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饵 - xp1024.com
《步步为饵》


上架感言

19年的暑假,对我来说,是我人生中不一样的一个暑假。深刻记得,顶着37度的高温,在自己的卧室里,与世隔绝般,足足码了一个半月的字。以这高温作喻,通俗来讲,就是蒸着桑拿写下了这本书,目前你们看到的每一个字,都浸着滴滴汗渍~(噗哈哈哈~)

其实,从没想到自己能走到作品上架这一步,千里之行,本应该因为那个念头而终止。

当《步步为饵》写到6万字时,因为天气和卡文等各种因素,导致三天只字未动~(干啥去了?)我直接把一部剧给追完了,可以说,一如以往的假期那般,开始颓废度日、苟且偷生…几天后,再回来看这书时,一个放弃的念头占据了整个大脑,当时觉得特烦~(打爆狗头~)

一个人默默写,瞒着那些老友重操旧业,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不到10万绝不给他们看,这种滋味特难受。以为自己可以挺到十万,结果腹死胎中。讲真,一年多没动笔了,自己的能力完全不知道如何。总之上一本漏洞百出,导致我在决定要不要放弃的时候,那些不自信与自嘲,彻底将自己推入放弃的深渊。

但,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很想坚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难的事,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凭着骨子里的那股傲气,我给自己做了个单选题,亦把自己彻底逼到了悬崖边我决定提前去投稿、签约,若是被拒,那就正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理由好让我直接放弃,从此解脱。出乎意料的是,8月2号投的稿,第二天就收到了纵横是否有签约意向的消息提醒。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死灰复燃,直到,窥见天光。

假期如流水,在晨昏颠倒地写稿中,9月开更的《步步为饵

》如约而至。直到10月8号责编大大来找我上架这一天,凌晨1点多的我,躺在床上回想那个火炉般的假期,或许一切可以用“凤凰涅”来形容。几十万的文字在淬炼中编织出了一个个盛衰的国度以及一场场泡影迷梦和一个个同我一同喜怒哀乐的人物。

写文过程中,有因某些角色而忧郁过,有因某个片段而掉过泪,也因某些故事抽笑过,这个过程无非是虐自己,痛并快乐着,但这些奇妙,希望能和更多人分享。所以,刚开始那个月,每天都在盯那些数据点击、收藏、推荐,慢慢,开始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清晨睁眼摸到手机必看数据,这个“好习惯”很自然地保持到现在,讲真,最开始的时候,一天的心情完全是靠这些数据来决定的,因为在乎,所以疯狂嘛!(蠢…)后来,慢慢理智了些。

因为,给我写作动力不单单是这些数据,最大的动力是那些超热情、超可爱且不断支持我的友友们。

这些来支持过我的人,或投个推荐票,或捧个场,或努力追读,或给我挑错字,或来留个言,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给足了我感动。

可以说,有些人一个无心之举,我可能就记了一辈子。

这些人中,有些是作者,其中有些大大从8月份就开始一直陪我到现在,时至今日,光看你们的封面,基本上就能喊出作者的名字了。真的很感谢这群很特别很有趣的小伙伴,一路摇旗呐喊,风雨同舟,今后,希望大家都能一如既往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也很乐意和你们一起交流学习。(欢迎来敲我的门鸭~)

在这里,也要感谢那些从第一章一直追到现在的读者们,你们是读者,亦是友,有些是陌生人,有些亦是我

多年的好友,为了一份情义而开始去追一本长篇小说,这对部分老友来说其实挺艰难,或许这本书不对你的胃口,或许你压根就不看小说。但,你们还是来了!而且一直追读至今~(已经入坑的小可爱,相信我,你们会彻底入坑的~),这份情义,我真的永世难忘!这么多年来,你们是知音,是亲人,该是多强大的战斗力,竟让我们与时间为敌,共同坚守着,且岁岁不休!也因为这样一份可贵的情义,让我在书中无尽高歌这么一个响亮而又生动的主题。

饮水思源,最后要感谢的,当是我的责编大大(喵~),大大的知遇之恩和耐心建议提醒以及为之惊叹的高效行动,真的很暖心,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总能遇上对的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总之,上架,于我,并非等于成功,它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好几个月,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它会越来越难,但,这不正是我最初所追求的么?

同时,上架,于《步步为饵》,这是一个剧情的强势升温,几近炸裂~(真好,这个月不用理发了~哈哈哈)

浮屠宫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的旷世奇景,究竟有多震撼?即将竣工的府邸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惊世秘密?

一出生便拥有最尊贵血脉的风国太子能否赴白饵囹圄之约?风尘府的主人再见嫡亲的四弟之时,一切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一颗小小的浮光珠,又将掀起什么样的阴谋?身负重任的将离能否启动末世的机关?他是否会如期归来?

而一场夜宴,解开的是万千谜题?还是引出更大的危机?

上架后加量加料,还你一腔热血与一世长情,不负一路豪情与至美支持!

第001章 归家,塌天之祸

风刮得很紧,大雪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漂落。河岸两边墙角各自漂浮着几盏花灯,稀稀疏疏,好像在给河中间过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让道。

船只上有船客和拉船的脚夫。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大雪越下越尽兴,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船顶上,落在伞上,落在脚夫的笠上,落在柳叶桨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东倒西歪,时不时吹得它离开了船客的手,差点把它吹落到河中心。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柳叶桨伴随着这无休无止的风声拍打着好看的桃花浪,同时也拍打着船客那颗停泊靠岸、春回大地的心。

已经到了傍晚,周遭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河岸的灯火渐渐燃了起来。河中隐隐约约映出了人的影子。空气寒冷,河水亦冷。

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通向那个充满希望家的方向秦淮河。

“四妹,当心脚下,”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子,一手执伞,一手扶着正踏下扁舟的女子,还朝拉栓绳的艄公点了点头,风削的侧脸更显清瘦,腰间系着一把刻有仇字的佩刀。

轻巧地从踏板上跳下的妹妹披着一件褐色的袍子,袍子下罩着一身单薄的碧绿烟纱散花裙。她的年纪不过十六的样子,白皙如玉的脸冻得通红,但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哥哥,咱们快走吧。”她用欢快的语调说,喜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却又不经回头看了眼身后……

雾霭沉沉从秦淮河面升起,远处星星点点的船只渐渐沉寂在河的尽头,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不打紧,就快到了。四妹,近日水榭歌台中,黑金坊那伙登徒子,可有再为难你?若是有,一定要告诉哥哥,哥哥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们。”哥哥白生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同时扶了扶腰间的那把佩刀。路上时不时有行人走过。

“哥哥你就放心吧,只不过是一群蝼蚁,他们没那个胆,”妹妹白饵带笑地说,停了停脚步。“若是他们真敢欺负白饵,那我就告诉他们,我哥哥白生,可是在天子脚下当差,英勇无比,以一当十!”妹妹生动地说着,没有一点畏惧的口气。

白生似乎有些脸红了。他瞥了眼四周,急切地说:“你就会拿哥哥说笑,哥哥只不过是个看守城门的小卒,哪有你说的那么威风,不过四妹放心,有朝一日,哥哥定会晋升为一名大将军,如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白家,哥哥也要把你从水榭歌台赎回”

一阵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打住,用力捏住伞柄。风呼呼地吹过,路边大树上七零八落地坠下些许雪块,望过去,白皑皑的。

“到那时你就再也不用作歌女,不用在大冷天穿着单薄的衣裙在别人面前卖命,更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活,”白生把刚才中断的话接着说下去;“可怜你年幼就被卖进水榭歌台说到底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无能,不能让家中数口人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哥哥声音有些低沉,透露着自责。

“不,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白饵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你是我白家的哥哥呀!”白饵安慰道,又刻意扬起头继续说下去。“哥哥更不用担心白

饵,白饵可不是一般的歌女,你的妹妹如今是红遍秦淮一带的歌女,可吃香了呢!”

白生看着妹妹那张孩子似的天真的脸,内心宽慰了许多。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白饵不作声了。她感激哥哥的付出,她知道,哥哥每天当差结束后都会早早去水榭歌台接自己回家,她亦知道,即使哥哥成家后他仍会时刻挂念着家里的弟弟妹妹。父母年迈,哥哥想独自一人撑起整个白家,她亦然。

“哥哥,你觉得冷吗?”白饵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每天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致,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以及秦淮的一草一木,就觉得内心特别踏实,说不出个什么具体,总之,心里热乎。”白生习惯性地望了望四周,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说:“四妹,快走,转个弯就到家了。”

白饵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入了一条更清净的巷子。明黄的灯笼在檐下被风吹得浮来浮去,灯影明灭不安,衬着渐大的雪,巷子里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下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消失了。

风止了,白饵接过伞,抖落了伞上的雪,收了伞。夜来了,谁也没察觉,唯有泼天的大雪静静地下着。

白生走在前面,刚要上前叩门,门就开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兀自跳了出来:“大哥,四姐,你们总算回来了。雪下的那么大,我和娘都担心死了,快进来,外面冷得人。”

说话的姑娘小桃桃,是白家最小的五女儿,年芳十一,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苗条的身子。她闪动着明亮的眸子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们,转瞬便笑靥如花。

“小桃桃莫急,这就来。”白饵高声答道,随小桃桃一同入了院子的正堂。白生也跨过门槛往另一侧的上房走去,房檐下,一双妻儿似乎等候多时。

“可算是回来了,你姊妹们可念叨着呢,快,过来烤火。”母亲江氏说着便攥着白饵冰冷的手往火盆边靠。白饵应声坐下。炉火把母亲的白发照得金灿灿的,母亲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

小桃桃主动帮姐姐宽了袍子,并抖落上面的残雪,却被母亲赶忙制止:“桃儿,残雪可别往地上洒,明日就是你三姐大喜的日子了,一切都得图个干净、吉利,不能有半点不干净”

“四妹妹回来啦!回来的正好,你快来评评理,你三姐非说,我为她写的喜联不够好看,你怎么看?”母亲话音未断,从内室传来的声音已经热闹了整个正堂。

白饵抬眸,看见二哥哥白砚和三姐姐白苓捧着一副墨迹未干的喜联从内室争执地走出来。小桃桃一旁清理着残雪,那两个顽皮的笑靥已经藏不住了。

二哥向来好面子,奈何家里却有一个直言不讳的三姐,两个人撞在一起总能擦出一些小打小闹的火花,而白饵作为妹妹,难免经常夹在两个人中间。看着各不服气的二哥和三姐,白饵淡淡一笑回应道。

“二哥哥的文墨在秦淮自是出了名的好,三姐姐亦是明日秦淮最美的新娘子,喜联配喜事,喜上加喜,相得益彰,哪分什么高下。”

只见白砚和白苓二人互不相视,默不作声,嘴角却又暗自微扬。

母亲见此,又免不了唠叨:“你

们两,一个弱冠在即,一个明日就要为人妻媳,还如垂髫小孩一般不懂事,传出去若让人知晓,岂不要笑话咱们白家。平日里若有个不平、不满、不喜,勿争、勿吵、勿闹,互相容忍一时,这日子过得才踏实。”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白砚马上收起了喜联。

此时,大哥白生同妻子柳氏入了正堂,柳氏小心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给婆婆请安,各姊妹也不失礼数地向哥哥、嫂嫂问了安,屋内的气氛幽地正常起来。室内虽有火炉,但空气还是冷的。

“晚饭已备好,只待公爹回转便可食用。平日公爹早早便出城替马帮的人送货,时候也不早了,怎未见公爹回转”柳氏话至一半,襁褓里的婴儿似乎有些焦躁,开始小声啼哭。柳氏赶忙抚慰。

白饵朝窗户的方向望了望,雪打落在窗台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道:“许是今日风雪太大,行程有所耽搁,天寒地冻,马车通行难免不便。”

“砚儿,几时了?”母亲问。

“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母亲闻言,紧了紧眉,嘴里念着:“戌时将至,你父亲确实早该回来了,”母亲又视了堂下大大小小的几口人,继续说道。“不等了,天寒,开席吧。”

晚餐进行得很慢,酒水和清茶温了好几回这顿晚餐才三三两两地结束。饭后,柳氏便入了上房安置孩子入睡。两个哥哥加了披风,擎着伞,就去外面打听父亲的消息。几个姐妹同母亲在正堂烤着火,一起等父亲。

良久,不知哪来的风吹开了未关紧的窗子,炉子里的炭火一下子熄灭了,一阵寒意顿时入侵这个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屋子。几盏烛火也被吹灭了,整个屋子暗了下来,让人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白饵旋即走向窗台正准备锁窗,却发现邻舍的灯渐渐熄灭,窗外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躁动。白饵不禁顿了顿,风大,便赶紧锁了窗子。

三女白苓重燃了炉火,屋内登时亮了许多。此时,二子白砚神色匆匆已从外面回来,衣裳、鞋袜湿漉漉的,像是摔倒过。白生还在找父亲,消息未卜,但白砚带回来的,却是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柳氏听到动静入了正堂。白饵见二哥这般狼狈,心里顿时惴惴不安。

“不好了,出大事了,不知为何,现下街上乱成一团,一群人拖家带口正卷着包袱往外逃呢,问了乌衣巷的张酒保,他却神色慌张,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复言要出大事了!左邻右舍、前后前后已经在逃了,这回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白砚的语气中带着恐惧与慌张。

“呸呸呸,二哥你乱七八糟瞎说些什么呀,那些街坊邻居平日里总是喜欢无事生非,这回许是又听了什么谣言。能有什么大事?莫非这天要塌了不成?”白苓听着这些不干净、不吉利的词,眉眼里显然有些不悦。

“这天怕是真要塌了”

这个消息就像暴风骤雨一般,一时间让人心惊胆战。白砚下堂去换衣裳,并叮嘱几个妹妹不要随意走动,免生事端。亥时将至,夜又冷了一重,柳氏担心婆婆身体,便去后堂取袍子。

此时,门外似乎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几个姑娘紧挨着母亲,显然有些不安。

白饵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打算去看个究竟。

第002章 逃亡,大雪泼天

门外,风雪呼啸。

“白饵,快跟我走!”说话的人是一个与二哥白砚差不多的年纪和身形的青年男子,头上的斗笠已经积满了一层雪。

白饵见此,出了门,并把门带上,不解地问:“何辄,你怎么会在这?”

“别说了,快跟我逃吧,我带着你走,从此我们浪迹天涯,你再也不作歌女,我养着你!”何辄说得很急,一心要拉着白饵的手,决意带她走。

何辄疯了不成?明日就是他和三姐大婚的日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白饵一下子惊住了。

“何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是我的姐夫,这话若是被我三姐听到,你让我如何自处?”白饵狠狠把何辄的手甩开,脸上很是生气。地上的雪有些打滑,被二人踩得惺忪作响。

“你知道我心慕的人是你啊。秦淮河的水榭歌台上,自打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倾心于你,这些你都知道的啊,我和你三姐的婚姻是我父亲一手掌控,这向来不是我的本意,我至始至终爱的是白家的四女白饵呀!你还不明白吗?况且,我和你三姐明日的婚事是注定办不成的,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姐夫,我只做你的相公!”何辄激动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大。

说完后何辄总感觉脸上有个火炉在罩着他。平日里何辄多次明里暗里的挑明自己对白饵的心意,可如此毫无技术含量的土味的情话这次却是第一次明目张胆、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简直不可理喻,毫无逻辑可言,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白饵的心跳登时就加快了,她分得清楚,这绝对不是被表白后的紧张感,而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危机感。

白饵一边打探着四周,一边生气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如何不是我的姐夫?明日的婚事为何办不成?你若想逃婚,不仅我不答应,我三姐也不会答应!”

“不是我想逃,是整个秦淮的人都在逃!我父亲已经从外邦得到消息,漠沧风国今夜将横渡秦淮河,明日整个秦淮将不复存在,我父亲已经在柳叶渡备好了大船,现在你就跟我走!”说罢,何辄便拉着白饵往外走。

大雪一个劲地扑在二人的脸上。

“何辄,你放开!这不可能,这繁盛的秦淮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你只不过想逃婚,扯谎骗我跟你走!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白饵压着声音叫了出来。

什么横渡秦淮,什么不复存在,白饵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推开了何辄,跑进檐下。何辄一不留神滑倒在雪地,斗笠上的雪一同滑了下来。何辄连声唤着白饵的名字,却无回应,只能绝望地看着门被白饵狠狠锁上。

白饵入了正堂,屋内暖和了许多。

“饵,可是你父亲回来了?”母亲急着问。见白饵不作声,神色有些不对,又问:“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事”白饵心不在焉回。何辄说的话像无头苍蝇一样,一直绕着她嗡嗡作响。

“没事却为何去了这么久?我似乎听见何辄哥哥的声音了,”三姐白苓怀疑地盯着白饵,又惊奇地问:“是何辄哥哥来看我了吗?准是!”

白苓心里越想越欢,一个劲冲出正堂打算探个究竟,不料走得急,和迎面跑进门的小桃桃撞了个正着。白苓朝小桃桃嚷嚷了两句,显然有些不顺。

白饵看着小桃桃眼神无光,面色不太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

揽在怀里。母亲一旁责备:“桃儿,院子里雪大,不要随处乱跑。眼下夜也深了,你们的父亲未归,生儿去打听消息也未归,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不要乱,都坐下,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陪我一起等你们父亲和大哥回来。”

大家都没再说话,只是陆陆续续坐下来,等待父亲和白生回家。堂下炉火烧得正旺,空气中氤氲着冷寂的白色气体。炉子里的火焰燃烧着漆黑木炭,发出了烈烈的响声。

夜深,人定。

小桃桃年幼不经困,便早早睡下,柳氏又去温了一遍饭菜,白苓欣喜若狂回房试了明日的嫁衣,白砚在外面守着。白饵同母亲守在炉火旁,话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白家虽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几十年来,日子过得倒也顺意,无病无灾,全凭老天眷顾。我和你父亲老了,也别无所求,能看着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心愿。可喜你大哥有了自己的家室,白苓亦有了如意郎君,但小桃桃年纪尚小,胆子也小,你和白砚也长大了,白家还要靠你们支撑下去。事事都难料,不管这天要怎么变,你们切记不可自乱阵脚。”母亲不紧不慢地说着,时不时望向外面。

“如意郎君”四字,在白饵听来,总觉得有些伤感,母亲所说的如意郎君只不过是表面的。

当年何辄的父亲去外邦做生意,半路却遇上了劫匪,好在碰上了替马帮送货的父亲,白家向来心善,便救了何父一命。何家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也是富贵人家,为了报恩,何父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便来白家替儿子提亲。按照礼数,长女先嫁,三姐与何辄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而三姐自小就恋慕何辄,在三姐眼里,何辄自然是她的如意郎君。

但婚姻向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断定的事,若是两情不能相悦,这段婚姻注定就是个死结,何况在建康这个繁盛的年代,当各种不论是名贵还是下等的绸缎都纷纷绣起了个性张扬的花纹时,那些所谓的老祖宗留下来的条条框框根本压制不住年轻人对追求心灵的自由的渴望。

而何辄便是一个典型,他爱上的是秦淮歌女,一个他不该爱上的人。

白饵把思绪拉了回来,听着母亲一席话,方才的不安也渐渐释然了,劝慰道:“娘,您就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哥哥一定会守着白家的。您也别担心了,父亲和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父亲、大哥回来了!”尖利的声音一路传进内宅。

母亲和白饵欣喜地起身,踏出堂相迎,心中悬着的石头终是落下了。

“爹”白饵语气渐渐淡了下来,她发现父亲脸色极其沉重,何辄带给她的恐惧一时间不可操控似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时,柳氏和白苓也赶来看父亲。

“今日我替马帮那伙人送货,结果马帮的人却并未出现,在打听他们消息的路上,竟然看见和亲公主沐禾被一辆载着死牢的马车送回皇城,后来才知道,马帮帮主已经被漠沧国的风人杀了,马帮的数千匹壮马和粮草悉数被他们抢去,这才知道,秦淮要出大事了,”父亲顺了几口气,沉重的声音像闷雷,“漠沧风人手持弯刀,残酷无比,遇人便屠,杀人手段更是歹毒,我险些被几个风人发现,跑了十几里路才逃回来。”

父亲所带来的噩耗犹如惊天霹雳让众人大惊失色。

白饵冷冷地僵在那里,似乎没有听到父亲方才都

说了些什么。白苓几乎要哭出来:“这不可能,娘,你告诉我,爹爹说的不是真的,这不可能啊,我们住在天子脚下,自有天子庇佑,不会出事的”

母亲紧紧攥着白苓的手,不说话。

“朝廷的事,我们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这把火沉寂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烧起来了”父亲语气透着不可名状的悲凉与无奈。

那一刻,白饵突然相信了何辄之前讲的话。这些年来,身为黎桑仇(qiu)国秦淮一带的歌女,游走于达官贵人之中,她知道,父亲所说的这把火是什么。

十八年前,黎桑仇国为止戈漠沧,将沐禾公主送去漠沧风国和亲,以求天下太平,奈何漠沧风国却从未真正臣服于黎桑,沐禾公主产下的小女儿不到一岁便夭折,沐禾便被安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漠沧皇便借此将沐禾打入冷宫,黎桑皇为维护天下利益,对此置之不理。

十八年来,漠沧无数次明里暗里借机挑衅,黎桑皇都给予纵容。谁都不敢相信,当初仅仅是弹丸之地的漠沧国如今却实力雄厚,开始对天下四方虎视眈眈。

“赶快收行囊,大件重物别带,只备些散碎银子,咱们连夜就逃,外面风雪泼天,行路不便。白家数口人,行程吃紧,不可再耽误了!”父亲急切地吩咐着,声音有些吃力。

母亲扶着父亲坐下歇息,一切不容思忖,柳氏和两个哥哥赶忙下堂准备,白饵准备唤醒睡下的小桃桃。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明天何辄哥哥的花轿,他说过,他会来接我过门的,我不能走,我不能抛弃何辄哥哥!”白苓已然泪眼决堤,难以控制慌乱的声音。炉子里透出的火光把她鲜红的嫁衣照得格外刺眼。

“苓儿,我们没有明天了!秦淮也不会有明天了!在我回来的路上,何辄一家已经走了。”父亲含泪告之。

白苓听此,心如同被人划开一条口子,让她喘不过气来。白饵看着姐姐这般难受,心中心酸至极,她不敢告诉姐姐今日何辄来找她的事,不敢亦不能,她得藏着,瞒着。

白苓摇了摇头,她不相信父亲说的话,颤抖着双唇:“何辄哥哥不会抛下我的,他一定在等我,对,他一定在等我,我这就去找他!”

母亲一把拉住她,苦苦劝慰。白苓哑着声音拼命地求母亲让她去见何辄。

“三姐。”这次拉住她的是白饵,白饵走到姐姐身边,从身后掏出一支簪子,强忍着泪水,微笑道:“这是今日姐夫托我送给你的簪子,本来让我在明日为你梳妆时偷偷给你带上,好给你一个惊喜,如今事态紧急,这支簪子就给姐姐保管。等到咱们安顿好,姐夫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到那时,你再把这支簪子戴在发髻,姐夫见了,一定欢喜。”

白苓接过簪子,心里突然很感动,她朝妹妹点了点头,她知道他的何辄哥哥没有丢下她,她要等他,无论多么难,她都要等他,借着火光,她发现这支簪子美极了。

劝罢,白饵说要去叫醒小桃桃。阴暗处,她旋即将崩落的泪擦干。她知道,这只簪子是她事先准备好要送给姐姐的贺礼。何辄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不得不将这个谎替他撒下去。

夜半子时,最后一盏灯被吹灭后,白家数人皆从后院离开了。透过窗户,正堂那些被残雪掩盖的炭火所生出的寒烟,借着东风一路飘向被大雪吞噬的秦淮河,那个注定没有明天的方向。

第003章 蚕食,一雪前耻

“哈哈哈”刺耳的狂笑声似乎要把人的耳膜震裂,“逆来顺受、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今日我漠沧风国终于要一雪前耻!听我号令:‘漠沧铁骑踏破黎桑每一寸山河,弯刀长戟屠尽黎桑每一个仇人’。”

噬人心魄的声音透着征服天下的气势破空而出,一呼百应。寒风肆无忌惮地吹拂着高高擎起的漠沧风国的旌旗,一抹日光照在顶端,格外刺眼。

风人都说,那是胜利的曙光,是漠沧天神赐予的无尚荣耀。

猎猎旌旗下,身披狼甲的漠沧皇踏着早已躁动不定的高高战马,睥睨着这座曾给他留下无尽耻辱如今却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的黎桑皇城,心中充斥着嗜血的**,嗤笑了一声,道。

“黎桑皇那个老贼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如今我漠沧国早已铁骑成山,兵强马壮,数万铮铮铁骨夜潜秦淮河,一跃而上,屠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防不可防!”

“多亏了这泼天的大雪,白雪皑皑,天地一色,正是掩蔽的强盾。天寒地冻,彻骨之冷,正是杀人的利器。那些愚昧的黎桑仇人又怎么知道,我风人生来就居严寒之地,早就练就了耐寒之身。呵,昨夜的秦淮河水真叫个痛快!”

说话的男子是漠沧风国大皇子漠沧无忌,手持着沾满着数千人鲜血的弯刀,两颗尖利的狼牙使整人都极具杀伤力。

“既然痛快,何不即刻就滚回那破地方多洗洗,少在这挡我视线,妨碍我游戏,若是扰了我的兴致,我的白凤奎狼可要你好看!”

把玩着身下坐骑的女子的声音十分锐利,满是烦不可耐。她朝漠沧无忌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后,拿起长弓,从身后抽出三支箭,朝远处射去。

此人便是漠沧风国的三公主,漠沧无霜。

“妹妹怕是在觊觎哥哥刀下的猎物比你的多吧,好说,好说,剩下的猎物都归你,莫急”漠沧无忌话还没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惨叫,随后就是尸体倒下去的声音。

“报,漠沧铁骑已拿下东西二市、南北各七城!”

“报,漠沧死侍已包围了整个秦淮渡口!”

“报,漠沧狼卫已攻破聚龙城!”

报战况的探子接踵而来,声音传遍了整个黎桑皇城。

“好!是时候去会会黎桑皇那个老贼了,忌儿、霜儿,吩咐下去,封锁整个秦淮,这里的仇人,一个都不许逃,全部关进囚奴囹圄,呵呵呵”

冷笑的声音还在空中盘桓,漠沧皇的铁骑已经一路奔向聚龙城。

“我要杀了你们这群风人”前方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猝然持着一把利刀,径直地冲了过来,声嘶力竭,憎恨焚心。

只听得“咔嚓”一声,人头转瞬被漠沧无忌面不改色地砍下,血花四溅,洒在苍白的雪上。

“妹妹可要小心,别让仇人的血弄脏你母妃送给你的裙子。”漠沧无忌佯装关心地说。话里藏着的

冷笑声似乎已经惹怒了漠沧无霜。

“漠沧无忌,你少在我面前提她!再多管闲事,小心我拔了你那两颗肮脏的狼牙!”漠沧无霜狠狠瞪向漠沧无忌,准备给他点颜色瞧瞧。

“妹妹,莫怒,方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游戏,妹妹不是向来喜欢中原人玩的一种游戏,打马球吗?若是以这人头为马球,是不是会很有趣呢?”说完,漠沧无忌用刀将人头刺起,朝向漠沧无霜。

漠沧无霜将人头抢了过去,递到白凤奎狼的嘴边,一点点的喂着。整个人头在白凤奎狼的嘴里撕扯,发出“嘶嘶”的响声,脑浆瞬间流了出来。看着白凤奎狼吃饱了,漠沧无霜的怒气这才有所减轻。

这边两个人的战火刚冷下来,远处却又战火喧天。弯刀割下头颅的声音、长矛刺入心脏的声音和摄人心魄的哀嚎声一阵阵传来。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未见到我二弟和四弟?”漠沧无忌突然问。

“回王爷,平王殿下和太子殿下昨夜乘舟渡河,这会应该上岸了。”回话的人是漠沧无忌身边的手下沧狼,两只鹰眼十分锐利。

“呵,我漠沧皇族的男儿个个骁勇善战、能骑善渡,唯独他们两个松筋软骨、乘舟坐轿,真是有损我漠沧皇族的颜面,”漠沧无忌嗤笑了一声,锋利的像刀刃的狼牙突然露了出来。“城中乱,不安全,太子殿下极尊贵,不容有闪失,沧狼,派我们的人暗中好生跟随、保护。”

沧狼含笑,放慢了语速,应声而去,一道剑眉深深压了下来。

很快,漠沧人占据了整个秦淮,铺在地上的不仅是白雪,还有尸体和血,他们静静地睡着,静静地躺着,好像在等他们的家人。忽然,他们一个个、一群群地被拉到大板车上,被拖走。不到半天的时间,许多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

大街上变得很有秩序,一列列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刺骨的北风穿透了他们的单薄的衣裳,刀一般地吹在他们冻得已经发紫的皮肤上,大风陡然呼啸而起,他们缩得越来越紧。铐链声起起伏伏,夹杂着抽打声。

“快点,跟上!”走在后面的军官时不时面色阴沉地严厉呵斥着,手里挥舞的长鞭像一条眼盲的毒蛇,一会儿落在小孩身上,一会儿落在老人身上。

长长的队伍里有白家三父子。

“父亲,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白砚的声音里透着恐惧,是对死的恐惧。

“没事的,不管去哪,只要我们父子三人还在一起就没事,不会有事的。”父亲安慰着白砚,嘴里吐出了几口白雾。

白生悄悄打探着周围,挨近地说:“这些队伍里大多为青壮男子,应该是需要劳动力,就目前来看,母亲和妹妹应该是安全的,不出意外,应该已经抵达了南郊老宅”

“说什么呢!找死吗?”白生的话被军官的叱骂声打断。声未断,长鞭已经落在白生身上。

天空中雪片又开始飘了起来,冗

长的队伍也开始渐渐变得苍白了。伴随着脚铐声和北风呼啸的声音,黑夜再次降临。

南郊老宅。

木桌上静静摆着一个茶壶和几个缺角的杯子,茶壶里显然没有几口水了。柳氏和几个母女围坐在木桌前,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安。去打听父亲和哥哥们的消息的白饵这时已经回来。

白饵咽了几口气,告:“从几个和我一起抚琴的姐妹口中得知,城中悉数凡是有能力干活的男子都被抓去秦淮河畔,修城墙,做苦力。父亲和哥哥们应该也在其中。”

柳氏见状,赶忙提壶倒水,刚倒几口,壶就空了。柳氏将水递给白饵,叹了几口气说:“修城墙,锁秦淮,漠沧人是想把我们困死!”

“比起外面那些尸体,咱们算是幸运的,但凡能生,就别死。眼下你父亲和两个兄弟算是安全,南郊一带不算繁华,漠沧人应该暂时无暇染指,老宅暂时亦可藏身。”母亲道。语气里透着希望。

柳氏皱起眉头,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的盘缠一路上都用来打点军官,已经寥寥无几了,再这样下去,怎么熬得住。”

致命的难题摆在眼前,母亲和几个女儿都哑然失色。小桃桃缱绻着身子,挨在母亲身边,越来越紧。屋内突然静了下来。

良久,白饵抬头,道:“明日我便回水榭歌台。”

“不可!如今外面都是风人,你万万不可再回水榭歌台。”母亲声音有些颤抖,听到她说这话,仿佛魂都要飘出来。

“眼下风人虽占据了整个秦淮,但经济线却不会被切断,各街各坊的生意照常进行,无非被风人盯着。只要不惹事,大家自然相安无事。我是水榭歌台的歌女,大家都熟悉我,平时都有所关照,母亲大可放心。”白饵笑着说道,语气里透着自信与坚定。

白饵握住柳氏和三姐的手,道:“小虎儿尚在襁褓,不可离身。母亲和小桃桃仍需人照顾。事态紧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唯有如此。”

无可奈何之下,母亲只好同意。

二日,水榭歌台。

“秦淮五月水气薄,榴花乍红柳花落。新荷半舒菡萏高,对面人家卷帘幕。晚来列炬何喧阗,鼓吹中流一时作”

听雨帘被人轻轻拉开,新鲜的空气慢慢送进楼中,清丽的曲子夹杂着当地达官显贵的闲聊声轻轻飘了出去。

窗外湖天一色,薄薄的水汽渐渐升起,笼罩着本就缥缈的远山,像极了一幅画。

带着金色面罩的男子收回视线,捧起手边的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茶盏里映出的一双羽玉眉像一幅画,一身缀有流苏的华丽锦袍使整个人透着高不可攀和与生俱来的高贵。

男子眼里熠熠生光,嘴角衔笑,显然茶盏饮得极佳,感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这种不可名状就像整个人一般神秘。

他便是漠沧风国四太子,漠沧无痕,一出生就被视为整个皇室最尊贵的血脉。

第004章 初见,惊鸿一瞥

“金班主。”楼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水榭楼台的金班主闻言,似乎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急着说:“白姑娘,你总算是来了,火烧眉毛,救场呐!”金班主朝靠窗的位置指了指,“今日水榭歌台来了位贵客,是个风人。这群丫头似乎并不讨喜,要是惹怒了风人,今日我的脑袋恐怕要搬家了!你快去接替她们,快!”

面对这样的局面,白饵反倒慢慢冷静下来,她取了凤萧,往台中心走去。台上的画屏勾勒着秦淮河的秀丽风光。其他歌女纷纷退了下来,似乎已经还魂。

骤停的乐器声幽地响起,整个楼似乎慢慢静了下来。

漠沧无痕顿了顿,茶盏突然停在手中,眸光深沉,若有所思:曲调悲凉,婉转凄厉,像是在悼念。这个歌女显然与其他的歌女不同,大胆,用心。

金班主已经在下面急得大汗直流,使劲使眼色让白饵换曲子。街市上逝去的仇人仿佛历历在目,白饵好像没听见金班主说什么。事实上,这种危险的场面从她六岁作歌女开始每天都在发生,她早已习以为常。

“殿下,”身边的随从阿信似乎听出了什么怪异。

“勿扰。”漠沧无痕边听边饮,眉目不改。

突然,门外闯进来数十个风人,手持弯刀,大叫:“把这里的仇人通通杀了!”。很快,又有十个风人从天而降,见人就杀。楼中乱成一团,金班主被一刀砍死。

凤萧蹭地滑落,白饵一时慌了神,本想见缝逃了出去,刀光却已经到了她脸上。必死无疑之际,刀却被一个飞来的茶盏打落。

白饵赶紧躲到画屏后面,循着茶盏飞来的方向望去,她发现,是那个带金色面罩的风人扔的茶盏,细想:这个人是风人,他为何要救我?不对,他的身份明明很出众,大半持刀的风人一入门,弯刀就刻意指向他,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他?白饵这些年在水榭歌台遇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亦看不穿面罩之下到底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们的狗眼都瞎了吗?蠢货!”

趁着混乱,白饵移步至阁楼后,从后面逃了出去。

阿信掏出了一块金色的牌子,上面清晰雕刻着一些图腾。持刀的风人见状,纷纷弃刀,跪拜:“太子殿下。”

漠沧无痕示意让他们退下,楼内很快就变得格外肃杀。

“殿下,这茶还饮吗?”阿信问。

漠沧无痕抬眸,视了眼四周,念:“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回宫。”

逃离虎口的白饵一路跑,一路想,她唱跳了十年的水榭歌台就这么死了,她竟然感到可惜,天!那个充满梦魇的地方居然值得她惋惜,她突然觉得很是好笑。厚重的雪地一层层陷下去,她停了下来,发现眼前的乌衣巷插满了风人的旗帜,乌衣巷已经不再是熟悉的乌衣巷了,何况整个秦淮呢。她倒在地上,苦笑了一声,心道:整个黎桑已是风人的天下,无论怎么跑,都是风人的天下。

日中,太阳正处在最耀眼的位置,万物生长,却敌不过大雪。

想办法获得了食物的白饵已经到了白家老宅,未进门,啜泣声就先到了耳朵边。

白饵立刻推开了门,疑:“发生什么事了?”只见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小桃桃躺在床上,床边还坐着一个花甲年纪的老婆婆,卫大娘。

“五妹染了寒疾

”白苓的声音很低沉,揉在风中有些模糊。

卫大娘起身,被柳氏搀着,眼里有些无奈,道:“这小姑娘年纪小,长途奔波,体力本就不济,夜里又受了风寒,得赶快找几服药吊着,好生歇息,否则就熬不住了,”卫大娘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都是这挨千刀的风人作的孽,可怜我年轻的儿子被那风人抓去,活活打死。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夜夜哭断肠”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起来。后来白饵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卫大娘祖上世代簪缨,家中五个儿子,一个文官,三个武将,皆在昨夜战死沙场,今早小儿子也被风人打死,只留下几个媳妇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卫大娘心善,早年通一点岐黄之术,听了消息便过来帮忙看看。

一家人作谢后,柳氏便送卫大娘回去。白苓准备出门找药,却被白饵拦住:“三姐,我去,我和东市的祁掌柜熟,我去他肯定会给我拿药的。你就在家守着,哪也别去。”

白饵哪里知道什么祁掌柜,但她更清楚,如今外面很不安全,家里人绝对不能出事。

时间紧,白饵迎着风雪便出了门。

街市上非常吵闹,人也拥挤起来,由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女、孩孺组成的队伍从街头排到尾,每个人眼里都充斥着恐惧,但动作又极其小心,都知道,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白饵穿过人群,悄悄跟在一个队伍后面好掩人耳目,但前面的人走得特别慢,病恹恹的。

“啊”白饵不禁失声,眼前的人竟活生生地坠在地上,死了。

惊叫声很快引起了军官的注意。“站住,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你们两个过来,把她拖出去,打死。”军官厉斥,引手叫来两个人。

白饵愣住了,转眼就被拖到路边,挣扎无果,看着队伍慢慢远去,雪地上滑出了两条黑黑的痕迹。

“放开她,由我来处置。”尖利的声音传来,两个士兵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披着白色的甲、穿着高筒黑靴、手持弯刀的男子,这是漠沧军官特有的服饰。两个士兵松了手,不爽地离开。

“何辄?你是何辄”白饵惊愕的声音被打断,被军官带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地方后才续上。“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风人的衣服?”

何辄背过身去,道:“我确实本该乘着大船,逃离了秦淮,但行程耽搁了,眼看着大船就要出秦淮河了,呵,”何辄冷笑了一声,“却被迎面而来的风人抓了,我父亲及一家大小都死了。我还活着。”

白饵闻言,有些胆颤,又问:“是因为那夜你来找我,所以才耽搁了行程?”

何辄转过身,半晌才开口。

“你来这里干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我五妹病了,我来找药。”白饵回答道。

“跟我来。”

说着,何辄就带着白饵往前走。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东市的街道变得更拥挤,街边上都是仇国的流民,他们有的在乞食,有的用席子裹着身子一动不动,有的在傻笑,有的在割血喂着将死孩子,有的敲着木鱼,嘴里好像念着什么。总之,他们都将死于风人的刀下,无人幸免。

“我是猪,我是大笨猪,我是大肥猪,我是大懒猪;我是猪,我是大笨猪,我是大肥猪,我是大懒猪;我是

猪,我是大笨猪,我是大肥猪,我是大懒猪”

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看不出年纪的人像个疯子一样正在风人脚下打滚装怪,嘴里重复念着一些让那些风人听了发笑的词。

白饵看着周遭的一切,脚步缓了下来,眼神竟有些呆滞。

“以前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现在才发现,生与死只不过在一念之间。死是因为万念俱灰,活着是因为眼里还有盼头。死多容易,活着多难,但有时候生与死之间,你不得不做一个选择。”何辄叹了一口气,眉间似乎又多了几分苍凉。

白饵指着何辄这身甲,冷冷道:“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因为这个轻而易举的选择,你就注定要背上叛国的骂名。”

“如果选择很容易,那还叫什么选择。一旦你选择活着,就别想着体面,或者戴着面具活,或者装一辈子的傻,或者虚伪一辈子,只要能活。”何辄的语气很坚定。

白饵看着脚下那个摇头晃脑的疯子,突然说不出话来。街上突然躁动起来,何辄带着白饵迅速离开。

当白饵再次回头看向这些流民时,他们已经开始被屠杀,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或者根本没有理由。

天色渐晚,在何辄的帮助下白饵已经获得了救命的药,正打算离开。

“我送你。”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太多,我承受不起。”

何辄冷冷地看着白饵,她不知道,这句话正深深刺痛着他的心。看着白饵离去时的孤瘦身影,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这一带,眼下正是风人严加巡查的时间,若是回去的途中有什么不测,你有想过你五妹吗?”

担忧的声音传来,白饵停了停脚步。何辄借机跟了上去。

很快,二人便安全到达了南郊。南郊的林子较为繁盛,风呼呼地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孤魂在哀嚎。

“前面就到了。当心。”白饵作别后,欲转身离去。

“白饵,”何辄凝眉,唤着,想说的话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你爱过我吗?”

白饵回头,再次看向何辄,心里很平静,一字一句说清:“该说的话,那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一直都很期待你能成为我的姐夫,我也一直把你当姐夫。但是,现在你不是了。”

白饵发现,眼前的何辄再也不是以前的何辄,他现在披的是风人的皮,是那群杀了无数仇人的皮,她不会接受这样一个亲人,白家更不会接受。

何辄刺痛的眼眶渐渐湿润,历经千辛万苦似的,扯开了嘴唇:“白饵你记住,秦淮出事前夜,大雪泼天,为了带你跟我一起走,我何辄一家错过了生的机会。今日我何辄又在风人的刀下救了你一命,已是错上加错。你最好好好活着,从今以后,若再有危难,我何辄绝不护你。”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何辄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碎了,“啪”的一声,声音很响。

“多谢。”白饵屈身离去,声音飘散在风中,不知是温是冷。

除了一声感谢,白饵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欠何辄的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喘不过气来。

林中的风把雪吹得到处都是,两个人的轮廓在背道而驰的路上越来越模糊。

远处,白家老宅的灯火越来越亮,一个身影飞进了门中。

第005章 真相,鲜血淋漓

“娘,拿到药了!”急切的嗓音像一根小火苗,“嚓”的一声,照亮了一家人的心。

母亲闪动着一双泪眼,连声道:“好,好,桃儿有救了,桃儿有救了。”

柳氏着急接过白饵手里的药,擦干了眼角的泪。但白苓不在屋子里。

漆黑渐渐压了下来,大家吃了点东西后,喝了药的小桃桃已经醒了。

“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好,血液旺。”母亲看着恢复得很快的小桃桃,嘴角也难得地笑了。

柳氏抱着小虎子哄睡着后,小心安置到床上,床上摆着一只白生父亲送给孩子的满月布偶,是一只大笑的小老虎。白生父亲希望小虎子能像这只布偶一样虎虎生威,所以就把孩子的乳名取为小虎子。

“这还得多亏白饵,及时找来了药。”柳氏坐到母亲身边,接上了母亲的话,声音很轻。

“是啊,我的饵,长大了。”母亲欣慰地看着白饵,觉得心里很踏实,又道:“如今受着风人的压制,都在狼口边生存,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隔壁给桃儿看病的卫大娘,以及肯给饵药的那个”母亲一下子语塞,想不起名字了,下意识看向白饵。

白饵楞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回:“祁掌柜!”声音很大,好像在掩盖什么。

“对,还有大善人祁掌柜。这两个名字咱们都得好生记着,不能忘了别人这份天大的恩情。”母亲接着说。

“什么祁掌柜!分明是那个负心人何辄!”

凄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白饵坐直了看向进屋的三姐白苓,沉下来的脸像被大雪压断的枯树枝,一片冰冷,两个通红的眼睛,像被针扎过了似的。

“三姐,你在说什么?”白饵声音有些颤抖。

柳氏和母亲赶忙拉住了白苓的手,忧心忡忡地问:“苓儿,你这是怎么了?”

“你敢否认今日给你药、送你回来的不是何辄吗?”白苓扯着嗓子质问,泪珠再次崩落,“晚时我去外面找你,虽然亲眼看见那一幕,但我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和她的姐夫好上,可是到现在你还在拿什么祁掌柜来唬人,我突然就信了!从头到尾,你分明就在欺骗我,欺骗你的亲姐姐!”

白苓的话在心压了好久,自从她看见那一幕后,她就躲在院子里一直哭,一直想,深深觉得自己看到的不可能是真的。可何辄似乎已经在自己的胸口插了一刀,而这把刀确实是她亲妹妹递的。

床上睡着的小虎子的脚突然抽搐了一下,显然被争吵声惊醒,哭声慢慢从嘴里出来。柳氏赶紧哄孩子。

母亲吓了一跳,责问:“苓儿,你在胡说什么?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白饵站了起来,解释:“三姐,何辄是在我拿药的路上碰见的,他担忧我和小桃桃的安危才送我回来的,我和何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有什么用,不过是越描越黑,白饵从未见过三姐这般模样,她早料到或许将来有一天三姐会知道何辄的真实心意,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用大大小小的谎言来阻止姐妹反目成仇,可谎言本来就是假的,注定敌不过真相。

小桃桃躺在床上,吓得几乎不敢说话。

“你们要是心里没鬼,既至门口,他又为何不敢亲自进门看看他未过门的妻子!”白苓逼问道。

难道要**裸的告诉白苓何辄不爱她的事实?还是要坦言何辄已经投靠了风人,然后再狠心劝她放弃何辄?白饵想了很多,但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虎子哭声渐大,柳氏紧了紧眉,担忧爬上心头,但总觉

得这种担忧和以往的担忧不同。

“三姐姐你错怪四姐姐了,若是四姐姐真的喜欢何辄哥哥,那天晚上四姐姐就不会拒绝和他一起走!”小桃桃终于勇敢地提起嗓子,一心为白饵辩解。

白饵惊了,她想起了秦淮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原来她和何辄的对话被小桃桃听见了。

小桃桃的话像大雨将至的天空,骤然电闪雷鸣。白苓坐在地上,两个泪眼直直地看着小桃桃、白饵、母亲、柳氏,他们的脸上有趣地挂着同一种表情,默契感十足。她猝然开始不停地失声抽笑。

簪子是假的,她和何辄的婚事是假的,何辄的心更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逃亡的路上她什么也没带,唯独带了那件不可方物的鲜红嫁衣,那可是她日日夜夜她放在枕边心心念念的嫁衣啊!母亲不知道,何辄更不会知道,呵,她突然觉得真的好滑稽,好讽刺。

簪子掉了下来,再也挽不住青丝。

“跳!给我跳下去!”

隔壁传来的动静让一屋子的人都大惊失色,白饵和母亲跑到窗户边瞥了眼声音传来的地方,是卫大娘一家和一群风人!

大难临头的信号在所有人眼里闪过。

“快把烛火灭了!还有门窗,关紧!”母亲压低了声音。

小虎子越哭越厉害,哭声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所有人本就稀巴烂的心里。

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卫大娘被推到隔壁院子的井口边。

“跳下去,快跳下去!”

“你们这些天收的狼崽子,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噔!”

卫大娘落井了。

小虎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柳氏捂着。突然,其中一个风人的眼睛扫向白家老宅。

一家人惊愕地埋下头,小虎子挣扎的神情在他们瞳孔里越放越大。母亲眼泪直流,没有声音。小桃桃已经吓晕了。

风人押着卫大娘的几个媳妇,脚步声越来越近,小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汗从额头一直滑到孩子的脸上。柳氏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手捂得越来越紧。

没声了,一点声都没了。

脚步声慢慢的,慢慢的远了。

柳氏的手缓缓松开了,上面沾满了液体。

柳氏看着床上那只红色的小老虎,小老虎露出了两颗虎牙,笑得特别开心,告诉他们:“你们看,床上那只小老虎,笑得多开心,就像小虎子一样。以前每次小虎子哭,他爹爹都会在旁边给他摇拨浪鼓,摇着摇着他就不哭了,但他要缠着我给他唱小童谣,我唱呀唱,唱着唱着,他就睡着了,这个时候,他爹爹就会把小老虎放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睡”

白饵看向那只真的在笑的小老虎,整个心都碎了,小虎子才不到一岁,才来这个世界不到十二个月,还没来得及开口清楚地唤一声“娘亲”,还没游遍秦淮这片生养他的热土,还没尝过各种口味的美食,他就这么的死了,被自己的亲娘活活捂死的,而他的父亲还是生死未卜,更别谈见上孩子最后一面。这简直要把嫂子逼死。

白饵知道,嫂子十八岁入白家的门,生儿育儿,孝敬公婆,对待白家这几个妹妹胜似亲生,一个媳妇做到这个程度也当堪称典范,老天怎么可以给她这么一个残酷的打击?但嫂子又能如何,因为一个孩子引来一群风人,让白家五口老老少少都陪葬?这种罪孽恐怕轮回几世都赎不完。她忽然明白,自从漠沧风国蚕食秦淮那一刻起,这个世道就注定不公。

白饵一下子把母亲和柳氏抱住,三个人哭成了泪人。

白苓看着那具幼小的尸体

,眼里充满了恐惧,整个人僵在那里。她不敢相信杀死孩子的凶手是孩子的母亲。不,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会亲手杀死自己怀胎十月、用母乳一点一点喂大的孩子。她想了又想,是风人?还是谁,这桩惨案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凶手,何辄的背叛和孩子的死像两根注定不会平行的线,无尽延长。

整件事情在她脑子里不断循环。

她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心里莫名有一股压迫力不断刺激心里的最深处,而所有反击的念头似乎纷至沓来。而何辄好像就是这股压迫力,她那么爱他,可结果呢?想到这里,何辄彻底激起了她的恨。

风刮了一夜,雪也下了一夜。天色渐亮,整个秦淮慢慢苏醒,梦魇却一直延续着。

家里根本就没什么食物了,桌上只摆了一锅没有多少粒米的白粥,早饭清淡得不能再清淡,但就这个处境,白饵明白,有口水喝条件都算不错了。

一家人围在桌前,碗里的食物没怎么动过。

白饵看着母亲和柳氏一副恹恹的神情,劝了又劝:“娘,嫂子,你们多少吃一点吧,这样下去可不行。”

母亲和柳氏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话,要说的已经写在了脸上。

发生这种事情,谁又能一下子承受得住,何况白家这几年向来无病无灾,日子过得贫困,但也顺风顺水,这或许也是大部分人渴求的日子。但,灾难忽地降临,母亲和嫂子作为家中长者,心里的压力必然是最沉重的,她们肩上扛的责任太多太多,但凡有一点闪失,都觉得对不起任何人。想到这里,白饵觉得好难过,她真的好想撑起整个白家,可自己的背脊却那么小。

“都是因为何辄,”白苓咬着牙,嘴里念着,“我去把他杀了。”

白苓愤愤地走进后院,出来时,手里拿着把菜刀,有些磨损但很锋利。

白饵还没来得及拦住,白苓拿着刀已经夺门而出。

“饵啊,快去拦住你姐姐,”母亲急得锤了锤桌子,“可别让她犯傻!”

外面到处都是风人,白饵冒险出去好几次都险些被抓,白苓根本不熟悉外面的情况,但这样贸然地闯出去,肯定要出大事。细思极恐,白饵冲了出去。

昨夜下过雪,路上的脚印已经翻新,起初还好,都是林地,人暂时很少,可到了东市,风人渐渐多了起来,戒备心不得不加重。

人突然就跟丢了。

白饵铆足了劲地跑,最后一次见到三姐是在东市花街巷的拐角。

东市那么大,处处都是风人的身影,走一步都可能会有危险,风人的长鞭根本不长眼,风人的弯刀又曾饶过谁,各种坏结果在白饵脑子里控制不住地疯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那些遍布东市的饿死的、病死的或者被打死的躯体尸骨还未寒时,花街巷里却是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绕过花街巷,对面传来的尖叫声让白饵定住了,正对着的楼阁很精致,楼上立着几个肌肤如玉、姿态婀娜的女子,她们挥舞着手里的帕子,娇声媚笑,往楼下左顾右盼。

四个军官像四匹饿的发昏的狼不断拉扯着白苓的衣裙,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刀已经被踩乱的雪掩盖了一个角,白苓正被一点点的拖上楼下大门的台阶。

白饵猛地抬头,心跳漏跳了一拍,藏娇楼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

藏娇楼,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天堂,释放了无数男人的野性,同时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埋葬了无数女子的芳华。

三姐若是入了藏娇楼,这比杀了她还可怕。

但,那是风人,惨无人性的风人。

第006章 回头,情已成殇

白饵屏住几口气,然后再深深把他们呼了出来,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心里却越来越乱,她能做什么,冲过去杀了他们?还是把姐姐替下来?不,前面可是一群风人,他们可没时间做这笔交易。

“何辄,”这个名字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弹了出来,“对,何辄!”

或许,在这个紧急的关头,只有何辄有这个能力帮她。

不,可是她已经伤透了何辄的心,而且她欠他的太多太多了,“若他日有难,我绝不护你”,这几个字犹在耳边似的,她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何辄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被?她不敢再想下去。

那就欠一辈子吧。

她拼了命地往身后奔。满街都是风人,但她只想赶紧找到那个叫何辄的仇人,这个人并不难找,因为他披着一身白甲,穿着高筒黑靴,拿着弯刀,风人军官特有的服饰。

最终,她在街头找到了他。

“白饵。”何辄看着她从远处跑过来,疑惑道。

“救救我三姐,求你救救我三姐,她正被风人拖进藏娇楼,你救救她!”白饵的声音很急,带着喘息。

何辄半晌没说话,没有看她一眼。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摆动。

白饵愣住了,眼前的何辄好像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何辄,像是个路人,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路人。

可是她又有什么理由奢求他呢?一切不都结束了吗?

她拉住了何辄的手,摇晃着,泣:“我三姐沦落到这个地步可都是因为你啊,她那么爱你,为了我三姐,你去救救她吧!”

“白饵,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何辄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从未如此恐惧的眼睛,“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白饵突然停了停,回:“为了我,为了我!”泪水喷涌而出,“为了我你去救救她,求求你去救救她,不然她真的会死的”

白饵哑着声音,整个人无力的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快要跪在何辄脚下。何辄紧紧地扶住了她的双手,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终于明白了。

何辄转身而去,眼角飞落一滴热泪,一寸冰雪慢慢融化。

白饵跟了上去,她知道,她欠何辄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白饵忍住泪水静静地等在藏娇楼外,此时何辄已经出来了。白苓被何辄揽在腰间,长长的披风严实地裹着她的身子,三千青丝在空中飘荡。

白饵扶住了三姐,她想要带着姐姐回家,离开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空气十分冷寂,时间仿佛停住了。白苓一双干涸的眼睛垂视着地面,然后扫向何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三个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冷笑道:“在里面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你。”

白苓心里很平静,从那一刻起,似乎不会有波澜。

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凛冽的寒风。

转身,白苓沉重的脚印一步步踏在那条离开藏娇楼的路上,身后的高处,藏娇楼上的女子迎风而立,欢声笑语中透着最简单的快乐,世人都说这样的女子是世上最低贱的人,卑躬屈膝,任人操控,活得像蝼蚁一样卑微,他们也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但他们活得比谁都明白,活得比谁都自由,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情

爱,没有痛苦,因为,中过这世间最深的毒后,他们还会怕什么呢?那一刻,白苓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白苓突然笑了,很清澈。

何辄扬起头,皎皎星目静静看着远去的白饵,四目相望那一刻,他忽然记起了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一席白色的流苏裙在她曼妙的舞姿下,随风摆动,像一朵绽放的白梅,她就开在水榭歌台旁边,开在秦淮河最美的地方,冰清玉洁,她有着世上最好看的容颜。他就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张脸,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她的眼里充满绝望。

最终,她消失在街市的拐角处,她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里,不会忘。

雪地猝然陷下去,何辄坠倒在地,数十个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何辄死了。

死的那一刻,他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从决定帮白饵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藏娇楼并不是普通的地方,那是风人的地盘,进出的都是一些高层的军官,可他只不过是披着风人的皮活着的仇人,注定被轻视、被践踏的仇人,改不了的。

在秦淮人眼里,他是风人的走狗,一只贪生怕死的走狗。但他从来都不怕死,他说过,人死是因为万念俱灰,活着是因为眼里仍有盼头,在大船上,当风人的弯刀指向他时,他在生与死之间选择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上白饵一面。虽然,这个选择后结局仍是把自己害死了,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对她说过的那些决绝的话根本无法掩饰他内心最初的想法。

可惜这些话他没法亲口告诉她了。

何辄慢慢阖上了眼眸。

泼天的大雪洋洋洒洒,藏娇楼前过往的人停停走走,眼神严厉,嘴里的液体都往一个方向飞去。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漆黑的脚印。

从藏娇楼回来的白苓开始缄口不言,柳氏终日郁郁寡欢,而母亲则夜夜以泪洗面。

并不是白饵不惜命,但人只要活着就不得脱离生计两个字。白饵不得不冒着危险去外面寻找食物,虽然前路渺茫。

白饵走在路上,发现路上的人好像在议论些什么,当熟悉的名字跳入耳中时,白饵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了。她不敢相信何辄竟然死了。时间地点她都听得很清楚,可她就是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何辄真的死了。

他不是漠沧的军官吗?他怎么可能会死?白饵倒在雪地上,眼前似乎一片漆黑,不,他是黎桑仇人。她曾对风人抱有过一丝丝的幻想,她相信并不是所有风人都惨无人道,但凡这一点,黎桑人就可能还有生的希望。结果呢?终究还是太天真了,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黎桑的仇人注定会一个个死在风人手里,何辄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白饵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天上从云层里射下来的薄薄日光,她知道,死期正在不远处一点点逼近,白家绝不能坐以待毙。

夜幕拉了下来,白家老宅堵的像一个脂粉奁,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嫂嫂,东郊这一带已经不安全了,即使我们白天不出门,晚上不燃灯火,可风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这里的,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白饵和柳氏一同坐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急。

“我何尝不知,可白家数口人怎可能说走就能走,况且你

父亲和大哥还在秦淮河边修城墙,也不知道是什么境况。一旦我们离开了,他们又如何寻我们。”柳氏忧心道。

白饵两手撑着脸,像在思考什么。忽然,屋内母亲的咳嗽声打破了整个院子的宁静。

二人不淡定地进了屋子,柳氏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显然家里出事后,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

母亲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饵啊,最近我老梦见你父亲和你两个哥哥一个个被风人活活打死,你二哥一直喊着我,让我救他、救他。只要我这老眼一闭,你二哥的哭声就一直响,一直响,我这心窝子像是被刀子割了似的。”

母亲的声音很颤抖,像两根棒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白饵心里那只鼓。

白饵忽然生了一个念头,她要把父亲和两个哥哥从风人的重围里救出来,她知道,只有这样,白家才能彻底离开这里,白家才能正真活下去。

白饵给母亲喂了药,母亲才渐渐睡下,看着头发苍白的母亲,今夜又该是一个怎样的噩梦缠着她,白饵不敢再想下去。她静静躺在床头,四周一片漆黑,想了一夜,父亲和哥哥们该是一个怎样的处境,仅凭她一人的力量,怎样才能从虎口中救出父亲和哥哥们

秦淮河城门外,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从城门口一直铺展下去,看不到尽头,显然,地上的雪被铲干净了,只留下一层厚厚的灰,风一吹,把上面的马车和人的脚印深深掩盖。

“什么人?站住!”

看守城门的四个漠沧士兵被横空飞来的一道人影惊醒。

只见黑影越过树梢,突然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地上一道斑驳的树影,开心地摇曳着。漠沧士兵眼里闪过警觉的光芒,齐刷刷地抽出刀鞘里的弯刀,各自往四面八方瞄去。脚下的树枝被踩得惺忪作响。

“嗖!嗖!嗖!”锐利的飞镖声从远处呼地传进士兵的耳朵里,可完全不知道它在哪,警觉的眼睛一下子被黑暗蒙上,方向突然就这么失去了,毫无头绪。迎接他们的,只能是死亡。

四声惨叫惊破了四周的宁静,很快,这里闹出的动静便引来了一堆从城门里鱼贯而出的漠沧士兵,拉开的弓弩正往树梢上整齐地射去,冗长的弧度在天空中拉开,尖利的箭头穿破无数尘埃,发出嘶厉的响声。

黑影的轮廓渐渐在空中浮现,三千长发被风扬起,一双有神的星目似乎能洞悉一切,正淡淡扫过滑偏的利箭,整个身子悬空而落,静静地玉立在地面,嘴角露出轻敌的笑,那是一个年纪差不多十八的男子。

他旋即转身,朝向这群漠沧官兵,“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还想挡我?”

男子的话里充满了挑衅,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所有的弯刀都开始朝他砍去。男子瞟了一眼他们身后已经打开的城门,似乎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借着士兵中间渐渐分开的空隙,整个身子开始压了下来,灵巧地从士兵身边滑过,惹起的尘埃差点要把那群士兵呛死。

这次他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劲冲入城门,很快便消失在两道宽敞的甬道上。

领头的漠沧士兵本想追了上去,但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检查了一下地上已经死了的四个士兵,他们的脖子上都有一只镖,镖是金色的,血在镖上缓缓溢了出来,突然,金镖上的三个字变得清晰。

神将司。

第007章 线索,完美重合

漠沧大营。

“王爷,下面来报,昨夜有个黑衣人闯了城门,还杀了我们几个漠沧士兵。”沧狼入了大营,跑到漠沧无忌身边向他禀告。沧狼的语气装得很愤怒,肚子里的小九九显然已经盘算好了,他本以为可以借此向漠沧无忌展示自己是个很有价值的人,结果

“不就是死了几个士兵吗,这种事还需要报到本王这里来?找死吗?”漠沧无忌听到这个禀告后勃然大怒。

爬在地上擦地的女奴吓得头都快扎到地底下去了。

漠沧无忌向来自视甚高,这种人,把权利和名声看得越重,就越在乎自己的面子,何况他是漠沧皇子,漠沧皇亲封的昌王,任何细枝末节都会勾起他维护面子的冲动。

沧狼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一点他看得比谁都清楚。虽然被斥了,无妨,他还有路子。

沧狼退了几步,弓着身子,抬声:“王爷息怒,只是,据下面的人说,这个黑衣人所使用的凶器是金镖。”

漠沧无忌抬了头,眼里有几分好奇。沧狼见状,一切志在必得,利索地把金镖递了上去,恭声:“王爷,请过目。”

漠沧无忌接过金镖,金镖除了是金色的,并无其他特质,上面的血迹很显然已经干了。漠沧无忌又看了一遍,这次好像发现了什么。

突然,他抽出系在腰带上的那把钢刀,出其不意地抓起地上女奴的手,在上面狠狠地刮了一刀,血缓缓滴在金镖上。女奴吓得叫了出来。

很快金镖上就出现了三个字,神将司。

沧狼凑近,疑惑道:“这是?”

漠沧无忌嘲笑了一声:“蠢货,很明显这只金镖来自神将司。”金镖被他索性扔回沧狼手中,顺带瞥了一眼沧狼那蠢出升天的神情,解释:“神将司属于南靖允国,那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它自是无法与黎桑相匹敌,更别说我漠沧风国。但神将司的威名却让江湖上许多人闻风丧胆。那是一个世世代代专门生产杀手的地方,聚集地据说无人知晓,一旦有人向神将司发出刺杀的密函,神将司将立刻派出杀手在规定的时间完成密函上的任务。”

“允人这个时候来秦淮,定是接了什么任务呵,也不过是嫌命太长,自掘坟墓。”漠沧无忌转了个身,继续说着。冷不丁睥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啜泣的女奴,手上的血居然滴在地上。一眨眼,又是一个猝不及防,靴子狠狠落在女奴胸上,斥:“还不快滚。都是一群蠢货!”

都。

沧狼下意识退了一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懂漠沧无忌,漠沧无忌的心思向来也是拿捏得很准,这回好像翻车了。

不,是又翻车了。前几日还想借着滥

杀仇人的由头,将四太子漠沧无痕在水榭歌台乱刀砍死。为漠沧无忌除掉心腹大患,自己必然会被他捧到心尖上,整个沧家也能鸡犬升天。

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只可惜仍敌不过这两个活祖宗。

总结了一通后,沧狼顺着漠沧无忌的话,胡乱迎合:“对,这允人确实是愚蠢,单枪匹马,无异于蚍蜉撼树。”

漠沧无忌犀利的眼神像两盏灯登时打在沧狼身上,他干的那点好事漠沧无忌会不知道吗,毕竟人家生在宫里,从小玩的是宫斗,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很快,眼神移到了金镖上,吩咐:“让那些巡城的注意着点,一旦发现了那允人就抓起来,叫他有去无回!”

漠沧无忌虽在言辞上放浪不羁,但行事却还是谨慎,毕竟那是神将司派来的杀手,总是要让人忌惮三分的。

沧狼连声遵命后,余光里发现漠沧无忌已经开始坐下准备饮茶,心里那只小鹿才渐渐安分下来。

漠沧无忌哂了口茶,眉目有所舒展。他忽然意识到差点忘了正事,便开口问:“这两天,本王那两个弟弟可有什么动静?”

自打沧狼跟了漠沧无忌,十多年来如一日,这句话都快被问烂了。

沧狼压了压眉,大脑飞速旋转,已经失了一策,这回他得说点重要的线索出来,毕竟被主人一次次嫌弃的日子简直就是玩油锅煎熬。

“回王爷,平王殿下整日坐拥风尘府,一心一意网罗、甄选秦淮各地的美男子,沉迷于男色之中无法自拔,其他的事,一概不问。”沧狼回道。

平王生来就是个怪胎,风尘府里天下各路美男的数量毫不亚于女人,多少男子曾日日夜夜陪他从双珠池大战到**榻。平王这点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漠沧,漠沧皇因此觉得颜面扫地,从来都没重视过他。

单凭这一点,平王根本无法对漠沧无忌的仕途构成威胁,但也不存在被人操控的可能,在这个云谲波诡的宦海浮沉中,漠沧无忌深谙此意,所以不得不防着。

不过这里是黎桑,平王掀不起什么风浪,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漠沧无忌点了点头,让沧狼继续说下去。

“太子殿下一入秦淮便流连于秦淮河的山山水水,早出晚归,身边也仅有随从阿信一人,即便回到宫中,那些平日辅佐太子的东宫官似乎都被他拒之门外。”沧狼回道。

“置身山水,不理政务。”漠沧无忌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眼中若有所思,道:“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沧狼补充:“奴才听闻,在漠沧时太子就曾命人请了很多仇国的画师专门绘制了秦淮的秀丽风光图,并把它们摆在寝宫之中,想来应是心恋黎桑的风光已久。不过这黎桑物华天宝、人杰地

灵,确实是片诱人的沃土,难怪我皇会一心想要征服。”

沧狼所说之事,漠沧无忌怎么会不知道,那年漠沧无忌十三岁,他十六岁,父亲意外看到这些属于黎桑的画时,他便借机弹劾,欲让太子披上一个身在母国却心系敌国山水的叛国罪名,结果却事与愿违,父亲大声地夸赞太子心怀大志,年少便有搏取山河的雄心,并当场赐下天子御剑。而他,反倒落了一个构陷太子的罪名,因此被禁足寝宫整整三个月。

漠沧无痕一出生额头便带着金光,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漠沧天神赐予的福泽,父亲当时便将漠沧无痕立为太子,更开始对之无尽宠爱。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相信他,十几年来,他的父亲从来只相信这个从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人。

陈年旧事在漠沧无忌眼中一一浮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都忘不了。

“一个看惯了圣洁天山和浩瀚雪野的人,怎么可能会忽然恋上碧水青山和十里画舫。”漠沧无忌悠悠道,眼神开始变得很坚定。千丝万缕中他发现,如今漠沧无痕的行为完美重合了当年画卷之事,既然山河已搏又为何会不问政务,反而痴情秦淮山水,其中定藏着什么。漠沧无忌忽然狡黠一笑,道:“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王爷放心,奴才定好好盯着,保准让您看得尽兴!”沧狼双手拱起,眉飞色舞地回道。看到手势后,知趣地退了下去,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时间的齿轮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在这座充满腐臭的都城静静地转动。

已经是秦淮出事的第四个夜晚。

一堵堵厚厚的城墙已经出现在孤寂的秦淮河畔,它们像一只巨大的饕餮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静静地消化肚子里的食物。显然这顿由新鲜生命组成的晚餐很丰盛,它很满足。天空太过黑暗,从北边吹来的风一不小心撞在这只怪兽身上,吓得魂飞魄散,无影无踪,留下一些凄厉的嘶吼声。

方圆几里,那些鳞次栉比的勾栏瓦舍、大街小巷黑压压的一片,那里的人早就逃的逃,死的死。只有在午夜时分,那些生前放不下恩怨情仇的鬼魂才会回来,飘荡着,盘桓着。

而正一点点被火把照亮的地方是远处的难民营,那是一些由木头临时搭起来的营帐,里面圈禁的都是一些用劳动力这张护身符暂时维持生命的男子,营帐被一堵厚厚的石墙包围着。石墙上烈烈燃烧的火把倒映出几个被风玩得变形的影子。几个漠沧士兵守在那,脸冻得发紫,整个人畏畏缩缩的。

“哎呀!救命呀”

娇弱的声音传了过来,同时惊动了两处的人。

长得高高瘦瘦的领头军官最先察觉,才不到五步的距离,竟看傻了眼。

第008章 雪夜,天生诱饵

一截半露半含的修长**,弱不禁风的纤纤细腰,线条完美,惹人遐想。

领头军官圆鼓鼓的眼睛继续移上去。

肌肤白皙如雪,柔顺的青丝,被一根简单的木钗随意地束缚着。

由于角度的缘故,只能看到一张侧脸,但依然能够察觉到那精致得有些动人心魄的美好轮廓,可以想象,这女子的容貌,必然是那种祸水级别。当然,从周围变得热烈的几道赤红的目光中,也能看出个大概。

终于,回眸了。

弧线柔美的俏脸,配上一对水润的媚眼,看得让人舍不得挪开。

唇红齿白,脸上憔悴不堪,却无损她天生丽质,反倒是更添一股楚楚动人的韵味。

士兵们不由自主地缓缓靠近。

退去普通钗裙,披上一席专门用来跳舞的绸缎,抹上胭脂水粉,再配上几个屡试不爽的动作,这便是另一个白饵。

“军爷,”白饵喊了出来,声音轻柔舒缓略带慌张,仿佛玉珠罗盘,“救救奴家吧!”

领头的军官兵差点没站稳,眼神晃荡了一圈,发现其他几个人像被勾了魂一样,咧着嘴。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挺直了腰板,故意咳了两声。其他几个人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姑娘,大雪将至,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荒郊雪夜?”领头的军官皱着眉盘问,并整了整衣冠,好像在刻意显示自己的威严。

白饵并没被吓到,要接什么话,她早就在白天想好了,方才的一幕幕显然是有备而来。

白日里,白饵假说去曾经和自己抚琴的好姐妹那里寻债,离开家里,实则是为了借衣服和首饰,乔装打扮成歌女的样子,混入难民营,再救白家三父子。

这一颦一蹙一回眸都是一些跳舞的基本的技巧,身为一个歌女,她在水榭歌台足足练了十年。十年,当一些动作每天重复的做着,那就是数千遍,经年累月,它们就会成为一种本能,就好像别人准备抬手抽你一巴掌,你的第一反应是躲开。

白饵内心有点小窃喜,甚至还有点小得意,这群士兵很显然从一开始就被自己迷住。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可不能大意,定了定神,准备下一轮出击。

“奴家本住十里外的白家庄,自幼便为歌女,小名唤作小耳,家里遭难,一家数口人都被同族的人杀了,唯独贱命一条死里逃生,想来秦淮槐花巷还有一个嫡亲的姨母,便顶着这撒泼的大雪,千里迢迢独自赶来投奔,怎知半路遭了强盗,为保贞洁,索性散了细软家私,这才从虎口逃了出来,如今两腿

已不听使唤,奈何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看这天就要下雪,”白饵如实道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军爷,求您救救奴家吧,否则,否则奴家今夜将冻死在这刺骨的雪中。”

美人计加苦肉计,环环相扣,前者都是障眼法,后者却全是发自内心,再加上自己精湛的演技,纵漠沧风国的皇帝在此,估计也逃不掉吧!何况是这几个大字不识的粗人。

“”领头的军官顿了顿,其他几个士兵齐刷刷地看向他,显然心生恻悯,不淡定了。

他们果然犹豫了,趁着状态渐热,白饵准备再次进攻,一切仿佛稳操胜券。

白饵干脆直接上手,一把拉住领头的士兵,哭,惨惨地哭:“军爷,救救奴家吧”

“小耳姑娘,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军中不便留外女,请走吧。”领头军官义正言辞,还抬高了声音,轻轻挪开了那双冰冷的巧手。

这简直太扫兴了。其他几个士兵低声在他耳边“头儿头儿”的叫着,他仍是不为所动。

拒绝?赶她走?那只不过是一个难民营加一些破士兵,竟拿军规来压她,好一招防不胜防。不过,这不算完。打蛇打七寸,攻城先攻心,这是白生大哥教她的,该派上用场了。

不难发现,这几个士兵主要负责守营,脸上却难逃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显然身在曹营心在汉。难民营在郊区,气候环境各方面都极其恶劣,不比在皇城中好当差,而修城墙又偏偏是最累、最苦的活,一帮粗汉管制着另一帮怨恨颇多的粗汉,这难民营的生活定然枯燥、乏味。最致命的打击便是身在异国他乡。漠沧风国与此遥隔千里,军旅之苦、思乡之愁正是他们心中最深的毒。

歌女。

方才的话中早已做了埋伏。她可曾是红遍秦淮的歌女,天下有几个男子能逃过她的声音。不过,更切确的来说,她今天不是歌女,而是个医者。

白饵分析了一通,瞬间燃起了斗志。

电光火石之间,灵动的声音像杨枝甘露一样落在他们心田:“军爷且慢!奴家自幼便为歌女,管弦与小曲儿尚可,能助兴,亦可解忧。”

领头的军官眉头动了。

“况且,这军中不会容不下一位歌女吧。”白饵悠悠道,话中一针见血。

话音刚落,喜人的雪,一点点飘了过来。

简直天助,白饵终于等到了这场雪。

士兵们不禁抬头,雪开始落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脸上。

不知哪来的寒风扑了过来,领头的军官打了个冷颤。

反正这破地方也没谁乐意来,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既天赐佳丽,怎可浪费这大好的时光。领头的军官不愿再顾忌了,开了口,让几个士兵送姑娘进去。

白饵终于松了口气,地上的冰坨子差点没把她冻死。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想要从难民营劫出三个人,对于她一个弱女子来说,压力不容小觑,还好险过第一关。白饵不想了,只是感觉头顶上仿佛有个铡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难民营外终归寂寂,唯有风雪声。

“天生的诱饵。”

难民营的墙头上斜卧着一个男子,男子嘴里吐出了几口热气。显然,方才营外的一幕幕他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

他便是金镖的主人。

初入难民营,似乎有一股臭味飘荡在空中,挥之不去。一弯柳叶眉轻轻蹙了下去,白饵佯装镇定,跟在士兵后面。

白饵一边走,一边观察。

东面是一些木制的房子,许多重兵守在那,应该是供难民居住用的,北面是施工的地方,一些大大小小的工具摆在那,上面有风干的血迹。一道遮天的城墙从北面一直延伸到西面,把整个难民营围得死死的,这种因地制宜的歹毒构造,对这些难民来说,简直是作茧自缚。

沿着松软的沙地一直向西走,逐渐能看见一些大大小小的营帐,营帐外面分散着一些士兵正在篝火下面烤火、煮酒、啃肉,他们好奇的眼睛陆陆续续的朝了过来。

白饵沉下头,一缕松散的青丝垂下,更显妩媚。

眼前是一个营帐。

“小耳姑娘,就暂时委屈你在此歇息片刻,喝喝热水,暖暖身子,等这全身暖和起来,再给弟兄们唱上几个小曲儿,也好热闹热闹,嗯?”送她进来的胖士兵低眉顺眼地说道,嘴角勾起了一抹猥琐的笑。

啐!登徒子,外面就看你不正经,一入营内,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白饵忿忿地躲开那抹臭笑,微微屈身,恭敬回:“小耳遵命。”

胖士兵一走开,白饵旋即入了营帐,坐下来分析。东面重兵把守,父亲和哥哥肯定关在里面,眼下必须先确定他们具体的位置,再做谋划。但若是贸然前去,定会招来嫌疑既然去不了,那就引他们过来。

白饵眉头一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短短几分钟的休憩如坐针毡,很快,营外传来声音。

“小耳姑娘,好了没呀?兄弟们可等不及了。”

惊涛巨浪般的声音刚退,一片嘲讽的笑声就像潮汐一样漫了上来。

第009章 抉择,至死不悔

“军爷莫急,小耳这就来。”白饵大声回道,语气里带着三分娇媚、两分淡定和一分厌恶。

白饵顿时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轻柔的像一阵袅袅而出的青烟,随后便像一株夜里的菡萏一般亭亭玉立在士兵们的眼前。

士兵们三三两两盘着腿坐在地上,眼神或者从下到上,或者从上到下,或者直接停在空中,发光发亮,像天上的星星。

红唇初启,白饵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娘,这是什么歌谣吖,真好听!”白饵跟在母亲身后,好奇地问。

那时的白饵六岁,跟母亲一同上山,采野菜。那年黎桑和漠沧正经历一场大战,城中失火,必殃及池鱼,秦淮一带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许多百姓为了度日,便开始在孩子发间系根枯草,把他们带到街市变卖,有的被卖了作奴婢,有的被卖去军营里作军妓,有的直接卖到藏娇楼,交易所得只能维持一个家庭不到三天的生活,而那些被卖的孩子却被误了一生的幸福。

母亲刚产下小桃桃,白家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白父替马帮送货的生意因为战乱也不好做。一家七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孩子那么小,差点饿死。

“这首小曲儿的名字叫作采薇。”母亲回头对白饵轻轻地说,顺便取下腰间的帕子,擦干了白饵额头上的大汗。

看着孩子精神地笑了,母亲便继续一边顶着烈日弓着腰采野菜,一边唱下去。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白饵静静地听着,突然勇敢地说:“娘,这首采薇,小饵也要学!”

六岁之前,母亲会经常带着白饵去秦淮河乘舟接父亲,每次小舟经过那座屹立了几百年的水榭歌台,白饵就会忍不住往那里看上一眼,几年来,里面传出来的歌声深深吸引着她,后来她便开始跟着哼了起来,渐渐就学会了音律。

凭着一股对曲子的热爱,这么一首好听的曲子摆在眼前,白饵当然不能错过。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她愿意学,母亲自然也很愿意教,只是她不知道,一次次的这样教,无意中却酿成了大错。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那时的白饵并不懂这首采薇唱的是什么,只是经常在夜里绕着一家人唱。但黎桑和漠沧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黎桑士兵驻扎在秦淮城外,他们远离家乡,放下妻儿,毅然奔赴秦淮,日日夜夜不阖眼地守着秦淮,誓死不让敌军侵入。这时,白饵才真正意识到采薇唱的是什么。

战争欲烈,眼看整个白家都快撑不住了,一个风雪漆黑的晚上,父亲不得不做出一个残忍的决定,即从两个女儿中卖掉一个孩子,要么七岁的白苓,要么六岁的白饵,小桃桃显然不可能。

苦难催人成长,家中所

有的境况都没逃过白饵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突然,白饵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小饵要去水榭歌台!”

数年来,她学会了那么多曲子,天生的好样貌加上后天养成的好嗓子这是她现有的资本,去水榭歌台足以让白家度过眼前的困境。

白饵太执拗,母亲忍痛割爱,一张十五年的卖身契送走了足足养了六年的四女儿。

后来,强大的黎桑打败了漠沧风国,秦淮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定,白饵渐渐成了名动秦淮的歌女。母亲问过她,可曾后悔。她笑了,因为母亲很小就教过几个孩子,既然做了选择,就绝对不要中途后悔,人的一生那么长,没走到最后,根本就不能断定这个选择值不值得,会不会让人后悔。

到现在来看,她还是不后悔,起码能靠歌女这个身份混入凶险的难民营,更能借此拯救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这就说明当初那个决定是有价值的,她当然不后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白饵静静地唱着,曼妙的身躯在纷飞的大雪之中缓缓旋转,无尽凄美。

整个难民营一片寂静,曲儿越接近**,声音就越发悲戚,借着冷风,声音越飞越远。

营帐外,越来越多的士兵情不自禁地慢慢靠近,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开了他们记忆的闸门,憔悴的双眼里是漠沧那片浩瀚的雪野,是草原上奔跑的麋鹿,是夜空中划过的闪烁流星,是埋在树下那坛飘香的老酒,是灯下老母亲手里颤抖的针线,是用双手高高托起大笑的孩子,是守在柴门蹙眉远眺的妻子

突然,这些记忆被什么打湿了。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曲儿到了**,声音越显凄厉,宛若惊枝的白鸟,一路飞到东面的难民房。

“采薇,”躺在枯草堆上的白生突然坐直,惊愕道。

已然搭在木栏上远眺的父亲和白砚紧着眉,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慢慢的,好像听出了什么。

“难道,外面唱歌的人是你们的妹妹白饵?!”白父转过头,朝向长子白生问,心里不是很敢确定,但听得越来越清楚的声音,让他开始断定自己的猜测。

白砚从栏上跳下来,疑:“四妹怎么可能会在难民营?风人要修城墙,不可能抓一个瘦小的女子,何况,不是要竣工了吗?”

白父开始在牢中来回不安地踱着,说出了心里最坏的一种可能:“只怕,她性子硬,夜闯了难民营。”白饵是什么性子,白父何尝不知,六岁她为了一家人能活命,敢自愿做那个被他卖掉的孩子,她有那个胆子。但,虽然有这个胆子,可白饵向来都是知进知退、行事有分寸的人,没到关键一步,她不会冒险。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担心越来越多,他有一种预感,家里肯定出事了,不然白饵不会冒死搏命。

“采

薇,采薇!”白生念着,他突然相信了父亲的话,因为这首曲子他很熟悉,“一定是四妹!她唱采薇定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白砚凑到窗子,往外看了看,有点吃惊,道:“爹,大哥,外面的风人好像都不在了!”

三个人纷纷看向外面,眼神一致,他们决定伺机出去看看。东面难民房,为了防止难民闹事,平时都有重兵看守,这会显然都溜去大帐看美女了。

难民营的墙头上。

那个男子仍旧躺在那里,头枕在两只手心里,嘴里还含着一根狗尾巴草,晃晃悠悠的,双目紧闭,看上去很惬意,心道:还以为只会装可怜、卖弄风姿骗骗人,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

大营帐前,美人脚下,士兵们大肆喝起了热酒,且越喝越尽兴,脸上开始出现一片一片的酡红。

白饵刻意转动身子,切换不同姿势,眼睛里一直在寻找父亲和哥哥们的身影,士兵们都坐着,视野还算开阔,终于,在一棵被雪压着的大树下发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白饵与三人遥遥相望,并刻意点了点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四人之间仿佛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歌唱的差不多了,白饵莞尔一笑,作礼退了下去。风人们玩了一夜,也开始起身散去,一些士兵刚走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有些人直接倒在地上睡着了,显然是醉了。

趁着纷乱的人群,白饵从大帐一直溜到那棵雪压着的大树旁。

“爹,大哥,二哥。”白饵压低声音叫道。她发现,短短四日,父亲竟变得十分苍老,两个哥哥瘦得两根柴火似的,脸上还躺着一道道伤痕。

“饵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白父握着白饵冰冷的手忧心地问。

白饵探了探四周,时间紧,长话短说:“家里出事了,且城内城外的情况很不乐观,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先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白砚压住心里的不安,冷静道:“我们在修城墙时曾发现这里的城墙有一处是空心的。沿着前面这条路走,就能看到一那处城墙,城墙上插了一面风人的旗帜,正对这面旗帜的下方就是这处空心墙,被一些高大的灌木严实地挡着,但那边靠近风人居住地,风人的影子随处可见,平日里根本逃不掉,而且难民屋也被他们盯着。”

白饵原本筹划过很多计策,诸如纵火、诱敌、下毒等,听到二哥的话她一下子就看到了希望,而整个白家似乎都充满了希望。

“今夜的守卫必定很弱,我们半夜三更走,一定可行。时间紧,为了避免风人怀疑,我得先回营帐。”白饵朝三人看去,坚定道。

白生迟疑了片刻,道:“不可。现在距离三更天还有一个时辰,你若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必死无疑。”

“大哥放心,白饵既有办法入营,必有办法周旋。”白饵自信地笑道,“若,若白饵有不测,请大哥以大局为重,一定要带父亲和二哥伺机逃出去。”

第010章 营帐,与狼共舞

不管前方多难,父亲和哥哥们必须逃出去,不然白家就真的没希望了。形势严峻,不便久留,无暇顾虑,说完,白饵便速速离开了。

看着白饵匆匆离开的身影,白生十分担心,一如从前。

赶回难民房的路上,白父突然觉得,现在的白饵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白饵了,难民营外的情况应该比他事先设想的还要糟糕,而家里发生的事绝非小事。

白家老宅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那些糟糕的猜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翻涌着。

很快,整个难民营变得格外安静,然而大帐之内比外面安静数倍,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大帐之中,白饵坐立不安,每一刻都是煎熬。

忽然,大帐外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三更将至,各营各房早已安置,为何还有脚步声?难道是巡夜的士兵?白饵顿时心生警惕,旋即灭了灯盏,飞起被子,轻盈地侧躺在床。

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酒气,它就像一片迎风的巨浪,快要把人冲走。

踉跄的脚步声停在了床边,一只粗糙的手已经爬上了她的香肩。

“啪!”

白饵反手就是一巴掌,巴掌狠狠落在一张脸上。

白饵猛地起身,划开火折子,看清了这张脸的主人。火光明晃晃地照在那张脸上,活生生像一个从油缸里捞起的猪头。

是那个送她进大帐的胖士兵!方才就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果然不安分。

“深夜竟敢私闯大帐,你不要命了吗?”白饵顺势拿着火折子指向那个禽兽,声音尖利,与之前的谄媚逢迎格格不入。

两个人一米不到的距离。一身酒气,让人窒息。

士兵撇了一下嘴,好像被打急了,恐吓和安抚:“小耳姑娘别叫了,你放心,外面的人已经在做梦了,没人会打扰咱两的快活事的,你留点力气待会叫吧。只要你好好配合小爷,小爷保准让你今晚玩得舒舒服服的。”

士兵趁机拽住白饵的手,将火折子抢去,深吹了一口气,整个大帐又暗了。很快,白饵便被他一把推倒在床,沉重的身体压了下去,犹如饿狼扑食。

“你难道就不怕军法吗?我劝你快快放开我,免得待会军官来了,叫你人头落地!”白饵一双不畏豺狼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士兵,警告道。忽然,她感觉眼前仿佛有一座大山,把自己压得不能动弹。

“什么金发黑发,小耳姑娘,我已经等不及了,嗯嘛……”士兵两眼发昏,胡乱道,燥热的身子刺激他掀掉了头顶的军帽,借着浑身的酒劲,准备大干一场。

这头畜生显然已经喝醉了,完全听不进道理。

看着迎面而来的猪油嘴,白饵用牙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扎心的疼痛感让士兵彻底

怒了,抬起手,准备将她撕光。

形势越发危急。若此时大叫,定会惊醒风人,到时候父亲和哥哥们不仅逃不掉还会被发现。眼看三更将至,绝对不能前功尽弃。于是,白饵决定再次尝试使尽浑身解数誓与恶狼抵抗。可是她只不过是个渺小弱女子,压着的却是力大如牛的粗汉,无论怎么敲怎么打,都是徒劳。

白饵那双原本自信的眼睛一时间充满了绝望,她知道即便是死,也不能让丧心病狂的风人毁了自己的身子。为保贞洁,唯有咬舌自尽。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生死真的只不过在一瞬之间,何辄曾让她好好活着,可惜她不能答应他了。她只希望父亲和哥哥们快点逃出去,带着白家远远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着。

此刻或许就是母亲所说的生命的最后吧。现在,十年前那个问题应该已有答案。

不后悔。

就这样,白饵阖上眼眸,一滴泪珠迅速滑落。

“啊!”

士兵突然叫了一声,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在背上,瞬间又抽了出去。全身的力气突然都按兵不动了,这一刀将沉醉的士兵深深地刺醒。士兵猛然回头。

白饵旋即从鬼门关的边沿跳了出来,睁开眼睛,白生哥哥竟出现在漆黑的大帐之中。

白生再次提起刀子,往对面的士兵刺去。

士兵一双震怒的眼睛突然泛起了白光,显然突然杀出的白生扰了他的美事,旋即一把锃亮的弯刀出现在空中,黑夜里,刀光猝不及防地刺痛着白生和白饵的眼睛。

白饵下意识用手护了护眼睛,大喊:“大哥小心!”

只见弯刀朝白生飞快砍去,白生下意识地转身,侥幸躲过一刀。

不料,回头之际,弯刀已从左至右划了过去,那一刻,白生什么都没看清,只感觉好像双眼被牛鞭狠狠抽打了一遍,身体中无数细胞瞬间毁灭。

手中的刀子从白生手中悄然滑落,坠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除了无边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

再次看向白生大哥时,两条殷红的血线从他的眼睛里直直地流下,白饵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就像末日宣判的号角那样洪亮骇人。

白生倒在黑暗里,刺骨的疼痛逼迫他颤抖地提起两只无处安放的双手,恨不得马上抓住自己的眼睛,可他感觉自己好像掉落了一个万丈深渊,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每走一步都是悬崖。他再也看不见白饵了。

胖士兵似乎开了兽性,再次举起刀往白生砍去。

“小耳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大帐外熟悉的声音传来,门帘被人掀开。刀停在空中。

是那个领头军官!绝对不能让他起疑心,否则白生哥哥肯定没命的,为

今之计唯有殊死一搏。

慌乱之中,白饵理清思绪,从床上狼狈地爬向领头的军官,啜泣声和眼泪齐飞:“军爷!救救小耳吧,这个畜生深夜闯入大帐之中,竟然想”

领头的军官看着眼前的白饵竟然衣衫不整,青丝凌乱,朝胖士兵吼道:“混账!”

“这营中,军法何在?天理何在?”白饵倒在领头的军官身下,撕声质问。

“军法”二字似乎像一把刀子突然戳中了领头的军官的心,他将白饵轻轻扶起。白饵趁机直接把身子贴在他的铠甲上,哭得梨花带雨。

胖士兵吓得早已跪地乞饶,余光里瞥了一眼白生,转口狡辩:“头儿,都是这个贱奴,都是这个贱奴做的!”

白饵闻言,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咬牙切齿之间,白饵忍住怒气,扯着沙哑的嗓子:“你住嘴!干下龌龊之事,还想栽赃陷害!军爷心明眼正,岂能让你欺骗!”

领头军官紧了紧白饵的肩,朝胖士兵斥道:“混账东西,还不快滚,休要在此污了小耳姑娘的眼!”

胖士兵拾起刀,爬在地上,摸到帽子后,灰溜溜地弓着背出去了。

正当领头的军官把目光朝向地上的白生准备盘问时,白饵喘了几口气,抚着胸口,贴得更紧,喘息道:“军爷,小耳家中几口人已经在小耳面前一幕幕惨死,如今见血就觉得胸口发闷,整个人快要倒下似的,”说着,装作踉跄的样子,“军爷,军爷快让他滚吧。”

领头的军官痴痴地看着她动人的眸子,整颗心像是正被什么侵犯似的。他旋即扶住白饵娇弱的肩,呢喃:“小耳姑娘别怕。”随后,便让地上的人离开。

白生闻声,循着胖士兵出帐时声音的路径,忧心忡忡地走出去,在帐帘下突然停了几秒。白白的月光下,一张刀削的侧脸极其惨白。

侧耳听到白生哥哥的脚步已经离开,白饵揪着的心总算松开了。但她清楚,自己走得每一步都踏在火坑之中。

“小耳姑娘这回大可安心,夜已深了,小耳姑娘早些安置吧。若是夜中害怕,就来对面的大营找我。”领头的军官温柔道。

白饵闻言,这才放下恐惧,退在一旁,不失风雅地屈着身子,柔声回道:“多谢军爷恩泽,愿安康。”

屈身的白饵靠着余光看着领头的军官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慢慢呼了出来。

眼看着他就要放下帘子出帐了,熟悉的眼神却再一次折回。

难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白饵简直要被他急死。

“明日,我还想听你唱歌。”淡定的声音传来。

那把近在咫尺的铡刀突然悬空收回,白饵屈得更低,回:“小耳遵命。”

狼终于走了。

第011章 白色囚笼

(姗姗来迟,不是因为迟疑,而是因为刻骨的爱恋。本月开始连更,谢收藏,谢捧场,谢支持!)

灰蒙蒙的天空上,一只落单的夜莺慌乱地飞过。在它身后,厚重的乌云翻滚着从天边涌了过来。刺骨的风与凄厉的雪沆瀣一气,喧嚣着掠过,将白饵埋在心底的担忧卷得四散纷飞

眼看天色渐亮,白饵从大帐后面逃了出去,出帐后,却发现白生大哥一直守在大帐之外,手里仍旧抓着那柄鲜红的短刀。咽下万种酸楚,很快,白饵扶着大哥来到和父亲、二哥约定好的地方。

掩着纷飞的大雪,四个人一路逃亡,奔向东郊白家老宅。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第二天早上。老宅里,一家人见白饵彻夜未归,急得一夜都没阖眼。

“娘!”小桃桃在院子里大呼,激动的声音一路传进屋子里,“四姐,爹爹,大哥,二哥,他们都回来啦!”

母亲、柳氏和白苓闻声冲了出去。

白家终于要团聚了,这一天,三个人不知盼了多久。

四个人进来的那一刻,母亲和柳氏脸色突然由喜为悲。母亲那双干枯的像一口吃满青苔的千年老井的眼睛,灿了灿,随后便像打了硅胶般一动不动,母亲扑了过去,错乱地拉住白生的手,慌张地问:“生儿!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母亲伸出一只干瘪得毫无血色的手,颤颤巍巍地摸到白生的脸上。她发现,他那双锐利的双眼如今却被系着一根白色的布条。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透着一层白布和无边的黑暗,白生似乎能看见眼前的母亲已然白发如雪,他抓住了母亲的手,除了感觉到熟悉的老茧,更胆颤的是那**裸的骨骼,他似乎能摸清手指的每一根骨架、关节。短短几日,仿佛过了几世。

那熟悉的温度,再次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记得母亲左手背上有一小块黑色的痂,那是他七岁时贪玩,打翻了刚烧开的一壶茶盏,眼看着一泼滚烫的茶水就要落在自己的手上,母亲却一手挡在前面,任凭着烧灼的温度一寸寸刺入她的骨髓。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每到深冬就要生一排排冻疮,整个手一沾冷水就会肿胀地快要溃烂似的,那是因为八岁那年,为了自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私塾读书念字,母亲数九寒冬去为别人缝补浆洗。眼看秦淮就要进入深冬了,这双手又该受折磨了。

忽然,雪白的布条一点点湿润。

白砚强忍着泪水,道:“四妹为了从难民营救我们,险些被风人脏了身子,大哥在救四妹的过程中,眼睛被风人砍伤。”

闻言,母亲泪眼闪烁的眸子转向满脸憔悴的白饵,苍白的薄唇紧紧地抿着,良久,激动却不失平静地点头道:“好,好!咱们白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不管他风人是狼是虎,咱们白家的孩子不怕!咱们白家人不怕!”

母亲的话就像一把泼天的火焰,烈烈地照在白家上空,照在每个人心中最冷的位置。眼前的这一幕,众人竟看湿了眼睛。

止住盘旋在眼眶的泪,白饵急着道:“时间紧,爹,娘,我们稍事休息后,得必须离开这里。眼下外面到处都是风人的踪迹,想要逃出去,还得好好规划一番。”

母亲擦干泪,转过身说:“好,苓儿,桃儿,咱们即刻就去准备些吃食。哪怕再粗简,只要我们一家大小能坐在一起便是极好的。快快快!”

白苓和小

桃桃赶忙拉着母亲一起去制备,小桃桃那两个好看的笑靥又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就像是白茫茫的雪野之中,突然乍现两株开在初春的桃花,给人希望,使人平和。

时间的齿轮,这把锋利的弯刀静静转着。已是日中。

窗前静静卧着一面生锈的铜镜,铜镜中照着一双人。

“素英,为夫再也不能为你描眉了。”白生一手拿着一根簪子,一手摸索着柳氏高高的发髻,自责道,“分别时,我答应过你,会好好保护自己,可惜我食言了。你怪我吗?”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着她哀伤的容颜,一如数日前生郎帮她描眉的情景。只是与当初的欢喜和甜蜜相比,这蚀骨噬心的痛,更加令她肝肠寸断。柳氏看着镜子里的白生,眼框早已通红,对他说:“素英怎么会怪生郎,生郎不能描眉,但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为素英梳妆,为素英插簪。”

“好,以后为夫每天都要为你梳妆、插簪,”白生深深许诺,将簪子插好后,笑着问:“为夫插的好看吗?”

“好看,真的很好看。”通红的眼睛里泪水直流,柳氏回道。

白生从后面抱着坐着的柳氏,一点点摸到她小小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感受着久违的温度,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自己手上。白生问:“素英,你怎么哭了?”

柳氏突然转向身后,噙着泪眼望着白生,泣:“生郎!你狠狠训我一顿吧,训我一顿我这心里才能好受些。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你却一直什么都不说”

“素英你怎么了,你别哭呀。一切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白生将柳氏的头紧紧埋在自己身上,安慰道。

他知道小虎子的死让她日日夜夜都痛心着,自责着。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觉得自己亏欠她的越多。自从她跟了自己,她就为白家操碎了心,而他却没能给她一个安乐无忧的家。比起自责,他远远比她多得多。

白生紧紧抱着柳氏,越抱越紧,他不想松手,一辈子都不想。

半掩的窗外,雪花开始飘了进来,一点点落在斑驳的铜镜上,镜子里的一双人仿佛为雪白头,眼前的光景就像岁月尽头的一双恋人,他们厮守了一生,然后坐在窗前,细细回顾从前。

“不好了!外面突然出现了一大群风人!”尖利的声音像一支穿云箭,一路传进洋溢着喜悦的屋子。

母亲手里的碗骤然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母亲半晌才反应过来,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急促的脚步声一片片逼近,杂乱的敲门声又接踵而来。天上无雷,而这个小小的院子被疾风暴雨包围,让人开始在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中周旋。

“快开门!开门!开门!”

顾不得多想,父亲和白砚猛地拿起院子上的锄头,死死堵在门口。

母亲急切地抱住小桃桃,指着门边的橱子,叮嘱:“桃儿,你快藏进橱子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你记住了吗?”

小桃桃忍着泪水,看了一眼母亲和几个姐姐,她发现她们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这般紧张与不安。就这样,小桃桃被母亲和几个姐姐塞进了橱子。

“啪!”

院子的门被风人一把推开,父亲和白砚被撞倒在地。领头的风人朝房中吼:“这里的小孩妇女全部都出来!”

母亲和柳

氏躲在屋内紧紧攥着白苓和白饵的手,不出声。

看着屋内的人无动于衷,几个孔武有力的风人冲了上去,如同拎着小鸡般,毫不费力地将四人拖了出来,四个人越挣扎,他们却越暴力。桌子上已经整齐摆好的碗筷被撞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白父和白砚见状,提起锄头往风人身上重重地砸去,转瞬却被风人一脚踹开,一口鲜血从白父口中喷出,飞溅在空中,打落在雪地上。

“爹”

两个女儿撕心裂肺地喊着,眼看着四个人就要被拖出门外,白生从墙角处径直地冲出,循着声音,手中的短刀一个劲地往风人身上刺去。

被刺的风人目眦尽裂,发出一声惨叫,一排排锋利的狼牙露了出来,透着嗜血的**。手中青筋暴起,弯刀“嘶”的一声被抽出刀鞘,旋即往白生身上砍去。转瞬,白生倒在地上,背部一道鲜红的伤痕看哭了柳氏和母亲无助的眼睛。

无奈风人太多,很快母亲、柳氏、白饵和白苓就被拖出了白家老宅的院子。

“爹!哥!”

看着欲走的风人,白父从地上爬了起来,锄头刚举过头颅,就落在地上。曾经和蔼可亲的眸子,此刻已经蒙上了灰暗的颜色。白父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沫,颤抖着举起手仿佛想要触摸那几张渐渐离他远去的面孔,那些他看了大半辈子的面孔。

“”想说的话已经无力说出口,举起的手颓然滑落。深邃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带着不甘和悲痛。

嘶厉的响声再次响起,针一般刺进白生的耳朵,白生猛地摸起短刀,再一次往风人身上刺去,无眼的刀猝不及防地刺在一个风人的脸上。

风人震怒,举起弯刀,一刀插入白生的身体,刀尖从白生的后背闪现,像一抹诡异的笑。

剧烈的疼痛感逼迫白生发出一阵嘶吼声。吼声仿佛穿破了整个天际,林中一群白鸟落荒而逃。

一直冷眼旁观的苍天终于安耐不住愤怒的心情,翻涌着的乌云骤然吞噬了残阳,狂风伴着飞雪从天际席卷而下,将偌大的秦淮尽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寒气中,想要借此掩盖其中的丑恶和阴谋。

冗长的大街上,白饵、母亲等四人停停走走地跟在一个队伍的最后面。

整个长长的队伍都是妇女和小孩,队伍的最前头有数匹马载着两个硕大无比的囚笼,它们被两方巨大的白布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见小孩和妇女们两两并排踏上马车,她们好像很坦然,没有太多顾虑,只是安静地听从风人的指挥。

眼看就要到她们上车了,白饵心里突然很不安静。

他们要带我们去哪?

还没想清楚,白饵的后背好像突然被人捏住,旋即,白饵被拽出队伍,莫名其妙地摔在街道边上,随后面临的便是一顿亦真亦假的拳打脚踢。

脸紧紧贴在雪地里,束缚的双手不能动弹。余光里看见母亲、嫂子和三姐已经被拉上马车,马车门被拉上的那一刻,三个人扫过来的眼神里充斥着担心,一如从前。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远处飘荡着,然后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

耳畔却一直有人在恶狠狠地朝她怒骂。

“贱奴找死看我不打死你简直是找死”

第012章 我叫将离

白饵一手撑着地,咬着牙从地上爬起,迷离的双眼慢慢睁开,眼前逆光站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子,正午的太阳勾勒出他金色的轮廓,一席水墨色的侠客装束在领口和袖口上都绣有云纹,纯白的缎带将笔直有力的腰紧紧束住。此人看起来既不像是仇国人,也不像是风国人。

白饵奋力地站了起来,只见他伸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冰冷肃穆的面庞,朱唇微抿,不知是喜是忧。

整个身子踉跄了一下,白饵还没缓过神,自己的手已经落在了他手里。忽然,整个身子被猛地拉了过去,几近要扑在地上。伴着呼啸的冷风,长袍翻飞身形闪动,两个人的三千长发在空中凌乱。白饵感觉整个人都要凌空飞起,后脚还没踏实,前脚已经跟上。白饵不知所措地再次回头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只剩下翻涌而起的滚滚尘埃。

“你放手!放手!”白饵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大叫,“你是谁?快放开我!”

男子打探着四周,确定暂时安全,旋即刹住飞腾的双脚,整个人在尘埃里纹丝不动,立的像一棵雪地里笔直的不老松。如了她的愿,一把松了手,一本正经道:“我叫将离,来自南靖允国,是神将司的一名杀手”

“啊”白饵突然失了重心,摔在地上,发出惨淡的叫声。

“我救了你,作我的诱饵吧!”

白饵忿忿地再次从地上爬起来,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子奇奇怪怪地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的心早已被母亲、嫂子和三姐的下落占据着。

白饵瞥了一眼这个两手正插在胸前的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后转身而去,她只想原路返回,去找母亲他们。

“你还想去送死吗?还是说,还想再挨打?”将离无奈道。

白饵一把被他拽回,方才就被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现在还要阻拦她,这回,白饵彻底怒了:“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母亲!”

“上了那两辆马车的人都得死,他们这会估计已经喝了风人给的水,死在囚笼里了,很快这群尸体就要被送去乱葬岗,烧了、埋了,反正都得死。”将离解释着,并没打算现在就放开她,毕竟在他眼里,现在的白饵简直蠢到家了。

白饵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可是白家三口,她们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怎么可以死,逃离的计划还没实施,怎么可以有人中途离开,白饵努力挣脱着:“你快放开我,她们不能死,我得去救她们!放开我啊!”

“他们都是毫无价值的人,死不足惜。”将离淡定地说,睥了眼白饵愤怒的神情,“你有一个缺点,就是太容易被感情羁绊,这个时候,你的分析能力是最差的,防御能力和攻击能力都是最弱的。”

“你住口!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救她们!你放手!”白饵怒斥。

“你越是愤怒,就越容易失去理智。我再明确地告诉你,上了那两辆马车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风人眼皮子底下救你,你应该相信我。”将离对上白饵那双透着恐惧、愤怒和怀疑的眼,大声道,“现在你的亲人都死了,眼下,你应该做

点更有价值的事,比如,作我的诱饵。”将离嘴上突然浮出一丝微笑。

原来他莫名其妙地打她,是在掩人耳目!如此看来,这两辆马车真的是一个圈套,那么母亲他们简直细思极恐。同时,将离的话好像提醒了她什么。

将离静静看着她,眼神从来没离开过她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眼。见她眼里的愤怒似乎消失了,料想,她应该是想明白了,索性,将离松开了她的手。

“我的话你听清”将离还没说完,白饵已经跑了,但不是朝马车那个方向跑的。

毫不忌惮一路来往的风人,白饵只是一个劲地跑,一直跑向东郊白家老宅。

冲进院子的那一刻,白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锄头,他的眼睛一直朝向门口,还没阖上

二哥两双细长的手竟然被砍断,殷红的血还在静静渗入雪中。那可是一双既能作画,又能写诗的手啊!二哥的诗画是整个秦淮最好的,每逢佳节左邻右舍都争先恐后地请他写喜联,每到踏春时节,他都会去秦淮河畔变卖字画,白饵就在旁边唱着小曲,一转眼,所有字画都要告罄,秦淮的人都说他们既是秦淮最有才华,又是最有默契的的兄妹。二哥曾对家里人说过,等来年开春,他要去应试,他要求取功名,他还要光宗耀祖!鸿鹄之志还没实现,她的好搭档,她的好二哥,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啊!

寒风一阵阵刮过,惹得树上枯黄的叶子沙沙作响。有三两片支撑不住,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响声,从枝头断裂,飘飘摇摇地落到了树下的血泊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同时搅乱了盘旋在上空的亡魂。

白饵踩着厚重的雪,一步步走上前,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

“四妹”

耳畔忽然传来微弱的气息声,白饵眼神一厉,她注意到前方大哥的手在动!

“大哥,大哥!”白饵冲了过去,跪在大哥身前,大哥背后露出的刀尖入目惊心。

“四妹去找小桃桃,她吓得一个人跑出了院子,”白生靠着仅存的几口气吃力地颤着双唇,“你一定要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大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逃的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白饵看着大哥奄奄一息的样子,已然崩溃。

摸到白饵冰冷的手,白生撑着最后一口气:“以后你替大哥看着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替大哥看着秦淮的一草,一木。”

白生微笑着,嘴角的血,就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伏在大哥鲜血淋漓的身上,白饵圆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惊慌的双眸承载不住氤氲的水汽,任由它们夺眶而出,一滴滴,一串串,最后化为失声痛哭。

“大哥”

噬人心魄的的泣声响彻云霄,似乎惊动了九天的云朵,纷飞的大雪从天而降,一点点飘落在曲折连绵的远山上,飘落

在烟波缥缈的秦淮河里,飘落在寂寂的乌衣巷,飘落在长长的朱雀街,飘落在停泊的桃叶渡。飘落在整个白家院子里,落在白父的眼里,落在白砚的手心,落在白生的耳朵上,落在白饵松散如瀑的青丝上。

不知哭了多久,白饵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泪已经流尽,踩着厚重的雪块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两颊上的泪痕被寒风吹干,涩涩地疼。白饵静静回望着整个白家老宅,周遭的一切正一点点苍白。

她看见自己的亲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那是一张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一张张她看了十六年的脸!从她做歌女那一刻起,她就只想尽己所能地好好守护着他们,不管自己的力量多么渺小,她都会拿着命去赌。

可是,她还是敌不过这乱世纷纭,就像万物埋在泥土里,他们想要破土而出,向阳而生,可仍旧被风雪欺压着,掩盖着。

因为,秦淮注定不会迎来春天。

夕阳西下,余晖斜斜洒入院子,所到之处,尽染上了金灿灿的光晕。

将夜,白饵静静地坐在雪地里,静静地想着。

“你知道,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吗?弱者永远只会哭泣,而强者则永远俯视着他们,开怀大笑。”将离走进院子,冷冷道:“作我的诱饵吧,我可以把你变强。”

“谢谢,不需要。”白饵回,眼神始终定在一个地方。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恩人吗?”将离不悦地问,弓着背,尝试捕捉白饵那双好看的眼睛。

白饵漫不经心地躲开,回:“你是谁,我认识你吗?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没必要救我,我也没求你救我。”

“你是记性不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我强调两遍?我叫将离,来自南靖允国,我是神将司一名顶级杀手。这回记住了,别忘了。”将离提醒道,索性倚着地,坐了下来,瞥了她一眼,“我救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你善于伪装,反应灵敏,懂得抓人心,还能歌善舞,挺不错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能从虎狼窝里劫出三个人,这种勇气和气魄异于常人!”

听似喋喋赞美,其实其心可诛,白饵眼睛移向他,生气道:“你很喜欢偷窥吗?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小人!”

“谁小人?我本来躺在难民营的墙头上安安静静地睡觉,你非要忽然跑出来在我耳边演戏,我有什么办法!”将离无奈道,放下身子慢慢地躺在雪地上,头枕在两只手心,翘着腿,“可能这就是戏班子里唱的缘分吧!”

白饵见状,很避讳地站了起来,喊道:“将离公子,这里是我的院子,你我不熟,请你出去!”

“呵,什么你的院子,整个黎桑都是风人的了,这里哪有你的院子?哎…”将离悠悠道,摇着的二郎腿突然停了下来,“对了,你真的叫小耳吗?”

白饵静静地环视着这个院子,满目疮痍,他说得对,这哪里有她的院子,整个黎桑都被漠沧占领着,外面到处都是风人,一切都是那么的危险

“你怎么那么喜欢发呆,我问你话呢,”将离看她杵在那不做声,便大声喊道,只见她突然跑了出去,“喂!你去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第013章 我要跳了

林间的小路像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万籁阒寂,只有那些因风雪声沙沙作响的树叶,似在回忆着白天的吵闹和纷乱。

小桃桃才十一岁,她一个人会去哪?自打她出生以来,她从来都没有独自一人离开过家,她还那么小,母亲和姐姐们都不在她身边了,她一个人怎么生存?整个秦淮都是风人的影子,小桃桃若是被风人抓住,断然会没命的。为今只有尽快找到小桃桃。

白饵擦汗眼泪,加快了脚步。

“这一带都是风人,你乱跑什么?又想去送死吗?”熟悉的声音再一次传入白饵的耳朵。

将离见她脚步越走越快,便跑到她前面堵了她的去路。“去哪?回答我的问题。”将离问。

白饵停在原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抬头,一字一句说:“将离公子,我着急寻我妹妹的下落,麻烦您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白饵对将离说话的语气始终是抱着三分恭敬和客气,毕竟将离救过自己一命,母亲向来就教导过自己知恩图报的道理,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将离总是对自己说一些作他的诱饵诸如此类的奇怪话,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救自己,但眼前的人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恩公。

“你妹妹?现在秦淮这么乱,你自己都不能自保,你妹妹估计早被风人杀了。”将离笑道,总觉得她是在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你住口!我妹妹向来聪明,机灵,她才不会死!而且我们白家的人根本就不怕什么风人!”白饵激动地朝将离愤怒道,语气里充满了果决。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小桃桃是她最后的念想和活下去的希望,如果小桃桃出事了,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仅管她试着忍让,但将离这几句无心的话很明显已经触碰了她的底线。

将离愣了愣,看着白饵的眼睛,他记得她伪装时眼里勾起的是妩媚,唱歌时眼里溢满的是柔情,起舞时眼里飘动着的是沉醉,倒在雪地时眼里充斥的是慌张,坐在院子里时眼中只有空洞。可,此刻,他突然看不出她眼中到底藏了什么,对风人的憎恶?还是对自己的厌烦?还是对死亡的惧怕?不,她绝对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说完,白饵便从一旁绕开,瘦小的臂膀轻轻擦过这个突然出现在她世界里的陌生人。

将离停在原地,他始终不明白现在的白饵眼里到底藏着什么,他只知道,她若再继续这样走下去,必死无疑。一个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诱饵最终会成为敌人的刀下鬼,在他眼里,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并开始一套严密的计划,直戳敌人的要害,这才是与敌人作斗争最好的方法,而在难民营时的白饵就是他想要看到的样子,那才是一个诱饵该有的样子。

将离蓦然回头,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林中的小道上,心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初就看错了人,白饵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心要找的诱饵?他现在所做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作为神将司的一名杀手,数年来,他接到过那么多任务,做出了那么多次判断,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判

断。

远处天空一层层暗了下来,群山黑魁魁的,整个竹林阴沉沉的,夜像怪兽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

白饵看着远处的天一层层暗下去,心中的担忧和不安却一层层垒上心头。

突然,耳畔滚滚而来的车轮声让白饵生出了一丝警惕,只见转角的路口,迎面而来的一片片白色就像一片海浪扑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发现,这群载着囚笼的马车和白天的马车是同一种,还没来得及多想,一个风人好像已经发现了她的身影。

“站住,别跑!”

背脊似乎爬上了一条冰冷的毒蛇,白饵心里猛地一惊,转身就跑,刚跑几步,头颅之上似乎飞过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抬头,一把弯刀已经插入在她身前的泥土中。半截锃亮的刀光将她恐惧的神情照在刀面上。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将离说的那些当时自己并不怎么注意听的话,她依稀记得,什么分析能力,作战能力,反应能力是最低、最弱的,这是活生生地诅咒吗?还是一语成谶?

千钧一发的关头,白饵竟然手足无措,再次回头时,风人已经出现在自己漆黑的瞳孔里。

就这样,白饵被押入了最后一辆马车的囚笼中。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发现,囚笼里倒着一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基本上都是妇女和孩童。有些妇女手里还紧紧抱着孩子,有些孩童尚在襁褓。目光一转,有个妇女已经身怀六甲,可是她那未出生的孩子显然早已腹死胎中。这一切竟是因为他们的手里或者地上,都出现了同一件东西热水罐子。

眼下正是寒冷之季,流民衣裳单薄根本抵不住寒冷的北风,而白色的幕布不仅掩盖了囚笼的事实,而且还起到保暖、御寒的作用,难怪那些人会安安静静地乖乖踏上马车。最后一步就是给他们递上一个个热水罐子,那些流民多为妇女,逃亡在外,不仅体力不济,而且还忍饥受渴,这些迎面递上的热水罐子无异于雪中送炭,换做谁,在这种境况下都会忍不住接过热水罐子,毫不防备地喝下去。然后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安乐死去,外面其他的妇女自然不会知道里面的动静,如此,风人便可故技重施般让其他人陆陆续续引颈受戮。

这种歹毒的心思,真是细思极恐,白饵呆呆靠在囚笼上,阖上了眼睛,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母亲、嫂子和三姐就是像她现在这样,躺在某一个白色囚笼里,如饥似渴地饮下风人递上的毒药,然后慢慢倒在地上,就此结束了一辈子,最后还要被残忍暴力地抛弃在乱葬岗,就算死,她们也不能落得一片净土。

母亲还没来得及给一家人做好一顿午餐,嫂子还没和白生大哥厮守完一生,而三姐白苓,和自己一样,正值一段碧绿年华,她还没有遇上一个真正对她好的公子。可她们死了,带着人世间的诸多遗憾,就这么死了!而小桃桃,小桃桃才十一岁,天真无邪的年纪,花一样的笑靥白饵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小桃桃绝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

此时,囚笼外有了动静。

“小姑娘,天冷,喝口水暖暖身子吧!”囚笼外一个头突然探进来,是风人!只见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热水罐子,正递到白饵手里,善意地道。

白饵定在那里,到底接不接,若是不接定会有另外的死法,若是接,风人定要看着自己喝下去才能放心,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看看还能有什么死法。命悬一线之际,白饵冷静地摇了摇头,低眉朝那个风人笑着回道:“多谢军爷美意,小女子不渴。”

风人视了眼囚笼里的尸体,意识到这个法子肯定行不通,索性强硬道:“快喝!现在就给我喝下去!”

白饵一再拒绝,逼得风人打开囚笼一跃而上,狠狠将热水罐子掀开,捏住白饵的下巴,准备往她嘴里灌水。

白饵死死锁住双唇,情急之下,在地上摸到一个热水罐子,抬手往风人头上重重砸去。

嘴边的热水罐子突然从风人手里滑落,风人两眼翻白地倒在地上。

白饵趁势打开囚笼,垂视着地面,由石块铺成的道路在她眼里一截截倒退,马车也开始被绊地摇摇晃晃起来,白饵下意识扶稳囚笼,发现马车两侧就跟着几个风人。马车离地面有一定高度,如果现在跳下去,有死伤的可能,发出的动静太大,也可能会引起其他风人的注意。但,再这么犹豫下去,外面的风人还没察觉,晕着的那个风人也要醒的。

进退维谷之际,头顶突然发出巨大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了下来,白饵猛抬头时,将离已经搂住了她的腰,大声地说:“抱紧我!我要跳了!”

惊恐的心还没安定下来,白饵整个身体已经随着将离飞了出去。须臾之间,她慌乱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高挺英气的鼻梁之下,漾着淡淡的笑意,如此搏命的时刻,那双深邃有神的瞳孔里始终没有透露一丝畏惧。

短短不到两秒的时间,二人便斜落在道路旁边的草地上。草地轻轻压了下去,白饵的眼睛好像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很清澈,就像生在花海里的一片湖泊。她感觉得到自己冰凉的侧脸始终有一股来自厚实掌心的温度,暖暖的。耳畔风人的声音让她突然警觉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扑在了将离的身上,而将离的手一直护着自己的侧脸。

忽然,迎面而下的是三把锋利的弯刀,将离借着左手的一股力,猛地将白饵推开,释放的双腿腾空踢去。

白饵倒在远处的草丛里,旋即爬了起来。担忧的双眼再次看向将离时,他的身下已经倒下了三五个风人。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那些风人正往远处赶来。

“将离快走!”

耳畔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将离下意识回头看向白饵,这种场面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家常便饭,既然已经动了手,通常这个时候他都要将身后的一片杀个精光。但是这回,他好像不想恋战了,索性踢开了身后正提刀向他砍来的亡命奴。脚尖猛地蹬了一下地,一溜烟地往白饵奔去,不到几秒,他就已经再次拉上了白饵的手。

黑夜之中,二人像两只翩飞的夜莺,消失在树林深处。

第014章 逼饵为诱

“你受伤了没?”白饵急切地问,拉着将离的衣角,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伤痕,“那么高跳下去,你不怕死吗?”白饵现在再回想起之前的画面,竟有些后怕。

林中冷风瑟瑟,将离见旁边有块岩石,索性拉白饵坐下,看着她那张冻得快要发紫的脸庞,毫不虚心地回道:“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可是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别说是一辆马车,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照样跳。”

空气中一片冷寂,看着将离精神大好的样子,白饵好像安心了,然后半晌没说话,后来嘴唇才慢慢抖出几个字:“谢谢你。”三个字的语气就像空气那么冷。白饵靠在岩石上,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将离就地取了柴火,此时一把烈烈的火焰已经开始燃烧起来,空气的温度一下子变暖了。

将离伸出不怎么冷的双手靠在火焰旁,回头笑着对白饵说:“怎么样,我又救了你,作我的诱饵吧!”

气氛又冷了一重,白饵只是呆呆坐着,任由火光肆虐着她冰冷的脸庞。将离说了什么,她好像根本没注意。

“你到底叫什么?小耳是你的名字吗”将离好奇地问,只见她又在发呆,急了,“你怎么又在发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将离可没耐心了,索性将身子挪到她对面,对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榆木脑袋,眉头微微一动,说:“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不是要找你妹妹吗?我倒可以给你一些线索。前提是咱两一问一答,互换信息。”将离笑着看向她,她似乎还有些迟疑,继续道:“实不相瞒,我来秦淮这几天,从聚龙城一直辗转到朱雀街,再到东、西两市,还有难民营,这里的基本情况我都比你了解。江湖人从不诓小姑娘。”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么从我开始,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将离郑重其事地问,一双有神的眼睛直直望向她,透着不可抗拒的严肃。

“白饵。”

将离有点小好奇,又问:“耳朵的耳?还是诱饵的饵?该不会是诱饵的饵吧?”

“把你所知道的秦淮目前的情况都告诉我。”白饵道。

“你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狡猾,天生的诱饵。”将离无奈道,他感觉自己上当了。

白饵云淡风轻道:“一问一答,江湖人不诓小姑娘。”

“伶牙俐齿,舌灿莲花,行,”将离佩服地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她现在的表现,他好像又看到了他想要的样子,“聚龙城是直达皇宫的要塞,里面平时住的皇亲国戚和肱骨大臣基本都被漠沧风人挟持着辅佐朝政,其中,有的直接沦为漠沧人的走狗,有的直接被杀了,也就是说,皇宫被漠沧皇室占据着。再出来,便是朱雀街,朱雀街平时住的那些王孙贵胄已经被杀的差不多了,他们的府邸也被一些藩王和将军占据着,里面大多仇人都被抓起来关在囚奴囹圄作奴隶,再出来便是秦淮一带,那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百姓,不仅数量多,还不好管理,最容易闹事,处理的办法便是,男子都被抓起来囚禁

、做苦力,或修城墙,或筑囚笼,等活都干完了,直接杀死在荒郊野外,那些老弱病残以及妇孺则被关进白色囚笼,送去乱葬岗。”

“简而言之,你,一个小姑娘,若是再乱跑,现在只要一出去,就会被风人抓回白色囚笼。”将离道。

白饵盯着他的两个眼睛,然后垂下眸子思索着,她分析,秦淮已经被风人死死封锁,将离能够独自闯入,而且还能在风人眼皮子底下救人,足以显示其身手不凡、武功高强,调查整个秦淮的动向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况且也是因为将离多次从风人眼皮子底下冒死救她,这话,他应该不会胡乱编出来刻意哄骗她。而且,眼前她已经没有可信的人了那么小桃桃究竟会去哪呢?

“现在可以告诉我,白饵的饵是哪个饵了吧。”

“食耳。”白饵回。

闻言,将离坐在地上捧腹大笑,果然什么都被他猜中了。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嘲笑道:“食耳!居然真的是诱饵的饵,原来你不仅是天生的诱饵,而且从小到大都是诱饵!否则你父亲怎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这回将离不会再怀疑自己有没有选错人了,打死都不会了,虽然他知道当初自己选定了她,就一定不会改变初衷。

“白家族谱上的分支枝枝蔓蔓,上至十代,下至三代,每一个人的名字在族谱上早有记载,并非谁能刻意改动。我叫白饵,不是诱饵。”白饵挪开眼前的手指,继续问:“告诉我其他信息,可能和我妹妹有联系的信息!就算是蛛丝马迹,都不能有遗漏。”

听到熟悉的字眼,将离突然闭起了双唇,不再笑了,但白饵说的蛛丝马迹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脑子里忽然开始一幕幕地浮现出自己这几天所看到的片段。在他这里,好像确实有一条和她妹妹可能有联系的信息。话还得说回到一日前。

画面定格在一日前的寅时,朱雀大街。这事和张通士有关。

张通士祖上三代专门负责皇城的建造和修缮,想要知道皇宫的具体构造和地形,整个黎桑恐怕只有张通士一族才知道。为了得到一份具体的皇宫地形结构图,将离救出了被风人关押的张通士。之后他便获得了皇宫地形结构图,刚要离开朱雀大街,耳畔就隐隐传来支支吾吾的哭声。

闻声,将离停下,往大道中间看了一眼,只见朱雀大街上的仇人和风人纷纷避让,大道之上缓缓通行着五辆马车,前三辆运着两个大桶,都被幕布盖着,似乎是里面的东西怕光,凭着自己灵敏的嗅觉,将离很快就知道,里面装的应该是两大桶毒蛇、毒蝎、毒蟾蜍等毒物。而最后三辆马车却载着三个囚笼。囚笼里关着一群五到十三岁的童男童女,嘴里堵着白布。领头的人是漠沧风国三公主,漠沧无霜。只见她手里挥舞着长鞭,一路驱赶着马车往皇宫驶去。从路上议论的行人口中得知,漠沧无霜近日急需大量童男童女,这几日她亲自驱车,将朱雀街一带但凡是健康的童男童女全部抓起送到皇宫,听闻数量仍旧不够,还准备到秦淮一带抓一些来替补、充数。时间紧,将离便匆匆离开,其他的并没在意

他记得白饵说过她的妹妹十一岁,聪明,机灵,很符合漠沧无霜要的童男童女的要求。如今外面处处杀机,她的妹妹有可能已经被送到白色囚笼毒死了,也有可能就被漠沧无霜抓了,但这仅仅只是猜测。他忽然犹豫,是否要将这一条信息告诉白饵。徘徊之际,将离下意识看了眼白饵,她的眼里正充满了从自己这里得知信息的迫切。若将这一条信息告之,她断然不会错过一线可能,冒死去救她的妹妹。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眼下必须劝服她作自己的诱饵,完成刺杀任务。

再看白饵目前的处境,若是她一直留在秦淮一带,迟早有一天会被风人抓回白色囚笼,如今时间如此紧迫,他还有其他任务要进行,断然不可能时时刻刻留在此处保护她。或许让她去朱雀大街和聚龙城一带还可能有一线生机,虽说那里是一个虎狼盘踞的深渊,但作为一个诱饵,这些地方,她必须要经历。

细细分析后,将离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

“是否想到了什么?是否想到了与我妹妹有关的信息?”白饵紧了紧眉,不由自行地拉了拉将离的衣袂,询问道。

将离眸光突变,猛地甩开白饵的手,两道修长冷峻的眉压了下去,冷冷道:“白饵,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的眼里只有恐惧、害怕、担忧,你知道吗?只有蝼蚁才会活成这样!如今你只要一被那群风人发现,你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你只能狼狈地逃离。你有想过吗?那可是一群杀死你白家上下的风人,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哥哥、妹妹们,他们一一倒在你的身前,你的眼里难道从来就没有恨吗?”白饵脸色渐渐苍白,眼中的色调淡了下去。

“你若想要在这乱世之中,不时时刻刻担忧着会不会像你的亲人一样,死于风人的刀下,那你就服从于我,我会教你生存的本领,五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只要你想,我便可全部帮你实现。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白饵,马上答应作我将离的诱饵。”将离对上她逃避的眼睛,压着嗓子道,语气里充斥着决意将白饵逼入绝境的决绝。

将离一直深信,一个人一旦被逼到绝境,那么她身体里隐藏的所有异于常人的潜力都会慢慢被激发出来,而白饵,一个亲眼看着所有的亲人一一在自己面前死去人,她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没有反击的冲动。

白饵总觉得眼眶像被什么一点点刺痛着,她猛地起身,朝将离道:“将离公子,我很感激你一次次的救我,我欠你的,他日必定奉还!你不是说你是一名杀手吗?作为一名杀手,你该去完成你自己的任务。置于我白饵愿意怎么活,这与你无关,而我的母亲、父亲以及其他亲人,都与你毫无瓜葛,你没有资格在我眼前提起他们。”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无论是杀手还是诱饵,唯有清楚地熟悉敌人的全部动向,抓住敌人的软肋,等到时机成熟,一招致命。作为一名诱饵,这些都该知道的,”将离冷冷道,慢慢起身,朝她看了一眼,“你欠我的,他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答应作我的诱饵,还了吧!”

第015章 双龙戏珠

白饵已是忍无可忍,转向将离,道:“借你所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和头顶的这片苍穹,早已是风人的天下,我很清楚自己能力有多大,我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秦淮千千万万个女子,你为何非要三番五次让我作你的诱饵”

“我白天就和你说过,你身上具备作诱饵的潜质。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你是秦淮歌女,整个秦淮都认识你,我需要这重别人没有的身份。”将离两手束在身后,回道。显然,如果不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她是不会真正明白的,如今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唯有向她坦言。

她作歌女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如今却有人借这个身份让她去送死。白饵听着,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可笑,淡淡道:“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一个诱饵,注定是会死的!你口口声声让我作你的诱饵,最终只不过将我往深渊里推!将离公子,我在此便向你言明,我白饵,绝对不可能会作你将离的诱饵。”

诱饵,生来就注定会被束缚在弯勾之上,然后被渔人狠狠抛向大海,引诱猎物上钩。结局便是,诱饵成为猎物的盘中餐,猎物成为渔人的盘中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此浅显的道理,白饵又怎会不知。起初,白饵觉着将离是个怪人,总对她说一些奇怪的话。“作他的诱饵”,她本然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如今她终于明白,他一次次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最后让自己替他去送死。

“话已说清,我们就此作别。”白饵接着道,不再视他一眼,转身打算离去。

将离似乎有点心灰意冷,问:“你打算去哪?”

“你无需知道。”白饵停了停,回。

她不说,将离也已经猜到,她果然还是要为了她妹妹,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将离怒道:“就算你找到了你妹妹又能如何,一个毫无价值的人注定会死于风人的刀刃之下,你又何必冒死去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我再说一遍!我妹妹很聪明,很机灵,她不会死!”白饵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瞳仿佛即将燃烧的火焰。眼前的将离,比她想象的还要自私,还要无情。她知道,她和将离注定不会是同一路人。一个靠有价值和无价值来区分一个人该不该活下来的人,眼里只会有自己和对别人的利用。

脚下的柴火静静燃烧着,火光将两个人的身影照得特别长,偶尔有风吹过来,影子突然变得很凌乱,在周边的黑暗中透着几分落寞。

将离本想通过仇恨逼她变强,再为自己所用,显然已经无用了。眼下唯有退一步,让她先入龙潭虎穴,但又不能让她白白去送死,所以,漠沧无霜抓捕童男童女之事只能先瞒着她。

看着转身欲走的白饵,将离大声道:“江湖人不诓小姑娘。我还欠你一个回答。白饵,你听着,无论是谁,但凡她有血有肉,当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一个个的屠尽,从此再无依靠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要么是想着自杀,要么是想着

找她的仇人报仇。如果我是你的妹妹,我就会去闯闯那龙潭虎穴,为她死去的亲人报仇!”

白饵停在原地,她突然想起,风人闯入院子时,小桃桃就藏在门边的橱子里,院子发生的一切她一定都看得清清楚楚。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亲眼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这简直太残忍了。

白饵紧紧咬着双唇,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白生大哥临死之时的叮嘱似乎犹在耳边,白饵抑制不住的眼泪再次崩落。这次她没有回头,而是迅速离开了。

将离看着白饵孤瘦的影子慢慢在自己眼里消失。他知道,白饵一定会去的,她越在乎她的妹妹,她的缺点就会在他眼里越加暴露。利用对方的弱点是一个杀手必备的技能,毫无疑问,将离已经用得炉火纯青。

风尘府。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风尘府”。天阶夜色凉如水,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女轻轻推开了窗,窗外有一座后花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

眼下乃是寒冬,风动花落,千多万朵,铺地数层。此时秦淮没有下雪,可这里却已经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窗外忽然传来棋子落盘的声音,滴答滴答,就像春夜窗外横斜的细雨,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室内燃着香炉,青烟袅袅,淡淡地充斥着整个卧房。几缕碎光从雕花的窗沿斜斜地落在上好的檀木卧榻上,于上,那龙凤雕刻宛若要动起来,欲乘风而去。

卧榻上,有两个人盘腿坐着。婢女莺莺理了理左侧男子身上被腿压着的水蓝色锦袍,窗外的风缓缓吹动着他白玉冠后樱红的络子。右侧坐着的是漠沧四太子漠沧无痕。月光静静照着二人温润如玉的脸庞上,窗外盛放的花朵似乎渐渐羞涩地合上了花瓣。

“花香四溢,香气扑鼻,比这上好的檀香好多了,”漠沧无痕细细品了品窗外静静吹来的风,眉目舒朗,温声道。循着花香飘来的方向,漠沧无痕不禁侧脸,视了一眼窗外静静飘着的落花雨,“眼下秦淮数九寒冬,二哥这却别有一番景致。”

漠沧无尘一旁使眼色让莺莺赶紧撤了室内的香炉,修长的双指细细扣下一枚棋子,嘴角勾起一丝醉人的笑,回:“四弟若是喜欢,常来便是,风尘府的落花院随时为你盛放。”

莺莺已经取走了香炉,见公子难得笑得如此真切,心里顿时荡起了一阵春波。她知道,公子好久没如此开心地笑过了,最后一次见到公子这般好看的笑是太子殿下上一次来的时候。

她心中总算是窃喜的,因为公子的心思果然没白费。四天前,公子听闻黎桑正值寒冬之际,百花悉数凋零,可太子殿下向来喜欢花开的盛景,公子便命所有的囚奴将秦淮一带盛放的花悉数移植到风尘府的落花院。如今太子殿下似乎甚是喜爱眼前的这片光景,公子的目的已然达到。

漠沧无痕

手中的棋子半晌才落下,无奈摇了摇头,嘴角透露些喜色,道:“二哥你又输了,这已是你今年第九十九次输给我了。父皇棋艺向来精湛,我可听闻你和父皇下棋,向来都是你赢,为何到了我这,竟是这般惨状。”

“四弟棋艺过人,二哥输得心服口服。”漠沧无尘笑着道。

漠沧无痕又怎会看不出来,二哥下棋时向来就是有意让着他,而且还时不时有所分心,心思似乎并不在棋局上,可偏偏每次都要拉着他下棋。漠沧无痕收起笑意,道:“你若再让着我,这棋,不下也好。”

闻言,漠沧无尘着急了,委屈道:“我的好四弟,就再来一局吧,二哥这回保证好好下。”

漠沧无痕抬头,发现天色似乎已经暗了许多,道:“二哥若真想下,改日再约便是,今日我有些乏了,回去整顿整顿,差不多可以安置了。”

“乏了?!正好,二哥也乏了,”漠沧无尘紧了紧眉,挥手叫来莺莺,“莺莺,双珠池的水可有备好?”

莺莺利索入了内室,笑着回:“公子,奴婢方才去瞧,水已经备好。”

漠沧无尘起了身,迫不及待地拉着漠沧无痕的双手决意要去双珠池。

“二哥,东宫此时估计也已备好,我还是回寝宫去吧。”漠沧无痕拒绝道,并对一旁的阿信使眼色,“阿信,快命人备轿。”

“殿下,眼看这天就要下雪了,这雪一下,路就更难行了,倒不如”阿信眼神定了片刻,回道。

漠沧无尘闻言,眉间顿时生出忧愁,劝道:“如今天色已晚,这里是黎桑,路上都是一些仇人,此时回去定不安全,四弟金尊玉贵,二哥甚是不放心,今夜就留在二哥的风尘府,与同二哥共浴双珠池。莫再推辞,快随二哥来。”说着,漠沧无尘索性搂着漠沧无痕的腰,一心要往双珠池。

几番推辞,盛情难却,拉拉扯扯,漠沧无痕已经被带到双珠池。显然双珠池已经备好。见状,漠沧无尘将人一一遣走。

只见宽大的浴池中,水光潋滟,雾气袅娜,四角的香炉似乎有安神的效果,轻轻一闻,整个人都开始放松下来。池岸边的衣架上已经整齐架好了两件睡袍。

漠沧无痕还来不及细看,二哥已经一丝不挂地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挺直的腰板,玉带正被一点点解开。

漠沧无痕正想将他的手松开,二哥便温声道:“四弟,勿动,二哥为你更衣。”

“我自己便可,何须劳烦二哥。”漠沧无痕淡淡道。他记得小时候二哥总是缠着要和自己一同沐浴,年幼无知便不怎么在意,可如今二人早已长成大人之身,二哥还是这般毫不避讳,这不禁让漠沧无痕心中生出几分羞涩。

还没来得及阻止,漠沧无痕的玉带已经被解开,扔在一旁。就这样,官袍也被层层叠叠地解开。

背脊高高凸起,挺而有力,像一座座光滑的山峰。兄弟二人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天真无邪的时光。

第016章 大梦初醒

漠沧无尘慢慢将视线往下移,三千青丝宛如瀑布,一泻而下,遮住了旖旎的画面。还没来得及细看,漠沧无痕已经飞快地围上了澡巾。

双珠池上空,漠沧无痕颀长的身影一跃而下,宛如游龙。而漠沧无尘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勾魂摄魄,染着火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终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热的身体,转瞬潜入水中,矫健的臂膀灵活地滑动,一直滑向池中央,滑向那道动人的风景。

漠沧无痕顿了顿,看着远处扑来的身影,就像一条腾空而来的飞龙,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飞龙还未到,他这条强健有力的龙已经没入水中。

突然,池中央水花四溅,像一朵朵绽放的冰花,池中的一些水显然已经溢出了池畔。漠沧无尘本想伺机扑在四弟身上,再用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身子,让他动弹不得。没想到,竟扑了个空,还呛了口水。水面之上,一张湿漉的脸庞突然勾起一抹失意却诱人的笑。

漠沧无痕渐渐潜出水面,双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刚劲有力,几块吸睛的腹肌,曲线分明。漠沧无痕好奇地环视着四周,发现水面波平如镜,二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正当防御卸下的时候,身后突然好像有一堵厚实有力的墙压在自己身上。

漠沧无痕正想回头,自己的脖子已经被二哥锁住,两只修长的臂膀盘桓着,占据着自己露在水面的肩。

“二哥,都多大了,还这般调皮,莫非二哥想与我切磋切磋武艺不成?”漠沧无痕颤了颤沾着一滴水珠的眉,笑着道,“还不快把你四弟放开。”

漠沧无尘狡黠一笑,得意道:“四弟,你逃不掉的,乖乖束手就擒吧。”漠沧无尘把自己冰冷的脸庞凑到四弟耳边,紧紧贴在上面,他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和脖子上脉搏的跳动。

漠沧无痕突然定在那里,触着温暖的池水,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漠沧温泉山的场景。

那时的他,并不知晓为何在他身边的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他记得他和一个叫小林子的小太监玩得特别好,后来有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再后来听其他宫女说,小林子被他的母后活活打死了。他哭着去问他的母后,结果却被一句“为了皇儿好”给堵回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母后为什么如此残忍。他只想要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拥有一份简单的友情。别人觉得他拥有一切,羡慕他养在父皇母后身边享受着世上最深的宠爱,羡慕他众星捧月的样子,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他的心始终都是冷的。从那时起,他开始沉迷于经纶,开始爱上诗词,开始爱上音律,而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就这样,当其他的皇子开始专研于各种骑马射箭时,而他已经恋上了诗中所描绘的秦淮。

“秦淮”二字,仿佛是前世的指引,让他念念不忘。兴致使然,每年他都命人去黎桑的沐雪城甄选那里最好的画师和乐师,再把他们招致漠沧东宫,向他们学习技艺,并让画师绘制大量秦淮的山水画,挂在

寝宫。沐雪城自古以诗词闻名,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他总认为,既不能亲睹盛景,那么这些来自沐雪城的才子佳人便是黎桑最好的象征,如此倒也可以窥见天光。

后来,父皇决意举兵攻打黎桑,进攻秦淮。七岁的他,在大殿外的雪地中跪了一夜,只是为求父皇收回成命,他想让父皇止戈消战。但是,虽然向来都是自己要什么,父皇就会给什么,唯独远征六国是父皇答应不了的,是他如何哀求都无法触动的。

从那时起,他开始认识到他的父皇是个残暴的君王,整个皇室都活在勾心斗角与算计之中。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的原因,因为他的父皇早就下令,“靠近太子者死”,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一旦有人靠近他,就会被父皇母后认为,有人蓄意利用太子、勾结太子。这就是他所看清的皇室,除了权谋,其他的都惨无人性。

但是,最让他觉得能够得到一口喘息的地方便是,漠沧温泉山。二哥经常会带着自己在温泉山游泳,嬉戏。那里没有所谓的权谋,那里只有最纯真的乐趣。

如今,转眼之间已经十多年了,在他斑驳的记忆里,真正能想起的最无邪的时光便是和二哥在温泉山的日子。

双珠池,高高的灯宫将飘荡的水面照得波光粼粼,恍如隔世。可惜一切都不会是从前了,他再也不想回到漠沧那个虚假的地方,他也不想再带着面罩活下去,他要找回真正属于他的那些光景。

回想起这些,漠沧无痕的眼里开始慢慢透着坚定,眼前粼粼的水波在他心中已经安定的像一块冰层。一双眉宇之间,似乎凝固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沧桑。

身后,他的二哥似乎又不老实了。借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漠沧无痕挽着澡巾金蝉脱壳般从水中一跃而起,整个身子如行云流水般贴入一席白色的睡袍。径直地往外走去。

“四弟,不许跑!”漠沧无尘一副错失良机的神情出现在池面,朝离开的四弟大喊。

漠沧无痕此时已然换上了一件金黄色的锦袍,正玉立在寝殿,就差最后一步将玉带扣上了。未料,二哥的双手猛地从身扣住自己的前身。转瞬,整个身子已经和他的身子纠缠在一起,在**榻上辗转着。

漠沧无尘的手顺势将旁边的的帘子拉上,准备再一次为四弟更衣,微弱的气息喘息道:“阿痕,你知道吗?我足足等了十年了,现在你终于长大了。”贴身的距离,他感受到四弟高挺的鼻梁下生出了惊慌的气息,他等不了了,急切呢喃:“阿痕……你懂二哥的意思吗?”

“二哥,你又在拿我开玩笑。”漠沧无痕严厉道,矫健的身子腾空而起,一把拉开帘子,顺势取了脱落的玉带,往榻下走去。

漠沧无尘慌乱的眸子立刻锁住了他准备离去的背影,伸手拉住他飘起的长袖,不舍地喊着:“阿痕”

突然,手中的长袖飞了出去,漠沧无尘的手心好像彻底失去了什么,他日思夜想渴求的东西

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再也抓不住了。漠沧无尘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寒意似乎侵袭了自己那双原本温暖的眼睛。

漠沧无尘猛地跳下塌,他不想一切已经近在咫尺然后不翼而飞,他不想再日思夜想用其他人聊以慰藉,他更不想一梦十年最后只是大梦一场。

越思越不甘,漠沧无尘追了出去。

灯宫明明灭灭的室外,急促的脚步声一步步踏进,紧接着的便是两个狠狠的巴掌声,惊飞了窗外正在嬉戏的飞蛾。

漠沧无尘出来之时,只见莺莺遮着半红的脸跪在地上,泪眼翻腾却始终不敢落下。

迎面而来的漠沧无霜一脚将只裹着一条睡袍的漠沧无尘踢倒在地,憎恶的双眼盯着他道:“非要我把你打死吗?漠沧无痕是你同父所出的四弟,他可是你的亲弟弟!”

“亲弟弟”三字犹如闷雷震惊着倒在地上的漠沧无尘。

他等了十年,等着长大的人是他的亲弟弟,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他的亲弟弟,他大梦一场的人是他的亲弟弟。

可他怎么会不知道。

风尘府里这么多美男子,为什么偷走他的心的人偏偏是漠沧无痕,为什么会是那个他明知不可为却仍控制不住要去对他好的亲弟弟。

漠沧无尘彻彻底底倒在地上,嘴角泼出一抹冷笑。耳畔,漠沧无霜他的亲妹妹走了。

“莺莺,取酒来,我要喝酒!我要喝酒”任性的声音惊动着莺莺的每一根神经。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违背地取来了一坛酒,放在榻上。咕咕作响的酒杯倒映着她那双哭红的眼睛。倒酒声一阵阵传来,耳畔仿佛是漠沧无霜烈烈的巴掌声。

看着倒在地上的公子,他那双本该亮丽的桃花眼如今却黯然失意,就像城阙下的尘埃。她理解公子,公子明明知道他爱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可他还是会不由自已的去爱他,一边是渗透骨髓的爱,一边是背负着的人伦道德,两者就像他心里的一把刀,总在某个时刻折磨着他。太子殿下就像是毒,公子这几年来,看着太子殿下一点点长大,已经渐渐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内心中的毒也就越来越深,无可救药。

而她心里竟好像也有相似的刀,自从漠沧无霜知晓公子的心意后,这几年来,漠沧无霜无数次叮嘱过自己,牢牢看住公子,想方设法让公子离太子殿下远远的。可是她却只想让公子开心,她特别迷恋公子的笑,而这种笑只有太子殿下出现在公子身边时,她才能看见。她知道她已经无数次背叛了漠沧无霜。

她很清楚,自己和公子中的是同一种毒,如果再不自救,他们都会死。

漠沧无尘打翻了已经溢出酒的杯子,捧起整个酒坛子,将酒坛子高高举起,灌入口中,任凭凛冽的酒,洒在自己那张羡煞旁人的脸上。

两只微醺的桃花眼慢慢地阖上,他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漠沧无尘睡得昏昏沉沉,又是噩梦连连。

第017章 以血谏言

他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他那个孱弱却善良的亲生母亲淑贵妃,还有他英勇俊气的三皇叔,还有冷酷残暴的漠沧皇。

五岁那年,后宫争宠之风颇盛,后宫各个妃嫔,但凡得了一点宠爱,嘴里就像沾了会上瘾的蜜一样,永远不懂得满足,无人不想方设法争得父皇宠爱。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旦他们诞下皇嗣,便开始用尽各种狠毒的手段为他们的孩子争取一个伟岸的前程。

而他的母亲淑贵妃不同,她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在这场后宫的大战中她渐渐退出,只专心照顾她的的两个孩子,无尘和无霜。

可是这场大战注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涉足,就永远别试图逃开。因为,总有人以为你在跟她们抢东西。索性,她们三番五次设计将眼看就快五岁的自己和妹妹谋害。

幸运的是,他的三皇叔早年和自己的母妃是旧相识,他的三皇叔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不保。就这样,在一次次的谋害中,他和妹妹侥幸活了下来。因为一切都深得三皇叔的庇佑。

看着后宫的斗争愈加激烈,他们的计谋更加歹毒。很多次,她的母妃想要为自己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可他的父皇始终不管不顾。母妃对父皇渐渐寒了心。

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三皇叔一次次冒死相助,这使母妃再一次爱上了三皇叔。慢慢的,她和三皇叔旧情复燃。

可是,这种违伦理道德的事注定是不被允许的,是会遭世人唾骂的。父皇很快就发现了母妃和三皇叔的暧昧。

“淑贵妃不守忠贞,违背人伦,私通衡王,赐三尺白绫,死于二皇子和四公主眼前,骨肉相看,长记耻辱,以警后宫。”

“衡王行事不正,有辱皇室,处以凌迟。”

父皇一道道圣旨将他幼小的心灵彻底宣溃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活活被勒死,受万人唾弃,后人诟骂。

自那以后,他彻底失去了所有人的爱护,他的父皇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震怒的神情。每天夜里,他都躲在门后提心吊胆地睡着,因为他总是觉得有人要杀他。而自己的妹妹则变得很要强,总是一次次的反击那些伤害他们的人。在妹妹的保护下,他才得以在这个恐怖的皇室长大成人。

噩梦恍如昨。微弱的灯火影影绰绰地照着漠沧无尘紧锁的眉,不忍离去。

东宫,望故楼。

沉沉的夜幕将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望故楼埋在一片浩瀚的黑暗之中,唯有那最高层,灯光隐隐,忽明忽暗,就像一片闪烁的星辰,与远处一览无遗的秦淮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遥遥相对,相得益彰。

飞檐上的翼角垂挂着一盏明晃晃的宫灯,宫灯将漠沧无痕单薄的影子拉得格外长。阿信忧心忡忡地拿来一件墨黑色的披风,细细贴在漠沧无痕的身上,几番劝归仍旧无果。

这已经是漠沧无痕来到秦淮后的第六个晚上,漠沧无痕总是习惯等所有东宫官议政结束后,自

己一个人登上望故楼的最高层,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远方。阿信从来都不知道漠沧无痕眼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就这样,注视着,沉默不语。

“我漠沧皇族想要得到的东西,只会紧紧攥在手中,从来都不会远远观望。”信誓旦旦的声音传来,惊跪了一旁的阿信,“痕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漠沧无痕听到父皇的声音,从容地收起了脸上不易被人发现的神色,转身参拜,回话:“儿臣承蒙父皇厚爱,拥有着父皇赐予儿臣的一切,无尽恩宠感激不尽,并不敢有其他奢求。”

十八年来,父皇给他的宫中用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赏赐的奇珍异宝充斥着整个东宫,加封的头衔已经到了无衔可加的地步。他知道,只要自己随便将一件珍宝赏给一个贫困的流民,这个流民转瞬将会拥有无尽的荣华富贵,这足以让他安享此生。他亦知道,自己身上随便一个头衔分给一个小官,这个小官世代都将会有享不尽的荣誉。可他的父皇始终都在问他同一句话,“你要什么?”。

“痕儿若是缺什么,定要告诉父皇,”漠沧皇双手扶起漠沧无痕,关心道。往前走了几步,眺望着远处的秦淮河,“父皇方才登楼之时,远远便看见痕儿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秦淮河,想必这秦淮河的风光深得痕儿垂爱。果然是父子同心,恰巧父皇也看上了这片秀丽风光,可喜黎桑皇被捕,如今天下形势已定,父皇决定在秦淮河畔修建一处雨花台,等雨花台一竣工,我们就在雨花台上举行庆国大典,朕要昭告天下,黎桑从此便是我漠沧的领地!”

