大舅兄担当大任,也是浩然兄自身实力不俗。此外我也是考虑知己知彼之故,浩然兄不仅占地利之便,而且对薛家及扬州都较熟悉,他乃出兵的最好人选,我才会倾向封他为帅。”

这些理由都没错。

但甄柔知道,若甄明廷不是她的亲兄长,曹劲确实会让大军从徐州出兵,但绝不会再任用甄明廷为主帅,至多副帅而已。毕竟此次对战,是只许胜不许败,事关曹家天下一统的关键进程,又岂会任用一个重未带兵打仗的世家子弟。

只是曹劲都这样解释了,便是为了不让她心有亏欠的负担,甄柔心绪一敛,起身附和道:“如何调兵遣将这类军政大事,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夫君既说阿兄乃最佳出兵人选,那就望阿兄此战大胜,不负夫君的重用。”

甄柔都能看明白曹劲的意思,曹劲又岂会看不懂甄柔?

唯一意外,就是低估了甄柔的聪慧。

这就念及甄柔聪慧得对今日一系列事几乎一点即明,目中激赏之下又生出一丝骄傲,再加之想到他和甄柔默契地为彼此着想,心里又是一种欢喜,骤然只觉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曹劲当下就赞赏地笑道:“我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先生也不过略提到交州与我方的情况,夫人就推断出交州牧孙束已向我投诚,又怎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

肖先生一听,方知甄柔就是依靠他们刚下所言推断出来的,一时惊讶之余,也不由赞叹道:“夫人思绪之敏捷,确实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夫人真是妄自菲薄了。”

甄柔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在曹劲和肖先生面前不过是公关耍大刀,这二人这样夸自己,估计多半曹劲劲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肖先生则是对长宁公主的事存了弥补心态,这便道:“和你们相比,我懂的那些不值一提。可别再夸我了,夫君倒还是与妾说一下,打算何时禀了君侯让阿兄出兵?另外那薛镐可信么?”事关阿兄首次担当主帅出兵,甄柔不免问得更清楚。

闻言,曹劲神色一正,沉凝道:“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七,即将入冬,不宜兴战事,却可着手调兵了。故我这两日将与君侯商谈,然后翻年就命浩然兄与孙束发兵扬州。”

年后发兵,也就两三个月便要发兵扬州了。

甄柔若有思索。

曹劲又道:“至于薛镐。”微勾的薄唇泛出一丝冷意,“他可不可信无所谓。我要的是师出有名,只要有薛镐站出来指责薛钦弑父,即便已故楚王非薛钦所害,薛钦也得背上弑父之名!而他的作用,在发兵扬州的檄传达天下后,也就够了。”

甄柔默然。

薛镐来洛阳投奔曹劲之举,无疑是与虎谋皮。

想借曹劲之手,夺回他这个楚王嫡长子应有的权势,殊不知却是加速了薛家的灭亡。

一时从曹劲的话中心生感慨,却不及言语,只见不久前被差去请罗神医的侍卫匆匆来禀,他神色慌张的一踏进书房,尚未行礼,就惶然道:“罗神医在为姚夫人请平安脉时意外身亡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赶去

噩耗来得太突然,饶是沉稳如曹劲,也是一怔。

“怎么回事?”曹劲脸色铁青,紧抿的薄唇有一触即发的肃杀之气,慑人心扉。

侍卫心中一颤,双膝就是一软,“咚”地一下直直跪地,颤巍巍了半晌,才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回道:“属下奉命去侯府请罗神医,等到罗神医住处,却被告知罗神医正在为姚夫人请平安脉,让属下暂且在此稍候,他们立马去转告罗神医。可属下等了许久,还未见罗神医,心里正纳闷时,就有人来道罗神医意外身亡了!”

府中侍卫都是曹劲的亲兵,曾随曹劲南征北战,如今才有幸选入府中卫护。罗神医则曾因曹劲的救命之情,与曹劲交情匪浅,并在曹劲麾下的大军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军医,至今一得曹郑允许离开的命令,都还会去曹劲麾下的军中出任军医。故曹劲身边的亲兵卫护,都曾受过罗神医的救治。

如此旧交之下,加之这侍卫也是一个有血性的年轻人,他才说到罗神医意外身亡,就忍不住哽咽,不过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侍卫深呼吸缓了一缓,还是没有失态地继续道:“属下立刻问来人情况,但那人也说不清,只道是在姚夫人的水榭上出的意外,属下见再问不出其他,就赶紧回来禀告。”

在座不仅曹劲与罗神医交情匪浅,熊傲、肖先生与罗神医亦是颇有交情,便是甄柔这些年下来,尤其是生了女儿满满之后,每月总要找罗神医为之请个平安脉,与罗神医渐渐也有那么几分莫逆之交的情谊。

是以,早在侍卫进来道罗神医发生意外之时,甄柔已然大惊失色了,这会儿稍微冷静下来,便再是坐不住了,忙不迭起身道:“罗神医精神矍铄,侯府又卫护森严,怎会出意外呢?到底眼见为实,还是先去侯府看了再说!”

言语之间,仍是不愿意相信罗神医就这样突然的意外身亡了。

在场之人又有谁愿意相信呢?

不说自己与罗神医的私下交情,只要还算是一个人,看在罗神医曾研制出防疫治疫的药,救下不计其数的天下苍生,便不会希望罗神医意外身亡。

肖先生就正处于难以接受罗神医出意外之际,忽见甄柔慌忙起身,又听甄柔所言,再联系侍卫言及人是在甄姚的水榭上出的事,他脑中灵光一闪,加之噩耗的冲击太大,他一时未注意就脱口而出,“在姚夫人地方出的意外,而君候头疼顽疾唯罗神医可治,此外就只有姚夫人的……”

话犹未完,先是意识到这等辛秘不可为外人知晓,便是熊傲也并不得知;其次,姚夫人却是甄柔的堂姐,二人自幼长大,感情甚深。

肖先生就旋即止话。

熊傲和侍卫不知道甄姚的声音有缓解曹郑头痛顽疾之事,他们闻言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肖先生为何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甄柔和曹劲却是知道,一听就明白肖先生的意思。

甄柔呆住,慌忙走下基台的步子就是一滞,脑中全是肖先生未说完的话。

然后,这同样让她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没有罗神医的妙手回春,甄姚恶露不断的妇疾都难以根治,更不可能有如今得偿所愿的怀上孩子。甄姚怎会恩将仇报呢?

还有即便甄姚欲害罗神医,也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害罗神医。而且甄姚也没有害罗神医的动机。

这样一个一个在心里为甄姚找着理由,可又有一个声音在说,怎么没有害死罗神医的动机?

若没有了可以医治曹郑头疼顽疾的罗神医在,那么曹郑头痛发作之时就只能依靠甄姚的声音了,到时甄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随着此念在心里生出,近来自己与甄姚因为曹家女主人身份所起的嫌隙也不禁浮现。她还清楚的知道,甄姚大仇已得报,如今的目的很明确,一是一举得子,一是扶正为君侯夫人。

越是不愿意相信,一个个杀害罗神医的动机却越是不受控制的冒出来,甄柔脸色阵阵发白。

曹劲知道甄柔如今与甄姚的姐妹之情早不复当初,可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妹,又岂会完全没感情。他看着甄柔发白的脸,终归不忍,按下心中的怀疑和怒火,扶上甄柔的后背道:“听君侯曾提及,姚夫人这一胎生产时怕不易,需要罗神医全程照料,所以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先过侯府去看情况。”

正如曹劲所言,罗神医也曾当着她和甄姚的面说过,甄姚这一胎怀的不易,在临盆时难产的可能性极大,而甄姚如今已有六个多月,正是需要罗神医的时候,所以应是她多想了。

甄柔让曹劲的话一下心神大定,只剩下对罗神医发生意外的惊心,遂忙点头道:“夫君,那我们现在过去。”

说罢,与曹劲走下基台,各自穿上鞋履,匆匆向侯府走去。

侯府上下皆知,曹郑患头疼顽疾多年,唯有罗神医可医治。

在甄柔随曹劲赶来的路上,罗神医在为甄姚请平安脉时意外身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众人早已闻讯赶去。

事发之地是在甄姚的水榭当中。

甄姚确实极受曹郑宠爱,当初在信都侯府时,曹郑就曾为甄姚修建了一方水榭。如今到了洛阳,曹郑直接为甄姚选了一座前面是水榭的两进院落作为住处,而这水榭也自然成了甄姚私人所有。

这方水榭甄柔是来过的,不用让侍人带路,她就随曹劲径直赶去。

去尚未走近,远远就见水榭人影幢幢,侍女侍卫乌压压地挤满了。

甄柔明白,差不多该来的人都来了。

“拜见世子,拜见世子夫人。”看到甄柔和曹劲过来,侍立在水榭之下的侍女侍卫纷纷行礼。

曹劲面沉似水道:“君候可到?”

侍卫中有人回道:“君候今日见故友,不在府中,但已差人告知多时,应快赶回来了。”

不等侍卫说完,曹劲径直登上水榭。

第三百六十三章 震怒

榭,指建于高台之上的敞屋。亦从射,起观景作用之余,也有军事建筑之意。

这个时候的榭多是层台累榭,也就是建于一层一层的高台之上。

而水榭,顾名思义,建于水边的观景榭。

在信都时,因工期短,甄姚又赶着入夏使用,那水榭并未建在高台之上,只是从驳岸突出,以立柱架于水上的一个单层敞屋。

如今洛阳侯府的水榭,却是早已修建好,不仅建于花间水际之中,而且有整整五层之高,甄姚才入住就被曹郑拨给她私人所有。

时序已入深秋,过不了几日就当是开炉过冬的时候了,人立于那建在高台之上的水榭中,已然不是夏时的凉爽,秋时的天高气爽,已有了冬时的高处不胜寒。

对于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而言,现在则更不适宜去这类的高台水榭上了。

但阖府皆知,姚夫人虽紧张自己这一胎,却每日只要无其他事情绊住,她必到这座五层楼高的水榭之上。

甄柔虽住在隔壁府里,对此还是有所耳闻,甚至在两个月前,她们的关系还未因一场场宴会影响时,甄姚见秋老虎厉害,于是邀她和满满到此乘凉。那时,甄姚曾倚着朱红栏杆,迎风而立,衣袂裙摆翻飞,她一边将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一边回头问道:“世子夫人,你可知我为何喜欢这座水榭么?”

彼时,甄柔正带着满满跪坐在榭中的长案前,为了防止满满去栏杆那边玩耍,只好哄着满满吃沁甜可口的胡瓜,一时也未多注意甄姚的话,便随意道:“榭作为观景之用,这座榭不仅临水近花,还有五层楼之高,视野极好,连府外的诸市都能俯瞰清楚。想必姚夫人也是喜在这里可以看见府外的民生百态,热闹的生活气息吧。”

甄姚看着甄柔满是怜爱地亲手为满满将胡瓜一块块切小,再听甄柔话语里对百姓生活安定富足的向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嘲讽。

她却偏又有一副好嗓子,那笑声随风传入耳中,只觉好似银铃般清脆好听。

不注意间,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嘲讽在。

如是,甄柔叉着一小块胡瓜的动作停下,只抬头看了眼倚栏而笑的甄姚,就不在意道地随口一问,“怎么笑的这样开心?”

甄姚笑容敛下,似是而非地道:“笑世子夫人虽已为人母,比起以往也成熟不少,但骨子里的性子却没变。”说罢不再看甄柔母女俩,她转身又眺望远方,才幽幽说道,“我和世子夫人不一样,我独爱高台上独一无二的风景,世人匍匐在脚下的恣肆。也许有一日,为了享有这独一无二的景致,我会做出连自己也害怕的事来。”

最后这一句话,显然是话中有话。

甄柔警觉地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甄姚,审视意味明显。

甄姚却忽而一笑,伸出芊芊玉手。

侍立一旁的阿簪会意,赶紧扶起甄姚的手。

甄姚这才就着搀扶款款行过来,道:“世子夫人过虑了,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能做什么呢?君侯对我已经够千依百顺了。”

有了甄姚的自圆其说,又加之对曹郑能力心智的信心,甄柔也就将此揭过不提了。

这之后,鉴于这座水榭太高,恐满满不听话靠近栏杆,万一有个意外,实在承受不住,便也再未来过甄的姚这座水榭了。

……

甄柔随曹劲一步步登上水榭,曾唯一一次来这里的记忆莫名浮现在脑海中。

这是可供三人并行的扶梯,曹劲就抚着甄柔的后背上楼,察觉甄柔脚步慢下来了,曹劲亦不由脚步一顿,尔后低头问道:“怎么了?”

闻言,甄柔从过往的记忆片段中回神,见曹劲眉头紧簇,是在尽量压下罗神医意外身亡的冲击来迁就自己,她于是定了定心神,让自己不要在胡思乱想,现在当以罗神医为重,至于其他以后再说,遂摇头道:“夫君,没事,我们……”

话未说完,只听甄姚厉声道:“卞氏,君侯念你生儿育女之功,还留着你正室夫人的头衔,但你已经不是主持中馈的主母了!这里容不得你置喙!”

曹金珠应该也已经到了,听到甄姚出言不逊,她立马就为母出头道:“甄氏,我母亲再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君侯夫人,岂容你一个低贱的姬妾在此大放厥词,对主母不敬!”

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事的侯府娇女,曹金珠的言辞对于甄姚而言不过不痛不痒。

李玉莲虽看不起卞夫人的倡姬出身,对卞夫人如今被夺了掌中馈之权后更是瞧不上,但毕竟她们还是一家人,见曹金珠所言不敌,她当下就冷笑道:“甄氏,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想等君侯来之前毁尸灭迹,我告诉你,休想将罗神医的尸首抬下去!”说着不由得意,“谁不知道罗神医对君侯有多重要,如今罗神医却在你的地方意外身亡,我看这之后君侯还会不会再包容你!宠你如初!”

水榭上其余众人,大概都认为以曹郑对罗神医的重视,应该不会轻易饶了甄姚,也都担心甄姚毁了现场。如是,就听到几位侧夫人的声音附和李玉莲道:“君侯对罗神医极为看重,必会妥当安排罗神医的身后事,还是等君侯到了再处理吧!”

听到这里,甄柔是明白了。

甄姚欲将罗神医的遗体抬下去,府里其他人却不许。

想到罗神医的遗体,因为众人各自的小心思,就这样被晾在一边,甄柔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怒火:死者为大,怎能如此?

曹劲显然也为此震怒,他扶着甄柔后背的手一放下,便是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上。

甄柔也不恼曹劲不等她,她只赶紧跟上曹劲的步子。

他们离水榭也就最后半层楼的扶梯,不过片刻到了。

只见百步见方的偌大水榭上,除了郑玲珑,曹家其他内眷都在。而一身灰白布衣的罗神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

第三百六十四章 突变

血,是从罗神医头部的位置流出来的。

流了许多,从头部到上半身的地方,木质地板上浸了一大滩的血。

发生意外身亡应有一段时间了,地板上的血已从猩红变成乌红,只有罗神医银色的头发上还可见醒目的鲜红色。

若不是这些触目惊心的鲜血,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罗神医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圆圆的脸,长满了银灰的胡子和眉毛,慈眉善目的样子,神情又是那样安详。

可就是这样一位仁心仁术的医者,一位可敬可佩的老人家,再也醒不过来了,不会不厌其烦地告诫她夏日少吃寒性食物,冬日该进补了……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逐一闪过。

甄柔难受得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罗神医躺在血泊中的样子。

然而,眼前一位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娇女们,当真是在乱世生活惯了,应该是对生离死别已经习以为常了,更是见多了这种场景,面对罗神医意外身亡的血淋淋一幕,竟还能争论不休。

对罗神医猝然离世的难过,让甄柔对在场的一众曹家内眷不觉齿冷。

她们骤见曹劲携甄柔出现,则是意外,尤其是对曹劲居然也在更是惊讶,怜夫人最是沉不住气,当场就咦道:“世子怎么也在?”

曹劲没有理会怜夫人,只深深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罗神医,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手背的骨节清晰可见,他直接命道:“将罗神医抬下去,请医工为罗神医验伤,另外——”话一顿,曹劲闭了闭眼,声音依旧丝毫不变,“让人准备后事。”

熊傲和罗神医跟着一起过来,他们听到曹劲吩咐,立时异口同声地应道:“敬诺。”声音里都有一丝极力隐忍却仍能让人辩驳的涩然。

语毕,二人躬身而退,就要领命而去。

曹金珠对甄姚成见极深,可谓势同水火,她如何能让曹劲毁了指责甄姚的罪证?

于是只见一身红衣的曹金珠,身姿敏捷地抢先一步,张开双臂,挡在扶梯口,坚持道:“不行,父亲还没有亲眼看到甄氏的真面目,不能将罗神医抬下去!”说时目光落在甄柔身上,眼睛骤然一亮,多了一分底气道:“都知道甄氏和世子夫人乃堂姊妹,世子一来就要让人将罗神医抬下去,莫不是为了帮忙隐瞒!”

