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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铜》


序章 第一章 源起

萍踪两度到中华,归国凭将涉历夸。剑佩丁年朝帝扆,星晨午夜拂仙槎。

骊歌送别三年客,鲸海遄征万里家。此行倘有重来便,须折琅玕一朵花。

——唐寅

天高云淡,快交二月,在这南国之地,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新树虽然尚未发出嫩芽,但就要化冻的高原上却也只见斑驳的白色了,雪色衬着春色,在初春的晨曦下不时泛起刺眼的银光。

在白雪与衰草包围之中的是一座由砖石垒砌的城墙包裹起来的巨大城市,城市依水而建,水磨河从横在城南的南明江分出,一路向着西北蜿蜒,两河将石城西南两侧紧紧环绕,一条贯城河也自南明江出,入城后又自北城门东侧水门流出,贯穿南北,整个城市俯瞰下似一朵莲花绽放,奇绝中透着秀美。

城北二里的石山巍峨耸立,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府城正因此山而得名。山上最高的贵人峰,几朵浮云点缀着翱翔的苍鹰,漫无目的地在蓝天中盘旋。年前的一场透雪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来年当有个好收成,府城中的官民人等,便都沉浸在一片悠闲气氛中,是以在春耕前的这段时间,无论官人、吏员、汉民、土民,踏青赶场的人群便比往年多上了许多,每日城里城外总能见熙熙攘攘的人流。

今日正是正月十六,刚过了上元节,虽然近几日阳光显得热烈,但天气尚不算酷暑,城中摆放的各式花灯也还没有拆去,那都是从正月十五开始,要摆满三日的。是日清晨,王小六焦急得紧,早早就和一群自播州贩山货的汉番商人候在了柔远门的瓮城外。

在初春凌冽的晨风中,一群人依偎在柔远门外一处急脚铺里烧火取暖,这城铺本是传递军情驿递之用,但到了此时节,朝廷的规矩早已败坏,且这官作私用也不算大事。一个老军伺候着众商贩掺茶倒水,看在银钱的份上,很是殷勤。几个播州的商贩还在与早早赶到的新贵县牙人们比较着自蜀中带来的货物。一众人中,也就只有王小六一人魂不守舍一般,也没随身行李,只是不时向城门望去,在化冻的天气中似乎额上也已见了汗。

终于等到了卯时初刻,厚重的城门在背后不远的贵山顶上终于完全映出了一阕日影后,于响彻府城的钟声下如枯木崩裂般咯吱声声的打开了。城里城外的嘈杂顿时通透起来,融为一片。贵阳前卫的城军早已把好了瓮城,按部就班的检点起来往行旅,城外进来的猪羊、木炭,出城踏青和采买的人家顿时在瓮城中挤作了一块。

…………

城北紧挨着东岳庙,和江西会馆隔着一条一品坊大街对望的那条小巷,原本的名字,居住在此间的里坊们早已记不清了。只道自那一位得了进士出身的王老爷从这里出来后,王家巷的名字便沿用至今,不知不觉便已是十余年过去。王老爷在他的同年——也即是同科进士中,学问虽做得不甚出色,但却有实干之才,是以区区三甲进士的出身,到如今已是御史。御史虽与知县同为正七品,但京官本就高人一等,何况还是都察院这样的清要之地,正是养望的好去处。

诚然,王老爷既是京官,而今正在广东出按,自不便在家侍奉父母,其父又早亡,家中只得一位老母杨氏,还有胞弟王命德侍奉在侧。

…………

王小六此刻正跪在王府老夫人杨氏面前哭诉,王小六的家主,也即是大名王来廷的,算起来正是这位夫人的小儿子——王命德——的族兄,族中行二,只比王命德的哥哥小上一岁,却是他那一房的独子,虽比不得现下这一家的显贵,也是贵阳府中殷实人家。此番正是出门办事,于城外乡间遭了猡猡们的毒手。说起这贵州一地,自汉唐以来,乃有罗氏鬼国之称,贵州本也是“鬼”州而来,有明一代,汉人在此地才算站稳了脚跟,不过即便在这贵阳军民府中,猡猡(彝人)与狆苗(苗人)的熟番和其他土人也还在半数以上,以万户计。王小六自早间回到本府,府上只有本家主母萧氏,萧氏大女早已出嫁,府中再别无男丁主持。闻听老爷出事,连独子也失却了,至今生死未卜,当即没了主意。还好老管家有些计较,便又差王小六找到王命德府上禀报,名为禀报,实为求助,好歹有王命德出面,总比她萧氏一介妇孺的好。杨氏面前,王小六还要称唤一声老祖母的。

见过了老祖母杨氏,却都是伤心,杨氏年老,听不得这些,也跟着唏嘘。此刻王命德也闻讯过来后间询问,既听下人说了里面情状,来向老母请过安,便宽慰道:“阿母莫要伤心,如今地方不平靖,小六这时节逃回,也不定看得真切,依儿子看,还需多派家人查问二兄及侄儿下落,小六不也说了,二兄一行也有七八伴当,还有惯使刀棍的,遇到猡猡,总不会束手待毙。”想了一想,王命德又道,“我再写个帖子与府中,看在大兄与我面上,徐通判与吴大府当不会推诿。”所谓府中,便是这贵阳军民府,现下的贵州州治所在,同在贵阳城中的还有新贵县和贵州巡抚衙门,只是事涉外路土人,县衙用处不大,巡抚衙门则少有能说上话的。

须臾间,王老爷写好两封帖子,说明事由,便差来两个惯熟家人分别去送办,自己打发了王小六回去与自家主母禀报。那王小六也收起哭腔,起身告辞。出了王命德府,折向东头,自家主母正在等候消息。

…………

却说另一边,王府家人径直出了家门,往城南过了大十字口便分开,一人往西过了府桥,直接去官厅找了府中徐通判,另一人继续往南,绕过忠烈庙后墙往东头找到了顾指挥府上。

贵阳府通判徐谏是云南举贡出身,王命德之兄初为进士时得授行人司行人,有明一朝,行人大都由新科进士出任,过去多有出使外邦的,到了嘉靖后,便多外放乡试主考,王进士主考的正是云南。徐谏的一位族弟便是那一科取中的举人,王兄乃是徐弟的老师,师生关系在当朝不比寻常,是以徐谏与王命德相善。徐老爷看了帖子,又问了因由,便说不用惊动吴府尊。他自管着一府钱粮刑狱,捕盗本也是他份内事,再说那王来廷,也是举人出身,徐谏见了还要尊一声前辈,读书人出了事,自不会推诿,当下便吩咐手下胥吏办去。

此时,贵阳卫指挥同知顾丛新也知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着了得力手下派人护着王家家人先一路往播州来处查问,另起封给播州的公文,算是给手下外出找了因由,又好生安抚了王家家人一番作罢。

卫有指挥使,而同知即是副职。顾同知所以礼敬王家,自有因由。王家祖上两支,一支在贵州卫,一支在普安卫,都是拿着军功的世代武职,到了王命德祖父王敬这一辈,才出了一位举人,官至知县,虽是外路官,但王家在贵阳军政两界中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顾丛新交好王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他心想‘也就是遇上不开眼的蛮子,贵阳府的汉民哪里会不知道王家’。

…………

“这帮猡猡着实可恶。”所谓猡猡、苗狆都是贵州汉人对少民的蔑称,猡猡一词更是到了现代还是云贵三省汉人称呼彝人常用。

贵阳军民府的吴府尊刚刚知道了王家的事情,虽然王家逃回的小厮并不确定家主已经遇害,但袭击他们的并非汉人却是肯定的,换在贵州特殊的环境下,不是猡猡便是苗人已经可以确定。

贵州虽不是边地,可汉人在此开枝散叶也是宪宗朝以后的事情,距今不过百余年。要说少民杀人抢劫,在这贵州多有,不说遍地皆是,至少家常便饭寻常一般。所谓“分即为民,合即为盗”便是说的贵州红苗。光拿去年来说,贵州宣慰使安尧臣率军越界侵益州,就出动了数万土兵,这还是明面上的,虽然是土司内部争权,但所过之处,焚掠无度,备极惨毒,比之盗匪更甚。

而这次出事的是一位举人,那就不一般了,贵州本就文气不旺,三年一次的乡试,贵阳一府的举人不过两掌之数,有明一朝,举人都是官员候补,可授九品实职,一位举人老爷在治下死于非命,这就能直接牵扯到地方官员的治政能力上,搞不好三年一次的考查就要被牵连,少不了罚俸、磨勘展期,还有言官和提学官的弹劾,更何况这位举人还出自奢遮的贵阳王氏,虽不是最显赫的一支,也令府尊颇为懊恼。

懊恼归懊恼,但事情总得要做,王氏在贵阳府根深树大,且不说王尊德、王命德这一支一进士,一举人,就是苦主王来廷,举人出身,家中又做着南北货贸,是当地有名的汉人士绅,不光贵阳,整个贵州,都有王氏族人,最早能到英宗时就跟着征讨大军进来生了根。好在王氏人面虽广,名声也自不差,在乡中广有声名,而自通判以降,也皆无推诿,后又听闻贵阳卫指挥同知顾丛新也着手下查问,才稍稍安心,好歹没人使坏。

…………

如此又过了半月无事,这一日正是惊蛰,府中并无大事,全城百姓都在准备一天后的春龙节——民间谓之龙抬头的。是以吴老爷便得清闲,午间独自在后衙用饭,而桌案上放着的一份邸抄正是吴老爷佐餐所用。地方不靖,则士大夫喜言兵事,已成一股风气,因是看看邸报上的地方新闻及各地军情,便如后世的报纸一般,乃是官员们治政余暇中一味消遣,若是换到文风鼎盛的江南,说不得就要换成某一位名士的时文选刊或是诗词集子了。但今天的饭只吃到一半,心情便被邸抄上的一则消息打断了,连同从无为县老家送来的腐乳,刚刚勾起吴老爷的莼鲈之思也只得作罢。

邸抄的前两条无关紧要,无非说些地方官员的任命和朝廷条贯的变动,这一回上面还说了南面思明府被土酋勾结交夷犯边(注:所谓交夷便是说的交趾,泛指今越南北部各部族),还有说湖广那边红苗作乱,到了第五条,便是打乱了吴老爷午饭的那段。见那上面说的是正月十三那日,有贵阳府举人王来廷一家于归乡途中被番贼劫杀,幸有贵阳前卫息烽所总旗官王忠德所部出巡巧遇,救出了王家公子,并斩贼首十四级,贼人无一漏网。吴老爷看着塘报所言番贼行凶,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但难免又隐隐多了一丝忧虑。

粗看之下,一战斩杀贼人十数,己方无一伤亡,且就人数来讲还不占优,塘报上说当日王忠德所部不过八九人,贼人竟然无一漏网,着实怪异。贵州的蛮人长于劫掠,本地山高林密,要说与官军结阵而战,人数多上两三倍也未见能讨得便宜,但此战却是一个也没能逃掉,便说不过去。单说这斩杀十余人,如按常理推断,贼人跑掉的只会更多,几十上百人都有可能,对上不足十人的官军,其中多有没什么战斗力的军户巡卒,整个塘报都透着想不通。若说这王姓总旗杀良冒功,塘报上可还说救下了王来廷的独子,这总是做不得假的。

不过转念一想,权当所言非虚,也是一件好事,好歹能给苦主王家一个交代,府中县中面皮也不至太过难看,总算有所搪塞。

吴府尊有这些想法不足为奇,这贵阳城中,眼下能一言而决的非是他吴来庭。两年前,朝廷就着右佥都御史张鹤鸣巡抚贵州。巡抚、总督原本都是临时委派之职,并无品级。或因地方不靖,或因叛乱不定,乃专设一职,统管一省乃至数省军政钱粮,但自成化以后,渐成定制,巡抚、总督便更在知府之上了。这在后世也是多有,一个部门调动不听时,往往另设某某办公室、某某改革领导小组,久之则成定例,想来本心都是一般无二。五年前,任满的原巡抚郭子章以老病请归终养,朝廷着副都御史胡桂芬接任。几年以来,巡抚、知府衙门倒是合作愉快,只是如今新官上任,难免又要战战兢兢了。偏此时又生出举人被杀之事,对于贵州土人作乱,朝廷本就忌惮,是以杨应龙之乱平定经年,朝廷对各路番人的用兵也未见少。偏生这位张元平张抚台还是个主战的,吴老爷只盼平安度过这一任,谋一个江南上州或是回京,只是不要生出事端便好。

…………

“不要生事?驴毬。”红脸汉子缕了缕脸庞的络腮胡子,道:“喒老子就说这起子蛮子不能善了,先下手为强,廖四、杨竿儿,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了,莫要走脱了功劳。”

红脸大汉和三四十从人对着面前的土墙和寨门,头也不回的对身边弟兄说道。廖四和杨竿儿一高一胖,都是红脸汉子手下得力的小旗官,各管着十几个弟兄,尽是煲子里惯于好勇斗狠的袍泽。

…………

白马硐硐主杨保儿正悠闲的喝着浑浊的米酒,似乎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其父因助朝廷平播州杨应龙之乱立有微功,袭了个土官巡检,另封了从五品武略将军的散官,所谓散官实际是一种荣誉头衔,朝廷也不另外支俸,但有了这官身,在土民中便是一种朝廷印记,自有一番好处。自从十三岁上杨保儿死了父兄,他便袭了这硐主之位,如今又是十年过去,日子倒也过得悠然。当着播州到贵州的官道,每年在商货上得到的好处不少,是以这等不过百户的硐子,斗鸡走马的日子也能支撑得来。今日却是稀奇,听家中管事说硐外来了一群副爷叫骂。所谓副爷,说的便是军户,这杨保儿祖上三代早已是熟番,虽是苗人,但确已汉化,家中驱使也就如汉人一般,是以也有管事。硐中男女虽不过百户,四、五百人,但方圆十数里,除了白马硐所在的底寨司,这一硐也是可以拉出百来男丁见一见阵仗的。

若是平日,地方上汉番之间往往还是为了水肥、诉讼之类相争,争斗狠了,自有新贵县和底寨司出面,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卫所军打上门来倒是十几年未有。尤其领头的红脸大汉,管事的认得,是本地王家坡人,世代的武职。前些日子还听来走亲戚的母舅提起这位,目今在息烽所袭得总旗,听说又应了左营把总的差事。本朝军制混乱,大抵是卫军主守,营兵主动。虽然开国二百有年,各地武备废弛,但自今上父祖以来,沿海有倭寇为患,西南又有猡猡红苗之乱,是以卫所之外,又常设了营兵,以为协守地方之意。按管事的听来,这红脸军官便是以卫所世职应募的营兵把总,那应对就自有不同了。

依朝制,卫所之军供给依靠屯田,平日有月粮,遇战有行粮,纵有不足也是要用盐课和京运年例银贴补,但都与地方无涉。而营兵的地位则要高出许多,不光有月粮、行粮,另有安家、马价、衣装、器械银子贴补,虽说也是从京运年例银中出息,也即是中央财政负担,但自万历援朝之役以来,国用不敷,故又许地方自筹兵饷及各种加派,所以杨保儿这样的土官硐主,不惧卫所,却怕营兵。听管事这样言说,便皱起眉头探问起究竟。

“都是阿寄那不成器的,竟然勾引播州过来的红苗,打起过路客商的主意,这回听说是劫杀了一个秀才老爷,杀死了好几口家人。却不想这秀才家中和这位王总爷竟是亲戚,偏生有一独子被息烽所的巡卒救下。如今姓王的出头,不光去劫杀的十多红苗全被杀了头,还要我们把阿寄交出来。”

“这事可打听确实了?”杨保儿虽然平日对下面不闻不问,但手下儿郎们平日里做下的事情瞒不过他,分润的好处自也少不得他,劫杀商旅,只要事情不闹大,没留下活口,在这贵州便算不得事,更何况,如今宣慰同知对土人也是回护的。改土归流的道理纵然是寻常土司也没有不知道的,地方平靖,物阜民丰,这宣慰司就得改了长官司甚或是升了卫,一样是大明的忠臣,入了流的官员怎及得土皇帝快活,故而养寇自重这样的事情,不用人教,只是不要留下把柄,可偏生这一回便出了这天大的篓子。被杀的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虽然秀才、举人,土人还听得不分明,总归不是寻常百姓。况苦主还找上门来,又有本地奢遮的人物作靠山,那姓王的不是个好相与,此回看来是要舍得银子才能善了,好在打探确实,那去的十多红苗一个不剩,全都做了刀下的功劳,这边好歹去了一桩心事。

杨保儿已经多年未曾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但如今不过半盏酒下肚,心头便已了然,养尊处优生出的满脸横肉上竟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狠厉劲头,将酒盅往案上重重一锤,“也只能如此了。”

…………

“四哥,还要等?”杨竿儿又望向土墙方向,硐子里还无动静,只是偶有硐民在土墙内张望,眼中带着惶恐。

“不急,同知府眼皮底下,喒老子不信他杨保儿真能偏袒族人,爷爷我手上钢刀须不是吃素的。”那红脸大汉说话间又回头笑道,“也是看在五弟面上,平日里谁会来寻这帮腌臜的晦气。今日只为五弟出这口恶气,待抓到了贼人,碎剐了那厮,只把人头去见安宣慰,看他拿甚话说。”安宣慰便是如今的贵州宣抚安位,年前因前代宣慰使安尧臣过世而袭位不久,不过大汉这里说的却是安位的叔父安邦彦,现为水西宣慰司土同知的。因安位年幼,宣慰司内事皆决于邦彦,尤掌兵柄,是以所谓安宣慰,目下多是说的这位安同知。

被呼作五弟的白净少年正负手立在红脸汉子身后,一身布衣却自衬出一派不凡气度。听红脸汉子一番激昂,也不发作,只道:“这里有哥哥做主,小弟一百个放心,只是处置贼人,自有国法在,小弟担心的倒是这通衢大道上也能出了蛮贼作乱,自当向朝廷告警。收拾仇人倒不急这一时,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朗朗乾坤总还是我大明的天下。”话虽说得漂亮,但这话里透出的森森寒意分明是要‘斩尽杀绝’。便见那少年话锋一转:“今次我们人少,蛮子奸狡,四哥且不要平白吃了亏。”话语间全不见那等咬牙切齿的杀父之仇,但决绝的眼神中透出的杀意,若是对上一眼,定能让人彻骨生寒,使人不禁暗自提上一声,休要与这少年放对。

“五弟只管放心,弟兄们今日只和杨保儿说话,若是交出罪魁,也还罢了,若有不从,钱千总可是允了喒家便宜行事,那时节,白马硐这份功劳老子们就要生受了。”

…………

待到日上三竿,寨墙后的土民乃纷纷散去,又不移时,厚重的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众土人捧羊奉酒鱼贯而出,当先簇拥着一人,青袍皮带的官人摸样,正是那杨保儿。那杨保儿见了红脸汉子,连声告罪,便招呼随从就在这硐口外的场坝上摆下宴席,又有土人拿来毡子竹竿,就着空场上搭起凉棚。

那杨保儿朝红脸汉子拱一拱手,道:“适才小人正在后面歇息,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也不来通报,却害副爷们久候了,僻乡也无甚出产,只有些粗肉劣酒,还有些土仪,望副爷们笑纳。”

红脸汉子也不说话,只他后面的廖四出来道:“将军破费了,今日总爷与弟兄们来叨扰,也不为别事,想必将军也是了然了,我们只要硐中叫阿寄的头目来说话。”

杨保儿也不作色,只让手下人们安排落座,脸上堆笑招呼到:“且吃酒说话。”

红脸汉子便不拘束,找主桌坐了,其余人等各自寻了位置落座,只是都不落箸。

杨保儿又道:“还烦劳旗总着得力的军将来看,这许不是你们要找的阿寄。”说着便见一人从后面上来,手中捧着个方盘,上面的人头,刀口还在渗着血迹,人头的主人满眼的难以置信。再看那杨保儿,横肉上堆着巴结而又狠辣的笑容。

虽说土人行事向来较汉人无所顾忌,但就这么眼皮子底下杀了疑犯又正大光明的交了出来,还是让一众见惯了场面的军士们抽口冷气,毕竟虽是官军,此次也是有点挟私报复的意头在,除了少年和他的远房族兄出头,其余众人都是来敲边鼓,顺便再要寻些好处的。

却听那杨保儿娓娓道来:“这厮勾结红苗,为祸乡里,我也是刚刚查实了,一时义愤,便越俎代庖了,约束土民也是本官职责,何况是子还是我白马硐民,总还是要将军勿怪。”

红脸汉子正不知如何发作,心中憋闷,就听内中一位少年朗声道:“将军既手刃贼子,旗总定当为将军陈情请功,我们今日来也不为平白,就是要多与将军一份功劳。”

“哦?”杨保儿颇为意外的看向少年,但见那少年面白无须,身量弱小,当在十三四岁不会更长,看形容气度当是读过书的,便暗自纳罕道:“不知这位秀才是?”。有明一代最重读书人,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道理即便土司头人也是明白的,当年王阳明寄居水西龙场,宣慰使安贵荣便对其礼遇有加。因以此番听说有读书人被手下“误杀”,才如此不惜血本,以求避祸。

“这是我族中五弟。”

“见过秀才。”杨保儿打量着少年,试探道:“不知秀才方才说的功劳……”

但见那少年略一施礼,淡淡地道:“不急,将军且吃酒。”

又过了片刻,就见不远处官道上奔来三匹劣马,贵州有云南来的滇马,因是有着好耐性,故而在当地是惯常用的畜力,本地无论军民都有驱使代步,却是当不得战马,其中多有送去外路省份的,故而看到三个骑马的军汉并不足为奇。

廖四眼尖,见了便道:“四哥,六哥他们回来了。”

…………

“杨将军好福气,若不是哥哥叮嘱得紧,这份功劳喒老子就自己拿去了。”被唤作六哥的黑脸汉子也不客气,径自端起一碗米酒一饮而尽,连呼过瘾。

“都打探确实了?”

“打探确实了,这起子贼人确是播州过来的红苗,现下帐子就扎在南望山下。”

“可曾立寨?”红脸汉子继续追问。

“我寻了两拨土人来问,已是确实了,都是初来此地不久的生番,仓促间搭了些毡子,只有些鹿角拒马,未曾立寨,加上妇孺,总不过三四百人。”生番虽然在官军看来形似野人,但有无营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是以要打探明白。

就听红脸汉子哈哈笑道:“那就好,薛六你且在这里安心吃酒,只教你两个弟兄再辛苦陪我走一趟。”说着让开席案,又转向杨保儿:“还要劳烦杨将军点起硐中人马,随我一道扫平贼人,好歹向朝廷表明心迹。”

到了这时节,杨保儿哪里还有退缩的道理,听红脸汉子说话,若是不从,便是一顶勾结蛮贼、荼毒地方的帽子,底寨司也不会保他,以这白马硐中百十来丁壮如何能与官军对抗,连息烽所的人马也能轻易平了他这一硐,只是眼下明摆着要被人拖去垫背,只能自认倒霉,谁叫手下首尾不尽,落了把柄。

当日景象奇特,白马硐人马七八十人在前迤逦而行,息烽所总旗官带着几十弟兄在后,二十余里的路程拖延了大半日,日头落山前总算赶到了南望山。至于少年与他的族兄如何灭了这蛮贼一伙,又是如何有了日后的故事,便牵扯起一段五百年的机缘……

【注:查《贵阳府志》:万历十四年(1586)置新贵县,附郭,隶于贵阳府。二十九年(1601)升贵阳府为贵阳军民府。三十六年(1608)析新贵县、定番州地置新贵县,仍隶贵阳军民府。根据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理图集》印证,本书采信上述说法。又注:明实录记录张鹤鸣是在万历四十三年末到万历四十四年中任命为贵州巡抚,但明史和胡桂芳条目中记录胡的离任是在万历四十五年之后,考虑到实录的记录更详细,故而此处采信了实录的说法】

序章 第二章 星辰大海应如何(一)

时间跳动到五百年后。

公元2129年10月1日,这一日的时间停在地球历上午10:30。

“该死……”王星平正想换个姿势继续打盹,显然,他已是没法再睡了。

这个骨传递闹钟还是上世纪的技术,大清早便搞得王星平脑仁儿疼,暗自对自己当初买下这个古董的决定感到懊悔,而今日明明是黄金月的头一天,对于这样的带薪假期被以如此方式早早叫醒实在是难奈,何况这天色还要几天才亮。

自然,如今“带薪”二字与王星平无关,自打从地球上到此,王星平已是“赋闲”大半年了。不过王星平本人并无一点焦躁心情,毕竟在此时中国,所谓“赋闲”也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民币去作星际旅行罢了,最后一代有过饥饿匮乏记忆的国人也已离开这个世界一个世纪了。

更况那种不知轻重消失在银河系某处的星际旅行爱好者的新闻,这几十年来便从未少过,所以他对此也并不感兴趣,毕竟“驴友”一词可是为数不多从上世纪初保留至今而意义尚未大变的名词之一,有时也令王星平不得不感慨先人们的文字造诣。

而自上世纪初第一个人造物体飞出太阳系,对于人类而言已是极久远的记忆了,纵使得益于医学的昌明,人类寿命得以大大提升,但在战争面前,生命对于中美这等大国以外的公民依然只是如奢侈品般。

感知到房中主人生命体征的变化,窗帘自动拉起,窗外的夜幕一片漆黑,漆黑的天空下映照出的是一片透着刺骨冰冷般灰色建筑,以及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与在上海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魔都”那样的灯火辉煌,用他前女友的话说,月球上的城市不过是乡下,虽然从上海到鹊山市(注:鹊山是中国根据《山海经》为月球上中国开拓的居住点的命名之一,事实上鹊山的规模不过比地球上一般的县城略大)的时间并不比到地球上其他地方稍长,但‘乡下’依然成为了又一个上百年历史没有变化过的关于上海人世界观的汉字名词。

想到前女友,王星平似乎有些不屑,虽然恋爱的时候智商会直线下降,但无疑他还算理智,当未婚妻——或者可说是在未来丈母娘的授意下,向他提出结婚所需的条件时,这些便与他无关了。原本从部队退役的他还算有些底子,这些条件对他这个外来户并不算完全无法承受,但他天生不羁的性格最终还是亲手结束了这段两年多的恋情,再说他的年纪也确实还小。

那以后年轻人便只身到了月球,自从新的勘界完成后,月球的局势已经趋稳,原本这里就是作为氦3的矿场为各国所觊觎,60年前中美两国相继攻克太阳炉实用化技术后,这里又逐渐沦为帝国弃儿。虽然目前有能力在月球驻军的也仅仅只有中美两国而已,是以月球的局势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非欧洲国家没有相关的技术,不过月面驻军的政治意味显然更浓于科技。

原本以为新能源的出现带来的是人类的进步,但科技的进步却并未带来预想的和平,各种暗流涌动,八十年前世界放弃中东,欧洲也逐渐沦为弃儿,中美两国继续垄断着人类文明在银河系的拓展。不仅月球,火星也已经开始了开发。

“狗屁,”王星平依然对所谓星系殖民时代嗤之以鼻,至少在不少人看来,迄今为止,在银河系中人类文明到达的所有区域都没有发现智慧生命的存在,这实在有些打脸。

大量的资源除了让政客大肆挥霍外并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虽然中国在这方面比美国有节制得多,但关于宇宙开拓时代意义的辩论依然不时的冲击着共和国公民们对中央政府的信心。

作为一个标准的00后(2100年后出生),王星平出生在世纪初的2109年,彼时他的父亲是中国第五代太阳炉项目的参与者,母亲在从事物理学教学。就在他13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一次意外。关于这次意外,有很多种说法,但无论如何王星平成了孤儿,而更悲惨的是家里亲戚对父母遗产的觊觎。父母不在,祖父祖母更是早已去世,除了感叹一下世事无常,他最大的幸运便是父亲单位的即时援手,让他免于生活的困窘以及能够完成学业并最终在成年后去了部队,王本人对部队很有些感情,中国军队自建军以来始终没有丢掉的传统虽然也越来越少,但总还是让他有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就像他现在正在叠的被子一样,即便他会一觉睡到中午,但这些细节已经永远刻在了他的生活中。

时间差不多,早餐已经热好。

3D打印的人造食物在这个时代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当然,美味与这些食物无缘,那是另一个阶级独享的福利,那些依然采用养殖和人工烹饪的食物在王星平看来完全是矫情,但他只能抱怨几声罢了,那是富人和官员们的特权。

事实证明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无聊起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政府对失业人口的保障期限是两年,现在,王星平的时间还剩下一年半。他觉得他需要做点什么,如果不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在期满后被“发配”到前往冥王星的开发大队中,也许要一辈子呆在那。

偶尔想到这些问题时总是令王星平感到有些恼火,但他望向窗外的时候很快又会平静下来,三层的真空玻璃阻挡不了户外荒凉的景象,虽然都在一片黑影中,他依然能够感受到来自地球巨大阴影遮挡的压力。他习惯性的将手伸向窗外,却被玻璃给阻挡了回来,五十年前的建筑看起来有些破旧,毕竟这里只是政府提供的廉价宿舍,他甚至没有为此付一分钱的房租,什么质子渗透幕墙更是不用奢望,何况那种东西在月球环境下的安全在王看来还有一些问题。

…………

全息影像出现在他的面前,场景再熟悉不过了,广场,雄壮的音乐,还有城楼上的主席画像。群众游行的队伍想必很长,光历代核心画像的花车就有整整十六个,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都二十二世纪了,还有人喜欢用花车这种形式来表达一种心情,这实在有些过时了。早就在网络上听说今天整个北京上空都由三十八军的歼星舰进行了空域管制,连阳光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后才照在了广场上。

形式和十年前没多大区别,正在通过广场的是火箭军的东风9乙型轨道炮,他的前辈东风8型因为二十五年前在加里曼丹岛上空摧毁了一颗撞向地球的小行星而声名大噪。虽然9乙轨道炮是第一次正式在公开场合亮相,不过他的名声早就在太阳系传开了,虽然这名声并不太好。

自那次小行星摧毁行动后,印尼和中国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民间。陨石虽然没有给地球造成毁灭性打击,但被击落的碎片依然散落到以加里曼丹岛为中心的东南亚海域,造成了大量平民伤亡以及后续的辐射污染,当然在民间关于这颗陨石原本的目的地是南部中国的说法也不胫而走。

作为一个来到月球的准移民,面对镜头他会觉得有一些地球上看不到的东西在那,就好像这阅兵的时间,明明已经早上11点了,却刚刚开始展示装备,明显是经过了后期加工的现场讯息,目的不言自明。

享受着国家供给的一切,王星平却并没有多大兴致,他和广场上所要塑造的那些历史相比实在是没有太多共鸣,建国的先贤们也许能够成功预测六十年后的事情,并有所应对,三个六十年后呢,显然他们并不愿意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也许星际时代就像在历史书中读到的大航海时代一样,虽然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值得欣喜的发现,但是人类的触角毕竟还在继续往银河系的边缘延伸。也许,只是也许,王星平记得他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上世纪初的科幻小说,关于半人马座上的智慧生命体的预言。

咚……咚、咚,王星平熟悉这个敲门的声音,事实上在二十二世纪还保持着如此传统的礼节的人,恐怕在招摇山区(注:位于鹊山市东郊的一个区),不,也许在整个鹊山市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打开房门,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瘦小到以至于连他身上厚重的织物都不能让他显得更壮实一点。虽然植入了人造晶体,但那双明显经过修饰的双眼还是让人能察觉到关于男子视力的问题。

男子留着并没有经过多少精心修饰的胡茬,右手手腕上的佛珠和他的无神论者身份格格不入。梅凯西已经37岁了,很难说他是不是如自我介绍一样是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他总是很强调“真正”两个字。老实说,历史研究这玩意事确实很少有人问津了,毕竟当一个大得多的舞台突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展现在人类面前时,便不再会有太多人把精力专注于过往。

“我想你果然就在屋里。”

序章 第二章 星辰大海应如何(二)

在月球这种地方,如果脱离政府,将很难独立生存,有钱人大抵是不会来的,也许隔着40万公里的距离会觉得月球斑驳的光影带有某种古典浪漫气息,但是没有一位富家的千金或少爷会有去这个在新闻中总是充斥着颓废与衰败气息的星球上待上哪怕一周。

对于在月球生存更是如此,即便在太空维生装置如此低廉的二十二世纪。有些东西始终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比如如此庞大城市群的供氧问题,毕竟关于行星大气的生成即便在今天依然还是一个非常有难度的课题,之所以科学家和各国政府并没有放弃这一领域的研究,完全是因为政治正确。

就和上世纪初的那些套路一样,那是雷区,曾经有几个学者试图指出这一行为的盲目,最后都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

梅凯西每天总是习惯性的到王星平这里坐坐,他结过一次婚,或者也可以说离过一次婚,现在带着一个13岁的儿子单过,在外人看来,日子很是不堪,但正所谓自得其所。

这倒不是说他生活无以为继,这种情况在中国这样的大国公民中是绝不会出现的,就算政府不管,也有的是社会团体愿意付出微薄的代价拿这样一个破落典型给自己的组织装点门面,毕竟比起救助破落户,放生已经不那么流行了,而比起在火星上兴建寺庙,在月球上养活些人也并不算什么多大的投入。

但一个男人自己带儿子总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很为儿子的教育担心,虽然儿子看起来很聪明,但如果没有机会留在地球,将来恐怕便很难有发展机会。然而他自己也就像个难民一样,地球上已经没有适合他的工作,考古既不是上层关注的活动,也没有可能赚到钱。

“你没看阅兵?”王星平注意到梅凯西应该起床有些时间了,身上打理得很是干净,便以为他是早起要看直播的。

“没看,那多无聊。”

“可是还得有几天才天亮,不看点什么更无聊。”王星平一边说着一边嚼着早餐,他已是很久没有吃到真正意义上的食物了,上一次还是在军队时,连长自己在营区养了一些猪,那是共和国军队的光荣传统之一,自从部队出来后他只能偶尔和女友在上海的高档餐厅品尝到正宗的牛排。

再加上月球这里相较地球更漫长的昼夜更替,一度让他不太适应,还好,他与梅凯西的友谊还算不错,他们喜欢在一起讨论历史,或者说他喜欢听老梅讲故事,他能从老梅那里得到一些难得的慰藉,就像兄长一般。

而将他们拉得更近的,则是来自去年开始频繁出现的一些事件。自三十年前可控核聚变技术终于实现民用化后,围绕这一新能源的明争暗斗一直存在,中美两国似乎形成了一个对抗与合作的联盟,而俄罗斯和欧盟也在相关技术上获得了一些进展。

由于能源格局的转变,原本已经开发了近半个世纪的月球氦3矿场也逐渐衰落,现在月面城市几乎已经成了地球的弃儿,政府更热衷于去探索太阳系外的文明,一些人相信太阳炉的诞生已经使人类足以在银河系成为食物链的顶端——如果他们猜想中的地外文明存在的话。

在地球上甚至出现了一种非常乐观的情绪,当然,这种情绪目前更多的集中在官员当中,他们认为第二次地理大发现,人类文明会和当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一样发现整个地球文明已经处在宇宙文明的顶端,他们需要在其他文明觉醒前进行征服,托这一概念的福,在人类尚未征服宇宙前,新概念武装的传销组织已经有要征服人类的苗头了,近期连月球都打掉了几个类似的组织,都是利用这里人们被放逐的心理。

“我想有些东西会让你不那么无聊。”梅凯西并不关注王星平手里的食物,自顾自的说着。王星平对老友的状态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别,你又想说你那套关于时空扭曲的理论么?那和烧炭有什么区别?”王星平并不注意自己的吃相,这些玩意就是完成任务,再说在老梅面前他从不见外。

投影的图像产生了一些变化,新节目的形式倒是很多年都没变过了,是一个关于成立时空管理局的政论节目。

“我不是提醒过你关掉关键词检索功能么?”梅凯西看到根据关键词调出的节目投影略有些紧张,事实上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早就被处在各种监控中,这也是梅凯西一直只和王星平在房间里讨论问题的原因,因为面对面的交流最便捷,当然前提是要屏蔽掉关键词检索系统。

王星平慢吞吞的放下盘子,咀嚼着他的食物,“瞧你紧张得,我在安全局的哥们早告诉我了,现在的甄别都是系统自动完成的,这么大的信息量靠人工,三十年前就不可能实现了,再说月球这里的信息甄别都是在本地完成,传回地球得多麻烦啊。”当然,为了尊重梅凯西,他还是顺便把电源关掉了。“我是说月球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指望能有机会调回地上,谁有心思甄别这些信息啊,再说我们说的这些无非就是个消极情绪扩散,又不反党叛国,他们抓得是哪门子劲啊……”

说完这些王星平走到他习惯的位置重重的将身体后仰着砸进沙发坐垫,沙发马上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调整好了姿势。

“你不来一发?新下的泰式按摩,现在东南亚可没法去了,还不来怀旧一下?”王星平这话不错,自打七年前泰国民间闹事驱逐了泰王,并迅速和东南亚的宗教战争合流,整个东南亚除了已经事实上并入中国控制的缅北、越北和柬埔寨外,其他地方早就已经变成了修罗场,尤其是印尼,又遭了小行星碎片袭击和辐射污染,俨然成了继中东后的又一个火药桶。

“我想跟你谈的恰恰是真实存在的。”梅凯西看看投射屏幕的电源已经切断,才煞有介事的开始了他的话题。

“你不会真的打算拉我穿越吧,平时吹水也就算了,我再说一遍我的观点,你说的这玩意和烧炭有什么区别。”王星平显然有点调侃的意思,再次强调了烧炭这种最为人称道的自杀手段。

…………

“升维环境的稳定与否与能量强弱无关,只要到达一个临界点,就可以达到虫洞开启的条件。”

“虫洞维持的时间与能量的持续输出有关,也与其稳定与否有关。”

“民用级太阳炉进行并联后也能实现稳定的能量输出,而能量大小与时空扭曲程度有相当大关系,按照这三次规模较小的试验已经能够推算出,只要有三台目前最高功率的民用级太阳炉就可以稳定的将虫洞打开,这个打开的幅度可以覆盖大概20平方公里,而且不需要进行移动方式的穿越,而是整体的切换到另外的平行时空。”

“目前已知的平行时空的时间与能量强度的计算虽然不能精确控制,但是可以大致推算到一个合理的误差范围内。”

“也就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穿越可以说是不可逆和不可追踪的,就像人的指纹一样,每一次的虫洞产生环境的时间都不可能完全一样,所以时空管理局也拿穿越者没办法。”

一口气说完这些,梅凯西又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而后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王星平……

所谓穿越和时空扭曲实际上只是一种假说,这一假说的试验最初是在中国军方的一次关于利用太阳炉进行降维的测试意外后诞生,关于当时的情形,民间有很多传言,但仅限于传言,按照梅凯西的神棍说法,降维,也就是将三维世界强行降到二维世界,是通过利用一切物理系统都有向更低能级转化的趋势这一原理来实现的,这在军事理论上被归结为一种有效的打击手段,当然目前仅限于理论。

以往的试验已经成功了多次,但在在一次试验时却出现了意外,由于太阳能产生能量的突然失控,出现了能量的逆输出,从而使降纬试验变成了升维,在巨大能量形成的时空扭曲中,试验现场多人神秘失踪,根据后来未公开的报告称,很可能是出现了类似时空虫洞的情况,失踪的人是穿越回过去了。

之所以说是穿越回过去,也是因为在巨大的回流能量建立起的四维空间中,从理论上讲无法实现向未来时段的跃进,而且新生成的时空应该都是以本时空为母本的平行空间,即必须是曾经在本位面真实存在过的时空阶段。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说,因为无论如何,所谓穿越都是有去无回的,之后一些接触过这方面的科学家和爱好者都曾试图重现这一场景。当然,最初的民间试验已经是民用级太阳炉普及后的事情了,那时候距今也不过二十几年时间,因为军方和政府的管控,事实上民用版的功率和输出时间都大打了折扣,不过比起二十一世纪的老古董,无疑还是非常先进的。但就是一辆太阳能驱动的民用地效飞行器,目前看来,像王星平这样的略有一些经济能力的人也还是吃不太消的。

话说回来,自那以后民间的相关实验都在半地下进行着,梅凯西深陷此道不能自拔,和圈子里的人接触很深,王星平关于‘穿越、的信息几乎都来自于梅凯西。

从梅凯西的口中得知,他的一位好友,此刻在东南亚那边正有一个机构,主要的研究是为第三世界的生产恢复服务,当然表面的名头是打着能源和人道的旗号,但私下也还在做自己的研究——利用可控核聚变实现逆向升维从而生成时空虫洞。

过去的试验往往都随机且不稳定,以至于实验动物凭空的消失,为此联合国还专门呼吁过掌握相关知识的人不要盲目试验枉送性命,而中美两国相继放风打算成立时空管理局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然知道具体情况的人是不屑一顾的。

“最近三次比较稳定的试验环境已经证实了那些假说。”梅教授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兴奋了。

“恐怕你会觉得有些意思。”

序章 第二章 星辰大海应如何(三)

地球——

北京——

郊区一处荒僻大院内的办公大楼内——

上世纪中期的装修陈旧而缺乏活力,很容易让人忽略这里驻扎的单位。

如上所说,此时即便只是寻常的传销公司都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办公,实在是这建筑的形象无法与那些恢宏的构想联系在一起。

中年男人挪了挪椅子上肥大的身躯,将信封交到对面男子的手中。

“小李,完成了这次的任务,你的晋升报告也该批下来了。”

年轻男子听了脸上便是一阵喜色,但马上便又沉静了下来。

“请局长放心。”

中年胖子扶了扶额,将眼神埋了下来,“这些人,真当时空管理局是吃干饭的了。”

年轻人道:“庞局,这案子咱们跟了这么久,绝不会让他落在外人手上。”

“希望如此。”庞局长淡淡回道。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出去了。”听了年轻人的话,庞局长挥了挥手。

年轻人出门前最后回头问道:“如果美国人不插手,咱们真的会动这帮人么?”