闻言,漠沧无痕大惊失色,后退了一步,屈身直谏:“父皇,此事万万不可,修建雨花台不仅失了秦淮河原有的面貌,而且还要劳民伤财,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阿信听到漠沧无痕的谏言,顿时心生不安。

“整个黎桑都为我漠沧所有,秦淮也应该要有我漠沧的象征物。至于劳民伤财,那更不值得一提。父皇知道痕儿向来心善,所以父皇之前答应过你不滥杀仇人,但仇人注定是我风人的奴隶,让他们去修雨花台乃是给他们一条生路。”漠沧皇理所当然道。

漠沧皇所说之事发生在三天前。那日,漠沧无痕经过秦淮一带,一路的流民看得他触目惊心。他们躺在白骨皑皑的路边饿得两眼翻白,漠沧无痕停了轿,让阿信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分发给一路的流民。谁知,那些流民见到食物后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他们互相厮杀只是为了争得一块食物。后来这里的争吵惊动了守卫的官兵,官兵愤怒地要把他们全部杀死。漠沧无痕还没来得及下令阻止,一眨眼,所有流民都死于弯刀之下。有些人眼看就能吃上一口好不容易抢来的食物,结果已经没命了。

自那起,漠沧无痕知道,自己终究是绠短汲深,就算他能救得下眼前的流民,那些他看不见的千千万万流民迟早都会被杀死。

于是,漠沧无痕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顶着泼天的风险,草拟奏章,向漠沧皇请求停止

杀戮,留仇人一命。东宫官见了奏章,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死死哀求太子,放弃这个想法。他们皆言,若是这份奏章被漠沧皇知道定会勃然大怒,并引起漠沧皇的怀疑。就算太子饱受着漠沧皇的盛宠,可此事一出,终究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何况,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扳倒太子,他们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趁机弹劾。只怕到时整个东宫将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漠沧无痕却认为,与外面那些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相比,自己的仕途简直微不足道。仅管东宫官在东宫外哀求了一夜,奏章仍旧呈到了漠沧皇的手中。

打开奏章那一刻,漠沧皇彻底震惊,因为,奏章尾处竟留有太子血纹。

以血谏言,自古并不罕见。可那是漠沧皇室最尊贵的血脉,是天神赐予的福泽。从小到大,就算太子掉一根头发,那些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都会被漠沧皇拖出去乱棍处死。如今太子竟以血谏言,漠沧皇自然心疼至极。但漠沧皇细想,反正江山已取,这一步没什么不可退的。虽有诸多无奈,但仍允了太子的请求。

至于身后的悠悠众口,凭着对太子至高的宠爱,漠沧皇只是置若罔闻。

而这一切,随从阿信看得比谁都清楚。眼看漠沧无痕就要再次求谏,阿信急忙拉住了他,黑暗之处,神色凝重地朝他摇了摇头。

漠沧无痕这才犹豫了片刻,想来几日前的行为已经是父皇最大的容忍,纵有千般不甘,但,什么是更重要的事,他向来想得很清楚。他意识到,若再这么谏下去,就算父皇不起疑心,那些在暗地里日日夜夜监视自己的人终有一天会发现什么。

思及此处,漠沧无痕紧蹙的眉慢慢舒展,恭敬道:“既然父皇心意已决,儿臣听从便是。”

漠沧皇闻言,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朝向太子,叮咛道:“夜凉了,痕儿早些回东宫安置吧!”随后,随行的太监眼尖,引了路,同漠沧皇下了楼。

漠沧无痕弓着腰,目送父皇离开。转瞬,不甘地挥了挥衣袖,眼神落在了一片漫天的星辰之中。

“阿信,那个被人劫走的张通士如今可有下落?”漠沧无痕问,此时衣袖已经落在身后。

阿信回:“至今,下落不明。”

闻言,漠沧无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由于角度的原因,不易让人察觉,又道:“一边继续打探张通士的下落,一边去打听整个秦淮可能与秦淮地形结构图有关的信息。记住,行事小心,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阿信在他身边跟了六年。阿信的行事,他向来是放心的。仅管他知道漠沧无忌和其他藏在背后的人总是在暗地里跟踪自己,打探自己的一举一动,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向来喜欢将计就计,将一些流于表面的事刻意做给他们看。而那些秘密做的事情,总是那么让外人不易察觉。

阿信领命退了出去。随后,整个望故楼的灯光渐渐熄灭,只留下三个字在月光笼罩的黑夜里,熠熠生光。

第018章 不记得了

吏部尚书府邸。

由几个风人抬的轿子慢慢落在府邸前,轿帘被人轻轻掀开,一个身披绛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从轿中探出头,此人便是黎桑吏部尚书,季青云。

街市上华灯初上,街市行人甚少,时不时传来的殴打声和惨叫声划破了这个寂静的傍晚。季青云躬着身子正准备下轿,循着声音不禁抬头望了望,很快,风人手里的弯刀似乎正慢慢浮现在他的余光里。

季青云只觉得身后一阵冰冷,他感觉得到,此刻,那些无论是藏在暗处的还是守在旁边的风人的视线一定正聚焦在自己身后。顿了两秒后,季青云从轿子上走下,嘴里叹出一口不容察觉的冷气,随后便径直入了府邸。

平日入府,他都会习惯性朝里里外外的守门侍卫点头微笑,告慰他们一天的辛劳,但这几日一切都物是人非后,他只管迈着飞快的步子,眉目不改地往绿竹院的书房走去。绿竹院的书房是他这几天唯一能认真喘口气的地方。仅仅是因为那里,风人的视线少。

书房的门被小厮阿诚轻轻打开,季青云远远看着阿诚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便加快了速度赶入书房。

“季大人。”听到门开的声音,白饵从画屏中走出,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季青云摘下官帽,画屏前出现的身影让他顿了几秒,只见此人一身墨黑色的男装,三千长发高高盘起,被一根木簪子束着,反复打量,竟有几分面生。

“大人,这是水榭歌台的白姑娘啊,您忘了么?”阿诚接过季青云手中的官帽,继续解释,“白姑娘在此等了一天了。”

半晌,季青云才看清楚,原来是老故人来了。平日里,朝中事务繁多,案牍劳形,季青云总是会去水榭歌台听白饵唱小曲儿,而白饵的歌声似乎能懂自己的内心,久而久之,两人便经常在一起对酒当歌,谈论管弦之妙。数年来,白饵也算是季青云为数不多的知己。

“初次冒昧登门,叨扰之处还请见谅,只是如今事态紧急,小饵有难,恳请大人相助,”白饵双膝在地,声音有些低沉,“季大人,秦淮遭变故,白家数口皆惨死于风人手里,舍妹死里逃生,已不知去向,如今唯有大人可以助我寻得舍妹的下落。还请大人念在往日的情分,施以援手,小耳在此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白日,为了躲过秦淮一带风人的白色囚笼,白饵不得不卸去钗环,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如此才得以进入朱雀街。想来早年她与吏部尚书季青云还算交好,而朱雀街的整个治安都由季青云负责,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小桃桃,唯有季青云可以帮她。索性她便寻到尚书府冒险一试。

季青云看见眼前的故人这般狼狈,心中顿生恻隐,他扶起白饵:“白姑娘无需如此,快快请起。”

他记得,当初他许诺过白饵,若是在朱雀街遇上什么麻烦事,大可来尚书府找他。季青云向来就是这个性格,为官清廉,勤政爱民。若放在以前,但凡能帮的,他都会抽身相助。白日里,有无数亲眷登门造访尚书府,人人皆有大难,可眼下这个局势,那些人悉数被阿诚拒之门外。那些吃了闭门羹的人皆破口大骂,骂的都是一些翻脸不认人的粗鄙词汇。好人难做,要想做一辈子好人亦是难于上青天。那些受惯恩惠的人,又有几人知道季青云自身的难处。

而这其中的艰难和季青云心里那些难以启齿的话,阿诚都悉数看在眼里,他的心亦如明镜似的。阿诚跟了他大半辈子,

谄媚逢迎的,登门求助的,溜须拍马的,形形色色的人,一天到晚他都能轮流见上好几遍,这些人,他当然要拒之门外。但唯有白饵和他们不一样,白饵是真心与季青云交谈的人,她的话向来都是发自内心,即便她与季青云交好了,她也从来没想过借着这层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关系,从季青云这里奢求什么,名或者利,在她眼里皆若过眼浮云。

身处是非之地,且作为一个歌女,这些东西,都是难能可贵的。季青云看得清楚,阿诚自然看得清楚。白饵要来,是稀客,他断不会像其他人那般拒之门外,就算尚书府的风人盯得再紧,他也会想办法让她见上季青云一面。

“阿诚,”季青云唤,随后便从腰间取下一块金令,上面别无他物,唯有一个“风”字格外显眼。季青云转身将金令交到阿诚手中,吩咐:“拿着我的金令,速速去刑部查人,切记,勿让风人起疑!”

白饵立在一旁,看着被阿诚接过的那块金令,上面的字直逼她惊慌的眼眸,难道说,季青云如今是在为风人办事?为风人辅助朝纲?他所做的一切都受控于风人?不,不会的。季青云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而且不光她清楚,恐怕季尚书勤政爱民、赤胆忠心的名声在秦淮早已家喻户晓。

感谢的话,季青云可不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毕竟此事并无完全的把握,更何况,他早已听惯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话。

索性就让它腹死胎在,白饵刚启唇,季青云便邀白饵就坐。当他再次看向白饵熟悉的面庞时,眉间似有春风吹过,内心生起了一份久违的舒坦。他记得曾经无数个场景就像现在这般,二人对坐,谈笑风生,从简单的管弦音律聊到诗词格律。渐渐,朝中之事,他也毫不避讳,因为朝廷那些烦心事每每在白饵这倾诉完,他总能从白饵那得到几分灵感,颇有醍醐灌顶之效。

“自上次水榭歌台一别,没想到再次与白姑娘见面,竟在此处。白云苍狗,时移世易,唉,季某深觉有种过尽千帆之感。”季青云叹了一口气,眼前,似乎春夏秋冬疏忽而过。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白饵提起茶盏,耳畔泠泠作响,更显冷清,“眼下时局纷乱,千帆过尽之后,季大人可否还能看清原来的痕迹?”

季青云看着白饵递过来的茶,眉头暗耸:“原来什么痕迹,季某这双眼睛已经看累了。幸有故人眼前,还能亲自为季某奉上一杯清茶,”季青云提起茶,深深哂了一口,“可喜这茶还好还是原来的茶,没有变,也不会变。”季青云的语气透着很纯粹的喜悦。

“茶虽还是原来的茶,只是那品茶的心境,还会一样吗?”白饵笑着道,茶没有变,也不会变,那她所希望的东西,会变吗?

茶盏在季青云手中停了片刻,他似乎早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他的印象里,白饵在他面前向来都是直言不讳,而她口中的话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般,曲折蜿蜒。

“近日,白姑娘就在我府上住下,静候佳音。来日方长,时候尚早,咱两还能孤灯对影,聊上一宿的诗词。甚好。”季青云佯装大喜地点了点头,朝白饵望了望,好像在等待一个让自己内心足够平静的眼神。

白饵漫不经心拾起案子上的一本诗集,悠悠道:“既要聊诗词,不知季大人是想和我聊《九歌》中的‘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还是陈琳笔下的‘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亦或是《白马篇》中的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呢?”

季青云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耳畔传来的每一字每一句宛若一根根无眼的针,一遍遍刺入他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她终究是想问个明白,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说清,一切就像千帆过眼,怎么可能还能看清原来的痕迹。

季青云不敢再看白饵一眼,直直起身:“季某忽然想起还有一些公文要处理,我们改日再叙”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白饵信誓旦旦道,起身对向欲走的季青云,“黎桑骨鲠之臣,吏部尚书,季青云,您忘了吗?”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诗出他手,他忘了吗?

三年前,水榭歌台停泊着一叶破舟,从舟上下来了一个落魄书生,书生登了水榭歌台,要了一壶最名贵的好酒,那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盘缠。

书生半醉半醒一直饮到天明,嘴里大放厥词:“满腹经纶又有何用,满腔报国热血又有何用,一切只不过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倒不如一枕黄粱,靡靡之音中酣畅提壶,喝个醉生梦死。”说罢,书生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酒。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何其惨淡?”和他说话的是当时名震秦淮的歌女,也就是白饵,她笑着走过去,“惨淡之所以惨淡,是因为惨淡中永远藏着不为人知的生机。放眼望去,眼前可行舟的大河只有一条,既然千帆过尽皆行不通,何不逆水行舟?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因为他们向来都是追波逐流,圣人之所以为圣人,那是因为他们懂得我说的道理。”白饵在水榭歌台见过无数王孙贵胄,这种落魄书生还是头一回见。

书生两眼微醺,朝白饵苦笑了一声,继续提壶,准备大醉一场。白饵越看越气,索性抢过他的酒,大声问:“告诉我,你从前想做什么,今后想做什么,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我季青云此生一心入仕,只想当个好官,匡扶社稷,福泽百姓。可笑苍天愚弄,反反复复,七载光阴,皆是名落孙山,大志难成。”季青云倒在桌上,无尽自嘲。

当时那个科考态势,往往都是识大局者蟾宫折桂,而当时真正的政局,白饵再熟悉不过。自她成为歌女以来,上至朝中股肱之臣,下至王孙贵族,各种达官显贵她都接触过,而他们在水榭歌台谈的那些政事或者密谋的计划,甚至一些关于他们的秘腥,她都大致有所耳闻。

也正是因为她见过太多昏官和纨绔,但凡遇上真正想为百姓做点事的人,她都会尝试去相信。而季青云就是她选择相信的那个人。她当场与他言明:“若我能助你登榜,但请你不要忘记你今日所言,当个好官,匡扶社稷,福泽百姓!”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更有人相信他说的话,无异于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季青云相信了一个歌女。自此,他经常会来水榭歌台与白饵谈论诗文,白饵便将当今政局一点点告诉他。第二年,季青云果然不负所托,独占鳌头。

后来,短短一年,他便官至尚书。他也没有食言,成了人们口口称赞的好官。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熟悉的话再次在二人耳畔响起,同时也一点点勾起了那段最初的际遇。

“今非昔比,力不如前,记忆也跟着衰退,季某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季青云腆着脸,力不从心地晃了晃脑袋,淡淡道。

第019章 初见雇主

“季大人,您忘不了,您骗得过别人,但您骗不过听你说出此诗的人,您亦骗不过当初信誓旦旦说出鸿鹄大志的自己。”白饵看着季青云高大的背影,她发现,季青云确实比以往憔悴了不少。可她至始至终都相信,就算这个世道会变,体态神形会变,可一个人难能可贵的初心是不会变的。就算千千万万的人会变,季青云一定不会变。

闻言,季青云觉得莫名的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饵还是那个白饵,还是那个愿意相信世间一切美好正义的白饵,还是那个愿意在他耳边孜孜不倦提醒他去相信希望的白饵。可她终归还是一个女子,一个从未涉身于这场龙盘虎踞的政治较量的女子。她自然不知道对方的势力有多么强大,强大到让任何人无法喘息。他尝试过挽救一切,可一切已经是一场残局,任何孤勇,都只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季青云转过身,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三年前的一场混沌之举,那些信誓旦旦说过的话,就当酒后戏言,白姑娘何必记得那么清楚。”

“眼前您所遭遇的境况,本质上和三年前并无差别,现在的季大人,也只不过正喝着一壶烈酒,决意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而有些话,白饵还是要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因为他敢逆水行舟,他敢咬定青山,他走的是一条异于凡人的路。眼下多少王孙贵胄沦为风人的走狗,仅仅是因为他们当初的立场就不够坚定。而您不同,您有自己的初心,正因如此,您才步步高升,直入青云。”白饵道。

“沉舟侧畔千帆过。或许你能看清三年前的政治时局,但三年后的政治时局你未必能看清。你可知,明日我黎桑君主将要斩首于断头台,所有黎桑还没死的官员都得亲临现场,亲眼看着我国君主人头落地。杀一儆百,莫大的羞辱!”季青云紧着眉怒道,转瞬又无奈摇了摇头,“这足以说明,漠沧皇早已一手遮天,黎桑已是回天乏术,日薄西山。”

白饵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黎桑君主死了,不就群龙无首了吗?到时候整个黎桑都将分崩离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不,不会这样的,这只是一面。母亲常说,福祸相依,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白饵对上季青云的眸子,又道:“国难当头,君主将亡,定有众多谋士义愤填膺,那些贪生怕死的走狗会怕,总有人不怕,总有人会揭竿而起。一切总会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心存希望,只要初心不灭,不是吗?”

季青云无话可接,与其说无话可接,倒不如说,是他不忍打破白饵内心可贵的希望。毕竟,她一介女流,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能支撑她活下去的,唯有内心残存的一点希望和信念。同时,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白饵,那个能歌善舞的秦淮歌女,她有着一颗强大的自尊心,这颗自尊心非比常人。可是,她越是如此,眼下,对她来说,只会越增加自身的危险。

这个世上,本就知音难觅,他遇上了,却又生逢乱世。他突然很想念以前的时光,白饵只要在水榭歌台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他亦可一如往常同她谈经论道、解惑解忧。再静静听她唱上一曲,所有的烦心事都能顷刻烟消云散。

只可惜,回不去了。而他确实如白饵所言,他同三年前一样,正喝着一壶烈酒,准备将自

己灌得酩酊大醉。一边是风人的不可违抗的欺压,一边是曾经信誓旦旦的许诺,两边都是刺,无法作出选择,索性就不作选择。或许,这就是苟活吧。

突然,门外闪现出一个黑影,转瞬便是紧张短促的的敲门声。

季青云眼中闪过警觉的光芒,示意让白饵藏入画屏之后,以免节外生枝。灭了灯盏后,才把门打开。

藏在画屏之后的白饵,透过缝隙,她发现,进门的是一个穿得一身漆黑的蒙面男子。男子警惕地阖上门后,转头将面罩扯下,随后,季青云吓得跪在地上,紧急的声音传来。

“季尚书,本宫方才死里逃生,眼下风人正在远处追来,很快就要发现此处,你快想办法助本宫躲开追杀!”说话的人是黎桑太子,黎桑非靖。

季青云俯首于尘埃中,手足无措。他知道,若是风人追到此处,太子身份一旦暴露,不仅太子没命,自己也将彻底完蛋。可眼下情况如此紧急,还能有什么办法。一面是太子命令不可违,一面是风人追杀逼近。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回,他竟没有任何选择。无论如何,他都会死。或许,这就是苟活的代价吧。

“季尚书,你快给本宫想想办法啊!”只听得绿竹院开始有了一点点的躁动,只怕风人已经追到此处,黎桑非靖早已心急如焚,声音却略带几分无力。很明显,在刚才的逃亡中,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我掩护太子逃出去!”白饵从画屏中跑出,话中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看着太子的装束与自己无差,她只希望自己可以以假乱真,吸引风人的注意。

季青云猛然一惊,他很清楚,白饵虽一副男子扮相,可她仍是一介女子,若是最后被风人发现,定会没命的。

白饵无可奈何,只朝季青云道:“舍妹全凭季大人相助!”

说罢,白饵便从后院跑出去,试图将风人引到后院,掩护太子行踪。白饵深呼了一口气,她清楚,明日黎桑君主将死,太子已经死里逃生,若是太子得救,黎桑就还会有存活的希望。

现在,她只希望,季青云可以明白自己如今的选择。与季青云相处了三年,季青云视自己为知己,她何尝不把他当做知音。如今,若是能用自己的死,来唤醒一个酩酊大醉的好人,她觉得值。毕竟,在季青云身上,承载的不光是她曾经对他的希望,亦是无数秦淮百姓的希望,更是他自己可歌可泣的鸿鹄大志,那是一份世间少有的初心。而这份初心不该无声湮灭。从前他是个好官,希望他以后还能是个好官。

看着决然离去的白饵,季青云的双眼似乎彻彻底底地看清楚了。他突然很欣赏白饵的无畏和大义。国难当头,一个女子尚且如此,而他又有什么理由再摇摆不定?或许,知音相交三年,白饵完全读懂了他,而他却从未真正读懂白饵。

季青云猛然起身,听见后院风人一路追杀的声音,他意识到,他不能再醉下去了。曾经的许诺他的确没忘,也注定忘不了。

紫竹林外。

苍穹上铅色的云丝在漂移,池塘中的水晃荡着波纹,轻浪拍石,一轮明月支离破碎。

落叶满地的石路上,逃出来的黎桑非靖捂着伤口,谨慎地倚着紫檀木,藏黑色的布靴轻触石阶。

每一动一步,落叶发出稀松的声音。他眼里藏着七分小心,三分算计。虽然有人引开了追杀的风人,但这一路皆是风人的身影,仍旧不可放松戒备。

忽然,一股冷风吹过,杀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眼前陡然冒出三名风人,只见风人的弯刀迎风挥出,三道乌黑的寒光直取黎桑非靖的咽喉。刀还未到,深寒的剑气已经刺碎了夜风的肃杀。

黎桑非靖眸子霎时划过白光,后退了七尺,背脊已经贴上了一棵树干。

风人的弯刀已经随着变招,笔直挥出。黎桑非靖已是退无可退。

“嗖!嗖!嗖!”

三只金镖横空飞来,三个风人转瞬坠地。黎桑非靖倒吸了一口寒气,看着地上的金镖和眼前高大的背影,急问:“你可是神将司的人?”

将离回头,点了点头。随后,黎桑非靖便带着将离往紫竹深处赶去。

浮光破寺。

“皇兄,你怎么了?”寺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的女子扎着的高高马尾披在肩上一席漆黑色的披风上,披风下罩着一身铠甲,铠甲紧紧束着她纤细的腰,腰间配有一把金色的长剑。此人便是黎桑二公主,黎桑凤钰。

将离扶着黎桑非靖入了破寺,并将他安置在铺满枯草的地上,解释:“他逃了一夜,体力不济,而且身上受了重伤。”

“凤钰,他就是神将司派出的杀手,将离,”黎桑非靖扯着嗓子吃力道,“他将会帮助我们完成,完成刺杀漠沧狗贼的任务。”

黎桑凤钰看着身负重伤的皇兄,心中不禁生出万分委屈:“早在六天前,我们就向神将司发出了密函,为何今日才来赴约?你可知道,本公主和太子从风人的手中死里逃生,这一路受了多少苦吗?”

秦淮出事第一天,黎桑皇便攻占了整个聚龙城,短短一个时辰,整个皇宫便血流成河,悉数皇室被杀,黎桑非靖和黎桑凤钰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互换身份,才得以逃出宫去。黎桑非靖早听闻南靖允国神将司的威名,便安排宫外的一些贵胄,向神将司发出了刺杀漠沧皇的密函。

这一路上,黎桑凤钰为了能活命,可谓吃尽苦头。可她是黎桑的公主,生来便养在尊贵的黎桑皇室,自小娇生惯养,黎桑皇和皇后更是宠爱有加。如今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父皇被捕,母后被杀,哥哥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满腹委屈更是无处可述。而这一切的苦,在她眼里,无异于是这个迟来的杀手造成的。

“神将司接到刺杀的密函后,在下第一时间便从南靖允国连夜赶来贵地,从未有一丝一毫怠慢。而在下的任务只是在一个月内刺杀漠沧皇,其他的事一律与在下无关。”将离立在一旁,冷冷道。作为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但凡有人质疑神将司的效率和能力,在将离这里,是绝对不允许的。仅管身后的人是发出密函的雇主。

黎桑凤钰听罢此言,不但委屈难消,反而愈加愤怒。自她出生以来,就没有人敢这般与她说话,而这个不仅姗姗来迟还处处顶撞的杀手,无疑是胆大包天,黎桑凤钰深知此意难平,起身斥道:“放肆!好一个神将司的杀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不仅对本公主不敬,还至本公主和太子的性命不顾,你该当何罪!”

第020章 仇恨噬心

闻言,将离转身嗤笑了一声:“呵,将离身为一名杀手,在天下人眼里,早已是罄竹难书,公主若要治我的罪,恐怕还得等到下辈子。而且,我的任务是刺杀漠沧皇,今日救下太子已是大义!”

以往的将离向来只遵循密函上的任务行事,救死扶伤这种事,他从来都没干过。只是不知为何,来到秦淮后,不知不觉就破例了。不然,今日也不会在紫竹林外救下太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可喜,此行算是有所收获的,他找了这么久的雇主,总算是歪打正着被他找到了。

“你住口!你口口声声说你的任务是刺杀漠沧狗贼,本公主问你,那漠沧狗贼的狗头如今又在何处?”黎桑凤钰已经忍无可忍,满腔的怒火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将离的眼神从来就没有正视过那个所谓的公主一眼,他只是镇定自若地回:“密函上给我的时间是一个月,想要取漠沧皇的人头,岂非易事?我自然要细细筹划一番。”

黎桑凤钰见眼前这个人越发桀骜不驯,深深觉得,往日自身的高高在上竟被他肆无忌惮地一一夺去。此刻,她再也忍不了了,正想拔剑却被黎桑非靖制止:“那你告诉本宫,你的计划,是什么?”

“回殿下,将离近日一边寻找一名可以为我所用的诱饵,一边获取皇宫的地形结构图。一来等待时机以饵为诱,接近黎桑皇,二来熟悉各路地形,提早做好埋伏。只待时机成熟,直取漠沧皇的人头。如今,皇宫地形结构图已得,诱饵,”将离恭敬回道,谈及诱饵,语气生出几分迟疑,但这种迟疑转瞬即逝,“诱饵已经寻得。”

神将司中有一条对杀手的要求,那便是执行任务期间,必须忠于雇主,服从命令。如果说,一名杀手只能忠于一位雇主,在将离眼里,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是黎桑非靖,绝非是那个蛮横无理、自诩黎桑公主的黎桑凤钰。

“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明日我黎桑的君主将斩首于断头台!”黎桑非靖压着嗓子撕扯道。

今日他冒险秘密入城,本想与往日分布在朱雀街的一些朝廷命宫共议救出黎桑君主之事,却意外得知黎桑君主明日即将被斩首的消息。更令他不敢想象的是,朝中多数大臣已经背叛了黎桑,沦为了风人的走狗。一些泯灭良知的官员竟然还想过河拆桥,以抓获黎桑太子为筹,再到漠沧皇面前邀功,以此加官进爵。因此他才沦落到满城追杀。

思及此处,黎桑非靖两个被仇恨逼红的双眼登时泛起一道道凛冽的冷光。

听闻这个消息的黎桑凤钰忽然觉得有万千斤压在她的胸口,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爆裂了,碎断了。眼前忽然一片阴暗,就像黑沉沉的夜,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母后已经惨死,疼爱她的父皇明日竟要被处以死刑,风人丧心病狂的程度一时间让她无法想象。

“以黎桑皇为引子,引出黎桑残余势力,这显然是漠沧皇的一个圈套,明日若是出手,必死无疑!

”将离冷冷道,瞥了一眼方才还是盛气凌人如今却是惨淡至极的黎桑凤钰,又暗自摇了摇头,眼中透着一丝冷漠。死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常态,如今事态紧急,他不解,为何他们还这般弱势。

“本公主现在命令你即刻去死牢救出我的父皇!”黎桑凤钰阴着脸,语气中听不出是怒是平,总之与刚才的话风格格不入。

“我再讲一遍,我的任务只是刺杀漠沧皇。明日绝对不能出手,否则就只能和你父皇一起陪葬。”将离仍旧没正视她一眼,径直往外走去,心道:又是一个被亲情玩虐的人,可怜,可叹,可笑。

骤然,黎桑凤钰抽出长剑,闪烁的刀光照亮了她几乎要震裂的双瞳。将离的最后一句话无疑像一根火把,引燃了黎桑凤钰内心最后一根引线。

夺命的长剑犹如一条被惊醒的长蛇,吐着纤细的毒舌,直直逼近将离。将离耳边似乎早已闪过令他敏感的声音,从容地提起两个指头,完美地捏住了长剑的一端,一切犹如拈花一般轻松,只是,这朵花似乎还在挣扎。

将离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不自量力的轻笑,索性双指往前狠狠一拉,长剑转瞬到了他的手中。

等黎桑凤钰反应过来时,长剑已经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不得动弹。

“大胆!你难道要行刺黎桑公主不成?”黎桑非靖冷着眼,怒道。将离紧紧持着剑,不为所动,这个所谓的黎桑公主,他从未放在眼里。“还是说,神将司的杀手既要违抗雇主命令,又要放肆行刺他的雇主?你若敢谋害雇主,另一半酬金,神将司休想得到!”

神将司立于天下百年,其屹立不倒的原因便是它的利益,而维护这层利益的,便是交易双方的信誉。只有杀手绝对地服从雇主并配合完成刺杀任务,神将司才能拿到另一半酬金。从小就被灌输的至高信念,将离自然不会违抗。家族的利益在他眼里高出一切,他也向来不会因为其他念头而影响他对家族利益的维护。

从黎桑非靖讲出那几个字眼开始,将离的眼神就已经开始迟疑,他慢慢松开手,准备让剑回到黎桑凤钰的手中。

“啪!”

长剑瞬间滑落在地,还没等将离反应过来,从黎桑凤钰手中金簪飞出的三枚银针,已经刺入了将离的身体里。

将离抚着胸,单膝在地,眼中泛起一丝冷光。没想到,正是这片刻的迟疑,竟让他一时失手,让敌人趁虚而入。

黎桑凤钰猛地拾起剑,直逼将离:“本公主命令你,即刻去死牢,救出我的父皇!”

“不可能。”将离冷冷回道,无光的眸子里没有因此感到一丝畏惧。

走投无路的黎桑凤钰被逼得目眦尽裂,手中挥起的长剑不可控地往将离身上砍去。将离寂寂阖上眼眸,错乱的剑影在他眼前呼啸而过。相同的场景再次出现,他已然能做到从容、无惧。

很快,将离的衣服被砍破一个个口子,一道道鲜红的

伤痕巨细无遗地暴露出来。黎桑非靖看着发疯似的妹妹,吃力地扯着嗓子:“闹够了没有!黎桑凤钰,别忘了,你可是公主!”

黎桑凤钰停下手中的剑,一滴滴滚烫的泪珠顷刻滚落,她只觉得,漠沧风人带给她的恨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将离拭干嘴角的一抹血丝,再次挺直了身板,起身,一步步走出寺中。

寺中,一尊拈花微笑的大佛安静地盘坐在上空,一副普度众生的神情透露出一抹肃杀,支离破碎的琉璃窗外,几声冬虫的鸣叫在天际撕破了一个口子后,便销声匿迹。

囚奴囹圄。

倒在地上的白饵渐渐睁开眼睛,她发现现在的自己正倒在一堆枯草上,对面躺着的几个男囚好像正在睡觉。

渐渐几缕残阳照在那里,却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在残破的泥墙上泛不起一丝涟漪。那里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棺材坐落在这偏僻的角落,暗暗的,充满了压抑。白饵倚着眼前的栏杆站了起来,环视着周围。左侧是挨着墙就地搭起的一排排床铺,内侧的拐角处围着的一道墙似乎是解手用的,中央是一方瘸腿的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木杯和一盏水壶。眼前由木栏围起的牢门紧紧锁着。

白饵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关进了囚奴囹圄。

白饵顺着墙坐在枯草上,呆呆看着从天窗上照进来的几束光,眼中有些疲惫。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小桃桃深处一片火海,努力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她梦见母亲坐在白家院子里,笑着说起了曾经教导过她的话,她梦见父亲寻遍了真个秦淮都没有找到自己白饵无力地埋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又看了看对面那些沉睡的男囚,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忧虑。

男囚中若是被人发现混入一名女子,必死无疑。白饵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装下去,这是她目前能活命的唯一途径。

白饵慢慢阖上了眼,她忽然想起了和大哥一起去朱雀街采购年货的场景,华灯初上,人声鼎沸,那时的朱雀街一片繁华绮丽,充满着祥和与宁静。白饵心里越发坚定,那片逝去的繁华总有一天可以重现的,只要心里还存着希望。

牢房突然开了,守牢的风人把饭递了进来。其他几个男囚听到动静猛地起身,纷纷上前领早食。早食是一锅粥,风人进来时拿着若干个碗,明显是分配好的。白饵摸着饿扁了的肚子,看着桌上最后一个属于自己的盛粥的碗,食欲顿时疯长。

白饵伸手,一点点靠近近在咫尺的粥碗,眼里满是渴望。忽然,有人把这种渴望撕得粉碎。

白饵愣了愣,桌上的粥碗忽然不见了。而此刻她的眼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把它还给我。”白饵抬手,眼神落在属于她的那个粥碗上不肯离去。

“到了爷手里,就是爷的。”说话的男子横眉瞪目,整个身子养得肠肥脑满,四四方方的脸上留有几道旧伤疤和新伤疤。

第021章 以牙还牙

“还给我!”白饵盯着男子手里的粥碗,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再次伸手道,“我再讲一遍,把它还给我!”

“哼!”男子皲裂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眼里泛起一抹轻视的冷光,他轻轻往前挪了几步,弯下身子俯视着身下这个羸弱的身躯,就像老猫看着脚下的小老鼠那般。这个世上,他还没有听说过老鼠敢和猫抢食物。男子觉得颇有意思,两眼眯成一条线:“一个刚关进来的蝼蚁,有什么资格在爷面前伸手要东西?”

白饵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这个人的小心思,她哪里看不出来?

从她醒来那一刻起,她就发现这个男子占着两个人的位子呼呼大睡,而其他人被他挤得动弹不得,但却不敢有任何反应。到了拿早食的时候,其他人也是刻意避让,拿着自己的粥碗候在一旁,似乎在遵循什么顺序。而这个男子除了体型别人大,嗓门比别人响,在她眼里,和其他人并无差别。他如今此举只不过是杀鸡儆猴,一次次抬高自己的威严,好让以后陆陆续续进来的人都怕他。如此不仅能让新人臣服,还能巩固自己在狱中的地位。

这种人往往都是欺软怕硬,他再怎么作威作福,说到底都是在风人的地盘上撒野。若是再继续与他起什么口舌之争,不仅正中他下怀,还会引来风人,索性无视他,起身将他手里的粥碗夺回来,再煽动其他人:“大家还等什么?快过来盛粥!”

“”其他几个人攥着手里的粥碗,迟疑的眼神皆落在那锅粥上,众人脚上不敢动,不安分的双唇已经出卖了彼此。

“我看谁敢动!”男子见自己再次被无视,甚是可恼,看着白饵冲上来想伸手夺走粥碗,索性将手抬得越来越高。余光里,他发现居然有人敢蠢蠢欲动,眼神因此变得更加锐利。随后,“啪”的一声,粥碗从他手里轻轻滑落。

“你干什么!”白饵惊愕的眼神从地上已经破碎的粥碗猛地移到男子的脸上,男子收起空握的拳头,嘴角不徐不疾地勾起一丝冷笑。

“真不好意思,爷刚才手滑,没拿稳。”男子得意地笑道,饶有兴致地转头问其他人,“谁发发慈悲,把自己的粥碗让给这位刚进来的小兄弟?”

摇晃的脑袋接二连三在白饵惊悸的眼里浮动,热烈的耳畔传来零零碎碎的声音:“让他嚣张,这回活该!”

“自个都吃不饱,谁还给他吃!”

“自作自受,该!”

埋下头,白饵怔怔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那一阵阵既冷漠又愚蠢的话简直忍无可忍,这群人,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没想到竟都是一群不堪一击的蝼蚁,着实是可笑!一边要受着风人的压制,一边还要在这里忍气吞声,同为黎桑仇人,与他们共处一室,这简直就是一种耻辱。指不定此刻某个风人正在一旁偷笑,以此为乐。在风人眼里,与其让他们亲自动手折磨死仇人,倒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来得有趣。

白饵捏着一枚碎片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桌上那锅热气徐徐腾起的白粥。

旋即起身,弃了手中的碎片,踩着地上的枯草急步走到桌子旁,抬手便提起那锅白粥,眼神一厉,狠狠将之摔在地上。这一举动让牢里的人的冷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粥碗大吃一惊,白粥泼地的那一刻,他们冰冷的心仿佛被人顷刻间捏碎,掷地有声。

男子惊异地回过头,瞪着身后拿着半锅粥的白饵,颤着脸怒道:“你干什么?疯了不成!”

效果还不错,白饵微微一笑,不理不睬地继续倒光剩下的半锅白粥,倒得它一点都不留、一滴都不剩。她吃不了,其他人也别想吃,要饿大家一起饿。

看着一大锅稀薄的白粥一点点流淌在枯草上,慢慢染上污秽,怒不可遏的男子沉这半张脸朝白饵骂道:“你找死吗?”

白粥是所有人存活的最后希冀,如今有人将这视若珍宝的希冀毁了,男子尚且不能忍受,其他人哪里还能忍得了?他们纷纷扔下手里的粥碗,双拳紧握,譬如顽石,一个个犹如行尸走肉般黑着脸往白饵周身逼近。

余光淡淡扫过这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白饵嘴角若有似无地流出一丝冷笑,心中波澜起伏,刚才一个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现在竟知道张牙舞爪、装腔作势了?呵,只可惜,晚了!

白饵信手将手里的锅丢在一旁,云淡风轻地拍干净手里的残渣,悠然笑道:“你们是想动手吗?好呀,都一起上,都别手软,咱们索性就好好打上一架,打得越激烈越好,最好把外面的风人都引过了。如此,咱们自己人打完,再被风人抓出去一起打!到时候,咱们一个个都别想竖着进来!”

周围的人似乎不敢出声了,白饵一遍遍环视着一双双低垂的眼,她看得出,他们其中多数人眼里都透着很纯粹的畏惧。再看看地上那些被自己亲手倒掉的白粥,白饵突然后悔不已,哎,真是可惜了这锅粥。此刻这个牢笼里的人,又有谁不饿呢?

可她也不想这么做。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暂且还能待在这个鬼地方苟且偷生,但他们呢?一个个蠢笨如猪,不懂得报团取暖的道理就罢了,为何要倒戈相向呢?越想越气,反正要饿死,干脆骂个尽兴:“同是悬崖边上侥幸挂在歪脖子树上的亡命徒,不仅不知道惜命,反而还要自个斗得你死我活,平日里热闹日子过惯了,到了这里是不是嫌太冷清,非得找点乐子?还是说你们嫌命太长?既然如此,还在乎这一点吃食作甚?倒不如现在就取了地上的碎片,抹了脖子,早点去地下见你们的亲人,一家团聚,阖家欢乐,多好,何苦在这受罪!”

白饵的话犹如一记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所有人脸上。所有人脸上都渐渐变得通红,不是疼痛,大概是害臊。

而那个作威作福的男子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眼前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的臭小子似

乎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男子细细盯着白饵,明眸皓齿,一双眼睛比女人还漂亮,再听这声音,明明要表达一种吃人的愤怒,可听起来还是酥酥的,跟唱小曲儿的似的。总之,他是越看越怪。

白饵定在原处,感觉好像旁边很明显有一道火辣辣的光照在自己身上。自己话音刚落,这死牢的上空似乎盘旋着一种诡异的东西,这东西大概叫作气氛,诡异的气氛。

白饵又紧了紧眉,刻意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轻咳声,她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料,男子猛地伸出一只肮脏的手,重重落在白饵肩上,旋即捏住了她的肩,好像要把她拎起来。

要是放在以前,白饵准要狠狠甩他一巴掌,可眼下这个态势,那个卑劣的男子无非想试探自己,若是她此刻做出娇羞、怯懦、愤怒诸如此类的反应,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索性咬着牙,横着眼,忍忍就过去了。

无奈,白饵片刻的纵容好像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反倒是助纣为虐。

男子捏着白饵的肩只觉得手感非常熟悉,眯着眼想了又想,好像上个月去藏娇阁的时候就体会过这种感觉。

一切好像一点即通,熟悉的手感很快就勾出了往日那些他惯用的手法。顺着肩,往下移动,下面的风景越来越吸引他了。恍惚之间,男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感兴趣?难道是牢里待久了,天干物燥,寂寞难耐,克制不住了?不,可这熟悉的手感明明在提醒他什么,这手感怎么会那么熟悉?

果然,覆水难收,白饵本能地踹了男子一脚,借着丝毫藏不住的怒气,浑身解数顷刻间被召唤,双腿一紧,一把将旁边那个登徒子踹倒在地。

这一脚好像彻底把男子从睡梦中踢醒。周围的人也开始起哄,看着一直称王称霸的人摔成狗吃屎的样子,心里别提多解气了。男子瞪着两只不甘弱势的眼睛,踉跄地从地上爬起,一双拳头朝白饵迎面砸去。

“吵什么吵,大早上都在闹什么?”牢门外远远走来几个巡察的风人,“找死吗?”

一群人立刻吓傻,目光齐刷刷看向白饵,竟是不知不觉将她当成了主心骨,指望她能从中转圜。

“军爷,无事!”白饵猛地拉过登徒子,和他站成一排,背着牢门远远应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对其他人说,“还不赶紧把地上的东西处理干净。”

她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付诸于行动,男囚们匆匆忙忙捡起粥碗,几个人一时间找到不打扫的工具,索性趴在地上,掀起地上的枯草试图把地上的残渣掩盖,等他们做完这一切,听着脚步声也近了,白饵才后退了一步,轻轻转身,佯装着淡定,双手搭在木栏上道:“大清早的,军爷怎么来了?”

“吵成这个样子,隔着十里我都听到了,一场好梦被你们搅醒!”风人走近牢房,目光在男囚脸上一扫,“关着还不安分,都在吵什么呢?”

第022章 敢不敢赌

“没什么。”白饵捂着肚子道,“是我太饿,一心急,刚才盛粥的时候不小心把锅给打翻了,害得大家都没吃早食,大家正为此发愁呢。”

“瘦成这样,还想一口吃成胖子不成?”风人瞅了瞅白饵,又瞅了瞅旁边的那个男子,两人很明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几个风人突然笑出了声,“你出来,领过一锅粥,其他人都给我利索点,早点吃完,早点出来干活!”

其他人急忙应道:“是!”

看着风人渐渐远去,一群人吊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本以为会因此被风人抓出去毒打,没想到逃过一劫。

一旁杵着的男子同样如此,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本想给新人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却在这群人面前丢了脸,还险些惹怒风人。不仅如此,还被风人指桑骂槐一通,往日的威严算是彻彻底底地败光了。

此时,白饵已经端回了一锅新粥,看着热腾腾的蒸汽,白饵和其他人一样,早已欣喜若狂,纷纷拿起碗,准备盛粥。

可谁知,熟悉的场景又出现了,他们一个个拿着碗,都不敢动。

这积极的态势不应该延续下去吗?白饵好奇地盯着他们,无果,索性提起大勺,一个个往他们碗里盛粥。随后,其他人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白饵也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准备抚慰肚子里那只叫了一早上的小顽皮。

正当她准备开动时,余光里,那个登徒子觊觎的眼神扫了过来,耳边还听到了什么叫声。

白饵嘴角微微上扬,这会儿,登徒子的脸一定无比凄惨。算了,适可而止,白饵侧过身子,朝登徒子喊道:“还杵着干嘛?”随后从身后掏出了一个新碗,晃到他的眼前,“还不赶紧去吃!”

登徒子埋下头,弱弱接过白饵手中的碗,嘴角暴出一抹蠢蠢的笑。

很快,四四方方的牢房里传出一阵阵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像一首听起来能够让人觉得很舒坦的曲子。

这个闹了一早上的地方难得清净了,白饵那颗原本烦躁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不对!熟悉的眼神似乎又落在她的身上。白饵循着那地方瞥了一眼,果然,如她所料,又是他!

刚才就对她有所怀疑,这会儿,估计又生疑了。白饵心虚地东张西望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双腿轻轻分开,继而捧起手上的粥碗,狼吞虎咽,胡吃海塞。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白饵再一次悟出了这个道理。

“看你长得眉清目秀,还以为是文质彬彬的贵家公子。没想到你吃相却这么难看,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虚有其表,”那男子突然把坐的位置挪到白饵旁边,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肩,漫不经心地说着,“喂,老实说,你进来前,是不是经常吟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类新词去勾搭那些娇滴滴的姑娘?”

白饵诡异地盯着男子,前一秒还担心得要死,此刻已然心花怒放,咧开嘴朝他坏笑:“居然被你看出来了!?看来,呵,你也好不到哪去吧,那些什么勾栏瓦舍、藏娇楼等地方,没少去吧!”

“你这不废话吗,好男儿都喜欢去那!”男子放下手里的粥

,挨得更近,饶有兴趣道,“我跟你说,那藏娇楼”

白饵轻轻把自己手里的碗移得远远的,好像生怕他会激动地把嘴里的唾沫星子飞进碗里,那男子眉飞色舞的样子显然断了她的胃口,等到实在听不下去,也装不下去了,索性拉着嗓子,插了句话:“你叫什么!”

话音刚落,时间仿佛都静止了。白饵好像犯了个错误,她漏说了两个字。没想到一句随口而出的话竟引来一片片安静的目光,气氛已然尴尬到极点。

男子哑然地看着白饵那瞪大的双眼,翻飞的上唇轻轻黏上下唇,转瞬又分开,纳闷道:“你叫什么!”

白饵抿了抿双唇,郑重其事回道:“我叫白饵。你呢?”余光里,发现其他人已经继续回到了原来的状态,白饵憋着的那口气才敢认真吐了出来。

许是闹久了,刚有些平静祥和的氛围便极不愿去打破。如果说,男囚们心里念着的是自个儿手中那碗宝贵的粥,那么白饵心里念着的便是他们所有人手里的粥。

“你刚才讲那么大声干嘛?我又没聋!”受着氛围的影响,男子也稀里糊涂地端起粥,继续说着,“我叫王福,叫我福哥就可以了。”

白饵不屑地飘起双眼,真会占便宜,一看就是个人精,然后往嘴里灌了一口粥,又道:“对了,方才那风人说吃完干活,我们需要做什么?”

“你昨夜刚来这恐怕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凡是关进来的囚奴每天都得戴着脚镣到外面干活,前些日子为风尘府的人运花,这几天为不知哪家的官修建府邸,总之,要想在这死牢混口饭吃,就别想偷懒,也别想着能闲下来。”王福解释道。

果然和将离之前说的一致,秦淮一带和朱雀街的情况不同,秦淮一带的仇人被风人想尽办法害死,而朱雀街的囚奴却被关着做人力,可是,风人会放过他们吗?毕竟,难民营的那些男力修完城墙都要被杀死,如今他们的下场是否也会如此?白饵不解,又问:“既为死牢,那等我们干完活,岂不是都得死?”

“这就得看各自的造化喽,虽说漠沧皇前几日下了不杀仇人的令,但指不定你就在干活的过程中累死,摔死,或者说不小心惹上漠沧皇室的人,最后被打死,这些意外还是存在的。”王福无奈摇了摇头,接着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

不杀令?漠沧皇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令!何况,既然前几日就下了这个令,那么秦淮河边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仇人会死?白氏一家又怎么会一一惨死?这简直太可笑了!暂存于死牢的他们,只怕只是漠沧皇的一枚枚棋子罢了。

白饵静静看着手里的那碗粥,再也没有食欲了。她不敢想象,漠沧皇最后一步棋会是什么。

王福两手撑着膝盖,起身,看着走神的白饵,笑道:“赶紧喝吧,喝完,趁着脚还没被铐上,好好活动两下,瞧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公子相,估计待会没过几个时辰,你就要倒。”

她才不会倒,既然昨夜没死成,那她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次生的机会,虽然她从来都不信什么造化、命数之类的东西,但这

次就索性暂且安慰自己,相信自己的命是好的。

白饵这次没理会他,只是将她本无意再喝的东西一个劲倒入口中,王福说的并不错,只是太现实罢了,可现实就是现实,想要活着从囚奴囹圄中走出去,就得认清现实。

“知道喝了?”王福一边拉伸着双脚,一边道,“我还以为你怕死,没这个食欲喝下去了呢!”

白饵起身,重重搁下粥碗,然后回转头朝王福道:“王福,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

王福抬眼瞧了瞧白饵,口气还真不小,不过也是在理,关在这种地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骨子里多少会有几分勇气蹦出来,这大抵就是那些说书人常讲的大义凛然、义愤填膺吧,且看看他想玩什么。

“你福哥有什么不敢,你说,赌什么?”

“就赌我今天会不会倒下!”白饵道,语气里透着不可轻视的决然。

“好,你且说怎么赌。”

“若是我倒了,今后由我亲自为你盛粥,”白饵笑着回道,继续说出另外一种假设,“若是我没倒,你得帮我办件事,置于这事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总之不会损了你的颜面。”

王福想都没想,爽快答应:“好!这可是你自个说的,在场的,都能作证,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周围的人仔细听着,纷纷朝白饵摇头示意,他们心里就断定白饵会输。

“你不仅要亲自为我盛粥,还要双手奉上,并说‘福哥,请您喝粥’。”王福狡诈一笑,把刚才的话接上。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饵更是没有犹豫片刻,一口答应了他额外开出的条件。

众人长吁短叹,王福神完气足,而她却是久违的得意。她可没那么多心思和他们开玩笑,只不过是骗骗王福那个傻子的计策罢了。王福要替自己做的事一件事,是她最先有谱的东西。听说要去干苦力,还要带着脚铐干,还要在风人眼皮子底下干,这就避免不了一些磕磕绊绊,也难免会受伤。只是,今天是一伤,明天是一伤,这大大小小的伤一天天加起来,恐怕还没死,整个人就已经半身不遂了。到时候,就让王福去替她找药,未雨绸缪,以免后患。

而王福一个那么爱面子的人,她不用想就知道王福肯定会答应她,毕竟那是一个诱人的条件,何况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输,王福又能高明到哪去。

置于这个赌,断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赢,毕竟她是女子身形,体力自然比不过那些个个臂力结实的男子,但一个人越是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倒,就越是要想着不能倒,不能倒,千万不能倒!这个赌,也算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激励吧!

渐渐,风人来催工了,所有人陆陆续续从牢门走出,而王福无疑是今天走得最带风的那个。

日升月潜,可很快当他再次走进这个门时,却只能哑然失色地看着白饵一步步踏入牢房。

当所有人正被齐刷刷打脸时,再次回到牢房的白饵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牢房里躺着的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死死锁住了她的眼睛。

将离怎么会在这!

第023章 血染前尘

将离的出现和他如今的样子,着实让她心头一震。白饵推开旁边的人群,猛地冲了过去,虽然整个人已是身心俱疲。

只见将离斜躺在那儿,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嘴角边停滞着一丝血迹,左手更是异常的扭曲,修长的手上一道深痕,皮裂开了,可以看到里面鲜红的肉丝。俊气的脸庞上一处鲜红格外明显,鲜血从那里留下,触目惊心!一直蜿蜒入锁骨深处。原本的衣裳也被砍破,血渗了出来!

“将离!将离!”白饵跪在地上,惊慌地叫着,错乱的眼眸直直地望着原本动如脱兔的将离,她无法想象,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进来的几个男囚纷纷聚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一个个无奈摇头叹气,瞥了一眼后便走开,脸上透着一幅幅“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神情,然后一把瘫在床铺上,纵一刻也千秋似的,两眼一闭,好像再也不想睁开。其实在他们眼里,这种场面,在这个地方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将离的双目还紧紧地闭着,无论白饵怎么唤都唤不醒似的。白饵转身,从稀乱的人群中锁定王福,喊:“王福!还记得那个赌吗?你输了,别忘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听到声音,王福下意识地埋下头,跑到白饵身边,压着嗓子道:“谁不知道我输了似的,你又何必耗费力气,喊那么大声。”

白饵可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急着说:“你现在快去帮我找药,而且要找最好的那种,办不到你就别回来!”

“你疯了?待在这样的地方,我上哪找药去?”王福向来在乎自己的颜面,既然自己输了,便愿赌服输,但现在的白饵简直就要上天!看她白日的行为显然不是那种愚蠢的人,所以现在什么境况,她会不知到吗?现在让他去找药,还要找最好的,这不是有意为难他么。

“别废话!让你去就赶紧去!”自古成王败寇,既然主权掌握在她手里,她才不会手软。何况,眼下这般紧迫,办不到也得办。

王福哭丧着脸,他算是明白了,白饵没疯,但她要把他给逼疯!王福再看看她身后那个活死人,好像又明白了什么,抬头又道:“你需要药,该不会是为了救那个死人吧?”

“他不是死人,他还有救!你既然答应了帮我做一件事,那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去做,只要是我说的,那你就得去做!”白饵辩驳道。

“你在想什么呢?待在这种地方,人人自危,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舒服日子过惯了?嫌命太长了?”王福索性用白饵早上说的话给顶回去,叫她也尝尝自己打自己脸的滋味。

白饵已然没有耐心了,两手撑着地,爬了起来,朝王福道:“从我六岁开始,我就没过过什么所谓的舒服日子。置于命?我已经死了无数遍了,要真讲命,别人的命才是命!”

看着白饵凄凉的双眸,王福不敢再接话,借着纷乱的人群

,夺门而出。

渐渐,牢房里的其他男囚陆陆续续软趴趴地睡下,时不时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此时,白饵已经寻来了一盆热水,正为将离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她静静看着将离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她从未如此久、如此近地看过,她只记得他的一对剑眉透着与生俱来的孤勇,如今细细一看,竟是这般沧桑。就像,他已经经历过这漫长的一生,而半生的风霜皆悉数藏在那里,隐蔽地让旁人难以察觉。

她忽然记起将离一次次救自己的场景,秦淮街道旁的亦真亦假的责难、白色囚笼上的纵身一跃,那一幕幕,想在想来,颇是伤感。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将离一定是个好人,无论他曾经说过什么,或真,或假。

或许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在他们身上,都藏着别人不知道的故事而已;只是他们已经经历过这世间最坏的事,不再相信任何人而已,而那些胎死腹中的难言之隐便是所有的矛盾所在。

四处的灯火开始渐渐熄灭,整个阴森的牢房黑压压的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一层层压下去,这里就像一个地狱,不见天日的地狱。

慢慢,一束淡淡的月光悄悄透过天窗照在牢房的一隅,照在将离干净的脸上,更显冰冷。

将离就这样睡着,似乎不愿再醒来。白饵倚在一旁,不知不觉地阖上了沉重的双眼。

今夜,这里所有的人都因为劳累,像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安静地睡去。而将离似乎被下了诅咒般,无论醒着还是躺着,都得不到片刻安宁。不尽的梦魇缠着他,不肯放开。

南靖允国,神将司。

六月的南靖,阴雨连绵,滔滔河水像着了魔似的一层层漫上高高的长堤,花草树木悉数被淹没,再无生机。天雷滚滚,劈断芭蕉,不断翻腾的乌云一点点压断整片天空,一直压至万人敬畏的神将司。

“所有人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着,作为一名杀手,完不成任务,这,就是下场!”

神将司正大门前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穿着一席素白长衫,净得有些扎眼,女人冷峻的眼神从左一直扫到右,眼里的透着的杀气让所有人皆噤若寒蝉。这便是神将司的第三十任女主,虬姝夫人。

摄人心魄的声音刚落,虬姝夫人再次举起手里的惩戒刀,往身下跪着的两个人身上,来回各砍了两次。

右边的是八岁的将离,左边的是比他年长十岁的哥哥,将别。

“虬姝夫人,求您饶了九哥一命,求您饶了九哥一命啊!”将离一次次抓住虬姝夫人准备再次挥起的惩戒刀,跪地哀求。冰凉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眼角流淌的,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一个月前,九哥将别接手了一个刺杀任务。将别向来被视为整个神将司武功最高的杀手,只要是他接手的任务,不但能完成,还能超前完成。可这一次,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几乎每个神将司的杀手都要经历

一个过程:当他们到了十几岁的年纪,他们都会对情爱动心,这往往是杀手最难熬的一个阶段,熬过即生,熬不过,便注定要饱受情爱的煎熬,最后作茧自缚。

很显然,十八岁的将别没有熬过这一劫。

这次,在刺杀的过程中,他对要杀的人动了情,直到一月已过,他终究不忍杀她。神将司有这样一条规定,杀手若是任务逾期或者没有完成任务,唯有死路一条。将别动情在先,逾期在后,他注定难逃一死。

“作为一名杀手,最大的忌讳便是“感情”二字,一旦谁用了感情,就再也不是我神将司的杀手。生在神将司,不为杀手,便是死!”将离双手抓得鲜血淋漓,虬姝夫人却依旧面目不改地往二人身上砍去。

“将离,你快走开!不然你也会被她砍死的!”将别撑着最后一口气朝将离道。

将离却仍旧不肯离去。惩戒刀再次悬空而起,刀尖上的雨珠迎面落入他清澈的眼眸,转眼之间,将别就被最后一刀砍死。

整个神将司一片肃杀,唯有正门前静静流淌着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雨水。

就算如此,将离也少不了应有的惩罚。虬姝夫人所讲的“感情”二字,明显是针对将离的。神将司亦有这么一条规则:手足犯错,若是有人敢求情,同样要受严惩。

这便是神将司,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将司。江湖上许多人都敬而远之,就算是皇室也要忌惮三分。可他们却不知,杀手们杀人如麻的背后是外人看不见的一条条残酷命则。正是这些残酷的命则从小就培养出一个个冷酷的杀手,教他们六亲不认、教他们杀伐果断、教他们冷漠无情。这也是神将司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将离笔直地跪在地上,眼中盘旋的泪珠犹如冰封。将别的死彻底断了他对亲情的认知,虬姝夫人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这一刀刀教给他的不是恨,而是让那颗年幼的心变得更加冷酷,冷酷到对所有和感情相关的东西都不再动容,这便是神将司可怕的命则效应。

虬姝夫人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手上的力度也从来没有变过。即使将离已经被砍得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而眼前的的虬姝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虬姝夫人从来都不允许任何她的孩子叫她“母亲”,无论谁,从他们能开口说话起,对她的称呼,只能是“虬姝夫人”。因为,从她生下他们那一刻起,她与他们之间就只存在一层利益关系。

那日的雨下得好生猛烈,从未停息,从未断绝。它打湿了将离的衣裳,打湿了他僵硬的脸庞,亦打湿了他一个个周而复始的梦。

“求您饶了九哥一命!饶了”

一双眼睛猛然睁开,两个空洞的瞳孔比月色还要凄清。

将离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一回神,已然从梦中醒来。

听到呓语的白饵,旋即睁开了眼睛:“你终于醒了!”

第024章 含泪问心

睁开眼的白饵发现将离仍旧昏迷不醒,原来,刚才只是她做的一个小梦。

一道鲜红再次进入白饵的眼眸,将离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白饵忧心忡忡地撕下一块帕子,细细包扎着。

良久,王福已经摸着黑,匆匆赶回来了。白饵旋即跑过去打开虚掩的牢门,接过王福手里提着的包裹,只见王福两个眼睛黑得跟炭似的,他一句话都没说,倾斜的身子像鬼魂一般,飘到床铺旁。

“啪!”整个身子倒了下去,床铺斜斜地陷了一寸,支撑床铺一角的小木桩好像被压断了。王福却丝毫没有反应,不一会儿,嘴里开始唱起了歌,完美地跟上了其他人的节奏。

白饵愣愣地收回视线,悄悄溜出了牢房,早上去拿粥的时候,她记得灶房就在不远的位置,趁着夜深人静,她跑到灶房,煎了半个时辰的药。

靠在墙上的将离半眯的眼睛渐渐睁开,眼前虽然一直都是一片黑暗,但他能感觉得到,白饵的身影一直在他面前来来回回,不曾停歇。

直至嘴里被一点点喂入一口口液体,将离的意识才变得越来越强,他终于努力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白饵忽然停住了手里的药勺,将离终于醒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太久没有说话,将离的声音有些模糊。

白饵将手里的药继续递到他的嘴边,看着他安静喝下去,才安心回:“我被风人抓了,然后,就到了这里”

白饵突然有点纳闷,自己不是穿着男装吗?为何将离一眼就识破了?又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一直听得到声音,你的声音,我记得”将离撑住胸口,锥心的咳嗽声将话打断。

她不知道,从她和王福对话开始,他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白饵紧着眉,搁下手里的碗,突然就手足无措了,她虽穿着男装,但将离却认识她,将离昏迷之时还好,她可以没有顾虑地为他包扎,为他处理身上的血迹,但,现在不不不,这么说来,将离始终是有意识的,那么自己所做的这些,他岂不是都能感受得到?

越想越乱,白饵悄悄低下了滚烫的脸。

将离紧张的咳嗽声渐熄,微弱的喘息声随之而来。白饵提起嗓子,突然问出心头压了很久的疑惑:“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胸口闷着的那口气终于咳出来了,服了药的将离神色渐渐好转,白饵的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白日的一幕幕犹如一把把刀子,再次飞入他冷寂的眼眸。

那夜,挨了黎桑风钰数刀的他,迅速离开了紫竹林外的破寺庙,对于他来说,这区区几刀,根本不算什么,但黎桑凤钰飞出的那三根银针确是歹毒至极,若是及时用内力逼出还好,但后来的那几刀,已经惊动了五脏六腑的神经,三根银针因此越陷越深,直至五脏六腑。

受此重伤的他,耗尽一夜的真气,终是把三根银针逼出了体外。眼看天色渐亮,黎桑皇开刀问斩的时间也渐渐逼近。他知道

,纵然那日不是刺杀黎桑皇的最好时机,但那确是一个打探情报的良好时机。而刺杀任务给出的时间同样在逼近,他自知不能再耽搁了,索性撑着恹恹的身子赶去刑场。

但他没有料到,此行却会落入沧狼的手中。

面对迎面而来的一群风人,他已是退无可退,决定背水一战。若放在以前,以一敌众不成问题,但三枚银针早已耗费了他全部的真气。挨了数刀后,他就被沧狼抓回囚奴囹圄。

囚奴囹圄之中,沧狼再三逼问他此行的目的,他却绝口不说半个字。酷刑之下,将离终于坚持不住,彻底倒了下去。随后,便被关至死牢。

“将离,到底发生了什么?”白饵一次次看向他满身的伤痕和空洞的眼眸,心里的担心犹如海水,一层层漫上心扉。她从未见过将离这般神情,这种神情甚至让人感到害怕。

将离的思绪被白饵打断,他楞了好久,他想了很多很多,今夜的梦魇和这几日的遭遇就像三月疯长的杂草,枝枝蔓蔓,缠绵交织着,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又怎么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岂是像今日的事那么简单。

“将离你说话呀,你不是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你清楚自己的境况吗?你清楚吗?”白饵的视线已然模糊。一个人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才会变成这般模样,她遇人无数,将离一定是她所认识的人中心事最重的一位。“如果你愿意再信我一次,不妨把想说的告诉我?好吗?”

将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珠,心中竟隐隐作痛,他仿佛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他跪在大雨中,苦苦询问九哥那一个月所遭遇的一切,苦苦哀求他的母亲虬姝夫人饶过九哥一命。双唇微微颤动:“我来自南靖允国,”

“你来南靖允国,你叫将离,你是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这些你都说过啊。”白饵激动地把他嘴里的话接下去,这些话,她岂会不知?只是同样的话再次从他嘴里说出时,已经变了神情,语气也不再如初。

“那你可知,什么是神将司吗?”将离淡淡问。

白饵摇了摇头,对上他迟疑的眸子,等待他说出下文。

“神将司是一个世世代代生产杀手的地方,在那里出生的人,从小就要接受残酷的训练,六岁起,便要同有经验的杀手一同出去完成任务。我有十多个兄弟姊妹,可笑的是,至今,我只记得一个人的名字,他是我的九哥,他叫将别,每次出任务,他都会带着我,保护我。可是有一次,他没有如期完成任务,母亲亲手将他乱刀砍死,”话至深处,声音却越发哽咽,“我亲眼看着”

六岁,多么熟悉的字眼,或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白饵不禁打了个冷战,声音凄凉:“完不成任务就必须得死吗?那可是她亲生的孩子!”

我命由我不由人,为什么生来就要受制于人,这世上哪有生来就注定的东西?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一次失手,还要一刀定生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手足情深,世道无情罢了

!神将司从来不讲人间情暖,命看似掌握在别人手里,实则掌握在自己手中,唯有你足够强大,唯有你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杀手,你才有命可活!”他在神将司生活了十八年,这是神将司一点点教给他的道理,他看到的事情越残酷,他就看得越清楚。

听似言之凿凿,实则荒唐至极!白饵不禁轻蔑一笑:“将离你错了!你所说的命,那根本不叫命,真正的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来判断,由自己作选择,可你作过选择吗?如果没有,那你究竟是在为谁而活呢?”

为谁而活?同样的问题,十年前,他亦问过他的九哥,他们到底在为谁而活!可他清楚地记得,他的九哥严肃地对他说:“你不需要知道答案,而这种问题也根本没有答案,以后莫要再问,问了就得死。”

年少的将离居然信以为真。

看着白饵两只逼问的眼睛,炙热的就像一团火焰,这团火焰也渐渐催红了他的双眼,或许他只有一个答案,虬姝夫人。

“命是神将司给的,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们的母亲”

“神将司?神将司此举不仅违背天理,更有违人伦!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一个母亲将孩子当作杀人的工具,那她还配作母亲吗?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听到这个答案,白饵很不满意,他的母亲如此残酷,他竟然还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神将司,为了他母亲!简直可恨至极。

“她本就是一个杀手!”将离颤着双唇,神色变得凝重,“你可知,非议神将司的女主,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他分得清对错吗?”白饵才不管什么杀身之祸,直接接上上一句话,噙着泪质问道,很显然,她话中所指,不光是她的母亲,更是将离他自己,“他分得清吗!”

分得清吗?

白饵的话反反复复,句句犹如滚滚天雷,一时间响彻云霄,凄风苦雨在将离眼前一一袭来。

九哥十八岁,自诩才智过人,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这其中的对与错,他怎么可能分不清!他情愿死,也不忍去刺杀他心爱的女子。所有人都说他动的情,是劫,是要命的劫!神将司十多个兄弟姊妹,个个冷若冰霜,一次次维护、照顾他的人却只有九哥,九哥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他动的情,也不是劫!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才是那个真正分得清对错的人!

九哥到底还是骗了自己,到底为谁而活?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来九哥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敢把真相告诉自己罢了,他至始至终都在保护自己罢了!

将离眼中盘旋的泪终是滴落,十年前,阴雨连绵下,那双冰封的双眼终于冰消水溶!

将离半晌没开口,白饵知道,他终究比她想象的要好,就凭他梦中的呓语,就凭他对九哥的用心,就凭他对他母亲的维护!她岂会听不出,他方才说的什么非议神将司的女主会引来杀身之祸,那只不过是他在乎他母亲的另一套说辞罢了!只不过是他不敢亲口承认罢了!

第025章 故国千里

白饵越来越相信,将离不会是一个冷血的人,虽然他曾经那么漠视她眼里所在乎的亲情。一切只不过都源于神将司,源于这个非人的地方,它不像一种疾病,反倒更像一场瘟疫,世世代代都没有断绝,染上它的人,都会变得麻木不仁,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丧失自己可贵的灵魂,但凡有人想要从中自愈,都会被其他人一次又一次的感染,最后无疾而终。而将离一定属于曾经想要自愈的那一类人。

至于作为一个杀手,对与错,他分得清还是分不清,只有他自己清楚。她也不必非得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他自己清楚便好。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以命相抵,若要我看着我最亲的人死去,这命,不要也罢!”白饵的语气十分坚定,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经历了这么多,或许她早已看淡生死。那么他呢?他与他的九哥感情那么好,如果能重来,他又会如何选择?

昏迷之时,白饵和王福的对话之中,将离记得白饵说过一句话,也是类似的语气,他记得很清楚,她说,若真讲到命,别人的命才是命。她只不过是个毫无战斗力的女子,口口声声竟敢说以命相搏,但他知道,这绝非她的大话。他想起了风雪漆黑的难民营中她孤身一人去救她亲人的场景,她一次又一次不顾生命危险决意要找的她的妹妹的场景,这一幕幕不正是最好的证明?曾经他无数次被母亲责罚,他那群兄弟姊妹从来都只会低着头在一旁嘲讽,维护他的也只有他的九哥。他忽然意识到,她和九哥都属于同一种人。

只可惜年仅八岁的他,却没能有勇气以命相抵,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哥被母亲一刀刀砍死。他突然好后悔,真的好后悔。或许,这十年来,无数孤寂的时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最好的报应。

透过将离低沉的眸子,白饵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这世上不存在重来一次的可能,当时没有的决定或者不敢下的决定,即便日后有、日后敢,也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场空谈罢了。

“你坐直一点,赶紧把药喝了吧。”白饵重新端起地上的药碗,外面天寒地冻,死牢里的深夜,更是冷得像一个冰窖似的,隔着一层瓷片,就能明显感受得到,碗里的药已经凉透了。

将离拉回思绪,紧着眉,努力将身子撑起,试图坐得直一些,奈何却惊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阵疼痛犹如刀绞。

“嘶…”

“你没事吧?”刚落到掌心的碗再次放回,白饵来不及多想便把身子凑近,帮忙扶着,将离这才一点点坐直。都怪她大意了,忘了将离身上还有伤。

看着白饵脸上流露出自责的神色,将离的眼中仿佛蒸腾出一片温热的霞光:“无妨。”

“快把药喝了吧。”白饵拾起碗,将药勺轻轻递到他的嘴边。

将离低下头,他发现白饵的眼中充斥着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他见过,是在她一次次从他的手中挣脱,决意要回去找她的母亲的时候,是她不满自己的言语,一

心要去寻她妹妹的时候。他从未想过,那些他从前读不懂的东西,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次,无关她的妹妹,也无关她的母亲。

而这一次,他终于读懂了。

将离抿着唇,将药一点点喝掉,忽然问:“白饵,你为何要救我?”这个问题,从她动怒要挟王福去为她找药那一刻起,他就很想问。难道她不明白,如果他死了,不就再也没有人会要求她,作他的诱饵了么?

“因为你救过我。我母亲说过,都在虎口边生存,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能忘记别人天大的恩情,日后若有机会,定要重重相报。”白饵不紧不慢地说,虽然她曾经以为,将离救自己,只是为了让她甘愿作他的诱饵,但话说回来,若不是他一次次救自己,或许她早就死了。恩是恩,怨是怨。是恩情,就得像母亲生前说得那样,记着这份天大的恩情。但凡她有一口气在,她便会涌泉相报。

“但我曾经说过,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有价值的人,本质上,只是为了,让你作我的诱饵。”将离不解道。前半句话,他确实讲过,她不可能会不记得,至于后半句话,她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料到了吧。

“那只是你眼中的利益关系,而我更看重的是这份情义。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摆在秤杆上等价交换。如果一个人事事都以利益相待,那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世间真正的快乐是什么。”白饵回道。虽然他还是把实情亲口讲说出来了,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意。

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和他的母亲就只存在利益关系,这种利益关系,是神将司从小就教给他的道理,也是他从小到大行为举止的所遵循的准则,它好像一出生就刻在他的骨子里。至于白饵说的“情义”二字,仅仅是九哥教给他的。

白饵的话字字如雷,十年之久,他竟麻木到不知何为快乐。

“让我作你的诱饵,应该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吧,”白饵忽然问,上一次见他,他就一直让她做他的诱饵,却从来不知道,为何需要诱饵,而今日再见,她总觉得,此事与他来黎桑有关,“难道今日你所遭遇的,和这有关?”

事到如今,话题既然已经转到此处,他也不想再对她有所隐瞒,解释:“数日前,神将司接到一封来自黎桑皇室的密函,密函上所写,一月之内,取漠沧皇人头。这便是我来黎桑的目的,而昨日与雇主相逢,却惨遭毒手,今日才失误落入风人之手!”

原来他要刺杀的人是漠沧皇!无论将离之前做过什么,如今此举,那便是对黎桑有利的。她果然没有看错人!白饵揪着的那颗心终于轻松了。

只是究竟这雇主为何要下此毒手?白饵没有再问下去。既然是密函之类的东西,她本就不应该知道,至于其他,再问下去,只会让将离为难。

“没事,只要我在,定会帮你!王福给的药我都看过了,都是上好的名贵药材药,这里还有一些专治皮外伤的药,等王福醒了,我让他帮你抹在

身上,用不了多久你便可痊愈!”白饵笑着说道,接着便打开包裹,拿出其他的药。

将离静静看着白饵为自己忙碌的神情,那一刻,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既然她没有再提诱饵一事,不管此刻还是日后她内心是如何想的,此事,他都不会再提。她说得对,一个杀手若是连对错都分不清,他便不是一个真正的杀手。白饵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不应该为自己去白白送死,他更不应该去阻挠她的选择。当初他没有勇气去救自己的九哥,而如今她却愿意豁出自己的命去救自己的妹妹,若是他再阻挠,那么他和当年的母亲又有何区别?

神将司无情,雇主无义,他只想像九哥那样能给自己做一次决定。

死牢的天窗外,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散发出迷人的光辉,淡淡的月光把死牢一角照得越来越亮,两个人的轮廓在黑暗里渐渐清晰。

白饵坐在将离身旁,隔着天窗,抬头看着那轮明月,心里越发期盼秦淮迎来春季的那一天,她知道黎桑并没有彻底死去,她还有希望。

“和我讲讲你和你九哥的故事吧!”白饵盯着那轮明月,忽然问,“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他叫将别。”将离笑着回,借着迷人的月光,将离发现,今夜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皎若星子,格外动人。

白饵忽然觉得特别有意思,朝他浅笑道:“你叫将离,他叫将别,离,别,”白饵停了片刻,眸色突然淡了下去,“为何你们的名字听起来那么伤感?”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本就聚少离多,谁愿别离。

“九哥曾经告诉我,杀手,每一次出行,吉少凶多,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我们便唤作,将离,将别。寓意着,每一次出行都要做好离别的准备。这是父亲生前告诉他的。”将离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止一次在白饵面前如此伤怀。

将离的父亲在他还未出生,就在完成刺杀任务的过程中意外身亡,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生前早早就将所有人的名字定好。或许,父亲留给他的,只有这个宝贵的名字。

曾经,在白饵记忆里,她对杀手的认知,除了武艺高强、残酷冷血、高深莫测,便再无其他,但从今日将离的话中,她却感悟良多。

杀手的命运本就残酷,而将离生来就注定要为杀手,他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秦淮生变,她面临的只是一次离别,可将离从年幼开始,便要面临无数次离别。南靖允国与黎桑遥遥相隔,这千里万里的思乡之苦,世上又有几人忍得?

他,故国犹在,却要夜夜梦中相见。她,故国眼前,却犹在天边。

此时的月光本是美的,思及此处,却越显凄迷。

那一个个伤感的字眼,就像一片片花瓣,静静飘落在二人眼前。

“将离,你可知,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第026章 暂收凤冠

“相聚?”将离困惑地看向白饵,他最亲爱的九哥已死,又如何再聚?

白饵不作声了,她阖上了疲惫的眼眸,很快就睡着了。

将离静静看着白饵沉睡的脸庞,一个那么要强的女子,现在看来,竟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而往后,该有多少个夜凉如水的日子,她要这般提心吊胆地睡着。

夜寒霜重,月华如练,死牢一隅,两道重叠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二日,紫竹林外,浮光破寺。

午后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浮光破寺的窗户上,窗户上的玻璃都破了,一阵清风吹来,窗棂上爬满的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轻轻飘摇着,网上的蜘蛛似乎受到了惊吓,飞快地沿着窗棂,一直爬往墙角,墙上的血迹犹在。

那是十多个浮光僧的鲜血。漠沧风人屠城,残暴无比,这些浮光僧自然难以幸免,墙上留下的血迹,都是他们死死守护浮光的象征,每一寸血痕,都代表着忠诚、本心。

寺中大堂正中,供着一尊佛像,佛像左右各有两只高高的灯盏,火光随风浮动,照得佛像后那墙画壁熠熠生光,画壁中的天宫美女愈发灵动生姿。

佛像穿着一身破了几个大洞的肮脏袈裟,佛像的手指头也掉了好几根,一切似乎面目全非,但佛像上那对慈善的眼睛却从未变过,他认真地注视着身下正在虔诚焚香的男子,嘴角流露出的,始终看不出,是喜是忧。神仙的心思,凡人莫猜。

佛像下的人是黎桑非靖,他左右摆灭了燃起的火焰,面朝佛像,三支香与额相齐,拱手作揖。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了极致。随后用右手揽着袖子,左手将三炷香插地直直的。每步流程,每个细节似乎都十分娴熟。

“皇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烧香拜佛?”黎桑凤钰掩上门,一步步朝佛像下走去,手里的竹篮重重落在香案上。竹篮里有一些食物。

黎桑非靖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并没有做声,而是认真叩拜。礼毕之后,他才小心起身,揽着袖子,不紧不慢地从香案上取了三支神香,转身朝向黎桑凤钰:“祭拜一下先皇先后吧!”沉重的两道眉压了下去,神香递到了她手边。

“父皇没有死,我不拜!”黎桑凤钰长袖一挥,三支神香转瞬扑落尘埃。一夜之间,父皇变先皇?呵,呵呵!要她接受这个事实,难如登天!

腮帮登时僵硬,黎桑非靖抬手而去,一记耳光狠狠落在黎桑凤钰的脸上:“先皇的头颅正高高悬挂在聚龙城的城门之上,尸骨未寒!你身为黎桑公主,自欺欺人,屡屡冒犯,这是对先皇的大不敬!”

打散的青丝凌乱地遮住了黎桑凤钰半张黯然失色的脸,她半晌才抬眸:“你以为你有多明白?你以为你有多敬重?大厦将倾,国将不国,可你还不是照样在这里做着一些既可笑又毫无用处的事情吗?”

她只不过是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罢了,他却一点幻想的东西都不给她留,凭什么!

“先皇逝世,你以为我不难过吗?大厦将倾,你以为我不恨吗?我为了召集朝中权贵,险些落入风人之手,如今还是身负重伤!”黎桑非靖暗淡的眸子凑得更近,“而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国难当头,朝中多少大

臣匍匐风人脚下,摇尾乞怜,忠心事主、愿意追随的人根本没有几个!你倒好,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重伤将离在前,逼走将离在后,如今这局面岂是你想掌控就能掌控的吗?”

听到熟悉的字眼,黎桑凤钰就不满了:“那是他咎由自取!”将离只不过是一个替自己卖命的杀手,皇兄竟拿他来压她,可笑!

“刑场当天,多少毅然反抗之士落入漠沧皇的手中?这些你难道没看见吗?若不是将离那夜提醒并誓死阻拦,恐怕你早已主动送入风人的刀下,成了风人的刀下鬼!”黎桑非靖一语道破,犹如当头棒喝。

闻言,黎桑凤钰下意识低下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誓死阻拦?将离挨她数刀竟是为了泄她心头之恨?如今想起,若非是将离的缘故,以她的性子,估计那夜她早就冲去死牢,拯救父皇。这么说来,那飞出的三根银针,岂不是但,但要她向一个手下认错,那是万万不能,这可不符她的身份。

黎桑凤钰忽然抬起头,怯弱却不失自尊地回道:“将离他只是一个听命于我们的杀手,皇兄你何必为一个杀手说话!”

“将离来自神将司,他的谋略与武功深不可测,眼下,将离亦是我们唯一可信之人,日后,你对他的态度,还是放尊重些好!”落魄至此,她还是这般高傲,她究竟何时才能正真长大!黎桑非靖看着凤钰,眼里充斥着担心。

天大地大,凤冠最大,她可不能低头,黎桑凤钰犟嘴:“皇兄!”

“好了,休要多言,为今之计,唯有速速找到将离,再进行我们下一步的计划。那夜他挨了数刀,又中银针,估计这会很可能已经落入风人手中,你速速去把他找回来!”黎桑非靖笔直立着,两手落在身后,语气变得严肃。

堂堂黎桑公主去寻一个下人?滑天下之大稽!这会儿,她自是不愿意,索性背过身去,喃喃道:“凭什么我去?我才不去!”

“事情因你而起,你不去谁去?”黎桑非靖无奈呼出一口冷气,继续道,“莫非,你是想让我负着伤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黎桑凤钰退无可退,亦无处辩驳。今天这事本就是她做得不对,如今将离的事情也被搬出来了,总之处处都是她理亏,再胡闹下去,就真的有失理智了不过,眼下的局势她看得清楚,皇兄伤还没好,而时间也越来越紧,很多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黎桑非靖见她不做声了,便提起香案上的篮子,轻轻转动佛像旁的灯盏,佛像后的画壁随之分成两半,缓缓拉开,里面是一个被黑暗欺压的密室。

“切记自己的言行!早去早回!”黎桑非靖提醒完,便入了密室。

看见密室的门缓缓阖上,黎桑凤钰也走了,不过,刚才那句话,由于窗外的风太大,她好像没听见。

囚奴工地。

寒冬料峭,阳光灿然。偌大的工地上空万里无云,偶尔有飞鸟划过。

随着一阵指挥声,一根厚重的木梁悬空而起,无数尘埃纷纷坠下,木梁精准地落在两根拔地而起的柱子上,六七个囚奴转眼像漏了气的纸灯笼,干瘪无力,这一动,好像用完了他们毕生的力气。

挥舞着长

鞭的风人时不时飘荡在工地上,所到之处,必传来此起彼伏的鞭子声。

鞭子声逼得越近,囚奴们干活发出的声音就越大,这边呼唤同伴,那边卖命嘶喊,各种声音抑扬顿挫。

“王福,咱们都干了这么久了,修建府邸这么大的工程量,到底是为谁修的啊?”白饵擦掉额头上的大汗,回头望向王福。

王福猛地从地上抱起一袋沉甸甸的沙袋,眯着眼,牙咬得紧紧的,憋出几个字:“你若问我,我且问谁?”僵硬地步子摇了片刻,沙袋重重落到推车上,这才如释重负,“风人要干什么,与我们有何干系?咱们只管好好干好自己的活,有口热粥吃就行咯!”

“我看你就是头猪,除了吃,你还能干啥!”实在是无语了,白饵索性捧起旁边的大笼子,恨不得往他头上盖。

将离怀抱双手,闲坐一旁,揶揄:“这笼子装他挺合适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不禁弯腰捧腹,不能自已。

王福这就来气了,白饵昨日把他耍得团团转就罢了,今日还来取笑她,更过分的是,将离还同他一起戏谑,真是世态炎凉。

“将离,你可别忘了昨天是谁给你找的药,谁给你擦的药,今天,你们福哥我不伺候了!哼!”愤愤不已的王福一把推开眼前的糟心笼子,径直地走开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道不同,不相为谋,哼!

看着王福失意离开的样子,白饵急了,他不擦药了,那谁擦!?索性追了上去。

看着渐渐消失的白饵,将离刚想追上去拦,一只手却被人反手抓住。

“将离,快跟我走!”熟悉的声音传来。

将离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黎桑凤钰:“你来作甚?”其实,他也不过是明知故问,她和黎桑太子的境况他岂会不知?他们始终是要依靠他的,而唯一让他感到好奇的是,她哪来的勇气,肯纡尊降贵来这里找他?

“本公主是来救你的,快跟本公主走!”黎桑凤钰看着他这副表情,一下子就不爽了,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却仍旧摆出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哪怕连一个意外的神情都没有吗?

“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安全,到时候,还指不定谁救谁。”将离挺直了腰板,两手插于胸前,微风时不时扬起他额前一缕发丝,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完全看不出受过什么伤。

“你!”你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以下犯上,今天定要叫你尝尝本公主的厉害!黎桑凤钰把嘴边的话活生生给憋了回去,她自知这里绝对不是吵架的地方,若是引来风人,她的身份因此曝光,岂不是得不偿失。于是,话锋一转:“你走不走!”

“恕难从命。”将离淡定回道,这里终究还是风人的地方,黎桑凤钰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何况,现在绝不是离开的时候。

看着黎桑凤钰动怒的神情,恐怕又要惹出事端,罢了,不与她争执,先走为妙。思及此处,将离准备转身就走。

看着将离漠视的眸子,黎桑凤钰忍无可忍,猛地抽出剑鞘中的长剑,决意要往将离身上劈去。

“将离小心!”

远处,白饵惊慌的声音传来。

第027章 此情无计

“啪!”

将离脚上的锁链猛地被劈开。黎桑凤钰将剑干脆利落地收回剑鞘,准备将将离带走。

从远处飞来的白饵,一把将这个偷袭将离的女人推倒在地,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喘息声。

还没等倒在地上的黎桑凤钰反应过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鞭子声!

将离和白饵眸中一寒,知道此事不妙,而风人的身影此时已经在转角处闪现。

白饵眼里扫到那个大笼子,旋即拽起笼子,猛地盖在黎桑凤钰身上,随后便坐了上去,死死压着。

与此同时,将离也索性席地而坐,断开的脚铐藏得严严实实。

“你们在干什么呢?”

巡查的风人脚步飞快赶到,眼前的两个囚奴竟然淡定地坐着。

白饵和将离忽然面面相觑,显然还没想好理由。

“赏花。”

“赏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答案仅有一字之差,区分度高得不能再高。

这两个囚奴是把他们当傻子吗?对,他们就是傻子,风人好像也懵了。

“……”

可能是招牌动作已经养成了习惯,风人二话不说举起鞭子准备往二人身上抽去。

“你们竟然在偷懒!都不要命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白饵望了望,原来是王福,这家伙果然还是回来了。

“你们两个蠢货,找死吗?还敢在军爷眼皮子底下偷懒?舒服日子过惯了?嫌命太长了?”王福两个吃人的眼睛从将离瞪到白饵,然后再转向风人,两道眉已经弯下来,“军爷,这两个蠢货何须烦扰您动手,小人替您教训便好。”

王福唯唯诺诺地伸出手,将风人手中的鞭子小心地放在手心,细细盘好,又抬头望了望天:“军爷,此刻乃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这块地不能遮阴,咱换个地?”

风人亦跟着王福的视线,抬头往天上看了看,好像也不无道理,于是收了鞭子,接着往前走。

见到风人走开了,白饵捏着的手心也渐渐松开,王福讲的是什么鬼话?这数九寒冬天气本就冷得人,谁不希望沐浴暖阳?他说出这话时,白饵差点要晕过去……还好那群风人刚才就被他俩弄晕了,好险,好险……

王福拉长着脖子,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风人一点一点走远,这内心亦是格外的爽,没想到风人竟这么给他面子,他的身份好像忽然之间直接升了一个档次。不过更爽的是,方才借机骂得白饵和将离一个屁都不敢放,总算是解气了……

将离看了眼白饵,眉头一挑,白饵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空寂的时光里,二人相视点头,趁着王福还没回头,将离拉着白饵的手飞逃而去。

听到脚链声,王福头一转,两个人居然跑了!眼前,一个笼子突然弹了起来!

王福吓了一跳,更可怕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整个过程就像在看一个大变活人的戏法。

黎桑凤钰恼怒的眼睛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她要找的人居然都不见了!

“姑娘,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王福贼溜溜地看着她,这女子的姿色仔细一看还真不错。

黎桑凤钰再寻无果,心里突然蹦出了杀人的冲动!

忽然,她走了。王福本想伸手阻拦,看着她离开时凄厉的神情,又怯懦地将手收回,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婆娘,是个狠角色。

风尘府。

风尘府的大门被人轻轻拉开,门外丝竹之声隐隐传来,靡丽曲调此起彼伏,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缭绕其间。此时方是申时,清波坊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清波坊的路面极为宽阔,一直沿着东西方向各自铺展开来。此时车马出入极多,车上多载有盛装佳丽,各色发髻步摇让人眼花缭乱,就连被车轮碾过的尘土都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她们都是当地一些贵胄的千金,每天在风尘府来来回回的轿子数不胜数,其中有一半都只是为了能够伺机看上府中的主人一眼。他们为了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个个费尽心思、想尽法子。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一些自诩貌比潘安的男子,他们一个个打扮得妖冶动人,风骚绝代,那些女人看了要么忍不住春心泛滥,要么掩面而妒、自惭形秽。因此,这里也时常出现这样的盛景:锦绣华服延绵十里,宛如一片春季的花海,生机勃勃,璀璨动人。外面的人都在传,清波坊已经提前步入了春季。

忽然,莺莺从门内走出来,裙摆熠熠如雪,更似月光倾斜流泄,步态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不施粉黛。与那些珠光宝气的人相比,莺莺倒像是一股清流。

泛滥的春色每日如流,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可言。莺莺收回视线,抬眸往东面的官道望去,时间刚刚好,她要等的人来了。

一顶与众不同的轿子轻轻落下,轿子上坠着的金色流苏随风飘扬,轿子里走出来的是漠沧太子漠沧无痕,旁边阿信亦相随。

莺莺和两个守门的侍卫作了礼,作完礼后,往日的莺莺此时已经退在一旁,恭迎太子殿下入府,然而今天,她却立在原地,没有作任何退让。

阿信见状,急忙使眼色警示她退下,莺莺向来知礼数,懂分寸,今日……

莺莺没有在意阿信的眼色,只是屈着身子,朝太子殿下道:“太子殿下,今日我家公子无意见客,请回吧!”

莺莺疯了不成?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让太子殿下吃闭门羹,阿信刚要发话,漠沧无痕便问。

“我二哥可是染了风寒?”

“回太子殿下,无。”

“可是遭了父皇的责罚?”

“回太子殿下,无。”

“可是遇上棘手之事?”

“回太子殿下,无。”

二哥不见客向来只有三种原因,而这三种他从未碰上,但今日碰上,总总皆无,这其中莫非还有隐情?漠沧无痕将手负在身后,神色暗变,疑:“二哥是不愿见客?还是不愿见本宫?”

“回太子殿下,公子无意见客。”莺莺屈得更低,始终不敢抬眸。

在他的印象里,莺莺见他,犹见二哥,言谈举止皆是大方,今日谈吐却是晦涩,得不到答案,终难释怀。“莺莺,你抬头见本宫回话。”

“回太子殿下,公子,无意,见客。”太子殿下的吩咐莺莺不敢不从,但她还是要坚定地告诉他,但愿他莫要再为难。

申时相约,是前几日便约定好的,既至府门,哪有不见之理?罢了,无关莺莺。漠沧无痕决定径直而入。

见状,莺莺后退一步:“太子殿下,您若真心为公子着想,就不要违背他的意愿!”

“这是他的意愿?”漠沧无痕试图再次确认。

“是,是公子的意愿!”莺莺一字一句回道。

见状,阿信拱手道:“殿下,东宫今日政务繁多,还请您回吧。

漠沧无痕望了眼风尘府,眼中生出迟疑,八个字久久落在心间,掷地有声:手足之情,愿君莫忘。随后,便转身而去。

“太子殿下,”莺莺眸中无光,冷冷道,“近日清波坊内,风尘府外,有痴情女子为得公子青睐,着轻纱薄裙,雪中曼舞,一夜风华,最后化为白骨,此处已是污秽甚多,有伤尊容,望太子殿下莫要再涉足。”

漠沧无痕顿了顿,心潮暗涌。随后登轿,再也没有回头。

皇室残暴,尔虞我诈,手足相残,唯独二哥独树一帜,不染风尘,他始终都相信他的二哥,十多年来,他也从未生疑。但今日,不知不觉中,他便生出猜忌。或许是明争暗斗太久,他对很多事情早已步步设防、处处留疑。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他的二哥。虽然兵书上说经验很重要,经验一旦登峰造极,便会形成直觉,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想失去自己的本心。

流苏渐远,不留痕迹。

莺莺再次收回视线,刺痛的双眼,勾起一抹抹泪痕。话说完的那一刻,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为了公子,她终究还是做了抉择。

三日前,她去过漠沧无霜的寝宫,往日漠沧无霜都是要求她汇报一些公子的日常情况,再叮嘱她务必阻拦公子和太子相见。可这一次,漠沧无霜什么也没要求她做,只是将一瓶毒药摆在她面前,冷冷道,若公子敢再次做出违背人伦之事,她会亲手将公子毒死。很显然,自漠沧无霜亲临风尘府那次之后,漠沧无霜就知道了一切公子中毒至深和她的背叛。

漠沧无霜对她没有任何惩罚,可仅仅一句话,就足以让她痛不欲生。无疑,漠沧无霜已经催动了她心里的剧毒。

她也非常清楚,漠沧无霜向来冷酷无情,手段更是阴险歹毒,她说的这句话,她一定做得到!

而她,又怎么可能亲眼看着公子被他的亲阿姊亲手毒死!

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救公子。

莺莺擦干泪痕,准备踏入府门,漠沧无尘却迎面而来。

“他还是没有来吗?”漠沧无尘失落地问。

莺莺回:“没有。”

申时相约,是前几日说好的,他真的忘了吗?漠沧无尘踏出府门,痴痴地望着东面的官道,望眼欲穿,却始终都看不见熟悉的风景。

“公子,殿下是个守时的人,他从未迟到过,要来早就来了,他至今还未出现,亦未有任何回应,那他就不会再来了,您难道还不明白吗?”莺莺字字戳心,她的话就像一条毒蛇,爬上二人冰凉的心扉。

“阿信呢?阿信也没有传消息么?”漠沧无尘抓住最后的希望,眼中眸光莹莹,满是期待。

莺莺看着公子痴痴遥望的身影,无奈地阖上眼眸,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头,她旋即睁开眼:“殿下无有任何回应!”

答案已经无处可遁,真相犹如猛虎。

此刻的漠沧无尘早已泪眼干涸,风柔在眼中,目所能及,越见凄迷。

他真的那么狠心么?

或许他早该猜到,从那夜他从**榻上头也不回地离去开始,他就应该猜到。

“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

漠沧无尘顺着柱子无力地倒在地上,两只桃花眼再无光泽,一声苦笑,我见犹怜。

“风有约,花不误,呵…风有约……”

夜半,风尘府,落花院,火光冲天。

第028章 花式择美

朱雀街,再逢黄昏。

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大雪桎梏的地面倒映着鳞次栉比的轮廓,一阵飞影忽而在天际中闪过,下一秒却安静落在一片瓦棱上。

将离笔直地立着,俯瞰着囚奴囹圄的星星点点,周遭的景致尽收眼底,不过却丝毫没有真正进入他的眼睛。

忽然,十米之下似乎有一双巡视的眼睛往这边扫过,将离一个翻身便消失在瓦棱上。一阵清风疏忽而过。

将离沿着熟悉的路径一直到达施工的地方,一阵阵脚铐声有节奏地响着。

一对有神的眸子环视了一周,高高低低的男囚充斥着他的双眼,却不见白饵娇小的身影,将离觉得有些怪异,一个时辰前,他明明记得他和白饵约定好在此会面,眼下却人影全无。不放心的眼睛再环视了一遍,仍旧无果,他忽然加快脚步,往囚奴囹圄赶去。

将离视了眼牢中,仍旧没有白饵的影子,唯有王福正侧着身子在睡大觉,这会儿大家都在忙,这家伙估计又趁机偷懒了,将离走上前,取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往王福身上弹去。

“哎哟!”遭了重击的王福轻轻叫了一声,自己本就做贼心虚,即使疼也得半忍着。王福踉跄地翻过身子,脸上愁云惨淡,“军爷饶命呐!军爷”

回望之际,王福的声音登时就断了,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风人,只有双手怀抱于胸前的将离。

“怎么是你呀?”王福吐出一口粗气,揉了揉身子上疼痛之处。

“白饵去哪了?”将离严肃地问,完全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紧张了半天,竟是这事?王福继续平直地躺下去,气定神闲地回:“白饵呀!嘿嘿,白饵估计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咯!”

“你在说什么?我问你白饵去哪了?”

严厉的声音传来,王福收起咯咯的笑脸,如实回道:“一个时辰前,风尘府的人来囚奴囹圄,选了些长得白白净净、样貌甚好的男囚,之后就带回风尘府去了。白饵长得比女人还要美,定能拔得头筹,讨得二皇子的欢心,从今以后,我们要想离开这鬼地方,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王福越想越欢,平日他待白饵也算是半个兄弟,白饵若是飞黄腾达,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听到“风尘府”三个字,将离不禁愣了愣,早听闻风尘府二皇子是断袖,白饵是女儿身,若是真被二皇子看中,后果不堪设想。

王福瞥了眼将离,只见他两道眉压了极深,不解道:“你该不会想着要去救他吧?你瞎操什么心,摆在他眼前的可是登天梯,迈过去就是人上人,即使迈不过,那风尘府的人也会把他放回来,反正他横竖是死不了,咱两就在这默默祈祷就好啦”

“啪!”一道刺耳的震裂声将王福的话猛然打断。

王福两眼已然眯成一条线,惊魂未定地看向将离,他的脚铐竟然被他用双手扯断。转瞬,王福两个眼睛瞪的像两个灯泡,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看到的是真的。

将离把扯断的脚铐扔在一旁,神色匆匆地离开了牢房。

“那可是二皇子啊!漠沧风国的二皇子啊!将离你疯了不成!”

不可思议的声音淡淡飘出牢房,没有一点儿回音。

风尘府。

无瑕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周身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这个扑朔迷离的殿堂,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着墙板,墙板上彩绘的春花秋月、冬虫夏草尽收眼底。白饵和其他人一样,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赶紧把这些新衣服换上,半刻之后,我会带你们面见我家公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的本事都给我亮出来,若是谁有幸被我家公子相中,自是少不了他的好处!”莺莺站在殿门口高声道,一双眼睛明亮的像两盏烛火,任何小动作似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白饵收回视线,看着其他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在换衣服了,心里越来越不安宁,若是待会意外地暴露,今日估计难逃一死,此刻若是将自己丑化,外面的人一定会生疑,为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自己装作啥都不会,肯定可以逃过一劫。

白饵顾不上多想,忙不迭地取了一素套素净白裳,一层层披在身上。

整个大殿就像一个云雾缭绕的天庭,往日那些并不起眼的男囚,披上一件件锦绣后,皆宛若神人,目比星子,鼻若高山,唇红齿白,惹人垂涎欲滴。

随后,一群人排着长龙穿花过庭,宛若一只只绚丽的彩蝶飞过花丛,一路飞到合欢殿。

合欢殿中笙歌款款,犹如潺潺流水,本该是使人心静如流水的曲子,可这会却让人听得心花缭乱。合欢殿的装饰明显要比刚才的屋子更加华丽,殿中一道珠帘垂落,好似水帘洞天。众人排着队伍整整齐齐地候在珠帘外,有人欢喜有人愁。

见珠帘被缓缓拉开,白饵悄悄抬头,往珠帘内望去,只见榻上侧躺了一个男子,有着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祥云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簪交相辉映。他的手里持着一把扇子,扇子上的图腾并非黎桑有的图案,忽然,扇端一会儿悬空飞起,竟舞得像那穿花蛱蝶般,忽而眼风一扫,扇子在空中悠悠而落,轻悄悄地顿在他的掌心。

那唇角菱儿微微翘起,还没等到看清,折扇徐徐拉开一段,登时便掩住了半张俊俏容颜,只有一双黑灿灿的桃花眼无遮无拦,弯弯地笑着。

漠沧无尘视了一眼帘外的景致,似乎格外满意。莺莺见状,心中紧着的心也渐渐放松了不少,如今再回想起昨夜的事,内心的愧疚和疼痛骤然减轻,但公子醉酒后,那张漆黑得让人感到害怕的脸,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就像一枚钉子扎得深深的。

担心了一夜后,公子忽然派她再去寻些美男子,可是朱雀街所有的男子都已经在前几日被选完,为了不失公子难得的兴致,她才急中生智,料想囚奴囹圄应该会有所收获,便一大早开始张罗着去囚奴囹圄选人。莺莺收回思绪,将珠帘轻轻阖

上。

风动珠帘,珠帘内中人的身影顿时变得隐隐约约,白饵没有再看下去,生怕一不留神,对上了谁的眼,那就糟糕了。

忽然,人被一个个叫进去,珠帘起起落落,飘忽不定,正如白饵那颗心。

“下一个。”

只见前方空无一人,白饵愣了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她了。白饵深呼了一口气,再飞快地吐了出来,压着脸,一点点入了帘子。

漠沧无尘抬眸而去,眼神落在白饵白皙的脸上,天下的美男子他见过不少,但这种娇小可人类型的,还是头一回见。

“抬起头,让本公子瞧瞧!”漠沧无尘柔声呢喃,声音如花瓣飘落水面。

白饵紧张到发呆,正筹谋着如何应付,此刻已然出神,漠沧无尘说了什么,她好像没有听到。

漠沧无尘看见自己被无视,不但没有不喜,反而觉得甚是有趣,她越是犹豫不决,就更显得与众不同,他好像特别喜欢她那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漠沧无尘伸出纤长的玉指,轻轻勾起白饵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她动人的眸子。

此刻,白饵的心彻底定了下来,索性配合他将下巴轻轻扬起,眼中波光粼粼,泛起一阵阵柔情,她想了半天,与其唯唯诺诺,倒不如欲擒故纵,与其别人调戏她,倒不如她调戏别人,这个漠沧无尘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他既然喜欢男色,那么自然和水榭歌台那些王孙贵胄、浪荡公子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既然如此,凭她的花言巧语和无人可敌的魅惑,他自会乖乖为她是从,到时候再想个法子戏弄戏弄他,自可从中转圜。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在水榭歌台一点点积累下的经验,到了这里,再触类旁通一下,也何尝不可呢?

白饵登时嫣然一笑,对上漠沧无尘盈盈而笑的眸子,眼中的柔情,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漠沧无尘忽然笑了,手中的折扇被他轻轻扫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美男子真是越看越有趣了。

“把衣服脱了。”漠沧无尘悠悠道。

什么!?脱衣服?她还没说什么呢?就直接让她脱衣服?天!白饵眸光暗变,看着漠沧无尘淡然的眸子,她竟无话可接,余光里,莺莺的眼神也从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更没有变过。果然还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是她轻敌了,她没想到,漠沧无尘居然比她想象得还要厉害,他那双桃花眼分明就有毒,她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整颗心就已经深深沦陷了,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竟是万马奔腾,战鼓喧天!

只可惜后悔也是徒劳,短短五个字再加上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语气词已经压得她防不胜防、退无可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不脱也得脱!

但是!这白裳一脱,岂不是全都露馅了?到时候只怕会被当成混入风尘府的细作!更可怕的是,守身如玉十六载,一朝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那可是数十个男子

一阵阵短促的呼吸声静静响着,白饵克制住颤抖的双手,慢慢摸到衣领,雪白的颈露了出来

第029章 **之榻

漠沧无尘屏着呼吸,意味深长地看着白饵。

“让我来!”

珠帘之外,豪迈的声音传来,短短几个字,透着舍我其谁的气势。

白饵眉眼轻挑,朝帘外望去,只见一男子挽帘而入,珠帘白光闪闪恰似月光流淌在他胜雪的白衣之上,一根白色的腰带紧紧地束着他挺直有力的腰板,长长的黑发披在雪白的颈后,使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迷人的王者气息。

他,是将离?!

白饵迷离的双眼静静看着远远向她走来的将离,心中如沐暖阳,她眼里的将离,从来都是一身侠客或者黑衣装扮,如今的将离却一席白衣胜雪,宛如翩翩公子落于凡尘,这种感觉,竟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白饵灿了灿眼睛,此刻的将离已经身如玉树般立在她的眼前。

“公子,我的这个弟弟骨瘦如柴,身上就只剩了些皮包骨头,不值一看,”将离笑着道,眼神从白饵移到漠沧无尘,“将离早年习武,身子甚是硬朗,不如换我吧!”

漠沧无尘对上他那双既多情又冷漠的眼眸,从高挺的鼻梁一直看到宽阔的上身,即使隔着层层白裳也能看出他胸肌饱满、四四方方,散发着一股勾人魂魄的力量,顺着腰带接着往下移,漠沧无尘的眼神徘徊了片刻后,嘴角突然轻挑,露出一抹动人的弧度,然后飞快收回视线,朝他道:“好!那你脱吧!”

将离二话不说,眉目不改地将手扣到腰带。

方才白饵还是满脸担忧,听到漠沧无尘的话,顾不得多想,低着头打算赶紧离开。

“你站住,你帮他脱,弟弟帮哥哥宽衣,情理之中。”漠沧无尘探了探头,瞅了瞅将离身后的白饵,朝他道。

眼看就能溜走,这句猝不及防的话逼得白饵一口老血差点飙出来,既然漠沧无尘都这么说了,她还能如何回绝?方才将离为了帮她解围,已经表明了兄弟的身份,如今若是找借口推辞,定会引来质疑,到时只会陷二人于水火之中,她死倒是没关系,将离还有大业未成,他不能因为她而受牵连,罢了。

白饵挺直身子,看着将离高大的背影,身体里登时仿佛有一只迷路的小鹿在她狭窄的心房东奔西跑。白饵从后面轻轻摸到他的腰带,慢慢解下,将离好像非常配合,转瞬,外衣滑落在地。

衣服每少一件,白饵的脸便侧得越远,终于只剩最后一件。白饵颤着四根手指一直晃到将离的肩上,湿热的指尖在他肩上不小心弹了一下,瞬间便离得远远的,那抹来自他身体的温度,似乎让她本就红晕的脸庞越发炙热。

漠沧无尘斜躺的身子突然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一幕,不禁触景生情,眼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微的忧伤。转眼,将离已经毫无保留地立在他的眼前,那一刻,他的心跳登时加速,他悠然把视线往上移,白净的胸膛衬出一道道大大小小的伤痕,那像是刀伤,有的是十多年结下的痂,有些显然是最近填的伤痕,这一刀刀竟差点看湿他的眼睛,在将离的身上,一定遭遇了很多吧。

这几年来,漠沧无尘看过无数男子,唯独眼前的将离,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他盯着那浮动的胸肌,压住紧张的呼吸,又道:“转一圈。”

闻言,将离依旧面不改色,依他吩咐,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此时的白饵早就倒在地上,两只模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丝毫不敢抬头,余光里,一双脚正在轻轻旋转,看到的东西虽若隐若现,但仍能感受得到,那脚上的一根根青筋在有力地浮动着。

等将离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重新穿好,莺莺听到动静才把身子转向公子这一侧,静听公子的吩咐。

“今夜就要他了,其他人,可以退了。”漠沧无尘畅快地摇开折扇,忽然把身子坐直,示意了一眼莺莺,同时注意到地上的白饵,“你也一同留下吧,留下来伺候本公子与你的哥哥。”

听到命令,莺莺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她视了眼将离,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么多年来,被公子留下的人,她都会仔细盘查,以免有图谋不轨的人伺机混入风尘府。她记得在选人的时候,她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如今突然冒出来,着实让人好奇。

莺莺正想说点什么,抬眸之间,她发现,此刻的公子眉目舒展了许多,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在选定一个男子后,展现出这般神情想到公子昨天经历的一切,她不敢再犹豫了,毕竟这几天能入公子眼的男子少之又少,如今公子难得对一个男子动了心,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个时候破坏公子这份可贵的念想。

莺莺低下眸子,屈身而退,挽起珠帘,往外面走去。

今夜伺候闻言,白饵恨不得晕过去,她以为熬过此劫已是搭上了自己的半条命,这回,怕是“必死无疑”。

将离理好衣服,弓着身子将白饵从地上扶起,并暗自朝她摇了摇头。看着将离坚定的目光,就像一阵清风,吹至心头,白饵定了定神,慢慢冷静下来。

整个风尘府渐渐安静下来,好像在为迎接黑夜降临作准备。

莺莺领着将离和白饵绕过前厅,穿过一条长廊,四周的灯火越来越亮。随后,落在眼前的是一间灯火辉煌的寝殿,金色的火光将满地的图案照得格外精致,细腻勾勒的图案一寸寸在地上铺展开来,锦绣繁花与殿中的几盆紫罗兰相得益彰,走近细闻,还能闻见一阵幽香。

殿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那方长长的**榻,一帘金色的罗帐扑天而下,被两只价值连城的翡翠蝴蝶钩随意地束在两旁,榻上的罗衾和玉枕摆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能让那些饱经风霜、风餐露宿的人一头扎进去,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忽然,距**榻一米远的宫灯都被莺莺吹灭,整个寝殿幽地暗了下来,唯留一方**榻在黑暗里熠熠生光。这灯一暗,整个**榻显得别有一番情调。

“还请将离公子在榻上好生等着,我家公子随后就到,”莺莺朝将离道,又把视线移到白饵身上,“今夜你就跪在榻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若是打扰了公子的雅兴

,你可吃罪不起!还有,今夜再困,你也得撑着,若是我家公子和将离公子夜间口渴或是饥饿,就到前厅取茶水、点心,递到榻前,你可听清楚了?”

“小的听清楚了”白饵笑颜盈盈朝莺莺道,心里却早已暴跳如雷:这男人之间的事,让我一介女子在这伺候,简直要崩溃!难怪她自己不留下来,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莺莺的眼神忽然变得严厉,从白饵扫到将离,像是在给他们一个警示。随后便出了寝殿。

听到门被轻轻阖上,各种奇奇怪怪的表情在白饵脸上暴露出来,而将离则转身走到榻前,一个劲倒了下去,嘴里念着:“哎,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我的好弟弟,快过来试试。”

白饵背着身,脸上已然一片红晕,将离就是个疯子!早时,他在外面信誓旦旦和她说,今夜他自有办法从中转圜,结果呢?方才听完莺莺的话,他竟一脸窃喜,如今他不赶紧想法子,还一头倒在那榻上睡,简直是可怕!方才要不是信了他的鬼话,在外面时她早想办法逃出去了,这会儿入了狼窝,跑也跑不掉了。

越想越来气,白饵一个转身,走到榻前:“将离!你就是疯”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转身,白饵旋即被将离揽入怀中,两个人双双倒落在**榻上,白饵的嘴被捂得紧紧的。

“做戏做全套,小心隔墙有耳!”将离压着声音在白饵耳边道,渐渐松开了手,然后坐直,朝门外道:“弟弟!快为哥哥宽衣。”

白饵看着将离那副一面正经一面坏笑的神情,压住心里的慌乱与愤懑,提着嗓子朝将离道:“好!这就为你宽衣!”

说罢,白饵便匆匆往榻下走去,不知怎地,两个耳朵觉得火辣辣的。

从小到大,她可从未和一个男子躺在一张床上,今天居然在此破例不,今天发生的事鬼畜到极致。白饵不敢再想下去,她觉得,现在的她,需要去雪地里站站,吹吹冷风。

很快,漠沧无尘便入了寝殿,从身后掏出两瓶东西搁在桌上后,飞快的双脚直奔**榻。行至**榻前,漠沧无尘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白饵,只见他头埋得极低,索性弓着身子,朝他那两只朱红的耳朵,轻轻一弹。这回,白饵整个头直接埋到了地上。

漠沧无尘见状,忍俊不禁,随后便不再理他,自个儿飞了靴子,一个转身,飞上**榻,趁将离不备,牢牢将他压在身下,朝他深情一笑,淡淡道:“本公子今晚让你知道什么叫男人的快乐!”

将离两手枕在脑后,十分配合地回了一个笑:“悉听尊便。”

随后,或稳重华贵或飘逸洒脱的饰物和衣裳犹如大雪纷纷而下,落在白饵身下那块祥云团团的地毯上。

白饵紧闭着双眼,捂着耳朵,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尽管如此,不到一米的距离,那些不愿听到的动静仍旧一点点飞进她的耳朵,这辈子算是栽在这了

将离,我恨你!

第030章 不眠之夜

漠沧无尘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试图将罗帐掩上,谁料,一个猝不及防,他便被将离压倒在胯下。

听到榻上的动静闹得越来越大,白饵恨不得在地上凿个缝,再一头钻进去。

忽然,没声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白饵放下手,仔细一听,好像真的没声了。

“喂!”

不知道是谁从她背后轻轻拍了一下,白饵吓得倒在地上,愣是没敢叫出声来。

“你在想什么呢?吓成这样!”

熟悉的声音传来,白饵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望了望,将离竟袒着上身淡定地坐在榻前。

看着白饵惊慌的神色,将离宽慰道:“你放心吧,他已经被我施了银针,此刻已经睡下,估计要睡到明天早上。”

白饵仍旧侧着脸,低声回:“哦!”这个疯子居然骗她骗了这么久,她还以为他真想想想就可怕,白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将离一边捡起衣服,一边揶揄:“害羞什么?我都已经被你看光了,还在乎这点么。”

“我全程没看,天地良心!”白饵背着身子,高高举起四指,对天起誓。

将离可不乐意了,穿着衣服不甘道:“即使没看到,那也摸到了,总之,我这身子已经落在你手里了。”

“我,我是被逼的,”白饵胡乱解释道,突然眉头一蹙,“何况,我们是兄弟,弟弟为哥哥宽衣,情理之中!”

将离突然走到白饵前面,回头一笑:“那以后,都由你为我宽衣咯。”

“你还有空说笑,现在怎么办?”白饵困惑地问。

“谁跟你开玩笑,”将离悠悠走到前厅,挨着桌子开始坐了下来,“眼下外面守卫森严,咱们还能怎么办?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这里有茶有甜心,屋子里还暖得很,索性就在这待上一晚。”

说到吃,折腾了一晚上,白饵这肚子还真有点饿了,于是漫不经心坐到他旁边,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接着怀疑道:“就在这枯坐一晚?”

看她吃东西心急的样子,将离看着觉得莫名的好笑,无奈摇摇头,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若是你觉得这样坐着太困,我去帮你把榻上的那位挪到榻下,咱两在榻上凑活一个晚上?”

喝着茶的白饵听到这里,不禁被茶水呛了一口,舒着气道:“我可不要,”咳了几声,这气氛越发怪异,白饵接着说下去:“你可知,你今天走了一步险棋。在你不熟悉风尘府的情况下,你还敢乱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今日你并没有得到漠沧无尘的垂爱,那么,你、我,都会暴露,其后果不堪设想。我死了没什么关系,但你不能死!”

“时间紧,哪有那么多时间顾虑,若是今日你我二人皆暴露了,那我便带着你杀出风尘府,反正我这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借此练练手,活动活动筋骨。”将离笑着道。

“你说得倒是轻快,且不说能不能杀出风尘府,一个囚奴囹圄的逃奴,一个潜入秦淮的杀手,咱两一旦出了风尘府的大门,定会招致满城追杀,到时候插翅

难逃,谁也救不了谁。”并非白饵盖棺定论,只是她认为,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将离是一个杀手,这一点,他不会不知。

将离单手支额,静静看着她越来越激动的神情,半晌才开口:“对,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些后果是我本该巨细无遗地考虑到的,可是呢?大局面前,我选择了两个字。”

正当白饵纳闷时,只见将离用手指沾了几滴水,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写了两个字。

情义。

昏暗的灯光下,“情义”二字仍旧看得看清楚,将离忽然看着白饵,眉目如画。

在最短的时间内,正确分析出行动的初步后果和最终后果,这是作为一个杀手必备的技能。她所说的那些后果,在他决定闯进风尘府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到了。即便如此,但他还是选择了情义,因为,他想测试,这人世间真正的快乐是否真的能让他感到快乐。

白饵不作声了,她只是轻轻抬头,朝将离淡淡一笑,她很诧异,短短几天,将离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同时,她也很担心,曾经她所说的“情义”二字,是否会影响他的正常判断,但愿这其中的孰轻孰重,他可以分得清。

夜渐渐变得深沉,整个屋子都变得更加安静,二人静静吃着点心。

忽然,门外传来一些动静。

将离示意白饵保持冷静,随后开了门,打算一探究竟。

白饵躲在门后,过了很久,门才被再一次打开。

将离披着冷风从外面归来,进来之时,他忽然发现了门前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两瓶药,他记得,在他进来时,这个房内的一切他都洞察了一遍,哪怕是桌上的点心和茶水,有毒无毒,他都没有放过,何况是桌上有什么,没什么,他自是记得清楚,这两瓶药,很显然是漠沧无尘进来后才出现的。

“发生什么了?”白饵急着问。

将离细细掩上门,同白饵坐回原来的位置,淡淡道:“夜里风大,风把门外那盏花盆打碎了,于是,我顺便打探了四周的环境,发现偶有守卫巡夜,其他并无大碍。”

说完,将离便沉下眸子,其实,他骗了白饵,他出去时,门外的守卫已经被黎桑非靖弄晕,那日,黎桑凤钰气急败坏地回到了浮光破庙,黎桑非靖从中了解了个大概,晚时本想去囚奴囹圄再寻他商议计划之事,却得知他已经入了风尘府,这时才伺机闯入这里,准备救出他。

白饵虽知道他来黎桑的目的,但终究是局外人,这场乱世谋逆,她知道的越少,对她来说只会越安全。

看着白饵将信将疑的神情,将离又道:“白饵,明日,我无法再与你一起离开这里了。桌上有两瓶药,是漠沧无尘留的,他和其他的风人不同,明早起来,他不会为难你的,你只管回囚奴囹圄。这几天,我仔细打探过,囚奴囹圄对你来说,暂时是安全的。”说着,将离起身,将那两瓶药交至白饵手中,嘱咐:“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白饵接过药,半晌没说话,他并没有说明他明日要去哪,但她知道,他需要去完成他自己的任务,而她,只会成为他的阻

碍。谈及任务,那又是何等的凶险,将离虽武功高强、善于谋划,但他要杀的人毕竟是漠沧皇,势单力薄,终究还是让人难以放心。

“将离,此行你若遇到麻烦,就去吏部尚书府邸,找一位叫季青云的人,他眼下虽受制于风人,但本心未失,必要时,亦可助你一臂之力。你找到他,只要提我的名字,他自会明白,”白饵突然道,提及季大人,她终有一事,难以忘怀,“若,若你真的遇见了他,还请你帮我问一句,是否有我妹妹的下落。”

将离安慰道:“你且放心,你所提之事,我自会记在心中。你妹妹的事,不用太着急,你不是说,你妹妹一向聪明伶俐吗?她一定会没事的。”如今想起此事,将离忽然记得了之前那些未曾对她说出口的消息,她妹妹和漠沧无霜之间的联系,终究还是不能向她坦言,毕竟那只是一个可能,若是因为这个可能,让她因此丧命

将离接着道:“白饵,这世上,无论谁的命,都是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惜命,答应我。”

“好,那你也答应我,莫要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你虽厉害,但每个人的命其实都很脆弱,万事小心,一切珍重。”她本以为今夜死里逃生,当是幸运之夜,没想今夜却成了离别之夜。

其实这一天,将离早就知道会来临,或许在囚奴囹圄,或许在其他地方,但临行前还能确定她平安无事,便是心安。将离点点头,笑着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一刻,将离忽然明白,那天晚上白饵对他说的那句“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究竟是何意,他确实失去了他最亲爱的九哥,但离开南靖之后,他又在黎桑遇到了白饵,这便是最好的相聚。而这一次的离别,亦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

他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的。

整个寝殿的灯火渐渐暗下去,直至灯油枯尽,黎明再一次来临,将这里再一次一点点的照亮。

熹微的晨光照在白饵的脸上,白饵从桌上醒来,她发现将离已经离开,看见桌上除了茶盏和点心便无其他,她开始变得很是欣慰,将离不知道,昨天晚上,她趁他熟睡时,悄悄把一瓶药塞在了他的身上,显然,临走前,他并没有发现。

“风有约,花不误。”漠沧无尘打开门,拿着一张纸条,从门外进来,方才所念,正是纸条上的内容,“你说,这张纸条是你家哥哥留给你的,还是留给本公子的呢?”

白饵眨了眨眼,醒了醒神,起身回道:“自然是我家哥哥留给公子的。”白饵突然想起,昨晚二人闲着无聊,偷偷翻看了案子上漠沧无尘写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涂鸦。

“本公子也这么觉得,”漠沧无尘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唉,只可惜春梦了无痕,本公子这一大早起来,整个头昏昏涨涨的,昨晚和你家哥哥的快乐全然不记得了。”

白饵憋住那抹差点蹦出来的笑,漠沧无尘突然凑近:“昨晚你就守在一旁,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吧,快,快与本公子讲讲整个过程”漠沧无尘迫不及待地坐下,把身子凑得更近。

第031章 虎狼之心

白饵吓得直接跪在地上,自责道:“公子恕罪,小的向来贪睡,昨夜一不留神便睡得蠢笨如猪,昨夜发生的事小的也记不清了。”

漠沧无尘木讷地抬起头,再看了眼将离在他旁边留下的纸条,无奈道:“罢了,罢了,你走吧。”

闻言,白饵大喜,起身刚准备走,又犹豫了一下,又问:“走?我家哥哥呢?”她差点忘了这一茬细节,做戏要做全套,这回算是记住了。

“风有约,花不误。我想,这也是你家哥哥想托我转告给你的吧。你哥哥走了,终会回来的,放心去吧。”漠沧无尘眸色暗淡,眉宇间满是苦楚。

白饵听着这话,总觉得有几分内涵,听着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自嘲。不知其意,逃命要紧。白饵屈身拜别,匆匆出了寝殿的大门。

漠沧无尘倒在桌上,再瞥了眼纸条,觉得甚是可笑,风有约,花不误,终归是一场笑谈,曾经是他爱的人,不能爱,如今是他爱的人,连爱的机会都没有了。

比起后者,他宁愿遭受前者。只不过,若不是因为前者,怎会有后者。天地人伦不可违,连他都知道的道理,漠沧无痕怎么可能不知道,曾以为他和那些尔虞我诈的皇族不同,可最后,他果然还是在情义和名利之间,选择了后者,为了不负父皇的恩宠,为了巩固自己的根基,他竟如此绝情地选择了后者!

即便不答应那夜的请求,即便作不了枕边人,他也不至于枉顾亲情、枉顾这十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相偎十余载,最后竟换来从此再不登门,再无联系!漠沧无痕好狠的心!

思及此处,漠沧无尘猛地抓起眼前的那张纸条,一点点抓得粉碎,一双枯竭的眼眸,竟再无涟漪。

随后,点点碎屑从天而落,就像一片片枯萎的菊花正踏上凋零的命运。

风有约,花不误。六字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回从前。

“启禀公子,大皇子漠沧无忌带着一队手下,闯入了府中!”门被莺莺一把推开,慌乱的声音传来。

漠沧无尘忽然厉着眼,冷冷道:“得知本王失了依仗,如今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呵,着实可笑!”

说罢,他便径直地出了门,莺莺不安地跟了上去。

“二弟,可别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快出来见见你大哥!”

人未见,笑先闻。

风尘府正殿。

“大哥真是好雅兴,一大早便来我这风尘府做客。”漠沧无尘笑道。

只见一队士兵一个个拿着利器守在殿外,这架势,可想而知,整个风尘府已然被漠沧无忌的人给包围了。

“双珠池中戏双珠,**榻上夜**,要论雅兴,我自是比不过二弟,”漠沧无忌讽刺道,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二弟要**,我自是避之而不及,可二弟若是夺了我的重要人犯去**,我自然是要好好管管!”

沧狼见状,狐假虎威地解释道:“我家王爷今日去囚奴囹圄审问重要人犯,可听那边管事的人说,昨夜他闯了风尘府,并上了**榻,我家王爷现在正是来索要人犯的。平王殿下,还是早点交出人犯吧,以免待会那些粗人破坏了您这里雅致的风景。”

沧狼回

忆起四日前的事情,那日,他抓了漠沧无忌曾吩咐他留意的杀手后,本想先把犯人关进囚奴囹圄,亲自审问,以求获得什么重要消息,再带着消息去向漠沧无忌请功,谁知犯人只字未吐,他求功心切,连下酷刑,竟将犯人差点逼死,细想若是犯人死了,最后不但请不了功,还要被漠沧无忌拖去治罪,索性就将犯人暂时关押在囚奴囹圄,若是犯人死了,便将罪责全部推给看守囚奴囹圄的主管,若是犯人能活下来,那便等他伤势减轻,再交由漠沧无忌审问,如此虽不能拿个头功,但也能保全办事得力、尽责尽心的名声。几日已过,得知犯人还活着,便一大早带着人手去囚奴囹圄抓人,谁知竟出此意外。

闻言,莺莺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错误,为了得公子一时的欢心,而松了戒备,竟真的招来了祸害,如今公子孤立无援,漠沧无忌向来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不交出将离,整个风尘府都会毁于一旦。

莺莺忽然把紧张的神情对向公子,企盼他作出指示,谁料

“本王若是不交呢?”漠沧无尘睥了眼蠢蠢欲动的漠沧无忌,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

漠沧无忌显然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在他眼里,扳倒一个平王,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一个小小的一个风尘府,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以前他觉着漠沧无尘对他的仕途并没有构成威胁,索性饶他一命,如今,他竟然主动惹到他的头上,那他自然不会手软。

漠沧无忌漠着脸,挥了挥手:“平王私藏重犯,给本王拿下!”

一声令下,殿外的士兵纷纷拔刀冲入殿中。

“我看谁敢!”莺莺凛然地冲到公子身前,死死护住,语气中满是无所畏惧。

见状,漠沧无尘轻轻支开莺莺,漫不经心踱到漠沧无忌旁边,云淡风轻道:“早听闻大哥喜欢做交易,朝中大臣亦是昌王府的常客,”

“你少拿这些威胁本王,自个什么分量,自个心里没点数么?”漠沧无忌抬声而去,气势犹如猛虎扑狼。

“呵,大哥激动什么,今日,我只不过也想和大哥做一笔交易。”漠沧无尘轻笑了一声,把刚才的话不紧不慢地接下去。

闻言,漠沧无忌不禁冷笑,一个毫无势力的平王也想和他做交易?这无疑是他今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二哥是想拿风尘府里的美女和本王做交易,还是拿美男做交易呢?哈哈哈”前者,他昌王府可从来都不缺,后者,他更没有那么高雅的癖好。

见此,沧狼也跟着笑了起来,上有主人庇护,他自是要尝尝那高高在上的威风。

莺莺险些目眦尽裂,漠沧无尘却越发淡定:“今日我要和你做的交易可是和太子有关。大哥那么想置太子于死地,这笔交易,你不会拒绝吧!”

漠沧无忌突然收起了笑意,示意沧狼让所有人退出去,又道:“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太子是本王的四弟,本王怎么会置他于死地!”漠沧无忌细细盯着漠沧无尘,越发看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

“有些事情,你我二人心里都清楚,不必遮遮掩掩。今日我就用太子的一大秘闻来换一个死囚的命,这笔交易,你做是不做?”漠沧无尘一语,震惊众人。

莺莺听到这话,心头猛然一惊,她看得出,公子对将离一见倾心,他可能真的对将离动了情,但因为一个死囚而出卖太子殿下,公子绝对不是这种人,那么公子他究竟想做什么一时间莺莺不知是喜是忧。总之,看着公子那双原本精致的脸,她越看越陌生,好像她从来都不认识他。

漠沧无忌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谁不知漠沧无尘和太子一向交好,今日他竟然敢出卖太子?而且要为了一个死囚出卖太子,这怎么可能!

“我这人向来喜新厌旧,昨日遇上那死囚,只觉得如获珍宝、相见恨晚,我答应过他要护他周全,我说到做到。置于这个交易,我最后问你一遍,做还是不做!”漠沧无尘冷冷道。

风尘府的昌王向来痴情的传闻,路人皆知,但说到底,要当着外人的面用太子的信息去换一个死囚的命。这一点,无论是谁,都会有所怀疑,漠沧无忌城府颇深,自然也会有所怀疑,但这么多年来,漠沧无忌处处想要置太子于死地,他曾经那么在乎太子,他岂会不知?

既然漠沧无忌那么想杀太子,无论今天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凡能得到太子的秘闻,漠沧无忌自然不会错过这笔交易。

漠沧无忌忽然沉下眼,细细盘算,用太子的消息来换一个死囚,他自然不亏。与其从一个死囚身上得出什么有关漠沧的信息,倒不如从漠沧无尘口中获取些太子的信息,伺机抓住太子的把柄,再置他于死地,岂不是更符合他眼里的利益?漠沧无忌不愿再顾忌:“好,本王答应你!从此不再追究那个死囚,只要你能说出于本王有利的信息。”

漠沧无尘两手束在身后,眉目不改道:“近日太子正在寻找皇宫地形结构图。置于要做什么,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说罢,漠沧无尘挥袖而去,径直入了内殿。

莺莺垂着头,两个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愣了好久。很快,冷眼一扫,跟着公子的步伐一同退了下去。

漠沧无尘向来是太子的可信之人,这等秘闻,自然不会有假,可这漠沧无尘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这其中的缘故着实是让人怀疑。漠沧无忌看着漠沧无忌离去的背影,他觉得这其中的故事定然很有趣,于是转头吩咐沧狼:“抓一个风尘府的人问问,看看这风尘府这两天发生了什么趣事。”说罢,便离了殿中。

清波坊中,包围在风尘府的兵马一一退了出来,漠沧无忌骑着马,心事重重地准备打道回府。

“滚开!滚一边去!”沧狼斥开密集的人群,从后面兴奋地追了上去,“王爷,王爷!打听到了,打听到了!”

漠沧无忌勒住手里的缰绳,余光里,沧狼已经行至身下,“王爷,小的方才得知,一天前,平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二人约好在申时下棋,这是二人常年来的一个习惯,但这一次,听说太子殿下并没有赴约,平王殿下因此在风尘府门外哭干了双眼,小的还听说,当夜平王殿下还让人烧了落花院,听人说,那时平王殿下专门为太子殿下修建的。如此看来,这回平王殿下是彻底与太子殿下决裂了!”沧狼喘着气回话。

漠沧无忌忽然纳闷:“太子殿下向来在乎我那个二弟,守了这么多年的约,怎么可能说毁就毁!”

第032章 祸福相依

“王爷你莫非忘了么?就在不久前,平王殿下夜留太子殿下,还想趁机与太子殿下成‘鱼水之欢’,太子殿下当即拂袖而去。”沧狼饶有兴致地讲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戏。

沧狼说的那夜,漠沧无忌记得。“那夜之后宫中便流言四起,如今看来,太子为保颜面,还是选择乱刀斩情。太子终究还是太子呀,表面上同气连枝,心系众生,名利面前,还不是反戈相向、同室操戈。这说到底,都是在做戏做给父皇看,前阵子不就演了一出以血谏言,骗得父皇颁了个不杀仇人的令么?真是可笑!“漠沧无忌不屑地说道,眼中似有星火,起起落落。

“无论太子殿下怎么个演法,在王爷这,最后还不得输得一败涂地么?就算他说服了皇上,下了不杀仇人的令,可王爷想杀,还不是照样杀么?秦淮一带的事都是由王爷一手管理,男子抓来干苦力,等他们没了价值,再给他们定一个蓄意造反的罪名,把他们通通都杀了,妇女孩孺则骗入白色囚笼,死得无声无息,而这些外人自是不会知晓,更别说会落下什么把柄。在小的看来,太子殿下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沧狼谄媚一笑,试图让漠沧无忌消消火。

沧狼倒是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听他这么一说,漠沧无忌心里倒是平淡了不少,视了眼周身,视野早已一片开阔,路上的行人避的避,逃的逃,和刚才出府时的熙攘完全不同。

漠沧无忌收回视线,睥睨着沧狼,两颗锐利的狼牙忽然露了出来:“太子不是在找皇宫地形结构图么?咱们就想办法给他一份。不管他要干什么,以假乱真,本王要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漠沧无忌踢马而去,欢腾的笑声一路飞驰。

马似乎受了惊,一个蹄子猛地往后踹了一脚,正好踹在沧狼的腿上,沧狼倒在地上叫苦连天,不过,远远听着漠沧无忌那醉人的笑声,沧狼心里亦是得意至极。恐怕太子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张通士被人劫出死牢后,不到一天他就将张通士再次抓了回来。想在回想起来,他的功劳可不小呢?

沧狼高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王爷,王爷,等等小的”

囚奴囹圄。

白饵匆匆跑回了囚奴囹圄的大门,此时的白饵已经换回了之前的囚奴服装,忽然几个风人迎面走来,看着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白饵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

“贱奴,让我们一顿好找,”看守囚奴的主管扶着腰间的刀,瞪着双眼朝白饵斥道,“敢作逃奴,看来你的胆子还真的挺大的嘛!”

看着主管动怒的神情,白饵急忙解释道:“军爷,小奴哪有那个胆啊,昨天风尘府的,平王殿下,派人把小奴抓了去,小奴整夜都困在风尘府,今早才想办法逃了出来,军爷明鉴。”

白饵果然没猜错,即便她离了风尘府,趁机逃之夭夭,从此彻底摆脱囚奴囹圄,可是囚奴囹圄的风人仍旧会派人将她捉了回去,这朱雀街到处都是风人的影子,每天从大街上被捕的仇人数不胜数,能逃一时,也难逃一世。将离说的没错,囚奴囹圄是暂时可以存身的地方,毕竟祸福相依,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方才白饵试想,平王殿下能派人从囚奴囹圄随便抓人,而且他又是漠沧皇族的皇子,这群风人总归是要忌惮的吧,便刻意提起平王殿下来替自己辩解,谁料

“少在爷耳边提风尘府的人,外面不知有多人做梦都想去风尘府,你还有心思逃出来?唬谁呢?”提起风尘府,主管不仅没有因此心生畏惧,反而怒气倍增。

见状,白饵低下头更加恭敬:“风尘府的人小奴哪敢高

攀,谁才是小奴的主人,小奴心中自然明白!小奴喝着囚奴囹圄的粥,自是囚奴囹圄的人,饮水还当思源,乌鸦还会反哺,主管的恩情,小奴自是不敢忘记。”她没想到,即便提了平王殿下,仍是于事无补,连一个小小的主管都不把风尘府放在眼里,看来,这平王殿下在朝中的地位微乎甚微

“呵,伶牙俐齿,罢了,今天就暂时放你一马,不过,你若想骑到爷身上作威作福,爷非砍了你不可!”听白饵这么一说,主管也没再细究下去了,只是,“只是,此事都因风尘府而起,他风尘府的人昨天在爷的地盘上闹了一天,带走了爷那么多男力,这严重影响了工地施工的秩序,这要是延误了工期,上头怪罪下来,爷非抽死你们不可!”

说着,主管绕着白饵细细打量了一番,接着道:“我看你这细皮嫩肉,轻胳膊轻腿的,平时也没少偷懒吧,眼下工期这么紧,你还误了一天的工时,今晚你就别睡了,留在囚奴囹圄外面,认认真真地干一晚上吧!”

“是。”白饵暗暗松了一口气,方才主管两只眼睛再她身上盘桓时,差点没把她的魂吓飞,要想在这活一天,这层身份就得时时刻刻端着,唉,难,着实是太难了。

白饵见状,不敢再停留片刻,一个劲跑向囚奴囹圄的工地。

夕阳在天边挣扎了一下,最后一线余晖落尽,黑暗蔓延,将整个囚奴囹圄笼罩。

囚奴纷纷散去,疲惫的风人也一个个消失了,只剩两道漆黑的身影飘在囚奴囹圄外。

“好好干,可别偷懒。”王福优哉游哉地坐在大板车上,取笑道。

白饵才没有理他,猛地抱起地上的沙袋,一个劲走向大板车,将沙袋故意往王福的脚上砸去。王福机灵地从车上跳到沙地上,完美地躲过了白饵的“毒害”。

“你知道你为什么得罪主管吗?其他人不罚,就偏偏罚你,这是为什么呢?”王福笑着道,看见自己又被无视,脸忽然沉了下来,“昨天那些落选的男囚被风尘府的人遣回后,本想伺机逃跑,却被主管抓住,那些男囚为了自保,一个个指着你的名字,说是你煽动他们逃的,还口口声声说,你已经主动向风尘府投怀送抱,日后还要骑在主管身上作威作福。主管听了,所有矛头自是指向你一人,他如今之举,只不过是杀鸡儆猴,同时也警告你,不要耍心机,不然,呵,有你好看的。”

心火灭,威风完,随后,王福嘴里开始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往囚奴囹圄中走去。

月亮从树梢爬到中天。白饵划开火折子坐在沙地上,心情着实有些低落。

果然,这囚奴囹圄就没有一个好人。这群仇奴,自私自利,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尔虞我诈,自相残杀,平日里陪他们解围,待他们也不薄,不帮就算了,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而这个王福就更加可恶了,如今她被罚,他却跑过来,得意至极,不尽奚落,还以为他之前是真心帮助,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假仁假义。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她平日里抢了他的风头,如今她落了难,他自然是要把之前输了的颜面一一赢回来。要说作威作福,他才是一心作威作福

“白饵,别和这些不相干的人计较,人各有命,大家好自为之,能活一时,便是一时,欺也好,诈也好,孰生孰死,各凭本事。若是有一天真敢正面伤害,一定要给他们重重一击,反正这些人的命,不值得!”

自言自语地安慰了自己一通,白饵总算是想通了些。抬起头看向天空中那轮明月。心里也着实挂念小桃桃,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唉,一定要好好的!”幽幽长叹了一声,白饵掩唇打了

个哈欠。白天的劳累加上熬夜的疲惫,令她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千万不能睡着,若是被风人知道,明日估计还会折磨死她。

有了!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计策,要是能吃点东西,也能挺上一会。可是不管了,沿着婆娑树影,白饵一直溜到不远处的墙角,她记得厨房就在那里。

错综复杂的枯枝挡住了月亮的光芒,大片大片的阴影将整个围墙尽数遮挡。偶尔几声虫鸣响起,随后便将深不见底的死寂吞噬。厨房附近还有一些假山,上面还残存着一些积雪,月光照在上面,亮亮的。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白饵很快就摸进了厨房,出来时,另一个手上已经拿着一只饼。看着四周一切安定,白饵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地从围墙下退了出去。

眼看就要离开围墙,踏上那条返程的小路,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搭在白饵的肩膀上。本就提心吊胆的白饵丝毫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一声跪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火折子也摔在地上,熄灭了。

“你是谁?”淡漠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饵尝试冷静下来,警惕地回头,一张俊美又略带忧郁的脸浮现在夜空中,衣衫褴褛的男子手里正拿着一个火折子,火折子照亮了那双本就灿若星子的眼睛,几缕青丝在他耳边自顾自地凌乱,看起来倒像个落魄的少年,那一刻,白饵那颗悬着的心也安定下来了。

“你快把我吓死了。”

她还以为自己被风人发现了呢,本以为这回会因此吃尽苦头,没想到竟是一个囚奴。看来这大半夜饿肚子的可不止她一人。

漠沧无痕举着火折子,便白饵皱着眉问道:“大半夜你为何会在这里,还偷偷摸摸的?”

“我被风人罚了,所以就只能呆在囚奴囹圄之外,方才太饿,就来这找吃的。”白饵说着,把一张饼开心地晃到少年眼前,借着火光仔细一看,那双眼睛竟格外纯澈,就像春季山野里的一湾清泉,给人一种很美好的希望。

“原来如此。”漠沧无痕点点头,没有深究。随后,举着火折子往四周探去,脚下的一丝一毫都吸引着他的注意。“快,快帮本”漠沧无痕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快帮我找一块金色的牌子!”

白饵拾起火折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奇道:“什么牌子?这里一片漆黑,你找它做什么?”

“那是我父,父亲给我的东西,我必须要找到它,没有它,我就回不了家了。”漠沧无痕小心地说着,眼神在一条花径上扑朔迷离。

他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还真是有趣,白饵跟在他后面,又问:“家?你的家在哪呢?回家为何需要牌子?”提到家,白饵觉得有一丝悲伤,它就像一只在夜里翩飞的蝴蝶,她多么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我的家,我的家就在不远处,”漠沧无痕弓下身子,细细拨开花丛,转头视了白饵一眼,“那块牌子真的对我很重要,别站着,你快帮我找找。”

原来他还有家,看来他比自己幸运多了,想想她的家,她的家早就被风人毁了。白饵愣了愣,她着实搞不懂回家和牌子有啥关系,不过见他好像很急的样子,便走近他身边,一边借着他的火折子重新点燃了她手里的火折子,一边继续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被风人抓进来的吗?”

两道火光渐渐燃了起来,淡淡微风吹来,四周越来越亮,两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

或许是火光的指引,或许是这个男囚的话实在太多了,漠沧无痕不经意抬头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距离,火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的脸上,将那张白皙的脸照得格外清晰。

原来是她。

第033章 重逢,命中注定

想不到那日在水榭歌台遇到的那个演奏管弦的歌女,今夜再一次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日遇刺之后,他几番故地重游,却再无她的踪迹,唯有断壁残垣立于秦淮河上。

时隔数日,她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仍旧有印象,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那日的萧声,他却至今难忘,多少个夜凉如水的夜晚,那声音总是莫名在他的耳畔响起。

他听过无数管弦之音,但唯独她演奏的声音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他对心心恋恋的秦淮那般,难以忘怀。原以为再也不会相遇,谁知道她竟会在这样的夜晚选择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傍晚,收到阿信给的皇宫地形结构图后,依照地图的指引,他匆匆乔装改扮成囚奴的模样,伺机混入这里,不曾想到这里的构造竟盘根错节,引他一头雾水,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走一步险棋寻这里的主管打探消息。

但他却发现自己意外失了太子令牌,而自己常年对外人都是以面罩示人,整个黎桑恐怕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何况是这小小的主管。为了不引人怀疑,只好趁着夜深人静,重游此地,找回失落的太子令牌。因寻无果,没想到却能在这里再次遇见她,也算是难得的欣慰。

没有发觉漠沧无痕的异样,白饵俯身执着明亮的火折子,拨开花丛细细摸索着。视线从沙地到花丛、从花丛再到沙地划过,她的目光有些迷离:“金色的牌子金色的。既然是你父亲给你的东西,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把它弄丢了呢?哎,不过人都会有粗心的时候,我记得我的二哥经常就丢三落四,我娘经常告诉他慎行慎行,可东西还是照样丢。现在想起来…我那二哥还真是有趣…”

白饵欣欣然碎碎念,试图安慰这个心急的少年。眨眼之间,忽然察觉到两道炙热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着她的脸。顺着视线飘来的方向望了回去,立刻沉溺在他好看的眸子里。

漠沧无痕怔了怔,恍惚间意识到还没回答她的问题。“我是偷偷溜进来的。”说话的语气很镇定,丝毫不是在开玩笑。

“你溜进来的!?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主动送上门来?你,没事吧”白饵一惊,直直地望着他,两个眼睛就像玻璃球,睁得圆圆的,她开始怀疑眼的少年是不是病了。

漠沧无痕眸光凝视在白饵身上,定定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从来都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地以这种眼神看着他,更没有人敢对他说出这种不敬的话,不过,第一次听到,还甚是新鲜,他不但没怒,反而觉得颇有意思。

被少年看得局促不安,白饵长睫垂下闪躲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那黑漆漆的花丛,继续摸索着。

“我是来这里找我的亲人,他就关在这里,我必须把他找到。”漠沧无痕淡淡道,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坚定。

听到少年的话,白饵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显然刚才她的举动真的有失体面。白饵忽然朝向他:“你要找的人很重要吗?值得你以身犯险?”

“他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就算是死,这辈子我也要找到他。”

话中竟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白饵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充满了故事,而且那一定是段动人心扉的故事。

那一刻,她

忽然想起了小桃桃,想起了她的家人,曾经她的家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部,她愿意倾尽所有用一生去守护他们,可是她还是没能护好他们。小桃桃是她最后的希望,亦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死,这辈子她也照样要找到她!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要找的人,”白饵朝少年莞尔一笑,眼睛里已然翻起一片雾气,她旋即低下头,以免让他察觉自己黯然的神色,压制住难以平复的情绪,接着道:“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丢的牌子吗?找了半天,这一处断然是没有的。”

少年摇了摇头,白饵索性站直,拉着他往假山旁靠近,然后指着身下的那块崎岖的石头道:“你都找了这么久了,想必也累了,咱们休息一会,待会再找,说不定待会就有新的发现。”白饵的语气里满是希望。

说罢,白饵便倚着假山就那块石头坐下,然后抬头望着少年,只见他垂眸视着她刚才指的那块石头,不为所动,他的眼里好像满是怀疑和困惑。白饵愣了愣,贴着衣袖将旁边那块石头用力擦拭了一遍。

漠沧无痕一脸茫然,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落到白饵手中,小心倚着假山缓缓坐下。

平日里,出行便是坐轿,落座便是上好的长榻,最不济也是平滑的凳子,这种凹凸不平的石头,他还是头一回尝试,作为漠沧风国的太子,别人都说他拥有着整个皇室高贵的血脉,从小到大,他的一言一行,从坐到卧,无时无刻不得端着,仅仅因为他代表的是漠沧皇族的颜面,是他父皇的颜面。

夜色更深,一轮孤月伏在云朵边缘,偷偷地窥视着大地。

漠沧无痕收回思绪,他的眼前忽然晃着一张圆圆的大饼,左左右右,来回摆弄。

“看!忙了这么久,你一定很饿吧!”白饵举起饼,在少年疑惑的注视下,将整个饼分成两半,然后开心地递到他手边,“给!快吃吧,犒劳一下自己的肚子。”

被白饵的热情感染,漠沧无痕乖乖地张开手,接过饼,有些木讷地看着白饵大咬了一口,她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满足”二字。

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漠沧无痕也忍不住尝试了一口,这饼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吃,索性再大大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越嚼越有劲,就像一丝蜂蜜在他舌尖上划过,总是忍不住想再尝一口。“这东西比那些山珍海味好吃多了!”紧接着是发自内心的啧啧称赞。

万人敬仰的漠沧风国四太子,竟然和一个囚奴坐在石块上吃着饼。此事如果传出去了,定会被别人笑话吧?

可今夜漠沧无痕只想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平日那些装给外人看的东西通通都离开吧,面具戴久了,总是让人身心俱疲,久而久之,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该是什么样子。

太子令牌遗失,如今看来,也是一件好事,抛开了和皇室有关的东西,摘了面具,放下了身段,也不用警惕别人会怎么看。这眼前的景致虽比不上皇室的奇花异草,却也是难得的明媚通透。

漠沧无痕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悠然的弧度,接着又啃了一口饼。

“一看你从小就生活在有钱人家里,这些下等人吃的东西平时肯定没吃过吧?有时候,越平淡的东西就越是珍贵。”

白饵啃着饼,朝他道,

只见他呆呆的目光中闪烁着笑意,将那本就出色的容貌衬托得越发俊美。白饵越来越好奇这少年究竟是何人,看他的行为举止倒像是高门大户里的走出来的公子,可再看他一头凌乱的青丝和满身的尘垢,更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你善管弦?”漠沧无痕突然问,徐徐吹来的夜风吹动着他耳边的青丝,他的眉目渐渐舒展。

“管弦并不是我最擅长的东西,”白饵拍干净手里的碎屑,自信满满地道:“我最擅长的是唱歌,我会各种各样的曲子,从古至今,信手拈来”白饵信誓旦旦的语气渐渐淡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地,竟在他面前展现得太过真实,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为了掩饰尴尬,接着道:“你呢?你平时善于或是有什么喜好?”

那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他并没有感到任何诧异,凭着当初的印象,他早就猜想过,能在大敌面前独当一面,旁若无人地演奏,更能演绎得如痴如醉,她必然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子,而她所具备的,也并非单单是流于表面的技能。

漠沧无痕淡淡一笑:“我,我倒是只会拾人牙慧,吟些古今词句,偶尔玩弄玩弄笛子,权当附庸风雅罢了。”

闻言,白饵不禁大喜:“如此甚好,我倒是很愿意和你附庸风雅,下回,等你有了笛子,你可要在我眼前好好露一手,有乐相伴,哪怕夜夜清歌到天明,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提起乐曲,白饵自是兴趣斐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么多年来,置身于水榭歌台,每日都是丝竹绕耳,如今缺了它,白饵自是想念。作为歌女,十载光阴,其中的点点孤寂,无人诉说,陪伴她的只有这些曲子。

水榭歌台每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但热闹自在人心,她一旁歌声款款,丝竹悦耳,而大多的王孙贵胄只当那是助兴的背景,能真正读懂其中曲中所寄的却没有几个。自秦淮遭变,她连唱的机会都没有了,更何谈知音。

想到这里,本就压抑的心变得更加压抑,她忽然对着那一弯冷月道:“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此刻我还真想高歌一曲,很多心事演奏出来,大抵就能好受些…”

漠沧无痕默默地注视着她,明明是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却仍旧带着天真和活泼,看着不免让人心中为之一颤。“若是他日有机会,我定陪你奏上一曲,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焚琴煮鹤,坏了你的歌声。”

信誓旦旦却不失风趣的声音传来,白饵不禁浅浅一笑,心中倒是宽慰了许多。只是他说的“他日”,何日才是“他日”,自从入了囚奴囹圄,每一天都是举步维艰,能安然度过今天,便是万幸。没有多少人敢奢求他日,那些美好的遐想也只能留在那些飘渺不定的他日。

不过从他方才的语气中听得出,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坚强,毕竟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敢涉身险境、把别人的命当做自己的命的人,既然他都相信会有那么一天,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你放心,你若敢奏,我便敢唱。我等着你说的那一天,”白饵坚定回道,但念想归念想,那些现实的问题,却仍旧是问题,白饵接着说,“但,要想等到那一天,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这囚奴囹圄囚奴千万,想要找到你想找的人,一时半会怕是办不来。”

第034章 少年,大智若愚

她的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离开东宫之时,他并没有交代阿信他的行踪,试想,一来,有太子令牌在手,若有意外发生也可从中转圜,二来,他若没有及时回转,便按照之前的法子,掩人耳目一天,但若超过一天定会引起父皇的疑心,所以他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既入囹圄,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他等了这么多天,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自然不能错过。

“我打算试一试,看看明天能否找到线索,若无线索,我再想办法。”漠沧无痕道。

“好,”白饵对上少年坚定的眸子,继续道,“我比你呆在这里的时间久,这周边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掩护你。”

漠沧无痕愣了愣,他从未想过她会帮他,即便自己没有表明太子的身份,她仍旧毫无心机地想要帮他,帮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漠沧无痕朝她点点头,眉宇间引来一阵清风。他知道,她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对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白饵,食耳。你呢?”

食耳,这个名字倒是十分有趣,漠沧无痕顿了顿,笑着回道:“我叫李愚,愚蠢的愚,我的父亲说我从小就特别笨,所以唤我李愚。”

闻言,看他说出这话时,脸上竟是一副傻傻的样子,再联想他之前那些搞笑的言行,白饵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又故作镇定:“你这人真逗,这世上哪有自己的父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笨呢?我看呀,你父亲分明是想表达,大智若愚。”

漠沧无痕淡淡一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作声了。他静静望着那轮明月,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愁,其实,眼前的情况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偌大的囚奴囹圄他要找的人究竟会在那里?那个人是否安好?那个人是否也正守着同一轮明月,静静等待着再次相聚的那一天?

月光如水,流淌了一夜。

而太子令牌就像针落大海,遍寻无果。

天色渐渐破晓,整个囚奴囹圄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这时,万籁俱寂,突然有了一声鸟叫,划破了这寂静。

脸上忽然一阵冰冷,好像被什么轻轻点了一下,白饵微微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凝结着碎碎的冰晶,视线已然有些模糊,但能注意到头顶的树枝上立着一只鸟,树枝似乎太冰冷,没站稳的鸟吓得飞出了视线,同时带下了些冰棱子,冰棱子悄无声息地掉在雪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白饵收回迷离的视线,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坐了一晚上,一半冰冷一半暖和的身子此时已经僵硬地不能动弹。

被身后若有似无的动作惊醒,漠沧无痕也渐渐苏醒了,休憩了许久,困顿的眼睛已然重新恢复了明亮的光泽。漠沧无痕侧着脸,轻轻问:“你醒了?”

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白饵意识到,她与少年竟不知不觉地背对背靠了一夜,冰凉的脸庞忽然生出了些许温度。白饵点点头,很自然地回了一个“嗯”字,许是刚睡醒,警惕心并不是很高,这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娇媚

白饵地摇了摇头,飞快地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单手支着石头,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少年身边朝他伸出

一只手:“天快亮了,我们得先避避,不然待会你就会被风人发现的。”

漠沧无痕的视线轻轻定在白饵的手心,脸上露出安然之色,然后将手落于她瘦小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起身,疑惑地问:“你可有什么办法?”

“这里的囚奴脚上都会被锁上一条链子,你若这样贸然出现在风人的视线中,定会引起风人的怀疑,前天和我共处一个牢房的朋友脱了链子伺机离开了,你和他的身形差不多,你跟着我回牢房暂时顶替他,风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的。”白饵一边打量着少年,一边慢条斯理地回道。

少年的眼神落在她脸上良久,半晌没有回应,显然,刚才她说的话,他没有完全注意。白饵好奇的眼睛朝少年眨了眨,刚想试图猜测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谁料,一只手指猝不及防地落在自己的脸上,然后轻轻点了点,一抹温暖瞬间代替了潜伏已久的冰凉。

白饵很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少年指尖沾着的那抹碎冰,顷刻间打消了她眼里的慌张和疑虑。场面一度尴尬,白饵踱着僵硬的步子,侧着身子领着他走在前面,嘴里挤出几个字:“快走吧!”语气显得格外轻松。

漠沧无痕将手指从空中收回,朝白饵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一抹冰凉在他掌心安静地暖化着。

此时,囚奴囹圄的牢门已经被负责早起开门的风人打开了,由于天还没彻底地亮,那条本就不怎么光亮的通道黑沉沉的,像一只饥饿的怪兽正张开着血盆大口,想要把人吞噬。

不过眼前越暗,对白饵和漠沧无痕来说,却是越有利。两人踩着猫步一点点来到牢门,趁着开门的风人去方便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那条通道。黑暗里,生怕少年走散,顾不上避讳,白饵已经拉上了少年的手,凭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摸索着进入了牢房。

初入牢房,一股泼天的臭味从四面八方突袭而来,一寸寸凌迟着漠沧无痕的口鼻,出于本能,一只手已经紧紧锁住了漠沧无痕的半张脸,只留下一双迟疑的双眼,正不可思议地窥视着周遭的一切。

一堆枯黄的杂草,再加上几块简单的板子,便搭成了一个让一群人睡得安然自得的床铺。床铺上躺着的那些人,有的鼾声如雷,有的紧着眉不安地挠着痒,有的佝偻着身子缩在一个角落像个活死人一幕幕触目惊心。

漠沧无痕蹙着眉,无意再看下去,而是把视线定在白饵的身影上,支支吾吾地问:“你,你每天就睡在这?”

手里已经拿到了将离挣脱时留下的锁链,白饵跪在枯草上,准备将少年的双脚锁上。

“是的。”白饵淡淡地回道,忙碌中不禁抬眸看了眼少年,少年这个反应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吃惊,毕竟他是富贵人家出身,这种地方估计这辈子他都没待过更没见过。

漠沧无痕乖乖地任由白饵摆布,看着身下的白饵,眼里写满的不可思议迟迟难以淡去,她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却要在这样的困顿中存活,这是何等的不易!可偏偏他却从未在她眼里捕捉到任何关于害怕的东西。

“待会你就躲在我身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以免引来风人的注意和怀疑,”白饵一边嘱咐,一边将锁链的断口处用一根柔韧

度很好的铁丝暂时锁住,“脚铐我暂时帮你虚锁了,如此,就不会被风人发现了!”