一句话将曹劲也卷入害死罗神医的命案中,曹金珠英气的眉宇间不由掠过一丝自得。

对于曹金珠的阻挡,曹劲却置若罔闻,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曹金珠,便移开了目光。

曹金珠被曹劲漠视的态度弄得顿时生怒,却不及言语,只听熊傲一声“得罪”,腰间佩剑的剑鞘往曹金珠小腿一点,曹金珠膝盖就是一软,她直直地坐倒在了地上,她想站起,却是方一用力,便痛呼着又跌坐下去。

如此,下水榭的扶梯口被让了出来,熊傲和肖先生随即下楼。

曹金珠乃卞夫人的爱女,看到曹金珠痛呼在地,卞夫人立马疾行过去,一边慌乱地蹲下看曹金珠可好,一边怒视曹劲,“世子,你不要太过分。金珠毕竟还是君候的女儿!”

曹劲依旧置若罔闻,只看向甄姚,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甄姚自初到信都时被曹劲那次警告后,她一直对曹劲颇为忌惮,现在听见曹劲质问,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在曹劲面前不能慌,然后强制让自己迎上面沉似水的曹劲,道:“世子,事情是这样的。”

“我这一胎怀得极为艰难,随时都有滑胎的危险,所以每隔十日,罗神医便会为我请平安脉,监看腹中胎儿的情况。而今日正好是罗神医为我请脉之日。”

甄姚说到这里时,熊傲带了侍卫上来,将罗神医抬了下去,徒留地上一滩血滞,以及已经完好无损站起却犹自不甘、被熊傲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拦着,正兀自厉声怒斥的曹金珠。

转眼,罗神医的遗体被抬下去,熊傲也收回佩剑下了水榭。

甄姚继续说道:“我与罗神医早约定了,他于今上午在此为我请平安脉。所以,今早等我从卞夫人的正院出来时,就直接乘步辇往水榭来,可等我到时……”

似受到了一些惊吓,甄姚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声音也随之惶急起来,道:“我才走到扶梯口,就看到罗神医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我当时吓坏了……差一点跌下楼梯……罗神医对君侯很最要,我也极需要罗神医……孩子才怀了不到七个月,没了罗神医,我该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说着说着,甄姚没有了开始的镇定自若,渐渐语无伦次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害怕之色,一副她和腹中胎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样子。

甄姚这样精神突然陷入恐慌之中,看得一旁的阿簪一阵紧张,忙牢牢扶住甄姚,生恐甄姚有个意外。

甄姚却忽然直直地盯着甄柔,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扶开阿簪,就不顾六个多月大的肚子,向甄柔疾行奔去,口中也急切道:“阿柔!你一定有办法的!罗神医说我这胎生产很容易一失两命!我不要死!我不要!”

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堂姐妹,何况稚子无罪,甄姚现在毕竟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见甄姚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甄柔到底将心中怀疑放到一边,赶紧扶住甄姚,安抚道:“没事的!这里是洛阳!有最好的御医!一定能保你母子平安!”

许是让甄柔的话提醒了,甄姚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突然惊喜地重复道:“是了,这里是京都洛阳,有很多御医,一定——”

声音嘎然而止,脸色骤然大变。

甄柔看得一惊,还不及说话,甄姚就松开甄柔的衣袖,紧紧地捂着肚子弯腰下去,口中也痛苦的呻吟起来,“肚子……啊……我的肚子好痛……”

只在这时,曹郑的声音在扶梯口响起,“怎么回事!?”声音怒不可遏。

甄姚却仿佛看到希望般,忙闻声望去,泪涕连连,再无先前对峙卞夫人的疾言厉色,声音尽是哀戚,“君侯,救救我们的孩子……”话未说完,就任由自己无力晕厥,惊得甄柔吃力扶住。

第三百六十五章 保大

空气好像凝胶在了一起,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氛。

在甄姚院子的正堂里,曹郑独坐在主位正中,看见又一盆血水从内室端出来,他脸色难看至极,眼见侍女就要端着血水往堂外走出去,他骤然出声道:“姚夫人情况如何?”

不妨曹郑突然出声,语气森然带怒,端着血水的侍女吓了一跳,忙“铛”地一声慌乱放下血水,匍匐着颤声道:“奴婢不太清楚,大概有些……凶险吧……”

等了半晌,却得到似是而非的一句,曹郑耐心耗尽,猛地拍案而起,怒道:“滚!”

一声怒吼,震得人不禁胸口一颤。

卞夫人随坐在主位一侧,见曹郑勃然大怒,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尽是焦急又担心,然后顾不得自己已被曹郑冷落了两个多月,她走到曹郑跟前,扶上曹郑的衣袖,轻声劝道:“君侯,姚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也别太过担心。”

闻言,曹郑站住,怔怔回头,看到卞夫人的霎那虎目一眯,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卞夫人,不掩危险审视。

卞夫人心中一凛,强自镇定道:“君侯,您在看什么?”

曹郑没有立刻回应,只深深看着卞夫人保养得宜的脸,良久才蓦然说道:“最好不要是你。”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甄柔随曹劲坐在右侧下首,听到曹郑这句怀疑的话,再看着那端血水的侍女慌张退下,心中不由一动,随之深想了下去。

确实,现在卞夫人更有下手的可能和动机。

按甄姚所言,她到水榭时,罗神医已经倒在血泊中。

此外,罗神医遗体的验伤结果,是后脑勺被钉入铁钉致死。在水榭上面也发现了罗神医后脑勺着地的位置,正好有一枚突出的铁钉。这个时候的建筑物大多都是木质,甄姚这座水榭也不列外。为了固定木板,免不了会用到铁钉。是以,地板上会有铁钉并不意外。

这样看来,罗神医很有可能是自己一不小心失足摔倒,正好后脑勺就撞在铁钉上,以至意外身亡。

可是侯府是才扩建修缮的,水榭也十分新,怎会有铁钉从地板里冒出?便是有,作为甄姚常去的场所,这里应当被仔细检查过,有了也会第一时间被发现清除。

所以,她很难相信罗神医的意外身亡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而甄姚也所言非虚,那么有能力制造这场意外的人,也只有卞夫人了。毕竟卞夫人当了这么多年主母,即便如今被夺了掌中馈之权,可手下的人早已深耕府里,想在甄姚的水榭上做手脚并非难事。

以上这些是卞夫人动手的可能,至于动机就更简单了。

甄姚实在太受曹郑宠爱了,现在又夺了卞夫人的主母之权,等再生下一儿半女难保不会再夺了卞夫人的正室位子。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卞夫人为了保证自己地位,将罗神医在甄姚的地方害死,从而嫁祸给甄姚,也是极有可能的。

尤其是若不知道甄姚声音对曹郑头痛顽疾的作用性,就会以为凭借曹郑对罗神医的重视,便是知道非甄姚作为,也会就此迁怒甄姚。而甄姚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看到罗神医这样的人物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的地方,难免又惊又慌,加之众所周知甄姚这一胎怀得不易,万一惊吓得动了胎气,不说孩子难保,怕是甄姚也难以安然。

这不?

甄姚现在就动了胎气,正在内室由御医救诊。

而且看不断端出的血水,怕是甄姚腹中的胎儿凶多吉少了。

大概是做了母亲后,心变得格外柔软,也下意识地以己度人,甄姚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吃了整整三四年的汤药,又身为一个母亲,如何舍得拿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算计?

这样想着,甄柔心里的怀疑,终于从甄姚偏向了甄了卞夫人。

甄柔能想到的,卞夫人身为当事人,又经历了大半生的后宅之争,她在甄姚叫肚子疼时就隐约知道事情又要再生波澜。并且作为曹郑的枕边人,她实在太了解曹郑了,一听曹郑此时此刻的语气,就知道曹郑已然怀疑上了自己,可这一切暂时都无从辩驳,她只能寄希望曹郑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多相信她也一些,遂道:“君侯,我们夫妻这么多年,妾从未害过——”

曹郑心中躁动烦闷,又怀疑卞夫人,他哪里听得下去卞夫人开脱之词,于是不等卞夫人说完,就一手挥开卞夫人,兀自走下主位。

大概曹郑这一挥略有用力,卞夫人一个站立不稳,竟是一个踉跄,被曹郑挥在主位的基台上。

曹金珠就坐在下首的位子,见状一惊,一声“母亲”担心地喊出,人已忙跑到卞夫人的身边,然后难以置信地看向曹郑道:“父亲,您怎么能这样对母亲!她和您可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还有最好不是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您怀疑是母亲害得甄氏!?”

说到这里,曹金珠似禁不住红了眼睛,一副为曹郑痛心难过的样子,“父亲,您不要再受那个女人骗了!分明是她害了罗神医,现在又装出自己也是受害者的样子,就是想让您怪罪母亲!您不信看,等不了多久,她肯定会有惊无险的又好了!”

只在这时,一名五十开外的御医从内室匆匆跑出来,深秋将入冬的天气,竟是满头大汗,他一到堂下,就急忙问道:“君侯!姚夫人情况十分凶险!孩子很难保住!若一定要保孩子,姚夫人只怕也难保下!”

言下之意,就是保大保小了。

不保小,甄姚能安然。

保小,一失两命的可能性很大。

闻言,甄柔忍不住深深闭眼,为了这一胎,甄姚付出了多少心酸,她是一路陪同走过来的。眼看要不了多久孩子就要出世,却突然发生这种事。而且这一胎一旦保不住,甄姚这以后怕是再难做母亲了。

一时间,甄柔心里有些滋味莫名。

卞夫人亦是大为震动,她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般怔愣当场,然后脸如死灰,顾不得女儿的搀扶,重重跌倒在地。

在座的如夫人却没心思理会卞夫人,便是想法残忍些,但心里或多或少为此松了一口气,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按常理素来是保小。

然而这时,却只听曹郑急怒道:“孩子老夫不管,大的一定要给我保住!”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下堂

尾音未落,堂内已经响起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不说立在四下的侍女,就是来询问的御医也不禁诧异。他行医数十载,给太多豪门世家看过各种疑难杂症,凡涉及产妇与胎儿的,无疑都是以血脉子嗣为重。曹郑却更看重产妇,看来这位姚夫人不是一般的得宠了,自己稍后不使出浑身解数保住这位夫人怕是不行。

相对御医的各种权衡利弊,在座的四位如夫人和李玉莲、曹金珠这对姑嫂,则是震惊到难以置信,曹郑居然完全不在乎甄姚腹中的骨血,只想保住甄姚。

曹金珠第一次在曹郑那里受挫,却就是因为甄姚,还为此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台下长跪不起,如今看到曹郑重视甄姚到这个地步,她完全无法接受,加之刚才一番激动未得到任何回应,让她觉得曹郑现在所言可谓当着众人面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光,当下忘了御医说甄姚确实凶险时自己还懊悔将话说得太过,她就一下放开还在地上的卞夫人,猛地站起。

自己的女儿如何不知?

卞夫人一见曹金珠这个样子,就知道不好,顾不得失魂落魄于自己怎么就成了疑凶,忙起身去阻止,就听曹金珠怒道:“父亲,我看您真的是被那个女人迷了心智!”

先前听到曹金珠吵闹的声音,曹郑已经觉得头隐隐作痛,现在又有御医的话让他心下大乱,再听曹金珠的声音只觉不堪其扰,尤其还是这等不敬他这个父亲之言,他又何必再顾念曹金珠这个女儿,遂怒极反笑道:“说的好!老夫就是鬼迷心窍!”

曹金珠闻言一愣,她没想到曹郑会直接承认自己鬼迷心窍,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安,下意识害怕起来。

卞夫人却在这一瞬间脸色大变,慌忙站起,及时劝住曹郑欲脱口的话,“君侯,金珠年少不懂事,一时口无遮拦,您别怪她!现在还是姚夫人的安危最要紧!”知道现在曹郑最在意甄姚的安危,卞夫人忙拿甄姚转移曹郑的注意。

然而,卞夫人最后一句话落在曹金珠的耳里,只觉母亲堂堂一位正室夫人,因为曹郑的态度,事到如今都还要去顾念甄姚这等低贱侍妾,心中的忿忿不平顿时到了极点,胸口好似被一团烈火灼烧,烧得她理智全无,只双眼喷火地盯着曹郑,为母打抱不平道:“您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什么?”

“金珠你不要再说了!”卞夫人拉住曹金珠的衣袖劝止。

曹金珠现在只一股脑地为母出头,更要宣泄心中的不满,或是期待以此唤醒曹郑,她不顾卞夫人的拉扯,一声不停地道:“母亲是您的妻子,她却得向一个贱妾低头,到现在都还顾念甄氏的安危,您居然怀疑她?父亲您好好看看!到底——”

“啪!”话犹未完,只听一个掌掴声响起。

这一剂耳光打得着实又响又重,曹金珠只觉耳朵轰鸣,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她捂着被掌掴的右颊,震惊又不可思议地看着卞夫人,“母亲……”

卞夫人却不予理会,她忙一把拽住曹金珠跪下去,对曹郑求情道:“君候息怒!金珠还小,口无遮拦。”声音又急又慌,已然没有平时的宠荣不惊。

曹郑也让母女俩的声音吵得头痛欲裂,可是却没忘曹金珠那一声鬼迷心窍,只想解决了让他头疼的人和事,去确保甄姚的安全无虞,他便再无半点心软地冷笑道:“好,老夫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鬼迷心窍!”

“你口口声声说你母亲是正室夫人,甄氏是贱妾!老夫就看看,没了老夫的抬举,你母亲是什么!你又是个什么!”看着母女俩骤然惊恐的表情,曹郑只觉心头大快,连头都不那么痛了,于是他更为残忍的笑了,说道:“曹安!将卞氏母女给老夫带下去!老夫要休妻再娶,只要阿姚醒过来,老夫就立她为正室。”

在场众人一听曹郑这话,都哗然失色了。

曹金珠直接失声尖叫,“不!父亲您不能这么做!甄氏一个贱妾怎能扶正!”

曹郑冷漠地看着曹金珠,“你母亲也是一贱妾扶正,老夫为何不能将阿姚扶正。何况阿姚到底还是名门之后,你母家却只是倡门。”

一言诛心,却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曹金珠当场愣住,好似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也是贱妾扶正,而且比她口中鄙薄的甄姚还要卑微。

曹郑看了一眼发愣的曹金珠,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即走入内室。

众人被曹郑一怒之下休妻再娶的言论惊住了,一时再不敢多言,生恐自己落得卞氏母女的下场,任由曹郑走入晦气的产妇房间。

曹安只听命于曹郑,对于曹郑的命令无论恰当与否,一概坚定执行。不过卞夫人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正室夫人,如今曹郑又在气头上,曹安叫了侍卫来到卞氏母女跟前时,还是客气道:“夫人,请先与老奴下去吧。”

卞夫人没有让自己更难堪的抗拒,她反倒平静地向曹安笑了笑,然后目光投向内室门口,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失笑。

“金珠,我们走吧。”笑过,卞夫人看向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的曹金珠,温声说道。

曹金珠怔怔回神,看着母亲温柔的神色,一点也不怨怪她的样子,她却一下毫无顾忌地捧脸哭了,哭声中有模糊不清地话语溢出,“母亲,我对不起你……”

卞夫人蹲下,耐心而温柔地为曹金珠拭泪,劝道:“不怪你,即便没有你,这次的事情也得不到善终,我正室的位子依旧坐不下稳。”

说到这里,卞夫人余光从下面正坐的甄柔身上划过,她随即抚上曹金珠泪痕斑斑的脸,爱怜地又道:“以后可不许再对姚夫人无礼了,她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其心性是连我也自叹不如的。”

语重长心地说完这一句,卞夫人不再耽搁,拉起曹金珠随曹安离开。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上位

直到卞夫人和曹金珠母女俩身影消失在堂外的庭院里,众人才有种真实感,曹郑要休妻再娶了,再娶的对象是内室里尚不知生死的甄姚。

然而,对于自觉屈辱居于一个倡姬之下的四位如夫人而言,却并没有多高兴。

毕竟卞夫人在正室位子上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们也至少在卞夫人手下过了十余年,如今若还要屈居于比她们小了一轮不止的甄姚之下,那还不如维持现状好了。

至于正坐的李玉莲,则更不能接受卞夫人被贬,若卞夫人没了正室之位,她的丈夫曹勤又如何能称为嫡子?可她不敢为卞夫人申辩一句,曹郑都能一怒之下将二十多年的妻子和一直颇为宠爱的亲生女儿置之不顾,何况她这个外人似的儿妇?如是之下,李玉莲甚至怕受卞氏母女连累,一直尽量降低存在的低着头。

甄柔却也没有大快人心之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卞夫人临走时的话所致,总之心中有一处疑惑——若真是卞夫人害了罗神医,以此来除掉甄姚,又怎会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可若不是,此乃甄姚所为,正如她不久前所想,不说甄姚现在命悬一线,甄姚仅为了腹中来之不易的孩子,在平安生产之前就绝不会动罗神医,她实在太清楚甄姚有多么渴望得到一个孩子了。

这样一来,也唯有这一切都乃卞夫人所为说得通了。

而卞夫人会落得这样下场,只能说是卞夫人不知道甄姚对曹郑的重要性。尤其是在罗神医意外身亡后,甄姚是唯一可以压制曹郑头痛顽疾的人,无论如何曹郑都不会让甄姚有事。

所以,因为卞夫人错估了甄姚对曹郑的影响力,才落得计谋不成,反将自己陷进去?