庞局长没有答话,年轻人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便不再多说了。

房门关上,独自一人的局长坐在椅上想了很久,然后按下了通讯器。

…………

月球——

政府宿舍内——

“听起来有点意思。”王星平逻辑思维极强,虽则他还觉得梅教授的话有逻辑不算严密,但其的豁达乐观已很是难得了,整个月球都弥漫着悲观情绪,自杀之人越来越多,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所有人都远离了匮乏,却还会有许多人选择结束生命,更况在月球上自杀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为了躲避监控,自杀者往往只能选择奇葩而痛苦的方式来完成这一过程。

“关于时空年代还是一个假说,没有得到太有力证据的支持,但是在古代总是没错。”

“凡能通过制造能量形成的空间扭曲回到过去的位面都是原始位面,而其虫洞衍生出来的则是平行位面,平行位面无法进行再次穿越。”

梅凯西再次停下来试图让王星平理解话里的意思,大概认为王星平理解了,便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说穿越无法逆转或者不可追踪,正是基于其特殊性而言。”

“每次能量波动产生的虫洞对面都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时空位面,能量不可完全复制,故而穿越之地也是无法重复的,也就是说……”

王星平抢过话头,“也就是说狗屁的时空管理局什么也管不到?”

“对,何况虫洞也并非是洞。”

“那是什么?”王星平开始感了兴趣。

“大家往往想象的一个能量入口,其实如此说法并非是正确表述。”

“能量实现的是一定范围的波动,能量场内没有物体能够回避,穿与不穿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

“你的意思是一旦能量开启便不可逆转了?”

“基本正确,平行时空独一无二,再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完全同样的时空,哪怕相差一秒,那也将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对于某一次穿越的人来说,那个时空的世界相对于任何时空都是完全独立,没有任何本位面的人能去干扰他们。”

“穿越之后,便只能孤独的在异位面终老了?”

“这说法并不准确,重复穿越的确不可行,但一群人穿越却是完全办得到。”

“要知道那个位面至少也是几百年前,那边应该是一个古代社会,而且会按照我们已发展过的文明轨迹而行,一个有未来几百年剧本攻略的人类社会,没有经过哪怕最起码的工业开发,光是想一想,你难道就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么。”

梅凯西似乎是充满期盼的望着王星平,其实王星平并不了然于为梅教授的看重,但本能已经感到正被什么东西吸引。

“你跟我说这些不会是想让我和你一起穿越回古代吧。”王星平哈哈笑道,这事听起来逻辑严密但总让人觉得无所适从,倒像是个美好的故事。

“当然不光是我们。”

“打算拿这个赚钱?要真是有哪个不开眼的信了,这可是妥妥的谋杀啊,犯法的事情我可不干,我还打算活到人类征服银河系呢。”跟梅凯西打着哈哈,说完王星平又干笑起来,嗓子里像扯着封箱一样的响着,让梅凯西略微尴尬。

…………

地球——

河北——

出了单位的大门,再开上一段路程,便已经不在北京境内。

那一边是提前三日清理出来的蓝天白云,而这一边则是昏黄的色调伴着秋日的风沙。

李延龄在叔叔的小店随便吃了一些早点,一边吃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工作。

早点的口味虽不算好,但好歹能让人有点在吃东西的感觉,有限的一块自留地出产的小菜,能让李延龄产生一些优越,这是叔叔为自己准备的特供。

连日的劳累和通宵监控的疲劳一扫而空,叔叔还是如从小到大的那般一样,从不过问他的事情,自打李延龄父亲离世,母亲离家出走,身边最亲的便只剩下这一个自家父亲的亲弟弟相依为命。

从税务稽查队调入时空管理局,说法是领导的看重,不过李延龄自己清楚,那不过是排挤的另一种说法。自己并没有做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好爹。

不过李延龄看得很开,自小他便是如此过来,看人眼色的本事似是天生。

他不去思考谁对谁错,更不去在意自己的出身,把过多的经历放在这些本就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纠结,实在是浪费时间。

庞局长似乎和他一样,希望能够有所作为,那位胖胖的局长似乎是要与人赌气,而为了赌赢这一场,他为李延龄开出的彩头让他颇为动心,至少如此看来,晋升才是最有意义的目标,至于到底是阻人穿越的美梦还是救人自杀的愚行,在他看来,实在没有多大的区别,整个事件都透着愚蠢和荒诞。

自己眼下供职于这个在外界还属于传闻的单位,甚至连局中的同事还有多少都还认不全,却要去阻止一个超过千人规模的非法穿越团体。

‘非法?还有合法的穿越不成?’

有时李延龄心中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而现在,他甚至连究竟应该如何去做都不清楚。

阻止?整个时空管理局能够动用的人员恐怕还不如三沙市警察局多,而他们面对的却是一个连美国人都已经大感兴趣的团体,更重要的是,这还是一次跨国行动……

…………

月球——

政府宿舍——

交谈依然还在继续——

“加里曼丹岛你应该知道吧?”梅凯西说得慢条斯理,似乎并不急于马上把王星平的疑惑全部解开。

“当然,听说那地方很不堪,不过我确实没去过。”

“我们的同志在那边有个公司,你知道那地方算是各国政府监控的盲点,没多少人关心那的人死活。”

“以前好像不这样。”

“是的,在石油时代确实与现在不同,不过现在你也明白原因,正是因为石油工业的衰落和小行星危机,那里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

“等等,你是说你们在那边有个公司?”

“在文莱,准确的说是在纳闽岛,离沙巴很近,而且不是公司。”

“那地方我倒是听说过,就在文莱湾口,那里早年间是文莱的海上钻井基地吧,我记得好像所有文莱湾以北的海上钻井平台都把那当做补给基地呢?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我们老大给我科普过。”

“没错,你确实博闻。那边基础条件很是不错,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已很落后,但对我们来说却是足够了。我的中学同学罗克理在那边发展,他自己在社科院有项目,主动请缨代表中国去东南亚搞科研和社会调研,还挂了个联合国的什么机构头衔,当然,这些都是幌子。”

“没人怀疑么?”

“也许会有吧,但怀疑他干嘛呢?东南亚那地方鸟不拉屎,再说石油现在也不是战略资源了,欧美自然不会去惦记。”

“不过还有辐射。”

“没你想象的那么糟,这又不是上世纪,中国用于攻击小行星的核弹实际上辐射残留相当低,而且残留时间很短,国际上的舆论除了庸人自扰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美国人会不知道中国的核弹技术?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纳闽岛原来的居民接近五万,危机后全逃走了,那岛上现在挂着联合国的名头,各种物资已经准备得很齐了。”

“各种物资?”

“自然是生产生活的各种物资,没有物资,光靠脑袋凭空去想,我们和古人也差不了多少。”

“那也包括军火么?”

梅凯西笑了笑,没有作答。

“那么我能做什么?看起来你好像很希望我能和你们一起,但似乎又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了。”

此时一声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平静——社区上门。

梅凯西紧张的看了王星平一眼,王用眼神示意他安静,自己过去看看,然后径自朝玄关走去。

序章 第二章 星辰大海应如何(四)

两分钟后,王星平回到了屋里。

“例行公事,你也知道,这儿现在是维稳重灾区,什么人渣都往这里送。”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不妥,梅凯西当然也不在意。

“对了,你儿子呢?”

“他们学校组织国庆活动,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黑灯瞎火的还真难为这小家伙了,刚才我们说到哪了,你继续。”

“人真走了么?”

“瞧你,咱们说这事顶多一传销的罪过,再说了我觉得你说得还挺靠谱的。”

“你是说你愿意加入我们?”

“看看再说,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你找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干嘛,照理说我这种没啥专业技术的人应该不算啥人才,就算世界末日,去火星避难的飞船也轮不到我,何况你们说的穿越…………呵呵,对了,我口还没漱呢。”王星平说着又露出他招牌的笑容,这笑容至少对梅凯西的儿子很有杀伤力。

梅凯西自顾自的说着,“在纳闽岛上,本来就有若干二十一世纪的钻井平台,都封存着,状况还算不错,维护一下的话应该都能用,这是我们比较重要的资产,此外就像你刚才所说,我们的确还从国内采购了一批军火。”

“真有军火?”王星平差点惊叫出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得。

梅凯西赶紧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不是什么要命的玩意,都是上世纪的东西,好多都是从博物馆里面搞来得,其实是为了重新搭建数字模型,你知道网上下载的玩意不太靠谱。”

“这是个挺严谨的事儿,所以没敢动用太多的关系,无非是一些二战时期坦克、飞机的资料,这些东西网上其实都有,但删除了武器系统的建模,不过好在博物馆里面存货不少,只要不是运到国内或者北美,管制其实不严,再说有些东西还是从北美买过来的。”

“你是打算靠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去古代壮胆?”

“别说什么老掉牙的话,这些玩意给我足够数量,放在清代统一全球都够了。”

“好吧,问题是……”

“问题是我们缺人,真到了那边是人手越多越好。”

“古代会缺人?只不过缺现代人吧,你可以抓当地人啊。”

“教育水平,我们今天认为天经地义的状况在古代是不可想象得,在清代以前,全国的非文盲能超过5%么?我是搞历史研究的,这点我很怀疑,而且有一点我得告诉你,如果我们在文莱湾穿越,那么我们的目的地也会是同一个地方,语言也是个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汉语和英语在当地可都是纯粹的外语,连小语种都不算,当然,福建话可能好点,至少东南亚在宋元以后从福建下南洋的不少,但万一我们去的时代更早呢。”

这次王星平终于明白了梅凯西将主意打在自己身上的缘故了,与地球想必,月球的确更适合他的对象募集。这里有足够多颓废的年轻人,他们无时无刻不被列为众多新兴宗教的发展对象,再多上一个也不会引人注目,更何况,尚在地球上的那些人,恐怕不会有太多能够认同梅凯西的想法。

“你刚才不是说有不少3D打印机么?就算是民用级3D打印机,现在的参数要造二战级别的军火也挺容易吧。”

“容易是容易,但不是必须的话打印机应该用在制造工业母机上,民用级别的打印机能造的零件毕竟有限,虽然太阳炉的功率和数量都还算够用,但打印机也有使用寿命,还有就是在异位面是否能有足够堪用的打印材料,虽然二战的军火和二十世纪的各种工业母机用民用级的材料加工机就能完成材料处理,但也不是说什么品位的材料都能通吃的。”

“好吧,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了,正好我这也家里蹲了这么些日子了,要不就去你朋友那什么?哦,‘基地’——去看看怎么样?”

王星平显然并不愚蠢,没有看到干货之前,他并不打算答应什么,但从梅的话中,他至少知道梅凯西背后所说的这个组织起码还有些能量,不管他说的有多少是真,好歹能回趟地球也是不错的选择,权当休假了。

“现在是10月,等11月中旬吧,我儿子放寒假,我们以寒假访友为理由申请回地球,到时候我还得去趟海南岛。”

…………

“这么说,这帮人的下一个目的地会是三亚?”

李延龄翻看着全息屏上的报告自言自语,明明能用图表将事情说得清楚,下面的人却在这样先进的成像方式上做出了low穿天际的文字报告,让他很是恼火了一阵,但转念一想,被分到局里的究竟都是什么人,心头也就松快了。除了如自己这样真有本事却被别人抢了位置的,便只有那等没有能力的庸人,能够查到目标的动向,已经算是不辱使命了。

一大批物资将要走海路送到印尼,这几乎是明面上摆着的事实让李延龄忽然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而如今他连个大致的方向都还没有。要说破案,以前在税务稽查时,受害者是国家,而身为公职,无论是个人还是单位都有足够的动力去维护自己的利益。

而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有着政府和国际组织背书的庞大团体,而且这个团体在最近的几年时间,做着国内其他部门不愿去做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为国家树立到了不错的形象,本身也没有耗费什么公帑,所需物资除了依靠自给,便是为国内解决过剩的淘汰产能,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实在没有针对他的必要。

而一切的根源无外乎美国人,白宫不知从什么地方闻到了味道,开始调查纳闽岛上的事情,显然这有助于打击中国的声望。一个联合国资助的项目,一干有着中国官方背景的穿越者如果真的凭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无疑是一次巨大的‘绝望呐喊’。

相信西方无数的媒体都会将聚光灯打在这片荒僻的南洋小岛上,以此为东方大国的这次可能的难堪登场加上更多意义的注脚,因为主流的政治语境下,穿越已经与自杀无异。上千人规模的‘自杀’会让西方找到无数攻击中国人权的理由,而在领导那里,这也是足以惊动中央的重大安全‘事故’。

阻止,这是李延龄能够想到的一个解决方案,但是如何去做却是个难题,最重要的是如今所能获知的一切皆源于以庞局为首的领导们敏感的神经,而这样的理由如果报到上面,有多少是能够以理性成分加以分析的便不得而知了。

在时空管理局看来也许是职责所在的事情,在其他单位眼中恐怕就会化为小题大作的讥讽,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李延龄想,或许能够将这批物资留下来,这应该是一个办法,从情报来看,纳闽岛那边似乎对于这批物资颇为看重,据信晚些时候还会有专人前往海南接收。

另一条线索比较遥远,在鹊山市,那是中国在月球上的一处定居点,紧挨着招摇山边的氦3矿场。

一位姓梅的历史教授频繁的与纳闽保持着联系,李延龄确信这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李延龄在人工检索时无意中发现的线索,也许这也是一个关键的人物,因为他的手中已经拿到了一份关于梅凯西的探亲申请,那上面的目的地正是纳闽。

…………

梅凯西已经离开,他还得收拾一番,中午以后去接回儿子。

吃完早饭,王星平也已没有心情再去关注什么国庆阅兵。他一个人出了门,开着他的那台二手飞行器朝城外兜风。这台飞行器不过是常规动力,这里不缺能源,所以太阳炉动力并不算太普及,政府对于这种控制力薄弱又广泛存在黑市的社会并不放心,月球,更像是一个各国共管的贫民区,只不过此地以中美为主导。

这艘只能容纳一人的飞行器只花了王星平不到五千元,人民币可是硬通货,他用现金支付,卖家又便宜了他五百,这一度让初到此地的他对月球的印象相当不错。

可是现在一切早已不再,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感到空虚、寂寞,没有上升的空间,许多曾经的战友、同学,因为家中的关系留在地球,和他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想念那个地方,但渐渐的不满起来,为什么自己从小到大成绩优异,表现出色,就因为自己是个孤儿,没有得到照拂,就没法在地球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如果不是同意来月球,他可能连两年的失业保障都拿不到。

城市的广播无处不在,人们沉浸在共和国第三个甲子的喜悦中,技术的进步消弭了许多不满,但并不代表这样的情绪可以忽视。正如任何时候都没有绝对的公平一样,后膛枪时代无革命的桎梏已经早就被解开,只不过暗流被局限在很小的空间罢了。

月球就是这样一个温床,这里滋生着暴力和欲望,王星平想过早日离开这里回到地球。月球的享乐主义与他无关,应该说与所有有理想的人无关,望着悬挂在天空中孤寂的蓝星,那淡淡的光芒让人心绪宁静了下来,他似乎真的开始相信梅凯西所说话,也许将要对面真是一个新世界,而不是什么见鬼的自杀。

夜色在城市外延伸,王星平也不知道要开去哪里,只是有些莫名的躁动……

序章 第三章 蛰伏南海待扬波(一)

明暗变换的碧波透着让人舒心的色彩,在这个大陆架延伸出去的小岛周围,这种跳跃的颜色有一个颇为古典的名称——海洋蓝。

这里是文莱湾纳闽岛上最高处的一个观察点,罗克理站在三楼的平台上,眺望着岛南面的维多利亚港,和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一样,这里的港口也是一处条件优良的深水良港,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才能成为过去文莱海上油井平台的主要补给和物流基地。

现在海湾里还停着一些货轮和油轮,虽然国内打发过来的货轮都不过是上世纪中期下水的老古董,但最小的油轮载重也在五万吨上下,这样的油轮长期停在港口的便有三四艘。还有两艘三万多吨的综合补给船,和现在的船不同,这艘上世纪初下水的船上面医院冻库加工厂齐备,不过捕捞设备倒是闲置了很久,现在这片海域已经很少有渔民打渔了,鱼本来就越来越少,又有所谓污染,除了讨生活的渔民自己打来吃外,已经很少有人来买这里的出产。

带着一点橘黄色的阳光从西面射来最后的余晖,就着傍晚的海风让罗克理非常舒服。岛上的人早就逃光了,这里自他这个负责人以下已经有近千人,全都是他争取到这个项目后从世界各地招来的“同志”,纳闽岛原本就有很多熟地,听说自七世纪开始就有人在这里耕种,所以虽然岛民早就逃难跑掉,岛上的稻田、橡胶园和果园倒都完整的保留了下来,目前挂了个联合国粮农组织的牌子搞了不少试验田,实际上都是为育种保留一些资源的所在。

罗克理和梅凯西是中学同学,初中、高中都是住校,彼此睡在上下铺多年,虽然后来梅凯西大学学了文科去搞历史考古,不过两人的友谊这么多年就没有淡过,很是相合。

这在当下这样的时代已是难得了,尤其梅凯西后来又破落了,还是从没影响他们的关系。罗克理大学专业学的是逻辑数学,之所以选这么个专业还是因为他对前沿科技没什么信心,再说数学和逻辑都是他的爱好,倒是他的管理能力在这些年的锻炼下来有了很大进步。不过显然罗克理的生活滋润得多,这么多年下来看起来白里透红,却是比梅凯西面相年轻得多。

他正想到五年前向北京提出搞这么个政治牌坊时的情形,美国人利用中国的陨石危机在东南亚做了不少文章,罗克理觉得自己看到了机会,便提出了一份在纳闽岛建立一个挂靠在联合国名义下的机构,具体在东南亚从事环境恢复和人文保护来重塑中国在当地的声望,私底下也为东南亚的抵抗组织提供一些‘人道援助’。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事就是个牌坊,但是到东南亚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搞什么人文保护,顺便做能源补充项目,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领导揣摩着罗克理的动机,觉得确实没有什么风险,也还或多或少的能捞到一些政治资本,所以也就答应了。

老罗要求的东西自然都是全数发给,什么货轮、油轮、补给轮,都是上世纪的中古货,销毁也要花上一番功夫,现在既然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让人拉到国外去‘报废’倒也不错。后来罗克理又借口要搞个什么战争纪念馆,要从各地搞点过时的军火做展览,只要不涉及聚变堆和管制的电子设备,那些二战、甚至上世纪初的一些淘汰装备多少都淘到一些,有些是国内博物馆赠送的,有些甚至是从欧美的收藏家那里搞来的。

岛上原本就有现成的炼油厂和天然气加工工厂,甚至还有一个能起降小型客机的机场,只不过年久失修,又花三个月功夫才算整修完成,好在这些技术在当下都已经非常简单了,也就没有耗费太多精力。

整整五年,他就这样白手起家逐渐发展着同志来到这里,看着自己的队伍越来越大,罗克理总是充满了欣慰。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就在两天前,罗克理把最后一次验证试验的成功消息告诉了梅凯西,他感受得到老梅在那边和他一样的兴奋之情。

之所以准备了五年,除了要准备穿越的各种物资外,还得把穿越的能量来源搞定,即便是民用版的聚变堆也是经过严格管控的,特别是这种大功率的民用版。好在这个项目挂的名头够大,本身摊子也铺得够开,总算用尽浑身解数搞定了六个一百万千瓦的太阳炉,总功率六百万千瓦在现在可能勉强只够一个小型市镇的需求,但如果是在古代,就算整个亚洲,不,也许全球的需求都足够堪用了。

骨传递收音机里还在不停的播报着新闻。

“昨天下午晚9时,经过31小时激战,印度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攻克印度东北重镇西里古里,印共中央随后发表声明,表示他们已经向印度人民解放军全军发布了关于解放东北七姐妹邦的政治总动员令。”

“印度总理辛格于昨日晚间紧急召见了美国和孟加拉驻印大使,表示希望两国为政府军平定东北的叛乱提供必要的军事援助和补给支持”

“我国外交部发言人吴莫言在今天的例行记者招待会上表达了对印度局势的关切,并希望双方继续回到在联合国框架下的和平谈判轨道上来,中方关切本国在印度东北各邦的利益。”

“马伯启总理今天上午分别约见了美国、印度和巴基斯坦驻中国大使,就各方关注的印度当前局势表达了关切,交换了看法。马伯启指出,当前的印度局势有发展为人道主义危机的可能,希望交战各方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早日回到和平谈判的正确道路上来。”

“另据新华社消息,刚刚参加完国庆阅兵的解放军太空部队某部歼星舰延安号、瑞金号已经前往拉萨,政府发布旅游警告,希望近期中国公民不要前往印度,我国驻印度和尼泊尔使领馆24小时待机随时为中国公民提供各种帮助,中国公民若在印度遇到困难请务必及时与当地使领馆联系。”

“台湾特别行政区人民喜迎回归后第一百个国庆日,今天的阿里山凉风送爽,万里…………”

播报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收音机感知到情况进入到静默状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到了罗克理的耳朵里。

“罗老,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啊。”

“不是都有北斗定位么。”罗克理淡淡的回道。

“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当锻炼了。”女子一阵银铃般的浅笑,让罗克理很是纳闷,明明找了半天像是什么急事,结果又看似很闲。

“有事?”

女子在自己的腕表上点了几下,全息投影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便出现在罗克理面前,“挺清闲嘛。”老头看着罗克理背后的景色,砸吧了下嘴,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

“稀客啊,陈所,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你还是老毛病,出门不带通讯工具,害我找了你半天。”

“抱歉啊,你知道我一直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么大个摊子每天绷着,你总得容我得闲出来溜达下吧,我要是壮烈了,你觉得还会有人愿意到这地方来管这些烂事么。”罗克理说得在理,现在摊子铺开了,就是政治正确了,这是他要资源,滚钉板的资本。

‘当初可是你自己搞出这么一摊事的’,不过这句话那位被唤作陈所的老人并没有说出口。“好吧,长话短说,我等会儿还有个会。”老头端起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你们要的订单恐怕要延期了。”

“为什么?”罗克理一下急了。

“以我对你的了解,新闻你应该看了吧。”

“被你打断了。”

“你要的材料现在紧急管制,我们也刚刚收到上面的通知,爱莫能助啊,老友。”

“我是民用啊,再说这早就审核过的,又是联合国的项目,有什么忌讳的。”

“毕竟现在南亚是敏感地区,你那边也未必消停,上头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你应该能理解。”

“理解……个屁。”

“你那理科生的毛病就不能收起来么?也就是我。”

“陈叔,我叫你一声叔还不行么,咱们这等米下锅呢。”

“我说,这又不当吃不当喝的,你还真打算在那边开厂啊,着那急干嘛。国内又不指着你的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怎么议论你那项目的,低调。”

“话不是这么说,你知道你大侄子是个理想主义者,时间不等人啊,这计划早都做好了,算我求你了成么?无论如何给想想办法,你看我以前求过你么?”

“又来了你,不过我只能说想想办法,可没给你打包票。”

“那就这么定了,我等着你那边放行,我们的人在三亚等着。”说完罗克理对着图像里的人又是一躬。

被唤作陈叔的中年男子冲他一挥手,消失在面前。收起影像,年轻女子对罗克理做了个鬼脸一笑,罗克理也是相视一望,似是轻松了许多的长出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谨面孔。

“卖萌求人这事可真不是我的风格。”

“有把握放行么?”

女子说话时倒不觉得担心,反而带着调侃。

“应该有吧……”

序章 第三章 蛰伏南海待扬波(二)

罗克理所说的货物是3D打印所需的材料,虽则港区中工程机械很是不少,也足以堪用,但一旦穿越肯定还要大量制造各种装备,前期的自我加工能力是不足以提供足够多的打印材料的,更何况这周边石油丰富则丰富,可没有什么富铁矿,要到大陆开铁矿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知道穿越后所有的基础设施就得靠自己。

有了材料,至少想要做什么东西就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是自动采矿的设备还是工程车辆,设计图都是现成的,制造起来简单方便,组装上也有专业的人员负责,安全感是当下罗克理追求的首要,他学的是逻辑学,在管理中也践行自己那套严谨的作风和标准。当然,这些心思罗克理并没有告诉那位值得信任的陈叔,对外的说法依然还是这个立牌坊的联合国项目。

年轻女子反倒没那么多想法,虽然她在这群人里资格够老,罗克理最开始带来的十三人里她就在身边。上官露,罗克理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不过罗克理不是他的导师,被众人唤作露美女的上官露,大学专业是工程化学,当年上学时是校内的化学之花,不过说是当年,她也才22岁,加上跳级毕业也不过三年而已。

现在纳闽岛上的石化项目的总负责人就是上官,称呼她一声露美女并不为过,一米六二的身高,一双大长腿,长相甜美,性格可爱,要不是熟悉她的人,很难把她将这片炼化厂联系起来。

“罗老,我就想问问储备的石油够么,岛北边新开了一片地,还能再扩建一些贮藏设施,现在运油回大陆也是走过场,不如都包圆了吧?”

“如今我们的储备到三百万吨了么?”

“早到了,我就打算跟你说这事,照这进度,到年底到五百万吨的储量绝对没问题。”

“其实多点少点都不是问题,要在一开始维持正常运转有10万吨成品油就足够开动了,我们不过是尽量把计划做得宽裕点,多留些余地。我担心的倒是到时候的剧烈反应要是引起强大的静电流把油罐引爆了就麻烦了,储油和储气设施还有你手底下管着的各种炼化设备都得盯紧,防护材料我已经给国内打了报告,最迟月底就能全部运到,到了后我们再做一次实验。”

“行,我记下了,没别的事了吧?”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提醒你到饭点了。”

“是么?今天食堂吃什么来着?”

“不告诉你,嘿嘿。”汇报完工作,上官露又恢复了平日的俏皮。

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并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朝港口方向走去,快到食堂时已经能遇到不少过来吃饭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寒暄着,虽然彼此没有谈论涉及穿越的话题,但旁人都看得出来,莫名的兴奋感溢于言表。

…………

因为国庆管制的缘故,李延龄乘坐的飞船比往常晚了一些,不过终归还是朝着海南的方向去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起飞前收到的情报说是港口那边暂时将那几船物资给扣了下来,明面上的缘由自然是因为印度的战事。

但私下了领导当也是有着拖延的意思,毕竟现在的这一桩案子,要说急其实也说不上,所有明面上的证据严格说来都只能算是捕风捉影,美国人玩声东击西的手段也不是一回,谁能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将主意打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是唯一可虑的是纳闽岛那边不好直接去问。

岛上如今的负责人在政府中颇有些能量,这些年在国内与世无争,还帮着各部委解决了不少问题,颇是结下了不少善缘。相比之下,他们要去的那些物资,实在算不得什么,沿海各口岸,随便几天的吞吐量都不止这个数字,更何况这些年纳闽岛也着实给政府挣了些脸面。

此行的目的地三亚,正是货船被扣的港口所在,以旅游城市为掩护,应该说对方做得很是隐蔽。

几天以来,除了吃饭睡觉,李延龄做得最多的便是将过往的情报加以分析,越看便对罗克理一众越是佩服,五年时间,不声不响的布下了如此大的局面。

而分析之余,有过好几回,李延龄自己甚至有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尤其对于穿越的原理和未来所要面对的时间,对于像他这般底层出身,一直在苦苦挣命的人而言吸引力不言而喻。比起那些靠着父祖辈的庇护在仕途上一路顺遂的同侪们,他这个到了二十五六还在基层苦苦寻求晋升的公务员实在是让人灰心。

我也能穿越?没到夜深人静时,这样的问题李延龄问过自己好几次,却始终是没有答案。他终归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迄今为止,他所能接触到资料没有一例能够证实穿越之后的世界,那么这样看来,或许真的也只是自杀的一种罢了。

看着窗外云层上渐渐低沉的红日,李延龄伸了伸懒腰,继续做起了美梦,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很多,现在还是实际一点为好……

…………

高台、夕照——

一切的景色都与诗意有关,但这里却又是一处现实的所在。

食堂建于海边的一处突出的高地上,是一幢椭球形的建筑,一共分了上下两层,虽然已经入秋有些时日,室内的空调还是开得很足,这个时代的人早就习惯了关门闭户的生活,像罗克理这样不时还要抽点时间到户外放风的人着实不多,除了例行的吃饭外,那也是因为这里的伙食不错,吃的大米蔬菜都是自己种的,猪肉牛肉也是这里的农场出产。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跑出来吃饭,还是有不少宅在自己单位,或者轮在宿舍里的人干脆都吃着便捷食品。

不过任何地方总还有些例外,纳闽岛上也不外如是,每到饭点,食堂的送餐车就会装上足够分量的饭菜沿着岛上的小路开出去。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纳闽岛上都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人力的地方,工厂、农场都是物联网络,平日里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整个岛上的设备和厂房几十人便足够应付。

目今唯一投入了大量人力的反而是整个岛屿的防御系统,围绕整个岛屿的铁丝网早已拉好,对于未来的核心控制区,没个高标号的钢筋混凝土护墙总还是让人觉得缺乏安全感,再说也有很多人喜欢找点事做,在这种时候,户外工作也就能让人接受了。

最忙碌的地方显然是港口区,港口这里距离行政区和食堂都不远,甚至在食堂的二楼就能完全眺望到港湾的情形,几艘近十万吨载重的老式油轮和其他舰只一起整齐的排列在港湾深处,再往外还有不少小船停泊,遥遥望去还能看到不少忙碌的机械在码头上来往。

今天提供的外送菜色很简单,每人一块最好的照烧海鱼中段,鱼刺都已经被剔得干净,时蔬和挂了芡的肉丝被炒得油光锃亮。看得出来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吃得很快活,连餐后的甜点——冰糖番茄也很快被消灭殆尽,只是最近工期日紧,大家也都格外小心,提了一百个精神,不敢大意,好喝的美酒也就被自觉的管制了起来。

“出身汗真他妈爽啊。”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样子,却留着一抹浓浓的八字胡,眼睛随时像在放电。

黄鹄不是什么科班出身,自高中毕业后便跟着表叔在世界各地接工程,别看黄鹄面皮白净,看起来颇为清爽,但却是这基地不折不扣的‘教棍’。在非洲中东接工程时,原本是要有点牺牲的,当地政府要求工作优先照顾信教人群,他们在麦加修浮游轨道站时曾有过千人集体皈依的事迹,虽然都是生意,但几年下来,黄鹄倒是有些资历,各家各派的宗教都皈依了一遍,理论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小黄,你们进度蛮快嘛,这几组里恐怕就你们速度最快。”

人群中迎面而来的是个看起来接近四十的老头子,现在他看着黄鹄又是眯缝着眼,黝黑的脸上原本就挤满的皱纹显得更加沟壑纵横了。其实寇天工不过三十出头,按履历表上所写,他比罗克理还年轻五岁,但眼前的这张老脸看着倒比猕猴桃的外皮好不了多少,再加上一身工装裤加夹克衫,说他是上世纪初河北的钢铁工人也没人不信。

“寇工,码头工程量少嘛,我看回头再把船都加固一下,做点必要防护,反正这两月估计也不会再动地方了。”

黄鹄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皓齿和寇天工的脸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了,今天的鱼不错,你吃饭了没?”

“没,我去食堂吃,上官和老罗在那边,要谈点事。”

寇天工说得不假,刚刚还在去食堂路上,上官露就给寇天工发了消息去,让他到餐厅二楼一起吃饭说事。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本来还说叫上你一起去唱歌的。”

“不了不了,你听听我这声音。”

此时候黄鹄才注意到寇天工的嗓子略微沙哑,这倒不怪,寇天工原本是山西人,平日说话就有那么股子酸酸哑哑的味道,一时伤风感冒其他人倒也没多留意。

“你们玩好。”

寇天工本人对这些娱乐活动向来没多大兴趣,他本就是工科世家,原先搞锻造,后来赶上了3D打印技术白菜化,又成了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不过他的绝活还在于对钢铁工业的技术发展了如指掌,这对于穿越来说是再宝贵不过的经验。

夜幕已经暗了下来,从港区延伸到北边的小路两侧,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正好给岛上送饭的一辆平衡车又绕了回来让寇工搭了个顺风。

时间已经到了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半,从食堂靠窗的位置望去,虽然各处还灯火通明,但外面的夜空依然能看到一层薄薄的星光。距离罗克理他们最近的人也有两三张桌子的距离,显然大家知道他们有事要说,很自觉的回避了。眼下坐在这一桌的除了罗克理、上官露和寇天工外,还有两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序章 第三章 蛰伏南海待扬波(三)

“这可是好不容易搞到的版本,算是民用版里最高精度的全息地形图。”

“精度达到了五米范围。”

“不过只有东南亚的部分,国内和欧美的这个级别数据是无论如何拿不到的,非洲和南美更是没有靠谱的公司在做。”

孙良宇坐在靠餐桌里边的位置,正对着纳米暮窗的座位,这是一个脸庞瘦削的白净男子,正在演示着面前的全息模型。

大家也觉得这技术基本上够用了,短时间估计也用不了那么多,而且这个地形投影全都是当代的,几百上千年前的亚洲到底如何可还不好说,虽然还有历史地理图集参考,但那些也毕竟是推测罢了,不能完全做得数。

“我觉得基本上数据都够用了,正式行动前进行常规性收集就足够了,毕竟咱们还有那玩意。”

说话的男子戴着一副中古眼睛,祖传的镜架是上世纪初流行的高碳钢加钛合金,线条简洁,只是镜片已经换成了纳米渗透膜,晃眼望去,若不是那个显眼的镜架,倒和没有一般。男子是纳闽岛上的二号人物,项目总顾问徐玄策。

表面上的身份是联合国观察员,这也要得益于罗克理的一番运作。

二十九岁的混血儿,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芬兰人,遗传自父母的优秀基因造就了他高挑的个子和英俊的面孔,在基地内很是有些女人缘。

他是什么时候和罗克理穿上同一条裤子的,这是个秘密,除了少数的高层了解内情,多余的信息无人明了。因为身份的敏感,徐平时也比较注意细节,所以遇到大的决策是少不了他的参与的,包括基地那六台太阳炉能顺利到位,他在中间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比较关心的还是农业方面的进度,工业上,只要有聚变堆和石油,也就开矿慢点,食物可不一样,这个一天都不能缺,我们的储备量还是需要加强一些,另外试验田和育种车间一定要做好防护工作,那地方倒是得单独用一台聚变堆。”

徐玄策没有去观察自己的表情,他用一种类似强迫症的僵直姿态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斜下45度的桌面,双手像圣徒祈祷般合十在身前撑着下巴,此时的焦点便都集中在他那张围了一圈故意留着的胡茬的嘴巴,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场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放心吧徐总,粮食问题我这绝对没问题,不过你说的那啥防护得技术部门解决,我可不敢保证。”

“行,你下来把手上的农场数据统计一下,也不要扩展了,保护措施明天就开始实施。”

刚才搭话的女生,名字叫做袁鲁伊,从山东农业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从事高产水稻研究,后来又跑去进修了农业化学和基因相关专业,现在基地的化肥和转基因这块都是她在负责。

众人正在议论,罗克理插话补充道:“今天一是例行的碰头会,二是白天出了点意外,印度那边开打了。你们估计也知道了,现在我们还缺的一些物质,陈老已经准备好,但是出关遇到了问题,被管控了。他答应想办法,我估计总有七八分把握他才说这话。不过我还是打算安排两个人过去具体经办,时间还有个把月,他们先把货拉到海南岛。”

…………

一个胖子正沿着林间小路慢跑着,其实是一种非常委婉的说法,事实上一米七的身高200斤肉已经不能算是一般意义的胖子,在大多数吃饭只是完成任务的本位面,要长成这副尊荣也确实不易,这造型平日只在非洲和南亚那种经常依靠国际救济的地方才会出现,国内的粮食供应就算是工业生产的,好歹营养成分都还不至于出现问题。

胖子在小路上挥汗如雨,速度却慢得可怜,约莫又‘跑’了五百来米,实在吃不住气力,便停了下来,双手叉着腰在原地大口喘了起来。此时天色不过蒙蒙亮而已。

“小封,别停别停,你这样怎么减得下来。”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高个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跟了上来,瘦高个原本就拉长的脸在山羊胡子的衬托下显得更长了。

“老马我又不是你,循序渐进……循序渐进……”被称作小封的胖子一边挥手一边示意叫老马的瘦高个男子先走。

又花了大约一个多个小时,两个人迤逦前进总算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几幢低矮的房屋,只看外墙的装潢便低端不了。

这是一胖一瘦两人的住所,也是他们工作的所在,两人如今挂了个环境检测员的身份在三亚这边混吃等死。

眼前的三幢房子外形前卫,清一色的纳米材料渗透幕墙造型椭圆,在朝阳的映衬下即便在二十二世纪的当下也颇有一些未来景象。

其实这里面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挂靠在环保局下,无非是利用三亚港的优越地理方便往纳闽岛运送物资,虽然现在有最新的飞空运输艇,但一来从内陆走飞空艇的运输途径沿路太过张扬——毕竟大型飞空艇主要还掌握在军方手中,容易横生枝节。

而纳闽岛因是并非中国领土,早年修建的港口荒废多年,基础设施也还不足以停靠飞艇,况国内也还没到丧心病狂,在一个联合国委托管理的第三国领土上大建特建。

只不过东南亚政局不稳,这一带马来、印尼的地方武装和文莱的宗教激进分子又相互混战,兼之纳闽岛地处海岛又设防坚固,各路武装也都巴结中国不愿意来触霉头罢了。

不过真是动静太大,倒是不妨碍美国人往南海插进一根搅屎棍好生搅上一搅。

故而罗克理当初选择三亚作为转运,便是考虑到这里作为国际旅游港的便利,三亚而今已是千万人口的城市,辖下三个大港连成一片,早已不是百多年前那个新人结婚的蜜月地了。

而今的三亚光是流动人口就超过三百万,来自五洲四海,所谓鱼龙混杂。而封胖子和老马两人便是罗克理走了环保部的路子,给他们安了个闲差,那几幢房子全是环保部自己下属的监测站,除了两人的宿舍便是一些自动化监测设备,甚至就连这么个东西也被安了个名头给装了聚变炉。

封胖子名小宸,以前在汇通物流当个程控员,其实不到二十三岁。能到今天这体重完全是因为爱好尝试各地美食,这自然和他的物流出身有关,毕竟原先当过库管,飘没也不过是惯例。

他现在既要立志减肥,自然顾不得这许多,每天三千米是要跑完才行,好在还有老马监督着他。

马迁沪比他大上四岁,前年因为犯了事被借着裁军‘东风’从特种兵部队强行退伍,父亲那一辈因为工作全家搬到上海,从小在沪上长大,才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其人一身腱子肉却是一点都不像沪上人士,这也难怪,他祖辈上一直都在东北土生土长,三亚这里还常能遇上家乡人,倒是封胖子祖籍上海,却跟着她妈从小在江西长大。

马迁沪原在济南军区某部服役,据说是因在网上泄露了某最新型号轨道炮的研究情况,其实那也是他一个大嘴同学,他不过是在网上吹水,哪知还碰巧遇上真货了。

正好他和罗克理有过一面之缘,本身心气也高,便被罗克理相中,后来两人交往愈发的频繁,一来二去就上了老罗的‘贼船’。因为军事过硬,在组织内还得了个马千户的诨名。

把他放在这边也是看重他的出身,这两年,海南岛的大小城市港口都被马迁沪跑了个遍,此地应是是未来穿越者重返大陆的一个预设跳板。

关于穿越能否成功自然还有争论,但目前已知的世界各地民间试验都还没有得出相反的结论,基于对自己结论的信任,以罗克理为首的一批同志充满了信心,在马迁沪等人看来,别人罗总这样有着大好前程的都不担心,自己又何必纠结。

总归好过如今混吃等死,他信任罗克理,没哪个疯子会把自己也搭进不靠谱的试验中。

二则军方对虫洞的试验他也有所耳闻,也算不得是空穴来风。

再有还是一番建功立业之心,一没背景,二没贵人相助,茫茫人生虽然凭借努力也能有所收获,但总有那么一个玻璃天花板挡在头上,很多人其实都有这样的想法。

倒是一想到穿越就想回到过去养几个后宫的落了下成,要说连东南亚女人都看不上眼的宅男们还能看得上几百上千年前的文盲女人么?正常人的思维显然也不会觉得现实。

…………

两人知道陈叔是罗克理父亲的战友,自来对罗克理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而今这三船的货物,都是费了极大的关系才给搞到三亚,前前后后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总花了快一个月。

好歹等国际局势稍微缓和点才给送到了三亚。好在货物本身除了紧俏点倒也不犯什么忌讳,有港口的工人在自然也还放心,他们只在每天上下午各去看上一看,给罗克理发个例行的报告即可,其实从三亚的港务局和海关那边的眼线,罗克理也能知道具体情况,不过这并不妨碍胖瘦二人给自己乏味的生活找点事干,毕竟离最后的预订时间还有一段,听说最后行动前还会有人过来,他们会一起前去纳闽。

时间已经不早了……

序章 第三章 蛰伏南海待扬波(四)

十二月底的三亚,游客渐渐的又多了起来,多是来这里过冬的富人和赌徒。远处的海面上,帆船星星点点,有钱人总是喜欢这种古老又时髦的玩意,看着眼前的景象,王星平还如在梦中,两周前他还居住在月球那个幽闭的移民宿舍,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荒漠,还有就要废弃的矿井。

从月球归来,他专程到上海去看望了同学,原本梅凯西是要和他一起的,但还是先把他差遣到了这边,自是因为最后的一共三艘货船将要前往纳闽。

虽说时节是航海的淡季,但赶上了南亚局势又有紧张的趋势,官僚们也就喜欢例行公事的搞搞‘管制’,好在最近总算消息下来,罗克理那边不停的疏通,近似于满地打滚,上面看在他的‘老脸’,总算放行了。

王星平的舒服日子则自然也到了头,梅凯西当时带着儿子和其他几个发展的‘同志’先去了纳闽适应,只有王星平他最放心,军队服役的经历也决定了他的任务,三艘船,加上封胖子和马迁沪,三个自己人分到船上也才放心,毕竟东南亚也不是什么消停地方。

自打七十年前中国在克拉地峡开了新的运河,马六甲和巽他两处海峡便随之衰落,2100年,新加坡被马来西亚事实吞并后,便混乱不断,总体来说,这一带早就是海盗的乐园。

海盗们虽然没有大型飞行器,可走海路就难免被他们骚扰。就算主航道偏东一些,总还是要有得力的人盯着放心,特别是马迁沪和王星平倒都是有军事经历的人员,中国货船上而今私带武器也都是常识,寻常的海盗倒也奈何不得。

…………

海风拂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又让李延龄回想起之前的那些年月,唯一亲近的叔叔似乎没能在前途上给予自己足够的帮助,靠着自己的打拼,感觉就要到了极限。

从本心来说,庞局长的那句晋升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他被打入了冷宫,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至于手下一干人等的前途,李延龄其实并不太抱希望,有时他甚至想要自己干些什么,才能摆脱如今庸碌无为的人生。

等待了许久,停泊在港口的货船终于就要启航,而早前接到的一通讯息也让他更加灰心。

国安强硬的接管了这一次的任务,原本就只是跑腿角色的他这下论到被外单位指使,心头更是憋着一股无名火,让他不得不思考下一步的章程。

好在对于李延龄而言,尚有一些时间,从各种迹象分析,纳闽岛上的人大概是要打算在春节期间搞一出大新闻。

‘还真是个好彩头’,李延龄正在这样想着,等待的人员已经从大厅出来。

“你就是李延龄?”来人面若冰霜,全没有寻常同志想见的嘘寒问暖。

“是……”李延龄同样答得干脆。

“庞局长应该跟你交代过了,从今天开始你归我们小组领导。”

“是……”

“说说情况吧……”

…………

阳光透过球面的纳米膜射进屋子里,正好落在餐桌上的食物上,三人围坐在一张圆形的桌子旁。

和月球上的设施差不太多,桌面也是一体成型的显示屏,向上方投射出一幕全息图像,那是三人每日必看的新闻联播,这几日的焦点自然还是南亚局势。

封小宸看看马迁沪,咽了口唾沫,还是把准备拿起的面包又放下大半。这两个月的减肥颇有些成效,不仅封宸硬生生的减去了20来斤,膀子上也有了些肌肉的感觉,有了效果,自然也就把锻炼坚持了下来。

王星平没有理会两人,一边嚼着煎蛋,一边用手在桌面上拨弄,希望找些有趣的新闻来替代面前的喋喋不休。

信号响了起来,纳闽的消息切了出来。

上官露甜美的头像出现在三人面前,“最新通知,后天上午出发,带上你们的家伙事一起回来。”上官露也不调整自己的姿势,一见信号接通便长话短说。

“星平,这段时间我给你开的书目都看了吧?”