被白饵眼里的自信和乐观动容,漠沧无痕也收起了眼中的困惑和不安,朝白饵点点头。

两个人紧挨着墙,开始坐了下来。

不久,送早食的风人来了,那些沉睡的男囚也陆陆续续起床了,意外的是,最先起来的是王福。

王福睁开眼,随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猛地起身,往牢房里扫了一眼,熟悉的身影再一次跳了出来,王福心里不免一惊,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于是走下床铺,厉着眼冷嘲:“干了一天一夜的活,你竟然还没累死在外面,真是小瞧你了!”

自昨天从囚奴囹圄外进来,他就一直窃喜,白饵一朝成为风人眼中钉,他也不用再对她心生敬畏,这个牢房的主权也终于可以回到他的手里了,可恨她既没累死,也没冻死,还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自昨天的事后,白饵就已经认清了王福,从他刚才看她第一眼起,她就没想过要理他,理一个小人。如今撕破脸说出这种话,她也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是自顾自地拿了两个碗,一一往里面盛粥。有几个男囚见到白饵,如见债主,默默躲在一旁。

牢房里一时静得可怕,每一个谨小慎微的动作仿佛都能听清楚,这无异于一根根刺,无形地扎在王福的脸上,王福睁着一双怒目,静静看着白饵的一举一动,心里的火气一丈一丈烧了起来。

白饵蹲下身子,淡漠的眼神注视着两个手里的粥碗,正要将一个碗往少年身边送,忽然,一个手从天而降,碗还没到少年手边就已经打翻在地。

其他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扫去,同时把手里的碗攥地紧紧的。

白饵先是怔在原地,然后眸光一寒,猛地抬眸,烈焰般的目光直直逼向王福。

“怎么了?心里不舒服?”王福高高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一摔,就像给自己心里浇了一盆水,硬是把那一丈丈怒火给浇灭了。然后瞥了一眼身下的白饵,丢给她一个警告:“以前是我给你面子,任由你放肆。但我王福向来大度,过去的,我也不再追究。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如今我要管的事,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白饵忿忿地收回目光,嘴角慢慢浮出一丝笑意,继续把另一只碗送到少年的手里,若无其事地朝少年笑道:“快喝吧!”

漠沧无痕扫了眼地上的碎片,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切如他所想,一个女子要在这男囚中生存确实不易。看着白饵一脸的镇定之色,漠沧无痕眼里也浮现出一抹笑意,点点头,然后接过粥碗,迅速地喝下半碗,再把粥递回白饵手中,点头示意她喝完。

白饵接过碗,坐到少年身边,在少年的注视下,将头埋下,轻轻喝了一口,那一刻,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味道。

明明处在弱势,她还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那个新来的人也并没有被吓到,见到这一幕,王福心里刚熄灭的火焰,不可操控似的,再次死灰复燃。

王福转身视了一眼那锅粥,眼睛瞪得滚圆,意有所指地朝漠沧无痕命令:“你去把我的粥盛过来。”说话的声音如寒冰刺骨,隐隐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第035章 恩怨,耿耿于怀

漠沧无痕颇是意外地抬起头,起初还有点不敢相信,后来看到一束严厉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这才证实,确实有个人在命令他去盛粥。当朝太子为一个囚奴盛粥,这无疑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是风趣的事。漠沧无痕并没有正视王福一眼,留给他的只有一丝重金难求的冷笑。

白饵听到王福的命令,停了停手中的碗,眼中若有所思,随后继续喝了一口粥。

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无视,王福气得面目狰狞,猛地把抡起拳头,再次咬牙切齿地命令:“臭小子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去把我的粥盛过来!”

漠沧无痕看着那只威胁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芒,王福的话已然弄得他甚是不悦,若是太子令牌在手,他准要让王福跪在他面前磕头乞饶,只是如今身不由己,若是与他闹出动静,寻找线索的事情不仅无法实现,还会连累白饵。白饵本就一心相助,决不能因为自己而受牵连。

看着眼前的拳头越攥越紧,漠沧无痕厉着眼,准备起身。忽然,一只胳膊被一只手扼住,漠沧无痕看向白饵,见她淡漠地摇了摇头。

漠沧无痕轻轻伸出手,将白饵的手放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执意起身,眼睛落在那锅粥上,随后径直地迈开腿,朝前走去。

王福得意的眼神紧锁着漠沧无痕僵硬的脸,深邃的黑眸里,漠沧无痕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忽然眸光猝然一变,漠沧无痕转瞬绊倒在地。

一阵脚铐声猛地翻腾,彻底搅乱了白饵压着的心,白饵扔了手里的碗,奔过去将少年扶起,余光里,王福悄悄缩回去的脚,让她那张爬满担忧的脸,瞬间被愤怒代替,身体里那些冰冷流淌着的鲜血忽而炙热。

此时的王福已经弯着眼睛,笑得得意又奸诈,引得其他人神色黯然,头埋得极低。

被眼前的一幕幕逼得忍无可忍,白饵直直起身,咬着牙一步步走向那锅粥,猛地抓起大勺,狠狠地往锅中一搅,然后目光猝然一转,直直地锁住正笑得前仰后翻的王福,径直地走了过去。勺中溢出来的白粥一滴滴随着脚步的移动,飞快地打落在地。

王福听到动静朝白饵看去,木然的眼睛来不及惊慌,眼前突然一黑,泼天的白粥直直地飞落在他颤抖的脸上。

粥勺猛地飞回锅中,白饵转身扶着少年一步步走出了牢房。

一条条冰冷的线条顺着鼻梁直直崩落,王福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任由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入沸腾的眼眶,咬牙切齿之间,滴滴白粥被吞入腹中。望着白饵一闪而逝的身影,两个紧攥的拳头几近扭曲。

囚奴囹圄外天光越来越亮,东边的日出平时在这个点早已升起,只是今日旭日东升的迹象模糊得让人难以察觉,白茫茫的天空上除了几朵缥缈的云丝在游弋,便无任何生机。

时不时几卷狂风吹来,囚奴囹圄大门口那层厚厚的尘土也一同被带起,不一会儿,半个囚奴囹圄皆沦陷在一片风沙之中,扎根在沙地之中的几棵枯树被肆虐得面目全非,几只在上面栖息的乌鸦被吓得扑扇着黑色的翅膀飞向天空,同时发出一片凄惨的叫声。

白饵正扶着少年一步步来到工地,信手挥飞了扑面而来的一支羽毛,低头看着少年僵硬地迈开的步子,皱着眉忧心问:“你没事吧?刚才那家伙明显是在挑衅,你为何还要执意听他的话,那种人两面三刀,一心作威作福,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没必要搭理。”语气忽然硬了起来。

漠沧无痕禹禹前行着,刚才摔的那一跤倒是无碍,只是带着脚铐行走,一时间还是很不适应,两只脚由不得他驱使,每走

一步总觉得有摔倒的风险。

“我无大碍,”漠沧无痕摇着头,停下脚步,对着白饵解释:“当时那个情况我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手无权势,与他正面交锋,于我们都不利,容忍一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此事都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他便不敢拿你怎样。”

“不对,这就和那高门大户的斗争不同了,高门大户里仰仗的是权势,耍的是心机,而这里,大家都是阶下囚,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所以不必受制于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怎么个斗法,一味忍让只会纵容敌人,他既然要你死,在他背后就会有一千种死法等着你,与其忍着,倒不如给他重重一击,拼个鱼死网破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着,白饵便凭空攥出一个拳头,坚定的眼神在拳头上打转,良久,轻轻打开拳头,往上吹了一口气,一只羽毛从手心飞了出来。

漠沧无痕跟随着白饵的视线,看着飞上天的羽毛,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为漠沧风国的太子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依仗着至高的权位企图去欺压那些明里暗里与他作斗争的人,因为他始终记得那个人和他说过,权势一旦掌握在手中,就不要老想着如何巩固和发展,权势是当用来保护弱者,造福那些无权无势的人,一旦陷入了维权的斗争,那些纯粹的初心就会开始扭曲,心里除了算计就是野心,秉着这样的心思去掌权,倒不如不要这泼天的权势。

这些话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些年,对于皇室的那些斗争,他都是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凭着各种技巧将他们一一化解,而且他根本不屑与和他们斗,他的精力也的确悉数都放在政务上。

看着眼前正饶有趣味驱赶羽毛的白饵,他忽然觉得他和白饵好像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但云泥之别之中却潜藏着两两相通的契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快走吧,前面就到工地啦!”白饵收起远飞的视线,蓦然回头,看着发呆的少年,笑着朝他喊道。

漠沧无痕点点头跟了上去,看着白饵脸上绽放的笑容,内心竟泛起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涟漪,刚才她明明还是一副不畏虎狼、嫉恶如仇的面容,转眼却笑得格外轻松,似乎完全没有被刚才的事所影响。明知不该问,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困在这种环境下,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还要与他正面对抗,你真的就不怕吗?”

听到这个问题,白饵蓦然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慢慢抬起头向少年看去,淡淡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骤然反问道:“一个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一死在风人手里的人,面对这些,她还会怕吗?”

被白饵问得神色惊变,漠沧无痕定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特别是听到“风人”二字时,他下意识地垂下眸子,不敢再看白饵一眼,好像在逃避什么。然后半晌才吞吐出几个字:“你,你的家人”

白饵眼中刚腾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低着头,良久才轻轻回道:“我的母亲、嫂子和三姐被风人骗入白色囚笼,喝了风人给的毒药,死后被丢弃在乱葬岗,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全都死在风人的弯刀下,而我最小的妹妹至今还是下落不明。”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没想到,如今再说出这些话时,她就像在讲一段陈年往事,心里已然没有太大的波动。

“可是,早在几天前,朝中不是下达了不杀仇人的令么?”漠沧无痕急着问,眼睛里翻涌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不杀令是他冒死谏书求父皇下的,她的家人怎么可能会被风人杀死?

“不杀令?”再次听到不杀令时,白饵只觉得甚是可笑,“你也相信风人么?从漠沧蚕食黎

桑那一刻起,风人和仇人注定势不两立,他们不会放过仇人的,不会的!”白饵压着嗓子,努力抑制住冷在心里很久的情绪。

当再次看向白饵时,漠沧无痕明显可以感受到,她的眼里充斥着仇恨。而她眼里的仇恨就像一块千金的巨石,一时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深深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漠沧无痕逐渐平静下来,淡淡问:“你相信,所有的风人都是恶人吗?”

“我信。”白饵朝少年冷冷回道。曾经她也相信并不是所有的风人都是恶人,可是白家被风人屠杀的事实却又一遍一遍地重复告诉她,无论如何,风人与她注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风人,更不会相信风人。

听到这个答案,漠沧无痕不禁侧过脸,躲开白饵的视线,他怕她那双足以洞悉他内心的眼睛,看出他此刻眼里抑制不住的愧疚,或许此刻她做出这样的回答,是理所当然的,换做是谁,都会是这个反应。但是,终有一天,她会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远处忽然传来了风人的鞭子声,男囚们也陆陆续续从囹圄中出来,自此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听到声音,白饵这才警觉起来,带着少年移着步子来到一处风人视线较少的地方。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白饵问,可是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回头发现少年脸上竟是一副发呆的神情,然后走过去拉了拉少年的衣角,两个闪动的眼睛好奇地对了上去,试图猜测他在想什么。

漠沧无痕拉回飘远的思绪,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回道:“我需要在囚奴囹圄中找到藏有这里所有囚奴信息的地方。”

“你说的这种地方,应该是主管所的位置,每一个仇人被抓到这里,都要去主管那里登记,所以,主管那里应该有所有囚奴的信息!”白饵扶着下颚思索着坐了下来,忽然眉头一蹙,“有了!我记得,这里的主管从午后开始,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到工地视察施工情况,视察的时间通常是绕整个工地一圈的时间,这差不多要花费一刻钟。所以,我们就抓住这一刻钟的时间,偷偷溜进主管所,我负责望风,你负责查看档案,即使一时半会查不完,我们再利用下一个一刻钟的时间,直到查完为止!”

看着白饵势在必得地扬起了头,脸上满是自得之色,漠沧无痕点点头,好奇地问:“你,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想要在这个鬼地方生存下去,就得学会观察!首先你得学会察言观色,摸清主管和重要人等的性格与习性,甚至诸如他们什么时候如厕、一天如厕几回等等这些细节都得做到,了如指掌,”说着,白饵不禁起身,身子挺得直直的,双手还刻意搭在身后,在少年面前踱着稳重的步子,俨然像一个私塾里的老先生。再把步子按原路踱回,紧着眉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得对这里的天气、灾害、地形都得有所了解,当然,这些东西都得一日复一日地积累,方能总结出一套自己的规律,唯有如此,用起来才可得心应手!”

看着白饵一边说,一边比划,甚是滑稽有趣,可是,这些道理,他哪里会不懂呢,漠沧无痕摇摇头,几番克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了,刚才说漏了,我再补充一下,这里每一个岗位上的人,他们的饮食起居也细细留心”白饵听到笑声,皱着眉瞪了瞪少年,不满地道:“李愚!我知道这些道理你肯定都懂,但是,真正实打实地操作起来,却非易事,这个过程中,稍有差池,说不定,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看着少年木木地点着头,白饵脸上这才露出满意之色,踱着步子继续讲下去。

第036章 选择,会心一致

午后,薄薄的日光无精打采地从云端倾泄,太阳怕冷似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瑟瑟缩缩不敢露出脸来,北风呼呼而至,试图拨开云雾,谁料,如鼠见猫,太阳瞬间藏到云层深处,这回,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白饵和漠沧无痕一来一回,已经在主管所折腾了好几次了,但事情却仍旧没有眉头。

白饵藏在主管所的角落里,细细窥视着附近的一举一动,目光回转之间,发现少年已经出来了,但与此同时,余光里,主管好像已经巡察回来,正往这边走,白饵警觉地瞥了过去,再三确认,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朝少年连使眼色,但少年却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紧,白饵支出一只手,重重将少年猛地拽进角落,成功躲开了主管的注意。

“这回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吗?”白饵一边巡视一边问,见少年没吱声,转头看向少年时,从他脸上露出的困顿之色已经能看出个大概。

漠沧无痕垂着眸子,回想这一次次查看档案的结果,他发现在他查看的所有档案里,里面记载的囚奴皆是男性,从这一点来看,他拿到的地图分明是一张假地图。

“你别灰心,我们待会再来一次,总会找到线索的。”白饵的语气里满是希望。

漠沧无痕紧着眉摇了摇头,然后不经意间朝天际望了望,乌云翻涌而来,他的心里开始担忧起来:“时间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找回遗失的牌子,然后离开这里。”

“那块牌子比你要找的那个人还重要吗?”白饵忽然不解地问。

被白饵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语塞,漠沧无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从未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明很明了,话至口中却越发晦涩。

白饵看出了少年眼里的迟疑,既然时间紧,索性带着少年从角落离去:“我带你去找那块牌子!”

不一会儿,两个人再次回到了昨晚相遇的地方。

顾不上分析,白饵蹲下身子,从脚下开始,沿着花径一步步往上移,眼里心里满是那块金色的牌子。

“白饵,你做过很难的选择吗?”漠沧无痕往白饵相反的方向寻去,显然刚才的问题还留在心里,不能释怀。

“曾经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如果选择很容易,那还叫什么选择,六岁那年,我选择做那个被我父亲卖掉的孩子。当时,一边是不舍的亲人,一边是渺茫的未来,我做出这个选择只是为了遵循我内心最初的想法,我想守着我的亲人,只有他们好好活着,我才有家可言,我才能真正开心。”白饵淡淡道。

听到白饵的回答,漠沧无痕不禁顿了顿,他发现,其实,白饵的内心要比他坚定得多,那块牌子和那个要找的人,孰轻孰重,或者做何选择,其实那个人早就告诉过他,他这辈子只能选择那块牌子。

可他却从不这么认为,他向来都喜欢听那个人说的话,但这一句,他始终都没有听进去。

耳边没有听到少年的回应,白饵低头猜想,他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应该和那牌子以及他要找的人有关,索性继续道。

“其实所有纠结做选择的人,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你之所以这么问我,无非想知道如果是我,我会如何做出选择,这个选择是否和你心里的答案一样。但最终所谓的命运,还是得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你的选择。”

耳边的话犹如暖风徐徐吹着,漠沧无痕久久注视着那些枝枝蔓蔓的花丛,忽然回头朝白饵道:“我想,我的选择大抵与你一致。”回头再看向那些杂乱的花丛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明朗。

白饵往前踱了一步,嘴角不禁浮出一丝不知名的笑意,低下头加快了忙碌的节奏。

二人互相背对着,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沿着花径苦苦寻去。

长风过境,吹落许多悬挂在枝头不舍离去的枯叶,那些孤客一路飞向尘埃四溢的空中后,瞬间便失去了方向。

两个人寻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任何收获。漠沧无痕看着天空飘荡的游云,心里的那个沙漏,漏得越来越快。眼看申时将至,东宫无主的消息,阿信应该瞒不了多久了,若是再不回东宫,只怕东宫今夜将会引来一场不可避免的大火。

情况越发紧急,漠沧无痕猛然拆了脚铐。

“怎么了?”白饵听到声音,走向少年。

“来不及了,我必须现在就想办法离开这里,不然,不然会出大事的!”漠沧无痕将脚铐一手飞入花丛,焦急道。

看着少年眼里前所未有的慌乱,白饵的心也跟着纷乱起来。从主管所出来时,她就猜到了情况很不乐观。

“白饵,你可知道这里有什么出口吗?”急病乱投医,漠沧无痕环视着周遭的一切,眼前一片茫然,彻底失去了对策。面对这个毫不熟悉的地方,他最后的希望竟不知不觉地寄托在了白饵的身上。

“从这里出去的通道只有一条,那便是囹圄的大门,那里有重兵把守,要想从那里出去,恐怕”囚奴大门的一幕幕默然在白饵脑海中闪过,看着少年脸上焦急的神色,白饵咬着下唇,眸光一定,“跟我来!”

不一会儿,距囚奴囹圄大门三十米处的地方,两匹精壮的马载着一辆货车悠悠出现,货车上有若干个大桶,里面装着工地每日要用的材料,为了防止倾泄,大桶被一块块厚重的石头紧紧地压着。

“两马并驱,这真的可行吗?”漠沧无痕看着眼前两匹高大的骏马,再看看白饵瘦小的身躯,心里的担心越来越多。

白饵站在两匹马前,细心安抚着这两个新朋友,暗自压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朝少年笑着道:“父亲常年替马帮的人送货,我从小就缠着他让他教我骑马,这样的场面倒不生疏。”

说着,眼神又急忙落在了两匹马上,仰视这两匹马时,心里总归有些害怕,其实刚才前半句话是真的,后半句是扯谎骗少年的,眼下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害怕,再难也得硬着头皮试一试。

时不我待,漠沧无痕将信将疑,但他还是有一个疑惑:“你既然有办法帮我,为何不一起走?”

“我走不掉的,我是罪奴之身,一旦走出这个门,时时刻刻都将面临着死亡,更可况,整个天下早已是风人的天下,我走不掉的。”白饵摇摇头无奈地说着,语气里满是自嘲与可笑。

听出了她话中悲凉之意,漠沧无痕幽然垂下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犹豫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赶快行动吧!”白饵平复了异动的心情,将手搭在少年的宽阔的肩膀上,踩着沉稳的步子,踏上了马车。回头望向少年之际,蓦然想起了一事,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到少年眼前:“这个给你。”

漠沧无痕接过帕子,并会意地点了点头,抬头再与白饵相视时,担忧的眸子变得越发坚定。

“眼下时局纷乱,李愚!你一定要小心啊!”白饵勒住缰绳,再一次看像少年时,鬓边的发丝已经被缓缓刮起的大风吹得凌乱,就像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白饵不禁会心一笑,随后掩了面罩肃然朝前方的囹圄大门直直望去。

大敌当前,临危不惧,会心一笑,共祝凯旋。漠沧无痕把视线收回,最后把眼神落到那些石块上面。

囚奴囹圄大门。

听到远处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响声,守在内门的两个士兵打架的眼皮猝然惊醒,寻着策马扬鞭的声音望去,被风卷起的沙尘,筑成一道道

高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迎面的沙尘星星点点地砸在脸上有点疼,两个士兵吓得长气一吸,飞入口鼻的万千尘埃差点没把他们呛死。大门之上,两座望塔上的士兵,已然被沙尘凌迟了眼睛,扔下武器,正努力揉着两只泪眼婆娑的眼睛。

大门下守在外门的两个士兵及时防备捂了口鼻,扑朔迷离的双眼于万千尘埃中锁住了一辆两马并驱、气势汹涌的马车,反射弧刹那间回到神经,外门的两个士兵悬空架起两只长矛,警醒着马车上的主人立刻停下。

蒙着面罩的白饵见状,猛地扯住了湿漉漉的缰绳,整个身子忽然随马车在空中摇晃了两下,这一晃快把白饵吓得半死,两个瘦弱的肩膀直耸入云。

还好两匹马听话,马车行至大门口便凶猛地刹住了车,腾空而起的一个个马蹄在守内门的士兵脸上来回飞舞,最后安静地回到了地面,两匹马知趣地晃了晃马尾,好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

这两个士兵再一次吞了一口气,扯回逃跑的灵魂,定了定神,看见马车上的白饵,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矮个子士兵最先憋不住气:“你赶着去找死吗?不知道大门口沙尘多吗?还敢两马并驱?你是想呛死我们呀!”

“死囚奴,贱奴,蠢奴”紧接便是一片诟骂声。楼上的那两位和楼下的几位还在揉眼睛,怎么揉都揉不干净似的,但心里憋屈的那股火算是找到地方发泄了。

白饵惶恐地眨了眨眼睛,忙不迭扯了面罩,自责地扯起了嘴皮子:“大哥们息怒,息怒,刚才马受了惊吓,小奴蠢笨,一时间没扼住。情况是这个样子的哈,这最近不是工期太紧吗?前几天刚运回来的料,没过几天就用完了,这运料的进度完全跟不上施工的速度,小奴愚蠢,索性想到两马并驱,试想这次可以多运些料回来,这才”

两马并驱,试想这次可以借着北风多带起些沙尘,好把你们一个个呛得半死,这才顺我心、如我意。白饵的内心压着另一套说辞。

“知道蠢还敢多想,蠢奴!”矮个子士兵耸着鼻子,隔着一米不到的高低距离,唾沫星子差点要飞到白饵脸上。

另一个高个子士兵闷闷地揉着眼,眼神时不时在白饵脸上飘过,忽然,看破了什么,皱着眉盘问道:“这回怎么是你运料嘎?平时那个小老头呢?”

听到小老头,白饵睁着大眼,张开嘴抡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圆弧,这才想起来:“大哥说的是那个爱吃大蒜的荆十三荆大爷吧!他呀,他昨天卸料把腰闪到了。他见我瘦,平日里老给我偷偷藏五花肉吃,我感激他就认他做了大哥,如今他老人家腰闪了,我这个做小弟的自然要替他一把”

“什么五花肉,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给我说说这运料就运料,好端端地那大桶上为什么要盖几块石头嘎?”矮个子士兵个子矮,但眼睛格外尖,很快就注意到了马车上那几个大桶的异样,“平时也没见上面有石头嘎?”

白饵捉急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往后望了一眼,回过头时,一不小心对上了门下那四双擦亮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慢慢道:“大哥们有所不知,最近要运一种新料,荆大爷说这种料容易撒,让我找几块石头盖在桶上,回来之时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过,我看这桶遮得这么严实,里面肯定有古怪!”矮个子不但眼尖,心也亮堂堂的,凭着多年守门积攒下来的经验,他敢断定这桶里面绝对不简单,于是引手示意高个子,“去跟我开桶查验一下!”

白饵坐在马车上,双腿已然发麻,后背还一阵冰冷,侧耳发觉两个士兵准备挪开石头,飞快的眼睛陡然一转,惊天大呼。

“且慢!”

第037章 破局,尘埃四起

听到前头飞来极其惶恐的阻碍声,矮个子士兵垫了垫脚,攀上白饵错乱的眼睛,皱着眉大问:“有什么问题吗?”

空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处变不惊的笑脸,“没事,没事,我想说,石头重,大哥们小心,小心”怯懦的声音缓缓飘来。

高矮个士兵各丢出一个白眼,随后摸索到石头的几处边缘,紧着眉试图将石块抬起,无奈一而再再而三,石块竟然纹丝不动。

“邪门了!怎么这么重!那把瘦骨头是怎么搬上去的”矮个子士兵嘀咕着,声音里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声音。高个子已经没有耐心,开始抱怨由于身高的原因,矮个子和自己的力量很不协调。矮个子个子矮但力气毫不亚于高个子,于是两个人斗着鸡眼,对着那块挨千刀的石头再战了一个回合。

扭头趴在马车头的白饵看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竟有些困倦了,索性回头引手招来守外门的那两个士兵:“大哥,大哥,过来搭把手,他们,不行”

两个士兵听到声音,扔了长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到马车后面,满脸竟是嘲笑,然后轻轻蔑视道:“废物!”

白饵绕开遮挡视线的东西,好奇地望了望马车后正玩弄着石头的四个人,然后再回头瞥了眼大楼上那两位还在坐着拨眼睛的士兵,心中暗喜。然后正了正马车上的座位,静静地等他们检查完。

高矮个子被人讽刺后,力量出人意料地大增,合着四个人的力气,大桶上的石块被一块块挪开、再挪回,不一会儿,这辆马车才算检查完。

其他人陆陆续续回到各自的岗位,矮个子走到马车前朝前方翻起的尘埃视了一眼,转过头对白饵大声告诫:“这回给我小心地把马车驾出去,若是再引来风沙,我非撕了你的皮不可!”到底是自打自的脸,横竖都得找个噱头好下台阶。

“好嘞!”白饵不以为意,一半忧虑一半镇定的心这会安定了,总算是折腾完了,是时候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溜一圈了,若是行动快,就能绕去尚书府问问季大人关于小桃桃的事,想到这里,白饵全身上下忽然变得精神抖擞。

见大门下的人纷纷客客气气地让出一条康庄大道,白饵眉眼里满是得意,没想到,第一次坐在这高高的马车上竟有一种君临天下、威风凛凛的感觉。放眼望去,前方好似云腾雾绕,越看越入神,恍惚间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坐在高高的凤辇之上。缥缈的云雾慢慢散去,一个身披盔甲的男子驾着一匹棕红色的战马破空而来,长长的披风在他身后恣意飘扬,发出烈烈的响声,那仿佛是胜利的号角,是凯旋的欢呼,是希望重生的开始。

秋水盈盈的眸子望得几近痴迷,猝然那男子脱马而出,腾空而起,宛若一条金色的飞龙,朝她扑来。白饵惊慌地撑起身子望向飞龙扑来的方向,身子一轻,被牢牢地抱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怔怔地抬起头,男子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温柔的暖意,朝她浅浅一笑,然后踩着薄薄空气,一跃而上。周身竟遍地开花,各种花朵争奇斗艳、竞相开放。

白饵被身下的景致深深吸引,不慎飞出男子的怀中,落空的手忽然准确地落到男子厚实的手心,三月的微风轻扬,带来了漫天的花瓣,不知不觉,二人紧紧拉着对方的双手在一片花海里静静地旋转,款款深情,对视不语,千言万语,只在眉间心上,清风过处

“傻杵着干

嘛!还不快走!”熟悉声音兀自跳入耳中。

白饵蓦然睁开双眼,身下的两匹马正摇晃着脑袋驱赶着苍蝇。白饵怔怔地收回视线,拉紧了缰绳,木然喊道:“好!这就走!”说着,准备驱马。

“哪里走!拦住他!”身后粗粝的声音传来,融在北风中,竟有些虚幻。

白饵有些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是眼前那些守门的士兵眼神齐刷刷地都往她的身后送去,白饵这才如梦初醒,果断地起身转向身后。

只见王福刀一样的眼神向她飞来,在王福旁边的还有僵着脸的主管。看着这架势,白饵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你这贱奴,有人告发你私自放走了一个囚奴,你可承认?”主管厉着眼,朝白饵质问。

闻言,白饵将冗长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到王福身上,淡淡回了一句:“回主管,此人心思歹毒,分明是故意冤枉小奴,众目睽睽之下,小奴怎敢私放囚奴。”

“白饵!你休要狡辩,今天下午我可是盯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你自己做了什么,最好从实招来!”王福硬着气冷声道,两个眼睛直直逼向白饵。

谁知道他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即便看到了他也不一定看准了。面对着王福的诱敌上钩,白饵并没有吓到,而是轻蔑地笑道:“既然你看到了,那你倒是说出个一二来,这里风沙大,主管可没心思陪你在这故弄玄虚。”说着,便把眼神轻轻朝向主管,如水般的眼眸满是恭敬。

主管侧着脸正了正腰间的刀,下意识地给王福丢了个警告的眼神。

王福吓得颤了颤眼,很快瞥向马车上那几个大桶,作势一指,一口咬定:“那个囚奴就被你藏在这辆马车上,一搜便知!”

听此,白饵揪着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嘴里无奈地叹出一口冷气,他果然什么都没看见,看来注定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咯。只字未吐,眼神吝赐,白饵迎风而立静静等着身后的声音。

“你这个狗奴,这辆马车刚被我们检查过,里面并没有藏什么的囚奴,蠢货!”矮个子士兵听见有人在质疑他的的执行能力,极度不爽地从马车前头走了上去,给王福送去一记响亮的耳光,耳光无形确是扎心的疼。

听到这个结果,王福被主管动怒的神情吓得一时语塞,两个臃肿的肩暗自耸了耸,不过,他确实相信自己是看到了,忽然眼珠子一转,仍旧不能死心:“主管,小的确实亲眼所见这个贱奴和早上新来的囚奴今天一天形影不离,下午还在花丛小径鬼鬼祟祟,明显在预谋什么,如今那个囚奴不在车上,那么想必已经被这贱奴放出去了,主管如若不信,去牢中和工地上一查,绝对找不到那囚奴的身影!”

“王福,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新来的囚奴,今日牢中并没有什么新来的囚奴呀!”白饵皱着眉好奇地问,眼睛忽然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哦!我知道了!前日里,将离去了风尘府,你一定是太想他了,如今想他想得产生了幻觉吧!”

被白饵激得暴跳如雷,王福咬着牙破口大骂:“你少给我作媚装傻,你这个”

“啪!”一个猝不及防,王福被主管一脚踹倒在地,吃了几口尘埃。主管厉着眼俯着身子,一把揪住王福的领口,烦不可耐道:“牢里有没有来新人爷会不知道吗?毁着爷的名声在这里乱嚼舌根,爷看你今天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福在泥土上挣扎着,扑面的尘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几近睁裂的眼珠子远远瞥见如今高高在上的白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直直勾起了往日和今天早上她带给他的一切耻辱。同时,惊心动魄的咳嗽一阵阵激起了他对生的渴望。终于,拼死一搏,他把猜疑了数日的判断咬得死死的。

“她是女的!她是女的!哈哈哈,你们都被她骗了”

王福连笑带喘地撕声大叫,狰狞的样子几近疯狂,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听到王福锥心的嘶喊,如雷轰顶,白饵神色黯然偷换,下意识背过身去,试图躲过众人投来的目光,本以为彻底逃过了王福的陷害,这回怕是

不行!白饵侧着脸,歇斯底里大喊:“王福你就是个疯子,陷害不成,你,你还想诬蔑!”声音明显毫无底气,还带着怯懦的颤音。

主管看了一眼自是不相信,只当王福胡言乱语,“我和她共处一个牢房,所有的细节我看得最清楚,她就是一个女的,她就是一个女的!主管若是不信,让她当众脱了衣服一看便知!”唾液和尘土被王福激动得一口吞下,王福发疯似的扯着主管的衣袖,两个眼珠子犹如打了硅胶般一动不动。

被王福越说越动容,主管再一次把目光朝向白饵,既然是男的,脱件衣服也不是什么难事,索性起身命令着白饵:“他说你是女的,我们几个都不信,你把上衣脱了,证明给他看!”

众人见马车上的人唯唯诺诺,纷纷纳闷地喊着:“脱啊!”

“对啊,快脱啊!”

“这有什么羞涩的,脱给他看啊!”

面对四周的声声逼紧,白饵就像一棵萧条的枯枝,立在寒冷的北风中,迎面飞来的是刺骨的冰雹。

如今事情已经演变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退路了。那一刻,她真的好恨王福,真的好恨王福啊!循循善解他不听,一碗之恩他不报,反唇相讥,步步紧逼,到如今真的到了斗得你死我活的地步,她真的好恨呐!没想到她白饵此生不是死在风人的手里,而是死在了同族人的手里,她真的好不甘啊!

白饵骤然抬头,满目凄然,望着那条为她敞开的大道,千金的石头一落千丈激荡着她寸寸心湖,与其死在这片满是人间丑恶的囹圄中,倒不如策马扬鞭,搏它个鱼死网破!

萧萧寒风扑面而来,全身的血夜都变得紧张起来,白饵将手中的缰绳越扯越紧,猝然拍打着马背,长啸一声:“驾!”声音在空中炸裂,激荡开破釜沉舟的决心。

两匹马瞬间腾空而起,万千尘埃刚刚落定,此刻再次翻涌而起,整个囹圄大门犹如混沌初开。

“放箭!拦住她!”

主管似乎早有警觉,一声令下,几支长箭从望搭上飞了出去,穿尘破砾,直逼白饵。

嘶厉的响声破空而来,警觉的神经一遍遍发出着躲闪的信号,白饵于万千尘埃之中窥见利箭,三寸之地,退无可退,风刮的侧脸轻轻一扫,骤然看着一支利箭在惊悸的瞳孔里一闪而过,一丝睫毛悄然飘落。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白饵还沉寂在过眼的利箭之时,头顶似有凛冽的寒风刮过,忽然,三千青丝散如瀑布一泻而下,一个面色苍白、长发妖冶的女子赫然暴露于周遭的肉眼之中。

马匹早已受惊,白饵倾斜的身子骤然飞落于万千尘埃之中。

第038章 做戏,各自为营

滚滚尘埃被风扬起,白饵倒在地上,全身的疼痛一遍遍刺醒了决意逝去的灵魂。一只手轻轻蠕动着,还有知觉,还有一口气在,还有一股力量积在心口,白饵与千难万险中颤开了双眼,鼻腔中侵入的尘埃逼开了她苍白的冷唇,一阵带着喘息的轻咳声打破了所有的死寂。

“男囚之中混入女囚,真是天大的笑话!”主管冷笑了一声,眼中却露出严厉的神色,声音忽然僵硬起来:“一刀砍了!”

旁边的风人扶着刀畏畏缩缩,脸上停滞着犹豫不决的神色。

“慢!”白饵单手颤颤巍巍支起半个身子,掌心压着的尘土轻轻陷了下去,看着众人手上犹豫的动作,如鲠在喉般哑着声音道:“你杀不了我,不杀仇人的令,主管忘了么?”

既然尚有一口气在,她知道她不能死,哪怕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也不能死,她说过她不信风人,但有些事情偏偏在说出口后,却开始变得让人想要去相信,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最后卑微的希望。

听着她无力却又抓心的声音,主管紧紧攥着腰间的刀,眼中凛冽的眸光犹如一块冰刃,却转眼被她莞尔逼碎。主管耸着鼻梁,恨恨地从嘶嘶作响的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已是死罪,终究要死!”

“即刻押送这个死囚去亡奴囹圄。”弃下话后,忍住杀心的主管背身离去。

话落,白饵终于没了力气,恹恹地倒了下去,不过那一刻,她嘴角仍旧泛起了一丝无力的残笑,她知道,但凡能生,就别死,哪怕死期已成定数,她也要一步步,等着希望来

亡奴囹圄,聚龙城中专门囚禁死囚的地方。

东宫。

云顶檀木化作一根根大梁,水晶玉璧闪烁出璀璨的灯光,剔透的珍珠层层叠叠出一道道帘幕,范金拔地而起甘为柱础。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皎皎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层层白玉在地上铺展开来,内嵌的金珠只是微不足道的点缀,一朵朵圣莲凿地而生,冰清玉洁的花瓣鲜活生姿,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而上也只觉温润。

漠沧无忌翻红的鹰眼一扫而过,麻痹的双脚开始躁动不已,“太子殿下到底在不在东宫?”怀疑的声音就像一支利箭,再一次飞过阿信焦红的耳畔。

“回殿下,太子殿下确实在东宫,奴才已经派人去通传了”阿信卑微着身子低头不敢看漠沧无忌一眼,淋漓的大汗从额头顺着脸颊一马平川,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回话的声音胆颤到模糊。

漠沧无忌冷不防地侧眼而视,凛冽的眸光再睥阿信:“太子为臣为子,胆敢让皇上在东宫等他这么久,看来太子真是越发恃宠而骄了!”

“忌儿,坐下!”漠沧皇赫然坐在榻上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眼漠沧无忌焦躁不定的样子,淡淡开了口,“痕儿久久不来见朕,想必是在忙什么大事,等等也无妨。”

“父皇,这天下哪有让天子等臣子的道理!儿臣知道您宠四弟,但这礼仪尊卑、人伦孝悌岂能轻易不顾!”听到漠沧皇这句话,漠沧无忌心里已是此起彼伏,天知晓他有

多少次想要剥开他父皇的心看一看,那杆天平到底倾斜到了何种程度!

这会儿,他的父皇索性连一个眼神都懒得赐予他,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

早时听沧狼说今日一天都没有看见太子的踪迹,猜想太子今日一定不在东宫,便请来父皇以议事的名义来到东宫亲自验证,本想着若是太子迟迟不出现,父皇定会起疑心,可谁料他的父皇竟然纡尊降贵要等一个太子,此意难平,漠沧无忌可等不了了。

“我看今日太子根本就不在这东宫!阿信,太子消失了一天他究竟去哪了?”漠沧无忌猝然凑近,只手提起跪地的阿信咬牙质问,逼迫的声音惊动着整个东宫紧绷的心弦。

阿信上身一轻,半个身子伏在空中,僵硬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两个悸动的眼珠子被漠沧无忌逼得翻白,可是太子的踪迹他根本毫不知情,他也只能顶着泼天的风险,按太子原来的意思,死死拖住漠沧皇。

“本宫几时不在东宫?”

淡淡的声音如珠如玉从后殿漠然传来,引得漠沧无忌失意地松开了紧绷的拳头,眸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快飘去,看见安然的身影后,大惊失色的神情一时间压在脸上。

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庄重地束起,此时的漠沧无痕已经披上一席素白的衣袍出现在帘幕之后,衣袍上除了滚边上绣着几朵金丝祥云便无任何点缀,一寸寸辽阔的白色看得让人有些畏惧。

侍女轻轻掀起珠帘,漠沧无痕颔首拂袖从帘幕后走出,踩着满地的秀丽风光,颇有步步生莲之意,出奇的是,满地盛开的白莲与那飘动的衣袍竟悄然连成了一副生动的画,画中灵动的不是凡人,倒像是谪仙。

漠沧无痕径直地走到榻前,朝漠沧皇毕恭毕敬道:“拜见父皇。”

“痕儿快快起来,”漠沧皇弯着眼说着,脸上满是慈父的和蔼,“痕儿今日都在忙些什么呢?”

开口第一问,倒是颇有意思,要说这嘘寒问暖的口气中没有半点猜疑,漠沧无痕断然是不会相信。

闻言起身,一切他早有对策,时间虽紧,但祸福总是相依,这种场面应付起来倒也不难,淡淡开口回。

“父皇莫非忘了不成?今日乃是漠沧国的礼神日,今年乃是占星年,按照传统,若逢占星年,岁末当三日一轮回,于神相前静心参拜,感恩这一年漠沧天神赐予的福泽。这几天,我漠沧风国民间的百姓已然开始焚香祭拜,儿臣此时虽在异国,这常年的习惯自是不能中断,想来既然不能像往年一样亲临漠沧天神殿,便在后殿简易置办了一个香案,退了锦服,闭关静思,也算是对天神的一片诚心。”

此话一出,漠沧皇眼中的疑惑顷刻消失,“没想到痕儿对民间的传统也这般用心,漠沧能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太子,那些民间的百姓也算是福分不浅。”漠沧皇赞叹道。

“民心和臣心本就当如流水,相互交融,如此方可承载父皇赐予的恩泽,如此才能不负漠沧天神的庇佑。”不敢僭越,漠沧无痕恭敬道,身子躬地更低。

闻言,漠沧皇忽然放声一笑,好像很满意

太子说的话,但灿动的黑眸似乎又听出了什么。

民心,臣心,呵,他是在提醒父皇君心也当如民心,言下之意,不就是在说父皇不够亲民么?漠沧无忌心底暗暗道,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倒像是摆设。

“呵呵呵呵,好一个民心,臣心,说的我这个当大哥的都自愧不如了。”漠沧无忌远远走过来,眉眼轻挑,这戏真是做得分外精彩,不过到底是真礼神还是真消失,一探便知。

闻声,漠沧无痕轻瞥了一眼走过来的漠沧无忌,淡淡道:“真是稀客呀,没想到今日大哥竟也有兴致同父皇一同来我这东宫。臣弟着实是好奇,大哥这次来,又想在我这东宫玩些什么呢?”

在囚奴囹圄时就想过漠沧无忌可能会借机挑事,没想到还真被他料中了,他这个大哥对他可真是不放心呐!漠沧无痕收回视线。

“四弟这话说的,弄得我会吃了你的东宫似的。我知道四弟一直对我心存芥蒂,但是,做兄弟的,就该同气连枝,和衷共济,”漠沧无忌悠悠走到太子身边,分量颇足的掌心在太子肩上拍了又拍,疑惑的眸子垂了垂,一席白袍落在眼底,亦落在心里:真的有一股浓浓的神香味!莫非他真的去礼神了?这怎么可能漠沧无忌凑得更近,“四弟,你说是吧!”

耳边的声音阴阳怪气,漠沧无痕不禁淡淡一笑,心存芥蒂!说得他有多么不仁不义似的,“那是自然。”漠沧无痕草草道,随后便移步至父皇身边,不再视漠沧无忌一眼,毕竟和一个虚伪的人说话并没多大意思,只会徒增疲劳。

“好了,莫要说些闲话。痕儿,今日父皇和忌儿来是和你商议关于几天后太子寿宴的事情。父皇打算在浮屠宫为你大办一场宴会,虽然一切不比在漠沧方便,但这场宴会仍旧要大办!也算是提前庆祝漠沧此役大捷。”漠沧皇陶然道,语气里夹杂着众多喜悦。

“儿臣叩谢父皇厚爱,但,但儿臣无意举办这太子寿宴,这次的太子寿宴就免了吧,”闻言,早已失色,漠沧无痕退在一旁叩拜,“请父皇成全!免了这次寿宴吧!”

漠沧皇看着太子这般举动,着实是不解,从前办太子寿宴,太子从不阻拦,如今一提,为何会这般激动?漠沧皇紧着眉问。

“痕儿,莫非你是觉得身在异国,担心这太子寿宴并不会像以往那般有趣?你且放心,这浮屠宫是黎桑最豪华的宫殿,朕听闻其结构格外巧妙,当夜幕降临,只要机关一动,便会有盛世美景出现。父皇向你保证,这次的太子寿宴,痕儿一定喜欢!”

听着一个个真切的字眼,漠沧无痕始终不敢抬头,他理解父皇的一片厚爱,只是,如今黎桑伏尸百万,多少家族分崩离析,他哪有心思去过什么太子寿宴,朱门酒楼臭,路有冻死骨,怕是要惹世人诟骂,要留后人嗤笑!万千苦楚一时间如鲠在喉,有口却难明言,说出来,只怕又要惹父皇猜忌,不说,又不知有多少囚奴要为这场所谓大办的寿宴付出血的代价,这哪里是寿宴,这分明是鲜血堆成的亡魂宴!

耳畔骤然一片死寂,这一回,又该作何抉择。

第039章 昭雪,反戈一击

“儿臣请父皇成全!”

漠沧无忌闭上疲惫的双眼,再次叩首,伴着沉重的气息声毅然哀求。

“四弟这是做什么?”漠沧无忌目光一转,俯着身子一步步朝太子踱去,心里已是翻江倒海,“父皇要屠尽仇人,你要阻拦,父皇要修建雨花台,你也要阻拦,如今一心为你操办寿宴,你还要阻拦,你这太子的威风耍得未免也太过放肆了吧!我倒是想问问,这漠沧风国是要听从你漠沧无痕,还是听从父皇呢?”

“住口!”漠沧皇虎目圆睁怒吼道,听着漠沧无忌排山倒海般的语气,怒火一升再升,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父皇!你听儿臣一言吧!你给他万千宠爱,而他呢?反反复复都在阻拦我漠沧风国雄霸天下的大计!你何不问问他,他忠的是我漠沧风国,还是黎桑仇国!”漠沧无忌指着身下的太子冷冷道,激动得在原地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已经失了仪态。

看着漠沧无忌这副样子,漠沧皇更加恼火,手指颤抖着指着他,震怒的脸上满是失望之色:“他是我漠沧风国的太子!他也是你的亲弟弟!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于他,这就是你认为的同气连枝?和衷共济?平日一副亲兄弟的样子,敢情都是演戏给朕看啊!”

“父皇!儿臣忠心为您做事,忠心为您守着这漠沧的江山,真正做戏的是他啊!您仔细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就知道儿臣有没有诋毁他!”漠沧无忌不甘地愤愤道。

匍匐在地的漠沧无痕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哥到底忠的是父皇,还是自己,何必说出来呢?”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冷着眼朝漠沧无忌继续道,“秦淮河畔大肆屠杀男力,引诱妇女孩孺进入你精心设计的白色囚笼,然后再把他们弃到乱葬岗,既然大哥做得那么好,还会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忠心吗?”

说罢,漠沧无痕赫然立于殿中,蓦然想起了白日的事情。

“无论怎么个斗法,一味忍让只会纵容敌人,他既然要你死,在他背后就会有一千种死法等着你,与其忍着,倒不如给他重重一击”

“我的母亲、嫂子和三姐被风人骗入白色囚笼,喝了风人给的毒药,死后被丢弃在乱葬岗,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全都死在风人的弯刀下”

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白饵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情。她只不过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女子,家族却要惨遭灭门,乾坤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更无处喊冤,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如今刽子手就在他眼前,他岂能不替她喊一句冤枉?

听到太子的话,漠沧皇登时勃然大怒,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指着手厉喝道:“好一个昌王!没想到,朕的命令,你也敢违抗?看来昌王守的并不是朕的江山,而是他自己的江山!”

怒骂了一声后,漠沧皇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漠沧无忌不知太子话的来由,听到父皇的责问和暗讽,心中惶恐不已:“父皇,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啊”

看着父皇离去的身影,漠沧无痕知道,太子寿宴终究是已成定局,如今他断然不能再去求他的父皇,毕竟漠沧无忌陷害的话一句句说出了口,就算他的父皇表面上不相信,但怕只怕午夜梦回之时再生猜忌。

漠沧无痕皱着眉叹出了一口气,转身看了跪在地上的漠沧无忌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移

步往内殿走去。

见此情形,漠沧无忌压着心里的惶恐,轻笑了一声:“你当真以为父皇是真心想要为你办太子寿宴的么?在万里江山面前,一个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漠沧无痕没有迟疑,而是径直地走下去。

东宫内殿。

硝烟滚滚终于散去,整个东宫又恢复了平静。

落地的宫灯刚刚被点燃,明晃晃的灯光把案上那张皇宫地形结构图照得十分清晰。

四四方方的地图上,各种辨识、建筑星罗棋布。

最底部,南端是一条长长的秦淮河,河水一直沿着东西蜿蜒而去,河中央屹立着一座水榭歌台,河畔和原野上标识着各街各坊,其中包括乌衣巷、柳叶渡,往东为东市,往西为西市。

再往上是朱雀街,朱雀街富源辽阔,占据着整张地图的中心位置,其中的街道密密麻麻,街道两边陈列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店铺,朱雀街俨然是整个秦淮最繁盛的地方,其中有六十六条街道,七十二座坊,其中包括勾栏酒肆、作坊、住宅。最东面和西面是规模庞大的囚奴囹圄。

再往上,是聚龙城,聚龙城中皇宫气势宏伟,地形结构极其复杂,各种暗道盘根错节,三宫六院跃然纸上,最北端是地牢。

漠沧无痕的目光落在东西两端的囚奴囹圄上,脸上满是迟疑,引手唤来阿信:“阿信,这张地图究竟是哪里来的?这分明就是一张假地图!”

“殿下,这张地图是阿信从皇宫翰林院寻来的啊,你昨日临走前不是再三确认了它的真假么?这,这张地图怎么会有假?”阿信吓得跪在地上,解释:“从上面的笔触和印章来看,这确实是出自张通士之手,再从地图标准的质地和一定年代的墨迹来看,更不可能像是临时伪造的。”

“可经过本宫亲自验证,这地图上的标记和实际情况却有着很明显的区别!”漠沧无痕斩钉截铁道。

“可,可所有的证据都能证明这张地图确实是出自张通士之手,说不定,说不定是张通士早年绘制时出了差错”阿信猜测着。

“张通士是黎桑要臣,这张地图又来自翰林院,这么重要的地图怎么可能会在绘制时出错,莫非他张通士不要脑袋了?”漠沧无痕反问道。

阿信无话可接,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然想起:“殿下几天前让阿信寻找张通士的同时,也去打听与地图有关的人,前几日阿信倒是找到了一个人。”

“是谁?”漠沧无痕立刻问。

“此人名叫石蹇,曾经跟在张通士身边作学徒,他虽不知道皇宫的真正构造,但关于皇宫地形结构的事却也知道一些。不如传石蹇来问问。”阿信提议。

漠沧无痕沉吟片刻,即刻叫人去传石蹇。等待之际,漠沧无痕把视线再次落回囚奴囹圄,脑海里不禁再次浮现了和白饵告别的画面,若不是她,他今日可能就回不来了,而整个东宫都会栽在漠沧无忌手里。

阿信立在一旁,看着太子思虑重重的神情,心里想问殿下这一天一夜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是,从刚才的质疑中,他明显感受得到,殿下好像看出了什么,思及此处,还是选择缄口不言。

“阿信,你速去地图上这个地方,以本宫的名义向那里的主管要一个人,此人名叫白饵,食耳。人要到后,你亲自将白饵送到朱雀

街的朗月客栈,然后在那里等着就行,切忌将本宫的身份透露给她,还有,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此行切记不要留下痕迹。”漠沧无痕一边指着地图的东面,一边仔细叮嘱。

阿信不敢迟疑,立刻领了命令出了东宫。

囚奴囹圄。

整个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烈烈燃烧的篝火将整个囚奴囹圄的大门照得影影绰绰,伴着乌鸦的啼叫,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下恣意飞舞。整个囚奴囹圄一片死寂,如果不是有巡逻的士兵偶尔走过,这俨然就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乱葬岗。

不过,这边一片残花败柳,主管所却是莺歌燕舞,热闹异常。

“哎呀,军爷你认真忙军务,别东张西望了,专心点呢”娇媚的嗓音,婉转得能掐出水来。一个短襟长裙的女子娇羞地坐在主管身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执着一柄圆扇,一弯柳叶眉轻轻蹙了下去,嘟囔着小嘴嫌主管不够认真。

听到身边的美人这么一叫,主管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一半,迫不及待伸手拉着美人主管所里的灯火孤零零地照着,一阵风吹来,把火焰玩得极尽妖娆,明明灭灭之中散发出靡靡之色。

突然,主管所的门被一脚踢开。主管烦不可耐地紧着一道粗眉,忙不迭瞥了一眼:“谁呀!找死吗?”

转瞬被一块金色牌子看傻了眼,主管火辣辣的心忽然从高处猛地滑落,掉落一片刺骨的冰湖之中。美女一把被他扔开,吓得从地上踉跄地爬起来,遮掩着身体从后门逃了出去。

无力的膝盖软绵绵地跌倒地上,主管神色慌张地叫了出来:“太太子殿下。”

凛冽的眸光被阿信收回眼中,阿信不疾不徐地收起牌子,径直地走到主管前面,怀抱着刀肃然道:“把一个叫白饵的囚奴给我放了。”

“放了?”主管听到熟悉的名字心头一惊,仰着脸不知所措从地看着阿信,完全不懂阿信的意思。

“怎么?太子殿下想要的人,你敢不放?”阿信疑惑道,语气满是可笑和不耐烦。

听到是太子要的人,主管半条命都快吓没了,怯懦地跌下脸,慌里慌张中捋了捋思绪,想着半个时辰前刚命人把白饵押到亡奴囹圄去了,这会太子又来要人,这可如何是好?既然是太子的人,若是被太子知道他对白饵做的那些事,太子岂会放过他?情急之中,眼珠子一转。

“大人,太子要的人奴才哪敢不放啊,只是,只是太子要的那个人一个时辰前刚离开囚奴囹圄,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主管佯装意外地回道。

阿信轻轻将手里的刀架到主管脖子上,对上他怯懦的双眼,威逼:“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奴才哪敢欺瞒太子啊!”主管吓得一个踉跄,整个脖子都硬了,他哪里来得及反口,为了后半生有命可活,假的也得说成真的。

阿信慢慢将刀收回,看着主管吓得面色苍白,眼中的疑惑也慢慢淡去,沉吟片刻后,转身打算离去。

倒在地上的主管这才慢慢眯上眼,伺机舒了一口救命的气。

阿信走了两步,轻轻回头,厉着眼警告:“最好把舌根子守好,今夜的事,若是敢说出去半个字,太子一定让你横着回漠沧!”

主管连声答应,跪在地上拜了又拜,直到阿信离开。

第040章 咫尺,迷影重重

东宫。

漠沧无痕心事重重地在殿中轻轻踱步,忽然目光一凝,看着那个刚到不久的石蹇拿着挂在胸前的一方透镜严肃考究着案上那张疑点颇多的地图。

在石蹇来东宫的这段时间里,他翻看了石蹇的档案,知道此人年幼孤露流落街头,虽略有口吃,但记忆奇佳,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也因此被张通士选中收为学徒,从张通士在户部做书令史再做到一品工官,石蹇就一直跟在张通士旁边做副手。

此时,见石蹇收起了透镜,漠沧无痕下巴一抬,示意他说话。

石蹇恭敬地拱手,犹犹豫豫开了口:“回回殿下,经详阅后,在下可以断定,此图确实出自恩师张通士之手,绝无半点虚假。”

“你且说说,有何凭证!”

“哎哎哎此图选用的材质为牛皮,牛皮要制成纸需熬、蒸、晒反反复复达到莫约十八天才能完工,而其中的每一道工序极为复杂,若不是恩师亲自主力,旁人绝不可能完成,若是次品或赝品,不出三天这纸张必有开裂迹象,”

“然而此图明显有好几年的历史,但仍旧没有任何裂纹,此为一点。再说图中的标识,在下常伴恩师十余载,对恩师的笔迹以及走笔的习惯早已熟烂于心,并且还能描摹出个八分像,从这张图上的笔迹以及某些细枝末节的处理上看,这确实是恩师亲手所为,此为二点。”

“哎哎哎这最后一点便是这图上的印章,恩师的印章是天子御赐,恐怕,没人可伪吧”

“哦?”漠沧无痕两眼定了定,但仍旧有所怀疑,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什么比亲自经历更能证明事实的真假。

在他得到这份地图后,他就选择从图上东面的囚奴囹圄入手,根据图上的线路,东面的囚奴囹圄明显有许多密道,想要躲避守卫的盘查,从这这些密道进入,最合适不过,可谁知当他去到囚奴囹圄之后,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密道的入口。

最大的疑点便是,在图上,东面的囚奴囹圄标记的是女囚囹圄,西面则为男囚囹圄,他查看了东面所有的囚奴档案才知道,实际上东面的囹圄里关的全是男囚。单凭这一点,就让人无法相信这张地图是真的,漠沧无痕忽然摇了摇头。

带着诸多疑问,漠沧无痕的视线再次落到了那张图上。漠沧无痕走到案前,弓着身子,取了砚压了压图纸,顺手拾起狼毫。

石蹇反应极快,忙不迭倒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一会儿工夫,研出浅浅的一滩墨水。

漠沧无痕提手揽起袖子,提笔蘸了蘸墨,然后在东面的囹圄上重重画了一个圈,目光忽然转到石蹇身上:“张通士从户部书令史做到一品工官有几年了?这些年中可有因事遭贬?”

“哎哎哎足足二十八年。”石蹇不知此话何意,只是连忙提高了声音回话,“恩师为朝廷办事向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任何差错,自然没有遭过任何贬谪。”

漠沧无痕淡淡一笑,停了停手中的狼毫:“人人都说身为工匠之人心思最为缜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自是比任何人都认得清楚。张通士,身为大国工匠,足足二十八年,从未遭贬,也从未出错,如此兢兢业业的一个人,他又怎么可能会在绘图时把男囚和女囚的标识都弄反?”

捕捉到太子话中带怒的语气,石蹇惶恐不已,屈身直跪:“哎哎哎太子有所不知,早在数年前,我皇便下了明文规定,东面为女囚囹圄,西面男囚囹圄,只是在数天前,新皇突然下令把西面所有男囚都迁到东面,女囚迁到西

面,在下也是后来才得知,新皇要在东面建一座府邸,工程量巨大,工期紧张,需要大量男力,为了提高效率,便把所有男囚都迁到了东面。”

“就算如此,人变了,那这囹圄中的原来的线路和密道总该不会变吧?”漠沧无痕闷闷地丢了狼毫反问道。

头下意识地垂了垂,石蹇愣了一下,才听懂太子的意思。迟疑之际,余光里,那只被丢下的狼毫顺着砚的边缘一直滚落到案上的一张宣纸上,宣纸登时染上了一些模糊的墨迹。

与此同时,大脑飞速旋转,很快就有了答案,这才轻轻把头略微抬高了一点,斟酌地回道。

“回回殿下,囹圄历经百年,一些暗道遭到破坏在所难免,由于东西囹圄平时关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犯人,加之我皇自开朝以来便奉行节俭之德,朝廷并没有拨太多的钱去修缮,也正是因为这其中的原因,刑部的人每月的俸禄也极低,他们更不可能动用自己的钱去修缮,如此经年累月,囹圄便年久失修。而且”

石蹇注意到整个屋子紧张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便大胆地再抬高了头,继续说下去。

“而且由于囚奴的数量猛然增长,各个囹圄附近也在短时间内被大肆扩建,时间紧,刑部的人必然顾不上仔细勘察,只是仓促赶工,所以很多之前的通道一定被掩盖了。加之施工的原因,那些临时搭建的施工建筑早已改变了囚奴囹圄原有的面貌,整个囹圄的结构也因此变得错综复杂。”

听石蹇这么一说,漠沧无痕心中的疑虑显然有所减轻,但从这一条条的解释中,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忽然问:“等等,你方才说,东西囹圄无足轻重?这又是何意?”

“哎哎哎其实自我朝开国以来,整个黎桑一片海晏河清,秦淮作为天子脚下的大都城自是空前的繁荣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城中发生犯罪之事几率甚小,这也得益于我朝严明的法律,那些被关进去的人大多数都是因为犯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这些被外邦人视为极其严酷极其重要的地方,在我朝看来,却是无足轻重。”

石蹇说着说着,心里越来越坦然,不知不觉中,整个身子挺得也是直直的。

“那整个秦淮哪里才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两个人的距离遽然被拉进,漠沧无痕急着问道,两个眼睛直视着身下的石蹇,正迫不及待地期待能从石蹇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显然,在石蹇刚才的回答的过程中,他已经慢慢相信了石蹇。

石蹇受宠若惊般看着忽然凑近的太子,他发现,太子的心思已然偏离了正轨,明明是在质疑图的真伪,怎么突然间问出这样的问题?貌似这个问题才是他所有疑惑的源头。

不知其意,只是一字一句解释道:“聚龙城中,亡奴囹圄。”

见太子眼里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便接着说下去:“那亡奴囹圄中关着的人,都是犯了一些十恶不赦的大罪,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孙贵胄、皇亲国戚,但凡关进了那里,那就是同一种身份,面临的也是同一种命运死。如今新皇下了不杀令,但这个令在这些人身上是不受用的。”

听罢,漠沧无痕沉吟了片刻,忽然走到案前视了眼地图,好像明白了什么,紧接着,重新提笔,开始在图上勾画。刚划掉了东西两个囹圄,他又抬眼问:“这图中的密道,你可知晓?”

“在下虽跟在恩师身边服侍,但这些乃是朝中机密,在下从不敢窥探,又怎么会知晓呢,”看见太子面无表情,石蹇整个身子忽然绷了起来,在来东宫的路上他就想过此行凶多吉少,现

在,那一路的担心瞬间涌上心头。

寻思着太子这句话实在唐突至极,连忙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哎哎哎殿下,贱奴自愿自废双眼,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这,这些话,贱奴也一定守口如瓶,只求殿下饶了贱奴一命!”

被跪在地上全身颤抖的石蹇一惊,漠沧无痕搁了笔,转身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有自戕双眼的道理。这图是本宫命你看的,你不必有任何负罪感。本宫也没道理加罪于你。但今日这些话,本宫确实需要你守口如瓶。”

听到太子的话,似有利剑,悄然驱赶了心中那些发疯的狂魔,石蹇猛然抬头,眼角竟溢出一滴泪,“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贱奴一定守口如瓶!”说罢,一个响头再次磕落,热泪重重砸在地上。

那一刻的石蹇,早已将太子视为自己余生最重要的恩人,自从秦淮沦陷,朝中生变,恩师被捕,后来下落不明,整个工官府衙都被风人占领着,那里的人,一个个被风人折磨致死,而他亦是受尽各种屈辱才苟活了下来。

如今,太子一句不杀的话足以让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万万没想到,他一介蝼蚁,竟也能被敌国权贵在手、高高在上的太子理解、同情,此刻,哪怕让他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石蹇,你起来吧,可以走了。”

“殿殿下,石蹇愿意从此为殿下做牛做马,以报殿下恩情!”石蹇啜泣着,眼泪无休无止。

“可本宫对你并无恩情可言,”漠沧无痕纳闷道,又见他这般诚诚恳恳的样子,索性道:“不过,你若是愿意,那你就留在东宫吧!”石蹇既有阅卷过目不忘的能力,又通晓黎桑各种他不知道的事,面对这样一个人才,他自然不舍得埋没。

石蹇闻言感激涕零,再次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随后,石蹇退了出去。

想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更了衣服去朗月客栈与阿信汇合了,谁料,漠沧无痕回头之际,阿信竟从殿外回来。

“启禀殿下,您要找的那位叫白饵的囚奴,已经离开了囚奴囹圄!”阿信将刀负在身后,拱手上前复命。

漠沧无痕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急着询问:“离开了?这怎么可能?你可打听清楚了?”

“殿下,那里的主管说,白饵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已经走了,至今未归。”

一个时辰前,那就是他逃离囚奴囹圄之后那段时间,难道白饵真的直接驱了马车离开了囚奴囹圄?可是她不是说她不会走吗?临别前,她说的那几句话他记得很清楚。才短短一个时辰,怎么会改变想法?漠沧无痕思来想去心里竟隐隐不安。

“派人去暗中查找,要特别留心两马并驱的马车!”漠沧无痕锁着眉道,说完又附加了一句,“务必要将白饵找到!”

“是。”阿信困惑地拱手回道,再次抬眸之时,却发现殿下愁眉紧锁,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这种神情和他离开之时如出一辙。

白饵究竟是谁?太子从回来之时就开始为这个囚奴分心,他跟了太子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千丝万缕之中,他忽然觉这个人和太子消失一天一夜有着偌大的联系。此事疑点重重,太子却从头至尾对他只字不提,这其中定藏着什么。

阿信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太子对他隐瞒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他心生畏惧。再次看向太子时,他发现,平日形影不离的主仆,在这咫尺的距离间,竟隔着一条开天辟地的鸿沟。如今,若是再不启齿,恐怕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危机横扫整个东宫。

“殿下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041章 忠义,虚虚实实

“此事,你无需知道。”漠沧无痕重新回到案前,甩开身后的袍子屈身坐下,顾不上阿信的迟疑,只是冷着眉信口一睹,同时再次拾起了狼毫,蘸了蘸墨。

阿信跟随着太子的视线,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明显,他听得出,太子始终不愿把那些不为人知的话说出口,但,他今天必须要问出个由头,哪怕是拼了在太子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信任,他也要问,虽然他很清楚自己逼问的是一个太子。

紧接着,阿信一步步踏到案前,沉着脸直直地跪下。

太子顿了顿,停住了悬在空中的笔,旋即抬头看向阿信。一滴墨悄然滴落。“阿信这是做什么?”

“阿信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阿信肃然道,脸上毫无表情。

漠沧无痕恍然地低了低头看了看,那是阿信眼神停滞的地方。他知道,阿信是在为地图之事请罪。搁下沉重的笔,安然道:“这张图是真的,之前是本宫错怪与你了,你起来吧!”

“阿信罪在未能及时保护殿下,导致差点毁了整个东宫。”阿信道,话中字字见血。

漠沧无痕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图纸,竟是因为一桩与他毫无干系的事。但,从他的话中怎么感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或许是他的正常推测,不管。沉吟片刻后,漠沧无痕道:“去与归,本宫皆是安然无恙,你何罪之有?”

“殿下莫要再骗阿信,”阿信自责的神色中忽然泛起一丝笑意,然后对上太子疑惑的眼睛,接着陈述:“阿信在接到寻白饵的命令后,便匆匆奔出了东宫,可就是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阿信却在殿外的草坪中,拾得了殿下随身携带的太子令牌,”

说着,便从腰间和袖中分别取出了两块令牌,一块是太子赐予他的,一块是太子的随身之物。由于绳结的缠绕,两块令牌静静旋转着。

阿信把视线再次移回太子,太子脸上此刻显然满是惊讶之色,对此,他却一点都不惊讶,而是接着陈诉下去:“阿信斗胆揣度一下殿下此刻的心思,殿下现在可能想说,殿下的令牌是回东宫之后遗失的。可事实胜于雄辩,在阿信从草丛里拾起它时,上面已经满是霜露,摸起来,冷冰冰的,显然它在草坪里待了一天一夜。可想而知,殿下在失了令牌后,处境该有多么艰难!”

阿信跟了太子这么多年,但凡太子微服出行,皆以面罩示人,若是没有太子令牌傍身,恐怕太子在众人眼里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位。可太子从小养在深宫之中,他哪里尝过外面的险恶,哪里过得了简衣素食的日子,一天一夜,那该是怎样一个处境!

阿信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把两块令牌一并收在手中,呈到太子面前,吞下满腹心酸:“请殿下责罚!”

“令牌是本宫自己丢的,责任在本宫自身,况且,前与后,你皆不知情,本宫不会怪罪与你。”漠沧无痕淡淡道,眼眶变得有几分沉重,似乎陷入了一片澡泽。

事到如今,太子宁愿责怪自己也不愿以对他有任何惩罚,太子真的只是比别人宽宏大量吗?

不,当一个人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推时,只能说明这个人只相信自己了。一个只相信自己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别人呢?显然,此时的太子不再相信他了。

可是从头至尾,他要求的哪里是太子的责罚,他求的只不过是一个让他听太子说出实情的机会罢了!

阿信将头埋了下去,手中的令牌被他越抓越紧。心中的自嘲越来越

多,太子那么聪明,他当真听不出来吗?他只是还是不愿说出口罢了。

话已至此,阿信也没必要再请罪了,慢慢将手臂收回,提着千斤重的双腿从冰凉的地上颤巍巍地起身。余光里,太子早已全神贯注于那张图纸上。

无可奈何,唯有退下。

阿信迈着步子,转身之际,忽然停下,再把目光移了回去,突然问:“殿下行事向来严谨,不但要求别人做事要不留痕迹,也要求自己做事不留痕迹。可是殿下是否认真想过,常伴了十多年的太子令牌,怎么可能会一朝悄无声息地遗落?”

被阿信一时问得语塞,漠沧无痕顿了顿,须臾,淡淡道:“深宫之中斗久了,难免有分心的时候,这其实很正常。”

一个谨言慎行了十八年的人,遗落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说正常?阿信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殿下可以骗自己,但殿下骗不过旁人的眼睛。阿信跟了您这么多年,殿下是什么样的人,阿信看得比谁都清楚。以身试险后,殿下才来怀疑这张地图的真假,而前期只是让阿信做一些初步判定。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殿下要做的事情远胜于任何事,这件事它牵动了您的心,以至于冲破了您平日所有的防线。从您丢令牌开始,就说明殿下已经乱了阵脚。”阿信直言,没有任何犹豫。

说着说着,不定的情绪迎面而上,转身朝太子接着道:“殿下可曾想过,因为这个毫不设防的冲动,您将会招来杀身之祸?您是漠沧风国的太子,您若是因为意外出事了,整个东宫会如何?我皇会如何?整个漠沧又会如何?这些您有想过吗?”

“地图,本宫信你,才敢用。置于这件事,本宫自有分寸。阿信只管一如既往做好本宫给你安排的事便好。”面对着阿信的声声质问,漠沧无痕却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短短几句,阿信便无话可接,太子仍旧信他

“阿信请求殿下将此事交于阿信来办,”阿信再次跪下,拱手请求,“哪怕让阿信一同相随也好,只要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这件事,只能本宫亲力亲为。何况,偌大的东宫还需要你来守着。”漠沧无痕断然否决,垂下眸子打算继续看地图,但见阿信仍旧不肯罢休,欣然将双臂撑在案上,身子前倾,俯瞰着他,“你且放心,你方才讲的那些话本宫记在心里呢,若你还是担心本宫的安危,那你下次便多给本宫备些令牌,可好?”

“”阿信无语,他开始意识到,太子已然在一次次给他台阶下了,若是再冒犯,只会负了太子对自己的期望,索性退了下去,但他知道,这件事还得细细留心。

渐渐,整个东宫开始沉寂在一片夜色之中,一层层灯火逐次地暗了下去,最后只剩太子寝宫的几盏宫灯亮孤零零地亮着。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好好休息过了,但不知怎地,他的精神却格外的好。漠沧无痕从怀中掏出了临别之前白饵给他的帕子,借着明亮的灯光,还能看清帕子上满是尘埃。他忽然想起了白饵糊弄囚奴囹圄大门下那群士兵的场景。

“小奴愚蠢,索性想到两马并驱,试想这次可以多运些料回来,这才”

“他见我瘦,平日里老给我偷偷藏五花肉吃”

想到这里,嘴角不禁划起了一抹弧度。他在这深宫中和朝堂上与各种妖魔鬼怪斡旋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和一个女子并肩作战,而他与这个女子仅仅相

处了一天一夜,可他却觉得与她很是熟悉,他们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

此处有人目不交睫,然而另一处也有人夜不能寐。

夜凉如水,一轮孤月早已爬上天际。然而这一切都与这个小小的密室无关。

紫竹林外,浮光破寺,密室。

“宫中传来消息,五日之后,漠沧皇那个狗贼要在浮屠宫举办太子寿宴。”黎桑非靖背着的身子突然转过来,神色凝重地朝黎桑凤钰和将离道。

此时,他的肩上仍旧披着一件漆黑色的连帽斗篷,上面还沾了些许夜间的露水,整个斗篷湿漉漉的,很显然他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这个密室本就不怎么光亮,暗角那一片片的漆黑与这斗篷相衬,看得让人更加压抑。

听到消息后,最先发话的是黎桑凤钰。“占着我黎桑的地盘办太子寿宴?漠沧皇那个狗贼简直太嚣张了!”黎桑凤钰拍案而起,一对干涸的丹凤眼尤似被火烧着。不过,表面不淡定,心里却没谱。此话一出,还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再灰溜溜地坐下。

相比之下,将离却显得格外淡定,等黎桑凤钰发完牢骚,这才开口:“浮屠宫是什么地方?”

“浮屠宫是我黎桑最豪华的宫殿,每到夜幕降临,机关一动,便会出现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的盛世美景,自先皇开朝以来,很多重大盛宴或者接待异国君主的仪式都会在那里举行。”黎桑非靖说着,沉重的眼皮缓缓压了一下去,声音猝然变得尖利,“那是我黎桑的骄傲!”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唯有密室一角的罅隙,水滴仍旧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黎桑非靖半晌才睁开眼,嘴角暗暗浮动,继续说着:“这几日来,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尝试和宫内宫外的可用之人获取联系,虽然愿意顺从的人不多,但也算是小有成就。宫内的消息有人会定期传出来,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们就可以及时做好准备。眼下,摆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皇兄打算在太子寿宴动手?”黎桑凤钰忽然抬起了疑惑的眼睛,尝试从黎桑非靖的眼里捕捉些什么,疑惑压不住,又问:“我们的计”

“我们的计划不能再拖下去了!”黎桑非靖横空飞出一句话,抬高的粗狂声音将黎桑凤钰的话瞬间吞噬,“漠沧狗贼诡计多端,如果我们继续这么坐以待毙,只会给他更多喘息的机会,等到他将整个黎桑都占领后,就算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恐怕都无力回天!”

“五天。殿下想要在五天内密谋刺杀漠沧皇,殿下真的想清楚了吗?”将离将双手抱在胸前很平静地问,脸上没有一丝疑惑或者诧异的表情。

黎桑非靖轻轻将视线转到将离身上,没有很快做出回应,显然被将离不可名状的神色推入了迟疑的境地。

须臾,余光间幽地瞥见将离身旁那张展开的皇宫结构地形图,眉眼一转,才道:“我们有图纸在手,潜入皇宫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难事,浮屠宫至聚龙城的密道本宫也很熟悉,有这张图在手,我们自然可以进退自如。”

“可是”黎桑凤钰刚垂下的眸子再次抬起,却被黎桑非靖旋即飞出的肃杀的神情逼得再次垂了下去,两个冰冷的手暗自在衣袖里纠缠。

黎桑非靖厉着眼,轻轻将漂浮的步子踱到黎桑凤钰面前:“钰儿不是向来复仇心切吗?如今怎么倒犹豫了?难道,钰儿不想复仇了吗?”

第042章 今夜,北水南来

“我当然想!”黎桑凤钰骤然将手拍在案上,冷寂的眸光里闪过一丝白光,声音硬了起来,“我恨不得现在就将漠沧皇那个狗贼千刀万剐,我要用所有风人的血,来祭奠父皇母后的亡灵”话至一半,声音渐渐变得哽咽,五指扣得紧紧的。

没有在意黎桑凤钰脸上流出的悲伤之色,黎桑非靖把目光转回将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木盒,轻轻启封,一道白灿灿的光芒照亮了这个阴暗的密室。

所有人的眼睛皆落于此处,只见木盒里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珠,眼珠子般的大小,表层还露着一颗颗细腻的光粒,就好像清晨的露水沾在上面一样,浮在白珠周围的是一层让人神往的霞光,仔细一看,一层中竟藏着七种不同颜色的光层。恍惚之间,整个密室幽地变得神秘起来。

“你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替本宫将这枚浮光珠亲手交到浮屠宫一位浮光僧手中,此名浮光僧法号,北水南来。剩下的事他自会明白。”黎桑非靖说着便将木盒递到将离眼前,眼神再一次落到浮光珠上时,嘴角勾起了一丝隐秘的笑。

将离不动声色地接过木盒,整个浮光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飞速旋转,抛开层层浮光,珠子的核心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什么。

旖旎的浮光照亮了他整个脸庞,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更加引人入胜。

“啪。”木盒骤然被人盖上,所有浮光渐渐散去。

将离回过神来了,完全没注意到黎桑非靖的眼神已经落在他身上很久。

“这个木盒极其贵重,你可千万要当心!”

善意的声音轻轻传来,这明显是在警告他,不要擅自打开这个盒子。既是如此,他也无其他话可讲,只是默了默眼睛。

见状,黎桑非靖才把眼神收回,轻轻侧过身子往前踱了几步,两手负在身后,眼里似乎早已盘算好了一切,紧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本宫还要你做一件事,你之前说过,你一直在寻找一名诱饵,如今,想必已经找到了吧?”下意识侧着脸,朝将离视了一眼,接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接下来就依你的计划行事,派你的诱饵速速潜入皇宫,等到太子寿宴那天,再命她见机行事。记住,行动前让她服下一粒毒丸,以绝后患。”

说罢,便示意黎桑凤钰取一粒毒丸给将离。谁知,黎桑凤钰却呆立在一旁不为所动,好像没有听见他之前讲过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寻去,最后竟落在了将离脸上。看着她满脸不悲不怒之色,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走到她眼前,明面提醒:“毒丸。”

被黎桑非靖惊醒过来,黎桑凤钰才似懂非懂地从腰间扯下一个白玉瓶子,忙不迭地将毒丸倒出手心,谁知,毒丸竟意外滚出两颗,她只好动手将多余的放回。

然后再不知所措地视了眼她的皇兄,这才反应过来。随后,便走近将离,将毒丸递到他手边:“给!”

将离好像还沉浸在黎桑非靖的话里,对此,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黎桑凤钰盯了老半天后,他才冷着眼接过毒丸。双唇紧锁,话不多说,拿着东西转身就走。

“喂!你等等,”黎桑凤钰不满地抿了抿唇,握着瓶子跟了上去,大声嘱咐:“本公主也有一件事要你办!”

将离停下脚步,顿了顿,沉住气等她说出下文。

“这次务必要找到上次在囚奴囹圄冒犯本公主的那个人,那个人脸蛋瘦瘦的,眼睛弯弯的,个子和本公主差不多,记住了!”

黎桑非靖扬起下巴,极其严肃地说道。自上次她从囚奴囹

圄回来,她就一直记恨着那个敢把肮脏的笼子盖到她头上的人,所以将离每次出去做任务,她总是习惯性叮嘱一遍。

将离启动了机关,密室的门慢慢打开,耳畔仍旧传来嘀咕声。不以为意,披着一片漆黑,直出了密室。

“若是让本公主再次见到那个死囚,本公主一定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黎桑凤钰忿忿不平地回过身,发现此刻她的皇兄已经开始坐下来淡定地喝茶了。于是,她收起愤怒,怏怏不乐地走到皇兄身边,问:“皇兄为何不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行事?我们不等凯旋军了吗?”

“眼下整个黎桑遍布着漠沧的狼骑,卫将军带领的凯旋军最迟也要半个月才能赶回秦淮,而我们就藏在敌人最近的地方,总不能就一直这么等着吧!”黎桑非靖哂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们的情况本就不乐观,还花了重金请了杀手,既然这笔钱花了,就得实现它应有的价值!所以,将离是时候发挥作用了。”

“我问你,太子寿宴,你有几成把握?”黎桑凤钰紧着眉问,她总觉得皇兄话里藏着其他的意思。

黎桑非靖悠悠搁下茶盏,脸上露出淡然之色,显然,这茶口感不错,然后笑着回道:“这得看将离有几成把握了!”

“皇兄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出手?”黎桑凤钰越来越揣测不出皇兄的意思了,明明还有五天,时间本就匆促,可她的皇兄却还在安安心心地品着茶!

“你这话又是何意?”黎桑非靖瞥了眼黎桑凤钰,见她满脸怀疑之色,索性开始玩弄手里的杯子,“本宫不是让将离去送浮光珠了么?到时候,浮屠宫的人自会接应我们。”

皇兄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什么,黎桑凤钰施施然踱了几步,忽然冷笑道:“浮光珠?一个破珠子能有什么用?话说,你怎会有这样的珠子?我可是记得,父皇母后在时,从未给过你什么珠子。”

黎桑非靖并没有直接做出回应,他只是信手提起茶壶,不疾不徐地往茶盏里注水,耳畔茶水激打茶盏的声音甚是好听,就像山涧里的流水潺潺,让人听了整个内心都慢慢变得沉静下来。

黎桑非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水面上悄然浮起的两片茶叶,他们在一片漩涡中旋转着,几缕白色的气体翻涌而起。眼前的一幕,颇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之感。

……

三伏天,蝉声阵阵连阡陌。

“来人,替本宫去问问这是什么茶。”禅心院中坐着一位白衣少年,少年白衣上那层金黄色的轻纱,罩得白衣上几条金色游龙若隐若现,坠在少年腰间的那块价值连城的金玉,使整个人的身份都显得与众不同。放下茶盏,连忙唤人去打听茶的品种。

那年黎桑皇后病重,十六岁的黎桑非靖出城替母亲烧香祈福,恰逢正午,太阳毒辣,便寻了一处清凉之地,饮清茶,消酷暑。

“这茶唤作念九龙,每日清晨,寺中的僧人都会赶在太阳初升前一刻,到寺外的紫竹林去采集露水,回到寺中,用小火加热露水过滤冬藏的茶叶,达到去涩去垢的效果。通过这种方法泡出来的茶,不但清香扑鼻,还有去热解暑之功效。”

少年扣着茶盏,细细听着耳畔传来晨钟暮鼓般的声音,蓦然回头,只见一位年纪莫约六十的老者出现在他的身后,看起来,是这寺中的一位浮光僧。老者拨了拨手里垂挂着的一串佛珠,深邃的眼眶透着亲切的笑意。

紧接着,老者信步走到少年身边:“殿下,别来无恙呐!”久别重逢的喜悦在这个安静的小院飘荡着。

年多番打量,仍是不解,这个人,他从不认识。“你是何人?本宫与你素不相识,你这又是何意?”

“老衲法号,北水南来,”老者开始坐下,在他眼里,那些繁琐的礼仪已然不重要了,何况眼前的人还是旧相识,“殿下不认识老衲,但老衲却认识殿下。”

被老者丝毫不避讳的举动一惊,少年有些不悦,念及老者是僧人,便不再追究,而是笑着反问道:“整个秦淮谁人不识本宫?”

“这世上的认识,分很多种,有些人认识,却并非真认识,有些人不认识,冥冥之中却早已认识,缘来缘去,缘去缘来,真正的认识和一个“缘”字,息息相关。”

见太子满脸困顿之色,老者笑着继续讲下去:“八年前,蚍蜉山下,有位八岁的少年,从官兵手下救了一行披枷带锁的南来僧。我佛慈悲,老衲足足等了八年,今日终是与那少年重逢。”

“你说的那个八岁的少年,不正是本宫么?”老者几句话就唤醒了少年前尘的记忆,少年虽不记得那些南来僧的面貌,但这件事却还有一些印象。“那日本宫出城狩猎,偶然遇见那行南来僧惨遭官兵驱赶,本宫的母后一心念佛,时常教导本宫,要有一颗慈悲心,本宫就信手救了他们。少年淡淡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当年老衲携几个弟子,从南靖千里迢迢来到黎桑一心宣扬佛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的就是让两地的佛法,共融共通。殿下可知,殿下这信手一救,救得不止是一行人的性命,更是佛法的生存!”老者激动却不失平静地说道。

少年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大师言重了,本宫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良久,少年见老者不语,只是一边捋着一撮胡子一边笑眯眯地盯着自己,颇是不解,无奈起身作别:“本宫还有政务在身,就此作别!”说罢,唤来随从引路。

“殿下,”老者起身,引手道:“殿下是与佛有缘之人,能与殿下重逢,皆源于佛祖冥冥之中的指引。老衲不胜感激,有一物要赠与殿下。”

少年虽不解老者说的话,但老者竟要相赠一物,想必定是佛家之物,若是取回献与母后,定能讨得母亲欢心,索性停了脚步,转身欣然道:“哦?大师有何物要赠?”

只见老者缓缓从身后取出一只薄薄的木盒,少年迫不及待接过木盒,轻轻打开,一颗白色的佛珠映入眼帘。少年颇是惊讶,旋即取出佛珠,仰着头将佛珠置于阳光底下细细观赏。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少年干净的脸上,加之佛珠散发的光芒,少年瞬间被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

“这佛珠这般炫丽,它叫什么名字?”少年惊奇地问,一只眼睛被阳光照得睁不开。

“此珠唤作浮光珠。”老者回答道,然后笑着提醒:“殿下不妨尝试将之轻轻转动。”

少年兴趣斐然地听从了老者的建议,小心拨动着这颗神奇的浮光珠。阳光把浮光珠照得越来越亮,亮到能慢慢看清珠子的内核,忽然,少年好像看到了什么,惊呼:“本宫看到了!里面好像有一个字。”

老者淡定地点着头,意味深长地问:“殿下在这颗白色的浮光珠下,看到了什么字呢?”

“王!是一个王字!”

白字下面一个王是皇!

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突然沸腾,呼啸着涌入狂跳的心脏。少年蓦然地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僧人。

老者微微一笑,捋着胡子点着头。旁边的随从不知所然地看着二人于院中对视着。

第043章 亡奴囹圄

“皇兄,皇兄!你说话呀!”

黎桑非靖拾起茶盏,不疾不徐地饮下,眼中若有所思。

玉羊落,金乌起。

辽阔的苍穹下,偌大的聚龙城宛如一只野兽,早早在薄薄的晨雾中苏醒,等到万丈光芒从天而散,这只野兽开始变得躁动不已。

亡奴囹圄外,一行士兵整齐地移动着。漠沧无痕换了士兵的服饰已经混在一排士兵队伍里,慢慢接近亡奴囹圄。

在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朱红色的宫门外传来怒斥和鞭打声,光听声音便能想象得出皮开肉绽的样子。声音仍在继续,一些士兵不用看就知道,又有人被抓进来了,但他们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瞧瞧,就是想听听这声音,闻闻这诱人的血腥味,那会让他们感觉自己生在漠沧风国作为一名风人特别的骄傲。

只有漠沧无痕的注意力,是放在了亡奴囹圄的入口。如他所料的那样,亡奴囹圄的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明暗哨密布,就算一只鸟也飞不进来,但应该没有鸟会愿意飞进来。

漠沧无忌主要负责朱雀街外面即秦淮河畔一带的管理,他的主力自然离聚龙城远远的,但他在聚龙城安插的眼线仍旧不少。想要躲过漠沧无忌的那些眼睛,只能换上士兵的服饰,再混入亡奴囹圄。虽然有图纸在手,但亡奴囹圄的实际环境漠沧无痕却一无所知。

一声叹息从漠沧无痕口中滑出,他在之前查过,负责看守亡奴囹圄的主管是漠沧斯巴甲将军麾下的人,而漠沧斯巴甲将军早就是漠沧无忌的势力了,此行若是直接去找斯巴甲的人调档案问人,定会留下可疑的痕迹,漠沧无忌总有一天会也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现在的他,是真正的单枪匹马了,没有任何人做参谋,没有人做后援,没有人打掩护,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的唯有怀中的那块太子令牌。

漠沧无痕扶了扶腰间的刀,紧紧地跟上。

他又看了一眼周身,那个被打得鲜血淋漓的仇人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半眯的眼睛一直往一个地方垂着,嘴角还流着一抹抹血丝,最后整个人被拖进了亡奴囹圄。

亡奴囹圄位于聚龙城的最北端,由于整个囹圄每天死亡的人太多,血腥味和各种腐臭味太重,加之囹圄中环境极其恶劣,每天滋生的细菌数不胜数,所以这座囹圄被修建在地下,简而言之,即为地牢。整个地牢也因此极其封闭,旁人所见,只是一个地势极低的入口。

漠沧无痕入了囹圄后,避开所有士兵的巡逻,趁着行至七弯八绕的拐口的时机,掩着漆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退伍中抽出,径直向东,穿过一片铁牢,来到一处易于躲藏的暗角。暗角上有一尊漆黑的小佛像,小佛像上面立着一根明晃晃的烛火,显然,这个小佛像是用来照明的。

按照他脑子里那张地图的指示,这尊小佛像应该藏着机关,只要轻轻转动它,暗角处将会出现一个暗门。漠沧无痕顾上其他顾虑,立刻转动了小佛像,一个裂缝忽然凿地而开。于是,他旋即伏在地上,跳入了暗门。

一入暗门,转眼便是一个狭窄的密道,密道的墙上左右各陈列了几尊小佛像,虽然有光,但整个密道仍旧不怎么亮。漠沧无痕小心地摸着有些湿漉的墙壁往前踱了几步,耳边每隔几十秒就会有水滴声,应该是地牢上地缝开裂,水从缝隙慢慢渗下密室的。

顾不上多想,沿着墙壁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到达密室尽头

时,他蹲下身子,在最后一尊小佛像的身后摸到一个凸状物,轻轻一按,密室尽头的墙壁忽然拔地而起,眼前是另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再轻轻一按,入口边传来一阵短暂的撕裂声。

这是他离开东宫时,石蹇告诉他的技巧。

石蹇的恩施张通士说过,每年都有一些不怕死的人来劫狱,所以就设置了一些密道,方便把敌人逼入这些密道,让他们有去无回,而且这密道里还有机关,进来的人稍不留神便会触动机关,最后自取灭亡。

这些机关的另一大作用便是防止有些人误入密室,扰乱地牢秩序,而这些机关便可以让他们知难而退,甚至可以将他们逼死。

按下凸状物后,那些机关便不攻自破,漠沧无痕自然不会因此涉险。

此时,漠沧无痕悬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记得,沿着这个入口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再启动开关,就会进入一个记载所有死囚信息的档案室。想到这里,漠沧无痕不禁加快了脚步,沿着下一个通道长驱直入。身后传来一阵掉落声,石门已经阖上,和整个密室的墙壁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这里会有个门。

走到密道尽头后,漠沧无痕再次寻到最后一尊小佛像后的凸状物,轻轻一按,头顶的石壁悄然分开。漠沧无痕旋即从这个空口爬了上去,简单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循着微光仔细朝前方看去。

他发现在这个出口上面是一块宽敞的空地,空地上空顶端雕刻着许多面目狰狞的石像,他们有的青面獠牙,张开着血盆大口,有的狡黠一笑,手里握着巨大的斧头,有的肥头大耳,却是盲眼断臂,完全不知是因腐朽而致,还是被人故意设计成这样。总之,让人看了心生恐惧,宛如末日降临。

漠沧无痕怔怔地将视线挣脱出来,目光落到前方,前方好像是一条左右走向的通道,通道被门顶的几支火炬照得有几分明亮,能依稀看清地砖的纹路。

那张地图忽然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他记得,循着刚才的密道出来,这里明明就是个档案房,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一只笔把刚才的路线勾了一遍,笔触到了尽头就是一个档案房的标识,这个如假包换的标识被重重圈了又圈。可眼前却空荡荡的,完全找不到任何关于档案房的陈设。

这怎么可能!

此时,在火炬的光芒边缘处,似乎出现了几个人影。漠沧无痕心头一惊,回头发现上来的出口已经闭合,前方空空如也,毫无合适的遮蔽之物,如今之计唯有趁着人还没有出现,抢在前头,赶紧从通道上离开,再寻找下一个出口。

漠沧无痕拔地而起,轻手轻脚摸了过去。余光里,影像越来越大,他的鼻子里忽然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

漠沧无痕把呼吸压抑住,沿着墙壁冲到通道上,没有再视身后一眼,而是压着头往前方奔去。谁料,抬眸之际,迎面撞见两个正在谈笑风生的士兵。

士兵一边走一边相视而谈,目光同时转到前方,差点呆滞。

漠沧无痕心中狂跳,猛地转身想要反向而逃,可是另一头的士兵早就盯上了他,眼中满是疑惑。这么说,眼下是退无可退,藏无可藏,除非就地生缝!

“你谁啊?哪个班房的?腰牌呢?”后面的士兵质问,声音空灵,仿佛来自地狱。

可是哪有什么腰牌,起初只是想着借一身士兵混入地牢,剩下的自有图纸庇佑,一切皆可顺风顺水,即便被人发现也能就地寻到

机关,再从密道溜之大吉。

但,这个庇佑在上一秒已经化作了一个阴险的刽子手,一步步将他逼入困境,逃无可逃。

他唯一能拿出来的就只有一块太子令牌,如果此刻就出示太子令牌,那么身份即刻就会曝光,要想继续秘密调查他要找的那个人的下落从此难上加难。

但如果不出示呢?

亡奴囹圄另一处,同样是状况连连,困境层出不穷。

“你以男子身份混入囚奴囹圄究竟想干什么!快说!”审犯官再三逼问堂下的女囚却频频无果,连连拍案势必要撬开她的嘴,逼出她口中的信息。

白饵跪在地上,松散的青丝垂在眼前,干枯的双唇始终没有打开过,她视了眼周身,几个风人正朝她怒目而视,高高在上的审犯官两道粗眉紧紧交织在一起,恐怕此刻他早已问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

对此,除了挤出一抹无奈的笑,白饵可真不知还能干点什么。从昨天晚上被关进这里开始,每隔几个时辰她就被拖到这块地皮,被相同的人问着相同的问题,更有趣的事,那几个风人连走位都没有变过。

审犯官咽了口气,忽然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白饵,作势一指:“你说不说!”

白饵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可不是被审犯官吓倒所致,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冷了,远不比囚奴囹圄来得暖和。

罢了,罢了,大家都不容易,还是不要彼此为难好了,吃力滑了滑喉头,起到润色作用,然后无力地浮起眼睛,终于开了口:“大人,我太困了,让我回去睡一会再过来回话吧,说不定待会我就想起来要说些什么了。”

“上一回你说你要解手,上上回你说你头晕。这一回,这一回,本官审了一夜,也累了,暂且再放你回去。下一回你要是再给本官耍花样,本官定要让你尝尝这里的厉害!”审犯官晃了晃手指警告道。听到睡觉,两个眼皮已经不由自主地打架了,索性挥手示意两旁人将白饵拖回去。

白饵知趣地提起两只被链子铐住的手,等待着有人来拖她,不,等待着有人来搀扶她起来。其实这一来二去,这亡奴囹圄的套路她也差不多摸清了,反正她是暂时死不了的,因为之前隔壁房的一个囚犯跟她说,漠沧皇下令要把这里的囚奴都暂时留着,等到这个月月底再一起杀掉,说是要用仇人的血来开光,好像跟什么典礼有关。

置于审犯官每日殷勤地提犯人来这审问,无非是为了应付应付上司,因为上头有时候会来询问这里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如今看来,这审犯官一职,虽难做,却也是最轻松的一个职位。

白饵拉回思绪,半走半拖地飘在空中,悠哉悠哉地出了大堂。拖着她两个手的是两个精壮的风人,从力道上看,这两个风人平时应该偷吃了不少囹圄里的饭菜,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本身就轻,而且这么多天她也没怎么吃过一顿饱饭,这身子就更轻了。

想想就无奈,白饵抬起头,晃开了遮眼的几缕发丝,发现只要再拐三个弯就该到牢房了。虽然这里一片阴暗,景致也都差不多,无非是一条条冰冷的通道、一排排沉闷的铁牢和偶尔点缀在一旁的风人,但是来来回回几趟,她还是有一点方向意识的。

忽然,隐隐约约有打斗声传来。

白饵在心里默数着拐口数,一拐,二拐四拐,不对,好像数漏了一拐!

第044章 密室逃亡

等到再拐过一道路口时,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白饵抬头望了过去。两个风人好像也很好奇对面发生了什么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于是,三个人秉着看热闹的心停在了拐口处。

“抓住他!”

听到命令后,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势必要擒住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细作。不料,漠沧无痕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风人吓得扑倒在地,差点自个儿撞在刀尖上。

紧随其后的风人吓得顿了顿脚,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点,齐冲过去。很快,漠沧无痕的刀就被踢翻在地。面对着迎面扑来的擒拿手,漠沧无痕稳住重心,低头一躲,虽然躲过了这一手,但头上的帽子却被意外扯落,同时也带下了几缕发丝。

不知是谁重重勾了一脚,漠沧无痕防不胜防地倒落在地,瞬间惹上了满地的污痕。

“李愚小心!”

身边的两个风人还未做出什么反应,白饵已经冲入了混乱的打斗中。她并未直接扶起李愚,而是借着手链这个现有的武器开始与前方的敌人厮杀。

双手带动着着整个铁链在空中挥舞,每挥动一下好像就要锁住一条人命。白饵哪会什么功夫,只是借着常年来的舞蹈功底摆出吃人的气势。

几个士兵被她这么一弄,还真有点胆颤,一时间竟怔住了。白饵伺机拉起李愚,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但两个眼睛全程都注视着周身的一举一动。

这几个士兵可从没跟这么疯狂的女子对战过,那滔天的势气,那狰狞的怒眼,在黑暗中犹如凶兽一般,让人不得不心生胆怯。可总有人不服气,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还会怕一个拈绣花针的姑娘不成?忽然,一个士兵凭空砸出一个拳头朝白饵飞去。

白饵眼睛一厉,下意识地甩出手链,粗粝的手链从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度,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正好将敌人的脑袋套住。白饵见状嘴角一勾,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然后顺势一拉,敌人挨不过索命的疼痛凄然栽倒在地。

或许连白饵自己都没想到,她的力气居然比以前大了许多,看来囚奴囹圄的活也不是白干的。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这世上的事情,总是祸福相依。

双手猛地收回,再重新做好防御的准备,整个过程也才两秒。白饵因此信心倍增,但眼睛里的警觉度也一升再升。

漠沧无痕伺机捡起了地上的刀,后脊与白饵贴得紧紧的,这种感觉就像那夜二人背靠着休憩,但此时大家的神经明显要紧张很多。

老虎不发威,怕要被当作病猫。几个士兵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戏耍了一番,心中压抑的怒火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个个猝然抽出腰间的刀,誓死要往二人身上砍去。

冷寂的空气中忽然杀气撩人,漠沧无痕很快就嗅到了危机的味道,于是先发制人,拔刀而出,生猛地挡下了朝白饵横空劈去的刀,旋即将刀柄抓得更紧。

见到这个架势,周围的士兵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擒拿二人。

寡不敌众,敌强我弱,二人很快就被死亡的气息包围。

“啊!”

骤然间,一声嘶喊声破空而出。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刀在白饵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白饵顷刻间失了重心,瘫倒在地。

“白饵!”漠沧无痕咬牙不再抵抗,而是顷刻间弃了刀,转身跪在地上抱住了白饵。正当所有的士兵还想再次进攻时,他悄然摸到了怀中的令牌

忽然,

一双犹如刀刃的双脚踩着一双双肩膀凌空飞来,紧接着就是利刃坠地的声音,几个士兵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旋即就被一双手劈倒在地。

“快!拉着我的手。”白饵恍了恍神,嘴角忽然浮出一丝感动的笑。

抱紧我,我要跳了!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情,竟再次出现。

白饵旋即被将离拉起,整个人在空中踉跄了一下,最后被漠沧无痕扶住。

将离一次次挡开飞来的利刃,将身后的二人护得死死的。

士兵们见状纷纷从四面八方将三人围得水泄不通,心里想着觉对不能让这三个人逃掉。

三个人亦贴着背各自守住一方势力,眼里是万分小心。

“你怎么来了?”

“来救你。”

“你可有办法出去?”

“当然!”

“那就好!”

“抓紧我的手!”

“好!李愚抓紧了!”

“嗯!”

“待会我数三个数。”

“好!”

“三,”

“二,”

“一。”

察觉到三个人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几个士兵变得更加警觉,手里的刀快要抓出汗来,忽然,有一个体型稍胖的士兵趁着还没有开打,偷偷扶了扶额,试图擦去额头蹦出来的一滴大汗。

就是现在!将离两眼一眯,嘴角勾笑,一只脚忽然悬空一扫,胖士兵登时栽倒在地,两眼被踢得翻白,脸上满是无辜的表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从他身上踩了一脚,有个身影从他脸上一跃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个飞跃,什么!还来?胖士兵似乎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块踏脚石,被人接二连三地踩着,满腹的心酸一时间就像一个被架着酒缸的大漏斗,怎么漏都漏不完,他只不过是一个新来的,他只不过是想擦个汗,凭什么这么对他!

“噗!”一滴老泪飙了出来

一步两步逃命步,步步惊心。一声两声追喊声,声声入耳。漠沧无痕跟不上两个人的神速,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近要摔在地上,幸得白饵五指一紧,猛地一拉,活生生被拽了起来,还没稳住重心,两只脚又飞了

三个人紧张的心跳声紧紧相连,跌宕起伏,那就像一包包炸药,随时都有可能被意外点燃。

脚下那狭长的通道竟成了轮回转世的通天之路,余光里,一排排漆黑的铁牢疏忽而过,后面嘶喊的士兵就像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牛鬼蛇神,被三个人一寸寸甩在身后。

沿途铁牢里关着的披头散发的囚犯听到声音,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搭在铁栏上争相观看,有的睁着一双发光的眼睛竟忍不住拍手称快,连声:“好!好!”几近破音。

有的受了感染,一时间心血来潮,一边发疯似地拍打着栏杆一边撕扯着嗓子:“快!快啊”口腔中的液体丝丝可见

有些追赶的士兵见此,瞬间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到底是先扼住这群疯子?还是先追逃犯?烦!来不及纠结,跟着大部队一拥而上再说!

狱中密不透风,但白饵满头青丝早已在空中极尽妖娆,有的时不时飞到她额前,故意和她开玩笑遮挡她的视线,有的直接飞到漠沧无痕的脸上,似乎也要趁着这个机会,戏耍戏耍这个当朝太子。白饵可管不了他们,在这搏命的时刻,只有一双脚才是最重要的。

一眨

眼,三个亡命徒似乎迎来了希望的曙光,终于要到这条路的拐口了!乌漆嘛黑的长路尽头一时间在三人眼中闪烁着跃动的光芒。所有人都知道,拐过它,定会迎来下一个出口,拐过它,就能把那群烦人的士兵甩的远远的,拐过它,说不定还能伺机喘口气。谁料

三个人满怀着喜悦刹住双脚,顺势一拐,扑面而来的杀气登时僵住了三人苍白的脸。一群由数十个风人堆砌而成的大山死死地挡住了三人的去路,如豺狼,似虎豹,硬闯者死,智取者亡。

被这个天杀的玩笑玩得心累,三个人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各自松了手,停了步子,抚着胸口努力喘着气,一个个枯竭的喉咙似乎要烧起来。

迟疑之际,后方的敌人已经赶到。白饵撑着小腹弯着腰,听到七七八八的脚步声后,挤出一点力气瞧了瞧四周,小小拐角真稀奇,前有狼,后有虎,进一步翻江倒海,退一步地动山摇,既然进不得,退不得,倒不如喘口气再说

将离见势,舒了舒筋骨,活了活血液,长眉一紧,今日他要学那盘古,开天辟地,他要作那愚公,拔地推山,他要仿那嬴政,伏尸百万!

“别,保命要紧。”忍一寸,浪静风平,退一尺,天空海阔。白饵出手拉住了将离那硬得像铁一般的胳膊,暗暗道。

“还想往哪里逃?”斯巴甲将军麾下第三十二团团长破西风从人群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手里持着一方高过头顶的长戟,乌黑的唇勾了几下后,紧了紧手里的长戟,然后作势在地上轻轻一顿,差点没在地砖上凿出个窟窿来。

白饵眼尖,暗自扫了扫他满身白灿灿的铠甲,眼神一定,臆测此人定不好惹,她和李愚皆不会武功,就算拼了命也顶多能拉两个风人来陪葬,将离就算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他也难免会因为自己吃亏,若是硬来,三个人很可能会落个就地处决的结局,索性理了理搭在胸前的长发,轻轻走到破西风身边,压了压唇,欲说还休。

“逃?奴家哪里敢逃,只不过方才急着登东,才一路跑了过来,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的误会,哎,真是羞煞奴家了。”

看着白饵急得跺脚的样子,几个士兵忍俊不禁,最后炸出一片笑声。

“带着两个男囚去登东,你可真会玩!”破西风又不瞎,从三个人的装束上看,方才到底是什么一个情况,他哪里会不知晓,这种鬼魅伎俩,他可是见多了,不过像白饵这么恬不知耻的还是头一回见。实难想象,刚才还是威风堂堂的一个女子,一转眼竟化作了跳梁小丑,还真是有点意思。

见白饵尬得无话可接,将离朝众人挑了挑眉,两手支腰无所畏惧道:“听说这里的宝地极为宽敞,我俩就来这逛逛,方才情急,也赶着登东,不行吗?”说着,便将一只手搭到李愚肩上,作势一靠。

破西风轻蔑地笑了一声,成全:“好!亡奴囹圄中,来者皆是客,来人,即刻送三位贵客去登东!”

既然他们要闹就任他们闹,反正漠沧君主正愁没有足够的仇人血为庆国大典开光,这回不费一兵一卒又白白填了俩,还是两个男囚,阳气旺,更有利于开光!果然,入了亡奴囹圄的人都要疯魔,这三个人,还没熬到最后几天,显然已经疯魔了,呵!破西风越想越觉得可笑,无奈摇了摇头,挥手撤了兵。

疯罢,三人认真舒了一口气,抬头,不禁面面相觑,心道:相遇与重逢,竟是以这种玩命的方式,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045章 拙劣演技

日中,金乌笑。亡奴囹圄中,却是无昼无夜。

三个人被关进了一个小角落,那里虽偏僻,但偶尔能看见头顶上几缕金色的阳光从罅隙里折射下来。

白饵的正对面关着的是李愚,李愚旁边关着的是将离,等为李愚和将离锁上铐链的风人走后,李愚和将离齐齐将双手搭到铁栏上,隔着六尺的距离,朝白饵望去,牢房中十分阴暗,周遭的景致悉数模糊不清,除了能够看清黑得发亮的铁栏,其他的格局只能全凭自我的感知去想象。

幸得小角落射下来的几缕阳光,三个人各自的方寸之地倒也有几分光亮,彼此拉近距离细看,对方的整个轮廓依旧清晰可辨。

“白饵你的伤势如何?”透过两重铁栏的缝隙,李愚努力尝试去探索白饵左臂上那道伤痕,白色的囚服将一道血痕映衬得格外清晰。他想问的话似乎已经藏了很久。

白饵灿了灿眸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暗自将臂膀藏到身后,笑着道:“李愚,我没事,你放心吧!”等她反应过来时,手臂上的伤痛早已连着心脉,伴着心跳的频率,丝丝作响。

李愚紧了紧铁栏,那道伤痕已经在他脑海里触目惊心。如今再回想起方才的某些瞬间,心跳忽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白饵!你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将离尽最大极限挨近李愚的铁牢,侧着脸斜视着白饵大声喊道。

“一点点小伤而已,”白饵也挨近铁牢的最左端的角落,朝将低声回道,又仔细查看着他们身上是否有明显的血迹,“倒是你们,你们可有受伤?”声音明显抬高。

“白饵,接着!”一瓶药已从将离怀中掏出,将离两眼一眯,在眼前凭空画出两点一线,信手一扔。

被将离急促的声音镇住,还没反应过来,好像有一条白线正直直飞入了她的眼睛。回过神,垂眸,一瓶药已经安稳地落在了手心。

“物归原主!你好好留着!”将离笑着道。

被将离一时间说蒙了,白饵忙不迭举起手中的药瓶,细细观察,竟是那夜将离临走前她塞给他的那瓶!封口还是紧的,很显然他压根就没有用过。旋即放下药瓶,生气问:“你为何不用?”

“你太小瞧我了,我哪会让敌人有机可乘?何况,小小的伤根本奈何不了我!”将离云淡风轻道,语气里满是自信和无惧。

看着将离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将两手置于胸前的样子,白饵紧着眉将手落到铁栏上,大声叮咛:“将离,你不要总是那么自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永远想象不到,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他们的心思有多么歹毒,大敌当前时,虽然我们只能相信自己,但如果因为太过相信自己而失去了冷静的头脑,这种自信,对你来说终究是有害无益!”

“白饵!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说着说着,竟说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

不过那一刻,将离觉得内心暖暖的,那是一种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体会到过的感觉,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人会和他说这样的话。虽然这些话,他可能比白饵理解得还要清楚,还要明白,但他还是很想听白饵说,一遍遍地说。

将离缓过神,余光里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又朝白饵大声喊:“白饵!你还没给我介绍

这位小兄弟呢!”

白饵刚想开口介绍,将离倒是先急起来了,“他叫李愚!他是我在囚奴囹圄的时候认识的,他和我一样,也在找人。”白饵笑着朝将离解释道,再把视线移到李愚身上,“李愚,你旁边的那个人叫将离,我俩很早就认识了。”

每次见李愚,他都是一副落魄的样子,虽不知这次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还能再次见到他,白饵心里格外开心。

“小兄弟,既然你是白饵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将离的朋友,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将离朝李愚笑着说道,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他是一个杀手,一个杀手时时刻刻都可能会面临着死亡,所以这些年,他从未交过什么朋友,他冷血的性子也不允许他交任何朋友。与白饵相识后,白饵是愿意主动走进他世界的那个人,也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救自己的人,所有的人间温暖,皆由她在他的方寸之地再次点燃,所有的离愁别恨,皆因她而让他为之动容。

或许,在李愚保护白饵的某一瞬间,他已经认定,在某个层面上,李愚和他应该属于同一种人。

刚从方才经历的那些画面里慢慢走出来的李愚,笑着朝将离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蒸腾出了一片霞光。他发现,眼前的将离和他的二哥特别像。

年少无知的那段时光里,整个漠沧皇室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唯独漠沧无忌和他们不同,他的大哥漠沧无忌总是想着法子捉弄他、取笑他,甚至还想着陷害他。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后面总会出现二哥的声音,“漠沧无忌,你若是敢欺负四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可漠沧无忌总是那么狂妄不羁,作为大哥,他的架子永远摆得要比任何人都大,在漠沧无忌眼里,他这个太子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记得有一次,漠沧无忌因为自己受了父皇的责骂,漠沧无忌便将自己骗到皇宫一处隐秘的假山后面,用麻袋套住了他整个身子,他所遭受的是被好几个皇子一顿顿恶狠狠的拳打脚踢。

最后,还是他的二哥出奇地找到了那里,并从漠沧无忌的手里救下了自己。等他再次看见他的二哥时,他的二哥早已弄得狼狈不堪,白净的脸庞也沾满了一片污泥。

“他们一次次那样打你、害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二哥抱着他气愤地问。

“他们这样做都是因为,我是太子,这是我欠他们的。”为什么不还手,这个问题他早就有自己的答案。

“我的傻四弟,你生来就是太子,有什么好亏欠的,你若是再这么纵容他们,他们迟早会把你害死的!”

看着二哥满脸的担忧之色,他低下头,慢慢陷入了沉默。“”

“四弟,你放心,从今以后,有二哥在,他们不敢欺负你!他们若还敢再害你,我就拿刀,一个个捅死他们!”二哥信誓旦旦道。

他急着捂住了二哥的嘴,担心道:“不要,他们是你的亲兄弟。”

“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二哥冷冷道。

“二哥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护着四弟吗?”

“我的傻四弟,我当然会一直护着你,因为,这辈子,除了我阿姐,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二

哥认真地对他说道。

他点点头,笑着看着二哥。然后,二哥就背着他去温泉山玩。

儿时的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在脑海中翻涌,相同的话如今再次出现在他的耳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感激能遇见将离,遇见白饵,他们陪他经历了他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事,他忽然在想,这一切的际遇,是不是那个人的指引?

“你,出来!”

忽然,过道上来了两个风人,他们指着将离,准备将他带出去。

白饵眸光一转,急忙朝将离道:“将离,老办法!别硬来!”

将离拖着脚链正走要走出铁牢,听到白饵的声音,沉吟了片刻后,不禁笑着回头:“好!我懂。”

看着将离被风人一步步带出了铁牢,李愚抓着铁栏皱着眉问:“他们要把将离带去哪?”

“放心,他暂时不会有事的,每隔几个时辰,审犯官就会随机找一个犯人带出去审问,只要不硬来,过不了多久,审犯官就会放人回来。”

白饵解释完,看见将离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里,才把目光转回李愚身上,认真一看,他身上的士兵装扮引起了她的注意,“你是偷偷混进来的吗?”

见李愚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是在找那个人吗?”

“嗯!”李愚再次点了头,怕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提起那个人,他知道,他的线索和希望再一次断了,那张地图终究是假的,他再也不能依靠那张地图了,他本以为有了地图,终有一天,他可以找到那个人,但是,那一天开始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无奈地垂了垂眸,又朝白饵问:“你怎么会被关进这里?昨天在我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白饵身上的那件囚服,他知道,情况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被李愚盯得迟疑,白饵恍然抬起头,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李愚在认识她之前,她一直穿的都是男装,可,可是,当李愚再次见到自己时,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出什么,在他脸上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白饵眸色忽然暗了下去,半晌才尴尬地问:“你,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我是一个女子?”

听她这么一提,李愚也才反应过来,他咬了咬下唇,眉头一紧,思虑了片刻,突然佯装大惊:“你是女的?天啊!你居然是一个女子?不可思议”

“李愚!你的演技好烂啊,真的好烂啊!”白饵皱着眉忿忿道,然后把通红的脸撇开,此时的她,恨不得在地上凿个洞,把自己埋了。

说他演技烂,其实分明是自己演技烂,将离识破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听过自己的声音,王福那个小人识破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是小人,可李愚识破,那就没任何道理了,只能说明,她的演技真的越来越烂了。如今再想想刚才在破西风面前的拙劣表演,简直是无地自容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比较笨,脑子不好使,反应能力也是格外弱,这回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可能要睡一觉才能反应过来,哎……”李愚闷闷一笑,扶了扶额,低着头淡淡道。见她不语了,才偷偷抬起头,话题一转:“你快告诉我,昨天你掩护我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046章 三生有幸

李愚一遍遍地问,白饵也就不得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发生的一幕幕,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她还活着,如今,还能再与良人相聚,也算是因祸得福。

舒了一口气,朝李愚云淡风轻道:“我被王福害了,他识破了我的身份,将我逼得无路可走,最后我死里逃生,被关进了亡奴囹圄。”其实她想说,是因为他之前提醒过她不杀仇人令的事,她才得以死里逃生。

但,话到口中,她却说不出口。

李愚登时大惊失色,他千算万算,却从未想到,白饵是因为救自己才发生意外。

看到李愚脸上的自责神情,白饵抓着铁栏,试图凑得更近些:“你别自责,一切都是风人的错,是风人害的!若不是他们,我们的亲人就不会离开、就不会走散!”

白饵努力安慰着,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李愚有任何负罪感,从她想帮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畏惧意外,不畏惧死亡。

呵,可笑的是,她那股子不怕死的劲,竟是拜风人所赐,竟是得益于风人!

可是她不知道,她眼里所认为的安慰,对李愚来说,却是一块块千金石,这些千金石正一寸寸将他的心湖填满,每一朵因此生出的涟漪,都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罪孽。

“你就放心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事的!”白饵笑着补充道。

在白饵的感染下,李愚开始和她一同坐了下来,隔着一道道铁栏,二人聊了很多很多,直到罅隙里的阳光慢慢转换了角度。

“白饵,你说,一个人真的会变吗?”李愚靠在铁栏上忽然问。

“那得看那个人的初心有没有改变,如果他的初心变了,那他就是真的变了。”倚在铁栏一角的白饵朝李愚看了看,她发现,他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沉重,她有点好奇,李愚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待我很好,可是有一天,他变了,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李愚淡淡道。

白饵好奇:“他如何变了?”

“有一段时间,他对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好到,好到甚至超越了兄弟的感情。”李愚说着,慢慢回想起和二哥最后一次下棋的场景。

“在乎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可能,他害怕他会失去你吧!”白饵道。

回忆往后推,画面再一次定格在风尘府门前,李愚失意道:“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愿再见我,他开始将我拒之门外。”

“既然他曾经那么在乎你,没有道理会突然避而不见。我想,在你和你哥哥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你们互相曲解了对方的意思,必然觉得彼此都不再记得对方心里的初衷,如果是这样,无论平时你们有多么相信对方,在此刻,都是无济于事,因为总有一方会因这个误会而迷失自我,最后越陷越深。”

“与其让事情恶化,倒不如换一种方式,把事情说开,一回不成,两回,两回不成,那就三回,总有那么一瞬,他会想明白的。”白饵道。

见李愚不作声了,白饵接着道:“可能,我比你要幸运,我的哥哥是看守聚龙城城门的侍卫,他在天子脚下当差,英勇无比,以一当十,他一直都待我很好,从小到大,无论是谁欺负我,他总会冲出来保护我。后来,我作了歌女,每天他当差结束后,都会早早去水榭歌台接我回家,

即使在哥哥成家立业后,他仍旧会时刻挂念着家里的弟弟妹妹。”

“你知道吗?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大将军,他说过,等他当了大将军,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白家,他还说,他要把我从水榭歌台赎回,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说着,好像有沙子飘进了她眼里,白饵不禁扬起头,努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咬着唇,继续说:“他没事总喜欢去看看秦淮的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以及秦淮的一草一木,他说每天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致就觉得内心特别踏实,他也说不清,反正只觉得心里热乎。”

“后来,我才明白,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里是他的故乡,只有那里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人都好好的,他才活得踏实、活得放心。可惜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寂静的铁牢里,白饵终是没忍住,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而对面的李愚却听得心如刀绞,他知道,毁掉这一切的,不是旁人,正是漠沧风国的君主,正是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父皇!

“不过,虽然我失去了很多很多,但我还有一个妹妹,”白饵抬起头,擦去眼中不断翻涌的热泪,啜泣道:“我一定会找到我的妹妹!”白饵的声音很模糊,但却十分坚定。

看着缱绻在角落中的白饵,李愚越来越坚定他心里曾经的那个念想,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犹豫过很多次,但现在,他不会再犹豫了。

而他要找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他都会再想办法找到他,就像此时的白饵心里想的那样。

“我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想要找到的那个人!我们一起找,哪怕找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岁岁不休!”李愚信誓旦旦道。

白饵亦然,一字一字接:“岁岁不休!”那一刻,她知道,能与他相遇,真的很幸运。

“白饵,”李愚忽然坚定地看着白饵,朝她笑道:“可能我作不了这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但你愿意接受我这个,既落魄又狼狈的哥哥吗?”

眼中泪痕犹在,白饵亦笑着说道:“你若不弃,我必认你这个哥哥!”

“要认哥哥也不等等我,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哥哥!”将离笑着从外面走进铁牢,显然已经被审完了。此话一出,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活跃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以后都要为我更衣,你忘了吗?”

锁牢门的风人默默地瞥了三个人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嘴里嘀咕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哎,疯吧,疯吧”扯了扯锁链,检查已经落实,叹了口气便离开了,嘴里始终念念有词。

看见将离平安归来,白饵擦干泪痕,起身笑着道:“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多少好事,积了多少功德,老天竟让我一下子多了两个哥哥。”

两个眸子在泪水的洗礼下,如今笑起来竟是带着点点星光,在这一片辽阔的黑暗下,好似满天星辰。

“咱们三个刚刚闯了一趟鬼门关,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将离一边说一边盘着腿坐下,语气里满是酣畅淋漓,“这应该就是戏班子里常唱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咱们三个都不会死,咱们要一直活,活到雨燕归来,活到青丝成雪,待那时,竹篱小筑,饮茶思故,朝朝暮暮!”

白饵双手合十,踱步牢中,像吟诵歌

谣似的,悠悠道来,眼里似乎有一副绵延不绝的画卷。

将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白饵,慢慢,嘴角衔笑,虽然不是太懂她讲的内容,却觉得好听。

忽然,白饵转过身,眉头一蹙,疑惑:“说到认哥哥,到底是你唤李愚一声大哥,还是李愚唤你一声大哥呢?”

“癸巳年,寒楚十二月,苍鹰**毛,该月十五。”李愚笑着道。

将离紧了紧眉,一脸困惑之色,半晌才反应过来:“癸巳年,首阳二八。”说罢,朝白饵呆呆望了望。

“这么说,看来将离要长于众人。”白饵单指点了点下颚,细细推算着,已然有了答案。迟疑之际,似乎又有新的发现,忽然道:“如此说来,四天之后,正逢二哥的生辰!如此甚好,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想办法借此庆祝庆祝。说到结义,这结义礼数可不容小觑,必须得庄重!此番庆祝也当是庆祝咱们三个,久别重逢,劫后重生!如何?”

白饵满心欢喜地朝二人望了望,期待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

闻言,当是喜上眉梢,李愚双手搭上铁栏,欣欣然道:“李愚此生能与二位结义已是万分荣幸,生辰那日若能有二位相伴,自当感激不尽。”

论生辰,他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庆不庆祝,只要有机会能和懂自己的人在一起,那才是轮回再生,那才叫真正的庆生,而这一切无关经纶,无关身份,无关盛宴。

“到时候咱们就相对而坐,相视而笑,以粗饭为寿面,以杯水为烈酒,以铁牢作寿堂,以枯草为雅座,以铐链为管弦,再把这附近的囚犯都引过来,咱们再轻歌曼舞,赢一个满堂喝彩!”白饵不禁原地转了个圈,一双美若秋水的眼睛环顾着四周,如珠如玉的声音像一簇簇篝火,瞬间点亮了这个漆黑寂静的铁牢。

俏皮的身姿一转,巴掌一拍,再生灵机:“我们还要尽兴地聊它一个晚上,从呱呱坠地聊到牙牙学语,从总角之宴聊到豆蔻华年总之要聊它个尽兴!”

须臾之间,白饵便把四天后的事安排地妥妥当当。可是,白饵这边眉飞色舞地讲着,李愚那边心花怒放地听着,可有人却埋头不语,心思不定。

“将离,你怎么不吱声,方才不是说得挺欢的嘛?”白饵凝着眉把视线慢悠悠地移到将离身上,由于埋头的缘故,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听到白饵说到四日后,将离的心已然变得格外沉重,黎桑非靖昨夜交代的话犹在耳边。

在那么一瞬,他很欣赏白饵,欣赏她的处变不惊,世上又有多少人,敢把铁牢当成撒欢的福地,他很期待白饵口中的四天后,但这个约,他可能来不及赴。

“我在呢,你说得真好,我已经被你说得出神了。”将离抬眸笑道,声音颇是平静。

嘴角带笑,眼睛却不真诚,隔着数片黑暗,透过这些一闪而过的表情,将离的心思白饵也能猜到了几分,本想继续调侃下去,欲言又止,她答应过将离,关于他的身份和秘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再问下去,将离该要为难了。

索性两手一拍,嘴角轻扬,踱着步子继续说下去:“到时候,我们还要”

“你,出来!”审犯官又派人来抓人了,这一次是李愚。

李愚定了定神,望了望将离和白饵担心的神情,笑着点点头,眼里若有所思。随后,随风人出了铁牢。

第047章 冰山一角

“说吧,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亡奴囹圄?”亡奴囹圄守卫森严,将离武功高强、路子又多,凭他的能力,来去自如不成问题,唯一值得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在亡奴囹圄,并且还能及时出现。

“上午我去囚奴囹圄找你,那里的人却说,你在昨天傍晚被押送至亡奴囹圄,我寻思着不对,便匆匆赶到了这里。”将离解释道。

今天将木盒交到北水南来手中后,他便赶去囚奴囹圄,知道白饵出了事后,才依着地图,入了密道,进入地牢,后来听到打斗声,便循着声音赶去,这才及时救下白饵和李愚二人。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你可别说只是为了单纯地探望我,”白饵把话掐得准准的,接着猜测:“你来找我的原因,应该和四天后的事有关吧!”

白饵的话一针见血,竟逼得将离无处接口。她说的没错,这次来寻她,他的目的的确不纯,按照计划,受了雇主的命,取了毒丸,找到白饵并让她作他的诱饵,伺机让她服下毒丸,再送她入宫魅惑漠沧皇,等到四天后,在太子寿宴上,最后让她配合自己取了漠沧皇的人头。

但这终究只是黎桑非靖的计划而已。他早就在心里暗暗作了决定,不再要求白饵作自己的诱饵。

他所面临的无非是两个选择,一个是遵从雇主的命令,一个是遵从内心最初的决定。在去囚奴囹圄的路上,他尝试着说服自己,选择前者,毕竟他是一个杀手,一个杀手就应当毫不犹豫地服从自己的雇主,这是神将司的不可违背的要求,这也是一个杀手天生的命则,从头至尾,他只能有这一个选择!

可是,当再次见到白饵时,当再次目睹她熟悉的一颦一蹙时,他只想选择后者。

将离定了定神,“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受伤了,心里一直不放心,所以在做完任务后,就顺道去囚奴囹圄看看你呗,没想到这梦竟是真的,你果然是出事了!”一本正经说完,他开始躺下去,习惯性地将头枕在掌心里。

“你在胡说什么?哪有那么准的梦!”白饵自是不信。

“心有彩凤双飞翼,身无灵犀一点通,我没有胡说,”许是受了白饵的影响,将离也开始冒出几句清丽的雅词,当是附庸风雅吧,接着又道:“江湖人不诓小姑娘,我是你大哥,你得相信我。”

白饵瞥了瞥将离那轻佻的样子,摇摇头无奈道:“那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这就对了,”将离轻轻一笑,见白饵不语了,心里倒有点担心起来,莫非她还不相信,还在自我推测?思及此处,登时翻起上身,正襟危坐,急着道:“对了!上次你不是托我找一个叫季青云的人,并让我问他有没有你妹妹的下落么?”

白饵眉头一紧,急忙将双手搭在铁栏上,试图凑近些:“对!怎么样了?打听到了什么吗?”她的世界,骤然间,变得格外安静,她渴求能听到一个清晰的答案。

被她的举动一惊,将离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淡淡道:“几天前,我去过

吏部尚书府邸,季青云知道你还活着,他很开心,希望有生之年,他还能再见你一面。他说,关于你妹妹的消息,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望你不要担心,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找到你的妹妹。”

听到这个消息,白饵几近要哭出来,“小桃桃尚在人间!季大人马上就要找到小桃桃了”说着,眼睛里不禁翻起一片雾气,缥缈之中,她似乎又看见小桃桃两个好看的笑靥了。

“是啊!”看着白饵脸上激动的神情,将离心头微微一颤,他知道,他还是骗了她。其实,季青云的原话是,他已经尽他所能去寻找她的妹妹了,可她的妹妹却仍旧下落不明。

如今隐瞒了真相,将离心中实在是愧疚不已,怕她发现自己脸上的悲伤之色,又急忙道:“对了,他还让我一定要告诉你,酒已醒,人未变。”

“酒已醒,人未变,”拭干了眼角激动的泪,白饵意味深长地念着,心中更加感动,“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三年前的话他终究是忘不了!”

见到白饵这般高兴,将离内心也坦然了许多。能见到她仍旧平安无事,还有二弟相伴,这回,他也彻底放心了。趁着二弟还没回来,他知道,他得先离开了。

“白饵,二弟庆生宴那晚,我可能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到时候,你们别等我!若是我没来,你得找个理由帮我和二弟解释解释。”将离起身道。

白饵听出了意思,急着问:“这么说,你现在就要走?”她知道,将离在四天后一定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做,不然,他不会这么快急着要走,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多假设。那一刻,一阵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

“是的,”将离朝白饵点了点头,走到铁牢门,心事重重再回首:“我不在,你和二弟记得自保。回头我再想计策带你们出去!”

白饵循着铁栏急走到铁牢的最左端,紧紧抓着铁栏,看着将离庄重的神情,心里的担忧越来越多:“将离!记住我之前和你讲过的话,一切小心,万望珍重!我等你回来带我们走!”

“放心吧!”将离垂了垂眸,抬眸再望白饵时,嘴角已经浮出一抹自信的笑。然后再把目光移向铁牢的最外头,猛拽铁栏,扯着嗓子连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听到动静的风人,皱着眉跑了进来,朝撒疯的将离厉斥:“不好好在里面待着,你吵什么吵!”

“我要登东!快带我出去登东!”将离捂着下体急着道。

风人烦不可耐地取了钥匙,开了门,把将离领了出去。

将离临走时,回头那调皮的一瞥,彻底把白饵逗笑了。看着将离一点点消失在一片黑暗里,顿时,白饵眼里不知是喜是忧。

整个铁牢忽然一片寂静,只有隔壁传来一片片如雷的鼾声,那些沉睡的人早已经分不清昼夜,只是无休无止地睡着。

有些人正做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梦里有冤魂找他们索命,梦里也有诉不完的冤屈;有些人一动不动,好像在提前适应地底下的生活;有

些人不愿再醒来,也不愿再睁开眼,因为睁开眼,也看不见光明。

不一会儿,李愚回来了。这次,风人没有走进来将犯人押入铁牢,而是扶着刀守在外面。

白饵听到脚链的声音,旋即起身朝铁栏外望去,远处,李愚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边。

“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白饵急着问,眼前的怪异,让她开始有些心慌。

“我没事,”李愚摇了摇头安然道,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终于看见了白饵的脸,一日不见,那张脸竟变得更加憔悴。被白饵满脸的担忧之色警醒,不舍之中,还是开了口:“白饵,审判官说,他要将我调至另一处牢房,我特意求审判官让他应允我回来向你道别。”

闻言,白饵颇是不解:“为何会这样?”

“这是审判官的意思,不可违抗。不过你放心,生辰那夜,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李愚瞥了眼旁边的铁牢,又道:“对了,等大哥回来,你记得和他说一声。”

一切发生的竟是这般突然,刚相聚就要离别,看着欲走的李愚,白饵急着问:“生辰那夜,我们真的还能再见面吗?”

“我向你保证,生辰那夜,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李愚朝白饵大喊,皎皎星目骤然对上了她眸子的盈盈秋水。平生他最恨许约,约定易许,赴约却难,曾经他这么认为,只可惜,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说罢,李愚便转身离开了。等出了那片漆黑的铁牢,引路的风人才恭敬地给李愚解开了脚铐和手铐,他要去的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另一间铁牢,而是东宫。

方才借着审判官审问的机会,李愚亮出了太子令牌,他谎称自己是太子身边的人,同时要求审判官对这件事要守口如瓶,也要求审判官将刚才那出戏一直演下去。这个方法无疑是破釜沉舟的做法,但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脱身的机会。至于白饵和将离二人,若要助他们脱险,此事唯有从长计议。

再次踏上那条刚刚与白饵和将离一起逃亡的路时,眼前虽是异常的冷清,但心中仍有几分悸动,那些画面似乎历历在目,好像挥之不去,也好像永远都不会抹去,就像南来大雁飞过长空,就像踏雪寻梅的足迹留在雪野,旁人看到的只是一瞬,而那飞过的大雁和那寻梅之人,却记了一辈子。

当行至所有痕迹开始之地时,他不禁停了停脚步,抬头再次望向雕刻在上空顶端的那些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心中不再是畏惧,而是愤怒。

枉他一番步步为营,到头来竟败在一张图纸上,而藏在背后精心设计这张图纸的人,其心可诛。如今看来,图纸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窥探消息,引他上钩,再将这个局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这绝非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那么这些人,又会是谁?

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李愚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随后,孤高的身影消失在那条阴暗且冗长的走道上。整个走道忽然一片死寂,唯有那些青面獠牙的石像,张着血盆大口,不舍昼夜般,静静地笑着

第048章 女囚有毒

卯时的钟鼓刚刚敲过,一群乌金鸟披着清晨第一缕阳光飞过聚龙城的上空。

风起,几片泛黄的树叶被带离了树梢,在空中晃晃悠悠了片刻,最后落在朱红色的轩窗上。轩窗上静静立着一个金色的笼子,笼中圈着的雀鸟恨恨地振动着翅膀,不甘地看着乌金鸟消失在天际。挣扎无果,最后只能以扇飞几根羽毛告终。

阳光乍现,一根金色的羽毛飘落在尘埃里。

白饵静静地坐在铁牢里,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罅隙里飞舞的尘埃,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钟鼓声,眼里登时泛起了一丝光芒。她欣然起身,仰头环视这个小小的囹圄,企图捕获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在寻找一个希望。忽然,铁栏的另一端,有一个身影微微晃动。

“你醒啦?”白饵朝那个身影瞥了一眼,眼里的轮廓略微清晰,索性走到铁栏边去问。

关在白饵旁边的那个女囚从枯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爬起,一头凌乱的青丝盖住了她半张脸,由于光线不太强,脸上的轮廓让人看得有些模糊。

女囚半眯着惺忪的睡眼朝白饵望了望,皲裂的嘴唇若有似无地动了几下:“本宫睡了我睡了多久了?”

旁边传来的声音很模糊,还好周围安静,她听清楚了几个字,白饵挪了挪位置,试图对上女囚望歪的脸,然后笑着道:“从我进来开始,到现在,你差不多已经睡了一天两夜。”

白饵摇了摇头,看到女囚的样子,她表示很无奈,要不是前天她被关进来,意外惊醒了女囚,这个女囚估计就要一直睡下去。

“这回怎么睡得这么少”女囚沉了沉脸,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直线,走神了片刻后,再耷拉着脑袋朝白饵叮嘱:“别吵我,我继续睡”声如蚊蝇。

眼看着女囚又要倒下去,这回白饵留了个神,一把伸出手,穿过铁栏那狭长的空隙,及时地抓住了女囚的肩,急声道:“哎哎,你怎么又要睡呀,你醒醒,起来陪我聊聊天,我一个人特无聊。”

从她被关进来那一刻起,这里的人都在睡,只有关在她旁边的这个女囚醒来过,这次,她可不能再错过机会。

“我不睡我还能干嘛?你若是觉得无聊,那就像大家一样,睡呗,反正这里无昼无夜,放心睡吧!”女囚沉住气一次性说完,免得白饵再次打扰她。无奈的是,刚想安安心心地躺下去,白饵又抓住了她。

“睡觉有什么意思啊?睡觉是死人干的事,我不是死人,我才不睡!”白饵用力地摇了摇头,手紧紧拉着女囚的肩,不打算放开,就像在深山里抓住了一只小兔子一样。

谁料,女囚忽然睁开了双眼,提手一挥,将白饵的手重重甩开,神色凝重地骂道:“你这贱奴,好不识抬举,本宫好言叮嘱,你不听,本宫好言相劝,你也不听,简直无法无天!我告诉你,进了这里的人,本就是死人,死,是早晚的事!”

被女囚突然的举动吓得不敢接口,白饵缩回手,埋着头不敢再视女囚一眼,没想到,几句无心之言,竟然惹怒了她不过,她刚才说的话,貌似暴露了她之前的身份,想必进来之前,身份一定不凡。思及此处,白饵忽然抬头,肆无忌惮地问。

“你认命吗?”迟疑了片刻,又道:“反正

我不认!进了这里就一定会死?漠沧皇说会,审判官说会,看守牢房的士兵,也说会!但这就能代表,我们一定会死吗?别人信,我却不信!”

见女囚扭过头不作声了,白饵起身又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囹圄二字构造如此特别,那么,它们有什么含义呢?囹圄二字,两个方框之中,一个令,一个吾。令,代表着命令,吾,即我,即大写的人。令是死的,断然不可违抗,人却是活的。”

“铁牢困得住命令、困得住人,它困得住世间万物,却唯独困不住人心!这里虽然叫作亡奴囹圄,但却不能亡人心!”

“我没心思陪你说文解字,但我还是要补充一句,我也不信命!”女囚仰着头朝白饵望了望,见白饵一副凛然的样子,很快又垂下眸,冷笑了一声:“这小小的囹圄,确实不能亡人心,可那又如何?你看得见明天初升的太阳吗?你听得见外面鸟雀的叫声吗?你拥得了金灿灿的阳光吗?你能吗?”

人心再要强又如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如同看不见未来的希望,与其让这无边的黑暗将那颗要强的心一点点吞噬,倒不如闭了眼,一枕黄粱,与这世间再无瓜葛。想到这里,女囚不禁抬头,她发现,刚才还是侃侃而谈的白饵,如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笑,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耳畔,女囚的笑声一阵阵响着,对此,白饵却丝毫不在意,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女囚的附近,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能!”良久,信誓旦旦地声音划破周身的冷寂,白饵激动地指向女囚身上,“我们拥得了阳光!我们真的拥得了阳光!”声音就像瀑布从山顶飞泻而下,水浪击打着山下的石头,在空中开出一朵朵花来。

被白饵说得满脸竟是疑惑之色,女囚不禁抬头往顶端的罅隙望去,一缕缕金灿灿的阳光竟真的照在她的身上!许是太久没见到这么强的光亮,她下意识闭上眼并用手遮挡着自己的脸,可阳光仍旧穿过她指间的罅隙,直直地照在她冰冷的脸上。

这温度,真的太熟悉了,她慢慢睁开了眼,尝试着把手放下,任由无尽的暖阳在她脸上亲吻,在她指间跳跃,在她身上游走。那一刻,她忽然笑了。

白饵得意地伸出双手,将十指置于阳光之下,慢悠悠地翻来覆去,整个动作就像烤火一般。她时不时抬头注视着旁边的女囚,这一回,她终于看清了女囚的脸。

两弯细细的柳叶眉,不描自黑,阳光下,那两颗剔透的瞳孔就像宝石般璀璨夺目,那抹淡淡的笑就像初春正要开放的玫瑰,凌乱的青丝遮住的半张脸,不施粉黛也让人看着觉得分外妖冶。

白饵渐渐觉得,女囚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高贵。

此刻的女囚已然陶醉在缕缕阳光之中,白饵收回视线,安静地烤着暖阳,嘴角也开始浮出一丝笑意,显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方才借着女囚动了怒,便想着让她一怒到底,这样,不但能消了她的睡意,还能借机开导开导她,当然,能有个人一起唠唠嗑,这才是她最初的目的。至于这阳光,无非是唬唬她。

可她却不知,她眼前的女囚并不是她所认为的傻子,她的那点小伎俩,在女囚面前简直就是过家家。

“你在得意什么?”女囚忽然视了眼白饵,话中带

刺,脸上却仍是陶醉之色,显然仍旧沉浸在暖阳之中,“既然此刻有阳光照进来,那么每一天都会有,只不过,从进来到现在,我就一直处在沉睡的状态,有没有阳光我自是不知道,而你不同,整个囹圄,就你不睡,这铁牢中有无阳光,你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不仅如此,你应该每天都在盯着这些阳光吧,这些阳光什么时辰会出现,哪个时辰会照在哪里,会照多久,不出所料,这些你应该已经了如指掌了。”女囚淡淡道。

被女囚说得语塞,白饵一时间无话可接,她定了定双手,慢慢垂下头,只觉得阳光照在她脸上辣辣的,自己的心思竟被人猜得巨细无遗,这种滋味就像被人杀了回马枪,真叫人难受!

不过,就算被人猜出了心思也无妨,从女囚脸上此刻享受的表情来看,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于是,干脆跳过这段剖心的话,顺着之前的逻辑,继续讲下去。

“看吧,我们不是拥得了这金灿灿的阳光吗?拥得了阳光,就证明还有希望,困在囹圄中的我们,此刻看似什么也做不了,却能时时刻刻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心。能活一天便是一天,即便坐着,也要等那希望一步步来!”

话及此处,白饵不禁顿了顿,两眼偷瞥,语调更加婉转:“你看,希望,这不就来了吗?”说着,便引着手,朝铁牢外探去。

似乎被白饵说的有几分动容,女囚跟着白饵的指引,也朝铁牢外探去。

只见两个风人手里各提着两个木桶,一个风人开了桶盖,一一向各个铁牢开始分发早食,同时也把昨天的残食收了回去,那人捂着鼻子,显然被那颗粒未动的残食恶心到了。

另一个风人则直接往白饵的方向走来,开了牢门,搁下木桶,再从里面一一取出一碟碟食物,女囚登时看得眼花缭乱,玉米梅花粥,金丝蝴蝶酥

千丝万缕黄金芋球一对,水晶碧玉雪花糕一条白饵心里默默念着,眼前仿佛有一桌饕餮盛宴,她揉了揉眼,猛地拉住了要走的风人,怔怔地问:“你确定没送错?”

这等待遇,明明是审判官的标配,和她有什么关系?

“没送错,放心吃吧!”风人转头回道,语气虽平静却藏着几分不甘。

白饵松了手,反复斟酌着风人的话,实在觉得莫名其妙,环顾了一圈,更加纳闷的是,为何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待遇?难道难道是将离做了什么?

看着风人就要出牢房了,憋在心里一直想问的话忽然蹦出口:“敢问,我对面的那个男囚如今关在哪个牢房?”白饵扒上铁栏,伸手往正对面的铁牢指了指。

“我们只管你们几个的死活,其他的,一概不知!”风人扯了扯嘴,毫不知情地挥了挥手,随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白饵无奈地收回视线,瞥了瞥身下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眼前一片雾水。

由于食物就放在铁牢内的门口,另一个铁牢的女囚伸手便能够到。正当白饵疑惑之际,女囚已经抓了一块金丝蝴蝶酥,毫不客气地塞进嘴里,脸上浮出怡然自得的神情。

“你就不怕有毒吗?”白饵反应得迟,根本来不及阻止。若是出了意外,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人命?旋即朝女囚大喊:“快吐出来!”

第049章 狂妃沉吟

女囚淡定地咀嚼了一会,才把目光转向白饵:“你方才不是挺聪明的吗?这会怎么傻了?我早和你说过,风人要留我们到岁末,他们要我们的血开光。我们的命在他们眼里如此珍贵,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这么快毒死我们?”说罢,又伸手从碟子里掏了个千丝万缕黄金芋球。

见女囚掏得有些吃力,白饵索性将所有碟子都移到离她最近的铁栏边,再倚着铁栏坐下,以同样的语调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方才不也准备躺着等死吗?这会儿怎么还贪上这一口了呢?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丧,何不丧到底?多吃几口能改变什么吗?”

又想反激她?这次她才不会上白饵的当。罢了,她没那个心思陪白饵玩心思,毕竟斗了这么多年,也斗累了。索性随便应付一句:“做个饱死鬼!”说罢,将手里的千丝万缕黄金芋球一口塞进嘴里。

除非经历过生死浩劫,不然,但凡能窥见生机,谁愿意轻易彻底沉沦呢?这女囚终究是口是心非,见女囚吃得津津有味,白饵也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一块金丝蝴蝶酥,超满足地放在嘴边。

饿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只可惜不知李愚关在哪里,也无法托人取一些吃食给他带去。

白饵撇开思绪,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舌尖上的甜味,仿佛瞬间将她带到了一个草木葳蕤的春天,她静静沐浴在暖阳里,徜徉在花海里,耳畔满是悦耳的风铃声,扑面而来的清香让她整个身子都变得格外轻盈,置身于这斑斓的世界里,连风都夹杂着青草的味道。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白饵靠在铁栏上,微微扭头,漫不经心地问:“我叫白饵,你呢?”

“江沉吟。”

“江沉吟。”白饵悠悠地念着,仿佛在记忆。这样一个名字和她口中的“本宫”又会有怎样的联系呢?白饵兴致斐然地继续问道:“我刚才听见你老说‘本宫’这个称谓,你进来前是什么身份呀?换句话说,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呢?”

江沉吟抿了抿唇,轻轻拍了拍手里残留的碎屑,道:“我要继续睡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叫我。”然后,掩了掩唇,打了一个哈欠。

“你还要睡?”白饵旋即搁下手里的吃食,扭过头赫然问:“你难道还要继续沉沦下去?你不想等待希望了吗?”白饵以为,江沉吟吃了食物就代表她已经听了劝、已经愿意等待希望。

“对,我就是自甘沉沦,反正我江沉吟已经无牵无挂了,我还怕什么沉沦不沉沦?”江沉吟冷笑了一声,然后云淡风轻道:“我很欣赏你方才说的关于囹圄的见解,只是,我心已亡,你口中的‘希望’二字,跟我毫无关系。你要等希望来,那你慢慢等,反正,我是不需要了。”

一个口口声声说不认命的人,如今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白饵满是不解,她觉得眼前的江沉吟有一丝恐怖,但不知怎地,她的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

“你真可怜!”

白饵冷冷道,语气里带着**裸地讽刺。

“呵呵,我可怜?

江沉吟不禁掩唇哂笑,朝白饵淡淡道:“比起你,比起亡奴囹圄的人,比起整个死气沉沉的黎桑,我江沉吟一点也不可怜!此时此刻的江沉吟,不但不可怜,她还是整个黎桑最幸福、最逍遥、最自在的人呢!”

耳畔忽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看着江沉吟的鬼魅般的瞳孔,此刻的白饵,心中充斥的不是人的恐惧,反倒是无比的愤怒,她恨不得抬手抽那个疯子一巴掌,好让那疯子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亡国之音,震耳发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竟口口声声说你是整个黎桑”怒发冲冠的白饵,忿忿起身,倾着身子朝江沉吟狠狠鄙夷,“你根本就不配提黎桑二字!”

见白饵这般唐突的模样,江沉吟忽然收起了笑意,僵着脸,匍匐着身子,慢慢凑近:“你以为我想提吗?我告诉你!这数十年来,每一天,每一夜,每一秒,我就巴不得它亡,我就巴不得它死”

“它亡了我才开心!它死了我才自在!”江沉吟歇斯底里嘶吼着,两个圆圆的瞳孔几近睁裂。

白饵登时掀了茶壶盖,面不改色地咬着牙朝江沉吟狠狠泼去,即便是隔着一层铁栏,她也要泼它个不休不止。

“你疯了!”江沉吟恼羞成怒,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迎面飞溅的热水逼得她一躲再躲。吓得几番尖叫,白饵却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最后忍无可忍,扯着嗓子撒气道:“白饵!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泼我?凭什么”

泼到茶壶滴水不漏后,白饵愤懑地摔了茶壶,眼神一厉,睥着江沉吟道冷冷质问:“凭什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有脸问凭什么?黎桑生你养你,它与你无冤无仇,你又凭什么不知羞耻地辱骂它!”语调一升再升,震耳发聩。

“呵,无冤无仇,你错了!它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才对!”见状,江沉吟一边道,一边卷起湿漉漉的衣袖,拧了拧上面的水渍。然后衣袖一挥,僵着脸,走近白饵。

她发现,此时的白饵,真叫个大义凛然,连往日高高在上的她,看到这副模样也要忌惮几分,若是让旁人看了,那还不得跪地乞人?端了端身子,索性慢慢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进来前是什么身份,以及我为何会被关进来吗?事到如今,我就慢慢地和你讲”

“我本是当朝皇帝钦点的贵妃,得黎桑皇垂爱,被赐一‘良’字,众人见我皆要唤一声,良妃。一个月前,我因在侍寝时刺杀黎桑皇未遂,而被一朝打入死牢,黎桑皇本就对我百般宠爱,又念我年少无知,原本只是下旨将我打入冷宫,奈何后宫那些蠢货却个个巴不得我不得好死,纷纷凭空捏造出大量证据,叫我罄竹难书!加之朝中那些老匹夫纷纷上奏说什么红颜祸水、妖妃误国,宫中流言四起,黎桑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好将我打入死牢,等来年秋落,再将我开刀问斩!”

“我皇对你一片痴情,你为何要行刺与他?”白饵不解地问。

江沉吟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就算

他对我痴情一生,他也弥补不了对我的亏欠!”

“我本可以和我的族人在世世代代以守护山石为责的凤栖山,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可一切美好的光景都在八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无声灭亡。”

“八年前,由于当朝皇后和太后一心念佛,加之整个秦淮甚至整个黎桑佛文化一时间蔚然成风,黎桑皇忽然下旨,要在聚龙城中建一座规模宏大的浮屠宫,由于修建浮屠宫所需大量晶石和一些特殊的矿元素,负责修建浮屠宫的黎桑太子黎桑非靖开始到黎桑各个地方大肆收集这些材料,最后他听闻凤栖山世世代代生产这些材料,所以命人去大肆收购与开采,但那些山石是我们江氏祖先的心血,更是整个黎桑稀有的物质,若被大肆开采,那么后世的子子孙孙将再无这类资源可用!”

说着,江沉吟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可一心想要修建浮屠宫的黎桑太子哪管得了这些呀!收购不成,他就直接命人强行开采,我江氏一族数百人冒着生命危险死死守住凤栖山,誓死不让官兵破坏凤栖山的一厘一毫。工期催得紧,黎桑太子发了怒,便起了杀机,下令将所有阻止开采的人全部杀死。”

“就这样,年仅十岁的我亲眼看着我的阿爹、阿娘、兄弟姊妹以及全族老少一一惨死,后来幸存的几个族人带着我逃了出去。从那时起,我族与整个黎桑皇室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这十年,我们无数次想要为族人报仇,可与我同行的人却一次次以死亡告终。呵,苍天无眼,最后,复仇一族只剩了我一人。我在江湖上隐忍蛰伏了足足十年,为的就是一朝入宫接近黎桑皇,将他一刀致命,最后再弄得天下大乱,以报我江氏一族的血海深仇!”

铁栏上时不时滴落几滴水珠,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白饵沉着脸,听得几近出神,眼前仿佛旧景重现,一片片的鲜红,一声声嘶喊,一次次挣扎,席卷而来。那一刻,她的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

“我说过,我也不认命,怀一颗充斥着仇恨和誓与厄运抗争到底的心,我一步步踏上了登天梯,一朝作了人上人。只可惜,我还是没能亲手杀了黎桑皇。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漠沧风人一朝侵了黎桑,还占据了整个秦淮,整个黎桑皇室死得更是惨不忍睹!”江沉吟苦笑了一声,语调无比悲凉。

忧伤之际,江沉吟旋即转身,脸上神色突变,深不可测的瞳孔直直地对上白饵那双逃避的眼睛,低声问道:“如今天下大乱,我大仇得报,你说,我是不是整个黎桑最幸福、最逍遥、最自在的人呢?”

良久,白饵不语,引得江沉吟一阵狂笑,登时,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敢再造次,唯有那枯草上冷冰冰的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那一刻的白饵,只觉得现在的江沉吟就像一个疯子,一个让人同情的疯子。

“沉吟,仇恨难道逼得你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吗?你的族人是黎桑太子杀的,黎桑皇是无辜的,整个黎桑的仇人都是无辜的!你为了一己之私,要毁了整个天下么?”白饵忽然道。

第050章 盛宴前奏

“我说过,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刽子手是黎桑太子不假,给他递刀的却是黎桑皇!是整个黎桑皇室!是千千万万的仇人!与这桩惨案有关的人,都得死!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好过,他们又凭什么安乐!”

江沉吟面目狰狞地嘶吼着,仿佛要将压在心底里十年之久的怨恨一朝释放。

“这十年来,看着秦淮一点点繁盛起来,百姓们的日子也越加好过,他们心里自然敬仰黎桑皇,而我呢?我心里的仇恨却因此越来越深!我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想告诉世人,这片海晏河清的背后,是惨无人道的一桩桩血案!只有黎桑皇死了,世人才能真正看见他的真面目,才能看清黎桑皇室的正面目!”

“黎桑是万千仇人的家园,你若是毁了这片安宁,那些大大小小的家庭会怎样?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凭什么成为你复仇的陪葬品?你若真杀了黎桑皇,闹得天下大乱,那你和十年前的黎桑太子又有何区别?”白饵反问道。

趁江沉吟迟疑之际,白饵继而言之:“如今我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仇要报,冤要伸,但莫要让仇恨噬了你做人的理智!”

“罢了,罢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戏的人永远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又有几人知道戏子的心酸呢?”江沉吟阖了阖疲惫的双眼,叹息道。回过头再望白饵,眼里不再有仇恨,“白饵,等你有一天陷身其中,你就会明白,孰是孰非,孰对孰错。”

长叹一声后,抛开三千烦恼丝,江沉吟释然:“一切都过去了,你也不用与我在这盖棺定论,孰是孰非,且让后人去说吧!反正这一世,我大仇已报,这尘世的恩恩怨怨,与我再无交集。方才与你说的那些,权当遂了你的意,陪你扯扯闲天吧!”

白饵不再做声了。并非她词穷不愿再接口,只是见江沉吟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她心里莫名有些伤感。

江沉吟才十八岁,这般好的年华配上一副姣好的容颜,又该是一段悱恻缠绵的故事。她报了十年的仇,迷失了自己,迷失了理智,最后就此放弃生的希望,这样一个女子,天可怜见!

她口口声声说大仇已报,可是,她又怎么知道,她恨之骨髓的黎桑太子其实根本就没有死!她所恨之人,此刻正不顾生命危险,拯救黎桑,拯救千千万万的家园!若是此刻就告诉她这个真相,是否就能让她重燃余生的希望?可是,孰轻孰重,她能否分清?

“沉吟,如今,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白饵极其平静道,然后神色庄重地看着江沉吟,“家仇,国恨,你选哪一个?”