甄柔看着卞氏母女离开的背影,她将一切抽丝剥茧的一层一层捋了遍,虽觉一切乃卞夫人咎由自取也算合情合理,却总感觉哪里忽略了。

不及深思,内室陡然传来曹郑暴怒的吼声,“怎么会流这么多血!?若阿姚有什么好歹!老夫让你们全部陪葬!赶紧止血……”

曹郑的怒声小了,内室传来人仰马翻的嘈杂声响。

但那一句“全部陪葬”传来,已足以让人心头一惊,都知道曹郑处于暴躁的边缘,必然是头痛顽疾又犯了。可能缓解曹郑头疼的罗神医已经意外身亡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见过曹郑头疾发作的众人顿时慌了起来,纷纷坐立不安,恨不得立马离开,却又顾忌重重不敢动。

甄柔没有想离开的心思,但听到曹郑传来的怒吼,念及在内室还生死不知的甄姚,本就担忧的心又是一沉。

甄姚的安危,不仅关系她一个人,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甄姚有个闪失,曹郑的头疼顽疾没人压住,整日处于暴躁易怒的边缘,长此以往必将危害性命。

如今又正处于天下统一的关键时刻,若曹郑有任何好歹,只怕局势又将陷入一片混战中。哪怕曹劲有力挽狂澜的能力,这又要打多少的仗,死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甄柔一念想到许多,不由担忧地看向斜后方的内室。

曹劲与甄柔同案而坐,看到甄柔愁眉不展地望着内室的方向,他蓦然伸手,覆上甄柔放在腿上的手,握了一握,旋即松开,起身绕开前方的长案,走到堂上,负手道:“已过午时,姚夫人处还要许久,留太多人在此也无用,所以都可以散了。”顿了一顿,“至于事后君候若问起,我自会向君候解释。”

有曹劲最后一句的保证,众人当下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开。

曹劲却不管众人如何,他只看向正从末位上起身的环夫人,另外吩咐道:“不过环夫人,还请留下。稍后君候若要休息,就由你从旁服侍。”

一句话让众人离开的步子一顿。

环夫人自当初失势后,在府中早就成了隐形人,曹劲现在却让环夫人服侍曹郑,难道是要抬举环夫人?

众人一下想到许多,虽都不愿看到环夫人重获曹郑宠爱,但念及自古只有新人笑,哪怕有曹劲不知为何抬举环夫人,一个早就失宠多年且还上了年纪的旧人,想重拾宠爱也并非易事。如是,又放下心来,赶紧依言离开。

转眼间,堂上连侍女都退下,只剩甄柔、曹劲及环夫人三人了。

这些年的失势,又为了曹六郎和曹八郎这两个儿子不得不在卞夫人跟前伏低做小,早就磨平了环夫人当年的盛气凌人,这会儿被曹劲单独留下,已然很是不安了,遂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曹劲道:“妾身好些年不曾服侍过君候,世子让妾身留下,恐怕君候……”

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已再清楚不过,也是想离开。

闻言,曹劲神色不变,只是说道:“若环夫人还想重拾君候的爱重,就进内室去陪君候。”

一句话说得环夫人脸色数变,半晌,她脸上的犹豫之色终是褪去,眉宇间多了一抹坚毅,尔后后退半步,深深地向曹劲敛衽一礼,道:“妾身谢过世子提携。”说罢转身,匆匆向内室走去。

未过多久,在环夫人柔声细语的劝慰声中,曹郑不时从内室传来的怒吼声渐渐少了起来。

然而,环夫人终究不是能妙手回春的罗神医,曹郑一度头疼欲裂,好在有数位御医的联手救治,在逢魔时刻的傍晚之际,甄姚在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后,也终于从鬼门关口被救了回来。

大概得知甄姚性命无忧,曹郑也放心了,而随着少了那一份心急如焚,他又忍受了一阵头疼的折磨后还是恢复了正常。

只是大约这日头疼发作的折磨太过深刻,或是也真与甄姚处出了感情,这之后曹郑越发对甄姚看重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待一个月后甄姚恢复得差不多了,曹郑也应了他那日的话休妻再娶,贬卞夫人为妾室,并大开宴席,广邀宾客,迎娶甄姚为正室夫人。

第三百六十八章 信服

这也许就是祸兮福兮: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甄姚终于能以堂堂君侯夫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站在洛阳一众命妇贵女的面前了。

但是代价却太过惨烈了,一个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孩子,以及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甄柔不知道甄姚在享受君侯夫人所带来的无限荣耀和尊荣地位的时候,可是会在午夜梦回之际,宁愿用现在拥有的一切交换那个落下的男胎,甚至仅仅是一个女人做为母亲的资格。

还有下堂的卞夫人,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都在将抱孙儿的年纪,遭逢巨变,沦为下堂妇,连未嫁的女儿也因此受到牵连。

不过卞夫人不愧能从一个卑微的倡姬走到君侯夫人的位子,换成其他的妇人,陡然从正室被休下堂,理当无法面对曾经认识的人,且凭借与曹郑的昔日情份,或是儿子曹勤的赡养,也能就此淡出众人视线,在外另寻一座府邸安度晚年。

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卞夫人虽将正院让给了甄姚,但并未离开侯府,还在甄姚正式成为新任君侯夫人的第二天,和四位如夫人一起,对高坐主位之上的甄姚,行跪拜主母之礼。

自此,卞夫人不惧任何流言蜚语,每日必到正院给甄姚问安,尽妾室服侍主母之责。

这样十天半个月过去,众人见卞夫人依旧宠辱不惊,对流言没有丝毫的反应,加之卞夫人毕竟还有曹勤这个儿子,以及曹郑身边第一大将李远这个亲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对其视而不见。

至于曹金珠,她到底还是曹郑的亲生女儿,所谓虎毒不食子,曹郑事后也未再另下惩罚,不过从侯府嫡女沦为最看不起的妾室庶出一流,已然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没有生母卞夫人的能屈能伸,成为庶女之后,曹金珠没了以往的矜傲,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朝气一样,将一身红衣换成了不起眼的灰青、灰蓝之类,剪了厚重的齐刘海,行止间时时低眉敛目,好似这样就可以将自己藏起来,不让人注意到她。

随着侯府重新有了新的女主人,甄柔仍然每日都要去侯府请安,看着甄姚一边享受着君侯夫人的权力地位,一边又为落下的男胎陷入痛苦之中,再看卞夫人母女俩现在的境遇,在她看来,这次甄姚和卞夫人都是受害者,根本没有输赢。

却也是这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斗,牺牲了一个仁心仁术的医者。

是的,虽然罗神医经过各方调查,依旧只得了意外身亡的结论,但甄柔至今难以相信罗神医那样的人,会被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夺去性命。所以,在甄柔眼里,罗神医之死与甄姚、卞夫人脱不了干系,她二人如今的下场,其实又有谁真正的赢了呢?

大概能算得上赢的人,就只有环夫人和二娘子银珠吧。

那一日环夫人的柔声相抚,让曹郑重新记起了环夫人也有一个好嗓子,让他能在头痛欲裂之时得到些许缓解。是以,环夫人再次受宠起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甄姚的荣宠程度,却也比过去好太多。

而曹银珠因没了嫡长姐的处处压一头的打压,处境好了不少,许是还有见到曹金珠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连她也不如,渐渐有了底气,不再影子一样的跟在曹金珠的身后。这样不过一两个月而已,曹银珠仿佛二月的杨柳,一夕之间抽条发芽了,长成了十五岁少女应有的娉婷美丽,尤在曹郑一次于初一十五的家宴见到顺口夸了一句后,曹银珠彻底挺起了少女纤细的背脊,有了与天生美貌相衬的气韵。

这让原本向曹金珠求娶的公子儿郎们,在一次次宴会的惊鸿一瞥之下,开始转向曹银珠求娶了。曹金珠也从过去的众相追捧,成了如今的乏人问津,一时婚嫁的事也就此暂耽搁了下来。

如是,日子就在曹家女眷的变化中一日日过去。

甄柔看着她们的变化,看着甄姚牢牢霸占着曹郑的宠爱和侯府的中馈之权,看着甄姚终日热衷于兴办一场场宴会,向赴宴的一众女眷不断昭示着她甄姚才是曹府的女主人。对此,甄柔一无所谓,她只做好世子夫人应有的本份,然后就是带着女儿满满,好好与曹劲生活在一起,弥补过去三年的空白。

可惜的是,随着确定对薛家用兵,曹劲忙碌了起来,早出晚归不外乎是。

好在还有每日晨练,甄柔陪着曹劲一起,倒也能夫妻二人相处一下。然后就是曹劲每隔十日,无论如何都要抽出一天来陪满满,他们就一家三口游遍洛阳及周边的山山水水,逛尽各类大小市。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甄柔在洛阳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已是建平四年。

等到农历二月东风解冻,檐上的积雪融化成雪水一点一滴落在青砖铺地的庭院里,曹劲也以建平帝之名发檄,斥薛钦弑父之罪,并言之已故楚王早有废薛钦世子之位,改立原配嫡长子薛镐为世子,建平帝念薛家满门英才及薛镐弃暗投明之举,故命薛镐降爵承袭——为楚侯,另封徐州太守甄明廷为主帅,交州牧孙成为副帅,分别由徐州及交州出兵,南北两面夹击扬州。

这又是一场大规模的战役,曹劲虽未领兵,可此次的主帅依旧是她的至亲,甄柔免不了担心起来。

见状,曹劲自是好一番安慰,再三告知甄柔此战胜算颇大,但在甄柔看来,刀剑无眼,阿兄又是心软的性子,战事一日不平她一日难安。

如此之下,曹劲在一次临睡前,又听甄柔问起战况,不由挑眉看向已坐在床塌内侧的甄柔道:“听张伯说,我之前在洛阳的三年,夫人好吃好睡,将自己照顾的颇为不错,可不见这样一日三道的过问我的战况。”

甄柔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曹劲话里的酸味,她不禁扑哧一乐,笑道:“夫君吃我阿兄的味作甚,我那时的担心不比现在少,不过相信夫君乃身经百战的将帅之才,我不好时时过问,却也是十天半月要问一次的。”

曹劲只是戏言,不过是为了冲淡甄柔的担心,见甄柔舒眉展目的笑了,他揽过甄柔入怀,道:“如今已是五月,战都打了两三个月了。以薛钦的实力——”话略一停,黑眸幽幽,“本月结束之前,大舅兄应能凯旋而归。”

虽未给予绝对的肯定,但语气铿锵,让人不觉信服。

第三百六十九章 晨间

正如曹劲所说,战事在五月之前就能尘埃落定。

恶五才过,捷报就隔三差五的传来。

如此大半个月后,建邺城破,薛钦被擒的捷报传来——已故楚王旧部以薛钦弑父为由,眼见战事节节败,反水与甄明廷、孙束二人里应外合,大开城门迎敌军进城。

五月二十一日,以徐州太守甄明廷、交州牧孙束为首的曹军攻入建邺,直捣楚王宫。

是夜,薛钦之母楚太后在寝宫自缢,其妻楚王妃邓氏携独子于寝宫,救火不及,母子二人双双葬身火海。薛钦则独处于楚王宫殿,没有任何反抗的负手被擒。

五月二十四日,甄明廷、孙束押解薛钦进京。

捷报是以八百里加急传来,不过六七日,洛阳上下皆知曹家大败宿敌薛家,占据扬州。

自此,天下大势已然明了,距大汉十三州尽归曹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曹家潜龙之势已有蓄势腾飞之兆,保皇派内部为此争论不休,虽大部分坚决维护刘氏正统,却有不少人加入曹营,致使保皇派势力大减,洛阳有关曹郑、曹劲父子乃天命所归,曹氏将取刘氏而掌天下的传言也成了公开议论的秘密。

曹劲虽近年来大势冒头,使曹营形成了以曹郑、曹劲共同为首的阵营,可以说曹家的势力为父子二人平分秋色,但大汉历来以孝治天下,先有父才有子,故虽知曹劲才是曹家的未来,但一来曹郑身体健硕,膝下子嗣众多,世事变幻无常,当天下大定之时,曹郑可还会属意曹劲为继承人就难说了。另则,曹劲已过而立之年,膝下犹空,却还是不愿纳妾生子,若是追随曹劲,那么他们追随的未来又在何处?

又加之,迎曹郑来洛阳已近一年,曹劲处处以曹郑为尊,既然如此,他们也避免了在父子中站位,直接按照曹劲之意,尊崇曹郑即可。

如是,一时之间,洛阳尽是对曹郑的歌功颂德,甄姚作为深受曹郑宠爱的正室夫人,也因此变得灼手可热,曾经还有几分看不上甄姚妾室身份的命妇贵女们纷纷逢迎讨好。而有了甄姚这位又有名又有权的正室夫人在,甄柔作为世子夫人少不得要暂避锋芒,世人眼里的曹家女主人也俨然从甄柔变成了甄姚。

既是名正言顺的曹家女主人,甄姚再决定开宴会,也就容不得甄姚置喙一二了,她这便趁着曹家大败薛家的当头在上林苑大开筵席。

上林苑乃皇家园林,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都是供休憩游玩嬉戏之地。其中仅一宫,就可容千骑万乘,足以可见其占地之广了。

农历五六月间,市上的水果最多。桃子、李子、枇杷、杨梅等水果,都是这个时候成熟。

身处在水池纵横、绿树掩映的上林苑,又有水榭曲桥、绿波回廊环绕,当是夏日避暑的最佳休憩之地,还有时令鲜果佐之,当真是好不惬意,是以应邀赴宴之人络绎不绝。

甄柔作为曹家内眷,还是世子夫人,自是也在受邀之中,在外人眼里甚至还有主人的这层身份。

也确实如此,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像去上林苑赴宴,她就要与曹家内眷的车马一起走。

以往晨起,甄柔仅简单梳洗一下,先陪着晨练,然后一起用过朝食,再正式梳妆。今日为了应邀一大早走,便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起来梳妆。

曹劲和甄柔自成名副其实的真夫妻后,二人一直未分室而居。甄柔提前起身下榻,曹劲又是警觉性颇高,自不可避免被打扰,几乎甄柔一动他就醒了。

甄柔才掀开身上的薄毯,借着透进室内尚且灰蓝的天光,蹑手蹑脚地从曹劲身上绕过,就不防腰间一紧,她便一下跌在了曹劲的身上。

“唔……”曹劲胸膛在常年累月的晨练下,委实练得太过硬邦邦的了,她猛地跌撞过去,就像撞上了一堵墙样,甄柔当下就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这让原本打扰到曹劲睡眠的歉意顿时荡然无存,也知道使坏的人醒了,甄柔索性不再轻手轻脚了,就一边挣扎着从曹劲的身上起来,一边低声叱道:“让我起来!”

许是手底下的胸膛感觉实在硬实,下意识就当成了铜墙铁壁,挣扎下手的力度过大,不过才挣扎了数下,就听见曹劲低沉的嗓音痛“唔”了一声。

甄柔立时停下起身的动作,也忘了自己之所以会挣扎着起来,全是因身下的曹劲作怪,将手牢牢的锢在她后腰上,她只忙攥着曹劲白色的里衣衣襟,抬头看着曹劲道:“怎么了?可是我太重,压着——”

话犹未完,甄柔已然僵住,望着近乎黑漆漆的床塌里曹劲黑亮的眸光,没好气地底斥道:“流氓!”

听到甄柔的斥他,曹劲混不在意,反而因此明白甄柔已感觉到他的情动,他一个翻身将甄柔压在身下,他们的鼻息相抵,曹劲声音带着起床后的沙哑低低笑道:“这是自然反应,何来流氓之说?何况还是对着自己的女人,怎能叫流氓?”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仿佛从鼻腔里哼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蛊惑的味道。

甄柔早就见识过曹劲辩论之强,她才不自找没趣的与他争辩下去,只想着时辰快来不及了,故让自己沉溺于曹劲营造的旖旎之中,只软软回了一声,“又胡言乱语!”