说话的换成了梅凯西,一张老脸从上官露旁边挤了出来。

“稍微有点多,目前刚读到明清的,我准备跳过元代的资料直接看唐宋部分了。”

阅读历史资料是每一个进入组织者的必修课,梅老先生根据各代史料、笔记整理了大量读物,王星平正在做这项功课,梅凯西很是用心,这些读物自然也不无聊,作为工作之余的消遣,王星平倒也乐在其中。

匆匆结束了通信,一天无话,也着实是生活百无聊奈,为了低调,他们平日里并不太去海滩,故而除了刚来的王星平,封、马二人撇开早上例行的锻炼,也不过多出门,再说这亚龙湾他们以往也去得久了,早无甚可看之处了。

还有一天便要出发,倒不算太紧,三人下午便开始慢吞吞整理起行装。

封胖子的东西最为繁杂,到了晚饭时节也还没有完全打好包。

…………

锦母角,整个军港虽然停泊的军舰不多,但港口设施依然维护得很好。自主力移驻三沙,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南海舰队母港雄风,不过总还有一个海上警备队在。港口里除了王星平他们这队人,几乎看不到其他工作人员,只有一些零星的灰色制服在王星平他们的指挥下对船只做着最后的检查。

看着海面粼粼波光和空中翱翔的海鸥,王星平一点激动的心情也无,该有的情绪早都过了,加上这里的花花草草这半个多月来也算熟悉。不仅三亚,连海口和海南岛的几个港口他也抽时间去看了一遍,只不过行程不算太长,虽还没有细致查看,倒也足够了。

总部传来的清单,三人已经反复点验了三遍,都是上世纪的中古货,什么无人飞机,越野车,消防坦克。还有各种金属与合成材料,再就是一些种畜种苗,有些原本就是纳闽岛上不适合生长的寒带作物,这次索性也要一并带去岛上。

再有的就是各种药物,像原生版的青霉素和一些版本较低的药品早就停产了几十年,这次也是托了不少可靠的关系活动,好不容易才定制齐了这批药物,大抵是上世纪初常用的一些,甚至也准备了一些用于制作人造器官的冷藏干细胞,倒也花了不小的功夫。

只是这一行的活动虽然低调,终归没能逃过暗中观察的那双眼睛。

…………

时间又过去了一天,中午时分,虽然气温还低,海风也大,但太阳依然很烈的照射在三艘船上。货船呈一字前进,正在经过中沙群岛,站在天王星号的前甲板上,王星平前倾着身子把着船舷的栏杆,看着船身下的破波碧浪,突然觉得有些眩晕。不尽暗暗心道‘自己真是没用,当年在部队总还是上过军舰的,飞行器也不是没人带上去过,如今怎么就晕船了呢?’

三艘货船都不算大,说不算大,是和而今最新的一些大型飞空艇之类来比,也难怪,那些好多都是军方新建的聚变堆飞船,虽然大的也不过两三万吨,但毕竟是飞船,来回两地,无论速度还是便捷都较之以往海运要好上百倍。

只是就如历次工业革命一样,这次以可控核聚变技术而发端的工业革命也已经持续数十年,先发国家在开始阶段的技术领先一下子把人类推进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宇宙时代。而这之前百多年的登月,和后来月面的氦3矿场,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变得没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了。

中美两国当下向太阳系外派出了探索工具,欧洲也放弃了国家之间的隔阂开始攻坚可控核聚变技术,这是题外话不表。

回到王星平这一队船,虽说都是中古货,但这一船的航电倒是全新的,所谓的一人桥架控制,当然,实际上平时也要好几个人才能完成整个船的全部操纵,但在南中国海不需要担心海盗,可以全部交给系统管理,至于通过南海后,那段到纳闽岛的距离,每艘船加上其他雇来的船员也不到三十人,依靠系统就能应付了。

不过比起原本这船在上世纪前叶的原装航电设备,要搞这么一身,在当下倒也不难,太阳炉技术的限制很多,但对货轮操控的航电设备却是不限制出口的产品,毕竟只是操舵和日常管理,没有办法军用。故而交易量本也不小,价格倒还算便宜,索性有些民用部门也就干脆改装了暂时用着。

“海豚。”耳机里传来封胖子的惊叫。

“女人……”

马迁沪也在里面叹气道,封小宸这毛病就不能改改,见到什么都是大惊小怪。

“干脆来场海钓如何?”

王星平提议到,说起来也是多年煤曾钓鱼了,海豚追逐之处鱼群必多这个道理幼儿园小孩都能知道,自不必和马、封二人解释太多。

“月球的兔子吃腻了?想吃鱼了?”

马迁沪打趣道,两人都是行伍出身,也是亲切,没多少日子便已称兄道弟。

马迁沪没去过月球,也没吃过太多苦,挂着国家公职的闲差,虽然也不过是份混吃等死的薪俸,但只要愿意,三亚的大排档也没少让马、封二人花钱。

王星平听马迁沪又来拿他打趣,也不气恼,只是嘻嘻哈哈的答道:“成都的烤兔我就吃过,月球的兔子是什么?”

王星平此话不假,月球因为造氧和造水运动一直不见成效,也就没有像样的养殖业,偶尔有人在室内种些地球带去的种子,也是观赏为主,月球的食物供应多是地球加工好的各种材料,直接压缩送到月球后塑型,能从地球直接送过去的新鲜食材,那都是供应月球政府部门的。

“你还不知道月球那烂摊子?原来就投了八十多万亿,一滴水没给保住就算打了水漂,后来又折腾着开发火星,也不看看当初孙乾为什么能在火星坚持那么久,当然月球就成了我们这些社会渣滓的乐园了。”

自嘲过后王星平又是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关于孙乾的故事是国内经常被人拿来说起的一段公案,五十年前中国的第一支科考队登陆火星,因为风暴的原因在撤离时丢下了一名叫做孙乾的队员,本以为必死的他硬是靠上面的维生仓和库存的土豆自行在上面种菜生活了四年多,直到与地球建立联系并获救,正是因为这一事件也开启了火星开发的序幕。

只听到听筒又传来封小宸熟悉的声音:“收到交通指挥信号,咱们已经进入黄岩市境内。”

(注:原黄岩岛,经过30年围海造陆后,于2046年设市,常住人口8万)

…………

发送完信号,李有林长出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在天高皇帝远的黄岩做份交通调度的闲差,怎么也不会惹上什么祸事,谁知今日一大早起来,调度室中便被一群凶神恶煞给占了去。

领头的只将证件晃了一晃,连字都没能看清,可对面的这位是连自己顶头上司都要着力奉承的京城大员,自称管的还是国家安全,这就是得罪不得的人物了。换在别处还好说,可这南海如今虽然已是中国内海,可再往东去便是美国人的地盘,要是被其中的哪位大人物看不顺眼,随便一个罪名就要被外配到外星球去,自己这份地球的闲差得来不易,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故而对方有些什么要求,都只得一应招办,好在折腾了半天,最后并无什么动静,李有林也只是例行公事了一番。

“薄队,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

从调度局出来,甄晓烨小心翼翼的问起刚才的一幕,在他看来既然什么都不去做,实在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觉得多此一举?”

“没有。”甄晓烨赶紧否认。

“记住,咋们的任务是要一锅端,就算只有几十个人启动了岛上的装置,到最后也是一场风波,所以这一回,咱们要做得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其实甄晓烨心中跳出的是‘说得轻巧’。

薄队长会错了意,只道:“既然他们定下了日子,我们也就不急,身份都是现成,总能让他们就范。”

“何况……”

“那家伙不是混了进去么……”

序章 第三章 蛰伏南海待扬波(五)

给王星平一行举办的欢迎宴会盛大而隆重,大家很是尽兴,和梅凯西分开将近三个月,在月球待着时也从没这么亲近过,就像久未谋面的老友。

一月底的纳闽岛上,气候倒还合适,靠近赤道的位置也不用担心有台风威胁,何况宴会是在室内举行,岛上但凡没事的人都跑了来凑热闹,几个面善的几杯酒下肚很快便和王星平打成了一片。

三天前,船队抵达黄岩市时,纳闽岛上便已经开始了准备,今日来看倒也算是能够做到宾至如归了。

一夜狼藉,王、封、马三人也没有回各自宿舍,被众人簇拥出去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自是通宵不表。

后面三日,几个‘回家’之人又在各处营区参观了一番,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倒是满意,虽则此地被传说为辐射污染之地,其实话也不假,当初是有几块被核弹击落的陨石砸到了岛上,那些个残片现在也还在岛子西北的石山上嵌着,不过这辐射的威力倒是被夸大了许多。

二十一世纪中期后的核武器早就实现了污染可控,明知最后是要落在地球,中国其实也做得很是小心,只不过欧美愿意炒作罢了。

当初地球危机,几大国在联合国授权书上签字都没有二话,临到动手便就都把任务交给了直面威胁的中国,自己乐得偷笑,事情解决之后,各国又都跳了出来把马来、印尼和文莱这等国家当枪使,结果文莱苏丹上了大当,自废武功,不仅得罪了中国,还搞得自己的支柱产业石油开采没了生意。

当时中国正在筹备开发月球的氦3,结果文莱自己送菜上门,后来哭着喊着要中国再来买油,也没有了下文,所以就难怪罗克理在纳闽岛搞这个项目国内不怎么重视,毕竟利用完了,连欧美的各种NGO嗅了嗅也觉得这骨头没油水没来啃上两口。

难得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难免让几个新近回来的有所兴奋,听说后一天送他们来的船员要回大陆,便又去送行并吃喝了一顿,一片乐观之下,却是没能发现一同前来的众多船员中已经少了一个。

看着搭载船员们的飞艇朝大陆而去,他们才算心情平复了。来时的三艘货轮自然也就留在了港口,现在上面卸载一空,装备都转移到地面库中,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王星平多年以后依然记得这一天,2130年2月6号,还有两天就是春节,明天就是最后的晚餐和狂欢,行动准备借着除夕夜的掩护完成最后的‘试验’,那个平行的时空是哪,不得而知,但参与行动的每个人在这五年里都深信他们将要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他们领先了几百年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创造自己理想的那个世界。

…………

“老罗,没问题了吧。”

梅凯西谨慎的问道,他相信罗克理的能力,所以等儿子睡下后便自顾自的找到了指挥部里。

“有点小问题,不过没什么。”

说着他转过头透过渗透膜看着隔壁大厅里的全息投影,春晚刚刚开始。

“央视刚通知我们,要转全息影像过去给全国人民拜年…………呵呵,不算大问题,今年刚好轮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而已,不过那时候我们应该不在这里了。”

“那……应该是吧。”

梅凯西觉得不在这个词大过年的挺不吉利,不过现在大家都很紧张,他并不好说什么。

…………

“请各专业人员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系统开始进入倒计时,还有两个半小时,我们将要做最后一次调试……重复一遍,请全体人员务必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非特殊情况人员不要迈出黄线范围,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广播声响彻了全岛。

“十一点半开始么?提前了?”

罗克理没去看梅凯西,顶着投影屏上的数据,说道:“嗯,只能我们将就机器,时间不等人啊。”

六个太阳炉被分别安排到了港区、生活区、化工区、仓储区、农场和机场,按照计算好的功率,包含几个区域附带的防护墙也会被一起拖入虫洞,实现整体穿越,至于没法穿越的部分,等到了那边再进行修补也花不了多少精力。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负责具体调试的人员,其他人都在各自的位置静静的等着,只有指挥部隔壁的大厅还有人放着春晚的投影,也许真的很多人已经下定决心完成自己的穿越大业,但临到走时都还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眷恋。

同样留有一丝眷恋的李延龄独自一人从隐蔽之处走了出来,他的目标是主太阳炉。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趁着行动小队的干扰,将薄队交给的干扰器一一放置在太阳炉附近,然后打开干扰器,强大的量子干扰顷刻间便能让所谓‘穿越’赖以成功的动力变得毫无用处。

过去的这几天,他已经成功装置了四处地点,海上的平台并无人员职守,那里没有必要冒险再去,只要解决了这最后一处,他的使命也就得以完成。

一场规模庞大的政府机构集体‘自杀’时间会在无声无息中被消弭了节日的喧嚣之后,西方国家抓不到中国半点把柄,经营多年的纳闽岛会被接管并陆续移交给马来政府。

庞局长会因为处置得力离开时空管理局,上调到别的什么更加清要的部门。

薄队长揽全功于身,也许他的手下也能得到分润,但这于李延龄实在无关,他既不是安全局的职员,也非薄队长的心腹,在仅有的那些接触时间中,唯一待他不错的是队长身旁的那个女子,但那也仅仅只是不错。

对了,还有国家,大庆之后,在秘密战线粉碎一次美国的企图,彰显着成立时空管理局的无比正确,对于领导而言,也是一桩可以在茶余饭后拿出来以资趣味的好话题。

当然,这一切背后的努力,持续了两年的调查,与李延龄无关,因为不会有人将他的名字上报,他几乎可以确信,从他被打发来做这项危险的工作开始。用量子干扰器干扰太阳炉,这种事情之前没人干过,一切的理论在指向可实施性的同时,也指向了直接实施者的健康,当然,这些事情得益于李延龄对情报收集的用功,却与上级的善意并无半点关系。

…………

离仪器开启的时间还剩最后半个小时,王星平和其他几名军事组的成员巡视完最后一处储油罐匆匆的赶了回来,往他们预留的生活区位置一路疾行,天空中几点雨滴打在了他的鼻尖上,不到几秒,便淅淅沥沥起来。

“见鬼。”

王星平暗骂了一声,要说月球上什么让他舒心的话那就只有不下雨这一点了,他对下雨最是深恶痛绝,即便许多时日后回到了地球,能自由呼吸空气的日子依然没能改变他对下雨的态度,在三亚时只要预报雨天也是绝不出门的,更何况此时并非纳闽的雨季。。

突然,在他的侧后方的天空中猛的射来一束亮光,引擎的声音告诉他,这是一艘最新型号的二十坐飞空艇,计划外的插曲让王星平和同行的人都是一惊,突然闯入的飞行器是何人驾驶?甚至都没听到指挥部提前知会一声,只是此时王星平和几个人的耳机里也突然响了起来。

一个声音厉声问道:“星平你们怎么还不进来?时间不多了。”

问话的正是梅凯西,指挥部通过系统定位发现生活区外的几个巡视人员还在原地没动,便报了过来,梅凯西就在罗克理身侧,看是王星平在那,便自己接过信号去问。

而正在这时,关于那首莫名其妙的飞行器的消息,指挥部几乎是同时收到监控网和王星平那边传回的影像。

飞行器就在几个巡视员注视下停了下来,冒着小雨,几个人影从飞行器内鱼贯而出。

还没待王星平等人看清来人相貌,其中一个身形娇小的便一边冲过来一边忙着脱去风帽,却是走得不慎,一个踉跄撞进了王星平怀中,待来人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妹子,长得颇为面善,王星平像是在哪见过。没等王星平开口,妹子便主动说道。

“您好,我们是中央电视台的。”

边说着,后面几个人也跟了上来,灯光照得周围透亮,其中还有个身形高大的显然拿着光场摄像机。

“我们跟基地的罗总工打过招呼,不过台里是要搞现场直播,当时没告诉你们,就是想你们别准备,12点过后要给全国观众拜年哦。”

妹子自顾自的说着,王星平这才认出这是央视记者,新闻联播里出现场时常见,好像叫做甄晓烨的,但思绪马上便被甄记者打断。

“罗总工在哪?麻烦带我们去见他,没他的镜头可不行。”

甄晓烨和他们一队人马压根不管愣在当场的王星平几人,径直就要往警戒线冲,一行人又朝生活区去了几步,王星平他们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要拦住,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正没奈何间,耳机里传来了罗克理的声音,“你们先进来,时间来不及了。”

听到罗克理的传话,众人也只能先朝黄线里面跑去,耳机里也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那妹子眼见着生活区又冲出来一群人,却只是围观,也不往外跑,原本就是个幌子,只是过来时没料到突然下起了阵雨,耽误了一些时间,倒不知道李延龄那边成事了没有。

罗克理听生活区的汇报,情况已经如此,索性也就咬咬牙道:“罢了,行动正常进行,顾不了这许多了。”

…………

面对着手中的装置,李延龄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断。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他心中如此着想,虽然直到如今他都不信什么穿越,但理智告诉他,要想在这一场危机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只有博上一博,至少不能只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是有一桩事是他所焦虑的,干扰启动装置的开启不光在他,行动小组那里同样还有备份。

阻止,就如一开始李延龄定下的一样,只不过这一回阻止的对象换成了自家一边。

不出所料的话,甄‘记者’的队伍应该已经上岛,岛上能够停靠飞艇的也就那一处地方,而那里也正是黄线的边缘。

…………

耳中已经传来了催促,甄晓烨逡巡了一圈周围,觉得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她再次问了罗克理的下落,面前的几个男人却总是都在敷衍。

“算了,我们自己找去。”

甄晓烨打了一个手势,行动组的其他几人干脆就朝着港区旁的指挥部而去,那边灯火最亮,甄晓烨需要他们吸引一些注意,方便自己最后的处置。

王星平急促的汇报着现场情况,一个更加急促的声音命令到,“拦住他们,别再出状况了。”

罗克理这么说不是没道理的,毕竟人体出现在虫洞边缘会有如何的后果虽然没人知道,但至少理论上会产生不稳定的因素这一点即便是王星平这等只在基地接受过很短培训的人也能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要求在穿越前大家都待在各自岗位不要乱动,就连小孩子们也被早早的诓来睡下了。

更何况这次的这队人马来得很是蹊跷,央视记者的做派,从来都怕发生意外,‘现场直播’这样的事情自打罗克理懂事以来便从未听过。

另外几人也不多话,都跟着冲了过去拦截,只有王星平一人鬼使神差般的拦在了甄晓烨面前。

眼看着王、甄两人在黄线边缘纠缠,不明就里的李延龄也从旁杀了出来,他只是不想处在危险之地而已。

三人视线相对之时,却都是一愣。王星平正不知是哪一处的‘同志’,从未见过,甄晓烨也是不明就里,只有李延龄明白自己所求。他要得到,也要报复,从他有限的知识中,他决心要冒一次险。如果在装置启动的同时打开干扰,理应能够影响‘穿越’的仪式,使一切不至消失,但区域之中的人们则必然受到莫大的影响而至心智受损。如今行动小组皆已进了黄线,只要自己先一步到达安全之处,便已成功了多半。

一番盘算之中,只有一事不美,方才慌乱之时只顾着跑路,于雨中失却了干扰控制器,如今只能用抢了。

只是正要动手,甄晓烨却死死将手中东西护住。眼看女人落了下风,王星平一个大跨步冲上前去,横在甄晓烨前面,在李延龄惊异的眼神下,王星平大口喘着粗气,低下的头和翻起的眼神配着两行剑眉怒视着对方,不怒自威。几乎是同时,整个岛上泛起了奇异的淡蓝色光芒,尚站在黄线边缘的三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世界归于寂静……

飞龙之章 第一章 四顾茫茫皆为空(一)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易》

王星平记不清他再次醒来的时间,中间他应该间或醒过来几次,但眼睛沉重得很,几次想睁开都未能如愿。只是这次稍微清醒了些,感觉能够挪动了,然而依旧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疼痛。

自己这是怎么了?最后的记忆他还能记起,只记得听到周围的人一起大声惊叫起来,然后便是被一片蓝光包围,再以后便只有醒来后的记忆了。

脑袋里的思绪有些沉重,不是头晕,而是有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脑袋里隐约有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思绪在飘来飘去,唯一稍显安心的是好歹自己还能思考自如,以确定他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掌握。

试着睁开眼睛,便有一些刺痛,倒不是受了伤,实在是阳光刺眼,王星平记得他准备“穿越”虫洞前还是除夕夜,定了定眼神,试着睁开一只眼,却是不停的换着,渐渐适应起来。第一个反应,此地绝非纳闽岛,罗克理经营纳闽岛几年,岛上凡是没有种上植被的地面全都进行了硬化,唯一的例外只有部分海边的土地,因为岩石质地和处在护墙之外的缘故,但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他此时只是躺在地上,那也是能听到海浪声的。

而现在面对的天空,不仅日头很大,倒看不出半点海边的景象,难道是当时发生了能量波动,产生了爆炸?

“不对……”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周围的植物似乎茂盛得过了头。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知是本能还是第六感,总之他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来到一片林中空地,站在一片乱石地面上,潺潺的水声告诉他,前面应是一片河滩,听到溪流的声音,他的口便觉得更加渴了,也不知道自除夕后过了几天。比起他现在想知道在哪,倒不如说喝口水的欲望更加迫切。

拨开一片乱草丛,浮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条潺潺溪流,透过林中斑驳的阳光,溪水有着一层淡淡的碧绿色。王星平赶紧扑了过去,跪在河滩边上,也顾不得膝盖被乱石膈得生疼。几口水下肚,顿觉浑身舒畅起来,爽快的感觉浸透了全身,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抬起的视线中,距离当下站立位置几步之外,躺着的正是一个成年男子,壮实的身体,虽然下半身浸在水中……但王星平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尸体,没错,僵硬而又泛着青色的身体,与当下的阳光和温度极为不衬,更何况,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分辨人的死活并非什么难事,而自己的身形样貌,更加不会认错。

难得王星平心性冷静,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问题随之而来……尸体是我,那我是谁?

不需要困扰太久,因为身体和衣服不会撒谎,更重要的是,那个飘忽的记忆开始愈发的清晰起来。

…………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明万历三十二年冬月二十生人,虚岁十四,这次是跟随家人自播州回返贵阳家乡,在路上遭遇土人劫杀,年幼的小主人在家仆护持下总算逃脱,待跑到这里已是精疲力竭,再醒来时便是现在的情形,亲眼目睹父亲倒在蛮子的屠刀下,记忆便生动了起来,更重要的是那个名字清晰浮现了出来——王星平,没错,同名同姓。

难道真的穿越了不成?正在想着这个问题,王星平忽然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追杀家人的贼人就在附近,说不定还会撞上。想到这里,便心中一动,慌忙拖起自己的“尸体”清理起来,电子打火器,剩下的半包香烟都还在,当然这并不重要。清理出的一只最新版的指星手电,打开还能用,再摸摸腰包里的应急能量棒也还都在,王星平的安全感恢复了不少。必要的时候军版的手电也能保护自己,之所以保持着警惕也完全是因为体内另一个王星平的记忆,或者要反过来说,他是鸠占鹊巢,现在的这副身体,自己占主导,好在稍微活动后感觉这身体原来的主人体质尚可,尚未完全发育的少年也比成年人更加轻盈灵巧。

想到这里,他取下原来那个自己手腕上的表带,原本能待机300小时的无线耳机还不时的传来沙沙声,卫星定位也无法使用,在结合这少年已经有些破烂但形制奇特的装束,看来是穿越无疑了,就不知道是就自己一人还是与同伴一起过来了,关于这点,实在没有记忆能够印证。

换上原本的作训服,在这少年身上显得宽大得过于。他不得不用绳索加以捆绑,再将少年原本的衣物罩在外面,天气尚凉,衣物臃肿些,勉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整理完一切,还不及欣赏一番,突然听到岸侧一声呼哨,下一刻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在了当场,从不远处的一处灌木中突然冲出披头散发的一人,随着他的招呼,来人身后又陆续跑出十数人,虽然身上也披着衣物和类似皮袍的东西,但明显看来不像是汉人,而每人手上还沾着血迹的刀枪,让王星平不得不庆幸他醒来的及时。王星平正想,在东南亚都多少年没遇到过的野人终于在他正式登上穿越舞台后偶遇了。

来人并不知道王星平的想法,到二十步时,当先一人突然手腕一抖,一簇残影剑一般的投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王星平心中不禁叫了声好,但马上意识到这东西是冲自己来的,双腿一紧,就是朝后一个踉跄,待回过神来再看,却是一根削尖的竹矛,直直的插在他坐在地上张开的双腿中间,竹竿的末端此时正随着节奏摇晃,空气中又是嗖嗖的几声,王星平顾不得股间传来的疼痛,连着几个侧滚翻窜到旁边一处石头后面,后背贴着冰冷的石头,却紧张得满头大汗,来人是谁他完全不知,两个时空的记忆在急切间想不真切,但甫一照面便要致他于死地,显然与杀死这个身体主人原先家人的贼人是一伙,无论如何,他现在需要的是赶紧解决面前的生死问题。

敌人就在十步开外,数量应该是自己的十倍以上,而他能依靠的手段着实不多,当然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对手也在惊讶于这位汉人少爷突然厉害起来的身手,明明是个弱质少年,方才不是有几个家丁碍事,早就将其做翻了,而更想不到的是,这位小少爷不知是不是昏了头,又折返了回来,原本正在为走脱了一人而懊恼的头目,立刻换成了凶煞一般嘴脸。在这一带行劫了几回,从来都是杀个干干净净或者有那貌美的女子就劫掠回去的,看这一家像是有些身份,留下活口毕竟不美,难免会有后患。

王星平却并不管这许多,人到了生命受到威胁时往往能激发最强的潜力,何况他的前世本就是军人,唯一不适应的这具躯体也在“热身”后开始找到了感觉。

听着耳边的风声,“少年”头皮一紧,分明看见一个黑影从头顶压来,来不及抬头,眼睛只是往上一翻,就见刚才投出竹矛的男子正跳到背后的石上,用右手举起一把利刃向他头上砍来。那一瞬间,对手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得如此真切,倒置的狰狞面孔让那人脸上的纹身和装饰都生动了起来。王星平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此时痉挛的脸颊和咬紧的牙关。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站在王星平头上那个身上披挂着无数花花绿绿布片的男子便瞬间定在了那里,粒子偏振激光刀灼热的温度甚至没有给对方的伤口溅出鲜血的机会便已经把创口附近的皮肤烤焦。这是军方最新的近身防御武器,依靠强大的激光束进行攻击,其灵感源于二十世纪中一部名为《星球大战》的美国电影,但因为续航力不足原因,只在小范围进行了列装,回大陆那段时间托过去的战友弄了一把瑕疵品,也花了不少钱,就在刚才清理尸体时一并收了起来,现在确是正好派上了用场。此时刀柄上泛着淡绿色光芒,能量显示还有28%,按照通常的使用说明,这把刀的能量还足够持续使用一个小时不到,而自打开后一分钟,便已经开了张。

平稳了一下呼吸,王星平开始逐渐回忆起在部队时教官传授的冷兵器格斗,便翻转手腕,将刀柄向旁边一拉,切开已经成为尸体的那人,顺便削去了从石头右边绕出来的一个倒霉蛋的半边脑袋,也许是连杀两人激起了王星平潜在的嗜血欲望,不过无论如何,此时的王星平终于恢复到以前在部队演习时的那种熟悉感觉。

转过身来,也不顾稀稀拉拉插在衣服上的几支羽箭,作训服中填充的剪切增稠液——一种可以多次使用,能在接触物理攻击瞬间凝成强力防御层的预处理液体——内衬,防御这样程度的远程射击足够了。他用左手宽大的衣袖护着面门,右手提着激光刀朝人群冲了过去,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吓到,淡蓝色的光柱在空中挥舞着,不断收割着生命。

这群人的头目的和王星平眼对眼望着,一声尖叫后冲了上来,也许是此人身上披挂的皮甲让他有足够的信心,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用了什么妖法,但就他有限的知识看来,那不过就是一把利刃的形状。不管对方用了什么妖术,也不过是一人一刀,作为马鬃部闻名的勇士,他必须面对这个少年突如其来的挑战。

当然,公平决斗从不是蛮人推崇的作战方式,一个人面对一群人从各个方向的攻击,王星平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动作,等待着对方冲将上来,就在几把刀一起向他挥来的瞬间,他一个低身顺势使出一招“旋风斩”,剩下的,就留给了时间……

…………

微风沿着溪谷吹到脸色铁青的杀手脸上,王星平却没有任何心情去感受这短暂的舒爽。等最后三个已经被吓得疯癫的土人朝灌木丛中逃走的时候,王星平的身边已经留下了十二具尸体,没有一具肢体还是完整的,他们将会在几个小时后冷去。而现在,他只需要如散步一般走到树林的边缘,把那三个原本准备逃走却因为腿脚无法动弹而只能跪在地上埋头发抖的男子挨个料理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再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与胆战心惊。

虽然当过兵,但王星平却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次居然一下就留下了这许多人命,加上前面一阵冲杀,体力虽然还能支持,但精神上已近虚脱,毕竟这幅躯壳的主人不过是个才十多岁的少年。一旦警报解除,便猛的瘫了下来,此时方才觉得浑身各处都传来阵阵疼痛,再环顾周身,发现身上竟然中了七八箭。还好硬化后的剪切增稠液也没让他受到任何皮肉伤,箭簇只是刺破了作训服的表层面料。

电影里都演初次杀人会恶心呕吐,而正是初次杀人的王星平却完全没有这些不良反应,也不知是自己的心理素质使然还是这具躯壳的特别之处,显然不是戏里说法有误就是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刚刚经历了大战,辅一放松,便有一阵倦意袭来,倦意之中又夹杂了饥肠辘辘,才想起这身体前世的主人自早间遇袭,到现在有大半日没有进过食水,而刚才的剧烈运动更是催动了胃部的快速蠕动。于是他摩挲着走回刚刚的大石后依靠下来,从掉落的背包里取出一根能量棒嚼了起来。

吃着东西,王星平思考着满脑子的疑惑。

自己身在何处?自两日前自播州出发回家,沿途都是乘车,到了哪里即便是身体主人的意识也并无半点印象,只记得父亲最后一次提到还有两日就能到家。

刚才袭击自己的又是些什么人?也是无解,只知道是本地的蛮部,毕竟这一世的王星平不过十三、四岁,残留在他幼小记忆中关于土人的形象并不生动。

再有便是梅凯西一众是否一起穿越了,现在又在何处。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有答案。他只感觉头痛得厉害,但架不住紧张感放松后的疲倦,便渐渐的又沉睡了下去。

王星平再次醒来时,日头已经渐渐的西沉,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心头先是一震,然后便抖擞精神,又绕到刚才战斗过的地方。他艰难的用脚拨弄着尸体,虽然箭簇并没穿透衣物,且都被他一一拔了出来扔在一边,但箭簇射来的冲击力造成的疼痛依然还在阵阵的传来。

看着脚下的尸体,王星平找到了刚才被自己砍成了两段的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他的半张破旧的皮甲的披挂,和被砍开的皮肤处一样,切口的部分伴着被融化又重新凝结的胶质,显得肮脏而粗糙。看看两半尸体,王星平又反复瞄了几眼,大致估计了一番,此人身高不过一米六上下,虽然看起来全身肌肉精健,但瘦削的体型却告诉王星平,这并不是一个有着充足营养的男子。男子并没有鞋子,从身体几处的磨损来看也不像是个孩童,虽然在二十二世纪,许多孩童的身高也在这具冷冰冰的尸体之上,更别提前世身高一米八出头的王星平了。

死者的头上戴着像是过去少民才有的黑色裹头,在裹头上面还有用革绳穿起来的三片圆形藤板,大的一片顶在缠头上,小的两片护在双颊,大概是一种盔甲的样式。再看死者的面庞,高高突起的颧骨和微张的嘴,还没有合上的双眼仿佛在诉说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黑色的刺面在颧骨的衬托下显出一种诡异的立体感,纹身延伸到全身,几乎和黝黑的皮肤融为一体,看起来倒像是纹上去多年,让王星平很不舒服。

死者的身上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和寄生虫,这连没有多少医学知识的王星平也能轻易的看明白,这更让王星平感到不适。

…………

太阳的最后一抹光芒在王星平的不适中慢慢的沉了下去,再蹲下来打开手电时,更能看清许多细节,今天的种种感觉,加上现在眼前的这些死人,让王星平有些虚脱,但他还是记得好生把自己前世的身体掩埋了起来,将用不上的物品也一并埋在了一起,只是简单的找了些石头竹木做了标记。

就在这当口,突然树丛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看来是又有来人了,王星平赶紧躲到石头后,摸出夜视镜戴上,如果真是在古代,那么无疑夜里战斗他有优势,再确认了下刀柄上显示的能量,还剩21%,为防暴露,剑芒尚未打开,还好,刚才虽然一路砍杀,好歹也算速战速决。只要这样的贼人不是太多,当还能应付。

飞龙之章 第一章 四顾茫茫皆为空(二)

一、

二、

三、

四、

……

当隐蔽于一丛灌木后的王星平数到第八个时,终于松了口气,便见林中传来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几个拿着火把的人影从林间窜了出来,当下他得以轻松起来,一是感觉到来人的数量还在可控之内,二则是原本的那个记忆识得这些都是汉人军士。

王星平在心里计较,是求助还是等待?压抑在心中的疑虑让他选择了后者,至少在黑暗中来个突然袭击干掉这几人应该不难,看看再说便是再稳妥不过的法子。

就在他心里盘算的时候,突然那群人中发出一声喊,一个声音怯生生的叫道:“四哥,快看。”来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满地的死尸,说话的口音王星平听得明白,这是西南一带的官话,这话这么多年变化不大,和这一世那个记忆中的口音也无太大出入,王星平当兵时还曾在四川待过半年,也便听得出来,只要语速不快,西南方言各处的发音差别不算太大。

“着么子慌?”嘴上这么说,一个稍显高大的身影似乎也发现了地上的异常,说是身形高大,也就是相对其他人而言,在王星平一眼望去,不过是一米七五上下,逆着月光,连脸上的轮廓都看得不甚分明。

一行人听带头的大汉这么一声喊,也便围就了其中一具尸体,仔细“研究”起来。

“四哥,这伤口蹊跷啊。”大汉旁边的一个小个子男子看了看尸体,望向大汉,又把火把近前看了看。

被唤作四哥的男子,是这队人马的头目,此时浮云略去,淡淡的月光照在汉子脸上,红面札髯看得分明,汉子腰间配着一把短刀,眉宇间自有一股狠厉之气,只看了一眼,便道:“狗日的蛮子火并吧,怎么死这儿了。”言语间满是厌恶之情。

今日原本是趁着年节后的日子去附近村中亲戚家吃酒,只是这群人内中带的一个小子是汉子亲娘舅家的小儿子,因多吃了几碗,迷失了道路,竟走到了这溪边,其实离开大道并不算远,只几处林子遮挡,树叶又迷乱,故而王星平早间也未能发现。汉子带着人出来时,家里老娘长长短短的托付了好些,原本这一带也不平靖,故而那汉子又只得带了些精干的军士出来找到了外甥,眼下不过几人,但内中也都是当地泼皮出身,远近十里,无论土人、汉人,都是打过的。汉子自己还袖了一柄小弩,这样一队人马,便对上了白天那十多个蛮子,也完全不在话下。

看着被斩杀的蛮子尸体,汉子的眉毛拧成了好几个疙瘩,“四哥,这里还有。”连续几声四哥的呼唤传来,汉子干脆命人四散开一阵搜索,却又发现了十来个死人,只是这些人全都死得诡异,说诡异倒不是那些看起来整齐得让人咋舌的伤口,而是这些人的脑袋,除了那个被一刀开了瓢的,其他的首级全都好好的留在死人的身上。

“是遇上了强人?若说此地民风,番人贼子被乡勇民壮击杀也是有的。”一个人心不在焉的说道到,眼睛却只盯着死者的随身物品。

“不对,若是被盗匪民壮杀死,哪有还让他们穿着衣服的道理,你再看此人项上的链子却是银的,为何没被扯去?”

“四哥说得是,可这左近也未闻得有甚奢遮人物,看这起子死掉的便是十来口,未必没有跑的,总要有三五十人才能杀得了这许多蛮子。”

冷兵器时代,若是留有后路,一战还能留下十余具尸首,那交战双方少说也有百人,在这左近一带,能拉起如此大阵仗的,汉子自问瞒不过他和手下,不至于一点风声也没有,即便是土邦火并,也不会丝毫风声不漏,更何况尸首的首级都在,财物也未见有多少短缺,这既不为军功,又不为财货,平白杀了这许多蛮子却是为何?