闻言,江沉吟不禁仰起头,尝试环顾寰宇,几番盘桓,似乎无果,骤然嗤笑了一声:“呵,我还有的选吗?你告诉呀!这国是什么国?这世道,又是什么世道?”冷寂的声音悲天悯人。

“沉吟,出去看看吧,到外面去,如果有机会出去,一定要到外面看看。在这永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太久,你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是谁。”白饵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江沉吟并未作出任何反应,她开始倚着铁栏慢慢躺下,渐渐阖上双眼,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半张,倾世容颜。

仰头再望那个罅隙,晨光熹微,渐渐偷换了方

向,但始终有一缕阳光,直直地落在那道被水淋湿的铁栏上,铁栏上残留的水珠渐渐蒸发,缓缓殆尽。

白饵低下头也开始倚着铁栏坐下来,沉重的头,无忧无虑地靠到铁栏上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变得格外放松。

白饵环顾着四周,忽然说:“你说,关进这里的人都不愿再醒来,只有我不愿睡,但实际上,你和我一样,不是吗?你也没有一直睡下去,你还是醒来了,因为,你的心里,有一个东西,它一直都在呼唤着你不能睡,不能睡。”

“其实你还是一个愿意去相信希望的人,你的心根本就没有亡,你只不过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你知道,当你深拥暖阳的那一刻,你脸上浮出的笑容有多美吗?我想,那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脸,因为,那张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是由衷的。”

“你还说,你吃我的食物,是因为你想做个饱死鬼,其实,你还是在骗自己。因为,一个真正亡心的人,她对世间的一切不会有任何留恋。从你忍不住抓住一块食物起,你的心就注定没有亡。”

说着说着,白饵嘴角不禁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她侧着脸,瞥了眼身后的江沉吟,她发现,江沉吟好像睡着了。

回过头,白饵也阖上了眼,款款心道:二人只隔着一道铁栏,那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应该会有共通之处吧!索性就睡下去吧,她确实该认真地睡一觉了,但愿她能真正醒来

朱雀街,聚龙城。

已经到了深冬时节,数日放晴,秦淮一带寒冰料峭,积雪犹深,但朱雀街至聚龙城一带却早已冰消水溶,偶尔看到飞檐上或树梢上点缀着一朵一朵的雪白。

各市各坊的店铺这几日开张要比往日来得早,天还没破晓,大大小小的店铺已经开始忙前忙后,似乎在迎接什么贵客。此时,距破晓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这些店铺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一家酒肆二楼的雕花琉璃窗被人轻轻推开,窗前的女娇娥,玉手执着扑蛾小扇,细细地遮着半张脸,远处的风光一望无际,悉数繁华尽收她清波般的媚眼。

长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地口音的喧哗声此起彼伏,几个身披貂裘的异国人牵着一行骆驼慢悠悠地行进着,紧跟在后面的是几匹肥硕的黑狼,黑狼上载着几个袒露着臂膀的壮年男子,他们一手操刀,一手扬鞭,臂部和脸部的肌肉显得极其有力。

街道上的行人一边小心避让,一边纷纷仰头视着,在他们眼里,其实这样的场景在以前并不罕见,但此时出现,却是另一番稀奇的景致。

长长的行进队伍一直溯源到朱雀街的入口。

雕龙画凤的城门下,几个守城士兵挨个从入城的贵主手中接过一本本红贴,视了一眼后,便高声唱喏,哪国哪地、官职身份说得清清楚楚。旁边的署吏们竖着耳朵,凝神听着,然后各有分工地殷勤记录着。

“漠沧风国,北境衡弗千砗门,一等侯爵,拓跋铌茨。”

“漠沧风国南支部,倭草铁硕将军,赫尔子丹。”

“北邺邱桑国,邱桑君,邱桑资德,邱桑皇后,北嗣后人,北嗣娜姬。”

女娇娥怏怏地收回视线,手里的扑蛾

小扇,已然堵住了尖尖鼻梁,含春粉面登时黯然失色,显然,被街上那些异国的糙汉子弄得她心中一片翻江倒海,简直让她倒胃口。

“美人儿,快来斟酒!”几个男子齐声呼唤,语气半是酣畅半是忧愁。

女娇娥应声而去,耳畔传来的唱喏声和楼中宾客的喧哗声顿时连成了一首复杂的曲子,听了让人心乱如麻。

“子尤兄,你又来迟了,罚酒,理当罚酒。”绿袍男子兴致勃勃地嘟囔着,旋即将斟满的酒杯移向眼前的那个迟来客。

同席的人随声附和,惹得饶子尤满脸酡红,酒未饮,人似醉。

面对同门的声声催紧,一声长气从口中缓缓流出:“各位同门,有所不知,今日朱雀街一带人马拥挤,每隔一会便有唱喏,整个朱雀大门因此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也是排了好一阵子队伍才挤进城门。”

“看来,这就怪不得子尤兄了,要怪呀,只能怪那风人!”绿袍男子宽慰道。

旁边的蓝袍男子急忙提指堵了绿袍男子的嘴,压着嗓子道:“不要命啦?小心隔墙有耳!”

“怕甚?淮南兄怕,我舒璜可不怕!”绿袍男子舒璜移开了淮南的手,义正言辞道,声音竟抬高了许多。

淮南登时沉下了脸,显然被这平白无故的鄙夷弄得极度不爽。饶子尤见场面一度尴尬,急忙发话:“不知诸位可知,近日城中为何频频有异国人进入?”

“子尤兄有所不知,早在数日前,狼人就发了红贴,邀请那些各国各地的狐朋狗友来秦淮,说是为那狼崽子庆生。那些畜生多数为漠沧当地的贵族,有些还是与漠沧交好的小国,他们从遥远的异国出发,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赶上这个盛宴。”

“要知道,此次盛宴是在聚龙城的浮屠宫举行,我黎桑的浮屠宫早在很多年前就举世闻名,只要机关一动,夜间便有盛世奇景出现。这些畜生收了红贴,自然不辞辛劳地赶来赴宴,谁不想一睹奇观呢?”舒璜抑扬顿挫地说道。

“既是赴宴,那为何入城还要高声唱喏呢?”子尤皱着眉追问道。

“那狼人得了我黎桑的天下,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这些唱喏给足了那些贵主的面子,那些贵主便会更加臣服那狼人。同时,那些唱喏不正是唱给我们听的么?那狼人心思歹毒,想方设法,不就为了灭了我仇人的颜面、杀了我仇人的威风么?”舒璜横眉怒目,顿时拍案,桌上的碗筷轻轻一震,一根筷子,悄然滑落至地。

另一个黑袍男子静坐一旁,良久抬眸,深邃的眼眶里闪过一丝亮光,兀自道:“我看着这唱喏,没那么简单。”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扣杯良久。

杯盏终是落下:“这场太子盛宴,呵,有意思”说罢,便提起地上斜卧的斗笠,起身朝楼下走去。

众人困惑的眼神追了过去,只见那男子正了正已经戴好的斗笠,刀削的侧脸一闪而逝。

“卜卦秦,这次你又算出了什么”

遗憾的声音还在上空盘旋,窗外又传来阵阵高亢之音,清风一吹,声音传遍了七街八坊。

“漠沧风国,襄灵王,奇佳左拓。”

第051章 箭在弦上

酒肆二楼的屋顶上,阖着眼的将离静静地斜躺着,眼睛忽然睁开,似乎听得甚是无趣,于是,起身,又朝另一个屋顶飞去。

不一会儿,将离便飞到了囚奴囹圄附近。数日不见,眼前竟有一座高高的府邸已然拔地而起。这座巍然而立的重檐九脊顶的庞大建筑,斗拱交错,金瓦盖顶,其气势毫不亚于聚龙城的红墙绿瓦。

府邸正门并排有四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着两条巨龙,一条在上面,一条在下面,它们盘绕升腾,腾云驾雾,向中间游去,中间是一颗宝珠,周围绕着一些火焰。这,两条巨龙在争夺宝珠!

将离疑惑的眸子继续往上移,这座辉煌的府邸其后飞升出三层高的阁楼,从低端仰视着看,阁楼仿佛已经耸入云端。此时,阁楼上好像还有一些囚奴正在装潢,他们的神色十分紧张,手上的动作好像比平时还要麻利。

忽然,在第二层阁楼中,他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将离眉头一挑,登时绕到府邸后方,片刻后,飞上了阁楼最高层。

“王福,顶楼有人找!”

一个声音兀自飞入了王福的耳中,王福顾不上疑惑,只是借着片刻的时间擦了擦额头上不停蹦出的大汗。

这几天夺命般地赶工,将每个囚奴的心弦都拉得紧紧的,向来喜欢找机会偷懒的王福,这回,纵他有一千颗七窍玲珑心,也无法伺机作怪偷懒。这不,一个平时懒惯了的人,突然要让他勤勉起来,其受得苦明显要比其他人多一些。

此时的王福,整个人就像三伏天回潮的内室,湿热难耐。

耽搁了片刻,渐生心虚,方才寻他的叫唤声仿佛还在他耳边盘桓着,挥之不去。这一遍遍的,不得不让他心生胆颤,此刻,想置若罔闻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毕竟昨天因为动作慢差点被风人打得半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次擦干滑至两鬓浑浊的大汗,王福恹恹地拖着臃肿的身子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顶楼。

两眼微眯扫了又扫,顶楼入口处,雕花的地板一直延展到阁外的长廊,一排精致的白玉栏杆从东往西凌风而立。除了飞檐下被风吹着的几盏灯笼在呼呼作响,四周一片寂静。顶楼上一个人都没有,哪有人叫他?一切只不过是虚惊一场,准是哪个犊子又在戏弄他!王福忿忿地收回视线,准备倚着柱子下楼。

“王福,别来无恙呀!”

许是楼中太寂静,这声音竟有些空灵,王福吓得脸色泛白,踉跄地转过身子,两只空洞的眼眸循着声音飘去。

将离从长廊外径直走进来,朝王福意味深长一笑。

“将将将离!你怎么会在这?”王福有些惊恐,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不是应该在风尘府吗?”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你的恩情,我还记着呢,如今我在风尘府混得还算不错,我便准备了些薄礼来探探你。”话至末梢,语调异常婉转,有趣的眼神从王福脸上一掠而过,将离扭过头,朝栏杆信步走去,接着道:“怎么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都还好吧!”

听到这话,眉梢暗耸,王福悦然地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流出几分喜色,耳畔似有喜鹊飞来。

“什么恩不恩情,都是患难的兄弟,应该的应该的!”王福好奇地走了过去,眼睛转得圆圆的,像是在探索什么。“你问我好不好,那就是在戳我的痛处了,天天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我能好到哪里去?哎,不像你那风尘府,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将离暗自轻笑,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王福是打算玩苦肉计呀,只是呀,王福攀附的心太急,以至于听岔了几个字,他问的明明是“你们”。

“呵呵,”将离索性淡淡地笑了一声,试图掩盖些什么,然后弓着身子,摊开手掌,撑在栏杆上,远眺着远处的秀丽风光,再提醒着问:“对了,我方才在下面兜兜转转了半天,一直没看见白饵,你们不是一个牢房的吗?你知道,她在哪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王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将离轻轻回头颇是不解地瞥了眼他。

被将离怪异的眼神瞪得后背发寒,王福低着眉埋下了头。他原本以为可以趁机攀上将离,却没想到他竟再次提起了白饵。想到将离待会要追究的样子,他便不寒而栗起来。

“她,她逃

了!”王福忽然抬眸,扑朔迷离的眼神恍惚不定,恐将离迟疑,继而言之凿凿:“对!她的确是逃出去了,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将离佯装诧异笑着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等王福抑扬顿挫地讲完之后,猛地回头盯着王福,和颜悦色的笑容已经被狰狞的表情替代。

一步一步慢慢向王福走近,两道剑眉即将交织在一起,说话的声音冰寒刺骨,隐隐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哦?是吗!那你倒是告诉我,她为何要逃,今天你若是讲不清,我可不会念什么患难情义,我的手段,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见将离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王福本能地退了半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不是的。你救回她后,她,她回到囹圄,她说,她不放心你,所以她就想着去夜闯风尘府,去救你!可是,可是风尘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龙潭虎穴啊!白饵对我有恩,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于是我劝了又劝,几乎要豁出性命去阻拦,可她那固执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要闯,我,我拦不住啊,我拦不住啊”

“谁料,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几天来,我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我后悔呀,我真的是后悔,都怪我那夜没能拦住她”说着说着,王福竟涕泗横流,脸上满是真真切切的悲伤之色。

听了王福的解释,将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白饵早就被关进亡奴囹圄了,你还敢狡辩,你以为就你这点小伎俩能骗得过我?你知道吗?方才你解释的话中,我只有一点是满意的!”

“”王福吓得不敢接口,他知道他今日无论如何做戏将离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索性抬起头直视着他,任由他奚落、训责。事已至此,他并不奢望其他,只求将离可以饶他一命。

寒风呼啸,阁楼一片沉寂,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

将离盯了王福片刻,随后冷冷一笑,眼如利箭,可以杀人:“亏你还知道白饵对你有恩,她从未害过你,可你呢?你却一次次为难与她,勾结主管,揭她身份,招致利箭,高处坠马,直至将她逼入亡奴囹圄!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因为你这个小人!你明知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为何还要这般逼她?为何!”

此话一出,立刻戳到了王福的痛处。他的神情蓦然地慌乱起来,跪着爬到了将离脚边连连磕头,口中哀声恳求道:“大哥,一切都是那主管的错,是主管处处针对白饵,是主管把她逼入亡奴囹圄的!我只不过是觉的白饵抢了我的风头,害我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心里有些不满,才想着让她也出出丑,但是,我可从来都没有想要害她呀!”

小人果真是小人,死到临头还想着翻手为云、覆手雨。

将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只手提起尘埃中的王福,双身一转,王福被死死地扣在长廊外的栏杆上,半个身子皆悬在空中。惊慌之际,王福挣扎了两下便再也不敢动弹,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又沸腾到冰封。数丈高楼上,一滴冷汗摇摇欲坠。

“大大大哥,留我一命,留我一命!”王福气息甚微,恐慌的声音飘在空中,有些模糊。

看着王福挣扎的神情,将离相当满意,他随意瞥了眼飞檐上的雕龙画凤,兴致勃勃道:“神秘的府邸,竣工当日,血花四溅,你说,会不会因此暴露出什么有趣的秘密呢!”将离可没有时间陪王福那小人在这废话,说完,稍稍轻了轻手。

“且慢!我知道秘密!我知道!”冷汗登时坠了下去,两眼几乎要闭上,王福再次惊呼。

将离眉头轻挑,许是风太大,王福说了些什么,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座府邸的秘密!”抓住将离最后的迟疑,王福再次惊呼:“你们不是都想知道,这座楼的秘密吗?我可以告诉你!有一日,我亲耳听到从皇宫来的人和主管之间的对话。”

都说人在死的最后一刻,说的话都是真的。将离格外好奇,这句话是不是真的,索性将手指渐渐松开,还王福自由。

飞檐上的灯笼被风肆意撕扯着,王福猛地说出下文:“”

风止了,这回将离听得很清楚。沉吟了片刻后,他紧了紧手指漠然道:“想活命吗?”

王福差点窒息,他不敢点头,只怕一动,整个身子都要飞出去。“想”

“我需要你为我办件事。”

“我?”王福不解其意,止住气息茫然地抬头看向将离。

近身,附耳相告。

“此事,办得成可活,办不成那你就完蛋了。”将离半眯着眼睛,笑得生动而残忍。弯着腰对上王福的眼神,手指一会紧一会松,语调悠悠:“若你敢将此事告诉别人,再借机反戈相向,下一次见我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你知道的,我无时无刻都在这附近出没,你若敢动歪心思”

“不敢,绝对不敢!”王福斩钉截铁道,两眼灿了灿,最后,把将离交代他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被将离戏耍,“啊”王福骤然大声喊着,身子在空中摇晃了几下。

忍耐不住,将离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五指一紧,将王福从栏杆上拽回长廊。笑声中,王福缓缓闭上眼睛,将滑出眼眶的泪水默默吞进肚子里,随后,彻底瘫倒在地。

北风吹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遮住了惨白的圆月,鹅毛一般密集,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积雪上空的天幕漆黑如墨,不时传来夜枭的凄厉长鸣,那些黑色的巨大翅膀盘旋在天际之上,从半空俯视,浮屠宫犹如皑皑冰川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闪闪发光。

一只枯叶蝶,挨不过风雪的欺压,晃晃悠悠地飞往那片火树银花,最后匍匐在一扇琉璃窗上,金色的线条勾勒出旖旎的风光,被数颗晶莹的宝石镶嵌着的金边将四方的琉璃照得熠熠生光,其上,几朵金色的牡丹于黑暗里如火盛放。枯叶蝶悄无声息地伏在那耀眼的花上,与整个琉璃窗悄然间融为一体,这俨然是一幅巧夺天工的图画。

渐渐,一扇扇琉璃窗越来越亮,生机盎然的花丛中人影浮动。被夺目的光亮吸引,枯叶蝶静静窥视着窗内的一举一动。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戌时已至,上玉盏!”

十三盏落地的宫灯被一一点亮,等待已久的报时内官一声令下,浮屠宫正殿两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被人缓缓打开,一道道金光犹如汹涌的洪水顷刻间乍泄,将门外无尽的黑暗一一吞噬。

两列身着清一色锦袍的宫女手捧承盘,两两并排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张张神色凝重的面容被正殿的金光照得格外肃穆。朱唇未启,更显神韵,灵动的身姿宛如壁画中的仙子翩翩而来。

进入宫门后,两队宫女分别从两侧分散开来,一个接着一个将承盘上的玉盏陈列在长长的宴席上。宴席从东至西莫约十八尺,鎏金雕花在朱红色的古檀木上极尽鲜妍。其上,琼浆玉液数不胜数,玉盘珍馐堆砌如山,滚滚蒸汽袅娜不绝。

设于正殿中央的朱红色宴席本就占地辽阔,可将之置于这浩瀚如苍穹的浮屠大殿,那显然只是一颗渺小的星辰,而这颗星辰周围是延绵不绝般铺开的十里锦绣,锦绣之上东西南北四方各自陈列着方形小宴,明显是为那些身份稍低的贵族而准备的。

玉盏落,宫女们挨个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跟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宫女眼珠子转了转,偷偷往身后瞄了一眼。东南隅,一尊披着金光的弥勒大佛高坐在香台上,手悬佛珠,眸光深邃,笑容可掬。只是一眼,那宫女便吓得心惊胆战,神情恍惚,仿佛中邪般,她蓦然回过头,两只凤眼紧紧闭着,不敢再看周身一眼。

“一切可准备妥当?”弥勒大佛后出现了一个老者的身影,那老者手持念珠,白眉长须随风轻扬,说得一口流利的黎桑话。

在他身前立着一个消瘦的小沙弥,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回道:“回禀大师,一切准备就绪,静听吩咐。”

老者拨了拨手里的念珠,目光愈加深邃,仿佛暗夜一样无边,连声音也如梵语一般:“贵客降临,万佛相迎,阿弥陀佛”

空灵的声音悠远绵长犹如晨钟暮鼓,久久在大殿上空盘旋着,似乎惊动了铺满在上空的十里红绸,那红绸登时起起伏伏,像天际翻涌而来的密集红云,沾着光芒。

琉璃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空荡荡的大殿内,有风钻进窗子的缝隙,在殿内呜咽着。明明是风吹的声音,却好似卷着千军万马的铁骑声,无形之中响成一片。

铜铃咽,百花开,饕餮来。

第052章 冷月升,引四方暗涌(一)

玉龙肆虐,难阻玉羊。风雪凄迷的秦淮,此时已经华灯初上。从朱雀街到聚龙城之间,是此时秦淮最拥挤的路段。沿途清波坊、淮源、西楼、东御都是灯火极盛之地。

东御即距囚奴囹圄莫约一百米之地,那里,巍峨高楼银灯环绕,高高矗立在一片火树银花之中,其上红绸缥缈,比远处聚龙城中的浮屠宫还要醒目,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若是登上此楼的顶端,能看到花团锦簇的道路犹如一条绚丽的彩带,从朱雀街一直延伸至浮屠宫的尽头。

这一路上,皆有风人披甲持矛严密看守着,一来为了疏通道路方便各路王孙贵胄高效入城,二来为了防止仇人聚众闹事。但即使如此,整个交通状况和治安依旧不容乐观。

尤其是当聚龙城城头传来“大开城门,迎四方宾客”的捷报时,朱雀街的躁动与骚乱越发猖狂,任凭风人如何扼制,皆是无济于事,有些被惹恼的风人索性持刀伤人,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华丽的官道上鼓乐喧天之声不绝于耳,珠光宝气璀璨夺目,脂粉神香之味弥漫四周。这一幕幕、一阵阵无不在刺激那些藏在暗处咬牙切齿的爱国者们,他们的目光犹如巨大的火烛在风人看不到的地方越烧越亮,恨不得将目所能及悉数吞噬。

而有些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难民受着气氛的影响已然昏厥,他们早已分不清昼夜,如同分不清今夕是何年,这些人格外兴奋,如同着了魔似的朝着前行的香车宝马盲目追随,香车内时不时有人从锦帘里掷出几颗金丸,引得那些难民趋之若鹜、前扑后拥,一片惊呼声中,香车里的人儿早已掩唇哂笑。

将离踏破十里红灯,沿着官道一路飞驰而上,虽然他的轻功了得,但终究难如那比翼鸟,能够插翅飞越聚龙城。

聚龙城的城墙莫约十米多高,有四座城门:南门离境门,北门坎阳门,东门震雷门,西门兑月门。宫城呈长方形,大小宫殿星罗棋布莫约七十对座,城墙外是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城墙的四角上,各有一座玲珑奇巧的角楼。角楼之中亦有暗角藏匿着双双厉眼,暗角终归是暗角,其中的数量亦难以蠡测。

所以,当他行至聚龙城城门口时,不得不回到地面,再做周旋。

与此同时,从浮光破寺的密道开始出发的黎桑非靖和黎桑凤钰等人已经沿着密道正朝浮屠宫进发。

由于当初修建浮屠宫需要从聚龙城外快速运输大量的原料进入皇宫,所以当初提议修建浮屠宫的人才修了这样一条密道,这条密道始于浮光破寺,终于浮屠宫,其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出口,数年来,秦淮河的河水和浮屠宫后的屠苏池水共融共通,部分补给聚龙城外的护城河,这也是每逢大旱宫中的池水几近枯竭而屠苏池的池水却只增不减的原因,也因其玄妙之处,众人对浮屠宫更加敬仰虔诚。

刚进入密道时,其空间十分狭窄,并排而行,莫约能容下一到两个人。整个密道黑压压的一片,由于空气流通性差,加之温度一低再低,随行的数十个人时不时打着冷颤,手里的火把亦明明灭灭,眼看就要烈焰熊熊,一眨眼却浓缩成星星点点,几近失了光明。

整个密道也变得忽明忽暗,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出任何差池,毕竟,这个时辰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也正是这个原因,将离才被另作安排。

行了莫约一刻钟,众人的视野渐渐开阔,一方水渠凿地而生,由于光线不太强,完全找不到源头的具体位置,几个走在前面负责探路的人近身一看,可以看见水渠中的水正缓缓流动,过分漆黑之处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觉得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迟疑之际

,那团团漆黑忽地从水面上飞了起来,竟是数只黑色蝙蝠!似乎蛰伏已久的黑蝙蝠扑扇着曲线分明的翅膀,发出的阵阵嘶厉鸣叫让众人变得更加警觉,置于后方的黎桑非靖见状,旋即提醒众人高擎火把,驱赶蝙蝠。

一声令下,众人处变不惊,眼神变得十分锐利,那些黑蝙蝠在黑压压的上空盘旋了一会儿便遁于无形。

几个人渐渐舒了口长气,借着光亮,他们寻到了事先准备好的扁舟,随后,众人以两人为一组,挨个上了极其狭小的扁舟。显然,密道虽然仍旧狭窄,但与之前想比,情况要好很多。如此,借着水流的力量,伴着沉重的气息声,众人乘舟而上。

流水渡舟泛起圈圈点点的涟漪,凄清的流水声应着这极度压抑的景,显得极其枯燥。与此处相比,密道之外、高楼之上,不知要热闹几万倍。

雄浑的钟鼓声犹如数十条张牙舞爪的蛟龙,于浮屠宫的九级祥瑞台上一跃而出,直上九天。回音未绝,钟鼓声接踵而至,其绕梁之势犹似狂舞的蛟龙口含十里焰火,只待人间热情最盛,再喷薄而出,赢一个万众喝彩。

踏着狂傲的音阶,漠沧皇族纷纷登上九级祥瑞台观赏这旷世美景。而其他使臣皆垂头拱手退在九级祥瑞台下,目所能及唯有满地浮动的靴子。

“你可知道,漠沧君主命其他使臣避开,独皇室上此九层祥瑞台是要作甚?”某青袍使臣紧缩着身子轻轻碰了碰旁边的紫袍使臣,压着声音嘀咕道。

两眼轻瞥,发现漠沧君主已经脱离了视线,紫袍使臣这才隐隐回道:“听闻漠沧君主早早备下了一份终极大礼,要在今夜赐予漠沧太子。”唇齿微动,声如蚊蚁。

“搞什么哦,那么神秘,咱们千里迢迢赶来此地,还不准咱们上台,啥情况嘛!”青袍使臣闷闷不乐地撇了撇毫无气色的双唇,两道八字胡子随着脸上的肉纹一同耷拉下来。

好奇心使然,他循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层层台阶望去,其上,星光闪闪的夜空将九级台阶照得雪白雪白,就跟刚粉刷过似的。尽头,那浮动的人影无声无息更为九级祥瑞台上的风景增添了重重神秘。望眼欲穿,他更加不甘。

“漠沧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他身上流着整个皇室最尊贵的血,今夜是太子寿宴,漠沧君主自然格外重视。你再看看,咱们是什么身份,能来赴宴,已是荣幸至极,登台就算了吧!你莫急,待会就知道上面是什么情况了。”

紫袍使臣劝慰道,脸上颇是平静,语气更显淡然。

“我猜,你定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国宴吧,我告诉你,你且注意些,不该看的别乱看,你信我,这场宴会没那么简单,咱们得懂得明哲保身!”

那青袍使臣分明就是死脑筋,压根不听劝。紫袍使臣这么一说完,他心中颇是不平,两个眼珠子一转,见状况合乎时宜,旋即将早已悬在半空的双手悄悄放了下来,同时摆了摆僵硬的脖子,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你说的漠沧太子那么神秘,那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我方才怎么没见到?”

听他这么一说,紫袍使臣似乎也有几分迟疑,方才,好像确实没见到太子。声色不动,许是太过幽静,使臣心跳竟加速了,思虑之际,一股极其神秘的气息犹如夜风扑面而来,侧耳听,不妙

“来了!”

青袍使臣被莫名地踹了一脚后,他才如梦初醒,霎时,本能地还原了之前所有标准的动作,身子一低再低,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皆被畏惧横扫。

侧耳听,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所能及是一双绣有金色龙纹的靴子,层层叠叠的华丽锦袍悉数被一席及地的墨黑色披风掩

饰着,那披风上潜藏的巨龙本被出奇的针法勾勒于无形,此刻却随着披风的摆动而陡添神韵,那犹如明珠般夺目的龙眼圆圆怒睁,只是一眼,仿佛便能看穿人心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种种丑恶。

仿佛被勾魂摄魄,使臣两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像一盏被踩破的纸灯,干瘪且无生气,几近要瘫倒在地。

幸得紫袍使臣眼厉,及时扶住了他,看着他满脸的怅然之色,无奈摇了摇头。余光里,漠沧太子已登至九阶,这才垂头处变不惊道。

“你若不听我的,今夜,你性命堪忧!”

青袍使臣不敢再吐半字,他只是朝九层祥瑞台窃窃一望,耳畔,远远传来众人齐呼声

“儿臣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巍巍九层祥瑞台上寒风习习,一尊金冠束缚不住他三千青丝桀骜,漠沧无痕屈身参拜,披风层层叠叠缱绻于一片冰冷之上,声音本就温润如玉,融在风中更显其凄清。

漠沧无忌只手拍了拍近身的白玉栏杆,对着远处的浩瀚星辰空空一笑,转身睥了眼他那个一来便主动请罪的好四弟,侧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不阴不阳地慢慢开了口。

“姗姗来迟,方显我漠沧太子极其尊贵的地位。四弟今日乃是福泽黎桑的大寿星,父皇又怎会怪罪于你呢?”

此话一出,漠沧皇也就顺理成章地免了太子的礼、恕了太子的罪。

“昌王言重了,”漠沧无痕做全礼数后,不失威严地立于一旁,朝漠沧无忌淡淡道:“初至黎桑,此处的水土于本宫颇有不适,且近日气候多变,本宫偶然风寒,这才来得迟些。”

闻言,漠沧皇即刻将颓然暗变的目光投向太子身边的阿信,虎目圆睁追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的谎言向来透着善意,可是,善意的谎言说久了,他有时候也分不清,究竟是下人的失责还是另有起因。

无论是因为何种缘由,今夜的太子若是因此出了意外,他定要将东宫所有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株连九族。

漠沧无痕淡淡视了眼近身的阿信。今夜是何种状况,阿信岂会不知,一切早有筹谋。他旋即屈身匍匐在地,动作比往日严谨数十倍,不敢迟疑,只是斟酌着回:“回禀皇上,江山已取,百废待兴,近日殿下为此日夜辛劳,忧思深重,每逢就寝之时,便难以寐眼,这才”

此言一出,漠沧无忌猛地攥紧了白玉栏杆上的一道横栏,脸上的得意之色刹那间被失意和不甘所代替,齿间尖酸的话一字字滑至心间:呵,主仆二人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呀!此处的风光可比城阙下的精彩多了!

“痕儿一心为国为民,此乃仇人之大福,”听到这个真相的漠沧皇心中半喜半忧,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滚龙袍上的长袖被迎空挥起,其上的金龙似要腾空而起,雄伟得像一座苍山的后背旋即正应众人,漠沧皇只手在天,其势仿佛欲揽九天。

阵阵钟鼓声戛然而止,众人听。

“传朕旨意,今夜,秦淮所有的仇奴暂得释放,出囹圄,放天灯,为我漠沧太子虔心祈福!”

紧接着,阵阵钟鼓声幽地惊天动地,此时的节奏要比初时还要疯狂,其韵律也随着旨意产生了玄妙的变化,钟鼓声声催,九级祥瑞台下遍地的火树银花更加绚烂,将整个聚龙城渲染得恍如白昼,此时的聚龙城无雪,否则场面则更加震撼。

随后,释奴燃灯祈福的旨意从九级祥瑞台上一直传到聚龙城城阙,传报的声音不绝于耳,回音阵阵,响彻云霄。

“我皇有令,暂释囚奴,出囹圄,放天灯,祈福咯!”

第053章 冷月升,引四方暗涌(二)

数十只暗渡的扁舟于重重夜瘴中越过朱雀街直入聚龙城。在冷月升至最高处之前,万丈迷雾已率先飘起,紧接着,烟火四起,星星点点缭绕不绝,整个秦淮忽明忽暗,犹如瑶琳仙境中的绝美溶洞。

烟火迷,余烬蔓延开来,硝烟遁于无形,却丝丝缕缕,悄然漫上心扉。

聚龙城中,一道仿佛可以洞悉万物的目光,犹如利箭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将离收回视线,借着人山人海这个天然的强盾朝着浮屠宫一路驰骋,身后,人来人往,穿梭如流,绰绰魅影刹那间扭曲成缥缈迷雾,一切像是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

不到一刻的时间,旨意下达的工作在整个秦淮如火如荼地展开。

秦淮河畔难民营、朱雀街东、东西面囚奴囹圄和聚龙城中亡奴囹圄,登时从一片死寂中苏醒过来。

随着一阵阵嘎吱声,一扇扇沉重的囹圄大门被缓缓打开,一群群欢呼雀跃的囚奴犹如洪水猛兽般夺门而出,他们的脸上先是茫然,刹那间却转为兴奋。

漫天的闪闪星辰、暗香浮动的枝枝朵朵、起起落落的雄浑钟鼓无不在刺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次呼吸。

等拥挤推搡皆散去,两个身着白色囚服的女囚,执手从亡奴囹圄中缓缓走出。

“沉吟,快走!”

一路之上,白饵三催四请,江沉吟始终嗤之以鼻。置身于囹圄大门的黑暗之中,悠悠长叹一声,她掩唇打了个哈欠。连睡了三天却一朝被方才的混乱吵醒,她自是不满意的,这会儿,耳边的嗡嗡作响令她更加昏昏欲睡。

被白饵拉得打了一个踉跄,江沉吟恍恍惚惚地停驻在囹圄大门前,夜色中忽然闪烁着点点荧光,一只蝴蝶越飞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眼前。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蝴蝶?江沉吟眼睛一亮,好奇地想要伸手去碰。

那蝴蝶似乎通灵,竟停在了她冰凉的指尖,振动着翅膀,动人的弧度上闪烁着莹莹光亮,被死气笼罩的亡奴囹圄,越发显得空旷孤寂。

那蝴蝶翩然飞舞,引得二人出了囹圄,越过宫门,绕过花丛,最后在一朵盛放的牡丹上停驻了。

漆黑的眸子被漫天飞舞的荧光蝴蝶点亮了神采,江沉吟忽然忘乎所以地拉起了白饵的双手惊叹道:“这些蝴蝶真的好美呀!”

白饵先是一惊,随后扬起下颚朝沉吟望去,她痴迷的目光中满是笑意,将那本就惊艳的容貌衬得越发美丽。

怕她察觉到自己久望的迟疑,又怕她记起过往的梦魇,白饵索性将视线投到周身的景致中,然后淡淡一笑。

“蝴蝶飞来了,你说,秦淮的春天还会远吗?”

被蝴蝶萦绕的江沉吟不动声色了,她听懂了白饵的意思,可是她比白饵更加清楚。

“这些蝴蝶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说罢,只手驱散开周身的蝴蝶,径直地朝大部队走去。

立在原地的白饵轻轻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为此失意,她知道,今夜过后,她会明白的。

其后,风人声声催紧,白饵拉回思绪,跟了上去,而那些被江沉吟笃定熬不过冬天的蝴蝶,始终在漆黑的夜空翩飞着,闪烁着。

不知不觉,二人竟置身于一片破败的庭院中,庭院中假山连绵,枯黄的藤蔓在假山上圈圈绕绕,其上还有厚厚的积雪映着皎洁的月光时不时泛着夺目的光芒。

耳畔除了一直飘荡着的钟鼓声,还有人声鼎沸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假山背后是一片宽阔的沃野青坡,一面寻不到尽头的湖泊仿佛像一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沃野之中。

湖面上人影散乱,他们同江沉吟一样,或弯腰,或仰望,或奔跑,或注目,或旋转,总之他

们都在重新观察这个久违的人间,哪怕是一草一木,他们也会特别注意。

忽然,远处似有惊涛骇浪袭来,其声势让所有人都止住了,他们抬头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抬眸之际,漫天的烟花如火绽放极尽妖娆,很快,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寿”字,那“寿”字在漆黑的夜空里铺展开来,五彩斑斓,让人为之震撼。

众人齐齐冲上高地,争相恐后仰头观望,他们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开端,好戏还在后头,眼下的一分一秒都不容错过。

果然,烟花之下,那座谜一样的高楼隐隐出现了异动,众人好奇的眸子圆圆地睁着,只见寸寸红绸从高楼下缓缓飞落,整座高楼就像一朵绽放的红莲,美得不可方物。那层层飞檐下的灯笼将整个高楼照得格外明亮。

红绸落,“承翰宸兮”四字,浮出人间。

鎏金四字因特殊的制造原料于一片旖旎中璀璨夺目。众人看得心花怒放,唯独白饵钳口挢舌,那高悬的匾额犹如猖獗的虎狼与她四目相对,灼灼目光刹那间将她清澈无暇的双眸寸寸凌迟,逼得她于人群中后退了半步。

那个扑朔迷离的真相终于被揭开。

她不敢相信,她在囚奴囹圄一天天修建的楼宇竟是为漠沧太子所造!

她日夜辛劳到头来竟是为虎傅翼!

承翰宸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漠沧太子便是将来的储君、是整个黎桑未来的君主么?

那虎狼的心思果真是歹毒至极,那哪里是普通的楼宇,那分明是个诛心的阴谋,那分明是对仇人的万千讽刺!

极其诡异的烟火之色将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蝴蝶飞走了,是否还会飞回来?漠漠苍穹,何枝可依?茫茫人海,她在乎的人,又在何方?

紧接着,耳畔,钟鼓声越敲越响,犹如山崩海啸,众人也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疑惑地眸子纷纷朝向那座人间奇迹浮屠宫。

“这钟鼓声怎么又变了?”

“亥时将至,太子宴会要开始咯,那狼人茹毛饮血,咱们仇人也就只能喝喝西北风。时移世易,天道轮回,一个亡国的命运,可叹!可悲啊!”

“管它个鸟世道,反正过了这个月,咱们就真正解脱了,它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吧,能苟活一时,便是一时。”

“省省口水吧,还是老老实实去燃灯,否则你们连活到岁末的机会都没有。”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嗟叹,有人哀愁,他们的脸色比上身披着的囚服还要苍白。

白饵苍凉的思绪被一点点拉回,那消极的气氛和那步步紧逼的钟鼓声一时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脑海里,黑云压城,樯倾楫摧,似有千军万马翻越崇山峻岭逆风而来。

余光里,江沉吟早已窥见了异象,她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转身朝白饵冷冷一问:“怎么?怕了吗?”

只见她眸中似笑非笑,绵绵细语竟是绵里藏针,不过,白饵并没有心生畏惧,她只是淡淡回:“没有,我只是在担心两个人。”

“都说人在最危难之时,最先想起的人,便是他心里最在乎的人,”听了白饵的回答,江沉吟觉得颇是有趣,她轻轻一笑,风趣十足地问:“你很在乎这两个人吗?”

“我在乎。”白饵毅然决然地笃定,“我们有着共同的遭遇,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我们亦结过义。我当然在乎。”

“你在乎他们,他们可未必在乎你呀!今夜所有的囚奴都暂得赦免,指不定他们就伺机逃出去了呢!”江沉吟又道,语气仿佛染着冰霜。

白饵不曾迟疑,眉头一蹙,淡淡道:“不会的。他们说过今夜会来找我,若是不在乎,又何必许这样的约?不过,若是真能逃,

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够伺机逃出去,逃出去也好,说不定还能有生的机会。”

说罢,种种思绪登时缠缠绕绕,期待他们归来与但愿他们平安离去之间,矛盾重重,两种希冀就像一个死结,让人忧思难断。

“真是可笑!你可别怪我嘲讽你,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如果你真想在这乱世中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你绝不能相信人心。”

江沉吟轻轻颔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但话说得底气十足,须臾,抬眸又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夜这么好的机会,你难道不想伺机逃出去?以你的才智,想要从这里逃出去,还是有半成把握能成功的。”

虽然只有半成,但白饵那么希望活着走出亡奴囹圄,无论再难,她应该都会冒险一试的吧!江沉吟如是认为。

“你说得对,今夜确实是一个脱身的好机会,但,我不会逃的。”白饵道,语调变得格外轻松,显然,她已经做好了选择。

江沉吟有些震惊:“你疯了吗?你要为了一个可笑的约定而放弃一次生的机会?”

“它一点也不可笑。”有些事,江沉吟是不会懂的。白饵无心再解释下去,而是朝她毅然道:“沉吟,今夜,该逃出去的人应该是你!”

听到这话,江沉吟不再视白饵一眼,而是顺着蜿蜒小路径直地往湖心走去。

看着江沉吟逃避的身影,白饵知道,真正怕的人,是江沉吟。

她怕自己听得动容,她怕自己真的会在某一刻幡然醒悟。

可是,这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越怕就越容易发生。

白饵再次抬眸望向那轮已经升至最高处的皎皎明月,眼中忽然生出几分迟疑:他们,是否会如期归来?

钟鼓声声,只叫人喜忧参半。

无边无际的天幕犹如一个巨大的沙漏,止不住的流沙不可操控似的寸寸飞逝,让人心弦紧绷。

从聚龙城城门往里走,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穿过宣德门,就到了仁门前面。仁门俗称凤起门,是通往浮屠宫的正门。

避开门卫,将离直入仁门,进入仁门,是一个宽广的庭院,弯弯的羊脂河像一条玉带横贯东西,河上是三座精美的汉白玉桥,每座桥身上各有二字如花美眷,分别为“断桥”、“舍桥”、“离桥”。桥的北面便是首阳门,那正是浮屠宫的大门,一对威武的铜狮守卫在门的两侧。

进了首阳门,就到了浮屠宫的中心三座大阁楼:、九辰阁、十戒阁。其对应的大殿分别为:浮云殿、炽云殿、苍云殿。三座大殿矗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台基有三层,每层的边缘都用汉白玉栏杆围绕着,上面龙凤流云,四角和望柱下面伸出上千个圆雕鳌头,嘴里都有一个小圆洞,是台基的排水管道。那冰冷的流水飞入的正是屠苏池。

将离回身,眼神一扫,眸光锁住了正应的炽云殿。正殿炽云殿是浮屠宫最大的殿堂,九层高的楼阁环环绕绕,犹如一只巨大的火凤凰蛰伏在炽云殿的上空。

在墨黑的夜空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屋顶,显得格外辉煌。殿檐斗拱,额枋,梁柱,装饰着青蓝点金和贴金彩画。正面是十二根朱红色的大圆柱,金锁窗,朱漆门,同台基相互映衬,色彩鲜明,雄伟壮观。

“万物沉沉,亥时至,吾皇有令,宣,宾客入席,开宴!”

内官传令的声音从正殿里传出,在整个浮屠宫飘飘荡荡,那命令似乎来自九天,万千雪片犹如零落的梨花遵了旨意从浩瀚的苍穹纷纷而落。连绵的飞檐下一时间竟挂起了重重帘幕,遮住了昏黄的画面。

白茫茫的雪夜之中,他眸光似火,像绯红日色,点燃无尽黑暗。

第054章 冷月升,引四方暗涌(三)

寿宴将开,目标已现,盛世美景即将降临人间。一切不容思忖,穿过通向炽云殿侧门的九曲回廊,将离按照之前的计划已经来到九辰阁的地下宫殿。

地下宫殿是一个环形的宫殿,它的头顶即是炽云殿。地下宫殿可谓是连接上下两部分的重要枢纽,启动炽云殿旷世美景的主要动力机关皆在此处,还有部分蜘蛛网般密布的从属机关则分布在赤云殿和第二层之间。

踩着冰凉的宽阔台阶逐级而下,将离最后停在了一扇石门前,四周为数不多的火光将石门上精心雕刻的异兽照得面目狰狞。

将离轻触机关推门而进,看到里面什么都没有,几个朱红的擎顶大柱被微弱的火光照得极其漆黑,继续往前走,光线渐强,宫殿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莲花石盘,质地透亮,表面还能隐隐看到一层层曲纹。

这个莲花石盘共有十二片花瓣,皆由特殊的石料制成,其底座是一个环形的石盘,这石盘共分为两层,每层都有三尺之高,其内核被密布的绳索圈圈缠绕,其力度牢不可破。这些绳索与四周的机关室相连,石盘底部亦有密密麻麻的齿轮,显然,这个石盘是可活动的。

数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围绕着莲花石盘正在仔细盘查,有的正在拉绳索,确认其稳固性,有的正在石盘上磨砂,加强其灵活性。

墙壁上垂挂的火盆烈烈地燃烧着,但这个地下宫殿仍旧无比凄冷。空气虽冷,但这些汉子已然忙得满头大汗。

能入此殿的人必然是自己人,将离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关注。

清脆的铜铃声,从四面八方叮叮当当传来。与此同时,殿中记时室的最后一滴水滴也彻底打落,发出了扣人心弦的声音。

亥时已到。

一个小沙弥从记时室中仓促跑出,手中的金色佛铃被他急急摆动,那佛铃声和那铜铃声一时间此起彼伏,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指令。

“启动机关!”

四周的机关室内,十几个壮汉齐齐压下数条铁杆,三个巨大的圆形轮盘一点点地转动着,圆形轮盘带动了一连串的复杂机关,十多根绳索同时放缩着,让殿中的圆形石盘开始缓缓下沉。随着一声“咔哒”声传来,两层石盘合二为一,完美重合。紧接着,那石盘底部的齿轮飞快转动,整个巨大的莲花石盘也由慢到快地转了起来。

机关一动,整个地宫有些颤抖,其状况就像天崩地裂的前兆,巨大的莲花石盘光影飞旋,置身于地宫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

将离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柱子,稳住重心后,恍惚间发现那个持佛铃的小沙弥正沿着另一个暗道离开了。他依稀记得,这小沙弥他见过,那日他潜入浮屠宫为黎桑非靖送浮光珠,正是这个小沙弥给他引的路。

按照黎桑非靖的计划先入浮屠宫再寻北水南来僧,如今已至地宫,跟着这个小沙弥便可寻到北水南来。眼下机关已动,狼人满座的炽云殿此时估计已经十分热闹,趁着狼人防备减弱,在旷世美景消失前动手,无疑是最佳时机。

时不我待,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北水南来。于是,将离朝那暗道摸索而去。

离开莲花石盘,沿着暗道蜿蜒而入

,行至半路,小沙弥的踪迹忽然消失了。将离仔细巡视着,在东南隅发现了一个望室,再看其他地方,并未其他出口,小沙弥必然入了此望室,未曾多想,将离直入望室一探究竟。

初入望室安静无比,只有外面的喧嚣声隐隐传来。整个望室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唯有一个三尺高的望台矗立其中,其上一面圆圆的望镜将北水南来照得分外矍铄。

由于光线与角度的缘故,只能看到北水南来的侧脸,将离走近了几步,朝北水南来使了一个眼神,谁料,北水南来竟不动声色,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眉头一皱。

“大师真是好悠闲,上面千面琉璃、万象佛光已开,大师还不打算动手吗?”

按照原来的计划,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的奇景一开,再启动终极机关,那千面琉璃之中将射出万千暗器,所有置身于炽云殿的狼人都会毁于一旦,漠沧皇若是想逃,将离也可暗中出击,将之置于死地。

如今时局已若离弦之箭,这场谋局无人可阻。

“情况有变,此时不可动手。”

北水南来严肃道,脸上神色有些异常。

此话一出,将离为之一震,紧接着小心试探:“整个浮屠宫都是大师您设计的,大师莫非是畏惧了那狼人?还是说,大师对自己的设计没有把握?”

被将离说得有些恼怒,北水南来眼神一厉,将目光转向将离,停了片刻才道:“你且看来。”

不解北水南来眼里的迟疑,将离随他目光一转。刹那间,二人目光皆落于望镜之上。

望室顶端有一个微微小孔,一道昏黄的巨型灯光穿透小孔,直射在望镜之上,炽云殿的动向竟悉数浮现在望镜之中。

将离行走江湖走南闯北数年,遇见过无数能人异士,亦见过许多奇巧的机关设计,但这种玄幻的望镜还是头一回见。千面琉璃的机关设置已是人间奇迹,这小小的望室亦别有洞天。思及此处,他发现,他身边这位德道高僧越发高深莫测。

拉回思虑,定神细视,只见望镜中,炽云殿殿顶,中央藻井有一条巨大的雕金蟠龙,从龙口里垂下一颗银白色大圆珠,周围环绕着六颗小珠,龙头、宝珠正对着下方宴席的上方宝座。

那蟠龙周身有双龙戏珠,单龙翔舞,行龙逐月,升龙驾雾,降龙腾云,多态多姿。还有炽云火焰形同盛放佛莲,点缀在万龙周身。其龙鳞和炽云皆由琉璃所造,晶石镶嵌其中,从不同角度看,便可看到不同的颜色。

炽云殿下方,东西南北四面皆陈列着无数尊大大小小的金身佛像,尊尊佛像散发出旖旎的光芒,将殿顶的千面琉璃照得极其绚烂。

偌大的炽云殿五光十色,光影绰绰,原本静态的万千浮雕皆有了神韵,正于殿中来回穿梭。

整个望镜仿佛通灵,将离如步幻境。千般琉璃、万象佛光的奇景,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谁又能想到,这场盛世美景背后正酝酿着惨绝人寰的谋杀。

不料,北水南来将望镜轻轻一转,望镜里呈现的场景登时切换到了炽云殿的正中央,一方长长的宴席跃然镜面,他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长宴之首,漠沧皇着滚龙袍于众宾客中独树一帜,佛光照耀的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棱角线条分明,眸光锐利深沉,邪魅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放浪不羁的笑,叫人看得竟心生畏惧!

视线往下移,宴席之上的宾客皆着黎桑特有的官员服饰,其形貌清晰可辨,他一个异国人尚可辨认出那是仇人,何况仇人自己呢?

此事似乎有些端倪,前几日入驻秦淮的狼人呢?他们难道不应该是这长宴会的主客么?

将离目光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眼风一扫,长宴四周的方形小宴上,坐着的正是狼人!如此重要的宴席竟主次颠倒,更诡异的是,狼人的寿宴上为何会出现这么多仇人!

将离目光一转,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朝北水南来赫然诘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狼人退居一隅,仇人竟成了主客,这怎么和你们的计划不同?”

“我们已经中了漠沧皇的计谋。”北水南来嗔视着望镜里的一切,异常平静道。

局势如火,硝烟已经蔓延,此刻,一切竟成了漠沧皇的计谋?

将离自是不信,眼中不知是喜是怒,他冷笑道:“计谋?一切皆是计谋?大师莫不是在和我说笑吧!”眸光惊变,眼中锐利的光芒,几乎要把北水南来凌迟。“你是浮屠宫的住持,浮屠宫中宴会如何安排,你会不知?”

气氛已然紧张到极点,暗室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嘈嘈切切错杂地弹着琵琶,不断催促着人心,突然,那琵琶弦被骤然弹断。空气的温度降到冰点。

“三日前,所有狼人皆入秦淮,入驻浮屠宫,狼人受邀赴宴满城皆知,谁知方才漠沧皇下令将黎桑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全部请入炽云殿!狼人心思歹毒至极,这一步老衲也未曾料到!”被将离逼得急火攻心,北水南来登时加快了语速,心中喷薄欲出的怒火一压再压。

他好歹也是名镇四方的高僧,整个黎桑谁不敬他?黎桑君主若是在世,见了他,也得朝他问句好。中了狼人的计谋已经让他怒火中烧,将离莫非是想把他逼死不成?

“荒谬至极!才不到一刻,那些三品官员又是从何而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又是如何坐上去的?难道你的人就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吗?”将离冷眼相问。

被将离问得无可辩驳,北水南来不再接口,再与他争执下去,整件事只会越来越乱,索性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那重重叠叠的皱纹压成了一条线。拨动着手里的佛珠,良久才平静道。

“一切已成定局,不可挽回!”

寥寥几字仿佛离枝的枯叶,飘荡在空中,枯黄无力。

成败在此一举,北水南来的异常平静着实让将离疑惑万分,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是心无旁骛的出家之人,是历经人世苦楚的大师,哪怕火势蔓延到他脚下,他的内心亦可无波无澜。

可在将离眼里,恐怕不是这么回事!

暗室静谧无声,但那千军万马早已抵达城下,噬敌的战鼓已经敲响,想退?那是不可存在的!

将离深邃的眸子忽然暗了下去,面色犹如刀光。“我问你,炽云殿的千面琉璃、万象佛光何时才会结束?”

“你想干什么?”

第055章 楚歌起,动十面埋伏(一)

手中的佛珠越拨越快,北水南来沉住气,小心试探,谁知,将离以同样的口气把话又说了一遍。

不动声色,亦可感知他内心早已云波诡谲,北水南来终是斗不过他凌人的气场,只能斟酌告之:“半个时辰后,宴席结束,机关才会停止。”

“启动千面琉璃暗器的终极机关在哪?”

“你想启动机关?此事万万不可,宴席之上皆是仇人,更是黎桑要臣,若此时启动机关,他们必死无疑!”

北水南来终究是猜慢了一步,听到将离的话,心中颇是惊愕。

在将离眼里,漠沧皇室悉数高坐于宴席之上,杀了他们,太子的目的就达到了!显然,此刻的北水南来终于不淡定了,不过,思及此处,将离倒是平静了许多。“他们?他们就当以身殉国吧!”

“不可!这些人若死了,即便是杀了狼人,那黎桑日后靠何人扶持?到那时,黎桑王朝只会犹如一具空壳!整个黎桑也只会重蹈覆辙,历史的悲剧也会再次上演!”

北水南来极力反抗,手中的佛珠全程在自顾自的摇晃着。

“我看,担忧黎桑未来是假,舍不得破坏半生的心血倒是真!”将离反唇相讥,目光如炬。

“你此话何意?纵然浮屠宫是老衲半生心血,但大敌当前,老衲一心为太子办事,必然和太子一样,步步为黎桑未来着想!”

北水南来解释道,语气里透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提起了太子,那这故事就更有趣了。

“是吗?大师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恐怕大师心里很清楚吧!真相不会自己说话,但那浮光珠里暗藏的玄机……呵呵,其心可诛呀!”

这世上,哪有什么长久的清心寡欲,没有人敌得过心里的**和眼前的利益。

将离盯着北水南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白眉暗耸,北水南来听得有些糊涂,不忍他人亵渎冰心似的,无奈阖上了枯竭的眼眸,“老衲早已皈依佛板,一生向佛,别无他念,你若真想知道些什么,不光浮光珠会告诉你,整个浮屠宫的众佛也会告诉你!”

说罢,万千言语皆化作一声长叹,北水南来整了整怀前那串从肩上蜿蜒而下的长长佛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对你的心思不感兴趣,等今夜过后,你且与你的佛去说吧!现在,你只需把终极机关的位置告诉我就可以了!”时间紧,将离再次点明用意。

“不可,即便真要启动终极机关,那也得等太子殿下出了密道再亲口施令。不过,别怪老衲没有提醒你,太子殿下最后的决定必然与老衲的决定一致。”

揣度太子心思虽是大不敬,但,将离是太子派来的人,必然听命于太子,即便他再猖狂,太子面前,总要忌惮三分吧,北水南来这样想着。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退路了!今日漠沧皇必死无疑!”

北水南来的话彻底把将离推向了死崖的边缘,嗜血的戾气一时间充斥着他绯红的双眼。沉闷已久的拳头忽然被一股力量点燃。

“终极机关究竟在哪!”

被将离的恼羞成怒吓得连退了几步,北水南来见大事不妙,慌乱之中瞥见

暗室出口,眸光一定,准备夺门而出。

谁料,刚行几步,自己的脖子好像被什么锁住了,让他喘不过气,手中悬挂的佛珠登时滑落至地,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将离只手扯着北水南来脖子上的那串佛珠,那长长的佛珠一时间竟成了杀人的利器,随后,佛珠顺势在北水南来的脖子上缠了两圈后,他便再也不能动弹,那珠子将他的呼吸管道活活卡死,紊乱的气息在将离面前扑飞着。

“终极机关究竟在哪!”

将离死死扯着手里几近断裂的佛珠声声逼问,耳畔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回答。

“你休想……知道!”

此时,听到动静的小沙弥冲了进来,眼前的一幕差点把他看晕。

将离眼神一厉,朝那小沙弥道:“快告诉我终极机关在哪?不然我就把他杀了!”

小沙弥吓得半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惊恐和纠结之色。

北水南来一边挣扎着一边朝他摇了摇头,那漆黑无力的瞳孔仿佛会说话。

此时,小沙弥心里更加纠结,不料,将离手里佛珠扯得更紧,终于,逼开了口:“终极机关就在”

“等等!”

小沙弥的心跳登时漏跳了一拍,两腿发麻,全身都在哆嗦。只见北水南来被将离的双脚束缚在地,随后,将离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黑黑的东西,直往北水南来嘴里塞。

那本是为白饵准备的毒丹。

“他吞了我的毒丹,一个时辰内若是没有我的解药,他将会暴毙而亡。你最好说实话,若是我没有安全回来,你和他,都得等死!”将离威胁道。

在漆黑的暗室中,小沙弥的眼睛本是亮的,可听完将离的话,彻底失去了光泽,慌乱的神情再次落到北水南来痛苦不堪的神情上,无可奈何,唯有咬着牙道:“终极机关就在九辰阁的第九层!”

从地宫到第九层,以他的身手,最多只需一刻钟,而千面琉璃将在半个时辰后消失,一切都还来得及。

听到答案的将离登时解除了北水南来身上所有的束缚,径直冲出了暗室。至门口,再回首,火光灼灼的双眸直逼北水南来。

“若是敢欺我,日后我必焚了你这浮屠宫!”

小沙弥吓得直直地跪在地上,随后,北水南来舒了几口气,待将离无影,急急神色凝重吩咐:“快,快发暗号通知九辰阁所有守阁人,势必要阻住他登上第九层!”

“同时派人去屠苏池密道出口,通知太子,狼人有诈!”

九辰阁共九层,第一层是占地面积最大的炽云殿,从第二层开始便是收藏佛法经书的楼阁。自黎桑开朝以来,兴修庙宇,蔚然成风,时至今日,黎桑以及其他国家的庙宇数不胜数,其质量亦是参差不齐,衡量一个庙宇的盛与衰,除了看庙里的香火盛不盛,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其佛法经书的数量和质量。

而九辰阁中无疑是汗牛充栋,世上的佛法经书多如牛毛,可那里的佛法经书却是凤毛麟角,珍贵无比。

那些佛法经书有些年代久远,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有些来自各国异地,靠无数取经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传回,有的是大家族几世相传供奉的珍品。

因此,九辰阁的每一层楼阁,常年都有人看守,有的是大内高手,有的是绝世高僧,其武功皆深不可测,擅闯者,唯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偌大的九辰阁就像一个巨大的机杼,地下宫殿是不断发力的齿轮,炽云殿是织出的布匹,那些繁弦急管正是机杼运作时所发出的绵绵不绝之音。

“天神赐福,万寿无疆。吉时至,上御酒!”

赐酒令初下,簪花粉黛的婢女披着旖旎的佛光翩翩而至,绝佳高高举过柳叶长眉,拈花玉指如削葱根,轻轻扣落于玉盘珍馐堆砌如山的宴席之上。

眉眼盈盈,含情浅笑,提壶斟酒间,咽下万种苦楚。

国将不国,对她们来说,如今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群卖国奴帮着另一群卖国奴,今夜之后,又会有多少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子,因无法忍受卖国之耻,从此香消玉殒呢?

金色的面罩虽遮住了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却遮不住他星眸中泛起的点点忧伤,漠沧无痕阖上眼决定不再观望,再次抬眸之时,湛蓝初澈的眸子无波无澜。

“且慢,烈焰寒冰乃是吾漠沧最上等的佳酿,非吾皇族之人,岂配同享?”面罩之下,不动声色,他声音沙哑,语调冰冷到极点。

寒冰之气蔓延开来,阵阵袭人,众婢女不敢不从,纷纷搁落手中酒,屈身一旁,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尊人形冰雕。

宴席首列,隔着袅娜的蒸腾之气,漠沧无忌静静窥视着对座的漠沧无痕。“既是吾皇赐酒,岂有不享之理?眼下乃是赐酒时间,总不可能花时间临时换酒吧!”

以他对他的了解,漠沧无痕向来喜怒不露于形,他今时此举,未免有些反常。奇怪之处更在于,他明知换酒已是不可能,却仍旧说出此番话,着实有趣!

漠沧无忌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显然已经猜到太子的用意。

“吾皇宴请此等蚍蜉入宴,已是蚍蜉之殊荣,这酒,不赐也罢!”

轻歌曼舞还在恣意上演,漠沧无痕此话一出,整个炽云殿的气氛骤然肃杀到极点,那管弦吹得哪里是欢快喜悦,分明是压抑沉闷,那舞姿婀娜的美人俨然成了一个个牵丝木偶。

“太子殿下非要如此么?”漠沧无忌朝漠沧无痕悠悠睥了一眼,轻轻试探,漠沧无痕满脸的冷漠之色正一点点勾起了他嘴角的冷笑。

“看来也只能效仿前朝美人献,宾客若不饮,那就杀美人呗!不过呀,这些婢女一个个饱受着吾皇恩惠,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绝佳美人,为了太子的这场宴会,她们这半个月可谓是吃尽苦头呢!太子殿下向来勤政爱民、深明大义,这回,就看太子会不会救她们咯!”

漠沧无忌阴阳怪调地讲着,那群婢女吓得纷纷跪在地上,姣好的面容犹如明月隐匿云间,唯有珠花云鬓随着颤抖的身子轻轻摇曳着,发出极其微小的呜咽声。

对于她们来说,这酒,不敬,得死;敬,如同卖国,逼着国人卖国。

可笑的是,她们没得选,入此龙潭虎穴,生与死注定一瞬之间。

此刻,这一瞬也如春秋那般长。

十八红颜薄命,一时间竟落在一人之手,生与死,皆在他一语间。

第056章 楚歌起,动十面埋伏(二)

此刻的漠沧无痕竟是那般孤立无援,所有人或灼灼或凄凄的目光皆落于他一人之上。而他的父皇同诸多人一样,静静等待着他会作何抉择。

漠沧无痕垂了垂微凉如夜的眸子,心中再添冰冷。漠沧无忌所说的效仿前朝,听了不由让人发笑,人人都说以史为镜方可正朝纲,但若是学那些惨无人道的做法,那这铜镜还不如扔到地上重重摔破。

可是这套说辞,始于心也将烂于心。因为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他的父皇始终不动声色,只能说明他早已默认了漠沧无忌的做法,既然如此,那么他又何必再费口舌。

从此刻起,他更加确认,一切只不过是他父皇的一场计谋,他妄图打破,他妄图救赎,又奈何步步桎梏。仅管在东宫时,所有东宫官皆让太子今晚务必按计划行事,但他依旧尝试负隅顽抗。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今夜,他斗不过。

漠沧无忌狡黠的哂笑中,漠沧无痕捏住千斤重的金杯,望了那猩红的烈酒许久,那猩红的液体摇摇晃晃,在千般琉璃的幻变下,颜色越发深沉,红中带紫,紫中带墨,它就像中了剧毒后从嘴里喷出的鲜血,看得让人觉得恶心。忽然,它飞快地落入了他苦涩的喉中。

看着他白皙如玉的喉头正猛烈地滑动着,漠沧无忌颓然放声大笑,所有紧张的气氛皆在这莫测的笑声中灰飞烟灭。

“哈哈哈,好,好!看来太子不仅深明大义,还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呢!美人们,还等什么,赶紧上酒吧,可别负了太子的一番恩宠。”

云鬓簪花依旧,只是朱颜改。婢女们连连叩拜,素手揽裙,起身再献酒。

漠沧皇意味深长地朝太子点点头,波平如镜的眼眸里深邃无比,悄然泛起一丝光泽,他似乎很满意太子的表现。

“美人献酒,众宾饮!”内官立于殿中眉飞色舞再传圣意,尾字之音悠远绵长,折入心扉。

此时,弦乐之声更盛,琵琶萧萧瑟瑟一波三折,最为醒耳,胡琴粗狂凌厉以可在陡然间卷起漫天风沙之势,杂以其中,十三弦重重叠叠、环环绕绕,暗自飞扬。

长宴首席早已频频举杯,可其后却始终不动声色。

那内官手攥浮尘立在一旁,两眼微眯,看得竟有些恍惚,视线轻移,怎料却很不凑巧地对上了漠沧皇正圆睁的虎目。顷刻间,几近魂飞魄散,下意识蠕动着黑紫色的薄唇,再次涩涩长宣:“美美人献酒,众宾饮!”

命悬一线,竟是无动于衷,官登时如芒在背,急得横扫浮尘,暴跳如雷地朝那些还未举杯的仇人催促:“饮啊!快饮啊!”

宴席之尾的几个黎桑官员眉头隐隐攒动着,眼神飘忽不定,扣在酒杯上的手始终都不敢提起,失控的只腿伴着心跳抖得厉害。

其中,有些人是在等着主心骨的举动,这类人,心中皆认为,一人动,叫叛国,众人动,那就不叫叛国,总之呢,程度上有着云泥之别。

而有些人却始终横眉瞪目冷坐在席位上,他们和前者不同,前者坚守至今,求的是心安理得,而他们,压根就不存在心。所以,至今,他们玉箸未动,不食嗟来之食。这类人,自踏入炽云殿那一刻,就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

漠沧皇高坐其上,下方的景致一览无遗,其内在的局势亦了如指掌。威严的脸上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他淡淡搁下酒杯,朝身边的贴身内官邱斯使了一个眼神。

邱内官卑躬屈膝,深谙其意,轻轻顿了首后,便信步而去,飞快的步子引得褥袍急摆,先是停在了黎桑当朝太师司徒允的席位旁,紧接着,只手提起绛红的衣袖,取了司徒允席上已经甄满的烈焰寒冰,暗自退了一步,悄然间,执杯的姿势已经更换。

“太子之宴,吾皇赐酒,太师快饮了太子殿下的这份福泽吧!”手捧的酒杯毕恭毕敬推至司徒允身前,声音尖而细腻,犹似彩蝶翩跹。

由于角度的原因,内官只能窥其雪鬓长髯。虽看不清其整个容貌,但司徒允这个名字,他却是知根知底。

司徒允,黎桑三品官员,为三品之首。出生名门望族,世代官宦,其先祖是鲜卑族拓拔氏,秦朝王族支系,后来更姓司徒氏。三代为官的背景之下,亦有他的不幸,年少丧双亲,家族也因一场意外被付之一炬,司徒允自此流落于市井,亦无依无靠,然而天资聪颖且善于观察时局的他,八岁起于草莽间,自学成才。

十二岁那年,奸臣误国,十三皇子昶王即已逝的黎桑皇,一贬再贬,几乎沦为平民,司徒允却窥见其天命,与之同舟共济。

十五岁那年,南蛮入侵,黎桑倾覆,在司徒允的鼓励和帮助下,黎桑皇得以抓住时机,剿灭南蛮,惩处奸臣,最后夺得天下。

因此,顶着开国之士的盛名,司徒允官至三品,六十载春秋,太师之位一如初心,坚如磐石,六十年来从未动摇。

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无论是漠沧皇还是邱内官都打心底里敬重。也因为如此有分量的一个名字,这杯御赐之酒,司徒允注定非饮不可。

邱内官双眼灿了灿,面色沉寂,手中金杯,一推再推。猩红的液体在金杯中连环激荡,杯中那层层凉意从杯璧一直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

朱红的轩窗外,雪影如瀑,管弦虽盛,但隐隐可以听见厚重的雪块杂乱无序地击打着琉璃窗的声音,由此可见,此时的浮屠宫估计早已被泼天的大雪强行桎梏着。

面对这样的冷峻的形势,长宴之上无人敢言,但在那些漠沧皇看不见的地方却早已炸开了锅,各种揣测窃窃私语沸沸扬扬。

“他怎么还不饮呐?”西北隅的青袍使臣回头探了探远处的战况,隔着一幕幕珠帘,长宴上那一张张脸虽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依据常规的尊卑秩序,可以估摸出个大概。

宴席首列,前五列为漠沧皇族,其后开始便是黎桑重要的官员,官员之首,便是太师司徒允,司徒允对坐着的人是三品御史大夫秦枭,紧挨着的人是吏部尚书季青云。

邱内官献酒的姿势仍旧僵持着,但始终不见太师司徒允始回头,看样子,这杯酒是不打算接了。

“谁人不知司徒允乃黎桑开国功臣,他一生忠君爱国,怎么可能轻易动摇?若是他真的饮了这杯酒,其他官员自当相随,如此一来,就等同于昭告天下,黎桑愿意从此归顺漠沧!”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非议宴会,紫袍使臣捏着手里的酒杯,作出假饮的动作,半张脸皆被衣袖和酒杯遮掩住了,只留有一双细腻的眼神在远处飘忽不定。

“但这黎桑不是已经成了漠沧的天下了么?漠沧君主为何非要赐这杯酒呢!现在倒好,本该喜庆的宴会竟成了明争暗斗的战场,咦”青袍使臣撇嘴摇摇头,脸上满是悲凉与无奈之色。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漠沧君主虽用武力夺得了天

下,但千千万万的黎桑百姓始终都不会低头臣服的,揭竿而起之士大有人在,且日月不绝,杀戮与暴力虽可控制一时骚乱,但终难定乾坤,这样岌岌可危的天下,漠沧君主的龙椅怎会坐得安稳?若能得司徒允及黎桑三品以上官员的忠心,一来可稳朝纲,二来可定民心。时间一久,漠沧君主便真正成了黎桑的新君!”

说罢,紫袍使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拉长着身子凑近青袍使臣,准备提酒。“我早就和你说过,这场宴会不简单,方才你抱怨上不了长宴,此时你该因此感到庆幸!祸福相依,福祸相依,就是这个道理。”

青袍使臣寐了寐眼,显然听得有些闷闷不乐,置身于这旷世美景之中,众人皆显得容光焕发,唯独他如梦似幻,像霜打的茄子。

回想之前经历的每一步,他仿佛经过了漫长的一生。

风尘仆仆辞故国,千里迢迢至黎桑,威风凛凛入秦淮,本该佳期如梦,谁知,九层祥瑞台下失魂落魄,浮屠宫炽云殿中,从长宴尊客惊变为冷冷清清的阶下囚。

“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别跟我在这扯什么经纶和道理了,你虽精通政局,也知明哲保身。可到头来,你还不是和我一样,愚昧,无知,你和我,活生生像那春下的两条虫。”

此刻,他已是心灰意冷,失望至极,看花不是花,看玉不是玉。

一番解惑答疑和耳提明面竟换来临门羞辱?紫袍使臣本想提壶为他斟酒,此刻显然再无兴致,但窥其脸上的自嘲之色,又忍不住压住了心里的愤愤不平,正身肃然道:“你这话何意?”

“哈哈哈,咱们都是幌子,都是漠沧君主请来的幌子,哈哈哈”

听到这放诞不羁的笑声,紫袍使臣登时吓得心惊肉跳,连连笑声宛如死亡的警钟正在敲响!殿中本就冰火两重天,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造次,这笑声是会死人的!

弦乐聊胜于无,渐大的笑声撕破了逼人的气势。

“噔!”

金杯坠,落地那一刹那,金光掠过人面,犹如一道闪电横空劈出,紧接着的,是那刺耳的滚滚天雷,整个宴席之上翻腾的不再是蒸汽,而是一层层黑压压的乌云。

这更为醒耳的声音颓然盖过了那间渐熄的笑声,青袍使臣如梦初醒,紫袍使臣与众人一样,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目光皆悄怆幽邃。

司徒允收回扑飞的长袖,正襟危坐着,静默的冷唇锁住了满腔热血,凌人之势皆汇聚在灼灼目光之中,此时此刻,那目光比万象佛光还要夺目,还要耀眼。

漠沧皇登时拍案而起,君临天下的威严震慑旁人,滚龙袍只手横推,宛如一柄长剑,直逼司徒允。“放肆!”

邱内官是他的贴身内官,由邱内官献酒,便相当于他纡尊降贵亲自献酒。这本是天大的殊荣,奈何这天大的殊荣竟转瞬化作一对堆废液。纵他敬重着司徒允,高看着司徒允,迁就着司徒允,但司徒允此举无疑是在打他的脸,打太子脸,打整个漠沧的脸!

已是残局,他岂能再由他放肆?弃酒,已表明其意,既是废棋,那便一废到底!

“来人,将他打翻金杯的那只手,给朕砍了!”

燎原的威势让坐席上的其他黎桑官员皆瞠目结舌,他们一个个提着冰冷刺骨的金杯,此刻已是心惊肉跳。小小酒杯在两指之间,摇摇晃晃。

众人皆知,这只是一个开端。

第057章 楚歌起,动十面埋伏(三)

整座浮屠宫此时变得极为明亮,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在夜幕绽放,居高临下睥睨着尘世。四周冉冉飘起的天灯与它的光芒遥相呼应,嫣红的宣纸内,熊熊火焰当飞雪四落时各处光影掩映。

站在高处的观赏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此时九辰阁的第八层外,一黑衣男子顶着簌簌的飞雪整个身子皆悬在高空之中,一双被貂皮锦衣紧紧束着的长臂,犹如一对稳固性很好的金钩,将他矫健的身形一点点往上牵引。

冰冷刺骨的白玉栏杆之上,一层层厚厚的积雪从他手心零零碎碎飞泄而下,顺势划过他冰凉的脸颊,循着碎雪飞泄的方向望去,怎料,那碎雪转瞬即逝,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风人们张口结舌,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被浮屠宫旷世的奇景所震撼,他们只把那人当作是奇景的一部分。伴随着九层楼阁,外围光芒忽明忽暗,四角飞檐铃铛摇曳,彩缯飘飘,流光溢彩,他们皆是如痴如醉。

然而有些仇国的老百姓似乎忘不了十多年养成的习惯,素面朝向浮屠宫,接二连三地跪拜在地,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万佛圣临,保我太平;万佛圣临,保我太平;万佛圣临,保我太平”

亦有些百姓痛哭流涕,悲声如笳,厚重的雪地一寸寸陷下去,皆是因连连叩拜所致,他们口中念的皆是一长串让人听不大懂的佛偈,其语调悲凉,更似杜鹃啼血,显然,他们都在为自己死去的亲朋好友虔诚悼念着。

丝丝透风的褴褛薄衫被漫天的风雪无情地肆虐着。年少者,因雪白头,垂垂老矣;老者,雪鬓曳杖,行将就木。

然而,这一幕幕皆隐于暗处,周密得不易让人察觉。雪虐风饕中,肃穆的佛光一次次将一片虔诚与悲思指引而去。回应他们的,唯有铃铛发出的一阵阵幽咽声。

一刻钟之前,处在九辰阁第二层的将离,可没有外面那些风人那么兴奋。

离开地下宫殿后,他信誓旦旦准备直接飞上第二层、第三层第九层,但怪诞之处就在于,九辰阁的外部结构甚是诡异,一至八层,其外部毫无落脚之处,皆是封闭式结构。

加之地下宫殿开始运转之后,整个九辰阁内各处错综复杂的机关都开始被带动,这使每一层内部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将离并不太熟悉九辰阁的具体构造,所以一入楼阁宛若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而且这迷宫还在时时运转、变化。

同时,他面临的亦是北水南来召唤而来的杀手。但,从攻破十八罗汉阵到拳打蒙面大内高手,这群杀手完全不是将离的对手。不一会儿,他就闯到了第八层,从看守第八层的僧人口中得知,第九层的入口机关重重,且看守第九层的人的数量众多,思及连闯数层,体力已耗费了不少,而且当务之急是启动终极机关,若一直被北水南来的人反复拖着,恐怕要错过刺杀漠沧皇的最佳时间,索性避开第一入口,从第九层的绝命栏杆上进入第九层。

将离努力睁圆独眼,从绝命栏杆上翻身而上。初入第九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第九层封闭性十分好,其内部要比外面暖和许多,不必在风雪凄凄中抗争。但进入第九层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在幽邃的长廊上跑上几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毕竟在几番厮杀后再进行空中攀岩此类高危活动,纵是铁打的身躯,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将离很担心这样的状态没办法与第九层的守卫和和炽云殿的风人对抗。方才第八层的那群守卫一提及第九层的事情,一个个皆面色骤白、闻风丧胆。不管是不是对方使的诈,但第九层既是终极机关所在的位置,那必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若是与第九层的守卫正面交锋,在这种复杂环境下,他们只会如鱼得水,自己的胜算就会很小,必须要

调整策略才行

架空层横斜交错,墨蓝色的水墨底图之上,藏匿于碧荷之下的金色双鱼浓情似水隐隐跃然纸上,特殊的纸张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泛起了薄薄的光晕,那光晕如冷月的光辉在一方圆圆的老井中泛起的一抹清浅的涟漪,细细一看,那缱绻缠绵的双鱼变得有几分灵动。

悄然间垂眸下视,脚下倒映着的光圈边缘,竟有两道鱼尾黑影无声无息地摇曳着,惊异使然,再次溯源而上,抬眸之际,那色彩鲜明的双鱼竟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将离垂了垂沉重的眼皮,又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倚着流光溢彩的红墙,循着逼仄的通道蜿蜒而上,庞大的架空层将本就不怎么光亮的通道罩得十分漆黑,稳重的步子也因此轻盈了许多。

确认四处暂时无人,身子一缩,贴着地面翻越过长廊,最后,将离负在一根巨宽阔且滚圆的红柱上,临时的倚靠让他暂得喘息的机会。

同样尺寸和数量的红柱每一层皆有,刻有佛莲的栏杆和九十九根红柱圈圈绕绕,将每一层阁楼内部的环形通廊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圆。这种源自南靖的圆形土楼式建筑皆是由上好的百年古木和琉璃瓦建成,封闭式的结构有利于抵御自然灾害的侵袭,对阻止敌人蓄谋入侵也起一定作用。

将离仰起头来,向上看去,一片浩瀚的夜空像是被束缚在一个环形之中,无尽的飞雪从天而降,那阁楼之顶又仿佛是被人覆手盖上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盐罐子,那铺天而来的雪就像是或细腻或成片的白盐,正肆意飞洒着。

此时从一至九层柱子上所有的红灯皆被点亮,而距他几十尺高的上空,有序设立在最外层飞檐上的小佛像,轮廓被照得清晰可见。这些佛像姿态与神色一致,皆是高高直立且怒目含嗔,匪夷所思之际,视线再落到近处。

果然,无独有偶。第八层铺展而出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像美人留下的眼泪。其外层的飞檐上也有着一尊尊小佛像,只是这些佛像的姿态与神色与第九层截然不同,他们皆同时弯腰俯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双唇未紧,倒像是在吃惊什么。

旋即,同众佛的视线而下,第七、第六第二层的飞檐之上皆有类似的佛像,由于角度与距离的缘故,其模样难以再看清,唯有璀璨奇幻的炽云殿被层层雪幕埋在一片深谷之中,其间的扑朔迷离,明亮时像喷涌而上的流光,将整个楼照得恍如白昼,幽暗时像一朵披着黄昏最后一抹霞光的佛莲,盛而即聚,徐徐敛去所有光辉。

对线索的迟疑压过了对盛景的震惊,将离回过头极力思忖着,那一尊尊神态各异的佛像无疑是他目前遇到的最大疑点。

浮屠宫的建筑与南靖某些建筑颇是相似,其建筑的某些原理他亦有所耳闻,如果按照相同的原理推测,那么这些佛像的作用显然不是用来引槽排水的,因为这些倾斜的琉璃瓦已经是天然的排水通道。

会不会是单纯起装饰作用呢?凭他一路所看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景致来看,这些同样奇怪的佛像,用来做装饰性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线索就这么断了。将离两手无力地瘫在地上,太阳穴正隐隐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暂时阖上一双负重累累的眼睛,然而,脑海却仍旧在飞快运转,方才所遇的一幕幕皆在倒放佛莲盛放,流光汇聚成点,飞雪如水倒流回天际,月掩月出,云丝在飞快漂移。

九十九根红柱。

画面定格在九十九根红柱那一瞬,将离双眼旋即而开,回头再环视了一遍那些然不动的红柱,一次次确认,这些红柱的最顶端正对的正是那些小佛像,如此说来,那么每一层的佛像也是九十九尊。

这座楼阁本就庞大,由九十九根红柱支撑着,这一点也不奇怪

,可若是这佛像的数量为九十九尊,那意思就不同了。

在他未出生前,佛学便在南靖民间流传着,作为南靖允人,对于佛学的一些说法,他并不陌生。深奥之处,他虽难吐一二,但有一种民间常见的说法,他记得很清楚。

佛语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

所有的佛像虽形态各异,但只要仔细一看,可见,他们正对的方向,其实皆汇于一点,如果从每一尊佛像身上牵引出一根线,那么所有的线最后都会交织在一处炽云殿。

这些佛像不像是装饰,更像是机关。

那么,控制这些小佛像的机关究竟在哪?

将离不禁仰头将第九层的格局再次环视了一遍,眼中的困惑犹如纷纷而下的苍雪连绵不绝。

当眼神扫过楼上那排阁楼时,一道人影惊现。定神一看,那人甲衣加身,连衣的帽子遮住了他整张脸,这样的服饰将离并不陌生,那应该是潜藏的守卫。

将离收回视线,大脑飞速旋转。迟疑之际,谁料,一双鹰眼早已将他牢牢锁住,整个身子虽藏匿于红柱和漆黑之中,但此刻已然暴露得巨细无遗。

只怕,那黑甲卫早已发现了他的踪迹。

不再犹豫,将离心中暗暗一定,倚着柱子将重如石泥的身子支起,然后再走出柱子外缘,仰头朝那黑甲卫大吼道:“将离在此,我们来做个了断!”

声音在楼阁里回荡,久久不散,可是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将离本来想用自己为诱饵,把黑甲卫引诱下来,可显然对方没理睬他。

不肯下来,这其中定然有鬼。无奈只能咬紧牙关,定了定神,脚蹬着栏杆,依附着柱子,攀上了上一层的栏杆,再顺势一个翻转,不一会儿便跃到了上方,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最后的落脚点是通廊,抬眼轻瞥,正对面的黑甲卫似乎准备逃走,于是循着环形通廊,将离追了上去。

双足犹似马作的卢飞快,眼看二人一前一后的距离约拉越近,此时,那黑甲卫竟停在原地,手中忽地飞出一只钩子,莫约十八尺长的弧线一闪而逝,那钩子牢牢地附在了上一层的栏杆之上,仿佛蜘蛛吐出丝线。

还未等将离追上,那黑甲卫便借钩子引出的隐线飞上了第九层最后一层楼阁。

深邃的眼眸再次暗了下来,将离死死锁住目标,踩着扶栏再次凭空而上,试图越到上方。

不料恰逢炽云殿的光芒暗了下去,整个灯楼似乎都发生了变动,落脚之地一错,让他突然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去。

亏得将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一条垂吊下来的红绸,整个人几乎吊在半空。

他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镖咬在嘴里,腾出另外一只手来,左右交替攀爬,勉强爬升一点之后,身子再一点点摆动,在半空荡到最近的一根红柱上。

两腿抱柱,将离重心刚稳,那红绸便不堪重负,拽着上面的几盏灯笼,哗哗地顺着第八层的琉璃瓦一路下滑,最后跌落到灯楼底部去了。

此时,将离已经顺着柱子飞上了最高层,脚下又是一条环形通廊。他把金镖重新扣回手中,朝着黑甲卫遁形的方向走去。他把脚步放轻,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响动。可当他一刚行几步,头顶一道寒光突如其来。幸亏将离早有准备,把手中的金镖飞出。

那金镖本是一只,在楼下光芒的影射下,飞出去时却幻化出了十多个小金镖。

黑色防卫斗篷一扫,真正的金镖登时被劈落在地,而将离则趁机跃出危险地带,准备再次使出金镖。

蛰伏在通廊顶部架空层的黑甲卫因为急于防卫,重心一失,从架空层的横梁直直坠落到通廊上,幸得一个矫健的后翻滚,避开了将离飞出的锋芒。

第058章 楚歌起,动十面埋伏(四)

不过诡异的是,黑甲卫并没有发起反击,反而后退数步,长长的黑帽内露出欣慰而残忍的神情。

“我没有袭杀你,你倒是主动来送死!呵!不过,我不杀你,你走吧!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他,便没有人能闯到这一层。方才我还以为是那个人来了,一时看得出神才险些失手于你,如今细看,你和那人长得的确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你不是他。快走吧!”沙哑的声音伴随着烈烈的风雪声。

将离也没有急忙上前,他想多争取点时间恢复些体力。于是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相距数步,陷入沉默的对峙。

玉栏外被风吹起的段段红绸一直在徐徐飘动,让他们的背景变得更加阴森,通廊内的光线时明时暗,两张面孔的神情变得颇为微妙。

将离并不懂对面的黑甲卫到底在说什么,稍近的距离让他忽然注意到,黑甲卫身后正负着两把交叉的弯刀,其外表泛着闪烁的白光,下方被握着的两根醒目的长柄,一根是冰川的湛蓝,一根是烈焰的赤红。这两把弯刀和风人使用的并不相同,它们比寻常的弯刀要大一倍,刀面上泛起的光泽也比寻常的耀眼数倍,这个黑甲卫究竟是哪一方人?

“终极机关在哪?”将离阴着脸逼问道,目光里杀意盎然。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找了,那东西很危险,碰不得。”

“你若再不告诉我,地下宫殿那位,半个时辰内若是没有得到我的解药,那他就只能七窍流血而死!”

“兵不厌诈。这一招你用得很好,方才你就想诱我下去,如今再故技重施,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吗?”

被黑甲卫轻狂的语气说得有些恼怒,面对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敌人,如今要诱他信服自己委实棘手,索性咬着牙直言相告。

“狼人肆虐,黎桑将亡,浮屠宫也难幸免,若狼人不死,今夜过后,浮屠宫将遭世人唾骂,若狼人一死,今后浮屠宫的盛名将流传千古!你们既忠于浮屠,那就别无选择,如今唯有启动终极机关。这样一来,所有的狼人都会死于炽云殿中,所有仇人都能得救!黎桑百年,浮屠亦百年!”

将离本以为黑甲卫身居高处,并不知下面真正的情况,而自己的话会让黑甲卫有所动容,进而协助他启动终极机关,可黑甲卫却认真地回答。

“若是一切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么大师又何须让你来亲自启动机关?你可能不知道吧!地下宫殿和这么多复杂的层楼虽相距甚远,但互通消息的效率可比你想象的还要高!”

“所以,黎桑万千仇人今后的性命,你们是不打算救了么?”

“救不救,全凭大师一句话。”

将离没想到黑甲卫是个这么忠心事主的人。既然消息传的这么快,那么这人必定是受了北水南来的命令前来阻拦他,如此说来,那北水南来宁可违背自己的胁迫也要阻碍他启动终极机关!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这浮屠宫!

那么他的雇主黎桑太子呢?

按照之前所设定的时间,黎桑太子及众人很快就要抵达屠苏池了,他们那么想复仇,孰轻孰重,应该分得清吧!但只怕结果真的会和北水南来所说的那样!

眼看千面琉璃、万象佛光关闭的时间就要快到了,恐怕他来不及等太子的消息了。

终极机关就在附近,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再耗下去了。将离紧了紧两只拳头,像野兽一般盯着黑甲卫,准备要动手。

黑甲卫试图劝诱道:“你快走吧。离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结束的时间还有一会,这段时间内,炽云殿内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大事,大师很可能会因此改变主意。你不妨去下面守着,若情况有变,终极机关自有我启动。”

“不,终极机关只能由我启

动!”

话音刚落,将离就如鬼魅般冲了过去。他的速度极快,黑甲卫来不及躲闪,只能挥动身后的弯刀,与他正面相抗。

通廊的地板被踩得吱吱呀呀,紧接着便是金属激撞的声音。

将离的攻击方式以快为主,讲究出其不意。然而黑甲卫心中却波平如镜,全力御守,两把弯刀瞬间成了抵御的强盾。将离双手紧扣锋利的金镖攻了数次,一见没什么效果,忽然退开,身子一轻,飞到玉栏之上,眼神一厉,覆手飞出无数金镖。

黑甲卫本就无意与将离抗争,见势,登时飞上了最高层的楼顶上。那里,琉璃瓦层层叠叠交错纵横,比远处的莽莽山林还要密集。由于最高层通廊与架空层之间的距离很小,将离轻而易举就飞上了琉璃瓦顶,紧接着蜻蜓点水般越过瓦片,直追黑甲卫。

“你和那个人真是越来越像了!”

看着将离那股穷追不舍的狂傲劲,黑甲卫忽然停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旋即踩着蜿蜒起伏的琉璃瓦急步而去。

黑魁魁的群山将天际衬得愈发深沉,黑压压的天空就像一只饕餮正张开着血盆大口,漫天的飞雪几乎要将人吞噬。

几番穿来跃去,将离很快便失去了黑甲卫的踪迹,左右看顾,不知这个危险的人物将会从哪个角度发起攻击。

然,将离的临阵经验却很丰富,知道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对方有机可乘,出击的主动权该由他来掌握。他想了想,忽然向后疾退数步,再将身子伏于琉璃瓦上,顺着较低的地势,滑到最低处。光滑的琉璃瓦上擦出一条漆黑的痕迹。将离的双足恰好蹬住了飞檐上的那尊小佛像。

这种建筑的顶部结构地势往往都是外高内低,若逢暴雨,雨水正好顺势下滑,汇于浮屠宫内部的地下沟渠与井槽。

将离背负地势最低的琉璃瓦上,一来可以保证不会后背遇敌;二来可以掩藏自己的踪迹;三来若遇偷袭,也可翻入楼阁内。只是这样等下去,只会消耗时间。

其实他的目的,从来不是干掉这个黑甲卫,而是胁迫他说出终极机关的具体位置。采取如此策略,他便可以占据主动,以不变应万变。黑甲卫要么跟他正面对决,要么一直藏在暗处被风雪一点点吞噬,然后活生生被冻伤致死,不过他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一刻钟之内,他必须启动终极机关。

果然,这个战略可行。风雪声虽盛,但他却于细微之处,意识到敌人即将现身。心弦已经绷紧,全身的血液变得愈加沸腾。突然从屋顶高处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恶狠狠地扑下来。将离侧身而视,很容易便判明袭来的方位,借着两侧蜿蜒铺展而开的琉璃瓦面,“噌”的一声翻滚,初次挡住了偷袭。

黑甲卫从上方风驰电掣而来,由于下滑的惯性,其速度不可操控,最后的落脚点是同一尊小佛像。

手持双柄交错的利刃,一刀不成,他并未就此退却,而是再次进攻,其出手的速度比方才竟还要快出一倍。

将离在下一尊小佛像后脊猛地一蹬,及时防止自己顺势滑坠到楼下。稍稍落定,宽敞的刀面犹如炽热的海浪正一寸寸朝他袭来。回旋的双腿骤然化作眼下最有利的武器,从黑甲卫出招的速度和气势来看,此时,黑甲卫手臂的力度定逼近极限。

将离这一次并没有习惯性将双刀悬空踢开,而是利用双脚的灵活性猛地缠住了那两柄稳固如墙的利刃,紧接着后背一空,整个身子从雪瓦上飞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股压迫力,黑甲卫只觉得刀面上忽然负着一座山丘,一股股力量逼得他咬牙切齿,面红耳赤。挣扎了几秒,不堪重负,黑甲卫双手一轻,彻底意识到变招之要。

对于黑甲卫的反应时间,将离计算得精确无误,重心一空的那一秒,双臂

如可以扭曲的利刃死死缠住了黑甲卫的脖子,生生将其拖入了缠战的节奏。

两人情况各有优劣,将离吃亏在体力耗尽,力道不够且不能僵持太久;而黑甲卫被将离扼住了喉头,出手颇是不便,一时间二人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你究竟是谁?你的招数怎会和那个人的那么像?”紧要关头,黑甲卫竟为此迟疑。

“你大爷还没开始出招呢!”将离咧开嘴揶揄,被时间逼得愈加无可奈何,而自己体力不济的弱势很快机会被对方猜到,想要不被对方看出破绽,唯有先解开这步死局。索性松了臂膀,整个身子的重心从新回到了琉璃瓦上。

此时头顶的风雪愈加肆虐,黑压压的上空似乎有两条巨型蛟龙正在展开一场恶战,双方几番厮杀最后两败俱伤,白色的龙鳞漫天而落,凌乱不绝。

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被一直拖在这里,岂不是顺了黑甲卫的意?原来引他上顶层是这么一个缘故!

眼看着黑甲卫就要转过身来再次出击,将离先发制人,手里的攻击加快了速度,试图将他击倒。黑甲卫不动声色,也同样予以反击。

七步之间的距离,双方各立一隅,这场强者与强者的较量才正式正面展开。黑甲卫的刀法显然是极其死板的一招一式的动作,但杀伤力却是意想不到的强。

不过将离对付起来并不是很困难。他的心里似乎有一本刀法破解的奇书,来回几招皆被他一一破解。这般喜人的态势,此役当是大捷,很快黑甲卫就要受降于他,思及此处,将离的眼角忽然泛起了一抹冷酷的刀光。

见将离这个态势,黑甲卫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破我刀法的招式虽和他一样,但你终究不是他!这个世上,也只有他才能真正与我抗衡!”双足稳稳踏实,轻快的笑声中,又是一刀挥出。

将离一眼便看穿,黑甲卫这是在诈唬人,如此生死搏命的关头,竟还说出这张狂妄不羁的大话?要知道,身经百战的他,深知,一个弱者才会在死到临头之时说出这种话。

“束手就擒吧!”将离恶意的声音轻蔑传来。

双方的位置已经随着招式的变换已经改变,从一开始二人就在琉璃瓦的边缘交战,直到现在,双方显然都没有退到高地去的意思。毕竟,谁先退谁就先向对方昭告自己已经势弱。

话音刚落,将离的气势更加猛烈,此刻他已经将黑甲卫逼到了最后一寸边缘,支撑黑甲卫身躯的仅仅是一尊只能落稳一只脚的小佛像。

细细的雪粒似乎不甘被抹黑的命运,于是选择以死明志,一个个齐齐跳崖。

紧接着,处在上方的将离趁其无路可退,横空扫出一拳,由于力度过猛,整个身子也朝黑甲卫的方向飞去。那黑甲卫的身后就等同于一片悬崖,这种情形,无惧生死者才能获胜。

然而,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间隙,借着将离来势凶猛飞来的拳头之力,几近要失去重心的黑甲卫轻盈的身子忽然侧身回旋,转瞬即逝的弧度犹如一只黑夜里独行的蝙蝠,那独脚似乎扎根在了小佛像的脑袋里,轻轻一移动,黑甲卫又回到了琉璃瓦上。

而与之交换位置的将离眼看就要扑一个空,电光火石之间,他反手一拽,本想拉住黑甲卫寻找一个重心,哪怕没有,也能拉他一同坠楼。

谁知,最后落在手心的是黑甲卫掩藏真实面目的黑纱,那黑纱轻如蝉翼,怎堪重负?将离再无依托,回转之时,已经没机会再回到琉璃瓦上。

四肢无枝可依般铺展在茫茫的空中,整个身子缓缓飞落,一双充斥着绝望与不甘的眼睛里,是高高在上的黑甲卫,只手横推时眉目里的淡淡一笑,寒风轻轻吹动着他那被扯乱的面纱,一张不真切的面貌将露未露

第059章 金杯坠,洒一腔热血

烟火与雪霭扼住了天的喉咙,光怪陆离之境,沁香拂散同殿外弥漫的硝烟形成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凄清。

荣辱生死间的距离恰似灯宫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

“哈哈哈……吾心如磐石,岂能因狼人三杯两盏而动摇?吾身亦如天地,狼人若想断吾长臂,天必塌!地必陷!待那时,莽江山,岂有狼人立足之地?哈哈哈……”

“举头三尺,天光将暗,否极泰来。占星年,星盘流转,天命至,玉盘盛而裂,病艮星将现。”

“待那时,狼人又能猖狂几时?且待千军万马翻涌之时,我巍巍仇人,持刀俎!杀破狼!刨其骨!挖其心!剁其肉!哂其血!再祭我黎桑明君千秋万代,再慰我黎桑亡灵千千万万呐!”

举头扬手谈笑间,字字如惊雷,动一片惊涛飞沙。

胡言乱语之中竟藏着无尽诅咒,听司徒允之言,知觉如雷轰顶,漠沧皇颤巍巍地喘息着,脸上满是憎恶之色,身居高位只觉半身冰冷刺骨,手指颤颤直指司徒允那个老疯子。

一阵阵猛烈的狂笑声中,连连唤人:“快!快!将他拖出去,即刻处决!”

此言一出,长席之下的黎桑要臣登时神色惊变,国之栋梁将倒,他们却只能引颈受戮!

今夜注定是一场死局,没有人能够逃出生天,如果有,拯救他们的又会是谁?

“且慢!”电光火石之间,漠沧无痕扣杯起身,冷眉怒目屈身直谏:“天神降福,天子下令暂赦仇人,此时见血,恐不合时宜!请吾皇三思而后行!”明知今夜已是如履薄冰,此时再出状况必然于他不利,但若要他枉顾性命,恐寝食难安。

“阻挠圣意在前,袒护仇人在后!太子,你确实该三思三思呀!”

前有猛虎猖狂,后头自然有恶狼压制,面色阴沉的漠沧无忌安然坐于席位,太子话音未落,他紧追其后,语调瑟瑟,犹如冰针,可杀人。

两语相争犹如冰锥,竟是锋芒毕露,然,顷刻间却横空破碎。

漠沧皇不再视他一眼,威严势气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君王果然是君王,奉天承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一眼可以诛人心,一语可以杀万人。

和真龙斗,便是逆天。

然而,漠沧无痕今夜他却决意要挑战君威,咬牙切齿间谏言已成逼宫:“请吾皇三”

“哐当!”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犹如两只悬空摇晃的金钟骤然相撞,势要击穿人的心扉。

漠沧无痕猛然回头,神色惊变,只觉得毛骨悚然。紧接着,耳畔是一片惊呼与尖叫声。

鲜艳夺目的条条血线从额头滑了下来,染红了泛金的天柱,染红了花白的髯须,亦染红了凄厉的双眼。

还未等风人执行就地处决的命令,黎桑太师司徒允,以身殉国,撞柱而亡。

漆黑色的锦袍于席位下被两手攥得汗渍淋漓,曲皱不堪。席位上的季青云始终没有回头,身后前一秒所发生的一切,早已在他脑海里于两个时辰前反复上演。

两个时辰前,朝中三品以上及其它黎桑要臣忽然接到漠沧皇传来的密旨,圣旨上的内容无从知晓,受着风人的挟持,季青云上了风人的马车,下车后双眼便被蒙上,最后同其他人一样被请到了一处由重兵把守的暗殿。

要论谋略和权术,这些毫无孔武之力的文官自然比不过老谋深算的漠沧皇。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事可能与今晚宴会有关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对策。与其说是接了旨赴旨而来,倒不如说是被风人偷偷从密道输送而来。

一群人的行踪无人知晓,风人亦将这个暗殿围得水泄不通。就这样,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消息亦放不出去,众人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季青云是朝中三品官员,官至尚书,与太师司徒允同为朝中三品之首,二人皆是黎桑君主的股肱之臣,共侍三载,二人的年龄虽相差甚远,但政治上的志向可谓志同道合,朝堂之上二人亦配合得很好。

司徒允起于草莽之时就精通算筹、占卜,早年民间亦流传着他半仙的盛名。如今,他将至耄耋之年,窥星占卜之术亦可通神,时常自叹可窥见命运变数此类常人不可知的东西,不过由于黎桑佛文化颇盛,朝中大部分人包括黎桑君主皆不太听信此类言语,所以,经常有人调侃他越活越迷糊、越老越痴癫,不过念及其德高望重的地位,这些人和黎桑君主时常委婉待之。

然而,季青云却对此颇有兴致。季青云由于家族的影响,自小不信神不信佛更不信命数这类东西,但每每听司徒允谈起窥星占卜之类的东西,他便兴致斐然,不过,他并未深入研究,也只是粗浅听听,权当聊以慰藉了。

司徒允撞柱而死前说的那些话,在黎桑朝廷沦为漠沧朝廷之时,他就和季青云说过,那时,季青云只当那是对狼人的憎恨与咒骂。如今他却再次说了一遍,只能说明,他早已料到今夜之事。用他的话来讲,也可说,他早已窥见了自己的命数。

所以,在众人深陷龙潭虎穴之时,司徒允暗自对季青云说,今夜他会选择撞柱而死。季青云闻言自是反复劝告,让他放弃这个决定,但他却坚持要这么做。

整个朝廷皆受制于风人,群臣人心惶惶,犹似浮萍摇摆不定。这些,司徒允又如何会不知?这种时候,往往都是看主心骨的动向。今夜之宴,亦是一大考验,他知道,唯有自己以死明志,才能稳住众人的心,稳住黎桑的心。

众人皆说他一人独大,可代表万千民心,殊不知,整个朝廷才是黎桑的主心骨,才是万民的代表。唯有牢牢稳住朝廷,黎桑才能不倒,狼子野心、谋天之奸计才不会得逞,黎桑才会有转圜的余地。

与司徒允共事多年,季青云自是深知其意,但要眼睁睁看着司徒允葬送自己的性命,他当然于心不忍。

此刻,他已是心如刀绞。事情如期发生,嗟叹将晚。

弦乐声早已停止,所有仇奴皆跪在殿中,唯有千面琉璃变幻不断,万象佛光闪耀夺目。高高在上的万佛慈眉善目,或打坐听禅,或拈花微笑,或俯身倾耳,他们周身皆是佛光灼灼,世人皆说那是万佛通灵,所以他们被世人膜拜、供奉,可是,始终都是静默不语,脸色流露出无尽悲悯。

尸体很快就被清理干净,漠沧皇一声令下,管弦鼓乐于艰难苦涩中再次悠悠响起。

“三品御史大夫,秦枭,秦大夫,请吧!”邱内官接着移步至秦枭的座席旁,托起寒冰烈焰,笑语嫣然赐酒。

一声剧烈的咳嗽忽然惊动了人心,“启禀父皇,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拖着一席厚厚的锦袍的漠沧无痕,退出座席,沙哑着喉咙淡淡道。金色的面罩之下脸色有

些苍白。

九级祥瑞台上先做出抱恙的迹象,炽云殿中再伺机而退。这是东宫官事先商议出来的方案。那些无用的劝谏本不该存在,可漠沧无痕仍旧做了,事实也再次证明,负隅顽抗终是无用。一代元老的毙命无疑让他对他的父皇彻底寒了心。

“”漠沧皇迟疑了片刻,脸上的怒气被担忧所替换,“痕儿既然身体不适,暂且回东宫吧!来人,送太子回东宫。”

收回飘远的视线,不敢迟疑,那秦枭颤巍巍却不失礼数地接过迎面而来的金杯,黝黑色的皮肤上挤出一抹极其恭敬的笑意,弯着眉连连回:“多谢公公,多谢公公”内心原本的胆怯忽然被激动代替,转瞬,烈焰寒冰被他一饮而尽。

那烈焰寒冰是至寒至烈的佳酿,酒入腹中后,五脏六腑旋即一半冰冷刺骨,一半烈焰滔滔,这种感觉,对风人来说那简直是飘飘欲仙、极尽欢畅,可对那些喝不习惯的寻常人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犹如饮鸩。

奈何秦枭饮得太急,心里那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怎么样?秦大夫,我漠沧国的烈焰寒冰,滋味如何呀?”邱内官正了正手里的浮尘,眉眼里露出媚笑,鼻翼下的皱纹也跟着垂下,正眼朝客人淡淡询问。

那秦枭本就暗淡无光的肤色此刻更加阴森,让人看着有些害怕。他极力克制自个儿哆哆嗦嗦的身子,那佯装满意的笑容此刻已然变态,整张脸因此丑陋不堪:“好好酒好酒”

画面太惊悚,怕看瞎老眼,邱内官暗自嗤之以鼻,扫了扫浮尘后便速速离开。

最后行至季青云的席位旁,两轮之后,赐酒时一连套的动作此刻已经炉火纯青。“吏部尚书,季青云,季尚书,饮酒吧!”

季青云瞥了瞥身旁那只正被高高举着的闪闪金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迟疑忽然让其他人的心弦再次绷紧。

余光里,对面的秦枭依旧在挣扎着。对此,他没有半点同情与悲悯之情。座席之上,要论谁的忠心最虚伪,那无疑是秦枭。

仗着世家大族的背景,官至御史大夫的秦枭,平日里拉党结派的事情没少干,朝中部分官员皆跟随他。这种人原本就是蝇营狗苟之徒,朝中生变,亦难改本性,为了后半辈子如鱼得水,卑躬屈膝,朝狼人摇尾乞怜,更不惜出卖军情、与狼人互通情报。

这些天,秦枭一边做着这些无耻的事情,一边在暗地里对众人装出一副义愤填膺舍生忘死的样子。这种人,此刻,已是原形毕露。

然而,季青云在意的并不在此处,他真正在意的是平日里那些跟随秦枭的大臣。他们的立场原本就不坚定,今夜过后,怕就怕他们会彻底失去自己的立场。但愿,太师的壮举可以真正把他们唤醒吧!

一番思忖之后,季青云只手接过金杯,双目紧闭,一饮而尽。烈焰寒冰流入腹中那一刻,脑海里再次翻涌起司徒允在暗殿对他讲的那些话。

“今夜无论发生什么,只管忘记自己的立场,尽心顺从狼人,得到他们的信任,才有立场可言。”

饮罢,拭了拭嘴角残留的液体,随后,朝邱内官淡淡点头,以表真心。

季青云的脸上始终都是平淡之色,烈焰寒冰虽强,却始终强不过人心。

第060章 梵音唱,惊往事前尘

玲珑煦暖的烛光像初春的暖阳融融泄泄,照亮了将离安然的面容,一双沉寂的星眸微微一灿,开始有了些许生机。耳畔梵音悠悠,声声慢,恰似雀跃过枝的鸟语,似乎能够让人心神宁静,慢慢忘却尘世中的种种烦恼。

隐着模糊的疑问,将离托起泥般沉重的身子,往四周望去。长垂的烛泪在落地的宫灯上静静地流淌着,熊熊火焰照得八面昏黄的墙镜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连绵展开的陈旧画卷从墙壁铺展到刻有莲花的地板上,那画卷上,盘古只手顶天立于混沌初开的大地,女娲扬手挥鞭凌空而舞,神农氏暮雪曳杖直入深山亲尝百草此去经年生生演绎。只是一眼,就容易让人坠入各种回忆中去。

伴着曲折回环的冉冉檀香,红蕊细枝点缀在墙镜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动。周遭的一切沐浴在一片浓郁的光霭之中,一时间皆成了静物图画。

将离揉了揉太阳穴,两道冷冷的眉此刻已然交织在一起,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被黑甲卫一掌击下琉璃瓦的画面却在脑海里翻涌着,不知怎地,这件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它就像一个烙印留在那里,吃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可当他抬眸望着墙镜里的自己时,八面墙镜映出了周遭的星星点点包括他那冗长的身影,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他,还是那个他,无论是十八年的容颜,还是行动前身上穿的那袭黑色的束身服饰,都没变。

居戚戚而不可理解之时,墙镜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湛蓝色披风从脖子一直垂到足下,整个颀长的身子皆掩于披风之中,孤高的身影看得竟有些模糊,唯有围脖的厚厚雪绒最是醒目。

看得有些迷离出神,竟不知那人是从镜中走出还是镜后,回神之际,那人已经从他身后踩着绰绰烛光慢慢走来。

“阿离,你终于来了。”轻声呢喃中,夹杂着过尽千帆后的苍凉和劫后重逢的喜悦。

心中惊颤,这话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听语间,牵肠百转,将离戚戚然转身望去,他眉间的惆怅如薄层烟,冷峻的眉峰和刀削的侧脸看他,仿佛在看自己。

亲耳听,亲眼见,他始终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九哥将别。

“阿离,你怎么了?见到九哥,你不开心吗?你可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十年,足足等了你十年”

轻轻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雪净的白袍露了出来,将别痴念着十年,离离疏影更显语气中寂寞泛滥。

将离冷冷立在原地,整个单薄的身子有些倾斜。眼前的人真的是九哥吗?眼前这一幕从来都只是出现在他一个个夜凉如水的梦里,而如今,是梦?还是

抬眸间,九哥的眼里满是坚定。

将离颤巍巍伸手小心试探,眼看二人指尖就要触碰,他却旋即收回,错乱的眼神无处安放。

“不,你不是九哥,真正的九哥早已,早已”

真相,他始终都不愿意说出口,更可况眼前之人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

九哥的死,是他

一世的错过,亦是他半生的悔恨。

神将司前腥风血雨中的惩戒刀以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惊动着他无数根神经。全身的血液忽然涌至心头,微微一咳嗽,整颗心登时犹如刀绞。

一声咳嗽惊动两处心扉,急忙询问状况却是无果,将别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行至将离身边,为之紧紧贴上,“临行前,九哥是如何叮嘱你的,每次离家做任务,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莫要因为大意而伤了自己的身子,怎么?九哥的话你不听,也不信了?”娴熟地打好绳结,习惯性拍了拍其胸脯,继而笑言:“许久未见你,身子倒是结实了许多。”

近身的距离,低眉浅笑间,久违的气息声连着心扉,似乎唤醒了往事前尘。将离记得小时候,无数个寒冷刺骨的夜里,九哥就是像现在这样,为他紧披风。他亦记得九哥打的绳结和别人不同,这种绳结无比坚固,难解亦难解,是九哥自己独创的。那时候他一心好学,缠着九哥教他怎么打,起初九哥还不愿意告诉他方法,除非他学会如何破解弯刀的方法并且能够挡住三招。

于是,他便没日没夜跟着九哥学习破解弯刀的方法,待他学完,谁知九哥又开了其他条件,说是要再学一种破解其他武器的方法才肯教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一次次的出尔反尔,如此,他便学会了各种本事,久而久之,十八种武器,他皆可破解,而学习打绳结的方法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被遗忘。在对九哥一次又一次地怀念中,这件事才被再次记起。只是那时,他再也没有机会学了。

如今,熟悉的绳结再一次出现在他眼中,将离已然泪目,激动地抓住了九哥的手,诧异问:“九哥,真的是你吗?可是,你怎会在此?”

“我当然是九哥,九哥不会骗阿离的,”将别笑着将手覆在将离手上,轻轻拍,就像在抚慰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真正的我却一直困在黎桑的浮屠宫,十年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九哥的话让将离怔住了,那些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血雨腥风竟然都是假的?一时间不知是忧是喜,将离摇摇头:“阿离不懂!九哥为何会困在这里?既然九哥没死,为何不回南靖,不回神将司!”

“此事说来话长,但这件事和父亲的死有关,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查找父亲的死因。”将别极度郑重地回道。

“父亲?父亲不是因为一次行动意外身亡的吗?”将离越来越不懂九哥说的话了,看着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容,此刻竟有些诡异。提及父亲,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渐渐从九哥的掌心脱离。

看着将离脸上满是仓皇之色,将别淡淡咽了口气,须臾才道:“那时你还小,很多事不便告诉与你,如今你已长大,有些事,你该知道了。总之,你要记住九哥说的话,我们的父亲绝非死于意外。而且,今后,你要格外小心神将司的人,小心你的亲人!”

挨不过话中颇多的心酸,将别背过身去,暗自无奈地摇了摇头,落地的宫灯将他冗长的身影照得格外萧条。

九哥的话就像是耳边一直缠绕不绝的梵音,让人捉摸不透亦猜不出缘由,将离只觉得如步迷障。

骤然,那梵音变了调,耳畔仿佛有无数个僧人正急敲木鱼,口中亦狂念着一长串佛偈,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听得让人头晕目眩。将离整个人忽然踉跄,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很是模糊,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光影也扭曲成了鬼魂的模样,八面昏黄的墙镜中照映的景物颓然陷入一片巨大的旋涡之中,渐渐汇聚成一点,最后模糊不堪。

而九哥的身影也逐渐变得十分抽象,那梵音吵得他整个脑袋几近炸裂,情急之下,他不断呼唤着九哥,可自己的声音却被渐大的梵音一点点吞噬,最后,眼中的一片白净之色也随着他悄然阖上的双眼,一点点,消失了。

狂晕不止,将离再也撑不住,失去重心的身体顺着墙镜缓缓滑倒在地。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九哥”

挣扎了一会,出奇的是,那梵音骤然止住。空气肃杀到极点,任何细微的声音仿佛都能被听见。

将离猝然从一片恍惚中醒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低垂的眸子开始睁开,一双慢慢由远及近的黑靴映入眼帘,同时,两抹逼人的刀光彻底惊醒了他迟钝的神经。

不再迟疑,将离抬起了圆睁的眸子,只见黑甲卫正双手提刀,目光如炬,两道剑眉针锋相对,与之前的神情完全不同。此时,那黑甲卫的真容终于暴露。

“是你?一切是你搞的鬼!”扑朔迷离之色登时将这个小小的镜房围得水泄不通,九哥,黑甲卫,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将离半梦半醒,一双诧异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不真切的脸。

黑甲卫扣着刀再进了一步,双目含嗔:“将别是怎么死的?”

被黑甲卫问得先是黯然失色,随后惊异万分,这个人怎会知晓九哥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

“将别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铺天盖地的火焰仿佛在黑甲卫身后熊熊燃起,将别之死被他死死咬着。不久前的黑甲卫虽掩着面罩,但一双眉目却透着淡淡的儒雅,实难想象,扯去面罩后的黑甲卫竟是这副狰狞的模样。

咫尺的距离,黑甲卫吞天的气息在将离脸上翻涌着,面对这威逼的一幕,将离本该就此一战,但黑甲卫那双深邃的瞳孔此时仿佛能噬人心魄。

将离的表情开始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自十年前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八岁的他,在大雨滂沱的神将司门前苦苦哀求他的母亲虬姝夫人饶了九哥一命,谁知一句“为手足求情也得死”逼得他泪水直流,最后眼睁睁看着九哥被虬姝夫人一刀一刀地砍死,那泊长长的鲜血同冰冷的雨水,从高高的台阶一直流到他幼小的心里,这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九哥之死仿佛那梦魇,于无数个夜里将他死死纠缠,今天又化身成了黑甲卫,出现在将离面前。将离这一次竟彻底失态了,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紧接着,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黑甲卫已经接近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将别,是你杀了你的九哥!”

“你到底是谁!”

第061章 故人辞,激十年长恨

“孤长云!”

黑甲卫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对周围不管不顾。压在心头十年的孤寂等待与苍凉希冀,仿佛一堆干枯的柴火,皆被一个真相,一朝点燃。所有的喜悲骤然化作万丈怒气势要将万物屠尽,他猛地出手,寒光一闪,割开了将离右臂上的黑袍,飞起一片鲜血。

可这个伤势,丝毫没有减缓将离抵抗的速度。将离只手顶住再次挥起的弯刀,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之前黑甲卫口中的那个“他”,原来就是九哥将别。

孤长云再一次出手,另一柄弯刀寒光四起,这次割伤的是将离的左肩。一阵刺骨的疼痛逼得将离虎吼一声,浑身鲜血淋漓的他,刹那间,掀翻了所有的束缚,伴着单刀坠地的声音,赫然拔地而起,对身上的伤口置若罔闻。

谁知,将离的反抗彻底将孤长云逼到愤怒的极点。“他对你百般呵护,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挥起弯刀直直劈去。

面对孤长云的撕声质问,将离并未作任何辩驳。

孤长云此时之举,显然是要为九哥复仇,只是,他岂能告诉他杀死九哥的刽子手是他们的母亲?同时,那一句“百般呵护”无异于一把无形的弯刀,正一刀刀剜着他那颗青肿的心。

如果所有的错,所有的恨,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那就让他来吧!

“我在冰冷的九辰阁孤零零地守了数年,闯阁之人无数,与我交战之人亦无数,没有人能够闯到最后一层,可是终于有一天,他来了!同样是雪夜,他赤手空拳从第二层独闯到第九层,与我交战了无数回合,奈何难分胜负,却是越战越尽兴!”孤长云一边攻击一边嘶喊。

“直至二人打得口干舌燥,他提议要与我饮酒,如此我们便在瓦顶上对着一轮明月饮了一夜的酒,只叹相见恨晚!只可惜他任务在身,天亮后便要离开,那时他与我约定,要故地重游,要再来与我对饮!”

“十年!他一走就是十年!我在这里守了十年,却迟迟不见故人来!尽管如此,但我始终在等,”倏然,孤长云爆发了一阵狂笑。

“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他是一个杀手,他出手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他怎么会死呢?呵呵,原来是被他的至亲所害!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他那个忘恩负义的亲弟弟!”

“一切都是因为你”索命的弯刀再次从空中落下,直逼将离。

听罢此言,鲜红的血丝在惊悸的瞳孔里丝丝可见,将离的眼眶几近睁裂,整颗心似有万千只蚊虫撕咬着。此刻,他竟一句话也说不说来,面对一次次迎面而来的弯刀,他也只是一躲再躲。

“怎么?恼羞成怒了?被我说到痛处了?你不是很想见你的九哥吗?我现在就送你去阴曹地府见见他,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亲口原谅你!”

说罢,便往将离的生死要害砍去。弯刀一挥而下,几盏明明灭灭的灯火终是击灭,整个镜房一片漆黑,唯有环绕的铜镜八面相映,泛起昏黄的光亮。

将离猛然一退,足跟牢牢顶在一面镜墙上,眼下已是退无可退。霹雳的刀光寸寸逼近,眼看刀尖就要刺入心脏,将离旋即放低身子,长蛇般从孤长云身下滑过。

那弯刀势如猛虎,最后落在墙镜之心。孤长云登时眸光一暗,整面墙镜“嘣”的一声,转瞬四分五裂,原本光滑锃亮的墙镜此刻已然化作一堆碎片。

正困惑如何离开这个封闭的镜房时,又听崩裂之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传来,将离猛然回望周身,剩余七面镜墙一一破碎,镜房中的一切皆在镜中顷刻间支离破碎,八个漆黑的窟窿冒了出来。原来,八面墙镜之心竟皆是相连!

已经不想与孤长云正面对决,但此刻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他抑制攻击的冲动,双眉紧锁,朝最近的一个窟窿望去,然后纵身一跃,飞出了墙镜。

最后的落脚点是一排木制的浮桥上。长长的浮桥从脚下的这一头,连着遥远的那一头,其间的距离,难以蠡测。将离小心翼翼站了起来,环视着周遭的一切,浮桥周围皆是一些木制的机关,这些机关密密麻麻,紧紧相连,充斥着整个空间,找不到源头,亦寻不到尽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垂眸一看,莫约十尺的距离,浮桥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木盘,整个木盘由八根从高空上坠下来的绳索加固着,八根绳索均匀地分布在木盘周围,同木盘一同飞速旋转。由于速度之快,看不见木盘之上的构造和雕刻的东西。

越看越出神,将离开始怀疑,莫非这里就是终极机关的位置?迟疑之际,那木盘旋转的速度似乎开始慢了下来,将离以为眼花,醒了醒神,再望整个浮桥摇摇晃晃。

“去死吧!”

声音来自顶部,将离猛然抬眸,循声望去,不料,孤长云手持弯刀从空中迎面直下,整个浮桥不知怎地摇晃不止,情急之下,将离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飞旋的绳索之上,于是,纵身一跳,顺着坚硬的绳索一路下滑,短短几秒,虽避开了孤长云的偷袭,但绳索与掌心之间的摩擦却犹如螺旋的钢刀,不断给他带来锥心刺骨的绞痛感。

最后落到木盘之上时,手心已经晕出血来。来不及迟疑,为了防止被旋转的木盘甩出去,将离只能跟着木盘转动的节奏,不断踩着步子将进未进地行进着。

浮桥之上的孤长云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冷笑,虽偷袭未遂,但在他眼里,将离必死无疑。木盘之下是飞旋的齿轮,若是木盘上的人失足坠下木盘,那比经受绞刑还可怕!不再犹豫,他猛地挥出弯刀,砍断两根飞旋的绳索,沉重的木盘缺少了一个支撑,登时往下沉了几分,连累正在其上的将离身子一歪。

见此,孤长云连忙又砍断了另外一处的两根绳索,木盘又歪倒了几分。

将离因此差点失去重心,随倾斜的木盘一同下偏,幸得木盘转速再次慢了下来,他才及时将身子挪到了离木盘中心稍近的位置。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的钟鼓声,轻悠悠地响了三声。将离猛地意识到,千面琉璃、万象佛光即将结束!眼看孤长云要再次举起刀来,砍断另一处的绳索。将离抬头急呼:“这里机关重重,哪个才是终极机关?”

闻言,孤长云定了定手中的刀,轻笑了一声:“哈哈哈,死到临头,你还惦记着终极机关!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你脚下的这个木盘,正是操控下面的千面琉璃盛世美景的机盘,它停下来的那一刻,便是盛景结束的时刻!”

按照之前的推断,那些暗器理应从高处发射,终极机关自然在第九层,可是这里的机关怎会和炽云殿的机关相联系?将离望着脚下的木盘,心中开始隐隐不安。“这里究竟是哪里?”

“哈哈哈,你还不知道么?你刚才入的是第二层的羽幻阁,现在所处

的位置是九辰阁第二层和第一层交接的地方。你要找的终极机关在第九层呢!”

“你!”闻言,犹似晴空听惊雷,忙了这么久,到头来竟回到了原点,将离已然震怒,若非因为九哥的缘故,他早就亲手杀了孤长云。

“呵?怎么?想杀我?我告诉你,你从第九层的顶端坠了下来,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摔成一滩肉泥了!你欠我一条命,如今我合情合理地拿回去,到了阴曹地府,你哥哥也不会怪我!”两道冷峻的长眉紧紧攥在一起,孤长云的弯刀一落,两根绳索旋即断裂。

“咯噔”一声,整个木盘坍塌下去,巨大的木盘此刻全然靠最后两根绳索吊着,若仅剩的两根绳索也断了,整个木盘将会倾斜到极致,将离也会彻底从木盘上滑落。

此刻,将离的体力已濒临谷底,加上之前受了刀伤,负在木盘上的身子越来越难以控制平衡,伴随着最后一声钟鼓声,整个木盘终是止住了。

登时,将离不知是该为此感到幸运,还是失意。若是木盘仍旧在旋转,他断然不能控制平衡,整个身子也将彻底被木盘转入齿轮中。可是,木盘止住了,炽云殿的千面琉璃彻底结束了,那些暗器再也不能帮他干掉漠沧皇了。

浮桥上,孤长云见将离垂死挣扎的样子,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本是个冷酷之人,自那次与将别相遇后,他便是一副侠者风范,十年来,但凡遇上闯阁之人,他都以退为进,绝不痛下杀手。或许,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副模样。

一丝哀伤忽然从孤长云眼中飞闪而逝。要怪就怪,不该与那人相遇,不该许下什么约定,更不该在今日遇见将离。或许,就像这十年那样,继续等下去该多好,哪怕等到生命将息那一刻,也是值得的。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孤长云斩断种种思绪,沿着浮桥往前急走了几步,在浮桥的激烈摇摆之中,挥起弯刀朝最后两根绳索赫然砍去。

听到头顶咯吱咯吱的声音,将离意识到大事不妙,抬头之际,孤长云已经行至浮桥边缘,准备将最后两根保命的绳索砍断。生死一瞬之际,将离覆手飞出一只金镖。

锋利的弯刀刚斩断半根绳索,骤然被飞来的金镖打偏。那弯刀登时飞离了手心,本就重心不稳的孤长云也一同坠下浮桥。

将离眼前幽地一黑,惊悸的瞳孔不断放大,这个结果,是谁都没料到的,也来不及料到的。

紧接着,孤长云从毫无依傍的空中直扑到木盘之上,由于木盘已经塌陷,孤长云沿着木盘一面一路下滑,直至滑至边缘,手心猛地被什么拽住了。

“抓紧我的手!”

将离想要抓住周围的东西,可胳膊已是酸疼无力,整个身子有一半都浮在木盘之上,只靠一只手死死抠住边缘的凹槽,另一只手亦将下方的孤长云攥得死死的。

孤长云的弯刀在木盘上弹跳了几两下后,掉到了木盘底部的深渊中去了。

此时,二人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不慎,二人都将坠入深渊。

悬在死亡边缘的孤长云,仰视着上方的将离,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杀死将离,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个他一心要置于死地的人,如今却肯舍命救他?忽然,他觉得甚是可笑。“你就不怕我顺势拉你下去陪葬?”

第062章 蟒龙袍,断旷世长情

“可你还不是犹豫了么?”

将离的身体无助地在半空晃动,面色狰狞,始终不肯松开指头。

身下的木盘微微颤动着,将离死死盯着它,默默地计算着承重的大小和倾斜的程度。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可坚持不放手,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抓紧了!我有办法救你上来!”

这时候,其他的机关也在开始停止运作,有些机器由于惯性正慢慢从远处或高处倒退、轻移,而这个移动的过程必然要经过木盘下的齿轮轨道。原本的木盘停止旋转后,会处在一个正常的位置,然而,由于孤长云的破坏,木盘已经坍塌,这将严重阻碍其他机器的正常归位,若是其他机器与木盘产生碰撞,将离和孤长云必将直坠深渊。

时间更加紧迫,将离别无选择亦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只得把身子勉强向下探去,试图将孤长云的手攥得更紧,减少意外的发生。

木盘处在黑洞洞的深渊之上,庞大且复杂的机关室之中,将离和孤长云看上去变成了一个个小蚂蚁。耳畔机器运作的声音直直传入耳中,拨动着人的心弦。

“记住他说过的话!”孤长云再一次仰头朝将离大声喊道,然后开始将手心从将离青紫的五指间一点点抽出

心中轻叹:将别,来世就换我来寻你吧!纵天之涯高,海之角远,翻三川五岳,穿五湖四海,再赴今世之约!待那时,再与你对饮至天明!

“羽幻阁中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将离脸上满是仓皇之色,感知着手里一点点的异动,心跳骤然狂跳不止。

离了束缚,孤长云终是坠了下去。

“孤长云”

还未听到答案,五指霎时一空,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薄薄的空气在指尖游走,染上一丝丝冰冷。

见孤长云最后一面时,他的眉眼里仿佛始终泛着点点光芒,就像盛夏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就像远在异国高高斜卧于屋顶时,与九哥遥隔千里的对望。

曲折连环的雕花长廊,从炽云殿的东面出口一直蜿蜒至通往东宫的甬道。长廊两侧本是通风的开口,由于临近寒冬,为防止风雪侵入过道,此时都被一卷卷竹帘遮挡着。每卷竹帘上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从竹帘的罅隙吹过,轻纱飘动,便如云涌廊间一般。

刚出了炽云殿,四个奴才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提着灯笼佝偻着身子走在太子前头引路。阿信急忙跟上太子急促的步伐,同时小心翼翼为他披上手里的披风,“殿下,今夜雪大,小心地滑。”一边整理袍子,一边忧心道。

“几时了?”漠沧无痕飞快摘下金色面罩,忽然问。

腾出手,利索接过面罩,急着回:“回禀殿下,子时将至,再过一刻,伴随着盛世美景结束,席上的赐酒仪式也将告一段落。”

太子忽然不动声色了。理好太子的披风,阿信也不敢出声了,他只是反复咀嚼着回话的内容,忽然后悔不已。

刚从那冰崖上下来,好端端的,他干嘛又提赐酒的糟心事?方才太子对赐酒之事便失望不已,为此还处处与漠沧君主针锋相对。今夜之后,漠沧君主和太子的关系恐怕又将面临新一轮考验,哎

想到这里,阿信的心忽然沉至谷底,抬眸之时,却再一次推至峰端,不敢动摇。四个奴才停住了脚步,退在一旁。

“平王殿下安康。”

长廊前

头,平王殿下独自一人出现在通道上,一席漆黑的披风随三千青丝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阿信看得有些走神,怔了一会,才匆匆失礼,亦退在一旁。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呀!”昏黄的灯火融在无边的夜色中,照不出漠沧无尘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那微微抬起的侧脸,犹如刀削。

漠沧无痕伫立在原地神情有些恍然,旋即走上前,颇是意外道:“二哥,你怎会在此?”方才在长宴之上由于相隔较远,他始终没看清二哥的正脸,如今走近细看,不知是夜里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近日休息不佳,他发现,多日不见,此刻他的二哥竟显得格外憔悴,往日的奕奕神采全然消失。

“今日乃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作为殿下的亲兄长,我自然是来送礼的!”漠沧无尘只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回道。

闻言,漠沧无痕心中已然窃喜,原来白饵说的方法真的有用。自亡奴囹圄回来,他就取了笔墨通宵达旦写下一封书信,然后命阿信送至风尘府,信中的内容皆是阐述那日亲临风尘府的事情以及离开风尘府后的种种。信送出后,他并未收到任何回信。

正如白饵说的那样,换一种方式把话说开,一回不成,两回,两回不成,那就三回。于是,接连数日,数封亲笔书信皆命阿信亲自送至风尘府并配上他的贴身信物。

虽一直未收到任何回应,但二哥此时出现并要赠礼,显然,这些信已经打开了二人的心扉。想到这里,之前炽云殿的种种冰寒与苦楚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心中的喜悦再也藏不住,悄然漫上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庞,前一秒还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此刻已然面色皎皎,犹如明月浮出云端,淡淡流光融融泄泄。

他满怀期待地急着问:“不知今年二哥要送四弟何礼?”

每年生辰,二哥的寿礼总是花样百出,与那些王孙贵胄的珠光宝气全然不同。但不管二哥要送何种礼物,他都格外喜欢,因为受礼的心情往往取决于人,而不在于物。

听到漠沧无痕惊奇的询问,漠沧无尘将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放下。明眸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漠沧无痕。

“我敢送,你敢收吗?”

长廊架空层上垂下的几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烛火昏暗,在漠沧无尘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看着二哥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漠沧无痕的激动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四弟有何不敢?”

见漠沧无痕有些诧异的样子,漠沧无尘的笑容更加诡异。低了低头,将身后一方薄薄的紫檀木锦盒移到漠沧无痕身前。

阿信急忙上前准备接下寿礼,谁知,漠沧无尘晃了晃手中的紫檀木盒,像是要表达什么。阿信稍稍抬眸,须臾,再退了下去。

漠沧无尘悠悠走近了些,最后凑到漠沧无痕的耳边,声音缓慢而轻柔:“打开看看吧?”

漠沧无痕迟疑地点点头,接过紫檀木盒,轻轻启封,映入眼帘的东西真切地不能再真切,它如一根根银针一点点刺痛着他惊变的双眼。

华美的紫檀木盒登时飞落至地,漠沧无痕紧紧攥着手中的东西朝他的二哥质问。“二哥这是何意?”

伴随着紫檀木盒坠地的声音,漠沧无痕话音刚落,便被漠沧无尘狠狠一句歇斯底里般的嘶吼吓得后退了一步。

“何意?你一个太子神明之智,会不知我何意吗?断袍!我送给你的是一块断袍,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这回可明白了?”

众人闻言皆齐刷

刷地跪下,心中狂跳不止。漠沧无痕耳中一阵轰鸣,全身的血液皆在这一刻涌至心头。顾不得心头的绞痛,强撑着想要解释清楚:“二哥你是误会了,四弟的诸多话皆在信”

“误会?呵呵”还未等漠沧无痕说完,漠沧无尘不禁轻笑了一声。接着慢慢退了一步,拱手深深一鞠。“我想殿下是会错意了!太子殿下乃是天之骄子,连威震天下的漠沧君主都视之为天神转世,将之捧至心尖。我乃是一个小小的平王,岂敢与太子殿下有误会!还请殿下谨开玉口,免得让我难堪。”

看着眼前的二哥判若两人的样子,漠沧无痕知道现在他无论怎样解释,二哥都听不进去了。索性忍住哀伤,就此离开,等今夜过后,再与他好好说清。

见漠沧无痕要走,不再理他,漠沧无尘冷冷一笑挺起身来,往漠沧无痕跟前踱了一步,睥了眼漠沧无痕阴恻恻地说道:“怎么,被我吓到了?害怕了?心痛了吗?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又能改变什么?假如你不是太子该多好,假如我们不是亲兄弟该多好,咱们还能一如从前那般在温泉山戏水游戏,我也还会是你的好二哥,我们也会有更多的可能。”

“可是,没有假如啊!那你就守好你的东宫、坐稳你的太子之位呗!咱们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谁也不要记得谁。此时,你作你的太子,我作我的平王,明日之后,朝廷相见,咱们各自为营。往后,你为皇,我为臣,日后,君臣相见,要杀要剐,我漠沧无尘绝无二话!”

“从前,我为太子,你我二人之间,为兄为弟,惺惺相惜。如今,我亦为太子,你我之间为何不能一如从前?”

漠沧无痕抑制住不定的情绪,对二哥直言,一双冰冷的手想要去触碰,触碰眼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不管明日和往后如何,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我始终愿意与二哥同甘共苦,咱们兄弟之间也绝不会兵戎相见!”

“不可以!”漠沧无尘一双怒眼圆睁,抬手狠狠一挥,将漠沧无痕的手甩至半空。“春季的花败了,还可以在寒冬盛放,但这终究是人一厢情愿强求所致,若非天意如此,那便是违背天道!呵呵,且看今朝树上花,不是旧年枝上朵,花且如此,又何况是人呢?或许咱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罢了。如今你念着这份所谓的旧情,只不过是忘不了那些可笑的回忆罢了,只不过是怕人在背后传言说太子位高权重却是忘恩负义之人罢了!”

听到刺骨的字眼,漠沧无痕极力辩驳,仿佛在守护一个执念:“那不是你所谓的旧情!那也不是可笑的回忆!二哥莫非忘了儿时自己所说的话?你说你会一直护着四弟,你还说”

见漠沧无痕越说越有趣,漠沧无尘最后忍不住狂笑起来。“太子殿下,你醒醒吧!童言无忌罢了!你何必当真。即便太子要当真,那你也应该记得我也曾说过,到底是还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同样的话再一次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竟是别样的味道,曾经二哥话中的“亲兄弟”指的是那些伤害他的人,如今,他话中的“亲兄弟”,竟尤指他自己!

托着二哥的双手,漠沧无痕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哀伤和愤怒,厉声质问:“我不信你会变成那种同室操戈的人,二哥是否已经受制于人?你且告诉我,如今四弟已经长大,由我来护你,我可护你!”

“呵呵呵,你护我?如果说,我想杀了你呢?”

第063章 无情刀,剜心头之血

此言一出,吓得跪地的奴才两肩直哆嗦。

几近扭曲的面孔直直地贴近漠沧无痕凛然的神色,两股不同的气息相互交融着、翻飞着。漠沧无尘先是紧紧攥住漠沧无痕的手,紧接着便是一个狠狠的前推,大惊失色的漠沧无痕吃了一个踉跄,几近要摔在地上。“哈哈哈”

见到漠沧无痕如今这副模样,再联想起今夜长宴之上他孤立无援的样子,漠沧无尘今夜已然兴奋到极点。只要他不好过,他才开心!他才自在!他才快活!

自己一番真挚执念的想法竟被漠沧无尘说得如此不堪,他苦苦哀求,他却步步逼死,漠沧无痕再也无力解释什么,努力支起冰凉的身子,往前行了一步,看着笑得得意至极的漠沧无尘,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失魂落魄地哑着嗓子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各自珍重吧!”觉得漠沧无痕这个问题无比的好笑,漠沧无尘无意再与他多言,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打算转身离去。斜眼视了眼周身的奴才,这才朝他恭敬地拱手相道:“对了,恭祝太子殿下福泽绵延,万寿无疆,臣,告退。”

喋喋几字犹如万箭穿心,余光里,漠沧无尘漆黑的身影一点点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尽头,手心的那块断袖藏在袖口被攥得紧紧的,心头血压得他胸口极闷。“阿信!那些信究竟有没有送至风尘府!”

“回禀殿下,阿信确实将信亲自送至了风尘府!”阿信将头埋到地上,泣不成声。

短短数日,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哪怕风尘府门前,他对他闭门不见,哪怕兄弟二人心生隔阂,他也仍旧选择去相信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会相信他。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能再看着他就这么走下去了!

痴痴念念的漠沧无痕双目含嗔追了上去。千千结,系不住他周身华丽的披风,疾步轻咳中,一席披风滑落于冰冷的长廊之上,几盏寒灯下,他凄清的眸色,比月色还要寂寞。

四个奴才提着灯笼神色慌张地跟了上去,阿信顿于原地,脸色极为惨淡。

“四弟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今夜,东宫莫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秘密?”凛冽的寒风缓缓送来了亲昵的声音。

长廊的另一个拐口,漠沧无忌大步流星迎面而来。

四个奴才慌乱的心还没安定下来,这会儿变得更乱了。他们再次齐刷刷跪在地上,行礼的声音参差不齐,略带颤音。

漠沧无痕冷冰冰立在原地,没有看漠沧无忌一眼。阿信见状,急匆匆上前斟酌回话:“禀昌王殿下,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故,奉旨回东宫。漠沧君主的旨意,殿下自然不敢怠慢。”

闻言,漠沧无忌嘴角暗暗一翘,往前轻轻踱了两步,直勾勾的狼眼中,满是揣测:身体不适?呵,九级祥瑞台上就开始装病,炽云殿的宴席上连连败退,几声咳嗽就想博得父皇的怜惜,再全身而退、逃之夭夭?

太子的心思,他哪里会看不出来?况且,今夜乃是太子寿宴,宴会才告一段落

,大寿星却急着要退?若说其中没藏着什么,他自是不信!这才借登东的之名,暂退宴会,跟出来一探究竟。说巧不巧,还真被他撞见了。

“哦?看来是本王会错意了。”灯火好像有些暗,他再进了一步,朝漠沧无痕细细一看,只见他脸上满是凄惨之色,两个本该星灿灿的眼睛此刻竟异常空洞,如此看来,宴席之上,父皇对他的打击可真不小呀!实难想象,众人敬仰的漠沧太子,方才还是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此刻竟居戚戚地披上了一层层铩羽而归、大势已去后的惆怅,看到当朝太子如今这副模样,他这个作大哥的,还真是有些发自内心的心疼。

“我说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没见到太子殿下穿得单薄吗?眼下乃是深冬,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多注意些!”

闻言,阿信心头一惊,赶忙上前将手里的披风呈上,准备为太子披上。

“去去去!毛手毛脚的,”漠沧无忌眉头一紧,颇是不满,便将阿信遣走,自个儿扯过披风,亲自为漠沧无痕披上,嘴里点点宽慰:“哎,父皇今夜这般冷待与你,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不还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在你身边守着你么?”

寒风登时扑面而来,尚未理好的披风被他抬手一挥,转瞬扑飞到身后的一片尘埃之中。眼神吝赐,漠沧无痕始终没有正视漠沧无忌一眼。

无尽的漠视与高傲,彻底激怒了漠沧无忌。没能及时抓住滑落的披风,手心登时凉飕飕的,一如此刻他那被凛冽寒风肆虐的侧脸。这种感觉,仿佛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猛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呵!怎么?被戳到痛处了?”漠沧无忌眸光一寒,拍了拍袖袍,极其淡定地说道:“恰逢良辰美景,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父皇办这场太子寿宴,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计划!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父皇只不过想借着这次宴会,收买黎桑朝廷的心,父皇也只不过是想借你的寿宴,将那些暗地里的反贼一网打尽!我早和你说过,万里江山面前,一个太子,真的不算什么!你早该明白呀!你说呢?我的好四弟!”

“你心心念念护着那些仇人,父皇呢?这些仇人,在他漠沧君主眼里简直就是一群蝼蚁。父皇对仇人深恶痛绝,你觉得你求的那个令,抑制得住他的嗜血的心么?你可能不知道吧,那个‘承翰宸兮’楼巍峨耸立,气势磅礴,在瞒过所有人的情况下,能在短短半月之内建好,靠的是什么?其背后又是什么?那是成百上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呐!一座由鲜血和尸体堆砌而成的太子楼,它能不万众瞩目么?”

冰冷的声音似豆大的雨点,在漠沧无痕耳畔阵阵环绕,僵硬的脸庞形同槁木,让人看了心生畏惧。阿信拧着眉伫立一旁,见这抽丝剥茧之势愈加不妙,不再忌惮,急急断言:“请昌王殿下慎言!莫要再说下去了!”

谁知,漠沧无忌变本加厉,语调一升再升,“我不妨再告诉你,庆国大典当天,秦淮河畔雨花台上,父皇私下里早早命人备好了无数死囚,准备在大典那天,将之开刀见血,歃血祭天,以开天光啊!”

“请昌王殿下莫

要再说下去了!”阿信咬牙切齿苦苦哀求。

“哈哈哈哈哈哈”

两把刀子终究是划破了他沉闷的胸口,心头血终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刺耳的狂笑声中,一泼殷红的鲜血从漠沧无痕苍白的口中涌了出来,飞溅在漆黑的空中,洒下一地的斑驳。华丽的锦袍上,金线绣出的花与蝶,痴痴缠缠,染上滴滴血丝后,此刻竟是美艳动人、不可方物!

疾咳声触动万千神经,漠沧无痕压着胸口,薄片般的身子几近要往后坠落,幸得阿信及时扶住。

四个奴才吓得几近昏厥,手中的灯笼红光灼灼,“噌”的一声,倒在地上,熄灭了。

失心的笑声仿佛骤然冻结的冰层,于冷寂的空中戛然而止,漠沧无忌惊得连退两步,这个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两眼一寒,扫了扫地上那抹鲜血,心中惊悸:莫非他的病不是装的?莫非他真的染了寒疾?

见情势不妙,残局一发不可收拾,漠沧无忌颤颤指着身下那几个奴才,急急道:“既既是奉旨回东宫,还不即刻送太子回宫!”

言罢,淡漠的眸子从漠沧无痕喘息的面容上移至长廊入口,长袍一挥,漠沧无忌的身影在通道上慢慢消失了。

冰与火在他五脏六腑密密交织,漠沧无痕颤巍巍,提起藏于袖口的那块断袍,久久凝望。

那断袍被他越攥越紧,最后染上点点殷红。寒风穿过罅隙,轻纱浮动,苍云翻涌。长长的廊庑从血迹斑斑的这头,蜿蜒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雪止了,浩浩荡荡的寒风仍旧在肆虐。

这时承翰宸兮大楼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裂。几个弹指之后,只见一团比天空的烟火耀眼十倍的火光云,从太子楼顶层爆裂开来。暴怒的油料和酒器从内胆舒展筋骨,伸出一只只杀伤力极强的爪子,整个太子楼瞬间被烈烈火焰缠缠绕绕、无尽纠缠,挺拔的身躯在半空扭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形状。

隐约可见,燃烧的彩灯和红绸在半空中飘飘摇摇,一眨眼,便飞落至一片深渊。

朱雀街东面一隅的上空,登时风起云涌。炸裂之声,横扫四周,霜冻凌凌的枝头霎时响起无数白鸟的鸣叫,无数白鸟腾空而起,直扑云霄。

短短几秒,火势从最高层蔓延至中层,翻滚的赤焰与烟云向四周疯狂地放射,朵朵火焰如巨大的火莲再绽放。又是一瞬间,点点星火乘着东风飞下四周,把毗邻的太子楼的囚奴囹圄和施工木棚一点点吞没。

朱雀街在这一刻,从喧嚣一下子变为死寂。无论是亡奴囹圄外燃灯祈福的仇人、藏娇楼上纵情的贵胄、朱雀街守城的漠沧士兵、东市饥肠辘辘的乞丐,还是在聚龙城城阙上侦查窥视的风人们,都在一瞬间抬起头来。原本灯火辉煌的太子楼,此刻竟是火光四射!

恐怕,这不是烟花戏法,是烈烈的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承翰宸兮楼走水了!”

惊恐的尖叫声从承翰宸兮楼一直传入聚龙城。

“朱雀街告急,速速通报,承翰宸兮楼走水”

第064章 君心烈,赴囹圄之约

灯影幢幢的琉璃窗外,渐渐浮现出人头攒动的乱影,人群嘈杂的声音飘进了寂寂的东宫。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被异样惊动的漠沧无痕,沙哑着声音问。旁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手心和嘴角的血迹。

紧着眉从内殿出来的阿信,斟酌着上前回话:“回禀殿下,听闻……方才朱雀街的承翰宸兮楼,走水了。”手中的盒子被他攥得紧紧的,犹犹豫豫,不肯将之放下。

得知这个消息后,漠沧无痕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忽然问:“几时了?”

“还有一刻,便是子时。”

“更衣。”漠沧无痕张开臂膀,示意侍女更衣。冷冰冰的声音飘了出来,侍女不敢懈怠,急忙为之宽下那血迹斑斑的锦袍。

“殿下,今夜,还是要去吗?”阿信不解地问。

夜宴开始之前,太子就告诉了他今夜要离开东宫的消息。具体去做什么,太子始终没有告诉他,但他敢断定,此事定然与之前的事如出一辙。

“去。”漠沧无痕挥了挥手,示意阿信将盒子放下。

明知是什么结果,阿信仍旧劝:“殿下身子正恙,如今外面又一片纷乱,此时离开定然不安全!何况,众人皆知,仇人至今没有任何行动,这其中定然有阴谋!殿下若执意在此刻离开东宫,难保不遭受仇人的袭击,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冷寂的眸子凝视着阿信手中的盒子,命令:“启盒,换。”

“请殿下以东宫为重,以自身的安危为重!”太子态度果决,阿信难以从命,只好屈身长跪。

气氛僵持着,不知所措的侍女心忧太子,亦屈身长跪,哀求:“请殿下以东宫为重,以自身安危为重!”

被众人的这番举动一惊,漠沧无痕紧锁长眉,扫了眼周身,良久,紧闭的唇齿终是打开:“换!”声如霹雳,直击人心。

太子命令难违,颤颤巍巍的双手慢慢松开了手中的盒子,跋山涉水般呈至太子面前。长睫遮住了剔透的泪花,侍女暗暗咽下一口气,旋即起身,取过盒子,将破旧的衣裳取出,终是从了太子的命令。

惊呼声似被海浪袭击的沙鸥于波涛汹涌中扑翅翻飞,熙熙攘攘的人群像被风刮乱的雪片,登时凌乱了原本井然有序的聚龙城,焦急不安改写了人群那原本心花怒放的面容。

千面琉璃、万象佛光虽散去,但巍峨屹立于聚龙城中的浮屠宫,像是洗尽铅华般,于凉凉夜色中,更具神韵、更加庄严。然而,占据众人心思的,不再是这座惊世宫殿,而是城外的太子楼。

“救火啊!快出城救火!”

穿过拥挤的人流,踩着厚重的雪地,漠沧无痕艰难地行进着,此刻,他的心,犹似城外的大火正烈烈燃烧着。今夜,本该是个良辰,奈何天子无情,手足无义,幻想中,一切的繁华绮丽皆被过去发生的星星点点,如同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大火,一一燃尽。

垂眸看,冰冷刺骨的大雪桎梏着浩瀚大地;有谁知,那大雪同时也桎梏着他那颗原本炙热的心。

“快!快”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呼喊声融在冷风中更显悠远绵长。

穿过一座座廊庑红墙,与行色匆匆的陌生之人擦过几次肩,赶了一会儿之后,一把刀子扼住了喉咙似的,挨不过胸口的狂闷,漠沧无痕终是在一个纵横交错的路口停了下来。

该路口是连通聚龙城西门兑月门和东风司的虎

口,但凡城中或城外有险情、灾害发生,收到聚龙城城阙上发出的急救信号后,东风司的急救军便会在第一时间内倾巢出动。此刻,距该虎口不到十尺的地方,漠沧和黎桑的士兵各自排成了两条长龙队伍,手持兵刃正踏着急促的步子如长流般涌来。

放眼望去,铠甲之色,一为苍白,一为灿金,泾渭分明,让人眼前一亮。紧跟其后的是,数量满载着救援物资的马车。被噬人心魄的气势吓得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宫女和太监一时间不知所措,最后被那连连呵斥声惊退在一旁。

城外太子楼走水的事情早在一刻钟前便发生了,然而,这些急救军此刻才出动,显然,漠沧派过来掌管东风司的统帅与黎桑的统帅,在这半个月内,其任务交接以及合作的工作做得并不是好。放在以前,这会儿,城外的火早就扑灭了,或者说,如此盛大的夜宴,压根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停在路口的漠沧无痕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咳了几声,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才彻底释放出来。两手撑着膝盖,一边弯腰舒气,一边思虑:眼下城中纷乱,白饵与将离会在何方?眼看子时将至,若是迟迟未赴约,他二人定焦急万分!也许也许他们不再等下去呢?

浅抬眸,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山,浮云沧波踪迹不定,不禁让人结下千千心思;暗思念,与白饵分别之时,那双坚定的眸子清澈的如一湾碧波,刹那间,流入他枯竭的心田。

彼时的她,定于灯火阑珊处,痴痴等待;此时的他,能做的,便是笃定地一往无前。平生他最恨许约,约定易许,赴约却难。今夜,此约,他定不可负她!

“啊”

一阵疾风席卷而过,飞雪如扬沙登时横扫他惊慌的脸庞。咫尺之间,一辆辆马车从他惊魂未定的眼中飞逝而过,好似一只只利箭,足以扣动心弦。此时,半个身子已然倒在路边的雪地上,从思念中跳了出来,他长叹一声。“好险,好险!”

“你也知道险撒?眼下城中生变,这个虎口兵荒马乱的,你还跟个蠢驴似的杵在这。年纪轻轻,不要命撒?”

近身的距离,尖细的声音不徐不疾地传来。

漠沧无痕仰头一看,身旁躬身站着一个老头,那老头莫约六十的年纪,一身奴才的装扮,两眼微眯挤成一条不太拥挤的线,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方才就觉得自己被谁拽了一下,漠沧无痕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位老头救了他。

此刻他不是太子,时间虽紧,但礼数不能少,未曾在意老头话中的调侃,漠沧无痕朝老头点了点头:“多谢老伯施以援手,不知老伯大名?”

“咳!你这一问,真是羞煞老奴了,老奴只不过是一个半身将入黄土的糟老奴才,哪有什么大名!”老头掬掬一笑,眼前这个少年反应虽慢了些,但对他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接着又搭了把手,将之扶起:“早年老奴唤作温煮水,待在这深宫数十载,他们都习惯唤老奴温公公。”

顺手拍了拍衣衫上的冰渣子,漠沧无痕一对修长的剑眉,蘧然皱了下来,他往袖口和怀中各摸索了两遍,竟空空如也,“羌笛呢?我的羌笛呢?”未曾注意老头方才所说的话,此刻,眼里、脑海里,骤然被那支羌笛占据着。

几根青丝凌乱着少年冰凉的脸庞,几粒微不可微的碎冰渣子还停滞在上面,这副狼狈且憔悴的模样下,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却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亦是在这般忧心如

焚的情况下,那两鬓如裁,那眉间似乎凝结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魄!

呼啸的寒风之中,老头负手凌立,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忙碌的少年,暗自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兵马倏忽而过,留下两条漆黑的雪线。那雪线犹如两条委实不窄的带子,与这虎口相互交错着,细细一看,颇有几分层次感。只是没过多久,于一片熙熙攘攘的喧闹中,那雪线登时弯弯曲曲,甚至直接模糊不清,看得让人好生压抑。

前后几番摸索,那支意外坠入雪地的羌笛,可算是被他寻回了,“幸好未损。”半跪在雪地,漠沧无痕掩着袖子小心擦拭着羌笛上的雪迹,面露喜色,只是,那两只手早已被刺骨的雪冻得通红。

“年轻人,既然羌笛已寻得,趁着城中纷乱,赶快逃出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老头看上去虽有些年迈,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有神,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少年的异常。

这些天,想要逃出聚龙城的宫女、太监或者各殿各司的奴役数不胜数,只可惜,城中风人眼睛甚多,能成功逃出去的,寥寥无几。这个形势,众人皆知。可是每天仍旧有许多人想尽各种办法在逃,对他们来说,他们宁愿去冒这泼天的风险,也不要留在这个囚笼里饱受风人的折磨。

因此,他们便制定了许许多多的计划,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制定的是短期逃亡计划,有些但求万无一失的,则是长期逃亡计划。毋庸置疑,今夜,是众多人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在老头眼里,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必定是这群人中的一位。

“老伯误会了,我不逃,我赶着去亡奴囹圄找两个人,”被这个不知姓名的老伯,整得有些迟疑,时间紧,未曾多想,将羌笛妥帖放入怀中后,便起身朝着亡奴囹圄的方向一望。“漠沧君主下令开囹圄,释囚奴,燃灯祈福。老伯可知,此刻亡奴囹圄中,这些囚奴会在何处燃灯呢?”

眼下,风势正盛,整个聚龙城和朱雀街的上空都隐隐飘着一些花灯,下过雪后,整个夜空亦是雪霭沉沉,花灯的来向,着实难辨。更何况,偌大的聚龙城鳞次栉比,即便是到了亡奴囹圄,若想寻到白饵等人的确切位置,难保不会迷失方向。

听到少年这个解释和疑问,老头心中着实有几分好奇,如此难得的机会,他不把握,竟要去寻那亡奴囹圄?莫非他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莫非

耳边少年一声声唤着,老头这才回过神,心叹:许是老谋深算久了,但凡有点异样,都要生出点猜疑来。见少年急切地问着,顺着亡奴囹圄的方向指了指,道:“聚龙城的北面,亡奴囹圄毗邻着一座废弃的宫殿,那宫殿唤作”

话至一半,老伯的声音竟断了!

漠沧无痕急着问:“那宫殿叫作什么?”