见甄柔回应的声音又娇又软,还有那斜乜一眼的风情,本是早上易情动之时,这时不觉越发意动,神魂都予给了甄柔,又见时辰尚早,离晨练都还有半个时辰,曹劲也不克制自己,就顺从身心的渴望,让彼此的呼吸萦绕在唇舌之间。

甄柔似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曹劲却只觉自己受了邀约一般,禁锢甄柔的双手随心所欲地移到起伏间游弋。

甄柔感到手上能动了,她迷离的双眸骤然一睁,感到粗糙的大掌已没进衣襟,才摸到手中铃铛就随即铃铃铛铛的摇起来了。

未几,屏风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昏暗的室内逐渐明亮起来。

曹劲一怔,眉头深锁。

甄柔则笑盈盈看着上方尽在咫尺的黑眸,道:“夫君,妾要起身梳妆,好去上林苑赴宴了。”

第三百七十章 鬻爵

甄柔一语毕。

姜媪和阿丽一人手拿豆灯一人手捧漆盘,带着四个端着盥洗之物的侍女鱼贯而入。

在她们绕过屏风,来到内室里间之前,曹劲狠狠吻了甄柔一下,随即先一步放开甄柔,起身下榻。

几乎同时,姜媪她们入内。

“世子,世子夫人。”姜媪顺手将豆灯放上妆台,带着众侍女屈膝一礼。

曹劲从妆台对面的衣橱里取出一套晨练的黑色劲衣迅速穿上,听到姜媪她们的行礼,已然一派神色自若的样子,淡淡“嗯”了一声,下颌则向妆台旁半人高的黑漆架子扬了扬,道:“将我盥洗的水放在架子上,你们服侍世子夫人起身吧。”

姜媪敬诺。

许是近墨者黑久了,与曹劲朝夕相处的当夫妻久了,甄柔也不知从何时起少了脸红尴尬的次数,再是遇到什么让她脸红心跳或直捂脸欲奔走的事,她也能如曹劲一般十分镇定自若的应对。

如是,夫妻二人皆一派从容之态,默默无语的各自洗漱。

这一个早上,除了时辰略早一些,又如之前每一个早上在夫妻二人窸窸窣窣地洗漱中过去。

夏日昼长,天亮得早。

甄柔洗漱妥当,外面的天已经麻麻亮了。

再等甄柔换上衣橱与屏风之间衣桁架上的长袍,跪坐在妆台前,由姜媪为她梳妆时,太阳从东方升起,亮亮昭昭的阳光照进内室,曹劲也从庭院里晨练回来,还顺带在第二进院的书房里换了黑中扬红的朝服。

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个时候曹劲要用朝食了。姜媪是操持内务的好手,人虽还在给甄柔梳妆,但早已让庖人掐着时辰在内室外间的长案上,布置好了热气腾腾的朝食。然而,曹劲一进内室,看也没看案上的吃食,就径自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负手立在甄柔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黄铜镜中正在上红妆的甄柔。

虽是老夫老妻,尤其是在洛阳的这一年里,对彼此是再熟悉不过了,都不知道坦诚以对多少回了,但也架不住曹劲这样灼热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甄柔只好迎向黄铜镜中的黑眸,催促道:“朝食都要冷了,夫君别等我,你先去用。”说完见曹劲不动,又补充道:“我今日要赴宴,妆容比平时隆重,还要一阵,夫君真不用等我了。”

一连两声让不用等了,听得曹劲直皱眉头。

今日甄姚在上林苑设宴他是知道的,但见甄柔为此早起了半个时辰不说,还因此未与他一起晨练,现在又让他独自用朝食,加上今早在榻上未能得偿所愿的事,一并算在了今日的宴会上,于是冷声道:“上林苑乃皇家御苑,她一个外命妇,就敢大张旗鼓的在此设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甄柔本来也觉甄姚在上林苑设宴有些过了,此时听得曹劲如此说,不由罢手停下梳妆,转回头看向曹劲,才簪上的凤首金步摇在空中划过一抹金光,她沉吟道:“我三日前去请安时,听君侯夫人说要在上林苑设宴也觉不妥,不过又闻君侯夫人已将宴会帖子广发下去,想来应是经过君侯同意的,不然只是君侯夫人的意思,上林苑估计不会为君侯夫人所用。”

内室伺候的侍女,都是甄柔当初陪嫁的侍女,听到甄柔和曹劲谈话内容较深,默契地看了姜媪一眼,见其点头,一室四个侍女当下垫着脚,悄然退下。

姜媪因着要为甄柔梳妆,依旧跪坐于甄柔身侧。

甄柔看了一眼退下的侍女,接着道:“我知道以曹家现在的势力,并非不能使用上林苑设宴,只是这次不过是一些命妇内眷的聚会,就用到上林苑,便是当初骄奢如何皇后也不曾这般,可君侯却……”说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形容,半晌才再开口道:“会同意君侯夫人在上林苑设宴,委实和君侯以往行事大相径庭了。”

曹劲明白甄柔的意思,对于甄柔也无可隐瞒,姜媪乃甄柔的乳母,他为了甄柔对姜媪也颇为敬重,故直言不讳道:“不错,君侯近半年来越发喜怒无常,在诸多政事上也皆凭喜好而为,与过去处事多有不同。不过这些尚在可控范围内,唯一棘手的是——”

曹劲的话蓦然一顿,黑眸微睨,一丝寒芒一闪而逝,语声也骤然一沉,肃声道:“甄姚私下大肆收受他人金帛财物,为他们向君侯私自谋求武官位。如今在甄姚那里,各州郡乃至洛阳的官位,都已经明码标价,只要能出得起甄姚开的价位,甄姚就可以为之谋得其官阶爵位。”

语声未落,甄柔和姜媪主仆已是齐齐一惊,甄柔尤其难以置信,“你说甄姚卖官鬻爵,这怎么可能!?”

实非甄柔大惊小怪,而是甄姚卖官鬻爵一事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刘室王朝之所以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当初以曹父为首的十常侍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才使得民众揭竿而起,有了至今已二十年的那一场遍及大汉十三州的民乱。

当初,她们祖父甄公就曾在朝廷之上,以卖官鬻爵之罪对峙十常侍,并在致仕回到徐州彭城后,书下卖官鬻爵乃亡国之根本,至今都还挂在甄府正堂上,甄姚身为甄氏嫡系子孙,怎会不知道卖官鬻爵的危害,为何还要如此而为!?

还有曹郑,身为亲身经历过十常侍乱朝纲的人,且曹家如今也还尚未改朝换代的情况下,即便再宠爱甄姚,再因为头疼顽疾离不开甄姚,也断然不会允许真要如此肆意妄为才是!可是怎么还会应了甄姚所求!?

甄柔的思绪每况愈下,无论如何左思右想,都是不应该至此,可再认为此事不可能发生,她还是相信曹劲所言。

深吸口气,甄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平静的接受此事,然而心下才一平静,又一隐患浮上心头,忧色道:“陶忌此人极会投机取巧,君侯纵容甄姚卖官鬻爵一事若为陶忌所利用,我恐怕此事不易了结。”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同去

听甄柔提及陶忌,曹劲眸光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锋芒。

甄柔没有注意到,说完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曹劲已赞同地点头道:“陶忌之所以能如此之快起势,并拥有众多拥趸,就是善于利用朝廷的弊端煽动民众。君侯纵容甄姚卖官鬻爵,确实有很大可能为陶忌所利用。”

说时见甄柔愁眉不展,曹劲当下话锋一转,神色缓和道:“还是阿柔思虑周全,此事我会让人多注意的。”说着兀自一笑,又道:“世人不解我为何不愿纳妾,乃是不知阿柔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姝色,且聪慧过人。自当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曹劲之智谋心计,甄柔早有领教,自己能想到的,她相信曹劲必然也能想到。而这会夸她思虑周全,即便是真没想到,也是因还有比此更棘手的事。

甄柔心如明镜,又好在听惯了曹劲时不时来一句或戏虐或一本正经的甜言蜜语,她听下来倒也神色如常,不过即便已为人母,还是免不了小女儿心态,听到曹劲不纳妾之言,如饮醴酒。却越是感受到曹劲的维护,她越是忍不住顾及曹劲的处境,手也不禁抚上平坦的小腹,心中一片晦涩。

只在这时,蹭蹭的脚步声从外响起,紧接着就是人未到声先至,软糯糯的声音传来,“母亲,一夜未见,满满好想您!”

声音落下,只见屏风口,一个梳着双丫髻缠红绳,穿着红衣白裙的小女童,蹦蹦哒哒地跑进来。

在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时,甄柔早已向屏风口看去,待听到女儿奶声奶气的唤母亲,再看到女儿活泼可爱的样子,甄柔只觉心里一下柔软得没法。

有满满这个女儿,她觉得此生的儿女缘已足矣,这也是重生以来最为美好的事。

是以,她不会遗憾只有满满一个女儿,只是若此生再无所出,她该如何面对曹劲?是自私的绝不退让,还是让曹劲纳妾生子?而曹劲在后继无人的情况下,又还能坚持绝不纳妾的诺言么?

甄柔暗暗摇了摇头,挥去心里的晦涩,只满是怜爱的看着满满。

到底是还有二十来天就满四岁的大女孩了,没有一到就扑进母亲的怀里,还像模像样地站在梳妆台前,小手在腰间一交叠,就给甄柔行了一个礼,“满满拜见母亲。”

礼毕,又蹭蹭跑到曹劲跟前,再次屈膝一礼,“满满拜见父亲。”

曹劲今年已有三十又一,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自己的嫡长女,如何不爱若掌上明珠?

待满满才将直起身,曹劲就一把将满满抱了起来,让小人儿目光与自己平视,笑道:“今早是赖床了?可比平时来得晚。”

闻言,满满眨巴眨巴眼睛,长而浓密的眼睫毛像两排小扇子一样,不答反问道:“父亲,您看满满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曹劲一怔,随即黑眸微眯,仔细将女儿看了一遍。

比起去年夏天看时瘦了不少,肉嘟嘟的小圆脸已经有了一两分下巴的形状出来。五官也出落得更像他了,尤其是眉眼之间,可谓毫无二致。他二人走出去,只要不是患有眼疾,一眼就知他们是亲父女俩。

如此看了半晌,除了觉得女儿满满长大一岁个子高了,也脱条了,然后与自己更像了,当然也更乖巧了以外,曹劲看不出和平时有任何不同。

不过曹劲毕竟是曹劲,在女兒期盼的目光下,他坦然直视女儿仿若星辰的明亮黑眸,道:“满满今天可是换新衣服和新发饰了?比平时看起来更漂亮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性更是天生如此。

对她们夸赞漂亮,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期,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时,又或芳华正茂的韶华,乃至白发苍苍的老媪,都能让她们听得心花怒放。

满满年纪虽小,却已经有懵懂的爱美意识,听到父亲夸她更漂亮了,当下喜笑颜开,美滋滋地点头道:“父亲也觉得满满比平时更漂亮了呀!满满也这么觉得!今天阿玉给满满换了新裁的衣裳,还有扎头的新发饰!”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地下去了,“为了今天的宴会,满满可是起了一个老早,换新衣服,梳新发髻,忙了好久哦。”

看着女儿高兴得只差手舞足蹈了,再听女儿人小鬼大的话,曹劲不由挑眉,继续顺着女儿的话道:“原来满满是为了今日宴会才早起的,还打扮了这么久,难怪看起来比平时漂亮了那么多,当然我们满满平时也很漂亮。”

一连听到两声夸自己漂亮,满满简直高兴坏了,也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亲今天也真精神。”

听到这里,甄柔委实听不下去。

再透过黄铜镜,看着身后互夸的父女俩一副欢喜样子,她也实在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底哪怕还有一丝半点的晦涩,此时也让父女俩的对话扰得没了。

不懂母亲为何笑得乐不可支,满满只不高兴自己的话被母亲笑声打断,当下也不看在笑的甄柔一眼,就问曹劲道:“父亲,您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赴宴么?满满听母亲说,今儿是去上林苑,那里可大,可漂亮了,满满也想父亲一起去。”说时,又是一副期待的看着曹劲。

对于满满话里眼里都是对曹劲的亲昵,甄柔看在眼里,她没想到都已经相处快一年了,女儿还是这样黏着曹劲,看来当初那三年的空白,在满满心底的影响还在,念及此,甄柔也不由希望曹劲能一起去上林苑,不过想着薛家才大败,之后应该有诸事要忙,遂不置一词。

曹劲却不假思索地回应满满道:“好,满满想我一起,我就陪满满一起,不过得等父亲上完早朝,再去上林苑可好?”

甄柔虽怜惜女儿,却不愿满满影响到曹劲的公务,见红妆已上好,她从妆台前起身,直接面向曹劲道:“夫君,再过二十来日就是满满四岁生辰,我们不是已经约好陪她郊外游玩一天,你今日没必要再将就她了。”

满满对甄柔还是怕的,听甄柔反对,虽不大高兴,却也不敢多闹,只一下子蔫了般趴在曹劲肩头,拒绝去看甄柔。

曹劲安抚地拍了拍满满的后背,对甄柔道:“无碍,君侯已经好些日子没上早朝,我也多日未见他了,听说宴会后,君侯会在上林苑小住些时日避暑,我今日过去正好去见他。”

如此,甄柔再无意见,曹劲定下今日也去上林苑一事。

第三百七十二章 逛苑

上林苑,甄柔还一次未去过。

虽然来洛阳已经快要一年了,但这一年是多事之秋。先是罗神医意外身亡,曹郑头痛顽疾虽有甄姚为主,环夫人为辅,以声音压制曹郑的病发,却终归不及罗神医施针医治之效。频繁遭受头痛折磨,使曹郑的情绪变得易怒暴躁,也无春的心思。

接着与薛钦的战事又起,端午本该在上林苑有一场龙舟赛事,也为此取消了。

加之上林苑到底是皇家御苑,岂是可以随意进入的?

如此之下,甄柔竟是在今天才有机会一睹上林苑的风光。

在甄柔看来,自然造物充满了神奇,人工造景却也有鬼斧神工之妙。她喜欢蕴藏无穷奥秘的自然,山川有雄厚壮丽之美,水也别有一番水韵,从涓涓细流到湍急的大江大河,还有东海边上浩瀚的大海……自然之神奇奥妙难以逐一而述,但她也欣赏能工巧匠的创造能力,那是勤劳的双手,一颗细腻的心思,将脑海里的天马行空精雕细琢而成,其巧夺天空的精巧亦不逊于自然之神秀。

是以,虽不赞同甄姚将命妇贵女的一个寻常集会活动安排在皇家御苑——上林苑,却也打算既来之则安之,当是不枉此行,好好逛一逛上林苑。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甄柔便欲趁下午向晚的时候,在宴会中间离席,趁着那时天色还早,日头也没那么大了,带着满满好生游园一番。未料小丫头精神着实好,对一切新鲜的人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等到上林苑简单用过午食,满满连一贯的午睡也不睡了,闹嚷着要出去玩耍。甄柔无法,被女儿央得不行,又见虽是午后阳光正烈之时,但上林苑四面环水,苑里花木扶疏、古树参天,并不像城里那般热得人没法,加上自己心里跃跃欲试也想一睹满园秀色,便满足了满满的要求。

午后就将陆陆续续有宾客到了,甄柔就带了满满往上林苑深处走。

苑中深处养有百兽,是单独被圈养在一处,不会跑到人游玩休憩之地,但为了预防万一,且今日人又杂,遂让阿玉阿丽跟着之余,也让卫原带了五六名侍卫随行。

农历六月正是三伏天,天上日头实在太过毒辣,照到地上白晃晃的一片,看得人心里发慌。甄柔便牵着满满的手,一路寻着墙边树下慢行,倒不是那么热,母女俩就边走边看,只觉上林苑不愧皇家御苑,当真是十步一景,各有千秋。

不知不觉就逛了小半个时辰,小孩子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走着走着就不满被母亲牵着了,趁甄柔一个不注意,便挣脱开甄柔的手,疯丫头一样在前头蹦蹦跶跶的跳着走。

阿玉如今的差事是专带满满,当下哎哟了一声“小翁主”,便忙不迭跟上去了。

甄柔看得直摇头,打着纨扇道:“我看小虎是男孩,性格都没她野。这还差些天才四岁,就这么折腾了,再让阿玉一个人带她怕是不行了。”

阿丽正在拭汗,闻言放下在额头拭汗的手背,笑道:“除了您和世子,小翁主最粘的就是阿玉姐,再让人近身伺候,奴婢恐小翁主不适应。”

旖旎的风光使人心情舒畅,甄柔也有了说笑的心思,遂偏头笑道:“满满喜欢看美人,阿丽你这几年出落得不俗,你过去照顾她,她准不闹!”说时目光在阿丽的脸上打量,不由感慨当初活泼的少女,如今也要将满二十岁了,五官完全长开了,倒不负阿丽其名,出落得十分娇丽,也是一个不错的美人。

只是望着已是韶华待嫁之龄的阿丽,不禁想到阿玉比自己还长一岁,却至今尚未有归宿,当下生出一念,看来最迟明年就得将阿玉的婚事定下来,总不能真由着阿玉这样一生不嫁的陪着自己。

身边都是自己人,甄柔也不刻意收敛脸上的神色,望着阿丽的目光中不觉露出一两分意定之色。

阿丽在甄柔身边也有五年了,一直负责近身照料甄柔的饮食起居,再是粗心大意,对甄柔也有几分了解,见甄柔目光久久落在自己的脸上,又联系甄柔所言,心中有了猜测,她定了定心神,让自己不慌,如往常一样笑嘻嘻道:“今早世子可才说了夫人是天下第一美人,奴婢这点姿色在您面前可不值得一提。”说着就学着阿玉表忠心道:“夫人若让奴婢也去照顾小翁主,可正好!奴婢就和阿玉姐做伴,一辈子伺候夫人和小翁主!”

其实早就该为阿玉她们做打算,只是来洛阳的前三年,一边担心着曹劲,一边初为人母手忙脚乱,身边又着实没有合适的人选,她这才将阿玉及其他侍女婚配的事情耽搁下来。

甄柔心中对阿玉已然有几分愧疚,认为自己耽搁了阿玉的花信之期,每每听到阿玉立誓终身不嫁,她都颇为头大,这会儿听到阿丽也这样说,立马停下步子,郑重道:“知道你一贯心大,说话也口无遮拦,可这不能乱说。你和阿玉都是要外嫁的,不过你们若是愿意,婚后还是可以回来。”

似是为甄柔入此郑重有些意外,阿丽当场一怔,随即回神,又好似为甄柔外嫁的话不好意思,一派羞赧的低头,细声道:“奴婢知道了,以后不乱说了。”

看阿丽这样样子,就知道阿丽和阿玉不一样,心中多半是有淑女之思,甄柔松了一口气,笑道:“知道就好,等阿玉嫁了,我再好生为你相个夫君!”

许是妙龄女郎都羞赧于谈及自己的婚嫁,阿丽一听,斑驳树影下的脸颊更红了一分,她忙急急地转移话题道:“奴婢的事不打紧,世子夫人的事才是头等大事,现在可是人人都盼着您早日诞下小世子呢!”