“且莫废话,先将这人数点了,把首级都取回去禀报。”

“四哥说得正是,这十多级首级,够我等少挨几年了。”这话说得不假,除去一个被开瓢的,剩下十四具尸首,每人可分上近两级,按照军功来讲,进个两三级都算少的了,至于说怎么得来这些斩首功,自不必担心交代,只要东西交上去,自然有人帮忙说话。

王星平能听懂不少来人的话语,顿觉心头安心不少,看来是在汉人的地界,想到这里,王星平悄悄探出脑袋,火把的光芒时明时亮,他干脆把夜视眼睛摘了下来,借助着月光和火把的光芒又仔细的打量起十多步外的几个汉子。

但见中间那个汉子,此时在火光映衬下,一脸红润的脸庞上一圈浓密的胡须让人望而生畏,虽然身形在王星平看来不过是一般,但骨骼宽大,辅一望去便有虎虎生风之感。再往下看,此人身上着一件皂色的丝绵袄子,腰带上的铜扣擦得锃亮,王星平可不知道这腰带还是他从别人手上抢到的。脚下一靴子却似乎破了些口子,倒都寻补子补了,显得很是精悍,也就难怪其他几个都以这汉子马首是瞻了。

现在看来这群人都分明是汉人不假,听他们说法是要表功,那与白天的土人应该不是一伙才对,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是他们一路,但要先搞清楚自己想要解开的疑惑,便必须要找人问话。看他们已经散开去砍死人脑袋,料想这队人马待会儿肯定也会回返,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物,这黑灯瞎火,当不会走得太远,今夜的住处应该总在左近才对。

果然不出王星平所料,未几,一众把人头全都砍了下来,稍作收拾便悬于腰间,又将死人身上值钱之物披挂起来便背身一转往来时路上去了。

…………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幕上,不时被林子里的树梢给挡住,月光很亮,王星平不敢跟得太紧,几人火把也打得亮,不用依靠夜视仪,总算没有被丢下,沿着溪边又约莫走了半个小时,便出了草丛,在一片宽阔的坡地边上了官道,这条路王星平倒是有些印象,正是白天来时乘坐马车的那条,不远处便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影子,白天被遗弃的车马就在那边,只是马已是死马,人也没有一个喘气的了。

前面的一众人先是一惊,便走上前去查看,他们来时并未经过此处,是以并未见到这般景象。如今见这一队车马,似乎还有些人躺在周围,只觉得今日还真是奇了,怪事竟能遇上两遭。

那领头的汉子只顾自己上前,将火把一招,眼看是不见有活人了。正待要去车上翻看,却听身后一声喊:“好汉且慢动手。”

…………

红脸汉子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少年,在初春的夜风中,即便有火把映照,少年双颊上也有抹不去的苍白之色,照少年的说法当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么说你们是连夜要赶回贵阳府?”红脸汉子身旁的瘦高个问话总是不得要领。

王星平不以为意:“回这位军将,我随爹爹只是白日里赶路,遇上这伙贼人时刚用过了午饭。”

“这么说你们并非是兼程赶路了?”

“原本今夜是要下在札佐长官司……”说话间便有些哽咽起来,看着车上横躺着的那人陌生又熟悉的脸,只一对睁大的眼睛盯着白天儿子逃去的方向,‘死不瞑目’四个字便在脑中浮现。王星平本人对这一行惨死的家人并无甚感情,但一来要在人前掩饰,二则自己前世本是孤儿,方一穿越,又死了这一世的亲生父亲,也是五味杂陈。更兼这位死掉的王来廷老爷对他这独子向来宠爱,否则也不会拗不过自己纠缠带着尚未成年的王星平出门。

“敢问小哥如何称呼?”这次问话的是个矮胖,言语间亲和了不少,这自然是看着这位少爷随行的车仗,既是家在贵阳府,又有这等车帐,当不是一般人家。

“小子姓王,这位正是家父。”说着王星平便朝着车中尸首再次跪拜,又是一番哭告,这一回便是忆起不少过往,倒也有了几分真情,更是一边拭泪,一边思量着应对。

“原来是自家人,究竟是么子回事。”那红脸汉子终于淡淡的开口,旁边的高个儿连忙奉承道:“四哥和小哥你都是姓王。”

王星平见机,立刻转过身对着红脸汉子又是一拜,“恩公请受小子一礼。”

“你且先起身,小哥如何行这等大礼。”

“将军不光救了小人,还帮小人料理了仇家,当然当得这礼。”

“仇家?”

“方才小子一路跟来,亲眼看到军将们割取的首级,白天时正是这伙蛮贼劫道害了父亲,小子有家人护着才侥幸得脱,可惜就活了我一个。”

那高个子听得,脸色一阵变化,红脸汉子也不反驳。

‘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的’汉子心中腹诽,却不道破,问道:“你家中人可都在这里?”

“方才仔细查验过,只少了一个。”

“叫什么名字。”

“王小六,是我家的家生子。”

“看来是走脱了,车上这位又是谁人?”

“正是家父。”王星平没有丝毫不适,但还是尽量显出悲戚之色。

“公子还请节哀,总是料理后事为重。”看来车中死者便是这家的家主,看了死者穿戴,矮胖男子称呼也跟着变了。“说起来喒四哥也姓王,与公子你还是本家。”

王星平听这人又和气了几分,更放得开,便又朝红脸汉子一揖,道:“却是有缘,未请教将军名讳,小子回家必然请阿母重谢,还望能帮我安顿了家父及众家人的遗骨。”

红脸汉子面色也和缓了许多,拱一拱手,道:“请教个么子,王忠德,家中行四,你只管我叫王四就好,不必那等虚礼。”

听汉子报上名号,王星平若有所思,“这名讳和族叔却之差一个字。”

“哦?敢问令族叔的名讳是?”这话提起了王忠德的兴趣。

“讳命德的便是,和我爹爹一样,都是举人出身。”王星平并没有说谎,仅存的转生以来的记忆很明确的指向了一个结论,一个死掉的举人老爹在一群赤佬面前未必比一个活着的举人叔叔管用,更何况一族之中,两家本就相善,而那位只隔着一道院墙的族叔家中,可不光只有一位举人。

就如瞌睡撞上了枕头一般,便听那位王忠德王四哥说话都活泼了起来:“哦?……可是府城王进士家?名讳尊德的那位?”贵州一地,三年一次的科考,每榜能出的进士从未超过一掌之数,就算是乡野小民也能知道在当地,进士身份意味着什么。去岁年底,新科汤进士回乡路过时的排场,息烽所的军汉们可是看过的。汤进士讳景明,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三甲进士,如今已经外放了河间县,这是题外话不表。

王星平整理衣衫,肃然道:“正是族伯,表字存思的,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高中。”一旁的高个子立刻插话道:“我说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却原来是王家少爷,难怪……”

这位唤作王尊德的族伯,是那一科贵州唯一一位进士,虽然殿试已在三甲开外,但进士就是进士,无论是及第,出身,亦或同出身(注:明代进士科殿试成绩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都已经是文官中最高的一个阶级,可能三甲进士入阁为相难见,但比起纳捐的文官乃至寻常举人,毕竟有云泥之别。王忠德一众也许不知道王尊德目今已是广东巡按御史,但肯定明白王家在本地代表的能量。这少年公子的父亲也是举人,而且是个死掉的举人,那么此番的事情便不会小,王家不会善罢甘休自不必说,贵阳的官场也不会坐视一介举人被土人所害,定会讨个说法。

话已到这个份上,王忠德自当有所表露,便对王星平说:“王家少爷,令尊后事喒自会帮忙,弟兄们也不会推辞,你切莫伤心了。……说起来你我也是同宗,往上几代同是一个曾祖的。”

这话倒是让王星平奇了一奇,看这王四哥也是豪爽的性子,当不会诓骗人,记忆中父亲王来廷也曾与母亲提起过,祖上有一支的确是袭了军职。

思虑所及,王星平心中又是一丝小小的惊喜掠过。如何归家还另当别论,至少眼下已经安全是可以确定,而那位王四哥马上便为这安全敲上了又一重保障的印章。

“既是自家人,那也就不见外了,只今日起你便叫我一声四哥,我们都是息烽所的军士,所城距此不远,且先生上火在此将就些,明日一同回堡子,将令尊及家人遗骨都安置了。”

王星平慌忙拜倒:“小弟王星平,家中行五。”王星平前面虽然只得一个姐姐,但夭折的哥哥却有三个,这在明代也是平常,也是父亲为何看重这一个独子的因由。

“五弟,这便好了,凡事有喒做主。”说着王忠德又打发了身边人回息烽所报信,王家的车队被劫杀殆尽,马匹都已被射死在路边,还要去堡中找些车马来拉运,才好把遗骸收敛回去。

月光又穿透了夜晚的浮云,将一片银白正正洒在破败的车马之间,只是少年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先时的惶恐。

飞龙之章 第一章 四顾茫茫皆为空(三)

“王四倒是见外,如此本将便却之不恭了。”廖四看着眼前正在大声说笑的钱千总,心道一刻钟前这位还在为王忠德的多管闲事而大发雷霆,活脱脱的两张脸,就如旧日在贵阳城酒楼中见过的皮影戏一般变得飞快。‘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廖四不禁在心中腹诽到。

方才他听了王忠德吩咐,回来找人马帮忙,阵仗自然不能瞒着营中长官,便来向钱千总禀报。原本王忠德在营中就是跳脱的,息烽所是贵州卫的卫所,王忠德和钱中万家中都是世袭的军户,因为贵州特殊的治安情况,息烽所的人马又以军职应的营兵,实质上虽然还是卫所,但也要听总兵调遣,只不在贵阳城的营中应卯。不过在这息烽所中,还是他钱中万最大。

王忠德家中是本地老土地,说起来他钱中万这个偏桥卫人也要算半个外路汉,但他家长兄曾是贵州都司,虽然现在已经调任,但毕竟背后有人。平日里对王忠德和他的手下说不上多对得上眼,不过还是廖四的心思说着了,无利不起早,两个蛮子的首级摆在面前,即便已经身为千总,也是摆脱不去的诱惑。何况廖四传来的话说,此事涉及王四哥亲族,还是贵阳府奢遮的王家,自不会善了,只要他钱中万稍加通融,往后这样的功劳只会更多。

大明虽然以文制武,一省总兵在寻常文官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但到了升迁上,有了军功的武将比起寻常熬资历等磨勘的文官就快了许多。单说这一回,只要廖四传回的消息确实无误,两位数的斩首足够报个大捷了。

钱千总似乎并不担心误杀良民的罪名,按照廖四的说法,一个活生生的举人老爷就死在他们面前,做下这等罪行的能是什么良民呢?无论是蛮贼还是土匪,抓住了少不得一个斩决。关键这次还有活口可以印证,那这口气地方上就总要寻个出处,否则决计无法交代。此时也没有所谓政治正确,少民的性命并不是官府心中所系,只要不闹出大乱,便不会有什么风险,何况就算真乱了,又能如何?杨应龙之乱过去还不到二十年呢,勉强也算个当事人的钱中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杨应龙祖上乃是唐末应募入川征讨南诏的播州宣慰使杨端,自唐末趁乱据有播州,后其祖杨铿投明,自万历中,杨应龙起兵谋反时,杨氏已在播州经营了七百余年,算是树大根深的土豪了。硬算起来,杨家祖上也是汉人,若不是朝廷想要在播州改土归流,又兼有了地方官府的扯皮,也不至于闹到后来的地步。播州(也即是后来的遵义和平越二府,原本是归于四川布政司,是以杨应龙之乱的发端,便是其“所辖五司七姓不堪其虐,走贵州告变”,而其中关节恰恰便是四川与贵州两地矛盾。万历二十八年平杨应龙后,播州便一分为二,遵义军民府属四川,平越府属贵州,不过本地无论汉民、土民,还是惯于称呼为播州)乱后,朝廷便马上改土归流,却没有一个官员因为“擅开边衅”而受到责罚,便是明证。朝廷态度如此,那下面的官员们又如何怕事情闹不大?这息烽所周围几十里,土人的脑袋可是从来都不会缺,在功劳面前,少民的性命又何足道。

有了共同的利益,长官的决断便作得飞快:“你传本将令,先带了车马去将王四他们都接来堡中,辛苦你多跑两趟,贼人首级也要一并带回来,来往播州与贵阳的官道上出了蛮贼,兹事体大,当要本将再亲自确认一番,若真是实情,连带本次我们的功劳便要一并上报,也要让沿途寨堡知晓,好小心戒备,莫要漏过了贼人。”钱千总说起功劳,便用了我而不是你,廖四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轻松的完成了任务,廖四也不愿多看上官两眼,只一个劲打着保票:“小人理会得,总爷放心,人马和首级都不会少,我连夜就赶去。”

…………

“钱玉子是这么说的?”王忠德看着刚刚下马说完话正在扬起脖子往肚子里灌着凉水的廖四问到,下面的军汉向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上官,今日又喝了些酒,自家弟兄面前少了拘束。钱千总因为早年患有眼疾,左眼上留有翳痕,故而得了个钱玉子的谐号。

廖四也不着急,喝好了水,又提起袖口将嘴拭干,这才施施然答道:“四哥想得没错,见了斩首功,钱三果然便上了道,着急要我来将你们和斩首功都带回堡子。”廖四正好知道钱中万家中行三。

王忠德看看四周,又对一旁的少年和从人道:“今夜怕是不行了,若不带着这些倒还好说,且等明日一早起来赶路,你们将马拴好了,明日还要使唤,多喂些好料。”在古代社会,夜晚赶路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廖四能回来那是占了熟悉地形又带着马匹的缘故,其实年节当中,若不是这许多死尸,原本是可以去娘舅家再叨扰的,毕竟找回了外甥,只是如今这样的阵仗,虽然尚算隔得近,也不好把晦气带回舅舅家去。

交代完这些,王忠德自去火堆旁坐下,又拉着王星平说起贵阳的趣闻。

此刻,王星平已经丝毫没有‘丧父’的悲戚之情,也寻了个位置坐下,只是火上架着的一只兔子并没去碰。

“照五弟话说,王进士家就在你家隔壁?”

“打记事起便是了,族伯中进士时我尚在襁褓中,后来族伯便不在家中了,来往都是叔叔那边。”王星平说的自然是王命德,两家门户相当,平日多有走动,这一点自有记忆可以佐证。

“今日这伙蛮子来得蹊跷,五弟年纪小,不知道中间关节,似这等蛮子也是惯会看风色的,想五弟家中车队这样,跟着许多伴当家人的,如何会轻易下手。”王忠德见王星平并不吃兔肉,便自顾自吃喝起来。“况这起子贼人死得也蹊跷。”

王星平打个马虎眼,“总是四哥弟兄们厉害。”

王忠德见王星平口音时有怪异,只道是受了惊吓,也不多心,心道这王家少年真不知这伙蛮贼如何死的?这倒是奇了,转念一想,总不会是这少年一人做的,不然这一家如何会落得这般光景,那一丝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

太阳透过林子照到王星平脸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一众人早将车马套好,又将王家老爷和家人遗体一并安顿上车,吃罢了干粮,便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南上路。不过两个时辰,当正午的阳光高高撒遍大地时,前面一处低矮的土墙便着落在了眼中。

息烽所虽然当着官道,外面也聚了数百商户人家,但若论起所城形制,并不算大,况也年久未修了,以寨墙论,不过夯土而已,自不能与包了城砖的贵阳府城相比。

这几日白天日头不错,过了晌午时,赶集的人已经在息烽所外摆起了不小的阵仗,贵州贫瘠,本地人家没什么消费,多的只是以物易物换些盐茶家用。

宝武一早便被自家婆娘打发到了集上,方圆十多里的村寨都在这一处军堡外赶场,宝武所在的白马硐也不例外。

宝武家本是汉民,只因他入赘了老婆家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其实本该姓杨,因是家中独子,是以熟识的都只叫他杨大。

杨大平日在硐子里耕作,农闲时节就会挑着平时舍不得吃的腌肉来集上换些日用,方圆十里,能常常喝酒吃肉的大概就是这堡子里的军汉与老爷了。和北方军户不同,贵州这里的军户多有背景,并不似那等苦哈哈的穷汉,又因着要弹压少民的缘故,本地的军户们多有在营兵中兼差的,这息烽所又当着蜀中入黔的大道,是以进项颇多,也舍得花销。

按常例到了正月十五,府城就要放灯,连着三天,除了府城的灯会,杨大见过的大场面就只有这堡子下的场坝,卖各种时鲜果子的,有将糯米饭加了豆子用竹筒蒸来卖的,更有各种走江湖的游方郎中和算卦的,杨大只想着今日能换些现钱,除了淘换些油盐外,还得列些钱,正月里上府城好生逍遥逍遥。

一边没声气的吆喝,一边打望,杨大马上便有了收获。

看到老主顾过来,方才还在寨门墙根下打着瞌睡的杨大来了精神,“廖四哥,这大清早的就去公干啊。”见了廖四一行,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再一眼望去,便看见后面相熟的王四哥、薛六,还有王家的外甥,小名唤作双喜的。心道‘这是回家吃了一夜酒吧’。

“这不是白马硐的杨大么,又被你家婆娘撵出来了?”

“廖四哥说哪里话,就不许小人来正经做买卖?”

“有上好的腌肉给喒切几斤来。”

杨大一听这话,嘴上唱个诺,动作却慢,只是表情始终瞒不过廖四。

“放心,今日有现钱。”

杨大虽说怕老婆,却是个惯会看脸色的,知道定是这队军爷摊上了什么好事,也不多问,只把那最肥的腌肉切了一多半,也有小五斤,用叶子包了便与廖四递来,廖四也不食言,去怀中取了一小块碎银,杨大在手中略一掂量,约莫两钱上下,虽是杂色银子,但也远抵得上肉价,于是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心道这伙子丘八今日倒是难得的大方’。

他却不知,昨日救了王星平下来,当下点验车队财货,多有现银,有些是藏匿在身上未被带走的,还有是被王星平杀死的土人身上带着的,也是从王家主仆身上抢夺去的,只是王星平本人对于银两并无概念,当时找到的多是碎银,又不如印象中古装剧中的鲜亮,故而认不得。到王忠德带着廖四等人一番点验,也数出了三百余两,王星平便自做主,将这银两与王忠德一干弟兄们分了,中间又分出百两打点卫所中长官。其实本就有许多遗落的银子军汉们早已自己收去了,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是以廖四这样的亲近头目一次便分得了二十余两,足抵他两年正饷,如何再不为王家少爷出力?

杨大不明就里,只看到一队人马带着车辆朝堡子里去,却见后面几匹挽马背上挂下的是几颗人头,三匹马,背上人头怕不得有二十个了?再看面目狰狞,发髻却都是土人摸样,只是看到其中一个,杨大便惊叫了一声。前面的廖四回头狠狠瞪了杨大一眼:“叫么子,爷爷需不是没给你银钱?”

杨大自知鲁莽,连连唱诺又退到一边,只是王星平眼见,若有所思,便从后面快走几步到了杨大面前,“这位小哥莫要惊恐,马上的人头都是军爷们此番的功劳,蛮子可恶,尽然敢在南北官道上劫杀良民,此番绝不会轻饶,我看小哥方才情状,似有情弊,你只管告诉我,自有王总爷与钱堡主为你做主,赏钱也是少不了你的。”

王星平说到王、钱二位,并未称呼官职,而是以俗称代替,想必也是怕这杨大听不明白。昨夜与军汉们彻夜吃喝,也说了不少,既然军汉们有心结交,对这位富家少爷也是有问必答,是以不到半日光景,外面事情知道了不少。至于说赏钱,廖四今日的作派便是明证,当然,王星平总不会让人心存侥幸,既然看出事有蹊跷,便得穷追猛打,于是又换了一副脸色,愠声道:“当然,此事事关重大,乃是一等一的军情,若是知情不报,平白搭进自家性命,那就不值了。”

王星平说话时,王忠德一众已经上来,原本头一日救下了这位王家少爷,又得了他许多银子,虽然对这位新认下的五弟并无轻慢之意,但总归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一个运气不错的富家子罢了,与贵阳王氏牵连上,或许日后在卫中府中能有些好处。但方才一番对话,便让这位四哥对年轻后生有了新的认识,这当真是新近丧父的弱质书生么?这说话中透出的老辣就算是县中府中的积年老吏也要自叹弗如。他哪里知道王星平这是几百年历史的积淀和几十年人情世故的历练,加之现代社会各种宫斗狗血剧的熏陶下自然而然的反应,也就是用在这等懵懂无知的古人身上卓有奇效罢了。

却不想这杨大果然入巷,犹豫没有多久,便将事关身家性命的所见和盘托出:“官爷,小人冤枉,可不管小人的事,小人只是碰巧认得这马上的一个在白马硐吃过一回酒。”

一旁的廖四却笑道:“平日硐子里也不曾听你吃酒,这起子蛮子可都是外路人,白马硐中的我多少认得,有哪个会这样打扮的?”廖四说得不假,一来杨大是倒插门,浑家又是土民,有名的泼辣,自不会有他喝酒的时候,二来这白马硐虽然都是少民,但往上几代,祖上可没几个不是汉人的。虽说圣人有‘入夏则为夏,入夷则为夷’的说法,但贵阳府本地,却少有把这样的硐子完全视同生番的,披发纹身早不是当地人的习惯,只从一张面皮便能明白,马上那些货色与杨大绝非一种。

“廖四哥是听岔了,小人说的不是自己。”

“那是哪一个?”

“阿寄。”

…………

飞龙之章 第一章 四顾茫茫皆为空(四)

咣的一声脆响,面前的一人躲过了来自当面的突袭,却让迎面飞来的宝物在墙上摔了个粉碎。

炉子里的茶水还在翻着泡,先前斟好的几只土碗放在面前都没有人动,只是围坐在一起的几人在方才的一惊之下都已靠墙站了起来。宣德年间产自景德镇的青花瓷盏变成了几瓣,来自海外的苏麻离青釉料尚泛着玻璃般的光泽,衬托着其原本应该不菲的价值,以及瓷盏主人的盛怒。这样的一只茶盏,若是在两广或者京中的市面上,当能卖到三十两,若是能将一套四只凑齐,再翻个十倍也不止。

被打的那人愣在原地战战兢兢,方才的一闪虽然躲过了一击,难保不会因为这一下招来更加狠毒的报复,'还不如生受了这一下',那人心中想到。而其余的几人都屏声静气的立在一旁,全不见半点生气,每个人都怕茶盏的主人将发泄的目标转移到自家身上。

那茶盏还是从年前的一批货物中留下的,在这白马硐中,即便是硐主也没有这样的一只,现在却为了自家的坏心情砸了个粉碎,如何不让人心惊。

马黑妹高高的颧骨泛起些许潮红,像是在懊恼今次真的办岔了事,此番也的确是办岔了。

“小人也是瞎了眼,不合听那崔八胡说,明明财物细软都摸得明白了,却不想有这等阵仗的怎么会是一般人家,偏又遇上了胡鲁这个夯货,马鬃部里面就属他最没脑子,才生出这回的祸事来。”只是说了半天,就是没听到‘情愿哥哥责罚’这句,说话的这人还是便于把责任推个精光。

看看面前这人,惯于在十里八乡横着走路鼻孔朝天的马黑妹武艺了得,又有股狠辣劲,是以得在硐主面前做了亲随打手,只是这人心思颇深,阿寄平日里除了借助他与外面泼皮的关系打探些消息,但有银钱往来也都从不让他经手。

天上的日头不小,而阁楼中却阴暗潮湿得很,西南地方的崇山峻岭之中,多有蛇虫鼠蚁,是以房屋形制也以吊脚楼为主,哪怕汉家多也是如此。而位于硐子后面的场坝正是土兵们日常操练的地方,阁楼正在场坝边上。只是如今屋子里的感受,除了阴湿,却又多了些森森寒意。

这一回的局面可谓是坏透了,前几日与红苗定下的一桩买卖惹出的祸事到了今日算是揭开了一小块盖头。原本从去年起,和播州过来的马鬃部拉上了关系,一起也做下了不少桩买卖,仗着本乡土地的势力,与蛮子约定了五五分账,实际操持下来,因着把持了销赃的路子,平常都要拿六成还多,进项颇为可观。往来商旅但有劫下的都给灭了口,只得几个貌美的女眷给留了下来,两个在马鬃部头人的帐子里,一个现下就关在自家阁楼上。

那马黑妹的妹子嫁在落蒙关,与遵义府牙人崔八有私,那崔八在播州做着各色特产的牙行经济,是以对商户们多有结交。借着这样关系,马黑妹常能打探得来往商旅情状,崔八对马黑妹平日所为也有留意,只是不说破罢了。

这一回劫杀却是贵阳府中的富贵人家,才一天,那被杀的王孝廉与如今在广东做着巡按御史的王进士乃是亲族的消息就传到了阿寄耳中,同样传来的还有一众红苗的脑袋被挂在了息烽所城上号令的消息。那被杨大认出来的正是这一拨蛮子中领头的胡鲁,年前押货来销账时还在硐子里吃过一回酒的。若是此番胡鲁等人劫杀不成,放跑了人也还好,自不会有人穷究。退一步若是杀了个干干净净也是可以的,苦主都没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这次偏偏不光留了活口,自家也损失惨重,又被人给认了出来,诸多背运事遇到了一起。所幸都死了个干净,好歹算是死无对证,可这才几日光景,息烽所的丘八就找到了白马硐来,当真是狗鼻子。没有人报信,阿寄自然是不信的,但也绝想不到事情的关节会着落在硐子里最是胆小怕事的宝武身上。

屋中几人都是阿寄的亲信,除了还在马鬃部充当联络人没有回来的弟弟外,就这几个最能知信,虽然不喜马黑妹的首尾不净,但从根子上说,也不能全怪他一人,天杀的崔八,半道里杀出的丘八,还有不成气的马鬃部,哪个都少不了。尤其是那马鬃部最为可恨,听说是十四五个族中最精壮的汉子对上了七八个息烽所的巡卒,居然能叫对方一个不留的做翻,没有逃回来半个,难怪会在四川被其他红苗欺负得待不下去,跑到贵州来,想到这里,阿寄在心中又将马鬃部的头人咒上了一遍,还不解恨,只是整间屋中,却没有趁手的器物值得发泄,再看看碎在墙角的瓷片,倒生起了几分可惜。

…………

‘怎么办’

和阿寄有着同样问题的还有白马硐现下的主人,虽然靠着管事在前面周旋了许久,但这能挨得几时?丘八们见了好处,就像苍蝇嗅到了血腥气,如何能不聚在一处?可偏生中间领头的又是苦主家同族,平日更是少有巴结,正在没奈何。

这一回管事的进来,怕也不打算再出去看丘八们脸色,说了半天,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如何能不明白眼下的局面,平日里在周围团转没有几家敢招惹他白马硐,一则是手下土兵好勇斗狠,二则杨保儿是惯会使银子的,宣慰司,贵阳府,乃至巡抚衙门都有打点,自家还有一个小子现下在宣慰司中捐了个没品级的吏目,虽然无品,却颇能说得上话。

汪管事毕竟还是小看了自家主人,杨保儿虽然平日里过得斗鸡走狗日子,但对手下人从来是眼明心亮,这管事分明是在激将,‘打得好算盘’。

杨保儿沉吟了片刻,下定决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硐主的意思是?”

“自家做下的孽,自家总要还的。”

“阿寄动不得。”汪管事如何还不能明白杨保儿的心思?只看那脸上的狠厉之色,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没些手段,父兄的家业早就被叔伯家瓜分了。

“硐子里土兵多有他的亲信,这一个不好,便又要生出事来。”掩饰住自家的小心思,汪管事拿着大义又劝起杨保儿来。

“你每月从阿寄那厮手中能分润多少?这般替他回护?”

汪管事脸色一变,“没有的事,硐主这是听了哪个乱嚼舌根的浑话?”

“上个月府城的何经济帮他出脱的金器中好像还有你半成?那是多少银子了?有一百两么?”何经济讳德固,世居贵阳卫,是府城中数得着的南北货经济,不似寻常的牙侩什么都做,本身也是一等一身家的大商人。这何经济多做的是贵重货品的买卖,且又有自家的门路,远的甚至连到了两广福建的海商乃至京中的豪门,是以阿寄帮红苗们销赃总是求到他处。

汪管事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谎言被戳穿的尴尬让他有些慌乱,忙道:“小的只是瞎了眼,贪图他银子,可他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小的真是一概不知。”汪管事的话信得一半,阿寄勾引红苗做下的事,汪管事确实不知详情,但若提腌臜,又如何会不知道其中关节,钱粘没粘血能闻不出来?汪管事是何等的耳聪目明,阿寄关在楼上的汉人女子能瞒得过他?只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惯像死猪一般摊在屋中享用的杨保儿耳目倒要更胜一筹。

不过既然阴私已经暴露,不想办法在硐主面前挽回就实在是太傻了,定了定心神,汪管事的态度便来了个翻转,道:“硐主的心思小的也省得,只是这阿寄平日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外面又有丘八在逼迫,缓急间如何寻个章程才好去办。”

杨保儿见汪管事就范,乃道:“只有处置了阿寄,白马硐才能安生,也好堵住各处的嘴,免得再生事端。况事情多半通到了上面,此一番事了,官府中还少不了银子打点才能敷衍过去。”杨保儿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底牌翻出来,便道:“至于如何去办,你只管放心,自有马黑妹帮你。”

汪管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刚要出门,又被杨保儿叫住,道:“了事后你悄悄去北边一趟,我打听得明白,马鬃部那帮腌臜如今都在南望山,你连夜上山,叫那起子腌臜们回四川避避风头。”

汪管事稍一迟疑,试探道:“总要有点信物才好,这一回马鬃部吃了这么大的亏,可不似讲道理的,不如硐主写封书信?”

杨保儿一瞪眼:“蛮子们几时会读书认字了?上回马鬃部的人来硐中行事,陪着喝酒吃肉的我记得可有你一个,你若是还有别样心思,我也就放手不管了,反正是你等做下的好事,与我无关。”

比起安抚,看来还是威胁更管用些,汪管事马上收起了脸上的心思。

杨保儿又说道:“了完了这边,你一个人上山,不要叫其他人知晓,也不要骑马,免得路上招眼。不耽搁的话,今夜就能到了,听说那阿助也在山上,见了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中当有计较。”

“硐主放心,我省得了。”

杨保儿又叮嘱催促了一番,汪管事便领着几个精壮朝硐子后面去了。

阿寄与众人还在商议,小半个时辰了,并未见有什么像样的章程出来,正没奈何间,忽听有人在前面敲门,忙问是谁。

“汪师亮。”

“何事?”

“硐主请阿寄兄弟过去问话,商议如何打发了外面的丘八。”

只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阿寄第一个出来,道:“着人过来提一句就是,何劳汪管事亲自来说。”

飞龙之章 第二章 龙泉崭磨初试锋(一)

太阳方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却是这几日难得见到的毒日头,让左脸被照得发热的汉子只能勉强用一只眼睛观察。

视线细成了一条缝,在平原那头交接着烟尘的地方,排列着一队不甚齐整的人马,约莫有一两百人的队伍,不见旗号,分作一前一后的两股,只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官道旁的山脚下行来。

阿来惹口中嚼着来自广西的槟榔,却并没有多生出许多口水来。营寨从山下移到山上的一桩好处便是能够看得更远,往来的商贾有没有油水,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心中都能有数,是以前些日子才能下得了决断让族中的儿郎跟着本地的线上前去做一场买卖,却不想来人不是羊儿,还是带翅子的,也即所谓官面上人物。马鬃部本就不算什么大部族,加上妇孺不过几百口而已,所谓靠山吃山,劫掠往来川黔两地的商货便是他们改善生活的寻常手段,算不得什么。若不是这边行事更好,他们也不会受人勾引,来这官道上办事。但凡有杀人放火的勾当,那白马硐的线上人却从不参与,只做些导引和递送情报的杂事,关节还在销赃上。但这一回,自家的儿郎一个也未见回来,直到几日前打探到消息,才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年轻的头人强按住心头的怒气,继续看着远方的队伍,自知他们来此的目的,都不用问,只看身边那一人脸上的表情便知。阿来惹心中颇为郁闷,原本此刻他应该在底寨司中有名的后桥包家小店里抱着美人喝酒吃肉,而现在纵然自己帐子中还有两个上月掠来的女子,他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兴致,更何况往日里和他一同寻欢作乐的那人现今正成了一块心病。身边的那一人虽然面色黝黑,却不似一般土人打扮,只从服色上,平日定是不少享用的人家,若是知晓事情来由的多半便能猜出此人身份,正是白马硐中头目阿寄的亲弟弟——阿助。

“头人不需理会,我看了打头的都是白马硐的人马,值不得几下,平日里只见过他们种地,我兄长调教出来的人斤两自是了然,不过是来壮声势罢了。”

“今日怎么话这么多?心虚了?”阿来惹也不看旁边那人,只是嘴角一翘,脸上尽是轻藐。

“头人说哪里话。”方才还在说着大话的阿助也是满肚子的茫然,不明白硐主为什么会带人找上门来,更不见自家兄弟下落,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岔子?

“我族中的账还没有与你兄弟算清,杨保儿这厮居然还敢上门,平日里好处可没少他的。”

见自涨声威这一回无用,阿助便下起了矮桩:“想是头领误会了,硐主恐怕有别的什么事情,这才专程过来。”阿助自也不蠢笨,看这阵仗,白马硐的男丁怕是来了大半,若非硐主杨保儿亲自到了,又怎会有这般光景。只是他还不明白,若是硐子里要来见仗,哥哥如何不来个信?就算人不来,总得个信得过的亲信来提上一句半句才是。

“带着刀枪专程上门?你们白马硐的人就是这么串门子的么?”以本心论,阿来惹心中颇有些后悔,一则悔当初不该轻信了阿寄这厮,平白招惹上官面人物,虽然南望山耳目闭塞,阿助带来的哥哥口信也遮遮掩掩,但关于这一回对手的身份,年轻头目心中自有了七八分明白,至少不会是寻常人物。几天前那几个族人的脑袋在息烽所被挂在旗杆上号令的消息可是已经传进了他耳中,而原本一直在给他出谋划策的阿寄却不见了踪影,只得他一个弟弟阿助在寨子里,问起什么,也是一概不知。原本是要举族迁回四川避避风头,可没有确实消息,大费周章的搬家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何况马鬃部本就是赤塘部追着打出了四川,如何好再回去丢人现眼。而那白马硐的杨保儿平日里没少从手下人那拿自家好处,这一回却并没有置身事外,想来对面定是有什么奢遮的人物,否则以白马硐这位当家一贯在外的名声,今日是不会亲自跑来落井下石的。

话越来越难说,阿助自己额上也见了汗,只能与阿来惹一道看着远方的队伍一步步靠过来。

沉默中只听到头领似问非问的念到:“你哥哥人呢?”

…………

“人呢?动作可够慢的。”王星平看看日头,再看看半山掩映下隐隐可见的毡幕与栅栏,区区二十余里路程,又是本乡本土,自昨日午后出发,中间还歇了一夜,现在才刚刚走到山脚。虽说杨保儿迁延了一路,到了今日一早,才直算是到了南望山下。

放眼望去,就看远处三骑自山下而来,“是马忠他们回来了。”队中几个认识的军汉一同喊起来。

绕过前面白马硐人马,当先马上下来的这男子五短身材,颌下三缕长须,倒不像个军汉,颇有些斯文气象。王忠德正好见了,上前两步迎下了来人,顺手甩过一小截昨夜烤好的羊腿去。羊腿被炭火捂了一夜,又放在行囊里,故而尚有余温。忙活了一夜的马忠,也不顾见礼,拿起来就是一口,道:“这羊肉还是白马硐的好吃,我家中养着的几只,俱是肉老,都不禁吃。”

“那是你舍不得吃,全都养老了,是准备当柴烧吧?”内中又有相熟的打趣道。

“别的不敢说,只要这羊好,我老马家的手艺烤出的羊肉能吃得你们掉舌头。”马忠还在夸耀着自家的手艺,不过他的话也不算假,马忠料理羊肉的祖传绝活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要不是为混份军饷,他就在家安心放羊了。只是贵州此地,草场并不多见,羊也多是山羊,常年放羊倒是练就了马忠不俗的身手,是以哨探这样的差事便被王忠德交办给他。

王忠德跟着众人笑了一回,突又正色道:“马三,说正事。”

那马忠因是一身短打,袖子卷到了胳膊上,便就着膀子擦了擦嘴,然后道:“我三人绕着山南跑了两回,上山的道口摆下了两重鹿角,昨夜还看到山上有不少火光,看这架势贼人当还没有走脱。”

后面跟着马忠的一名年轻人也道:“昨夜本是要拿住一个活口回来问话,马三哥怕打草惊蛇,便做罢了。”

王忠德听了心下欢喜:“没拿住活口也不打紧,五弟昨日是怎么说的?关门打狗?我看正是这个道理。”这一回要料理的是生番,即便没有上命,以缉盗的名义也是可以的,马鬃部可是自家跑来这里送死。

廖四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就不知是哪家的主人。”

杨保儿方才见马忠三骑过来,前一日日落前王忠德派他前去打探那是知道的,眼下生怕马鬃部的人胡乱攀扯将他带进去,虽然手下做下的勾当少不了他的好处,平日也并未留下一星半点的把柄,但身为硐主,一旦硐子里出了篓子,他也脱不了干系,少不得被官府和丘八们盘剥一番,更重要的则是留下了首尾不尽的麻烦,将来的日子就说不上会被哪家大族给咬上。白马硐人口虽说不多,可是当着要紧地方,油水不少,方圆百十里的寨子没有不艳羡的,若说官府要剿白马,多半无人响应,但若是白马硐做下错事,官面上交给地方处置,那打着白马硐主意都要流下口水的各家大族和寨子必然会争先恐后,到那时他杨家就会连一堆骨头滓都不会剩下,播州杨应龙当年如何的奢遮?如今后人又有几个还在?是以见了马忠回来,杨保儿便凑近打听,正好听到这一句,好不尴尬。若是能不走漏风声,杨保儿将王忠德一伙屠干灭净的心思都有,可惜就是办不到,只能一直捱着,心中倒似油煎一般。

…………

“头人你说怎么办?”族中的年轻人焦急得很。“下山的道路已经被封死了。”

“黎卜家的儿子就这么怕死?急什么,你也听阿助兄弟说了,白马硐的人马真要是能打的,还用借助我们族中儿郎?”这话说出来阿来惹自己心中都不信,那杨保儿平日谨慎惯了的人,此番必然是许了他天大的好处。想到这里,又威胁道:“杀人越货的事情,族中人人都有份儿,吃肉的时候都有,挨打了就想跑?今日喒老子也把话说明白了,真要跑了,别说汉人官府,就是沿途的其他蛮部,真就不敢拿你们的脑袋去请赏么?”

此话一出,原本动摇的人心又定了下来,阿来惹说话都是道理,方才说话的黎卜阿窝,是黎卜家当家的长子,前几日劫杀一户商旅时,可是最先跑去抢夺女眷的,川黔一带的红苗,哪一家蛮部手中没有汉人的血债呢?

既然心中一横,族中男子也就全都应承起来,一声喊:“都听头人一句话。”

阿来惹见众人心气起来了,便转过头对身边亲近的随从发狠说道:“把帐子中的银钱都分下去给各家,把刀磨快些。”

那黎卜阿窝却道:“白马硐人马来得蹊跷,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关节。”

阿来惹也不答话,只道:“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我自有安排。”

想了一番,又对黎卜阿窝道:“把阿助叫来。”

那阿助之兄阿寄已经被杨保儿做了投名状,这消息在山上还无人知晓,现今让他下山,即是给杨保儿添堵,也是要凝聚族中心思。毕竟这些天,族中儿郎多有将怨气着落在阿寄头上,只是阿寄并不在山上,于是便只有让这阿助来代劳。自然,这番布置中也透着明明白白的威胁,分明是告诉杨保儿,阿助送回来了,但两家底下那些隐私事可还在他阿来惹心头攥着,若是做得太绝,恐怕就只能两败俱伤了。真凭实据对蛮部没用,但是递到宣慰司或是贵阳府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进了衙门,不用银子喂饱,上面的老爷们断不会审一个查无实据出来。

阿助不一时便被传到了阿来惹跟前,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助兄弟,我这里有一桩要事交与你办……”

飞龙之章 第二章 龙泉崭磨初试锋(二)

“向导?”

阿助先是一愣,未能明白话中意味,但马上就了解了面前少年的想法。

被马鬃部的人像狗一样的赶下山来,原本是指望他能给杨硐主一个‘惊喜’,但看到了兄长已经干瘪的脑袋,阿助却生不来气,波澜不惊的表情下,不知心中剩下的只是后悔还是害怕。山上的红苗们起的什么心思他如何能不明白,族中丁壮被丘八们做了功劳,阿寄又断了消息,这回子杨保儿却亲自领着土兵过来,不是事情起了变故还能有什么解释?既然杨保儿想要撇清干系,马鬃部便偏不让他如愿。阿助也明白,自家在杨保儿这边就如一个烫手的山芋,杀了?虽是一了百了,但硐子里的人心还要不要了?那些丘八又会怎么说?带着硐中百十号男丁,先是把头目阿寄的脑袋送给了汉官当了见面礼,现在再要杀掉一个,不用等到第二天,晚上就得跑掉一半人。况这硐子里的人家平日做些滚刀肉买卖的所在多有,阿寄这一回只是运气不好,真要根究起来,便没有一个干净的,杀到哪里是个头。……不杀?王忠德可就还在后面盯着,多少贼人与阿寄的往来是阿助在经手,虽则杨硐主确系大半都在局外,但难保阿助不会胡乱攀咬。‘如芒在背’的话杨硐主说不来,‘狗急跳墙’却是常见。

那阿助本也想一跑了之落个干净,奈何南望山上下只一条道,却没让杨保儿等到,直接就被守在山口树后的廖四等人给撞了个正着,等杨保儿听到消息赶来王忠德营中时,帐子早已是空了。

…………

万历四十五年的惊蛰这一日,到了二更天后,山路间只剩下冷风吹动着衰草的声响,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朔月之夜,而在山风间或吹过的几丛灌木后,正有几双眼睛紧紧盯着两百步外的山口。

“山上还有多少人?”王星平问道,言语不容置疑。

“能战的总有四五十,都是狠辣角色。”阿助怯生生的回答,想了想又道:“且彼妻儿俱在一处,当是要拼命的。”虽然听这少年话中意思,性命暂时无虞,但还能让他又入虎口?是以说起山上蛮子实力,便着力夸大,其实阿来惹以下,连甲胄都不齐整,如何与官军见仗,平日只能欺负商旅而已。只说白马硐得土兵,十人一队的土目也有一身皮甲傍身,虽说是朝廷眼中连谋反罪证都算不上的货色,好歹比山上打着赤膊的蛮子要强上不少。

“四哥,想不到临到开锣,还跑来个看戏的。”伏在草丛中轻声问着话的王星平把头转向一边朝着身侧的王忠德说着。

“喒是直肠子,不及五弟你心思缜密,就不知这一回你要唱的是哪一出戏。”那王忠德从头到尾都通透,如何不知少年的计划,眼下只在道旁小声笑了起来,直笑得隔着一边的阿助后脊发凉。

“反正不是七擒孟获。”

“山上的也配?”