“那宫殿叫作阳春宫。黎桑,庆德三年,先皇御赐,多大的殊荣,只可惜”仿佛被远处缥缈的景致迷了双眼,老头半指悬在空中以惋惜的语调念着,仿佛在讲一段陈年旧事,一声沉重的叹息飘了出来。

完全不知所云,漠沧无痕得了线索,前行的路登时在他眼里宽阔且明亮了许多,匆匆谢别后,便打算赶路。

刚行几步,一阵不可名状的担忧却油然而生,漠沧无痕又折了回去。“老伯,你不逃吗?”

那老伯仍旧痴立雪中,遥望着远处亡奴囹圄的方向,眼神竟有些呆滞。

第065章 阳春宫,困蝶与少年

“逃?咳咳,困在这囚笼般的聚龙城中数十年,谁不渴望外面的自由?谁又不想逃呢?可真到了要逃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想逃了。哎人老咯,走不动咯!”

一声轻叹,随风飘逝。

老伯掬掬一笑,准备转身离去。话中的含义登时将漠沧无痕推入一片迟疑的境地,轻轻转身,也打算背道而去,又听见,耳畔隐隐传来一声嗟叹。

“该走的没有走,该回来的没有回来,咳咳”

在亡奴囹圄附近转了半天,老伯口中的那所废弃宫殿就像是世外桃源,寻不到入口。“阳春宫”在他心中频频念着,目所能及,唯有一堵堵高高的红墙和探出墙头的老树枯藤。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中,眼前是一座寂寞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的甬道,枯枝遮天蔽日,将微弱的月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间或有一两声冬虫阴森的鸣叫从阴暗的角落传来。

“嗖嗖”不知哪里传来的怪物尖叫声吓得他登时面色苍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靠在了一扇门上。屏气凝神细细一看,一只满身毛刺的怪物从假山上蹿入一片杂草丛中,发出最后一声鬼叫后,便彻底消失了。

缓缓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卸去了浑身的警惕,漠沧无痕安然地顺着门靠了上去,本想借机喘口气,谁知,身子陡然一轻,随着门的移动,倒退了半步。

一回神,转身望向自己的身后时,发现是一栋陈旧的宫殿,有点破烂,像是年久失修一样,与方才见到的那些巍峨大殿不同,这里貌似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两扇掉漆的朱红色大门,被一根生锈的锁链牢牢地锁着,其上隐约可见蛛网密布的迹象。

不知怎地,“阳春宫”三字登时跳入了他的脑海中。

根据这座殿外部的构造来看,废弃之前,这座宫殿的主人应该是皇室的人,而此人的身份定然不凡。

两扇大门并未完全闭合,一条由上至下的缝隙像一道漆黑的鸿沟,将两扇门分隔,宫殿内仿佛有一双手硬生生将这扇门掰开。

咽了口唾沫想要转身离开,可是那宫殿之中却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要趋前去看一眼。

两道冷峻的长眉缓缓压了下来,脚步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漠沧无痕前进了两步,轻扣锁链,透过缝隙向内张望。一片昏暗的大殿中,素净却不失华丽的罗幔散发出祥和的气氛,陈旧的卧榻,古老的柱子,蒙尘的花瓶悉数被这片祥和所笼罩,顿时给人一种家的感受。

最吸引他的是,殿中那扇曲折的画屏,其上,秦淮河的万千旖旎风光悄然间,跃然纸上。那一刻,他的天空忽然变成了天青色,江南的烟雨朦胧了他的视线,东边的彩云之端,煦暖的阳光悠然乍现,将他惆怅的脸庞映得神采动人。

扇门之隔,恰像流光乍现,清晨长影,宽窄狭长,尽向前指引,像要扑入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同四周的黑暗溶成一片模糊,化作渺小星辰。

信念,像一股泉流透过意识,漠沧无痕越看越痴迷,眼前斑驳的景致仿佛在哪里见过,是前世?还是经年旧梦里?恍惚之间,他总能感受到,那殿中仿佛有一双泛着清澈的眼睛在看着他。手心一紧,两双眼睛于无边黑暗中寂寂对视着。

荧光闪闪,蝴蝶飞来,漆黑阴冷的阳春宫渐渐变得阳光明媚……

“娘亲,蝴蝶”四岁的漠沧无痕拉着篁妃的手,发现三两只蝴蝶从雪莲花丛中飞来,在她云鬓步摇间盘旋、飞舞,惊讶地叫着。

“好看吗?”看着无痕兴奋的小脸,篁妃柔柔一笑。

“好看。”无痕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发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篁妃笑得更加温柔,蹲下身子握住了无痕的肩膀。

“这里太冰冷了,不适合它们的生存。”

无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地问。

“哪里才适合它们的生存呢?”

“有一个地方,每当春季来临,百花盛开,蝴蝶便会成群结队飞来,它们会绕着花枝飞舞,会停在轻舟的柳叶桨上休憩,会被那些多情的墨客写进秀丽的诗篇,会跃然于阳光倾泻的宣纸上,会伴着款款弦乐飞过花香四溢的河畔,它们,无忧无虑,一世自在。”

看着他不解的样子,篁妃又是轻轻一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娘亲说的地方太美了!可是它们为何会飞到这里来呢?它们……它们会死吗?”

无痕嘟囔着小嘴赞叹道,转瞬,眼里的光泽却淡了下去。

“它们和我们一样,迷路了。它们,它们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篁妃淡淡道,一双清澈的眸子久久注视着远方蝴蝶飞来的方向。

“娘娘大事不好!君主的圣旨到了!”一个侍女冲入了院子,语气中尽是**之势。

该来的总要来的,默了默眸子,篁妃转身紧紧抱住无痕,柔和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厉,寸寸柔肠解不开无情之结。

“痕儿,从今以后,你要一如既往,时刻记住,我不是你的娘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漠沧太子!是漠沧皇室最尊贵的血脉!”

嘈嘈切切地说完,她信手一挥,吩咐贴身侍女将太子速速送走,蝴蝶纷纷散去。

“娘亲”

大难临头的信号逼至心尖,侍女立即将太子从后院送走。

紧接着,一个手持圣旨的大太监领着另一群太监突然出现。

“篁妃因思旧成疾,为妻不忠,为妃不尊,包藏祸心,蓄意谋反,今无药可治,吾皇仁心仁德,赐清辉宫一座,以颐养百年!”

慢悠悠阖上圣旨,大太监低眉一笑。

“篁妃娘娘,君主可是说了,清辉百年,守宫百年,您就慢慢守着这清辉宫,好好养病吧!”

指令一下,身后的太监撕扯着将篁妃拖出了园子,往那座冠冕堂皇的冷宫去。篁妃挣扎着向隐于暗处的无痕伸出了手。

“本宫没病!本宫没病”

“娘亲!”无痕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篁妃,一阵疼痛引起一声惊呼:“啊”

漠沧无痕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回头往四面八方盘查了一番。一片黑暗正侵蚀着他空洞的双眼。

再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他太激动而撞在了紧锁的门缝上。

光亮越来越暗,殿内的景致变得愈加漆黑,甚至有些恐怖!

不知是气氛变得恐怖的缘故,还是大梦初醒心有余悸的缘故,蒙尘的锁链登时从颤抖的双手中抖落。未敢再思量,漠沧无痕转身而逃,几个踉跄后,跃下长有枯草的台阶,寻着光亮的地方,一路奔逃。

十八年来,他从未敢做这样的梦。

这一路上,各种惊悸和困顿填鸭着他的乱糟糟的大脑。无厘头的踪迹最后停在了一片视野稍稍开阔的地方,历经这番心酸后,置身于这空旷之地,一股失落感与孤寂感登时如潮水般漫上心扉。

气喘吁吁中,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眼前一片荒芜之色,石壁嶙峋,好似群魔张牙舞爪,密

密麻麻的枯枝爬满了数尺高墙,视野变得极其狭窄,环视整个寰宇,唯有头顶一片深沉的夜空漫卷着无边的寂寞。

漠沧无痕此刻忽然后悔不已。只怪自己一时心急,还没等老伯的话完全说完,他便急着要去找那废弃的宫殿。怎知,这宫殿废弃太久,如今已是杂草丛生,地形也因此变得极其复杂。眼下囚奴燃灯的具体位置尚未确定,而他却已经失了方向。

子时早已过去,生辰已过,徒留年岁增长,他终是没能如期而至,他终是负了与她许下的约定。此刻,她一定很失望吧!

到头来,竟是三人结义,一人缺席,如今再想起那日与将离、白饵在亡奴囹圄的画面,他只觉得羞愧万分。

作为太子,他保不住黎桑一代忠臣;作为兄弟,他化不开二人之间的冷冰;作为朋友,他守不住与她的一夜之约。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

想到这里,漠沧无痕忽然冷笑了一声,脸上满是自嘲之色,对着远处翻滚的乌云暗暗道:“没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漠沧风国太子,竟是这般狼狈!此刻,漠沧无忌若是在此,估计又要一番冷嘲热讽了吧!朝廷之中运筹帷幄数载,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险恶战场我没见过?可面对这般窘境,却只能束手无策!或许,若我不是太子,可能连一个市井边挑担卖水的小贩都不如吧!”

一声轻叹,融在夜风里,晕开一朵朵愁云。

没有人可以帮他了。此时,他是彻彻底底地孤立无援了。或许,从他选择要找那个人开始,他就注定要孤军奋战。今夜过后,恐怕这条路会走得愈加艰难。

这时候,正迷惘地望着头顶小小的天空时,突然被夜空中飘过的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地三步两步朝前方走去,试图离那东西近些,疑惑:“那是什么?”

他惊讶地睁着眼睛,叹:那是……天灯?亡奴囹圄真的就在附近?白饵就在不远处?

漆黑的四周忽然有了一抹光亮。“白饵,白饵”漠沧无痕痴望着那盏格外美丽的天灯,一边加快步子走着,一边口中痴念。

他知道,她还在等他!他知道,她没有离开!可是,曲径深幽,荆棘密布,天地苍茫,她究竟在何处?

穿梭于荆棘和小径间,遍地高高低低的枯枝杂草,将他的破旧衣裳刮得凌乱不堪。紧接着,夜空中的天灯越飘越多,随着它越飞越近,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漠沧无痕眯着眼睛细细看去,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生辰吉乐愿早日与故人重逢!是她!真的是她!”

才一个弹指,远处的天灯越来越多。每个天灯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都甚是娟秀,悄然间,这些书有字迹的天灯,就与从其他方向飘过来的天灯区别开来,它们仿佛是指引。

白饵独自一人站在梅花树下,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含苞待放的花苞,眼中尽是花开的希冀。风动衣衫,腰肢纤细,更显不堪一握,比起之前又瘦弱了几分。

远处,花灯湖畔,青坡之下,人群中,躺着一具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尸体旁边跪着一个年纪莫约二十的男囚,男囚青丝凌乱,双目垂珠,冰冷的眉梢停驻着一朵淡淡的雪花。

“盛宴之夜,伺机逃狱!说!是谁带的头!”

说话的风人手持长鞭,僵硬的腮帮子鼓的像两块不经打磨的石头,他的眉又短又粗,眉梢皱皱的,像两把悬着的小刀,酒槽鼻子下,尖尖的嘴巴不停逼迫道。

“带头闹事者,剥皮,腰斩,炮烙,自己选一个吧!”

第066章 天灯劫,聚虎豹豺狼

“大大人,是他!是他!方才小奴正在湖边燃灯,结果起了一阵大风,小奴手中的天灯刚燃起来便吹到另一处去了。大事不妙呀!小奴心想,此乃吾朝太子之福,岂可轻视?于是,小奴立刻奋不顾身地去追那天灯,不知不觉便行至远处的丛林时,小奴本想取回天灯便速速赶回来。谁知谁知!竟意外发现这个贱奴竟然想逃狱!”

最先发言的是嫌疑犯一号,该男子中等年纪,满脸胡渣,牙齿长的有些参差不齐,张口闭口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大人,他在胡说,他在胡说啊!”

被人这般诬陷,嫌疑犯二号自是连连摇头,他疯狂地移动着膝盖,停在风人的靴下极力辩驳,被雪覆盖的草地冷冰冰的,寒衣抵不住,一双膝盖早已湿透。

“小奴名叫张继宝,祖籍吝州,半年前为报杀父之仇,在仇人家里做了一年的长工,最后设计了一场大火将仇家付之一炬,终是报了杀父之仇,后来辞了家中的老母亲,远赴秦淮投案自首。按照黎桑法令,今日本是探亲之日,为了赶上探亲时间,老母亲从三天前就开始从吝州出发,她年迈且腿脚不好使,到达秦淮之时已是将夜,虽紧赶慢赶,却仍旧错过了探亲的时间,”

说着,热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她听闻今夜囹圄中的囚奴暂得释放,便深夜寻到此处来见小奴一面,谁知,见她时,她那脸上、手上竟是血迹斑斑!天知晓,她她一人是如何拄杖行至此处”哽咽声模糊了再清楚不过的字眼。

声如悲笳,萧萧瑟瑟扣人心弦。湖畔边的囚奴三三两两靠了过来,有的手提花灯眼神呆滞,有的对着那具尸体不敢直视,有的心如刀割坠入一片永恒的回忆中去,谁都不敢出声,唯有那笑嘻嘻的北风不懂人间喜悲,自顾自的穿过一条条人缝,好不怡然自得。

寒风阵阵吹,声音骤然凄厉,“怎料,风雪太盛,小奴再见她时,她与小奴才言几句,便活活冻死在雪地之中!而此人,独自逃至林中,却被小奴和其他巡逻的官爷意外撞见,他逃狱未遂,便见机拿小奴作盾,诬陷小奴!”嫌疑犯二号张继宝横眉怒扫,泪眼含嗔,提指直逼嫌疑犯一号。

被滴滴血言震惊,众人诧异的目光,悄然间随着手指所指的方向,移了过去。

被这逼人的目光吓得一楞,嫌疑犯一号顿时惶恐不安,皲裂的五指紧紧攥着手里的花灯,眉头一勾。

“你这分明就是在狡辩!你所说的,也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试问,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婆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母亲,你又如何能证明她是你的母亲?你又如何能证明她方才和你说过这些话?敢问,在场的,有谁可以证明你方才所说的话属实呢?”言罢,他朝人群中来回扫了一圈。

良久,众人的眼神默了下去。

见此,他才信誓旦旦地继续说下去:“既然在场无一人可证,那么也就只有对你说出

这话的人,才能为你证明咯?”

被众人灼灼的目光盯得语塞,张继宝颤颤手指仍旧停在半空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这个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呢!一个死人怎么能作证?”风人信手把玩着手中的鞭子,冷不防地反问道,随后朝二人嗤之一笑。

“对啊!一个死人怎么能作证?除非她会开口说话!”

死人开口说话就有鬼了。这些话不免让人听得有些发笑,他们好像很久都没有遇上这种滑稽的热闹,有几个囚奴开始跟着风人在后面随声附和。

嫌疑犯一号勾了勾尖尖的嘴角,紧接着又道:“一个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自然就作不了证!而小奴却亲眼所见,这贱奴在丛林鬼鬼祟祟的,准备逃狱呢!被军官抓获时,他的身边还有一具尸体呢!”

“这一点,小奴手中破损的花灯,可以为小奴证明!而小奴也的确是亲眼所见,这个贱奴想逃狱!”说着,他忙不迭将那盏花灯双手托起,高高举过头顶。

“即便是他想逃狱,他怎会与这个死老太婆有联系?”风人抬抬眼,忽然问。

“说不定,这贱奴逃狱在前,杀人在后!”

与虎谋皮,就该沆瀣一气。嫌疑犯一号咧开门牙,冷冷一笑。

“你住口!她是我的母亲!岂容你们这般亵渎!她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只是为了见上我一面而已!如今她尸骨未寒,却要平白无故受你们的指指点点!我和我的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

悲伤逆流,怒火爆发,按捺不住悲愤,张继宝将深埋的头颅高高抬起,纤纤长睫染着冰晶雪花,更显凄厉,质问众人,也仿佛在质问苍天。

生怕风人迟疑,嫌疑犯一号当机立断,拱手请示:“大人,今夜乃是我朝太子之宴,我皇圣恩,暂赦囚奴,为太子殿下燃灯祈福,这是天大的福泽啊!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而这个贱奴却妄想逃脱,还犯下命案!这分明就是对太子殿下的欺蔑,对我皇的大不敬!还请大人早作决断,以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

言罢,暗暗抬眸,朝身边的嫌疑犯二号张继宝隐秘勾勾一笑,眉眼里满是春风得意。

“长得一副尖嘴猴腮样,说起话来也是油嘴滑舌的,不过也不无道理,”被嫌疑犯一号说动容的风人,抬了抬眼,轻轻挥手,招来几个风人,揶揄:“时间紧,不及细理,挖肾,剜胆,或是啥,哥们儿自个看样子玩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囚奴皆惊退了一步,他们齐齐看向雪地里的张继宝,脸上尽是悄怆幽邃之色,谁也没察觉,某盏花灯从某奴手心悄然滑落

被几个字眼吓得胆颤不止,嫌疑犯一号用尽意志强撑镇定,整颗心却依旧是狂跳不止,险些就要惨死于此,这种刺激感,对他来说,真真切切的在玩命啊

“且慢!”

悦耳的嗓音从人群中乍现,引得众人频频循声

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来了一个女囚。

“人命之案,岂能因他证据不足而轻易定罪呢?”踩着破碎的雪地,步步踏入这个由四人组成的局中局,白饵颇是冷静:“若是按照这个方法推测下去,那么,我倒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这位持有花灯的大哥。”

凤眸微转,淡淡目光落在嫌疑犯一号身上。

还当是什么神人想搅他的局,没想到竟是一个惹人垂怜的小女子,嫌疑犯一号也不再害怕什么了,他轻轻朝那美女道:“你且说说看。”

“大哥从头至尾,皆一口咬定,天灯因风吹至林间,你因拾灯目睹案发现场。那么,你敢确定,此刻你手中的天灯,一定是被风吹走的那一盏么?”

白饵轻轻一笑,慢慢悠悠地问道。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狐疑,若是嫌疑犯一号手中的天灯是假的,那他从头至尾便是在说谎!

此刻,众人皆在等待嫌疑犯一号的答案。

“这是为太子祈福的天灯,无比贵重,我怎么可能会弄错!我敢确定,这盏天灯就是最初的那一盏!”嫌疑犯一号丝毫不惧美女的问题,他也就当那是无畏的挑逗,何况,若答案为否,那他岂不是自打自的脸么、再自掘坟墓??

闻言,白饵不禁姗姗大笑,她若有所思状,移步至嫌疑犯一号身边,取了天灯,高举于众人眼前。

嫌疑犯一号心弦登时绷直了,张继宝也抬眸颇是不解地再次朝天灯望去。

“大家请看,这盏天灯明显和其他的天灯不同。”

天灯被嫌疑犯一号弄得虽有些褶皱,但天灯上原本的痕迹却没有损坏。众人把目光拉进,三三两两摇头,表示并未发现什么不同。

紧接着,白饵取了火折子,再次燃起了那盏天灯。灼灼火光瞬间将嫣红的天灯再次照亮,渐渐,灯面上出现了几个字。

“生辰吉乐。”

白饵悠悠拨动着手里的天灯,试图让更多人看见这个亮堂堂的真相:“既是太子生辰,小奴便多留了个心思,想着在灯面上写几字祝福语,也算是为太子殿下祈福。”

要她为狼人祈福,那是万万不能的!

囹圄大开,囚奴奉旨燃灯,整个聚龙城仿佛一座迷宫,李愚若要与她相见,必定十分困难,于是她才想了在天灯上写字的方法,试图提醒李愚。

天灯上留字固然合理,但,灯面上的内容若是过于直接,此举很可能会被隐于聚龙城的暗哨查到,她也将引火烧身。

然而,这些散碎的字眼拼凑在一起,便是另外一层意思,若是李愚能有幸看见这些天灯,这层意思,他必然读得懂。

可是谁又能料到,她小小的心思,如今却成了此案的关键线索。

“在案件发生前,小奴就将这些写有祝福语的话放上了夜空,由于风雪缘故,某些天灯意外吹落。如今来看,这位大哥很明显是拾了我的天灯。也就是说,他一心咬定的天灯,分明就是假的!”

第067章 西风恨,吹不散眉弯

众人猛然间晃过神,白饵并未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将这桩假天灯案子一撕到底。

“此人,贼喊捉贼,见逃狱未遂,便随便取了吹落的天灯,编造出拾天灯的桥段,试图掩盖其真实意图!”

望着一张张幡然醒悟的脸庞,她彻底抛弃了所有畏惧和退步的念头,压在心中良久的愤懑,忽地涌至心头。她将手中的天灯猛地打落在地,火烛般的目光移到了嫌疑犯一号身上,不再离开。

“而真正的苦主却是张继宝,他的意外出现,临时给了你另一个生机,你只要咬定逃狱的人是他,便可以洗脱自己所有的嫌疑!以此糊弄所有人!最令人可憎的是,你竟凭空编造出犬子杀母的罪名,强加其身,这简直是可笑至极!”

被眼前这个毒辣的美女揭得心慌至极,嫌疑犯一号吓得双肩直哆嗦,一边被雪地中冰冷刺骨的寒气冻得面色苍白,一边被她言之凿凿撕得体无完肤,他半晌才吞吐出几个字:“天……灯灯,是我情急之中,拾错的!”

“拾错?呵呵!方才问你之时,你一口笃定天灯为你所有,如今,你倒是拾错了!你可知,你这一错,错害的是是你我的族人!”

说“族人”二字,未免有些唐突,何况是说给上百个如江沉吟这般抱着等死心态度日的死囚听,但,她终究是要说,不管有几人信!

“原来真正逃狱的人是他!”

“居心叵测!”

“丧尽天良!”

……

紧接着,揭破真相的声音此起彼伏。

墙倒众人堆,形势如火。嫌疑犯一号只觉得背脊发寒,他颤颤抬眼,惊悸的瞳孔里,一张张凶狠狡黠的面孔避无可避,好一个不凑巧,竟对上了风人笑眯眯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宣判末日降临!

求生的**盖过了他心中的恐惧,嫌疑犯一号登时发疯似的爬到风人身边,摇尾乞怜:“大人!大人!天灯真的是小奴拾错的!您千万不要被这个贱奴蛊惑,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

“人家都说了你的证据是假的,你还想怎样呢?要不,挖肾,剜胆,你来选一个试试看?放心,不会疼的……”

风人弓着身子对上了嫌疑犯一号惨白的眼珠子,和颜悦色地朝嫌疑犯一号轻轻道,脸上僵着一个亦真亦假的笑容。

嫌疑犯一号大脑飞旋,眼珠子猛地一转,激动道:“小奴的证据假不假姑且不计,这个贱奴不也无法自证么?这个老太婆的死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本是罪奴之身,如今又与外面的人勾结,还闹出人命!大人,要挖就挖他的肾,要剜就剜他的胆!”

“你住口!他是我的亲生母亲!”张继宝,斥。

嫌疑犯一号被张继宝凄厉的双眼瞪得不敢再接口,气氛骤然肃杀到极点,一个弹指,才传来风人嘲讽的声音。“这个死人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恐怕也就只有天知晓吧!哈哈哈……”

看客看得颇是不耐烦,紧接着,一个士兵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在风人耳边窃窃私语。

越看越不对,白饵手心一紧,犀利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两个风人,夜寒霜重,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既然你们各执一词,那本爷就给你们一次自证的机会,”那风人忽然把目光转向张继宝,又是一笑:“听说

你们前朝流传着一个割肉喂母的故事,还颇是有趣呢!不过呀!今夜本爷不想看割肉喂母!咱们就来点轻松的!都说舐犊情深,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若你能在这个死人唇边吻上一口,便可证明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何?”

闻言,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张继宝心里慢慢划开了一个宽敞的口子,他不敢相信,风人竟是这般恶心,他颤动着皲裂的双唇,满腹的辛酸与苦楚,有口难言。

“吻一个死人?这是对死人的大不敬啊!这是大忌啊!”

“听说被鬼魂到了阴曹,还会不得超生啊!”

“吻死人是会遭霉运霉病的!不出三日便会暴尸啊!”

人心惶恐不安……

“怎么?不敢啊?”风人弯着眉朝身下的张继宝真切一问,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不是你的母亲啊!既然如此,那就当作是丧尸扔到宫门外喂狼吧!”风人好像彻底没有耐心了,双眉拧成团,不再视他一眼,极不耐烦地引手唤人。

回头,含泪望了眼雪中的老母亲,张继宝垂下眸子,心如刀绞,眼泪滑了下来,一寸寸割伤着冻僵的皮肤。

于仇家忍辱负重三载,他哪里怕什么酷刑,他只想为他的老母亲讨回一个公道罢了!若是不能自证,他的老母亲便要死无全尸!为人子,复仇三年,他没能担起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如今,他最后的亲人也因他惨死了!

千般悔恨无处化解。无声之中,他还是做出了选择:“我愿自证。”

闻言,风人眉头一皱停了停手,忽然狂笑不止:“哈哈哈……好!”

风人明显是在故意刁难,这件事岂会这般简单?白饵紧着眉连连失色疯狂摇头。“不能做!千万不能做啊!”

白饵想要冲过去伸手阻拦,转眼却被风人举起的刀柄拦截。

退却!退却!她能做的,只是退却!她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看着张继宝做下违背天伦之事!

冰冷的瞳孔中,张继宝匍匐着满载风霜的身子,正一点点爬向那具尸体,背后,是风人一个个奸诈的魅笑!

“不可以!她可是你的母亲!”

束缚,挣脱不开。白饵惊悸的眼神下意识在人群中四处盘桓,那一张张脸庞,是同一种肤色,也是同一种神色……在这个隔岸观火的季节里,白饵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她做错了?还是他们做错了?

最后一滴泪被雪地中三个重重的响头彻底磕落,张继宝缓缓掀开白布一角,指尖触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深深浅浅殷红的伤痕遮不住条条皱纹在她脸上刻下的衰老,往事一幕幕如飞雪般涌现,填不完他千疮百孔的心。

寂寂目光中,一吻惊落,耳畔响起了毛骨悚然的狂笑声。

掩上白布,再回首,张继宝的眸子愈发凄厉,声音沙哑冷酷,犹如含了无数冰锥。“现在,证据可足?”

“足!证据很足啊!”风人们纷纷高高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他们对此十分满意。紧接着,主心骨微微一咳嗽,淡淡地抬了抬眸,“证据是足了!但爷还不满足呀!大家恐怕还没看够吧?”

“证据已足,你没有理由再追究与我!真正逃狱的人是他!”张继宝申辩,同时朝嫌疑犯一号睥了一眼。

“哈哈哈……理由?爷想追究一个奴的过错,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理由

,而是心情啊!哈哈哈……”

“你”风人的话彻底将他逼入深渊,他怎么能相信风人的话呢?他们就是一群毫无良知的野兽,他怎么能和畜牲辩法理呢?“呵呵,若不是因为你们这群狼人今日强行占道,封锁城门,我母亲又怎会错过探亲的时间!若不是你们!她又怎会落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惨死于雪中!”

这些话,他早就明白,只可惜怪他太卑微,最初说不出口。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可笑,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张继宝起身撕声怒吼了一声,提起千斤重的拳头鬼怪般恶狠狠地朝风人砸去。

谁知,刚跑了几步,却被风人一脚踹倒在地,激起一片飞雪。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面色暗了下来,风人冷哼了一声,忽然一步步朝那具尸体走去。

众人惊回首,簌簌飞雪之中,风人尖锐的弯刀早已举过头顶,斩不断飞雪,最后凌空而落。那饿狼般硕大的身形在一片黑白交织的背景中模糊,目所能及,是一个枯木桩似的东西幽地从雪地上飞起,转瞬又砸落在地,最后沿着斑驳的血迹一直滚到了白饵的脚下。

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

“啊”那人头仿佛是一包火药,吓得众人连连扑退。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人的尖叫声中,成群的人儿落荒而逃。

白饵倒在地上,无声凝望着,手心的雪块被她抓得紧紧的,最后连同那心一般,彻底落空,徒留刺骨之寒。那鬓发如雪的头颅,在她琉璃般的瞳孔里不断放大,登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命运的喉咙,让她开始喘不过气来!

须臾,一坨半红半黑的粘稠液体夹杂着一丝一丝的浆液,从雪地上流了出来,发出极其腥臭的味道。黯然的容颜半掩,白饵狂拧过头,连连作呕。

眼泪不禁滑了下来,眼前的这一幕不由让人坠入各种血腥的回忆中去。

“我要杀了你们”

亲睹那半截鲜血横流的尸体后,狰狞的眼中翻起了嗜血的渴望,张继宝嘶吼着从雪中爬起,发疯似的抢过风人刀鞘中的弯刀,一时间人兽不分,一个劲地乱砍乱咬,苍白的雪色将他鲜血淋漓的脸庞衬得无比凄清。

茫茫雪野中,仿佛有一具丧尸在吃人。风人吓得连连退却,场面因此变得一度混乱。

漆黑的雪地上一时间人群如洪水般汹涌,各种光影交错不断,这一幕幕看得白饵几近麻木。

江沉吟不见了,李愚究竟在哪?将离今夜能否归来?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心中疯狂质问,神经几近崩溃,白饵咬着双唇连连摇头,眼中满是绝望,她从雪中爬了起来,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去找他们,她要去找他们!

寒风习习,血腥味弥漫开来。纷乱的人群中,一具中等年纪的男尸面目扑地,一寸寸陷入厚厚的雪中。旁边那盏被风撩拨的天灯,早已被踩得破碎不堪。

靠着夜空中天灯的指引,掀开被风吹断的密密枝条,倚着一棵枯木,漠沧无痕寻入了一片宽阔的青坡。

“快跑啊!”

“救命啊!”

被几个失魂落魄的囚奴撞了一个踉跄,漠沧无痕总觉得这形势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伸手拦住了一个逃窜的囚奴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第068章 路迢迢,唱惊世长歌

“尸尸尸变!尸变啊!”那囚奴来不及解释,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望着青坡之上密集的人群,漠沧无痕忽然隐隐不安。根据写有字迹的天灯飘来的方向,他可以确定,白饵此刻应该就在附近。

时间紧,不容思忖,漠沧无痕往人群中寻去。

“白饵”视野之下,人头攒动,众里寻她千百度,却频频无果。

囚奴手脚皆被铐链束缚着,燃灯之地虽大,但他们并不能跑多远,所有的出口皆被风人看守着,生乱后,看守囚奴的士兵成群结队地赶来压制骚乱,所以,原本人群拥挤的青坡,此刻,更加拥挤。

尖叫声和训斥声登时此起彼伏,融在风雪里,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曲子,听得来不由让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白饵小小的身子,犹如一张片薄薄的花瓣,镶嵌在人群之中,目所能及,面目不识,她,望眼欲穿,却始终寻不到,他眉下的注目。

“白饵”

风动花枝,暗香无人嗅。

茫茫人海里,她和他,亦如两叶背向而行的小舟,被人流冲散,然后各自远去,再无交集,所有的痴痴前往,只是一场注定不会相逢的离别。

“白饵”

他不依不舍,始终在寻找,停停走走,再回首,枉回首,又回首,难回首。

困顿流连之中,他长眉一蹙,猛生一计。沉吟片刻后,不再思量,只身推开人群一个劲冲上高地。

高地之上,花枝轻扬,霜雪负荷,红花细蕊,极尽芬芳,云丝在漂移,人影愈加散乱。

他从怀中取出小心珍藏的羌笛,提指间,耳边扣起许多回响……

“你善管弦?”

“管弦并不是我最擅长的东西,我最擅长的是唱歌,我会各种各样的曲子,从古至今,信手拈来……”

“你呢?你平时善于……或是有什么喜好?”

……

眼下人海茫茫,他款款吹奏,却只待一人。

那雪夜的笛声,来自敞开的心扉,悠扬飘荡,延绵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想与牵念,缓缓地飞升。

他不禁心念:那夜所说之事,我还记得,你呢?

……

“我,我倒是只会拾人牙慧,吟些古今词句,偶尔玩弄玩弄笛子,权当附庸风雅罢了。”

“如此甚好,我倒是很愿意和你附庸风雅,下回,等你有了笛子,你可要在我眼前好好露一手,有乐相伴,哪怕夜夜清歌到天明,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此刻我还真想高歌一曲,很多心事演奏出来,大抵就能好受些。”

所有的等待不会被辜负似的,终于有了回音!

远处,有浮屠宫传来的钟鼓之音,再远处,有朱雀街传来的繁弦急管,丝丝缕缕中,她听到了!她真的听到了!

……

“若是他日有机会,我定陪你奏上一曲,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焚琴煮鹤,坏了你的歌声。”

“你放心,你若敢奏,我便敢唱。我等着你说的那一天!”

频频回首,每一个刹那,便会在不经意间,陷入那夜的回忆中去。

是他?真的是他吗?

优美典雅的笛声在

耳边萦绕,仿佛在眼前平铺了一幅幅写意的画面。

人声鼎沸中,她尽力埋头推开阻挡的人群,那笛声愈来愈近,演奏之人的轮廓亦越来越清晰,她立于青坡之下,抬眼深深地望去,迫不及待地确认是否是他。

只见他褴褛衣衫依旧,凌乱青丝依旧,清澈的眼眸,专注于羌笛之上,没有一丝涟漪。

是他!

那一刻,风动花枝,她眸光似水,不禁浅笑,只觉得花香扑鼻。

她知道,所有的等待真的有了回响,那夜的话,他还记得!

眸中恰有一颗星子闪动,一流冷涧倾泻一片忧愁的平静,激起了不可名状波涌……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面对混乱,风人终是拔出了弯刀,谁又曾想,这喧嚣之中,忽然传来婉转之音,那弯刀刚举过头顶,便下意识的停住了…

因逃窜坠地的囚奴倒在雪地中,闻声,不禁抬眸,原本绝望的眸子忽然泛起了点点光泽…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不知何时起风,青坡之上的梅花一如笛声缓缓飘散。

藏匿于草丛中痴睡的人,眨了眨载着冰晶的长睫,不禁循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他玉立于青坡之上纵情演奏,她隐在人群中轻轻吟唱。

风起之时,四目相对,心上繁花初绽,细腻轻香悄然漫上心扉。

物是人非,他,终是不负此约。

风雪兼程,她,终是不负等待。

风中,他与她相视而笑。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她曾以为,相逢长谈是世间最美的际遇,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相逢不必言语。

他曾以为,重逢深拥是不由自主的欢喜,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重逢不必深拥。

万语千言、山长水阔,已在曲中,大抵如此。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乐音百转回肠,漾起千层涟漪,悠扬的曲子如泣如诉,婉转成海水的曲线。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渐渐,众人慌乱的心似乎安定下来,他们循着歌声点点靠近,利器被收回鞘中,眉眼里皆是春意盎然。

很快,白饵便被人群点点包围。凄美的月光下,花瓣同她三千青丝一样,被风扬起,灯火阑珊之处,蝴蝶飞来了,低吟浅唱之时,浅笑的眸子惊喜地凝望着那绝美的莹光,她轻轻扬指。

令她惊奇的是,那蝴蝶竟在她指间翩翩萦绕!

心潮暗涌,她不禁嫣然一笑,踩着松软的雪地,伴着那美丽的蝴蝶,悠然起舞。

人群中,有暮雪曳杖的白发老人,眼前的片片光景,让他想起了秦淮河畔初春时的场景,他双眼灿灿,不禁潸然泪下。“飞雪逝,年岁尽,家国灭,故人辞,嗟叹将晚!嗟叹将晚啊!”

笛声阵阵催东风,莺歌款款飞落花。

被动人的画面吸引,团聚过来的囚奴越来越多,连绵不绝的飞雪拉开了清丽的帷幕,浩瀚苍穹天灯翩飞,碧波湖水倒映皎皎明月,皆幻化成画面中奇佳的点缀,一时间,连绵的青坡竟

成了一座纵情声色的水榭歌台。

其上,陌上公子人如玉,美人如花隔云端。

“白饵,我们终于见面了!一别三日,为何春秋那般长?”隔着片片落花,漠沧无痕深深凝望,心中痴念。

三千青丝,在风中起起落落,一如歌声抑扬顿挫,错落出无尽优雅。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暗暗欢喜:“终是重逢!”

笛声缓缓落下,她一舞倾城,众人的目光早已呆滞。

然而,今夜的聚龙城就像一只沉寂了千年的魔兽,从钟鼓骤响的那一刻起,便彻底苏醒。

饥肠辘辘之时,它嗅过赤云殿的血腥;瑟瑟发抖之时,它染指太子楼的熊熊火焰;闷闷不乐之时,它也要去听听这惊世长歌、看看这倾城之舞。

阴风怒嚎,弥天大雪似惊涛骇浪,从聚龙城的西北边,一路烧杀抢掠席卷而来,一个兰花绕指的时间内,便将整个青坡围的水泄不通!

乌云盖顶,月坠深渊。

当所有人还沉浸在各种余音之中时,青坡之乱,早已惊动了亡奴囹圄首要负责人。远处,斯巴甲将军麾下第三十二团团长破西风手持长戟,领着成群结队的风人,正怒气冲冲地往青坡赶来。

“将今夜所有逃狱、闹事的囚奴,通通抓捕,严惩不贷!”

一声长令,撕破了所有凄清。众人纷纷从沉醉中醒来,风人旋即拔刀,奉命逮捕,凌凌的刀光,狰狞的面目,引得囚奴们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冷气后,便蛇鼠蚊蝇般疯狂飞蹿,无不在为自己的性命奔波。

立于骚乱的人群中,白饵猛然回首,不禁对上了破西风犀利的眼神,稍稍安定的心,忽然被波涛汹涌的洪水一口吞没。本想急急避开这等意外,谁知,经亡奴囹圄一事后,那破西风似乎记住了她的容貌,只是一眼,便引得他久久迟疑。

“捉住唱歌的女囚!”

闻声,心中犹如猛浪击石,余光里,目光如利箭般纷纷投射而来,白饵忽然觉得,所有矛头皆在此刻齐齐指向了自己。

正当迷惘之际,冰冷的手心忽然有了一抹热烈的温度。

“跟我走!”

轻回首,白饵跟着李愚没了一片人海,成功躲开了破西风死锁的视线。

不知为何,明明是搏命的时刻,她的脑子却是一片茫然,没有对策,没有惊慌,也没有顾虑。

原本,自秦淮生变,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度日,这些天,她的心思越来越重,城府越来越深,甚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在五指与他相扣的那一刻,她真的觉得好轻松,就像跨越了千山万水,再回眸的那一刻,她看见所有苍云和雾霭点点散去,明月当空,照亮了无边的黑暗,也照亮了她无处安放的玲珑心。

“抓住歌女”

耳畔夺命的声音声声催紧,漠沧无痕将她的手越攥越紧,他怕她的手会在某一刻,悄然脱离他的掌心,他怕她就此淹没在一片人海里,他怕他从此因寻无果,他怕刚重逢就要分别,他,不想放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李愚!

沿着曲折连绵的青坡,二人一路逃亡。本想着闯入林荫深处,便可掩盖踪迹,谁知,行了片刻,一堵爬满青苔的高高宫墙,彻底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一回,他们是彻底的山穷水尽了!

第069章 相拥最暖寒时

“将军有令,全面搜查,务必要将所有逃逸的囚奴一一抓回囹圄!”

空灵的声音使二人心中一惊,行走在这错综复杂的林草地中,白饵摔了一个踉跄,随着李愚意外扑入一丛茂密的芦草之中。

心思飞旋,她双眼紧闭差点失控地叫出声来,本以为会摔得奇惨无比,未曾想,却巨细无遗地扑在了李愚身上!

睁眼那一刻,所有的惊慌与无措,皆被他臂膀的宽阔和胸脯的温暖一一击溃。抬眼之时,所有美好的轮廓在她眉眼里刻画得如痴如醉。

落定,他面色安然,温润的目光寂寂一笑,诉说着无尽的安稳。

风动芦苇,惹半空飞絮,这一刻,草木皆兵!

逼近,他怀抱着她的脑袋,将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生死一瞬,他已做好了殊死抵抗的准备。

贴身的距离,她急促的呼吸与他缠绵交织着,刀光剑影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足以听见他起起落落的心跳声。

幸运的是,宫墙的逼仄制造出了无路可退的假象,风人怀疑的心思因此淡了不少。巡视的目光一转,最后落在林草深处衍生出来的一条小道上,紧了紧手中的弯刀,眼神一定:“追!”

听见风人脚步渐远,白饵这才松了一口气,倚着林草从李愚身上爬了起,不知不觉,她冰冷的身子竟暖和了!

背着浩瀚的夜空逆光站着的白饵,俯着身子急急朝李愚伸出手,轻声呢喃:“你没事吧?”

几缕青丝滑落肩膀,在风中轻舞。此时的她,一如她月下起舞的样子,美丽动人。

良久,看着李愚怔怔的样子,白饵脸上晕出的红霞再也藏不住了,她敛着脸轻轻一笑:“狼人,暂时走了…”

回过神,李愚执着她的玉手,从芦草地上起身。

透过芦苇丛的罅隙,警惕的眼神窥探着周遭的一切,白饵回过头急道:“青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狼人很快就会折回来,我们快走!”

凝视着她亮丽的眸子,他坚定地点点头,拉着她冰凉的手再次踏上渡劫之路。

拨开密密芦苇,穿梭于一片飞絮之中,斑驳飞絮和苍白雪片,溶在一片浓墨重彩的夜色中,无尽交织着,渐渐迷乱着二人的双眼。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前行,仿佛永远不会与安定有任何瓜葛。

路行一半,她忽然止住,眸色暗了下去……

“怎么了?”他蓦然回首,问道。

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她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我们分开跑!”

情况不容他疑问,她松开了手,紧接着解释,誓要让他信服、也要让他安全:“狼人要抓的闹事者是我,我才是他们的目标!你快走”

“羌笛是我奏的,我也是闹事者!他们要是真敢抓人,那就抓我好了!”

不再解释,于微凉的夜色中,他再次拉起她的手,踩出一条康庄大道,步步清风,宛若蹁跹的蝴蝶,飞向前方。

垂眸,她小心翼翼,当心着飞快的步子;浅望,她含情脉脉,窥见他回头之时眉间的桀骜……

错综复杂的地形和岌岌可危的态势,于他们来讲,是极

为不利的。一个是从未步入黎桑的异国人,一个是从未涉足宫廷的弱女子,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大大小小的荒径与甬道,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未知,都是冒险。

何况,眼下风雪泼天,再这么逃下去,断然不行。

困顿之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你纠结于选哪条路时,你要记得来时的路,是最好的路!”

这句话,他记了十多年,亦用了十多年。如今,面临这样的难题,他忽然有了答案。

一次次逃过狼人的视线,二人最终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雕龙画凤的飞檐之下,一帘雪幕映出了鎏金四字阳春宫。

冲上台阶,取了附近的一块石头,李愚猛地将那锈迹斑斑的锁链砸断。“这座宫殿是我在来的时候发现的,它应该废弃了很多年。”

“这里的地形这么复杂,你竟然还记得来时的路!”听此,通红的脸上满是惊讶之色,她一边转着身子巡视着周围的动向,一边踩着碎步不停揉搓着冻僵的小手。

“嚓!”伴着锁链断裂声,两扇大门轻悠悠地开了。

他拾起锁链,将之与石头抛入一片枯草之中。“我的记忆其实特别差,我压根就不知道具体的路线,情况紧急,由不得多想,我也就乱窜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这里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我过来。”

一边解释,一边推开了门,然后迫不及待回头,引手唤白饵。谁知,白饵竟像个霜打的茄子,呆立在原地,脸上满是诧异之色。

李愚不禁一闷,挥挥手朝她道:“我形容的很吓人吗?”

她轻轻点头,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

“别怕,有我在。”

李愚笑着回道,然后领着白饵入了宫殿。

掩上门后,轻轻划开火折子,整个阴暗的宫殿骤然有了些许光亮。

白饵蜷缩着冰冷的身子观察着这个令人她有些害怕的地方。一重重被金钩束着的素净帘幕,在一半光亮一半黑暗的气氛笼罩下,无不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重重帘幕一直引入到内殿,内殿正心摆着一方蒙尘的榻子,右侧,一个大书架子占满了整面墙。旁边放着一张桌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和烛台,还有一个虚锁的大箱子。

“这里相对隐蔽,狼人一时半会应该寻不到此处,外面风雪正盛,我们就在这先避避吧,等外面的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将门深锁后的李愚,高举起火折子,朝白饵走去,只见,帘幕旁,微弱的火光将她离离疏影影照得极为萧条,看着她冻得颤抖的样子,他心中委实不安,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温暖:“这里虽然已经废弃了,但里面的陈设却一如往常,我们仔细找找,说不定可以找到避寒取暖的物什。”

白饵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开始同他一起摸索起来。转了一圈,眼神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大箱子上,白饵不免有些奇怪这个大箱子的材质应该是上好的木材,其上亦有精心雕刻的花纹,或山水鸟兽,或祥云逐月,那把未阖的玲珑小锁外表还镶着金,然而,如此贵重之物却是虚锁,似乎是经常有人打开去看。

好奇心使然,白饵取

下小锁,轻轻启封,发现里面有一件极其鲜艳的嫁衣,其上还安置着两卷画轴。白饵俯身将画轴拾起,视线旋即落在嫁衣之上。仔细一看,立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嫁衣上绣着的金丝凤凰,展翅欲飞,这精巧的针法和华美的图案,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她随意地搁下两卷画轴,兴致斐然地捧起那件光彩夺目的嫁衣。

“白饵,你看这是什么!”

窃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悠然的遐想,她笑颜盈盈地回头,只见李愚手中正捧着若干个红色的物什,仔细一看:“是蜡烛!”

寻得蜡烛,仿佛如获珍宝,李愚笑着道:“有了它,这里就不会那么黑暗、冰冷了。”

“可是,若是我们将蜡烛点燃,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白饵咬着唇,话中颇是无奈与不甘。

貌似是这么回事,不过他沉吟了片刻,眼神在附近晃荡了一圈,忽然朝白饵摇摇头:“无妨!”

白饵不解,只见李愚半屈着身子,将蜡烛置于地面,然而起身走到帘幕旁,落下金钩,将重重帘幕一一拉起,看到这,她不禁嫣然一笑:“还是你有办法!”

李愚一边兴致勃勃地忙活着,一边谦虚地解释道:“大概是和你待久了,脑子忽然灵光起来了。未见你时,我真是被自己蠢哭了!”

听到他这般虎头虎脑地自嘲,白饵更加忍俊不禁:“你何出此言?”

“我我我就是一个路痴,今夜一出囹圄,便入步迷障,先是掉队,然后又是失了方向,若不是靠着那些写有字的天灯,我可能已经困在某个沟壑里出不来了。”李愚自怨自艾着,脸上挤出一抹尬笑。

“噗!今夜本就是多事之夜,城中纷乱不止,偌大的囹圄,寻人实在是不易。灯上留言之法,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竟不知,你真的注意到了!”李愚一提起此事,白饵便觉得分外惊讶。

灰溜溜地埋下头自责道:“如此巧妙的办法,也就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罢,转过头,继续将帘幕拉起。

“你不要自责,最后若不是因为你奏的羌笛,今夜我可能再也寻不到你了。”白饵安慰道,语气悠地淡了下来。他不知,在她最无助和最绝望的时候,是他的羌笛,给她带去了希望,是他的款款笛声,让她无处安放的心有了着落。让她最为感动的是,他居然还记得初遇时的约定,他说过,若等他有了笛子,他日定与她奏上一曲,不曾想,这个约定最后竟在众人的瞩目中践行了。

现在回想起方才在雪夜浅唱起舞的画面,心中仿佛已经暗藏了一整个春天,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从她六岁作歌女起,相同的画面每天都在水榭歌台演绎着,而自己就像一只笼中雀得不到自由。对她来说,雪夜下的她,虽然带着脚铐,但她却无比自在,一切皆因他纵情演绎的笛声。

思及此处,她才恍然大悟:“李愚你就是个大骗子!”

话锋突转,不免让他心头一惊,莫非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李愚怔了怔,手中帘幕一角被他越抓越紧,他心弦紧绷,轻侧着脑袋,始终不敢回头,良久,才斟酌着问:“我何时骗你了?”

第070章 难掩少女心思

“当初问你擅长什么,你只道是只会随意玩弄玩弄笛子,今夜来看,你哪里是随意玩弄?方才你的演奏,真的震撼到我了!”白饵撇了撇嘴,李愚的过分谦虚令她十分不悦。

谁知,那满脸的怒气,转瞬却被她嘴角那抹情不自禁露出的弧度给击溃,实在不知,她是在责怪他的欺骗,还是换着法夸赞他。

不过,听到这个回答,他的心算是彻底安定了。他轻轻一笑,偷偷瞥了她一眼,有点做贼心虚:“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管弦,大抵如此。”

和李愚到今天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可是听他说完这句话,白饵的心里一时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或许,她终于遇到了那个能够真正读懂她的人。

重重帘幕被一一拉上,李愚不紧不慢地将蜡烛摆在几处暗角,并一一点燃,不一会儿,偌大的宫殿忽然变成了一方渺小的天地,寒风吹不进来,火光泄不出去,所有的温暖仿佛只为二人而生。

点燃最后一块蜡烛后,转过身,面对着白饵,李愚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笑意。

四周渐渐亮了起来,火红的烛火照亮了她手中那件鲜红的嫁衣,通红的脸庞此刻被映衬得光彩动人。

“白饵,你拿的是什么?”注意到白饵的不寻常,李愚好奇地走近看向她手中的嫁衣。“好美的嫁衣!”

听见李愚的惊叹,白饵凝视着手中的嫁衣,莹莹眸子好似雨后初晴的湖水,水光潋滟,时光静好。

看着她动人的神情,不禁细想:披上嫁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眼中一亮,忽然急道:“夜深了,空气越来越冷了,快把它披上吧!以免受凉。”

“它?”白饵忽然抬眸朝李愚指了指手中的嫁衣,脸上满是诧异之色,见李愚认真地点了点头后,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长睫遮住了她眼中的渴望。“这恐怕不妥吧,人们都说,穿上嫁衣就意味着嫁为人妻,从此以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

说着说着,她不禁侧过身去,手心里的珍宝被她紧紧贴入怀中。思来想去后,吞吐出几字:“我我觉得不妥。”声音甚是细腻。

她一次次说不妥,绵绵几句中却尽是对锦瑟和鸣的美好憧憬与希冀,看着白饵逃避的视线,李愚暗自摇摇头,眼中不禁浮出一丝笑意:“人们,还说过天之大,地之大,食饱衣暖才为大,你只是取个暖而已,又何来那么多顾虑呢?莫非,莫非”

李愚捏了捏下巴狐疑着,见她越发不淡定了,即刻不假思索地连声戳破:“莫非今夜你想做新娘子!”

“李愚你在胡说什么呀!”听他这般唐突的言语,她心头猛然一惊,不可名状的情愫忽然在她心头萦绕,她极力排斥,却挥之不去。

这番猜测,不知不觉让他又联想到了什么。他急忙摇头托着她狭小的臂膀,正对着她那好似施了粉黛的脸庞,惊奇道:“你试想,若你是今夜的新娘子,那么这嫁衣不正好遂了你的愿顺理成章地披上么?”

“什么时候连你也开始学会取笑我了?”白饵撇撇嘴,只觉得双耳极为滚烫,忙不迭一字一句解释道:“我最大的顾虑是这嫁衣的主人。你且想想,这里虽看起来荒废了许多年,但殿内的摆设和主人平日用的东西悉数未变,很明显,封殿之前,有人刻意将这里原模原样地保留了下来,我猜,这个人应该经常来这里怀念宫殿的主人。”

看着她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李愚也开始安静下来听她细细讲着。“可这与嫁衣有何关系?”

“这说明宫殿

的主人对这个人很重要呀!正所谓爱屋及乌,这嫁衣自然不例外。而且,我猜,这件嫁衣对这个宫殿的主人来讲,也有别样的意义吧!”白饵低下头,轻轻触摸着图案上的一针一线,语气也变得低沉缓慢。

听她一番言语,他不禁联想到第一次与这个宫殿相遇时的画面,不知为何,当时的感觉与此时的感觉是那么的相似。

李愚怔了怔,忽然抬起头,脸上又是一副居戚戚不可理解的样子:“它再重要,如今也是旧物了,与其丢弃在此等它长满虱子,倒不如靠你来发挥它最后的价值。而且我觉得你说的那个人和宫殿的主人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我相信他们会应允我们的。所以,你莫要再顾虑,赶快披上吧!”

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披上嫁衣的样子,李愚趁机从她手中取过那件嫁衣,冗长的臂膀轻轻一挥,在白饵慌乱的目光中,那件美得不可方物的嫁衣在空中划开了一道惊艳的弧度,其上,那只被朵朵祥云簇拥着的金色凤凰,张开了凤翼,仿佛要腾空而起,引得一阵清风轻拂而过。

伴着几根活色多姿的凤尾在他浅笑的眼中缓缓飘过,他牵起她的手,长眉微皱,矫健的身形见势一转,她轻飘飘的身子也同他一同旋转,最后,那飘摇而落的嫁衣,竟完美地落在了她冷冰冰的身上。

那一瞬,受宠若惊的她,宛若偶然驻足留恋世间的窈窕灵凤。

青丝如瀑,明眸似水,润泽的唇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嫁衣如火烧云霞,将纤细的她温暖地包裹,明媚却又娇弱,仿佛一朵清水芙蓉,落在他的眼里,瞳眸久久凝视着。

原来,披上嫁衣的她,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想要保护一个女人的冲动。此刻,他多么想揽她入怀。

当漫天的嫣红落下,白饵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他熠熠的眸光中尽是柔情。

绰约的红烛灯火映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分外迷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傲然气质,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和依赖。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眼前之人,和她认识的李愚判若两人。

两个人拉着彼此的一只手,踮着光滑的地板静静地转着,纤纤玉指在半空中轻扬,仿佛要起舞。

心蓦然慌乱起来,白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呆呆立在原地,然后渐渐松开了手,瞳孔忽地缩了一缩。

被她的异样惊醒,李愚终于回过神来。黑眸旋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淡问道:“这嫁衣,可合身?”

听他轻轻呢喃,心思更加飘渺不定,她不禁点了点头,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可操控的狂乱。

李愚扫了扫周身,眼神定了定,然后回头朝白饵浅笑道:“你等我一会儿。”

困惑的眸子随着他的身影转了过去,只见李愚取了近身的一盏烛火,只手掀开帘子弓着身子往内殿深处走去了。

不知其意,白饵回过头对着那一帘悠长的孤影,自顾自的注视着,整颗心一如那影影绰绰的灯火错乱着,她捂着脸舒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冰冷的脸庞早已一片滚烫,完全不知,究竟是第一次披上嫁衣的激动感在作祟,还是方才与他执手对望时内心产生的紧张感在作祟。

一边理好衣服一边陷入一片迷惘的遐思中去,不知不觉,她的嘴边流露一抹甜蜜的笑。

“看!”帘幕落下,李愚从内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面圆圆的铜镜。

听到他的声音,白饵笑着迎上去,轻轻凝眸:“铜镜!”

不知何时,只是一字,便在不经意间叩动了她涩涩的心弦。

见她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他心中窃喜万分,捧着流光溢彩的铜镜一路神采奕奕地走到白饵身边,眼里眉梢仿佛也染上了淡淡流光。

矜持的套索,好像再也束缚不住她了,白饵开始兴奋起来,她早就想知道自己穿上嫁衣会是什么样子。

从小到大她在街坊邻里见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婚礼,亦亲睹过新娘子脸上洋溢的幸福,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三姐白苓为此还在好几个夜里辗转反侧,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对嫁衣有着无限的憧憬。

而这一次,李愚仿佛读懂了自己的少女心思,一次次,在不经意间,帮她实现那些她从来都只敢在无人之时幻想的梦。

轻轻抬眸,又见李愚将那面镶金的铜镜高高举在半空之中,那昏黄的镜面,登时折射出一道温暖的光芒,照出了她莞尔的面庞。

凝望着那面铜镜,她情不自禁轻触着自己的脸,盈盈眸光之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感动,一切仿佛是一场美丽的错觉,镜中仙子般的自己和玉立一旁的他,相依一旁,定格出了一幅不真切的画面,缥缈的情愫一时间竟跋山涉水汇至心尖

面对着那副倾城的容貌,李愚蓦然怔住了,能博得她倾城一笑,仿佛从此成了他余生的信仰。

“你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美的新娘子!”

听到他啧啧称赞声,她早已心花怒放。不过,母亲曾告诉她,女孩子得懂得矜持、学会谦逊,这话,她可不敢忘,便抬抬眼,掩唇浅笑道:“佛靠金装,马靠鞍。何况,这光线太暗,你看到的都不够真切,都是假象,对!都是假象!”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话,不禁在他脑海中轻轻跳了出来。见她这副恃宠而骄的样子,李愚挑了挑眉,忽然落下高举的铜镜,朝她走近,冷不防提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揶揄:“这回还是假象吗?”

“李愚,你竟敢捉弄与我!”

一边闪躲一边埋怨着,竟敢在她头上动土?白饵自然不肯示弱,提着长裙,毫不畏惧地给予反击。所谓的矜持,碎了一地。

见她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便任由她放肆,李愚只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那及地的长裙一时间竟成了羁绊,将她禁锢在三寸之地。一个自小就生养在宫外的小姑娘,哪里驾驭得了这种以约束宫廷女人为设计理念的服饰?若非是长期在宫廷之中习那步步生莲的步态走法,此刻想要迈开腿,那注定是一种艰难!

更何况,躁动不已的她,此刻全然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铐链。诸多无奈下,白饵一不小心便被自己绊了一脚,紧接着便炸起一阵惊叫声。

又是一个回旋,她纤纤细腰竟完美地被他揽入宽阔的臂膀之中。一切来得竟是这般及时,他,仿佛能够预知一切。

“还是安分点好。”他轻声呢喃,垂视中,她睁开了慌乱的眼。

再一次如此近的距离与他对视,她居然情不自禁地笑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贪恋上了他眸子里的寸寸柔情,只一眼,她小小的少女心,便自甘沉沦。

像个知错的孩子般,她灿了灿眼,抱着他坚实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埋着头自顾自的整理身上的嫁衣,像是在掩饰什么。

李愚抬了抬眼,扫了扫台阶上头的一方睡榻,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白饵,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掌心,并抬眼示意着那方睡榻。

这番举动,彻底把白饵整蒙了。困惑之际,只见他一个劲的挑眉,总觉得越看他越怪,这不由让她想到了一个龌龊的答案!

“你你想干什么?”

第071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三)

见她一片云里雾里,李愚皱着眉头,双眼轻眯,慢慢凑近她的脸庞,这咫尺的距离,仿佛猛虎盯着初生的牛犊,逼得白饵下意识做出了自卫的动作。

“”

悠悠的眼神视而不语,仿佛能将她此刻的各种心思看穿,须臾,那对湛蓝色的眸子不禁浮出一丝冷笑。“黑夜那么漫长,你该不会想在这站一晚上吧?”

说着,便朝前方望了望。只见那睡榻之下,一袭贴地红绸从两级台阶之上蜿蜒而下,一直铺展到二人的脚下,在红烛的映衬下,愈加神圣庄严。

李愚回过神,正了正身子,再次伸出掌心,温柔的提醒,就像一杯甘甜的美酒,其中还掺着一味毒药,唤作威胁:“不想再摔一次跤,就乖乖抓紧我的手,我可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接住你。”

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恼羞成怒的白饵差点被自己蠢哭,她咬咬唇,将头拧到一边,暗自冷哼了一声,诸多无奈下,最后还是选择臣服于他。

李愚抬抬眼,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将手交到自己厚实的掌心,这才收起笑意,然后轻咳了一声,与她执手依依,转身往上头的睡榻望去,与生俱来的君子之范,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白饵也就笑笑不说话,可那心中,却又在不停揣度李愚方才之言。不得不说,“每一次”这种字眼,在扎在心的同时,也将她的思绪瞬间拉回了那些一度尴尬的画面感情这是在刻意提醒她呀?!

“那么难的《古相思曲》,你竟能一字不误地唱出来,看来你不仅是歌女,还是一位才女!”

一边妄自菲薄一边不断揣度之际,悠然听见他这番夸赞,白饵不禁扬扬眉,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淡淡回道:“那是自然!”

“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我的看家本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我的致富锦囊,诗词格律三百篇,亦涉猎匪浅!区区一首《古相思曲》自然是信手拈来!”

扬起头,她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不知不觉中,那些被谦逊压制而不可说的话,竟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大胆吐露。

“哦?”听她这番言语,李愚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波澜,缓缓的步子行云流水般行进着,忽然在两级台阶前停驻了。“你自诩才女,但有一首诗,你一定不详。”

这是挑衅吗?白饵很是不甘,急急对上他质疑的眼神,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你且说说看!”

“那好,我出上句,你接下句,每上一阶,便作一回。除此之外,还得声情并茂地说出来,如何?”他不徐不疾,层层铺设。

“正合我意!”她不卑不亢,成竹在胸。

执手依依,与她共同迈上第一级,他眸色深沉,恰巧对上她灿灿双眼,那一刻仿佛窥见花开。

“死生契阔,”他含情脉脉念,叹只叹相见恨晚。

“与子成说。”她信誓旦旦接,只觉得游刃有余。

他眉目如画,从此情根深种,再念:“执子之手,”

她浅笑安然,一切志在必得,回道:“与子偕老。”

话音刚落,仿佛有片片花瓣,落在二人初澈的心扉,激起圈圈涟漪。

执手相看之时,执子之手,与

子偕老,这话,不禁在二人心弦上叩起声声回响。

凝望,他眉眼里满是深情;垂眸,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感动,白饵心中的小鹿彻底迷了路,疯狂乱窜。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她早该猜到的,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选择甘之如饴吧!

此刻,她本应该假装站在他面前,继续夸夸其谈她的优秀,假装关乎他的计谋,她从未在意,可是当她鼓足任性、再次抬眸之时,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他不禁低眉笑了笑,不经意间,再次回望与她携手走过的路时,仿佛已经与她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轻轻念,回过头再看她,只觉得那如火的嫁衣与她相配,真是绝美。“此刻你固然记得这些话,但你能保证一辈子都记得吗?”

“天崩地裂了我也能记得。”她仰着脸,孩子似的,笑着朝他回答道,语气里夹杂着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李愚笑着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黯然,随后将她扶到卧榻上,小心嘱咐:“你在榻上好生坐着,我去寻些吃食。”

“这里都荒废这么多年了,虫蚁都没有,又怎可能会有吃食?”白饵一边打理着衣裳,一边笑着回道。

他回过头,随口接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话一出口,脑中忽然一片死寂,整个人怔了怔,心中复言: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那你小心些。”白饵自顾自地回道,并未注意到他眼中莫名的呆滞。

待李愚应声而去,白饵的眼神再次落到案上的那个放歪了的大箱子,心中忽然充满敬意,忙不迭准备将之摆正,刚一抬手,旁边的两卷画轴忽然滚到案几边缘,最后轻悄悄滑落至地。

白饵惊讶的眸子,追随而去,只见一卷画轴在地面徐徐展开,画中男子一身戎装,面罩盔甲,手持方天画戟驾着一匹战马,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坚毅冷漠的视线,无情却似有情,让人忍不住想要看清他的全部面面。

潋滟的眸子不经意间,移到另一卷将露未露的画轴上,好奇心使然,她忍不住绕至案前,俯着身子细细提指,将画卷徐徐展开。

寥寥数笔,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便跃然于纸上,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明媚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这个女子太美了,即便白饵是女子,也忍不住怜爱起她的美丽来。尤其是这倾国倾城的容颜之外,嘴角泛起的笑容天真无邪,如同坠落凡间的仙子一般。这女子轻轻回眸,沐浴在一片春和景明之中。

看到这里,白饵不知为何,心中一痛。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无数只虫蚁,在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看去,这幅画竟然没有落款。

“看什么呢?”李愚笑着大步走过来,一见画中描绘的情形,他好奇的神情,骤然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画中的人。

沉迷于画中,并未注意他的出现,她忍不住一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暗自叹了一口气后,一回神,才发现他早已立在那里,一双深沉的眸子,比月色还要孤寂,凝视着画中的女子,仿佛在看一位故人。白饵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小心问道:“这画中之人,

你可认识?”

李愚并未抬眸,好像不愿她看到自己的神情,可是手却不自控地颤抖:“她和一个人长得特别像。”

白饵有些诧异:“她是谁?”

李愚轻轻一笑,将画轴一一卷起:“一位故人。”

“故人安否?”

李愚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平静,可是白饵怎么都无法从他的眼底找到一丝温暖。

耳畔并没有听到他任何的回应,目所能及是他装画、掩盒时忙碌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的背影在这一刹那,变得十分落寞,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忽然爬上心头。

白饵暗自垂眸,不去想这些莫须有的杂念,而是走近他的身边,轻轻问:“你不是去寻吃食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说得对,这里荒废太久,不可能会有吃食的。”他背着身子淡淡道,冰冷的语调融在这微凉的夜色中,仿佛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

理虽如此,可一切哪里逃得过她那颗玲珑心?他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做一件已经认定的事的人。白饵不禁摇摇头,已经想到了答案明明是他离开之时忘记取烛火而半途折回罢了!

盒子早已掩上,李愚的手却久久抚着盒子不肯放下,怔了好久才发现他再也听不见她温婉的声音了,而这个沉寂的宫殿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跳声!

生怕她走远似的,他猛然回头唤着熟悉的名字:“白饵”

“我在。”声音急切地响起。

转过身还能再见到她,李愚有些激动,他提起她的双手,牢牢握在掌心,仿佛找到了一种安稳。

再次环顾这个宫殿之时,执念,一次次,泉流般涌上心头,他忽然问:“每当我抬头看着这个宫殿时,你知道我心中最多的感觉是什么吗?”

站在台阶的上头,同他一样,环视着这个温暖的宫殿,白饵脑海里兀自跳出一个字:“家。”

“对,家!”李愚有些惊讶,她竟能猜出自己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这亦是她心中最多的感受。“这里太特别了,它仿佛就是我的家。”

“家,就像一种牵挂。离家太久,思念是必然的。你说过,你的家就在秦淮,今夜之后,你便可以回去找他们了。”白饵欣慰道。

“不,”李愚孤对着远处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迟疑地摇摇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寻找的人,其实是我的母亲。我和她走散了,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

十八年的心事,在她面前一朝吐露。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悲痛,第一次无忧无虑地得到了释放。

谁能知,悲伤于他,竟也是一种奢侈。

“原来,你要找的人,是你的母亲。”听到他的话,白饵的心仿佛被划了一个口子,原来,他和自己一样,竟是这般孤苦之人。

托着沉重的身体,李愚开始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之上,半晌才开口:“我曾与你许诺,我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想要找到的人,可事实却一次次告诉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她就在这附近,她就在秦淮,她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我,盼着我,去找她,去救她!”

“其实我们都错了。”

第072章 飞雪连天初长夜

她淡淡的声音在身后扬起,李愚不解地望着她,眼前泛起一片雾气。

白饵慢慢坐到他的身边,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即便有一天,我们找到了我们想要找的人,但若是我们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们,他们迟早有一天要与我们分别。而这场苦苦的追寻,到头来只会是一场徒劳!”

低语间,仿佛咽下万种苦楚,全身的血液慢慢沸腾,烧灼着她那早已冻僵了的心。秦淮河畔和囚奴囹圄过往的种种,忽然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现。

“或许我们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何为乱世?我们总是在黑暗中期盼光明,在绝望中等待希望,总是在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孤勇,负隅顽抗,我们总以为忍辱负重,便可以窥见天光,但,不是啊!我们只是活得太过卑微!卑微的人注定会死在敌人的刀下!”

当族人的唇枪舌剑一次次划过同族人的喉头,当狼人的弯刀飞起一颗颗高贵的头颅,万箭,不偏不倚,刺穿了她的心!

“这是一个乱世,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乱世,乱世之中,恶人原来不分种族、不分派别,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足够强大的野心,他们便可以任意主宰杀戮、主宰每一个弱者的生死!”

“这个乱世,注定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白饵斩钉截铁说着,语气中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指了指台阶下那些明明灭灭的烛火,盈盈的眸子忽然带笑地说着:“你看那红烛之心,多像我们的亲人,每当火焰随风轻摆,他们仿佛就在远处朝我们挥手。”

猝然,那眸子一寒,面色变得极其冷寂:“但是啊!他们终究抵不过夜里的寒风,若是它们不能像落地的宫灯那般,有灯罩护着,无论我们如何守着它们,它们总会在某一时刻,被风扑灭,消失殆尽。”

言罢,垂眸之时,一声轻叹从她口中缓缓飘出,说不出如斯的凄清和无奈。

李愚面色沉沉,深邃的目光在她遥指的方向落定,星星点点皆是深不可测。

叹万里江山,无她容身之所!聚九州之铁,难以铸此一恨!

李愚缓缓的闭上眼睛,再睁开之时,已是一片血红!

他紧抿双唇,眉心几乎皱在一起,执念就像决堤的海水无法抑制地袭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安然冷静,眼中的光芒就像一道道闪电与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交织着,嗔视良久。

“你说的对!乱世之中只有强者才能够生存!想要不为鱼肉,那就只有我持刀俎!权利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既然他们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时世无情!”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嘶厉,仿佛饮冰。

李愚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白饵明显地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她扬起眉,不解地望向李愚,可是往日那个不经世事的少年却没再说一个字。

大风呼啸,百草摧折,穿透宫墙罅隙的参天古木,招摇着枝枝叶叶,迎风发出幽咽的声响,好似凄厉鬼哭,来势汹涌的寒风幽地闯入殿中,将四周巨大的帘幕

掀得起起伏伏,小小的天地登时一片云波诡谲,谁也没察觉,几盏明媚的烛火悄然熄灭。

“白饵!余生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李愚突然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沙哑的声音似寒烟般,散不开凄凉。

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她这么一个问题,但再次望向他的眼眸时,白饵知道,他急切的眼神中,正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郑重的答案。

“余生余生我只想替我家哥哥看着秦淮,看着秦淮那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事忽然变得和夜一样深沉,寂寂的宫殿中,她听见窗外那簌簌飞雪卷着凛冽的寒风不断敲击轩窗的声音,她不禁心叹:多么猛烈呀!“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有,那是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生命将息的那一刻?或许,”

“或许明天。相信我,你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他急急断言,仿佛不愿从她口中听到任何关于绝望的假设。答案,他其实早已猜到,他只是想要让她和自己一样坚定,让她和自己一样无惧:“答应我,好好活着,我要你亲眼看着秦淮冰消水溶、草木葳蕤,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得繁华,比昔日还要繁华!”

抿着抽搐的双唇,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潮湿的情绪,灿着一双泪眼,一个劲地朝他点头:“好。”

她总是很喜欢听他说的话,正如,她总是很喜欢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眸,哪怕从此前路滂沱、生死不定,哪怕他的眼底里此刻浸透着冰山的寒冷,她总是愿意去相信他。

看见她眼中万分的笃定,李愚旋即将她揽入怀中,那一刻,心事重重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沧桑的笑容。

其实,他也不敢去赌今夜之后会怎样,他只想有个人能够与他并肩前行,他不敢奢求她能为自己做什么,更不敢奢求她与自己生死与共,他只希望,她能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与他经历的一切。

与他相拥,白饵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冰冷,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他身上所承载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

“对了!我有一件东西要赠与你。”

收起眼中的泪花,她隐着一抹疑问,再次看向他时,清澈的眸子里不禁浮出喜悦,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羌笛。“是那只羌笛!”

“从今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交过羌笛的那一刻,所有的心思仿佛和盘托出。

小心翼翼接过他手中的羌笛,凝视的瞳孔忽然变得万分绮丽,白饵细细观赏着这只好看的笛子,眸色忽然暗了下去。

见到她眼中的迟疑,李愚不禁问:“怎么了?”

“今夜本是你的生辰,我却无物可赠。”她凝视着手中的羌笛,脸上满是自责之色。

李愚笑着摇摇头:“我并不缺什么礼物,”她不知,对他来说,能与她再次重逢,便是他收获的最大的礼物。

望着她眸中不依不舍的迟疑,心中不禁泛起一圈涟漪,凝视良久,他轻轻道:“我只需要你应允我一个请求。”

“好。”白饵凝望着他的眸子,迫切等待他说

出下文。

他缓缓相告:“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请不要与我背离。”

话音一落,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生怕她看穿此刻他瞳孔中隐藏的恐惧似的,须臾,他冰冷的薄唇露出浅浅一笑,仿佛明月浮出云端,勾起一片皎洁。

见他说得这般艰难,她还当是多难的事情呢?等待他说出下文的过程中,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坏的结果便是,让她为他而死。可没想到,他的请求却是诸多戏文中屡见不鲜的一句话。为此,她不禁轻轻一笑,恰巧对上他难得的笑容。

“我答应你!无论将来发生何事,只要你李愚不弃我,我白饵绝对不会背弃你!”她仰着头,笑语盈盈,痴痴笃定。

二人这一笑,彻底将这**霏霏的天地,一寸寸拉向明媚。

偌大阳春宫,在重重帘幕的遮掩下,仿佛与世隔绝。它忽然变得很安静,万事万物开始走向沉寂,唯有窗外的飞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

他一直以为,雪落无声,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雪落下是有声音的,他听见,在这层层飞雪之外,炽云殿中已是云波诡谲;他听见,在这层层飞雪之中,聚龙城早已暗潮涌动;他听见,朱雀街中的承汉宸兮楼,在雪夜之下,寂寂燃烧。飞雪扑不尽,亦掩盖不了丑陋的真相!

他还听见,通往东宫的那条长廊上,那里九曲回环,华灯彩照,清风翻腾起一片云海,可他却偏偏听见歇斯底里的不解!刀穿肺腑的凛冽!他听见字字见血的决绝!

雪落下的声音,原来真的听得见!

他缓缓阖上沉沉的眼眶,两道紧锁的冷眉,仿佛化不开惆怅。

“你在冬季的雪夜里,见过蝴蝶吗?”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她仰视着头顶那一片漆黑,突然问。

“我见过。”他轻轻道,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有三两只闪着绿光的蝴蝶翩翩飞来。

“秦淮正值深冬,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茫茫雪夜之中呢?”

“它们放不下它们眷恋的故乡,亦放不下它们在乎的人。”

莹莹绿光骤然远逝,琉璃般的瞳孔,仿佛被黑夜遮住,隐着许多迷茫,她又问:“蝴蝶飞走了。”

“蝴蝶飞走了,只是因为他们迷路了,等他们找到了回家的路,等他们与家人重聚,他们就会再次飞回来。待那时,秦淮的春天,也该来了!”

听到他的答案,那些隐在她心头迟迟解不开的忧愁,终于散去了,她忽然觉得他的背脊真得格外舒适,就像风雪中悄然披上的一件披风,掩不尽泛滥的温暖。她开始闭上眼睛,痴痴念念:秦淮的春天,也该来了!

星星点点的雪花,轻悠悠落在含苞待放的花蕊上,软软的,声音很是细腻。

侧耳听,他忽然觉得,雪落下的声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只要慢慢倾听,便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阖上眼睛,开始幻想这雪永远都不会停,他知道,如此,便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与她紧紧相依。

第073章 七弦胡琴动惊雷

聚龙城,子时,浮屠宫。

黎桑非靖带领着一队精锐的黑衣人,飞快地沿着屠苏池边缘前进。不过几个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九辰阁的入口。

由于九辰阁呈封闭式结构,进入九辰阁的通道除了炽云殿正门,东面、西面、南面、北面以及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各有一处莫约八尺高的拱形小门,其入口极其狭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当初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过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麻烦。

炽云殿正门此时由数十个白甲守卫严格看守,若是强攻,寡不敌众且不说,其正门下密布的种种机关便可以造成大批的伤亡。炽云殿内部的地下宫殿虽有北水南来等人接应,但殿中又有众多黎桑要臣作筹,这场硬仗若是真要打起来,他们只会处于被动状态,这就好比被敌人抓住了软肋,每走一步都是未知的风险。

早在一个时辰前,当收到北水南来送来的十面埋伏的消息后,众多斗志昂扬的勇士便开始不寒而栗,不战而败的恐惧,或多或少占据着每个人的赤胆忠心,既不能运筹帷幄之中,亦无法决胜千里之外,黎桑太子能做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暗号发出之后,所有勇士皆在四面八方分散开来,他们像一只只飞蛾潜伏在雪野之中,黎桑非靖一对犀利的鹰眼,融在一片漆黑的夜中,更显阴沉,掌心撑在雪中融尽无限冰冷,没有什么比他更无情,除了厉鬼般呼啸的北风。

曾经他用心血铸成的宫殿,如今却引狼入室供敌人狼突鸱张,仇恨登时侵占了他的双眼,不由让他在心中嘶吼一声:浮屠宫这把火迟早是要烧起来的!

至于导火索究竟何时点燃引爆,这完全取决于另一个人。

此时的承翰宸兮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远处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过,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

九辰阁第二层一处通廊的天窗,正对着承瀚宸兮大楼。负手立于窗前,将离瞪大眼睛,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地朝远处的太子楼望去,此刻已是心力交瘁,没想到煞费苦心折腾了这么久,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的机关终是结束了,他疯狂寻找的终极机关终是没能及时启动,想要完成终极刺杀任务,如今唯有走最后一步险棋。

两日前,当他从王福口中得知,那座神秘的高楼竟是漠沧皇为漠沧太子所造,漠沧皇还要在太子夜宴那晚揭开红绸以昭告天下,并将此楼当做寿礼赠与太子,他便以性命相挟,命王福筹备火器于夜宴之夜燃爆灯楼。

新楼初建,为了庆祝,这几日送至灯楼的美酒数不胜数,正是引炸施爆的利器,而这烈烈的寒风亦可造出燎原之势。他早就料到,夜宴这晚,大部分的风人皆会沉醉在盛世美景和热闹的气氛之中,其警惕与守卫必然很弱,漠沧皇煞费苦心建造的太子楼若是顷刻间走了水,那些风人为了活命定然心急如焚、自乱阵脚。可想而知,其救火的效率自然很低。

最致命的打击便是,眼下乃是九数寒冬,湖中的湖水和提早备好的水缸,此刻已然冻结,救火的工作定极其艰难,这就不得不惊动聚龙城的人,待那时,漠沧皇定会派众多的狼人出城支援,如此一来,浮屠宫的势力便得到了分解,此时将离出手,炽云殿

必然乱成一团,取漠沧皇的人头便多了一分胜算。

这显然是破釜沉舟的做法,没走到最后一步,他断然不会动这步险棋。但当他从木盘上逃离后,置身于九辰阁的第二层,窥见炽云殿中高高在上的漠沧皇正安然无恙同狼人饮着烈酒这一幕,心中的杀机登时如洪水般泛滥不止,目标近在咫尺,他岂能功亏一篑?没了终极机关的依傍,他也能空手杀破狼!

于是,离开机关室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信号灯,将燃爆灯楼的消息送上夜空,示意潜伏在灯楼附近的王福,即刻施爆燃楼。

此时,虽然和黎桑太子等人失了联系,但时间吃紧,他唯有先行一步,在剩余的时间内,取下漠沧皇的人头,完成刺杀任务。

想到这一步,他不禁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落下天窗,转身离开通廊,加快着步子走到回廊的栏杆边,努力分辨着下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

炽云殿的情况越恶劣,对他越有利。他目前唯一的顾虑便是,黎桑太子带领的潜伏者,若是跟浮屠宫中的狼人提前正面对上,一定会全军覆没。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根据望镜中看到的座席分布情况,他忽然绕到通廊的最北端楼下的漠沧皇差不多就坐在这个位置对面,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这声音有来自殿外的百里加急的通报,有来自宾客的议论,更有来自漠沧皇的雷霆之怒。

“朱雀街急报太子楼火势蔓延出五里!”

“这天寒地冻的,太子楼怎么可能会突然走水!负责今夜太子楼治安的赵诃斯呢?人呢?快去把他给朕找来!”

听到这些,将离不由得精神一振。眉眼轻瞥,重重光影之中,正好窥见漠沧皇拍案时横眉瞪目之态,他不禁勾了勾嘴角,旋即一个回旋,紧接着便是于通廊上,连连好几个魅影般的飞跃,他知道,他不能再慢下去了,他必须赶在黎桑太子之前动手!

正要沿着通廊台阶冲出第二层的出口,再顺着十八级台阶蜿蜒而下,抵达第一层直破炽云殿,他踩着谨慎的步伐慢慢后退了三步,未至台阶,便已折回通廊,眼神蓦然警惕起来。

原来,他的行踪早已暴露。眼前,除了守阁的僧人还有不少狼人的守卫,手持弯刀正一点点逼近,所有处变不惊的目光将他锁死,这些守卫悉数来自斯巴甲麾下的军团。

斯巴甲是漠沧战功煊赫的护国大将军,其麾下亦有八十多个军团,既是驰骋疆场的神将,亦是领兵建团的好手,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

面对这种情况,将离早有对策。

一阵浓烟,不经意间翻涌而起,此时,它成了最好的掩体。

通向第二层的出口可不止一处,趁此时机,另辟它径即可。这一点,将离想到了,在这守了这么多年的僧人又怎么可能没想到?

正当他准备转身而去之时,通廊对面忽然闪现另一波守卫,犀利的眸光一闪,东面,西面,北面,东北,西北,离他最近的西南!东南!锐利的刀光流星般闪现,一匹匹饿狼猛虎纷纷探出头来!

惊异的瞳孔里登时缭乱不堪,根本来不及

迟疑,身后,刚刚陷入迷障的守卫再次复苏,丝丝缕缕的迷烟之中,一双双鬼魂般的眼睛,浮现出勾魂噬魄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闯阁者死!

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弓弩同时抬起。完全不需要人发号施令,对时机的把握,是他们共同的默契。

“嘶!嘶!嘶!”

弓箭离弦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守卫都曾是军团中的精锐,他们扬着漠沧大旗,在漠沧的号角声中,蚕食过无数弹丸小国,百步穿杨于他们,是基本素质。

十多支利箭,顷刻间朝他一人射去!

对于时机的把握,恐怕,将离要更胜一筹。一个弹指间,轻踩栏杆,仿佛腾云,亦如锦鲤跳出水面,跃到半空之中,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穿过他两足之间的空隙,有的自相矛盾撞击而落,有的歪打正着刺在红柱之上,有的不自量力扫落尘埃,有的索性倒戈相向飞到远处自家阵营。

随之而来的,除了弓箭参差不齐的坠地之声,还有莫名其妙的惨叫声。只短短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守卫便倒下大半。

悬空的步子,最后在栏杆外延伸出来的瓦檐上稍稍落定,显然,将离已经改变了策略。

既然通往炽云殿的八个入口都被堵死,除了杀出一条血路外,便只能从栏杆外直接跳下炽云殿,杀出一条血路断然不太理智,因为随便一个出入口都注定逼仄,那只会将自己逼到绝路;直接跳楼,虽然十分冒险,却是眼下最快最为有效的办法。

剩下的守卫反应也是极快,他们纷纷翻身越过栏杆跳下瓦檐,矮下身子,挥起弯刀,朝将离冲去。

瓦片被踩响的声音极其清脆,若置身于炽云殿中,头顶便会接连不断地响起闷雷之声!若不计跳楼的时间,这意味着狼人作出防卫的速度必然比他出手偷袭的速度还要快!

这一回,他的敌人不再是这群死磕的守卫,而是时间!

不容思忖,他冲到瓦檐边缘,飞起双臂,纵身一跃,头顶那个巨型沙漏中,所剩无几的流沙正飞速落下,寒风入侵,这刺骨之冷不但没有降低他的战斗力,反倒是刺激了他万千神经,全身的血液忽然沸腾!

跳落至露天演奏台之时,他只觉得精神抖擞!

炽云殿之心的演奏台周圈极为空旷,台下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将台上几个穿丝飘带的侍女和琴师衬托得无比惊艳,然而,他们却在这一瞬止,变了神色,飞了魂魄,没了心跳。

跳动的指尖从七弦胡琴的第一根弦,撕扯到最后一根弦。冷弦承受不住压迫和摧折,“吱”的发出了最后一声呜咽。悦耳之音骤然滑向一片阴森和苍凉,最后以死寂收场。

极其聒噪的声音,杀人于无形,顷刻间让诸多听众神经错乱、心肺恶心。

一根崩断的冷弦,终于撕开了这场阴谋的真面目!

将离眉目不改,跳台疾下。中途不断有太监和宫女于一片尖叫声中惊慌地往远处逃,最近的狼人刚要拔刀,便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命大的在初见血丝的地面,挣扎了片刻,侥幸逃开了,将离没再染指。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漠沧皇。

第074章 恨折金钗杀破狼

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以及随即而至的刀光剑影,让长宴上漠沧皇室和黎桑要臣以及场下的宾客停止了手头各异的动作,脸色煞白。他们的视线同时投向炽云殿正中央,但在纷乱人影的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一具具尸体轰然倒下,重重砸在纤尘不染的红毯之上时,众人才如梦初醒这似乎是一场幻觉。

承翰宸兮楼走水已经引起一片轰乱,仇人出击是早晚的事,只是选择在心腹之处空降炽云殿,并冒然袭击漠沧天子,这未免也太过嚣张!

“救驾!”漠沧无忌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往前跑去。

听到混乱声,长宴上的黎桑要臣开始按耐不住,三三两两长袖掩面决定冒着泼天的风险移开座席,再趁机逃出去。

可他们是今夜的重要筹码,漠沧皇岂会放过他们?

只手一挥,长席两侧的守卫齐齐拔出弯刀,将之架在这群筹码的脖子上,锋利的眼神如同刀光般,死死锁住每一个筹码,势要逼得他们无法动弹。

守卫语气里满是狠戾:“太子夜宴,擅离者格杀勿论!”

黎桑要臣们登时面色一僵,双手颤颤巍巍,一次次扶着额头,根本擦不净豆大的汗珠,他们此刻纵有千万种求生的**和与敌人厮杀的冲动,但在面对刀锋的犀利时,都显得孱弱无比。

拯救他们的会是谁?毁掉他们的又会是谁?飞驰的目光,穿过密集的人群,他们急切寻找着那个关键的人物!

赤手空拳杀出了一条血路后,将离飞踏着一具具鲜活的尸体一路向北,直入长宴大厅。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一对紧张的怒目透着世间最毒的恶意,直勾勾望着每一个胆敢与之对视的人!

恶龙虽毒,他却要比恶龙毒三分!他横眉厉扫,以最快的速度寻找目标,炯炯的眸子像一道闪电,将堵在长宴大厅的守卫逼得一退再退,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漠沧无忌!

“来者何人?”漠沧无忌独挡一面,叱问。

“神将司将离!”将离并未正视漠沧无忌一眼,擒贼擒王,他的目标只有漠沧皇!

听见熟悉的字眼,漠沧无忌好像想起了什么,神将司金镖允人囚奴,原来是他当初平王在风尘府以太子秘闻换下的囚奴!漠沧无忌忽然有些恼怒,没想到,当初他因一己私利放过了线索,如今竟引火烧身,酿成了大错!

不过,从眼下的局势来看,目前闯殿者只有他一人,小小蚍蜉,成不了什么气候!锋利的狼牙露了出来,漠沧无忌轻蔑道:“擅闯者死!”

“嘶”漠沧无忌话音刚落,霹雳之音破空而来,一个弹指间,将离鬼魅般的身影,直捣漠沧无忌,一招致命的江湖锁喉扣使得炉火纯青,瞬间让漠沧无忌全身都变得僵硬,不敢动弹。

眼神再次逼向那群退缩的守卫时,漠沧皇终于出现了!

这群家伙真是极不争气!身后的邱内官摇着浮尘上前一斥:“还愣着干嘛?即刻擒拿反贼呀!”

一声令下,所有守卫犹如被惊醒的野兽,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向将离!

见状,将离顺势一拽,两道眉几近要皱在一起,嘶吼之中,漠沧无忌被他一把扔向前方敌群,轻而易举便干倒了好几个来不及闪躲的守卫。

见到这般猛虎下山之势,长宴上观望的人开始急促不安起来。此时,所有的仇奴早已惊跪一旁,包括数十个原本在长宴两侧伺候的簪花侍女,她们将头埋得极低,手中仍旧攥着一面刚刚上完佳酿的承盘,不容察觉的是,她们的眼神其实纷纷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在等待一个指令。

忽然,最靠左的一个侍女抬起头,眼中闪过危险的信号,紧接着,其他侍女眼神一定,起身的同时负手飞出一只只承盘,目标一致。

毫无疑问,她们是此刻离漠沧皇最近的一批仇奴,漠沧皇就伫立在长宴之尾,要刺杀漠沧皇,极其容易!

一个弹指间,十多只承盘幻化成一件件武器,齐齐朝漠沧皇的背影打去,奇怪的是,所有承盘还没中的,便在中途被什么击落!紧接着,便翻起了一片七零八落的声音。

侍女们不禁陷入一片吃惊与困惑之中,应变能力极好的侍女,极其不甘似的,趁着漠沧皇转向身后之际,一个箭步,直直飞向漠沧皇,咫尺之间,她们的手中幽地闪现一柄泛光的匕首,眼看匕首就要刺向漠沧皇的要害,脑袋却一歪,雪白的颈上,一条血线露了出来。

随后便是尸体和匕首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匕首本该插入敌人的心脏,如今却落在了敌人的足下,她们真的好不甘啊!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们多么想拾起近在手边的匕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只可惜,她们再也没力气了,含着诸多遗憾,她们慢慢地阖上了疲倦的双眼,那本是一双双秋水剪瞳,此刻却浸染着鲜血!

见到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其余侍女吓得倒在地上,连连摇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绝望的泪水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化作一剂腐蚀性的毒药,将美玉般的容颜寸寸凌迟。

负隅顽抗若是以惨败收场,迎接她们的厄运便是,一个个引颈受戮!

漠沧皇始终面不改色,他朝身后轻轻一挥手,一群守卫立刻冲了上来,将长宴之上所有包括侍女在内的仇奴一并刺死!

包括季青云在内的黎桑要臣亲眼看着她们在自己面前一一死去,心中猛然一惊,满腹惋惜之情,最后化作长长的注目!

与此同时,允人的猖狂之态彻底激怒了漠沧无忌,漠沧无忌摆了摆僵硬的脖子,极其阴森的脸上,丑态毕露。越是这种情况,他越是清醒,既没有被敌人所恐吓到,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

他朝身后快速地望了一眼,发现炽云殿中除了见势作乱的仇奴外,并没有闯入其他的仇人,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怀疑。允人单枪匹马送入炽云殿行刺,必然是受黎桑残余势力之命,根据特殊的设计,炽云殿易攻不亦退,想要在炽云殿刺杀岂非易事?那么,如此重要的任务,他们怎会只依靠一个杀手来完成?真正的黑手会是谁?他们会在哪里?

漠沧无忌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

“父皇,蚍蜉单刀直入,其背后定有主谋,儿臣愿即刻带兵缉拿主谋!”情急之中,漠沧无忌上前主动请缨。

漠沧皇长吟一声:“好,缉得元凶,朕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势气如虹,不由让漠沧无忌心中振奋,他得了令后便转身而去,飞快的步子刚行几步,耳畔忽然传来另一道命令。“来人!速速加派一队狼卫至东宫,务必要确保太子的安全!”

两个不长眼的守卫登时被他

一掌击开,漠沧无忌骤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披着一席翻飞的黑色锦袍,不一会儿便从正门出了炽云殿。

乌云在黑压压的空中翻滚,凄厉的寒风扑面而来,漠沧无忌边走边施令:“传我命令,即刻封锁聚龙城,全城缉拿反贼,但凡放走一个,我定让你们活不过明天!”

紧急的命令融在一片狂风之中,语调更显冰冷,听得直叫人瑟瑟发抖,不敢有任何滞缓,更不敢出任何差池!

沧狼引来马匹,在一声怒吼声中,漠沧无忌跨着马,领着上百个风人,迅速包围了整个浮屠宫。“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将蚍蜉缉拿!”

狼人全城搜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黎桑太子等人的耳中,与此同时,蛰伏在炽云殿外围的黎桑太子再次收到从炽云殿中地下宫殿传来的情报:“炽云殿中有伏击,速退!”

“皇兄,将离已经动手了!咱们是时候动手了!”黎桑凤钰身着一袭雪色斗篷匍匐于雪野之中,她朝不远处的炽云殿正门望了又望,入门增援的风人一批接着一批进入,可想而知,此时炽云殿中的状况有多么惨烈!

催了半晌都没有得到黎桑非靖的回应,黎桑凤钰转头直逼道:“我们不能再等了!寡不敌众,将离在里面撑不了多久的!此刻出击胜算最大!”

仇恨早已噬心,所有的不甘与愤懑无处可泄!被黎桑凤钰逼得忍无可忍,他尽力克制内心的怒火,阴着脸极其可笑道:“寡不敌众?寡不敌众他还敢擅自闯阁!他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有能耐就让他打呗!如今中了狼人的陷阱,总不可能让我们和他一起陪葬吧!”语调瑟瑟,犹如冰锥,可戕人!

“出密道之时北水南来就告之与你,今夜狼人阴谋深重,刺杀计划不可实施!你明知如此,却还是没有选择撤离,眼下你既不打算攻破炽云殿,那么皇兄又为何要久久蛰伏于此?”

“呵呵,如今看来,原来皇兄是在拿将离作诱饵啊!如今得知炽云殿中有陷阱,你是不是彻底死了复仇的心?”

心中的诸多执拗与不解犹如洪水,闸门初开,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黎桑非靖的真实想法她已经猜到了一半,但等他含沙射影般说出口后,黎桑凤钰彻底对他寒了心。

听到黎桑凤钰这般唐突的言语,黎桑非靖不禁冷笑一问:“你是不满于我的决策,还是不满于我这般对将离呢?”

被他冷冰冰的黑眸盯得甚是可恼,黎桑凤钰冷冷质问道:“是你说过将离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信和可用之人,如今你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吗?”

“那是数日之前说过的话,与现在有何干系!”黎桑非靖冷漠道。

远听得炽云殿的状况越来越乱,黎桑凤钰无意再与他辩驳,她只问一句:“炽云殿,今夜你闯还是不闯?人,你救还是不救?”

“为一个已经毫无价值的人铤而走险?堂堂黎桑公主,不该说出这种话!今夜他威胁北水南来在前,擅自闯阁启动终极机关在后,一步错,步步错!没有谁可以救他!自求多福吧!”

黎桑非靖冷着眼说着,随后便引手唤来一个士兵:“传本宫命令,即刻撤退!从屠苏池密道原路返回!”

听此,心沉冰海,挣扎不止,黎桑凤钰不计后果拉住了黎桑非靖,摇头抗拒:“不能退!”

“即刻传令下去!”黎桑非靖重重呵斥!

第075章 痴心难解局中局

“不能退!”无情的寒风将她本就凌乱的发丝吹得更乱,黎桑凤钰咬着牙苦苦哀求她的皇兄,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将离还在里面,不能退!”

黎桑非靖怒着眉,朝黎桑凤钰丢出一个警告的眼神:“胡闹!”

鹰眸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然之色,他猛地伸手抓起黎桑凤钰的胳膊向外走去。“即刻跟我走!今晚的行动就此结束!我们没有时间了!”

黎桑凤钰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个踉跄,再次倒在雪地上。惊急回神,急忙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雪地,五指陷入冰雪之中,却仍旧寻不到任何依附。

“皇兄,你放开我!”黎桑凤钰惊惶不已:“我们不能退!你忘了父皇母后是怎么死的了吗!复仇的初心你忘了吗!”

“灭族之仇,我岂能忘记!”黎桑非靖语气坚决,返过身来,血丝狰狞的双瞳猝然近黎桑凤钰,满身的戾气仿佛要将黎桑凤钰吞噬。“秦淮之耻犹未雪,复仇的初心,我岂能忘记!”

他隐忍蛰伏精心筹划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掉漠沧皇那个狗贼,夺回属于他的东西。如今漠沧皇就在炽云殿中,却要放弃杀敌计划,退回那个阴暗潮湿的密室。这样的事情,让他如何接受?冲天的妒火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可望着自己的亲妹妹在雪中哀求的样子,复仇的痛苦转瞬被强烈的感情掩盖,他满脑子只剩下带她撤退这一个念头。

“可我们已经中了狼人的计谋!漠沧皇那个狗贼正等着我们去送死呢!”

压着嗓子一声嘶吼,透露出万分对狼人的憎恶与对自我的嘲讽。

“禀告殿下,撤退的消息下达完毕,漠沧无忌的狼骑即将往这边寻来,还请殿下与公主速速撤退!”

耳畔传来急促之音,他遣走前来传信的士兵后,旋即压制住黎桑凤钰挣脱的手,轻而易举将她从雪地中托起,丝毫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那你就狠心让此刻正在与狼人殊死搏斗的仇人白白去送死吗!他们不惧死亡揭竿而起可都是为了黎桑的明天啊!”黎桑凤钰泪流不止。

“他们早该去死!从他们卑躬屈膝朝狼人摇尾乞怜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我黎桑子民!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卖国奴!就算是死,他们也赎不完此生所犯下的罪孽!今夜,就算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炽云殿,也洗刷不净他们世世代代注定的耻辱!”

“那将离呢?”对上他冰冷的眼神,黎桑凤钰骤然反问道:“他和其他人一样,若非是坚信炽云殿外黎桑太子带领的援兵他们坚强的后盾马上就要赶到了,他们又岂会贸然出击、涉身险境?”

悄然之间,方才盛气凌人的黎桑非靖,此刻面色铮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黎桑凤钰愤然甩开他迟疑的臂膀,慢慢浮起一张不悲不怒的脸,寒风微微吹动着她鬓间的发丝,她不禁冷笑了一句:“他们今夜若是死了,可全都是因你黎桑太子的背信弃义造成的!”阴阳怪调的语气忽然降至冰点。

“你终究是要为了那颗弃子!”震怒的情绪攀升到了极

限,黎桑非靖咬着牙扬起手,狠狠一个巴掌抽在了黎桑凤钰脸上。清脆的声音传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她冷冷地抬起头望向她的皇兄。

久久深望,没想到,她的皇兄始终都没再正视她一眼,黎桑凤钰颤颤伸出手,触摸着被他打得泛红的脸颊,眼里盈满了泪水。“皇兄以前不是这样的。皇室尔虞我诈,众妃嫔以一‘狠’字为九子计之深远,母后此生一心向佛,却以慈悲之心教会我们如何在这残酷的皇室坚守为臣为子最后的底线,你怎会变得如此残忍?”

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黎桑凤钰双唇颤抖,眼中已经泪光隐隐。

“退兵之后,众叛亲离,黎桑万千百姓便不再拥护我们。那时的我们,与那殿中的狼人又有何区别?回头吧皇兄,去救救他们,救救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园!”

往日这个戴着凤冠高高在上的公主,在这一刻终于流下了悲伤的眼泪。颤抖着还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本宫绝不会救毫无价值之人!”

这个冷冰冰的声音,迅速冻结了黎桑凤钰身上的血液。望着黎桑太子的背影,摇晃的身子半退了一步,那绝望的眼神登时有些恍惚。

骤然,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空洞的眼眸颤颤巍巍朝灯火辉煌的炽云殿望去,一泼浓稠的鲜血于一片灯影中飞溅,洒落在一扇扇模糊的琉璃窗上,光看着这一幕,便可知此时将离的境况有多么恶劣!

惊悸的瞳孔忽地转向黎桑非靖,她重重跪在了地上:“将离还有用!他还有价值!皇兄你救救他吧!”

她缱绻着身子,一个劲扎在雪中,拖着皇兄冰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哀求:“求你救救他吧!不然他真的会死的!”

卑微的幽咽之声藏于呼啸的风中,化作他眉眼间不可抗的威严。

“狼人已经包围了整个浮屠宫,我们的行踪也即将暴露!若是再不退,今夜的复仇者,都将死在狼人的手中!”

泼天的风雪掩了踪迹,漠沧狼骑在茫茫雪野中来回盘桓。远处屠苏池中,一轮浑圆的血月残碎不堪;聚龙城中,硝烟余烬正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狭长的扁舟逆流而下。屠苏池的闸门打开后,池中常年积累的池水便会涌向密道,原本汇至屠苏池的沟渠便会出现逆流的状况,从而也会加速扁舟行驶的速度。返程的速度,自然要比来时快上好几倍。

昏厥的黎桑凤钰,在一片摇摇晃晃中醒来。身上的披风滑到扁舟一角,她蜷缩着身子斜斜坐在舟尾,沉重的脑袋轻轻枕在舟缘上,一动不动,任凭所有不安的摇晃。

她睁着眼睛,透过余光,看见黎桑非靖正坐在她对面。“你早就料到今夜会失败对不对?”

她冷言质问:“五日前,我曾问过你,太子寿宴,你有几成把握,你说一切取决于将离,到如今,似是而非,你作何解释?”

“当初我将他视为棋局中的核心,可他却偏偏要做那枚弃子,如今我只不过是牺

牲一枚于我无用的棋子,有何不妥?”黎桑非靖平静道。

“他救过你的命,一次次完成诸多任务,一步步助我们运筹帷幄之中,他怎会是弃子?”

“当初他落到平王的手中,我冒着泼天的风险,夜潜风尘府搭救于他,他却执意要在风尘府中留上一晚再返回浮光破寺,后来我才发现,他在风尘府铤而走险,皆是为了一个囚奴。靠一个存有私心的杀手来替我们杀掉漠沧狗贼,这步棋,险之又险!”

双眼不禁一灿,听此,黎桑凤钰如梦初醒:“所以,你才瞒着他,不告诉他我们的终极计划是什么?”

“他是帮我们完成复仇计划的核心,也是毁掉整盘棋的核心,我岂能安心将终极计划告知与他?”黎桑非靖轻蔑一笑。

“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要派他在今夜行刺?”

“我早就说过,将离是我们花重金从神将司请来的,这笔钱花了便要实现它的价值。浮屠宫,狼人宴,便是我对他最后的考验。”

此言一出,彻底惊醒了尚在迷梦中黎桑凤钰,到头来,竟是他作的一场局?她忽然觉得很是可笑:“荒谬!费尽周折,付出血的代价,最后竟只是为了考验一个杀手的忠心,你疯了不成!”

“浮屠宫刺杀漠沧狗贼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只可惜狼人的心思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歹毒,狼人用黎桑要臣作挟,将我们的计划全部打乱,让我们知难而退,这一步,是意料之外的。”功败垂成,无疑是他众多计划中最失望的一笔。黎桑非靖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我们本可以全身而退,然而他却擅自做主冒今夜之险,将转机做成死局!若他能忠心恳恳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他便不会置身绝境,那些仇人也不必死!”

“他若不忠,他又何必冒死刺杀漠沧狗贼!”黎桑凤钰极力辩驳。

“呵!弃子终究是弃子,今夜他的所作所为正好证实了我当初对他的怀疑!那夜我给他的毒丹,他竟喂到北水南来的口中用以威胁,这足以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找什么诱饵,更别说劝之服下,从头至尾,他始终对我们保持欺瞒!你说,一个对雇主不忠的人,他不是弃子是什么?”

当抵达浮屠宫,收到北水南来将离威胁北水南来擅闯九辰阁的消息后,黎桑非靖便第一时间赶至地下宫殿,发现北水南来所中之毒,正是毒丸所致,这才及时给北水南来服了解药,从那时起,他才明白,将离口中的计划是假的。

听到黎桑非靖的这番话,黎桑凤钰大脑幽地陷入一片死寂,她不再接口,脸上透着不可名状的神情,她敢笃定,将离对他们隐瞒了什么,而对将离忠心与否这件事,她开始失去了判断。一切是否如黎桑非靖所说,将离已经背叛了他们?

不知为何,她的心蓦然慌乱起来,她阖上双眼,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可每听到水珠滴落冷涧发出的声音时,炽云殿中的画面便占据了她整个大脑。

带血的弯刀不偏不倚地插入了将离的心脏,风人的弯刀再次挥起

第076章 弓如霹雳惊炽云

此时在炽云殿中,人潮暗涌下,形成了三种不同的局势。

宴席大厅,数十位黎桑要臣如坐针毡,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十来个风人,手持锋利弯刀,随时可以发起屠戮。出了大厅,在更靠南的地方,斯巴甲麾下另一名副将屠格勒和十多个侍卫平举弓弩,与今夜殿中其余的潜伏者形成对峙。

原本跳到瓦檐上追逐将离的二层守卫并未追下来,他们井然有序地分布在一层的瓦檐之上,将环形瓦檐围得水泄不通,手持弓弩瞄准檐下炽云殿中的一举一动。

按照漠沧风国的军法,僭越其他领域追逐穷寇,便要治邀功之罪。

毋庸置疑,他们对自己的任务向来看得很清楚,敌人既然落入炽云殿中,那么追敌的任务在不成令的情况下便交至其他守卫手中,他们要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位置,绝不给其余势力偷袭支援的机会。

其他由异国使臣组成的方形小宴之地,瞬间化成了勾栏瓦舍中的看台,那些使臣攒集在一起,窥视着周遭的一切,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漠沧皇分派下来的守卫,于他们,看似是一种保护,实则也是一种警告任何反动势力都将是以卵击石,没有人可以挑战漠沧风国的威严。

至于那些宫女太监以及表演的人早就被守卫赶出了殿中。

将离的战斗力非常惊人,他连续突破重重围困,一口气冲到了宴席之上。回望整个炽云殿时,心中异常震惊,今夜潜伏在炽云殿行刺漠沧皇的人还真是不少,其中也包括那些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窈窕女子。在黎桑太子的支援还未到达之时,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分解了敌人的力量,冲破重围、接近漠沧皇的时间也大大缩短。

但他们都不是经过长期训练的杀手,并不能拖太久。这个时候,殿中一大半的潜伏者皆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剩余那些包括还在垂死挣扎的的人,在敌人凶猛的进攻下,战斗力直线下降,真正有能力杀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局势如火蔓延,黎桑太子的援兵为何迟迟未到?

将离的眸子忽然暗了下去,回过头,将一对迎面而来的人头,在一声“吱咯”声中,一并拧下。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很快,他便清楚地看到,在十尺不到的高处,一个身着滚龙袍的男子虎目圆睁,注视着场下的状况。

他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守卫一退再退,逐渐聚集到长宴大厅的中央。而此时的季青云,终于看清了那个一路厮杀闯入炽云殿的人。这个人曾经去尚书府找过他,并且与白饵有牵连。

季青云忽然意识到,将离就是被黎桑太子安排在夜宴埋伏的杀手。

不过,局势已开,黎桑太子的援军尚且未到,将离却已经冲上来了,恐怕

只可惜季青云不能进一步看清场下的局势,他谨慎地移动着目光,尝试将战况看得再清楚些。骤然,只听得一声急令:“救驾!快救驾!”

隔着高高低低的人缝,他目光一凝,眉毛皱在一起,他发现,此刻,将离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了漠沧皇,两个人的距离才不到两米!

“是何人派你来的!”漠沧皇支开挡在前面的守卫,往前走了一步,正对着将离问。

将离忽然觉得极其可笑,从古至今,就算是死,一个杀手也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雇主,如此简单的道理,堂堂漠沧君主竟然不知?

“杀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他冷哼一了声,将弩箭对向漠沧皇

要害,脸上神情不改。

紧接着又道:“若不想死的太难看,就速速将这群仇人放了,我可不能保证,我手中的这支弩箭,会在什么时候射入你的心脏。”

早就料到漠沧皇会拿身后的黎桑官员做威胁,索性先发制人,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如今他的性命可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谈条件?此刻,在你的身后,正有无数支利箭对着你呢!他们百步穿杨的技法,可不下于你!”漠沧皇极其淡定道,语气中满是为君者的傲然。

漠沧皇的恐吓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身后架弩拉线的声音,将离早已察觉,唯一让他有所怀疑的是,明明死到临头,漠沧皇表现得未免太过镇定!

看到这一幕,季青云有点头疼,眼前这个局面太微妙了,双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稍有变化,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将离面对的可是漠沧风国的君主,如此贵重的人,岂能有一点点闪失?

忽然,将离稳重的步子又进了一步!

“你若再敢迈一步,朕身后的蚍蜉都得死!”漠沧皇再三劝告道:“你若此刻弃弩,朕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将离架着手中的弓弩,目不转睛盯着漠沧皇,没有再说话。手心一松,弩箭忽然被他高高举起,悬在半空之中,显然准备受降。

“把他们都放了吧!”

见此,这让漠沧皇心中略有疑惑,不过这让对峙中的守卫多少松了一口气蚍蜉终究是蚍蜉,他们撼不了大树。

“弃弩便放人!”漠沧皇怕他使诈,便附加了一句。

“好,命在你手中,一切依你便是!”

说完这一句,将离弓下身子,将手中的弓弩扔到漠沧皇脚下,在众人包括漠沧皇在内的注目下,将离顺势倒向漠沧皇身前,起身之时,负手一钩,出手的速度极快,全身的力量在这一瞬都汇聚到手指间,眨眼之间,便将迟疑的漠沧皇的脖子锁于两指之间,紧接着,另一只手中闪现出一只金镖,抬手对准漠沧皇的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犹如霹雳击石,其间也不过两秒,却像是已演练过千百次似的。将离灵机一换,将漠沧皇挡在身前作盾,然后在漠沧皇喉头上,金镖虚虚一划,对周围的守卫与冲上来的狼卫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对此惊变,那些守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场下引起一片惶恐。

漠沧皇抬头猛喝:“即刻杀了他!”

这个举动,直逼得将离,紧了紧手中的金镖,威胁:“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中,一切依我才对!”

周围的守卫吓得只得纷纷扔下弓弩,做出受降的样子。

脱了束缚,长宴上的黎桑要臣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拂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大汗。

今夜他们本就是一群质子,若是宴会正常进行,他们便不会有事,卷土重来未可知,本以为熬过了狼人赐酒的考验,便能全身而退,可是所有的却被这个意外出现的家伙搅乱,瞬间就逆转了局势。

当众人皆在为此松口气时,季青云忽然觉得形势有点不对劲!既然是太子派来的人,迄今为止,为何不见黎桑太子的援兵?漠沧皇布局重重架空层的暗角中明明埋伏着数十个狼卫,如今为何会轻易受将离的挟持?漠沧皇危在旦夕,这些狼卫还不打算暗击吗?

电光火石只间,千丝万缕的推测忽然有了答案漠沧皇一定

是故意受降!他在引诱真正的幕后主使上钩!

而太子殿下迟迟不至,那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炽云殿有诈!

如此一来,那么将离今夜必死无疑!

看着前方将离挟持漠沧皇时的背影,他的心似乎一下子被什么揪住了。只可惜季青云的武功基础太差,实在是斗不起来,没法强行破局。唯一的办法只有季青云此时的手掩于袖口,一只冰冷至滚烫,一只不断滋出汗渍,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矮下身子,从席位上悄悄潜至长宴之尾。炽云殿过于宽阔,人亦特别多,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季青云借助那些躺下的尸体和背立的身影,迅速接近挟持的核心地带。

将离挟持着漠沧皇,而场下所有还未完全放下的弩箭,皆对准了将离。季青云算准时机,故意先踢碎一个瓷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过于紧张而发弩。

趁着众人注意力一弱,他猛地冲向将离,袖中露出一把匕首,接近将离之时,匕首已至手心,最后架在了将离的脖子上:“听着!我乃黎桑三品大员季青云,不想死的话,就速速放了天子!”

这个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显得颇是突兀。将离不禁侧头看了一眼身后,他记得此人,此人是白饵口中的好官,他与他亦在尚书府见过面。

此时,一抹轻轻的疼痛感泛起,匕首已经割破了他的外皮,一条不直的血线慢慢晕开。将离明显可以感受到,季青云手中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紧迫感季青云如果是个好官,那么他就不会叛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炽云殿的局势更加纷乱,不由让场下的人看得心惊肉跳,一次次的反转,便会引发一次次的猜测,而每一次猜测,总会有一千种结局。炽云殿这把火,似乎怎么也烧不完。

看出了将离此刻的迟疑,季青云从身后猛地朝漠沧皇推了一把,漠沧皇朝前踉跄了两步,彻底脱离了危险地带。

所有人惊悸的目光皆落在带血的匕首上,季青云挟持着将离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离漠沧皇足够远,直到漠沧皇足够安全。

“你的头顶上,狼卫的暗器早已对准了你,这是个陷阱,莫要再强攻,快退!”喉头下的匕首,逼得将离一次次抬高了头颅,季青云藏于其后在他耳边说着:“太子殿下的援兵是不会来了,这不是终极计划!”

威严的面目下,双唇若有似无地轻颤着。没有人知道季青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眼看反贼就要死于匕首之下,他们的心蓦然害怕起来。

面色僵硬,如同槁木,将离眼中始终透着愤怒,而此刻,其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季青云小心吞吐着每一个字:“待会你便向我反击,长宴之头画屏背后是离你最近的一个出口,你伺机逃出去。”

将离的大脑早已被方才那些话占据着,心中陡然一片翻江倒海,他撕咬着牙,骤然捏住了季青云挟持的刀柄,手心逐渐抓出滴滴鲜血,任由疼痛感肆虐每一根神经,所有的疲惫皆在这一瞬殆尽!

太子殿下的援兵是不会来了!这不是终极计划!

太子殿下的援兵是不会来了!这不是终极计划!

魑魅魍魉在上空飘荡,忽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极其鬼畜的面孔,朝着偌大的炽云殿怒吼了一声,他轻而易举挣脱了束缚,杀向了属于他的终极目标漠沧皇!

第077章 红绸涌风云遽变

“受死吧!”

一阵怒吼的声音犹似满城风雨中激起的惊雷,瞬间拨动了众人紧绷的心弦。局势再一次发生了惊天逆转,恐慌和激动彻底吞噬了他们的理智,他们纷纷惊叫起来,炽云殿中一片人群涌动。

二十多个守卫,连忙举起弓弩和弯刀死死压制,这场大火愈演愈烈。被将离破釜沉舟的精神所感染,那些还没彻底倒下的仇奴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黎桑太子的援兵今夜是不会来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甚至要比国破家亡的悲痛还要沉重。他们一个个倚着长剑从血泊中站了起来,跨过脚下成片倒下的尸体,朝着长宴大厅冲来。

将离从半空之中一跃而下,好似一条恶龙扑向洪流泛滥的人间,全身的力量蓄积在拳头之上。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他的拳头打倒的,武器杀不死的,拳头可以,这正是他武艺超群之处。当他的对手还在借手臂将力量传输至武器上时,他恶狠狠的拳头早已到了对手跟前,只差最后致命一击。因此,他的出击速度总是要比使用武器的对手快上一倍,甚至好几倍。

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片片利箭离弦的声音,他随机找准人肉盾,猛然一拽,稍稍弯下膝盖,全力一拉,将一两个穿盔戴甲的守卫一并挡在身前,然后在一片茫然之中,好几个守卫接二连三倒了下去,身上插上了好几支利箭。

一股极其恶心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对死亡的问题开始有了更清楚的答案。有几个彻底失控的黎桑要臣抱着头在一片箭雨中一阵鼠蹿,提心吊胆中,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直直的身子承载不住疼痛,整张脸最后磕在了地上,斑斑小孔之中,一种颜色极深的液体开始在冰冷的地板上流淌。

他们是黎桑官居五品前列的大员,其中亦包括三品御史大夫秦枭,他们曾经可是动动手指头便可在秦淮掀起一场凄风苦雨的人物,如今却就这么死了,死得如狗一般。

惊悸的瞳孔还在寻找将离进退的背影,只听得身旁几声惨叫,季青云凝神一睹,一下子,就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慑住了。他们可是朝中权贵,一眨眼竟倒下了,他胆颤的心,忽然爬起了一丝悲凉。

他知道,这场局终究演变成了死局。

再次看向将离时,他单薄的衣裳上早已沾满了鲜血,纵然他是铁打的身躯,是干将神剑附体,是不死不灭的地狱阎罗,但在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已经为他铤而走险过一次,这盘棋已经乱了,他已是无能为力了。

一次次拧下敌人的头颅,却始终攻破不下漠沧皇这层阻碍,将离猝不及防,只觉得身后被一支弩箭射中,那小小的箭头瞬间就将皮层撕开了一个小口,直直地穿透了血肉,无数生活的细胞皆在这一瞬殆尽。将离只觉得自己被大大小小的尖头刺得脑中一片迷糊,整个身子还有些踉跄。

藏于暗处的狼卫趁机再次扣响了弩箭,准备给他致命一击。昏昏沉沉中,他看不清那些狼卫究竟藏在具体哪个位置,但他敏锐的感官却将正确的答案准确地传输到了他的意识里,倾斜着身子,他覆手朝东南角飞出了一发金镖。

数只金镖犹如闪电在暗夜中,除了划过一道破朔迷离的光,便什么也没留下。那几个狼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中镖后,从挂着一片红绸的梁木上,直直坠到了地面,随之而落的弓弩在其脸上一落,一双双观察能力极强的谍眼,瞬间失去了光明。

这样的后果,将离根本不需考虑。未停绝,这次,他信誓旦旦扬手朝西北角飞出了最后一发金镖。力尽,单膝压在地上,微微闭了闭刀光瞳瞳的双眼,耳畔随之传来一片咣当坠地与撕痛声,金樽美玉坠地时发出的破碎之音,随之而落。

他覆手将后背紧插的利箭抽了出来,才短短几秒,那利箭仿佛和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切齿忍住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利箭终究是被他横握在了手中。

那守卫抓准了时机,扬起锃亮的弯刀,就要往他身上落下。他空手猛抬,将那瞬落的弯刀轻而易举地止住,刀面被他一点点抓出血来,在众人来回好几个喘息声中,悬在手心的鲜血,在地面滴答了两声,便彻底止住了,一片异常的平静极其荒诞!

僵硬的手臂被压得一低再低,等低至他所能承受的极限那一刻,他咬牙长吼了一声,血丝狰狞的面目,一寸寸浸着不甘和愤懑,看得让人如撞梦魇,不敢出一言。那弯刀骤然被他轻而易举似的,沿着原来的轨迹,送至守卫僵硬的面前,那守卫绝尽全力时的痛苦模样,转瞬被惊慌失控所代替,望着近在瞳孔的弯刀,整个懈怠的身子往后一倒,紧接着刀随人落,说不出如斯的恐怖。

借着这股反抗的力,将离也站起来了。他那双原本犀利的眼睛始终都是注地的,被凌乱的青丝遮住以后,更加阴森恐怖。包围他的守卫都惊呆了,都不敢再进攻,以免他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进攻很快就变成了防守。

他蓦然抬起头,不偏不倚地锁住了漠沧皇心脏的部位,混着血腥味的杀气登时扑面而来,喘息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紧握的手心逐渐开始变得有些扭曲,那一握,握的从来不只是武器,是信念,是神将司不退的信念,这种信念,涵盖着神将司世世代代顽强不屈的精神,它,在每一个杀手最艰难的时刻,给予杀手力量,这是一种逼迫的力量,也是一种残酷的力量,更是一种要命的力量!

牢牢握死的指缝浸透着粘稠的血液,利箭被染上红色后,更加绚烂夺目,那泛光的箭头,锋刃未试,看起来却极具杀伤力。

骤然,它飞出了他的手心。路径,不偏不倚,直刺漠沧皇的心脏,那里,被黑灿灿的滚龙袍那里庇佑着,那里,始终都以最正常的速度跳动着,哪怕是现在这个夺命的时刻。

滚龙袍上的孽龙利爪狂抓,透露出征服天下的滔天势气。区区一支利箭,真的是以卵击石,真真的是蚍蜉撼树!

谁曾想,一支冰箭,后发制人,从东北角惊现,将那带血的利箭隔空扫落。

很明显,这支冰箭与普通的利箭不同。与之相配的弓弩是由漠沧风国特殊的材料制成,适当的变温特性和独一无二的韧性,能够很好适应这支寒冰羽箭。只有在漠沧天山冻过了数十年且不易融解的羽箭,才能与这种弓弩相配。由于其寒冰的特性,使得其出击的速度和杀伤力都达到了极限,也因为这个特点,它才被称为漠沧风国冷器史上最杰出的武器,且以“冰雪女王”冠名。

绷直的心弦再次崩溃,场下的许多使

者和仇人,皆为此感到震惊。早听闻漠沧风国在军事领域以冷器出名,其冷器素来有“杀人于无形”之说,今日亲眼所见,不免要为此感到一阵激动。

原本的利箭,就像江湖上流传的那样被寒冰所吞噬,此刻已不知去向。最后所见的,也就只有地面上残余的冰渣子。

满地的冰冷瞬间侵蚀了他黑眸中最后的希望。不光是东南、西北角藏有狼卫,东北、西南角比比皆是!季青云说得没错,这就是一个陷阱!只可惜,觉悟得太迟!

“放箭!!!”漠沧皇呵斥了一声。

所有的利箭齐刷刷飞出,只往大厅正中央射去。

紧握的手心早已随着利箭的飞出而松开,信念再也握不住。面对着四面八方刺来的利箭,将离抵挡了几下,便彻彻底底地倒下去了,手臂、大足、后脊等地方皆被利箭所伤,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尘埃。

几个守卫即刻将之束缚住,他终于败了!漠沧皇怒极,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是谁派你来的!”

将离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虽然面色难看至极,嘴角却仍旧吃力地勾起一笑:“想知道吗?”

漠沧皇早早就下了命令,只击败,不击亡,为的就是引出幕后主使。今夜他的君威已经被这个杀手频频挑战,他早已没了耐心,威严面容上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色。

“附耳过来,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将离见状更加得意,他微微挪了挪脑袋,试图凑近些说。

季青云等官员心中开始狂跳不止,若是这个杀手真的暴露了黎桑太子

迫切想抓住幕后主使,漠沧皇低了低头。谁知,正好给了将离反击的机会。“嘶”

将离挣扎地扬起头,张着血盆大口,牙齿撕咬,他多么想把近在咫尺的目标就地解决,只可惜,很快便被守卫遏制住,双手双足被踩得死死的。

漠沧皇惊得目眦欲裂,飞快地立起身子,滚龙袍一阵翻飞,下了扣押的命令。“关至亡奴囹圄!”

曾经英气俊貌,此刻已经蒙上了灰暗的颜色。狠毒地扼制,逼得将离吐出一口血沫,他终是撑不住了,再次倒下去的那一刻,望着头顶上空那片翻涌的红绸,他的脑海里不禁涌现出她浅笑的容颜此刻的她,有二弟作伴,一定很开心吧!

“咱们三个刚刚闯了一趟鬼门关,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这应该就是戏班子里常唱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咱们三个都不会死,咱们要一直活,活到雨燕归来,活到青丝成雪,待那时,竹篱小筑,饮茶思故,朝朝暮暮!”

“到时候咱们就相对而坐,相视而笑,以粗饭为寿面,以杯水为烈酒,以铁牢作寿堂,以枯草为雅座,以铐链为管弦,再把这附近的囚犯都引过来,咱们再轻歌曼舞,赢一个满堂喝彩!”

“我们还要尽兴地聊它一个晚上,从呱呱坠地聊到牙牙学语,从总角之宴聊到豆蔻华年总之要聊它个尽兴!”

红绸翻涌成昨,凄凉至极。他阖上疲惫不堪的眸子,遗憾无处可说:白饵,原谅我,今夜赴不了你的约了

第078章 霜雪深深深几许

雪幕覆盖下的朱雀街,显得更加空旷幽深,此时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嘶哑得让人心里发慌。

高空的夜风凛凛吹过,似乎比子初前的风大了许多。阿信回头朝聚龙城城门口望了一眼。城中狼骑嘶鸣、破雪追敌的岌岌情形,在他脑海中涌现。亡奴囹圄亡奴聚众闹事的风波还未散去,敌人突袭炽云殿再掀波澜,整个聚龙城早已一片兵荒马乱之态。

天边火光星星点点,映出了暗眸里的隐隐担忧,心事被眼前的风雪撕扯着,阿信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低着身子一头扎进了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是出聚龙城后面临的第一大道,八角玲珑楼阁迎四方宾客,天下平安司保八方太平,锦绣齐欢楼聚一堂济济,皆如琼花美玉,或豪放不羁,或视死如归,或温文尔雅,点缀在大道两侧。其间千二百里,车马通行风雨无阻。眼下风雪虽盛,但行人如流不绝。

几个弹指后,便至第一个拐口,西通四十二坊,东通三十七坊,左右各自延伸出来的大道,犹如朱雀的两只翅膀,展翅欲飞,又因东西各坊名门贵族、达官显贵、大小旺铺多分布其中,整个朱雀街每日皆是欣欣向荣之态,亦有飞黄腾达的嘉寓,朱雀街便因此得名。

东面的天际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被烈火袭击后的承翰宸兮大楼仍旧可以一览无余。

被风冲起的灰烬,在太子楼的上空勾勒出了一个诡异的形状。附近一些建筑凸出来的部分,还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人兽大战,怪兽被人类击败后,徒留下片片残骸。

残破不堪的太子楼上半截还在熊熊燃烧着,看着不禁让人叹惋,原本流光溢彩的灯楼,此刻已然面目全非。

东面的大道忽然传来策马狂奔的声音,被远处的破败景象噬了心神,阿信下意识同诸多行人一样,小心避让着。等马车远远驶来,他才注意到,原来是几辆急救马车,只见露天马车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有些肢体仍旧抽搐着,发出阵阵惨叫,有些披着干净的白布一动不动,烧焦的面目,漆黑如炭,只有一双眼睛在静静遥望天空。

其间多是地位稍高的风人,他们正被送往聚龙城中的杏林医馆,接受最有效的抢救。渐渐,东面街道出现了一些因意外引火烧身的囚奴,其中有的负雪曳杖而行,有的被老人小孩搀扶着,有的在雪中吃力地爬行,他们都是从太子楼附近被驱逐出来的囚奴。

救火工作极其紧张,风人为了维护良好的秩序,便将留置在太子楼附近伤残的囚奴,悉数赶走。此时,东西大街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救命的呼喊声,因啜泣断断续续的。

看到这里,阿信心中一沉。漠沧君主亲赐此楼,暗定了黎桑未来的储君,如今却被付之一炬,事发不到半个时辰,太子并非储君最佳人选的流言蜚语,很快就在宫中暗暗传开了。这把火,日后指不定要烧到东宫!为此,他岂能不气?

可没想到,这把无名之火,却造成了这般惨状,那一刻,就像厚厚的雪掩盖了跃动的火星,他再也气不起来,心中只有余烬的凄凉和悲怆。暗自思忖,若是太子殿下目睹到了这一幕,估计又要冒着泼天的风险,为这群无家可归的囚奴计上一计了。

但是,他看到了吗?

眉心一拧,时间不允许他有过多的思忖。阿信转过头,不再观望,直往西面的大道,没入一片风雪中。

风尘府门。

刚要

冲上台阶,直入府门,谁知,阿信再次被阻。

这已经是他独自来风尘府,第四次被阻。

前三次皆是奉太子之命,到风尘府送信。这三次他都没能亲眼见到平王,因为每封信都是莺莺代为传送,而他,未入府门便被莺莺遣回。这次,事态紧急,他非见到平王殿下不可!

冲撞了片刻,还是没能唤来平王殿下。一切如他猜想,又见莺莺。

“夜半子时,你来此作甚?”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莺莺掩门而出。

吃了这么多次的闭门羹,他岂会再碰壁?时间紧,阿信这回不想对莺莺做过多的解释,他找准时机,一个劲冲上台阶,正想一头扎进府门,却再次败下阵来。

一席深黑色锦袍束缚不住,莺莺张开两臂,身子立得直直的,面无表情地睥着阶下的阿信。

“我要见公子!”心中十分怄气,阿信态度决绝。

闻言,莺莺朝东面的官道瞥了一眼,将手交于袍中,狐疑:“是你要见公子,还是太子殿下要见?”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休要多问!快带我去见公子!”阿信厉着眼朝莺莺道。

莺莺平静道:“夜半子时,公子从夜宴中归来,此时早已睡下,将你要说的告知与我即可,莫要惊了公子!”

又想拿公子堵他?阿信更加不满,急急断言:“此事干系太子殿下安危,必须由我亲自告之公子,所以我必须见到公子!”

听此,心头一紧,眼神稍稍一凝,见他时一身狼狈,提及太子之时又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不由让她暗暗思忖:既然时间紧急,又为何不策马而来?莫非他在说谎?正要开口,话又落下腹中。

“与我让开!”

听他咬定不放,莺莺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问。在公子和太子殿下的事前,阿信不会说谎!

她唇瓣微启,慢慢问:“太子殿下怎么了?”

良久的冷漠,在此刻终于迎来了她眼中一点点的温存!听她颇是迟疑的一问,阿信终于安耐不住心中的怨言。

“怎么了?我还想问公子到底怎么了呢!咱两自小共同服侍公子,后来殿下屡遭身边之人迫害,我便奉公子之命,踏入东宫,服侍殿下。公子于我们恩重如山,你我自那时便许诺,这辈子,你守护公子,我守护殿下,主仆不同,忠心却同磐石!这十多年来,他们之间的情义,比天阔,比海深!这些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可生辰之夜,公子亲手赠殿下一块断袍,说下决绝之话!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你不会不知吧?”

大雪飘,扑人面。一语间,仿佛霜雪也千年。

唇瓣被冻僵似的,轻轻一颤,话涌了出来,却如同那心一般,骤然冻结。见他满脸山崩地裂后的凄凉之色,她眼中竟有几分刺痛,他的话融在风雪声中,听得清晰也模糊:“你说什么公子今夜赠与殿下的贺礼是一块断袍?”

三日前,她纠结了良久,才问公子,殿下寿宴,今年他送什么?他只是摇摇头冷漠置之;昨夜,她又问,今年殿下的寿宴,他可有想好送什么?若有,她也好早做准备。公子这次点点头,只道,早有准备。她惊讶地问他打算送什么,公子没有回答,只是回之一笑,这个笑,太奇怪了,以至于,她至今难忘!

只见阿信目光笃定,眼中似有星火迷离,直叫人一时间如鲠在喉!

还需要再说一遍吗?他说了是断袍,是断袍!是一块断袍!!不定的眼神,望着那片冻伤的花草,不由得叫她心如刀割!她该欢喜

的呀!断袍,当属最好的礼物呀!

断袍,斩断一切不该有的情;断袍,了断那一文不值的义。断袍,它既可断情,也可断义,她该欢喜的呀!公子送断袍,不正代表这他彻底想通了吗?不正说明他可以放下过往种种难易割舍的吗?一切不正如她所愿吗!她该欢喜的呀!

一切明明如她所愿,她的心为何这般痛呢?

“曾经许下的诺言,你忘了吗?都守了十多年了,不能忘啊!”阿信极力摇着头,看莺莺时的眼睛,透露着诸多不解,这几天来,莺莺的异常,他早已察觉,只是一直坚信,彼此都还记得当初的诺言,而今来看,她的心思,真是越发难猜,越发难懂了!不再为此困扰,吞下万千苦楚,他只道一句:“你若真是为了公子和殿下着想,你就容我去见公子一面!”

风尘府落花院的花烧没了,绝不会再有重生的可能。

泼天的风雪肆虐着檐下不亮的灯火,迎面砸在她脸上时,竟也是刺骨的冷。再次抬眸望向阿信时,她眸光寂寂,凛若霜雪:“好一个情比天高,义比海深!若是殿下真的深谙此意,他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知她话中的含义,那字眼却落在他心,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想接口什么,却不知从何接起,耳边又泛起了她的决绝之音。

“许约一时,守约一世,不会变的!”再说起此约时,不再是年少时的巧笑嫣然,她好像跋涉了几程很长很长的山水,使她眉间添了几分淡淡的苍凉,她凝眸似海:“阿信,从今以后,你就代替公子好好守着殿下吧!能守一时,便是一时,谁若先退场,谁就是那负约之人!当初咱们可是说好的呀!负约之人,不得好死,来世为奴,世世代代为奴,遇天下最歹毒的主子,受世间最深重的苦!”

风雪愈凄厉,她语气更决绝,长睫载霜雪,遮住了她刺痛的眼眶,泪珠仿佛冻结。

这些话,不禁在他心弦扣起许多回响。

那年不似今年晚,草长莺飞,人间四月,他与她席地而跪,撮土为香,共对神明,声声起誓:“这辈子,你守护公子(殿下),我守护殿下(公子),主仆不同,心同磐石,负约之人,不得好死,来世为奴,世世代代为奴,遇天下最歹毒的主子,受世间最深重的苦!”

她真的记得吗?字字不变,那究竟是什么变了?阿信一遍遍的回忆着,深信不疑,却始终看不懂她。

窥见他眼中的迟疑,莺莺心中一定,便不顾风雪,急下台阶握住了阿信冰冷的手,赎不清此生罪恶:“阿信,这些话,我真的没有忘啊!一切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公子,导致公子和殿下的矛盾越积越深,才导致他二人的决裂,一切都是误会,都是一场误会!一切还来得及的!你告诉我,一切还来得及的,对吗?”

“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清楚其中发生的事吗?”被她痛彻心扉的忏悔忽然一惊,整件事,似乎有了转机!他急切地问,渴求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啊!”她泣不成声,直捶胸口,想要减轻心中的痛苦,心中却好似刀割不止,凌乱的发丝被寒风疯狂肆虐着。

见她这般折磨自己,阿信一把将她抱住:“别自责,这件事,我也有责。”

一切仿佛真的有了转机,她蓦然看着他心疼的眼睛,擦干眼角的泪水,激动道:“阿信,只要殿下和公子今后都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定可以让他们回到从前的!你说对吗?”

大雪飘,扑人面,积雪又深深。

第079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平平安安”

被莺莺满是希冀的眸子望得有些迟疑,阿信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黯然。回想起太子殿下不顾一切离开东宫时的样子,本就不安的心变得更加紧张。

“对,平平安安!”莺莺微微点点头,泪光中泛起一丝笑意,语气也变得更加坚定。

“可是可是太子殿下如今下落不明!”整颗心颓然被对太子殿下安危的担心充斥着,阿信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没想到他终于说出了口,莺莺瞬间呆住了,她信手堵住了他毫无遮拦的嘴巴,并下意识朝四周打探了几眼,深咽了一口气,继而惶恐问道:“太子殿下?”

风雪凄迷,几近要吞了他的理智,阿信有些胆颤,幸好此时风尘府门前没有行人出没,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被歹人得知太子行踪,今夜恐天下大乱!时间紧急,见莺莺诧然的神色,他将脸颊附到她的耳边,急切道:“殿下此时并不在东宫,他换了囚奴服饰去了亡奴囹圄,此刻估计已经混入亡奴之中,可亡奴囹圄前不久刚出了乱子,此时反贼又突袭聚龙城,恐怕,此刻太子殿下凶多吉少啊!”

“你说太子殿下此时混入了亡奴之中!?”莺莺眼神一凝,尝试核实阿信所言。

“我等再三劝阻,殿下却坚持要去,其命不可违,亦不敢声张。今夜本是多事之夜,我不放心殿下,便暗地跟踪,谁知,行至亡奴囹圄附近,其地形错综复杂,我便彻底失了殿下踪迹,万般无奈,只能无功而返,谁知,没过多久,亡奴囹圄便生了乱。殿下临走前牢牢嘱咐此事不可告之任何人,如今局势越加复杂,恐此事危及太子安危,这才来寻公子相助!”

阿信接着解释,语气中满是自责与担忧。

“公子与殿下是嫡亲的兄弟,生死与共十几载风霜,今夜公子虽狠心赠与殿下一块断袍,但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与生死与共的情义又怎会说断就断呢?他若是听到了殿下有危险,必然会想尽办法去救他的!”

他从小就看着公子和太子殿下一同长大,兄弟二人的感情素来很好,虽然公子爱恋美男的流言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整个皇室的人避之而不及,殿下却丝毫不在乎宫中的这些言论,彼此念着兄弟这份情谊,彼此始终惺惺相惜。这一点,阿信至始至终都坚信着,若要说公子不再念及旧情,他断然不会相信。

这十多年来,公子总是偷偷让自己时刻关注着殿下的一举一动,并如实将太子的情况暗暗送到平王府,小到太子的喜怒哀乐、饮食起居,大到每日朝政、东宫秘闻,无一遗漏。

哪怕自风尘府公子拒门后,他也会如实将太子的动向悉数告知与他,一切正如约定所言,“主仆不同,心同磐石”,守护殿下,便是守护公子,只有他们一世安好,他和莺莺,此生才无遗憾。

心中的担忧犹如阶前的皑皑白雪越积越深,一滴滚烫的泪水如流星般滑落,消失在大雪深处,阿信彻底失态了。

“阿信!你即刻回东宫,等太子殿下的消息,若是殿下平安归来,定要将消息送到风尘府,”莺莺冷寂的眸子忽然看向阿信,极其严肃道,语调甚是冰

冷,直叫人听得有些胆颤。望着他暗暗垂下去的眸子,她下意识拉住他的手,着急附加了一句:“,报声平安,以免让公子担心。”

见她这般心急如焚,阿信心中忽然很是感动,他知道,那些诺言他俩至始至终都没能忘记。

他蓦然想起在漠沧的那些日子,每次公子受了漠沧君主的责罚,莺莺总是第一时间跑进皇宫向他通风报信,以求殿下前去搭救;殿下尚且年幼之时,那些心机深重的皇子总是想尽办法迫害他,而公子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保护他,一切皆因公子派自己在暗中相随。

如今又见当初的情形,他立刻打消了亲自见公子一面的想法,他相信莺莺:“如此也好。”他深信不疑地凝望着她,目光更加坚定。

今夜,聚龙城所面临的是一场空前的浩劫,两个人能够再次并肩作战,心中便多有了一份把握,风雪泼天,道阻且长,便也不再畏惧。

时间吃紧,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阿信转过身,再次望向东面那个官道时,心中却有几分不舍。不过,他清楚,东宫还在等着他,他不能再耽搁了,踩着厚重的雪块,不再回头,骤然加快了步子。

扣手立于茫茫的风雪中,望着阿信离去的身影,她忽然拧过头,冲上了台阶,再下来之时,手中收着一把伞,顾不上雪块的松弛,连连几个步子,追到了官道上:“阿信!”

他以为是风雪声中产生的幻听,可终究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回了头。惊讶的眸子里,她往日孤高的倩影,嵌在一片风雪之中,显得羸弱不堪。冰玉般的脸庞冻得一片通红,青丝成白发。止不住心头的疑惑,刚想问她,却见她将手中的伞推至自己身前。

“眼下风雪正盛,带上吧!”她声音瑟瑟,听起来却似环空鸣。

“咱们作奴才的,哪有不挨雨雪风霜的,这点苦,早已习惯了。”阿信抿开唇淡淡一笑,接着摆手劝道:“快回去吧!殿下的安危可全靠你们了!”

“奴才也是人,往后的日子别总是把自己当奴看!”

从披风下托起他的双手,将伞牢牢置于他的手心,她的动作极快,还未等他真正反应过来,便飞快地离开了。

阿信怔怔立于雪地,握着那把伞遥望着她忽闪而逝的背影,雪落满肩头,有几分沉重。风雪一阵狂扫,风尘府的轮廓,在他眼中渐渐模糊

昏黄悠长的灯影折射在雕花壁板上,将偌大的内殿衬得格外幽静,金灿灿的花枝在迷离的光影中,暗暗浮动,一缕安魂香袅娜不绝,丝丝缕缕,悄然漫上心扉,蓝田和玉,金钩环,半觞皆笼罩在一片温柔之中。

罗帐掩人间,空留烛火摇曳,暗影翻飞中,几度春秋惊起几番**。素衣白袍美净如玉,流苏多情微微轻漾;华丽锦袍温软缠绵,金丝真龙熠熠生辉。他们飞落于香腮蒲团之上,缱绻于这如痴如醉的迷香之中。

行云流水的步子,从大殿行至内殿门口。半扇雕花红漆门半掩,两个小厮扛着一床掩得十分厚实的棉被从门中缓出,他们的动作极其小心,见莺莺时,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以示恭敬,行至通廊之时

,步子才稍稍加快,往后花苑去了。

将落在深处的视线收回,莺莺寐下眼掩门而入。她飞快地行至榻前,将公子倾斜的身子缓缓扶起,拾起手边的一杯清茶不疾不徐凑到公子嘴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喉头激烈地滑动着,漠沧无尘痴迷了良久,舒了几口短气,才稍微将身子坐正,薄片般的唇颤了颤:“明儿,再找几个结实的”

他并未睁眼见莺莺,只是自顾自地闭目养神,昏黄的灯影下,卧蝉深重。

听公子又说出这样的话,莺莺急切劝阻:“不可,公子,莺莺求公子别再这般折磨自己了。”

漠沧无尘忽然睁开了眼睛,眸中,是良久的死寂。沉重的臂膀有意绕开了莺莺的帮扶,漠沧无尘将身子坐直,并理了理未掩的锦袍,那金丝真龙的图纹才彻底露了出来。“已是沉夜,何故出府?”

听到公子冷冷的质问,莺莺急忙扑向榻前,跪在他足下,心思无处可逃:“回禀公子,是阿信”

有些话明明急于告之,可此刻却如鲠在喉,她的脑子骤然间,只剩被风刮卷的大雪。

“阿信深夜来此,可是因太子?”一对眸子就像一片死潭,黯淡无光,可却十分犀利,漠沧无尘一语中的,语调极其冰冷。

莺莺知道,公子面前,她说不了谎的。别人皆道他是放荡不羁的纨绔之徒,却不知他智慧异于常人,很多事情,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以前都是她逼着公子去斩断过往的种种,如今她却迟疑了,太子落入亡奴之中,下落不明的消息,她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呢?她一双失策后不再明亮的眸子,一沉再沉。

“莺莺!”

只听得一声闷雷巨响,吓得她猛地抬起了惊慌的双眼,双肩直耸。对上公子狰狞的眉眼之时,她的心跳有那么一刹那,是死寂的!

威逼之下,她眉心一拧,眼中的惊慌瞬间荡然无存,拱手,仿佛在服从命令:“回禀公子,东宫此时无主,太子混入亡奴之中,至今不知所踪。”

寥寥几字,声声悦耳,仿佛是在听一场笑谈。漠沧无尘眉眼拧成一团,先是良久的狐疑,随后便是咧开嘴一阵狂笑,一双剑眉凛冽如刀,紧紧相交。“堂堂漠沧太子!混入亡奴之中?哈哈哈哈”

骤然响起的狂笑声,就像一只爪子,狂抓着她不知冷暖的心。

她拱手附言:“请公子定夺!”

漠沧无尘凝着眸子,沉思了片刻,嘴角忽然邪魅一笑:“明日,这江山也该乱了。”

莺莺不知其意,登时不知如何接口,气氛悄然静了下来,只听得窗外风饕雪虐,好似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风云乍起,万物将息。

“疾书一封,将此秘闻速速传至漠沧无忌手中。”阴森森的眸子嗔视良久,喉头猛地一滑,漠沧无尘放慢语速冷冷道:“今夜,我要让他死!”

长戟仿佛刺入了心尖,莺莺猛然抬头,居戚戚不可理解地望着公子陌生的脸庞,眸光骤然惊变!

声音杀了回马枪,那匪夷所思的语调,仿佛刀尖上垂挂不住的血,字字诛心!淋淋作响!

第080章 破晓之战(一)

宫闱深深,深不过茫茫雪野;

琉璃残照,照不尽漫漫长夜。

半缺冷月被寒风疯狂蹂躏着,既照不亮人间,亦敌不过风雪,形同摆设般隐于云端。在一两记皮鞭的抽打下,数十匹精壮的狼骑,猝然对着苍穹扬起了利爪,一阵嘶吼后,越过重重雪障,沿着宫道一路驰骋,哀嚎声,在这座龙盘虎踞的都城,久久回响。

此时虽为夜半,但聚龙城中仍旧是一片通宵达旦的景象。一辆辆运输伤残的马车,在聚龙城门口停滞片刻后,便绕着近道消失在官道尽头。交替而来的,是清理尸体的队伍,那些守城的风人捂着口鼻,用尖刀掀了掀裹着尸身的白布,确认无疑后,皱着眉扬了扬手,催促着他们速速离开。

寂寥难耐,守卫们开始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太子生辰之夜与今夜发生的种种,无不引起他们谨慎的猜想。

马蹄阵阵,牵回了他们飘远的思绪,只见城门外,一匹快马从朱雀大道一路飞驰而来。马上的主人一身披风斗笠装束,干净利索地将一块牌子亮到他们眼前,平王府的字眼令他们登时一惊。不敢怠慢,便急急放了行。回过头来,仰头遥望之时,才发现那一人一马往狼骑的方向去了。

拥着咆哮的大雪,沧狼心思飞旋,一个劲踩着厚重的雪地不断前进,先是摔了一个踉跄,后来又陷入一个雪坑,最后连滚带爬,终于冲到了漠沧无忌的狼骑下。

“王,王爷”

听到沧狼急促的声音传来,漠沧无忌徘徊着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然后极不耐烦地盯着他吼了一句:“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缉拿反贼的任务频频无果,如今亦线索全无,他早已身心俱疲。炽云殿中蚍蜉作乱,他本想借机捉拿幕后黑手,以此邀功,可谁知那蚍蜉好像有升天遁地的本事,这么多狼骑和士兵在聚龙城辗转了半天,压根没有发现蚍蜉的任何行踪。

“王爷恕罪,奴才有要紧的事禀报。”沧狼一边喘息一边解释着。

见他那狼狈样,简直就是一条疯狗。漠沧无忌扫扫眼,满脸皆是嫌弃,怕污眼似的,不再视他一眼:“赶紧讲,讲完赶紧滚,少在这里碍爷眼!”

“王爷莫怒,”丝毫没有在意漠沧无忌的怒气,沧狼仰着头自顾自地笑着,一句一字慢慢道来:“回禀王爷,方才,风尘府送来疾书一封!”

闻言,再次回头看沧狼时,只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蠢猪样,真是让人极度厌烦。不过,听到熟悉的字眼,漠沧无忌开始狐疑起来:“呵!风尘府向本王传信本就是稀罕事,这个时候传信,那就更稀罕了!”

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沧狼急急从怀中取出书信,小心翼翼呈到漠沧无忌面前。

漠沧无忌取了书信慢慢端详着,沧狼静静候在一旁,看兄弟似的,与漠沧无忌胯下的那头大黑狼面面相觑,见它有趣至极,忍不住要去把玩。

看到信上的内容,漠沧无忌猛然一惊,满脸皆是不可信的神色。他明明亲眼看着太子吐血回了东宫,此刻太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亡奴囹圄、混入亡奴之中?若真是如此,当朝太子化身亡奴、混入亡奴之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不由得让他开始怀疑此信的真伪。“送信者何人?”

沧狼和大黑狼玩得正欢,听到漠沧无忌的话后,旋即正了正身子,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道:“回禀王爷,好像是一个美女”

沧狼努力回想着之前的画面,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那美女的身形,负雪的斗笠遮住了她半张迷人的小脸,只要眉眼稍稍一低,便可窥其精致的五官

,樱桃小嘴甚是可人,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虽然透着冷漠但也是极其动人,被风吹散的青丝好撩人,就是那碍眼的披风,遮住了不该遮住的东西,直叫人心痒痒。

见沧狼一副黯然失魂的样子,逼得漠沧无忌从他身后猝不及防地踹了一脚,威严的脸上,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一声惨叫哀戚戚传来。沧狼真的好委屈,自个那么努力在想,结果还摔成一副狗吃屎的样子。连吐了好几口雪后,他才卑微地从冰坨子上踉跄踉跄地爬了起来,很是不巧,正对上了大黑狼那副笑嘻嘻的嘴脸,眼神极度不屑地扫过那厮,然后瘸着腿重新上前回话。

虽然被漠沧无忌一记无影脚,踹得心痛不已,不过,这一脚彻底把他踹醒了,就连脑瓜子好像也变得机灵了,他摸了摸头思忖了片刻,一个激灵:“是莺莺!我记得她,她好像是二皇子的贴身婢女!”

上次去风尘府时,沧狼就注意到了这个冷美人,虽然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她的记忆,却是蛮深刻的。

听此,漠沧无忌开始紧张起来,他知道,如果是这个婢女亲自来送信的话,那这信上的内容应该不会假。

思忖了片刻,漠沧无忌很快就明白了漠沧无尘的用意。起初他不能够理解漠沧无尘为了一个囚奴出卖太子,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往日那对好兄弟早已是冰火两重天。而他的这个二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王爷,可有什么发现?”见漠沧无忌一副心思沉沉的样子,沧狼迫不及待地问道。

“召集所有狼骑和士兵,将亡奴囹圄方圆几里悉数包围,”漠沧无忌放慢语速悠悠道:“接下来,我们只要抓一个男囚就好了!”

沧狼不解,好奇地问:“王爷不再缉拿反贼了吗?君主那边”

“你知晓反贼在哪么?”漠沧无忌打断道。见沧狼木讷地摇摇头,又淡淡道:“既然没有人知道反贼在哪,那本王就假设蚍蜉逃到了亡奴囹圄附近,也没有人会有疑虑吧!”

区区几个反贼终究是蚍蜉,他从来不放在眼里。与其漫无目的地去缉拿反贼,借此到漠沧皇跟前邀功,不如把握时机先把太子弄死,解决了心腹大患,拔了心中的刺,以后便没人敢与他作对,到那时,这万里江山都会被在握在手里,区区几个官爵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漠沧无忌的嘴角眼中不禁勾起一丝笑意,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信誓旦旦道:“这一回,他必死无疑!”

信纸忽然飘了下来,遮住了沧狼怔了怔的脸,逼得沧狼一顿乱抓,沧狼气冲冲地展开信纸,胡乱一扫,目光忽然就呆滞了,他立刻就意识到漠沧无忌想要干么。

锋利的狼牙忽然露了出来,漠沧无忌心道:四弟呀四弟,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好好的东宫你不待,非要去那低贱之地,这一回,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可别怪本王不念兄弟之情了!

骤然,他扬起皮鞭,在狼骑背上猛的一抽,掩着纷飞的大雪,往亡奴囹圄的方向飞快驶去。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将那未抓紧的信纸差点吹离沧狼的手中,沧狼木然地神情旋即从远处收回,抓住那张信纸后便是一顿狂抓,他一边蹲下颤抖的身子用雪块将信纸深埋,一边极度镇定地念着:“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几阵狂风扫过,亡奴囹圄方圆几里,很快便被漠沧无忌的狼骑围得水泄不通。

阳春宫。

“白饵你听到什么了吗?”李愚凝着眸子朝轩窗外望去,心中忽然涌起一片不安。

白饵好奇地抬起头,跟随他

的目光望去,脸上满是疑惑之色:“风雪更烈,此时的秦淮,估计早已是一片雪海吧!”

她的眸色忽然暗了下去,她知道,这是自她记事以来,在秦淮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雪。

“不,你再仔细听!”李愚的语气开始变得惶恐。

眉心一凝,好像是无穷无尽的脚步声和嘶喊声,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直到那声音愈来愈近,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逼近。

二人面面相觑,眼神一致,决定到窗台边打探情况。

透过窗间的一条罅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飞雪之中,密林深处涌现出一片片火光,那火光映出了狼人持刀的模样,起初是一两个,后来,随着那火光越来越亮,狼人的数量越来越多!

白饵忽然意识到,狼人追捕的身影终是出现在了这个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宫殿附近,若他们再不离开,狼人定会寻到这里!不容思忖,她转过头,朝李愚道:“狼人马上就会发现这里了,我们快走!”

望着她慌乱的神情,李愚开始陷入一片迟疑,没想到,身为一朝太子,却要受这些人的威逼,他忽然觉得很是可笑,若一切都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便无需隐藏,更无需畏惧。

难道,那个与她安然在此共度一晚的梦想真的要破灭了吗?眉头一皱,他忽然很不甘心,垂眸望向她,信誓旦旦道:“若是我们可以平安躲过他们的追踪呢?”

见他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白饵不禁摇摇头忧心道:“我知道你法子多,但这个时候,不容任何侥幸心理,我们不能拿命去做赌注!”

被她急切的声音一震,李愚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口,其实他多么想问她,是否愿意拿命陪他去赌?但他知道,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他没有理由要求她相信自己,更没有理由让她将命安然交到自己手中,他绝不能因为他的自私而害了她!