这话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话音未落,阿丽猛地反应过来,忙屈膝请罪道:“世子夫人,是奴婢不对!您都请御医看过两三回了……奴婢怎么还提这茬……这不是……”

越描越黑,阿丽顿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起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开朗

甄柔看着请罪不迭的阿丽,并没有生气。

阿丽没有说错,她确实近三个月找过两回御医,虽不是为了让御医开一些易孕的药,却也差不多。

其实,她原是想让满满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先和曹劲多相处一年半载,再考虑第二个孩子的事。却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才过了半年,见满满已经接受了曹劲这个父亲,认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母亲的怜爱,同样也有父亲的疼惜,她便隐约有了再多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自去年九月,罗神医意外身亡之后,曹郑一直饱受头痛顽疾的折磨,为了维持在外人眼里春秋鼎盛的康泰之状,同时尽量控制发病的次数,曹郑不得不将大部分政务放手,连早朝也逐渐隔三差五的去一回了。

这样一来,曹郑俨然有隐退之意,曹劲也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掌舵人,想攀附追随之人自然络绎不绝。可要让人忠心耿耿的追随,至少要让人安心——那就是拥立你之后,你可后继有人?正如立太子,乃国之根本,可安定人心一样。

如此,曹劲年过而立无子的问题顿时变得突出了起来。加之她一来洛阳就与长宁公主争锋相对,曹劲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许诺不会纳妾,这也就让问题更为尖锐棘手了。

一时间,让许多已有追随之意的人,不由举棋不定,便是曹劲麾下的旧部如肖先生、熊傲、张大胡子之流都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曹劲就如他当时允诺的那样,不说愿意等一年半载,便是三年五载也甘愿,从未将这些外在压力带给她过。

却正因如此,待卫原向她禀告这些消息,乃至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窥得这些,她不由生出一分急切,想早日诞下一子,为曹劲减轻这类压力,这大概就是夫妻吧,愿意相濡以沫,愿意同舟共济。

然后,就是今年二月开春出兵扬州,第一次大败薛家的捷报传来,天下大势更为明确地指向曹家,曹劲后继无人的问题也随之进一步凸显,她终是坐不住,没有让曹劲在两人浓情蜜意时雨露在外。

曹劲闻音知雅意,他们默契地有了快两个月的情事后,她见月事晚了快十日,于是让了御医来请平安脉,却万万没想到御医不仅道未怀孕,还道她有些寒凝血瘀之症,需调养一二,这便有了一个月以后御医再来复查。

所以,不怪阿丽会以为她焦心怀孕之事。

甄柔一念想到这一年来的种种,她摇着纨扇的手随意虚扶了阿丽一下,坦然道:“没事,你说的也是事实,没什么好遮掩的。来洛阳也要一年了,世子也已过而立之年,我确实想给满满生个弟弟,让世子后继有人。”说着轻轻一叹,“也不知何时能得偿所愿。”

阿丽顺势而起,听到甄柔不甚在意的语气,且还主动提起想生小世子的事,阿丽心思一转,便也大起了胆子,语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道:“虽然奴婢觉得您能生下小翁主,就一定能生小小世子。可薛家大败,侯府那边的侍人都在传世子迟早会变成太子的。若那时小世子还未出世,您还打算不给世子纳妾么?”语气里尽是好奇。

是了。

薛家终于大败,曹家已然要一飞冲天了。

若他们一直无子,她该如何?

为曹劲纳妾生子?

念头甫一闪过,甄柔心下当即否决,遂也不隐瞒阿丽,她一边摇着纨扇一边如实已告:“我不知道那些贤良的大妇如何做到为丈夫纳妾,再教诲庶子,至少我做不到。所以,若我一直未能生子,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直到曹劲纳妾生子的那一天。而那之后,她和曹劲到底何去何从,她就不知道了。

将自己也不知道的话留在心里,甄柔不再多言,抬头见女儿满满大概跑累了,正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株十人合抱的百年古树,向着她大声喊道:“母亲,满满走累了!我们坐在这里看荷花吧!”古树前方正是一湖水争相怒放的荷花,两岸有叶如云冠的古树,也有杨柳依依。

看着百年老树下的女儿,以及身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荷花湖,甄柔当下就挥去这些纷杂的思绪,只想到人生不如意十之,她比前世已经足够心想事成了,有这一点遗憾也是应当,再说又没确定她孕事上有问题,何必如此纷扰?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她于情爱上心如止水罢了,而世间之情千万种,少一样也无碍。

心念之下,甄柔顿觉豁然开朗,近两个月来让自己黯然的烦扰竟这样不觉一扫而净,她不由心情悦然地走向女儿。

从甄柔来洛阳之后的所作所为,甄柔早就以实际行动作出了最好的回答,但听到甄柔意料之中的回答,阿丽还是为之一怔,没想到甄柔会坚持到这个地步。

望着甄柔的背影,阿丽一怔之下,就立在了当场。

卫原带着侍卫远远跟在后面,这时才走上前,见甄柔身边的大侍女还立在这里,便道:“世子夫人带小翁主赏荷花,我就不上前去打扰,劳烦告知一声,我们在前面护卫。”说罢抱拳一礼,带着侍卫到三丈之外的树下而立,观察周边的情况。

阿丽闻声回神,忙不迭屈膝应了,走到湖岸边告知甄柔,也一并随侍一旁歇脚赏荷。

炎炎夏日,树荫之下,湖水之边,实是消暑乘凉的好地方。

甄柔带着满满坐在岸边的石块上,不时有带着夏荷香的清风拂来,在参天的树荫之下,只觉凉爽惬意极了。

这一闲暇下来,小丫头没睡午觉的困意便来了,才坐下没一会儿,也就趴着甄柔的腿上睡着了。

甄柔向左右的阿玉阿丽无奈一笑,手却温柔地轻拍着女儿的背,算着女儿一觉醒来,再返回差不多刚是宴会开始时,倒也合适。

这就安心的坐着吹起湖风,却不想才坐了一时半会,树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第三百七十四章 诋毁

脚步声徐徐而轻缓,夹杂着环佩相击的细碎声响,一听就知来人是一众女子,而且人数不多,听脚步声大约三四个人吧,想来是今日应邀出席宴会的女宾客们。

甄柔低头看着膝盖上睡得正香甜的女儿,又一想外面命妇贵女对自己的逢迎讨好,心里估摸宴会就要开始了,她们多半只是从这里经过,便向阿玉阿丽摇头,示意不用惊动树后路过的女宾客们。

二人会意,停下起身的动作,继续跪坐一旁随侍。

在她们身后是一株需要十人环抱的古树,两边还有繁茂的杨柳低垂,她们几乎被古树绿柳遮挡,不走到湖岸边难以发现她们,这样何必告知?当然若是被发现了,那再彼此招呼一声,总归她现在的身份也不需要在意被发现后的尴尬。

如是,甄柔不再理会树后渐近的脚步声,举目望向一湖夏荷。

任何事物当成一定的规模,便会出现震撼人心的效果。

眼前这一湖望不到边际的夏荷便是如此。

荷塘是炎炎夏日最为旖旎的风景,观荷纳凉则是夏日最为惬意的事了,凡高门大户之家,府邸中总少不了一亩或半亩的荷塘。像是在徐州甄府,以及信都侯府,都是有修建荷塘的。

然,荷塘,顾名思义,也就是种植荷花的池塘,其大小自不能与湖泊相比。

这里当真不愧是皇家御苑,居然种了满满一湖的夏荷。

层层叠叠的荷叶,从嫩绿到墨绿,颜色深浅不一,只觉弥望千里。微风过处,碧叶如浪,层层荡漾,零星可见粉白的花在婀娜摇曳,缕缕清香也随风拂来。

视觉的绝对震撼享受,还有萦绕在鼻端的香气,甄柔不由轻阖双目,沉溺在观荷纳凉的惬意之中。

只在这时,树后传来断断续续地谈话声。

“……真是可笑!那种女人居然成了君侯夫人……更可笑都知道她是内里有多脏,我们还得装糊涂的讨好她!”大概想起了自己也曾做过讨好的行径,越说越气,气到后来已是冷笑连连,“……不过也该她得的!毕竟侍奉过那么多人,以前何进大权在握时,麾下一众大小部下,她可是挨个献舞陪酒过的,这对付男人的手腕可是连倡姬也比不了,这不?就把孙子都有的卞夫人给挤下——”

话犹未完,已被声“嘘”了一声道:“你怎么越说越过了!刚才不是还看到有些侍卫经过么?万一被听见了,你我遭殃倒也罢,累及家族可是不得了!”

“知道了。”到底有所顾忌,连声抱怨的女子一下子偃旗息鼓没声了,众人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等了半晌,女子的声音才和脚步声重新响起,只听她颇为不甘心地道:“可我就是看不得她好!让她有攀得凤位的机会,还不如让小甄氏……”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走到一起,必有相契合之处。

刚才还在劝对方谨言慎行,转过话来,自己也一样的冷声打断道:“你当小甄氏只是善妒?对付男人的手腕,我看不比大甄氏差哪儿去!你可知道为何楚太后和楚王妃都自戕了,却唯独楚王甘愿忍辱偷生被押解到洛阳?”

“小甄氏是楚王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开始还愤愤不平的女子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忙不迭地猜测道,“我知道了!你是说楚王是为了小甄氏才甘愿被押解上洛阳?”

语音未落,显然对甄柔心有不满的女子立即说道:“起止!楚王束手就擒时就提出,他要见小甄氏一面!你说,若小甄氏没有和楚王暗通款曲,怎会勾得楚王甘愿受辱也要来洛阳?”说到这里不由恨道:“自己都这般不检点了,又不能为将军生育子嗣,累得将军已过而立之年还后继无人,怎还能死活不让将军再纳妾生子!?”

“……好了,别再说了……我们该回去赴宴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女子的说话声也渐渐远不可闻。

又有湖风徐徐吹过,掠过碧浪白花,送来缕缕清香,甄柔却没了先前沉浸于观荷纳凉的闲情逸趣,她缓缓睁开眼来。

阿玉一见甄柔睁眼,立马担忧道:“世子夫人您别把她们的话往心里去,都是一些不明就理的人。世子夫人行得端坐得直,不是她们可以诋毁的。”

阿丽性格更为激进,等阿玉一说完,她立马道:“两个不知所谓的贵女!奴婢看她们分明就是嫉妒您!自己嫁不成世子,就在这里诋毁夫人您!”

阿玉一听当下眼睛一亮,忙又道:“正是这样!奴婢听她们声音,该是和阿丽差不多大!正纳闷怎么这样编排,原来却是嫉妒。”说着看了阿丽一眼,感慨道:“还是同龄人更了解彼此。阿丽一下就猜到她们的想法了。”

阿丽未料阿玉突然感慨了这样一句,她微微一怔,旋即急忙去看阿玉,见阿玉只是有口无心的随意一句,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急忙站起,愤怒道:“世子夫人,她们应该还没走远!奴婢这就让卫叔去看一下,到底是谁敢这样编排您!”说罢,就要追上去。

却尚未迈步一步,甄柔已制止道:“不用!”

言简意赅的一声后,甄柔重新看向怀中的女儿,大概是说话声吵到女儿了,趴在她腿上酣睡的满满哼哼唧唧地动了起来,于是又道:“满满要醒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话才说完,小丫头就撑着懒腰起来,红彤彤的脸上还有趴着睡的痕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看着小迷糊样的女儿,甄柔丝毫不为刚才被恶意诋毁有半分不虞,只满是怜爱的看着满满,温柔捋过女儿略散乱的鬓发,道:“我们回去了,一会有杂耍,满满可喜欢?”

小丫头最喜欢新奇惊险的,一听杂耍,人醒了大半,顿时又精力旺盛了起来,“满满最喜欢看杂耍了!母亲,我们快点回去。”

“好,我们现在就走。”甄柔说罢,从地上起身,任由阿玉为她掸裙摆上的草屑,她则牵起女儿的手,往甄姚大开宴席的地方而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何忧

甄姚将宴会设在上林苑的宜春苑中。

这里原是供游憩之用,苑内造景精致,将小桥流水、亭台轩榭、花草树木、假山怪石等融为一体,景致怡人,适宜游园赏景。此外,曲廊相连,宫室繁多,又能与众多宾客提供休憩的场所。

甄姚今日是大宴宾客,凡洛阳九品以上的官员内眷都在应邀之中,可以说将朝廷所有官员的内眷都邀请了。

甄柔带着满满来到宜春苑时,苑内已是花红柳绿,游廊、假山、轩榭等到处都是衣香鬓影的女宾客,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秀丽端方的年轻妇人,娇俏动人的韶华贵女们,晃眼看去,仿佛一脚踏入了富裕的女儿国般。当然,也少不了天真可爱的女童,还有齿红唇白,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孩的男童。

甄柔来洛阳的这一年,各类大小宴会都出席过的,众命妇女眷自是认得甄柔,便是寒门下品官员的女眷尚未见过甄柔,这会儿见身边人的反应,也知道了甄柔的身份。

如是,甄柔牵着满满一路走来,尽是屈膝行礼的人,毕恭毕敬称“夫人”的更是比比皆是。

然而,谁又知道这一张张恭敬的面孔背后,又是怎样的一副脸孔?尤其是如夏花绚烂的贵女们,当她们又倾慕又羞涩的看过来时,谁知她们又不是像今日在湖边的两名年轻女郎一样,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恶毒言语?

看来权利地位不仅能让人趋之若鹜,还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甄柔目不斜视,没有多理会一路行礼问好的一众宾客,她径直牵着满满走入今日宴会的主会场。

从见外面已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做堆的宾客,甄柔便知宴会虽尚未开始,但几乎全部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她这时候再进堂内应是有些晚了。

果然,甫一踏入大堂,只见高坐主位之上的甄姚、右边挨次一排坐下去的曹家女眷、左边一排各达官显贵的内眷,还有左右两边又各另坐了两排的宾客,乌压压一堂的人。

这样的人多热闹,也唯有过年时宫中的宴会可比了。

然而,现在却是不年不节,只是甄姚认为薛家大败,曹家已然是一飞冲天的气势,她也已经妻凭夫贵,是无冕的皇后了吧,要受天下女子的朝拜。

看着满满一堂宾客的繁华盛世,甄柔不由想到曹劲今早说的甄姚卖官鬻爵一事,她心中陡然一沉,脚步随之一滞,又旋即心绪一敛,方若无其事的牵着满满继续走进去,在右侧首位的玉簟坐下。阿玉和阿丽则跪坐玉簟之外的方砖上,一旁随侍。

而众人早在甄柔进大堂前,就听侍女进来通禀了,原本吵杂的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直到甄柔坐下都无人再交头接耳的说话。

甄姚却看着因为甄柔到来而一霎那鸦雀无声的大堂,脸上被众相追捧讨好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樽。

甄姚自扶正为君侯夫人,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加之如今有卖官鬻爵的能力,身边自然少不了一些拥趸,即便知道甄柔不能得罪,但为了眼前的利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一看见甄姚神色有变,立马察言观色的为之出头道:“世子夫人不是上午就来上林苑了么?怎么这会才到?可就差您了!”

说话的是坐在左侧第二排中间席位上的妇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中等,但显然颇会穿衣打扮,又是一身少见的华衣美饰,这样看上去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甄柔对此妇人有些印象。

此妇曾多次出入侯府,对侯府侍人出手极为大方,有好几次随她去侯府的阿丽阿玉都曾得其打点,她也才因此得知此妇。

此妇人称燕夫人,娘家不过洛阳近郊的一乡绅,其胞兄却颇有经商头脑,底下养了好几支走南闯北的商队,冒着战火四处倒卖货物,在司州置了众多奴隶上千的大庄园,便是其他各州也有一两个大庄园作为据点,多年下来也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豪绅。

其夫家也是洛阳当地的一寒门,祖上出过一四五品的中级官员,不过到现在,她的丈夫仅维持在九品小吏的位子。

按理说,以其身份背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今日的座上宾,在堂外有一席之地已经不错,却不知如何攀附上甄姚,之后时时给甄姚献上一些珍奇异物,数月下来竟成了甄姚身边的大红人,前几日听阿丽闲话家常,这位燕夫人从商的兄长已经是九品官绅了。

这个时候的商人身份低贱,燕夫人的兄长却从豪商一跃成为官绅,看来这也与甄姚有莫大干系。

甄柔对甄姚卖官鬻爵的行为深恶痛绝,联系燕夫人与甄姚多半也有这些交易,她没有理会燕夫人,但在坐的人都知道燕夫人乃甄姚的人,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愿外人见此以为她和甄姚如何了,故还是抬头面向众人开口了,道:“今日是曹家设宴,我却姗姗来迟,让诸位久候了,在此就先自罚一杯。”

说罢,甄柔从身前的案上举起白玉酒樽,如云的水袖垂下,她随即一仰而尽,然后酒樽一翻,向众人展示酒水已尽。

众人岂可在甄柔都如此做派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当下也不知谁起头,一众人等忙是举杯回敬甄柔。

一杯酒后,这话自然也就打开了,就有人称她们也才来,有人称甄柔来的时辰正好,亦有人称甄柔如此豪爽、堪为女中豪杰……一时间,满堂尽是对甄柔的交相称赞,堂内又随之恢复了原先的言笑晏晏,却是从对甄姚的追捧变成了甄柔。

甄姚高坐主位之上,将堂内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她蓦然地笑道:“阿柔,我记得你曾说过,秀美的风景可以让人心情愉悦,排解忧愁。上林苑的风光确实别致,却哪需你大中午顶着烈日去游苑赏景,可是遇到什么心烦忧愁之事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慢着

甄姚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声音宛若黄莺出谷,这一番话又语态亲昵,言语更是一派关切,听在耳里只觉是自家姊妹之间的关心。

是的,甄姚的神情言语都没有错,任谁看见都不会怀疑甄姚这一席话有伪,但是说话的场合显然不对。

这类的话属于,若真关心,当私底下问才是。

甄姚却当着整个洛阳城的命妇贵女们问出来,那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在场的人都深谙后宅生存之道,一下听出了甄姚这番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当下不约而同地停了话。

一时间,才恢复了热络的大堂里,转眼又安静了下来。

众人也随着骤然安静的大堂心思各异了起来,却又觉得怎么也想不明白。

按理说,甄姚当和甄柔亲密无间才是,二人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嫡亲堂姊妹,又同嫁进一个府邸,虽有姑妇之名,但到底是同宗同族的姐妹,理当同气连枝。如今甄姚虽扶正成了新任君侯夫人,可也为此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一个无子的主母,好似无根的浮萍,这个时候应当更依靠身为世子妃的甄柔,怎会反而与甄柔生起了嫌隙?难道真是关心?