“山上的不配当孟获,小弟难道还能是诸葛亮不成?”

“我看今夜的事情了结后,五弟也能当得大半个孔明了,记得五弟你还没有表字吧?”

“四哥休要拿我说笑。”虽然王忠德大字不识几个,这在明代也是常见,不过说书戏文中的故事听下来,不知道诸葛亮和七擒孟获故事的还是少有,《三国志通俗演义》自洪武朝传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了多少版本出来。

…………

一处人影自草丛中偷偷摸出,将当着道口用朽木与荆棘做成的鹿角移开了几寸,紧接着,营外的草丛中又是几处人影摸了上来,鱼贯而入。

那第一个进去的不忘回头对刚才移开鹿角之人回了一声:“六哥好手段。”

那‘六哥’并不答话,只是微一点头,便跟着也进了营。

…………

火烧起来时阿来惹正躺在帐子里思考明日的后手,族中儿郎们吃饱了就倒,他可没这样的习惯,要不然也做不到马鬃部这一支的头人。将阿助放下山去是他的得意之笔,以他有限的智商觉得此时的杨保儿脸上定然很好看,不管如何处置这个烫手的山芋,这都给了自己和族人一个不错的机会,只要白马硐的人马动摇起来,他就有充分的把握带着手下二郎冲破官军的拦截,只要跑回四川,就意味着又可以安生过上几年,贵州的官军要到四川地盘上惹事,那就是个笑话,就算地方上不扯皮,那播州本地的蛮部谁会干看着?

只是他想不到姓杨的下手尽然这样快,这样狠,趁着朔月夜袭并不是一个聪明的法子,古代社会与现代绝然不同,并非见识的一时之差,而在环境之决定。在夜盲症超过六成的时代率众夜袭也许真的会落得个两败俱伤,凉武公雪夜袭蔡州毕竟只在戏文中听过,现实中失败的只会更多,不然史书中的经典战例又何以当得一个‘奇’字?。

第一个跟着阿来惹冲到外面的黎卜阿窝正在四处张望,眼中满是惶恐,原本只是预防野兽才支起的几支火把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熊熊烈火越烧越旺。眼下只恨白日里没和头领硬顶,居然跟着留了下来,眼见得当是山下的人马趁着夜色攻上来,自家却连对方多少人马,人在何处都不知道,只在夜色中能听见四处的呐喊声随风吹进耳中。虽然还有百般怨气,但事到临头,总还是跟在头人身边为好,即便只是为了自家的性命。

“都在胡乱跑么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对面可没几个人。”阿来惹正在喊话,他自然也不知道山下来了多少人马,只是直觉不会太多,不然何必只是放火。山下的人马只比自家更多,真要摸上来一半,一人一刀现在也没有自己喊话的份儿了,好在打前站的只是临时武装起来的硐民,也好在今日是个朔月。

阿来惹想得不错,就像印证了他方才的思绪一般,立刻就有几个声音大喊起来,阿来惹汉话听不太好,混乱中又不真切,只记下了‘硐主’、‘杀贼’这几句。

“这驴杂的杀胚,欺人太甚。”

…………

混乱的叫声和大火点燃毛毡干木的劈啪声混作一团,隔着三百多步,依然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滚滚热浪。此番效果正在王星平算计之中,来时九个,回来十个,倒还多赚了一人,方才那位‘六哥’正是半个时辰前才匆匆赶来加入。这一回偷进贼人营中烧起这把大火,火起之时,又趁乱杀死了二十来口,其中多半都是男丁,虽还算不得伤筋动骨,也算好生料理了仇人一番。此番既是要报杀父之仇,自然要的是快意二字,若论报复得痛快,莫不如用钝刀子进出。

而对于随着王星平、王忠德跟着摸上山的亲信,总不过就是耽搁一两日,方才留在山上的那些尸体,脑袋当不会再飞了,横竖都是功劳,又收了王家少爷好处,一干亡命自然奋勇。

此时的马鬃部头人已经从先时的混乱中镇定了下来,部中人马也收拾停当,前后已有了四五十男丁聚集在身边。

“这些日子的好吃好喝把你们的骨头都泡酥了么?吉列土日,你说说看,今日这事要如何了局?”

被点到的是个粗壮汉子,浑身的皮肤黑如古铜,骨子里透着凶悍。方才吉列土日的老娘就在毡子外第一个被王忠德几刀剁翻,等火起之后,再来看时,自家老娘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早已僵了。

听到头领如此鼓动,方才稍微平息的情绪又一下涌了上来,虽然阖族上下一直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这样的事情正如以前听闻汉人庵堂中的小尼姑一样,和尚摸得别人却摸不得。既然阿来惹又是一阵挑唆,方才聚拢起来的这几十人又都从惶惑变得狂暴,这些人当中,有如吉列土日般被杀死杀伤妻儿老小的,也有如黎卜阿窝般原本退缩,而如今只能与部族一条道走到底的,虽然心思不一,但方向确是一致。

…………

“倒是个有脾气的。”王星平看看山上光景,回想起先前对话,想想也是,妻儿老小俱在山上,不拼命可是没有活路,只可惜脑子差了些。

就在山上蛮部冲杀下来的前一刻,一行黑影终于再次隐匿于道旁草丛之中,只等得另一场好戏。

乌压压的人群有首领带着,沿着早已惯熟的山路杀将下来,只怪杨保儿太过无用,没有寻到王忠德,心中生疑又不敢别做区处,只得将营中火把点得更亮,却为复仇的人群指引了方向。

‘为你白马硐卖命,却是这般报答?’,这样想时,马鬃部的男儿们便再未记起平日里的好处,刻在心中的只剩下方才阿来惹评价给杨保儿的四个字——杀人灭口。

都是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中拼杀了多少代的,稍微弱上一点的部族,早不知被灭了几回了,故而真要杀红了眼,也顾不得许多,一股狠劲上来,管他人多人少,黑夜里乱战首要还是气势。凭借着方才一股锐气与恨意,阿来惹带着儿郎一路冲进杨保儿的营中,说是营寨,其实也未立寨,原本守在道口的几人过了二更便已睡下,方才门口的一阵厮杀,现下也不会再醒了。

飞龙之章 第二章 龙泉崭磨初试锋(三)

站在少年人的身边,远远看着山下的厮杀,阿寄的心中涌起的快意并不比王星平稍差,自白天被那一帮土人打发下山,如丧家之犬一般,四顾惶惶,到今夜的一番作为,至少表面上算是和胜利者站在了一起,这还真如做梦一般。

而这一切的起头不过是王星平问来的一句话:“想为你兄长报仇么?”

‘如何能不想?’,平日里好东西总要供养硐中头人管事,临到有事,却连狗都不如就给人卖了,这样没担当的家主,如何能够得到手下的忠心,只是性命尚在他人手中,所谓身不由己,既然仇家都愿意给个机会,先在马鬃部上找个够本,也是可以的,能有资本被利用总好过直接就被一刀砍了的好。是以王星平一提带路,阿助也没多少犹豫,横竖是死中求活,再看这少爷也像有些手段。而在王星平那边,多他少他阿助一个,原本也是添头,若是阿助当时有半刻的犹豫,只消他一点头,王四哥手下多的是人要这颗人头给自己攒功劳,只是心头还有一些打算,王星平才会这番安排。

再看看山上的大火和山下的混战,阿助又想起年节时,兄长带着几个生番到硐子里来吃酒,丢掉性命的这桩买卖便是在酒桌上定下的。只是这样的事情,阿助自不信硐主会不知晓,那杨保儿平日里虽然过的是斗鸡走狗的日子,可看着白马硐眼红的多有,若没些手段,如何保得下这份家业。是以杨保儿在硐民心中,还是颇有威严的,但这威严背后的腌臜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马鬃部的男子杀进了白马硐营中,早在王星平预料之中,头脑简单,往往就会采用最直接也是最激烈的手段报复,原本两家就只是在利益上牵连,若是利益没了,还带来了更大的危险,那中间这点牵扯也就脆弱得很了,毕竟共富贵的多有,同患难的少见,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是好的,何况此番若不鱼死网破,马鬃部也不要想有个好下场。所以方才王星平说这一等生番脑子不够聪明,也不过是句调侃,任谁放在那个位置,也聪明不起来。

此时此刻,方才的一干亡命又随阿助杀回了山上,正好将马鬃部的老弱堵了个当怀。只要敢反抗抑或逃跑的,抬手就是一刀,有阿助在前面做榜样,都不需要教,黑暗中分不真切容貌,也不需要分辨,关于在此地争斗的一干人明白只有靠手上钢刀才能威慑住山上这近百老弱,死上十来个老弱,剩下的反抗便随着惨叫声平息了下来。

看看再没人反抗,又是阿助去寻了绳子让老弱们将女子与幼儿绑了,稍微迟疑的,又是一刀。等忙完了这一回,时间早过了三更,山下却还没完。

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的王忠德早就不耐烦了,原本期待的一场好戏变成了狗咬狗,白马硐明明人数占优,却被蛮子们一冲,先自乱了阵脚,要不是营外先被息烽所人马悄悄用木石又给拦了一重,恐怕现在白马硐人马早跑脱了大半。

只是先前与自家兄弟计较定的,便不会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那杨保儿此番的算计都被王星平暗中化解,现在却被堵在营中,看来是真没什么后手了。

一阵杀贼的呼喊由远及近,白马硐的主人就如看到救星一般赶紧向还隔在栅栏半里开外的人影靠去,谁是贼?谁是官?那是早就定下的名分,越是这样的关节,听到杀贼的呼喊,就越是让人心中安稳。若不是不知何时被放倒的枯枝烂木,杨保儿早半刻便钻出去了,只是现在本该同样向营盘这边靠来的官军却并未有半点再近一些的迹象,倒是因为官军的声势而一下看到希望的白马硐土兵们,开始作声喊,便转头朝后面跑来,原本还只是略作下风的相持一转眼变成了一边倒,维持了近半个时辰的混战变成了马鬃部的屠杀,只是弯刀并没有来得及多砍两下,那些寄望于官军的发挥能给自家性命保全打上几分包票的土兵们却失望了。

不知是哪一家的男人发出第一声惨叫,接着便是第二、第三下,以至接二连三得喊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惨叫回荡在空气中的还有一种将气流抽紧后又尽力松开的奇妙声响,若是这些人中还有上惯了阵的,便能听出这是弓弦的嗡鸣。已经是隔着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即便对上的只是一石左右的软弓,也能给这些不及穿上皮衣皮甲,或者本就没有什么衣物的土兵和蛮人以致命的伤害。

阿来惹觉得自己就要赢了,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北边,那里有族人的家乡,有播州熟悉的山川地理,哪里不是杀人放火呢?又何必跑到这外路州来搏命,挣来的也不比原先稍多,还要提心吊胆。他正在下着决心,今后再不听人勾引,胡乱做这等要命的买卖,更不去招惹什么奢遮的人物。只是才想到一半,便被方才冲垮的土兵们又反冲了回来。‘杨保儿还有后手?’

正这样想着,便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对脸,那满脸横生的肥肉,虽然不曾认得,但被几个亲信簇拥在中间歪歪斜斜披着一身皮甲的男子,不是杨保儿又会是谁人?

“狗日的好胆……”阿来惹发自心中的吼出一句,下一刻便将弯刀砍了过去,只是两方都是人多,又是乱战,胡乱挥刀也近不得身,只把身边亲随砍伤不少。后面官军早已逼了上来,却只是隔着栅栏放箭,虽然人数不过三十多人,只廖四与杨竿儿分作两队指挥,也不过只射了四五轮,无奈营中两路人马挤作一团,不到一刻功夫,死伤早已过半。

慌乱中最先冲出营门的是众人簇拥着的杨保儿,太平日子过了十多年,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境遇,今夜的狼狈相,回到硐子里不知私下里还会被底下笑话多少年。

王忠德就站在南面路口,距杨保儿一众现在的所在不过一箭之地,未等站定,便听那杨硐主自己先招呼道:“王总爷,何至于此啊,我等可是随官军来助剿的。”

“哦?是么?硐主真是会说笑,不知在硐主心中,究竟谁才是贼。”

“总爷说哪里话,我硐中男丁都随总爷在此,该不会是摆设。”

“你是说后面那些货色?”

自不必看,如今还混在一团的两路人马虽然不是摆设,但当个靶子还是够格。

看着求告无用,杨保儿只得换起一副脸色。“马鬃部这几十颗人头还不够总爷的功劳?若是要银子,我到还有些,只要总爷开口,多的不敢夸口,旧藏的窖金,五千两我白马硐还是出得起的,话又说回来了,家里小子还在宣慰司帐下听候使唤,杀良冒功这等事,恐怕也不好遮掩。”都这番光景了,杨保儿如何还不告白对面的心思,主意多半是那姓王的少年起的头,但若是没面前的王四点头,官军也做不下这等事,指望自己的几句话还能恫吓住对面。

听见杨保儿的威胁,王忠德不禁大笑了好一阵,笑过之后才冷声道:“杀良?今日若把白马硐的男丁杀光了,还能有几个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恐怕就不知会有多少漏网。”王星平随口说出来的笑话虽然诛心,但用在这贵州大大小小的各路寨子中,却是正好,便被王忠德现学现卖的拿来用了。

“你道这二十里路迁延了两日,为何我不来催逼你?”王忠德话一出口,杨保儿先是心头一虚,觉得哪里出了纰漏,可还是想不明白。寻常从白马硐到这南望山,走得又是官道,走得再慢,大半日也能到了,出发那日当天,离日落尚早便已看到了山脚,只是他自家做主,又耽搁了一夜,到今日晌午才开始迤逦前行。

见杨保儿还未明白,王忠德只一伸手,从杨竿儿身后拽出被捆作粽子般的一人。那人见了杨保儿,只对了一眼,便马上萎作一团。原本还将希望寄托在自家主人身上的这位,在彻底丢掉了救命的稻草后已经如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不是早一日便上路的汪管事,还会是谁?

“奉上命,拿问蛮部奸细,但有违抗,一律格杀勿论。”

见手上这人如此模样,又看了杨保儿的狼狈相,如猫儿抓住耗子般,王忠德的笑中都带了小孩子的淘气。“你道我让薛六留在你硐子里吃酒当真是要歇下不成?实话与你说,五弟早就料定了你会使人与那马鬃部通风报信,只是你家管事腿脚太慢,薛六在白马硐耽搁了好些时候,还是给追上了。下次再有这事,需得找个会骑马的。”

虽然杀了阿寄,不过是权宜之计,阿助回来,杨保儿还是要着力安抚,只是自家人好打发,蛮部可就不好说话了,原本也不料那王家小子会当面出了这样的毒计。平日里硐子里儿郎与外面红苗勾结做下的事虽然自家并未出面,但也多有纵容,只恨自己不争气,要在意手下那些好处,每一次横不过几十、几百两,如今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不过最恨的却不是这一桩,也怪自己心虚,前面王星平当面提及‘助剿’,若是推脱,虽说少不得一个通匪的帽子扣上来,但并非使银子就不能转桓。但既然知道了事情根由,总要有人走在前头与马鬃部通报一声,也不用多说,自家管事只要先上了山,与那阿助提上一句,相信那马鬃部的头人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给他一日时间,早都窜回四川了。本来也在奇怪为何蛮子还要在山上硬挨,现在明白了,这王家小子一步步心思都着落在自己前面,从一开始自家便已经输得亵裤都没了。而现在杨保儿心中又生出了许许恨意,观王星平所为,这是要让全白马硐都与他父亲陪葬,若只是对付蛮部,他只消把底牌和盘托出,试问自己又如何会舍不得几个族中男丁的性命。只为了洗刷自家的嫌疑,拼了命也会把南望山上的蛮子清理干净。而如今这番布置,这姓王的分明是要斩尽杀绝了。

只要多想一想就能明白,谁会嫌自己的功劳小?王星平待人以诚,又有先前的银子作铺垫,一个为报杀父之仇的血气少年的形象便已经在息烽所众人心目中建立了起来,之后再提及让薛六料理了汪管事,又带着众人摸上山寨,便是顺理成章之事,都是顺手的活计,收益远大于付出的,哪个会拒绝?是以有了这样的得力人手,阿助的投效不过就是一步闲棋,无论他如何选,最后都是功劳,只是能不能再喘气的区别。

还待搏命的杨保儿,等来的还是后面不断传来的厮杀声,好歹刚在心头下定了决断。

对面的官军歇息够了,又是一轮乱箭射来,看来是没法善了了。只是刚要往后退,就觉得胸口一紧,一阵钻心的疼痛紧随而来,回头再看时,对上的那人样貌再熟悉不过。

飞龙之章 第二章 龙泉崭磨初试锋(四)

“狗日的是你。”

被杨保儿骂作狗日的男子脸颊瘦削,下巴稍长,颧骨隆起挡住的半边眼窝中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怒。这人正是平日里最信重的亲卫马黑妹,面对主人的叫骂,马黑妹面上并无半点愧色,只是为了让杨保儿不要再多嘴。眼下形式已是迫在眉睫,后有蛮部厮杀,前有官军严阵以待,若不快些决断,那真就要将这一身皮肉交代下了。

钢刀不过两尺多长,马黑妹从后腰处下手,正是没有皮甲保护的软肋。平日里好生的打磨让硐主亲自赏下的这把好刀保持着锋刃,需要的仅仅只是胆量,没错,只是胆量,以及一点不用在意的面皮。而如今已经没入这把钢刀原本主人腰间的刀柄和从前胸穿出的利刃已经很好的向对面那位王总爷表明了心迹,都不需要多说半句,搅动着钢刀的右手顺势往外一带,锋利的刀刃便连着还没有来得及断气的杨保儿的内脏一并从身体里拉了出来,同样带出来的还有止都止不住的血浆。

直到此时,杨保儿才意识到自家多么愚蠢,居然没有一开始便看透少年心中包藏的祸心,但再一想,若不是对手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让自傲惯了的硐主心中轻视,又何以会答应挑起这一番事端。

明明少年提出那番要求时,自己可以一口回绝的,还是太大意了……眼看着有进气没出气,杨硐主终究还是没在闭眼前承认自己太蠢。

白马硐曾经的主人重重的倒在了山路的尽头,再没有片刻的迟疑和留恋,剩下的白马硐男丁们马上更换了服从的对象,随马黑妹朝官军的阵列跑来。

“我杀了杨保儿……我杀了杨保儿……”

只是还没喊上三句,声音便嘎然而止。

“中……”

刚刚料理了主人的马黑妹和冲在前头的两人被射成了刺猬,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便成为了今夜不折不扣的配角,除了那颗完整的脑袋,对王忠德等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隔着那么远,谁知是不是演戏。”其实王忠德原本连借口都不需要找,与王星平的商议中,本就没打算留什么活口。只是今夜的一番阵仗确实刺激,即便以王忠德多年的从军经历,也算是难得的大手笔,不知不觉之间,人命便已经成为数字。而王星平惊讶的却是王忠德等人的箭术,并不见有多么精妙的姿势,正如闲庭信步一般,在这黑夜中倚仗着些许的火光,以及自己的感觉,不说百发百中,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让人对结果失望。

王忠德只让手下人又往前靠了一段,便不再动了。前面的情形看得分明,时间只在自己这边。

当些许的月光伴着星光终于冲破一重重阴霾把营地照得亮起来时,南望山下的三路人马有两路已经彻底被打垮了,除去跑进林中的,倒在栅栏内的多是被砍死砍伤的蛮人与土兵,而营外被射倒的更多,哀嚎声传遍了山下的谷地,只是王星平稍稍看了下场面,便确定他要找的人当不在其中。

没有丝毫的犹豫,丢下身后薛六领着的一队人马和后面捆结实了的马鬃部老弱,王星平选择了只身复仇这样最激烈的手段。这也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实在是需要用决绝的手段来强化自己的存在感,而且眼下局面,斩尽杀绝是各方都愿意看到的结局。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被人觊觎的感觉,即便按照常理,那马鬃部的族人已经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了,但曾经童年的经历以及穿越以来亲人的遭遇,让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等这一回事了,他才算能有充分的理由和时间去融入这个时代,故而王星平更多的是把这场面当作了一场历练。

…………

深夜的林中,人影跑得飞快,在这南望山扎下营盘有小半年了,山上山下的林间,闲暇时都走了个遍,没了族人的拖累,带着身边的几个亲信,阿来惹自问当能跑得掉,播州的红苗多有沾亲带故的,此番回去免不了要投奔别家部族,但只要逃过了陆广河,好歹就能保住性命。

一声惨叫过后,跟在头人身后的马鬃部勇士便倒下了一个,在黑夜中,阿来惹来不及细想危险来自何方,再有一刻,冲出了脚下的这片林子,便是坦途,故而眼下要紧的还是跑路。

又是一声惨叫,'第二个',王星平心中默念到,王忠德借给他使的小弩居然颇为好用,连续两次击发都命中了目标,虽然没有一击毙命,但敌人已经丧失了战斗力,谁叫蛮人不喜着甲呢。哪怕只是一身皮甲,隔着三十多步的小弩短矢也不会给对方造成多大威胁,可惜就是没有,箭矢多射进身体一寸,便多了十分的效果,已经倒在林子里称唤的两人便是明证。

才露出了一阵的月色马上又被浮云遮住,夜色变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连习惯了此地山川的阿来惹都放慢了脚步摸索起前方的‘道路’来。

只是这黑夜却丝毫影响不到王星平,眯起一只右眼,微光夜视仪中的影像便清晰了起来。悠闲的重新上弦,轻巧的放上弩箭,不动声色的慢慢接近,安静的扣动弩机,如是两次,放倒了最后两个亲随,阿来惹已经是孤身一人还浑自不觉。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被支配感充盈着全身,原来这感觉竟是如此美妙,却又比原来那一世的游戏真实了太多,因为这样的游戏,根本规则便是不能回档。

看着前面越来越惶惑的人影,不停的四处张望,显然已经发现了危险正在接近,但除了草丛与风的悉索声,便再无半点别的声响。

王星平走得很慢,因为阿来惹更慢,方才的几分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是以两人的距离还是在接近中。

一尺不到的金属手柄不到三斤,握在手上,不算轻,也不算重,趁手得很。因为兴奋有些汗湿的掌心恰到好处的遮住了手柄中央显示屏上淡蓝色的光芒。如果阿来惹当真有幸逃出生天,再一路往南去到两广南面一个叫濠镜的小岛,便能从那边筑城的佛郎机人处学到一种类似数筹的字码,也就能明白那光芒所示的数字与符号实在是为自己送葬。

月光并没有再次冲破浮云与森林照亮大地,但并不妨碍马鬃部的年轻头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证那诡异的光芒。突然亮起来的蓝色剑芒,被约束着,却又没有任何的阻力,甚至没有多少感觉,淡蓝色的光便如利剑一样穿透了身体,让阿来惹最后的惊恐表情和张开的大口定格在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惊蛰之夜,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叹惯于盘恒心中多时关于鬼神的想法。

十多年中,不知与多少部族结过仇,不知与多少部族见过仗,不知又与多少部族一起伏击过来往于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商贾,自家项上的骨串到底是用九个还是十个汉人的骨头串成也已记不清了。现在,一切结束了,就如前半生的所有事都没有远大的目标一样,阿来惹的死同样糊涂,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星平真的回来了。

原本一支短矢就能解决的,将宝贵的能量消耗在一个必死的蛮人身上,值得么?

当然值得,王星平第三次在心中向自己发问,答案依然肯定。

在剑芒穿透仇敌身体的那一刻,他的主人便立下了志向,自今日起,不使自身陷于危境,不使家人陷于危境,放下过去,自然,放下的还有仇恨,一切都熟悉,一切都陌生。从零开始,自有一番天地去作为。

自己的一番谋划,料理了仇敌,结下了善缘,也有了在这一世立身的资本,不枉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而最为要紧的是,终于能够回家,不知死掉的父亲泉下能否瞑目,但家中母亲当能够安心了。

…………

老远看见山上的火光,脚下的步子就跟着快了起来,没想到去了趟播州,家中就生出这些事端,当时情形,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跑得快,还是后悔自己太胆怯,毕竟对方也才十多个,且又不是官军。

不过一切作为都都不可能再来,老爷已经不在,前一日王小六在息烽所中亲眼见了收敛家人的棺木,虽然没有开棺查验,但这等事本就不会有人作假,毕竟棺木也不算便宜,只得使人回家报丧了。

当夜在所城外哭了一回,焚香烧纸,也有自己亲爹的一份。内中种种心情,能够安然逃回,自是庆幸,而所谓后悔,也不知是后悔没有救下老爷,还是后悔没有救下亲爹更多。

如今的希望都在小主人身上,这祖宗本就是个跳脱的,若不是老爷宠溺,此一番也不会被带着去播州,现在家破人亡,好不容易为老爷留下的一点骨血,却还是不安生,居然领着一干军汉要去找事,若是这位祖宗再有个闪失,光靠主母一介女流如何支撑门户,若是家门败落,或是被其豪富之家兼并,或是被家中奴仆欺压,哪一样结果都不会有自家的好下场。

以王小六有限的见识,南望山上的蛮子的确该死,自家的性命可也差点着落在这起子蛮部手上,但去找白马硐的麻烦,就实在没事找事了。

在大户人家当惯了指使,又是从小调教大的家生小子,法不责众的道理如何不懂?土民暗中勾通蛮部的多有,都能料理干净不成?真要如此,抚台和巡按也就不用日日和朝廷打着笔墨官司要增兵添饷了,有几个大捷,什么样的赏赐要不来?只要能见功,当今的这位天子还是愿意花钱的,宁夏和援朝之役,哪个不是银子如泼水一般的花用,再说距离最近的播州之役,那银子可都是从内帑和太仓库中出的,老爷在世时在家中闲话多有提起。

可如何能够见功?官府明着说的,从贵阳到云南,沿途从广西过来的狆贼不下三万,盘踞在西边镇远府境内大江、小江、九股诸种杨应龙余部也不下万人,而播州地面加上西边原本属于贵州的铜仁、石阡、思州、思南四府,红苗数量更是多达数十万之众,皆立寨而居,少则几十户,多则数百上千户。而贵州巡抚下辖的堪占之兵还不到万五之数,是以一直以来只能维持,收成则有余,进取必不足。

飞龙之章 第二章 龙泉崭磨初试锋(五)

“恭喜四哥,这可是喒息烽所从来没有过的大捷啊。”说这话的是廖四,此一番带着大队在后面阻击的有他,算是功劳大的。

“等明日天放亮了好生清点一番,这斩首得有五六十了。”马忠说话保守,趁夜跑掉的总是有的。

“跑掉的怎么办?”

“今夜这起子贼人当没胆再回白马硐了,明日一早就带一队人去抄了狗日的老窝。”

薛六路上便把汪管事好生料理了一番,虽然汪管事交代出来的都是别人家的阴私,自己摘得干净,只担了个为贼所挟的罪过,好歹做下的事情都出不了白马硐,加之杨保儿出来匆忙,又带着硐中大部男丁,那薛六出来时更是着了个激灵的一直盯着,纵然今夜真能听得消息走脱几个,财货却是别想随便运走。

“还是五弟,大仇得报。”王忠德还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一回也是冒着风险,回过头来想想,便是从莫名对这少年的信任开始一步步跟着这位同族小弟的计划走到了今日。若是一开始王星平就说要王四哥帮他将白马硐与马鬃部灭了,恐怕王忠德也是不敢。

“可惜放跑了罪魁。”

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王星平的突然消失和出现,总共也不到半个时辰,收回了射出的弩箭,藏好了仇人的尸体,照着侦察兵的标准科目一步步做下来,王星平自信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他希望把自己隐藏在幕后,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还有很多事情是不可明说的。

交还了借来的小弩,拍净了身上的尘土,没有留下一点破绽,甚至连血都没有粘上一滴,对于息烽所的军士们,不过是少了几个斩首功罢了,放在平日当能争破头的,但目下各位弟兄却还是一团和气,谁会在意这些?

…………

仔细算来,自入春以来,贵州府地面上已是多少日子没有下过一场雨了,没想到却应在了春龙节上。

过了乌江关往南,沿途的军寨府司,今日都在忙着拜神祭祀,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军民人等摆出米糕米饭,在城外的土地庙焚香祭告,祈祷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放眼黔北各处,却只有一家寨子异于他处,全无半点节日应有的喜庆。

昨夜一番战后,杨竿儿领着的一队人马和薛六一起,连夜就赶到了白马硐,也不喊话,只是盯住了通往寨子的各处道路,以防有人走脱。到了第二天一早,王忠德的大队一到,将杨保儿的人头高高挑在枪头,对着墙上一阵乱箭,轻而易举便撞开了寨门,百十来户的寨子剩下的俱是老弱,若是遇到别的寨子来厮杀,还能抵挡得住,可当面对的是昨夜才打了胜仗的官军,不消片刻,便放弃了。

有阿助带路,很快便将白马硐的局面控制下来。

清点好的人头被整整齐齐的码在硐子后面的场坝上,场坝的另一面是被赶在一起的人群,跟在王星平身边的杨大眼神闪烁,躲避着来自硐民们仇恨的视线,他在此次事情中是首告,这一番功劳一早便被廖四带着几人在硐子里好生的宣扬了一番,连着他的浑家也一并没有被看管起来。

“阿助,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王忠德漫不经心的一句,正是阿助等待了一夜的话,只要话一出口,那自家的性命多半就被保下了,想想也是,杨保儿和自家哥哥都死了,汪管事现在早已半死不说,更不指望他能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毕竟跟杨保儿走得太近,昨夜里又是当的丑角。只有自己,有血仇,有把柄,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法回头,硐子里被杀和跑进林子里失踪的,总计是七十六口,土民们不敢找官军报复,却都把仇记载了阿助的头上。方才场坝上的眼神就如要吃了自己一般,可想若是王忠德带着人一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听了总爷问话,赶紧接上话头大声喊到:“你们都听清了,杨保儿勾结红苗作反,在官道上截杀商民,如今已经被官军剿灭,那脑袋你们需都认得。”说着右手一扬,插在旗杆上的人头被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看得不甚分明,却如正注视这边一般。

阿助愣了一下,眼神赶紧躲开一边,继续道:“这场坝上摆着的都是附逆的贼人,也都是我硐子里人,虽然不合被杨保儿蒙骗,但总爷打了包票,不会祸及妻儿,只要你们将历来掠来的人口和贼赃交出,既往不咎。”

又等了半刻,见无人答话,阿助生怕恼了王忠德,恶了自家,只得亲自点名。

“何阿大,别以为没见着你儿子,他就逃过了,平日里硐子中谁不知道他是杨保儿的亲近之人,做下的好事多少人都看着。”何老大的儿子何三荃是杨保儿平日里的亲近护卫,从汪管事那里审得,当日对他哥哥下手的便有这一个,今日既然官军要对硐子清洗,他阿助要在中间公报私仇,只要做得不过分,王忠德也不会多说。

只是这边的何阿大结结巴巴,尚未分辨,先前带着汪管事出去的薛六便折了回来,嘴上都带着笑,不是起到了‘贼赃’还会是什么。

薛六走上前来,对着王忠德一拱手,语带笑意道:“四哥,姓汪的果然知道底细,照着提点,弟兄们在杨家大屋的后院地下挖出了窖藏的银钱,十两一锭的银锞子装了足有二十多坛,还有黄金三百两,铜钱铁钱无算,其他珍玩器物都还没来得及查点。”

而此时场坝边上的一座阁楼上,王星平正在皱着眉头,廖四和他带着人去了阿寄家中,银子没抄出多少,倒是在阁楼上救起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堵在嘴上的抹布已经被取下,但少女手上的链子因着没有趁手的家伙还没有弄断。

女子一直被关在楼上,自阿寄被杀到今日,快要三天了,三天未进水食,却还留得一条命在,实在不能说命不大。方才王星平喂过少女一回水,杨大的浑家现在也在旁边伺候,米粥都是为祭神特别预备下的,却是派上了用场。扬大的浑家二娘边喂边唠叨:“真是作孽。”虽然这女人平日里泼辣得很,但若说这白马硐中有好人,那杨大夫妻当是可以漏掉的两个,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也知道些硐子里族人在外做下的浑事,但真似这等杀人越货,截带人口,却是这一回才亲眼所见,没想到就在自家眼皮底下,实在震撼不小,想及此处,因为自家老公无意的一句对硐子里的愧疚也就少了几分,连带着丈夫宝武的形象也高大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王星平第三次问话,少女还是不答,再看看少女手臂上一道道早已结痂的刀痕,不知在这里被折磨了多少时日了。同样被掳掠的男女在马鬃部的寨子中还找到几个,但都是一见了官军便开始哭告,也有央求着要回家的,却不似这女子如此木纳。

王星平想想,便不再纠结于此,只是嘴角带笑,好歹救了下来,日后的事情总有办法,看少女皮肤白皙,似又颇有些姿色,倒是让王星平想要留她一留了。

…………

时间过得飞快,半个月前的那一场厮杀在黔北混乱的局面中并没有引起太久的关注,一个部族被灭了族,一个硐子没了头人,对于大明这样的泱泱大国,算不得什么,即便对于整个贵州,也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一点插曲,甚至在以十万计的生番中,都抵不过一两日的谈资。那百多颗斩首,在众多官员的分润下,也就不再觉得显眼起来。抵抄中那一番截断官道的说辞,不过成了巡抚衙门向朝廷继续叫苦的一桩证据罢了。

阿助虽然要代兄受过,但此番表现足够抵偿罪责,是以得王忠德保下,只有汪管事被下在狱中,其余各家,罚没了家财,也老实了不少。王忠德此番立此功劳,照常理连升三级都是寻常,不过钱千总也不嫉妒,毕竟每桩功劳,也有他的一份,自是人人欢喜不表。

…………

春分刚过,王家巷中的一处宅院深处,家中主母的卧房中香烟缭绕,妇人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表明主家尚在斩衰之期(注:家主大丧),早间起来,王星平正在给母亲萧氏请安,那萧氏刚去外间灵位前又上了一回香,黯然神伤,道:“再几日便是清明,我这边都已叫家人准备下来,当要好生祭一祭你父亲,昨日大姐也有书信来,还是拗不过她,总要回来一趟还好。”

“播州那边如今可不太平,姐姐如何这般使性子。”

“说是你姐夫也要一起,大姐从来就是这般脾气,若叫外人说她不孝,如何肯听,定然是要回来的.你也不要担心,书信上说这一回是跟着重庆府往贵阳运粮的马队一起,总有上百人的队伍,又是官面上的,当不会有逮人打主意。”

王星平的姐姐王星彩,年方十九,早前嫁在重庆府,姐夫蹇守智家中也是当地大族,夫家虽然诗书传家,却也做的是南北货生意。

先前王来廷暴死,家中无人主持,一应事务都是王星平帮着母亲料理,姐姐那边只是报丧,却并没有等到人回来再下葬,过了头七便找了城外普济寺的和尚来做了场法事。依本朝制度,出嫁女子不必为父服丧,加之道路不靖,王老爷也是在这路上没的,女儿不必马上回来奔丧也能搪塞。可王家大女却是个硬脾气,播州到贵阳的道路,走过多少回了,父亲去年来重庆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却不想出了这一回的事,听了报丧的将事情说明白,马上便要赶来,还是丈夫好歹拦住,托了重庆府中熟识的吏目,与运粮的大队一同上路,又写来书信说明。

说起清明安排,萧氏又叮嘱起来:“说起来,小六这一回也是辛苦,他爹也没了,清明上你也一并去上柱香,具些酒礼送去,好歹尽尽人事。”

“儿子省得,也早就备下了。”

见儿子懂事,萧氏心中宽慰。其实那日夜袭马鬃部,早间王小六便追了过来,原本还因为当日逃回的事有所愧疚,但王星平当面安慰了一番,说得王小六感激涕零,后又馈赠了顾指挥的亲信不少银钱,俱各欢喜,那王小六原本是跟着王星平长大的,如何不知少爷脾气,没想经历了这一回,虽然还是爱使性子,但却更多了几分沉毅稳健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又当真惩治了蛮部和奸人,对自家少爷更是钦佩得紧,回来对主母提起,也让萧氏颇觉欣慰。

“你大伯家中,也要去见礼。”

此一回事了,免不了地方上看了王进士家面子,王命德居中也出力不少,虽然前几日已经登门谢过,但清明祭祖,意义自然不同,而且自上一会见面,王命德便对王星平颇为欣赏,有意要在族中栽培。

说过了这些,萧氏又道:“如今地方不太平,我一个妇道人家,终是不好撑起门面,现今幸而还有族中做主。我儿当要好生发奋,学着你族伯一般有个正经出生,总是一个出路,这一份家业好歹还要交给你扛。”

“儿子理会得,自回来后也歇息了几日,今日正是要与母亲商议。”自来这一世经历种种,王星平如何不知读书做官的好处,这一番若不是自家父亲的身份和族中的支持,能不能好生解决也是二说,就说自家的那些手段,没有个奢遮的好背景,也是个寸步难行。不过读书归读书,现实问题同样重要,毕竟新近丧父,要守制三年,就算自己是神童,也要三年服满后才有资格参加科考,如今倒是要勉力将家业维持好才是。

又理了理思路,王星平才郑重的对母亲说道:“功课儿子当不会放下,好歹还有几年,只是家中产业需得主持,儿子今日正要请阿母将家中情形说给我听。”去年刚举行了会试,而两年后的下一科,虽然自己已经服完丧(注:明代士人服丧期间不得参加科举,而一般所谓守孝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五个月,也即第三年只守头一个月即可,也有守到二十七个月的,却是不必守满三年),但却是参加不了的,己未年(注:如果年号不变的话,当是万历四十七年,也即是两年以后)的会试虽然是在二月以后,自己正好服满,但是在那之前,还需得通过头一年的乡试,而要参加乡试,又要通过今年的县试、府试以及院试。是以从时间上来讲,便只有着落在五年后的那一科上,不过好在时间多有,守孝期间,只说不能科举,却没听说不让读书的。再说,王星平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飞龙之章 第三章 一石惊起千重浪(一)

“大君,午膳已经准备下了。”一名皮肤黝黑的内侍用平和的声音提醒着素檀。

赤道过来的热风吹拂着素白的宫帐,即便几名侍女轮番为素檀(注:明代东南亚君主改宗,国主皆称素檀,实为苏丹之音变)打扇,依然难以抵消屋中的暑气,阿都贾里?鲁阿巴陛下显得有些焦躁,已是有一周没有好生用饭了,只有礼拜变得更加虔诚。年过而立的素檀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却被眼下的一桩事扰动着心神,连往日眼孔中透着的精神都变得浑浊起来。午饭不过是寻常的鸡肉、米饭,再佐以椰子之属,都是这南国寻常的风味,虽然素檀平日服用皆以黄金为饰,甚显奢靡,但饮食却是无法与中国相比,算不得精致,甚至有些粗劣。

“难道真有什么灾异不成?”鲁阿巴喃喃自语,已经一个多月过去,派去纳闽岛的税吏都是渺无音信,甚至连送人过海的船只和附近打渔的渔民,只要靠近纳闽岛的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个月不见一人回来,岛上的商人也没见有再来大陆,承平二百五十余年,今次的事情在这国中还是头一番,南洋规矩,凡有番船唐船贩货而至,税金皆是按日收取,都城又小,税收之事便都是几日一报,如此迁延了许多天,是以素檀颇有些焦急了。

国主重商,平日港口的繁华,国都中无人不知,又因当着吕宋与满剌加的交通要冲,这婆罗乃城便成了南国的一大去处,红夷人与日本人都在国都中经商,而又尤以中国商人最多,来自大明南方的汉人水手是被他们称作万里石塘的海面上最活跃的力量,从北大年经旧港到婆罗乃城的航线,因为没有台风,故而全年都能通航,从西面的坤甸、三发、古晋到东面的支那巴唐岸(注:汉人称为断手河),到处都是淘金的汉人,黄金汇集到国都,便有这南海国度中最为出色的匠人,将之打成华丽的器皿再销往海外。来自泰西的红夷对这些东方的手艺赞不绝口,因之出价也高,但无论出价多少,国主都要抽上一些,素檀也乐于看到自家国库充盈,自建国以来,到如今国势正盛,不到三万人口的国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突然打破的情形自觉难以习惯。