白饵急急退了一身如火嫁衣,并将之小心收入箱中,箱子阖上那一刻,她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不舍,那美丽的嫁衣和画卷中的故事就像是一段芳华,悉数收在这个蒙尘的箱子中,经年过后,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它了。

李愚最终还是选择尊重她的决定,陪她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知道,他终究还会再回来的。

决定一下,那烈烈的风雪声,仿佛在不断催促着他前行。他暗暗笃定,一定要护她周全!

所有灯火被熄灭之后,不再留恋,李愚拉起白饵的手,冲下那层层台阶,沿着那条陪她走过的殷红长路,一往无前。

谁知,行至一半,白饵忽然折了回去。只觉得手心忽然一空,李愚不禁回头疑望,只见她一个劲冲到了榻前,怀抱着案上的箱子却不知该作何抉择,眼神一晃,最后将之藏入那方榻后。

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睛好像突然被什么打湿了。

再次与她执手后,他旋即转过头,没让她发现自己眼中的异常,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层层帘幕被掀开之时,她蓦然回首,再次回望这个宫殿之时,不舍,如潮水般漫上心扉。其实,并不是她不愿意去相信他,她只是不愿因自己而将狼人招致此处,将这里破坏,破坏他可贵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这里于他有家的感受;她亦记得,他看画时别样的神情。她知道,这里,于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重重帘幕掩下所有光景,却难掩,心中炽热。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不知寒,前路终未卜。

第081章 破晓之战:雪海抉择

初至亡奴囹圄附近,视线逐渐变得开阔,此时的青坡早已化作一片浩瀚的雪野。

与重重叠叠的宫闱、环环绕绕的官道不同,这里是一片难得的开阔。数十个风人跨着狼骑在这片雪野之中纵情奔驰,他们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有着千里冰山,有着一望无际的雪野,他们一年四季皆可在那里自由驰骋。

没了宫墙的阻隔与车马人群的拥塞,他们就像一只囚禁了数年后一朝脱笼的鸟儿,笔直地冲向了无边无际的苍穹,越飞越尽兴,越飞越不知疲倦。

那雪野之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亡奴,他们根本没见过这么大只的野狼,当看见那狼人有意抽打着野狼朝他们扑来之时,疯狂掉头,撒开了腿拼了命地跑,无奈被脚铐束缚着,没跑几步,便戚戚然栽倒在深雪之中。

折腾了一夜的狼骑早已饥饿难耐,面对着爪下的猎物,他们猝然俯下身子张开了瓢泼大口,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中,锋利的狼齿在亡奴大腿上撕扯了一下,便被背上的主人用皮鞭催促着前行。

茫茫的雪野之中,忽然之间,便多了几条曲折冗长的漆黑痕迹和几具半死不活的尸体。

狼背上的主人一味纵情享乐,几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雪野中的狼骑却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他们的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忍受不住伤痛之苦,几匹狼骑凄然扑倒在雪地之上,雪地一寸寸陷了下去,饿狼一个抽搐,连带着主人一并滚到了雪坡下。

听见狼骑咆哮的声音越逼越近,李愚和白饵一路跌跌撞撞艰难行进着,他们离阳春宫越来越远,直到阳春宫的轮廓在他们频频回首的眸子里,彻底模糊。

风雪太烈,天地皆是一片苍白,导致二人彻底失了方向。眼前是一片萧瑟的乔木林,隔着丛丛乔木,可以看见远处青坡之下,许多狼骑的影子在来回穿梭。

“那是什么?!”白饵突然停下脚步,朝远处鬼魂似的东西,猛地一指,震惊地问。

听着那阵阵狼嚎,李愚的眸色很快就暗了下来,他平静地告诉她:“那是漠沧的狼骑。”

闻言,白饵眸子猝然慌乱起来,她很早就听白生大哥说过,狼骑是漠北民族作战时的利器,普通的狼骑高于常人三尺,它们生性凶猛且食量巨大,饥饿时易吃人!

她颤抖着身子,十分不解,忍不住回头问他:“狼人要抓逃逸的亡奴,为何会出动狼骑?”蓦然对上他的神情时,才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极其惨淡。

“”望着远处成群的风人,李愚陷入一片迟疑,他总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时的聚龙城恐怕早已一片混乱。

不敢再想下去,李愚眼神一厉,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旋即拉着白饵朝着远处较为开阔的地方逃去。

“抓住男囚”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厉斥声。

二人一惊,脚步忽然陷于雪地之中,不再动弹。本以为有一丛丛杂草可以作掩护,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他们紧紧攥着彼此的手,胆颤着回过头,仿佛要引颈受戮。

“军爷饶命啊!饶命啊!小的不敢逃了,再也不敢逃了!”

杂草遮住了视线,但真相却看得格外清楚,距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栽倒于雪中的男囚惊慌地爬到狼人脚下,苦苦哀求着。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白饵正想松手顺上一口子气,谁

知,却被李愚猛地一拉,肃穆的眼神中透露着警醒,脑袋一低再低,便不敢再看远处一眼。

“抬起头来!”狼人呵斥。

小命难保,哪敢不从?那男囚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狼人肃然瞥了一眼后,发现无果,便极不耐烦道:“还不快滚!”

隔着一丛杂草,对面呵斥的人,李愚看得很清楚,是沧狼!沧狼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疑惑之际,只见那男囚从雪中逃之夭夭。

“不能放过任何男囚!挖地三尺也得把那个人找出来!”沧狼龇着牙对着身后的士兵怒斥道。

这一幕正好证实了李愚心中的猜想,这群狼骑和士兵并非是亡奴囹圄之人,他们是漠沧无忌派来的!不出所料,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沧狼口中要找的男囚,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眼看着沧狼带领的狼骑与士兵正朝他们赶来,李愚急急拉回思绪,同白饵矮着身子,一点点往前逃去。

情况很不乐观,狼人的眼睛甚多,当他们消失在这片丛林尽头之时,一闪而逝的身影正好被狼人发现了。

“站住!别跑”

只听得杀机四伏,在他们身后仿佛有一只利箭狂追不舍,正朝他们寸寸逼近。

被迫逃出乔木林后,苍茫的雪野之中,没有任何掩护,他们能做的便是疯狂地跑!

半缺冷月之下,漠漠雪野之中,两个逆风而行的黑影正穿梭于一条濒临死亡的边缘线上。

这件事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看来漠沧无忌这回是准备将他置于死地了!看着与自己并肩同行的白饵,李愚意识到,若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在白饵面前暴露,那所有的幻想与希冀都将破灭!漠沧无忌要杀的是自己,他绝不能因此连累白饵!

耳畔声声逼紧,一边与迎面的风雪作斗争,一边与时间作斗争,白饵咬着牙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然而,慢慢的,她发现,李愚的速度竟慢了下来!

“白饵!我们分开走!你往东,我往西!”望着雪野上延伸出来的两条小道,李愚极度郑重地说道。

“要走一起走!”白饵并未给他驳斥的机会,沿着脚下的这条路,义无反顾地和他一起走下去。

从方才的情形中,她早已发现整件事的怪异之处,狼人眼下要抓的不再是自己,而是男囚!虽然她不清楚到底发现了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李愚如今已是危在旦夕!当狼人的目标是自己的时候,他没有抛弃自己,而是义无反顾地与自己同行,如今形势逆转,她又有什么理由与他背道而驰呢?

“站住”

“李愚!快”

回头望,沧狼等人的身影已经闪现在雪野的另一端,狼骑嘶鸣,奔腾而来。

全身的血液沸腾到了极点,但凡能生,就别轻易死去。信念仿佛泉流涌至心头。白饵望着前方辽阔之境,心中的希望不死不灭,她知道,整片天地都已经在为他们让道,剩下的,就看他们能不能一战到底了!

然而

无数雪块忽然崩了下去,本以为前面是一条更为有利逃脱的路径,谁知,竟是陡峭的雪陂!

二人险些坠了下去,互相牵扯之下,才稍稍稳住了重心。白饵的眼睛里骤然间一片惊悸,老天真是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这般搏命的时刻,竟给他们断了去路!

二人皆知,这片雪陂虽不算太陡,依着松弛的雪块,陷下去倒也不至于致命,但是,一旦决定陷下去,要想上来却难如登天,而且狼人的狼骑也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电光火石之间,李愚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猛地托起她的双手,同样绝望的眸子里泛起一阵波澜,再次望着她熟悉的面容时,心中的不舍猝然被狠心代替,别样深情的眸子里藏着万分愧疚:“白饵,对不起了”

心中狂跳不止,白饵还未读懂他的意思,便被他拥入怀中,说不出如斯的忐忑。

骤然,他双手一推,含嗔的眸子,看着她猝然飞入一片雪幕之中。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白饵只觉得身子一轻,惊恐的眼眸里,她发现李愚离他越来越远,不甘瞬间占据整个大脑,为了自己可活,他竟不惜牺牲他自己的命!这怎么可以!她想要伸手再一次抓紧他的手,可理智,终究被一片天旋地转给吞噬,眼角的泪与她一同坠入了一片深渊

“站住!你逃不掉了!”望着那濒临死亡的男囚,沧狼恐吓道。

李愚阖了阖刺痛的双眼,所有的顾虑终于化作了一团烈焰。他赫然转身,任由青丝被寒风恣意飞舞,阴沉沉的面目,敛去了少年的温柔,深邃的眼眸里,无关美好与希冀,无尽的威严直逼沧狼。

抓了无数次,亦失败了无数次,两个眼皮早已变得十分沉重,隔着几步的距离,乍然一看,沧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神再看,那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寒风凛冽而起,一股王者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

“你你是谁?”沧狼不禁弱弱一问,问完就后悔了。他忽然觉得身后那些嫉恶如仇的目光登时齐齐聚焦在了自己颤抖的脸上。压力骤然如山压倒,他咳了一声,色厉内荏般怒斥了一句:“快说!”

漠沧无忌若是在这,这回他估计要被踹得四脚朝天吧!

“本宫便是你要抓的漠沧太子!”

漠沧无痕压着嗓子一字一句提醒着,脸上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色。

闻言,沧狼又恐又喜。

他老早就想过,若是能赶在漠沧无忌的前头抓住太子,加官进爵且不说,论功行赏那是必然,金银财宝,香腮美人,要什么没有?别说是风尘府那个冷美人了,整个秦淮的美女都能供他慢慢挑!

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太子之时,登时就傻了,无边的恐惧涌上了心头,往日那些在背地里算计东宫的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间占据了所有记忆!

“沧狼,王爷可是下了命令,一旦抓住太子便送他去死,你该不会忘了吧!”警告的声音轻悄悄在沧狼耳边响起。

沧狼肃然回头,虎视眈眈的狼骑,严阵以待的士兵,以及高坐于苍穹盯着他的漠沧无忌,杀戮的**登时逼迫他抬起了强者的头颅,恐惧亦无处遁形。

蛇蝎般的身子疯狂一拧,邪魅的唇角勾起了嗜血的渴望,沧狼瞬间仿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狠辣、阴森,噬人骨髓!

“太子!束手就擒吧!”

第082章 破晓之战:逆风执烛

是夜,无尽的黑夜。

她游走在一片浩瀚的星河中,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脚下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冗长且逼仄,她小心翼翼,不敢踏错半步,因为,在她足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那里有着漩涡似的的黑洞,那些黑洞就像怪兽张开的嘴巴,等着她坠落,再一口吞尽。

她睁大了瞳孔,遥望着四周穿梭不歇的流星,潋滟的眸子里,是漫天星辰,渺小却又璀璨的星子,五彩斑斓,不禁令她驻足,它们是那么的亲切,看它们,仿佛在看亲人。

她痴痴仰着头,扬起手想要去触碰每一颗星子,白色的那一颗,就像就像是母亲柔柔的目光!黑色的那一颗,就像就像是父亲亲切的嘱托!金色的那一颗,就像就像大哥刀尖上的泛起的光芒!青色的那一颗,就像就像二哥狼毫下东升的旭日!红色的那一颗,就像就像三姐甜蜜的醉笑!

指尖,披着一层暖暖的霞光,将她微妙的神情映得格外迷人。与他们四目相对之时,每一段遥远的记忆都再一次被轻轻唤醒,就像清晨刚刚长出的新叶,尖尖小角,垂挂不住晶莹的露水,任由它滴落一片碧波之中,开出圈圈涟漪。

然而,一阵咆哮声,将她从所有美好中拉了出来,骤然回头,一只长着双翼的野兽正朝她突袭而来!她忍不住想要逃,拼命地逃

载着一层薄薄冰晶的长睫,微微一颤,白饵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眼前蒙着一层模糊的雾气,遮住了视线。初醒,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完全意识不到疼痛,她用尽余力想要去挣脱这大雪的束缚,最后只不过是耗费心神。

她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半晌才意识到,被李愚推下雪陂之后,自己顺着绵绵雪陂滚到了坡底。

李愚还在上面!他身后可是数十匹狼骑和成群的狼人,他会死的!

一切仿佛大梦初醒,她旋即倾侧着身子,抬眸沿着那条漆黑的痕迹,朝雪陂之巅望去,整个天幕都与它相连,一切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但她知道,李愚不能死,他说过要带着自己一起逃出去的,他说过这辈子他一定要找到他的母亲,他绝对不能死!

她的眸子蓦然慌乱起来,死死锁住那条漆黑的痕迹,痕迹还是新的!凭着单薄的意识,她做了大胆的推测,自己一定是刚刚摔下来的!一切都还来得急,她要去救李愚!

半身仿佛瘫痪,完全使不上劲,刚刚站起来,步子还未站稳,顷刻间,再一次摔了下去。无尽的自责在心中翻滚,但凡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不会放弃!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她的肌肤上,豆大的雪粒砸在她脸上,一次次夺走她微弱的视线。冻僵的五指插入深雪的那一刻,蚀骨之冷几近让她昏厥过去,信念之火却微微不灭,咬牙切齿间,泥泞般沉重的身子,终是向上蠕动了一点点。

可是,她很快便意识到,若是按这个速度爬上去,她可能

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躺着等死?爬到天明?绝望的瞳孔再也没有了生机,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雪上。

正当绝望之际,呼啸的风雪声中,忽然有另一种声音意外闯入,一股火炉般温热的气息,从她身后徐徐扑来。

心弦慢慢绷紧,她开始收起呜咽声,尝试着回头去看,惊愕的瞳孔不断放大,恐惧一时间犹如火焰,烧遍全身!四目相望,一只遮天的野狼即将吞噬她的眼珠子!

这一幕,仿佛梦境般缥缈!她不禁怀疑,难道,她还在梦境之中?

不!那是狼骑!是风人的狼骑!

求生的**一遍遍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掌心仿佛有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支撑她再次站了起来。

逃,已经是不可能了。正当她准备拿命去与恶狼殊死抵抗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那恶狼好像并没有打算展开攻击,望着那两只刀片般的狼眼,白饵开始有些迟疑,狼眼眶底好像有什么液体在溢出,眼眶边的毛好像也被什么打湿了。

难道是眼泪?狼也会流泪吗?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下,她只见过马流泪。十三岁那年,她同父亲替马帮去极寒之境送货,此行,刚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马,也与老马一路相随。不幸的是,途中,他们遭遇了雪崩,眼看巨大的雪球就要往父亲和自己身上砸落,老马脱了缰绳,独自冲向了雪球,父亲和自己才得以幸免,可是老马死了。小马登时便冲到垂死的老马身边,两足“嘣”的一声,跪倒在老马身边,流下几行清泪。

思绪沉沉有些郁郁,白饵觉得很是古怪,便踉跄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狼骑,瞬间便被它身上一块鲜红的伤痕所震撼。那伤痕明显是新添的,风雪落在上面,狼骑的身子时不时发出微微颤抖,看到这一幕,她的心忽然颤抖不止,血液涌上心头,不断刺激着泪腺。

恍然间,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狼,也会流泪。

见到狼骑之时,她之所以会这般害怕,仅仅是因为害怕源于自身对庞然大物本身就有的敬畏与恐惧,这种恐惧从一开始便形成了一个死板的印象,这种印象使得她对那些她从未走近的事物,有着深深的误解。

进一步靠近它时,心底的害怕不再像最初时那般强烈,白饵情不自禁想要去触碰它,触碰它伤痕累累的身体。

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忙不迭从她单薄得不能再单薄的衣服上,撕下干净的一块,然后轻轻将它的伤痕包扎好,她的动极其小心,生怕会在这个过程中刺激到它的伤口。出奇的是,它很配合自己,白饵有些惊讶,甚至还有些欣慰,原本对它的敬畏之心和恐惧之情,随之忘却。

风雪飘摇,看到它的身子不再因疼痛而颤抖,白饵的眼中忽然浮现难得的笑意。

“这么重的伤,是否因为你的主人所致呢?”再次看向它时,白饵发现,其实

它并没乍见之时那么凶狠,此刻,它的眼中是那么的平和,给人一种很安稳的感觉。“你和我,大抵都是可怜之人,生于乱世,身不由己,命,亦如草芥,缰绳,一旦在别人手中握着,便永无自由。其实,你更适合在浩瀚的雪野中,无拘无束地奔跑,没有鞭打,没有训斥,亦没有杀机。至于我,我”

“至于我,羁绊即自由吧!”沉吟了片刻,白饵抬起头不禁朝狼骑淡淡一笑。她忽然有些好奇:“我是从那雪陂上滚下来的,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深陂之中?”

只见狼骑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它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任由她柔软的玉指为自己梳理毛发。

聊到这,白饵忽然惊醒过来!

雪陂之上的李愚至今仍旧是生死未卜,她不能再耽搁了!心急如焚地倒头冲向了那片渺茫的雪陂,借着稍稍恢复的体力,咬紧牙关不断负雪而上。

整个心思瞬间被李愚的安危占据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她抛下的狼骑。直到余光里,再次出现它的身影时,白饵才将目光转向它,只见,它将四足轻轻盘落,整个身子缓缓匍匐在雪中,眼前,就像有一座大山轰然倒塌。

居戚戚不可理解地望了它良久,最后,透过它微妙的眼神,她才意识到:“你说,你有办法帮我上去?”

本着一顿猜测,白饵惊讶着朝狼骑一问。谁知,那狼骑好像听懂了自己的言语,它轻轻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低再低,低到足够轻而易举骑上狼背的高度。

见到这一幕,泪眼再次婆娑,不过这一次是感动的泪,亦是兴奋的泪。克制住激动的情绪,白饵轻巧地坐上了狼骑。

随着狼骑缓慢地立起四足,白饵明显可以感觉得到,自己被越升越高,仰望苍穹,若是此时有梦里的星辰,她估计应该触手可及吧!

“我准备好啦!”

她环抱住狼骑,安然地将脸庞靠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只觉得无比舒适、温暖,在狼骑的一声欢畅吼叫声中,一人一骑,伴着长风冲向了绵绵雪陂。

新的路径乍现,这一程变得格外平坦。环顾寰宇,连绵的雪野,茫茫的青山,墨色的天际,一望无际的琉璃瓦,井然有序的朱雀街,缓缓流淌的秦淮河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天地竟如此辽阔,而自己,竟是这般渺小,犹似一粒沙粒之于一片汪洋,明星之于一片浩瀚星辰,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但,渺小却始终在闪动着微弱的力量,星星之火,尚可燎原,而她呢?

冽冽寒冬,那就作那一星迷离之火吧!只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点燃这个阴冷潮湿的都城,去寻回那些失散的人。看似逆风执烛的命运,不灭之火,终将燎遍这座城!

是夜,无尽的雪夜。

回头遥望风卷残云的浩瀚苍穹,有那么一瞬,她真的看到了星辰!

信念,就像一股泉流,遽然汇至心头,她心中执念:李愚,等着我!

第083章 破晓之战:寒冰羽箭

“从昌王府出来的狗,从何时起竟这般没规矩了?见到本宫还不跪下!”

萧萧寒风,不断吹拂着他松散的墨色青丝,却吹不弯他眉间的桀骜。漠沧无痕负手凌立于众人面前,朝其一声叱骂,抬眸间,无惧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太子!醒醒吧!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亡奴囹圄,不是你的东宫!巍巍大殿之中,你是万人敬仰、众星捧月的漠沧太子,落入这茫茫雪野之中,你可什么都不是了呀!”

沧狼阴着脸朝漠沧无痕严厉道,语气之中是无尽的奚落与讽刺,这数年来,因东宫受过的罪,吃过的苦,积下的怨,结下的恨,今日,是时候替漠沧无忌做个了断了!

“对了,我忘了!你现在是遭万人践踏的亡奴!漠漠雪野,山川阡陌,只要你有能耐,任你疯逃,可这生与死,注定由我等来主宰!”沧狼压了压眉,深黑色的薄唇勾出邪魅一笑,好似一瓣于夜里绽放的黑玫瑰,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平日里毕恭毕敬,殊不知竟包藏祸心!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震怒感,登时涌上了心头,漠沧无痕忍住万千怒火,压着嗓子威胁道:“你就不怕本宫一朝重返东宫,要了你的狗命么?平日里,刺探本宫行踪,暗地里行刺本宫,这些事,你没少做吧!”

闻言,好似午夜梦回,沧狼脸上笑容登时僵住了,枯瘦的面目,形同一根槁木,仿佛日薄西山、半身入土的前兆。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悉数抖出来,哪个不是死罪?本宫挥手之间,便可叫你人头落地,九族同株!”话锋斗转,衣袖翻飞,漠沧无痕侧目而视,提指间,满是排山倒海之势。

对前尘旧怨,他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守住底线,不做得太过分,他都可以忍,他也很乐意陪他们玩,慢慢地玩!但是,今夜漠沧无忌竟不惜调动狼骑,对他赶尽杀绝!将他一步步逼到死亡的边缘!这就由不得他,再一次翻起那些旧账,旧账也好,新账也罢!他终究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凛冽的寒风,夹刀带棒似的,朝沧狼迅猛刮来,冰冷不可操控,直击骨髓。沧狼两腿一软,半瘫倒在身后的利器之上。

“沧狼!王爷的眼睛,正在远处看着呢!休要跟他废话,现在就下令杀了他!”

耳畔,好像有人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一遍遍地催促;身后,那尖锐的刺痛感,一次次惊醒了他混沌的神经。他颤颤微微地支起半个身子,勇敢地尝试着去同漠沧无痕抗衡。

“不!你现在什么都没了!哈哈哈,你什么都没了!”被恐惧与反抗扯断了神经似的,沧狼倾斜着身子,骤然抽搐狂笑:“爱你的人,要你死!你爱的人,要你亡!那些恨你的人,岂能留你到五更?”

望着几乎要癫狂的沧狼,漠沧无痕居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那阵阵狂笑声好像隐着一根根暗器,穿梭于无尽的飞雪之中,给他猝不及防的一击。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解他话中含义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绳索勒住了喉咙,让他开始喘不过气来。漠沧无痕猝然冲到沧狼身边,猛地攥起两只拳头,将沧狼提在半空之中,疯狂质问:“快告诉本宫你

到底在说什么!”

按耐不住的利器,齐刷刷对准了漠沧无痕。沧狼身子一轻,脸上先是惊恐,旋即却挤出一抹阴险的笑:“想知道吗?”

堂堂漠沧太子竟然也会有一天求到他的身上,沧狼忽然觉得十分可笑,那可是一张天子之神韵的面容啊,此刻竟然也透着,想要从自己口中知道答案的渴望。

呵!倒头来,还不是一傻子!

沧狼故意犹豫着,须臾,暗暗攥紧了拳头,朝他阴笑了一声:“可惜,你没这个命知道了!”一个猝不及防,将他推入一片残雪之中。

一阵智障般的狂笑声中,刀枪剑戟纷纷朝他刺去。悲愤骤然凝结成冰,刀光剑影之中,他目光一寒,沿着皑皑白雪,渐次躲闪,纵它矛头再厉,也休想得逞奸计!

“杀敌者,王爷重重有赏,杀了他!快杀了他!”局势如火蔓延,沧狼蓦然错乱了,他连连提指,朝着那翻腾的身影,一个劲地嘶喊。空气骤然冷到了极点,深黑的瞳孔渐渐浮现出一支弩箭,隔着遥远的距离,亦可感知弩箭的方向,沧狼忽然震住了,只觉得背脊上有一条冰蛇缓缓爬了上来。

那气息太熟悉了!是是“冰雪女王”降临人间!

与此遥隔几百米的另一座雪原之上,那里的寒风还要猖獗,仅存的最后一棵枯黄矮树濒危于悬崖的边缘,仿佛要连根拔起,卷上云霄。

落落披风映着无穷的夜幕,被风吹得声嘶力竭,透露出争霸天下的势气,却掩不住他此时夺嫡灭亲、坐拥江山的猎猎雄心,在此嗔视良久的漠沧无忌,终于架起了为他弟弟精心准备的生辰之礼。

“四弟,生辰安康呀!”亲切一笑,霹雳四起。

萧瑟的寒风之中,一支寒冰羽箭,惊弦而出,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骤然,各处声音纷至沓来。

寒冰羽箭穿破尘埃之声

“咻”

沧狼的厉斥声

“杀了他!快杀了他!”

北风呼啸而过

“呼”

白饵急切的叮咛

“李愚,小心”

不同的声音,同一时间乍起,风雪之声最是强盛,一阵翻腾,万籁俱寂。可她的声音却好似百灵鸟从云端扇翅飞来,洒下遍地清辉。

那仿佛是一场美丽的错觉,不敢让人去相信,直到雪陂之末她骑着雪色狼骑翩翩而来,犹如九天之上乘着灵兽而来的圣女,手捧火种,点亮了尘世的黑暗;犹如天边出现的启明星,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白饵?”再次见到白饵,漠沧无痕又惊又喜,只是面对沧狼狐疑的眼神之时,他的心跳开始狂跳不止,漠沧太子这个身份与白饵之间,仿佛就只隔着一层即将被风吹破的薄纸,一旦破碎,他的黎明,便意味着,不再到来。

眼看着狼人的弯刀就要从李愚身后落下,从远处驶来的狼骑,不早不晚,恰好在这一刻,冲了上去,将好几个风人甩出了十尺之高。与此同时,它的身子在那么一刹那,极尽颤抖,就好像有一把屠刀,一刀刨开了狼心,血流不止。

狼骑的身子

压了下来。白饵一边极力抱住狼骑,一边朝李愚挥手:“快!”

神似一条真龙,他纵身一跃,从雪地之中凌空而起,矫健的身形,完美跨上了狼骑,臂膀一紧,他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中。

那一抱,她一路的雨雪风霜,仿佛皆被他揉碎于温暖的指尖,还能再次见到她,他只想好好将她护在怀中,给他最温暖的臂膀,予她最缠绵的缱绻,刀刃伤不到,风雪牵不走,绝壁阻不断。

狼骑奔腾,乱雪翻飞,激起一片苍茫的雪霭。沧狼等人,猝不及防地,掩面遮挡,可终究是敌不过风雪,瞬间被碎雪渣子蒙了双眼,视线幽地模糊。

强烈的喘息声中,沧狼皱着眉头极力扇开这坏事的层层雾霭,恍惚中,望着漠沧太子飞快逃走的身影,连连破口惊斥:“快追!”

起初,狼骑飞驰的速度极快,不一会便冲出了漠沧无忌在亡奴囹圄设下的重围,等到红墙绿瓦重现,踏上人群涌动的宫道之时,整个身子凄然扑倒在地,发出了一阵哀嚎声。

李愚和白饵骤然间,摔了下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被它阵阵哀嚎一惊,白饵猛然跪到狼骑身前,托着它耷拉的脑袋,不停地询问,慌乱的眸子里,是它奄奄一息的神情。“站起来,快站起来!”

连连打了好几个冷颤,那狼骑将整个身子慢慢蜷缩成一团,不断寐着眼,它想要再看看这个人间,可很快就被疲倦压倒,嘴里的哀嚎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沉,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婴儿在夜里幽咽。

“你的身体为何会变得如此冰冷?”身边的白饵抱着狼骑泪流不止。

看着狼骑压着的那块雪地,开始慢慢染上血色,李愚很快便意识到,这匹狼骑即将死去。

“它中了寒冰羽箭,它”李愚神色十分沉重,冷寂的眸子里,透着对漠沧无忌暗下杀手的憎恨,对战士壮烈而去的叹惋,对她满心恻隐却是无助的怜惜。

“寒冰羽箭?”白饵颤抖着问。

“那是漠沧最冷酷的暗器,杀敌于无形。”他回道,声音异常平静。他知道,若非狼骑挡下羽箭,此时,他估计早已中了那羽箭,被那寒冰之冷,侵袭全身,蚀骨而亡。

白饵很快就意识到,狼骑即将死去的事实。它不该是这个命运的!它比自己还要可怜

再次凝望着它的眼睛之时,她发现,它逐渐变得平静,眼里不再有痛苦,在它眼中,那琉璃般的珠子,不断绽放出绮绿的光,给人希望,使人祥和。

或许,这对它来说,是一种解脱吧!身为狼骑,命非它所愿,死去,才会是最好的归宿。

她止住泪水,不再悲戚,紧紧将脸庞贴到它毛茸茸的脑袋上,一边柔和地抚摸,一边遥望着天际最亮的一块地方,含笑地说着:“去寻找属于你的那片浩瀚雪野吧!无忧无虑地奔驰,越过冰河,翻过雪山,去看看那绽放的雪莲,记住它的香气,然后找一片靠近草涧的青丘,安然地睡去”

她拍呀拍,它终是睡去

一阵雾气在他眼前翻涌而起,风雪,愈见凄迷。

危机,悄然逼近。

第084章 破晓之战:无尽长夜

由沧狼带领的追敌狼骑刚刚冲出雪野,漠沧无忌便迎面赶来,一阵逼人的寒气仿佛要将沧狼寸寸凌迟。

他忽然颤抖不止:“王王爷!”

“人呢?”漠沧无忌厉着眼反唇相问,手中的缰绳被他疯狂攥紧。

只见沧狼脸色一沉,声音支支吾吾,满脸皆是恐惧之色:“逃逃了!”

“蠢货!”

听到这个结果后,心肺几近炸裂,对太子无穷无尽的恨,就像三月枝枝蔓蔓的杂草不断疯长,太子一次次地成功逃脱,一次次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流传在漠沧那些传闻漠沧太子是天神之子!一个一出生额头便隐着金光的人,注定会受到天神的庇佑!信过之后,他的内心便会生出一千种对既定命运的不甘。

强者林立的时代,从来没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只有与生俱来的傲骨。他绝不相信漠沧天神一说,他从来都只信自己!他势必要打破这可笑的传言,他势必要逆转乾坤、改写命运!

沧狼恐慌到了极点,不敢出一言以复,他明显感受得到自己的脑袋已经在慢慢与身体分离。

“传我命令,速速封锁聚龙城!我定要叫他插翅难逃!”

枯枝上的寒鸦不知疲倦似的,收着翅膀静静窥视着天际被风卷着的残云,偶尔被大地的喧闹一惊,忍不住要把目光转向这个迷幻的人间。

北风与青丝有染,与之纠缠不清,铐链阵阵清脆,缓解着行人眼中的寂寞。

“往人群里跑!”辞别狼骑,李愚拉着白饵往人群中逃去。

狼人的追杀就在不远处,此时的白饵,心中却是异常的平静,仿佛一具躯壳被牵扯着前行。

攒动的人头、淡淡的呜咽、剧烈的咳嗽、纷飞的大雪,皆在一瞬间成了一幅静物画卷,斑驳的宫墙屹立了数百年,一座座人形冰雕形态各异,所有的声音都凝结在薄薄的空气之中,而她,也只是画卷中极不起眼的一笔。

然而,这一切,皆被一个意外传入耳中的消息给打碎了。

“炽云殿中反贼刺杀未遂被捕入狱,炽云殿中反贼刺杀未遂被捕入狱,炽云殿反贼”

一时间,从浮屠宫流出来有关反贼刺杀未遂被捕入狱的消息,被凛冽的寒风刮满了整个聚龙城。

被一个行人撞了个踉跄,白饵仿佛刚刚从迷梦中醒来,她颤了颤眼,想要去观察周遭的一切,也想去听听人群之中究竟在议论什么。

纷乱的人群之中,很快就产生了两种局面。锐利的弯刀被高高举起,风人挺直了腰板凌立雪中仰头大笑;风雪掩面,仇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沉沉夜色更加悲凉。

在李愚脸上,满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没想到,在他离开之后,炽云殿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相比他的极尽严肃,白饵显得更加慌乱,消息一遍遍地传,她一遍遍地听。

刺杀,被捕,入狱,字字如石,沉落心之湖底,惊起万千涟漪。

她清楚得记得,将离说过,今夜他有重要的任务要做,并不能及时赴约,她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重大任务很可能就是刺杀漠沧皇!若这传言属实,那么将离岂不是?

逃亡的步子木然停了下来,无处安放的凉指被她置于唇间轻咬着,直到自己足够清醒,心底的担心越来越多,各种糟糕的结果,不了操控似的,纷至沓来。

缉拿反贼!让开!让开!快让开!”

风人的呵斥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惊起,犹如末世的暴风,将人群卷得四散纷飞,亦如猝然涌现的洪水猛兽,将人流陷入一圈圈漩涡。

聚龙城中,那只专门在夜间作怪的野兽,似乎已经感知到黎明将至,猛地发出了一声嘶吼,势必要在破晓之前毁灭整个都城。

时间那般急促,却又那般安静,猎猎风声如同催命的冤魂,在浩浩汤汤的大地肆虐奔腾着。聚龙城里里外外,狂追不舍的狼骑、仓皇逃逸的囚奴、维护治安的士兵,俨然勾勒出人间地狱的模样。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李愚的心思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漠沧无忌一旦抓住了杀他的机会,绝不会轻易放弃,偌大的聚龙城如今已是危机四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这么逃下去,迟早会撞上漠沧无忌的袭杀,彼时,漠沧无忌的寒冰羽箭对准的是自己,此时,难保不会对向白饵。

起初,为了不牵连白饵,他狠心将她推入悬崖,她却奇迹般再次出现在他身边,并选择与他并肩前行。如今情势越来越严峻,这一次,纵有千般顾虑,他断然不会孤身离去!

索性就放手一搏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们能够撑到东方破晓,一切都会发生逆转!

寒风阵阵,信念之火,越烧越旺。望着远处将锁的城门,他心中一定,将白饵的手越拉越紧,他要带着她冲出这场惊天的阴谋,他要带着她离开这个危机重重的都城,即便前路依旧未卜,他知道,离开这里,她才能暂时安全。

仿佛过了那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李愚锁住脚下的一柄弯刀,轻轻的一动,将之凌空踢起,然后,狠狠地抓入手心,牢牢握紧,回眸再顾白饵,眼神如倔强的孤狼:“白饵,我带着你冲出聚龙城!”

说罢,便拉着她卷入人流的漩涡之中,出城的执念不断在催促他前进。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已经离她远去,双耳轰鸣听不到半点声响,失魂落魄地跑着,她总感觉在她身后,好像有一个人在叫她,可是每当自己回头去看,那个声音却不见了。

眼看二人就要接近城门口,白饵忽然停了下来。

手心一凉,李愚蓦然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了?”

“……”上空风人的旗幡飞扬,下面冷寂无声,白饵仰头望着他,两片冰凉的唇瓣,刚要打开,却又紧锁,一副担忧的神情入目惊心。

李愚旋即对上她迟疑的眸子,眼如寒冰,倔强地用手托起她胆颤的双臂,屏着呼吸,沉声问:“你不相信我?”

反贼被捕的消息,溶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只叫人听得心乱如麻,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将离的声音。

她似乎听到了他爽朗的大笑,“食饵!真的是诱饵的饵!原来你不仅是天生的诱饵,从小到大都是诱饵!”

听到了他一本正经地揶揄,“江湖人不诓小姑娘!”

听到了他郑重的承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听到了他悠远的长叹,听到了他愤怒地嘶吼,还听到了炽云殿中,那些朝纷纷朝向他的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摩擦声。

那个英勇无畏的少年,眼睛里满是嫉恶如仇的嗔怒,那张刀削的侧脸满是被弯刀划伤的伤口,沾满鲜血的双手如同刚从血泊中浸泡而出,转眼之间,在他身后闪现出一柄锃亮的弯刀,正朝他狠狠刺去!

狂风卷起乱雪,他的身影渐渐地掩入一片雪幕之中,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声嘶力竭,“白饵,白饵,白饵”

天地幽地一片漆黑,他没入了人海,再也没了踪影,而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天空之中回响、飘荡。

白饵的脑子乱乱的,面对李愚的误解,她连连摇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口。

凝望着她不定的双眼,李愚的心蓦然慌乱起来,莫非她在怪自己将她推入雪陂?怪自己狠心将她抛弃?她真的不再信他了么?

李愚激动地想要解释:“将你推入雪陂是我不对!是我不该狠心丢下你!但请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可以带你逃出去的!”

“不是的,不是的!”听着他字里行间无尽的自责,白饵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不再顾忌,颤抖着说着:“将离,是将离!我觉得他一定是出事了!”几近要哭出来。

“大哥?”李愚眉头紧紧皱着,白饵告诉过他,为报家族之仇,将离借漠沧皇暂赦囚奴之机逃出了囹圄,如今整个聚龙城因他而乱,将离是否会因此受阻?细思极恐,李愚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回亡奴囹圄看看好不好?”抑制不住想要确认将离是否平安的冲动,白饵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们逃了一夜,不正是为了逃离那里吗?亡奴囹圄,与死神擦肩的地方,所有的狼人皆在那里盘桓,回去,不是明摆着往火坑里跳吗?白饵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你想清楚了吗?”李愚极度平静地问道。

白饵疯狂点头,眼前不禁翻起一片雾气。

凝望着她满是惆怅的脸庞,李愚毅然决然道:“好!我们回亡奴囹圄!”

几丝迷雾在树梢萦绕,一只寒鸦扑扇着翅膀冲上了云霄,发出了几声啼叫,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亘古,预兆着一个大荒流的时代即将到来。

寒风尽,飞雪逝,偌大的聚龙城皆笼罩在一片苍白、凄寒之中。

“王爷!王爷”掉进了温柔乡似的,沧狼兴冲冲地叫着,距亡奴囹圄不到三里的地方,在一片雪坡之上,他终于找到了漠沧无忌,心思飞旋,他猛地冲了上去。“王啊”

刚冲到坡顶,便摔了一个踉跄,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声中,一个雪球样的东西,灰溜溜地滚了下来。

乘着狼骑的漠沧无忌,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往身后瞥了一眼,除了半只转瞬即逝的手,剩下的,唯有一望无际的苍白。

沧狼瘫在雪地,脸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奔波了一夜,他早已精疲力尽,虽然还是让太子逃掉了,但太子终究没能逃过他的双眼。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撸起袖子鼓足干劲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再次冲到了漠沧无忌跟前。

“王爷,有线索了!有线索了!咱们的人发现太子进了亡奴囹圄!”沧狼咧开嘴欣喜若狂地欢叫着,一边喘息着,一边仰着头,静静观察着漠沧无忌脸上微妙的表情。

谁知,漠沧无忌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他的眼神始终都落在远处。这让沧狼十分憋气,沧狼万分不解,到底是什么勾走了王爷的魂?他忍不住想要顺着那个方向去望,不服气的目光一转,掠过一片密林,最后停在了亡奴囹圄的大门!那里,两个守门的士兵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额……”

“王爷是累傻了吗?”耳畔是一片死寂,沧狼扶了扶额,暗自狐疑着。

第085章 天字号“不死冰山”

“蠢货!与其等你们这群蠢货来通传,本王还不如早点自尽身亡!”一切小心思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漠沧无忌猝然恶狠狠地盯向沧狼,语气之中满是失望与厌恶。

被漠沧无忌一顿劈头盖脸地讽刺后,沧狼脑子一转,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又一次往亡奴囹圄的方向望了望,感悟:原来站得高,看得远,这个道理不假!

“几百号白甲军满城围剿,竟然还抓不住一个无兵无卒的太子?放出的狼骑近百只!回来的,还不到一半!你们都是一群死人吗?”怒气不可操控,漠沧无忌狠狠训斥着。

“王爷息怒,奴才……”被漠沧无忌骂得语塞,沧狼也只能吐几个没有用的字出来,想要极力解释什么,脑子却忽然一片死寂,不由得妄自菲薄:难道我们真的是蠢货吗?沧狼暗自不甘地摇摇头,一个激灵,委屈地说道:“也不是无兵无卒,太子身边有个美人儿陪着……”声如蚊蝇。

“蠢货!还有脸说?连一个女囚都追不上,何不去自宫?”漠沧无忌耳朵十分好使,沧狼的小声嘀咕他哪里会听不见?不过提及与太子一路同行的女囚,他不禁陷入一片沉思。

生怕他下一句话就是把自己送去自宫,沧狼把嘴闭得紧紧的,屏着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半晌,见漠沧无忌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才斗胆道。

“王爷不是向来只看结果的吗?结果好便是好的,过程只是浮光掠影,王爷不必自扰。我已经派人死守了亡奴囹圄,如今太子入了亡奴囹圄,纵他插翅也飞不出王爷的手掌心!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来一招瓮中捉鳖就行了!”

“所言有理。”

天!被夸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主人夸!沧狼心中一振,眼中直放星光。

“但,”漠沧无忌话锋一转,眼中隐着疑惑:“太子明知亡奴囹圄是龙潭虎穴,最后还是选择返回,让他回来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这是否与他孤身一人混入亡奴之中的目的一致呢?若说这其中没藏些什么,谁信呢?”

生辰之夜,寒疾在前,吐血在后,独闯亡奴囹圄层层铺垫,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他自诩耳聪目明,却仍旧被太子骗了,漠沧无忌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好四弟真是越来越会演戏了!回头细想,从当初寻找皇宫地形图到如今冒死入囹圄,点点蛛丝马迹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到底想干什么?

沧浪蒙了,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所…所以,不杀了?”

“杀!怎么不杀!”漠沧无忌忽然邪魅一笑。

“那还请王爷即刻下令吧!若是再这般拖下去,只怕太子会借助亡奴囹圄主管之力,重返东宫!”沧狼拱手请令,语气开始变得急促不安。

“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从来都不是给他一刀,而是毁了他最想要的。”漠沧无忌往空气中吐了几口白色的气体,淡淡道:“咱们就看看他想要什么。”

望着漠沧无忌眼中闪过的笑意,沧狼满脸皆是困顿之色,全然不知漠沧无忌的意思。

“派我们的人牢牢盯死太子,绝不能让他找到重返东宫的机会!”

黎明,像一柄利剑,劈开了沉沉的夜幕,一道微光从天边乍现,黑暗无处遁形,放眼望去,天地一色,雾凇沆砀。

“昨夜被捕的反贼此时关在何处?”

“把这逃狱的贱奴立刻给我抓起来!”

“反

贼在哪!”

苍白的雾气在上空缥缈着,犹如鬼魂般,盘桓在这座腐臭的囹圄。漆黑的亡奴囹圄入口就像是一只匍匐在雪地中的野兽,张开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几树未闻花名的野灌木,极为醒目地点缀在大门口,将本就冷寂的囹圄,衬得更加冷寂。白饵与几个士兵争执着。

“告诉我反贼被关在何处,告诉我他被关在何处!”泥般沉重的身子,抵挡不住士兵刀刃与臂膀的阻拦,白饵戚戚然倒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拼尽全力只手撑起半个身子,酸痛登时击遍了全身。她抬起眸子苦苦乞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啊!”

耳畔,是良久的死寂!偶然乍起的寒鸦叫声,听得直叫人心中惶恐不已。士兵的冷漠与威严,彻底让她感到绝望,她不断哀求嘶吼着,无光的眸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毋庸置疑,此刻的她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重返囹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放下自尊去求几个风人?步步为营的筹谋呢?万无一失的法子呢?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知道哀求到底是一场空,却仍旧想要去闯、去抗争!大不了就头破血流吧!见了血,也许就清醒了!

一切正如他所言,自己越是愤怒,就越容易失去理智。如今缺点又一次暴露出来,她多想再听听他的声音,听他再一次在耳边,一本正经地指责自己,“你越是愤怒,就越容易丧失理智!”。她在心中疯狂地喊着他的名字,但求他能安然无恙,再次见到他时,她定会将这个缺点从她心中连根拔起,并狠狠改掉!

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像个疯子一样在敌人面前嘶吼,但求能再见他一面!

台痕上一片狼藉,无谓的争执与反抗,真的可以触动狼人腹中的那颗冰镇的顽石吗?裸露的大地被数尺深雪桎梏着,又怎么可能会冰消水溶、寸草青青?

疲倦从四脚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她的肢体,她的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像一滩泥一样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她哪还有力量站起来。

无边的黑暗将她一口吞尽,白饵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寒风徐徐,穿透了她一席白色囚服,终于,她再也不会感到寒冷。

“白饵!”惊慌的声音破空而出,无边的黑暗之中,淡淡微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身形,直至囹圄出口,挺拔伟岸的身影才完全显现,漠沧无痕厉着眼朝两旁的士兵怒斥了一声:“连她你们也敢伤?不要命了么!”

旋即俯下身子,将白饵紧紧抱在怀中,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心中不禁隐隐作痛:说好了藏在外面等我,为什么要这么傻!眼前,又是一片雾气翻腾。

被一阵君临天下的势气一震,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之中,几乎要惊跪在地上,窥其一身囚奴装扮,狼狈到极点,一回神,这才止住了这令人耻笑的动作,他们眉头一皱,正准备挺起身子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男囚,谁知,跟在男囚身后的还有几个人!眼珠子登时瞪得圆圆的,这回,不假思索地给跪了。“赵廷尉。”

“来人,将这两个”说话的人赵虬髯,短须长髯,除了一根黑色束身腰带,青黑色的官袍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他捏了捏手中的黑月刀,顿了顿,颇是平静地说下去:“两个囚奴,带入天字号牢房。”说罢,跟在身后的两个士兵走到了前头。

见此,跪在地上的几个士兵,忍不住想要抬头,眼中带着淡淡的迟疑,赵廷尉在

他们心中向来都是一头“冷狮子”,自他上任三载,囹圄中的纪律极其严明,从前在漠沧如此,如今到了秦淮,亦是如此,因其冷漠、严酷的性格,敢主动与他正面交谈的人少之又少。而今,眼前这两个囚奴,本是囹圄极力追捕了一夜的人,按照律法,死囚带头闹事,当受极酷之刑,死囚若是逃狱,当即刻处死,如今赵廷尉此举,未免太过反常。

漠沧无痕暂收眼中的悲伤,他轻轻起身将白饵抱起,那羸弱的身子,就像一片飘零的花瓣,嵌在他宽广的怀中。回头望向赵廷尉时,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早时,他对白饵笃定,他有法子可平安回到囹圄,并能得到将离的确切消息,白饵太过心急,顾不上迟疑,便完全信赖了自己。他将白饵安置在囹圄外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自己独自入了囹圄。

上次成功离开囹圄前,他的身份已经告知了赵廷尉,方才入囹圄时,仅凭一“宸”字,便点醒了赵廷尉,成功入了囹圄,并要求赵廷尉配合自己将上回那出戏,继续演下去。得知将离正被关押在天字号牢房,这才让赵廷尉将他二人一并关入天字号牢房。

等太子的眼神缓缓离开他平静如水的余光,赵廷尉深邃的眸光忽然暗了下去,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太子之意,他哪里会不懂?太子是在提醒自己,严守口风,不光是对与太子相关的人严守,更是对漠沧无忌等人严守。

如今这朝局可比曾经严峻多了,曾经的太子集萧后与漠沧君主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朝廷之中,无人敢与东宫抗衡。如今,朝廷斗争的战场转至黎桑,萧后远在漠沧,太子便失了一大靠山,而太子至黎桑后,无论是自身状态,还是在朝中的处境,远不如在漠沧那般持续占据上风。频频谏言屡触君威,早已预示着东宫之危,奈何夜宴之上,太子与漠沧君主之间,一步步,形同水火,太子再次失利,如今的东宫已是岌岌可危。

太子党人与昌王党人针锋相对,愈演愈烈,斯巴甲麾下第三十二团团长破西风任囹圄差拨一职,早已站入昌王党营,而赵虬髯身兼囹圄廷尉要职,素来两袖清风,不偏不倚,如今却与太子机密紧紧相连,这场权贵之争,他终究是陷了进去。只怕,往后的路越发难行。

轻瞥了一眼天际,灰沉的乌云渐次飘来,一轮晨阳刚刚升起,便渐失了光晖赵廷尉正色转身朝向那条回营的路,暗自舒了一口气长气,小心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天字号牢房是亡奴囹圄中最为严酷的牢房,秦淮一入寒冬,天子号牢房便会成为人们口中的“不死冰山”,每至漫漫长夜,潮湿的地牢表面便会凝结一层薄薄的冰晶,当朝阳再次升起之时,那些冰晶开始慢慢融化,形成一圈一圈的小水泊,散着淡淡的寒气。

血红色的花朵,迸裂的肌肤,翻卷的血肉伤口,一具尸体成人字摆开于一片冰冷之上,若不是,染血的眉睫微微轻颤,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尚有气息的人。

鲜血流逝的感觉,平静而麻木,慢慢地,他阖上眼睛,流血的手腕慢慢滑落在一小片水泊之中,透明的水波竟是温热的

一丝殷红的血线缓缓地从割裂的手腕处轻轻荡荡飘涌上来,源源不断地,鲜血如同一条细细长长的线在水泊中妖艳地摇曳,然后荡开,袅袅的白色雾气中,透明的水渐渐变成透明的红。

白色的雾气从温热的水面轻柔地升腾而起,血液将水泊里的水染得暗红暗红

第086章 等一场“旭日东升”

身体越来越冷,他的心脏仿佛被重重地压着喘不过气,将离的眼前渐渐发黑,阴暗的囹圄开始变得眩晕而狂乱,苍白的嘴唇微微干裂,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寒气将他全身包围着,浸满血渍的襟袂在水面上轻轻飘起衣角,他的身体濡湿而冰凉,蒸腾着白色气体的温热水泊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丝毫温度。

他的意识越来越弱,他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间,又仿佛即将踏着轻风缓缓离开。这一世太累了,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远去了,思念深重,他想要去远方见见他们,于是,他开始坠入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里。

他梦到了他的九哥将别和他的母亲虬姝夫人以及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听见自己与九哥躺在神将司的瓦檐上窃窃私语,听晚风徐徐吹来。

“九哥,你说,何谓江湖呢?”少不经事的他,遥望着漫天星辰,眼中仿佛有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画卷中演绎着他对江湖长久的幻想。

“心若江湖,若你心中有情义,有情义的地方,那便是江湖,若你心中有杀戮,有杀戮的地方,那便是江湖。”将别举起手中的酒,朝那轮巨大的明月望了许久后,狠狠地往嘴里灌了一口。

九哥说话语气明显透着一股淡淡的沧桑,将离不禁问:“那要是既有杀戮,又有情义呢?”

“那也是江湖。”将别淡淡道,看着将别恍然的神情,搁下手中的酒,语气有些凝重道:“情义与杀戮,注定不可两全。今后,你会面临无数次这样的选择,选择只是一瞬,要做选择并非难事,真正难的是,有一天你能真正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愿你能选对”

他听见她的母亲虬姝夫人扬起鞭子狠狠训斥自己的声音,鞭子一次次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背脊上,他极力忍受着疼痛,可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母亲!母亲!求母亲饶了离儿吧!”他一把跪倒在母亲脚下,苦苦哀求。

“熟练使用金镖,是每个杀手必备的技能!你的同族可以做到,你为何不行?”虬姝夫人骤然反问道,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说罢,眼神一暗,猛地将最后三鞭抽完,再下命令:“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别回司休息了,老老实实呆在这魑魅洞,不停地给我练!”

如今已经被她打得半死,她不念母子之情就罢了,还要如死敌一般将他折磨至死不成?正值一段狂妄不羁的韶华,将离的眼里哪能容下一点不公平?他鼓起勇气毅然反抗:“训练未达到你要的效果,你动用惩罚这七十记鞭子,我便认了,可如今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非要将我逼死你才会满意吗?你当真不念丝毫母子之情吗!”

“放肆!”惊天的巴掌,在一声厉斥中,猛地落到将离的脸上。虬姝夫人厉着双眼看着尘埃中被她打得狂吐鲜血的将离,满脸皆是淡漠之色。“这巴掌是为你方才的那番话所付出的代价!你给我记好了!只要你在神将司一天,你便要敬我、尊我、服从于我!但凡有行差踏错,必定要受到惩罚!即便是把你打死,我也绝不手软!”

“为什么!为什么!这天下怎会有你这么残忍的母亲!你根本就不配作一个母亲,你不配!”将离从地上竭尽全力爬了起来,擦了一抹嘴角的血丝,一遍遍质问,一遍遍向苍天咒骂,为何命运如此不公,为何要让他面对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母亲。

“啪!”这一巴掌,彻底把将离推向了死亡的边缘。耳边一片轰鸣,天地从

此黑暗,他一动不动瘫在尘埃里,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耳畔隐隐响着。

“你若真有本事,只管逃出神将司,一旦你出了神将司的门,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你自然可以不用受我任何约束!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所有知道神将司秘密的人,都得死!”

命运的枷锁,彻底将他困在了神将司,没有人可以逃得掉,亦没有人可以挣脱命运。

将离昏死在血泊中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命运、所谓的命格究竟是何物!一个少年身上该有的青春之任性之狂妄的棱角,皆在一朝被点点磨平,所有锋芒皆伴着滴滴泪水被细细雪藏,正如和血的牙齿默默吞入了腹中。

数月后,待九哥完成使命后归来,在九哥的劝慰中,他才渐渐明白,原来那夜额外的惩罚,皆是因为自己一句无心的“母亲”。

虬姝夫人从来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叫她“母亲”,哪怕是梦中呓语,也绝不被允许!

“九哥!”“虬姝夫人!”“父亲!”

他们渐渐地都走得越来越远了,渐渐地看不分明,天地一片漆黑,无数个冷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叫嚣着,他们在低声的,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阿离,站起来,站起来,你是神将司的一名杀手,你不能倒!绝对不能倒!”

囹圄昏沉,无昼无夜,漠沧无痕瞬时瞪大了双眼,他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少年,望着那个昔日里英勇无敌的侠客,倒在一片血泊里身子剧烈抽搐着,滴滴鲜血溶在圈圈水泊之中,反射着墙壁的冷光,竟是那般的刺眼!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暂时将白饵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墙隅,漠沧无痕冲到了将离的身边,望着那满身的鲜血和大大小小的伤口,想要去触碰,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快来人!快来人!”

听到耳畔声声呼唤,将离潜意识里,只觉得好像有人将他从梦的深渊中一点点拉起,就像梦中一句句的催促,“阿离,站起来,站起来你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信念,像一股泉流忽然汇至心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微微睁开眼,只觉得黑暗之中有着模糊的面孔。

“大哥!”见到将离忽然闪动的眸子,漠沧无痕心中一振,生怕他就要睡去,急促地唤着:“我是李愚,我是李愚啊!”

“二弟,”两片苍白的唇吃力地颤了颤,微弱的气息声中透着希望,将离努力在嘴角挤出一抹笑,还能再见到李愚,他感到十分欣慰。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看着将离奄奄一息的样子,漠沧无痕心中愧疚万分,同时,心中也充斥着迫切想知道伤他的凶手究竟是谁的渴望,若被他知晓,此仇,他必定为他报!

将离想要抬眼去望,奈何全身上下仿佛压着好几座大山,让他无法动弹。“白饵”

见状,漠沧无痕一点点把将离扶起,心中半是悲凉半是喜悦。

“在!三妹也在!只是”

激动的话语戛然而止,声音忽然哽咽,只是,她陪自己逃了一夜,已经昏迷。腹中的话,无不在刺痛着他的心,如今回想起她戴着铐链陪自己亡命奔波的画面,漠沧无痕深深觉得,白饵比自己现象中的还要坚强,戴着沉重的铐链,顶着泼天的风雪,忍受着刺入骨髓的寒冷,能撑到破晓,已是人间奇迹。

三人终是重逢,只是谁又能想到,重逢,却是以这种方式。

望着眼前沉睡不醒的白饵,将离的

眼眶好像被针扎了似的,眸中的冰冷也逐渐被一抹滚烫代替。任由伤口恣意张裂,疼痛刺遍全身,将离只想离她近一点,他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他以为自己会寒冷中凄凉死去,或者被风人的酷刑折磨得生不如死,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他渐渐忘记了疼痛。

“吵什么!吵什么!”

顾不上交代,漠沧无痕急切地出了牢房,回头再次望向二人时,心中笃定:大哥,三妹,等着我!我会让你们一点点好起来的,我要带着你们走出这片黑暗,我要带着你们去雪原之上看旭日东升,带着你们去雪野之中踏雪寻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着我!

久久凝望着白饵沉睡时的面孔,将离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壁板上掉下来的水滴声,他静静都看着她,此时的她,竟是这般狼狈!满头青丝载着的白雪还未彻底消融,淡淡的眉心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她的眉头始终都是紧的!这一夜,她一定经历了很多吧!还能再看见她,仿佛此生已经无憾,他心中藏了诸多话,却无力说出口。

“白饵,我们终于见面了,只是,我可能撑不到等你醒来的那一刻了,我真的好累,真的好累啊!但愿你睁开眼时,不要因我而受惊吓,我本该无颜与你相见的,临行之前,我向你承诺,我定会回来带你们走,你亦百般叮嘱,劝我莫要太过自信,可终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彻彻底底地败了!到如今既没能圆了你的心愿,也没能将你们救出囹圄!在梦里,你一定会狠狠地骂我吧!只希望等你醒后,还能亲口听到你的原谅”

终究没能挨过满身的疲倦与伤痛,将离挣扎地阖上了眼,彻彻底底地没了意识。

这座冰山似的天字号牢房终归寂寂,唯有无尽的寒气丝丝缕缕笼罩不绝和滴答的水滴不知不倦地敲击着,将黎明的帷幕一点点拉开

“嘶”一柄锃亮的短刀,缓缓抽出了刀鞘,刀面映出了半轮即将升起的红日。

“回禀王爷,一切已安排妥当!奴才已经知会了破西风,让他于暗中好好监视太子,但凡太子有任何举动,他将派人速速上报”沧狼话音未断,却骤然被漠沧无忌打断。

“妥当?安排妥当有什么用,”漠沧无忌朝沧狼一瞥:“旭日东升,今日的早朝也快开始了,此刻,太子一定在想法子如何返回东宫!你所谓的妥当,能阻太子么?”冷冷一问后,漠沧无忌继续擦着手中的短刀。

“王爷,你且放心,有破西风在,太子断然走不掉!”沧狼信誓旦旦道。

“你留下来吧!”漠沧无忌淡淡道:“若是今日他出现在朝廷之上,你这辈子就在这囹圄呆着吧!”

闻言,沧狼瞬间没了底气,漠沧无忌此言,不就是说,今日,太子和他只能走一个么?只觉得被漠沧无忌迟疑的眼神盯得两耳发烫,沧狼斟酌着回道:“奴才遵命!”

猝然,漠沧无忌提起手中的短刀,往手臂上狠狠割了一刀,紧咬着牙,眼中有几分刺痛,“嘶”

“啊!”沧狼刚抬眸,便看见一刀鲜红的伤痕在漠沧无忌的袖袍上绽开,一抹鲜血触目惊心!

“王爷!你疯了不成!你这是自戕啊!”沧狼急得抱住了漠沧无忌的手臂,第一反应是止血!

怎料,漠沧无忌眼神一抬,示意沧狼退下。

“太子的演技那般精湛,本王也是受教了不少,也该学学太子,演演戏了!”

第087章 锦带吴钩,笑封侯

金光灿烈,穿射云层,连云都是金色的。那是什么?异世火球。

红日喷薄欲出,沉沉雾霭埋没不了,重重乌云遮挡不住,渐次显现出夺目的光彩,像末世的火球,折射万千迤逦,将这纷纭人世照得越发光怪陆离。

已是秦淮生乱的中旬,步入数九寒冬的秦淮,迎来了岁末第一轮壮丽红日。

通往鎏金大殿的官道上,积了一夜的雪,此刻已无痕迹,一阵晨风吹来,不染纤尘,几丈金灿灿的阳光从琉璃瓦上乍泄,倾斜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朱红色的宫墙,青白交织的琉璃瓦,皆笼罩于在这片祥和之中,颇有一番春和景明的味道。

五鼓初起,宫门被一扇扇打开,锦绣华服如烈烈火焰,直趋鎏金大殿。

“赵诃斯呢?昨夜太子楼纵火一案可有查明!”漠沧皇高坐其上,点名道姓地问着,早朝的气氛瞬间变得严峻起来。

众官员中,退出来了一个中等年纪的漠沧官员。赵诃斯弓着身子回话:“回禀陛下,经微臣彻夜调查,太子楼纵火一案的幕后黑手已经查明。”

真相呼之欲出,赵诃斯却迟疑了片刻,稍稍抬眸:“其幕后黑手并非凡人,是是天!”语调甚是冰冷。

此言一出,震惊众人,漠沧皇有些恼怒,他愤然起身,走到九级台前,朝天一指,两个圆睁的虎目怒视着赵诃斯:“天?你的意思,是天将大火,夜焚了太子楼么?”

“吾皇英明。”赵诃斯拱手一拜,淡淡道。再起身时,只见漫天的奏折,雪花般从九级台上空飞了下来,赵诃斯惶恐不已,猛地将身子匍匐于地,任由奏折一本本砸在自己身上。

天子之怒不敢操控,众臣子齐齐跪地,连呼吸都变得更加沉重。

压在胸口良久的怒气丝毫没有因此减轻,漠沧皇龙袍一甩,重新坐回蟠龙座,厉斥:“一夜之间查不出真凶,你们竟拿这种把戏来应付朕?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是吧!”

早朝之前,漠沧皇将所有呈上来的奏折皆看了一遍,一半皆是弹劾太子之言,以及关于天神预兆之说。他只当那是三人成虎的无稽之言,方才听了赵诃斯所言,才知,奏折所奏并非部分人的意思,而是朝中大半人的意思。

殿中登时一片死寂,气氛僵持了片刻,谁都没敢说话。

“起奏陛下,太子携金光降临人间,其天命早已与漠沧天神紧密相连,昨夜,承翰宸兮楼火光冲天,便是天神之怒,是天神之威啊!”

漠沧元老拓跋蚩,话如利剑,骤然斩断了大殿中僵持着的气氛,此言一出,诸位大臣心中更加紧张不安,皆不知漠沧君主又会作何反应。

“天神之怒?天神之威?呵,右相以为,天神是想告诉朕什么呢?”漠沧皇骤然将目光移向拓跋蚩,面色看似平静,实则暗藏锋芒。

“老臣以为,生辰之夜,陛下赐承翰宸兮楼给太子殿下,便是昭告世人,储君之位非太子不可,天神之怒自然是想告诉陛下,告诉世人,太子,并非帝王之相。故,储君之位,还请陛下三思啊!”拓跋蚩语调沉沉,字字犹如闷雷骤响。

闻言,漠沧皇的神色更加凝重,沉思的目光忽然一抬:“赵廷尉以为呢?”

赵虬髯隐在人群中,闻声之时,心中不免一震。若是赞同右相的看法,那便是主动加入了昌王的阵营,若是否决右相的看法,那便是拥护太子,从此滑向太子阵营。众人皆知的道理,赵虬髯岂会不知?

“微臣以为,此事恐没那么简单。太子生辰之夜,反贼猖獗,太子楼走水在前,炽云殿遭袭在后,只恐此乃反贼之计谋。当务之急,是尽快缉拿幕后真凶。”赵虬髯道。两方阵营,何须较其强弱?他只想守住本分,对与错,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用耳朵去听。

“起奏陛下,微臣以为,储君之位,关乎江山之大计,确立储君,才是当务之急!”反对的声音骤起。

“储君之位,关乎江山之大计”数臣复言。

漠沧皇早已如芒刺在背,他轻轻捏了捏额头,又是良久的沉漠,像是在等待什么,须臾,又问:“李太傅以为如何?”

“微臣恕微臣愚钝。”李太傅上前回话,声音颇是颤抖。

作为太子太傅,面对昌王党派的多番碾压,他却只能一味忍气吞声,若是放在以前,以他为首的东宫官定然极力辩驳,岂会给昌王党派喘息的机会?只是今日太子不在朝廷的事实众臣皆知,唯有漠沧君主不知,他如今所做的只不过是在掩盖太子不在的事实,然,昌王党人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只怕,纸终究包不住火。

李太傅这个态度着实让漠沧皇有些好奇,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问:“太子以为如何?”

只听得九级台下一片死寂,漠沧皇抬了抬眼,两眼一眯,又问:“太子以为如何?”

身边的邱内官见形势不对,暗自叹了口气后,急忙凑到漠沧皇耳边提醒。

听到太子不在朝中的事实,漠沧皇登时勃然大怒,感情就他还被蒙在鼓里啊!他重重拍案:“太子可曾告假?”

这场火终于要烧起来了,漠沧无忌早就按耐不住了,他退出人群,上前禀报:“启禀陛下,太子未曾告假,臣已经派人去请了,这也该有半个时辰了吧!”漠沧无忌暗暗一笑,心中一阵欢腾。

“起奏陛下,如今的太子,早已不堪大任,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拓跋蚩紧紧相逼。

“李太傅,你作为太子的老师,真没什么要说的吗?”漠沧皇再次问向李太傅。

李太傅心弦再次绷紧,后背贴着衣服早已一片汗渍,他明显感受得到,漠沧君主有心袒护太子,只是,若是太子一刻未出现,他便不可轻举妄动,正所谓关心则乱,太子行事向来极有分寸,如今是什么局势,恐怕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所能做的便是尽量为太子争取更多的时间。

“回禀陛下,微臣”

“太子到!”

大殿外,忽然传来通传的声音,众人纷纷回头去看,李太傅跪于殿中,紧着的心终是落下。

在众人的瞩目中,身着官袍的漠沧无痕从大殿外疾步走来,行至九级台前,屈身跪拜:“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漠沧无忌早已大惊失色,他一遍遍看着眼前的太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太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在告诉他,眼前之人确实是太子,如假包换的太子!

“太子因何故来迟?”见到太子,漠沧皇的态度忽然变得极为冷淡。

“回禀陛下,陛下昨夜赏赐微臣一座巍峨大楼,微臣回到东宫后每每想起此事,便难以入寐,夜半子时,索性取了几坛美酒,几番开怀畅饮后,终是睡下,谁料,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侍女们不敢打搅,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来迟,还望陛下恕罪。”漠沧无痕一半恭敬一半风趣地解释着。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感到极为震惊,这哪里像是从太子口中说出的话?太子向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饮食起居也极有规律,今日的太子和往日的太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漠沧皇听得有些发怔,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看来这东宫伺候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邱内官,传朕旨意,将所有在东宫伺候的人通通赐死!”

邱内官捏了捏浮尘,有些犹豫:“这”

“不必了!微臣若是想饮酒,没有谁能拦得住!杀了他们也是徒劳!”漠沧无痕正色道,语气中满是不可一世的桀骜。

“太子不是染了寒疾么?又怎能深夜纵酒?我看太子根本就没有染寒疾!”

“太子,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弹劾的声音骤起,漠沧无忌面色始终是阴冷的。

听到这些蛇鼠之声,漠沧无痕忽然转头望了望那些站在漠沧无忌身后的人,淡淡一笑:“承蒙陛下恩泽,赐臣厚礼,微臣喜不自胜,深夜饮酒又有何妨?不过,多亏了那几坛美酒,微臣现在只觉得神清气爽,颇有药到病除之效!”

此言一出,群臣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太子恃宠而骄、仪态全无。唯有漠沧无忌冷立一旁,始终不出一言,他着实想不通,这个太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邱内官!”漠沧皇厉斥了一声,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邱内官躬身急应。他压住心中的愤懑,一字一句道:“恐怕太子酒还未醒,给太子看座吧!”

说罢,便挥了挥手,让跪在九级台下的人一一退回。

“众爱卿,还有何事要奏?”漠沧皇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见到这种形势,弹劾太子的话咽下了腹中,群臣将头埋得极低,动作极其小心,唯恐暴雨将至。

漠沧皇抬眼扫了扫台下,见无人有奏,便朝邱内管挥了挥手示意传令。

邱内官暗暗点了点头,行至九级台前,从袖中取出两幅圣旨,高声道:“吏部尚书季青云听旨。季爱卿夜宴救驾有功,又念季爱卿对吾朝忠心耿耿,现晋为黎桑太师,官至一品。季太师,接旨吧!”

季青云跪于阶前,脸上无任何表情,他厉着嗓子恭敬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句间,不知吞尽多少苦楚!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昌王听旨。昌王为缉反贼,殚精竭虑,彻夜未寐,且为此身负重伤,如此将帅良才,堪称吾朝楷模,特封摄政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漠沧无忌只觉得耳边一片雀跃,急急上前接过圣旨。

漠沧无痕静坐在漠沧皇亲赐的座椅上,终于明白了他父亲的意思,他的父亲只不过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叫“如坐针毡”!

特封的声音很大,好似一片雷鸣。为缉反贼!殚精竭虑!彻夜未寐!身负重伤!好一片冠冕堂皇!漠沧无痕终于明白,原来满城的狼骑和追兵本该是缉拿反贼的!而漠沧无忌为了将他置于死地,竟不惜拿聚龙城的安危去做赌注将追敌的弓箭转头指向他一人!

在众多雀跃声中,独坐御座上的漠沧无痕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英姿飒爽、波澜不惊的漠沧太子!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恶鬼,充满了嗜血的仇恨与杀气!

“退朝!”

一声令下,群臣高呼,整个鎏金殿一片风起云涌。

群臣有序退出大殿,邱内官先行一步,行至太子跟前,暗暗道:“殿下留步!”

第088章 摘星园中,弈天下

随着宫门的开启,清冷的空气立刻迎面而来。温热的呼吸被化作雾气,在他面前不断地出现然后消失。明媚的阳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淡淡的荧光。冷风拂过,云层翻涌,旁边廊檐上一片冗长的阴翳缓慢进入了视线,吸引了他的视线。

漠沧无尘好奇心起,缓步转到身后,一张邪魅的面孔映入眼帘。黑眸中的犹豫被坚定取代,他握紧手中的袖袍转过身大步向前面的宫道走下去。

“平王殿下确定不等太子同行吗?”漠沧无忌大步跟了上去,好心提醒着:“不过今日你恐怕是等不到了,此时他估计与父皇已经在摘星园对弈了。”

脚步猝然停驻,漠沧无尘寐了寐眼,刀削的侧脸顿时僵硬,手中的袖袍攥得更紧,仿佛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愤恨,待内心足够平静,黑眸再次睁开之时,整个脸显得无比阴沉,就像在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后忽然掀了棺盖,立刻转头狠狠地瞪向了漠沧无忌。

被漠沧无尘凌立的眼神瞪得后背发寒,漠沧无忌不禁后退了半步,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几天未注意到他,如今仔细一看,那副原本总是挂着春风得意的面目,竟变得这般憔悴不堪。看到他这副样子,他这个做大哥竟打心里生出了几分恻隐。“几日未曾交谈,就没什么想与本王说的吗?”

“只不过是一个废物!本王与他有什么好讲的!”说话的声音冰寒刺骨,隐隐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漠沧无尘讽刺的眼神在漠沧无忌脸上悚然一扫,侧过身子准备就此离开。

一个小小的平王也敢对他这般轻蔑?怜惜的神情已经被狰狞的表情替代。见漠沧无尘想走,漠沧无忌旋即出手相拦,一道金丝绣成的圣旨一堵,他轻蔑笑道:“说本王是废物,你够资格吗?”

一步一步慢慢向漠沧无尘走近,半是悲叹半是暗讽:“十多年了,你终究还是一个小小的平王,无权、无势,自以为傍上了太子便可以人前显贵,可人家终究把你当成一枚弃子啊!你既然不能为他所用,人家自然不会在一颗废棋上浪费时间。”

说罢,漠沧无忌抬眼朝漠沧无尘看了看,才发现他始终都是寐着眼,亦看不出他此刻任何表情,索性就不给他留任何情面:“你说你这个平王活得多窝囊啊!到头来,也只会玩玩借刀杀人的把戏!”

“借谁的刀?”负手而立的漠沧无尘眉头猝然一皱,冷笑一声。

听到漠沧无尘明知故问,漠沧无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极其配合地冷声回应:“自然是借本王的刀!”

“杀什么人?”

“杀太子!”

此话一出,立刻戳到了漠沧无尘的肋骨。他骤然睁开了眼,狠狠瞪着漠沧无忌:“废物!”

被漠沧无尘一顿戏耍,遏制不住心中的愤懑,漠沧无忌猝然抬手,恨不得将他的臂膀活活拧断,让他为自己的言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心中的积着的憎恨早已将他全身的力量点燃,漠沧无尘眼神一厉,抛出恶狼般的爪子,将漠沧无忌的咽喉死锁在两指之间,并不断逼得他往后退。

防不胜防的出击,使得漠沧无忌大惊失色,他挣扎地嗔视着发疯了的漠沧无尘,靠着微弱的气息,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威胁的字眼:“这里是皇宫!”

紧接着抓起双手尝试挣脱束缚,“噌”的一声,令他视若珍宝的圣旨,砸在了地上。谁知,漠沧无尘竟变本加厉,几近让他不能呼吸。

瞳孔之中仿佛泛着刀光,漠沧无尘一点点将漠沧无忌逼到宫墙死角,冰冷的薄唇轻轻一勾:“什么感觉?”

“”漠沧无忌撕咬着牙,被漠沧无尘逼得面色青白。

“你最好时时刻刻记住这种感觉!当你每想起这种感觉,

便要提醒自己记住方才说过的话!下次若是再让他活着回来,本王定要叫你死!”一双本该多情的长眉此刻紧紧交织着,他的眼中满是残忍。

“王爷”沧狼巡视的目光一转,被角落里的这一幕登时一震。

目的已经达到,漠沧无尘松了手指,冷漠的眼里,往日趾高气扬的漠沧无忌跪在地上恹恹地喘息着,是无尽的狼狈。

他丢下一个冷酷的眼神,转身飞快离去,那卷落在尘埃里的圣旨落下了一个大大的脚印,所有金灿灿的光彩瞬间退去。

“王爷!”下意识避开了平王的视线,沧狼冲到漠沧无忌身边,一边喘息一边将他扶起:“二皇子对王爷做了什么!”

“混账!”压制心头的一口恶气终是找到了爆发点,漠沧无忌将沧狼飞踹至地,眼中直冒星光:“你还有脸回来?”

与此同时,望着漠沧无尘彻底消失的场景,漠沧无忌脑海里不断翻涌着方才的画面。

他只想试探试探漠沧无尘内心的真实意图,没想到竟将他逼到这种地步!不过,亲身试过,总比凭着蛛丝马迹点点揣测来了强,能将漠沧无尘逼成这样,可见,他对太子的恨早已渗透骨髓,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大抵如此吧!

他忽然觉得很是好笑,曾经挚爱的兄弟如今却成了最想要他死的人,若是太子有一天知道这个真相,那种反差估计特入骨、特有趣吧!他特别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奴才”沧狼抱头滚在尘埃中,哭得无比凄惨:“奴才将囹圄盯得死死,连一只小虫子都飞不出来,太子若是逃出来,奴才不可能会看不见的恐怕太子有升天遁地的灵术”

“够了!”漠沧无忌呵斥了一声,各种死无对证的因果中,赵廷尉和太子,这两条线索在他脑海里紧紧联系在一起。从赵虬髯今日在朝中的立场来看,他推测,赵虬髯估计已经是太子麾下的人,不出所料,太子应该是在赵虬髯的掩护下出的囹圄,如此才得以瞒天过海!

见漠沧无忌一副思索的样子,沧狼收起了自责与悲怆,胆怯地问道:“王爷,如今太子重返朝廷,奴才,奴才还还有命可活吗?”

每每想起自己在雪陂对太子痛下杀手的场景,沧狼就觉得背脊发寒。这一问完,眼泪根本不受操控,从眼角噌地一声崩落了。

看着沧狼担惊受怕时一副人不人鬼的样子,漠沧无忌忽然把视线转到尘埃中的圣旨上,默了许久,压着嗓子道:“有本王在的一天,他就别想好过!”

“王爷可是有什么法子了吗?”听着漠沧无忌信誓旦旦的声音,沧狼激动地问。

“他既然有办法从亡奴囹圄出来,本王便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回去!”漠沧无忌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埃漠然道:“囹圄中总会有令他牵挂的东西也该让破西风尽尽责了!”

“”沧狼不解其意,止住呼吸茫然地抬头看向漠沧无忌,忽然:“嗯!奴才明白了!”

沧狼话音刚落,漠沧无忌便猛烈地咳了起来,呼吸于他,仿佛十分困难。沧狼急忙起身在他胸前猛蹭,为他顺着气,见他有所缓和,才压着声音问:“二皇子这笔账,王爷打算怎么算!”

“呵!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不是夺走他最想要的,而是给足他最想要的!”漠沧无忌眼珠子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十分残忍。

雪后初晴,阳光一片灿烂。晶莹的冰凌从屋檐上垂落,仿佛水晶雕成一般。

一扇朱红色的琉璃窗,装着连绵苍白远山和一些开得并不茂盛的花蕊。在这样一个寒冬,摘星园中的景致十分萧条,基本上没有值得欣赏的东西,那些似有若无的花枝只是点缀,根本入不了

眼;反倒是远处连绵的苍山,时不时吸引着二人不定的目光。

漠沧皇虽长年生活在常年落雪的雪国,身子亦极耐寒冷,但室内还是摆出了好几个暖炉。宫女们将暖炉拾掇好,便迅速退出了这个静谧的屋子。

“痕儿就不问问,父皇为何要留你对弈?”收回落在与远处的视线,漠沧皇点着手中的棋子,忽然道。

“父皇的旨意,儿臣岂敢不从?”专注于棋局之上的漠沧无痕轻轻扣下一子,低沉的头,看不到任何神情。

“你怎么不敢?你可是太子!”漠沧皇捏着手中的黑子,不禁笑道,继而低眸将子落下,觉得气氛不该从一开始就陷入紧张,于是以平淡的语气说道:“棋局之中,你只管大敢落下你手中的棋子!”

“儿臣遵旨。”漠沧无痕默了默眼神,语调凝重。

“父皇赠你的生辰之礼,虽已被付之一炬,然,万丈高楼平地起,父皇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为你做到!”漠沧皇承诺着,朝太子深望了眼,并提醒着:“只是这万丈高楼终究还得一层层建,急不得!”

“父皇何必为此煞费苦心,只要这天下安定,哪里会没有儿臣的一席之地呢?若真给儿臣那万丈楼宇,只恐高处不胜寒!”话音,悄然间同白子齐齐落下。“何况,父皇曾教导儿臣,漠沧皇族想要的东西,绝不会高高观望,只会紧紧握在手中。这楼宇太高,也只适合用来观望,有时候,并非站在高处,才能看见天下。”

“既然如此,父皇便应允你,不再建此楼,但愿有一天,你不会后悔。”思虑了良久,漠沧皇终是落下手中的黑子。

漠沧无痕扣起一枚棋子,他朝那棋盘望了一眼,眼中早有筹谋,须臾间,便落下黑子。“落子无悔。”

望着那局势突变的棋局,漠沧皇没有为此生虑,反倒是掬掬一笑,陡然间还想起了一个不错的比喻:“若是以没有边界的棋盘比作天下,以痕儿之见,该如何保证天下长存呢?”

“只要棋盘上无输赢,这盘棋便永远不会有结局,天下亦可永存!”漠沧无痕淡淡道。

“棋盘之上无输赢,又该如何?”

“黑子白子,势均力敌,相互抗衡!”

漠沧无痕哪里会不明白漠沧皇话中的深意。他的父皇从一开始就在提醒他,坐稳太子之位!属于他的东西终究会是他的!此刻,他便是棋局中的白子,漠沧无忌便是那黑子,加封漠沧无忌为摄政王,让他彻底与自己相抗衡,达到势均力敌的效果,便是他父皇想要的天下长存!

“儿臣斗胆借父皇这个比喻,进一步阐述。”

“你且说说看。”

黑白子静静落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几缕青烟从香炉中缓缓飘起。

漠沧无痕平静的眼眸中忽然泛起一丝笑:“天下长存与天下长安实则是不同的。”

“哦?”对于天下长安一说,漠沧皇显得兴致斐然:“天下长安如何?”

“若想天下长安,那么这棋局必须要分出一个输赢!胜者才能为王!”漠沧无痕再次落下一子时,语气变得极其婉转。

听到太子这番言论,漠沧皇不禁眼角一跳,迟疑了片刻,又闻言。

“当然,父皇幻想的是没有边界的棋盘,儿臣所言,只是眼前!”

袅袅青烟无形中,竟勾勒出两条真龙的轮廓。一语落,惊起他各种思绪,漠沧皇举着手中的黑子犹豫良久,满脸皆是沉沉之色,最后,黑子信手一落。

“父皇,儿臣承认了。”漠沧无痕赧然一笑,湛蓝色的眸子泛着一阵光芒。

望着陡然落败的棋局良久,室内终是传来了一句刻骨的话。

“生辰之后,痕儿长大了!”

第089章 渡一场,锦绣地狱

雪后初晴,阳光倾泻,夜宴之后的朱雀街更加热闹。许多远道而来赴宴的异国贵宾,并未急于返程,而是携着仆人流连于朱雀街的繁华绮丽之中,无不被秦淮这座百年繁华的都城历久弥新的别样风韵,点点吸引着。

红袍粉黛招摇而过,人头攒动往来不绝。只见朱雀大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其顶上一华盖,华盖正中一颗夜明珠,周围四只白鹤围戏宝珠,那白鹤引颈青天,展翅欲飞,颇有鹤唳九天之势。

曼曼珠帘从轿顶一泻流下,耀眼的红色纹路布满整个轿身,翡翠、玛瑙、珍珠、玉石点缀其中,好不奢侈。清风徐来,淡黄色的流苏随风摆动,霎那间看上去,气派极了。

马车缓缓开动,帘幕时不时被风吹起一点,轿中的景致将露未露,几声暖昧娇声时不时从轿子中荡出。

这样的风景并不能成为人群中的亮点。于那些仇国人来讲,他们只会站在不起眼的街道旁,掩着琳琅满目的铺子,抛出厉眼暗暗咒骂。

花灯铺子下,玉指轻抬起圆圆斗笠,半张低沉的脸浮现出来,女子黑纱遮面,死锁即将临近的马车,眼风一扫,她从腰间反手抽出一柄短刀,掩着人群,一脚踏上现成的人肉墩子,轻轻一跃,跳进了白鹤香车之中。

只见一露骨美人极尽美艳,窈窕身子,好似牡丹中的一瓣,嵌于身下狂情男子的四肢之中,那男子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一尊玉冠束住三千青丝,气度逼人,却束缚不住他无尽的风流。

轩然大波乍起,男子骤然抬眸,与之四目相对,弯眉勾笑的神情黯然偷换!

黎桑凤钰怎会知,香车之中竟是这片春波荡漾?咫尺距离,她眉心一拧,旋即提刀将之顶在了男子的脖子上。

“啊”那美人胆量极小,被外人突然的闯入一惊,忍不住失声惊叫,见那刀子寸寸逼近,颤抖的身子极力埋入男子怀中,不敢再视一眼。

“世子!怎么了?”轿外的马车头上忽然传来疑惑的声音。

“让他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黎桑凤钰压着嗓子说,满脸皆是威胁之色。

由于反贼动荡,聚龙城门口的守卫更严,稍有不慎,闲杂人等便会被视为反贼同伙被捕入狱,黎桑凤钰想要入城,恐怕不易,她没别的选择,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一辆豪车。

男子挺着脖子,眉峰屹立,犀利的眼神在这个意外闯入的女贼脸上游走着。

电光火石之间,黎桑凤钰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复了一遍:“让他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

男子微微垂眸,刀刃贴身的感觉,凉凉的。他拉着嗓子朝外喊了一句:“无事!时间紧,加快些!”

转而朝那女贼挤了挤眉,抬眸之时,眸色已是温热,仿佛在说:如此可好?

黎桑凤钰眼神更加毒辣,唇齿紧锁,她有无数个冲动,想要将手中的刀一横,让眼前开出一片血花!直到双瞳赤红!

此处热浪翻腾,帘外空气却是愈加寒冷,寒风过境,城阙上的风国旗帜被吹得极尽张狂,不断发出猎猎响声,几个在城下盘查的士兵挨不过寒冷,显出了畏缩的样子,但处在这个通行南北的交通

要塞,没有人敢掉意轻心,只能任凭一把把迎面飞来的刀子,一刀刀的刮在自己的脸上。

香车宝马从远处飞快驶来,几个士兵眼神极好,一眼便认出了香车的主人,他们齐齐行礼,动作极为恭谨,余光里,马车倏忽而过,他们的眼神便追了过去,目送之时,嘴里不禁流出看透不说透的笑意。

只是一瞬,香车内,却是剑拔弩张。

“敢问姑娘芳名?”男子动动唇瓣,浅抬眸,软语问道。

他怎知?黎桑凤钰心头漏跳了一拍。凤目染着火光,在豺狼脸上,风卷残云般一扫,仿佛在警告男子莫要轻举妄动。随后,借着时起时落的帘子,侧目视向外面,熟悉的皇宫景象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继续深入,只怕会陷入虎狼之窝,于是,只手推开窗子,准备踏着轿内的蒲子,一跃而出。

正要收回刀柄,谁知那男子信手一扯,黑色轻纱瞬间滑落,一张惶恐的倾世凤颜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暴露地巨细无遗!这哪里是偶然?分明是蓄谋已久!

不容思忖,黎桑凤钰嗔视的眼眸狂转,收手之时,刀面一横,本想顺势在他喉头留下一刀,作为惩罚,不料手心一偏,刀尖下沉,滑下了他未掩的胸口。弃刀,她推窗一跃而出,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那男子旋即推开怀中美人,躬身推窗探去,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其间点缀着皑皑白雪,看得甚是眼花缭乱,他眉峰几番回转,终是不见那逃走的女贼。

香腮芙蓉面早已披上一层惨白,落在蒲子上的美人儿支起纤腰,嘤然抱紧男子挺直的腰身,尝试找到一种安全感。不经意间,黛眉轻蹙,她好像嗅到了一丝腥味。气氛骤然间有些恐怖,她不禁疑惑着抬眸,须臾,抓着脸惊叫了一声,琉璃般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精致的眼眶中掉出来血!是血!

男子回过神低眸一视,看着胸口上的白袍慢慢晕出血来,平静的眸子里,仿佛开出了一朵旖旎的花………

心脏猛地抽紧,白饵脸上血色瞬间被惨白取代,阴湿的褥子滑落在地,染上薄薄的一层灰尘。

“……李愚呢?将离呢?……他们在哪!”白饵惶恐不已,嘶吼着扑向铁牢。场景一次次回转,李愚消失不见了,将离又在哪里?空荡荡的天字号地牢,只有那圈圈点点反射着冷光的小水泊。

伸出手颤抖着触上那冰冷的铁栏,白饵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仿佛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她发现身边所有她在乎的人都不见了。

崩溃之际,耳畔听到地牢外传来了掩唇打哈欠的声音!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捕捉到风人的身影:“另一个男囚呢?快告诉我另一个男囚呢!”

“瞎吼什么!”风人朝她缓缓走近,看疯子一样看着她,黑暗之中,她三千青丝如瀑,一双冷瞳无比凄厉,活生生就像来自地狱里的女鬼。“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是你!”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破西风时,白饵的心忽然狂跳不止。她紧了紧手中的铁栏,艰难地蠕动着干裂的嘴唇问出几个字来:“另一个男囚呢?”

“你说的是那个快死的男囚吧!”

快死!李愚他?

“他呀!他完蛋了!”凶残的面目因扭曲而变得狰狞,破西风低头看着白饵惊惧绝望的脸,快意地狂笑起来。

白饵目眦欲裂,死死盯着破西风狂笑的脸。虚弱的身体被愤怒填满,染了血般的眸子遽然盯死破西风:“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这里可是天字号牢房,进了这里的人就像进了十八层地狱一样。”破西风高高扬起头颅,眸中泛起一丝冷笑:“你说,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会遭受些什么呢?”

恐惧铺天盖地而袭来,白饵猝然伸出手撕扯住破西风。

“放我出去!”

“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见他!”

破西风旋即将她一把推开,一边自顾自拍了拍弄脏的袍子,一边淡淡问。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被破西风漠视的态度深深刺伤了自尊,白饵扭过头不再视他一眼。

“说实话,我挺欣赏你的。你的族人为了活命,在我们脚下卑躬屈膝,而你却不同,自己的都顾不上想着别人不说,还能时刻保持不卑不亢的状态,这样的女子,你算是我见过的第一人!”破西风淡淡道。

虽然白饵始终没有视他一眼,但破西风仍旧道:“但是啊!鱼和熊掌,注定不可兼得!若想保护所爱之人,就必须得低下高贵的头颅,若想昂起高贵的头颅,那就必须得放弃所爱之人!能否见到他最后一面,就看你怎么选了。”

破西风又劝:“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有时候低下头颅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黑暗之中,白饵早已心如刀绞,泪水在她眼眶打转,却始终不愿落下,良久,她终于回转身,自尊与他之间,她终是做了选择:“求你让我去见见他。”她声音低沉,眼泪终是滑下。

破西风忽然一笑,白饵的表现他很满意,但这就满足了她的心愿,岂不是太过简单?“我可以让你去见他!不过,由于你方才的迟疑,我现在很不满意。”

“你想怎样?”一切如她所料,破西风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的!

“地狱之中有一种极其有趣的游戏,你敢玩吗?”破西风笑着道。

“敢!”

很快,破西风就将白饵带出了牢房,转而来到一个更为阴森的地牢。一股热气袭来,渐渐,火光明亮,迷乱了双眼,眼前,八个扁平火盆正在烈烈燃烧,她仿佛真的来到了地狱!

破西风朝上空洒了一抹粉末,火焰灭去,火盆中的木炭却烧得更加炽烈。继而朝其一指:“赤着脚从第一个火盆走到最后一个火盆,走过去了,你就能见到他了!”

白饵一怔,下意识退了半步,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显然,此时的白饵,在他眼里,已经变得和其他的囚奴无任何区别,毕竟,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囹圄,从未有人敢接受这道考验,他见过太多的望而却步了!

破西风冷笑了一声:“你现在反口还来得”

笑声未落,破西风突然像是被人锁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硬生生吞回腹中,他瞠目结舌地盯着白饵脱下鞋袜,赤着脚踩在了通红的炭火上。

第090章 诛心之计,掌乾坤

扑朔迷离的火光,照出了破西风阴森森的面色,看着她白皙的双足一点点被赤红的炭火焦灼、煎熬着,他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持久的笑。

早时漠沧无忌的人特意叮嘱让他务必要好好折磨地牢中的女囚,如今看到白饵这副惨状,他的目的显然已然达到。

随着“咝咝”的响声,焦灼的味道立刻在狱中弥漫开来。白饵紧紧咬着牙,一只脚尖抵着另一只脚的足跟,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踩着炭火走向火盆尽头。

双脚终于重新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白饵身子一歪踉跄着摔倒。没有哀嚎,没有惨叫,她的脸上反而绽放出甜美的笑容:“现在我可以见他了吧?”

见白饵重新爬起向外蹒跚挪去,呆若木鸡的破西风终于缓过神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他以为她会中途昏死过去,他以为她会挨不过焦灼之苦临时放弃,可她却真真切切走过了八个火盆!

“带我去见他啊!我们说好的!走过八个火盆就待我去见他!你讲的我都做到了!如果你还不满意,那我便再走一遍给你看!直到走到你满意为止可好?若你还想玩什么极其有趣的游戏,我必奉陪到底!可好?”

白饵仰着头含嗔带笑质问着,语气中夹杂着诸多殊死力争的决绝和无惧生死的浩然。

被白饵连连诛心的反问堵得哑口无言,破西风两眼忿忿,对上她悄然狰狞的面目,阴冷的唇锁住了心中诸多不甘,受尽这般折磨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她彻底疯了吧!既然折磨不死她的**,那就折磨死她的心!

猛生一计后,破西风愤然转身。“这就满足你的心愿!”

凄然的双眼慢慢阖上,所有的心酸都会是值得的。白饵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整个地狱忽然变得一片死寂,唯有炭火还在烈烈燃烧,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响声。

出了无间地狱,踏上一条阴森的露天沟渠阳光永远躲着它走,唯有飞雪和阴霾砸得人头破血流!

厚厚的积雪铺出一条冗长狭窄的道路,洁白纯净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红色的脚印,仿佛印上了一树傲雪寒梅

阴冷的地狱,就像一方巨大的棺材,处处充满了压抑,四面囹圄上,牛头马面在狰狞,各种酷刑器具花样百出下形态各异。

将离满身伤痕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黑发散乱地垂在脸上,唇边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

几个风人推门而入,被房内的潮腥味道熏得皱眉,旋即戴上了狼头面具,与他们不同,其中一个风人戴的是熊头面具,他站在中间朝其摆了摆头。

其他几人会意,拎起旁边的一桶冰水便泼在了将离身上。将离抽搐了几下,渐渐有了轻微的意识,他颤了颤眼,只露出极小的一条缝隙,感知着一点点光亮,他仿佛刚和死神大战了三百回合,又仿佛已经踏上了轮回的道路,不然他怎会一点气力都没有?不然他怎会连站起来的可能都没有?

“想知道这一回玩什么吗?”熊头面具风人收了收腰间的刀,俯下身子去问将离:“嘿嘿,这一回比上回更刺激!”

将离彻底阖上眼眸,满脸皆是冷酷之色。

那熊头面具风人感到十分扫兴

,他厉着眸子动了动嘴角,在口中含住一口口水,猝不及防地朝那面瘫狠狠吐了一口。旋即起身,朝身后极不耐烦地喊道:“差拔吩咐了,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换一种玩法。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就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了,直接开始吧!”

吩咐一下,几个狼头面具风人拥了过去,扛起将离的四肢,将之锁在一方圆圆的石制刑具上。将离转瞬便立了起来,仿佛砧板上的鱼肉。为了防止他待会挣扎,他们按了按机关,将他的四肢牢牢铐住。一个巨大的“大”字由人肉堆砌而成。

“开始吧!”

一声令下,一根锋利的长针,一寸寸插入将离的身体里。长针才入一处,蚀骨的疼痛却刺遍了全身。将离咬着牙嘶吼了一声,眼睛终究是没有睁开。

他根本无力反抗,昨夜从九辰阁到炽云殿的厮杀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入狱后,他们为了从他口中问出幕后主谋,接连好几个时辰皆下酷刑。

他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雇主。

牢门被缓缓拉开,白饵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忐忑与激动中抬眸

不是李愚!竟是将离!

只见他头发凌乱,污浊的衣衫透着鲜血,与往日那个俊逸挺拔的杀手判若两人。

眼看着一根长针就要往他身体里刺入,白饵陡然间双目如火,喉咙间迸发出一丝惊天动地的惨叫,正要推开风人冲上前去。

“拦住她!”

听到破西风的命令,风人们齐齐上前,拦在白饵身前。

白饵咬着牙与阻拦她的人拼命撕扯着,望着将离奄奄一息的神情,她疯狂地叫唤着:“将离”

来不及阻止,那枚银针终是刺入了他的身体,疼痛再次惊醒神经,昏厥的将离扬起头再一次嘶吼了一声。

“靠人的手将银针缓缓刺入身体里,那种感觉,应该生不如死吧!”

耳畔,破西风语调瑟瑟。心跳仿佛止住了,白饵怔怔望着那枚银针被风人一点点用力刺入他的身体,仿佛也刺破了她的泪腺,眼泪登时崩落,她疯狂扭头,朝身后的破西风狂喊:“停下来!快让他们停下来!”

“我答应了你,带你来见他。至于其他的,我可没理由听你的。”破西风装作很无奈道,语气之中尽是悲凉。

恨意顿时渗透到每一滴血液里,白饵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般折磨他!为什么!”

“夜宴之上,独闯炽云殿,刺杀漠沧君主,你说,为什么呢?”破西风嗤笑了一声,忽然打心底觉得,白饵真是越来越可笑了。

破西风的话彻底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心中那盏微弱的灯火,在那一瞬,彻底熄灭了,一切如同这炼狱一般,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剩下的是哀嚎阵阵、尸横遍地!

“继续吧!”破西风抬抬眼,淡淡催了一句。

“不!”

被狼人的残酷彻底逼疯,白饵猛地推开阻拦她的人,一个劲冲了过去,被炭火烧灼的双脚瞬间撕起一片疼痛,刚要到达将离的身前,便坠倒在尘埃之中!

黑暗里,她再次抬眸,血丝狰狞的眼眶里,又一根银针刺入他身,这种感觉,比刺入她的心脏还要疼

“将离”

撕心裂肺的喊声就像旱地里的一场疾风暴雨,将那枯萎的禾苗二度催生!将离旋即睁开了双眼,狰狞的黑眸,如绯红日出,点燃无尽黑暗,当看见白饵倒在地上挣扎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白饵”银针寸寸而入。

再次与他相遇,却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再次听他唤起自己的名字,却再也听不见他的温柔。目所能及,是他孩子般的痛苦!白饵吞下一滴滴眼泪,拖着泥般沉重的身体,只想挡在他的身前,换满身伤痕。疼痛,她来尝!

风人正要上前阻拦,破西风轻轻挥了挥手,叹:好一对苦命的鸳鸯!

泛起笑意的黑眸里,只见白饵一把死死的抱住将离的身体,倔强冷酷的杀手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朔而下。

如她所愿,银针终是落在了她的身上,羸弱的身体挨不过这炼狱般的疼痛,逼得她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嘶吼,慢慢,她仿佛能够开始适应银针缓慢进入血肉时所带给她的疼痛,在将离惊悸的注目下,她轻轻仰头,朝他露出浅浅一笑。

直到她嘴角缓缓溢出一丝血线,已经死去的那个将离仿佛又活了过来!他伸出布满青筋的拳头,一下一下拼命的砸在石板上,尝试将所有束缚挣脱开。

鲜血淋漓,嘶声厉吼,声音可怖,血与泪交织,痛与恨纠缠

看到这里,破西风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至极的笑容,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大人,您要让这个女囚惨,找人毒打一顿不就行吗?何必要费这么多力气?到如今,她还不是一样见血了吗?”跟在破西风身后的随从跟了一路,也看了一路,他本以为差拔是不想重伤她,才绕这么一大圈的,如今那女囚还是落得一身伤痕,他实在是想不通了。

“咱们守在这永无天日的囹圄之中,位卑职小,想要长久的发展下去,要么被人利用,要么依附他人。如今朝廷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太子和昌王之间势同水火,咱们虽在昌王的阵营之中,但依旧得步步谨慎,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啊!”破西风轻叹一声,道。

“可这与这个女囚有何关系?”话虽如此,可随从仍旧不解。

“这个女囚是太子身边的人!若是太子日后发现是我对她下了狠手,我还有命可活吗?”漠沧无忌在这个时候全力依靠自己守住亡奴囹圄,他怎么可能不有所怀疑?后来暗中调查才知,漠沧无忌要困的人并不是普通的男囚,而是当今太子!

那个男囚竟是太子!随从登时就慌了。“可你终究是伤了她啊!”

“是吗?我有强迫她踏入火盆吗?”破西风反问道。

随从摇摇头,他又问:“我有对她使用眼下这般酷刑吗?”

随从继续摇头,开始有些吃惊。

“我的手至始至终可都未染血,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破西风得意地笑道。

随从忽然问:“若那男囚真是太子,那昨夜雪野之中,我们追杀的,岂不是?”

谁知,破西风更加淡定:“这就更没必要担心了,一切不都有漠沧无忌顶着吗?这个秘密,咱们只管埋在肚子里,静观这场风云变化吧!”

第091章 无疾者,何须用药

日暮,远山上的东莱亭,双飞池中的睡梦莲,琉璃瓦上的千霜雪,宫门上的惜凤锁皆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凤眸回转,攒眉千度,眼前的一幕,于她,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让开让开让开!”云起道上,一只形若宫墙的玉牙象,在主人的牵引下招摇而过,似乎被一行迎面而来的宫女太监望得急促不安,它的鼻子开始摆动起来,瞬间,那空中仿佛有一条大蟒蛇在翻腾飞舞。为此一震惊,宫女太监忙不迭加快了脚步,原本行云流水的步子忽然就乱成了一盘散沙。

掩于云起道的角落,黎桑凤钰望着眼前这一幕,她忽然想起了她的母后。她记得,她的母后特别喜欢在日暮十分登上高处俯瞰整个聚龙城,曾经的她亦经常陪着母后,乘着云绡彩香车,在这条途经东莱亭的道上慢慢行驶,她们赶在日落最后一刻,登上东莱亭,凭栏一顾,直待聚龙城华灯初上。

那时的她,并不理解母后这番雅癖,她只是静静陪着母后,一直看,一直看,一看就是十余年。

而今,那东莱亭早已是人去亭空,一切都回不去了。

思及此处,眼前不禁翻起一阵雾气,心中只觉得隐隐作痛。耳畔,玉牙象的嘶吼声、太监宫女的惊吓声、狼人的捧腹大笑声,无不在一点点刺激她的神经。

双眸再次抬起之时,眼眶中的碧波秋水早已一片沸腾。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头上的斗笠一低再低,转而进入另一条更为隐蔽的小道。

亡国恨,她忘不了!

但她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昨夜在撤离浮屠宫的途中,她便知道了将离被捕入狱的消息,当暗渡的扁舟缓缓停泊,她本想孤身冲出密道闯入聚龙城去看看他,看看他是否真的如满城传言所说的那般万箭穿心!血染容颜!

怎料,她刚要下舟,便被自己的皇兄暗暗迷晕,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照中天。暗自筹谋了良久,趁着皇兄离开密室的时间,她才潜出密室,成功进入了聚龙城。

她自小就在皇宫长大,对聚龙城的环境十分熟悉,想要找到亡奴囹圄并非难事,可难就难在如何找到将离被关押的牢房,并成功将他救出来。她看过将离的那份皇宫结构地形图,对于囹圄中的一些密道,她大致记得,她所担心便是,此时的将离是否安全,那些狼人是否会加害于他,他是否一息尚存!

宫墙后,枯枝爬出了墙头,于萧瑟的冷风中轻轻摇曳,几只寒鸦从上头倏忽而过,发出了哀鸣的响声,听起来有些许悲凉。

黎桑凤钰收回思绪,抬头朝天际一望,风卷着残云飞快散去,一轮泣血的落日立于重山之间,摇摇欲坠。映着这沉沉暮色,东莱亭也彻底失去了光泽。

天色将暗,她已经没有时间了,穿过一条甬道,她的脚步蓦然加快。

亡奴囹圄,入口深深。

藏于距囹圄入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正当黎桑凤钰急于如何进入囹圄之时,宫门外忽然行进着一行囚奴,他们穿着各异,有的是

宫女装扮,有的是太监装扮,还有的判断不出身份来,从他们衣服上的污浊之迹来看,他们应该是一群刚刚被捕获的亡命徒。

黎桑凤钰有些暗喜,她以为,这是眼下进入囹圄最好的时机。虽然可能有些冒险,但既然选择了入城,她就不怕冒险。旋即,她取下头上的斗笠,将几丝青丝散落额前,一番凌乱后,顺着宫墙一路溜到了宫门附近。

待队列里的最后一个囚奴踏进宫门,黎桑凤钰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她以为,如此便可混水摸鱼,混入亡奴囹圄,谁料……

身后一只手轻轻将她的肩膀捏住,惊得她一回头,下意识做出防卫的动作,奈何,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便被对方猝不及防地横空一劈,天地在她渐渐微弱的意识里骤然昏沉,她倒在了一弯臂膀里……

夜幕,似乎被谁瞬间扯落,所有斑驳的光影在一瞬间皆陨去,万事万物皆落入一片黑暗的深渊之中,他们苦苦挣扎着,于是,一盏盏灯火此起彼伏,那些繁华绮丽的事物,逐渐重现了生机。

然而,有些生来就高贵的,却始终都处在黑暗之中,无人来点上一盏灯。

浮光破寺,两扇石门,缓缓分开。

“嘶”,仿佛有人在她肩膀上刺了一刀,动辄则咎,半个身子僵硬得不能动弹。她于一方软榻上缓缓起身,疼痛感不断惊醒着她淡淡的意识。

“好好躺着吧!”

眼神一厉,黎桑凤钰循声望去,只见他的皇兄正从石门外朝她缓缓走来,手中捏着一个碗盏,摩擦声骤起,身后的石门缓缓阖上。

“你跟踪我?”心中的怨愤早已遏制不住,她盯着她的皇兄质问。

黎桑非靖坐到榻子边,用药勺轻轻搅着热气腾腾的碗盏,并颔首朝其吹了几口冷气,良久,抬眸,将一勺药凑到凤钰的嘴边,关心道:“快喝吧!”

被忽视的感觉犹如针扎般难受,她久久盯着她皇兄的面色,团团热气在二人面前翻涌而上,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黎桑非靖十分平静,手中的药勺一推再推,反复提醒着。

一丝浓浓的药味刺入鼻中,黎桑凤钰淡淡垂下眸子,朝那深黑色的汤药一瞥,再次抬眸之时,满脸皆是极不情愿之色:“皇兄这是何意?我无伤无病,何须用药?”

看到黎桑凤钰这个样子,黎桑非靖极不放心,他皱下眉头,督促着。“钰儿,听话,赶快把药喝了!”

“钰儿没病!钰儿不喝!”听他轻轻呢喃,黎桑凤钰伤心极了,她将头拧到一边,不再看他一眼。

“钰儿!听皇兄的话,把药喝了!”黎桑非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郁。

听他声声担忧眨眼之间演变成逼迫,黎桑凤钰只觉得眼眶有几分刺痛,委屈难忍,她回头急切地问着:“皇兄!钰儿没病啊!没病为何要喝药,为何!”

“皇兄说你有,那你便是有!皇兄让你喝药,那你便与我喝!”黎桑非靖压着嗓子沉沉道,面色忽然暗了下来,与那无边的黑暗无差。紧接着,恰似闷雷乍响:“

喝了它!”

他的喉中仿佛含着一柄利剑,不然,他的话为何会这般残忍?黎桑凤钰含着一遍遍摇着头,与他相视,她只觉得,他的目光无比的冰冷,就像…就像!

就像狼骑上的风人!

细思极恐,黎桑凤钰的心猛地一颤,整个身子有些颤抖,她不敢再看她的皇兄一眼。

“我不喝,我没病,我不喝,我没病……”

裹着被子的身子,找不到一点温暖,她忽然觉得好冷,真的好冷!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地狱!她忍不住收了收双腿,将身子缩成一团,就像一个受了刺激的孩子那样,连眼神都充满了迷惘。

悬在半空的手心早已凉透,而药勺里的药缩成一团,仿佛早已过效。他的手开始变得颤抖,一丝丝液体止不住地溢出勺缘。

听着耳畔连连抗拒声,黎桑非靖暗自寐了寐双眼,再次睁开时,原本冰冷的眸子忽然变得炽热。

药勺猝然坠落,一丝丝液体染上点点泥淖,他旋即起身,目光逼近黎桑凤钰之时,手中已经捏住整只碗盏。“喝!喝!喝!”

下颚被他两指无情地扼住,苦涩的液体一个劲灌入她的口中,她死锁唇瓣,誓死抵抗,眼泪止不住流入药液,与之混为一体。“不…”

求生的**不断催促着她反抗,终于,她赫然掀翻了碗盏,一声清脆骤起,振动两处心扉!

她猛地攥住榻缘,俯下身子狂吐不止,苦涩的味道含在喉中,不可摆脱。

一滩液体,在黎桑非靖眼中寸寸冰凉,黎桑凤钰的抗拒彻底将他逼得疯魔。

“你会为你的反抗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就是个疯子!”黎桑凤钰猛地抬起头,朝黎桑非靖一番歇斯底里:“你知道你现在逼迫的是谁吗?你逼迫的是黎桑的公主,是你的亲妹妹!是你最后的亲人!”

“从今日起,你哪也别想去!你就待在这里,直到黎桑卷土重来的那天!”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既然你拒绝服药,那你便好好在这待着!记住你说的话!你是黎桑的公主!”

凭什么要这么逼她?他当真被仇恨吞了心志,泯灭了良知,变得六亲不认、是非不分了吗?

被黎桑非靖逼得双眼赤红,黎桑凤钰愤然抬起头颅,斥道:“我说过我没病!真正病重的是你自己!欺骗将离杀入炽云殿,陷他于不义,是你病重的前兆!置数百个仇人性命于不顾,临时撤兵,是你病重的开始!罔顾亲情,逼迫亲妹妹的你,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呵!将,离。”听到熟悉的名字,黎桑非靖忽然冷笑了一声,阴阳怪调道: “你不是一心念着那个杀手吗?我告诉你!我已经向神将司发出了新的密函!新的杀手马上就会抵达秦淮!他彻底废了!他彻底完蛋了!”

第092章 东宫议政,意难平

耳边一阵轰鸣,惊天的消息仿佛一根绳索,紧紧勒住了她命运的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睁大眼睛嘶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暂时被关起来了!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他入了亡奴囹圄,你觉得狼人会放过他吗!”黎桑非靖嗤笑了一声。

闻言,黎桑凤钰心中猛地一颤,两只空洞的眼睛垂视着地面,神情有些恍惚,各种糟糕的结果占据着她整个大脑。去救将离的想法,仿佛早已在她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在狂风暴雨中,这颗种子不断恣意生长,弹指之间,它化长成了一蔓青藤,最后以燎原之势爬上了她千疮百孔的心坡,枝枝蔓蔓,无尽痴缠。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去救他,眼下,只有她才可以救他了,他一定正在亡奴囹圄的一角,等着他的雇主去救他!炽云殿中的他,孤立无援,等不到援兵,他一定伤心至极吧!这一回,她绝不能再让他空等一场了,她绝不能再让他一个人被地狱的冰冷与黑暗侵蚀,她要去为他点一盏灯,她要去为他照亮一片天地!

盯了她良久,见黎桑凤钰不作声了,黎桑非靖眼神一厉,脸上尽是愤怒之色。

“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再次闯入亡奴囹圄冒死去救他的想法!即便他能在亡奴囹圄活下来,他也完不成神将司给他安排的任务!你莫不是忘了吧?神将司的杀手若是在一个月之内完不成密函上的任务,那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他横竖都是一死,没人可以救他了!你若执意要这么做,那便是与我为敌!”

如此说来,一切皆是拜他所赐?

沉甸甸的双肩忽然拉了下来,整个身子仿佛瘫痪了一般,黎桑凤钰怔怔地望着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如今这一切还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从你放弃他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给他判了死刑!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狼人的酷刑,而是你!是你歹毒的心思!是你诛心的阴谋!你才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呵!我当然是那个刽子手!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命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一个杀手若是不能让他的雇主满意,他的雇主便有权要了他的命!彻底忠心、服从与我,可活;暗藏心思、老想着反抗,那就得死!二者之间,他既然选择了后者,那我又何必再留他?”黎桑非靖冷冷道。

“忠心?呵呵!”黎桑凤钰朝她轻轻一笑,眼中点点泪花闪着暗淡的星光,她猝然伸出一只手,朝静谧的密室一指:“你何不看看眼前这片光景?石漏滴答,亘古不变!刀枪剑戟,深藏不露!密信暗传,手眼通天!你所看到的、你所办到的,依旧完好无损!我等与将离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他入狱了,我们却安居一隅,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为何吗?”

“将离犯下不赦之罪,并未被狼人就地处决,而是关入亡奴囹圄,狼人明摆着是想借将离之口,抓出幕后主使,将我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可他没说!至始至终都没说!

狼人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的他宁愿被狼人折磨死,也没有出卖我们!这一切,难道还不够证明他的忠心吗?”

亡奴囹圄是什么地方?她岂会不知!当她行至亡奴囹圄之外时,隔着那层层石窟,重重铁栏,她便可听见那恶魔般的笑声,她亦可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嘶吼!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愧疚感就仿佛要深入骨髓,让她无从呼吸!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疼痛感直教人刻骨铭心!

此言一出,当即使得黎桑非靖哑口无言。百密终有一疏,他竟然忘了这一条!若是将离真的出卖了他们,那么狼人很快便会将这里成片围剿,复仇机密暴露不说,他们的性命也将不保!复仇大计,功亏一篑!

“要表忠心?已经晚了!”他冷眼道,她彻底崩溃!

沉吟良久,双眉已然拧成一团,整颗心也开始变得急促不安:“他此时不说,难保他下一秒不说!只要他一息尚存,狼人便有一千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那时,我们终究会暴露!”

黎桑非靖开始后悔不已,他本该让将离也服下一枚毒丹的,不然,也不会出现如今这些烦恼。千般思索中,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浮光破寺,看来已经不安全了,咱们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不信他!”黎桑凤钰含泪相问。

“江山面前,我只信我自己!”黎桑非靖嘶哑着嗓子道。

被黎桑非靖极其可怕的面目一震,冰凉的双唇被她死死咬着,仿佛要撕出一片血来,这一回,她彻底寒了心,转而朝他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你若不信天下人,从今往后,休怪天下之人,不信你!”

听到自己的亲妹妹这般咒自己,黎桑非靖不但没有动怒,反倒生出一丝冷笑,他不禁朝她兴致斐然地一问:“你呢?若是这这天下之人,皆与我背离,你会作何选择?”他语调平平,唇齿之间却又仿佛埋着惊雷。

“我会选对的!”她字字如火,引出一条火线。

话音初落,霹雳四起,登时将二人卷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言罢,黎桑凤钰登时起身,行至榻前,又道:“我是不会和你离开浮光破寺的,我相信他!他死也不会说的!”她信誓旦旦,提起桌上的一柄长剑,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

气氛已然冷到极致,听着黎桑凤钰渐行的步子,黎桑非靖猛然从自己身后抽出一柄长剑,一片清脆刺耳的声音中,长剑从她身后,不偏不倚地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黎桑凤钰猛然一惊,胆颤着回头,从长剑的这头,望到那一头,冷冷的剑光仿佛要将她的双眼寸寸凌迟。她控制不住不定的情绪,抿唇缓缓问:“你要如何?”

“从今日起,你的选择,我不再干涉,你要的自由,我可以还给你!但请你时刻记住,你若死于风人的刀下,便不再是我黎桑非靖的妹妹,不再是黎桑的公主!你将会是我仇国的叛徒,是整个黎桑的耻辱!”

幕高举,皇宫通往外处的大门缓缓关上。错落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着一座厚重而肃穆的大殿,沉郁的殿影带来阵阵压迫感,其上的红砖绿瓦无一不被渲染成墨。距离三座小殿之外,有一座与众不同的宫殿,其上并无珠光玉华,檐角蜿蜒而无棱,似一怪蛇昂头舞动。

东宫,烛火极盛,恍如白昼。

夜色如水,沁凉入体。借着淡淡月光,那汉白玉石雕就的鸱吻巨兽仿佛扭动着身躯要腾飞似的,宫殿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静默无语,定定地看着来往的宫女太监,如果驻足细听,仿佛还有什么低声的呜咽,诉说着这皇宫不为人知的旧事。

明德殿,重重帘幕后映出了一行高大的身影。忽然,帘幕被缓缓拉开。

“哎哎哎,诸位大人,太子殿下很快就到,请诸位再耐心等待片刻。”

帘幕后走出来了一个官袍男子,男子躬身拱手,毕恭毕敬道。

“石蹇啊!我等在这等了近半个时辰了,太子为何还不出庭议政?我等与殿下有要事商议,你再去催催吧!”东宫官李达走出人群,朝石蹇急促道。

“哎哎,李大人,烦扰您再等待吧!”石蹇淡淡道,随后便退了出去,帘幕再一次被拉上。

明德殿里,登时掀起一片哗然。在半个时辰里,帘幕被拉开三次,从帘幕后出来的,次次却是石蹇,石蹇带出来的话,皆是让他们耐心等待。他们要等的太子,迟迟等不来。

“你说这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都火烧眉毛了,他怎么还坐得住呢!哎!”李达再次坐回座位,几番摇摇头,连连叹气,话中满是无奈与不解。

其他人早已习惯了李达这番言辞,毕竟,这东宫之中,能这般戏言太子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太子向来是个守时的人,平日里议政,他从不迟来,今时之举,却是有几分唐突。”东宫官赵启接了上去。

“太子何止是今时之举唐突?早朝迟迟未现姑且不说,朝廷之中连连戏言,行为举止,与往日截然不同,殿下仿佛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东宫官张通道。

众人连连点头,眉目紧锁,对太子今日之变化饶舌不断。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沉沉语调:“太子楼一案未解,东宫局势严峻,尔等的心思该收收了。”

此言一出,所有哗然之音戛然而止,明德殿内登时安静下来。

东宫官贺兰词道:“太傅所言极是。依太傅而言,太子楼一案,东宫该如何应对才好?”

李太傅垂了垂眸,思虑良久,才道:“朝中皆言,太子楼走水,皆是因天神之怒所致,我们能做的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此案,将真凶缉拿归案,还此案一个真相,如此方可堵住悠悠之口。”

“太傅所言极”

“太傅以为,此案并非是天神之怒?”

附和的声音未断,人群中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众人皆将目光移向东宫官南宫冀。

第093章 惩处奸佞,有秘方

丝毫没有被诧然的质疑所震惊到,李太傅抬了抬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其他东宫官则不同,他们脸上皆是惊异之色,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亦为东宫官之首,每每东宫遭难,众东宫官中,他当属最沉稳、最有法子的那一个,如此,他便理所当然成了众人眼中德高望重之人。无疑,南宫冀此举,十分唐突且不说,还颇有几分冒犯太子之意。

灼灼目光,好似一股猛烈的热浪袭来,此时的南宫冀便像是伫立在海浪中的石礁,不惊波澜,他不禁抬眸一问:“诸位可还记得,咱们当初被漠沧君主选入东宫时的初心是什么吗?”

闻言,其他东宫官登时觉得有些唐突,所议之事,风马牛不相及,又怎可同日而语?

并未直接驳斥南宫冀,东宫官赵启,双手在左握拳,高举过眉目,颇是配合地答道:“当然是辅佐太子,教化明君,为漠沧之未来拓一片盛世!”语气里满是恭敬与自豪。

“赵大人,所言,极是。”南宫冀见状,面色更加恭敬,也跟着抱拳。须臾,眉毛拧成一团,手上的动作开始变得僵硬,他轻笑道:“可是,若是我等辅佐的并非是未来的明君,这岂不是违背初心、有负圣意?这当是欺君啊!”

“南宫大人!”闻言,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张通先声夺人,高呼南宫,却不失几分敬意。“咱们共侍太子十余载,从漠沧东宫辗转到此处的东宫,太子是否为可塑之才,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此处虽为东宫,不为朝廷,但仍需慎言呐!”

南宫冀不禁嗤笑了一声,心中暗骂一句“蠢东西”,想着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便正色道。

“针砭时弊,权其轻重,辩其是非,本就是我等职中本分。当初太子饱受隆恩,太子面前,我等皆是谨小慎微,一味地迁就。多番决策,我等苦苦哀求,太子却是一意孤行,一次次的纵容,他便开始恃宠而骄起来!此时太子不在,有些话,何须遮遮掩掩?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好论一论太子之变。”

眉目一转,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眼神最后停在了东宫官陈玄身上,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陈玄,忽然道:“陈大人,不如你先议议吧!”

起初,陈玄还有几分退怯,直待耳边继而泛起。“私下里,你也没少议论太子吧!要属尽忠尽职,当你莫属了”

“南宫大人所言并无道理。太子虽是经纬之才,但其心思却总是难以与我等契合,从以血谏言到劝阻君主修建雨花台,太子走着步步险棋,丝毫不顾东宫之安危!我等为太子守着东宫,太子却一次次将东宫推入一片荆棘丛!如此相悖,着实让我等寒心!”陈玄斟酌着说道,语气慢慢变得无奈。

南宫冀点点头,眼神更加犀利,他转而朝向身后的东宫官傅荆:“傅大人,您说说吧!”

“我要讲的,仍是一桩旧事!”有前人做了铺垫、开了先河,傅荆也不再忌惮什么了,他眼神一厉,道:“为政者,当思远道,太子贵为漠沧太子,不近贤能便罢了,非要与一个无权

无势的平王交好,我等无数次明里暗里提醒,他却执意不纳,导致宫中频频传出太子与平王有龙阳之癖,我等为了封锁谣言,殚精竭虑,他却始终置之不听!有太子如此,我等也只能嗟叹了!”

“我也想问一句,太子的心思,在政务上么?”仿佛被傅荆的一声长叹感染,东宫官萧之郡也忍不住一问。他长眉一凝,面色沉沉:“自从太子来到黎桑,他的心事比以往还要沉重,鸿鹄之志似乎日渐被他抛之脑后,我等早已看不清太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极为冰冷的语调,仿佛瓢泼大雨,止不住地飘洒着,整个明德殿忽然一片风雨飘摇,众人逐渐变得沉默,直到耳边一片死寂。

见此,南宫冀脸上终于绽出一抹欣然之色,像极了雨后初晴的天际。“诸位都看见了吗?听清了吗?并非是咱们初心不复,是他没有守住初心,是他恃宠而骄在先,一腔孤勇在后,导致连连败政,东宫连连受挫!如今的太子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太子!”

“太子既为漠沧皇室最为尊贵的血脉,那便是天神之子!既为天神之子,便注定要继承大统,既是天定的君王,那必是最圣明之主,若是这主不够圣明,那天神当然得怒!”南宫冀声音更为凌厉:“昨夜漠沧君主刚刚赐下承翰承兮楼,昭告天下太子便是未来的储君!才赐下不到几个时辰,这火便烧了起来!试问,这难道不是天神之怒?”

南宫冀一语,人心更加惶惶。一些东宫官面色一片惨淡,像是在为自己今后的仕途担忧,一些东宫官满脸皆是紧张之色,他们胆颤着呼吸着每一口空气,体会着气氛中丝丝缕缕的惊悸,皆不知眼下这局势会如何发展下去,他们的目光皆下意识地转向了李太傅。

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太子若是有错,李太傅自然是首当其冲。南宫冀和众人的锋芒在指向太子的同时,也指向了李太傅。

明德殿沉寂良久,出乎意料的是,李太傅竟轻悠悠地拾起了手边的茶盏,在众人不定的眼神中,他轻轻抿了一口,苍眉有些紧,饮得并不起意,他发现,今日这茶就像众人难解他此刻的心地一般,凝着眼神,朝杯中一看,原来是茶种已换,难怪他在那么一瞬,品不这茶是何滋味。索性将茶盏轻轻搁下,薄唇初启。

“路行此处,又该如何?”

士气正盛呢,南宫冀一点也不畏惧李太傅,他将目光一转,仰着头朝座席上的李太傅望了望,底气十足。信念,就像泉流,穿透意识。

“我等联名上奏求废太子!再定储君!”他一语如利箭穿云,惊起万千霹雳,就连孤鸿也要为之遍野哀嚎,白鸟也要为之惊枝南下!

这话哪里只是说给李太傅听,南宫冀分明是想告诉所有东宫官!

那些东宫官听了个个神色惊变,仿佛入坠日暮,话起之时,闪电在天际叱咤了一声,天地只在一瞬,换了新颜,飞鸟尽,唯剩枯叶冲天。

这就是倒戈相向?自己人毁自己人?树倒猢狲散诶!嘿嘿!墙倒众人推

哟!天!守了这么多年的东宫,即将迎来一个新主人?舍不得太子怎么办!

各种心思,就像连环飞镖般,在众人巍巍的官帽上,花样飞旋。

“那依南宫大人之见,新的储君,定谁好呢?”

“那当然是漠沧皇族的嫡长子从前吾皇亲封的昌王如今的摄政王漠沧无忌!”

南宫冀不假思索答道,眉眼抬得更高,就像巍峨耸立在群山之心的峻拔高峰,他的脸上满是欣然之色,他仿佛于一个落花时节,恰逢意中人执伞归来,那时的天恰好是她喜欢的天青色,那时的云恰好勾勒成了爱她时的图腾,那时的阳光恰好照在了他崭新的锦绣华服上,那时,轻风乍起,卷起满地残红,她盈盈一笑,像极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初开的爱情,一切,不疾不徐,来的刚刚好。

“来人,拿下!”

他正色龙吟,起一方虎啸,惊座四方。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明德殿中,如火盛放的赤莲红毯上跪了一地的东宫官,沿席两边端茶倒盏的宫女和太监自动排成了两行,井然有序拜于一侧,呼声,犹如喧天锣鼓敲击着彼此的心。

东宫官们终于迎来了太子。

玄铁利器如山压倒,南宫冀顷刻间失了神色,惊抬眸,他如沧海中的石礁,如雷雨中的飞鸟,如落花中的花粉过敏患者,竟是四面夹击!

帘幕不知何时被拉开,幕后立着的漠沧无痕锦袍加身,金丝线在游走,幻化成几条真龙;金冠突起,横穿只簪,熠熠之光,无可亵渎。剑眉扬起,直向中天,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黑眸落定,所到之处,无处遁形;朱唇深深,锁住一片寒蝉;冰山之颜,不动声色,已是波诡云谲。

“太太子!”再次见到太子之时,南宫冀总有一种错觉,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这是梦啊!睡过去就好了!醒来之时,他还是东宫官南宫冀的!不妨抽自己一巴掌试试?以辨真假?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眼神颓然,如鼠见猫,他瑟瑟发抖的身子,如一堵根基不稳、蛇鼠烂心的墙,在一瞬间,悄然倒塌了。

“从早时的朝廷到晚时的明德殿,你们皆以为本宫彻底废了么?”漠沧无痕赫然反问道,语出之时,惊起一片众人皆“不敢”的惶恐之音。

凌厉的眼神扫过一排排东宫官之时,不禁回想起日出之后的事。

匆匆离开天字号牢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赵廷尉,命令他传最好的狱医并备下取暖之物,一并送向天字号牢狱,其后,在赵廷尉的掩护下,他成功赶回了东宫,沿途,为了掩人耳目,他先行离开了赵廷尉的官车,从一条小道返回了东宫。

加上洗漱与更衣的时间,若要赶上早朝开始的时间,恐难上加难。后来,从石蹇口中得知,这漫漫长夜东宫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天神之怒流言四起、昌王党人一夜之间如脱笼之虎,极尽猖獗。

第094章 晋升之礼,挺别致

早朝来迟之嫌且不说,昌王党人的弹劾就足以让他楚囚对泣!他,哪里是去上早朝,分明是奔赴刑场!而昌王党人早已磨刀霍霍,等着他去引颈受戮呢!

电光火石之间,他决定将计就计。昌王党人不是已经准备好利用天神之怒的流言,煽动人心,再向漠沧君主谏言废太子、立储君吗?在他们眼里,东宫这把火终究是要烧起来的!索性就再给他们添把柴吧!

当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开始把整冠、着袍等一系类动作放慢,慢到彻底错过这次早朝,与此同时,他还在脑子里编造好了染上寒疾的他,半夜恣意醉酒后,贪睡不起,以至于错过早朝,这种纨绔子弟惯用的笑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他们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多的罪名。

既然此去已是穷途末路,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真的会有否极泰来之效。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在外人看来,他们定会以为太子为解东宫燃眉之急,已经自乱阵脚,开始急病乱投医。

同时,他也要借此挑战他父皇的极限。从前,他疑心深重的父皇并不完全信任自己,总是在担忧自己有一天会谋权夺位,对自己始终有一份顾虑;如今,他却势要让这种担忧、这份顾虑在他心里越积越深,直到他无疾而终。

彻底激起他做下这个决定的是,当他坐在那条御赐的座椅上,亲眼看着他的父皇当众颁旨加封漠沧无忌为摄政王,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的父皇连夜就拟好了圣旨,原来自他离开夜宴之后,他的父皇对他彻底起了疑心。

他父皇的真正目的,不正是让漠沧无忌与自己势均力敌么?早朝之后,奉旨至摘星园中与之对弈,无非是想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在他回到东宫之后,石蹇便告诉他,东宫之中出了内鬼。于是,他才借日暮议政之机,让石蹇配合他演一出戏,从而引出这个内鬼。

如今内鬼就在眼前,他倒是十分震惊。

“南宫冀,南宫家族后人,漠沧八年,高中头名状元,官至翰林院,漠沧十年,因南宫家族前朝丑闻被一朝揭露,惨遭贬谪,两年翰林院一朝贬到漠北边界,漠沧十二年,保释归朝,官至三品,漠沧十二年末,又遭人弹劾,贬至鄢州做太守,漠沧十三年至漠沧十五年,经历了三贬三升,直至漠沧十六年,被漠沧君主选入东宫,做了十余年的东宫官。”

睥着被缉拿的南宫冀,漠沧无痕不疾不徐一一道来,语气颇是平静。

太子的话就像一柄剑,一点点戳破了他尘封的记忆,南宫冀怔怔坐到地上,满脸皆是震惊之色,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过往竟被太子记得如此清楚!东宫官二十余人,论能力、论职位,他并非最佳,亦非前列,太子怎么可能记住了他?

官帽在不经意间从脑袋上歪了下来,坠到了冰冷的地面,他心头又是一震。

“殿下!卑职什么都没说,卑职什么都没做!求您饶了卑职吧!求您饶了”

“南宫大人,自己有没有做,哎哎哎,心里还不跟明镜似的吗?”石蹇走上前,拱手禀报:“启禀殿下,昨夜正是此人,于东宫一隅,与昌王殿下的人暗中勾结,并将东宫的消息透露出去。”

“此乃诬蔑”被一个刚来不久的奴才揭发,南宫冀觉得甚是可恼,他本想着负隅顽抗,好好解释一番,兴许就能博得太子原谅,可当他冷不防地一抬头,却又刚好对上了太子威逼的神色,那些尝试为自己开脱的词,瞬间便滑至腹中。

“哎哎哎,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南宫大人见东宫大势已去,便急于投靠昌王,想来见怪不怪,只是你这未免也太过心急了吧!好歹也是十多年的官宦,竟如此沉不住气,你就不怕被别人耻笑吗?”

石蹇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惋惜与可笑之色。

自小跟在恩师张通士身边,他什么人没有见过?朝廷中那些阿谀奉承的,攀附权贵的,倒戈相向的,早已屡见不鲜。天下乌鸦皆是一般黑,何况这是风人的朝廷,为官者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谁又会比谁更清明呢?这世道越乱,局势演变得越是激烈,人心中的种种丑恶,就越容易暴露,东宫这个小朝廷,自然难以幸免。

被石蹇揭露得体无完肤,南宫冀一时语塞,更不知如何接口,心中的悔恨早已筑起了万丈高的城墙。

“南宫冀,昌王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漠沧无痕冷声质问。

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没有了反击的可能,南宫冀早已不攻自破,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如实道来。

“殿下容禀,十余年来,卑职只想步步为营,守住本分,拥立未来新主,搏一个锦绣前程,是卑职鬼迷心窍,听信了宫中传言,信了天神之怒,更信了昌王的话!他许诺卑职,只要自己在东宫与他里应外合,待东宫彻底失势,他被立为储君,便可保卑职余生仕途安稳。他要卑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煽动东宫官,向漠沧君主上书,求废太子!”

闻言,整个明德殿开始一片沸腾,他们自诩出类拔萃、精通政务,没想到谋算了半生,最后竟险些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那些跪地的东宫官一个个抬起头,或低语,或撕声,纷纷朝南宫冀怒骂。

借助外面的传言逼漠沧皇废太子还不算,让太子自己的人也上书求废太子,这该是多大的讽刺啊!太子这般罄竹难书,人神共愤,这太子之位想要不废都难!漠沧无忌的心思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歹毒!此恨终是难平,漠沧无痕心中早已掀起了一片波澜,这不由得让他再次回想起漠沧无忌昨夜将他赶尽杀绝的画面!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定要他血债血偿!

李太傅沉默了良久,朝太子缓缓道:“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此等奸佞?”

闻言,东宫官齐齐失了声,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尤其是东宫官陈玄、傅荆和萧之郡,他们的心中早已惴惴不安,就像法场上亟待开刀问斩的罪犯。

害怕听到必死无疑的答案,不顾侍卫利器的威胁,南宫冀疯狂爬到太子足下,悲天悯人:“殿下!您既然记得卑职曾经的遭遇,那您必然理解卑职如今的苦衷!年少时的韦编三绝,才换得一顶乌纱帽,家族一朝落寞,卑职只想再次光耀我南宫一族,可这仕途却偏偏多舛,三年之内,卑职一贬再贬,卑职卑职真的是贬怕了啊!”

话至一半,声却哽咽。他抹了抹眼角的一把老泪,继续道:“担任

东宫官一职,卑职始终都是提心吊胆度日,每每东宫临危,卑职便要寝食难安,如今东宫江河日下,为了卑职后半生仕途顺畅,为了我南宫一族之将来,卑职卑职真的没办法啊!”

明晃晃的烛火,金灿灿的花枝,绿莹莹的美玉整个明德殿一片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景象,只是那话音一落,却说不尽如斯的凄凉!

心中暗生恻隐,耳畔却是良久的沉寂,有人忍不住颤巍巍地抬起了眸子,尝试去看看太子是何反应,只见太子始终负手凌立着,紧接着,让人为之一震的是,太子居然缓缓屈下了身子,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那顶官帽拾了起来。

众人的眼神也开始飘了起来,他们不解太子究竟欲意何为,心弦绷得直直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

狼狈的南宫冀,看到眼前这一幕,整个人怔住了。他的心中先是一惊,后来便开始有些感动,他知道,太子向来仁慈,知道自己的不得已的苦衷后,定是原谅自己了

紧接着,漠沧无痕拍了拍官帽一角染上的灰尘,随后便俯着身子为南宫冀将之戴上。他一边替他正着官帽,一边淡淡道:“明哲保身没什么不好的,但若不是明哲,那可是会引火烧身的!”他语调瑟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南宫官脸上登时露出一副居戚戚不可理解的神情,虽不解太子话中含义,但每一个字眼,落在他心里,却是掷地有声。再次抬眼时,太子已经背着他行至了明德殿的中央。

他蟒袍长袖一挥,赫然转身望向众人,在他的身后,墙上一帧由金丝线勾勒而成的秀丽江山图十分壮观,与之相得益彰,恰似繁花绽放。

“来啊!即刻备轿将南宫冀送至昌王府中,并代本宫向摄政王道一声晋升之喜!”他正色道,同时朝窗外睥了一眼,虽然隔着数重宫墙,但他亦可感受得到,此时的昌王府估计早已高朋满座、箜篌阵阵了吧!

此言一出,南宫冀整个身子彻底瘫痪了,他睁大着惊悸的双眼,背脊一阵冰冷,他不敢相信,太子竟然要将他当做贺礼送给昌王!昌王若是知道自己在东宫的身份已经暴露,自己已经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他又岂能容他?

“殿下,卑职后悔了!卑职真的后悔了!皆因卑职一念之差,中了昌王的圈套,铸成了大错!您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定会将功补过的!殿下”

他声声忏悔,却始终没有迎来太子的眼神

求饶声散去,漠沧无痕陡然将目光扫向殿中的东宫官,清一色的官袍在他犀利的眼神中渐次跳跃,良久的审视后,他忽然道了一句:“本宫既然于你们有颇多怨言,也并非是储君之选,如今东宫也大势已去,已经走到强弩之末的地步,本宫只想提醒你们一句,懂得明哲保身,才有命可活!”

“选择拥护摄政王的,本宫可以亲自为他举荐。”漠沧无痕意味深长地朝东宫官们扫了一眼。

东宫官垂着头掩着脸上的各种神色。良久,东宫官傅荆眉目一定,忽然抬头,斟酌道:“卑职想”

闻声,漠沧无痕朝傅荆眼神一凝,眼中忽然闪现一丝笑意,引手,叱。

“拖下去,处死!”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095章 不似当初少年郎

还未等众东宫官真正反应过来,又一批侍卫冲入了明德殿。

惊变的神色好似被千般绽放回旋的光影所照,好一片扑朔迷离!

那些本就提着胆子准备跟着傅荆复言之人,登时倒吸了一口气,将脑袋一低再低,恨不能将之埋入地中,耳边,傅荆惊慌失措的嘶吼声,不断撕扯着他们心中最虚假的部分。

“明哲保身的机会,本宫只给一次,选错了的,都得死!”

漠沧无痕压着嗓子警告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既入东宫,要么为东宫浴血奋战而死,要么与本宫一起杀出一条康庄大道,凡是拥护昌王、背叛东宫者,待本宫坐上了那盘龙座,定叫他九族同株、掘墓鞭尸!”

“当初你们各怀心思踏入东宫,或攀附权贵,或江山社稷,或奉旨监视,或沦为眼线,或刺杀本宫,从前也好,当今也罢,本宫不管你们留在东宫的初心是什么,请时刻记住,从今日起,你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打击昌王党人、助本宫夺得皇权!”

蟒袍飞舞,他只手横推,语气中尽是指点江山时的激昂势气。

此言一出,所有东宫官不免为之一震,实难想象,一夜之间,太子竟然起了谋逆之心!

“殿下,皇子谋逆可是死罪啊!”顶着泼天的风险,李达屈身直谏。

“殿下若是再不谋,莫非要让昌王捷足先登、步步登基不成?”贺兰词眉目一转,朝身边的李达赫然反问道。

这几年来,谋逆之计是他最先在东宫提出来的,曾经他在议政中一次次明里暗里地提醒,却屡遭非议,无人拥趸。因此,他也常感怀才不遇,如今太子终于觉悟,他也在一瞬间满血复活了。若有人敢质疑,他当然会第一个站出来狠狠驳斥。

“诸位,漠沧君主残暴无比,杀戮流血每天都在反复上演,若是长此以往,黎桑和漠沧定会再次卷入厮杀。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强国吞并弱国,恶性循环,恐怕,到最后,黎桑和漠沧都将不复存在!待百年之后,我等的名字必将悉数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若想止戈消战,让漠沧和黎桑安居大陆一隅,唯有尽早拥趸殿下上位,待那时,实行新法,两国资源互通,达到共治,定可执掌乾坤!”

贺兰词忽然整了整衣冠,继而朝太子长啸一声“卑职贺兰词愿誓死职守东宫,拥趸殿下夺取皇权,一统江山!”随后,屈身一拜。

漠沧无痕朝其郑重点头,转而告之众人“开弓没有回头箭,阻我者,都得死,诸位可得想清楚了!”

此话一出,将东宫官们心中暗藏的小心思一扫而尽,他们仿佛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须臾,侍卫一个个冲了进来,将明德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持弯刀,严阵以待,但凡有异动者,都将被就地处决,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宫。

而整个明德殿外围早已布置了众多密探和守卫,没有谁会知道,今夜东宫之中有着这么一场蓄谋已久且猝不及防的政变。在今夜这座都城里,被记住的,只是昌王府中的张灯结彩、飞觥献斝。

戌时的钟鼓声刚刚敲过,东宫的灯火越来越亮,放眼望去,整个东宫仿佛着了火一般,极尽夺目。

十多个婢女的倩影在薄薄的帘幕前来回穿梭,待帘幕拉开的那一刻,整个明德殿一片井然有序,再一次恢复了之前的安宁。渐渐,所有灯火暗了下去,唯有明德殿偏殿一隅,几盏宫灯静静照着。

一扇画屏掩住了斑驳光景,其上,穿花蛱蝶纷飞,墨色线条,龙飞凤舞。待最后一盏烛火被点上,画屏之中,悄然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但惩处了奸佞,还给昌王提了个醒,殿下此举确实可行。”李太傅点头夸赞道,脸上浮现了欣慰之色。

漠沧无痕深感惭愧道“学生擅作主张,老师莫怪才好!”

“殿下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郎了,能看到殿下今日的作为,为师深感欣慰。只是,谋逆之事,殿下真的想清楚了吗?”李太傅眉头一皱,眼中透着思虑。

“学生可以等到继位那天,但只恐这天下的黎民百姓等不了!君主不会放过黎桑的仇人,仇人不灭,这场杀戮将永无尽头!更何况,昌王觊觎太子之位已久,在这漫漫等待之中,东宫定将遭受他的多番重击,如今他官至摄政王,手中的权利足以与我抗衡,今后,东宫要走的路只会更加坎坷!谋逆,是必然的!学生既决心已定,便不会更改!”漠沧无痕正色道。

“殿下可有想过,漠沧君主疑心深重,为防止殿下夺权,才让昌王与殿下抗衡。上有漠沧君主警醒,下有昌王压制,此时谋逆,处处皆是危机,稍有不慎,太子之位恐难保。”李太傅提醒道。

“老师所言不假,不过,漠沧君主防的可不止学生一人!昌王的野心路人皆知,漠沧君主疑心那么重,对他,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他若真想稳坐江山,必然不会废除学生的太子之位,学生和昌王都是他手中两枚重要的棋子,但凡少了一枚,这盘棋必乱!”漠沧无痕信誓旦旦道,一切仿佛稳操胜券。

“殿下莫要忘了,太子楼一案仍未解决,天神之怒的流言犹如猛虎,昌王党人定不会轻易放过这次弹劾的机会!若换做其他事,凭君主对殿下的宠爱,君主对此事完全可以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但此事偏偏与天神一说有关,漠沧自古以天神为信仰,君主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定会顺承天意,废太子,立新储!眼下,君主就等着殿下会作何回应了。”

李太傅皱着眉,满脸皆是忧虑之色,语调更加深沉。

“若殿下不能赢得此役,只怕,昨日的昌王,今日的摄政王,便会是明日的储君,将来的新君!殿下还当三思!”

漠沧无痕沉吟了片刻,忽然一笑“悠悠众口既然堵不住,那便不堵,流言既然止不住,那便不止!难题既然解不了,那便不解!问题的核心看似在我们身上,实则不然,该作的选择还是在于漠沧君主,咱们就静待漠沧君主会作反应吧!”

李太傅木然看着太子,脸上满是不解之色“难道殿下要坐以待毙不成?”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与其费尽心思去止流言,倒不如让散播流言之人自己闭上嘴巴!”漠沧无痕抬声道。

闻言,李太傅脸上满是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太子将那奸佞当作晋升之礼赠与漠沧无忌竟是这个目的!

“老师,请。”漠沧无痕垂眸朝案上的茶盏一指,然后拾起手边的茶盏,与李太傅对视了一眼。

李太傅淡淡点头,缓缓拾起茶盏,余光里,他明显感受得到,此时的太子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太子。低眸垂视手中茶盏良久,他才发现,原来此茶种并非来自漠沧,它是黎桑常见的一种茶,早年听闻此茶,唤作春雷。

此茶在春雷声中破芽而出,茶农取其新叶藏于地窖,经夏雨秋霜积淀,待寒冬之时取之浸泡,便可食用。春雷一响新芽出,万物都将发生逆转,此茶便因此得名。

思罢,他提起茶盏,忍不住淡淡哂了一口,一股极其苦涩的味道瞬间滑至舌尖

东宫寝殿。

金冠被小心翼翼地取下,三千墨发如瀑散落,伺候的婢女动作极其谨慎。

“石蹇,几时了?”

漠沧无痕皱眉问道,白饵和将离的现状早已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恨不得此刻就化作一只鸟雀飞到亡奴囹圄与他二人团聚。

昨夜与白饵奔波了一夜,白日又被朝廷之事缠身,此时他本是心力交瘁、万分疲倦,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与他们相见了,精神瞬间抖擞,所有的疲倦皆散去了。

“哎哎哎,回禀殿下,亥时将至。”石蹇匆匆上前回话,说完,转头使眼色催促婢女加快速度。

漠沧无痕撑开双臂,配合着婢女更衣,思虑了片刻,抬眸又朝石蹇问“阿信可有踪迹了?”

“哎哎哎,回禀殿下,据奴才派出去找的人所报,他们找遍了整个聚龙城至今还未发现阿信的踪迹,整个人就同人间蒸发了似的。”石蹇回道。

自早朝结束后,阿信便彻底消失了。

“昨夜他可去过那里?”漠沧无痕狐疑着问,昨夜去亡奴囹圄之事,明明只有阿信一人知晓,漠沧无忌的狼骑又是从何得知他的行踪?莫非一切皆是偶然?事在人为,他从来不信什么偶然,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阿信消失一事与昨夜他的行踪被暴露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石蹇努力回想着,半晌才吞吐道“哎哎哎,回禀殿下,受殿下嘱托,让奴才密切注意东宫官的动向,故昨夜奴才的注意力皆落在了东宫官身上,奴才以为阿信是殿下亲信之人,便未留心眼,望殿下恕罪…”

“此事不怪你,阿信的行踪向来十分隐秘,他所做的事,从来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旁人是发现不了的……”漠沧无痕淡淡道,眼神落在空中,有些出神。

正如石蹇所言,阿信是他的亲信之人,他怎么可能会……

“加派人手继续寻找,哪怕找遍整个秦淮,也要将他找到!”

第096章 狗急了还会跳墙

霜雪正烈,寒气泼天。

愈近岁暮,秦淮寒冬的夜来得愈快,密密麻麻的云层太厚,遮住了圆月,雪霭中的朱雀街并不太亮,然而昌王府里里外外却是红灯高照,恍如白昼。

盛大的宾客轿子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雪地中洒落着数不尽的炮竹红屑,寒风卷着余烬刺得人头晕,就连府门前的瑟瑟枝条上都挂起了段段红绸,许是天气过于寒冷,前来观望的人并不如往常一样多。

喜宴上颇是热闹,一边是飞觥献,一边是阿谀奉承,漠沧无忌着一席华丽锦袍高坐宴席之上,满面红光,提起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两眼有些微醺。

“太子贺礼到!”通传的小厮飞驰而入,哗然之声渐渐淡了下来,太子此时送礼,又会是何意呢?众人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好奇。

漠沧无忌停住了手中的杯盏,脸上原本的喜悦之色骤然淡了下来,望着地上通传的小厮,他思虑良久,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呈上来!”

被这悄然幽静的气氛所吓,那小厮僵在地上,埋着头有些不敢接口,须臾才稍稍抬头,斟酌着道:“启禀王爷,太子殿下派来的人说了,这份礼一定要王爷您亲自出府相迎否则否则怕是呈不上来。”

说罢,那小厮将头埋得更低。漠沧无忌听得心中暴跳如雷,本尊未到就算了,一个破礼还需他纡尊降贵出府相迎?太子明摆着是想让他在众宾客面前失去颜面!

为了保全最后的颜面,他也只能被太子牵着走。漠沧无忌将手中的杯盏捏得更紧,勾笑的脸上满是极不情愿之色:“将贺礼置办得如此神秘,太子还真是有心了!”

“好!咱们就去看看太子给本王送了什么贺礼!”说着,便起身随诸位宾客出了府门。

初出府门,一股寒气便抽风式地迎面扑来,一把把刀子猛地插入了人的五脏六腑,不由得让人开始胆颤起来。

漠沧无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朝府门外定神细看,只见风雪中卧着一顶极尊贵的轿子,其上淡黄色的流苏随风轻摆着,轿帘时不时露出一条罅隙,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大贺礼,出来吧!”漠沧无忌睥了眼轿子,迫不及待道。

谁知,那轿子里的人就跟没有听到似的,轿帘始终没有被掀开,只有寒风在恣意摆弄着,不断勾起人求知的**。

被这泼天的架子激得忍无可忍,漠沧无忌走到轿门口,扬手猛地飞起轿帘,压头一望,眉头压了下来,整个身子登时后退了半步,凉风吹了过来,掀起一片阴森。

众人齐刷刷靠近一望,只见一官袍男子面如槁木,眼神静默,端坐轿中,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惊恐之际,那男子整个身子溘然栽倒,其后一盒还未阖上的镀金盒子露了出来。

“吞金!吞金自戕啊!”

一声惊叫将这片死寂撕得粉碎,气氛显得更加压抑。

漠沧无忌猛地落下手中的轿帘,他下意识低下头,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此时的脸色,望着露在轿帘外的半只手,他将牙咬得死死的,眼中的惊悸旋即被愤怒所代替。

寒风卷起满

地残红,整个府门外渐渐一片空荡。被这层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昌王府的夜宴比预期结束时间要早很多。

昌王府,内殿。

“王爷,宾客都送走了!”沧狼急冲冲地冲进了内殿,语气中满是大功告成的喜悦。

“啪!”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从案上飞了下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漠沧无忌朝沧狼那蠢货一瞪:“都走了你很开心吗!”

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晋升之宴,他本想将它做得隆重盛大些,就算比不上太子的生辰宴,好歹也要声动秦淮,谁知,这场夜宴,他的父皇竟未给他半分薄面,不出席就罢了,连赏赐也没有!这本就让他十分寒心,可太子的这份大礼几乎要将他气得心肺炸裂!

“奴才没有”被问得一阵惶恐,沧狼直直地跪在了案前,一边嘤然解释着,一边开始俯下身子默默去碰那些破碎的玉片,心痛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些可都是那些大臣送来的上好礼品,价值连城且不说,这么好的美玉这世上估计找不到第二块了吧

沧狼收起眼中流露出的悲伤之色,抬头弱弱问了一句:“王爷,那具尸体该怎么处理呢?”

“都是一群废物!”漠沧无忌拍案而叱,眉眼里透着不甘,他本想在东宫安插南宫冀作为内奸,与自己里应外合,谁知,才不到一天,南宫冀就暴露了!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拖去后院喂狼吧!”

“喂!狼。”沧狼有些惊恐,他胆颤着说:“若是日后太子问起,这该如何是好?”

“怎么?自昨夜后,你就这么怕他了么?”漠沧无忌朝沧狼睥了一眼,怒不可遏道:“他将南宫冀送过来,不就是想打本王的脸、毁了本王的晋升之宴吗?难道本王还要选个良辰登门道谢不成?”

“王爷息怒”沧狼急着回应,好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然后又狐疑:“王爷可有发现,今日此举,有点不像太子的作风”

“哼!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这是在和本王宣战呢!”漠沧无忌勾了勾嘴角,极不淡定地说道。“我们在亡奴囹圄安排的人动手了吗?”

“回王爷,破西风已经动手了!不出所料,太子今夜必返囹圄!”沧狼眉头一勾,话中满是窃喜,然后朝外谨慎地巡视了两眼,确定足够安全,便压着嗓子朝漠沧无忌问:“王爷莫非今夜就准备”

漠沧无忌忽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不急,派我们的人好好监视着就好了!他迟早都要死在本王手里的,且让他挣扎一时吧!”

见到漠沧无忌嘴角的笑,沧狼也情不自禁露出一笑,但这心不知为何跳得厉害,惴惴不安的。耳畔,漠沧无忌又问:“秦淮河畔,咱们的密室建得如何了?”

沧狼脑瓜子一转,开始乐呵呵起来:“回王爷,那宝贝自咱们入秦淮开始就已经在建了,现在俨然成了一座地下宫殿了哩!”

看见漠沧无忌的眼色,沧狼旋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解释着:“当初漠沧君主为了封锁秦淮,命王爷主司秦淮河畔筑修建城墙一事,因大把大把的人力和财力皆在秦淮河边上,嘿嘿!咱们靠着这些物资

,密室修建的工程进度想慢都不行!”

“那地方,真的可行么?”见沧狼一副掉以轻心的样子,漠沧无忌倒是开始顾虑起来。

“张通士可是说了,咱们选的那个地方,原本就是一百多年前王室贵族修建的地牢,虽然废弃了好几百年有些破败,但其地理位置却是极佳,在咱们的改造下,足够咱们屯兵造器了!张通士可是大师级别人物,造东西这事,他最有发言权,他说的定然错不了!所以,王爷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沧狼眉飞色舞地说着,毋庸置疑,谈起这事,他的底气要比任何时候都足。这些天来,虽然,在其他事情上,他办得还算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

额好吧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

额好吧,虽然的确办得愚不可及!但在这件事上,绝对是万无一失!

“好好盯着密室吧!他们可都是仇人呢!身份越是重要,利用的价值就越大,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咱们手中的利器呢?”漠沧无忌叮嘱道。

眼珠子一转,沧狼思忖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急忙弓着身子拱起手谄媚一笑:“王爷威武!”