对了,卞夫人在失去正室位子之前,曾一度被曹郑厌弃,收了掌管中馈之权,甄柔这个世子夫人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曹府的当家主母。现在甄姚扶正,又握着中馈之权……所以,两姊妹是为了当家主母的地位生了嫌隙?权利可以让亲生母女之间都反目为仇,又何况是堂姊妹间呢?

思绪转动间,众人隐约有了头绪,却又不确定,于是暂缓心思,先静观其变。

众人都感觉到甄姚问得有异,甄柔身为当事人,又如何察觉不到?她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终究没去计较,笑道:“阿兄首次当担主帅,大胜而归,扬州收复,眼见天下四处征伐的局面将结束,不论与百姓,还是我们在座的诸位,都是可喜可贺之事,儿妇能有什么心烦忧愁之事呢?”自古以来出嫁从夫,辈份自也按着夫家这边来,甄柔起初自称时也觉不习惯,感慨造化弄人,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唤出口了。

如此一句回过甄姚后,甄柔低头怜爱地看向身边的女儿,继续道:“不过贪念上林苑风光,带满满一起先睹为快罢了。”

甄柔这番话应对的很是平和,众人从中虽听不出姐妹之间是好是坏,但却觉得直说进了心坎里。

从那场遍及全国的民变至今,天下大乱已经有二十年了,正如甄柔说的,受影响的不只有平民百姓,她们也在其中。尤其是四年前何近当权时爆发的饥荒瘟疫,至今她们都还心有余悸。她们不是心怀天下的大丈夫,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只想过安定的日子,因此对于她们而言,无论谁当权,只要能维持她们现如今地位,谁能统一天下,结束战乱的局面,她们就拥护谁。是以,甄柔的话可谓正中下怀,她们确实觉得扬州收复乃可喜可贺之事。

随之,又想到这次率兵征伐扬州的是甄柔的胞兄,遂与左右大赞这次战事之余,不由又对甄柔追捧了起来,言语之间更不免透出几分羡慕来——丈夫手握大权,左右整个天下,已然非池中物。现在胞兄又堪为大用,眼看已经势微的娘家又兴盛起来了。

而女人一生所依赖的,也不过夫家娘家,甄柔却全占齐了,如何不让人欣羡呢?

如此之下,场面再一次为甄柔的话变得活络起来。

甄柔提及甄明廷,也不过随口一说,且也知道在场众人的话多是奉承讨好,但听到有人夸兄长,仍为此高兴了起来。

甄姚看着甄柔眉梢眼角掩不住的笑意,她也笑了起来,一派为甄明廷建功立业高兴的样子,道:“都说三十而立,阿兄明年才三十,已经建立这等功勋,祖父有灵当甚感欣慰。”说着话锋陡然一转,却也是随众人一样,对甄柔追捧了起来,“不过此功勋还当算世子的一半,世子知人善用,知道阿兄对扬州极为熟悉,对于薛家也是知之甚详,和楚王——”

说到这里,甄姚似想到什么般,突然止了话。

燕夫人却不顾刚才甄柔不予理会的没脸,她就在这时接话道:“君侯夫人,甄大人和楚王什么?”

话才问出口,燕夫人忽又“呀”了一声,忙又说道:“想起来了!世子夫人和楚王自幼就有婚约,在世子夫人及笄之前,楚王每年都会到徐州小住一段时间,便是后面楚王另娶了他人,也不愿放弃世子夫人,要纳世子夫人为妾呢!听说这次甄大人攻入楚宫时,楚王根本没有反抗,还愿意主动押解进京,只不过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见我们的世子夫人。可见楚王对世子夫人有多念念不忘,想来和甄大人应该也是交情匪浅,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真是一点没说错。”

说完,似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只一副得意自己猜对了的神色。

然而四下早已因为燕夫人的话一片哗然,却到底顾及甄柔的身份地位,不敢表示什么,只一边目光有异的看着甄柔,一边与左右悄声交流。

甄姚高高坐在主位之上,自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抿了抿红唇,笑意在脸上淡去,斥责燕夫人道:“即便世子夫人和楚王曾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但他们早已是过去的事,世子对世子夫人又情有独钟,世子夫人又岂会再与楚王有牵扯?慎言。”

一句“慎言”斥责过,甄姚目光看向在座众人,道:“我希望不要再听到这些言论了。好了,开宴吧。”

众人听到这里明白了,甄姚就这样轻轻地斥责过了燕夫人,看来这对堂姐妹之间真的有嫌隙。

不过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甄姚还是甄柔,都是她们开罪不起的,这个时候还是保持缄默,不要被卷进去的好,便众相捧场地直道都盼着开宴呢!

“慢着!”却只在这时,甄柔突然冷声道。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追究

这个时候的宴会,有歌舞侑酒之俗。

宴会上既要有美酒,又要有钟鼓器乐的鸣奏,并与杂耍等百戏相融合。

兴之所至,主客在欣赏歌舞之余,往往也会下场歌舞一回。

是以,甄姚一声开宴,丝竹管弦之乐齐鸣,一群袖舞的舞姬翩然而至。

然而甄柔一声喝下,掷地有声,四下为之一静。

只见器乐一停,舞姬怔在当场,场面隐一种剑拔弩张的沉静。

听到甄柔骤然出声,且声音冷冽,甄姚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旋即目光也冷了下来,放下白玉酒樽,看向甄柔道:“已经等候世子夫人多时了,不知世子夫人还有何事?”

大概刚才和燕夫人的一唱一喝,已经向众人透露出了对甄柔的不满了,甄姚现在索性也不再掩饰,直接对甄柔再次打断宴会的进程表示不满。

甄柔亦冷冷地回看向甄姚,待看到一派飞扬跋扈的甄姚,宛如扑火飞蛾一般的甄姚,她眼底那一丝不理解不明白终于淡去,随之淡去的还有记忆中温柔婉约的阿姐,尔后道:“燕氏对我出言不逊,君侯夫人代我一言揭过,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这句话一扫甄柔平时说话的温和有礼,十分地不客气,亦不亚于甄姚表露出的不虞。

众人一听,就知道甄柔不打算再息事宁人了,今日这对分别嫁给父子俩的堂姊妹,怕是势必将有一争,众人纷纷作壁上观。

只是在看姊妹二人相争之余,对于燕夫人不由生出几分庆幸及幸灾乐祸来。庆幸自己未像燕夫人一样被卷了进去,又加之本看不上燕夫人的出身及巴结甄姚的行径,见甄柔多半要拿燕夫人开刀,就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燕夫人是一个聪明人,对于自己在众人眼里的印象十分清楚,大多数都看不上她逢迎讨好甄姚那副嘴脸。不过她也不在意,只忙求救地看向甄姚,道:“君侯夫人,您可要为小妇人做主,小妇人没有对世子夫人不逊,也就只是将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天下谁人不知世子夫人和楚王曾是有过婚约的?”

一条死路走到底的说完,燕夫人心里到底还是惧怕甄柔。

其实比起甄姚,她更愿意攀附甄柔,毕竟从长远看来,还是甄柔的前景更大些,奈何甄柔并不贪财,她实在是投靠无法,就连其身边侍人也不好交往,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央到甄姚这边。

如此之下,燕夫人虽深知改弦更张是大忌,但心里对甄柔的忌惮使然,她不禁又软了一下语气道:“若是早知道世子夫人不喜欢这些话,小妇人肯定不会说的!”隐晦的解释了一句,转过来还是得捧着甄姚道:“还是君侯夫人提醒的是,小妇人以后一定慎言!”

话到这里,该说的都说了,只看甄氏姐妹这次谁更胜一筹了。

燕夫人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强压心里的紧张,也随众人静观甄氏姐妹的对峙。

正如燕夫人所想,虽事端是她挑起,但她不过是甄姚的马前卒,她是好是歹,还得看甄姚能否压过甄柔。而她身为甄姚的人,为甄姚挑事,若甄姚不能护住她,等于是当着整个洛阳人的面向甄柔低头。这样一来,曹家女主人的身份,也该从甄姚重新回到甄柔的身上了。

甄姚自不可能任甄柔随意发落了她的人,遂接着燕夫人的话道:“世子夫人,她说的本就是事实,并无造谣生事,现在也已经向你道歉,你还想怎样?”

甄柔听到这里,却听笑了。

已经向她道歉,她还想怎样?

到底是她想怎样,还是她们想怎样?

不过既然她和薛钦之间的婚约,是众所周知的事,薛钦又即将被押解进京,那她就正好当着整个洛阳城的命妇贵女们,与其让人背后议论纷纷,不如自己说清楚。

还有诸如“燕夫人”一流与甄姚之间的交易,也该给她们敲一下警钟了。

甄柔没有立即回应甄姚,她看向阿玉,示意阿玉先带满满回客室去,又道了一声让卫原进来,才从席位上起身,缓缓走出来,一身藕荷色的宽袖长袍长身玉立在堂下,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足以每个人都听见——

“我与楚王确实曾有婚约,我从未刻意隐瞒过,世子当初娶我之时,也很清楚。自我与楚王解除婚约,便男婚女嫁再无关系,何况如今我已为人妻为人母。”

话一顿,目光逐一掠过满堂众人,“试问在座各位,曾经少姑未嫁时,曾仰慕的儿郎,可是你们现在所嫁的丈夫?是否因此就要永远要扯不清关系?当然,芸芸众生,悠悠众口,岂能封尽?我也无心堵众人之口。不过明知我与楚王早无干系来往,却硬要将我与他扯上关系,到底意欲何为,可否存了私心,自己扪心自问!”

一句是否存了私心,一句扪心自问,问得在场不少人脸上蓦然一红。

甄柔对此却道:“这些我不管,也更不会追究。”

燕夫人闻言心里一松,以为甄柔揭过此事,却未料甄柔语气陡然一沉,厉色道:“但燕氏在公开场合以此当面冷嘲热讽于我,却一定要追究!我乃君侯请封,有当今圣上亲封的齐侯世子夫人,也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夫人,燕氏则是九品下命妇,今日之言是为以下犯上!是为不敬!”

一番君侯请封圣上亲封之言,听得众人震耳发馈。

是了,甄柔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还曾受过圣旨亲封。

不仅与在座很多人的身份不同,就是现在高坐主位的甄姚在身份上也难以企及。虽是君侯夫人,却也只是一场婚宴罢了,曹郑并未与其单独请封。甚至曾经的正室卞夫人,也未曾被曹郑上书请封过。

这一刻,在甄柔的言语下,众人忽然意识到谁才是曹家真正的女主人。

甄姚的脸色在这一瞬间陡然铁青。

下面在坐的卞夫人,眼睛里隐藏的笑意也为之一凝。

第三百七十八章 敲打

燕夫人反应最大,再是强自镇定不到,脸上露出惶然之色。

只在这时,堂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怔在当场的袖舞舞姬忙慌不择路地让开,就见卫原带了一众黑甲卫护进来。

自去年卫原率当初陪嫁的一众侍卫和府里黑甲卫护联手,将长宁公主送来的上百名侍女遣送回宫后,曹劲索性也给卫原放了权,参与调动府里的黑甲卫护,便于甄柔及满满出行时的护卫安防。加之卫原下面的人本就受过熊傲的训练,府里的卫护又是熊傲安排的,有了熊傲这层关系,两边融合的也顺利。今日护卫甄柔来上林苑,卫原就率了数十名黑甲护卫随扈。他们中有甄柔的陪嫁侍卫,亦有府里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黑甲卫,一身仿佛从血池走出来的森然煞气,甫一出现便是让人心头一颤。

卫原率众走到甄柔三步之外停下,然后便是长揖一礼,恭敬道:“世子夫人。”

甄柔微微颔首。

卫原方直起身,退到甄柔身后,等待吩咐。

燕夫人饶是一个极会抓住机会的聪明人,但到底也是从未吃苦受难过的深宅夫人,所经历的还不如甄柔前世的多,更别说相比甄柔今生所经历的种种,她在见卫原出现的那一刹那已是吓破了胆,再见卫原一副听后甄柔发落的模样,哪里还沉得住气,便是理智告诉她唯一能依靠的是甄姚,还是禁不住惧意一下匍匐地跪了下去,向甄柔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道:“世子夫人饶命!小妇人知错了!小妇人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世子夫人饶命啊!”

磕头求饶半阵,见甄柔还是无动于衷,只冷漠地看着她,燕夫人心里更害怕了。

尤在看到甄柔身后那一众黑甲护卫,就想到一年前甄柔不过才来洛阳,就敢直接对付上已经和曹劲有首尾的长宁公主不说,还将长宁公主下嫁到无权无势的清贫人家。对皇室嫡长公主都尚且如此,何况自己一个乡绅小妇?

思及此,燕夫人等不及甄柔反应,更顾不上自己可能会在全洛阳命妇贵女圈丢尽脸面,反正自己本就被她们这些人看不上,当下还是保命要紧,这就“啪——”地一声狠狠向自己掌掴去,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掌掴在自己的脸上,“啪啪”打脸声伴在燕夫人的求饶声“世子夫人饶命!小妇人知错了!”响遍偌大的堂内。

然而,听着这一声声清脆地掌掴,甄姚只觉是一下下煽在她的脸上,忍不住一喝,“燕氏,你给我住手!我说你没事就没事!”

燕夫人闻声一怔,稍稍冷静,虽依言停下掌掴,但到底还是惧怕甄柔,忙又朝着甄柔的方向匍匐下去,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见燕夫人安静下来,甄柔也懒得理会燕夫人那副瑟缩发抖的样子,她只目光冰冷地看着甄柔,厉声道:“世子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带兵上堂!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君候!?”提到曹郑,甄姚底气更足,语气也随之带了训斥,“别忘了君候也还在上林苑!这里容不得你在此放肆!”

甄柔也没有多理会燕夫人,只是看着燕夫人吓成这个样子,忽然觉得曹劲一贯的处事方式确实颇为有用,与其多费口舌,不如绝对实力的碾压。此外,她与燕夫人都是外命妇,燕夫人虽以下犯上有不敬之罪,她又怎会要其性命,让卫原进来,不过是以防燕夫人反抗,好将燕夫人押下去罢了。倒没想到燕夫人惧怕成这个样子,看来如燕夫人一类人比她想象的还要贪生怕死,而自己在众人眼里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此念一闪而过,甄柔回看向甄姚。

比起甄姚的厉声厉色,甄柔依旧神色不变,尔后慢条斯理道:“他们是我的护卫,我身为世子夫人,随扈的人数都在仪制之内,何为没规矩?现在便是君候在场,我也问心无愧。倒是君侯夫人,儿妇想问您,可是做了不合规矩法纪之事?受了不该收的不义之财?”

甄柔声音波澜不惊,却听得甄姚心里一惊,到底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隐约知道了甄柔今日为何不再息事宁人,她强制镇定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地盯着甄柔道:“世子夫人,连君候都不曾过问我,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一听甄姚所言,甄柔就知甄姚明白她指的什么,心里终是确定甄姚真在卖官鬻爵,她深深闭上眼睛,片刻睁眼,眼里再不见任何情绪,道:“作为甄氏女,我不能任由你败坏门风。作为齐侯世子夫人,更不容忍君侯夫人有损曹门的行为。”

如是一句,甄柔不再回应甄姚,她目光缓缓从满堂在座的宾客身上逐一掠过,最终落到燕氏身上,道:“燕氏,你以往如何蛊惑君侯夫人,今日才能成为座上宾,你我心知肚明。但不要以为傍上君侯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个堂上,还没有可以一手遮天的人!”