都城东北四十里的海上,封锁着海湾的离岛,是往来商旅喜欢停靠的另一处所在,虽比不得国都般繁华,寻常也颇有些汉人水手在上面盘踞,间或做些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买卖,算是半个法外之地。然则盘踞于纳闽岛上的华商自也对国都的贸易有着不小的影响,消息辅一断绝,已然惯于从商人处得些好处的国中贵人们便难以维系体面的生活,而往日来往都城港口的商船也随之少了起来。故而这两个月来,日子尤其不堪,原本过了“圣忌”,再有一个月便是海贸的旺季,但今年因着这样一番事由,便耽搁下来,连带外路的海商,已有月余不大见到大宗船队了,国中的老爷们便都十分忧心。上个月的前几日,国中的大祭司见夜空中火星逆行,料想乃是不吉之兆,虽然占星之术于教义不符,但明明白白的异像也让阖城的贵人们在忧心之外又加了几分惶恐。

…………

金镜岛正当着婆罗乃河口,聚集着不少渔民和村落,是婆罗乃港地盘上十余个聚落之一。这几日从早到晚都没有一条渔船愿意出海,太阳照在刷了一层桐油的船身上,透着绚丽的光晕,这船还是汉人工匠的手艺,寻常渔民人家都是刳木为舟,只是唯独不见渔民的身影,这在年前月下的光景是无法想象的。再没有人敢靠近纳闽岛,只有港口北面那些胆大的疍家还敢出海,只是隔着海岛很远便不敢再向前。也就是这几日里,疍家中开始传说那岛上如今来了如城的巨舶,也有说是不知何地的海寇。

…………

郑达在“号房”中已经住了有些时日,这些日子得闲,便想了很多,上一次进号房还是好些年前在明国海阳县老家,忆起在海阳家中的亲人,面目都不甚分明起来。出海五年,自家生在旧港的一双儿女都有半人高了。郑东主从吕宋发卖了货物,又在猫里务(注:吕宋南面港口,多福建海商出入)待到了新年,便要急着赶回,中途照例是要跑一趟婆罗洲,渤泥这里本就是一站中转,去年秋天去时原本满载香料与特产的船只,也是从这边出来,一路东上苏禄,再到了吕宋,那边的红夷可是有大把的银子可换,听说都是用佛郎机的大夹板船自极东的海外运来,虽从未亲见,但所运香料已是全都换成了银洋,郑达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解释能够说通。可惜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贪图节省一些过路钱。若是商船进了婆罗乃港,当要额外缴出一笔税金,但此番并未运货,也就不太值当。纳闽岛上也有王家的税吏,但毕竟可以敷衍,再说岛上华商也多,更不需顾忌国都中的种种规矩,应当更加快活才是。

号房是砖墙样式,郑达只记起半月前,因着渤泥国主主持圣忌的日子临近,是以都城中规矩颇多,故而照以往来讲华商应尽在岛上以避麻烦才是,但当初六日郑家福船到了婆罗乃外海时,看到眼中的确是一番绝难再见的景象。如城的巨舶停靠在岛上港湾——那也是后来得知是船,若是甫一得见,绝不会以为那比婆罗乃城墙还高出不少的东西能够开动,再往后便是被能不惧风浪潮流而在海中往来自由的快船拦下——那船身竟是铁打的,被带到了岛上的这所房子里。

“我那夜跟达哥你怎么说的?火星逆行入星度,多少年没见的凶兆了,果然就出了事。”自被带到岛上以来,这是发叔第三次如此说,初五日下半夜,因着快到婆罗乃外海,已是无甚风险,便不顾针路,连夜行船,要在天亮前赶到婆罗乃湾口,虽然不明白自然之理,但老一些的水手都知道,此地多少年都没有大风浪,故而也算十分安全了,出海这几年,都是如此行船,并无不妥之处。但那一夜,已是老行尊的发叔却紧张异常,说是天降异像,怕有祸事降临。虽然船上众人都只当说笑,但第二日却当真遭遇了这天降的横祸。如今满船的货物暂且不去想了,这性命不知能否无虞,更别说何日能与妻儿团聚。

正在抱怨时,厚重的金属房门被打开,阳光照得屋子里的人睁不开眼。

“郑达,首长有话要问你。”

…………

佐哈尔端坐在舟中的小舱里,不知道此番祸福如何,佐哈尔还有一个汉名,唤作黄顺之,是渤泥国中掌管政务的八位副臣之一,其家与国主有亲,祖上乃是成祖时下南洋的闽人——开国亲王黄森屏,这渤泥国与别处不同,当年因黄森屏助国王共抗苏禄、爪哇,故而约为盟好,世代通婚,那黄森屏晚年更以渤泥国王之名归国朝贡,得太宗皇帝殷勤招待,死后葬于南京,其子随大明使臣重归渤泥后便以族人统掌兵权,对外则以渤泥总兵相称,当今掌着国中军事的正是黄顺之的兄长——黄顺庆拉阇。

自上一回素檀召集,经过两日的闭门商讨,还是决定要派一位信得过的大臣上岛看看,是以兄长便点了他的名,毕竟自家人看得清楚,若真是有什么灾异,横竖也躲不过的。虽然外邦没有“卧榻之侧”的说法,但岛子就守在湾口,绝不能再坐视各种传闻在国中蔓延。眼下红夷在国中各处都有侵扰之事,若是国都附近再生出事端,那自六世王以来的兴旺气象也就到头了,眼下的海上可不算太平。

初春时节,往纳闽岛的潮信俱是逆流,好在黄顺之的坐船走得浅水,又是在婆罗乃湾中航行,加上船上桨手卖力,倒也不算走得太慢,用过了午饭,看看日头,黄顺庆估摸着再有两三个时辰便能上岛,那时太阳当还没有落山。

纳闽岛特勤队的快艇就在黄副臣准备小憩的前一刻出现在岛外水天相接之处,不消片刻,两艘怪异的快船便一左一右的绕着大船划起圈来。黄副臣手下的亲随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这渤泥国当着南洋海上的要冲,往来大陆与渤泥的广船、福船见过不少,佛郎机人的大夹板船一年也有几艘停靠,若论大船,再大的都是见过,只是从未见过有船能在海上跑得这么快的,且还能不顾潮流在海中任其来往,黄顺之不禁心中纳罕,‘这是船还是鱼?’,只是短暂的慌乱后,方才意识到国中的传言原来竟是真的,对自己的行程也就颇为担忧起来。

黄副臣一行的上岸是在半小时后,两艘快艇小心翼翼的拖着他的坐船出现在纳闽岛码头时,前来迎接的大小‘官员’们还带着些许的激动,毕竟这是本时空与穿越集团接触的第一个正式‘使团’。而自D日(注:穿越集团仿诺曼底登陆故事制定的穿越行动代号)以来,内政部门已经不止一次的提出要建立与外界的联系,只是一直不得其法,今日算是一个好的开端,这位渤泥国的副臣阁下既能通汉话,又是个有胆色的,想来或许能够成事,一解当下尴尬的境地,不然,军事组出身的便已经在准备武装登岸了。

【注:按照明代各种史料、笔记和海外游记记录,文莱在明代的称呼有渤泥、婆罗乃、汶莱,都是音译。以渤泥的翻译居多。】

飞龙之章 第三章 一石惊起千重浪(二)

看着眼前热腾腾的茶盏,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就算是以前见过最好的瓷器也是做不到,而如今这样价值不菲的用具乘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汤就端到了自家面前。郑达抬眼望去,正在说话的两人都穿着一身短打,其中头发稍长的一位竟似一个女人。虽然在南阳,不穿衣服的本地女子所在多有,但透着如此曼妙身姿与白皙容貌的妙龄少女却是从未见过,在郑达看来,这吹弹可破的肌肤若不是十五六的少女,如何能够做到?只是这身形比他似乎还要高些,况这正在问话的两人态度可说是和蔼了。

“我们听闻你是明国广东汉人?”那问话的是女子旁边一头短发的男人,看面相当比那女子大不了些许,不过二十出头。说话却是潮汕一带口音,只是遣词用句颇有不同,但好歹还能听懂。

“回首长的话。”郑达已非第一次被提问,只是前两回都在大号房,不似今日这般体面,不仅有专门一间房来询问,别无外人在旁,更有茶水伺候。于是便照之前教给的,无论男女,皆呼为首长,虽然不甚明了是何意味,但郑达毕竟识得几个字,知道首长二字皆是好词,接着便道:“小人老家确是海阳县,在潮州府治下。”

“因何来此?”

“只因家计艰难,又别无田产,因此才到这南洋闯荡经营。”虽然前几日这些都问了,但首长们惯于这样重复问话,他也早已明了。前几日就有一个因为前后答问不一而被首长们看破,不知最后这人情形如何了?

“看前几日查问,你目今是在旧港安家?”为了能和土著沟通,穿越者们也开始学着本时汉人腔调来问话了。

“小人与人合股,在旧港贩些香料杂货,有一条船,前几日已被首长们扣下了。”其实郑达黄金买卖也做,旧港所在的三佛齐岛(注:三佛齐岛即后世的苏门答腊岛)本就产金,只是尚不明首长们底细,郑达不敢明言。

“你且说说旧港情形?市面如何?华商又如何?”

“旧港在三佛齐岛南面,即是华商们称作金洲的大岛。”郑达怕首长们听不明白,还特意强调了此岛的别称,只是话出了口,却后悔起来。苏门答腊岛在明代被汉人唤作金洲,正是因为此地广产黄金之故,郑达这是怕又扯到金银上去。

“旧港产金我们也知道,就不知目今那里有多少华商?我记得大明官府曾设有旧港宣慰司?”

“那些都是早年间事,宣慰司早已不再,宣慰使施进卿传了不过三代而已。听当地出生的华商说,嘉靖年间,巨寇张琏被官军所迫,渡海而来,占据旧港等处,国号飞龙,是以广东、福建的乡人多有投奔,目今也是南来华商的一个大去处,常住的汉人总有数千。”郑达也不及细想,前几日盘问这短毛都自称南渡三百多年了,怎么还能知道旧港宣慰司的事情,不过也不多问,只老实作答。

“人数倒还不少,也能通文字么?”

“识得汉字的不多,不过都操客语,多是饶平口音。”首长们既然说汉话,自然说的通文字也是通晓汉字。

“饶平?”

“饶平县就在潮州府海阳县北,过了凤凰山就是,听说那张大王原就是饶平县乌石村人,想这许多汉人应是当年便随他南渡的。”

“那旧港如今受哪家节制?”

郑达想来这短毛首长是想问如今南洋各国疆界,只是他也不甚明了,便只能就所知而言,“旧港北有占碑,不过互不统属,再北便有亚齐国,都在三佛齐大岛上,以亚齐最为强盛,国都在岛北,岛上其余都是野人,寻常我等也不会去。往北过了海便是满剌加与柔佛国,只是满剌加已被佛郎机人占了。南面爪哇岛上又有万丹国和马打兰国,爪哇岛大部都在马打兰国治下,其国都在马打兰城。万丹则在岛西,只是最近几年,红夷势力日大,岛上各家俱有冲突,红夷又善挑唆,故而各家土酋互相攻伐不断,是以华商多往渤泥这边来,并不太去爪哇。”再想想又有些话不对题,便补充道:“旧港实不受哪家节制,自成一体,周边诸国,向来都是听调不听宣的。”

这回说得便很明白,南洋诸国,颇类旧时城邦,互不统属,但小国也偶有臣服于大国,只是不如大明那般,没有说谁一定要听调的,唤作旧港这样的大去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自然更难节制。

“红夷?可知是泰西哪国的?”虽然这样问,但此时在香料群岛活跃的红夷多半就是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当下时间是万历四十五年,这一点早已通过各色俘虏的海商水手确认,也即是西元1617年,再过两年,荷兰人才在爪哇岛上建起巴达维亚城,也即后来的印尼首都雅加达。而葡萄牙人早在百年前即已攻陷了马六甲,故而所指红夷,两国皆有可能,倒是西班牙人还在菲律宾群岛,并未太多涉足这一方向,只是此时的葡萄牙本土自三十多年前便已沦为西班牙藩属,故而实际视情况更为复杂。

被问及更加具体的问题,郑达也是茫然,“这小人就委实不知了。”

短发男子问话也就只能转移方向,“那柔佛似与佛郎机人有隙?”

这次的答案郑达却是知道:“首长们博闻,这倒不假,听闻那柔佛国主的祖上本是满剌加国王室,百年前被佛郎机人灭了国,这才一路退去柔佛,故而时刻不忘复国。”满剌加也即后世所谓马六甲,皆是音译,马来西亚也是因之得名,而柔佛后为马来西亚一州,在马六甲以西靠近后世新加坡的地方。

“哦?那你等与那柔佛也有贸易往来?”

“这倒是少得很。”

“那又是为何?”

“柔佛人不善贸易,作价只以胡椒,而货物又多喜奴隶女子,我等华商哪里去寻这许多奴隶与他。”

短发男子又问:“听说这南洋诸国俱是信的大食教?”

“这倒属实,不过彼国持戒皆不严,每年四月初八也要浴佛,只是不吃猪肉。但却有一样,土人不可轻易触其头,否则必结死仇,过去初来南洋的汉人多有犯了忌讳与土人打斗的。而以我华商在其国中,服用饮食,一如大明,并无甚妨碍处。”郑达说得倒是实情,南洋诸国虽然改宗回教的多有,但都受了印度影响,故而宗教习俗自与中东不同,乃是印度教与佛教、回教之综合,像头顶乃祥瑞所聚,最是高贵的所在,轻易不可触及,这在后世的东南亚依然是铁律。

短发男子听言又是笑道:“这么说倒是比在大明逍遥快活。”

“首长们面前,哪里有小人逍遥的份儿。”

“你这嘴倒是乖巧得很。”

郑达与两位首长说得入巷,又喝了回热茶,便放松了下来,心思中也多了些活络,便问道:“首长们但有吩咐,使唤小人去办便是,在旧港华商中,小人还有些同乡,总有几分薄面。”人就是如此,原本性命都还要担忧时往往什么都顾不得去想,然则一旦有了希望,就又起了贪心,虽不知这些短毛汉人何以要打探旧港之事,但想必总有些计较。

对面的两人如何不知道这郑姓商人是把心思着落在那一船货物上,那船扣下第二日,便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番,上面无外是苏木、胡椒,此外便是粮米和食水,都不太多,只够三四十日的用度。不过上了金属探测仪,马上就在夹板下找到了满满一仓的银币,足有两千枚之数,香料这等货物运回大明倒是能有个好价钱,但在这南洋,便只是些寻常商货而已,值不得什么,倒是上面决策已定,多一份人力便多了一条路,如今最缺的是什么?是人,何况还是个同文同种的汉人,总比那些扣下的税吏和渔民更好,至于银元,也有办法处理。

没等郑达再想好后面的话头,短发男子便先开了口:“今日不妨与你说明白,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我等都是大宋子民,元寇占我神州,我等先祖不愿以身事虏,皆浮海而走,如今算来,去国已是三百余年,此番回返故国,欲借这南洋之地稍作修养,再作计较。”

说话的男子故作停顿,让郑达稍作消化,又道:“我等迟早是要回中土的,不过回国之前,还有一番布置,明日一早汝等便可离开,带来的水手人等及船只和一应家什都会发还,不过船上的货物就算我们买下了,你也不必带走。”

“首长们有需用自取便了,值不得甚么。”乍听喜信,能离开此地,船和伙计也都一应发还,那些货物也就是身外之物,只不知藏在夹板下的银子会不会被找出,若只是区区香料还不至于折掉老本,大不了回旧港再辛苦一年,离了这是非之地才是首要。况后来听两位首长说了个买字,加之方才问话客气,总又生出些念想来。至于说短毛们自称去国日久却又知悉大明事情,也不足为奇,毕竟这些年大明破落的商民在南洋闯荡的所在多有,消息往来自然不绝。

“你的货物我们是买下,不是扣下,给你的都是时价,绝不叫你吃亏。只是我等归国心切,未曾带得多少金银,故而只能折价与你些货物。”

短发男子看着郑达,略一低头,又道:“至于船上的银钱,准你换成我们的货物带走。”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郑东主脸色霎时便没了血色。

…………

“黄官人能说汉话却是方便了不少。”黄顺之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副老于世故的面相,但没有胡须的脸庞却看不分明年纪。‘二十?’,‘亦或三十?’,颇有些拿捏不定,面前的这人不光面白无须,无从知晓年纪,连样貌也颇类红夷,可又满口的汉话,想是那汉人与红夷的混血。但穿着却是异样,一领对襟的褂子,却是短袖,既不类明人,也不似红夷,着实怪异。

片刻之前,还在泛舟海上的副臣官人连同他的亲随船只及水手一并被自称宋人的短毛怪人‘请’上岛来,也即是这片刻之间,让黄顺之有幸证实了都城中流布多日的传言,如城的巨舶整齐排列在码头上,而那码头的形制也从未见过,似乎如整块原石雕琢而成的平直道路,却又浑然天成,曾经来过纳闽岛上几次,在岛上还有一处仓房的黄老爷,很难将眼中的一切加以解释,而就在方才,面前这位徐老爷告诉他‘那船竟是铁的’。不光那船,这岛上建筑如金城汤池一般,上得岛来,看得分明,这哪里还是原来的纳闽岛,即便是婆罗乃城,也要相形见绌了。

正了正心神,黄顺之才又整好了衣冠,道:“不知贵方到我境界,所谓何事?何以掳我人口,扣我子民?”

那徐姓短毛倒是不急,等又有两人进来布下茶汤吃食,这房中人数不过五六,黄副臣只得两个得力的亲随,那徐姓短毛那边也是三人。喝罢茶汤,徐姓短毛方才说道:“本官大宋南洋东路经略使徐玄策,此番奉政事堂堂宣回返故国,率部忝为先锋,有些事情还要黄副臣劳烦贵主知晓。”

【注:根据明人张燮著《东西洋考》所载南海诸国风俗,南洋诸国的习俗都综合有佛教、印度教与温和教的教义习俗,不能摸头这一条见于南洋各国的风俗描写,也同样见于正史,而现代这些习俗在东南亚如泰国、大马、印尼也有继承保留。张燮此书成书时间正好是万历四十五年,也即是本书中的年代,1617年前后,可谓巧合……

又:1580年-1640年,葡萄牙实际成为隶属于西班牙的藩属国,故而西班牙的船队也可以随意在葡属港口停靠补给,因之形势较为复杂】

飞龙之章 第三章 一石惊起千重浪(三)

“先锋?这是要与我国宣战么?”

黄顺之心中一阵不耐,国主还是这般没心性,好歹把话听完再发问不迟啊。这般一惊一乍的哪里有个人君模样,不说中兴渤泥的五世王,就是比起乃父乃祖也差了许多,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够统领国中,也难怪这些年国势日下。但该回的话还是要回,同样的话前一天已经与兄长说过一遍,效果确是迥异。

虽说兵权在握,自然也要直面海外兵锋,但黄副臣的兄长黄顺庆却是一点也不担心,那自称宋人的短毛所提要在婆罗乃港外择一地兴建商港,明说是要互通有无,虽说对方有如城巨舶,但毕竟那是在岛上,如今想要登陆也只有百来人,也不全是丁壮,比起国都中上千的陆师精锐,这区区百人的商团算不得什么,麻烦的只是那大铁船,这一回坐实了传言,虽则并未对外公开,但城中的贵人们只要有心打听,也早已知晓了端的。现在情形分明,短毛宋人有大船,又在海上拦截商船盘查,若是不从宋人的建议,那婆罗乃城的海贸就会由此断绝,这是城中贵人们断不能接受的。而以军力论,黄总兵还是自信那宋人奈何不了国中陆师,渤泥陆师,是先祖黄森屏一手肇建,军中精锐俱是华人,又有本地土人为选锋,最是好勇斗狠,多与海寇交战,在陆上,人数又是占优,若真是与这短毛宋人见阵,原本就不该有悬念才对。但黄顺庆就是中心忐忑,所以也就多了几分谨慎,嘱咐兄弟也要约束国主,且看看风色再说。

“大君,宋人非是要宣战,实要与我国中通商。”

“通商?那宋人有没有说原本岛上的军民财货如何处置?”

黄顺之犹豫片刻,乃说道:“那徐经略说他们来时岛上并未见什么军民财货,因此无法发还。”徐玄策的话也没有错,原本就是覆盖穿越,连岛上的土层都给换了,还能有什么军民人等,而那岛上拢共也就几十驻军,加上税吏商人,平时不过两三百人,时下又是年下节后,人数更少。看徐玄策说话诚恳,黄顺之本还有些犹疑,但又见岛上的诸多布置,都说是短毛宋人上岛后才建起来的,也不到一月光景,心中对于短毛们筑城的能力刮目相看,也就添了几分敬畏。

眼下既然国主垂问,自当分说明白,便道:“我看那徐经略说话不似作伪。”

“那国舅以为当如何处置?”素檀纳了黄家小妹为妃,平日也学着汉家习俗,把黄家弟兄以国舅相称,虽则这国舅并不太看得起妹夫。

鲁阿巴这是在向国中权臣垂问,虽然问的是黄顺之,但素檀也自不是蠢人,给出答案的实还是他的兄长——大国舅黄顺庆。

“下官倒是以为不如暂且允了宋人,如今海贸断绝月余,国中贵人都在叫苦,此时若不顺应形式,恐怕生变。”黄顺之自然收了徐玄策的礼物,不类寻常金珠宝贝,这些在南洋也平常,那宋人拿出的都是精致的瓷器与玻璃器,虽然泰西红夷也有玻璃,但那等无一点杂色的透明玻璃杯和水晶银镜着实算得上是宝物,连颇有眼界的黄顺之也是赞不绝口,而献给素檀的半身穿衣镜更是惊人。

有了这一铺垫,原本允许宋人来港中营建商馆也就不是多么难以让人接受,所谓归还岛上财货无非是个由头,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谈判筹码而已。

“那此事就劳烦国舅去办,不要耽误了时节。”海贸已经耽误太久,国中也是等不起了,不过素檀也是常人,一样会有贪心,只是这位素檀比起先祖来还缺了一点自知之明,于是那点心中的小心思总归还要害了自家。

…………

“全都放了?”

“放了,待人以诚,或者说叫做千金市马骨。”徐玄策向罗克理汇报着对一月以来拦截商船的处置。“再说,总要考察一下合作对象的成色……无论能力还是决心。”徐玄策补充道。

一月以来,特勤队拦截到的商船总计有十七艘,三百多人,货物无算,由于冬季风信,许多船只都是从菲律宾方向过来,故而船上多以白银、湖丝为主,这些人经过甄别谈话,让穿越集团对南洋形势有了大致了解,穿越以来的第一次地图矫正工作也就紧锣密鼓的展开了。

“道理我自然知道,共同定下的,我也不会反对,相信看了我们的东西,没有人不心动的。”这几天来,分小组对各船领头的货主谈话就有三十多次,原本听闻能够离开还能将货就地发卖,也算喜出望外了,但短毛们只能以货物相抵却又让一些人流露出瞬间的失落,然而当看到短毛们提供的货物后,便又是一阵心绪的极速提升,而当短毛们公布了货价后,那一声声的首长便不再是身不由己的恭维,而是透着放出光来的双眼显出的生生巴结了。多少人都在算计着,那等能将面貌纤毫毕现的水银镜才止折银一两,这跟白捡有什么两样。运回旧港,就是十倍的利,若是到了大明或日本,再翻上十倍也是可以的。

徐玄策道:“就是有些东西不似想象中好用,玻璃制品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荷兰人从威尼斯运来的虽然多是杂色玻璃,然玻璃用具本不是无可替代,倒是镜子销路应该不错。”

罗克理也不气恼,道:“只要有对路的货色就好,反正都是批发来的,启动资金就靠这些存货了。”二十二世纪的那个时空,没有足够的真金白银给穿越者们囤积,而眼下要打开局面没有硬通货可不信,按照史料里说,北面的暹罗倒是还有用贝币的,可毕竟只是传说,这几日盘问的来往商船,也没听说有这等事。

“其他倒还好说,就是这南洋东路经略使听着别扭。”

“这也是自我包装,老梅出主意的时候可没见有人反对,既然要做大事,现成的大义名分总要有一个,而且宋制嘛,也能一一对应,总要让土人明白才好。”

“那我这南洋东路经略使相当于什么职务?”

“算是一路总督吧。”

为了配合一番说辞,梅凯西基本是把宋制给改造了一番就马上用了起来。大抵在中枢,分为政事堂与枢密院,政事堂类似后世国务院,七位参知政事行的是常委的职司,枢密院则是军委,统掌军权,正副枢密使对应的职务不用细说也能知道所指。至于这南海诸国,则早已被划分为数路,具体到这南洋东路,则包含了后世的加里曼丹和苏拉威西诸岛,预定中的治所正是这婆罗乃城——未来的大宋汶莱府。如今给徐玄策的任命是东府(政事堂的别称)参知政事,至于经略使只是差遣,以后或许还会另有安排。

“这总督当得没趣得很,早点上岸才是正经。”

“放心,不会等得太久。”

…………

“大君允宋人上岸了?选得是哪块地?”

“兄长放心,都是小弟差人办下的,目下宋人选的是港口最东边的毛拉地,俱是荒地,一应房屋器具都是宋人自家筹办,若需在本地采买的,都照市价,国中一应杂课也都认下了。”

“听闻宋人上岸的不多,这修筑之事,多还要本地苦力。”

“这也说过了,那徐经略要在本地招募苦力,大君也允了他。只是……”

黄顺之看看兄长,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

“只是什么?是大君?”黄顺庆浸淫大政十余年,如何不明白自家兄弟话有所指。

“我观这短毛宋人来者不善,大君那边似乎也另有心思。”话不用说得太透,看见宋人货物后国主眼红的模样,那心思如何还能不明白。“就怕大君心思不定,做出什么非分之事,于国可就是不测之举了。”

“这倒不去想他,二哥你只管让那徐经略做来,后面的事,还有计较。”

“小弟省得了。”

…………

吃了几日安生饭的鲁阿巴殿下今日又被打搅到了。

宋人竟然只用了一日就在港口外修起了商馆,且还修筑了围墙,查问下去,还不是一般的墙,全是砖石所筑,将东面的毛拉地全数围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商站,分明是城堡。

若是往常,也有红夷在沿海港口修筑堡垒的,但往往迁延时日,又要劳动本地人力,故而还能应对,不过驱逐而已。红夷在爪哇岛上修筑的堡寨,也要大半年才能初具规模。但如今短毛只用了一日修筑起来的“商站”却不是国主一句话便能轻易拆除的,正无名火起,偏生管事的大臣又来禀报说短毛贴了告示在本地招募劳力,尤以汉人为主。

“你们办的好差。”

那管事大臣名唤达图,尤不知素檀的恼怒,笑道:“当不得大君夸奖,都是这短毛忒麻利,一日功夫,竟让他们修起了这许多房屋。”

“房屋也罢了,墙都围上了一圈,你们都是瞎子么?为什么不来禀报?我国中若是有哪家擅自筑城,是什么罪过?”鲁阿巴殿下许是心中生了挫败感一般,自家的国都还是木板夯筑,也是用了多少年建成,这短毛宋人却只一夜间便在国都眼皮子低下筑起了堡垒,如何不叫人恨。

终于发现气氛不对的大臣战战兢兢的回道:“短毛都是深夜筑城,那些派去的劳力原本全是幌子,夜中也听得那边有些响动,但荒郊野外的,谁又能想到竟是一夜筑城。”一夜城的故事也曾听都中的日本浪人提过几回,不过那是在日本国内山中,依仗地势取用就地的竹木藤索搭建起来的,就算没多少见识的达图也知道,这样的“城”做不得数,经不得劈砍几下。而短毛的“城”虽然不大,但却也比素檀的宫城小不了多少。毛拉地那里又无可供取用的树木,海边不过有些红树林,只有渔民在其中捞些小鱼虾,更不可能用来架屋。而亲自在现场看过的管事大臣知道,那墙可不光是砖石那么简单,那外墙在敲打下透着金属声,倒像是传说中短毛们乘坐的铁船一般。

飞龙之章 第三章 一石惊起千重浪(四)

铛的一声,那是人的拳头敲在金属屋墙上的声音,黄顺庆的手收回来又握紧,方才的一拳让右手还有些疼,只是当着外人,只能受着,毕竟这一拳是自家挥出去的。

“黄将军的手不打紧吧?”

“不打紧。”黄顺庆再次挥了挥右手,笑道:“贵众果然使得好手段,一夜之间,修得金城汤池一般,先时手下人说与我听,我只是不信,如今才知道我那兄弟说的铁船恐怕也是实情。”

徐玄策也笑道:“区区伎俩,何劳将军挂怀,我等能蒙将军照拂,才能有这番局面。”

“都是大君给的体面,不干我事。”

“先时贵国主已赠物,今日将军又来赠下饮食,实在是有心了。”语言的细微差别,穿越者们总是很注意,为了将来统治的正当性,从来都不会在话语中软上几分,故而一直以来,鲁阿巴所赐,皆只称为赠,一字之差,意思却是差了许多。而徐玄策说此话时颇有些言不由衷,商馆建成,素檀依往日对华商惯例赐下鲜花、果品并雨伞等物,今日黄顺庆来却是带的酒食,只是此地产的椰子酒并不合徐经略的口味,喝惯了白酒洋酒的穿越者们初尝这没有完全发酵的椰子酒时好歹忍住了没吐。

徐玄策又命人端出了几样时鲜菜肴,都是商馆中自己做的,前几日建这商馆时第一个动工的便是厨房,是所谓伙食关乎士气,故而在政事堂的关怀下,最先着落,材料所需也都是岛上运来。那黄顺庆吃过一道红烧肉,又用了些青椒回锅肉,直吃得赞不绝口,忙问所食何物。

徐玄策也不隐瞒,道:“头一道名唤东坡肉,乃是我大宋神宗朝时的苏学士所创,苏学士的名号想必将军也听过,就是号东坡的,这肉便是以他的号为名。”

苏东坡的大名即便是域外的汉人也都知晓,以精于诗词闻名海内的,见黄顺庆点头,徐玄策便继续道:“苏学士在徐州知州任上时,黄河决口,学士领全城百姓筑堤保城。洪水过后,徐州人民杀猪宰羊,上府慰劳,学士推辞不得,便指点家人烧好后回赠百姓,是以有‘回赠肉’之称,后学士被贬黄州,见当地猪多价贱,便将这肉的做法传扬开去,说起来还有一首小词,‘慢着火、少着水,柴火罨焰烟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虽不如其他苏词的风骨,读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那黄顺庆听着呵呵笑道:“想不到居然与今日之事暗合。”

本来今日虽是有弦外之音,但明面上的由头这位黄将军确实是来赐酒食的,现下却吃起短毛家的东西来,若说是回赠,自然也是可以的。

徐玄策跟着呵呵笑道:“只是去国日久,如今这东坡肉的做法又与先时不同了,就拿今日的这肉来说,乃是以上好的肋下猪五花切块,原本多用酱油闷烧,还要辅以八角、丁香、桂皮等香料,以文火慢炖。后来我朝久在海外,这香料自是不缺,只这南国多有糖产,故而又加了冰糖一味,自与过去做法不同,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这功夫也要多费些。将军今日这一口,却是早上天不亮时就已经在灶上炖着了。”

“那倒是本官好口福了,难怪这肉入口即化,鲜香无比。”

徐玄策看黄顺庆吃得欢喜,心道前几日问话各处海商渔民,俱言国中官民虽然都信大食教,持戒却不谨,现在看来并无虚言,其中又尤以汉人为甚,对美食的喜好果然还是自基因里便刻着的。

乃不作理会,继续道:“再说后面这道回锅肉,将军以为如何?”

听徐玄策问话,黄顺庆慌才放下筷子,道:“这一道又是一番风味,却也不俗,只不知如何做得,改日还要我家厨子上门来学。”

见黄顺庆吃得入巷,徐玄策才娓娓道来:“说起这肉做法,也是我等新创,原本是清明祭祖之后,要将祭祖所用的熟肉切片分食,后有我朝中王学士改良,便依旧时爆肉(注:宋代宫廷菜肴,类似现代小炒肉)做法,加入油盐爆炒,再加了一位秘制豆瓣酱,便有了如今这一番滋味。”

“豆瓣酱?”

“嗯,先是罗相公家的厨子以蚕豆瓣秘制,加以辣椒发酵而成,后这方子传出来,是以民间佐餐亦多用。”罗相公自然就是罗克理,王学士说的是新近委任的教育口负责人王峰,给安了个翰林学士的本官,定了文部司主事的差遣。

“如此逸品,贵商站中也有发卖么?”

“自然是有的,还有几罐是专为将军备下的。”

寒暄了一阵,便要切入正题,听说了短毛们筑城的手段,也是一惊,但转念一想,这些宋人能驾着铁船绝海而来,岂是等闲?如今一夜修筑起房屋围墙,也就不作大惊小怪了,只是究竟情形如何,还要亲自来看上一看。他哪里知道为了连夜修好这商馆,穿越者们也颇费了不少气力,把挖掘机、土方车和板房材料运过来不难,难的恰恰在于一个快字,是以深夜赶工,只为了不要惊动国中。

“将军久镇南洋,乃是国之柱石,我等日后还要仰仗,如此说倒是谦虚了。”

那黄顺庆也不接话,只道:“舍弟自岛上归来时,曾言贵众要重归中土,不知打算何日动身?”

‘是试探么?’徐玄策心道比起国主,这位还真是精明得紧,乃回道:“这个不急,前者已经告知各处商民,需待筹办妥当,再者我等久不在南洋,也要先将针路探明才好。”针路即是航线,也作海图,大抵在明代,只是粗略言说,或是口耳相传,见某某岛、某某山而以某一刻方位行多少日,比起现代导航技术,还显粗陋得很,因是以罗盘磁针为导引,故而称为针路。

从婆罗乃到大明,东西都各有一条水路,但黄顺庆并不言明,能操如此大船的会不知道针路?明摆着的托词,现在既已筑起城来,想必是不打算再走了。于是也回道:“我看贵众建此商站,却又以此墙围定,只有一处出口,虽则都是矮墙,但毕竟于搬运货物有碍。”

“红夷与海寇肆虐,我等也是有备无患,再说发卖也不在里间,却是在外面广场上。”

徐玄策的话听着出奇,黄顺庆再看墙外,却有一片空地已经平整夯实,大约就是徐经略口中的广场,只是如今空荡荡,并无半点商站的意味在。

乃问道:“前日贵众的货物我也是看了,俱是精良,只是不知发卖的章程如何?”

徐玄策心想狐狸尾巴总算露了出来,所谓无利不起早,他便不信见了自家的货物,这位黄总兵能不动心?同样动心的恐怕还有他的妹婿,只是那素檀迟迟无有动作,恐怕是打着别的心思,这一点倒是不得不防。好在纳闽岛足够大,原先上岛的黄顺之,看到的不过是百十来人,冰山一角而已,分布在岛北的几个基地,良田仓库,工厂建筑,可是都没有暴露,还有再北边的海上油井平台,那种地方背靠岛北群山,连个停靠处都没有,寻常渔船既不会去也去不了,至今也无人知晓其存在,至于岛上其余人等近千,都还没出来打过照面。此番拿出的货物又全系民用,除了玻璃、瓷器、水银镜外,还有各色套模的小工具,以及调味佐餐的用品,确实很对本地人的胃口。

放下思绪,便对黄顺庆托出了大大的蛋糕,“依我大宋法度,一应贸易,都是所谓官督商办,朝廷所占一半,剩下部分对外募股,不论军民人等,一应分红。不过我等初来贵地,不能不有所表示,黄总兵的那一份早已算在里边了。”

黄顺庆心道这徐经略办事好生伶俐,但还要假意推辞一番,呵呵笑道:“官督商办?这倒是新鲜说法。”

“我大宋的行商向来如此。”

“贵国朝廷也要行商?”

“不行商朝廷国库如何有钱使用?须知农业立国,商业富国,工业强国,科教兴国,此四者,缺一不可,乃是我朝南狩以来之国策。”

黄顺庆仔细品味着徐玄策话中意思,农业立国自然是懂的,没有做农的,如何种出粮食,无粮则无兵,如何保得国中安定?那大明的皇帝更是累年有宣谕,说与百姓们勤谨务农,都着上紧耘治,可见重视如斯。而科教无非是科举贤良、教化万方之意,大明抚有四海,蛮夷之属,除了刀兵,倚仗的也就是教化。是以海外每有贡使归国,回赐则必有经典,便是这个道理。如太宗朝所修《永乐大典》,更是不会轻易赐予外番,只如朝鲜这样恭顺的,颁赐几部,已是天大的恩典。至于科举,更是国家抡才大典,如今明国内阁诸公,哪个不是科举正途的出身,当得一个兴字。只是这商业、工业倒是头回听说,所谓商业,沟通有无,或言囤积居奇,自家却无有出产,被认为是于国无补,一向不受待见,明国太祖朝时定制,商人平日不得着绸缎,也不可为官,也就是最近些年听南来的海商说起,朝廷制度败坏,才有所松懈。至于做工,从古至今倒是没听说过什么赖以强国,战国时鲁国倒是有个公输班,可史书上说鲁国还是被楚国灭了,也不见有多强。话再说回来,只这渤泥国中,自大明江南逃亡来的汉民便多有脱籍的匠户。不过黄顺庆也不争辩,毕竟此番来是谈条件的,恶了对方,反为不美。

徐玄策也是随口一提,并不知黄顺庆是想岔了,乃又让过身后一人,呵呵笑道:“这位是我经略使司中机宜文字刘晨旭,详细的条贯自有刘机宜与将军和城中众家贵人分说,本官还有些要事,恕不能奉陪了。”又对刘晨旭道:“涛升,你且与黄将军说分明。”说完拱一拱手便跟着两人朝矮墙里去了。

刘晨旭无可奈何,涛升这表字还是梅凯西所取,说是人人都要有字,才有大宋官人的气象。

略一迟疑,这一位刚刚任命的刘机宜便走上前来,也是一拱手,对那黄顺庆道:“刘晨旭见过将军。”

飞龙之章 第三章 一石惊起千重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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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起画册,姆尔汀老爷心中还是未能平复,这已经是今日他第三次打开这本精美的画册,而时间再往前两日,他打开这画册的次数已经超过了二十次。画册上描绘的是精美的文字,以及更加精美的图画,虽然画册上的汉字认得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且与大明的体例还有不同,但一个个还不及小指甲盖大小的文字却似铁钩银划般的清晰可辨,且横平竖直的走向中透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而那图画中的物品,竟如眼前一般,几番想要伸手都抓了个空。

这样的册子,城中的大小贵人们几乎已经人手一本,想来也有近百数了,虽然看不太懂文字,但姆尔汀老爷的耳朵并不聋,自家商号里可从来就不缺会汉话的通事。

精美的画册固然吸引人,但更加让人兴奋的确是上面的内容。先不论在渤泥的地盘上谁才是官,但合股垄断的好处经商的哪个能不明白?远的不说,每年下南洋的唐船,有多少是几十上百家的商户合股包下一船的货物,贩卖回去再计算分红?道理简单,但却比不得这短毛宋人的精细,按照经办此事的刘机宜所说,不仅所有货物的价值专门列表分明,连分红都用了精确的算法说得清楚明白。

“这短毛做买卖还真是细致入微。”不过姆尔汀对这样的细致却是颇多好感,行商最重的便是诚信,能够开诚布公,便有了几分做大事的样子,‘且看日后这宋人能有什么局面吧’。

…………

“这位老爷你里面请,辇车停在这边广场上就好,选好了货物,商站的官人们自会为你装好发送。”

一个本地汉人模样的小厮正变换着流利的汉话和土语迎来送往,商站门口的广场上人流如织,有来行商看货的,看热闹的却是更多,而绕着广场一圈,聪明的已经搭起棚子在供应饭食果子了。而如这小厮一般的人广场上至少还有十个,都穿着一身素色的褂子,顶着一头齐整的短发。

“这才几天过去啊,就是这番景象了,这短毛当真是点石成金的手段啊。”姆尔汀跟着人众被引入广场外一处新搭的棚子,这棚子初以手触则冰凉,颇类铁制,不过想这短毛精于铁器,还会造那等能浮于海上的铁船,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一进棚屋,却与外面一般亮堂,再看棚子顶上,却有一灯亮如白昼,且每隔着一丈便有一盏。见惯了世面的姆尔汀也吃惊不小,忙问着迎上来的刘机宜。

“棚顶镶着的都是玻璃瓶。”

“贵众技艺精湛,只是玻璃瓶所见多有,从未见有如此夺目者。”

“那是瓶身起伏,瓶中又灌了清水,是以折射阳光之故。”

“折射、阳光……”姆尔汀揣摩着刘机宜话中之意。

那刘晨旭却道:“只有白天有用,到了夜晚,还是要掌灯。”说完又从身边拿起一本册子,“只是这透镜之法俱在这书中记着,玻璃瓶,水银镜都有言说,也有千里镜的制法原理。”

见那上面都是汉字,姆尔汀便又交给身边通事,却听那通事斟酌了半天,再指着那书封面上四个大字说给他听——《光学初探》。

“没想到书尽然卖得这么好。”

“想也知道,咱们这等秘法,谁不想学,只是学得做不得罢了。”

两位短发男子径自在商站中说着闲话,一天的活半天就做完,也难怪有多余的闲暇说些无聊话题,不过也是在政事堂中争吵了几回的——是为国策。

关于未来的发展方向,其实早有定策,那也不知是多少人吵了几年的产物,关于科技扩散的态度,最终是罗克理一派获得了最广泛的支持。如何快速的占领文明制高点,并为未来的拓殖培养足够多的基础人才,亦或可称为带路众的,没有比科技理念的传播更加见效的了。越是有着时代的差距,越是能够明白科技的全方位领先是体系的优势,乃是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的,即便原理被人知悉,没有基础学科的铺垫,没有材料学科的积累,没有千万次试验的积淀,也不会有任何可以夸耀的成绩,而其所做不过是提前为穿越集团的接收培养可供驱使的人才而已。有了这样的认识,一切做起来便顺理成章起来,更何况,任何时代的年轻人总是对未知充满着好奇心。

…………

“《光学初探》?有了这东西真就能造出千里镜?”年轻的素檀也还在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更是不肯认输的性格,千里镜在婆罗乃并不少见,出海的红夷番人总有些带着的,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将远景放近却是一样。素檀也曾花重金从红夷中求取制镜之法,不过不是贪图赏钱来应募的对此道一窍不通,不然就是知道皮毛,或者干脆有那等红夷僧人让人改宗,都是无法了然。

今天忽听到消息说短毛们居然还在发卖书籍,且书中所载皆与泰西秘法相合,便又是一奇。目前为止,这伙自称宋人的怪人已经屡屡让素檀感到意外——除了他们在军事上的才能,这也是鲁阿巴殿下目今稍能获得的安慰之一,他甚至没有从哪怕一个亲近侍从口中听说关于短毛们武力的评论,他们精于铁器,在商站中却连刀剑都未装备,发卖的货物也都是日用,全无武器。

现在听说了这千里镜的制法,便着亲信侍从去请国都中最出色的金银匠人来,想要试做几支。再想想这几日搜集来的情报,上岸的短毛各色享用俱全,尤其每日都要沐浴,饮食服用上的享受倒是真与素檀从汉人大臣那里听来的宋人习俗相仿佛,若这伙短毛当真如史书上所记一般,只知文治,而全无武功,那倒是一等一的良民了,可事情真就这么简单?