窗外,夜寒霜重,枝叶载不动,终是凭空一折,引漫天飞雪犹如雨下,惊起一片凄寒,一只卧于枯草堆中休憩的寒鸦,从凉梦中骤醒,愁绪无处可安似的,两翅扑扇,直直飞上了渺无边际的上空,徒留几声嘶哑长鸣,引人坠入一片迷惘的情绪中去。

梦里,乍暖还寒,有良人共一伞;梦醒,风刀霜剑,寂寂凉夜它独行。它穿梭于浩瀚天地之间,黑白洪流之中,上穷碧落,拼了命地前行,只为寻回梦里执伞之人。

她慢慢睁开眼,满地的霜华仿佛在酝酿一场谋杀,待她意识最弱之际,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可始终都会有一股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一股蒸腾的气息,给予她温暖、供她缱绻,就这样,希望之火始终都不会灭。

他熟悉的脸庞十分隐约,好似有轻纱萦绕一般。似乎连睫毛都冻住了,她轻轻一颤,冰晶意外滑入眼中之时,有一些刺痛感,不过,她开心极了,仅仅是因为她还知道痛的感觉,她还有足够强大的意识。

与他侧目对望之时,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落寂与伤颓之色,伤势未愈,疏于调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偶尔几声轻咳,嘴角甚至还会渗出血丝。

见她终是醒来,他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尝试离她近些。

“嘶!”,只是一瞬,满身的疼痛与白日电闪雷鸣的瞬间便会如疾风骤雨般涌现!只怪自己太无能了!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伤口流的那些血,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望着这一幕,她的眼泪又一次抑制不住,汩汩地夺眶而出。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连着她的心脉,听他轻咳,听他嘶痛,整颗心脏也跟着紧缩。她骤然将手抽离他的掌心,覆盖其上,然后放到自己唇边,哽咽着艰难地呼出一团热气。

“将离,”然后沙哑着开口,轻轻唤了他一声,宛若唇语:“暖和吗?”

他努力点着头,嘴角微抿,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被强行卡在喉中。

第097章 为你照亮这地狱

将离收住笑容,眼神很疲惫,能看到她再次醒来,他便安心了。终于,他慢慢阖上了眼睛,坚毅的脸庞上满是安然之色。

“将离,”看见他苍白的笑容慢慢淡去,泪眼闪闪的眸子蓦然慌乱起来,白饵一遍遍轻唤着他的名字,却始终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将离,不要睡好不好?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不要睡”

鲜血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那一道道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白饵彻底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脑袋疯狂一拧,她朝地牢外望去,拼命地喊着:“快来人,快来人啊!”

死寂的地牢,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除了天窗外传来的簌簌飞雪声,便再无任何生机;而他们,就像是那注定要被囚禁千年的白狐,受尽寒冰炼狱之苦,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回音鬼魂般飘了回来,连她自己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

一定是自己喊得还不够大声,一定是看守之人正在打盹,一定是她的心狂跳不止,妄求于点点错乱中自我揣测,然后咬紧牙支起半个身子往铁栏边缘一点点爬去。

小小的水泊激起淡淡涟漪,冰冷的水渍一次次渗透被鲜血浸泡着的指甲缝,妖娆的骨节寸寸泛白,早已不见青坡之下她的兰花绕指柔。

“来人啊快来人啊!”她吃力地嘶喊着,声至哽咽,高傲的自尊输得一败涂地,化作对自我的卑微怜悯:“救救将离,求你们救救他吧!”

泥般沉重的身子,最后倒在了栏杆边,冰冷的脸颊贴在地面之时,已经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疼痛的双眼,开始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骤然,却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声音传来

她听见了!她听见,仿佛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白饵

“白饵!”

是他的声音!

白饵

那声音怎会越来越近?

被霜雪冷滞的心弦,好像被什么骤然扣响,让她忍不住想要再次睁眼去看看。

那声音格外空灵,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抬眸之时,李愚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那条长长的走道上,其后跟着两个风人。

他一身白色囚服,双手双脚皆被铐链所梏,凌乱的青丝下是一张不改的容颜,黑暗之中,一抹浅笑,映入眼帘,好似天边微微出现的启明星,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一切仿佛是梦境般,极不真切。

他终是提来了一盏灯,为她照亮了这阿鼻地狱。

当白饵的轮廓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清晰,重逢的喜悦顷刻惊变,一丝莫名的悲伤爬上心头,凄然的眸子,血染的囚衣,伤痕一寸寸清晰可见的伤痕!眉头轻轻皱下,他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白饵!”凭栏相望,她如一只哀鸿凄然落于人间,犹如一片残红零落在泥淖之中,说不出无尽悲凉,万般情绪忽然涌至心头,让人心如刀绞。

待风人打开地牢,手中的铐链同双掌

紧攥成拳,李愚猛地冲入了地牢。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白饵吃力地支起身子,嗓音微微有点干涩。

疼痛猛烈地撕扯着,让人再度掉入长针入骨的梦魇,可此时,越是疼痛,就越是感动,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梦,这真的不是梦!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双手,语气中是无尽的自责,垂眸看她之时,目光所至,皆是斑斑血迹,每一寸无不在刺痛着他蒸腾的眼眶。

各种迟疑忽而压在他眉间,眉眼轻抬,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将离让他心头一震:“大哥,大哥他!”

“他受了重伤”白饵急切道,眼神忽然转向那两个风人:“狱医!狱医!狱医可以救他!”

“快传狱医!”李愚回头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两个风人表情有些木讷,他们搁下手中的食盒后,便离开的地牢。

“你且放心,狱医很快就会到。”再次回过头看她时,李愚发现她的眼中似乎透着淡淡的迟疑,恐她多虑,急着道:“早时说好的在囹圄外等我,为何要一人冒险?”

“当时我担忧将离的安危,又怕风人对你不利,这才”白饵收起眼里的悲伤,看着他又问:“你消失了一整天,你去哪里?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说着,白饵开始低下头查看他的身上是否有伤。

生怕她看出什么破绽似的,李愚急忙对上她不安的双眼,轻轻道:“我去求主管了。”

看着他淡然的眸色,白饵的心跳遽然加快,她总觉得李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这里皆是风人,他们个个凶狠残暴,你怎么能去求他们!”

一想到风人白日里的种种残忍,她便激动不已,憎恨越积越深。

“当时你和大哥都昏迷不醒,身上亦有伤,我唯有冒险一试,才能救你们。”李愚解释道。“在我多番哀求下,主管说只要我答应他三个条件便可许我取暖之物并遣狱医前来医治。”

风人向来狡猾,怎会如此轻易许诺?

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她的心上,忍不住喃喃抑郁道:“你答应他什么了?”

见她满脸皆是紧张与担忧的神情,李愚抿了抿嘴角,眸中生出几分迟疑,又听见地牢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才道:“等你把伤养好,我再慢慢告诉你。”

白饵本想继续问下去,听见地牢的门忽然被打开,眼神一移,才发现,狱医真的来了!

见此,白饵喜出望外,李愚旋即将白饵小心翼翼地扶起,准备将她带到将离身边。

谁知,站稳后,刚要朝前行进,脚掌便翻起一阵刺痛感,仿佛行走在刀刃之上,白饵险些摔跤,幸得李愚护着。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便不顾上疼痛,咬着牙吃力地行进着。

很快,李愚就发现了白饵的异常,他明显感受得到,她的脚上一定受了很严重的伤。

早时,他叮嘱过赵廷尉让他派狱医前来替二人诊治,如今,他二人身上的伤势却要比他离开之时更加严重,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不在的

这段时间里,在他们身上定发生了什么。

一支支箭头从将离模糊的血肉中缓缓抽出,惊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嘶痛声,将离骤然睁开了双眼,下意识朝狱医击了掌。

那狱医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根本来不及防备,一个凝神的瞬间,便被击倒在地。

二人连声唤着将离的名字,只见他冷色的瞳孔里血丝狰狞,让人感到害怕,本以为他终是醒来,谁知双眼再次闭上,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整个身子轰然倒了下去。

李愚旋即扶着他按原先打禅的方式坐好,白饵上前将狱医扶起,并询问:“您没事吧?”

“还好他伤重,只是一些余力,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散架了。”那狱医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嘴里闷闷不乐地嘀咕着,瞥眼时,不经意发现,搀扶他的这个女囚脚上貌似有毛病。

见将离还未醒来,李愚急着询问狱医:“这是怎么回事?”

“他身上刀伤、箭伤以及所受的酷刑之伤,加起来估计有上百处,若是常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后,估计早就死了。这个囚奴武功底子好,且有一股意念一直在支撑着他,这才勉强撑到现在,”狱医叹了口气淡淡道,然后从身后的医箱中,取出几枚银针:“待我为他施上几针,暂且缓缓吧!”

白饵可以明显感受到,狱医话中的诸多无奈,当她见到银针之时,她的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惊恐的光,眼前恍然参差着一些恐怖的画面风人将长针一点点插入将离的伤口里,然后以缓慢的手法使其越陷越深,逼近骨髓,最后再猛烈一抽!耳畔骤然充斥着各种撕心裂肺的嘶喊声。

“慢!”

白饵哽咽着艰难地呼出,面沉如水,表情有些僵硬。

从酷刑之伤的迟疑中惊醒,见白饵惊变的神情,李愚心脏忽然一紧:“怎么了?”

“对于施针一法,不知医官有几成把握?”白饵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一字一句问。

狱医垂了垂眸,思虑了片刻,抬眸回道:“他所受的伤涉及多个生死要害,我并不能保证每一次施针都施在了关键位置。他性子硬,意念又太强,任何轻微的刺痛感都会对他造成强烈的刺激,反抗只会快速消耗他的余力,到那时,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那此法便是不成!”白饵心急如焚,几近要失去理智。

“也并非不成,只是太冒险了。除非”狱医迟疑道。

“试针。”李愚忽然道,眼中思虑重重,为保证病者绝对无碍,皇宫之中,医官替天子或太子等身份极其尊贵的人施针之前,必要找人反复试针,直到找到最佳的位置为止。

狱医点点头道:“对!若是有人能够试针,便可增加几成把握。但,呵呵,试针是不可能了”

他低下头笑了笑,心叹:进了天字号地牢,还能有资格请来狱医,已是大幸,试针?痴人说梦,哎!

“怎么不可能?”白饵沙哑开口道,声音几乎能结出冰。

狱医有些诧异地盯着她,那是一张无所负累的容颜。

“我可以试针!”

第098章 一朝花开傍囹圄

“我来试!”李愚毅然决然道。

“这针只能我试!”知道李愚想问什么,白饵抬起头看着李愚,眼中流露出一片澄澈:“他所受的伤,与我大致相同,我来试针最合适不过!”

看着她干涸的唇瓣露出一丝浅笑,听她沙哑的嗓音透着无所畏惧,李愚颤抖的手紧紧地捏着掌心坚固的锁链,炽热的眼眸暗了下来,眼神不禁移到了将离的身上,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终究难以掩饰。“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白饵对上他渐变的眸子,急急地摇了摇头。

“痛他所痛,感他所感,确实是试针的最佳人选!”狱医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饵问道:“寻常试针需要经历上百次,且每一次试针都很可能会惊动你身上的伤口,我要确定无碍才能对这位男囚动手。你自身的状况并没有比他好多少,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吗?不行可别硬撑,以免丢了自己的性命!”

白饵想了想,坚定地摇了摇头:“医官大可放心试,我身子骨很好!”

“既然你甘愿冒险,我便成全你,你坐好吧!”病人的状况好不好,怎么可能逃得过医者的眼睛。见白饵心意已决,狱医也不再多劝,指着眼前的枯草堆让她坐下,然后从医箱里取出一包银针。

白饵踉跄着身子跪着坐下,李愚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下,狱医抽出银针刺入了她的大脑,直透骨髓的痛楚毫无预兆地汹涌袭来。

“啊”

微弱的灯火透过白饵,在囹圄上映出了她抽搐痛苦的影子。

白饵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眼睛一闭,脑海里,破西风扭曲成鬼怪的模样,在他声声催促下,风人们手捏着一枚枚长长的银针,朝她一步步逼近,凶残的脸迎面而来,围着她叫嚣,尖叫,刺针,他们犹如群魔乱舞。

白饵挣扎着想要逃出他们的包围,却被他们扬起的银针一次次威胁着、逼迫着、折磨着,他们刺针的频率紊乱无序,剧痛便无休无止,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白饵尖叫着呼喊:“李愚”

李愚将她疯狂抱入怀中,听她声声嘶喊,心中宛若刀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银针一次次刺入,她疯狂抓着李愚的臂膀,指甲穿透白色囚衣,陷入他柔软的肉里,慢慢晕出血来,那片褶皱的白色渐渐染上鲜红。

内心的崩溃早已使他的**麻痹,他将她抽搐的身子越抱越紧,任由她不断撕咬着自己雪白的颈,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嘶痛声断续地淡了下去,心中的痛才稍稍减轻。

斑驳的囹圄上,两个人的轮廓就像两只扑扇翅膀的影蝶,不断痴缠着。

等到狱医手中银针扎完,她已经疼得浑身痉挛意识恍惚,丝丝跳痛仍旧在隐隐浮动。

抬手擦掉额头的汗水,狱医返身从一只青瓶中取出一颗药丸递到白饵嘴边:“来,吃下去吧!”

李愚小心翼翼将白饵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从狱医手中接过药丸,喂她吃下。

“你表现得很好!”

狱医夸赞地点点

头,脸上满是欣然之色。

她无力地抬起头,苍白的嘴唇上裂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斑驳地晕开,就像一朵触目惊心的花蕾。“现在可以救将离了吗?”

“稍等。”狱医宽慰道,然后开始着手医治将离。

“白饵,你此时感觉如何?”李愚低下眸子朝她问。

服了药丸后的白饵体力稍稍有所恢复,一阵炽热不知不觉穿透了意识。

他急促的气息在她冰冷的脸上跳跃翻飞着,就像暖煦的阳光轻轻落在她的肌肤上,让人顿时暖意横生。

被这样亲近的姿势羞红了脸,白饵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想要起身:“我无碍。”

抱着他的臂膀之时,一丝冰凉的液体登时在她手心化开,她凝眸一看,五指已经染上一片鲜血,眼神有些恍惚,才发现他的白色囚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有几处还溢着鲜血。

“你…我把你弄伤了…”

见此,她原来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目光在周身一晃荡,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要站起来找一块干净的布匹为他包扎止血。“你且勿动…”

身子刚刚一动,李愚便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重新把她拉进了怀里。

自己的身上明明还流淌着血,却还想着为别人止血。

“你,且勿动!”

他低下头,眉心一凝,提指触了触她的唇瓣,为她拭干净唇边的血丝。

“一定很疼吧!”白饵吸了吸鼻子,声音已经哽咽。

不愿再看到彼此眼里的难过与不安,他信手将她欲启的唇瓣止住,眼底流出一片流光,在她耳边呢喃:“有我在,你和大哥定会平安无事!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们好起来的!”

与他相望,听他语间的信誓旦旦,不知为何,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了速度,白饵低下了眼眸,慢慢脱离了他掌心的控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沉寂,眉心也染上了淡淡的哀愁,李愚忽然很是不解,难道她不相信自己了?难道她始终对他的迟来心存芥蒂?是他做错什么了吗?

他的心蓦然慌乱起来,身子有些冰冷。

“你答应风人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冰冷的字堵在喉咙里良久,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见他又要迟疑,忍不住又问:“咱们三个,大难不死!有幸在囹圄之中相遇相识!义结金兰!既念彼此,若心心相惜,那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咱们的处境的确很艰难,但,我白饵从来不畏惧什么死亡,我以为,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大不了就与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要牺牲一人之命,来换二人之命!我白饵绝不苟活!”

听到她话中的决然,李愚的心中隐隐作痛,失望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

“牺牲你!换我活着?”白饵凄然反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

与她对视良久,被她眼里的惊悸与不可思议一震,话至口中,他却失了声色。

“你答应风人的三个条件究竟是什么?”白饵倾着身

子走到他跟前,再次相问,几乎要哭出来。

他消失了一天,她便忧心了一天,再次与他相见,见他安然无恙,本该是满心欢喜,不再顾虑!可有些事总是在告诉她,越是平静的事物,其后却越是暗藏凶险!安然无恙归来!太蹊跷了!何况,这里是天字号囹圄,关在这里的皆是注定要死的人!他有什么资格与风人谈条件!风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许诺他!求些取暖之物且不计,单凭请来狱医这一点,就足以让人难以置信!

他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白饵睁着眼睛,渴求从他口中得到答案,期盼他说出实情!可谁知,他竟意外地生出一笑。

“白饵,那三个条件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的,那主管和我说了,近日狱中有三件棘手之事,其一,城中近来发生了一桩谜案,至今未破,上头催得紧,主管为此,夜不能寐。其二,囹圄之中有一处死水渠,常年堵塞腐臭,让人望而却步,主管几番上报,上头却无暇顾及,如此,没有人力和物力,此事便被久久搁浅,主管为此,夜不能寐。其三,主管素来爱花,奈何这数九寒冬的秦淮早已百花凋零,何况这囹圄之中气候极寒,即便移植花苗,花苗也不可能存活,主管为此,亦夜不能寐。”

李愚讲得头头是道,语气更加生动:“我心急,顾不上多想,当场与他言明,这三个难题,我皆可解!他本不信,后来我将第一个难题分析了一通,真相悄然间便浮出了水面!主管大喜,当即允了我的请求,派人送来取暖之物,请来狱医,但他的额外要求是,只有到了夜半子时才肯放我归来,并且在每天天亮之前必须回去,接着完成剩下两件事!”

被李愚说得有些吃惊,白饵心头隐着诸多疑惑,想要开口问时,却又无从问起!

见白饵听得有些木讷,李愚接着道:“因此,整个白天我都在忙着清理那处死水渠,以及想着如何在这囹圄之中种植一片花海!诶!都怪我,没有及时告诉你真相,害你这么担心!我本该早些告诉你的!”

“你且打住!”听他语气更加轻松,白饵心中更加困顿,终于忍不住要问:“亡奴囹圄为地牢,水渠排水本就不便,眼下乃是寒冬,死水冻结,你又如何开渠?而且,此处阳光罕至,天寒地冻,生机全无,一草难求,更何况是花?还要一片花海?这剩下的两件事难如登天,几乎不可能完成!你轻而易举答应风人,岂不是自掘坟墓?”

见她满脸皆是大难临头的恐慌之色,李愚忍不住一笑,稍稍收敛后,又道:“盘古尚可开天,愚公尚可推山,铁树尚能开花,雪虐风饕之中亦有傲雪寒梅!天下之事,皆是人为,既是人为,又何惧难为?你且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你让我如何放心……”白饵几乎要哭出来,风人向来以戏谑为乐,这回,李愚只怕是落入了风人的陷阱之中!“此事若是……”

“咱们一次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定可逃过这一劫!”他急忙安慰道。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099章 炉中火烧出希望

“只要你和大哥都能平安无事,凿冰开渠,花开囹圄,我皆可办来!”他声声雀跃,似春雷滚滚,一语尽,舍我其谁的盎然之气,傲然于眉间心上,丝丝不散。

听到他语间的决绝,白饵眸中不禁闪过丝丝感动,她轻咬唇瓣,锁住从心中涌出的万千担忧,不再怪他步步逞强“好!那咱们提前说好,咱们一定要一起渡过此劫!”

“还有啊!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如实告之与我,莫要揽下一切独自去承受、独自去面对,可好?”她本想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定的情绪,提着嗓子朝他大声叮咛,可说话时的声音终究变得有些沙哑,透着一丝凄清。

李愚点点头,嘴角淡淡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陷入了一片沉默,他在心中隐隐抱歉白饵,对不起了,为了你余生安乐无忧,有些话,我注定不能如实相告,有些事,我不得不去独当一面。

“妙啊!”耳畔忽然传来了狱医激动的声音。

被狱医怪诞的神色一震,李愚旋即扶着白饵小心翼翼地行至狱医身边,然后二人不约而同怔着神色问“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那狱医凝着眼神,两指轻轻一揉,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将离身上缓出,一切仿佛已经大功告成,他朝二人从容道“施针并无大碍。可喜之处在于,在我施针的同时,这位男囚的体内也正在释放一股内力,进行自我恢复。”

“那他究竟何时才能醒来?”看着将离仍旧昏迷不醒的样子,白饵急着问。

“你且莫急。”狱医将银针守好,然后从身后的青瓶中取出一颗药丸,交到白饵手中。

李愚席地而坐,用着臂膀支撑住将离沉重的上身,白饵喂将离吃下药丸后,开始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期盼着他能快快醒来。

终于,他眉头微动,死寂的神色开始有了淡淡生机。

“将离——”

“水,水”将离双眼有些睁不开,喉头吃力地滑动着,仅靠着几缕气息发声。

白饵密切注意着将离的一举一动,起初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口中的字念得越来越清晰,她恍然惊呼“水,水!”

眼神在地牢里来回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了对面的食盒上,白饵的眼中登时泛起一片光亮,这无疑是沙漠中最后的希望,她旋即支起半个身子,一瘸一拐地冲了过去,奈何走得太急,惊动了脚掌心的伤口,跌了一个踉跄,幸好她反应快,以半跪的姿势稳住了重心。

“白饵——”

掌心的焦灼之感早已撕便全身,听到身后李愚担忧的惊呼声,白饵埋着头咬着牙忍住刺骨的疼痛,急着朝后撑开一只手掌,仿佛在呼喊,“不要过来!”。

李愚扶着将离抽身不能,望着她孤瘦的身影仿佛一只折翼的哀鸿,凄然停驻在那,脸上充斥着一片担忧之色。

青丝散了下来,彻底遮住了她痛苦的面容,白饵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同时将眼角溢出的泪拭去,速度之快,没有让人察觉。一步步踩着刀刃般,终是拾起了食盒。

狱医一边调制药剂,一边用余光淡淡扫过白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再见她时,她莞尔一笑,眼眸之中尽是一片风光霁月之色,李愚凝望着她,嘴角微抿,挤出一丝笑容。

“将离,等着,水马上就好!”白饵跪在枯草堆前,轻轻取下食盒盖子,从外层取出一个热水袋子,去了塞子,将水一点点往将离嘴边凑,“慢些,慢些”

喉头猛烈地滑动着,一阵阵暖流滑至心尖,让人欲罢不能。将离仰着头撕咬着口子死死不放,任由一汩汩热水吞入腹中,滑至两颊,渗透衣襟“咳咳咳——”

湿润,温暖,希望,重活的希望。

强烈的喘息彻底惊醒了全身的力量,执念更深,耳畔有熟悉的声音声声慢,好似一首梦中童谣,酣甜可人,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大哥——”

重逢的喜悦,让人精神抖擞。

再次见到他二人之时,恍如在梦中,极不真切,他旋即握紧他们的手,认真的感受着,一切再真实不过了。忽然,他的眼底涌出一丝流动的光。

“将离,你好些了吗?”白饵急着询问。

将离朝二人点点头,铁青的唇染上了血迹“我无碍,莫要担心。”带着气息声,了了几字从他沙哑的喉头中,缓缓滑了出来。

“大哥小心。”李愚扶着将离顺着墙壁慢慢坐直,动作极其小心,生怕会伤及他任何一处潜在的伤口。

“这是需要每日所煎的药方以及处理伤口的药,按时用药便好了。”狱医搁下狼毫,提起医箱,起身将药方和药递到他们面前“拿了药方速速随我去药圄取药并搬个炉子吧!”

“我跟你去。”李愚安置好将离,上前去取药方。

“多谢医官!”白饵温声道,只可惜,四字难抵天大恩情,恩情难报,她唯有敬之一抹浅笑,再屈身,动作更加恭敬。

那狱医刚要转身,又不禁回头与她对视了一眼,眸色沉沉,没有太多光彩。意外的是,他忽然躬下身子,从医箱中另取出一贴药。回头交至白饵手中,淡淡嘱咐“这是专治烫伤的药,对你的脚会有用。”

狱医语调平平,旋即提起医箱离去。

白饵与将离同时垂眸望向一处,心中猛地一跳。白饵紧紧捏了捏手中的衣角,凝望着狱医疾步离开的身影,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滋味。

“等我回来!”李愚朝他二人交代道,然后跟了上去。

久望成伤,将离的眸色忽然暗了下来,他吃力地倾着半身,想要去碰她掩藏的伤口“白饵,你的脚怎么了?”声音低沉且生硬。

“我没事的,你千万不要乱动,以免撕裂伤口!”猛地抓住了他颤抖的手,白饵朝她摇摇头,忧心道。

将离安安静静地靠回囹圄之上,深邃的眼眸一片死寂,良久,骤然压着嗓子嘶道“是风人对你下的毒手,对吗?”

“不是!是我的失误。”白饵解释道,刻意避开他追问的眼神,拧过头去,一心忙着揽食盒。

此时的她的内心,除了对他的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哪怕自己的伤被不经意间提及,她也丝毫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苦楚,踏过那八个火盆、为他挡下极酷之刑,皆是她心之所愿,既是甘之如饴,那便无怨无悔,只要能看到他平安。

眸色沉沉,她不禁回过头去问“此行,是否生变?”

“是我大意,误入敌人圈套。”他眸光凝结成冰,喃喃道“临行之前,你提醒过我,劝我不要太过自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果然,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歹毒!”他语调忽而瑟瑟。

“没关系,命还在,无惧!”

她安慰道,然后低下眸子,找宝贝似的,从食盒中取出一层层蒸笼,眼睛里登时一片喜色,忍不住惊呼“将离,我们有吃的了,你快看!”

紧接着,取出蒸笼里的一叠叠食物,将他们一一摆在枯草堆上——一大盆满满的粥还不算,最主要还是热气腾腾的,本以为飘香的馒头已是人间极品,那半只悄然浮现在眼前的烧鸡,简直可以让人当场驾鹤而去!

炭焦的味道,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工序做得十足,手法更加考究,食欲顿时被勾起,舌尖分泌出一丝丝甘甜,何须尝?鼻子稍稍一吸,便足以让人醉生梦死!

渐渐,她惊叹的姿容僵住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切,真切地让人患得患失,甚至害怕。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李愚并不能完成风人剩余的两个条件,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死亡前最后的饕餮盛宴”。

被微微光亮照得有些刺眼,将离抬起头,仰视着头顶的那缺天窗,淡淡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在这斑驳的雪景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过往的种种,地下宫殿中,北水南来狰狞的面具,九辰阁楼上,孤长云直坠深渊的暗影,炽云殿中,漠沧皇的诡计,炽云殿外,黎桑太子撤兵而去

雪花轻飘飘落在他的眉心,转瞬被他眉宇间的凌厉给击溃。

“火炉来了!大哥!白饵!你们快看!”

雪落了一会,二人回神去望,只见李愚满载而归,一串串药包在他身前环绕,笨重的火炉和一撮炭火瞬间点燃了他们眼中的希望。

不一会儿,阴暗冰冷的地牢,一缕缕烟雾升了起来,炉火之中火光耀目,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饭菜飘香的味道,还有一股浓浓的药味,五味杂陈,仿佛能让人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三人围炉对坐,白饵开始为二人盛粥“本该昨夜相聚,不曾想,老天竟给咱们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兜兜转转,一晃,咱们又回到了这囹圄之中。”说着,她不禁一笑,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沧桑。

第100章 九言劝醒迷途仕

一簇簇的雪穿过天窗的罅隙飞落下来,仿佛暗夜里无数迷路了的小精灵意外落入凡尘。

当一朵朵玲珑的雪花,如初春的蝴蝶,翩然而至的时候,他们心中唯有一份沉存的喜悦,仿佛重逢,轻轻叩开了彼此深锁的心门,昨夜那些梦魇般的存在,燃尽了炉中之火,点点映亮了彼此牵连的眸色。

“你们就不该重返囹圄!趁乱出城,才是明智之选!”

雪幕下,他俊毅的容颜像冰雕一样,眼中除了怒,似乎还有对狼人的恨。

“当时城中极乱,反贼被捕的消息传得人心惶惶,怕你此行有不测,才决定回囹圄看看,怎料,终是一语成谶。”

怕李愚听出什么破绽,白饵佯装惊恐道。说罢,将粥碗递到他二人手中。

“更何况,咱们说好了要一起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那些话,你忘了吗?”

见她温婉浅笑,笑容宛如月光流水般的宁静悠闲,他心中所有起伏不定的情绪,似乎皆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竹篱小筑,饮茶思故,朝朝暮暮。”将离凝着深邃的眸子一字字念着,握着她递过来的粥碗,不肯放手:“我忘不了。”

“对!所以从今日起,你们一定要好好养伤,早日痊愈,然后咱们再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李愚目光坚定,语气中满是希冀。

“那你呢?”白饵忽然问,“你答应风人的另外两个条件,如果完不成,会如何?”

“没有如果,我既能完成他的第一个条件,便能完成第二个,第三个!”对上他们二人眼中的担心,李愚忽然淡淡一笑:“你们大可放心,其实我早就想到了解决之法!”

“是什么!”白饵惊讶地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李愚低下头慢慢呼出一口气,再抬头时,满脸皆是无忧无虑之色,极其淡定道:“此乃江湖秘术!说出来就不灵了!”

此言一出,瞬间引来一片哗然,点点笑语,就像清风流水的欢歌,在整个地牢中莺莺绕绕。

当最后一只烧鸡被分食而完,三个人紧挨着彼此,共着一床被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切终归寂寂,唯有一朵朵淡淡的雪花,轻悠悠地飘了下来,旖旎着每一个甜美的梦。

炉火熄烬,几丝寒烟恍如清晨的薄雾,从天窗上升腾,在空中缭绕,轮班的士兵的人影在亡奴囹圄前后浮动着,更显得影影绰绰,远处的青坡渐渐被一层薄雾笼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不时传来一两声寒鸦的啼叫,打破了亡奴囹圄的宁静。

被解开的锁链,如山涧泉流,泠泠作响,一个裹着军袄的士兵进入了囹圄:“天字号囹圄,李愚。”

三人登时从睡梦中惊醒,李愚正要起身离开,却被一只手按住:“二弟,别动。”

将离面色冷若霜雪,朝那士兵狠狠地瞪了一眼。

“大哥放心,晚时我定会平安归来。”李愚回头朝将离淡淡道,然后将目光移向白饵:“好好养伤,莫要担心。”

袖中的五指紧紧捏着衣角,手心一片炽热,听到李愚话中的安然,白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望着他就要转身离去,

她心中一痛,旋即拉住了他的手,眼中泛着点点莹光:“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愚回头朝他二人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只此一别,虽只隔着一个白昼,但于他,却是岁岁年年那般漫长,他多想陪就这样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一刻也不要分离,但他知道,他不能。

只影远去,白饵忍不住想要冲上去凭栏远送,她真希望时间能再快一些,真希望眨眼之间,他又能再一次出现在地牢外,笑着喊着,“我回来了!”。

当那条冗长的小道彻底清冷,目所能及,唯有一堵堵厚厚的高墙,一团团吞噬双眼的黑暗,这不禁让她再一次认清楚了现实这里是亡奴囹圄!

冰冷的栏杆刺痛着掌心的伤痕,她的心跳陡然间加快

按照与赵虬髯的约定,每日清晨派一士兵前去地牢调人后,再从密道进入赵虬髯的密室,与赵虬髯汇合,一来让白饵和将离信服,二来躲避囹圄中其他军官的视线,避免留下蛛丝马迹,传入漠沧无忌等人的耳中。漠沧无痕悄然加快了步子,通过密道后,来到了熟悉的密室。

计算着时间,听到石门拉开的声音,如他所想,时间差不多,赵虬髯转过身,屈身施礼:“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漠沧无痕抬了抬眼,只手束在身后,正色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与地牢中的李愚截然不同。

“快!袍子!”赵虬髯谢过礼后,旋即引手唤人催促着将事先备好的袍子为太子披上。他的眉目压得极低,生怕冒犯了太子,躬着身子更加恭敬:“还请殿下移步内室,卑职以命人备好了衣袍。”

漠沧无痕本想发问,沉吟片刻后,盯了赵虬髯一眼,别有深意地吟着:“有劳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未睹太子之容,赵虬髯亦能感受得到太子绵里藏针的情绪,只是他不解,太子究竟是何意?

再见太子之时,太子已经换上了一席单调的衣袍。“朝廷之中皆在传本宫与摄政王好似针尖对麦芒,这场储君之位争夺之战一触即发,依赵廷尉之见,此役,谁胜呢?”

话出突然,赵虬髯登时一怔,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事关国之未来,他岂敢妄言?他急急上前一步,惶恐不已道:“殿下恕罪,卑职只是囹圄之中一个小小的廷尉,人微言轻,朝廷之事,不敢妄言。”

“哦?”漠沧无痕冰山似的容颜,不禁淡淡一笑:“只怕赵廷尉的心中早已下定了答案吧!既然赵廷尉不敢明言,那本宫便替你讲吧!”

他负手凌立,冷哼了一声:“廷尉以为,储君之位,摄政王当之无愧!对吗?”

面对太子骤然的反问,赵虬髯只觉得字字诛心。惊愕不已,他急急跪在太子面前,背脊一阵发寒:“卑职惶恐,请殿下直言!”

漠沧无痕不禁垂眸睥了赵廷尉一眼,冷笑道:“赵廷尉所言倒是实诚得很!只是廷尉所行之事,早已出卖了你!”

被太子之言一惊,赵虬髯登时语塞,他竭力思虑着,有些恍然:“天字号囹圄乃是极寒之地,若有伤及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请罪之音,急促且沉闷,似鼓上雨点。

听此,漠沧无痕顿时有

些困顿,他思忖着,赵虬髯是个明白人,他要责怪之事,他当真不知情吗?事情愈发难解,漠沧无痕皱着眉又道:“早时本宫便说过,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可对天字号囹圄的囚奴动用任何刑罚,除此之外,还要请狱医替狱中之人诊治,那么赵廷尉又是如何做的呢?”

赵虬髯更加惶恐:“殿下明鉴,卑职确实遵了殿下之命,不但为天字号里囹圄送去了取暖之物,还派去了狱医,至于刑罚之事,卑职早时便向审犯官下了命令,暂不提调犯人审讯。”

一边斟酌着回话,一边思虑着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正当太子迟疑之际,他忽然道:“除非是其他军官私调了犯人单独”

“这狱中,谁有私调囚犯之权?”漠沧无痕骤然问。

赵虬髯回:“差拔,破西风。”

听到熟悉的名字,漠沧无痕登时有些惊愕,此人是漠沧无忌的人!莫非此事与漠沧无忌有关?

漠沧无痕皱着眉头分析着。既是囹圄之中的差拔,那便没有资格登上朝廷议政,自然也就没有见过他的真容,那么他的行踪除了赵廷尉之外,便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收回思绪,漠沧无痕垂下眸子,将赵廷尉搀扶而起。

“多谢殿下!”赵虬髯有些惶恐。

“时间差不多了,本宫该走了。”

“殿下!”赵虬髯纠结了良久,忽然道:“卑职可保天字号囹圄中的女囚,但那男囚所犯的是刺杀漠沧君主的死罪,恕卑职保不了多久!”

“本宫认定要保,谁也阻止不了!”漠沧无痕断言道。

“殿下莫要忘了,那男囚亦与反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殿下这么做,只怕有一天会引火上身!”赵廷尉继而严肃道,谏言悄然间成了劝告。

闻言,漠沧无痕不禁一笑,眸光精炼,朝赵虬髯意味深长道:“赵廷尉口口声声说着反贼一词,本宫倒想问一句,廷尉对这反贼一词真正了解多少呢?”

“廷尉长年主管囹圄,行事素来公正严明,漠沧百姓无人不夸,无人不赞!谁才是真正的反贼,廷尉不会不知吧!若是廷尉不知,大可去思考一个问题当廷尉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之时,踏实吗?”

“皇恩浩荡,臣仆卑躬,本宫只希望有一天还能从百姓的口中听到一句‘公正严明的赵廷尉’。”

“本宫不怕什么引火烧身,就怕自己做了错的选择。廷尉是个明白人,有些话不需要本宫直言。”

该说的话,已经说罢,漠沧无痕收起眼中的笑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准备就此离开,行至石门前,耳畔淡淡传来。

“殿下!亡奴囹圄之中,摄政王的眼线颇多,殿下行的每一步,还当慎之又慎!”

回头望着赵廷尉,精炼的眼光中再次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漠沧无痕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那丝笑意久久不散

石门轻轻落下,引路的士兵道:“殿下,掩护殿下返回东宫的路线已计划好,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暂且不回。”冗长阴暗的小道沿着囹圄笔直而下,漠沧无痕朝其望了一眼,蓦然问:“差拔之所,在何处?”

第101章 尔虞我诈西风斗

卯初,晨光熹微。

高擎的火把将水泊中斑驳的人影照得影影绰绰,漠沧无痕的脚步随着士兵陡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小道,初开的小水泊荡开一朵朵冰冷的水花,发出了“滴答”的响声。

穿过几扇洞门,差拔所的字眼忽现,漠沧无痕遣退了士兵后,径直入了差拔所。由于抄了密道,自然而然便避开了其他风人的视线,进出差拔所变得格外容易。

“这数九寒冬的,还要本爷一大早起来当值巡视囹圄,就不能让人睡个好觉吗!”立在房中的破西风,垂着眼睛狠狠束了束铠甲,正自顾自地喃喃抱怨着,忽而听见所外传来很明显的脚步声,以为是士兵,便极不耐烦地嚷了一句:“大清早还来扰爷?不要命了!”

出奇的是,耳畔并没有人立刻做出回答,那脚步还在缓慢地移动着,且越来越近。

这囹圄之中的人,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破西风一把揽起桌上的盔甲,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横眉怒扫,只见一身黑色雪袍的人,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连着雪袍的长帽,遮住了那人的半张脸。

看不清此人的真正面貌,破西风有些惊愕,旋即警惕道:“是何人胆敢擅闯差拔所?”

又见那人淡定地将帽子缓缓翻落,眉目一抬,一张冷峻的脸尽露。

太子!

破西风心神一晃,有些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是太子!

他后退了半步,身子有些踉跄,显得有些做贼心虚,恐惧,一时间犹如天边的乌云飞快压境,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理了理思路,若是此时认出太子,那么他之前对太子和白饵等人做的那些事,都将一朝暴露!

眉头紧紧攒在了一起,破西风倒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盔甲,骤然立起身子抬声厉斥道:“贱奴!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逃狱”

漠沧无痕狐疑地盯着破西风,心中隐隐道:原来他就是破西风亡奴囹圄之中的拦截,青坡之上的追捕,将离和白饵所受的酷刑,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他在背后捣鬼!

暂忍愤怒,缓慢的步子又进了一步,他冷寂的眸子死锁住破西风,以逼迫的口气问:“你真的不知我是谁吗?!”

若是破西风明知他的身份,仍旧对他痛下杀手,那他所犯的可就是滔天之罪!能让破西风甘愿冒险的人,必然是漠沧无忌!如此一来,那么这一切岂不都是漠沧无忌在背后操控着?

从假地图到雪夜追杀再到对将离和白饵的酷刑,冥冥之中,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细思极恐,漠沧无痕的心跳悄然加快,望着破西风迟疑的眼神,各种始料未及的风险忽然涌入脑海!

“爷爷当然知道你是谁!”破西风反唇一击。

闻言,冰冷的眸子闪过一丝惊悸的光芒,漠沧无痕心中的导火索仿佛被彻底引燃,这一切,竟都是漠沧无忌的圈套!

“擅闯囹圄的人是你!在青坡带头闹事的人是你!如今蓄谋逃狱的人也是你!爷爷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了!”

被太子盯得心惊肉跳,恐慌遏制不住,破西风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凌空架在太子的脖子上。“还不快给爷跪下!”

侧目瞥了瞥脖子上的弯刀,漠沧无痕眼中的惊悸顿时消散,难道破西风真的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将信将疑地问:“弯刀在手,你真的敢杀吗?”

听到太子的恐吓,破西风登时有些惊恐,局势僵持着,若是此时露馅,不但会牵扯出背后的漠沧无忌,而且他的脑袋也要搬家!

不再迟疑,破西风两眼眯成一条直线,压低了嗓音威胁道:“这里可是亡奴囹圄!进了这里的人,都得死!”

闻言,冰山似的面容轻轻一笑,漠沧无痕朝后拍了拍手,向外发出暗号。

破西风眉目一转,只见所外冲进来了一个士兵,他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弯刀,脸上有些茫然。

“放肆!胆敢刺杀太子,不要命了吗?”那士兵一手挥刀威胁着破西风,一手亮出太子令牌,出手的动作极快,犹如闪电划破长空。

“太太子!”匆匆扫了太子令牌一眼,破西风未敢迟疑,旋即弃了弯刀,惊跪在太子足下,手中的盔甲也跟着坠落在了地上,他将头埋得极低,赶紧求饶:“差拔破西风有眼无珠,未能识得殿下尊容,屡屡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求饶的语气无比真切,与方才的狐假虎威、惺惺作态截然不同。

看着作威作福的破西风弹指间竟成了过街的老鼠,不禁让人觉得有几丝可笑,漠沧无痕倾了倾身子,提指捏起破西风的下巴,轻轻问:“本宫是你口中的贱奴,还是太子?”

“贱奴。”被太子盯得局促不安,破西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架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忽而压得更低,这才让他惊醒过来:“太子!是太子!”

“呵呵呵!”见到破西风这个反应,漠沧无痕似乎格外满意,便不再顾虑之前的那番猜想了。淡漠的冷颜上忽而露出狡黠一笑,他将两指捏得更紧,直到破西风乖乖地配合着他,将整张脸高高举在半空之中。

“啪!”黑袍翻飞,他猝不及防地反手扫出一个巴掌,将破西风扑扇到了一片尘埃之中。“你也知道本宫是太子啊!”

“啊”一声惊叫随之而来,破西风仓皇地从地上爬了前来,再一次跪到太子跟前,疯狂地磕头:“太子明鉴啊!奴才真的不知情!太子明鉴”

“她只不过是一个含冤入狱的弱女子!你却三番五次与她作对雪夜之中对她赶尽杀绝还不算!囹圄之中竟敢对她动用酷刑!一个小小的差拔,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不如,换你去尝尝那酷刑是何滋味吧!”

每每想起地牢之中白饵默默忍受着那些伤痛的画面,漠沧无痕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恨不得现在就一刀结果了破西风!只要能抚平白饵和将离心中的那些伤痛!

“殿下!奴才冤枉啊!”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还好他早有准备,破西风旋即抬起头,苦苦解释着:“奴才身兼差拔一职,位卑职小,不敢有其他念头,每天勤勤恳恳,

只想着好好守着亡奴囹圄,那女囚既入了亡奴囹圄,便是亡奴之身,监管亡奴,是奴才职责所在,奴才并非是与她作对啊!”

“还敢狡辩!”漠沧无痕面沉似水,表情开始僵硬起来:“未经廷尉允许,私调天字号囹圄的囚奴,动用极酷之刑,害她坐立不能!也是你职责所在不成!”

“殿下明鉴啊!一切皆是那女囚心甘情愿,并非奴才私调用刑啊!”破西风不紧不慢地自我开脱着:“昨日,那女囚因寻殿下无果,便在地牢之中大闹了一番,她笃定只要能见到殿下,她甘愿接受任何刑罚,奴才无计可施,才允了她的请求!”

闻言,漠沧无痕登时怅然失色,没想到,那些伤痕皆是因他所致!没想到,她竟为自己竟然受了这么多苦!

破西风胆颤着抬着头,暗暗窥视着太子此时脸色的变化,一切如他所料,太子果然对那个女囚别有用心!思及此处,他嘴角微微一动,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自信。

对破西风的话,他始终都是半信半疑,毕竟,他的话中,疑点颇多!漠沧无痕收起眼里的悲伤,侧目朝破西风冷冷问:“哦?那你与本宫说说,她都接受了哪些刑罚?”

被太子问得有些糊涂,破西风开始陷入一片迟疑,不知太子的用意,又不敢不答,只能支支吾吾地如实回道:“赤足过火盆长针刺入骨”

“来人!”漠沧无痕淡淡命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负手道:“即刻送差拔去尝尝这些酷刑!火盆、长针之数,加倍!”

闻言,如雷轰顶!破西风旋即惊呼:“殿下这是何意?奴才真的没有与她作对啊!殿下如若不信!不如传那女囚来与奴才当面对质!”

“不必了!”漠沧无痕冷冷道:“早听闻你仗着摄政王这块强硬的后盾,在亡奴囹圄之中为虎作伥!草菅人命!正好借这次机会去感受那炼狱之苦,当是赎罪吧!”

“殿下,那酷刑是专为亡奴所设,奴才去了定然会没命的!”

“一女囚尚可,你乃一介武夫,又有何不可?”

“”破西风顿时哑然失色,他忽然意识到,太子此行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那个女囚申冤!

他努力斟酌这太子方才所言,忽然道:“殿下,只要殿下肯宽恕奴才,从今以后,奴才愿为殿下作牛作马、全心全意效忠殿下!”一个响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哦?作牛作马?效忠本宫?”漠沧无痕睥了一眼破西风,饶有兴趣地道:“你拿什么效忠本宫?”

“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囹圄之中所有士兵皆听殿下差遣!”破西风拱手道,语气中满是笃定。

“你今日既能轻而易举背叛摄政王,他日必能轻而易举倒戈于本宫,你让本宫如何相信你?”

“他日殿下若是觉得奴才有背叛之心,杀了奴才便好!”

“呵呵不必了,本宫已经想到了更好的计策来考验你的忠心!”

破西风诧然地抬起头与太子对视了一眼,心中早已狂跳不止!

第102章 三桩罪难消此恨

漫天的奏折如雪花般从雕刻着祥云腾龙的龙升飞下来,撞在漠沧无忌的膝下,接着又是几份,接二连三掷到了百官之中。

见漠沧无忌长跪在龙升之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沧皇指着满殿的文武百官向他冷笑一声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朝中一半的文武官皆上奏弹劾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漠沧君主莫名发难,漠沧无忌脑中早已一片混乱,绞尽脑汁也没理清楚这件事的由头,索性答道:“微臣惶恐,不敢僭越提前窥探奏折,既然陛下赏阅,微臣叩谢圣恩拜阅便是。”

将脚下几份未阖上的奏折拾起展开,首先惊刺眼帘的是东宫官联名上书的字样,弹劾皆以在前一个时辰秦淮河畔城墙轰然坍塌为事由。当初他受命修建城墙封锁秦淮,此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太子如今步履维艰,东宫官抓住时机借此弹劾他并不稀奇,稀奇之处便在于,事情才发生在卯时之前,东宫官以及其他官员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拟好奏章并呈到君主前头的。

方思忖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章内一句写道:“摄政王贪污公用,为显耀功勋以粗制滥造提前竣工城墙修筑,导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更有人间血案桩桩致上百男力于修筑过程中因监工手段之残酷葬身城墙之中。百姓皆传血肉之躯铸就城墙,亡魂地狱齐聚返阳毁城墙以告神灵。摄政王之罪罄竹难书,唯愿陛下明察审慎。”

“神灵”二字故技重施,分明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漠沧无忌瞪着一个个刀尖般的字眼惊出一身冷汗,在殿外候朝之时方察觉百官眼神之怪异,如今这当头一棒着实叫他束手无策、如履薄冰,不由让他咬牙切齿,略作思忖想好对策,便阖上了沉重的奏折,缓缓理着,拱手示意内官取回奉还,余光暗暗影射出太子手持笏板淡漠的神情。

漠沧皇森严责问道:“你兼任禁军都督管理秦淮河一带治安一职,如此严峻之事为何不上报?上旬修建城墙一事朕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今出此漏洞,你要作何解释?”

漠沧无忌答道:“百官所奏皆是无稽之谈,此事乃是反贼预谋以此为噱头引起城中内乱,微臣已命禁军全城搜捕缉拿反贼,待反贼归案,再上奏请陛下定夺。”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漠沧皇倒是有些迟钝,须臾点点头,问:“晋升之礼,朕可有赏赐你尚方宝剑?”

漠沧无忌不解他为何提及此事,但此事乃是他心中刺,恐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凛然抬声正色回:“禀陛下,晋升之礼,陛下未赏赐微臣一物。”

漠沧皇丝毫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赫然断言道:“没有尚方宝剑你也敢先斩后奏?摄政王好大的胆子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漠沧无痕却不然。气氛就这么僵持着,拥趸摄政王的权臣畏畏缩缩着也不敢出言化解,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向漠沧无忌,只见他两肩哆嗦,惊变的脸色慌张不已,失策之掌颤抖着触地,颓然俯身叩首道:“微微臣知罪!”

语气凌乱不止,整个人卑微到尘埃里,堂堂漠沧风国的摄政王竟是这副令人齿笑的模样?一旦被叱责,只会跪地乞饶,毫无睿智沉稳可言。漠沧皇素来厌恶他这副德性,火气愈烈,怒道:“怎么?位高权重了就可以越权逾矩,染指江山,傲然于朝野了吗?朕还没老呢!朕的这把龙椅还轮不到你来坐!”

漠沧无忌更加惶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见漠沧无忌愈加失态,无异于火上浇油,漠沧皇怒气吞天,虎目圆睁着,两道额头纹犹如两条龙蛇登时翻腾而起,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漠沧无痕淡淡收回视线,眼中泛起一丝波澜,气氛僵持到了

极致,殿内众人皆噤若寒蝉,侧耳听,风掣红旗声猎猎作响,千军呼啸铁骑嘶鸣,风卷狂云般压境而来。

漠沧皇这番含沙射影他哪里会听不出来?滔天的怒气中很明显掺杂着其他因素,只恐漠沧皇已经知晓了东宫官傅荆之死,故而借此告诫自己安稳坐好太子之位!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摄政王在此事的处理上虽有些冒犯,但摄政王所述不无道理。反贼夜宴刺杀便是冰山一角,很明显,破坏城墙是他们下一步计划,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抓捕反贼!”兵部侍郎阮阎请奏,打破僵局。

漠沧皇朝其点点头,目光转向赵虬髯,开口问道:“赵廷尉,可有从亡奴囹圄中的杀手口中问出与反贼有关的线索?”

闻言,漠沧无痕心神一紧,余光慢慢扫向斜后方的赵虬髯,手中的笏板叩得紧紧的。

“回禀陛下,杀手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微臣亦无从拷问,恐杀手毙命,断其线索,故,逼供一事,唯有暂缓。”赵虬髯斟酌着上前回话。

“那就加派兵力全城搜捕反贼吧!势必要将反贼一网打尽!”漠沧皇冷冷道。

他既出此言,漠沧无忌旋即接话道:“微臣定当殚精竭虑抓捕反贼,反贼不除,誓不罢休!”

漠沧皇朝其冷哼了一声,眼中的怒气稍稍淡去,提指捏了捏额头,眼神有些疲惫,沉重的气息在整个大殿上空盘桓着,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

内官眼尖,眉头一转,反手扫了扫拂尘,吊起嗓子宣:“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招偷梁换柱将矛头指向反贼,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蓝湛的眼眸里登时闪过一道微光,漠沧无痕盯着手中的笏板,赫然道。

“臣,有本启奏!”

一语激起千层浪,群臣平静的眼眸登时掀起一片波澜,漠沧无忌刚欲谢罪起身,动作刹那间僵硬得不敢动弹,他黑眸飞旋,朝漠沧无痕对峙了一眼。

见漠沧皇神色暗抬,漠沧无痕旋即正步上前禀告:“既然当务之急已经提上日程,那咱们就慢慢来议议摄政王一罪吧!”他语调森森,入耳极为刺骨。

“太子”漠沧无忌狂啸一声,眼神与之交织良久,嘴角微微动:“朝廷之上,还当慎言!莫要失了身份!”

漠沧无痕轻笑一声,笏板举过剑眉,肃然奏言:“百姓皆道摄政王罄竹难书,但今日微臣只参摄政王三罪。枉顾皇恩,贪污工银,大肆收刮民脂民膏,致路有冻死骨成秦淮河畔之常态!此为一罪!”

“荒谬!我何时贪污工银了?”漠沧无忌只手横指,反唇质问。

“据下方勘探来报,秦淮坍塌的城墙之中,蛇鼠蚊蚁尽藏其中,足以见这是何等的粗制滥造!若非贪公,又怎会是粗制滥造?若非贪公,又何须收刮民脂民膏?”心中愤懑排山倒海而来,最后化作他轻轻一问:“我倒是问一句,原本的钱,又去了何方呢?”

刚想辩驳,惮其诡异的目光,漠沧无忌忽而语塞,胸腔堵着一片怒火。

漠沧无痕收回眼神,再道:“修筑城墙的工期陛下限为十日,然,摄政王三日之内便竣了工,百姓怨声载道,自家男力有去无回,或死于禁军鞭下,或坠于城墙之下,或融于泥沙之中、血肉铸成城墙。枉顾人命条条,此为一罪。”

“此乃诬告”

见漠沧无忌正要狡辩,漠沧无痕眉目一转凿凿道:“集秦淮河畔八百男力,竣工数日,归者却只有三百余人,不计三百死者数,那么其余两百男力又去了何方呢?”

“他们乃是逃逸之徒!”

“摄政王兼任禁军都督,秦淮一带皆由你都督管辖,他们逃得了吗?还是说

,禁军都督能力不济,管辖不善?”

漠沧无忌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漠沧无痕朝其一笑,继而道:“无端谋害朝廷命官,此为一罪。”

知道漠沧无忌想要问什么,他旋即解释:“昨夜乃是摄政王晋升之礼,微臣作为摄政王之弟,理当赴宴贺喜,奈何东宫近日政务繁重,微臣抽身不能,便命东宫官南宫冀代为出席,夜宴散,百官尽归,唯独不见东宫官归来,直到早朝,也未见其踪影,传了与他一同去的小厮回话,才知南宫冀自入了昌王府,便再也没有出来过,早时命探子引猎狗去查,那猎狗竟在昌王府的狼骑厩中,叼出一块雪花玉佩!”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不已,哗然之音骤起,清一色的官袍仿佛一阵翻腾的海浪,波涛不止。

漠沧皇登时拍案而起,漠沧无痕咬定青山:“此三桩罪桩桩牵连命案,摄政王其心可诛啊!”

三桩罪,防不胜防,漠沧无忌彻底失策。秦淮城墙坍塌一案若是深究,必然会引出他秘密修建地下密室、屯兵造器一事。南宫冀一案……

“摄政王着实让朕刮目相看啊!那雪花玉佩乃是朕亲赐,南宫冀亦是朕亲封的东宫官,你!你!你竟敢将他弃于狼群、撕其筋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悲愤之色蔓延开来,漠沧皇两指颤颤,指着漠沧无忌,怒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

“微臣……”漠沧无忌两股战战,几乎要哭出来,本想求饶,谁料……

“邱内官!取廷杖来!”

闻言大惊,漠沧无忌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哭着喊着爬到龙升下求情:“儿臣一时糊涂!是儿臣一时糊涂啊!求父皇宽恕儿臣,求父皇宽恕儿臣!”

朝廷之上,称父道子,不仅藐视国法,更冒犯君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皇子呢!漠沧皇愈加愤怒,猛地拾起其余奏折掷向其首,狂斥:“混账!还不住口!”

天子动怒,惊百官齐跪,殿内呼声如雷:“陛下息怒!”

官帽登时同奏折一同坠落到地面,漠沧无忌彻底失了仪态,有道是刑不上大夫,摄政王是皇族血脉,怎堪重刑?有拥趸摄政王党的大臣死求情,却被同党急急牵制住,毋庸置疑,此时求情必然会引维护同党之嫌,无奈,在漠沧无忌的声嘶力竭中,杖击声如疾风骤雨般落下。

百官面色扭曲得青白,唯独他眉目不改,脸色始终透着冷漠,听廷杖如雨落鼓点,漠沧无痕在心里默默数着杖击数,又闻声。

“如此混账,怎担庆国之大任?即刻起,罢黜摄政王禁军都督一职,摄政王半旬之内不得入朝参政,好好接受大理寺卿的调审吧!”

不得入朝参政,与那平民百姓又有何区别?漠沧无忌想要开口,却被廷杖打得几乎要昏厥。

“禁军都督既废,雨花台修筑及庆国大典一事便要耽搁了。”太傅谏言。

“依太傅之间,谁可担此大任?”

“太师季青云,礼部侍郎贺兰平之。”

漠沧皇朝百官一望,沉吟片刻后,道:“雨花台修筑及庆国大典一事那就全权交由太师季青云与礼部侍郎贺兰平之接管负责吧!”

“微臣遵旨!”同贺兰平之一样,季青云正色上前叩首谢恩,语调森森,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不久,邱内官高呼:“退朝”

走出大殿,漠沧无痕抬头望了望天,一缕缕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他心中云淡风轻念: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忽然,耳畔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今日子时相约新水榭歌台,若念从前,务必赴约!”

漠沧无痕悄然睁开眼,寻声而望。

二哥!

第103章 雪悠花开东阁暖

朱红色的轩窗被轻轻推开,一缕缕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了进来,整个东阁登时被笼罩在一片片流光溢彩之中,尤其是那几株弥足珍贵的雪悠花,它们点缀在临窗的雕花小台上,沐阳而生,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褪去一身冰寒刺骨,与暖阳撞了个满怀,那亭亭而立的婢女,琉璃般的眸子微微一笑,倩影飞旋,引手呼同伴:“碧簪!琉苏!你们快来!”

听到玉堂在里头一阵雀跃,两个簪花粉黛的婢女裹着雪绒袄匆匆掀帘而入,手里各捧着两件锦绣华服,诧异地盯着逆光而立的玉堂,急着询问事由。

少女心思难掩,她眉间心上,皆是不期而遇的欢喜,玉堂巧笑嫣然,灿着星子惊喜地道:“开啦!开啦!雪悠花它开啦!”

纤指忍不住指向那几株开得正好的雪悠花。

“花开的,正是时候。”碧簪喃喃道,凝望着雪悠花有些入神,困倦的眼神开始有了些许亮色。

二人申时相约,就要冰释前嫌,又逢雪悠花开,这无异于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越思越欢,琉苏几乎要哭出来,她含情脉脉,走近雕花小台,睁大了眼睛,激动不已道:“雪悠花是无尘公子亲手从风尘府的落花院移植过来赠予殿下的,殿下悉心照顾了这么久,日思夜盼,今日它终是绽放,待殿下归来,他知道了,定然欢喜。”

正好说出了她心头的种种情愫,玉堂拼命地点头,长睫下抑制不住地翻起了一片雾气。

见玉堂和琉苏如此,碧簪又要唠叨了:“既是一桩喜事,就该高兴点儿!”

想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皱着眉催促道:“估计这会儿,殿下东宫议政也要结束了,你俩也莫要站着了,利索些,把东西都备齐了,可不能误了殿下的时间。”

两姑娘齐声点头,正要出阁准备,阁外通廊上忽传来呼哧的声音。

“哎哎哎,还在开什么茶话会呢?殿下的步子都已经到鹤唳亭了,东西备齐了没啊?”

人未见,声音仿佛已经传遍整个东宫,石蹇一边疾步而来一边朝沿途的奴才婢女们指指点点呼哧着。

听见这个消息,玉堂登时就乱了手脚,她开始干巴巴地急道:“完了完了!理当还有几个弹指才归,今日为何早了这么多!”

一人乱,牵众人,一腔干劲瞬间被迟钝的神经消殒,琉苏同玉堂下意识地把目光望向了碧簪,木讷、急促、可怜。

“莫慌!”碧簪把持着局势,旋即将手中的华服交到玉堂手中,紧接着正色道:“玉堂差几个机灵的婢女一同去正衣,琉苏即刻去软房取安嬷嬷早时送来香料,我去迎殿下,你们手脚快些!”

琉苏点着头将华服一并交至玉堂怀中,然后与碧簪一同出了东阁,一眨眼,东阁前前后后忙得热火朝天。

袅娜轻风,从鹤唳亭一路送到穿花庭,顾不上两旁奴才们频频的施礼,漠沧无痕踩着飞快的步子直入东阁。

“更衣。”漠沧无痕端坐镜前,温声提醒着伺候的婢女,然后对着铜镜整冠:“阿信,快!”

好像听错了什么,婢女手心猛地一颤,涨红着脸紧张地解释:“奴婢该死!”

漠沧无痕盯着出现在铜镜里的石蹇,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嘴角动了动,不知要说些什么。

见气氛有些尴尬,石蹇开口叮嘱婢女:“哎哎哎,动作细致些。”

接着,替太子取下束发的金冠,不紧不慢道:“哎哎哎,殿下莫急,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呢!奴才已命人在聚龙城门备好了车马,殿下行的是官道,可避免途中拥挤,定不会误了时辰。”

听到身后石蹇宽慰的声音,漠沧无痕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本宫要去哪吗?”

“哎哎哎,奴才只管完成殿下交给奴才的任务,替殿下好好守着东宫,至于殿下想做什么,自有殿下的道理,奴才

没必要多问。”石蹇平淡地说着,顿了一会儿,忽生一笑。“奴才若是真想知道,问问那些姑娘就好!”

瞅着铜镜,隐约看见太子嘴角轻扬,他收起脸上的笑意,接着道:“扪心而言,奴才就怕让殿下失望,影响殿下的计划。”

“你做的一直都很好。”漠沧无痕欣慰道:“昨夜若不是你及时发现秦淮河畔城墙坍塌一事并命众东宫官提前拟好奏折,早朝时本宫也无法成功扳倒摄政王。”

“自上次摄政王雪夜追杀殿下后,奴才便利用东宫望故楼天然的地理位置与特殊的结构,在望故楼顶建立了一个东风阁,东风阁每隔一个时辰换人交替值守,时时刻刻做到与我们事先在聚龙城、朱雀街以及秦淮河一带安排好的传风人保持密切联系,一旦殿下遇到危险,只需将随身携带的传音花点燃于旷野,东风阁接到送上天空的求救信号后,便会在第一时间内向离殿下最近的传风人发出派兵救援的命令。”

回忆起昨夜的事,熬了一宿的石蹇又该头痛了,不过听到太子的夸赞,所有的疲倦顷刻间就消散了,难得的自豪感与惩治恶党的快感瞬间溢满胸襟。

以前跟在恩师张通士的身边,恩师不仅总是禁止他妄议朝政,而且还总是否决他的诸多灵感设计,很早之前,他就想要在京中建立一个类似于烽火台的东西,却一次次被恩师扼杀在摇篮里。

自那夜太子将太子令牌交到他的手中起,他知道,太子已经完全信任了自己,既受命于太子,他自当肝脑涂地。从暗中监视东宫抓出东宫奸佞到建立东风阁再到昨夜以一己之力召令所有东宫官确定联名弹劾一事,他犹如蛟龙得水。

那些曾经他不敢做的、不敢想的,如今,他终于敢了!他终于做到了!

想到这里,石蹇胸有成竹地说下去。

“东风阁原本只是为保护殿下所设,谁想,夜半子时,秦淮河畔城墙轰然坍塌,幸得我们的人机灵,借羽箭将此消息传回了东风阁。近日,殿下又吩咐奴才派人暗中搜集并整理摄政王的罪证,奴才便想到以城墙坍塌一事为所有罪证的导火索,赶在早朝前拟好奏折,除了东宫官联名外,再暗中将奏折传到百官之中,让那些中间党意外获得此情报,那些中间党为了邀功,定然会将该份奏折的内容抄袭到他们的自己的奏折里,再稍作夸张,那摄政王自然而然便罄竹难书了。”

太子面前,他只不过是班门弄斧。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傲了,他又道:“归根结底,若非是殿下那精辟的三桩罪,摄政王便不可能被扳倒。只是奴才不解,殿下是如何断定南宫冀一定会死在昌王府?”

“他并非死在摄政王手中。”漠沧无痕淡淡道,眼中若有所思。

“并非?”石蹇有些震惊:“凶手另有其人?”

“南宫冀东宫议政十余载,本宫对他也是知根知底的。他本性不坏,只是命运对他太不公罢了!他既选择背叛东宫,倒戈摄政王,便要承受背叛的代价,他知道自己被送去昌王府断然没命可活,为不被摄政王羞辱,他定会选择自戗。”漠沧无痕叹息道。

“哎哎哎,所以殿下在这份沉甸甸的贺礼中额外加了一盒金子?让他逼死自己?”答案呼之欲出,但石蹇仍旧诧异地问,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一个被命运拖着走的人,注定会被命运所累。他背负着家族的荣辱,在宦海里几度沉浮,始终都在患得患失,他太累了,东宫迟早都会成为他葬身的坟墓。让他吞金而死,总好过死在摄政王的利刃之下。”

漠沧无痕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缓缓道:“吞金,是解脱,也成其价值。”

“所以殿下从将南宫冀送去昌王府时,就断定他会自戗,于是才暗中命小厮在轿中撒上一种香粉,让别人以为这是殿下精心准备的贺礼,实则是借香粉让南宫冀身上染上特殊的味道,方便猎狗搜查到他的尸体?”

石蹇恍然大悟,但又猛地想

起了另一个线索。

“可是殿下又怎敢断定,摄政王在灭尸前不会销毁南宫冀身上佩戴的物什呢?换而言之,万一那猎狗并没有从狼厩中搜出雪花玉佩呢?没有了证据,摄政王自然可以从中驳斥,推翻此案。”

漠沧无痕起身撑开臂膀,配合婢女更衣,其后,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雪花玉佩从头至尾都不在南宫冀的身上,本宫在送他离开东宫之前,就收回了他的雪花玉佩。”

闻言,茅塞顿开,这不由得让石蹇再一次思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骤然发现,整件事竟然找不出一点破绽!正惊愕不已,又听得耳畔传来。

“摄政王绝非贪财之人,依你之见,摄政王为何要贪这笔工银呢?至于其余两百男力,他们仅仅是凭空消失吗?”

“财力,人力。”石蹇疑惑着,口中默默念叨,眼睛一亮,大胆猜测:“莫非他也要造物?”

“锦绣豪庭,他不缺;亭台楼阁,他不爱。”漠沧无痕继续点题:“一笔巨额,上百男力。”

石蹇点了点下巴,目光落在空中,慢慢咀嚼着太子的话,须臾惊呼:“屯兵造器!!”

漠沧无痕满意地点点头。

“哎哎哎,摄政王意图谋反?”石蹇压低声音道。

“原本本宫也只是猜测,今日见其朝廷上被本宫堵得哑口无言,本宫心中的答案也就愈加清晰。”漠沧无痕回忆着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做?”石蹇问,退在一旁,拱手待命。

漠沧无痕摇了摇头,淡淡道:“本宫不是那种邀功之人,今日之事既是为秦淮的百姓请命、祭奠那些死去的亡灵,也是为了给摄政王一个重重的警告!至于屯兵造器一案,漠沧君主定然会有所行动,我们只需按着计划一步步走下去便好。”

“奴才明白。”

石蹇起身,见易服将终,便遣退了婢女,独自上前为太子理好青丝。

铜镜前,一枚玉冠下引出两根长长的雪色白带,飘逸地垂落在三千如瀑的青丝上,与一席素净白衣相得益彰。冷寂的唇瓣动了动:“阿信,仍无音讯吗?”

石蹇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干涩,自责回道:“奴才办事不利……”

“继续派人寻找吧!”明知答案如何,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可问完又能如何?只不过是换来眉间的一缕惆怅……他兀自喃喃道:“东宫是他的家,他一定会回来的。”

“殿下莫言担心,阿信睿智过人,亦有太子令牌傍身,定会无事的。”石蹇安慰道。

“时间差不多了,启程吧!”

漠沧无痕转过身,恰好步入一片光影之中,忽而抬眸,薄薄的阳光从未掩的轩窗外,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他微微皱眉,显然被刺眼的光芒照得有些生痛。

石蹇见状,恐太子坏了心情,“这些婢女做事越来越不细致了!”一边开罪着一边上前准备掩窗。

他微微侧目,挥了挥手,凝神朝窗台望去,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射过穿花庭的树梢,照在了几株开得正好的雪悠花上,淡淡的光圈忽闪忽逝,五彩斑斓的,与他瞳孔之色十分融洽……

聚龙城外,车马喧嚣声中迎来了几只山鸟的啼叫,灰白色的山鸟扑闪着翅膀飞上了一家酒肆上空,最后落在了檐边的瓦片上。檐下,酒肆字样的彩旗,被寒风吹得翻飞不止,发出了阵阵扑哧声。

“公子,距秦淮河畔还有一段路程,您先阖阖眼,稍作休息。”

轿帘时不时被风吹起,露出了石蹇乘马同行的身影,漠沧无痕扶着额,点了点头,眼神有些疲倦。

耳畔,马蹄达达……

第104章 朗月清风铜铃咽

漠沧十九年三月十日,午初。

北川,皇林,狩猎场,乍暖还寒。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狩猎场上,那些矫健的狼骑早已躁动不安,不停踩着蹄子,在漠漠黄沙中来回驰骋。

漠沧无忌骑着狼骑在狩猎场中央盘桓着,一对鹰正眸睥睨四方,散发着灼灼寒光。

狼骑背上,系着一副材质上乘的赤红长弓,两条八爪黑色蛟龙缱绻其上,各自蟠踞一方,烈焰双瞳杀气交织,争锋相对,旁边上百支锋利的羽箭躺在弓袋里,宛若严阵以待的士兵。

春雷鼓惊天动地,狼骑更加按耐不住,他锁着唇,双手死死勒住缰绳。

撕裂的疼痛感没有让狼骑产生反抗,反倒令它更加亢奋,它张开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狼牙,仰天长啸一声,惊九州之寒。

风沙骤起,滔天的气势震人心魄。

狩猎场四周聚着许多漠沧皇族,旧岁政绩良好的王孙贵族,还有附近的漠沧百姓,他们有的高声齐呼,拍手叫好,有的耳鬓厮磨,议论着狩猎场上斗志昂扬的皇子们,有的甚至一掷千金以自家传家之宝作为赌注,开始押注今年全场狩猎最佳者。

漠沧无忌朝右侧瞥了瞥他二人,不禁勾了勾嘴角。

“恰逢三年一度的漠沧皇子狩猎考验,咱们年纪正好差之一二,今能与两位皇弟一同站在这狩猎场上一较高下,真乃一大幸事啊!”

虚情假意之音如瑟瑟冷弦,在耳畔泠泠作响,漠沧无尘也就自顾自的拨弄着胯下挂在“清风”脖子下的金色铜铃,丝毫没有要理会漠沧无忌的意思。

“二哥……你说咱俩互换彼此的马匹上阵狩猎…真的可行吗?”

距狩猎开场还有不到一刻的时间,漠沧无痕还是忍不住朝身边的二哥问了问,手里的缰绳被他攥着紧紧的,一丝丝淡淡的液体分泌出来。

此时的漠沧无痕正值束发之年,而漠沧无尘却要长他两岁,他灿了灿两只桃花眼,笑着朝四弟道。

“阿痕你就放心吧!我的‘朗月’和你的‘清风’向来形影不离,你的‘清风’就是我的‘朗月’,我的‘朗月’就是你的‘清风’,咱们换着骑不但不会影响他们的发挥,而且,说不定还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呢!”

他木讷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很懂二哥的意思,思虑之际,耳畔又传来了聒噪的声音。

“平时惰于练习,如今玩这些花样也注定是无济于事,作为你们的皇兄,我真是打心底里为你们感到揪心啊!自古以来,我漠沧皇族的男儿个个能骑善射,你说,这么多年代代相传的良俗,若是在你们两这出了岔子,岂不是要打父皇的脸、为漠沧的列祖列宗添耻吗?你们可别忘了,没有通过此次狩猎考验的皇子,可是要遭贬的!”

被方才的无视彻底激怒,漠沧无忌也不想念什么兄弟情分了,趁着狩猎未开,先杀杀他们的士气再说。

眨眼之间,桃花眼便翻出一片苍白,漠沧无尘不屑道。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假惺惺!扪心而言,要我与你这种人一同站在这狩猎场上一较高下,我宁愿去向父皇请辞,自甘贬谪!若非是皇命难违,谁又会自煞寿命呢?”

“你!”

被漠沧无尘气得怒火中烧,漠沧无忌咬着冷唇,嗔视着他二人,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直到拳头上的青筋浮现。

眼神吝赐,漠沧无尘眉目一转,朝四弟信誓旦旦道。

“阿痕,别听某人烂嚼舌根,这次要是过不了,咱们就一起受贬,不管是去北漠边界抗敌,还是去弯山戍守,还是去乌月谷看守皇陵,只要咱们离这皇宫远远的!”

闻言,愁云终散,漠沧无痕不再被漠沧无忌的话困扰了,他挺直了腰杆,朝二哥笑着点点头,眼中仿佛有星子在闪耀。

二人浅浅的笑,在他眼中一点点扭曲,漠沧无忌按耐不住咂舌。

“漠沧生你二人,真是天之不幸!”

“幸与不幸,来日,自可见分明。”

漠沧无痕朝前一望,远处,漠漠黄沙掩不尽油油绿草,春风一吹,一片绿意映入眼帘。

听到“来日”二字,漠沧无忌忍不住嗤之以鼻,他冷不防地瞥了瞥漠沧无痕一眼,心中憎恶不止,他向来厌恶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他知道,他得意不了多久的。

压制住心中的怒气,他转而和颜悦色道。

“狩猎场上弓箭无眼,两位皇弟可要注意些才好!”

语气中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鸣锣悄然骤响,狩猎考验就此拉开了序幕。

数十匹马匹和狼骑齐齐冲向了远处的森林,尘埃忽而四起,翻涌成海,原先的脚印也被掩盖得无影无踪,欢呼声更烈,事先搭建的歌台,此时已是锣鼓喧天,其上,婀娜倩影随风而动,鼓声愈烈,舞姿愈加狂放不羁。

喧嚣渐远,听到的只是马蹄奔腾和利箭惊弦的声音,漠沧无尘挥鞭朝四弟呐喊。

“阿痕,不跟他们,咱们走另一条小道!”

声音融在寒风之中,听得有些费力,但他很快就看懂了二哥的意思,缰绳全力一扯,呼喊着。

“朗月,快!”

几个弹指,二人骑着“清风”和“朗月”,并肩转入了一条更为幽寂的小丛林。

不被激烈的竞争所影响,二人很快就适应了狩猎的方式。

进入一片无人之境,零零碎碎的阳光从参天的古木上折射下来,将那些桎梏在地面的积雪照得格外清丽。

积雪上仿佛有流光在流淌,漠沧无痕的眼神盯着远处那片皑皑白雪良久,忽然意识到,那并非是阳光照射的结果,那分明是一只雪白色的野兔在以白雪作掩护!

“咻”

目标已锁定,漠沧无痕凝视正要拉弓射向那片雪白,谁知,箭未离弦,眼前却骤然溅起一片残红,那只雪兔被凌空射起,鲜血在苍白中开出一朵朵花来。

正惊疑是何处射来的箭,身后仿佛有利箭惊弦的声音传来!

他本想回头去探,谁知,那利箭已近在咫尺!

眼皮子底下好像有一道黑影轻轻划过,他下意识将骑马的身子压低,其间才不过一秒,便成功躲开了那只图谋不轨的利箭。

不远处,对利箭插入木桩的剧烈声响起疑,漠沧无尘侧过“清风”去望四弟,谁知,竟发现在距离他十米不到的地方漠沧无忌的箭心已经对准了他。

“阿痕小心!”

神经再次被警醒,漠沧无痕身子一低再低,半个身子皆悬在了半空之中,其上,利箭倏忽而过!

被漠沧无忌意外的跟踪与刺杀彻底震怒,漠沧无尘踢马朝四弟驶去,同时朝远处的漠沧无忌怒斥并警告。

“漠沧无忌!你疯了不成?这里可是皇家狩猎场!”

闻言,漠沧无忌忽然冷笑了一声。

“我早就提醒过你

们,狩猎场上,利箭无眼!”

言罢,眉眼一勾,脑袋朝身后歪了歪竹林深处,数十个蒙面弓箭骑手,忽然闪现。

“卑鄙!”

漠沧无尘压着怒眉,朝其唾骂了一声后,猛地呼四弟。

“阿痕,快走!”

“与我追!”

怒鞭催马,二人一路飞逃,怎料,身后登时霹雳惊空,十多支利箭齐齐射出!

二人盯着下一个林荫弯道,不断催马前进,谁知,刚刚逆转,躲开了利箭,“朗月”猛地凄然栽倒在地,发出一阵悲惨的嘶鸣声!

重心一失,好一片天旋地转!漠沧无痕随之坠落到雪地之中。

“朗月”

惊回首,才发现一只利箭已经刺穿了“朗月”的身体,一片刺眼的鲜血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直接看湿了漠沧无尘的眼睛。

再回首,漠沧无忌的追杀已经步步迫近,他猛地朝雪地上的四弟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发疯了似的嘶喊。

“阿痕!快上来!”

“朗月”的脖子上系着的铜铃,马鞍上坠着红色的流苏,彰显出与众不同的地位,只可惜它的腹部如今却多了一道大大的伤口,鲜血从躯体里潺潺流出,渗入雪地,很快便把身下那片白皑皑的雪地染成了一片妖冶的红色。

模糊的眼睛被催红!漠沧无痕痴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好像有人在他心脏猛然插了一刀!天地暗了下去!

“快啊”

接踵而至的追杀彻底使他崩溃,漠沧无痕撕咬着颤抖的唇,骤然吞下万种悲愤!

凄然回头,泪水飞逝!

他牢牢抓住了二哥的臂膀,纵身一跃,周身飞旋,成功跨上了马鞍。

深深望,仿佛余生已无悔,“朗月”终于瘫倒在地,洞大的眼眸里溢满了液体,脖子上的铜铃发出了阵阵幽咽声,像是一句道别。

两弯臂膀扯着缰绳,将四弟牢牢护在身前,漠沧无尘咬着牙嘶喊了一声。

“驾”

“清风”发出了最后一声嘶鸣,朝着前方飞驰而去,一阵铜铃声留下淡淡清辉。

两人一骑,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尘埃终散,落日斜晖裸露在浩瀚的冰山之间。

一片片雾霭晕着淡淡霞光氤氲出迷离的幻境,垂露的草涧,连绵的雪山,静穆的古木,偶尔飞过的雪鸟,皆笼罩在这片如梦似幻中,仿佛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若非是我骑术不善,‘朗月’就不会死,是我没有保护好二哥的‘朗月’,是我害死了二哥的挚爱,二哥”

内疚不已,漠沧无痕倒在一片雪野中,眼泪止不住地滑下脸颊。

“你知道我为何要用‘朗月’与你交换‘清风’吗?”

雪拥满身,霞光落在二人身上,透着淡淡暖意。

漠沧无尘紧紧抱着四弟,一双桃花眼清澈无比,嘴角微微颤动着,望着天际那抹余晖,良久,他笑着道。

“因为‘朗月’足够信任‘清风’,就像二哥足够信任阿痕一样。他们为了保护所爱之人,在未来激烈的竞争中,在被人险恶的追逐中,总有一方会拼尽全力去闯,甚至舍弃性命去殊死相搏!”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

第105章 风有约,花不误(一)

暖阳斜照,孤云换影。

正是人间暖意时,在秦淮城门口向秦淮河畔延伸的一条官道上,车马辐辏,冠盖飞扬,行人如织。当地仇人缓缓而行,许多锦帽貂裘、红光满面的风人,骑着狼骑准备返程的异国使臣,还有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也出现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

他们有的神色匆匆,有的散慢自得,有的心事重重,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循着各自心中的路一直走下去。

从官道上转入左侧的小道便能见到柳叶渡,柳叶渡呈缺月式依着秦淮河畔而建,因其特殊的构造与地形,其视差效果也大有不同,民间还流传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说法。

当离人乘舟离开柳叶渡时,回头去望,所见的柳叶渡呈缺月形,意味着离别,同时也提醒离人早日归来。

当离人乘舟归来踏上柳叶渡,伫立在小道上回望之时,所见的柳叶渡呈玉盘形,意味着团圆,重逢。

柳叶渡最外缘还与一段长长的水榭游廊相连,水榭游廊的走廊从柳叶渡的这头一直通向河畔中央,其中,一座华亭屹立在水面之上。

华亭顶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绿色的檐上雕着各种各样的精美的花纹,华亭上各有四个翘角,每个翘角上都系着一只古老的铜镜,华亭四周皆由四根大红柱子支撑着,正中央,还刻着一个金色的牌匾。

其上,“清风朗月”四字,笔走龙蛇。

出了城门后的小道由泥沙铺成,其上还参杂着许多参差的石头,马车行驶在上面,并不像城中的官道那么顺畅。

被磕磕绊绊所产生的摇晃惊醒,漠沧无痕缓缓睁开双眼,整个人睡得昏昏沉沉,他捏了捏额头,一颦一蹙,更显沧桑。

掀开轿帘,他朝石蹇淡淡问道。

“石蹇,眼下行至何处了?”

柳枝轻,一叶小舟停泊河畔。

阿信收回视线,勒住手中的缰绳,将行程放缓,侧着身子朝轿中的太子道。

“公子,前面就是柳叶渡了。”

漠沧无痕心中默默念着,轻轻一叹:终于要到了!

柳叶渡上,拉船的艄公迎来了远渡归来的船客,船客与艄公嘘寒问暖了几句后,开始忙碌着下船。

石蹇下了马,迎出了轿中的太子,瞥了瞥远处渺茫的烟波,心中莫名有些担心,他忽而朝太子问道。

“公子,是否需要奴才陪您一路同行?”

漠沧无痕放下了提着的衣袍,淡淡道:“你在城门附近的姚佳酒肆等我便好。”

石蹇点了点头,目送太子只身登上了柳叶渡,寒风吹气飞扬的柳枝,遮住了他放远的视线,上了水榭游廊后的太子,身影若隐若现。

柳叶渡上,在艄公的吆喝声中,船客正兴致勃勃地下着货。

遍地风光无心赏,登榭穿廊,漠沧无痕的步子悄然加快。秦淮河畔的风光无限好,可赏之处数不胜数,他初至秦淮那几日,行过许多桥,走过许多路,也曾游走在诸如白萍洲、晚归湾、黎民山的画卷中,却从未登上柳叶渡,遇此水榭游廊。

二哥约定申时水

榭游廊相见,实难料,水榭游廊竟是弯弯绕绕,冗长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又怕错过时间,他只能踩着急促的步子不断行进着,就这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漫无目的地绕廊穿行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铜铃声,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清凌凌,似梦中呓语。

仿佛是一种既定的指引,寻找二哥的心思悄然被寻觅铜铃之音代替,漠沧无痕缓缓慢下步子,那铜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凭栏远瞩,攒眉千度,星眸流转,终见,他一席青衣落拓,临岸远眺,孑然玉立于一座华亭之前。

心思飞旋,漠沧无痕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流星般的步子在游廊上飞起,朝二哥奔啸。

“二哥”

靠近,却不敢接近。脚步骤止,停至华亭前。

凝望,泪痕暗涌。两根碧玉色的带子飘逸地束于发间,同三千青丝随风扬起才发现,他的背影竟是那般萧条,如风中之竹,凌尽风霜,凋落了翠华!

一股莫名的悲伤,忽然涌至心头!

自夜宴之夜一诀别,从那块断袍开始,他仿佛与他再无交集。朝廷之上,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他一眼,可是,他们好像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有默契,他们的眼神从未交织在一起;朝廷前后,他总是尝试在百官之中寻找他熟悉的身影,可是,他仿佛不愿再见他,他仿佛要一直躲着他,他怎么也寻不到他。就这样,千言万语皆哽咽在喉,无处诉,无处解。

如今,他就在眼前,二人一亭之隔,却仿佛隔着一整座冰山,好像不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冲破种种障碍,他们遥指的指尖,就注定无法相碰一样。

“二哥。”

他知道,他听得见。

好像看不尽远处的风景似的,他不舍回头,又好像不忍面对破败不堪的从前似的,他不敢回头。

可是啊!他终究是要面对的,这场山河破碎风飘絮,谁也逃不掉,谁也别想逃!

他抑制住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暗自冷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若得铜镜相照,镜中人,还会是自己吗?不!他已经看不清了。

身后的蛩音,惊雷般滚滚而来,他的心蓦然慌乱起来

他最终还是选择要去靠近,管他什么艰难险阻,管他什么飞短流长,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千山万水的阻隔,只要回忆足够深沉,只要君心如磐石,天地鸿沟,也可一夜飞渡!

终回首,他一席白衣如雪,好似历遍人间山河后,打马归来,却始终不染纤尘。

他眉如春风细细裁,目似浩瀚星辰,眼底流淌着温暖的流光再熟悉不过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去触他唇边的温度,去触他鬓间的稀疏,去触他眉间的傲骨,去触他心脏的起伏,去听他,如泣如诉!一如从前。

再见他时,所有的激动和喜悦皆慢慢散去那张举世无双的容颜,仿佛被谁偷走不然为何会那么陌生?难道是他恍了神?

深邃的眼眸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再无光泽,涣散的眼神,仿佛早已看透世间风月,朱红色的冷

唇竟是越描越黑!更加惊心动魄的是,那刀削的侧脸上,**裸的骨骼清晰可见,又仿佛有什么凹陷下去,就好像是被谁狠狠剜了两刀!

雾气在眼前翻腾不止,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忍不住想要开口关心:“二哥你怎么了?”声音十分沙哑。

殊不知,他这番惺惺的举动,彻底使他慌乱!

一语尽,他的心中好像被插了一刀,胆颤不止,漠沧无尘下意识退了半步,避开了他悲戚的眼神,眼神暗了下去,仿佛溶在一片夜色里。

“二哥”漠沧无痕五指散在半空之中,只觉得冰冷无比,他的二哥到底怎么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呢!”漠沧无尘忽而望向他,抬声道,语气里不知是喜是忧。

神情的黯然转变,让他心中有些胆颤,漠沧无痕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字里行间带着淡淡的冰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我当然要来。”

他一字一句念,语气更加坚定。

六字骤起,惊动每根神经!

八字终尽,漠沧无尘只觉得脑袋一阵跳痛,仿佛有千万只蚊蚁在间隙性撕咬着!

十四字,如瑟瑟琴弦,回音绕耳,叩起他许多冷寂的心弦,让他不可自控地坠入到那一幕幕疼痛的回忆中去

他强忍着阵阵跳痛,弹指间,脖子僵硬得发麻,他继而问:“你一人来的?还是带着狼卫一路同行?”语调平平,终不似从前。

闻言,漠沧无痕不禁笑道:“既是二哥约我于此,我带狼卫作甚?从前咱们游山玩水,就不带什么守卫,如今京中乱,但这习惯,我改不了。”

“出去玩还带什么守卫?那群榆木脑袋又不懂春花秋月,被跟屁虫一样跟着,那得多扫兴!不带!不带!有二哥护着你就够了!”

一边说一边回忆着,音容笑貌仿佛就在耳边,记忆犹新。

他不会说谎。

漠沧无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何要约在此处?”

漠沧无痕环视了一圈,脸上尽是满意之色,他忍不住赞叹道:“二哥眼光向来很好,此处风景奇佳,半个秦淮河畔的景色尽收眼底还不算,此处有华亭,可避风雪,有座席,亦可卧栏听雪。”

看到他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漠沧无尘嘴角浮现了一个不易让人察觉的笑,如他所料,他果然还是太冲动了,冲动得可以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

“你向来喜欢观察,喜欢留心所言所闻,特别是每个景物的名称。怎么,如今忘了吗?”他提醒道。

听懂了他的意思,漠沧无痕垂下眸子,故作思虑,整颗心仿佛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压根什么都没想起来。

“二哥要考我地名?但方才我走得太急,什么也没注意到!”他解释着,困惑不止:“这里”

二哥抬眼朝华亭外望了一眼,漠沧无痕好奇地冲出华亭,站在亭前,转过身盲目地一望,他忽然发现,逆光立于亭中的二哥,脸色变得十分僵硬,两个黑眸,仿佛被挖空!

他迟疑地抬起头,朝上一看,“朗月清风”四字,浮现。

第106章 风有约,花不误(二)

“三年了,还记得吗?”

漠沧无尘缓缓走出亭中,淡淡问,眼前十里游廊曲折回环,一眼望不到尽头。

“落日残阳,铜铃幽咽,余音不绝。”

朗月清风,摇曳的铜铃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切就好像已经被安排好,一切又好像是命中注定。

久望成伤,漠沧无痕垂下熠熠的眸子,一字一字念,三年前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我记得。漠沧十九年,乍暖还寒,北川皇林狩猎场上,我与二哥乘着‘清风’、‘朗月’在丛林中狩猎,躲过漠沧无忌的追杀,最后还在雪原上躺了一个下午,直到斜晖落尽”

低缓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对回忆的憧憬与怀念,一语尽,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伤。

“只可惜啊!‘朗月’被利箭所伤,死在了丛林之中,最后还是‘清风’救了你我,形影不离的两个伙伴,却有一方先行离开,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令你我都没想到的是,‘清风’竟在我们离开狩猎场返回皇宫的途中,冲到了悬崖之顶,凌空一跃,坠入了山涧。”

“后来才知道,刺杀失败后的漠沧无忌,心有不甘,便将‘朗月’遗留在丛林的尸身大卸八块,扔下了山涧喂了豺狼!或许冥冥之中,‘清风’早已感知到了‘朗月’的惨死,最后才会选择跳崖吧!”

漠沧无尘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撑着游廊上的栏杆,惋惜道。

就像一个过不去的坎,这件事,在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如今二哥再次回忆起此事,漠沧无痕心中的愧疚便如开闸的水库般,流泻不止。

“自那以后,我与二哥就再也没有骑过马。”

他神采奕奕的眸子彻底黯淡了,一席白衣显得有几分落寞,哀思之际,耳畔忽而传来信誓旦旦的声音。

“‘朗月’是我最爱的坐骑,没有谁可以取代它。”

被二哥的话一震,漠沧无痕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他不禁转过身朝他胆颤地问:“二哥,一定很恨我吧!”

听到诛心的字眼,漠沧无尘眸光忽然一亮,盯着漠沧无痕良久,脖子上的青筋狂跳不止,他压着唇冷不防道:“恨!怎么不恨?”

他扬起头,面若冰山,深深道:“我当然恨!”

语调瑟瑟,点点乱人心。

面对二哥灼灼的目光,漠沧无痕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他颓然埋下头,下意识逃离他惊悚的视线,整个身子犹如霜打,再也玉立不住。

原来,二哥对这件事,从来都没有真正释怀过。可想而知,每当他乘轿出行,听到漠沧皇族的人取笑他时,他的心估计都要痛一次吧!

他贵为太子,没有人敢取笑他,而这三年来,二哥承受的从来都不只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是‘朗月’离去带给他的悲痛!

他忽然意识到,至始至终,都是他太过自私了!以前以为有二哥在,就算天塌了,二哥也能为他撑起一片天地,殊不知,他却从未真正读懂二哥的心思,其实,二哥也需要人去保护,烟波江上,二哥也需要一片温暖的沙洲。

他骤然迎上前去,抱住了二哥,安慰道:“二哥,‘朗月’不在了,我还在啊!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守着二哥吧!不管从前你我之间误会或深或浅,我们都不要管它了,过去的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吧!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好吗?”

伏在他的身上,他发现,二哥的身体好冷,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温暖,心中苦涩不已,他将他越抱越紧。

被他的举动一惊,漠沧无尘只觉得眼眶无比

的刺痛,在他身上,一种久违的温暖,忽然失而复得,只可惜,他的心仿佛被重重冰山囚禁了数万年,早已冻得僵硬。

他难道真的听不出来吗?他的恨,如果真的只是‘朗月’之死那么简单该多好啊!

更何况,他从来都没有因此事怪过他,三年前,狩猎场上,余晖之下,在雪野中抱着他讲过的那些话,早已表明了他的真实心意!

只是,他明白得终究是太迟!

铜铃摇曳不止,飘散着冷冷清音。

他无处安放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慢慢贴上了他柔软的白衣,他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背脊的力量,和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地跳动,他亦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慌乱的气息

纵一刻,也千秋!曾经的他,多么贪恋这一刻!

久违的温度仿佛要一点点揉碎他的冰心,他想要抱紧,却又害怕自己会彻底动摇、沦陷!

修长的玉指,白骨尽露,他竭力一抓,将他的身子猛地抽出他温暖的怀中。

被二哥的举动一惊,漠沧无痕居戚戚不可理解地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发现,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竟然比月色还要凄清,与他四目相对,他却始终都看不穿他的瞳孔的颜色。

心弦已经拉扯到了极限,夜宴之夜那张狰狞的面孔忽然在他脑海里翻涌,全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冻结,四肢僵硬得不敢动弹,就连神经都变得麻木了,他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嘴角有些颤动。

寒风登时穿亭而来,悄然将他二人淹没在一片彻骨之冷中,二人的青丝瞬间被风扬起,于苍白的空中疯狂撕扯着。

“好!我答应你,让过去的,彻底过去,忘记那些不愉快”

漠沧无尘点了点头,轻轻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淡淡的声音融在寒风之中,听起来有些空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漠沧无痕激动得不能自已,旋即再一次抱紧了二哥,他再也不想放手,浑身的血液火一样在烧,好像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寒冷了,他悄然阖上双眼,静听北风吹来的声音,任由飘逸的青丝随风肆虐。

空气中,每一丝气息仿佛都绽放出了一朵花,每一朵花都开出了冰释前嫌的喜悦。

“太好了!有二哥在,往后的路,无论多么难走,也无需畏惧了!”

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了,案牍劳形,朝廷之斗,仿佛也彻底被抛诸脑后,他心中藏了许多话,忍不住想要释放出来,因为,一直以来,二哥是他唯一的知音,他是他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述之人。

“二哥,你可知,这些天我在朝廷之中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吗?漠沧无忌三番五次”

“阿痕”他一手捂住了他的唇齿,声音戛然而止,看着他睁大的双眼,漠沧无尘淡淡道:“今日,我们不谈经纶,你说过,我们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你忘了吗?”

两眸灿灿,待二哥将手松开,漠沧无痕旋即一笑道:“没忘没忘!恕我太激动了。”

漠沧无尘回之一笑,将负在他肩上的五指,顺势落到他的手心,状似关心:“阿痕,亭外风大,寒气逼人,咱们入亭去!”

“好!”漠沧无痕应声道,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寒冷。

青白两袖忽而卷成一团,并肩携手入亭去,正要入亭,漠沧无尘不禁驻足,抬头朝亭上飞檐一仰。

“阿痕,你听,铜铃的声音多好听,你要一直记得啊!”

蓦然跟着二哥的视线望去,那铜铃悬挂在飞檐之下,被风不断肆虐着他的旖旎的眸光慢慢暗了下

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二哥落下眼神,回头与他相望,他旋即静默地点了点头,嘴角漾出一丝笑意,他发现二哥的脸上满是欣然之色,可在某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二哥的笑是冰冷的,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笑的了

同袍入亭,静默无声,气氛悄然变得幽静,他忽而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他一定要好好守着二哥,他要他无忧无虑地笑!

亭中,檀木圆桌,七窍玲珑,镂空式的雕花,技巧精湛,旁边还有四个同流的圆凳,只需窥此一处,整个华亭的精巧雅致便不言而喻。

“二哥,与你说一件喜闻,十几日前你送我那盆雪悠花,你猜它怎么了?”漠沧无痕翻起袍子开始坐了下来,悠然自得道。

“它怎么了?”

只听得二哥随口接了一句,看着二哥此时忙碌的背影,他有些许好奇。并未怎么注意,他继而挺直了身子,正色吟道:“沐阳而生,临窗而开。”

言罢,登时喜上眉梢,内心无比欢愉。谁料,他的二哥只是自顾自地回了一字:“哦。”

对于他过于平淡的反应,漠沧无痕很明显有些失意。

雪悠花的种子是他冒着风雪冲进风尘府的落花院亲手从泥土中采撷赠与他的,当初所有人都笃定他成活不了,更别说在短暂的花期里开出花来,他向来不喜百花凋零的景象,故也作推辞,后来盛情难却,为了不让他失望,他便将之移植到了东宫。

不曾想,雪悠花竟出奇地活了下来,而今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会比自己还要高兴,谁知

正伤心,二哥回头淡淡道:“你说与我一桩喜闻,那我也还你一桩乐趣,可有兴趣?”

作为报复,他也就淡漠地点点头,然后便见二哥从身后摆开的食盒中,取出两只杯盏,摆到桌前,扣住一只杯盏,细细推至他面前,笑着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惊奇不已,他指着眼前的杯盏,朝二哥诧然道:“二哥竟然还带了酒?”

“每日望着宫墙那些残雪,想来秦淮河畔此时早已雾凇沆砀,天地一色,便也想着于此亭中,对一江山色,饮一杯热酒!”

漠沧无尘弯着身子一边取物一边一字一句解释道,随后,双手小心翼翼摆出小炭炉,开始生火。

“往日在漠沧我几番缠着二哥去雪中饮酒,二哥都闲麻烦,故作推辞,今日二哥怎会突然有这番雅兴?”

眼睛忽然一片眼花缭乱,漠沧无痕更加惊奇地问。

“我知道你一直恋慕着书卷中描绘的秦淮风光,曾经在漠沧时,却一直苦于没有这番良辰美景,今日咱们终于可以如愿了。”

几缕寒烟袅娜开来,金灿灿的火焰慢慢浮现,漠沧无尘一边解释,一边将一只黝黑色的酒壶置于小炭炉之中。

“二哥费心了。”

听他耐心地忆起从前,漠沧无痕早已听得入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里透着暖暖的光。

见他忙地满头大汗,忍不住说道:“这等苦活,二哥不应该做的,对了,怎不见莺莺?”

以前出游,皆是莺莺和阿信相随

这一言,反倒提醒了他什么。

那话一说出口,他的心跳在一霎那仿佛止住了!

闻声,漠沧无尘悄然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

无莺莺,亦无阿信。

“二哥”漠沧无痕锁着唇,心里压着的那桩事不断催促着他坦言:“阿信他失踪了!”

第107章 风有约,花不误(三)

风尘府东厢,大火骤起,天铄地。

“走水了东厢走水了”

东厢走水的消息不翼而飞,东花厅奔走呼救的,甬道上提桶救火的,从后院撤离的,甚至还有趁机溜进正殿顺手盗取昂贵字画的,皆如热锅上的蚂蚁狂跳不止,整个风尘府开始乱成一团。

西厢长廊上,一道倩影犹如一阵寒风在穿行,出了长廊,绕过重重假山,最后停驻在了柴房门前。

她举目一望,重掩的柴门,冷冰冰的铜锁,让她登时束手无策。

眉头一蹙,眼里透着不甘,她目光登时一扫,柴门前右侧的枯木下,布满了一堆枯枝,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泥土里。

时间紧急,不容思忖,她旋即冲到枯木下,取了一块大小正好的石头,朝那铜锁疯狂砸去,虽有些吃力,但铜锁最终还是在她急切的眼中被砸开了。

弃石,破门而入,她目光一扫,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在柴房里堆砌着的杂物,骤然,耳畔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她循声而去。

“阿信!”

距被密封的窗户不到五步的地方,一片狼藉,洒在土灰里的米粥染着尘埃,过了一夜,已经变得十分僵硬。

阿信就斜靠在一堆高垒的柴火上,缠缠绕绕的绳索将他束缚得不能动弹,他睁大着一双惊悸的眼睛,嘴里堵着一团白布,想要说话却不能说话。

被木板封锁的窗户上,几缕阳光从罅隙里斜斜地射了进来,照在他暗淡的脸上,无数尘埃在淡淡光影中飞舞着。

莺莺旋即回身,将柴门暂且掩上,然后奔到阿信身边跪着身子心急如焚地准备给他解绑。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的身子挣扎不止,重重绳索在错乱地拉扯中越扯越乱,就像她此时的凌乱如麻的心。痛心不已,莺莺急着想要道歉。

眼泪直直地从眼角滑了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了两行乌黑的痕迹后,落到了一片尘土里,被关了一天一夜的阿信滴水未进,整个人几度昏厥,莺莺的到来无疑是他最后的希望。

见阿信躁动不已,好像有话要说,莺莺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旋即取了他口中的白布。

“水水!”激烈地喘着粗气,阿信沙哑着嗓子问:“水”

莺莺凝着迟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有!”

然后颤抖着双手从腰间摸到热水袋子,启了塞子后,凑到他嘴边:“是热的!你慢点喝!”语气里透着担心。

挣脱了双手,阿信一把抓起热水袋子将水疯狂灌入口中,喝了几口后,两只饿得翻白的眼睛盯着莺莺,舒缓且无力。

见状,莺莺又急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包得严实的手帕,手帕被层层叠叠展开,一块饼露了出来,他立马抢过她手里的饼,埋头撕咬着。

眼前的这一幕,彻底看湿了她的眼睛。

她想劝他慢些吃,可是抑制不住的啜泣仿佛堵住了声带,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颗心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在撕咬!

一日前,那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公子忽然飞鸽传令、发出暗号,引阿信速速回到风尘府。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太子

并没有死在雪野之中,恐太子因雪野追杀一事对阿信产生怀疑,又恐阿信将之前的事对太子和盘托出,公子才急着将阿信召回,并雪藏于风尘府中。

阿信的突然回归,开始让她惶惶不可终日。若是让公子知道,她背着公子屡次误传、封锁阿信从东宫带来的消息、频频造成他与太子之间的误会,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她又不敢找阿信坦白,让他对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她不敢!亦不能!左右徘徊之际,将夜,公子忽然遣走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掩了门,留阿信单独问话,她知道,整件事情终将暴露!

她终究还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骗了公子,亦骗了阿信,让公子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恶化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她解了三千青丝,拖着一席厚厚的衣裙,独自登上了风尘府最高的楼阁。

她坐上了高高的天窗,久久望着那轮缺月,心中感慨万千,回想此生陪公子走过的漫漫长路,淡淡的月光下,从嘴角的浅笑到后来的痛哭不止,那张原本精致的容颜一点点变得凄美

等到眼眸彻底干涸,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她慢慢从怀中取出了漠沧无霜曾给她的那瓶毒药,蓦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事情

“若公子敢再次做出违背人伦之事,我会亲手将他毒死!”

“风有约,花不误,呵风有约”

“今夜,我要让他死!”

一步错,步步错,这场乱世深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终是打开了那瓶毒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也许叫作断情散吧!

正当她准备一饮而尽之时,楼阁之下忽然传来公子传唤之音!

她知道!阿信和公子的长谈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握着手中的那瓶毒药凝望了良久,楼阁之下,满府的下人都在寻她,她的名字亦在整个风尘府声声不绝,回荡天穹!

“莺莺姑娘!公子传唤!莺莺姑娘!公子传唤!”

她六岁开始便在平王府为奴,十年来,公子的传唤,她一刻也未曾怠慢过!

她终究没能拿定决心,收了毒药,正了妆容,下了楼阁,见了公子。

可令她意外的是,公子一如往常般平静,对于阿信之事,他只字未提,只是遣她伺候更衣。

随后,听到下人窃窃的言语,她才知道,阿信被公子囚禁在了柴房,走漏风声、靠近柴房者,都得被处死!

今日,趁着公子外出,她点燃了东厢,引开了所有看守柴房的下人,才得以见上阿信一面。

眼前狼狈不堪的阿信,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像,他小时候那般!

“阿信,你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吗?”

她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阿信狼吞虎咽地吃着,泪眼开始婆娑。

“那时的我们,双双在漠沧皇宫伺候公子,初入宫廷那会儿,你总是吃不饱,一到晚上,肚子便要痛得你翻来覆去,丝毫没法入睡。于是啊!待所有人都睡下,我便带着你悄悄溜出小奴所,摸着黑去厨房找吃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些白天的残食,运气不

好呢,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小奴所。”

金色的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生动地回忆着,晶莹的眸子里,忽然生出一笑。

“后来啊!我们开始变聪明了!我们学会了在白天屯粮,一到中午,你负责在厨房外望风,我负责潜入厨房藏吃食,中午的吃食可丰盛了!但你却独爱第一次吃的油酥饼。满载而归的我们,将所有吃食都藏在小奴所后的假山里面,待到夜深人静,咱们便顶着大大的月亮,躲在假山后面开始胡吃海塞!”

凌乱的青丝遮住了他整张满是泥垢的脸,阿信低着头捏着手里的饼,只觉得身子一片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僵硬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击破了他的泪腺,手中的饼啃得愈发艰难。

“有一次,咱们很不幸被房嬷嬷抓了个正着,半夜里,我们被房嬷嬷拖到了罪奴所,她挥着鞭子问我们,‘是谁偷的饼!快说!不说我就打死你们!’,咱两一条心,不管房嬷嬷怎么威胁,咱们愣是只字未吐!结果房嬷嬷气得暴跳如雷,当时你还用了一种生灵来作比呢!你还记得吗?”

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他极力地埋着头,抓着手里的饼,不再有任何迟疑,只是一口并作两口撕咬着,和着泪水将饼一并吞入腹中。

莺莺迷惘的眼神落在半空之中,兀自地笑着:“你说,她活生生就像一只大公鸡!噗!哈哈哈”

苦涩与甜腻,混为一体,骤然,他的腹中,仿佛有一把刀子不断翻绞着他的肠胃,让他痛不欲生。

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颓然俯下身子,疯狂作呕,刚刚吃下去的饼,被一点点吐了出来

被阿信的作呕声一惊,凄迷的神色黯然偷换,莺莺惊叫道:“阿信”

她凑到他膝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看到他此时痛苦难受的样子,整颗心都在慢慢缩紧。

“够了”

终于,受不得她这般惺惺的样子,他赫然抬起头,一把将她从身边推开,歇斯底里地朝莺莺嘶吼了一句。

“回不去了!咱们都回不去了!”

从前的时光再美好又能如何?都说回忆最美好,殊不知,回忆是人们笑着说起从前时最深的毒!谁要是碰了,注定要痛不欲生!

“阿信你怎么了?是饼不好吃吗?还是吃噎着了?”莺莺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胆颤地问着。看着阿信满脸的不开心,她难过极了,怔怔地思虑了片刻,须臾,道:“我知道了是热水袋子没水了”

啜泣着,她擦了擦眼睛的泪花,抿了抿唇,浅笑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说着,她垂下眸子摸到他身边的热水袋子,仓皇地准备起身出去找水,谁知

阿信抬手猛地拽住空中半只热水袋子,五指越捏越紧。

“啪”

热水袋子被他一把摔在了尘埃之中,她模糊的泪眼里,热气腾腾的热水从热水袋子里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她脚下晕开一片漆黑

真相,刺穿了她的双眼;

现实,亦将她撕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第108章 爬龙床,做王妃

“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我阿信六岁便与你相遇于奴隶市井,公子心善,见你我可怜,用一枚金钱将你我从市贾的屠刀下换回,你一口认定了公子,要陪公子回宫,从此常伴公子身侧,我便陪着你入了皇宫!”

“我一路陪着你,走到现在,从来不曾对你有过欺瞒哄骗!而你却一直对我有所隐瞒,骗我许下‘这辈子,你守护公子,我守护殿下’这般可笑的誓言。我面前你信誓旦旦道许约一时,守约一世,公子面前你两幅面孔下千般欺瞒,万般哄骗。你还有一丝一毫对我的真诚么?”

“如今这一切皆是因为你对公子情根深种!我早就提醒过你,主是主,奴是奴,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僭越了规矩。”

对莺莺彻底寒了心,阿信的眼神变得极其暗淡,他吃力地支起发麻的身子,铁青的面庞因痛恨而扭曲。

她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阿信,眼里满是悔恨,唇瓣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他行动有些艰难,只顾着从地上爬起来,去搀扶他,谁知

“别碰我”

预料到她想干什么,他旋即只手横推,朝空中嘶吼了一声。

“想趁我不备,将我推至地上,对吗?还是又要惺惺作态,来搏取我的对你的怜惜与原谅?”

“不”

他字字诛心,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踉跄的身子歪在他面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眶里凝着的眼泪顷刻间如山崩倒。

“不是这样的我绝不否认对公子的爱,我也向来听你的话,这十年来,对公子,我从未敢有半分僭越,至始至终,我对公子都只是爱慕之情啊!我从不敢有任何奢望,我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

闻言,直教人听得双耳发溃!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说什么守护好公子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千人唾骂还不算,阿信都不禁为她感到万分羞耻。

“你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你只不过是想守护好自己的爱情罢了!”

他一针见血,撑着身子,步步紧逼。

“你总有这么多的说辞!殿下与公子走得近了些,你便心生嫉妒,公子对殿下亲昵了些,你便怀恨在心,殿下来赴约,你便费尽心思假承公子之意拒之门外,让公子对殿下寒透了心,殿下想要与公子和解,你便千方百计截下殿下的任何消息,逼得公子对殿下渐生怨恨,殿下有难,你便想着借公子之刀对殿下痛下杀手!”

“如今你与我说,你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逼着他去杀自己挚爱的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守护好公子?”

被她羞辱得无地自容,阿信开始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莺莺退着步子,发凉的背脊悄然顶到了一根柱子上,整个人猛地踉跄了一下,连心都在跟着颤抖。

“这些你都告诉公子了?”

她绷着心弦,匪夷所思地问。

“当然!”阿信止住苍白的笑声,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道:“公子昨天一如既往地问我殿下最近在干些什么,我自然是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可不会像你这般计谋深深!”

他附加了一句,说足了讽刺。

昨夜,从那日登门无端被拒到送来和解书信,阿信皆对公子和盘托出,谁知这

一切公子竟然从头至尾全然不知,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了莺莺彻彻底底地骗了自己。

听到阿信的话,脑袋一阵发麻,莺莺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起初,她便想过阿信和盘托出的后果,但是,公子昨夜对她却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她以为阿信什么也没说,公子自然还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直到现在,她那点残存的侥幸心理,被他句句如剑刺得粉碎!

他说得对,自欺欺人的人,的确是她,计谋深深的人,也的确是她!本以为只要能拯救病入膏肓的公子,她也能从中得救,怎料,她所中的毒却越来越深!殿下与公子之间,她千般阻隔,万般拦!失了公子最初的模样,亦失了自己的本心,到头来,真相骤揭,终是一场空!

她阖了阖沉重的眼皮,冷冰冰的身子斜靠在柱子上,任由眼泪汩汩地滑落。千疮百孔的心悔意横流,她暗自摇着头,脑袋一阵跳痛,她知道,她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你还与公子说了什么?”她慢慢睁开眼,压着声音哽咽着问,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觉得不够羞耻么?非要我一字一句将你暗地里做的那些苟且之事抑扬顿挫地说一遍吗?”

被莺莺可笑的神色一震,阿信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既然你如此恬不知耻,不如咱们就到公子面前去说可好?”

莺莺颤抖着摇了摇头

“你放心!我绝不拆穿你!你只管用你那最后一点颜面跪着喊着求公子原谅你!可怜你!说不定他就会像十年前那般心生感动,一朝将你送入红罗帐,顺你心,如你愿,爬了榻做了平王妃!”

“啪”

咬牙切齿终难忍,莺莺扬起巴掌,势要打醒狂言徒。

诬蔑她可以,诬蔑公子万万不能!

惊抬眸,与之四目相对之时,惊变的瞳孔里皆染着火光。

她终于恼羞成怒了?她的春秋大梦终于做完了?

巴掌落,她的心也彻底滑落,终难信眼前人竟判若两人。

曾经彼此约定好要守护一辈子之人,如今竟成了他口中的狂情男?曾经陪他一起忍饥挨饿、栉风沐雪之人,如今竟被他说得如此不堪?纵然她罪孽深重,也不至于要被他这般羞辱!

小小的柴房登时飘荡着疾风暴雨的气息,玲珑煦暖的斜阳暗自轻移,逃之夭夭,整个屋子彻底失去了生机。

侧耳听,柴房外满府皆乱,火爆声,曳屋许许声,泼水声,奔走大呼声,皆融在风中交织成繁弦急管之音。

然而,这个却屋子静得可怕。被打得彻底疯魔,阿信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颓然仰天大笑起来!

“你还嫌不够乱吗?”莺莺极力拉扯着嗓子朝他嘶吼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公子要将你囚禁于此?你勤勤恳恳忠心侍主,昨夜所言亦毫无保留,公子没理由不放你回东宫!”

笑声戛然而止,阿信的眼里开始生出几分迟疑,莺莺的话蓦然将他的记忆牵回了昨夜的画面。

想起此事,头便疼得厉害。公子在传他问完话后,便让自己暂且退下,于重重迷影下,他忍不住想要向公子问个明白,随之,被公子恐怖的神色一吓,他悄怆而出。谁知,他刚走出殿门不到七步,便被人塞了白布、套了麻袋,几番挣扎后他晕厥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已被囚于柴房。

“很明显,公子不打算让你

回到殿下身边伺候了!”

“不可能!你休要挑拨离间。”

“你若突然消失,太子殿下必然会下令全城搜查,公子既想要掩人耳目,最好的两个办法便是杀了你或者将你远送他乡!将你暂囚于此,他就不怕殿下的人查到此处吗?”

莫名的恐慌忽然涌至心头,阿信很快就意识到整件事情有些不对劲,他错乱的眼神忽而移到柴门处,兀自低语喃喃道。

“不我要去找公子问个清楚!我要去找公子问个清楚”

“公子早已不再府上!”莺莺喊道,见阿信骤然恐慌的神色,她旋即走近他的身边,托着他的双手,对上他不定的双眼,苦苦相问:“昨夜你到底还与公子说了什么?”

被莺莺深望的双眼盯得一愣,阿信忍不住想要逃避,她一遍遍强调着昨夜之事,昨夜那些犹如梦魇般的画面便不可操控似的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翻涌着。

“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

眼神迷离,头疼欲裂。

“阿信!你慢慢想,你一定想得起来的!”

莺莺忧心如焚,阿信越是如此,她便愈加坚信,公子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女囚”

被莺莺逼得头痛欲裂,阿信嘴里忽然流出几个字。

“什么女囚?”

“殿下生辰之夜混入亡奴囹圄是为了见一个女囚!”

莺莺登时惊愕不已:“殿下怎会与一个女囚有联系?”

“自打殿下第一次在水榭歌台见到那女囚,殿下便开始对她念念不忘,殿下还为此几番故地重游,后来殿下与她在囚奴囹圄中再次相逢,曾命我去囚奴囹圄救她,中间几经波折后,殿下与她约定好于生辰之夜在亡奴囹圄相见”

阿信努力回忆着。

心脏登时缩得厉害,莺莺骤然追问。

“殿下是从什么时候与那女囚相见的?”

被莺莺问得有些迟疑,阿信怔怔道:“殿下最后一次来风尘府之后”

闻言,莺莺不禁后退了半步,暗暗思忖,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恰巧相吻合,这其中,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新欢,忘了旧情?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囚,放下尊贵的地位?连她都忍不住要怀疑的事情,中毒至深的公子,又怎么可能不会有所怀疑!

明知答案如何,她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些话,昨夜都和公子交代清楚了?”

见莺莺满脸皆是不可名状的惊慌之色,阿信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反反复复的问题,让他彻底对莺莺失去了耐心,忽然,他眼神一厉,抓住了她胆颤的双手不停地问。

“公子是几时走的?他去了何处?他既知道了你的诡计,你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此处?”

“莫约半个时辰前!”莺莺怔怔道,眼里若有所思。

阿信不禁看了看窗户,发现阳光已经移动了位置,推测道:“申时?”

申时是太子殿下和公子最后一次约定好的时间。

“他去了何处?”着急见到公子,阿信又问。

半晌,见莺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阿信失望至极,索性一把推开她,正要冲出柴门,耳畔忽然传来诛心之声

“我明白了!公子想要暗杀太子!”

第109章 炉中酒,正沸腾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

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炉火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无妨。”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漠沧无痕淡淡道:“我有预感,这雪今日定是要落的,咱们边饮边等,定可等到的。不过,就不知二哥的酒是否带足。”

漠沧无痕望着他,忽而一笑,良久,发现他似乎有些走神。

漠沧无尘蓦然抬眸,信誓旦旦道:“足足!肯定足的。”佯装一笑。

察觉到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漠沧无痕忍不住关心地道:“二哥,你怎么了?还在担心阿信的事吗?你且放心,我已派人对整个秦淮展开了搜索,阿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听及阿信,他的面色倏尔沉寂如水,心里却十分惴惴,战鼓好像已经敲响。

“当初八皇子逍王为了争夺太子之位,联合他的母亲柔贵妃,送了十个婢女到我寝殿,在我每日的饭菜里下毒!”

闻言,心跳登时漏跳了一拍,他忽而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手中的衣角抓得更紧,看着他湛蓝的眸子泛着点点星光,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如坐针毡般,听他点点道来。

“对于那种慢性的毒药,每日的试毒是发现不了的,后来……发现得及时,所有婢女皆被父皇处死。为了这件事,二哥还三番五次请求父皇允许你搬到东宫与我一同居住,你说,有你时刻在我身边盯着,保护着,没有人敢对我动手的,但是父皇没同意,你才让阿信入了东宫,代替你照顾我,保护我。”

当年发现慢性的毒药的不是旁人,正是囚于冷宫三年的篁妃。如果说,每当危机来临,二哥是那个站出来直面与敌人厮杀的人,那么那个人,便是永远在他背后为他提前预知各种危机的人。

漠沧皇族七十七妃嫔,三十三皇子,轮番上阵,强强联手,三十六计,日新月异,奇招不绝,然而,他,扳不倒,杀不死。

别人皆道他是天神之子,生来便有天神庇佑,凡间的任何力量,在他面前注定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守在他背后的,是她,冲在他前面的,是二哥。

“你说,除莺莺外,阿信是你最信任的奴才,送他到我身边伺候,你一千万个放心,如此,他便入了东宫伺候我,转眼,这一伺候便是八年。每次出行,他亦相随,如今,他不在身边,确实有些不适应了。”

听他语气愈加低沉,伤感像无涯的海浪,登时漫卷而来,直到侵入他封锁的心门,咬着牙,他赫然抬眸喊了一声:“阿痕!”

被二哥唐突的神情一惊,漠沧无痕居戚戚不可理解的望着二哥,想说的话停滞在了唇齿间…

只见他淡淡一笑,扬指指引:“酒已温好,咱们趁热畅饮吧!”温和的语气透着谨慎。

他落下紧着的心,随意朝亭外望了一眼,苍山悠远,斜阳晚照,各种光影交错不断,旋即又道:“这雪还没落下来,咱们再等等吧!”

“阿痕不信二哥带足了酒?”他盯着他问。

听言,他笑着道:“与二哥对饮,就算是取秦淮之水兑酒又何妨?”

被他说得登时有些惊愕,漠沧无尘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他深望着那炉沸腾的酒,眸色被吹浮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漠沧无痕又道:“我怎么可能不信二哥,我只不过是不信自己的酒力罢了…”说着,脸上不禁露出惭愧的笑。

接着,他拾起桌面上的炭夹,拨弄着火炉里的炭火,炽热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只觉得温暖无比,耳畔,是那炭火烧开时发出的烈烈响声。

“二哥还记得咱们喝酒喝得最疯狂的一次吗?”他漫不经心问,被这火炉罩着,似乎连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暖。

“不记得了。”他淡漠地应了一句,没有看他一眼,半晌,忽而憧憬道:“不过,今日之饮,定然永生难忘。”

“我记得。”

他埋头沉吟了片刻,抿了抿嘴,搁下炭夹,净了净手,欣然道:“三年一度的狩猎考验那次,由于漠沧无忌的诡计,我们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狩下足够多的猎物,遵照规定,没能通过考验的皇子,都要被贬。”

漠沧皇偏爱,只贬平王一人,满朝文武乃至整个漠沧皇族皆不答应,他,更不能答应。他本想求父皇宽恕二哥,但,他们开的是“先例”,是整个漠沧的耻辱。为了往后狩猎考验能长久的继承下去,他的父皇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必须有人受这个罚!

当初说好了,要是没能通过狩猎考验,他们就一起遭贬。父皇母后有心保他,既不能放过二哥,那他便陪二哥一同受贬,这是他最后的立场。

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后来咱们一起被父皇贬去了乌月谷看守皇陵,初守皇陵那几天,由于朗月清风一事,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你便陪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皇陵外,咱们喝得烂醉如泥,又睡了三天三夜,我才彻底从悲伤中走出来。”

“后来,天晴时,咱们攀山看日升月潜,落雨时,咱们躲在屋子里听雨对弈,乌月谷不似北川雪野,四季如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里气候奇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当春风乍起,咱们去山寺寻觅桃花,当夏木葳蕤,咱们去溪谷垂钓锦鲤,当秋月当空,咱们登上高峰插茱萸,当飞雪忽至,咱们裹着雪袄卧栏听雪。两年下来,整个乌月谷都被咱们游了不下一百遍!现在想想,看守皇陵的日子其实一点都不苦。”

“若有机会,真想再与二哥故地重游一番。”

他垂下眸子,望着那些火光,画面仿佛又重现眼前,回忆时,语气里满是怀念之情。

抬眸,再次看向二哥平静如初的面色,他的心里愈加惆怅。

他曾与他说过,看守皇陵这两年,是他此生最难忘的两年,他怎么又会突然不记得了呢。

“三年贬谪,改为两年,全得益于父皇对你的宠爱,咱们才提前返回了皇宫,返回了那个是非之地!”

嗔视着炉中闪烁不定的火星,漠沧无尘漠然接了一句。

“我知道二哥一直都想离那个地方远远的,可是啊!咱们生在帝王之家,享受着寻常之人没有的荣华,拥有着寻常之人没有的权贵,咱们生来就与寻常之人不同,注定要承受不寻常的负累,咱们头顶上的这尊冠,不是那么好戴的。”

漠沧无痕感慨道,语气中透着诸多无奈。

远离,何尝不想,可是,焉能?

天生他泼天的权贵,便有人要咒天,咒这天不亮,咒这天不公,他们斗不过天也不信天,便开始想着夺走本该属于他们的权贵,于是,他们不惜违背天道,以他们所认为的人道,展开了一生的权贵角逐。

可笑的是,他也不信这天,他所坚信的是,不属于他的,他终究不会要,真正属于他的,他一定会争着抢着夺回来!

若要说远离,要多远才是离?即便是他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杀他的人也照样追到了乌月谷!

守陵两载,暗杀之术,防不胜防,刀光剑影,梦中惊醒,幸得高人几番暗中相救,他与二哥才在乌月谷活了下来。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他若不死,这场角逐注定无休无止;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他注定离不开那个地方。

守陵两载,他没有一刻不念着宫里的那个人,他只盼着有一天能够重返皇宫,与她重逢,哪怕是隔着重重宫闱!

听他语间的冰凉,话中的忧伤,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戳破了他的泪腺,烈焰双瞳忽而闪动着点点星光,他死咬着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声嘶力竭。

如果两年前,咱们没有返回那个皇宫该多好啊!哪怕是与你一起死在乌月谷,我也心甘情愿,那一定会是咱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千般恨,万般悔,直教人肝肠寸断!

终是没忍住,一颗颗剔透的泪珠重重地砸了下来,映着灼灼火光,那如珠如玉的泪,仿佛淬火而生,平时愿,皆在那炉火之中,一一燃尽。

不知是因亭中骤然的沉寂,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由,那烈烈炭火燃烧之声许许,仿佛有野兽在撕咬什么。

漠沧无痕暗思忖,明明拨过了炭火,为何炉中之火,却越烧越旺,好奇心使然,他凑近火炉,探究着。

一炉之隔,亦可感知他的牵肠百转。他发现,他的二哥好像哭了。

“二哥,你怎么哭了?”他忧心忡忡地问。

“火太盛,催痛的!”他凛若冰霜地答。

火光照在他阴沉沉的脸上,两颗原本深黑如潭的眼睛,忽而变得格外澄澈,就像是在雨后打开的窗子,迎来一片风光霁月的景致。

他看得出,他哭过。

“明明拨过了炭火,这火怎又烧起来了。”不愿他难堪,他垂着眸子继续探究着缘故,嘴里喃喃道:“看来二哥风尘府里的炭火是极好的”

静静睨着炉中正沸腾的酒,漠沧无尘知道,这把火,终是要烧起来的!

第110章 对金樽,陈三愿

“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极目远望,他一字一字念道。

念罢,便是放声一笑,绯红色的光影,恰巧照在他的脸上,眉目宛若一副画。

难以压制内心的冲动似的,他蓦然回首与之相顾,痴醉道。

“阿痕,你看这华亭外的景致多美啊!连绵飞雪总是不绝,而这落日残阳却只是一瞬,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快,快与二哥痛饮几杯!”

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并未注意到他后面的话,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念着那断句残篇,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却怎么想都想不起原句是什么。

“阿痕。”

再抬眸,他已将酒杯甄满,接着,一只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我相伴十六载,二哥此生能遇阿痕,实乃三生有幸,来,让二哥敬你三杯。”漠沧无尘捧起杯盏,款款而道,话语间颇是雀跃。

这一刻,他的心里似乎有无数桃花无尽疯长,他不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看着眼前的漠沧无痕,他深邃的眼眸越陷越深。

被二哥此举一惊,他旋即捧起杯盏,正色回道:“这十六载阿痕深得二哥庇佑,能遇二哥,是阿痕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三杯酒,理当由我来敬。”

“阿痕,你得听话啊!”他轻轻落下手中杯盏,慢悠悠地提醒道。

“二哥莫要推辞,今日,这酒,非我敬不可。”二哥面前,他向来喜欢任性而为,他丝毫不怕惹二哥生气,旋即将杯盏高举过眉,悱恻陈词:“第一杯,敬二哥,一愿二哥此生无病无灾长安康。”

无可奈何似的,他也只好匆匆端起杯盏,与他相视而笑,共垂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一刻,漠沧无尘沉沉的眉眼,笑得格外灿烈。

执金壶,倒二杯,酒色绯红胜残阳,醇香扑面,折入心扉。

“第二杯,敬二哥,二愿二哥此生无所负累任逍遥。”

第二杯,举过眉,他在心里深深道,二哥,我知道你厌倦宫墙,厌倦经纶,总有一天,我要你做这世上最自由、最逍遥的王。

接过手中酒,交过故人心,二杯酒,情更深,意更切。他点点头,抿了抿朱唇,将酒与他一同饮下。

起初还无感,两杯酒下肚,辛烈的后劲推波助澜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灿了灿有些微醺的眼,很是清醒地继续斟着第三杯酒,杯里映着他潋滟的眸光。

他静静看着他斟酒时每一个动作,酒倒入杯中时,发出“咕咕”的响声,每一声都击打着他蒸腾的心。

“第三杯,敬二哥,三愿二哥早日陌上良人初相遇。”

他嘴角微微浮现一笑,眼底流着淡淡的光,格外生动。

二哥长他两岁,中馈犹虚,想来,平王府也是时候该有个平王妃了。

其实在他心里,二哥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他也会有小脾气,他也需要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虽然恋羡他的女子,从漠沧追他追到了黎桑,但在他的印象里,二哥从未对那些女子动过情,他记得,他曾问过他,是否有了心上人,他却吟起了诸如“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此类的清丽词句。

那时的二哥,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从不把这些儿女私情真正挂在心上,平王府也好,风尘府也好,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佳丽,别人皆道他风流多情,其实,他知道,二哥是还未真正遇到适合他的人,等他遇上了,那个人应该会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他却不知,他这句有关风月的陈愿,就像是一枚枚刺,直扎着他不断紧缩的心脏。

看着他含笑的眼眸,正焕散着诚诚恳恳之色,他紧张的瞳孔忽而闪过一丝白光,万千不可操控的戾气登时被什么点燃,电闪雷鸣时,燎原而起。

看着他杯中酒尽,他暗自抬了抬眼,冷峻的眉峰微微扬起,

须臾,他猛地举杯,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一切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用余光看着他深深饮下第三杯酒,眼里扫过一丝冷笑。

这胃虽还不得消停,但这第三杯酒,他却饮得格外尽兴。

那一刻,时光仿佛缓缓停滞,他手中的酒杯在空中滑落至地,发出刺耳的响声,一朵雪花伴随着响声轻轻荡落,无声,无息。

【作者声明2】

由于近期盗版网站猖獗,网络上的盗版章节层出不穷,故,今天本章以下内容皆是为防盗版编制,作者码字不易,若亲爱的读者喜欢本书,请移步网或熊猫读书,收藏订阅追读正版的《步步为饵》,原著作者云庭风在此感激不尽!正在追读正版的小可爱们,不用着急,本章剩余部分,会补上哒,让我们打击盗版!

漠沧十九年三月十日,午初。

北川,皇林,狩猎场,乍暖还寒。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狩猎场上,那些矫健的狼骑早已躁动不安,不停踩着蹄子,在漠漠黄沙中来回驰骋。

漠沧无忌骑着狼骑在狩猎场中央盘桓着,一对鹰正眸睥睨四方,散发着灼灼寒光。

狼骑背上,系着一副材质上乘的赤红长弓,两条八爪黑色蛟龙缱绻其上,各自蟠踞一方,烈焰双瞳杀气交织,争锋相对,旁边上百支锋利的羽箭躺在弓袋里,宛若严阵以待的士兵。(防盗版章节)

春雷鼓惊天动地,狼骑更加按耐不住,他锁着唇,双手死死勒住缰绳。

撕裂的疼痛感没有让狼骑产生反抗,反倒令它更加亢奋,它张开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狼牙,仰天长啸一声,惊九州之寒。

风沙骤起,滔天的气势震人心魄。

狩猎场四周聚着许多漠沧皇族,旧岁政绩良好的王孙贵族,还有附近的漠沧百姓,他们有的高声齐呼,拍手叫好,有的耳鬓厮磨,议论着狩猎场上斗志昂扬的皇子们,有的甚至一掷千金以自家传家之宝作为赌注,开始押注今

年全场狩猎最佳者。

漠沧无忌朝右侧瞥了瞥他二人,不禁勾了勾嘴角。

“恰逢三年一度的漠沧皇子狩猎考验,咱们年纪正好差之一二,今能与两位皇弟一同站在这狩猎场上一较高下,真乃一大幸事啊!”

虚情假意之音如瑟瑟冷弦,在耳畔泠泠作响,漠沧无尘也就自顾自的拨弄着胯下挂在“清风”脖子下的金色铜铃,丝毫没有要理会漠沧无忌的意思。(防盗版章节)

“二哥……你说咱俩互换彼此的马匹上阵狩猎…真的可行吗?”

距狩猎开场还有不到一刻的时间,漠沧无痕还是忍不住朝身边的二哥问了问,手里的缰绳被他攥着紧紧的,一丝丝淡淡的液体分泌出来。

此时的漠沧无痕正值束发之年,而漠沧无尘却要长他两岁,他灿了灿两只桃花眼,笑着朝四弟道。

“阿痕你就放心吧!我的‘朗月’和你的‘清风’向来形影不离,你的‘清风’就是我的‘朗月’,我的‘朗月’就是你的‘清风’,咱们换着骑不但不会影响他们的发挥,而且,说不定还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呢!”

他木讷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很懂二哥的意思,思虑之际,耳畔又传来了聒噪的声音。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防盗版章节)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防盗版章节)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第111章 郎有情,妾有意

心头仿佛被人挖去了一块,意识颓然被什么吞噬,大脑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

无边的黑暗里,‘朗月’中箭后凄然栽倒在雪中,周身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苍白的雪地,‘清风’扬起马蹄朝天际的斜阳嘶吼了一声,骤然冲向了悬崖尽头藏着生辰之礼的木盒被揭开,一块断袍刺目惊心

漠沧无痕掐着腹部几乎要被那锥心之痛摧断腰身,而漠沧无尘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丝毫没有听清。时光静默无声,唯有午夜梦魇浮光掠影般一朝纷至沓来。

当每一丝疼痛被渐次勾起,大脑中便会相继闪过从前那些叫他痛苦不堪的画面,咬牙隐忍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泪珠从赤红的眼眶里疯狂掉出来。

“呵呵呵痛吗?”他垂视他良久,静静看着他埋着头攥着白袍挣扎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

凌乱的青丝散落在白袍上,始终不见那张容颜浮现在他眼前,耳畔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作痛的声音!

对他的这个反应着实是不满,漠沧无尘猝然凑近他身,愤恨攀升到了极限,长袍扑落一阵狂风,他将他的肩膀疯狂拧起,睁大着眼珠子死锁着他悄然翻起的脸皎若星子的眼眸仿佛沾着尘埃雨露,颚骨和颞骨凸得极其刺眼,嘴角撕出血来!

与之四目相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他扫视的眼里正充斥着相同的怨恨!

“不敢说啊?那就由我来告诉你!此刻的你所遭受的是摧心剖肝之痛!是兄弟阋墙之痛!是众叛亲离之痛!亦是你有口难言之痛!”

几缕青丝遮住了他赤红的眼眸,他已不再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特委屈,特怨恨我?我告诉你!这数日来,我在你身上所受的痛,比你如今任何一个时刻的痛还要入骨!还要锥心!我所遭受的,我也要让你亲尝一遍!”

“凭什么”忍无可忍,他迅速抬眼,逼问着他。

“凭什么?”被这个忍俊不禁的问题难倒,与他面面相觑,须臾,不禁苦笑了一声:“萧伴琴,琴随萧,天作之合,两相依,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无悬念。我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同甘共苦十六载,到头来,凭什么别人取而代之?栉风沐雪十六载,到头来,凭什么新人笑旧人哭?亏你还对曾经心心念念深情不枉!你在与那贱人纵情声色之时,可有想过你那个日日夜夜拿着别人慰寂寥的哥哥!想过吗!”

他声声质问,狰狞的眼眶被点点催红,十六载的风霜吹至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能料,他一语落,惊雷骤起,他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些什么,可偏偏他说的每一字一句皆落于他心上,掷地有声!

“这些你怎会知晓?”他诧异地问,声音很是沙哑。

“你还想瞒多久?”漠沧无尘骤然反问。“皇室处处尔虞我诈,众藩王同室操戈,唯独你我惺惺相惜,同舟共济十六载,才得以躲过明枪暗箭,于那险恶之地谋得一片立足之地,试问,靠的是什么?”

漠沧无痕含泪相望,带血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相濡以沫,从一而终!”

“你以为你负的只是那日的申时之约吗?你负的是十六载的痴心守候,你负的是此生的海誓山

盟!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焉能负了这一世长约!”

闻言,石破天惊!漠沧无痕彻底瘫倒在地上,脖子手臂僵硬得不能动弹,全身的血液皆汇至大脑,骤然冻结,任何冰冷刺骨于他已是无感,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朝梦醒,寒鸦扑飞,空留冰冷的黑羽,在他眼前徐徐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凄凉。

看望着他俯身嘶吼时神情崩溃的模样,漠沧无痕着急解释:“对不起二哥这次是我没能及时告诉你,才造成了你我之间这么多的误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疏忽。你听我与你好好解释”

看着他绝望的神色,漠沧无痕撑起一口气,拉着他的衣袍,着急解释:“她是我偶然遇到的女子,我与她并不相识,她却屡次舍命助我脱险,后来我们一次次重逢她和二哥一样好”

见到他的眼神渐行渐远,脸上满是苍白之色,渐渐,他更加激动,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可他却不知,从他开始说出“误会”一词时,他的心就已经彻底死了。

缓缓阖了阖刺痛的双眼,他在心中缓缓念着:生有缘,去有因,因缘天定,莫强求

昨夜当阿信说出实情,得知一切皆是莺莺所为时,他原本也以为,他与他之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可当阿信说出女囚一事时,他的心犹如刀绞,压在心底里的怒火彻底将他的理智吞噬,那夜榻上被他狠拒,他不怪他,有约不负乃莺莺所为,他亦不怪他,偏偏他与那女囚一事,他忍不了!

遣走了阿信之后,他孑然一人立于偌大的寝殿,他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连夜赶入聚龙城,去东宫将他亲手杀死!几度自我挣扎与徘徊,他半夜去了落花院的雪地里躺了一个晚上,他本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谁知,无论这雪怎么下,无论这雪多么刺骨,他心中对他的恨,就像三月陌上枝枝蔓蔓杂草,疯长不止!

如今看到他饮下自己研制毒酒后,被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本以为如此便可让他知道心痛的感觉,让他感他所感,痛他所痛,才发现,他丝毫体会不到自己内心的痛楚!

更可笑的是,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为那个下作的女囚欢呼雀跃?思及此处,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恨!

“她是个女囚!”

反手猛地锁住他近在咫尺的喉,眼神遽然交织在一起:“为了一个女囚,你不惜在生辰之夜冒险混入囹圄?你可曾想过,你是太子!与那贱人相近,便是作践我!”

“”被漠沧无尘的反应一惊,幸得只手及时撑在了地面,才稳重最后的重心。“从前的你从不低看任何人,如今究竟是怎么了?”他吃力地滑动着喉头,满脸皆是失望之色。

见到他为了她蓦然变换的神色,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点燃,漠沧无尘将他的喉捏得更紧,眸光暗变:“我会让你的背叛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旋即,他从腰间猛地抽出一柄短刀,朝他的心脏刺去!

一抹锃亮的刀光忽而闪现,漠沧无痕震惊不已,一把推开眼前的漠沧无尘,旋即作出了闪躲。

看着刀尖刺入了地面,寒意瞬间侵蚀了他的双眼,漠沧无尘朝右一瞥,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忽而将手中的短刀攥紧,扶着圆桌站了起来。

忍住

心脏的剧痛,漠沧无痕立刻支起半个僵硬的身子,眼中的泪水仿佛凝结成冰,泛不起一丝涟漪。

“你疯了吗”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再次横起短刀,朝他刺去,这一次出手更加残酷,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天边的斜阳,忽然送来了从游廊外赶来的两道长影。

“殿下小心”

“公子不要”

声音骤然传来,只见华亭外,莺莺和阿信冲了进来。

得知公子今日起了杀机的莺莺,在风尘府问出了公子申时的行踪,便同阿信骑着快马一路朝此赶来,可谁知,初入游廊,看到的竟是他二人厮杀的场景!

丝毫不在意莺莺和阿信的出现,趁其不备,漠沧无尘遽然将短刀逼近漠沧无痕,眼看短刀就要插入他的心脏,谁知,短刀竟从手中弹落!

“公子!殿下可是当朝的太子,你的亲弟弟啊!”

顾不得礼节,阿信收了收手,斩钉截铁大喊。说罢,旋即将太子扶起。

“阿信!”漠沧无痕攥住了阿信的手,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在这时出现。

“殿下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你的身体”

被阿信的意外出手相救一震,漠沧无尘心中的这把火烧得更烈!

“让开!”他厉斥了一声,又仿佛是命令。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啊!”莺莺跪在公子身前,苦苦乞求着。

“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信连连摇头,眼中满是不信。

“起初莺莺和我说,我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你竟真的要杀殿下!难道你丝毫不顾往日的情分了吗?殿下日日夜夜为了你寝食难安,梦中的呓语皆是你,每每因寻你不得,便从睡梦中惊醒当初亦是你让阿信在殿下身边服侍,代你好好照顾殿下,这些,你都忘了吗?”

在赶来的路上,阿信想了许多话,如今,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有些话,他早已听倦了。

阖了阖沉重的眼眸,冷唇紧锁着,华亭之中,他逆光站着的身子有些倾斜,斜阳将他萧索的身影拉得格外长。

有些话,听了直教人心有不甘。

莺莺赫然抬眸,侧着身子朝阿信和太子道。

“够了!公子对殿下一片真心,若不是那夜殿下拒绝了公子的真心,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莺莺!”漠沧无尘忽然低沉了一句,语气中透着警告。

“公子让我说吧!再不说,殿下是永远不会懂的!”

莺莺收着眼眶中的泪水,抑制住不定的情绪,凄然道。

“人人皆道公子是断袖,可他却从来只爱一人,平王府里那么多美男子,偏偏偷走公子心的却是殿下!公子从小便爱恋着殿下,他守了殿下十年,亦等了殿下十年,只盼着殿下有一日能够长大,能够懂他的心意!他明明知道殿下是自己的亲弟弟,可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去爱他!”

“这些年来,殿下早已成了公子心中的剧毒!殿下日渐长大,他中的毒便越来越深!一边是情不自禁地爱,一边是背在身上的人伦道德,轻重既难权,他便要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可是,他所承受的,殿下却从来都不知!”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2章 水中月,镜中花

“日日夜夜,公子对殿下牵肠挂肚,却只能拿他人聊以慰藉,他以为如此便可麻痹自己,如此便可不去想殿下,可他的脑子里始终都是殿下的模样!他至始至终都放不下啊!他甚至还试图饮下鸩毒就此了却残生!”

莺莺越说越急,心中那团燃烧的大火瞬间堵到了嗓子眼。

每当公子吩咐她去寻些美男之时,她总是跪在他膝下苦苦劝他莫要再如此折磨、作践自己。但是,无论她如何哀求,公子却执意要寻他人来消遣、麻痹自己。

而公子每次作践完自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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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3章 折灵花,归家去

是夜,墨染苍穹。

纹理清晰的花岗岩凿出的通道极其逼仄,其间莫约七尺,两人并肩同行尚可,只是置于两堵高墙之间,便显得有些拥挤。行于一片漆黑之中,幸得一行渐白的雪迹点缀其上,映着点点光亮,不然便以为是步入了地狱。

冗长的暗道里,忽然迎来了一盏招摇的明灯,橘红色的光亮甚是渺小,却也于太虚里成就了一泓澄碧星辰。

“大人,这边走。”狱卒掌灯行在前头,轻声道。

凄寒的灯火将漠沧无痕苍白的脸照得格外孤虚,狱卒说了什么,他丝毫没有听清。

朵朵雪花自九天飞来,穿过一线罅隙,几番飘飘荡荡,最后还是落了下来,落在了泥淖上。

清凌凌的锁链声落下,他止住脚步,仰起头往最高处望去,天际仿佛一线不宽的长河,泛着淡淡的微光,极力凝望,想要看穿什么,却终究只是徒然,唯有几朵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狱卒紧张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同行的人是当朝太子,踏错半步,他的小命都将不保。不敢冒犯尊荣,他也只能守在一旁,等待跫音再起。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传入耳畔的是忽然喘起的急咳声!

惊恐不已,灯盏登时滑出了手心,他正要上前询问太子的状况,谁知,太子喘息着吩咐了一句“稍作休息!”

继而趔趄着步子独自疾步往前头行去了。

望着太子萧索而去的背影,狱卒愈加惶恐“大人”

“别过来!”

被太子陡然严厉的呵斥声一震,狱卒迈出去的步子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举目而视,纷飞的雪瓣,彻底隐去了他的身影。

四周悄然幽寂,滑落的灯盏,将他脚下的那片雪映得格外猩红。

忍着急咳,蹒跚的步子终于踏到了暗道尽头,漠沧无痕拐入了一处阴暗的角落,只手撑着胸口挨着墙角慢慢滑到了地上,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催响了惊天鼓,他佝偻着身子,手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本以为这样能好受些,谁知,这一咳仿佛彻底催醒了他心中的剧毒,心脏忽而一紧一缩,狂跳不止,胸口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脸色随着咳嗽渐渐变红,剧烈得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如他所愿,亲尝了锥心入骨,他终于知道了何谓心痛!

眼泪止不住模糊了双眼,他知道,这并非是他心中委屈难耐,怨恨翻起。

他只求可以痛得再剧烈一些,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也许这样他就能不去想那些已经支离破碎了的东西。

抱着头哭了片刻后,心中的跳痛才渐渐止住,这一轮每隔几个时辰便要发作的剧毒折磨才真正地偃旗息鼓。

此刻发作,总好过待会发作。

拭干了眼泪,只觉得眼前忽而一片清澈,眼眶虽有轻微的刺痛感,却有一股热气充斥着。他撑起身子,打算扭头离开去寻狱卒,收眼之时,却似有一抹霞光映入眼帘。

他驻足移目看了看,一朵紫阳花竟乍现墙头,惊奇不已便近足细看,才发现,紫阳花是从开裂的墙缝中长出来的!

精致的花蕾开得极好,四

五个花瓣组成了一朵小花,花朵呈鲜红色,五六朵甚至七八朵小花簇在一起,又组成了一朵小花球,状似一只绣球绣于万绿丛中,难怪世人赐予它另一个美名绣球花!

这一朵紫阳,像极了半红的轻云,亦像极了一团团烧得正旺的火焰!将他空落落的心一寸寸填满,一寸寸烧得炽热!

端详良久,漠沧无痕灿了灿眼,沉吟片刻后,扬手将其折下,然后掩于袖中。

……

“不行!我得去寻他!”

白饵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径直往铁栏边走去。

“白饵!莫急!二弟说过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咱们再等等吧!说不定他已在路上。”将离回道。

“月已爬至中天,昨日这个时候早已归来,你说,他会不会遭遇了什么不测?”白饵转过身,一脸担忧地望着将离“开凿冰渠,囹圄植株,难如登天,你说,这囹圄的总管会不会有意为难他?或者说,他遇上了破西风?”

白饵越说越急,各种糟糕的结果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

见她满脸皆是惶惶不得安定之色,将离的心也随着她的一颦一蹙牵连着,他皱下眉头,须臾决定“我去找破西风!”

闻言,更加不安,白饵见他准备起身,旋即迎上去劝阻。

“你的伤尚未痊愈,不可乱动!我有办法,我去找!”

胳膊被她牢牢按着,将离明显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双手充满了力量,可见她恢复得不错!

“我都在这躺了一天了,你就让我去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多动动才能恢复得更快!”将离仰起头一本正经道。见她愁眉紧锁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丝浅笑“你总说你有办法,你压根一点办法都没有,硬闯,硬拼,把自个弄得头破血流,就是你的办法?在我面前,你撒不了谎的。”

听他信誓旦旦,覆手可掌乾坤似的,调侃着,白饵旋即毫不留情地驳斥“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济!若非是你硬闯,硬拼,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身残废?”

“听你这语气,你这是…开始嫌弃我了?唉,待我垂垂老矣,终要落得一身残废之时,我孤寡老人又该怎么办喏?”

将离卑微地垂下头,叹了一口气,空气中飘起了团团白气。

“你莫要嘴贫!小心一语成谶!”

见他装出一副悲戚的样子,白饵不屑地摆了摆眼,索性也不再看他。

将离撇撇嘴,顿时噤若寒蝉,他可不想孤独终老!

他知道,未遇上她之前,他就想过,若是他此生没能死于奔命中,那便孤独终老,可既然上苍让他有幸遇上了她,他断然不会让自己孤独终老!

耳边忽而寂静,偷偷抬眼,发现她又打算离开,立刻拉住了她的手“你要抛弃我?诶!不是,我说你还真嫌弃我了?我跟你说,我受的可都是些皮肉伤,我还是那个身强力壮、无坚不摧,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将离诶!你又忘了?”

他这句话,倒是勾起了她与他之间的诸多回忆。

“我叫将离,来自南靖允国,是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

想到这,白饵忍不住一笑,回过

头朝他道“说你是顶级杀手就罢了,身强力壮,无坚不摧,就免了吧!”

“江湖人不诓小姑娘,我身子如何,你又不是没见过…”将离勾了勾眉,得意洋洋地嘀咕道,手中一紧,将她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胸脯上“真的是身强力壮诶!你自个感受会儿便知!”

被他攥得急促不安,白饵弓着身子垂视着身下的将离,四目相对,噬人心魄,脸颊忽然像火一般烧了起来,顿了两秒,挣扎道“大病危了神经不成?将离你快放开我…”

见她即将摔入自己怀中,将离嘴角轻扬,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谁知,她忽然呻吟了一句,料想,定是惊动了她身上的伤口!

将离旋即松了她的手,脸上浮现出不安,皱着眉头关切地问“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吗?”

趁他松懈,白饵旋即挣脱了他的束缚,鸟雀般飞到了铁牢门口,只听得身后传来灰溜溜却十分不羁的声音。

“骗我?你果然是天生的诱饵!”

抚着铁栏,白饵往外巡视了一圈,又轻轻回头道“我看你力气还挺大的嘛!恢复得不错!我觉得不用再等了,明晚咱们就实施那个计划吧!”

得见她笑如春花,将离的目的似乎已然达到,他抱着臂膀,皱着眉若有所思般点点头,酝酿了一会儿,继而云淡风轻道“好!”

达成一致后,白饵恍过神,差点忘了寻李愚一事,攥着那栏杆,千眉攒度,凭栏远眺,正念叨着,耳边忽而泛起了悦耳的铁链声!

“白饵,我回来了!”

两人一盏,自远处姗姗而来。

看到这一幕,硬生生把一颗豆大的眼泪给逼出来了!白饵抿抿唇,擦了擦眼泪,回头向将离激动地传达着这个好消息。

“他!!他!回来啦!”

“听到了!”见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将离忍俊不禁,笑着应和了一句后,缓缓靠落在墙上。

狱卒落下灯盏,开了牢门,伴着一声“吱嘎”声,整个天字号地牢忽然洋溢着团聚的喜悦。

“白饵,大哥,你们是否安好?”再见他二人,总觉得已过了千年,李愚忍不住寒暄。

“一切都好!今日你回来得迟了些,有人差点要拆了这囹圄!”将离与李愚对了对眼,笑着道。

听这话有些匪夷所思,李愚扫扫眉,侧身看了看白饵。

“我要真能拆了这囹圄就好了!飞出这牢笼,去看看外面的苍穹!”

送走了狱卒,白饵一边大声道一边慢慢行至二人跟前。历经重重劫难后,仿佛不再忌惮任何事情,借亡奴囹圄风人所言,入了亡奴囹圄的人都要疯魔,但她知道,此疯魔并非彼疯魔!

“今日如何?他们可有为难你?”

她继而转过去拉着李愚迫不及待地问。受着风人的管制,纵斗智斗勇,寄人篱下般滋味足以诛心。她等着答案,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李愚佯装一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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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4章 听飞雪,定盟约

“那今日囹圄外的天气如何?”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白饵凝视着他,心底藏了许多话想要和他说。

透过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她仿佛可以看见一整片雪野,其上阡陌纵横,弯弯曲曲,回环曲折,一直延伸到秦淮河那浩瀚的雪色。

“今日......”李愚负手在后,不经意地垂下眸子,闪烁其词之时,眼底流淌着的流光淡淡隐去,而余光里,她倩影轻移,缓缓跳出了他的视线,唯闻一段流水清风似的欢歌。

“朝时金光万缕,几度流云翻转,晚来余霞成绮。”白饵蓦然转身,迤逦的眼神忽而飞到天窗上,只听得窗外的小雪正簌簌地飘落,她嘴角情不自禁露出浅笑,折回的眼神更加旖旎,继而朝他呢喃:“此时...但闻玉磬。”

一番绘声绘色,她满心期许地仰头望着他,等待着他心底里的答案,而他却恍如在梦中。

她不知,流云翻转,余霞成绮,这寥寥几字,早已将他本就不定的思绪牵扯到了那片斑驳的光景里。只可惜,隔着空旷孤寂的漫漫时光,共对同一片斜阳,却是两种心思。

“呆望了一整天天窗,感情就看出了这么一个结果?”看着白饵一脸自我陶醉的样子,将离忽然纳闷地问了一句。

他本以为,为了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会一心一意想着关于逃狱的计划,他本以为,她既能做到旁若无人,想必是个极其专注之人,感情心思都用在看星星看月亮上了啊!

她不经意地偷瞄了李愚一眼,然后敛着脸喃喃道:“囹圄之中度日如年,我也只能闲数流云、静听雪声!”

她自顾自地玩弄着相扣的十指,垂眸思忖,将离又怎会知晓她的心思,从前看天,等候的是雨燕飞来,而今看天,等候的,却是良人归来。

难解傻人心思,将离木然地摇摇头不再接口,眼神漫不经心一扫,凭着敏锐的察觉能力,很快便发现了李愚身后的异常。

他摆摆头,朝李愚淡淡问:“二弟今日归来,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

被大哥唤得心头一震,李愚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时,眼中是波澜不惊。

没想到,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伤痛,躲过了白饵,却终是没能躲过大哥。

“有什么不一样吗?”白饵一个激灵,凤眸抬起,轻柔信步至李愚身边,看画一般看着他面上虽清冷如雪,但眸光精炼,似水无痕,除了阳春三月的暖意,便是江南烟雨的多情。

有什么不一样吗?心中颇是心旷神怡,她窃窃问。

“刚才那股子机灵劲哪去了?”将离勾了勾唇角,别有深意地问。

提刚才,忆刚才,白饵只觉得一言难尽,索性转过身子对空喃喃了一句:“可能躺着看到的风景与站着看到的风景有所不同吧!”