说到最后,语气陡然一沉,在座众人心头随之一惊。

听到这里,再是愚笨之人,也明白甄柔这番话的敲打之意。

尤其是最后一句,只差指名道姓说甄姚不能只手遮天了。

一时间,在座凡贿赂过甄姚,或打算贿赂甄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心中一紧。

甄姚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尤以贿赂自己的一众命妇神色最为慌张,心下明了,都让甄柔这一席话震慑住了,她脸色顿时更为难看,几乎切齿地怒视甄柔,“世子夫人,你别以为——”

没有丝毫犹豫,不等甄姚说完,甄柔就径自对卫原吩咐道:“燕氏不敬之罪,带下去按律处置!”顿了一顿,在如燕氏一类人松口气之余,又道:“还有将人给我看好,此后任何人再有法纪之外行径,不用禀告我和世子,直接按律处置!“

言毕,对众人道了一声今日宴会恕不能相陪,便径直转身走出大堂。

第三百七十九章 重要

堂内久未见歌舞声响起,又见数十名黑甲卫护突然闯入,没有资格成为座上宾的女眷们多少都知道里面出事了,这会儿见甄柔一人当先走出来,身后除了一名侍女紧跟其后,便是刚才进去的一众黑甲护卫,然后就是两名黑甲卫护押着甄姚身边的大红人——燕夫人出来。

见状,在外的众人心中都有些害怕,遂甄柔凡过之处,在外席地而坐的命妇贵女忙屏气凝息地匍匐当场,恭敬地等甄柔从她们跟前走过。

甄柔事先给阿玉提过,让阿玉带满满去来时休憩的宫室,与设宴的地方不远,也在宜春苑里。

如是,甄柔一路目不斜视,径自带了阿丽往来时休憩的宫室而去。

已是申初时分,日头没有午后的炎热,照在地上却依旧白晃晃的一片,看得人直热的心慌。

好在宜春苑到处都是花木游廊,甄柔从树荫廊下走过,加之有水面上的微风吹拂来,也不觉伏天里的炎热,这样走了约小一刻时间,也就要到分给她们母女休憩的宫室。

宜春苑占地十分广,空置的宫室也颇多,甄柔被安排入住的宫室,自然是独占一个庭院的。

纨扇置于额上遮阳,这般才到院子外面,远远就见曹劲已换了一身淡青色常服,正单手抱着满满,立在院子门口。

大概有夫有孩子的女子,心里最大的归宿就是他们了,一看到在院门口等自己的父女俩,甄柔只觉心瞬间柔软了起来,连着心情也为之变好了起来,尤其看到父女俩一见她过来了,曹劲随即就指着她的方向让满满看,立时引得女儿脆生生地叫“母亲”,甄柔也顾不得伏天的太阳光会晒伤皮肤,她放下遮在额头上的纨扇,也不绕着树荫下走了,就径直快步走了上去,笑道:“我还以为夫君至少也要傍晚才能出城,不想这么早就过来了。没耽误正事吧?”一问就凝起眉来。

曹劲却笑道:“有你在,想忙里偷一二都不能。难怪世人常说娶妻娶贤,果然有理。”

阿丽和阿玉二人都是甄柔身边近身伺候的,对于曹劲不论说什么总能变着法子夸甄柔几句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卫原及一众黑甲卫护平时鲜少接触曹劲,见此不免诧异了一下,心道世子夫人怕是比外面传闻的还要受看重些,尔后一念转过,等卫原代他们一众护卫向曹劲长揖一礼后,他们也就随卫原在院门口分两列而立,将院子严防死守地如铜墙铁壁般。

在阿丽她们面前这样倒也罢,可当着卫原他们的面被曹劲这样夸,甄柔只有无奈一笑,没好气地乜了曹劲一眼,言归正传,也顺道转移话题道:“夫君若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就不会认为我贤惠了。”

说话的当头,甄柔一边为女儿摇扇子,一边随曹劲走进院子。

曹劲则仍旧单手抱着女儿,闻言越过怀中的女儿,看向甄柔道:“你刚才在堂上发了一场大怒,让与甄姚行贿者人人自危,如何不贤惠?”说到这里,走入宫室,曹劲将满满放在地上,黑眸里的笑意却渐渐淡去,他直起身道:“估计经过这次,即便还有人想向甄姚贿赂,一时也不敢再妄动了。”

没想到曹劲这么快就知道宴上发生的事,甄柔听后意外了一下,随之想到他是曹劲,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曹劲毕竟在洛阳四年了,城里城外都是曹劲明里暗里的人,甄姚本就有卖官鬻爵一事为曹劲所知,现在又广邀整个洛阳的命妇贵女举行宴会,自是有曹劲的人盯着,估计自己刚才一举一动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禀告给了曹劲。

念及适才已确定甄姚确实有那等狼心狗行之举,甄柔心绪微沉,却见女儿满满大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只好先蹲下来哄了满满一下,让阿玉陪满满在堂上用些时令鲜果,她和曹劲单独进了内室,方立在室中道:“夫君,我没想到她会性情大变,做出卖官鬻爵之事,今日会忍不住当场发怒,也是想着能将功补过吧,若当初我不将她带到信都,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她也不会变成这样。”言及后面,还是不由带了一丝感情,下意识觉得若没有那趟信都求医之行,甄姚可能还是当初的甄姚。

尤其是近一年来,每每看到甄姚沉溺于君侯夫人的荣光之中,大开宴会,享受众人的追捧,她就不由会回想过去,也会为甄姚找借口——也许是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甄姚才会用一场场宴会麻木自己。

可直到今日,这些借口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想到这些,想到燕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难堪,想到甄姚终是开始对付自己了,甄柔在人前故作坚强和冰冷的一面不觉瓦解,她难受的闭上眼睛。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曹劲如何不知道甄柔对甄姚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比起曲阳翁主和甄明廷怕都不遑多让,所以才有这些年步步退让包容甄姚,也一直不断勉强自己去迎合甄姚,不过看甄柔现在的样子,十之是对甄姚彻底失望了。

这是曹劲所期望看见的,但见甄柔脸上难掩的伤怀,还是为之一叹,然后将甄柔揽入怀中道:“血脉羁绊之深如你和岳母,又如你和满满,等到孩子有了自己的家,都会渐行渐远,不如以前的亲密。何况你和甄姚只是姐妹?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会不复曾经也是迟早的事,所以你不要将什么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室内隔绝了外面的炎热,只有消暑夏冰传来的阵阵凉爽。

靠在曹劲宽厚的胸膛上,听着曹劲强而有力的心跳,甄柔觉得很安心,心中因为失去阿姐的遗憾不觉被填补,她紧紧地环抱住曹劲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曹劲的胸膛,半晌,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复了,才瓮声道:“在阿兄娶妻的时候,母亲曾给我说,兄弟姐妹在成家之前,是至亲的手足,但当他们各自有了家以后,至亲的家人就不再是兄弟姐妹了。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和你还有满满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其他……”

顿了一顿,终于说到:“就顺其自然吧。”

第三百八十章 抱歉

窗上细密的湘妃竹帘垂下,投下一室斑驳的光影。

当光与影在内室流转,好像岁月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静地流淌。

曹劲听着甄柔一时所感而发出的肺腑之言,饶是自觉在甄柔感伤之时不该有这等高兴到乃至兴奋的情绪,他仍是薄唇微微翘起,又念及甄柔难得柔弱乖顺地依偎在自己的怀中,他也不多言,只承诺般的道:“嗯,对我而言,你也……和满满也是最重要的。”言毕,就这样静静地拥着甄柔。

室内一片静谧,静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甄柔环着曹劲腰间的手也抵上了他宽厚的胸膛,然后颇为难为情地抬起头,片刻,脸上还是恢复了平静,道:“君侯夫人的事,夫君无需再顾及我,该如何就如何。”

一句该如何就如何,是完全将甄姚放下了,曹劲听得明白,他看了一下湘妃竹帘外的天色,也收敛了前一刻的温存,放开甄柔,“嗯”了一声道:“经过罗神医一事后,君侯不再固定一位御医诊治,如今是多位御医共同轮番随诊。今日,我在宫里另外询问了一两位给君侯诊治的御医,都道君侯的头疼顽疾不仅无法压制,连缓解都难做到,而且由此引发诸多后遗症,导致身体大不如前。”

君侯近来甚少出现于人前,甄柔多少猜到一些,毕竟一个人常时在头疼折磨中,身体再是康泰,久了也会精神萎靡,身体每况日下。

但真听到曹郑身体大不如前,甄柔还是不由忧心起来。

曹劲知道甄柔早已对曹郑改观,俨然已将曹郑视为值得敬重的长辈,他于是直接道:“君侯的情况现已药石无医,唯有甄姚可以压制一二,所以就让她继续坐在君侯夫人的位子上,好生陪君侯。一来有助于缓解君侯的头疼顽疾,一来也能陪在君侯身边解闷。”

甄柔听明白了,曹劲也欲暂且纵容甄姚。

不过一旦曹郑有了好歹,甄姚再如此肆意妄为,就不会这样轻松的揭过了。

想到曹郑如今的身体状况,加之心里明白曹劲虽不会对甄姚如何,但绝不会再任由甄姚继续卖官鬻爵下去,故只说道:“满满许久未见君候了,我想宴会那边估计要持续到入夜,君候今晚一个人用暮食,我正好带满满一起过去请个安。不过若有碍夫君与君候谈及正事,我改日再带满满请安也一样。”

曹劲笑道:“你我想到一处去了,君候对我这个儿子颇不待见,但对你和满满却是出乎意料的好,我来之前已经让安内侍给君候递话了,今晚暮食的时候,将会携你和满满一起过去请安。至于正事——”

说到这里,曹劲忽然一停,似有犹豫地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不明所以,疑惑问道:“怎么这么看我,难道和我有关?是要和君侯说甄姚的事?”说着一笑,一旦下定决心割舍,再提及甄姚如何也就稀松平常,她道:“我说过了,关于甄姚的种种,以后不用再顾及我了。”

曹劲看着毫不知情的甄柔,黑眸深不可测,薄唇微抿,仍未言语。

甄柔被看得愈发奇怪,她也不由郑重起来,道:“夫君,到底何事让你如此犹豫不决?与我有关,却又不想我知道么?”凭借对曹劲的了解,甄柔试着猜测起来。

听到甄柔猜测到了,曹劲浓眉一蹙,终是开口道:“不错,今晚我是要与君候提及甄姚卖官鬻爵一事,但还另有一件事也要告知君候。”话略一顿,声音陡然冷肃了下来,“熊傲今日中午已押解薛钦进京。”

甄柔反应极快,一听立马接口道:“是薛钦提出要见我么?”

闻言,曹劲忽地笑了,笑声低沉而沙哑,可笑意却不及眼底,“这么快就猜到了?”

甄柔愕然,“夫君,你怎么……”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不言而喻。

曹劲垂眸沉默,片刻方淡淡道:“薛钦说想再见你一面,还说你肯定会见他,若你想知道永安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在甄柔眼里,薛钦早已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加之她和薛钦的婚约本就为人诟病,为了满满,为了曹劲,她都不可能再与薛钦有任何瓜葛了,正要说她绝不会与薛钦再见面了,却未料曹劲突然提及永安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前世,她就是在这天晚上被送到楚宫世子苑里,即将成为薛钦的侧室。

然而也是这一天晚上,她不顾一切,满心只有愤恨和屈辱,于是她一把火烧尽了十里红妆,也烧了薛钦的世子苑,更将自己留在了那熊熊烈火之中。

可这一切不都是前世发生的事么,薛钦为何会知道!?

难道薛钦也重新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还知道她重活一世的事!?

脑海一念想到以上种种可能,甄柔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惨白至极,整个人都为惶然和不安的情绪所充斥。

“他……还说了些什么?”甄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受抑制地发颤。

曹劲是谁,一眼就看出了甄柔的恐惧,黑眸不由微微眯起,道:“他没有多说其他,只说再见你最后一面,看样子是有心求死了。但你在害怕什么?永安三四十年二月二十七日那晚又发生了什么?”

甄柔听到曹劲说薛钦没有多说其他,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的心,又为曹劲直言不讳地的问话搅得心中一片慌乱,她看着脸上不掩疑惑的曹劲,张了张口,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无法说起,重生的秘密她从未想过告诉任何人,但她亦不愿欺骗曹劲,只能道:“抱歉,我不能告诉你那晚发生了什么,但你相信我和薛钦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顾不得其他,如是解释一句过后,甄柔十指紧扣手心,丝丝疼痛传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尔后望向曹劲道:“夫君,我想尽快与薛钦见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嫉妒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甄柔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目光也渐渐变得坚毅了。

二人一时四目相对,皆是默默无声。

室内又是一片寂静,只是没了先前的温情流淌。

良久,曹劲率先开口,却未给予甄柔回答,只是道:“永安二十四年二月早春,我正率兵与陶军交战,将你一个人留在信都的北山庄园,你可怪过我?”

甄柔没想到曹劲会问起那时的事,再一联想二者的时间,知道曹劲误会了,却还是坦然以道:“会被你留在北山庄园,也是我自己提出的,怎会怪你?”说时想到那时的自己,只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今天——曹劲之于她,会变得如此重要,成为她心甘情愿愿与共度余生的人。

念及此,她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也不经意地将想法说了出来,“不过那时不像现在,多少有些意难平。但没有你那时的咄咄相逼,也不会有你我的今日了。”

这一番话的意思很明白了,甚至隐约有几分多亏曹劲当初的咄咄逼人之意,这才成全了他们的今日。

曹劲的黑眸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又继续问道:“你在北山庄园之时,可曾与薛钦见过?”

闻言,甄柔这下真错愕不已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曹劲,却不及言语,不妨曹劲骤然上前一步,猛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算了,你不用告诉我了,在渤海郡的时候,我就曾说过重新开始,那这之前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让它过去。”声音本是极为淡漠,但说到后来仍有几分涩然,却字句铿锵,如若誓言。

大概女人面对感情的时候都极为感性,本为曹劲不信任的问话所不舒服之际,却一听曹劲话里的退让和包容,甄柔只觉曹劲刚才的问话让她忍俊不禁。

不过她虽有感于曹劲为自己的让步,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毕竟他们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甄柔从曹劲怀中抬起头,与曹劲拉开了一步的距离,才面对曹劲郑重说道:“夫君,你听好了。永安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那天,我一个人在北山庄园,没有和任何外人见面。而且不仅如此,自嫁给你之日起,我就从未瞒着你与其他男子见面过。”说话时,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望着曹劲。

他毕竟是曹劲,饶是曾让陶忌混入北山庄园成功劫持甄柔,又岂会不知甄柔被留在北山庄园那段日子并未与其他人接触过?

遂听到甄柔言辞凿凿的话语,再一念及自己刚才的话,曹劲薄唇微扬,自嘲地笑道:“阿柔,你都让我成妒夫了?”

“夫君……”甄柔明白曹劲的意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人非草木,她更不是铁石心肠,近年来曹劲对她如何,她并非不知道,若以往还一直回避怀疑,在洛阳这一年来她却再无法回避下去。

曹劲见甄柔的神色,就知道甄柔未言之话,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方承认道:“阿柔,实话告诉你,我颇为嫉妒薛钦。在你情窦初开之时,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他,而非我。你们之间不只有一纸婚约,还有从幼时起十余年的相伴,这些都是我穷极毕生之力,也无法取而代之的。”

甄柔始料未及曹劲会说出嫉妒薛钦这种话,再听曹劲后面这些感慨,她忙解释道:“夫君,你不用与薛钦比,对于如今的我而言,你胜他千万。我和他只是过去的一些交集,我却期待和你的未来,余生的几十年。”

看到甄柔急忙解释,曹劲又不由一笑,道:“我知道你和薛钦不过是过去的一些交集,你现在对他并没有任何私情,但是阿柔,”他话停下来,目光深邃地看着甄柔,却不见半分暖意,黑眸一片晦暗,隐有冷冽的锋芒闪烁。

甄柔被曹劲迫来的目光直看得透不过气,只能顺着曹劲的话问道:“夫君,怎么了?”

曹劲却笑了,目光依旧深邃,笑意难达眼底,“早些年,我是一个极霸道的人,占有欲十分强烈。这些年下来,我一直以为少时的强烈占有欲,不过是少年意气。直至今日见到薛钦,听到他言语间对你的了解,还有那肯定的语气连我都无法确定……”说时见甄柔又讶然地看着自己,曹劲敛下这些细碎的话,直接说道:“我才发现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从未消失过。我就是嫉妒你们对彼此的熟悉和默契。所以,我只给你明日半个时辰的见面时间,此后我不会允许你再和他见面了。”

说到这里,曹劲骤然上前一步,迫近甄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阿柔,你可听清楚了,此后你不许再为任何人分心,只能属于我。”

这大概就是男女感情之间的奇怪处吧,甄柔听到曹劲咄咄逼人的霸道言语,没有了彼此初见时的憎恶,心里反而泛出一丝蜜水的滋味。

她仰起头,眉眼弯弯地望着曹劲,眼睛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她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我听清楚了,也记牢了。所以,也请夫君听清楚记牢,我也是有独占欲的,我的男人不容许其他女人染指。”

闻言,曹劲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冷漠的声音里也有了愉悦的笑声,“你都三令五申说过许多回,为夫岂敢不时时牢记于心?”

甄柔却敛了笑意,再次郑重道:“我是数次向夫君提及,那是因为我知道夫君的未来远不止于此,那时庙堂之高,很多事都将身不由己。而夫君也不会为此放下一切,闲云野鹤一生,那样的你就不再是你了。”说着索性就借今日之机将话都说了,“汲汲一生谋天下,谋霸业,乃至谋黎民,才是夫君。”

没想到甄柔会说出这番话来,曹劲一讶之下,眼里的笑意却更浓了,“阿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既然你都能将我看得如此透彻,应该知道我对你的用心。你不要再犹豫摇摆了,拿出勇气与我并肩走下去,看我能否信守承诺。”

第三百八十二章 寻常

曹劲不知何时又近在迟尺,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

甄柔深吸口气,知道自己该表态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没想到今日本是谈及甄姚,结果会变成他二人的一番剖心之言。

还真是曹劲,无论在任何事上,都从不放过任何机会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曹劲的注视下,甄柔无意识的想到这些,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了解他,不曾刻意,却已然刻印在心。

甄柔仰着头,亦望着曹劲,人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坚定清醒,声音也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铿锵有力,“我要看着你统一天下,成就霸业,直至此生终了那一天。”

“好!”尾音犹在,曹劲已断然应道,他神情傲然,黑眸深深地看着甄柔,眸底尽是睥睨天下的意气风发,“阿柔,我应你,定成大业。与你携手权力之巅,许你凤仪天下!”