…………

‘事情当真如此简单?’想着同样问题的还有刚刚拿回了一船货物的郑东主,顺着潮流一路西去,只消十日,便能回到旧港。郑达的心情却不能平复,虽然从吕宋换来的银币都被换成了宋人的货物,还是半强制的,可若是回到了旧港,任谁都不能说他是吃了亏,包括这船货物的股东们也是如此。那里多有往泰西去的大船,分一半货物发卖,剩下一半待下半年候着风信运到明国,三年的身家也都挣下了。

发叔却并没有被东主的情绪所影响,郑达是自家子侄,小儿辈而已,虽是船东,可船上一应事务还是要听他区处。读过几年书的发叔已经五十多了,有个大名唤作郑国发,原本因为识得字在乡中时还颇得敬重,不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旧事了,十六岁上下南洋时,当时朝中主事的还是张阁老,也即是张居正,现在转眼就过去三十多年了。

只是此刻发叔的兴趣却在手上的一本小册子上,册子不过两掌大小,挺括的封面上四个大字全用宋体——《天体规律》。

与大明典籍不同,却是从左向右翻页,倒是颇类泰西的书籍,过去在旧港和满剌加见过的。打开封皮,里面文字虽是汉字,却都用俗体,且是自左向右横排书写,这也是宋人送书时交代下的,不然以发叔的习惯未必能知这宋人书籍的读法。

只有一处发叔觉得甚好,那第一篇上便分纲别目的列了许多,却都是一个题头,后面跟着页码,内文也都加了所谓标点,省却了句读之繁。不过粗略看来,说的却都是天上星宿,倒也是发叔平日里便感兴趣的。再往后看,那书上说大地应是球形,万物生于其上而不觉,本来发叔是不信的,但这书上说得有趣,还有例证。比如最后这段便说了,海上行船,远远看见的,最先必是船上桅杆帆缆,然后才是船身,发叔自己想想,好像确实如此,平日里在海上多见,尤其那佛郎机人的大船,更是如此。

再往后又翻了几页,见那上面居然说不光大地是球形,太阳、月亮都是球形,而太阳自己发光,月亮则只能依靠太阳的反光,是以月光不如日光那般明亮,所谓地球则是围着太阳运转,月亮又是绕着地球,平日所见天狗食月,便是地球的阴影将阳光的反射遮挡,月亮无法受光,故而如被啃下了一块般,发叔觉得有趣,但还不是很信,但翻过来的一页上便绘着带有标示的图画。

无论文字、图画,都如铁钩银划般的清楚,光以印刷论,这册子的精美也远超以往所见的各式书籍,又看到后面还有所谓九大行星,什么天王星、海王星且不去看,发叔却看见了前些日子看到的那颗火星,又赶紧翻到后边,虽然页码所用的阿拉伯数字并不熟悉,但不过是些简单的图形,多看几次,也就记住了,这数字好用,自然也就好用在这。

坐在船头的毡棚下,借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继续阅读着手中的宋人书籍,看着中间对于天文之理的描述,时不时就会感叹一句,‘原来如此’,日头却就在发叔的自言自语中渐渐西沉了……

飞龙之章 第四章 广施教化不为功(一)

【今日第三更,争取尽快铺垫好剧情】

‘原来如此’,这是张小弟这几日心中说得最多的一句。

‘空中的水气能将阳光分作七彩,就像先生手中的三棱镜一样。’这话并不难懂,每到雨季来临,被洗透的天空中常见的彩虹,不是七色又是如何?

‘一件物品,若是比同样多的水轻,就会浮起来。’海边长大的小子,哪个没见过如宫殿般大小的大夹板船漂浮在海上远涉鲸波,中间还得装下上万石的货物,而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铜钱,即便只是放入一碗水中,也会沉底,若是扔到海里,也只够听个响的。

‘不同的物品,无论重量多少,从同样高处落下,也会同时落地。’只有这个稍微难懂,但是先生在海边找了一处高崖,一块木头和一枚铜钱分别从双手同时放开,却都是几乎同时在下面的海水中绽起了浪花,看来这道理也不会有错了。

张小弟觉得没有什么是傅先生不知道的。

就拿前些时候的火星逆行来说,都城中人心惶惶,连着先生们到此的事情一番宣扬,都说是什么灾异。可傅先生却说不过是星星运行的快慢而已,就如自己平日与伙伴在城们玩耍,跑得快了,街上的房屋便像是往后在躲了,只是寻常间的道理,平时并不去注意而已。

星星竟然是自己在天上飞?若不是傅先生讲的,说出去谁信?但是现在张小弟已经信了八成。

坐在静室之中,偌大的课堂,桌子一排排整齐的码放着,墙上开着大窗,却都是一人大小的平板玻璃,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中,光亮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女还有三十多人,年纪小的不过七八岁上下,大的应有十一二了。却都是一般无二的聚精会神,内中几个认识的伙伴,都坐在自己前后,平日里寻常玩耍也没见如此情形,只是因为太有趣了。

自家老子从来都在海上讨生活,也不知来了这渤泥国多少年了,张小弟只记得他出生在东边距此数百里的断手河,当地有坐中国城,原本都是福建过来的乡人在彼淘金,不过目下金子也已不好挖了。于是自己五岁上时,父亲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国都谋生,这几年生意也益发的不好做。

正好在港口看到自称宋人的短毛招工,这短毛最是喜欢汉人,是以父亲张大春便有了一份差事,据说宋人开的工价很是不错,却只提了一条——读书。

只要将家中尚未成年的子弟送入宋人的书院读书,每月便可再领到五斗糙米,且子女就学期间的一应开销也都有宋人的首长们一应承担。一般在明国,所谓读书人都是要进学的,若是考得一个童生或是秀才,便能在乡里横着走,可这南洋荒僻之地,原本都是因为在家乡穷困惯了,才到这里谋生,读书进学更是几辈人都没有过的想法。

不过能识文断字,总是好的,何况不光不用给先生脩金和节礼,就连在海橙老家时也未曾听说有这样办学的大户。凡来就学的都一日三餐的管饱,还给安排住所,谓之住校,再加上每月的进项,尽不比做工稍差了。张大春便暗下决心,待小儿子年纪稍大些,只要宋人还在,也一并送来混口粮食。

自家父亲不过二十六七出头,和傅先生的岁数相当,但看上去却像是隔了半代人。这念头也只是在张小弟心中一闪而过,他现在需要的是认真完成学业。按傅先生所教,每日先学认字写字,先生还会在课余讲些格物道理,颇为有趣。

待多认得些字便可再学算学及其他大宋的学问,若是能够进学,将来还能跟着先生们出海。

姿娘坐在教室最后排,往前面看,只能见到高高低低的肩膀和脑袋,傅先生的话都要用听得。原本在这里读书的就她一个女孩子,爹娘心里打着什么心思,小小年纪的她也有几分明白,不过小姑娘并不觉得什么。

爹娘早几日都在为宋国的老爷们做工了,爹爹在码头上搬运,做惯了苦力,从未遇到像大宋老爷们一样出手阔绰又讲信用的,说好的工钱,每天都给,从不短少,活做得好,还有犒劳。娘娘在商站后厨做些粗使杂货,也不累,还常有老爷赏赐下的吃食,与自家在此的一日三餐俱是一样。因为自家是个女儿,老爷们也不便留宿,每日都能回家去歇息,不过看爹爹娘娘的意思,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想将自家许给宋人的哪个老爷。

小姑娘十二了,天资聪明,爹娘的心思瞒不过她,但她心中也欢喜,先生教她认字,讲各样故事都是有趣,姿娘心中从未这般快活,原来在小小的婆罗洲外,还有这样大的世界,北面的大陆,是应被称为祖籍的地方,原本只在家中听爹爹偶尔说起,现在再听先生说法,竟是如此广袤的国家,真想去看一看。

…………

这时节的纳闽岛,天气已经渐热起来,孤悬在婆罗乃湾北口的小岛依然是当地人的禁区。基地北面山脚下的一幢建筑的二楼上,东府——也即是前面所定下的政事堂——的几名执政们正在会商,商议的内容无非是近期的形式及应对。

正在说话的周太阁,向来是决策圈子里态度强硬的,此时不过又在老调重弹,“我以为还是应该在军事上有所作为,渤泥国内情势复杂,既然早晚撕破脸,何必在这里继续扮兔子,徒耗精力。”

周太阁的话代表了相当的观点,是以军事相关的部门多有支持。

但罗克理与梅凯西也有自己主张,还是劝到:“这段日子以来,只着落在科教文卫几件事上,有此基础,局面已算是打开了,没有必要过于激进,渤泥国主享国二百余年,还是有些根基的,老周你要记得,战场上败敌容易,如何统治才是大事,既然天命在我,则宜缓不宜急,急则不能长久。”梅凯西观点一向如此,以军事实力论,穿越军备为核心,周边土酋为胁从的话,南洋区区之地,旬月可定,可一旦围绕在身边的土著利益集团形成,便有尾大不掉之势。远如秦、隋,皆是二世而亡,近的如大家的来处,因着‘解放’太快,混入了多少投机之人,又有多少要职因为干部不得培养而被那有才无德的窃据。只是现实如此,肚子饿了时,手中捏着火枪,看见兔子就在眼前却不让动,着实是得罪人的。也好在大家对政事堂诸人信任多年,才能压制得住,是以一旦有了情绪,就只能依靠沟通解决,若是强势,则只会适得其反。

今日争论不过又是老生常谈,周太阁与好友王峰,一参政,一副枢,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一唱一和,围绕在身边的还有四五十相善的兄弟,都有军队服役经历,用他话说,只要中央点头,半日之内,攻下婆罗乃城,都不会废半点气力。

…………

三月正是旱季,天空中难得有雨水,偶尔海浪的扑打,也不过只当作余暇的一味调剂,没有大风的催发,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入夏之前,此地的潮流皆是自东北而西南,故而从吕宋一路西下苏禄、渤泥的商船所在非少,除了那等惯于操纵的帆船和老练的水手,是不大有人愿意逆流而上的,一来要看风险,二来也要算算收益,两样都没好处,便没有多少海商会去做。只是在偶尔经过的商船队伍间,尽管隔着老远,依然能看见耀着鳞光的海面,穿插了一艘形制奇特的快船,并非这船外貌多么古怪,海上行船,即便看在眼中,多也在十里开外,是以多么古怪的外形都不会看得太过分明,只是这船不仅逆着潮流而行,且比顺风顺水的帆船们还要快上不少,只是若这些商船到了婆罗乃城停靠补给,便会被当地人小小的鄙视一番,这几日,这能逆流而行的快船已是见怪不怪了。

在婆罗乃港登岸的当日,东路小分队便出发了,队伍的组成实在是简单,礼部侍郎判文部司李晓、锦州团练副使领南洋东路都巡检熊太白、礼部员外郎同知外务司事史布兰、工部员外郎知匠作监钟翼和妹妹户部员外郎知厚生司事钟灵,再加上一个本地招募的通事,区区六人而已,说来也是寒酸,除了土著一人,船上再无一个亲随跟着。

伪托大宋官职,众人当然不会全无创新,总是在实用上有所权变,就拿新设中枢来说,也有三省六部之制,不过都有或多或少的改易,所谓几块招牌一套班底。

政事堂下设了凤阁、鸾台和文昌台,这些也都是听了梅凯西的建议所定,若非要说是私人的恶趣味,也无不可,不过将职司分说明白后,并没有人反对,毕竟来这世一回,总不能还照着过去那样,还是要有点新鲜的东西,更何况梅凯西还抓着复兴华夏的大义,就说以往很多政府机构,多是沿用的西方规制,想要恢复汉唐盛世的穿越者绝非少数,断不可能再接受这样的世界观设定。

当然,机构虽然新设,却也并非只是摆设。

凤阁主定策,各类研究机构也在其中,如历史、文化、地理、宗教的资料皆存放其中,还有几个学究级的老人在,以备中枢随时咨询,梅凯西如今就在里面负责。

鸾台主审议,类于旧世人大常委会,若是有重要决议需要全体穿越者参与的,则要召开鸾台评定,而参与评定的全体成员实际属于的是当下大宋的最高权力机构——元老院,穿越者们今后无论职司如何,都是议政一级,或称为元老、首长的。

文昌台主行政,乃是中枢与各部联络之用,类于中办。至于首相名头,当然就顺理成章的定下了凤阁鸾台平章事的称谓,这也是早已想好的。此外还有独立的御史台,掌监察审计之职,以及情报部门通进银台司。

七位常委,或称为参知政事的,六人分管六部,首相则统掌行政之权。吏部掌组织、考绩,礼部掌文教、外交、宗教,刑部掌刑名、诉讼、治安,工部掌建设、交通、水利,而六部之中,户部职司最多,故而由亚相负责,总掌卫生医疗的厚生司,总掌财政收支的度支司,总掌农牧水产的劝农司,总掌民政消防的厚德司及总掌金融商贸的大藏司皆在其中。只有兵部不同,只管任务执行与军事调度,军略决策自有枢密院,枢密院下又单设了四司,曰武备、转运、宣政、参谋。

至于地方行政则也分了路、州,城镇更是按照规模分为都、府、县、乡,一番折腾过后,算是初立了文法。

飞龙之章 第四章 广施教化不为功(二)

【今日第四更,感谢各位支持,明天准备好生休息一下】

婆罗洲北的崇山峻岭中,总是绿树成荫,四季如夏,因着终年无有大风浪,甚至连景致也显得缺些神韵。顺着海岸的尽头放眼而去,在靠近内陆的地方,洼流河在此处打了几个弯,圈出了一片肥沃的平原,世代在此耕作渔猎的几处小村落环绕其间,那是被称为古打毛律的沃野。若是能够沿着洼流河逆流而上,往古打毛律东南再去不到七十里,便能看见被唤作支那峇鲁的神山,也是方圆数百里内最高的一处所在,光看名字,自然与大陆上的国家脱不开干系。那山下却长立有石碑一方,已有近两百年光景,石碑上的几个汉字依然清晰可辨,谓之‘长宁镇国’,这还是成祖时明国的使臣送来的礼物。

碑上还有长文一篇,文字已经不甚分明,但‘乃者浡泥国王,诚敬之至,知所尊崇,慕尚声教,益谨益虔,率其眷属、陪臣,不远数万里,浮海来朝……于万斯年,仰我大明。’这几句却是看得分明。

因助初代渤泥素檀退苏禄国大军,被封为麻那惹加那(注:MaharajaLela,意类一字并肩王),后黄氏佐二世素檀哈桑,监国摄政,权势一时无两。永乐六年(注:西元1408年),黄森屏率使团归国朝贡,病死南京,临终前以遗表请三事,一是“境土悉属职方”的,将渤泥和断手河流域的土地,归入中华版图;二是“乞封国之后山为一方镇”,请加封为渤泥国之镇山,并赐美名,永镇南洋;三是“托体魄于中华”,请葬于中国。此三条朱棣都允了,更遣太监张谦、行人周航一路护持黄子归国,那‘长宁镇国’几个字正是大明太宗皇帝亲笔。那山下葬着的乃是黄森屏的发妻,因黄森屏独葬南京,故番人多称此山为中国寡妇山,支那峇鲁是取其音。

但在世居古打毛律的巴瑶部人心中,此间景色又是别样意味。数百年间,祖先自柔佛、苏禄迁居至此,过着耕作渔猎的生活,从来都是闲适淡泊得很,加之又无天灾,是以巴瑶人最是奉天敬神,四时祭祀,从不敢懈怠。只是近年以来,海上不甚平靖,连带着这古打毛律的快活日子也起了变故。

…………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下午的天气却是比之早间更热上了几分,达旺窝在草丛中,显得欠些精神,这样的状态已经连着两日,若在往日的这个时间,族中的子弟当还在等着男人们带着猎物回村,但眼下所要解决的却是另一桩要事。

就在山下不远的海岸边,被蔚蓝色的海水冲刷得没有一丝杂色的沙滩上,停靠着一艘有着美丽流线的怪船,船身不大,比之巴瑶人平日捕鱼所用大些的独木舟也长不了些许,只是不同于平日所见华商的广船、福船,形制曲线更加优美。见惯了来往于此间海上的各种商船,巴瑶部的男人们所以觉得奇怪,便是这船居然坐摊在此,这片海岸上,多少个月也没有船来了。

而隔着海岸不远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一处小小的寨子。说是寨子,不过是就地取材的土围,只能容下十余人的空间,还不如族中长者的房子大,但对于那五人而言,已显宽敞。

不过对于居住于古打毛律的巴瑶部人来说,确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今日一早,便见那群穿着异样的异族人整理装具,似乎是要离开。

不出族人所料,晌午时,见几人烧火造饭,吃过了一回饭,又好生歇息了好一阵,山下的异族人才动身出了寨子。

因着此处原本并无港口场镇,更无甚特产,平日极少有商船停靠,有也多以小船靠岸,用些日杂向土人换些食水而已。不过若说是海匪,便是常有,达旺不过十五六岁,不过自开始记事起,每年的这些日子总要遇到几回上岸的匪人。本地当着信风南来之所,故而后世才有风下之乡的由来。达旺和族人们向来是平时农耕,辅以渔猎,日子倒也丰足,若是有从东面过来的商人来购山上的燕窝,则还能多出不少进项,但每年的这个时节,向来都是青黄不接的日子,不过却是捕鱼的好时节,不过海上的匪人如何有性子渔猎,都是好逸恶劳惯了的,总等着这时候登岸,来各处土族的寨子里抢掠一番,寨子里的粮食皆不能幸免,若有女子多半也不会幸免,土人女奴在这南洋诸国的中可是硬通货物。至于修砌寨子的木料,还有净水,都是海匪登岸补给所需,若是正经口岸,断不好随便上去。是以遇上这样可疑停靠的船只,达旺和族人便十分的紧张。

这等海匪行事果决凶残,又兼着器械精良,所用刀剑俱是铁制,比起族中还在使用的骨箭石枪,实在差距太大,也就是这一回上来的不多,按照往时经验,只要相持些时日,食水短缺匪人便会自退。至于海匪种类,无论倭寇、华商还是红夷,达旺也分辨不清。但看了此一番上岸的几人,却与往常来的不同。

往常的海匪,少则二三十,多则六七十,上岸之后,往往四下搜索,行动也无规制,都是随着性子的。而眼前的这些人,不仅谨慎得很,且以一人为首,并不冒进,原本想要准备袭击的达旺等人一时竟然并无机会。

又见那领头的一人,手中像是拿着奇怪的棍子一般,只是这样的棍子达旺却认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便有一船海匪在此地登岸,当时族中与其交战的一位勇士便是被这会闪出火花的棍子伤了,抬回村子不到十天,便没了性命,伤口周围全都烂了,族中最好的巫师都没有能够救回,是以此刻便又添了几分紧张,好在这几日见过的怪事不止一遭了,这让达旺稍微安心。

那一行人走走停停朝山上而来,故而靠得近时,便能看清来人的装束,带沿的帽子,短袖对襟的衣服和露出小腿的宽大裤子。这些都与以往来到此地的海匪有所不同,往年登岸的匪人,不是汉人便是倭寇,而又尤以来自海那边的苏禄海盗居多。

苏禄国人平日以打渔行商为生,遇上年成不好,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茫茫大海,比起抢劫商船,掳掠土人的粮食、财富和人口似乎是更合算的买卖,毕竟难度不高,又源源不竭。一边行路一边拔出刀剑清理着沿途的荆棘。这些都是巴瑶部平日里埋下的,有些荆棘已经发出了新芽,还有一些则已经枯萎。近三十年来,海匪猖獗,为了抵御匪人,在海岸坦途种些荆棘刺竹之属,小股的在海上见了,寻常不敢轻易登岸,也不失为守御一策。

一步

两步

三步

来人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而在他们当面二十步外的一处灌木,除了散发着绿油油的南国气息外,并没有给来人太多警惕,达旺面对的五人,不过是惯于这样行路,与其说是谨慎,更不如说只是好奇。

…………

一人

两人

三人

当第五个异族人踏进了林子时,达旺已经落在了一队人的身后,同样落在了身后的族人还有十五六个,而拦在异族人前面的族人却只会更多。

“达旺,还记得早上我是怎么说的吧?”和达旺蹲在一起的猜隆年纪只比达旺大三岁,却是巴瑶部这一辈拔尖的武士,一个人料理一头成年的野猪也不在话下。

族长就在前面,不过过了还不到半日,早间的说话如何不记得?便颇有些不耐烦道:“猜隆你当我是傻子么?族长说了要活的,我如何不记得,倒是你这样要小心。”

平日里猜隆训斥达旺惯了的,但达旺也明白,哪一次猜隆忍住了没下死手的?无论是猎物,还是敌人,赶上了都是当面一石斧,去年雨季过后的一场杀斗,若不是猜隆将对面族长的小儿子砍死,巴瑶部与姆禄部也不会结下死仇。所以方才的那一句,与其说是告诫,倒不如说只是在抱怨。

咔的一声。

那是带头的那位异族男子扣动扳机的声音,走在最前面的这人确是最早发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匆忙转身的一瞥,对上的正是达旺瞪大了的双眼,几乎就在同时,达旺也发现对方手中的火枪已经瞄准了自己。

嘭的一声。

这是子弹出膛的动静,电光火石之间,异族男子只觉得腿上一飘,枪口便跟着抬高了三寸,子弹偏出去了更多。只是男子早已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没有来得及开第二枪,几张大网便罩了上来,最后画面是一个粗壮的汉子冲到了面前,一棍子敲在了面门,脑中跃出‘凶多吉少’这最后一个念头后,终于只剩下一片空白。

男子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在晃晃悠悠之间连同自家的同伴一起,被送入了一处村庄,又不知隔了多长时间,当终于慢慢恢复了感觉时,头上依然传来阵阵疼痛,让他无法好生思考。不知所在何处,也不知身边何人。

一个稳重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觉得来人说话腔调熟悉,却不似此地寻常的土人。

只是当这声音第三次响起时,终于能够听得明白,那是去国万里后的那些日子里难得在外听到的乡音,纵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也无疑是这一番惊恐中带来的稍许安慰。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确认了一些事情,更加铿锵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飞龙之章 第四章 广施教化不为功(三)

头上裹着素白色的纱布,口中咀嚼着可口的饭菜,手里还握着装满了美味饮品的玻璃瓶子,雅可?勒梅尔现在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

出海近两年,绕着地球走了大半圈,该有的的奇遇早都经过了,不想就要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今日有了这一番不知是幸运还是诡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家身上。

史布兰坐在雅可对面,一边喝着从基地带来的可乐,一边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他在欧洲待得久了,但对于本时代的认识还很有限,是以当初见雅可时,便以为是惯于在此地行走的西班牙人或是葡萄牙人,可惜史布兰并不会葡萄牙语,故而用西语问过一回见雅可并无反应后便改用了法语,十七世纪的欧洲,法语本就强势,若此人真是从欧洲来,当能听得大概。见雅可有所反应,史布兰突又省悟到,恐怕常在这片海域的还有荷兰人,于是又改用德语。所谓荷兰语者,实是低地德语,乃是德语方言之一种,史布兰留学欧洲时久在西普鲁士各处游历,说几句德语方言自不在话下,不想这男子果然听得懂。

“若说起大洋上诸国,当以朋友岛上的土著最为可恨,不知道当初是谁给取的名字。”肯特?吉约姆喝着可乐,说这话时尤在咬牙切齿,他是此次出海两艘商船中其中一艘的恩德拉赫特号船长舒腾?吉约姆的弟弟,关于船队在朋友群岛被当地土著洗劫一事至今还耿耿于怀,尤其是成桶的朗姆酒,自过了合恩角后食物便陆续过期霉变,全靠酒水调剂心情,却被土人们给抢了个干净。

所谓朋友群岛便是此时荷兰人对汤加群岛的称呼,照之前雅可所说,此次船队是为探寻新商路而来,自前年六月离开阿姆斯特丹,从南美洲最南端进了大洋,便一路向西寻找香料群岛,到达汤加后,先是北上发现了霍恩群岛,与当地土著战了一场,大获全胜,在当地休整一周后才再次西进。按照史布兰所听,此两艘荷兰商船当是沿着新几内亚北岸一路西上,现在船上装着的正是在当地搜罗的香料。

“久闻贵国人喜于行商,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本以为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都走的是好望角一路东来,却不想你们确实绕着地球走了一圈。”

雅可听了史布兰说话暗自纳罕,都言东方之人蒙昧野蛮,却不想在这蛮荒之地遇到了这么一群人,明明都是亚洲人的相貌,却能用家乡的语言与之交流,须知低地德语所分甚多,若按中国说法,十里不同音的情况也是多有,现在又说起环球航行和东印度公司,就更是让人吃惊,但雅可也必须纠正来人的错误,故而答道:“先生,我等并非东印度公司的船员,而是澳大利亚公司,家父最忌商人垄断,是以与东印度公司交恶,七年前,乃组建了公司,我等出海也是为了开辟商路。”

史布兰恍然大悟,原来却是搞错了对象,历史上荷兰人的贸易公司可不止一家,虽然西印度公司此时尚未成立,但澳大利亚公司却是早几年便组建了。其实早先已有多艘欧洲船只到过澳洲北岸,但并未发现澳洲,只当做新几内亚而已。只是二世纪以来,欧洲人便有南方大陆的猜想,名之曰澳大利亚(注:澳大利亚(Australia)一词,原意为“南方的大陆”,由拉丁文terraaustralis(南方的土地)变化而来。),故而为开辟海商新路,以此为名,也是正理。再回想一番,这也是见之正史,梅凯西特别传授过的,只是如今荷兰东印度公司如日中天,倒是一叶障目了。

李晓关切的问道:“如今雅可先生伤势已无大碍,当有何打算?”

“自当先寻伙伴们登岸,补给食水,才好计较,终是还要走一趟爪哇。”

爪哇岛上,目今荷兰东印度公司正与万丹国多方冲突中,按照时间推算,巴达维亚城的建设也即是在今年开始,建成之后,便是荷兰在南洋的中枢,虽然雅可一行与东印度公司还有冲突,但毕竟都是一国,要经印度洋归国,总要在自家港口补给妥当才好行事。只是一路行来,前者过苏禄海多有海盗,且西班牙的武装商船在香料群岛多有巡逻,是以此番澳大利亚公司的两艘商船不及补给,都是急切间通过,到了此间,船只也是残破不堪了。故而前日,雅可才留了好友舒腾坐镇,自己带了亲信先行登陆寻找补给,舒腾为表心迹也让亲弟弟肯特跟随雅可同行,只是昨日午后被巴瑶部伏击,音信便断了。

原来早雅可等人四日,李晓一行便有通事引着在此处登岸考察一应地理,支那峇鲁山有大明皇帝所赐的御碑,对于这种‘自古以来’的所在,穿越集团自是非常用心。因着通事有一小妾正是巴瑶女子,故而与此地土人相善,平日也多有交易往来。由他一路通传,倒也没费什么气力,偏生东路小队撞了大运,族长的女儿正得着急症,卧床已经旬月,正是奄奄一息。族中巫师也都看过,前些日子又曾让人重金去断手河口的中国城寻了大陆来的郎中,都未见起色,那汉人郎中只说恐怕是绞肠痧,也束手无策。

绞肠痧也即是阑尾炎旧称,若是外科手术发明之前,明清两季,也是要死人的急症,只是在钟灵这位知厚生司事的娘子眼中,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到半刻料理停当,剩下的便只用等着病人康复了。看着不到半日,女儿便已大好,烧也退了,族长及一众族人对东路小队更是奉若神明,杀鸡宰猪不在话下。

那日登岸之前,分队只把船只隐于岸边一处所在,留了熊太白在船上职守,由通事领着其他四人登岸。原本钟灵的哥哥钟翼便是工程出身,后世工地上的实战机会比之正经部队退役的熊太白更多,加之自动武器在手,子弹管够,又是护着自家亲妹,当不必担心太过,况史布兰也是个会玩枪的。

前日见两艘形制奇特的商船过了河口便在僻静处隔了数里下锚,又下来一艘小艇登陆,便用手台告知了李晓,否则偌大的海岸,一日之间,巴瑶部当还不至发觉。只是如今分队在巴瑶部威信已彰,开口要几个活口,族长如何不肯去?赶紧便吩咐了下去,连着下面族人也都不敢怠慢,生怕做得不好,惹恼了神使,降下灾异。

见这边既然有人翻译,李晓也不吝过来多说两句,听了雅可的回话呵呵笑道:“我等在渤泥有一处商站,就在婆罗乃城,距此不过一日水程,贵公司不妨再到我处补给,我与你一封书信,自会有人与你安排妥当。”

雅可道:“我们原本并无交集,阁下不知有何所求,还请名言。”

“却是想多了,只是念你们万里行来不易,故而略尽绵薄之力,阁下何以谓我等有所求?”

“不敢,只是还在阿姆斯特丹时,常听父亲教诲,言我等商人,付出总要回报,相比归国也是如此道理。”

雅可之父伊萨克?勒梅尔乃是阿姆斯特丹城中一等一的豪商,也是澳大利亚公司的创始人,十七世纪的荷兰人堪称最有商业头脑的商人,故而以己之思而度人也是常情。

李晓听言又是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也并非全无所求,我等实乃中国遗民,三百年前因避蒙古而南渡,见一大岛,水草丰茂,故而繁衍至今,如今国人思虑故国,举国而还,在这南洋之地,还要经营一番,只是久闻贵国东印度公司跋扈,一应商贸都要垄断,我等不愿与之结交,若贵公司原与我国合作,自是再好不过。”

雅可对中国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在过往的游记中有所谓被鞑靼人灭亡的中原王朝,这些人就是那王朝的遗民?若正如所说,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这对喜欢寻访失落文明的欧洲人倒颇有兴趣,但转念又想,说起贸易,此地无外乎香料,而各处岛屿上,除了荷兰人就是西班牙人,荷兰船坚炮利,西班牙国势更是如日中天,这群自称宋人的异族虽然收服了几个土著,却不知有何能耐,贸然答应,自然不妥。

便将话题引向一边,问道:“阁下所言南方大岛?”

“正是贵公司要寻的澳洲……”

雅可心中一凛,正起身道:“不知阁下可否告知澳洲所在?我等此行泰半是为此而来,若阁下相告,我等定酬以重谢。”

李晓脸色一沉,好生在脸上表演了一番,再慢慢道出:“实不相瞒,年前一场灾异,神洲已然陆沉,是以我等回国,也有无奈。”

那雅可听了也是黯然神伤,对于李晓所言,倒是没有太多怀疑,只是出海两年,忽闻南方大陆的消息,却是个噩耗,一时不好接受。见雅可并不再接贸易的话头,李晓也不着急,人之常情罢了,钓鱼哪有不放鱼饵的道理。淡淡一笑,道:“阁下休要气馁,南洋诸国久不服王化,泰西诸国又惯于恃强凌弱,此番我部回返,也是早有预备,至于这货物贸易,并非只土产一物,不知此物若是运回阿姆斯特丹,能值多少。”

见了李晓从怀中递来的东西,方才雅可黯然的神色突然容光焕发起来,李晓递上的自然是当下穿越集团的拳头产品——水银镜。

纤毫毕现的镜子映出的是自己因为常年漂泊没有打理的尊荣,但雅可并没有丝毫的介意,商人的直觉能够告诉他此物的价值,至于镜子外面包着的化妆盒,虽然也精致无比,但却比镜子本身的价值相差不少。

“这镜子是?”

“正是我大宋的工厂所制。”

雅可精神一振,这样的物件以往从未见过,也只听说过威尼斯的玻璃匠人能够制作类似的水银镜子,但那都是天价,十七年前法王路易四世迎娶皇后所得威尼斯所赠的银镜价值十五万法郎,足够一个贵族及他的随从往返巴黎和伦敦旅行千次了。此物若是当真运回阿姆斯特丹,再高的价钱也是有人买的,只要能够垄断经营的话。他忙不迭的叫起来,“肯特?你坐船去找你哥哥舒腾,让他们都在此处登岸,我有重要事情与你哥哥商议。”

见雅可心中激荡,李晓却呵呵笑道:“阁下却是不必,贵公司的朋友们当快要到了。”

飞龙之章 第四章 广施教化不为功(四)

“若要说起城中的好处,还要属沿海的大堤和港口,去往北海和大西洋的商船都在那里停靠,平日里的商船战舰,少说也有几百,说来阁下也许不信,英国人的渔船打了鱼还得先来阿城的港口转过一圈才有资格回去发卖……”

“要说美味,只有生鲱鱼,新鲜的鲱鱼去了头,再用盐腌制些时日,吃的时候,只用手提着鱼尾,仰头一口吞下,最是痛快无比……只可惜船上的都是烟熏过的,又过了一年多,实在难以下咽。”

舒腾船长已是整整半年没有休整脸上的胡子了,当着南国的烈日,稍微擦一把汗,都能带起面上的泥垢。常年只能用海水洗漱,脸皮都粗厚了起来,比之尼德兰的生活,则是相去甚远。然而其人却是个洒脱的性子,自上一回上岸,在船上又是一个多月过去,此一回寻见了同伴无恙,又见了土人能通语言,如何不多说几句。

不过一个小时之前,舒腾还在通往巴瑶部村子的道路上,由着前面的通事战战兢兢的引路,身后跟着的是从两艘商船上下来的十多名精壮,另有信得过的几人都留在了大船上,一行走在路上的还有巴瑶部跟来的六七人,其中也有达旺一个。昨日捉到了雅可等人,问到了船队情形,那通事被史布兰教了几句说话,便被李晓打发带着几个巴瑶部族人乘小舟去寻舒腾的大船。

巴瑶人的渔船虽也有风帆,却是小得很,又无船舷,乃是以两根独木为脚,上搭支架,铺以木板,舟呈三角,虽有风帆,行得却不快。施通事在船上小心翼翼,快到日落时才寻见了恩德拉赫特号,船长正在狐疑是哪里的船只到来,见了来人有雅可的佩刀,又能沟通,乃知道了雅可现在岸上村中作客,人却受了伤,请自己也带着随从上岸。见来人并无恶意,但再多问几句便听不懂话了,想前面说话当是岸上有人教给,心道不妨先去看看,何况雅可还在彼处,也不能放任不管。

当时两艘商船都在下水处下锚停靠,距着日前雅可等人登陆处至少还有五六里,还好月光皎洁,水情也好,便连夜放下小舟,跟随土著的小帆船朝岸边而去。早间雅可问起要寻舒腾来时,舒腾一行早已到了村子两三里外了。

…………

喝着李晓给的饮子,吃着新鲜烤好的猪肉,这样的日子对于久在海上的旅人而言,最是快活不过。只是舒腾船长的话还没说上几句就没法再接下去,那自称大宋官人的年轻男子,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见闻,竟一个个问题问得舒腾与雅可渐渐招架不住了。

“久闻阿城乃是欧洲一等一的大去处,今日听两位说起,方信斯言,我知那阿城目今多有移民前去定居,恐怕房屋也不敷使用了吧……”

“不知绅士运河与皇帝运河是否已经完工……”

“贵国的证劵交易所开业也有八年了,不知规制如何,阁下可否将章程与我细说一番?”

“奥兰治亲王阁下的身体不知康健否?”

突然而来的问题虽然让雅可等人吃惊不小,但想来此地多有欧洲商船经过,自家是因为探索商路,故而在海上迁延日久,想必那些经好望角而来的荷兰商船早就带来了不少消息。

理清了思绪,便一项项为李晓解惑:“目今阿姆斯特丹移民的确日多,只是西班牙尚未死心,还时有征战,不过自亲王殿下占下了布雷达要塞,又经过几场大战,贝赫马斯河以北,便不虞西贼来犯,至今倒是已经平靖了二十余年了。至于阁下所言运河,乃是1613年开建的西段,我等出海时尚未完工,不过城中富商倒是多已到彼定居了。而那证券交易所与亲王,倒是真的不知,那都是城中大商人的事情,若是问我父亲,当能问得详细,只是家父远在万里之外,实在可惜。西班牙如今称霸海上,在尼德兰也是步步紧逼,我等出海两年,想来国中也不太平。”

史布兰听了慰道:“西贼不过逞一时之强,彼等不通商贸之理,劫掠无度,而国中更是只知挥霍,是以不足为虑,观其自败即可。”

雅可此时已经不再惊讶于面前的几人对欧洲的了解,更对他们的判断感到钦佩。

西班牙在航海上的动力从来都是为了满足国中贵族们的享乐欲望,而汇聚在国王和贵族周围的与其说是航海家不如说是冒险家,对物质欲望无限膨胀的贵族用金钱支持那些寄希望一夜成名的野心者们,两股力量的融合虽然催生了地理大发现,但并未给欧洲带去真正意义上的变革,也从未建立在资本立场上进行海外经营,这正是荷兰与其不同之处,此一条,即便是葡萄牙也一般无二,只有后来的英国才是荷兰意志的真正继承者。在经营南洋的思路上,穿越集团自是更加愿意和荷兰这样正经做生意的国家交往,自然,所谓正经做生意也是在实力基础之上,若无有坚实后盾的支撑,后来的热兰遮城也时刻提醒着穿越者们,在多数‘元老’们心中,非吾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终究是深植人心的。

李晓却道:“我大宋朝廷也鼓励商贸,所谓官督商办,是以要询问明白,不过也不打紧,我们自有章程。”

既然说起了贸易,又有特别的商品,雅可自然上心,忙问道:“敢问贵国所贩商货,只这水银镜么?”

“自然不止,这只是小玩意罢了,只要贵公司有意,各种商货自然都有,等明后日你们去了婆罗乃城,自然便能看见,只是眼下有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

“我知贵公司平日所贩以香料、丝绸、瓷器和茶叶为主,运来货物又多是哆啰呢、玻璃器之类,还有非洲和印度运来的象牙、珠宝,只是这些货品要么我们自有,还有的便是并无需求,所以若是可以的话,希望贵公司还能按照我朝廷所需运来交易,我这里正好带着一份清单,虽然都是中文,但昨日已将重要的一些货品添上了备注,想阁下当能看懂。”哆啰呢便是呢绒,此时荷兰、英国皆以此出口,因长于御寒,在大明和日本都颇有市场,至于玻璃器则是热那亚出口的大宗,象牙、珠宝更是非洲、印度多有,沿途多有运来。

雅可接过清单,匆匆看过一眼,不置可否的递给一旁的舒腾,两人又是对视了一眼,这一回却是舒腾问道:“象牙、宝石向来都是奇货可居,听说运到明国或是日本,获利可至巨万,不知贵国为何不喜。”

“此一等物品即不可饮食又于农工无益,何必花费,至于哆啰呢倒是可以多运,玻璃器却是不必了,我大宋的器物阁下也是看过了,无论玻璃、瓷器,不知阁下以为与别处相比如何?”