将离皱着眉不禁举目两处来回观望,只觉得地上一阵拔凉,心中忿忿:感情又在嫌弃他?

正迟疑着,李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抿唇朝二人笑了笑:“确实有些不同。”

迷之微笑再次引来白饵迥异的目光,只见李愚负手从身后奇迹般地变出一簇光彩夺目的花枝!

囹圄之中没有灯盏,唯有囹圄外悬挂在暗道墙上的孤灯静静地照着,这一刻,所有的光亮仿佛都聚焦在这簇紫阳花上。

“紫阳!?”白饵盯着李愚手中的花枝惊讶道,李愚笑着点点头,将紫阳花递给她。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因这簇紫阳花而沸腾,她兴奋地接过紫阳花,埋头观赏着。

“何谓紫阳?”见白饵看得入神,将离不禁疑惑地问。

白饵不假思索地解释道:“紫阳花又名绣球花,绣球花长在茎的最顶端,它很是娇小,初绽时是淡绿色,花开之时是淡粉色,还透着一点儿白,花开四瓣,犹如一只只粉色的蝴蝶!”

说着说着,她不禁要问:“这囹圄之中冰天雪地,亦暗无天日,按理来说,枝叶不可能开花,那么这簇紫阳花又是从何而来呢?”

“为完成主管的第二个条件,今日我征得主管同意,出了囹圄,去了离这不远的山涧,只为移植花木,途中偶遇一片紫阳花,见其花开甚好,便私下折了一簇带了回来。”李愚不疾不徐解释着,轻轻问:“怎么样?喜欢吗?”

“甚是喜欢!”白饵一个劲地点着头,眼中泛着点点霞光。

白昼替主管完成三个条件一说,终究只是流于表面,为了不让他二人起疑,他只能借紫阳花作幌,将谎言慢慢填实。关于紫阳花的来源一说他虽骗了他们,但得见他们眼中难得的欢喜,他的心中亦是格外欣慰。

“花是不错,只是,为何我从未见过?”将离有些不解。

“紫阳向来因开于严冬而闻名于世,南靖的四季向来温暖如春,紫阳在那一带开得并不茂盛,你未见过也是情理之中。”白饵淡淡道。情不自禁捧起紫阳花赞叹了一声:“得此紫阳真乃是喜事一桩!”

如此似锦繁花与她相映,可谓是相得益彰。将离静静看着她,嘴角不禁溢出一丝浅笑,又听她一阵雀跃,故而扬起头饶有兴趣地问:“哦?喜从何来?”

“紫阳历经百年,美艳至极,为世人喜爱,其背后亦流传着三种花语。其一,紫阳历经雨雪风霜,凌寒而开,预兆冬残春近。”白饵娓娓道来。

“确实是喜事一桩!”将离赞叹着点点头,与她相视了一眼。“那么其二呢?”

“紫阳簇拥而生,几度凄风苦雨中,难免会有分离,但其花瓣终紧密相连,枝叶亦交相辉映,预兆斩不断的亲情,即便遇到分离,也终会重聚。”

说着,白饵下意识朝李愚和将离看了看,脸上再次浮现出重聚的喜悦。

“说得好!那这可谓是喜上加喜了!”将离忍不住拍了拍手大声说道,仿佛饮了一壶烈酒般,语气里满是酣畅淋漓的快感。

看着眼前的将离,她实难想象,昨天他还伤得不能动弹,如今倒像极了一匹即将脱缰的野马。收着紫阳,白饵笑着往囹圄中心的小木桌信步而去,同时不忘提醒:“你呀好生躺着,莫要惊动了伤口!”

“区区小伤,不妨事!”将离视线随她而移,只见她跪于小木桌前开始拾掇着那簇紫阳,似乎遗忘了什么,故而提醒:“其三呢?”

听到他满是期待的追问,白饵停了停手里的花枝,暗自温婉浅笑,笑容宛如月光流水般的宁静悠闲。没有作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继续摆着手里的花枝。

望着她的背影,将离更加好奇:“诶?怎么不说了?其三呢?”

见白饵不语,将离又木讷地望了望李愚,朝他挤了挤眉,只见李愚也灿着眸子嘴角似笑非笑着,实难懂,他们为何忽然这般含蓄!

“喂!其三?”

锁链忽然泛起清凌凌的响声,囹圄门被送饭的狱卒打开。

“其三就是用饭!”见此,李愚伺机朝大哥回了一句,然后转身去领晚间的食盒,回头之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开饭喽!”

天地仿佛骤然被

人的食欲给吞噬,所有或疑惑或喜悦的情绪皆被这场即将拉开的盛宴帷幕所代替。

白饵接过李愚手上的食盒,一边雀跃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想要知道晚饭是什么。

“来,大哥,慢些。”李愚行至大哥身边,小心搀扶着。

“二弟莫要担心,大哥恢复得极好。”将离握着李愚的手信誓旦旦道,然后大胆地脱离任何辅助,全神贯注地站了起来,起初身上还有些刺痛,稍稍站稳后,并无大碍。他负手而立,一如往日扎根于尘土中的不老松。

见到大哥脸上忽然露出自信的笑,李愚紧张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接着伴着他踩着行云流水的步子往小木桌行去。

“全只烧鸡!肉沫花粥!”

惊喜不断的声音忽而充斥着整个囹圄,盖过了渐渐变大的雪声,小小的天窗外,晶莹的雪花一朵连着两朵,两朵并着三朵,不紧不慢地飘了下来。

“还有一壶热酒!”白饵高举着食盒里的最后一份吃食惊叹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待的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最残酷最恶毒的天字号囹圄那个一度被称为人间地狱的地方。

“看来今日与昨日相比,的确有很大的不同。”将离望着眼前的一切正色道,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听出了将离话中的含义,白饵攥着手中的酒,眸色忽然暗了下去,眼前的不同,她再清楚不过了。

自白昼开始,囹圄的吃食便要比昨日好了许多,不仅如此,白日里狱卒又添了些许取暖之物,眼下这个小木桌亦是新置的。

起初她和将离以为,一切皆是因李愚去求主管所致,可后来接二连三的迹象表明,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她背着聚众闹事的罪名在前,坐实逃狱罪名在后,一旦入了天子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被处死;而将离行刺的是漠沧君主,所犯的可是死罪,同时他亦是抓出幕后黑手的关键线索,按理说,朝廷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可自昨夜起,他二人皆是安然无恙,无提调,亦无审问,一切风平浪静,宛如暴风雨的前兆。

或许眼下的这顿盛宴,便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她与将离身犯死罪,李愚每日质子般行走于刀刃之上,死亡之于他们,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既然他们解不开背后那个巨大的阴谋,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与死亡无缝相连,或许,这一切比死亡还要恐怖!

恐夜长梦多,因此,她和将离白日里便商议好了逃狱之事。

思索了片刻后,她回头笑着道:“紫阳花的预兆向来不假!瞧,果然是大喜!”然后将目光转向木桌上摆着的那簇紫阳。

李愚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今时的改变,他再清楚不过,有赵廷尉把持着狱中局势,亦扫除了破西风的阻碍,一切皆能如他所愿,让他二人安安心心把伤养好。

“来!今日咱们要开怀畅饮!”将离对上她灿烂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或许,自那簇紫阳花出现在囹圄后,谁都不愿意去破坏眼前的这份美好。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淡淡的紫阳花香。

三人席地而坐,一边听雪,一边对饮,直至黑夜沉沉,囹圄外的最后一轮职守结束,整个暗道陷入一片死寂。

白饵与将离对视了一眼后,警觉着起身,行至铁栏边轻轻打探。

搁下手中的碗,将离忽而朝李愚低语道。

“二弟明时可否想个法子早些回来?”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5章 逃亡前夜:折春花

走斝飞觥的气氛终淡,意兴犹未阑珊似地,李愚转着掌心已空的碗,不肯将其搁浅。他眯着两只微醺的眼睛,本想拉着大哥再饮一杯,忽听其所言,不禁笑着问:“莫非大哥明日还有新的饮法,要与二弟同享?”

心头一热,他急忙搁下手中的碗,挪近了位置,俯身倾耳酣畅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快快道来,今日,咱们索性饮上一宿!”

白饵守在栏杆边,轻轻回头朝他俩望了一眼,见李愚一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不知怎地,一丝莫名的担忧忽然爬上心头。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她一直以为,他不是那种嗜酒之人。

长睫遮下许多惆怅,未再思量,她回过头继续察看着囹圄外的动静。

“逃狱!?”

听到大哥附耳之言,李愚震惊一呼,麻痹着的神经仿佛也被惊醒,微醺的双眼登时睁大到了极限,仿佛两颗悬在空中的红柿子。

呼吸着这骤然死寂的空气,与大哥对视了两秒,慎之又慎地问:“为何...要...逃狱?”

“二弟莫急,你且听我说。如今这天字号亡奴囹圄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岌岌可危。狼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咱们三人的命,随时都有可能不保!与其每日过着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倒不如趁早逃离狼口,再做筹谋!”

将离托着二弟的双手,对着他居戚戚不可理解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

听大哥所言,这凄迷的亡奴囹圄上空,仿佛烧起一把泼天的大火,登时让他不知所措。

联合赵廷尉,摆平破西风,将最危险的地方变成最安全的地方,他费尽心思才得来眼前这片光景,一切不是才稍稍安定吗?怎么忽然要逃狱?

看着他一副出神的样子,将离疑惑着问:“二弟莫非有其他主意?”

被大哥看得局促不安,他嗫嗫喏喏回应着:“可...可是......待在这囹圄...也挺好。”

“什么——”

此言一出,耳边两处轰鸣,李愚怔怔地回过头。

“二哥莫不是喝醉了吧!这亡亡奴囹圄有什么好的?”

白饵斜着半张满是惊愕的脸,信步朝他走去:“莫非...你与主管沾亲?”

“难不成...囹圄给了你银两?”将离拉着他,也接了一句。

听着各路匪夷所思的盘问,李愚皱着眉头默默低下了头,心中后悔不已。

“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你们在,那便是极好的!”他忽而淡淡一笑,状似冷静实则有些心虚。

“那咱们就一起逃出去,从今往后再也不受这囹圄之苦,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度日,更不用昼夜交替地等待!”

白饵压着嗓子信誓旦旦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斗志昂扬的气势。说完,只觉得脸庞有些滚烫。

“白饵说得对!”将离似懂非懂地一个劲点着头,眼神朝她一凝,皱着眉不解地问:“白饵,你的脸怎么突然涨得这么红?”

听到他如此直白的问题,白饵拧着眉旋即拉下脸,借着方才的势气,斩钉截铁回道:“我热!”

将离抱着臂膀,攒着眉往身旁瞅了瞅,只见纷纷扰扰的雪花从天窗上簌簌而落,一知半解地吐出一字。“哦。”

“可是你和大哥皆有伤在身,伤口还未痊愈...”李愚急着辩驳,话还未说完,却被白饵截去。

“身强力壮,无坚不摧!将离底子好,恢复得极快,加之每隔几个时辰服上一贴药剂,如今霍然而愈!”白饵鼓舞欢忻道,见李愚似乎有些不相信,便扬扬手,“将离,快,给二哥表演一个后空翻!”

“好嘞!”

受宠若惊的将离高声答应了一句,继而倚着小木桌,准备起身一展雄姿!

本以为只是玩笑,没想到竟要动真格!只是,恢复地再好,也经不起这番折腾。恐伤劳其身,李愚赶忙似笑非笑地拉住了大哥,接着又转过头朝白饵问:“那你呢?灼伤最是难熬,行起路来更加不便。”

灼伤!惊愕不已,白饵循着他的视线,垂下头,最后望到了自己的双足上,退了退。“你怎知...”

“我...”李愚扬起眉,脸色骤然变得紧张。为了他赤足踏过八个火盆之事,若非破西风告之,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吧!

“她没事!如今她力气大得很!随随便便即可跳上一段。”本想在二弟面前大显身手,听到他询问白饵的状况,将离心中当即偷笑不止,脑海里一顿浮想联翩,他赶忙朝白饵挥挥手:“快,给二弟跳上一段长袖折腰舞!”

闻言,白饵拧着眉看疯子一样看着将离,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浅笑。口中,“长袖折腰舞”五字在她齿缝中撕咬了良久,最后才吐出一句:“长袖折腰舞于我,自然是信手拈来,奈何这囚服,袖子不够长......”

“无妨!”

“......”白饵摆开手,怔怔盯着那两片苍白的袖子,心中忽然亮起了一把七尺长的大刀......

“可是这亡奴囹圄构造极其复杂,狼人守卫极其森严,若没有升天遁地的本事,咱们...估计是逃不掉的。”

李愚埋着脑袋,双手不断捏着微疼的额头,两只眼睛盯着小木桌有些出神,显得有些疲倦与焦躁。

“升不了天,咱们可以遁地!”阅读书吧

“嗯?”李愚纳闷地抬起头,怔怔地望了望大哥,见其满脸皆是胸有成竹之色,他愈加困顿,到底是自己喝醉了,还是大哥喝醉了呢?难道逃狱之事原本就是酒后戏言?痴人说梦,大抵如此?

他又望了望白饵,没想到,她竟然也跟着大哥一起笑着朝自己点头......

紧接着,将离唤白饵拾掇好一片狼藉的小木桌,又信手从炭堆里折了半根树枝大小的木炭。随后,三人围着小木桌开始全神贯注起来。

不一会儿,一张完整的皇宫地形图便跃然于木桌之上。

最后一笔刚刚勾勒完,木炭便被他以半指之力从中折断,弃于身旁的炉火之中,那炉中之火越烧越旺,不断散发着旖旎之光,一时间,将那副漆黑的地图照得栩栩如生。

“皇宫地形图!”

李愚惊呼道。原本他看得云里雾里,后来几番思索,才发现这图与他原本得到的那张地图相差无几!

闻声,将离旋即侧目看向李愚,神色骤然变得严肃:“你怎会知晓它是皇宫地形图?”

被大哥盯得心跳漏跳了一拍,捏了捏衣角,李愚疑惑道:“这不是...很...明显吗?”

指着地图北端,“我家原本就住在聚龙城附近,皇宫我去过几次,其大致形貌,我依稀记得。”

“没想到...你还善丹青?你还别说,你这么一画,整个秦淮错综复杂的地形结构都被你画出来了!”

白饵看得极其入神,就好像忽然有人为她推开了一扇窗,窗外有她希冀许久的光景,亦是熟悉的光景。

“只是...勾勒的既是整个秦淮的地形结构,为何它唤作皇宫地形图呢?”

“图中所描绘的密道皆围绕皇宫展开,皇宫内部与外部的密道亦要比其他地方复杂,自然唤作皇宫地形图。”李愚提着嗓子大胆地解释道,余光里将离的眼中貌似仍存思虑,故而又问:“图中暗道条条,恐怕不是寻常图纸,其中仿佛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哥又是从何得知此图?”

“这图的确藏着诸多秘密,这世上只有设计这座都城之人,才得知这些秘密,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认识了那人,故而得知了这张图。”将离淡淡道。

李愚点点头,他大抵可以猜到,将离所说之人应该是传言被杀的张通士——石蹇的恩师。

“有了此图,咱们明日便可遁地了!”将离笑着道,指了指图中最北端标有圈圈的位置:“这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天字号囹圄。”

“明日戌时,待狱卒送完最后一餐饭之后,我便借食物中毒一事,将在附近看守的狱卒皆引到囹圄之中,到时候你们便趁机逃出囹圄,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右边这条暗道。此暗道尽头有一盏小佛像,此佛像身后有一石门机关,你们启动机关后,石门便会打开,待那时,你们循着这条密道一直往南走,待我将那些狱卒处理干净后,我便赶来与你们在第一个拐点处会合。”

听大哥极其认真地安排着明晚的逃狱计划,李愚心中却始终不得平静,他知道,皇宫地形图与他有着牵扯不断的干系。

“大哥,此图,万一是假的呢?”

“二弟莫要担心,此图定然是真的!如今此图与你我三人之命紧密相连,大哥断然不会害了你们。”将离信誓旦旦道。

听到大哥唐突之言,李愚急着想要解释,白饵忽然拉住他的手宽慰道。“放心吧!此图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将离的记忆极好,既见过此图,便能一笔不误地重绘出来。”

几番确认,如此说来,他苦苦寻找的皇宫地形图如今就在眼前了!

回过头来,再次望向那张图时,李愚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

“接下来,你们的任务便是将整个囹圄的地形以及密道尽可能都记下来,明晚若有意外发生,你们也好随机应变。”将离紧着眉叮嘱道。

见李愚仍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垂眸轻轻问:“二弟可觉得有何不妥吗?”

“如若此行失败呢?”犹豫良久,李愚正色问。

虽然他知道,只要有他在,他们若是真想逃狱,赵廷尉和破西风根本拦不住他们,只是,那后日的朝廷注定风云暗涌。只是,出狱之后,面对那满城的追杀,若想要暗中保护他们,恐将更难!

“咱们曾经可是携手经历过了一次生死!故地重游,再来一次,又何妨?”白饵淡淡道,语气里满是无所畏惧。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不吉利,但我还得说一遍。”将离笑着向二人道。

“呸呸呸,咱们不会死的。这一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着走出这个囹圄!”她始终坚信这一点,哪怕前途莫测。

画面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初次在囹圄中相见的时候,曾经的那些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他们都没忘,他又岂敢相忘?索性便不再问前程凶吉:“好!咱们一起活着走出这个囹圄!”

他不想失去他们,更不想失去这份可贵的情义,但从他隐瞒身份开始,便注定会有千般顾虑,既然千般顾虑注定,倒不如只顾眼前。

一帘雪幕下,三人簇拥而坐,炉中火越烧越旺,起起落落的星火像极了一只只金色的蝴蝶,于囹圄之中翩跹而舞。

“离开囹圄之后,你们都想做什么呢?”白饵靠在他二人宽阔的背脊上,忽然问,仰头望飞雪,飞雪似杨花。

“完成复仇计划,还她一片春和景明。”视着地图上皇宫的核心位置,将离眸光精炼,声音很是低沉。

“找到那个人,许她一世无忧。”李愚收住笑容,语若冰坚,深邃的目光在地图中无尽盘桓。

“白饵,你呢?”

她抿了抿嘴角,淡淡道:“找到小桃桃,带她穿越茫茫雪霭,去秦淮河畔折春花。”

一夜听雪落……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6章 逃亡前夜:择长痛

白天在复习,晚上刚考完试,今天来不及了,明早会补上(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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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天先发点其他的内容(与本书完全无关,明天会删除,替换新章节)

[引]

历尽九世劫,你是否还是你

历尽九世劫,只为与你相约

你要我成神,斩断我所有牵绊

你要我成神,我偏要成魔

可是为何,要他人代我受过

紫府,灵台

(一)(选自【九世劫】by木彦儿·友情提供)

《步步为饵》第一卷风起秦淮第116章逃亡前夜:择长痛

步步为饵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7章 逃亡前夜:红幡恨

上次便是因为他误判了图纸的真伪,太子才险些丧命于亡奴囹圄之中,如今再次见到新的皇宫地形图,石蹇只觉得心惊肉跳,宛若午夜梦回。

“据你所知,除囚奴囹圄和亡奴囹圄之外,秦淮是否还有其他囚禁罪犯的囹圄?”漠沧无痕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致命的难题再次摆在眼前,不由得使他心弦紧绷到极致。石蹇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回:“哎哎哎,恕奴才愚笨,奴才”

见他埋着一张脸,不敢面对什么似地,漠沧无痕皱着眉慢慢问:“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哎哎哎”

“关键时刻,你倒口吃起来了。”没了耐心似地,漠沧无痕拾起了手边的茶盏,将之凑到嘴边,正要饮,又忍不住抬眼视了他一眼:“有时候,本宫挺怀疑,你是真口吃,还是装口吃。”

听到太子突如其来的怀疑,石蹇立刻睁大着两颗玻璃般的眼珠子,吊着胆子连连解释:“奴才自小就是哎哎哎口吃,真的”未料,这一激动,口吃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连话都讲不清了。

若是一个人自小就开始懂得如何伪装自己,戴着一副面具活着,那么这个人定然要比常人强大百倍,甚至千倍。因为,有时候,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要比学会保护别人,难得多。

杯中的涟漪淡淡散去,一双沉思的眼睛,缓缓浮现水面,漠沧无痕阖了阖眼睛,抛下许多思虑,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关于图纸的真假,奴才实在不敢妄言。”石蹇低声道。

“本宫没问你图纸的真假。”漠沧无痕搁下茶盏,认真道:“你抬起头好好看看这张图,替本宫想想,本宫要找的那个人有可能被关在何处?”

察觉太子并没有追究过错之意,石蹇这才抬起头谨慎地问:“哎哎哎,奴才斗胆问,此人是何身份?”

“身份极其重要。”

“”太子提供的线索相当于没线索,石蹇也只能无奈道:“哎哎哎,那此人肯定是被关在亡奴囹圄之中”

“不可能的。亡奴囹圄之中并无她的记录。”在他在亡奴囹圄暴露身份后,他便暗中让赵虬髯调了亡奴档案,将亡奴囹圄中的亡奴名字反复核对过了一遍,皆未寻到那人的踪迹。

听到太子所言,石蹇只觉得整件事情仿佛就像一个死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似的,他不免有些恼怒了,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透镜,撑着案子细细研究起来。几番按图索骥,一路抽丝剥茧,终于有了些许线索。

图纸上,临近秦淮河畔的城墙,在透镜里越放越大,他顺手取了案上的狼毫,将某些细枝末节极其小心地圈了出来。

见他开始收起透镜,漠沧无痕有些好奇,想必是有线索了,便问:“可有发现什么?”

“哎哎哎,如若殿下描绘的这张图纸是真的,那么殿下要找的那个囹圄,可能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石蹇斟酌着回道。

“此话怎讲?”

“这算得上是自古以来秦淮的头等怪事了!秦淮河畔,即现城墙附近,地下有一座废弃了一百多年的地牢,曾为王室所造,只因那里连连发生多桩命案,秦淮的百姓皆道那里闹鬼,有些老人常言道,历朝历代在那里囚禁过的冤魂停留在那,世世代代不得超生,只为等待着生前的索命人。甚至还有人传,去了那里的人都得死!”

漠沧无痕伏于案上支着额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只待石蹇有板有眼地讲完,他才正了正身子,有些困倦道:“本宫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你这个故事若是说出去,莫说是妇女,估计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会相信。”

“哎哎哎,早听闻漠沧风国的人信神,并将天神视为至高的信仰,殿下怎么”太子的反应,让石蹇有些狐疑。

漠沧无痕抬了抬眼,皱了皱眉,漫不经心道:“本宫从一出生起便被世人视为天神之子,那你说,本宫是信神,还是信自己呢?”

被太子问得一时语塞,石蹇不知如何接口,气氛骤然被太子嘴角的一丝浅笑拉向了冷寂。

收起笑容,漠沧无痕故意轻咳了两声:“让你研究图纸,你怎扯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出来?”

见他有些不服气,他继而又道:“早听闻,黎桑一品工官乃是能工巧匠,对这地形构造一事亦是独具匠心,想必其弟子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今所见,也不过是差强人意。”

叹了一口气,又道:“看来,这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被太子一顿奚落,石蹇更加不服气,但也只能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低声道:“奴才看到这城墙,便想起了民间的那段传闻,这才拿这废弃的地牢来说说。恩师的确是一代能工巧匠,他的弟子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说出来,殿下可能不信,这座地牢,奴才曾经可是陪着恩师游历了一番,途中,还发现了许多秘密”

石蹇一边夸夸其谈着,漠沧无痕掩了掩唇,看着图纸上那个据说有地牢存在的位置,神色愈加困倦,心叹:秦淮之大,她究竟在何方?

“情急之下,奴才冒险转了转那虎头机关,‘啪’的一声,箭头断了!有惊无险”

登闻鼓声声催响,文武官纷纷入朝。

未时,日跌。

同漠沧君主用过午宴后,漠沧无痕方出宫门,便发现了石蹇等候时的背影,正想引手唤他,他恰好转过身,见到自己时,满脸皆是凝重之色。

“启禀殿下,方才有人从风尘府送来一封疾书,信中所言,沧狼等人闯了风尘府,毁了灵堂,劈了棺木,如今已将风尘府闹得鸡犬不宁!”

“送信者何人?”漠沧无痕猛抓住了石蹇的手,紧着眉头问道。

“是一名唤作莺莺的婢女。”石蹇急切回道。

听到熟悉的名字,真相犹如一块巨石瞬间砸落在他的心湖,漠沧无痕霎时胸口发紧,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痛。“备轿!去风尘府!”

“风尘府”四字,笔走龙蛇,映入眼帘,几度雨雪风霜,它们似乎从未发生改变。

此时,府门半掩着,连守卫也不见了。

漠沧无痕挺拔的身影慢慢踱上了府外的台阶,默默静立了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般快步走进府门。

一口巨大的棺材横在了院子中央。

一条条白幡净得有些刺眼,有的斜挂在树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有的垂在檐下荡到了地上,有的静静地躺在地上,从殿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拖到了棺材边。还有的被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紧紧攥着,那是一个小厮,穿着丧服,胸口被人狠狠插了一刀,流淌着的血,将那匹白幡染成了红色。

斜挂在树梢的白幡终于失去了重心,被风一刮,漫过了天际。他睁大的瞳孔骤白,弹指间,眼神随着那白幡落到了棺材前,几个下人正跪在棺材前埋头幽咽着。

莺莺躲在角落,双手紧紧捂在嘴上,痴痴地看着整个院子,模糊的泪眼里,看着太子殿下的身影渐行渐近,她抽泣着软软坐在地上,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石蹇紧随其后,走近棺材捂着口鼻,借着缝隙往里瞥了一眼,眼神旋即挪开,最后落到了那几个下人身上。

“昌王府的人为何敢如此放肆?”他随意抓了个下人问。

“昌王府的人说,庆国大典将至,城中不得办任何丧事,说是不吉利。我家公子执意要办,他们仗着人多便”

这话听了不由让他牙痒痒,堂堂摄政王位高权重不假,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连丧事也要管?这分明是借题发挥!

石蹇的心中登时烧起了一把火。忍住怒气,他跟上太子的步伐,直入了殿中。

漠沧无痕两眼一扫,整个大殿空荡荡的,他加快了步子,往左侧的门行去,穿过长廊,几番回望,萧瑟的廊庑里见不到半个人影。

正欲取别处寻找,忽然发现一根柱子后面不断抖动的背影。心中一软,他挥挥手,遣退了石蹇。缓缓走了过去。

“为什么任由沧狼的人破坏这里?”

颤抖忽然止住,正欲靠近,沙哑的声音骤起,如朔风卷着黄沙。

“滚。这里不欢迎你,快滚吧!”

他放下脚步,冷冷道:“阿信是我的贴身护卫,他的丧,我有权来奔。”

“人都已经死了,奔丧有什么用?”他冷笑了一声:“呵!你要真有心,黄泉路上去陪他啊!”

不忍他亵渎似的,他当即一斥:“住口!”

听到他动怒的语气,他忽然笑出了声,且越笑越大声。

段段白幡,在风中,起起落落。

“漠沧无尘你与我听好了!从今日起,整好你的冠,系牢你的玉带,执着你的笏板每日按时出现在文武百官之中!若敢断一天,本宫便亲自取刀,从身上剜下一块肉,命人送至你的府门。”

他面上清冷如雪,眸光精炼,望着他那笑得颤抖的背影威逼道,嘴唇被他咬得铁青。

“凭什么!本王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本宫是太子!本宫欠你的,今后一点一点还给你!”

他朝他声嘶力竭道,心中忽而落下几字:就看你,敢不敢收了!

脚步声再次翻起的那一刻,他支离破碎的心早已兵荒马乱,他知道,他始终没让他看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哪怕,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他都没能说服自己,回过头去,去看看他离去时的背影。

立于廊庑的尽头,他呼出了一口沉重的气息,他知道,他始终不敢靠近,靠近他,去与他正面交锋。回头去望,柱子后不断抖动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蟒袍急摆,他忽而疾步出了大殿,只见石蹇迎面而来。

“启禀殿下,据卫率来报,沧狼等人暂未走远,此时已至九京口!”

“与本宫追!”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8章 逃亡之夜:喋血归来

九京口,尘土飞扬,马鸣萧萧,回荡天穹。

十匹快骑如利箭在云间穿行,惊得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退让着,九京口是连接东市和西市的重要接口,轰乱一起,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此时更加混乱,他们被风卷在尘埃里,如同那尘埃一般,迷失了方向,不知所安。

这种场面在京中并不少见,但出于好奇,他们仍旧一边推搡后退着,一边仰头观望,一双双惊悸的瞳孔里,一群群狼人骑着快马接二连三地朝九京口的尽头扑去了。

沧狼带领的数十个手下方至九京口三里外,便听得身后马蹄飞扬,如白日惊雷于云端几番撕扯后,骤然轰鸣。

“发生什么事了?”

正负刀行进着,几个跟在队伍后面的狼人不禁回头来回观望,那漫天的尘埃连着天际的火烧云,不断吸引着他们发烫的双眼,干裂的嘴唇晕着点点血色,就像刚刚嗜完血,发出了窃窃私语声。

各种焦躁不定的情绪莫名翻起,沧狼皱着眉,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他摆了摆微酸的脖子,将头拧到后面,撮着嘴咂舌道。

“吵什么吵!”

烈日下,只耳被一抹针一样的光线,刺得极尽鲜红。

私语的狼人拉了拉头上的军帽,怯懦地垂下了头,不敢再出一言。

正怒视着,只见数匹快骑正从远处朝他们径直赶来。尘埃涣散中,缀于马前的黄色穗子,在他眼中起起落落,不断刺醒着他呆滞的神经,沧狼的眼珠子瞪得极大,几近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那穗子他认得很清楚,那是东宫卫率特有的装饰!

“大人,是太子的人!”

耳边骤起的提醒,将他无边的思绪拉回,眼皮生猛地跳动了一下。“加快脚步,速速与我回昌王府复命!”

令初下,后方声起。“哪里走——”

马作的卢飞快,领头的卫率勒住了缰绳,横马拦截了沧狼等人的去路。

尘埃迎面而上,沧狼下意识飞快扬起袖子,掩面挥斥。

“张卫率这是做什么?”

“尔等欲望何去?”

张通睥睨着沧狼,质问道,说话时两道横眉泛着点点冷光,仿佛出鞘的利剑,将试锋刃!

“自然是回转昌王府,向当今的摄政王复命!”沧狼刻意扬起头,说话的语气里带足了底气,疑惑的眼神再次一凝:“怎么,张卫率要拦?”

听着他似笑非笑的语气,张通没有再看他一眼,此时的脸色更加肃穆。马头上方,忽然喷出一团热气。

“要!”

“张卫率这是想跟摄政王作对不成?”

索性不留情面,沧狼怒斥了一声。毋庸置疑,张通猖狂的态度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东宫与昌王府斗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回吗?”张通不禁冷笑了一声。

“你!”沧狼咬着牙,脸色涨得绯红,手中的拳头被他攥得紧紧的。暗暗垂下眸子,从袖子提出一块金令:“摄政腰牌在此,拦我者死!”

在众人骤然瞩目中,腰牌被高高举起,御马者,纷纷翻身而下,弃器跪地,其他人则纷纷跪地抱拳听令。

摄政腰牌乃是漠沧君主亲赐,见金令如见漠沧君主,这一回,自然没有人敢阻他。见状,沧狼嘴角忽而勾起一抹笑。

他眼神慢慢轻垂,踱着步子行至张通身边,看着方才还是神完气足的张通如今却跪在了他的脚下,内心是无比的痛快。“张卫率,摄政王要走的路,你还敢拦吗?”

张通垂首不语,睁着怒眼,隐忍道:“卑职,不敢!”

“最好不敢!”沧狼夺声厉斥了一句,说话时,口中的唾沫星子瀑布般飞泄而下。继而朝后方大声道:“咱们走!”

“驾——”

沧狼等人正要动身离开,又听得后方催马扬鞭之音响起,惊回首。

“莫急!”石蹇一人一骑呼啸而至。“哎哎哎,吁——”

“谁也别想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块太子令牌于上空升起,金灿灿的阳光下,金色的太子令牌一角被照得忽明忽暗,极尽闪耀。

“太太太太子殿下?”沧狼等人登时看得瞠目结舌,旋即扑入尘埃,跪拜。

稳住了马,石蹇将马绕到沧狼身边,慢悠悠道:“沧狼,太子殿下有句话让我务必要告诉你!”

沧狼擦了擦额头,缓缓抬起头问:“敢问...殿下有何话...”不可操控似的,眼皮跳得飞快。

石蹇嘴角含笑盯着沧狼,眼神忽然严厉:“我家殿下说了,新账旧账,一起算!”TXT书屋

沧狼后背一麻,“扑通”一声一头扎在了地上,连连磕头:“石大人饶命!不不不,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冷冷注视着磕头如捣蒜的沧狼,石蹇嗤笑了一声。想起他平日里干得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怒气一升再升。

“张卫率,动手吧!”

张通抱拳点了点头,肃然起身,从刀鞘中抽出了刀。

明晃晃的刀尖抵在他脖子上,沧狼吓得魂飞魄散,满腹算计与法子跑得无影无踪,结结巴巴急着解释:“太子殿下一定是对鄙人有什么误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啊!”

“纵天大的误会,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说去吧!”张通将刀柄捏得更紧,冷斥了一声,然后看了看石蹇,等待着他最后的指令。

见势,队伍里忽然有人斩钉截铁提醒了一句:“诸位大人,沧大人可是摄政王手下的一等护卫,而今诸位大人要当众斩杀他,置摄政王于何地!”

石蹇眉头一转,循声望去,轻笑了一句:“谁说我要斩杀他了?”

闻言,沧狼倒吸了一口气,连连叩拜,嘴里激动念着:“叩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叩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面对这种做贼心虚之人,果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不战而胜。目睹着沧狼狼狈的样子,石蹇不禁摇了摇头。

再次举起太子令牌,朝众卫率正色命令:“众卫率听令!奉太子之命,断此恶狼一臂,弃断臂于九京口,引犬撕咬!阻挠者,当众杀之!”

此言一出,沧狼震惊不已,他猛地抬起头,想要求饶。奈何耳边一凉,余光里刀光一闪,疼痛骤然刺遍了全身,逼得他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尘土扬起,遮住了血肉模糊的画面,飞云乱渡,光影暗沉,天际传来几句寒鸦的叫声。

九京口,人影浮动......

“报——”

士兵的通传声从昌王府外一路传进内殿。

“启禀王爷,沧狼被太子等人断臂于九京口!”

“此话当真?”漠沧无忌忽而卧榻惊起,捏着榻沿一端,尝试确认。

“臂断九京口,众犬竞相撕咬,满城百姓无不抚掌称快!”士兵跪在殿中拱手,斩钉截铁道!

寥寥几字,便将他沸腾的思绪骤然推向了一个个激烈的画面,漠沧无忌登时拍案而起,眼中的星火起起落落。

被太子党人朝廷弹劾,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被当众禁政,他早已对漠沧无痕恨之入骨,本想着派沧狼去风尘府大闹阿信的灵堂,可以杀杀他的威风,给他一点警告,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却变本加厉,借沧狼断臂一事当着满城的百姓羞辱他!

到如今,朝廷之上颜面扫地,朝廷之外交詈聚唾!

太子与摄政王之间,近在咫尺,他以为,坐上了摄政之位,从此便可与他平起平坐,势均力敌!

不曾想,众星捧月的人依旧是他!威风堂堂的人依旧是他!

如今看来,这摄政之位,只不过是他父皇的虚设!是天下人的笑柄!

这摄政王当得简直让他感到羞耻!

望着朝服架上那袭崭新的漆黑色蟒袍,他黑洞的瞳孔越缩越紧,两道斜眉紧紧交织着,沉吟良久,转头呼哧:“速传破西风!”

夜色浓重,如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黝黑冰冷的血,蜿蜒覆盖了天与地。亡奴囹圄周遭的一切被黑暗模糊掉棱角,远远看去,似血肉模糊的脸庞。

身着囚服的漠沧无痕在亡奴囹圄的大门口停了停脚步,不禁朝上空看了一眼,一轮残月孤零零地盘旋在亡奴囹圄上空,光线暗淡,仿佛鲛人的眼泪。

今夜无雪,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

“快走!”士兵拉着锁链,催促了一声。

嘴角微微流露出一丝喜悦,落下视线后,被两个囹圄之中的士兵押入了亡奴囹圄之中。

所行之事,想要不留痕迹,唯有将戏做得逼真,他知道,从踏入亡奴囹圄这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什么太子,他同亡奴囹圄中的每个亡奴,都一样。

大雪桎梏了半旬,所有东西都很潮湿,枯木和泥土的皮肤开始溃烂一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再次踏上归途,虽然每一个足迹都向同一个方向蔓延,但每一个足迹总是不尽相同,一如他所看到的景致那般,日新月异。

别人眼中亡奴囹圄,除了无尽的黑暗便无其他,当他们避之而不及时,他却开始爱上了流连,喜欢听每一滴滴漏在他耳边叮咚作响,喜欢每一次滴漏悄然打湿他的皮肤,晕开一抹冰凉,喜欢轻嗅空气中每一缕氤氲的气味。

因为,指不定,就会有一抹花香沁入心脾,给足你惊喜,一如昨夜的紫阳。

穿越无尽黑暗之后,初抬眸,远处那座四四方方静谧无声的小房子,正散发出昏黄的光,正温热着他淡淡的眸色。

他驻足听呀听,欢声笑语仿佛已经泛起。

接过狱卒手中的灯盏,不禁加快了前行的脚步,最后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两处孤灯遥相呼应,越来越亮......

“大哥,三妹,我回来啦!”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19章 逃亡之夜:神秘来客

“可算是回来了。”铁栏阻隔不住她雀跃的心似的,白饵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囹圄外的李愚,眸中泛着喜色,着急问:“今日一切可还顺利?”

“一切皆好。”李愚握紧她的手,脸上绽放出了一抹俊逸的笑。锁链流水般哗啦啦地被打开,跳动着欢快的韵律。方入门口,不忘朝正要掌灯离去的狱卒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快进来烤火。”见到他平安无事,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了,白饵急忙拉着李愚入了囹圄,往火炉边靠,“今日外面一定很冷吧!”

同大哥笑着点了点头后,步入昏黄的光圈,被一道道火光包围着,一阵暖意登时流入心头,蹲下身子,他一边搓手,一边淡淡道:“今日无雪,天气还算不错。”

明晃晃的光晕打在他白皙如玉的脸庞上,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他要比昨日离开时憔悴了许多。

“大哥恢复得如何?”回头望了望正往铁栏边走去的将离,李愚关心地问。喉头霎时一痒,垂下眸子发出了两句轻咳声。

闻声,不由得她眉头一紧,担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背过身去取了桌上热水罐子,一边倒水,一边轻声呢喃:“他呀好着呢!习武之人果然不一样,今日又服了几贴药,气色渐好,瞧他,已是健步如飞。”

李愚压着胸口,缓缓呼出几口气,尝试压制住体内的躁动。余光里,白饵端着热水,已行至他的脚下,他松了松紧张的眉头,佯装一笑,接口她手中的碗。

将离则躲在囹圄一角,静静侦查着囹圄外的动向,冷酷的目光透着无边的警醒,如利箭穿破层层黑暗,在囹圄的暗道上几番穿梭,听到白饵的揶揄声,嘴角也忍不住流出一丝笑意。

热水灌入腹中后,暖意登时流遍了全身。搁碗时,李愚察觉到了桌上的那簇紫阳,瞳孔仿佛被什么照亮,散着旖旎的光,他惊奇道:“一天一夜后,这紫阳竟依旧如此艳丽!”

“每隔几个时辰在它茎叶上洒些水,这种做法虽只是杯水车薪,但在这狱中,它能艳丽一时,便多艳丽一时吧!”

注视着那簇紫阳,白饵欣慰道,语气里透着点点希望。

“这种做法委实不错!”李愚赞叹道。

在墙上贴了片刻,将离收回了落在远处的视线,也回到火炉边,屈下身子烤火。

取了枝条慢慢撩拨着炉中的炭火,侧脸瞥了瞥将离,见他眉头紧紧攒着,眼中若有所思的样子,白饵不禁疑惑地问。

“怎么了?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不知为何,今日囹圄外的守卫撤了一半。”揉搓着手,将离思索道,脸上透着可疑的神色。

“如此岂不是甚好?”李愚故作喜悦,激动道。

理当是幸运的,但一切发生的似乎太过巧合。白饵沉吟了片刻,见将离持续沉默着,便猜测道:“莫非你是觉得...”

“不管它!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将离忽然道。

越到紧张时刻,越是会有各种担心,这个时候,能做的就唯有放手一搏了,白饵抬起头,朝他二人信誓旦旦点了点头。

炉火静静地烧着,点点火光照出了三张不同神色的面庞,将离折着手中的枝条,静听心中的沙漏缓缓而下,于他,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格外漫长。

望着炉中那根即将烧尽的炭火,李愚的心揪得紧紧的,距离晚食送达的时辰还有不到三盏茶的时间,他真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毕竟,眼下的时光,纵一刻,也千秋!

他又朝身边的白饵看了看,明晃晃的火焰将她的眸色照得波光粼粼,他挑了挑眉,好奇地问:“白饵,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马上就要到秦淮的除夕了,虽然今年的除夕与往年相比,会有很大的不同。”她垂下眸子,抿了抿嘴角,自顾自地笑了笑,脸上满是欣慰之色,“但幸好还有你们陪在我的身边,今年的除夕,当是极好的。”

谈到除夕,料想她定是想家了,将离朝她道:“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和二弟便是你的家人。我——你的大哥,二弟——你的二哥,咱们三儿就是一家人啦!”

炉中火越烧越旺,缥缈的光影,将他三人簇拥的背影拉得格外长。

所有的忐忑仿佛皆在围炉的谈笑中,点点消散。

忽然,一些意外闯入的声音惊醒了他警惕的神经,将离顿时扬扬手,朝他二人突兀地提醒道:“莫出声!”

白饵和李愚静默地看了看将离,不禁面面相觑,气氛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他紧了紧眉,侧耳听着,囹圄外,暗道上,急促的脚步早已逼近!

弃了手心一堆断断续续的树枝,他遽然转身,往铁栏边行去,藏于暗角,冲入眼眸的,竟是熟悉的身影!他紧攥着铁栏,脑海里,那夜在炽云殿的画面轰然翻起!

见将离神色有些异常,李愚狐疑着起身朝铁栏边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守在炉边的白饵,心中猛然一颤,兵戈撞击铠甲之声,脚踩惊雷之声,她听得很清楚!

惊回眸——只见李愚萧索的背影正一步步后退着,琉璃般的瞳孔不断放大,囹圄外,稀稀疏疏的狼人蜂拥而至!

漠沧无忌的出现,彻底撕破了他所有的伪装,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什么李愚!

漠沧无痕当即回头,冲到了白饵身边,俯着身子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小小的亡奴囹圄骤然被疾风暴雨围得水泄不通!

“你来干什么!”盯着囹圄外的漠沧无忌,将离骤然问。

“小小蚍蜉,好生猖狂!见到当今的摄政王还不跪下!”跟在漠沧无忌身边的沧狼朝将离怒斥了一声,此时,他的左肩披着半块披风,用以掩饰断臂。

悠悠眼神忽而落到将离身上,漠沧无忌不禁朝其冷笑了一声:“作为一个允国奴,你本不配与本王说话,不过本王今夜心情好,告诉你也无妨。”请网

朝囹圄中炉火边的人看了看,吩咐:“开门吧!本王要见一个人!”

“这里没有你想要见的人!快滚吧!”漠沧无忌意外的出现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将离朝他冷斥了一声。

开门时的锁链泠泠作响,不断敲击着漠沧无痕的心,见到漠沧无忌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早已中了圈套——那是一个巨大的圈套!

忍着疾咳,心中惊念:该来的终究要来!

只是,耳畔忽而听见。“将那女囚给本王带出来!”

“我看谁敢!”

士兵已经扑到了门前,将离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能靠一双肉掌抵挡。他大吼一声,攥紧手中的锁链将肉身当作盾牌,直接倾斜着压出去,登时压倒一片士兵。

可漠沧无忌带来的可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战士。囹圄外不断有士兵冲进来,压力持续增大,士兵们虽然单挑不及将离,却可以群起而攻之。

将离只能凭空手抓住牢门,利用狭窄的门缝通道,拼命把他们往外推。无数刀光剁在铁栏上,火星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一个士兵见刀砍暂时不能奏效,索性双臂伸开,整个人压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纷纷如法炮制。将离既无法伤敌,也没办法对抗这么多人的体重,无奈只能被众人桎梏于冰冷的地面。

“李愚,你怎么了!”不知为何,李愚的身体忽然颤抖不止,他的头压得极低,看不出此刻他脸上任何的表情。询问无果,又听到身后将离发出的挣扎声,白饵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

忽然,又有几个士兵冲了过来,将她反手按住,猛地往牢门外拖去。

漠沧无痕心中那条冰蛇再次苏醒,不断撕咬着他冰冷的五脏六腑。想要伸手抓住她的手,半个身子却被疼痛骤然拉到了地面,他只手撑在地上,面色一片惨淡。

弯下身子,看着脚下的女囚,漠沧无忌猝然捏起她的下巴,看了良久,不禁嗤笑了一声:“果然有几分姿色!难怪有人会为你...”

“放开她——”

漠沧无忌抬了抬头,朝囹圄中一望,只见漠沧无痕趔趄着身子朝他走来。

一身白色囚服净得有些刺眼,双手双脚皆被锁链锁着,几缕青丝滑在鬓边,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当朝的太子——会是他那个四弟!

咬牙嘶吼了一声,两个拳头被他攥得扭曲,“嘣!”的一声,手铐顿时被将离扯断,双手脱了束缚,全身的力量汇聚于一点,猛地挣脱了桎梏,压在他身上的士兵顿时摔得四散纷飞。

“抓住他!”沧狼躲在囹圄外,看着狱中的动静,立即扬指提醒了一声。

被漠沧无忌捏得疼痛无比,白饵下巴一拧,脱了肮脏的禁锢,回头看向正与狼人厮杀的将离,含泪嘶喊着:“不要!”

他的伤势刚刚有了好转,怎堪此厮杀!

士兵见女囚想要挣脱束缚,掌心一按,将她狂摁在了地面。

白饵只觉得背脊针扎似的,突如其来的疼痛逼得她嘶吼了一声。

神经彻底被惊醒,漠沧无痕眼神变得凄厉无比,拖着锁链朝漠沧无忌迎面冲去,借着心中的剧痛,他将余力逼到极致,猛地抓起漠沧无忌的衣领,径直将他往囹圄外逼去。

被漠沧无痕抓得一个踉跄,漠沧无忌连退了数步,最后背脊顶在了一面湿滑的墙上。

沧狼心中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退到一边,其他士兵知其身份,又不敢上前阻拦,提着兵器,唯唯诺诺,不敢抬头望一眼。

“终于想要出来见见本王了?”

漠沧无忌并没有做出反抗,而是扬了扬眉,朝漠沧无痕轻笑了一声。一番测试后,如他所料,他的心早已被那女囚牵动了。

“我答应你所有的条件,但你必须替我隐瞒身份!”漠沧无痕凑近他的耳边,咬牙撕声道。“否则,我必杀了你!”

“眼下,你有什么理由找本王谈条件?”漠沧无忌极尽配合地压着声音反问了一句。看着他因自己目眦欲裂的神情,他忍不住大笑了一声,最后,嘴角邪魅一勾:“好!本王暂且答应你。”眼神一厉,将他一把推开。

漠沧无痕旋即冲入囹圄中斥开士兵,将白饵从地上慢慢扶起。

几番厮杀后,将离的伤口早已再次裂开,此时的体力严重不支,雨点般的拳头在他身后落下,他却无力再招架。

“行了!把他抓起来吧!”漠沧无忌不耐烦地扬扬手。眼神一瞥,暗道上,送晚食的狱卒躬身而来。

被眼前的人一惊,狱卒吓得登时手心一滑,食盒“哐”的一声,滚到了地上,一滴滴油渍缓缓流了出来。

他旋即跪在地上,将头扎到了地底。听着摄政王的脚步缓缓靠近,全身颤抖不止,喉咙仿佛吞了拳头,哑了。

漠沧无忌慢慢蹲下身子,一股香味顿时勾起了他的食欲,疑着眼神,忍不住开了盖子,看到食盒内的飘香的食物,啧啧道:“天子号囹圄的晚食颇是丰盛啊!也难怪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来!”

摇摇头,“不过,既为亡奴,就该享受亡奴的待遇,如此才对得起天子号这三字,你们觉得呢?”他抬眼问众人。

漠沧无痕将白饵紧紧揽在怀里,怒视着他。沧狼旋即迎合了一句:“是是是!王爷说得极是!”

漠沧无忌望着那食盒,眼神一冷,慢慢起身,靴子踩在食盒上,将食盒踢翻在地,金灿灿的烧鸡混着白粥滚落到尘埃里。“这才是亡奴该吃的!”

他挑了挑眉,朝漠沧无痕引手道:“来吧!本王想看你用食!”

第一卷 风起秦淮 第120章 逃亡之夜:诀别之夜

闻言,沧狼心中登时漏跳了一拍,眼神怯懦地朝漠沧无忌看了一眼,便飞快避开,只觉得如鲠在喉。

漠沧无痕嗔视着那张狡黠的脸,俊毅的容颜像冰雕一样,眼中除了怒,似乎还有恨。全身的冰冷被满腔的怒火一点点代替。

漠沧无忌是什么用意,他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所有关于他与白饵和将离三人之间的幻想,注定薄如蝉翼,只需漠沧无忌轻轻一语,便可将之撕得粉碎!

隐瞒身份,与他们相遇、相知、相识,他们的命运犹如千丝万缕一次次缠聚在一起,与他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步,虽如履薄冰,但他仍旧有着千般希冀!

乱世相逢,何其有幸!纵与他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只要是他认定的,只要是他想要去珍惜的,他便会拼尽全力去守护!哪怕,此刻在他眼里,他只不过是她口中的风人——丧心病狂的风人——是千千万万仇人的敌人——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刽子手!

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让她、让他们明白,这场看似与他息息相关的,惨绝人寰绝的背后,其真相,究竟是什么!

但是那一天,绝对不能是这一天!

耳畔,漠沧无忌张牙舞爪,声声催紧,即便在这死寂的一刻,也能听见他内心的阵阵狂笑!

垂眸,忍痛看向怀中之人,她泪眼含嗔,极力摇头,一颦一蹙渐失红颜,只叫他肝肠寸断!

他紧了紧颤颤的唇角,收住眼眶的泪,暗自落下决定。

既已落入爪牙之中,想要保护要保护的人,想要守护要守护的梦,便唯有唯他是从,任他摆布,哪怕,那身金灿灿的蟒袍,染尽泥淖!哪怕,那枚沉甸甸的金冠,摔得粉碎!

烟雨凝眉,似雨似雾,与他相视,寸寸柔肠,寸寸捣碎。

翻天覆地似的变故,打得她猝不及防,亦将她那颗温热的心,瞬间掷向了冰冷的海面,惊不起一丝涟漪。

只见他眸光凝结成冰,在她耳边喃喃道:“在这等我。”

忽而,他抽身离去,落得她一身冰冷。她旋即伸出手,喊着:“不要!不要听他的!不要听他的!”

狼人生性狡猾,此一出,彼一出,又怎可相信!

只可惜,她终究没能拉住他,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不断放缩的冷瞳里,只见他单膝落于地上,双手拾起那只污迹斑斑的烧鸡,在狼人脚下,大口大口地撕咬着。

眼泪登时如山崩落,模糊了渐次支离破碎的画面......

“李愚!你可是黎桑血气方刚的好男儿,绝不能在敌人的脚下卑躬屈膝!快扔了它!快站起来!听大哥的话,快站起来啊!”

被两个士兵束缚住的将离,怒目圆睁朝李愚疯喊着,涨红的颈脖上,一根根青筋随着嘶喊涌动着,咬牙切齿间,无不透着嗜血的渴望!

士可杀,焉能辱!任身上鲜血横流,染红白布,他骤然提起两个按耐不住的臂膀,尝试挣脱束缚。

怎料,后膝猛遭一袭,“嘣!”的一声,双膝如山崩于平地,筋骨挫裂声,犹如闪电横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的麻木,动辄则咎!

弯刀齐刷刷抽出刀鞘,继而雪花般,漫天落下,将他细小的颈脖,桎梏得不得动弹。

整个天字号亡奴囹圄内外早已飘荡起漠沧无忌的狂笑声。黎桑,血气方刚的好男儿?听到蚍蜉此言,他岂能不笑!

当他们知道,他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之人,是他们费尽心思刺杀的敌人之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应该会格外有趣吧!

“怎么样?天字号囹圄的晚食,好吃吗?”他俯下身子,看着吃得腮帮子肿胀的漠沧无痕,慢慢问。

手中的烧鸡被他紧攥着,油渍爆了出来。漠沧无痕瞠着双目,抑制住心中疯长的仇恨,将铁青的唇齿张得更阔,提起烧鸡继续撕咬着。

紧接着,便是一个猛呛,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既咽不下又吐不出,只觉得阵阵恶心,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

剧烈的咳嗽疯响起,漠沧无忌顿时失色,略作担忧道:“我说你怎么吃得这么急呀!再好吃也不能如此心急!”

蹲下身子,从食盒里取了热水罐子和碗,小心翼翼地斟了半碗水:“有时候啊,这心不能太急!越是心急,越想抓牢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

慢慢凑到他的嘴边,“来,喝口水缓缓吧!”

漠沧无痕徐徐抬起头,面色极尽狰狞,犹如一潭死水,表情有些僵硬起来,眼神染着火光,从漠沧无忌带笑的脸上,落到他凑近的手心。

漠沧无忌示意地点点头,水花忽地飞溅,滚烫的水珠在他惊变的脸上激荡开来,他下意识将脸撇到一边,惊魂犹未定,瓦片破碎声已在一旁炸开!

众目相望,死寂一片片蔓延开来,唯有一泼水花,在地面缓缓流着,冒着一团白气。

漠沧无忌猛地回头,脸色犹如霜打,“你不要忘了此刻你是何身份!”

他不语,而是死锁着双唇,将喉咙里快要喷出的东西,硬生生地咽下去后,继续撕咬着手里的半只烧鸡。

漠沧无忌不禁后退了半步,缓缓起身,两个袖子,在空中晃荡了两下,眼中充斥的愤怒,随着时光,缓缓凝结成冰。

他忽然发现,他完全不知漠沧无痕究竟想要什么,自夜宴之后,他四处与自己迎面开战,从借南宫冀一事反咬一口,到当朝弹劾逼得他被禁政,再到断沧狼一臂,步步将他踩得一文不值,不就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稳固他坐拥天下的大计么?

如今呢?

为了一个女囚,为了一个亡国奴!不惜匍匐于他膝下,任他凌辱?小飞电子书

他到底求的是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以前那个耀武扬威的漠沧太子呢?哪去了!啊?

他一定是在密谋什么!他一定是在密谋什么!

漠沧无忌趔趄着步子,朝身下的漠沧无痕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发疯似凑近他,抓着他的脖子歇斯底里逼问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到底要什么,到底要什么啊!”

四周的火把烈烈地照着眼前的一幕幕,沧狼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寒,眼眶像被针刺了一般,有些疼痛。

兄弟阋墙,兵戎相见,朝廷之中斗得你死我活,跟在漠沧无忌身边这么多年,这些并不少见。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不似往常,说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心中有些悲戚。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本王,为什么!......”

“你这疯狼,快放开他!我跟你们拼.....”

“李愚!快起来!站起来啊!......”

耳畔呼声阵阵,虽不忍睹其貌,亦可感知身后一片风雨呼啸,眼泪抑制不住地滑了出来。漠沧无痕只觉得喉咙里的东西,受着外力的压迫,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手中的烧鸡登时掉落了手心,他吃力地提起手,想要掰开漠沧无忌纠缠的双手,越是挣扎,却越是无力,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他努力地瞪着眼前漠沧无忌狰狞的面孔,唇瓣微微打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眼泪被不断逼出。

见场面一度失控,沧狼潮湿的心忽而变得紧张起来,看着即将失去理智的漠沧无忌,手中紧攥的拳头不断冒着冷汗,再看看被掐的两眼翻白的太子,他的心跳忽地漏跳了一拍......

神经骤然被惊醒,他立刻冲到漠沧无忌身边,一边拉着漠沧无忌的衣袍,一边颤颤微微地跪在地上,仰头喊着:“王爷,您您冷静些,您先松手,您先松手啊!”

反反复复的询问,皆是无果,看着眼前的漠沧无痕,杀死他的决心,融进了他所有沸腾的意识里,五指越缩越紧,直至骨节点点泛白。

“王爷,您松手啊!......”

沧狼急得面红耳赤,正束手无策之时,猛听得周身一片片兵戈落地的声音,他止住所有动作,慢慢回望,无论是狱中的狱卒,还是跟随而来的漠沧士兵,一个个纷纷跪在地上,静默地垂着头。

极目回望,漠沧无忌的瞳孔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整颗心也跟着颤抖。“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爷,若是太子死在此处,恐难逃其咎啊!”沧狼趁机凑到漠沧无忌耳边提醒道:“不如......”

漠沧无忌皱着眉,盯了盯倒在尘埃里,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抓着脖子狂吐不止的漠沧无痕,喉头一颤,缓缓挺起腰身,朝四周巡视了一眼,咬牙切齿道:“哼!将这男囚与本王带走!”

令一下,漠沧无痕便被两个士兵拉起,所有的力气早已耗尽,整个身子犹如一叶浮萍,荡在空中,根本无力挣扎。余光里,漠沧无忌和沧狼已经迎头踏上了离开囹圄的暗道,耳畔忽而传来声声嘶喊。

“李愚——”

“你们这群疯狼快疯开他!快放开他啊!”

他极力回头,只见白饵和将离二人正被士兵一点点拖进囹圄之中,短促的气息艰难地呼出着,他沙哑开口,轻轻唤了两声,宛如唇语。“大哥,三妹......”

“不能走......”白饵疯狂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落了空,眼泪又一次抑制不住,汩汩地夺眶而出。

与他二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所有的挣扎都在牢门被关上那一刻终止了,那条冰冷的毒蛇仿佛再一次苏醒,不断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二弟明日能否早些回来?”

......

“我回来啦!”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暗里,他再次回眸,朝他二人凄然一笑,“等着我......”

“李愚......”

烈烈的火光点点散去,天字号囹圄再次陷入了黑暗,明明灭灭的光影下,高大的身影慢慢倒了下去,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散发着一股腥味,牢门还在不断摇晃着,清凌凌的锁链声,伴着那个不复存在的名字,同无边的黑暗一同落幕。

寂静的天窗下,那簇落在尘埃里的紫阳花,披着一缕惨白的月光,点点泛黄......

“离开囹圄之后,你们都想做什么呢?”

“完成复仇计划,还她一片春和景明。”

“找到那个人,许她一世无忧。”

“白饵,你呢?”

“找到小桃桃,带她穿越茫茫雪霭,去秦淮河畔折春花......”

......

【风起秦淮·卷终】

第121章 北漠,黄沙漫漫

北漠,都平关,金沙里。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缺月嵌在夜幕里,静静地窥视着这片此起彼伏的土地。整个沙漠蒸腾着寒气,夜风一起,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极其强烈的腥味和腐烂味。

原本鲜艳的旌旗早已被烽烟熏得发黑,其上用金丝线绣着的“仇”字,却始终不失光泽,散发着旖旎的光。它们高高伫立在碉堡的最顶端,鸟瞰人间,俯仰苍穹,发着猎猎的响声。

碉堡下,十几个枯瘦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的胸口上插满了羽箭,有的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被压在滚石之下,他们身上披着的狼甲沾满了斑斑血迹,浓黑暗红的血液冻住了伤口,血,再也流不出来。

与此相比,更远处的若干具尸体要幸运得多。他们坠在那里,慢慢被流动的黄沙悉数掩埋,只剩半只手露在外面,作为曾经存在的象征。

整个碉堡外一片死寂,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晃着,透露出一片生机。

捏着刚刚拾起的弓弩,卫小疆歪歪头,朝身后瞄了一眼,一把上好的奎狼刀乍现眼前,他眼神登时一亮,立刻转身踩着脚下的尸体,往奎狼刀奔去,那刀柄被一个发臭的狼人死死攥在手心,他俯下身子迫不及待地,从尸体的手心抽了抽刀柄,动作却显得有几分吃力,几番尝试,皆是徒劳。

卫小疆登时就不开心了,皱着眉头撑着腰,一脚踩在尸体上,咬着牙猛地一踹,意外的是,那奎狼刀恰好掉落在了沙堆上!

惊喜不已,他兴冲冲弯下腰如愿以偿地拾起了宝贝刀,此时,耳边轰隆一响,他疑惑地摆摆头朝前扫了扫,只见那具尸体灰溜溜地往沙坡下滚去了。

垂下眸子,眼睛里忽而星星点点,看了看右手上锃亮无比的奎狼刀,再看了看左手上稍有瑕疵的弓弩,嘴里念了念:“不要你了。”果断弃了弓弩。

“这么晚了,还在晃荡什么?”

正欣赏着宝贝刀,听到身后略带严厉的声响,卫小疆心里登时一惊,抬手压了压头上的盔甲,慢慢回过头,往那断壁残垣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做贼心虚似地道:“勘察敌情...”左手负在身后,五指捏得紧紧的。

踱了几步,眼神忽而一亮,“虽说前夜狼军大败,伤亡惨重,但!指不定今夜狼军就来犯了呢?”他有板有眼地讲着,语气里渐渐有了几分底气。

暗暗察言观色,发现主帅仍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怯懦地垂下眸,小声嘀咕着:“主帅不也出来晃荡了吗?”

卫小疆话中的主帅正是黎桑一脉凯旋军的主帅——卫凯旋,早年因其带领的军队英勇无比,屡屡收复黎桑边疆失地,黎桑皇便赐名凯旋军,凯旋军便因此而得名。

此时的卫凯旋,白色锦袍被一身银色的铠甲罩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正负手凌立于沙丘之上。

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朝卫小疆盯了良久,削薄的唇才微微轻抿:“晚时数十狼人来偷军粮未果,我料想会遗落些利器,便出来寻寻,眼下军库资源虽足,但局势愈烈,多攒些,总归是好的。”

此时的卫凯旋正值不惑之年,启唇间,语调虽是平淡,却也透着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

四周漆暗,卫小疆却得见他斜飞的英挺剑眉微微一斜,嘴角还不经意地上扬,这才落定心思,跃过脚下的尸体,跳到他身边,“看来主帅与小帅所见略同呀!主帅真是神武!果不其然,傍晚一役,落了好多利器呢!主帅你瞧,”

说着,便从身后亮出了宝贝刀,一边晃一边接着道:“早听闻漠沧擅造弩箭,实则,所制的刀也是上等品呢!”

明明晃晃的刀光在他眼中波光粼粼,但他的眼神却始终坚定着,惊不起一丝波澜,待他一番夸夸其谈落下,四周恢复死寂,他才淡淡开口:“勘察敌情是假,实则,只为贪些小便宜,对吗?”

被主帅一语震惊,卫小疆居戚戚不可理解地灿了灿眼睛,脸上满是窘迫之色,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默默收起扎心的刀,凑到主帅眼神之下,寻思着,虽然中了主帅的计,但主帅教过他,无论何时,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处变不惊,他依葫芦画瓢,笑笑道:“嘿嘿,主帅神武!”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主帅的眼睛,主帅不仅英勇无敌,所向披靡,且心思巧妙,料事如神!”

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他眼底忽而一阵温热,仿佛被炉火照着似的,垂下眸子,嘴角不经意划出了一抹弧度。耳边乍起:“主帅笑了?主帅笑了!哈哈哈!主帅笑啦!”

见他因自己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便如此开心,他的心中感到十分欣慰。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的笑,是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刻。

他在黎桑和漠沧的交接之处即北漠戍守了十八年,数年冷寂的时光,却因十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而变得与众不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朔雪纷飞,正与将士们围炉烤火,军营外,呼啸的风雪声中,却迎来了点点啜泣声,他取了披风同众人出去探寻,只见一个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兀自出现在了营帐之外。燃文

“你叫什么?”少年不语。

“你的家在何方?”少年不语。

“你自何处来?”少年止住眼泪,指了指篱外蜿蜒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道。

“我姓卫,名作凯旋。从此,你便唤作卫小疆,如何?”

少年笑着点点头,眼中闪烁着点点繁星,清癯的脸上露出了精神的笑。

扬起披风,领他步入营帐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冰凝了数年的心,在那一瞬,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垂眸,看黄沙漫漫,过往一如黄沙般流在记忆的版图里,安然无恙,其上看似微凉,深处却始终涌动着一股蓬勃而上的温热。

忽然,那黄沙好像真的在缓慢移动!缓慢到令常人无法察觉!正看得入神,尖锐的余光里,沙坡之上,似乎有什么飞快流泻!

他骤然抬头,抓着卫小疆的双肩,正色命令道:“未得允许,私自离开军营,犯的是军规!以最快之速离开这里,去暗堡里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来!”

被主帅颓然严肃的脸色一震,卫小疆怔怔地望着他逼迫的眼睛,缓缓收起嘴边那抹破碎的笑,困惑喃喃了一声:“主帅...”

“快去!”他剑眉扬起,仿佛映着刀光,厉声催促着。

读不懂主帅的喜怒无常,卫小疆忿忿扔了手里的奎狼刀,沉着脸,没有再看他一眼,踩着打滑的黄沙,一口气往堡垒方向冲去了。

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沙漠之上,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他的耳朵,“噌”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

“果然还是要来!”卫凯旋纵身一回旋,猛地翻到了断壁残垣之后,拽起石壁中潜藏的长弓贴到了墙旁。仰头对着那碉堡之上的被风吹起的旌旗,弯弓起,离弦之箭骤然冲破层层冰霜,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后,长箭未睹,一团烟雾却在碉堡之上缭绕而开,宛若一朵朵迷离的烟花。

很快,藏着碉堡四周的人纷纷起身,从暗孔里探出一双双警觉的眼睛,拿起武器各自分散开来。

经前夜一役,数千狼人伤亡惨重,狼子野心着实让他刮目相看,才消停一天,便耐不住性子了,看来,攻不破都平关,他们是寐不了眼了。卫凯旋附着断壁,极目远眺,只见已莫约有四十个狼人乘着狼骑朝这边疾驰而来,通过其身后扬起的黄沙来判断,应该还有两三百狼骑正在进发。

“主帅!元兆前来支援你了!”副将元兆覆手长戟,脚踩断壁凌空飞来,重心一落,单膝跪地落于卫凯旋身前,正好是标准的参见姿势,他飞快起身,覆手的长戟在身后转了一圈之后,横执于身前,他嘴角勾笑,将长戟呈上:“主帅的长戟,给!”

卫凯旋接过长戟,沿着断壁朝百米开外的漠漠黄沙,疾步而去,元兆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二人便消失在一片风沙之中。

碉堡之上,一等弓箭手薛百中,手振弓弦,朝距碉堡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对准,上百狼骑犹如沙海里的扑打着的浪花,一寸寸翻涌而来,眼神落定,连连三箭,箭无虚发。

立刻就有三个狼人从狼骑上跌了下来。其他飞驰的狼骑迅速散开,想要搭弓反击,奈何射程太远,地势又吃亏,利箭还未飞到弓箭手面前,就被堡垒这只打不穿击不中的猛兽,给一口吞噬了。

见狼人落了空,薛百中手心一热,又是数箭连发,不仅箭无虚发,还是招招致命,直取狼人要害。一旁点燃烽火弩箭的唐小宝,听着噼里啪啦的惊弦之音,心头仿佛乐开了花,他瞥了瞥薛百中,不禁咧开嘴夸赞:“你这小子可以啊!刚来没几天就耍得炉火纯青了!我咋就没你这一学就会的本事呢!”

薛百中专心于射击上,没有接口,旁边备箭的黑大头哼哼道:“人家爹娘给他取名就叫百中,天生的好手,自然百发百中!你当不上一等弓箭手怪谁呢?”

唐小宝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哪厮冒了一句,“怪他爹娘呗!”然后,引得周围的人哄然大笑起来,他不乐意了,信手取了把泥乎直往唐小宝连上蹭,“我说你们怎么比那群狼崽子还烦人呢!”

死了一片敢死队后,狼骑的主力终于冲到了堡垒下。他们尝试踩着狼背,顺着高墙攀岩而上,飞到堡垒一角,再伺机捣了敌窝,这是他们屡败屡战后的总结出的最佳战术,谁知,弓箭手连连开弓,接踵而来的是燃着烽火的利箭,果不其然,他们再一次重蹈覆辙了。

又一波狼人蚂蚁般爬了上去,泥浆般滑了下来,慢慢葬身于火海之中......

正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着,听到碉堡上的动静,躺在暗堡里的卫小疆,立刻拾起手边的盔甲,冲到望洞口,朝远处望去,一股赤红色的热流忽然涌遍全身。

漠漠黄沙之中,狼骑上的主将惨呼一声,双手撑起两只大刀,朝从天而降手持长戟的主帅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其后狂沙巨浪翻涌成高墙,滚滚而来。

第122章 疆场,锋芒初露

承受不住骤然降临的巨大压迫力,四只狼脚踩着流沙越陷越深,狼骑嗷嗷叫着,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狼背上的将领狂躁的心跳惶然顶到了嗓子眼,既无力再承受上空的压力,又无法操控身下的动荡,重心陡然一失,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好似绝壁边上悬挂着的一连串泥土。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统领漠沧八十八军团的护国大将军——斯巴甲!

睁着怒眼,俯视着长戟下的种种,一系列地动山摇的预警触动着他每一根神经,卫凯旋当即提起长戟,纵身一旋,重新回到了黄沙地面。

回头望,只见狼骑上的斯巴甲轰然坠落到黄沙之中,连带着两把未能抓紧的弯刀,也一同滑了下来,被流沙一点点吞噬,最后消失在眼前。

他剑眉一凝,当机立断,扬起长戟便转身朝斯巴甲疾步而去,他仿佛真的将翻涌的黄沙演绎成了一片沙海,蜻蜓点水的步子错落有致,一步步向斯巴甲渐次逼近。

自秦淮一别,常年戍守边关,他的季节里只有两种天气,一种是寒冰飞雪,一种是朔风黄沙,既有十八年的边关戍守,便有十八年的习以为常,耐寒之性早已锻入了骨子里,至于这肆虐的风沙,只不过是他眼里日升月潜般的常态,行走在这流动的黄沙之中,自然是如履平地,如鱼得水。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斯巴甲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弹指前,还在抓着两把飞快流逝的黄沙,试图找到攀附之物,此时却被凌空而下的长戟威胁得不能动弹。

“束手就擒吧!”

嗔视着长戟之下的斯巴甲,卫凯旋冷漠道。

倒八的眉浑如刷漆,一双狼眼迸射寒星,透着一丝冷笑。

“卫凯旋!你擒了我又能如何?我漠沧风国的旌旗早已插遍了黎桑的每一座城池,你黎桑的朝廷如今已被漠沧皇室占据着,黎桑已经亡了!杀了我,你也改变不了亡国的事实!此时,在我眼中,你只不过是一个亡国奴!”

斯巴甲大声喊道,张牙之时,粗粝的髭须随之扬起。

“我看未必!”

卫凯旋冷斥了一声,声音融在北风之中,雄浑有力。

“但凡黎桑一座城池不破,这黎桑便永远唤作黎桑!但凡我卫凯旋一息尚存,漠沧的狼骑便永远踏不破黎桑的山河!”

“哈哈哈!好一个不可一世的卫凯旋!好一个赤胆忠心的北疆大将军!那你可曾想过,你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是什么?是一封朝奏九重天,戍守边疆十八年!呵呵,据我所知,这十八年来,恐怕你从未被你的黎桑君主召回过吧!”斯巴甲狂笑道。

“如果说,这封朝奏是我自己呈上的呢?”

卫凯旋迎风笑了笑,骤然反问道,身后披着的战袍起起落落,发出了猎猎的响声。

“你功高盖主,位极人臣!怎么可能甘守边疆!”

“如此说来,你身为漠沧风国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登上那九五之尊之境?”

“你休要胡言!卫凯旋!这天地已换,你和你的凯旋军注定改变不了什么,你若顺从于漠沧,仍旧有一方沃土可守!你若执意要阻,只会让仇族人的鲜血越流越多!”

“没了这锦绣山河,我守那一方沃土又有何用!”

被斯巴甲彻底激怒,卫凯旋五指一紧,眼中闪过一道白光,将桎于他盔甲下的长戟逼得更紧!

忽然,眼前一把扬沙飞来,颗颗沙粒如飞旋的利箭,滚滚尘埃如喷薄的雾障,瞬间遮住了他迷离的双眼,他悸动的瞳孔紧缩着,危险的信号融进了全身的血液:扬沙里有毒!

身后的战袍被他下意识扬起,落下之时,长戟之下除了流动的黄沙便再无其他!紧着眉四处一扫,剧烈波动的沙坡下,斯巴甲的身影忽闪着,犹如昙花一现,他当即握紧了长戟,欲沿沙坡长驱直入,肩膀却被人狂力攥住。

只见元兆朝他摇摇头,紧着的眉上沾着一滴鲜血。

“主帅!下面可是流沙漩涡,不可冒险!”

他回头再看了一眼沙坡,接连不断的沙粒正从沙坡上缓缓滚下,最后飞快地卷入一片旋涡之中。

堡垒之下,熊熊烈火热烈地燃烧着,将整个堡垒照得恍如白昼,堡垒之上,无数举杯欢庆的身影融在火焰之中,时而扭曲,时而跳跃,像一支恣意的舞。

“都平关一战,咱们可谓是连连大捷!只要咱们守住了都平关,狼人便入不了延永城,汀州、衍州、齐南,这三大重要都城便不会被攻破,只要这三大都城还在,这场恶仗,狼人永远都别想赢!”参将程诚举着酒酣畅淋漓道。

“话虽如此,只是,咱们啥时候可以打到秦淮啊?”一个胖胖的士兵斜靠在墙上,抓住手里的酒,问了一句。

“这半月以来,九州纷纷沦陷,如今狼人铁骑遍布九州,咱们唯有守住剩余的几座城池,才有后路可走。若要反攻,恐怕仍需时日。”一个高个子士兵接口道。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零零碎碎的倒酒声响着,抱着兵器守在墙上看守的黑大头,摆摆头,朝那胖士兵喊了一句:“你这胖子,天天念着回秦淮,回秦淮,还没完没了呢!”

胖士兵不耐烦地嘟囔着:“哎哎哎!我想我老婆了还不行嘛!”

“哈哈哈哈!......”看到胖士兵那副德行,大家都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只是笑过后,有些人的眼中便情不自禁陷入到沉思之中。

“九个月前,家书里说她怀上了,如今孩子估计已经落地了,也不知到是男是女...”

“嘿!你这胖子可以啊!看不出,你这都是做爹的人了!”经典

“等这仗打完,我就去洪福楼摆上十桌,到时候在座的能来都来啊!”

“胖子的面子,必须给啊!必须去!”

“对对对!......”

正高呼着,元兆忽然正色从暗堡里走出来,朝众人望了望。

“来来来!副帅!快来饮酒!”立马有人迎上去叫唤,紧接着便有人递过来了酒,频频凑到元兆身边。

只是,元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闭着,两道斜着的眉,透着严肃。见状,士兵们一系列断断续续的声音皆在烈烈的火焰声中渐熄了。

元兆眼神一抬,正色命令道:“凯旋军听令!”

一声初下,众士兵齐齐跪在地上,神色肃然,拱手待命,只听得。

“这几日来,从锦州一战到蝉水一战再到都平关一战,咱们连连大捷,为犒赏诸军,主将有令,明日出城捉狼,晚时大开全狼宴!”

“得令!”

惊涛骇浪般的声音瞬间在这座堡垒激荡开来,北风卷着纵情高呼声,一层一层,飞出了堡垒,卷着漫漫黄沙,越飞越远。

黄沙里,一曲萧音融在温柔的晚风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主帅又在奏箫了?”卫小疆从暗堡里借着扶梯爬上了顶端,一个滑溜地回旋,便坐到了主帅身边。“只是今夜的箫声与往日不同。”

“有何不同?”他搁下唇边的箫,将落在远处的视线收回,朝他看了看,语气里略带好奇。

“箫音倒是没变,但奏箫时,举目远望的方向变了。”他认认真真道。

每次打了胜仗,军中都在狂欢,只有主帅喜欢一个人登上高处奏箫,而且每次奏的箫音都是同一种,从来没有变过,真正变的,恐怕只有箫音里寄托着的愈加沉重的情感吧!

“以前在北疆时,你总是喜欢望着北边奏箫,如今你却转向了南边。”

他扬手朝南边指了指,那个有颗微微发亮的星星的方向。

闻言,他嘴角状似一笑,开始问:“罚你在暗堡里静思己过,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听似责问,他的语气却一如往常般平淡,没有一丝严厉。

“嘿嘿,是副帅放我出来的。”他嘿嘿地笑了笑,怪不好意思似的,低了低头。

“既放你出来了,为何还不安分?来我这闹什么?”他淡淡问。

“我...”卫小疆支支吾吾着,半天才道:“我来找你下去喝酒!”

双手往后撑了撑,仰头朝浩瀚的苍穹望了望,眼睛里也同那稀疏的星星,忽闪忽闪着。

“不必了,快走吧!”

听到主帅要遣他走,他有点闷闷不乐了。被主帅盯了良久,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淡淡冒出了一个“哦”字。

直起身子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余光里见主帅催促的眼神移开了,轰然一声坐定,咋呼着问:“不对,主帅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转向南边呢?”

见他纠缠着不放,他便没再催促,倒是情不自禁看向了他口中的那个方向,那里明星隐隐,使人忧思。

“因为那里有个地方,唤作秦淮。”

闻言,他更加好奇,在他的记忆里,他所知道的地方仅仅是北疆周边,从未听过什么秦淮。

顺着主帅凝望的方向看去,他不禁要问:“秦淮?那是什么地方?”

主帅笑了笑,淡淡道:“很快,我们就要回去了。”

撑着下巴,卫小疆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良久,漫漫黄沙之中,忽然传来了一连串马蹄声。

“禀告主将,城下有一名黑衣女子求见。”元兆来报。

很快,主帅下了城,去了军营,卫小疆也跟了过去,只是,军营里的闲人都被暂时遣退了,他也只能隔着屏风,借着背影看个大概。

只见主帅在案前奋笔疾书了一番后,将手中的密函交到了蒙面女子的手中,其间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风沙再次扬起,一袭黑影飞着快骑一路向南,消失在了黄沙之中,唯有一串串稀疏的马蹄印留在了那里,渐渐模糊。

堡垒之上,晃晃悠悠微醺的身影慢慢沉寂,只有那高高矗立的旌旗,还在似火飘摇着,无休无止,生生不息。

第123章 遽变,世事无常

晚风习习,裁剪着火焰。

数只修长的红烛,东一圈,西一圈,摆在墙根下,其间还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这一簇,那一簇,映着那火光,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七尺红绸,自顶端而下,随风轻扬着,袅袅娜娜,隐隐绰绰,比炊烟柔情,比柳絮轻盈,比鸽羽温婉,将这个小小的囹圄,烘托得格外温暖。

“我回来啦!”

正蹲着身子摆弄着那花枝,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她拉长了目光,朝囹圄外看了看,“今日怎么这么早?”

得见他平安归来,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了喜悦的笑,仿佛余光里绽放着的绣球花。

“今日移植花苗等事宜很是成功,主管一高兴,便提前允我回来了,不出半旬,这亡奴囹圄便要变成花海了!”

习惯性地帮狱卒锁好门后,一转身,一片亮丽的红光便映入眼帘,他两眼灿灿,转着身子环视着,好奇地问。

“咦?可有什么喜事不成?又挂红绸,又是摆红烛,诶!这花也摆上了!”

“有啊!当然有喜事。”

她扬起脸,用欢快的语调说着。

“这囹圄之中哪来什么喜事?”拉了拉飘过来的红绸,朝四周环顾了一圈,不禁疑惑道:“怎不见大哥?”

忙完了手头的活后,她开始起身走近他跟前,慢慢解释。

“审判那边晌午抓大哥去审问,审了半个时辰,才放人回来,晚时有狱卒来传话,说是明日他便可无罪释放,方才那边来提人,说是去处理后续事宜,待他回来,他便是自由身啦!”

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看着她那双发亮的眸子,欢乐的小舟登时在他的心湖激荡开一圈圈好看的涟漪,忍不住拍手喊道。

“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那当然!”

她眉眼轻抬,回应道。

“那今晚咱们得好好喝一杯!算是提前庆祝劫后余生吧!”

“必须的!”

阴暗潮湿的囹圄内,炉子里的火烈烈地烧着,炉上炆着的砂钵不停跳动着钵盖,自顾自地发出了急促的响声。汩汩的热气不断冒了出来,冲上了天窗口。

整个囹圄之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白饵抱着腿蜷缩在一角,连连几句轻咳声,时快时慢地从她嘴里窜了出来。

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有些不适,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四周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往囹圄门口望了望,囹圄外,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原来,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缩了缩脚,把自己抱得更紧,两只无力睁着的眼睛,空空地望着周遭,毫无方向似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意识就这样开始涣散着。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窗外的月亮移到了哪个位置,或许,今晚的夜空里,根本就没有月亮。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睡着的,如何睡着的,睡了多久,她不知道。

就像,就像她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或许,他不再回来。

“咳咳咳……”

身旁忽然响起的咳嗽声,才将她冗长的思绪拉了回来。看了看身边,发现将离已经醒来。

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卷着蒸汽一个劲地冲入他的口鼻之中。紧皱着眉,将离两眼朝前扫了扫,只见砂钵之中沸腾的液体正从边沿汩汩涌出,仿佛要炸裂般!

心脏猛地一缩,拉扯着嗓子,不禁大喊:“小心!”

只手抬起,想要去揭盖,奈何眼中扑闪的东西,可望不可及。连带上身一拉,疼痛骤然刺遍了全身,行动变得十分吃力。

白饵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垂眸看了眼炉子,“啊!”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揭盖。

见此,将离当即拉了拉脚,踢翻了炸开了锅的炉子,“你干什么!”

被轰然倒塌的炉子一惊,刚碰到一股热气,手便缩了回来。白饵睁着惊慌的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心跳,陡然加快……

看着她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将离的心中充斥着担心,忍不住问:“白饵,你怎么了?”

她晃了晃神,淡淡道:“药翻了,我去重新熬一贴。”说着,正打算起身,却被他一手拉住。

“白饵,你到底怎么了?”

若无其事的脸上将所有的心事都写满了,这一切又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一觉醒来的将离,只觉得白饵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初次遇见她的时候,那时的她,当看见自己的家人死在风人的刀下那一刻,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生机,当知道自己的妹妹下落不明之时,开始沉默寡言,表面的平静却掩盖不了忧心的事实,她总是如此,一如现在这般。

“我没事……大抵是累了。”白饵平静道,意识忽然变得清晰。“倒是你,旧伤还没好,又添新伤,晚时狱医来瞧过了,除去一些皮肉伤之外,筋骨挫了两处。幸亏那狱医手段高明,帮你接上了。你好好休息,很快便可痊愈。”

将离伸手拉着她,等她佯装完,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不要骗我了,你其实一点也不好,对吗?”

“你这不是咒我吗?你放心,我好着呢!”她又是一笑。

垂下眸子,终于忍不住了似地,将离压着嗓子冷冷道:“二弟一日不回来,你便要在我面前一直演戏吗?”

听到将离提起此事,白饵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瞬间黯淡下去,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又道:“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难过便是难过,痛苦便是痛苦,没什么好遮掩的,你不必为了谁强撑着,如果难过无法释怀,便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内心的痛仿佛被戳了一万遍,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阻止他说下去:“够了!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她只是不敢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只是不敢相信,所有美好的希冀皆在风人闯进来的那一刻,破碎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要一起逃出去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不是说过,只要完成主管开出的三个条件就可以暂保性命的吗?前几日不是已经在开凿冰渠了吗?不是已经开始去雪野采集花种了吗?今日回来,他还说过一切都很顺利的。对啊!既然一切都很顺利,主管为何还要派人来抓他?为什么还要这般羞辱他!为什么”

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将离握紧了她颤抖的手,不安地唤着:“白饵”听着她连连的困惑,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骗了我们,他一定是骗了我们。”白饵忽然怔怔地看着将离,好像彻底明白了什么。“他每次回来都说一切皆好,其实他根本就不好!一定是白日里他不小心惹怒了主管,主管才会派人来抓他开凿冰渠,亡奴囹圄开出花海,本来就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何况狼人阴险狡诈,生性凶残,白昼里,他又能好到哪里去?指不定狼人每日换着法子折磨他,只是,他选择将这些通通向我们隐瞒罢了!”

“今夜来的,根本就不是亡奴囹圄的人。”

闻言,心神一颤,她状似没能听清,询问:“你说什么?”

将离一番思前想后,心中愈加愤懑,直言道:“今夜领头的风人名唤漠沧无忌,他是漠沧风国的大皇子,他是无恶不作的平王,他也是杀死你家人的罪魁祸首!”

一听此名,如闻惊雷!

秦淮河染血的画面,交织着纷飞的大雪,在她初醒的意识里,如飞花乱下。咬着字眼,顿声确认:“此,话,当,真?”

见到他肯定的目光,无边的恨意如万丈高墙顿时在她心中一层层垒砌而起,实难料,血海深仇还未报,风人回旋的弯刀又再次逼向了她最后的亲人,这纷纭的乱世,难道真的没有一缕善念留存吗?还是说,厄运在她脚下生了根,势要缠着她不放,势要她寸步难行,势要她在绝望中死去,带着人世间诸多的遗憾彻彻底底地死去?

风人——她好恨啊!

“白饵,你是否觉得二弟有些奇怪?”将离忽然道。

她忽而将愤怒的双眼转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二弟每次回来,不问你我安好,就好像,他知道你我一定会无事。他不问囹圄之中的变化,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为何会变化,他亦不问我因何入狱,就好像,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今日,漠沧无忌本想置他于死地,而那些风人似乎都对他有所敬畏他,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身份。”

对周遭细枝末节的捕抓与判断,是一个杀手融入骨子里的本能,换而言之,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

前者,他心想那只是他作为一个杀手出于本能的怀疑,他既视李愚为亲兄弟,自然不会对他有所怀疑,直到今天,当后者,慢慢出现,那些怀疑不可操控似地,一次次敲击着他的神经。

今夜之事,发生得似乎有些不似寻常。

“呵呵,成王败寇,向来如此,他和我一样,都只不过是大海之中的一叶浮萍,狼人脚下的一粒尘埃,因为狼人的入侵,我们失去了挚爱的家园,与彼此最亲的人一一离散,他和我一样,都只不过是在寻找最后的家人。”

她靠在墙上慢慢回忆着,眼中不禁泛起一片雾气,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坚定道:“他说过,这辈子,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将离,他不能死,他还有心愿没有完成,他绝不能死!”

她泪眼盈盈的目光忽然转向将离,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也仿佛在和所谓的厄运做最后的抗争,只是,她落话时的语调,终是滑向了凄凉。

第124章 踏破,炼狱重生

“白饵你冷静些!你何不好好想想,他究竟是何身份?”

狂风敲打天窗的响声不断的在天字号囹圄内回荡着,将离略带沙哑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

炉子里的最后一点碳火,似那风中之烛,明明灭灭,整个亡奴囹圄忽然变得格外暗淡,这个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地方变得更加冰冷。

话音初落,“咳咳”的咳嗽声顿时响起,将离的胸口剧烈地震动,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刚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最后化作了空气中一阵阵白气。

那一阵阵咳嗽声无不在拉扯着她紊乱的神经,白饵只觉得心口一阵跳痛,擦了擦眼角的泪,抽着鼻子,起身去拿小木桌上的热水罐子。她眉头一皱,忽然停在了那里,意识到,熬药早已用完了今日所有的水......她低下头又看了看那泼融在尘埃里的草药,刚刚烧灼着的眼眶,此刻一阵冰凉。

“白饵...”

听到将离在身后唤她,她急忙收了收眼泪,转身去看他,只见他面色青白,一双剑眉紧紧的皱在一起,嘴唇干裂着,泛着一丝白色唇皮,他朝自己摇了摇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白饵抿紧了嘴角,跪到将离身边,将潮湿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而自己却是一身单薄的囚衣,寻不到一丝温暖。

她的内心顿时无比的自责,因为她的粗心大意,因为她的心不在焉,毁了最后的药,如今连一口水都没有了,活生生将自己和他逼到了绝境,现在的自己仿佛就像一个罪人,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将离。

“白饵...”昏暗的火光下,将离的脸孔苍白如纸,他微微启着唇,攥着她冰冷的手,慢慢唤着她的名字,显然,仍旧在等待她的答案。

白饵缓缓地叹了口气,抱着膝盖,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透风的天窗开始有雪飘了下来,透过天窗还能看见夜空中忽而闪过的黑翼,那应该是夜枭,她的声音很是低沉,缓缓说道:“我与他囚奴囹圄相遇,初见他时,他就像一个迷路了的孩子,为了寻找遗失的东西,急得焦头烂额,后来慢慢与他接触,才知他其实出身名门,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的家就在秦淮,离聚龙城不远的地方。”

漠沧无忌是皇室子弟,二弟若只是出身名门,又怎会与他扯上关系?将离的大脑飞速旋转着,却始终想不透着其中的关系,他紧着眉继续追问着:“是否还有其他细节可寻?”

被将离深邃的眼眸盯得有些胆颤,白饵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落下眼神,避开了他的诡异的视线,耳边却不断回荡着他的问题。

......

“你的身体为何会变得如此冰冷?”

“它中了寒冰羽箭,它......”

“寒冰羽箭?”

“那是漠沧最冷酷的暗器,杀敌于无形。”

......

“白饵!我们分开走!你往东,我往西!”

“要走一起走!”

她记得今夜那个裹着半身披风的狼人!

那夜在浩瀚的雪野里,她见过他!追杀他的狼人就是他!

原来,从那时开始,就有狼人要追杀他!

只是,他们为何要追杀他呢?

见到她渐渐惶然的神色,将离抓紧了她的手,迫切道:“说出来!”

被他逼得紧张,心跳登时漏跳了一拍,白饵登时回过神锁着眉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寒冰羽箭吗?”

“寒冰羽箭?那是漠沧一种极其神秘的武器,少有人知道,你乃黎桑仇人,又不曾涉足江湖,你怎会知道它?”

听到她这个问题,将离困惑不已。又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果决道:“莫非是二弟告诉你的?”

“不是!”她极力避开他追问的双眼,一口否认。“我不知道。”txt

白饵频频的犹豫与逃避,一次次引起了将离的疑心。他将她的双手抓得更紧,一遍遍诱问:“你知道的!说出来!”

两眼扫了扫黑暗的四周,终是被他逼到恐慌,白饵一把将他推开,抬起头朝他大喊了一句:“将离!他是我的二哥!也是你的二弟!咱们共患难过,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不相信他!你可以相信他与狼人有染,但我不信!”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将离,真的好陌生,这种感觉,与初次见到他时他不断逼迫自己成为他的诱饵的感觉,如出一辙。

雪花飘落在她滚烫的耳尖,瞬间化成了一抹冰凉,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

看着她泛红的双眼几乎要流出泪来,他开始意识到了什么。将离旋即弯着身子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啜泣着呢喃道:“对不起,我不该用杀手那套来对你。”

身为一个杀手,面对这样一桩谜案,他知道,他丝毫不能抑制住内心对追查事情背后的真相的渴望,但他也同她一样担心着李愚的安危,他需要线索,唯有如此,他才可以尽最大的可能,接近真相。

“我知道你担心二弟,我何尝不是与你一样呢?我只恨自己这一身伤,恨自己无能,没能从狼人的手中救下二弟,亦没能保护好你。”他的语气里透露着自责,缓缓说道。

“我们为何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以前无论有多难,咱们都总有办法度过难关,而如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难道我们真的逃不过既定的命运了吗?每天睁开眼,总是看不见任何光亮,这里除了无边的黑暗便再无其他,以前总想着,只要咱们三都守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走出这个囚笼的,到如今才觉得,宁愿不要离开这里,哪怕一辈子呆在这个没有光亮的地方,我也心甘情愿,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咱们的命运已是如此,那么黎桑呢?黎桑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扭转这濒危的局势了吗?也许,那些心里的希望,终究是自欺欺人......”

白饵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闪烁着泪花中,地面上,最后一点星火也熄灭了,这座囹圄再也没有了光亮,雪花如破碎的棉絮掉了下来,冷风在窗外呼啸着,敲击着她的骨髓,整个身子越缩越紧。

“白饵,我是一个杀手,我的这双眼睛,见过太多的人间喜悲,我的这双手,亦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有人为了金银不惜泯灭自己的良知,有人为了情欲散尽家财,有人卖主求荣,有人背叛同门,还有人为了仇恨,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带着新的仇恨,踏上了新的轮回。这些人都该死,但他们有挣扎的权利,可是你知道吗?他们要么吓得退缩一旁,要么丢弃自尊在我面前磕头喊着救命,面对这些人,杀他们我从不眨眼,只因他们太卑微了太软弱了,若是有人敢站起来与我反抗,也许我还会考虑放他一条生路,但没有,所以,他们都该死!”

“当我走进白家老宅,看着满地的尸体,我曾和你说过一句话,我说,你知道,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吗?弱者永远只会哭泣,而强者则永远俯视着他们,开怀大笑。言下之意便是,要想不被人俯视,就只能自己先站起来。白饵,你放心,虽然我有伤在身,漠沧无忌欠你的,那些狼人欠你的,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我只要你抱着你的最华丽的希望,勇敢地站起来,睁大双眼,好好看着,看着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血的代价!”

将离的声音越发显得低沉:“白饵,你还记得你亲生大哥临死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让你以后替他看着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替他看着秦淮的一草一木。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不能倒下,在你的身上,有太多人的希望,他们都在天上注视着你。你也要相信,在你看到的地方,在这片黑暗之外,有无数和你一样的人也在努力前行,努力等待,等待黎桑卷土重来的那一天!或许,你的五妹也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等你带她回家,带她去秦淮河畔折春花!”

将离托起她的瘦小的双臂,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了力量,仿佛有熊熊的烈火在疯狂的肆虐燃烧,不断照亮着她清楚的眼眸。

“白饵,走出这个地狱!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炫丽的眸光在她眼睛无尽闪烁着,好似一抹绯红的日色,即将点燃无尽的黑暗,带着披荆斩棘的决心和炼狱重生的希望,她重重地点头,如狂啸的夜风,低声重复:“走出这个地狱!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飞雪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风雪凄迷的天字号囹圄一角,二人相依,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

雪花落不下来,寒风也吹不到,这里,只剩心跳。

觉到身体一个扑腾,随后有了着落感。

只听到“哐当”一声,便再没有了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还没等他辨别眼前的环境,却感觉身体在下沉,用手撑在地上,软绵绵的,似是一块巨型的肉,还有着丝丝粘液,像是潜伏着的一只巨兽要将他吞噬。

手忙脚乱地扯下被罩在脸上的面具,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脚底下又晃动了起来,他连滚带爬,逃命一般向着刚才发出声响的方位过去。

摸到了金属质感的铁栏,总算安下心来。

在这座被黑暗和死寂统治的场所,用来囚禁他的牢笼反而成了他唯一的感知和依靠。

他顺着铁栏一一摸索着,走了一圈之后,心里大致有数,他是被关在了一个大铁笼里。

就着铁栏一处打算稍息片刻,突然脖子上一阵冰凉,一滴不明的液体正好滴在了他脖颈上,他一阵哆嗦,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猛地扶住了铁杆以求一种安全感,却意外摸到一丝滑腻绵软的物体,还会动,顺着他的手臂往他身上蔓延。

只觉得死亡正在一步步接近,意识慢了一拍,惊得后退了半步,却又好像踩到了什么,整个身子又是一个趔趄!

一块青面獠牙的面具在他的脚边,慢慢地摇晃着,无声地,笑了......

第125章 岂料,满盘皆输

漠沧无痕一动不动地坐在牢笼里,双眼无神,满身狼狈。

“你在冬季的雪夜里,见过蝴碟吗?”

“我见过。”

“秦淮正值深冬,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茫茫雪夜之中呢?”

“它们放不下它们眷恋的故乡,亦放不下它们在乎的人。”

“蝴蝶飞走了。”

“蝴蝶飞走了,只是因为它们迷路了,等它们找到了回家的路,等它们与家人重聚,它们就会再次飞回来。待那时,秦淮的春天,也该来了!”

湛蓝色的眸子努力地睁着,可是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只有这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仿佛是星河里流淌着的曲子,陪着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徘徊。

忽然,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是脚步声。处在这样一片黑暗中,一双耳朵要比其他器官好用,他听得很清楚,就是脚步声!

“是......白饵吗?不,不可能,白饵被漠沧无忌关进了天字号亡奴囹圄,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漠沧无忌!”漠沧无痕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撑大了双眼努力地判断着,那脚步声忽然止住了,他顿了一下,忽而大喊:“漠沧无忌!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啊!怎么?不敢出来见我了吗?”

不远处突然亮起了一把火把,他的眸光更加精炼,不断聚焦着那抹光亮,漠沧无忌正朝他慢慢走来。

“怎么了我的好四弟?害怕了不成?”

轻吟了一句,漠沧无忌举着火把从一片黑暗里走了出来。挑着眉眼,看了看牢笼里的漠沧无痕,只见他头发凌乱,衣衫污浊,与往日那个俊美挺拔的太子判若两人。

“这里是哪里?”

看清漠沧无忌阴险的嘴脸那一刻,漠沧无痕轰然冲到了牢笼边缘,抓着铁栏,恨不能冲了出去。

漠沧无忌勾了勾嘴角,将手里的火把斜插在了靠近牢笼的一扇墙上,一系列动作十分娴熟。

周遭的一切忽然亮了起来。

他扫了扫周围,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那笼子锈迹斑斑,显然已经荒废了很多年。笼子四周石壁嶙峋,石壁上爬着青苔,这一片,那一片,其间还歪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杂草。

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蹿入了石壁的缝隙中,其速度之快,以至于没能看见那是什么东西,唯有长在缝隙边的一根黑绒绒的长茎草的倒影,在石壁下的清池中,自顾自地摇曳着,伴着一声水滴声,水面忽然晕开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一只墨黑色的水蜘蛛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在水面上飞快地游走着,最后消失在了铁笼的底部,看到这,他才意识到,这铁笼的根基应该建在水中,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水面一片漆黑,底下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

他困惑地抬起了头,那牢笼的顶部嵌入了一片熔岩之中,透过一层弯曲的铁栏,可见,那熔岩凹凸不平,就像一个个疙瘩一般,有水滴正从上面时不时地滴下来,显然,这是秦淮极为罕见的溶洞地貌,那熔岩极低,就压在头顶似的,只需稍稍伸手,仿佛就能触到。

漠沧无忌扬手摆了摆袍子,将双手负在身后,直立在铁笼前,正色道:“这里是人间地狱,是恶魔的爪牙,是荒无人烟的孤岛,亦是一望无际的深渊。”

落下悄怆幽邃的视线,目光一寒,迸射着寒星。漠沧无痕冷冷命令道:“立刻将我放出去!”

“放出去——”漠沧无忌迟疑了一下。

这都多少年了,从漠沧到黎桑,下过无数次黑手,将他拉下太子之位也好,直接联合其他势力杀了他也罢,每一次他都能侥幸逃脱,如今好不容易将他控于掌心,怎么可能轻易放了他。见他眼神透着太子的威严,立刻冷笑着凑到他的耳边威胁道。

“你在说什么梦话,你可能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吧!”

“你莫要忘了!本宫是当朝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漠沧无痕挺起腰身,义正言辞地提醒了一句。

闻言,漠沧无忌则垂下了发亮的眸子,透过一层铁栏,慢慢打量着笼中之物。

“透风的黑布鞋,肮脏的白色囚衣,满头青丝也未系牢,成什么样子?”

再凑近一点,一股刺鼻的味道顿时凌迟了他的口鼻,他下意识提袖掩面,紧接着,又退了半步,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嫌弃之色。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啧啧......这怎么可能会是当朝的太子?怎么可能是未来的储君!一个阶下囚也配说自己是未来的储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漠沧无忌竟然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漠沧无痕的脸色有些难看。黑灿灿的眼神死锁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你是亡奴囹圄的一介亡奴,如今你是我牢笼之中的阶下囚,没有人知道这里,更没有人知道当今的太子被囚于此处,消息既散不出去,也传不进来,简单来说,就是你——漠沧无痕,完蛋了!”漠沧无忌狡黠地笑了笑,一切仿佛都被他紧紧操控着。

“想得倒是完美。”漠沧无痕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你漠沧无忌的魔爪伸得再长,亡奴囹圄还轮不到你来掌控。”

“承蒙四弟步步为营,步步险峻。”恭恭敬敬地拱起手以表“感激”,漠沧无忌抿唇淡笑道:“这亡奴囹圄还真被我掌控着,毕竟,区区一个昌王,位卑职小,不得不学着开疆辟土,左右逢源。”

对漠沧无忌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冷冷地丢了一个眼神后,漠沧无痕侧过身去,懒得再看他一眼。

“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当朝的弹劾,这摄政王的宝座还没坐热,就被父皇特赐禁政,这几日,你在亡奴囹圄逍遥快活,我便在我的昌王府静思己过,这性子要比往日沉稳多了,想得自然要周全些。”

漠沧无忌沉着脸阴阳怪调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三分感激两分憎恶和一分不甘。

心中忽而一颤,只觉得后脊透着一丝丝冰寒。等他一字一句说完,漠沧无痕皱着眉转向他,铁青的嘴唇微启,不可思议地问:“你怎知——我这几日在亡奴,囹圄!”

“斯巴甲麾下第三十三军团即当今亡奴囹圄的差拔——破西风,这个名字你不会不熟悉吧!能将我平日里那些罪行揭露得巨细无遗的人,除了沧狼,恐怕就只有破西风了吧!做大事的人胆子大些可以理解,但连我的人你也敢用,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白日里,若不是传唤了破西风,从他口中得知了漠沧无痕最近在囹圄之中的一举一动,抓住了他的软肋,今夜,他可能就没那个底气去当面抓人了!

不过,一切与他当初料想的一样,他和那女囚的关系果然不一般,他忽然很佩服自己当初所做的那个决定——没有在雪夜里全力绞杀他,而是放他同那女囚回到亡奴囹圄之中,命破西风暗自慢慢地观察、设局。今夜得见他为了那女囚作践自己的样子,也不枉他这几日精心布局,虽然被他连连反击,最后还被禁了政,但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果然,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并将他想要的紧紧捏在自己手里,要比直接将他杀了更泄愤、更畅快!

“这盘棋,你走错了三步,既入亡奴囹圄,你就不该去见破西风,如此便不会彻底暴露自己的身份,既见破西风,你就不该让他为你所用,杀了他或许可以永绝后患,既用了破西风,你就不该着急从他口中得知我的底细。”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四弟呀四弟!你行事向来谨慎,如今这是怎么了?哈哈哈哈......”

浓浓的恨意在他眼中翻腾,阴沉的脸面被扭曲的火焰照得极其狰狞。漠沧无忌看着漠沧无痕震惊的脸,快意地狂笑起来。

漠沧无痕仍旧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这一生阅人无数,从未看走眼,既选择了破西风作他的暗桩,便有十足的把握让他相信自己、臣服自己、忠于自己!

破西风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哪怕为了有后路可走,他向自己隐瞒替漠沧无忌监控自己的事情,到最后,他也一定会选择一座真正的靠山,漠沧无忌显然大势已去,在此节点上,他又怎可能会轻易背叛自己呢?

“不...不会是这样的,他不可能背叛我的,你对他做了什么?赵廷尉呢!你带着你的人浩浩荡荡地夜闯了亡奴囹圄,赵廷尉焉能不知?”漠沧无痕连连摇头,朝他嘶吼着问道。

“为了自己后半辈子的仕途,他的确是不想背叛你,但人呀,总是有那么多羁绊,你莫要忘了他远在漠沧的家人,老老少少算起来他一家子也有十几口人,用一封密杀令换取你的在狱中的消息,这笔买卖,他不做也得做!”

“你——”

“置于你说的那个赵虬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朵青莲似的人物,坚守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在朝廷之上,昧了良心,欺了君主,定然是投在了你的麾下。早料到他会是今夜最大的阻碍,我便千方百计设法让父皇今夜召他入宫,此时,他估计还在父皇的勤政苑里吧!不过,至今我还未能想明白,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甘愿归于你麾下!”

“漠沧无忌——你果然卑鄙!”

第126章 赐酒,皇恩浩荡

所有的后路皆被他提前斩断,所有的希冀皆被他一句句地毁灭,这里果然是人间地狱,是恶魔的爪牙,是荒无人烟的孤岛,亦是一望无际的深渊!

“不,你错了,比起你那个嫡亲的二哥,我可是仁慈多了!”

漠沧无痕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漠沧无忌狂笑的脸。虚弱的身体被愤怒填满,他猛地扑向铁栏抓住漠沧无忌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和他有什么关系!”

“背后被最爱之人捅了一刀,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去救原谅?有时候你聪明过人,又有时候你愚蠢至极!”漠沧无忌扬手将漠沧无痕推到一边。

被心里的那条冰蛇折磨了一夜,漠沧无痕哪里撑得住漠沧无忌的力气。轰然一声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眼前立刻金星乱冒。

“还记得张通士吧?你所得到的那张假的皇宫地形图,正是出自他手,是他伪造的。他是皇宫地形图唯一设计者,伪造一张假图,以假乱真,不算什么难事吧!不过,将这大秘闻告诉我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二哥——漠沧无尘!”

“不仅如此,如果不是他在夜宴之夜送来疾书一封,告诉我你隐藏身份混入了亡奴囹圄的事实,你便不会中我的圈套,掉入我的迷局,现在估计已经和你的心上人成功逃了狱,守在某处温酒赏雪呢!”

谋略、自尊,被他刺得粉碎!

“你住口!他不会!他向来视你为眼中钉,又怎么可能与你这种人沆瀣一气!一定是你见我与他如今生了矛盾,便想着栽赃陷害于他,将所有罪责推向他一人!”

小小的囚笼之中忽而电闪雷鸣,漠沧无痕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狂跳的心脏仿佛正被一头野兽撕咬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他口中的那个名字与整件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之时,在真相与谎言之间徘徊,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罢了。

“他自个下不了手,便只能借我之手,杀你呗!”漠沧无忌眸光一冷,懊恼道。

没想到推心置腹、惺惺相惜的亲兄弟,其实早已将他视为仇敌,他恨他,他不怪他,只是,借敌人之手在背后谋杀他,这比他亲手杀了他还要可怕!

冰山附体,霜寒迷离,那条冰蛇又苏醒了,他亲手为他温好的剧毒,又发作了!

与这生生世世不可磨灭的剧痛相比,这点锥心刺骨的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

任由喉咙似烈火焚烧,任由血液似被什么吸干,任由脊髓似被什么敲击,漠沧无痕不再挣扎,支撑着身子勉强站起,踉跄地拉进他与漠沧无忌的距离,抬眸望着他轻声道:“说吧,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漠沧无忌斜着眉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见他薄唇紧闭嗔视不语,眉骨挺立间,透着赤裸裸的威胁!他不禁要扪心自问,究竟谁才是阶下囚啊!压制住心中攀升到极点的恨,他带笑怒喝道:“不错!我暂时不会杀了你!众星捧月你不爱,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你不坐,偏偏要做那天字号的亡奴!那我便成全你!”

他立即抬眸指了指他头顶上的笼子,“这原本是个镀金的囚笼,用来囚禁你这个当朝太子,也不失体面。从今日起,你便好好在这囚笼之中待着,我要让你知道,何为真正的亡奴!”

漠沧无痕不再视他一眼,而是高高仰起头,面若冰霜,冷冷道:“你不会得逞的。”

想想他方才在亡奴囹圄匍匐在自己脚下时那羞耻的样子,再看看他如今这副狂傲不羁的样子,他摇摇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劝你还是清醒些好,接下来的日子,这人间地狱够你受的!”

继而扬了扬袍,踩着脚下冰冷潮湿的石头,取了石壁上的火把后,便转身而去。

“明日当朝太子离奇失踪的消息,将会不翼而飞!这朝廷之中又将为此掀起怎样的风浪呢?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见漠沧无忌正离去,漠沧无痕旋即扑向牢笼边缘,扯着铁栏不断撕声质问:“你的终极计划是什么!你的终极计划是什么!”

灼灼光亮越来越远,金色的囚笼,被那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无人回应他,除了从岩上滴落下来的水滴。

勤政苑,灯火通明,琴弦瑟瑟,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赵爱卿是何时入仕的?”正批阅着金案上的奏折,漠沧皇抬了抬眼,望了眼案前跪着的赵虬髯,忽然问。

“启禀殿下,微臣弱冠之年入仕,至今整整三十载。”不懂君主为何要问此事,赵虬髯只能毕恭毕敬地回答。

漠沧皇点点头,复念:“整整三十载,称得上是我漠沧的股肱之臣。”

被忽然的夸赞一惊,赵虬髯更加不安,斟酌着回道:“微臣只是看守囹圄的一介武夫,只管忠心事主,为陛下的江山伟业献一微薄之力,为万民开一片太平,微臣不敢居功自傲。”

“为万民开一片太平。勤政苑每日进出的官员不计其数,他们为了表忠心,类似的话说了不少,朕自然也听得不少,不过,朕早就听闻赵爱卿在民间深受漠沧百姓爱戴,漠沧百姓无人不夸,这话从赵爱卿口中讲出,不但不假,反而深得朕心!”

听到赵廷尉所言后,漠沧皇的脸上早已一片和颜悦色,当即落下手中的狼毫,引手唤来邱内官:“邱公公,将朕的佳酿呈上来,朕要赏赐与赵爱卿!”

闻言,登时受宠若惊,从漠沧君主的话中,赵虬髯明显可以听出,漠沧君主这是变着法的想要嘉奖他,欲拱手以作推辞,余光里,邱内官已应声而去,他心中忽定:他主仆配合得极好,丝毫没有复演的痕迹他双眉暗沉,屏气高呼:“微臣叩谢圣恩。”长袖掩地,拜了一拜。

漠沧皇笑了笑,扬手道:“赵爱卿不必多礼。”

邱内官的动作极快,一步并作两步便把佳酿呈到了案前。

耳边斟酒之声,声声入耳,不断拨动着他瑟瑟的心弦,只怕这杯酒,不是一杯御赐酒,而是一杯亡命酒。

毋庸置疑,漠沧君主已经怀疑他的忠心了。

为守诺太子,暂不对那杀手严刑逼供,那日在朝廷之上当漠沧君主问起审判结果之时,他借杀手重伤不醒难以审问之由,为那杀手争取了几日喘息的时间,从那时起,他便犯下了欺君之罪。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漠沧君主本就生性多疑,定然会将此事与太子一党相联系,如此看来,漠沧君主怀疑的不仅是他,更是太子。

“赵爱卿,请吧!”邱内官小心翼翼地将金杯端到赵虬髯的身边,笑着道。

与邱内官对视了一眼,赵虬髯本想通过他来读出些什么,却发现邱内官灿灿的眼神里始终透着点点笑意,丝毫不知所云,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任何对策看来都无法奏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亘古不变的道理,向来如此,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命运竟有一天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有力地捏住了空中的金杯,精炼的眸光落在杯上,惊不起一丝涟漪,那杯面极其精巧,刻的是双龙戏珠。

当今这个局势,不正如这杯面所刻画的那样么?太子与摄政王就好比这两条龙,而储君之位便是那鲜艳的龙珠,而他注定是祥云中的一朵,助一方腾上九天,夺得龙珠。

他不禁想起了在亡奴囹圄密室太子临行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廷尉长年主管囹圄,行事素来公正严明,漠沧百姓无人不夸,无人不赞!谁才是真正的反贼,廷尉不会不知吧!若是廷尉不知,大可去思考一个问题——当廷尉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之时,踏实吗?”

“皇恩浩荡,臣仆卑躬,本宫只希望有一天还能从百姓的口中听到一句——‘公正严明的赵廷尉。’”

“本宫不怕什么引火烧身,就怕自己做了错的选择。廷尉是个明白人,有些话不需要本宫直言。”

若要说后不后悔当初做的选择——放弃中间的立场,追随太子,他断然不会后悔,这三十年来,他对漠沧君主的统治早已心存不满,曾经他以为只要漠沧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的使命便完成了,那些朝廷斗争一概与他无关,他只需要依着最严酷的法,行最公正之事保一方太平便好。但,来到黎桑之后,他忽然发现,这一切与他当初的设想不尽相同,面对漠沧君主的野心、残暴,他一度怀疑,自己所行之事是否对得起那鎏金四字,正当心中的秤杆摇摆不定之时,太子的话却让他再次找到了方向,与其跟着漠沧君主一步步错下去,倒不如择一明君,唯有这片浊浪排空,为天下开太平的初衷才能一如既往坚守下去。

唯一遗憾的是,他等不到了。

将沉甸甸的金杯捏得更紧,他长髯一扬,双目一闭,痛痛快快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甘甜爽朗顿时在他味蕾里瑟瑟而开,他皱着眉头,惶然睁开了眼睛,只听得。“赵爱卿以为这杯佳酿如何?”

他有些不能理解,为何没有杀他。

“甘甜爽朗,口有余香。”他回道。

漠沧皇仰着头快然大笑着,邱内官接过他手中的金杯,提醒道:“廷尉是个善饮者,这佳酿乃是百酒之王,也唤作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为君者,方可饮之。

闻言,登时失色,赵廷尉惶恐道:“微臣老眼昏花,误饮了佳酿,请陛下降罪。”

“既是朕要你饮,你又何罪之有呢?不过,朕仍旧有些失望,只因你未能识得此酒!”

漠沧皇话锋一转,忽而正色道:“念你年岁增长,朕也不怪罪与你了,提前致仕归家去吧!”

邱内官眼尖,取了案上的信笺交到赵虬髯手中。

“对了,眼下敌军肆虐,恐途中不测,朕会派人一路护送爱卿返回漠沧的。”漠沧皇正翻开奏折,垂眸之时,又附加了一句。

赵虬髯神色再变,顿了两下,旋即铺地大呼。

“微臣叩谢圣恩!”

第127章 东宫,大难将至

待赵虬髯持致仕信退出勤政苑,邱内官扫了扫拂尘,行至影影绰绰的屏风后面,朝帘幕下正在演奏管弦的侍女,使了个眼神,众侍女会意后,纷纷收了管弦,一一退了出去,整个勤政苑开始安静下来。

“若是赵廷尉真与太子一党有染,今夜离开秦淮之前,必然会想办法给太子一党报信,不过,护送赵廷尉归家的侍卫从赵廷尉踏出勤政苑的那一刻便一路相随,有这群眼线时时刻刻盯着,赵廷尉断然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消息自然就传不进太子的耳中。”

邱内官分析了一通,但仍旧有些不明白。

“陛下果然英明。不过,老奴愚钝,陛下既对赵廷尉起了疑心,为何不直接将之赐死,反倒要故作波折?”

邱内官在君主身边伺候了多年,君主的行事他最是清楚,从前在漠沧之时,君主向来杀伐果断,从来不会像今日这般故作迷局。

“自太子生辰宴后,太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太子,他已经在向朕宣战了,如今连赵虬髯都愿意投于他的麾下,可见太子也是费尽了心思,若是朕直接杀了赵虬髯,难保太子不会掀起一场波澜,赵虬髯手握囹圄兵权,朕这么做,既防患于未然,也算是给太子一个警告吧!”

漠沧皇淡淡道,见奏折批阅得差不多了,便从金案下取出了一方盒,方盒里存着一只还未完工的木簪,木簪底下压着一张已经绘好的簪子图样,旁边还有一些雕刻用的器具。

邱内官会意,急忙上前拾掇好了案子,然后将方盒中的物什小心翼翼地取出。

“陛下为君为父,处处用心良苦,太子有父如此,前世定是修福不浅啊!只是太子如今行事颇是大胆,老奴就怕太子枉了陛下的苦心,误入了歧途,伤了陛下的心呐!”

“太子年轻气盛,如今连朕也要惧他三分了,不过,看他越来越有朕当年的样子,朕总归是欣慰的。”

漠沧皇一边专注于木簪的雕刻,一边淡淡道。

“起初朕以为太子弹劾昌王,是不满于朕对昌王的封赏,如今他与赵虬髯相近,又与那反贼扯上了联系。依公公之见,太子此举又是为何呢?”他忽然问。

邱公公沉吟了片刻,越思越恐,立刻道:“太子之意,老奴不敢妄加揣测。若要老奴猜,老奴怕是猜不到了。”

朕自己养的儿子其心思都难知,又何况是旁人呢?

漠沧皇皱着眉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沉重,轻叹了一声:“朕真是越来越读不懂朕这个儿子究竟想要什么了。”

精致的龙纹在他手中游走,一只样簪还未初成,已是璀璨夺目。他眼中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近日密切注意东宫动向,朕倒要看看,朕这个儿子都在忙些什么。此外,派几个狼卫以反贼的身份埋伏在秦淮城外,待赵虬髯出了城,寻个荒僻之地,将他杀了吧!”

邱内官欲拱手应旨,忽听得漠沧君主又下一令,不由得让他心弦绷了又绷,不敢出一言以复,待漠沧君主话音落下,他暗暗抬眸朝其看了看,只见君主全神贯注于雕刻之上,脸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才弯下身子抬声道:“老奴领旨。”

邱内官明白,不是他读不懂,是他不敢读懂。

收起迟疑的思绪,邱内官欲退,耳听得游廊外传来三更鼓的声音,折身回,温声道:“陛下,三更天了,明日还有早朝,还是落了灯,入寝吧!”

“想来太子金冠上的簪子佩戴也有些时日,也该换换了,平日都是他母后为他筹办,如今他母后不在身边,借着机会,这些事就让朕为他做一次吧!庆国大典在即,慢不得,朕早些制好样式,命人取了样式赶在庆国大典之前做出来,正合时宜。”

漠沧皇不疾不徐款款道,语气里满是慈爱。话罢,眯着眼,借着案上明晃晃的灯盏,吹了吹簪面上新刨出的木屑。

闻言,邱内官抿着唇角,两眼灿灿,深邃的目光里夹杂着温和的暖流,“太子若是知晓陛下的用心,定当感激涕零!”

勤政苑中,宫灯渐渐熄灭,唯剩一盏灯盏寂寂地照着。

整个聚龙城被轻烟笼罩,如同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微弱的晨光如那旷野中昏黄的灯火,无力穿透这朦胧的屏障,被隔绝在外。

雾水弥漫,远处稀稀疏疏的宫殿虚无缥缈、若隐若现;近处的枯枝败叶被一层霜雪负累着,如裹凝脂。雾一缕缕轻轻飘来,如细腻的流水轻抚,一圈圈地包裹着聚龙城的一切。如浮云缥缈,如琼瑶仙境,亦如那梦幻迷宫,令人向往,又使人迷惑,何去何从,无从选择。

石蹇收回视线,一会儿揉搓着冰块儿似的手,一会儿往里吹气,试图驱逐寒气,还是冷得不行,便开始在宫门前小跑起来,双肩上的披风已负满了一层霜雪,他这么一跑,那雪块带着冰渣子,顺着披风一溜一溜地滑了下来,最后悄无声息地落了地面。

太子一连两日都是寅时与卯时交接之时乘着赵廷尉的官轿回来,他主要负责守在东宫的华清门接应太子,清晨的华清门前偶有官轿驶过,闲杂人等基本不会往这边靠,太子由此返回东宫,最为隐秘。

虽说有东宫卫率安插的哨暗哨在沿途提前做排查,但为防太子不测,他一日比一日起得早,这不,今儿天边的启明星才微微亮,他便出来了,只是眼下卯时都过了,赵廷尉的官轿却迟迟没有出现,这不禁让他开始担心起来。16

东宫接连三夜无主,此事干系重大,太子不可能会掉以轻心,更何况太子是个守时的人,缓归是不可能的。

皱着眉,越思越不对,他决定亲自去亡奴囹圄打探一番。

亡奴囹圄,乌鸦乱啼,从树梢飞走了。

守在囹圄口的两个士兵,见一匹马正从晨雾中驶来,意识陡然变得清醒。烟雾缭绕而开,主人翻身下马,迎面而来,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块金色的牌子,旋即收起兵刃,朝主人恭敬作揖。

“哎哎哎,我奉太子之命,来此处面见狱中廷尉,速速去报。”石蹇举着太子令牌正色道。

两个士兵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顿了一下后,一个士兵拿定主意前行了一步,弯着身子恭敬着回。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君主夜召廷尉入了勤政苑,夜深之时方回,只是,不到两盏茶的时间便被君主派来的侍卫给送出了城,此刻,早已远离秦淮。”

石蹇十分纳闷,着急问:“这是为何?”

“听说是...昨夜君主特许致仕。”

忽然致仕!连夜出城!

不知怎地,石蹇的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他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撇开不定的心绪,他抬眸询问:“哎哎哎,那方才廷尉早朝的官轿可有离开过?”

闻言,那士兵有些哑然,另一士兵接口,声音略带无奈:“大人说笑了,廷尉既已致仕,何谈早朝...”

“哎,不是,哎哎哎,我是指廷尉的官轿离开过吗?”被曲解了意思,石蹇急着解释,口吃的老毛病愈加严重。

两个士兵又是面面相觑,困顿不已,连连摇头,见他有些不信,一士兵又道:“廷尉的官轿眼下正落于廷尉府,大人若是不信,一探便知。”

既承太子之意,量他们也不敢欺瞒,只是赵虬髯既不在囹圄,那太子的踪迹便无从可问,若贸然去天字号囹圄查人,定然会暴露太子的秘密,给太子留下隐患。

千头万绪中,他忽生一计。决定转身离去。

两个士兵见此,拱手道:“恭送大人。”

言罢,继续各司其位,眼看那奇怪的人要牵马离去,他拧头又问:“哎哎哎,你们廷尉离开前,可有留下什么话么?亦或者是物?”

两个士兵木头似地,又是连连摇头,石蹇收回停滞的目光,牵马从雪地上离开了。

走得如此着急,又是漠沧君主派下侍卫亲自护送,恐怕......

亡奴囹圄外,一串马蹄印落在雪地上,歪歪扭扭。

行了片刻,一道布满青苔的围墙挡在了眼前,石蹇停了下来,提指点了点下巴,定了定神,心中确定:就是这里了。

凭着记忆,根据太子那日描绘的皇宫地形图,他记得此处有一通向囹圄的密道入口,大致位置,应该就在高墙下面。

抬了抬眸,朝东边看了看,天还未破晓,心想还好他提前出了华清门,省下了不少时间,为今之计,便是尽快找到太子。

正打算依着墙,寻找密道入口,那围墙一隅,忽然有一块巨石掉了下来,转瞬,便是一个窟窿。石蹇的心登时晃荡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去一探究竟,未料,一个人头忽然从里头探了出来,他旋即藏到墙根下。

暗中窥视,才发现是狱中的一小卒。他捏了捏下巴,决定上去拦截。

那狱卒以为平安无事了,正吃力地搬起石头去掩盖窟窿,谁料,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当即吓得他狂跳了一下。嘴里呜呼哀哉:“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石蹇打量着问:“你这厮,鬼鬼祟祟,莫不是在逃狱不成?”

第128章 金殿,热血陈词

那狱卒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赶忙解释:“冤枉啊大人!小奴本就是狱中的奴才,在此看守了三载,从未想过要逃狱。”

闻言,石蹇迅疾蹲下身子,抓着他的臂膀,尝试看清其面貌:“你是仇人?”

狱卒颤颤抬起头,见到是同族之人,内心才慢慢安定下来。“小奴是...”

“哎哎哎,你这是......”石蹇看了看他身后那个被填充的窟窿,心想那暗道入口应该就是在这。

狱卒有些犹豫,他朝四周望了望,凑近他耳边讲:“昨夜有个着蟒袍的狼人带了一群人潜入了狱中,秘密抓走了漠沧的太子!”

闻言,骤然一惊,石蹇猛地抓住了狱卒,不可思议地质问:“此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这些天我负责为天字号囹圄的亡奴送饭,昨夜送饭时正好撞上那一幕,那太子被抓走之时,给我使了个眼神,大抵是想要提醒我什么。那太子与其他的狼人不同,平日待我倒也是客气,我寻思着他不是坏人,便想着趁天亮前溜出囹圄去东宫报信。”

狱卒认真地说着,看着石蹇一副皱眉的神情,摇摇头又道:“这事说来也奇怪,也复杂,你可能不信,也听不懂,不过这是秘密,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不说了,我要去报信了。”说罢,狱卒欲起身离开。

“等等!我懂!我也信!”石蹇的眼神有些空洞,太子果然是出事了,不出所料,那着蟒袍之人定是摄政王!拉着狱卒,严肃问:“你可知太子被摄政王带到何处去了?”

狱卒摇摇头,心中有些疑问,那人是是...摄政王?他怎知......

石蹇迟疑地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狱卒,沉吟了片刻,突然朝狱卒命令:“哎哎哎,你的任务已完成!务必将这件事烂在心里,告辞!”

“哎哎哎——”狱卒仰头望着忽然跑走的石蹇,眼里满是疑惑,想问清楚什么,奈何他的动作极快,翻上马后,便斥马飞走了。

他瞬间一头雾水,所以,他该去报信,还是不该去呢?

东宫,望故楼,东风阁。

返回东宫后,石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口气冲上了八层高的望故楼,爬到最顶层之时,整个人瘫倒在游廊上,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几个卫率迎了上去,提着刀拱手作礼:“石大人...”

“昨晚...太子殿......”石蹇一边用手撑着胸口,提着指头,一边气喘吁吁道:“太子殿下......”

豆大的汗珠直往他额头上掉,嘴巴摇起了拨浪鼓,指头在半空中划来划去,也不知道要往哪指,几个卫率也只能光看着,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好像也不是什么很急的事,若真要做一番解读,大抵就是:太子殿下要上天。

石蹇做了几个深呼吸,顺了几口气后,鼓足了劲,怒喝道:“快去通知全城的传风人,全力寻找太子行踪!”

被他忽然的顺溜一震,几个卫率的思路慢了半拍,疑惑地看着他,像木头。

“快去啊!”瞪着几双从天上压下来的眼睛,石蹇几乎要被他们蠢哭。

见此,几个卫率终于明白了什么,旋即,有的旋风般冲进了东风阁施令,有的一溜烟冲下了楼梯,整个游廊忽然没人了,不知哪里飞来了一片枯叶,轻悄悄地荡落在了地面。

石蹇又借机喘了几口气,喘着喘着整个喉咙几乎快要烧起来,他吃力地喊了一声:“哎哎哎,来个人啊!”

“怎么了?石大人。”一个脑袋从阁内探了出来。

石蹇扬扬手,示意将他扶起,那卫率掖着刀,赶忙上去搭把手,咬咬牙,终于把巨石般的东西给扶起来了。

“昨夜,是否有收到,传音花发出的,信号?”石蹇擦了擦汗,喘着粗气问。

“大人,早时查阅档案时,并没有发现传音花的记载,应该是没有。”那卫率思虑着回道,言语间略显底气不足。

“哎哎哎,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石蹇已经急不可耐了。

“大人息怒,的确是没有。即便是有,昨夜的风雪极盛,传音花发出的信号也会被风雪掩盖。”卫率恭敬地回道。

石蹇顿时抓耳挠腮起来,心中忽然后悔不已,当初设计传音花,想着若是太子在外遇险,只需燃了传音花将救援的信号放上天空,东风阁昼夜交替职守的人,一旦发现救援信号,便可通知离太子最近的传风人展开救援事宜。只是,百密终有一疏,他怎么忘了传音花会受天气影响这茬事了呢!

他又抬抬头望了望东方。远处,一轮巨大的朝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他知道,妄自菲薄已是无用,距离早朝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若不能赶在早朝前找到太子,其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太子真的被漠沧无忌秘密抓走了,事到如今,该如何从昌王府那里获取太子的消息呢?漠沧无忌抓太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带人去昌王府要人,断然不合情理,毕竟无凭无据难以说清其中的缘故,说不定还会被他反咬一口,作为明日弹劾的另一大内容。美妙

殿下临行前告诉过他,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将他混入亡奴囹圄的事情暴露出去,若是将此事告之众东宫官,则又该如何?

而今赵虬髯又走得突然,无法借他之力暗中调查此事。

或许不对,太子出事与赵虬髯致仕一事仿佛不是巧合,这其中定有联系。

千丝万缕的阳光忽然迸射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一圈圈光晕笼罩着他,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大人?”见他陷入一片沉思,正等候吩咐的卫率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他眉目忽而一抬,暗自拿定主意,然后从腰间提出太子令牌,吩咐:“奉太子之命,即刻调遣一队卫率离开秦淮,去追赵廷尉返回漠沧的马车!一定要保他安全!”

登闻鼓连连敲响,一群白鸟登时飞上了青天,千丝万缕的阳光如金子般洒落,将原本就是金色的宫殿照得极尽闪耀,物极必反,被这尊贵至极的颜色所笼罩着,整座聚龙城并没有往日那般流光溢彩,反倒显得格外肃穆,令人心悸。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漠沧皇高居龙座,揉着太阳穴,低沉地说了一句,整个人显得有些困倦。

邱内官手执拂尘往廷下扫了一扫,群臣执笏板低头不语,故挺直腰板,欲遣散群臣,未料,廷下声音骤起。

“启奏陛下!臣,有本启奏!”

漠沧皇抬眼朝下面视了一眼,还当是谁,原来是兵部侍郎姚七郎,还未开始问话,他便知道他要奏什么。继续揉着太阳穴,应了一声:“姚侍郎有何要奏?”

姚七郎举着笏板走了出来,低着头高声回道:“启禀陛下,微臣闻言,亡奴囹圄廷尉赵虬髯昨夜忽然致仕,连夜返回漠沧,关于此事,敢问陛下,廷尉是犯了何罪,才落得这般田地?”

“姚侍郎这是在责问朕么?”漠沧皇摆了摆头抬声道,音如狂啸的海风掩盖了潮汐的声音。

姚七郎从容接:“微臣不敢!只是微臣与赵廷尉同朝为官三十载,三十载守望相助,齐心协力,只为兢兢业业效忠陛下,作为他的挚友,对于他的致仕,微臣自然要问上一问。”

忽然致仕,连夜离京,此事漏洞百出,恐难以服众!

“朕念及他年事已高,提前允他致仕,有何不妥么?”漠沧皇反问道。

姚七郎当即接话:“若微臣没有记错,廷尉上旬方于漠沧举办过半百寿宴,如今正值大衍之年,正是精力旺盛之时,何来年事已高一说?且廷尉乃是一介武夫,力能扛鼎,如此盛年,怎不堪用了?”

“朕怎么觉得姚侍郎有些天聋呢?莫不是姚侍郎也老了不成?朕方才明明说过,朕是提前允他致仕,是廷尉自己主动请辞,故而致仕。”漠沧皇有些不耐烦。

“陛下!自入朝以来,赵廷尉为百姓之苦殚精竭虑,他公正严明的践政之风在漠沧更是饱受百姓夸赞!为民请命是他一生的夙愿,试问,未能鞠躬尽瘁劳命死,焉敢坦荡上书乞骸骨!”

廷中静得可怕,姚七郎却频频举头,满腔热血被心之赤焰燃烧,顷刻激荡而起,热血陈词间,慷慨激昂。一语落,心之焰不灭!

九扇敞开的鎏金大门错彩镂金,一缕缕金灿灿的阳光穿透其间,斜斜地照射进来,洒落遍地清辉。

被连连数语逼得恼羞成怒,漠沧皇冰冷的目光忽起,朝下面的姚七郎极目望去,廷上阴暗的光线与廷下的强烈光线形成极大的反差,他登时觉得有些障目,丝毫看不清姚七郎挺立的面目,其后,一道冗长的黑影被铺地的阳光拉长至门外。

“如此说来,姚侍郎是觉得朕逼走了赵廷尉?”

“难道不是么!”

手边的奏折,被他顷刻间扬手挥下,七零八落地滚落在地,雨点般的声音登时划破了廷中所有的肃杀。

漠沧皇重重地拍了拍龙座,虎目圆睁着:“臣子猜忌君主——姚侍郎!你好大的胆子!若是人人都学你这般,那这巍巍朝堂岂不是要成了市井之地!”

“若不是君主猜忌臣子在前,又何来臣子猜忌君主一说!三十载股骨之臣又怎会一朝无声而去!”

君威何惧?心中意既难平,姚侍郎只管高举着笏板,对着天子高声质问,举头时,也仿佛在问青天!

群臣惶恐,欲出言劝阻,暗中抬头见天子之威正盛,劝阻的念头,在心中又草草落下,局势,如火在冬日枯草的原野上蔓延。

只见漠沧皇早已气得眼冒金星,扬起的两指在空中颤了两下,喘着气正要发威。邱内官一旁急得已是焦头烂额,心中怪着姚侍郎今日怎么这般莽撞,逼到这种情形,漠沧君主定是要唤金甲武士将其拖出午门当即斩首!姚侍郎身兼要职,也是漠沧难得的功臣良将,若就这么薨了,这这这......

正思忖着该如何制止天子发威,殿门外忽然传来急报。

“报——边关传来紧急军报!”

第129章 谁怕,冰原御马

姚侍郎肆无忌惮地说完,立刻气得漠沧皇火气上涌,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呈上来!”耳听得殿外传来边关急报,不知缘由,便冷硬地吩咐了一句。最后几个字,还是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听到吩咐,邱内官暗自扶了扶额,踩着疾步去呈军报。

群臣低着头一动不动,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整个金殿也是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龙座上漠沧君主拆阅军报时发出的一系列的动作。

他们的心中忐忑不安,在焦急等待漠沧君主发话的过程中,对于紧急传来的军报内容,心中已有了数种答案。

忽然,重拍龙座的声音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紧接着就是漠沧君主发出的冷哼声。

“小小亡国奴真是放肆!黎桑的半壁江山皆已划入了我漠沧的版图,竟然还敢杀我漠沧数千骑兵!这凯旋军究竟是何方敌寇!连我漠沧战无不胜的护国大将军也败下阵来!”

漠沧皇捏着手中的军报,眼中登时放射着冷光,方才的怒气还未消,新的怒气又纷至沓来。

见此盛怒,群臣开始在下面焦躁起来,太傅李执终于抬起头,往左右看了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困惑的神情,既不知,又无人敢问,他只好上前一步,道:“不知边关发生了何事?”

“自己看看吧!”漠沧皇懒得再视下面一眼,冷言冷语的同时,手上的军报被他随意地扔了下去。

“哐当”一声,军报重重的砸在了地面,太傅李执面色沉寂如水,朝后一瞥,那军报飞到了距他身后三尺的地方,无可奈何,唯有收着笏板,往后退了退,俯身去拾。金灿灿的阳光下,佝偻的身影被拉得格外冗长。

太傅年近花甲,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还有些吃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众人就这么睽睽望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自突围丹不丹东后,黎桑凯旋军一举南下,半旬内,连连突破我军三十三道防线,现已攻至黎桑北漠境内,接连三日,我军连连败战都平关,昨夜黄沙里一战中,我军主将——斯巴甲,因惨遭黎桑凯旋军主将袭击,至今下落不明,经一夜搜索,唯见黄沙之中,两把山月弯刀。”太傅李执,念。

话音初落,四周便炸开了锅,群臣左右相看,议论纷纷,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却静默无语。季青云捏着手心的笏板,眼里若有所思,漠沧在边关如今惨败,诸如他这般,臣服于漠沧皇足下的亡国奴,必然如履薄冰。而他——漠沧皇钦定的当朝太师,自然首当其冲。

果不其然,龙座之上很快便传来了声音。

“季爱卿何在?”漠沧皇抬眼往下面扫了一扫,一眼便从群臣中看到了季青云的身影。

季青云从容不迫,从群臣中走了出来,与太傅李执站成一排后,飞起官袍,屈身跪在了地上,既定,正色,举目高呼:“黎桑太师季青云,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爱卿免礼。”漠沧皇和颜悦色道,继而淡淡问:“季爱卿在前朝议政多年,对于凯旋军,当颇是熟悉吧!”

此话一出,季青云可以明显感受得到,漠沧皇方才的怒气,状似,荡然无存。他手执笏板,回道:“回禀陛下,黎桑凯旋军本是一名唤作卫凯旋的大将所带领的一支军队,早年曾随先帝征战四方,为先帝的江山伟业立下汗马功劳,后来,黎桑天下初定,但四方仍有不平之处,由卫凯旋带领的这支凯旋军毅然奔赴了四方、平定战争,之后,便长期驻守在北疆之境。”回话之时,字字流畅,却听不出任何语调。

“哦?季爱卿口中的凯旋军所向披靡,英勇无畏,且战果累累,听了连朕都要敬畏三分,前朝能有这么一支军队,真可谓是人间幸事,百姓之福。朕忽然觉得,这凯旋军与我漠沧的斯巴甲军团倒是有些相近,斯巴甲军团共有八十八军团,每个军团曾经也是征战四方,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此外,他们经年累月,穿越千山暮雪,冰原御马,雪山卧狼,弯弓射箭,双刀并使,不在话下,是我漠沧曾经的骄傲,更是我漠沧的神话。”

漠沧皇频频点头夸赞道,与方才之态,截然不同。继而,他嘴角斜勾,笑着问季青云:“依季爱卿之见,凯旋军与斯巴甲军团,最终,谁能赢得此役呢?”

漠沧皇一问完,季青云还未作色,周围有些官员便开始耸着肩膀,冷笑起来。

有人嗤之以鼻:“区区凯旋军,不过千余人,寡不敌众,想要赢得此役,还不是痴人说梦么!”

有人忿忿不平:“死守一个都平关只不过是负隅顽抗,掀不起什么风浪,等他们弹尽粮绝,自然要亡!”

还有人摇头轻叹:“如今这黎桑已是漠沧的天下,乾坤既已定,胜负已分明,这凯旋军还有输赢可言么?所以君主的问题压根就不是什么问题,这明摆着就是在考验朝廷之上那些亡国奴是否怀有二心!”花恒书院

既上贼船,那就不得不防贼心。显然,漠沧皇这是刻意为之,若测凯旋军胜,则其心当诛;若测敌国军胜,略显趋炎附势。数日来,与漠沧皇共朝数次,不难察觉,漠沧皇是个生性多疑、城府极深的人,若说对于他的归降没有半点怀疑,那漠沧皇还是漠沧皇么!

只是,上头,漠沧皇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等待自己口中的那个答案,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他此话的真正意图,唯有步步小心,斟酌地回。

“回禀陛下,诚如陛下所言,我朝斯巴甲军团战功煊赫,战无不胜,黎桑有这样一支神话般存在的军队,凯旋军已是不战而败!没有人能够斗得过天神,不是吗?”

眼下秦淮正入深冬,今日虽阳光明媚,但空气却格外的冷,虽置身于殿中,群臣拥趸倒也有报团取暖之意,但整个金殿仍旧是冷的,仿佛就像一个冰窖子,连呼出的白气都能顷刻间结冰似的。

然而,他却明显感受得到,自己背后的官袍已经湿了一大片。

始料未及的是,话音初落,龙座上便传来一阵大笑声。

他手执笏板躬身廷下,登时有种隔世的错觉,他好像置身于一座孤岛上,海浪夹风扑面而来,激起一片山呼海啸,背后凉飕飕的,颇觉唇亡齿寒。

那笑声仿佛要撕破他一层层的伪装。

自假降之计始,从夜宴时的炽云殿到这几日的金殿,纵愤懑渗透血液,仇恨敲击骨髓,他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从漠沧皇一笑开始,他的心却难以得到平静,竖着耳朵听,期盼他能有后话,继而再做策略,奈何漠沧皇迟迟没有发话。

惶恐撑大了他的双眼,第一次发现,地面洁如铜镜,将他的内心照得巨细无遗。就在神经几乎要面临崩溃之际,身旁立着的太傅李执却愤然发话。

“启奏陛下!从这份自边关紧急传回的军报来看,老臣以为,凯旋军的势力不容小觑!我军兵革虽利,亦有狼骑作战,但老臣却听闻,北漠一带风沙肆虐,眼下正值寒冬,那漫漫黄沙估计早已成了一片沙海,我军一旦陷入沙海之中,优势必成劣势,护国大将斯巴甲威武神勇不假,但老臣却听闻他向来喜争强好胜,定是将军急功近利,才会导致其连连战败。他如今遭此一劫,定是误入了敌人的圈套。”

“哈哈哈哈,太傅博学笃才,果然名不虚传,但终究没能上过阵,杀过敌,胆量着实是小了些。”

“你——”

说话的人是漠沧镇国右将军多伦铎,此次蚕食秦淮一役中,跟随漠沧皇从秦淮河畔一直杀入聚龙城,是此役的主力。自漠沧皇室完全占领秦淮后,偏安一隅,主司聚龙城守卫。

“这军报虽传得急了些,但太傅也不必吓成这样吧!凯旋军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他们若是持续守在那黄沙堆里,不是饿死,便是渴死。我军浩荡,打不过,还耗不过么?”

侧目而视着右列的多伦铎,太傅李执已经气得身子有些颤抖,若非君威在上,且心有顾虑,他真想来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夏虫不可语冰,他侧过身扬袍直谏:“陛下!护国大将军至今下落不明,斯巴甲军团如今群龙无首,边关已是危在旦夕,若是将这急报作了捷报,只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顿言,复劝:“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陛下还当慎之又慎啊!”

多伦铎是狼背上血气方刚的好男儿,怎会学老匹夫那套哭腔调?高挺的鼻梁下喷出几行粗气,抱着膀子懒得再看老匹夫一眼,两道又长又粗的眉皱成一团,状似鸟窝。

见下面吵得不可开交,漠沧皇点着龙椅沉默了片刻,待下方有点眼力劲了,开始安静下来时,他故作轻咳声。

“行了行了,一如季爱卿所言,天神之斗,无人可敌,我军必定是要大胜的。只是眼下边关战事的确吃紧,两军若是长久这般打下去,损了各方阵营难得的好兵不说,劳民伤财也是一大弊端。朕倒是有个万全之策。倒不如遣派一位朝中大臣,远去北漠劝那凯旋军的主帅归降于我漠沧,如若能归降,朕必有封赏!”

闻言,心中登时翻起一片惊涛骇浪,季青云脸色忽而铁青,紧锁的薄唇一片黯淡,紧扣于手心的笏板颤了颤。

“太子以为如何?”

漠沧皇忽然问,心想太子向来心善,亦懂得体恤民情,流血的战争他素来不喜,而今这个法子定然合他心意。

他撇起头,眸光透着祥和,朝下面望了望。

第130章 恩重,轻舟难渡

群臣哑然抬眸,皆往同一个方向瞥去,才发现今日的朝堂似乎有些空荡。

曾经的摄政王与太子位列群臣之首,每每各抒己见、针锋相对,颇有冰火对决之势,而今摄政王被禁政,一月之内不得入朝议政,少了摄政王的挑衅,太子亦不是那种事事要出头、处处要争锋之人,这朝堂之上自然要比往日清净许多。

起初太子在与否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眼下漠沧君主发了话,而太子没能及时回应,群臣便开始在下面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这太子怎么连早朝都不上了?”

“太子饱受君主盛宠,一次两次不来也不打紧。”

“我看,分明是这太子越发恃宠而骄了!”

太傅李执持着笏板站在廷下,余光在两旁暗自徘徊,此时众口铄金并不可怕,唯恐君主不发话。

“今日太子可曾告假?”漠沧皇撇了撇头朝身边的邱内官皱着眉盘问道。

邱内官捏着手里的拂尘有些出神,意识慢了半拍,被漠沧皇盯了片刻后,才急急道:“回禀陛下,太子今日不曾告假。”

闻言,漠沧皇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阴沉,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后,赫然抬眼,朝下方扫了扫,“关于太子未能上朝之事,李太傅可有话要说?”

“启奏陛下,太子今日既未告假,亦未曾私话于老臣。”太傅李执从容道:“想必,是有要事要办。”

“笑话,早朝关乎民生大计,关乎国之兴盛,试问,身为臣子,还有什么事比上早朝更重要?太子身居高位,为百官之表率,却未能以身作则、身先士卒,这!这!这!这着实叫我等奋力追随者心寒呐!”

不去看是谁人在发话,太傅李执只是静静抱着笏板低着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摄政王虽不在,但其麾下的文官武将却比比皆是,弹劾太子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不过,眼下,他却十分期盼能多几个这样的跳梁小丑。

“早听闻东宫之中聚集了大量天下名士,名门剑客、江湖谋士,可谓是卧虎藏龙!太子不议早朝,难不成在东宫自成天下?”

听到群臣的议论,漠沧皇虎目圆睁着,心中激起的火焰,起起落落,每一根神经皆被那些闲言碎语牵动着,终于,他按耐不住,扬手示意邱内官附耳过来。

附耳之言毕,邱内官从屏风后暗暗离开了。见状,太傅李执弓身作揖,退回到群臣的队伍之中。而季青云仍旧站在廷下待命着。

耳边纷纷扰扰,季青云却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出神。漠沧皇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狡诈,一句归降直叫他防不胜防,但他知道,就算方才换其他说辞,漠沧皇仍旧会变着法子来达到归降这一目的。

怪只怪漠沧皇的野心太大,连凯旋军也想占为己有。若是凯旋军归降于漠沧,那么黎桑最后的希望将不复存在,走到如今这一步,他笃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狼人的奸计得逞。

有人欲请奏继续弹劾太子一事,奈何漠沧皇在上面轻咳了一句,直接让那些本就不坚定的念头腹死胎中。

“关于遣派使臣远去北漠劝凯旋军归降一事,众爱卿可有异议?”

漠沧皇说话的语气明显变了调,引得下面一片鸦雀无声。他又继续道:“那就选一位使臣出来吧!依众爱卿所见,该派何人去比较合适呢?”

“启奏陛下,微臣愿远赴北漠,去会一会这个卫凯旋!”

多伦铎早就按耐不住了,他拧了拧头,挤出人群,大跨步上前请愿。

漠沧皇点了点头,正欲言,立刻便有人劝阻。“陛下!这支凯旋军既曾追随先帝多年,又是一群大字不识丁的粗人,其性子必然硬,定不会轻易归降。右将军多伦铎乃是一介武将,若是真到了北漠,劝降不成,两方怕要兵戈相见了!”

区区一个谏议大夫也要阻他?多伦铎登时大怒,朝其驳斥:“若那群蚍蜉不肯归降,我还会怕他们不成?陛下请放心,若卫凯旋敢违抗圣意,微臣定然将那卫凯旋从北漠擒到金殿,任凭陛下处置!”

漠沧皇暂未理会多伦铎,而是转而问谏议大夫司寇正:“谏议大夫既不满右将军的请愿,那么大夫有何良策?”

“陛下!微臣以为若想成功劝凯旋军归降,当派黎桑一位要臣前往。”谏议大夫走到了殿前,同时朝季青云看了一眼,举起笏板,谏言:“当朝太师季青云曾是黎桑的股肱之臣,如今亦位列太师之位,派太师前行,既能代表黎桑万民之愿,又能与那卫凯旋好好洽谈一番。”

被谏议大夫的含沙射影气得实在是可恼,多伦铎登时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朝他厉斥道:“司寇正!你简直欺人太甚!难道我多伦铎就不能与那卫凯旋好好洽谈了么!”

“既是劝降当用嘴劝,难不成用兵戈劝么?”司寇正冷哼了一声。

“你——”多伦铎哪有他那么多说辞,登时便被堵得哑口无言。言情888

朝廷之上,文官与武官相争,胜负原本就是注定的,继续争下去又能争出什么结果呢?

漠沧皇可没心思看他们吵,抬了抬眼,朝季青云问:“季太师,有人举荐太师前去,太师意下如何呢?”

果不其然,仅管下方吵得不可开交,然则漠沧皇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只可惜,季青云终究是入了他的圈套,正斟酌着如何回话,耳边忽起。

“陛下!季太师眼下正司修建雨花台一事,庆国大典在即,雨花台修建一事怠慢不得,依老臣之见,不如派三品御史大夫秦枭前往,亦可代表黎桑万民之愿。”

忽闻太傅李执之言,季青云紧着的心忽然沉了沉,余光里,太师李执面色如水般沉寂。

漠沧皇垂着眸子,沉吟了片刻,忽然道:“太师言之有理。不过北漠与秦淮遥隔千里,眼下烽烟四起,这一路颇是不太平,右将军多伦铎同御史大夫秦枭一同前去吧!”

“微臣领命!”话音刚落,多伦铎便高高扬起头,迫不及待毅然道。

漠沧皇点着龙座,询问:“御史大夫可有异议?”

当朝被点名,秦枭畏畏缩缩的身影从人群中缓缓移了出来,巴掌大的笏板举在面前,遮住了半张脸。

就在此时,廷上,邱内官忽然从屏风后出来,靠在漠沧皇耳边说道:“启禀陛下,狼卫暗中来报,太子昨夜彻夜未归,至今踪迹全无,整个东宫皆在寻找。”

闻言,如雷震耳,心中恼怒无所发泄,漠沧皇当即重重地拍了拍龙座。

低着头的秦枭,一听到龙座上漠沧君主震怒的声音,吓得发软的膝盖,“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陛陛陛陛下!微微臣愿意前往,愿意前往!”有一种脑袋要搬家的预感。

紧接着,放下笏板,在地上重重磕头。未料,漠沧皇猝然起身,龙袍急摆,凶神恶煞般匆匆地离开了。

神色不安的邱内官扬起拂尘朝下面喊了一句:“退朝!退朝!”然后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秦枭颤颤地抬起头,想要知道上面发生什么事了,结果,呼啸的声音炸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一个惊吓,整个人瞬间瘫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却慢了半拍,导致散朝的呼声参差不齐。

太傅李执举目望着漠沧君主飞快消失的身影,收起笏板,转身离开了。其他官员观望的观望,议论的议论,皆在好奇漠沧君主忽然离去的缘由,猜测最多的便是,大抵与太子之事有关。

漠沧无尘的眼神忽而从廷上移到了太傅李执的身上,看着他正色离开的身影,他好像彻底明白了什么。

宫门口,官道之上。

石蹇已经在太傅的官轿旁等候多时了,见到太傅从金殿外远远而来,他急忙迎上去:“参见太傅大人。”

迎上去的还有在太傅身边伺候的小厮,小厮接过太傅手中的笏板后,便退在一旁。

李执只是朝石蹇看了一眼,并未发话。石蹇见太傅欲入轿离开,旋即道:“太傅大人,太子他——”

“事后才来寻老夫,无异于亡羊补牢!”李执很是谨慎,为防止他说漏嘴,不得不开口去阻断石蹇的话。

听此,石蹇才意识到,原来太傅早已知晓了太子失踪之事。一个时辰前,派去追赵廷尉马车的卫率回来通报,言,赵廷尉已在出城的途中被乔装成山贼的漠沧狼卫半路劫杀了。

最后可询问的人已经死了,而东风阁也迟迟没有找到太子的踪迹,他才意识到,太子失踪一事已经愈演愈烈,想着在此等候太傅,一来询问朝廷发生的事,二来再将此事告之,只是......

“哎哎哎,太傅大人恕罪,是奴才的失责,奴才本该......”他急忙跪在了地上。

李执道:“你起来吧!”

事已至此,拿一个随从问罪又有何用,怪只怪,太子心事颇重,连他这个做老师的人都猜不透他的所求,太子如今遭此一劫,他心中的压力要比任何人都大。

或许众东宫官皆知,夜宴之后的太子开始变得雄心勃勃,一心要夺江山,但他明显可以感受到,除了夺取皇位,还有其他的事羁绊着太子的心,这件事从太子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开始,便一直存在。

只是,他,终究读不透;而他,终究没有透露过半分。

无论旁人看着多么融洽,他师生之间,却仿佛永远隔着一道山海,数年来,他无数次向山的那头划轻舟去,却终难渡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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