一直都知道曹劲有谋天下之心。

但他们从未堂而皇之地就此谈过。

毕竟她的母亲曲阳翁主,还是大汉的翁主,她的母系亲族更是皇室宗亲。

生父早逝,她与母族极为亲厚,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保皇派的观念并非朝夕可改。

是以,虽知是掩耳盗铃,但她还是下意识的回避这些。

可当听到自己说要看着曹劲成就霸业,也当曹劲许她凤仪天下的诺言时,甄柔不觉有刹那的恍惚。

还犹记重生之初,她只想家族得以自立,自己能有一个平凡的小家,如今却怎滋生了如此大的野心?

她到底从何时起走向了走一条路?

又是什么推着她走到这一步?

心里忽然迷惑了一念,目光就对上那双漆黑的深眸。

是了,因为嫁给了他,嫁给了一个有野心更有能力的当权者,所以她才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野心,并走到了这一条开创大业的路上。

然而,成就大业的路上,注定充满了腥风血雨。

正所谓一将成功万骨当枯,甄柔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因为她选择了与曹劲携手天下,也就注定了将经历一场场生离与死别。

彼时,甄柔只与曹劲互相凝视,沉溺在彼此在目光之中。

有小孩子的夫妻,二人想独处的时间总像偷来一般,极为短暂。

一声“母亲”又一声“父亲”的童声响起,打断了甄柔与曹劲的四目相对,二人颇为无奈地看对方一眼,就见小人儿跑进内室。

满满很聪明,知道母亲抱自己很吃力,于是直接跑到父亲的跟前,果然下一刻父亲就把她举高抱起了,她最喜欢玩抛高,开心极了,搂着父亲的脖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时已近傍晚,落日西斜,照进湘妃竹帘的光影变成一缕缕红光。

甄柔静立一旁,没有说话,相视也没了,满眼只有夕阳斜影下的父女俩,但觉时光凝止,无限温馨。

当人上了年纪,尤其是身处病痛的折磨中,看见喜欢的子孙来陪自己,同样倍觉温馨。

曹郑作为当世不二的枭雄,也不列外。

这一天晚上,堂上灯火辉煌。

曹郑独居于主位之上,大概是见自己的儿子儿妇和孙女儿吧,也无甚可讲究的,穿了一身葛麻织的玄色布衣,头上的发髻也是布巾束着,席上放着一圈形凭几,供他靠坐着。此时,他正阖眼靠着凭几,昏昏欲睡。

两边各有两名侍女跪坐一旁,以便随时侍候。

安内侍则躬身侍立在主位之下,见曹郑阖眼假寐,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

堂上一片安静冷清。

犹在煌煌的灯火衬托下,更显得有几分寂寥了。

明明是燠热的六月间,这里却像万木凋零的深秋,即便满眼璀璨华彩,却处处透着了无生气的死寂。

甄柔牵着满满的手,随曹劲东阶登堂入室,看见这一幕,再念及曹劲说的——曹郑近来身体每况日下,她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孩子最是天真,还不知道触景生情,只知道堂上有最宠爱她的祖父,甫一登堂,立马兴高采烈地叫道:“祖父,满满来了!”

室内很静,满满声音很大。

脆声声的一句,陡然划破满室寂静。

甄柔忙不迭低头看向满满,手指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阻止女儿大声说话。

曹郑却已让满满吵醒,还没睁眼,就“唔”了一声,不悦道:“曹安,是谁在大声喧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更透着苍老无力,再不是过去的声如洪钟。

安内侍闻声看了一眼刚走进堂上的一家三口,不觉一笑,尔后继续躬着身向曹郑回道:“回禀君候,是小翁主来了。”顿了一顿,“世子和世子夫人带小翁主来看您了。”

安内侍说话间,曹郑已揉着额头睁开眼。

堂内灯火很亮,又是才睁眼,曹郑眼睛有些昏花,只见前方人影幢幢,身影依稀有些熟悉,他甩了甩头,又虚着眼睛看了半晌,见一个红衣白裙的小女孩正高兴地对自己笑,一张粉嘟嘟又肉肉的小脸,一双星辰般的黑眸,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这不就是自己的小孙女么?

近一年来饱受头疼的折磨,使曹郑的睡眠极其不好,时常刚入眠就突然惊醒过来,睡眠对于他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了。这会儿也是才打盹的睡着,却被人大声吵醒,换做平时他必要大发雷霆一场,可一看见是自己打小疼爱的孙女儿,哪里还有气?高兴都来不及。

“哈哈,满满终于来看祖父了!”曹郑一下开怀大笑起来,忙坐直身子,朝满满招手道:“快过来!到祖父这里来坐!祖父好久没见满满了,满满可想祖父?”

曹郑是真的高兴,不等儿子儿妇们见礼,就话不停地直道。

满满显然也是一个活泼的性子,一听到祖父这样说,立即聪明地甩开甄柔的手说,“不是满满吵,是祖父想满满了。”

话音未落,人已蹭蹭地向曹郑跑了过去,一点也不见外地挤到圈形凭几里坐起,就仰着一张小脸笑得灿烂极了,“祖父,满满当然想您了!”

曹郑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一刻,他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世枭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祖父。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不怕

常言道稚子无罪,百无禁忌。

在曹郑愿意宠溺之下,满满可以不遵从繁缛节,甄柔和曹劲却不能这样没大没小,那便是目无尊长了。

如是,二人看着女儿一点自觉都没有地跑去跟曹郑坐下后,他们对视一眼,并肩走到堂上,各自长揖一礼,或屈膝一礼,道:“拜见君候。”

曹郑心情很好,罢手道:“这些虚礼就免了,你们坐。”

二人应声而起,走向左侧的席案。

曹郑却又道:“阿柔,我这里不是别处,你和世子感情好,不必分案而食了。”言语温和,透着随意。

近来年府里有关曹郑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传闻越来越多,可每一次自己带满满前来拜见时,曹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一如此刻,甄柔心如明镜,她知道曹郑还是她心中那位亲厚的长辈,不是想象中一味宠溺甄姚不辨是非的昏聩之人,当下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坐在曹劲下首的席位上,道:“满满进食礼仪欠缺,儿妇稍后要带她同坐,遂与世子分案而食为好。”

满满再有半个月就四岁了,大人之间说的好坏,她已然能听懂了。

知道母亲是说自己不好,又从小受教诲使然,不会在外面公然反驳甄柔,只能不高兴地撅起嘴来。

曹郑看了,安慰地抚了抚孙女的头,对甄柔道:“阿柔,你这话老夫可不认同。老夫看来,谁这点大有满满懂事?不说远了,就说她父亲,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惹人厌烦得很,一到夏天就往池塘里钻,弄得一身的污泥,这有规矩么?可现在还不是有模有样的了!”

甄柔没有到曹劲小时候还有这样一面,不由略惊奇地看了曹劲一眼,配合曹郑的笑道:“原来世子还有这样一面,真是看不出来,以后君候若不嫌儿妇叨扰,还望君候多给儿妇说一些世子以前的事。”

对于小辈的捧场,曹郑如天下任何一个长辈般十分受用,顿时朗声笑道:“叨扰什么!你都快两个月没带满满见老夫了!”

自甄姚成为君候夫人以来,她与甄姚在诸多事上意见看法都极为相左,为了避免见面后,彼此多生嫌隙,又有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家宴可见面,自己确实已经不像在信都时,会时常带满满拜见曹郑了。

尤其是最近两月,曹郑说要静养就取消每月两次的家宴后,自己也就次日随曹劲单独拜见过曹郑,如今算来,确实如曹郑所言,已经快两个月未带满满来拜见曹郑了。

此时听得曹郑如此说,甄柔不觉愧疚道:“是儿妇不孝,怠于为妇之责。”

曹郑对甄柔一贯包容,见不得甄柔这样,当下又罢手道:“世子事忙,教诲满满的事多半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一时事忙也是正常。不过这之后你可要多带满满来陪老夫,老夫一定将世子幼时的事给你们好好说一下。”

听到曹郑又如常的为她种种有失之举找借口,和曹劲找到机会就各种夸赞她简直如出一辙,莫怪乎二人是父子了。

想到父子二人在某些方面的出奇相似,甄柔就忍俊不禁地笑道:“好,儿妇这次一定谨遵君候之命,隔三差五就带满满来拜见君候,也多听听世子儿时趣事。”知道自己再多言自责,也能被曹郑为她找了话转圜过去,甄柔索性直接应承多来拜见的话让曹郑高兴一下为好。

曹郑听了是高兴了,曹劲却浓眉微蹙,身为人夫人父,乃一家子脊梁,当有应有的威严,于是打断二人的说话道:“君侯,时辰不早了,可以用暮食。”

这句话说的平淡,但了解曹劲的人,都知道曹劲的意思,是不愿再被二人作为谈话的佐料。

曹郑又再一次哈哈大笑,道:“世子你也有今天。”

对于曹郑的笑话,曹劲置若罔闻,端坐位上,依旧神色自若。

曹郑见状颇觉没意思,也知适可而止,故停下笑另道:“曹安,让人上吃食吧。”说着低下头,宠溺地看着满满,又道:“可不能饿着老夫的乖孙女了!”

满满是一个话多的性子,听到祖父和自己说话,知道终于可以出声了,忙接口道:“就是,祖父,满满饿了。”

饿了?

过来之前,才由阿玉带着用了时令鲜果和一些点心,又怎会饿了?

甄柔对此听而不语。

果然紧接着,满满就打开话匣子了,找话道:“我最喜欢来祖父这里进食了,不仅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歌舞百戏,可热闹了!”说着忽地“咦”了一声,小脸皱起道:“祖父,今天怎么没有歌舞了呢?”

曹郑慈爱地摸着满满的头,难得温声说道:“祖父老了,歌舞太吵闹,祖父受不住!已经好些日子未观赏歌舞百戏了。”

以上不过平常的一番祖孙闲话,却听得甄柔一怔。

自古以来,美人怕迟暮,英雄怕暮年。

曹郑即便称不上英雄,但以一阉人义子成为几乎雄霸整个天下的当权者,枭雄无论如何也能称得上。

是以,一直以来,曹郑虽以老夫自称,却人人都能感受到曹郑极为不服老,更时常称自己状态不输于年轻人。

可如今却说自己老了……怎么会……

而且正如满满所发现的,以往每次来的时候,曹郑这里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现在却没有歌舞了……曹郑嫌太吵闹了……

不由想起刚才来时一片沉寂的景象,甄柔的心骤然沉重了起来。

满满也是知事的年纪,听到曹郑这样说,她忙拽住曹郑的衣袖,道:“祖父不老,一点都不老!”说时一直望着曹郑,发现以往只有两鬓略白的祖父,突然白发多黑发少,而白发正是老了的迹象,便又补充道:“祖父不怕,就算您老了,也有满满在您身边照顾您。”

不怕么?

曹郑看着孙女稚嫩天真的脸庞,他深深地闭了闭眼睛,有些浑浊的眼睛随之多了一丝清明,说道:“好,祖父不怕。”

第三百八十四章 传承

正如曹郑自己说的,他老了。

在后面的进食上,曹郑的食量大不如前了,菜色也从过去的炙肉变成肉羹之类。

半个时辰左右的暮食,曹郑也就勉强吃了一碗鱼肉羹,便是再吃不下其他食物了,然后脸上也随之露出疲惫之态,道:“我曹家的女子,巾帼不逊须眉。世子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无需避讳阿柔和满满。”

大概在儿女子孙面前当一株参天大树惯了,曹郑即使脸上已带了掩不住的疲色,他人还是坐的很端正,背脊笔直。

说话的声音虽不如以前洪亮,却也透着精神。

曹劲看着勉强打起精神说话的曹郑,他默了默,回道:“有两件事欲禀告君候。其一,薛钦已于今日被押解进京,扬州和薛钦之后的事还需君候示意。”

曹郑近来虽不大理政事,敏锐的政治嗅觉却是融入骨子里的,一听薛家大败,等于整个天下已尽收囊中,只等扫平陶忌的太平教,就是他们曹家霸业大成之时!

心之所至,曹郑脸上的疲色顿时一扫,虎目精光闪烁,却只是短暂的一瞬,人又恢复如常,但明显兴致高了起来,道:“世子,扬州是你一力安排人攻下来的,后续的事你决定即可。其实很多事你已处理的不错,不需要和老夫再禀告了,毕竟我曹家的未来还是要落在你身上。”

说时,曹郑不觉想到自己如今的情况,不甘、遗憾、惧怕、野心……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目中逐一掠过,却最终归为平静,只道:

“如今曾与我们平分秋色的薛家已大败,交州牧孙束也投靠于你,天下大势已明确倾向我曹家,估计也就近一两月,凉州、益州也会投靠我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这个势头,你要尽快将太平教扫平。其实论实力,他们根本不足为惧,但要防他们的诡谲暗杀。莫要在我们只差临门一脚时突发意外,老夫现在已成这样,一旦你再有闪失,我们曹家今日所夺的天下,只怕很快就会分崩瓦解,到时天下又将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

这一番话说的颇为语重长心,也几乎是交底的剖心之言了。

除了坐在甄柔身边还懵懂的小满满,在座的甄柔和曹劲,乃至侍立一旁的安内侍,都听得不觉沉默。

一句老夫现在已经成这样了,道不尽的无奈和认命,已是透着悲凉了。

何况雄才英武如曹郑也这样说?

曹郑是一个擅于揣摩人心之人,也曾一度以此为乐,自是察觉出他们的沉默,他又声音拔高道:“老夫虽已过知天命之年,但雄心壮志不亚于任何人!老夫要看到天下大一统!”手指向曹劲,“世子!现在就剩一个太平教了!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老夫给你两年时间,就两年时间,扫平太平教!”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陡然一沉,一字一顿,字字铿锵,雄心壮志尽显。

只不过这样太过激动,到底不适合曹郑如今的身体状况,话才一说完,曹郑已是气喘吁吁,但他仍紧咬牙关,把自己逼得满脸黑红,让一双虎目依旧精光闪烁,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曹劲。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候能有现在的精神状态,只唯有把握住现如今每一次机会与他的继承人交流,所以他必须清楚的等待曹劲的回应。

父子相惜,更是英雄惜英雄,曹劲心有所感,他蓦然起身,走到堂下径自一跪,语声沉着道:“谨遵父命,儿在此立誓,两年之内势必扫除太平教!建立我曹氏千秋基业!”

终于听到曹劲的回答,曹郑强撑的精神也到了极点,他终是无力地瘫靠着圈型凭几上,但一想到曹劲还言要建立曹氏千秋基业,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当下气喘如牛地连道三声“好”,才缓了口气,徐徐说道:“你终于肯唤老夫父亲了。”语气里颇为感慨。

曹劲对此却不予置评。

曹郑不在意,另外笑道,“曹家交给你,老夫也放心了!”

到了曹家这个地步,已无甚可顾及了,即便隔墙有耳也所谓。

曹劲便道:“天下为一时,亲迎君候,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毫无疑问是斯时每个曾一争天下者的宏远,曹郑这一次却没有应承曹劲的话,他只笑了一笑,道,“好了,你快起来吧。不然满满还以为老夫人将你怎么了。”

没得到回应,曹劲只黑眸沉了沉,便依言未再多说什么,径自回位入座。

曹郑已经没有精力再坐直身子,他也不再强撑了,索性就瘫靠在圈形凭几上,一抬手道:“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到这个时候,声音已经有几分有气无力了。

见状,曹劲浓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还是说道:“另一件事与大甄氏有关。”早在甄姚跟了曹郑以后,为了区分甄柔和甄姚,在信都时就有人称甄姚为大甄氏,甄柔为小甄氏。到底甄姚还是曹郑的夫人,曹劲未再直呼甄姚其名。

曹郑闻言眉头亦是一皱,“她怎么了?”

曹劲神色不变道:“大甄氏与众多官员内眷来往甚密,并且,”微微一停,方继续道:“大肆收受财物为其办事。”

没有像在甄柔的面前直言甄姚卖官鬻爵,但一句收财办事,已足矣让曹郑猜到所有。

曹郑浑浊的眼睛微眯,半晌之后,却是闭上了眼睛,道:“近一年来她照顾老夫颇为用心,她年纪又小,在此事上老夫也多有纵容。但今日你既然提及此事,看来她已经越过底线了,那就让她收手吧。”

甄柔听明白了,确实是有曹郑的纵容,才有甄姚后面的卖官鬻爵。不过曹郑给予的纵容只在一定范围内,而甄姚越线了。

曹劲自更清楚曹郑之意,有些话也不用说明白,遂只道“敬喏。”

听到曹劲回应,曹郑也不睁开眼睛,只罢手道:“老夫累了,阿柔过两日可记得带满满来看老夫啊……”说着声音渐渐底不可闻,曹郑又如来之前神色安详地靠着凭几坐着,不一时,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传来,曹郑仿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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