见过了水银镜,又听说宋人还有其他更好的器物,数量也多,舒腾如何不心动:“贵国器物想必都是好的,但不知价格如何。”

“只要去了婆罗乃的商港,自会给你们公道作价,另外像你们方才喝的,也有发卖,价钱一样公道。”

看着手上的玻璃瓶子,不过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大小,深褐色的液体已经少了一大半。玻璃瓶身显然经过了特殊的设计和加工,整体呈现出完美的弧线,过去自热那亚运来远东的带着气泡和杂色的那些货色与宋人这用具一比真就如垃圾一般了。原本此物拿出来时,晶莹剔透的水晶瓶便让雅可怦然心动,只是毕竟不比水银镜的效果震撼,而见宋人用时又习以为常。之前说了许久的话,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听了史布兰提起,才省悟如此精美绝伦的器物还有里面从未尝过如玉液琼浆般滋味的饮品,原来都可发卖,看着装瓶样式,想也是能够长途运输的,多添了一样可以获利的商品,如何能不高兴。

…………

三月的婆罗乃城外,不到十里开外的空场上,毛拉地商港的建设如火如荼,唯一的区别只是多了上百的民夫,穿越者们再不用劳神费力的连夜修造。一切都在建设司的《文莱府港口规划发展纲要》指导下有条不紊的继续,有着现代化的指挥,即便只是寻常的工作,效率也高了不少。

几个民夫有一搭没一搭的干活,宋人管着营建的官人说话和气,民夫们难免就会在做工之余说些闲话打发消遣。

就见身材矮胖的一个对众人说道:“昨日秦机宜差人送来的午饭,烧好的猪肉都是厚厚的一层,以前哪里吃过,不知今日又吃什么。”

旁边一个小个子打趣道:“刘鸡佬你如今给首长们做事,倒像是耗子掉进了米缸一般,每日只想着好吃好喝的供养,真是神仙般快活。”

小个子名叫李阿狸,与矮胖刘鸡佬还有其他几个做活的都是福建同乡,初到此地不久,前几日寻了本地的牙子来给宋人做活,却是快活得很。众人听了李阿狸的挖苦,也都朝着刘鸡佬哈哈大笑起来,原本就是迫于生计来这南洋之地讨生活,偏生这般运气,遇到了大宋的各位首长,寻了这样优渥的差事,如何不满意。

只是众人说话时,就有旁边一个老儿正在唉声叹气。

“赵腊鸡,你叹气作甚?又不叫你下力。”

那姓赵的老儿四十多岁,只是生得黑瘦,又多病容,初一看时便像是有五十多了。因为一手泥水活做得好,在本地汉人中颇有些名头,说起来,到这婆罗乃谋生活也有近二十年了,祖籍却在江西。有明一朝,两京十三省人人皆有绰号,江西人便多以腊鸡相称,大抵因官员进京多备土仪馈赠,江西人则多携腊鸡,故而得名。世宗时的内阁首辅严嵩过生日,同乡的官员们虽来朝贺,却都战战兢兢,大学士高拱见了,便用了韩愈写过的《斗鸡行》中一句,“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那严嵩乃是分宜人,正在江西。赵老儿在宋人手下做工,却是个技术工种,故而李阿狸便说他不下力。

赵老儿也不置气,只淡淡的问道:“李癞子你也不想想,这样的日子可能长久?”若说江西人讳腊鸡,那福建子就讳个癞字,大抵又说福建人懒惰不喜耕作,又善经商钻营,常年在海外厮混的多有,故而有如此绰号,他这一句李癞子确是把在场的闽人全都捎带上了。

见赵老儿反驳,刘鸡佬却是不服气:“这样的日子如何长久不得?”

“长久?”赵老儿像是家长教训着子侄辈一般,道:“你只见了宋人的财货与器械,精巧是精巧,但这一个月来,你可曾见了宋人的一兵一卒?这就像抱着银子在大街上玩闹,会不遭人觊觎?偏还要做大,自称什么经略相公的,这婆罗乃城可也不是什么清平地界。”

那刘鸡佬也暗自思度起来,赵老儿说得确是有理,只是他却看不出来这问题所在。

就见那赵老儿又道:“这宋人的祖上乃是被鞑子赶下海的,原本那宋国富有四海,是何等的奢遮,可对上了契丹,对上了金人,后面又是鞑子,岁币倒是一年多给过一年,可战场上打不过,最后是如何收场的?”明代的话本戏曲,多源自元曲,而元曲中多有的便是宋代的各种逸闻迭事,总是寻常百姓也能说出些道道来,至于其中细节,也就不用计较了。

这边一众人听赵老儿说话,声音倒是越来越大,只是隔着不到三十步的一处棚子里,便有一人自言自语道:“不要搞过了头啊,钓鱼可从来没有好收场……”

飞龙之章 第五章 愁肠满腹何消解(一)

时已过了正午,往日的此时,正是上工的时候,可陈禄还躺在床上,说是床,不过只是半床草席,仅容得下陈禄一身。一间稍大一些的草棚,加上几块遮挡的木板,便是陈家在此地立身的根本,眼下却挤下了比平日多一倍的人来。

老子陈石佬是个半天憋不出个响屁的老实人,眼下只能蹲在一旁发着闷,亲娘李氏却只得拉着九岁的小女儿在一旁抽泣,也不发声,屋子里只听得一个粗声粗气的公鸭嗓自说自话:“我说陈家娘子,当日若不是看在同乡份上,本没有这规矩借银子给你们,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总不能赖账。”说话的马阿保也是早年间从泉州过来谋生的,虽然和陈家老家隔着老远,好歹都是福建人,勉强算得老乡。

见李氏也不答话,只是哭得更悲,马牙子声音放得更大:“你家大哥的病急不得,还需慢慢调养,萨老爷答应定会好生照看大哥,闽娘给萨老爷做了房内人,以后你们可就吃穿不愁了。”

马阿保现下是婆罗乃城有名的人牙,久在市舶中厮混,平日也兼做些放贷收利的事情。听说汉人在南洋很是过得,陈家年前便从福建到得此地,原本要置办家当,便找了乡人向马阿保告贷了三两银子全作安顿之用,想着全家老小好歹劳碌两年,总算能过个安生日子。

不想正月里一场疫症,如今儿子就只剩了半条命吊着,欠下的银子自是还不上了。陈石佬不说话,心头一样不好受,下什么南洋,在家里苦捱需不会有事,都道南方多瘴疠,却不想都腊月了还能有疫症。

只是事情出了,便推诿不得,虽然此地多是同乡,但也是苦哈哈的穷人家,那一等华商富户也有,可谁又会平白借钱给新来的外路人?自从陈禄病倒后,马牙子便日日来催逼,而这一次便直接来说,道是城中富户萨老爷看中了陈家小女,想要纳了房。

陈禄病重后,陈家老小就到码头给宋人扛活,闽娘也去帮着爹娘打杂,这女子天生长得好看,却是有一回被前去港口看货的萨老爷相中了。那萨老爷大名萨义德,是长在渤泥经商的商人,祖上乃自大食而来,家中在此地多少代了,跟渤泥王室还有些瓜葛,是以在本地颇为奢遮。

“不行……闽娘怎么能嫁给番子。”陈禄挣扎着坐起身,又重重的跌倒在草席上,马上便声嘶力竭的咳嗽起来。陈禄可是正经读过些书的,福建印坊多有,是以读书识字的也多,也是因为读书,陈禄才把家中原本好端端的几亩地给折腾净了,又是屡考不中,全家这才生了来南洋的心思。今番听说马牙子要爹娘将妹子嫁给番人,还是做小,如此折辱,倒不如杀了他。出海行商的破落户,本就少有女人,有的也多是内部消化,本地华人男子取土人女子的多有,女子外嫁的却是少之又少。

见了儿子这番模样,爹娘还有何话说,只把马阿保和几个伴当拉到了外面,陈石佬陪着苦笑说道:“闽娘如今年纪还小,我家大哥又是这样,这事家中还要计较,还请马家大哥宽限些日子则个。”

那马阿保却不接话,正色道:“我话可带到了,萨老爷亲口应下的,若是你们点了头,跟我欠下的银子就算他来还,另还有二十枚十字本洋的聘仪,还有几日这个月的出息就要到了,你们可想仔细了。”

马阿保说完便带着人去了,只留下陈石佬两口子没奈何,当时定下的三两银子,年底还清,每月还有三分的出息要给,可现在儿子一病,家中的进项都换了药,还欠下了邻里的饥荒。

一家人还要生活,虽然这些日子在宋人手下做事,从未短少过工钱,却也是杯水车薪。方才马阿保所谓的本洋即是西班牙银币,隆庆以来,西班牙用以在东亚交易的白银多以此物,故流入颇多。

银币分两种,有十字图案的,也有双柱图案,南洋这边多是前者,二十枚本洋加起来也有近十两了,若真是应下,倒也能解一时之需。只是老婆可怜女儿,儿子又疼妹妹,是以下不了决断。

那萨义德陈石佬也见过,肥头大耳的一人,长得如猪一般,却还不敢说,年纪倒比自己还要大上许多,闽娘才九岁,这样送过去,任哪家的父母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家儿女。

邻居们见马牙子走了,都来探问,又不便进屋,怕恶了病人或是也招惹上疫症。但也不济事,只能敲些边鼓陪着一起叹气。

内中一个婆子便道:“这马牙子忒不是东西,尽着这时候来逼迫,不是来催命么?”

旁边一个年老些的男人却没有附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倒也怨不得别个,只不合陈家兄弟不该染上这病。”

又有一个年轻男子听了就有些不高兴,反驳道:“放屁,欠债还钱自是正理不假,可这马牙子为了攀附那大食富商,却来做这等龌龊事,那姓萨的番商长得猪头一般的,况小姑娘才多大,损阴德的事做多了也不怕折寿。”

陈石佬正听着众人啰唣,赶紧劝解,“小哥休要胡说,那大食人最忌讳你说这个,切莫让人听去,横生些事端。”

正说话间,就听一个脆声说道:“不如去求求大宋的老爷们……”

话音一落,屋门外顿时一片安静。

方才说话的小子见众人无话,便大着胆子解释道:“平日里看大宋老爷们都是怜贫惜弱,陈老爹你在港口做工,想也知道的,况傅先生平日里教导过的……”

没等小子说完,方才那年轻男子也跟着附和:“我看那宋人倒是好的,就不知肯不肯帮这忙,再说那姓萨的既然看上了闽娘,恐怕这事就不好办,那宋人也只是经商,说是什么经略,也不曾见着带了官兵,多半也是假托。”

这话也不能说有错,如今在海外行商的,为了个名头假借着他国国王的名义方便行事,或者干脆去明国骗个贡使身份,得些好处的,华商红夷都有,听着都寻常了,在男子看来,宋人虽然待人以诚,但难免不是这一等的行事做派。

…………

宽敞的大厅都是纯白的颜色,除了花草和金饰,并无其他妆点。素白的墙壁配着素白的帐子,中间却摆放着一把突兀的椅子,用榆木精雕细琢的曲线,光看造型,便知定是出自明国的名匠之手,椅面上还包着一层牛皮,这样的一张椅子价值数十两,若是自万里之遥的大明再运到渤泥,价格就得再番上三、四倍。

萨义德最喜这椅子贴身舒适,让自己肥大的身躯不必过于负担,是以在家中见客都喜欢使用。

城西背靠着城墙的这一家便是萨义德向来所居,外间的几间铺面是商站,院后都是库房,存放些贵重要紧的货物,大宗的生财,则都放在城外港口仓房。面前的七八人,都是萨义德的心腹和用顺手的伙计,有大食人,也有汉人和番人。

在婆罗乃经营了多少代,从五世王在位时,便来国中打下了根基,说是百年的基业,也还是小瞧了。只要他愿意,万丹、苏禄、柔佛、亚齐,都有能听指使的人马可供驱使,别看只是商人,真要舍得身家,打起大食的旗号,也能拉起上千人的队伍,还都是敢战的。

只是现下,萨义德只心不在焉的听着几个亲信说了几句买卖的事情,便问起了港口那边来,“前几日我去看了那短毛的货物,俱是精良,那画册也看了。”他顿了一顿,环视众人,又缓缓道“可你们都知道,我这商号后面是谁,那位可是国中泰半的生意都要经手,现在来了这短毛,看着却是要把我们的财路全给断了。”

“可城中的贵人们如今都在想着与短毛们结交,短毛在港口也是大兴土木,这一番做派恐怕是不打算要走了。”

“圣人是怎么说的?惩罚随贪欲而来,该进天堂的进了天堂,该进火狱的进了火狱。”

几个大食人亲信听完便笑了起来,只是在场的几个汉人和番人没有听懂,也不明就里。

就见其中一个圆脸黑胖的虬髯汉子道:“巴依见教得是,圣人说的岂会有错,只是若要观其自败,恐怕就等得久了,再有几个月,风信可就要变了。”

大食人一向称呼贵人为巴依,称呼自家主人,自然一样,早已喊习惯了。到了七月,风信、潮流逆转,就是大食、印度那边大宗的货物过来的时候,若之前没个决断,难免影响到一年的经营,上面的贵人恐怕就会黑脸。

萨义德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佐哈尔和副王殿下与那短毛倒是亲近,就是亲近得有点过了头,也不去想想短毛上岸都多久了,大君可一次都没去过毛拉地的港口,往年的这个时候可不是这样。”

看到主人胸有成竹的模样,哈桑便不再说了。

正好那马牙子通报进来,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道:“巴依,你交代的事情我已去办了,就这几日,便有消息。”

先头还在一本正经的说着国中短长的萨义德老爷眼中马上便放出了贪婪的光芒,问道:“哦?这么快就办好了?”

自那日在码头见了陈家小娘子,萨老爷便动了心思,只是没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三两银子的作价罢了,真把小娘子纳了来,空口许下的本洋他可不打算认。

想到痒处,浑身上下都活泼了起来,在太师椅的缝隙中挤出一块块赘肉,乃道:“这事做得妥帖,等料理了短毛,自有好处分润给你。”

马牙子眼神微不所觉的一闪,狡黠的问道:“巴依的意思是,要对短毛动手了?”

萨义德看看厅上的几人,满意的笑着,不过是一笔横财,还是别人自家送上门的,谈什么动手不动手。志得意满之时,人就容易得意,总要将自家的谋算说与众人听,才好彰显自己的一番作为和背后的奢遮背景。

“想必你们也知道,那短毛除了有秘技能操铁船出入海中,器具精良也算一个,再没有别的本事,这一个多月,你们可曾看到过短毛有一人的陆师?商站中总共不过几十人,那岛上最多不过百人,中间还有妇孺老弱,能成得甚事。”只是萨义德说了许多,又是一阵轻叹,“只是可惜。”

冷不丁的冒出这一句,众人都不知萨老爷心中作何想,萨义德还是没有明说,云山雾罩的一句:“一家人的饭食何必几家人来分。”

飞龙之章 第五章 愁肠满腹何消解(二)

帮还是不帮?这当然不是问题。

看着面前两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儿,如何还能够拒绝。

每天下课回家,姿娘便会拉着隔壁家的闽娘玩耍说话。闽娘天生丽质,不过九岁上下,已经出落得正正的美人胚子,如刚从树上摘下的桃子般鲜嫩欲滴。但姿娘喜欢的却是小姑娘的好奇与聪颖,每一回说话,闽娘的一个个问题都能说到姿娘的痒处,恨不得把关于傅先生所讲的全都给重复上一遍。

比起男生更爱的实验,姿娘更爱自然万物的演绎,以及傅先生对外面世界的一番描绘,婆罗乃不过弹丸之地,海外的天地比这里大了何止千万。

听得上心,便会学着先生的模样,歪歪扭扭的写下几个字,以表心迹,前日交给先生的功课上写的便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单以识字速度论,姿娘的天赋却算得是高的。

故而当今日闽娘将马牙子的一番话跑去与小姐妹说时,姿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学堂的傅先生。

而对于傅小飞而言,真的就只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就能买得多少家人心,还能有个好名声,这买卖如何做不得,只是还没等他说话,自有人来送脸。

“闽娘你在这里作甚?可是让我好找。”马牙子见周围人多,自是心虚,拉上小姑娘就要走。

方才自萨义德处出来,念着空许下的好处,对于陈家小娘子的事情便更加上心,是以又转了回去,却只见两口子守着病中的儿子,却独不见了陈家女儿。

打听之下才听说是被邻家的姿娘带着朝短毛的商站去了,短毛在商站外建了学堂,教授苦力的子女读书识字,事情虽然稀奇,在马阿保看来不过是短毛中的几个文酸措大闲来无事之举,也无甚关系,就算闹起来他也不惧,陈家在此地本无根基,眼下又遭了难,他就不信那短毛会平白出来生事。

真要有什么,只要说出巴依的名号也就是了,至于那小蹄子姿娘,回头倒是要好生教训一番,先收拾了他家老子,教她以后少管些闲事。

心中正在计较,马牙子腿上却没有停,抓着闽娘的手直勒得她尖声尖气的大叫,看看就要将小姑娘拘去。

嘭的一声,还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闽娘一个,姿娘追了上来,关心的也只有闽娘一个。

而被傅小飞一脚踢翻在地的马阿保,脸上的酱醋铺已经开了个五颜六色。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又转着圈找了一回,才看见气定神闲的傅先生正对着自家发笑,嘴角轻藐的一弯分明像是在问,‘你摔得痛么?要不要再来一下。’

“这不是马人牙么?我还道是哪里来的逮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马阿保朝地上狠啐了一口脓血,骂道:“你个短毛休要多管闲事。”

“闲事?闽娘,马牙子可是你家亲戚?”

闽娘知道傅先生是要为自家做主,小脸蛋摇得跟巴郎鼓一般。

“那是你家的仆人?”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依然还是否认。

“我呸,陈家这破落户也配。”见傅小飞故意贬低自家身份,马阿保气急败坏。

“配与不配我不知道,但圣人说的总不会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对,用你们这里圣人的话说,乃是'幼者当为火狱之盾',你方才这样对个小孩子,是想死后下火狱不成?”停了一下,让对方有时间消化自己的语言,傅小飞又道:“闽娘在我这里读书,又与你非亲非故,何以就要强拉了她走?莫不是真的要强抢民女不成?”

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走脱不得,马牙子晃动着摔成猪头一般的脑袋吼退了众人,才叉起手作势道:“陈家老爹欠下我的银子,城中富商萨老爷愿意代为偿还,只要纳了这小娘子进房,倒是这享用……”

只是马牙子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傅小飞负手而立,正色道:“依我《大宋律》,女子未满十四,不得结亲,纵有父母之命亦不可,你是要试试经略司中的刀够不够快么?”

终于抓住了把柄的马牙子就像看到了上钩的鱼儿,狞笑着道:“这可是渤泥国,不是什么大宋,渤泥国主是大明的封臣,不是你大宋的羁縻州。试刀?你等短毛何时手中有刀了?”

“那你试也不试?”

马牙子见来人眉眼锋利,说话自有一股狠厉之气,一时气弱,不敢接话,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休要在此啰唣。”

“欠的什么债?”

“早前陈家借下的安家银子,说好了年底还清。”

“眼下可才三月,你家日子一天当一月过的?”

“日子是还早,可每月的月利银子需给,这个月的可马上就到,我总要有个计较,谁家银子也不是天上飞来的。”

“你也说了,马上才到,不是还有几日么?”

一番唇枪舌战下来,马牙子听了,只呵呵一笑,“那也要陈家还得出,怎么,你要帮他出头?”

马阿保打量着傅小飞,见他一身短打,干净倒是干净,却也穿得和苦力一般。他是惯常在市舶中行走的,什么样人穿什么样衣装,看人的眼力还是有,只看了傅小飞一眼,方才又听那姿娘唤他先生,想必只是一个短毛中的穷酸措大,便随口试探了一句。

傅小飞道:“那也得立有字据。”

明明白白的道理在马牙子听来便成了顾左右而言他,原本还有几分犹疑的,现在更是坚定了心中想法。本想着短毛们平日行事都豪奢,器具精良,又舍得工价银子,如今看这措大说话,倒真像是个穷酸,想来这短毛应也不是人人都阔绰。

想着便从袖中掏出几张薄薄的纸片,又从中间展开了一张叠好的在傅小飞面前晃了几晃,语带挖苦的道:“先生认字吧?这上面写得清楚,总共借银三两,月息三分,一年还清。”又看了傅小飞一眼,心中确定了这穷酸当不会再出头,又要挑衅,“本利只要六两,这好人当真是做得,你……”

只是话到一半,手上的纸片却被一把夺了。

“你这借契有古怪啊。”傅小飞言犹在耳,就见手中火光一闪,那纸借契竟然凭空烧了起来,将烧起来的纸片朝前面一扔,正正好落在要上前分说的马牙子面门上,燎掉了他半边眉毛。

那马阿保哇的一声疼得跳了起来,傅小飞揣好打火机,故意自顾自的在衣衫上查看一番,又淡淡对马牙子的道:“好险差点烧到,你的眉毛没事吧。”

看着燎掉了半边眉毛的马牙子浑自不觉,再伸手一摸头上,便只听得众人跟着傅小飞的话一阵大笑,好不尴尬,咬牙切齿的说道:“贵众使得好手段,我记下了。”

“你的银子该是多少,自会与你公道,但有一句还得请你提给贵巴依知道,婚姻大事,既要媒妁之言,也需父母之约,更要小姑娘自己愿意,在我大宋掳掠汉儿是可以论死的。”

“措大好一张利嘴,就怕再过几日,让你们哭都找不到坟头。”醒悟到一时失言,马阿保赶紧闭了嘴,打草惊蛇的典故他还是懂的,这伙短毛好歹蹦跶不了几天,若是让他们有所察觉,人跑了倒也算了,若是将巴依看中的小娘子给一并拐带走了,自己可就不好交代了,想了想,心中只道‘再让你们得意几日好了。’

见马牙子在短毛秀才这里碰了壁,灰溜溜的走了,还围着的人群中便有了敬慕的眼光投来,众人这才上前,纷纷揭起了姓马的老底。

“没想到马牙子平日里横着走的,今日也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时候。”

“这是秀才公占着理,再说光天化日的,他一个牙侩,平白抓人还有王法么?”

“周七你倒是好笑,要王法你来这南洋作甚。”说这话时人群又是一阵发笑。

“秀才还得小心,这姓马的不是个好相与,今日吃了亏,你还要提防才是,你们短……宋人不知这里的关窍,做得这好买卖,却连打行都没雇上几个,光靠些苦力可不行,如何挡得住那些红了眼的。”

傅小飞听着关心的话,只是微笑颔首,‘关心小姑娘才是真的,顺便钓个鱼而已',哪里还用什么担心。

拉过了闽娘,仔细看了看小姑娘有没有受伤,又跟尚围着七嘴八舌的人告了谢,回头便问闽娘:“听说你家哥哥病得厉害,可曾找过郎中?”

姿娘如何聪明,立刻撺掇着闽娘道:“还不快谢谢傅先生,你哥哥有救了。”

只是傅小飞此时全不在意小姑娘的答谢,只望着马牙子一去三回头的背影,不禁轻叹了一声,那一句微不可查,却是杀气腾腾,“你既不肯信我,又不肯去死,我实在很为难啊。”

飞龙之章 第五章 愁肠满腹何消解(三)

“昨天码头那边可是生事了?我上午看见围着好多人。”徐玄策并不担心,只是想要知道究竟。

刘晨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傅老师得罪了一个牙侩,救了一个小姑娘。”

听到前一句,徐玄策‘咦’了一声,再听了后一句,马上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刘晨旭见徐玄策感兴趣,也正好得闲,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又与徐玄策说了一回。

徐玄策听完表情释然,却是关切的问道:“小姑娘那哥哥如何了?”

“只是普通的疟疾而已,下午厚生司的人去用了药,已经睡下了,明后日就能见好。”

“厚生司的医院建起来都多久了,正好这回是个机会。”

“他们自然知道,不用教。”

明季下南洋的华人多受兼并之苦,故而以地少人多的福建为甚,但南洋瘴疠之地,正是各种传染病滋生的温床,是以当时从台湾到中南乃至南洋诸岛,移民死亡司空见惯,往往高到一两成,像陈家这样到了地头才发病的都可说是幸运了,早间在港口说笑的民夫,哪家背后没有斑斑血泪。

厚生司要建医院,这是应有之义,只是医院好建,病人却不好找,平日里为穿越者修建港口码头的民夫,一应所需都是竭诚供应,每日更是三餐,即便在大明,这样的伙食也算是豪奢了,需知不少士人,一日也只能吃上两顿。

原本这些民夫多是久在南洋,早也是习惯了,穿越者供应丰盛,又多注意卫生,是以码头上工人并无疾疫可染。而外路客商和本地其余人民,原本对宋人不熟悉,医疗之事更不敢轻易尝试。这一回若对这小娘子的哥哥救治得当,当能在本地人中打出声明,何况治疗疟疾本就有特效针剂。

岛上的存粮不少,毛拉地的仓房又是故意修得小,白花花的精米、精面就那样一袋袋堆在仓中,想不让人觊觎都不易,就不信王城中的那一位看不见。

…………

“大君,关于宋人的来历,我们也尚不清楚,但我确信无论是法摩沙城(注: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修建的城堡)还是摩鹿加群岛,都没有传来过为宋人的船队补给的讯息,他们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还是个谜。”为了觐见素檀,桑切斯特意穿起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华服,诚恳的向面前的国王汇报着见闻和自己的分析,只是这话听着就如初见时他胸前挂着的十字一样让宫殿的主人直皱眉头。

一旁的卡洛斯见素檀面有不预,赶紧补充道:“不过也许与荷兰人有关,我在远处看宋人那商站,外墙的设计倒是颇类我在欧洲见过的荷兰人在贝赫马斯河南面平原上修建的那些堡垒。所以我大胆猜测,正如宋人对外宣布的,他们乃是自南面的大洋而来,应该是在爪哇岛进行的补给,殿下想必知道,荷兰人在那里已经有了好几处据点。”

“这么说那宋人当是知兵的?”

“不然,这样的棱堡若无火器配合威力便显不足,只是不知宋人当真是没有军队么?”

“他们放回的商人我也着人查问过,都说是被宋人的快船挟持,却是并未动过刀兵。”

“这么说当真是一群怪人,即便只是寻常海盗,若有了宋人的快船,当也能横行海上了。”

桑切斯说的自有道理,光以大半月来挟持到纳闽岛上的商家、水手来说,人数早也过了百,此时过来的船,多半都是自菲律宾贩货归来,船中多有银两和本洋,就光将这些船的银钱扣下,也是不小的一笔,宋人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做着生意,倒是可爱得紧。

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若不有所动作,这人心恐怕就再难收拾了,纵使宋人不足虑,国中的汉人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且又都是富人。只说若没有黄氏兄弟,这周边海上的强人如何现在还不肯对宋人下手?

想到此处,鲁阿巴才把底牌慢慢摊开:“阿哥达也是这样说。”

阿哥达是哥达央部的族长,族人遍布哥达央河两岸,平日专以渔猎为生,若是三五为群,也多有劫掠往来船只的,眼下两岸丁壮当能拉起近千人,算是国都附近土酋中最大的一支,自然,也是最听话的一支。

…………

金黄色的太阳将今日最后的余晖撒在了婆罗乃河上,再有一个时辰,银白色的月亮升起,又是另外一番颜色。

在月光映照下的婆罗乃河日夜不息的奔入东方的海湾,不曾停歇,只在距离海湾咫尺的地方,自北面又有一条河流向南汇入,土人以族为名,将这条支流名作哥达央。

河口的一个拐弯下面,不知经过多少年被冲刷出来的一片沙洲小岛便横在了面前。河的东岸正是一座颇为华丽的建筑,站在建筑的二楼,正好能看到沙洲在月光下细腻柔和的银白。

用上好柚木铺就的码头,彰显着这家主人卓尔不群的地位,与河对岸那些沿河渔民的吊脚楼相比,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平日的河中,本就不少猪婆龙游弋其间,到了夜中,更不会有人冒险下水。

只是刚过了戌正,一艘小艇便划向了码头,甫一靠岸,艇上几人便由码头上早已候着的一人领路,轻车熟路的朝着大宅而去。

哈山真是太老了,在这渤泥国中,像他这样年纪的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若是往日的这个时候,他当是早就睡下了,夜夜笙歌的日子打从十多年前这身子便渐渐支撑不来,还是要学着汉人的调养才是。

想想自己的儿子,在位已经十九年了,他当初登基时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自己当国十六年,摄政的时间也不比这年头稍少,只是这几年老迈,素檀也渐渐有了人君的模样,便不再理会国中政事了,再历练个两年,如今的这位国主也就更能让他放心了。

门被轻轻的敲了两声,一个声音轻巧的在外面通传:“殿下,贵人们到了。”

这处大宅萨义德很久没有来了,虽然亲王是他的靠山,但他也并非家奴,光看名字,在大食国中,只论身份门阀,甚至不比这位亲王稍差。是以若无大事,也不用时时登门。

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闭目养神,方才进来的几人都不说话,只侍立在前。

片刻之后,老人方睁开了眼睛,平淡的问道:“你们真的是要准备对那宋人动手了?”

“还请殿下放心,那宋人并无根基,若是在海上,有那等快船自不好弄,可如今是在陆上,就由不得他们了。”

另一个大臣模样的跟着道:“那宋人广有财富,光是港口堆积的粮食,便已盈仓,还有那等价值千金的宝物,正好以补国用。古晋那边连年与红夷冲突,已是捉襟见肘,若此番能将宋人尽数拿下,有那匠作秘法,于我国国力当多有助益。”

另一人也道:“乌理玛所言即是,殿下可曾听过汉人说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害。’正是这个道理。”

哈山殿下并非那等贪婪之人,随便受人撺掇,只是要使国中根基稳固,非得掌握财政商贸之权不可。

原本国中生意往来,泰半要经王室之手,只是如今宋人初来,便已有了声势,副王一族也与他们多有暧昧,若不早作预备,毕竟不美。

但老殿下心中必定还有计较,乃问道:“盘陀诃罗可有成算?”南洋诸国,以盘陀诃罗谓宰相,此一回对宋人用兵的主意皆出于他,素檀也是默许的,盖因此时国中的盘陀诃罗名唤阿都贾里?鲁贾巴,正是鲁阿巴之弟,素来与黄氏兄弟不睦。

那萨义德宽慰道:“还请殿下安心,王弟掌着素檀亲卫,哥达央部也答应了出兵,还有就是……”

萨义德又斟酌了一番,并没有说完,改口道:“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谋划,何况转眼风信就要变了,宋人再这样下去几个月,扎牢了根基,跟国中各家都牵扯益深,便不好动了。”

老哈山不说话了,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给儿子留几年太平享国的日子,这宋人既然乘铁船绝海而来,也非善类,就怕又是一个红夷。佛郎机人当年可也说是来贸易的,可满剌加国是怎么被灭的?那柔佛国主前些年可都还在联络南洋诸国想要反攻,话又说会到渤泥,几十年前西班牙人可是沿着婆罗洲北岸扫荡了一遍,现在这婆罗乃城大半都还是战后重建。所谓防微杜渐,为了国祚长久,自家的目光毕竟比儿子还要远些,倒不光是为了国中政争和那宋人的财货。

送走了一众来人,哈山疲惫的躺到床上,铺满了整床来自明国的上好云缎并没有让他稍感舒适,只能在安静的卧室中靠着自说自话来打发心情,“尊于敬畏,荣于谦逊,诚于知足,但愿圣人说的是对的。”

飞龙之章 第五章 愁肠满腹何消解(四)

“昨日有一队葡萄牙人去了王宫,走的陆路,似乎是城中教堂为其牵线。”

…………

“国中的大食人似乎也有所动作,昨晚城西的萨义德,就是和傅老师抢小姑娘的那个番商,去了老王的居处,一同的还有几个城中有头脸的。”

…………

“城中的各家贵人们这几日都来得少了,想是听到了些风声。”

…………

“最近西面的哥达央部时常有人来港口窥视,既不贩卖,也不出海捕鱼,我已安排人密切注意了。”

…………

“熊太白传回了无线电讯息,三天前的上午有一艘西式大帆船经过他们现在停靠的海岸南下,看样子像是军舰。不过无法传照片回来,不好确认,已经让雷达注意捕获,东路小分队倒是没有暴露。他们现在位置距离我们180公里,顺风顺水过了两个对时,以现在的风信,照道理这船早该到纳闽了,看来有些蹊跷。”

…………

“王弟这几日倒是勤谨得很。”

“都是不甘寂寞啊。”

“饵都要臭了,再寂寞下去也不怕操场上的那些爷不痛快?”

“其实炸鱼也是一样。”

“总还要有真心投效的才好,不然何苦看这群猴子唱戏?”

“不甘寂寞才是常态,需知南洋这会儿的人口可是负增长,打仗太多,婆罗洲这里算是好的了。”

“好在本来人就少?”

“好在国主管的老虎、蚊子比人多。”

随着说笑而来的就是一阵爽利的笑声。

…………

渤泥国主,以及围绕在国主身边的一干人等会不会对穿越集团动手?会怎么动手?这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不光国主自己没决断,穿越集团也等得头大。用罗克理对梅凯西汇报的话说,‘弟兄们都盼着这天呢。’穿越者们准备的白银毕竟有限,再不破局,还真要逼着提前强推纸币不成?实事求是的讲,鲁阿巴殿下除了对自己的实力认识不清这一桩毛病外,并不是那等一无是处的蠢人,至少耐心不差,原本以纳闽岛上实力,一个小时不好说,一天之内踏平婆罗乃城自问还是办得到,可惜这样的征服既没有干部支撑,也无法对投顺者加以甄别,到时候南洋诸国,传檄而定,谁忠谁奸可就不好分了,虽然‘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的道理都懂,可终究有人怀着洁癖,脓疮不提前挤破,留在身上总是不美,偏偏穿越者中,这样想法的所在非少,否则何苦来这一趟。

东府的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着通进银台司这些日子汇总的情报,有些是自己搜集的,有些是从商民口中打听的,更有一些是城中的贵人们有意无意透漏的。原本还有些紧张气氛的商站连同纳闽岛上的众多元老们都变得轻松起来,不管钓起来的鱼大鱼小,有咬钩的总是好事,龙神卫的人都快憋出病了。

穿越集团的军制如何如今尚无定论,毕竟目下能拿枪的都是所谓元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赤膊上阵的。但龙神卫作为拱卫机构还是在一众鹰派的鼓噪下成立了起来,作为缓进政策的一点补偿,当然同样作为补偿一部的还有库房中新近启封的一批武器,尤以AK47为甚,这种自二十世纪中叶诞生的武器在地球的各处战场上流行了整整百年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在穿越者立场上,对自己的武装倒是没有必要刻意保持代差,一切安全第一。

朱大钊领着一百多人的军事组,在岛上日夜操练,这就是目前穿越集团最纯粹的全部军事力量,关键时刻纵有武器也别指望一般人能有作为。那些原本退伍军人出身的穿越者们此刻正在纳闽岛西北的基地中挥洒汗水,他们倒是都很乐观,只是想法单纯,最好明天就能杀进王宫,夺了鸟位。

苏尧领着的军器监同样不轻松,照着各种年代试做的步枪、火炮也都仿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因是要为以后的技术扩散做准备,便不能利用3D打印,全系手工,着实累坏了一众惯于躺着做事的技术宅。

于炮也没闲着,他的厚生司光是为了接管国都后的防疫就着实伤透了脑筋,其实无论本地土人还是大陆移民,本就经过了多少轮自然淘汰,所谓瘴疠之地那是对已经死掉的而言,或者的多少都能抵御一些。倒是穿越者带着多少世纪‘身经百战’的病毒疾疫,若没有个好章程,倒是个要命的事情,是以一开始将登陆地设在远离都城靠着最东面海湾的毛拉地,又只安排了百十人,皆有这样的考虑。

…………

比预计的好了许多,陈禄今日一早便已经能下地走路了,那于神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自家身上施了回针,今日早起便大好了,这立竿见影的效果着实让人惊慰。

想着宋人老爷的恩德,在床上时便思虑如何报答。陈禄平日里虽是个迂腐的性子,但经此大变,也算历练非常,故而性情沉毅了许多。

既已感觉大好,正好在邻里间走动,虽然自己在病中不过帮着说些闲话,但本也是人之常情,并不需太过在意,何况今次的功劳还要属隔壁家姿娘最大。

经历了这一番,爹娘已经答应了那于神医将闽娘也送去书院,陈禄虽然年纪稍长,也还不到十九,心中也动起了心思,想着自己能读几个字,别的能耐没有,去码头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计应该不难,如此一来,一家人在宋人老爷那里也有了一个安生。

一大早爹娘便去了毛拉地码头做事,热在泥炉上的米粥正温,那米还是昨日于神医让人一并送来的。转了一圈,见邻居们多去宋人商站那里上工,便自己用过了粥,回到棚子里闲坐。

穿越者招工全用汉人,并非他们不愿雇佣土著劳力,实在也是无奈。如今南洋诸国,若论招工,则以各家贵人手中的依附民为主,红夷呼为奴隶,其实不然,无论土人、汉人,依附领主大抵只为免税,倒和大明那边风俗相类,寻常土著又是不愿为人做苦力的,领主差来的苦力工价却贵,只有移民的汉人,最是吃苦耐劳,也得信用。

正想着事情,却见东面来了一人,短衣短发,不是这两日对自己尽心照顾的于神医还会是谁,于神医照例带着那两个伴当过来,却都不像是他徒弟。

见了于神医来,却是隔壁的林老儿先迎了上前,那林老儿是姿娘的爷爷,才五十岁上的年纪,精瘦精瘦的,一对小眼,老鼠一般,真不似与姿娘那般的俊俏姑娘是一家。姿娘老子平日在港口做工,姿娘在书院读书,这林老儿因为老病平日只在家中帮忙料理,说来还是托了自己的福。

林老儿患的是蛊胀,也既是后世所谓血吸虫,当然他家先时都不知道,原本家中只当个慢性的病症,也并未延医。只是平日不能下力,只在家中做事。那天也是巧了,于炮正好听见马牙子与傅小飞争执,便让闽娘与姿娘带路来给陈禄治病,本来想借着这事好生宣扬一番,却连带着把林老儿的病也一并治了。

才两天不到的功夫,这边的汉人们倒是都知道了于神医所说要注意远离河边的钉螺,也有勤谨的听了于炮的方法,在水草繁茂之地广撒石灰。南洋这里土酋惯食槟榔,常以待客,还制有专门器物。只是有一桩,要加石灰,石灰多以海边贝壳捣碎烧制,这吃法后来才传入大明和印度,是以本地并不太缺石灰。

…………

虽然只有旱季雨季之分,但张柴佬还是习惯以四季相称,刚到初春时节,这时节风小,海流却一点都不慢,若是收起锚,一个对时便能放到纳闽,只是他对最近的传言还有些将信将疑。

张柴佬的父亲本是船匠,嘉靖末被海寇裹挟从潮州来的渤泥,他也袭了这手艺,只是后来世道不平,也就拉起了族人,做起了无本的买卖。原先最好做的当是苏禄和爪哇,论航海,中国人与当地的土人不相伯仲,但要说见仗,土人则绝不是汉人对手,尤其潮州人又抱团,更是好勇斗狠惯了。

只是后来红夷陆续在香料群岛上构筑堡垒,买卖便益发的艰难,原本大食人和本地土人的渔船、商船本也未必能如广船、福船好操使,带着手下弟兄一个接舷,只要交上了白刃,便没有夺不下的,是以开头的几年,进项颇多,海上的日子也很是过得。

可后来来了红夷的大夹板船,船舷既高,火器又犀利,久之这桩生意便渐渐失了张致。后来实在过不得了,只得率部到这渤泥国讨生活。

好在此地多是土人,因为潮信大,又不似爪哇那等内洋好使舵,平日商船多沿着潮流走,既不好逆着风信,往来走动的船只相较爪哇更不算多,但在本地欺负土人疍户,倒是得心应手,虽不比以往的日子荣耀,但至少张家一族上百口,吃喝也得周全。

自迁来渤泥后,张氏一族便在婆罗乃与沙巴之间的一处名作瓜拉彭尤的海湾建起了村寨,港湾虽小,却也好避风,张柴佬就又操起了祖传的营生,在港中造船供给婆罗洲北的各家商户,也还兼做无本的买卖。

他又托了乡亲回乡时广为宣扬,渐渐在这婆罗洲北也聚起了三四百人马。

这几日正要去做一桩大买卖,听说婆罗乃那边的纳闽岛上一夜之间来了一群自称宋人的短毛怪人,奇的是传闻这起短毛是操着不畏潮流风向的铁船,铁船初来,让婆罗乃城中的素檀颇为惊惧,是以那王弟便在国中各处联络,想要将这货短毛驱逐。

自然,张大王也是个伶俐的,绝不只会听风听雨,便又着了亲信乡人四处打问了一番,方知那短毛上岸的才不足百人,留在岛上的也只在百人上下,铁船却始终停在纳闽岛上。

此时,短毛广有财货的消息也听了许多,只是自家虽然能在此地当得土皇帝,却未必能真和那短毛见见仗,毕竟自己的船队并不比大明寻常的海盗高明多少,也是靠着弓箭和白刃,只是短毛的船只,听说包着铁皮且还能逆风而行,寻常的火箭和靠帮并不好用,手上的火器却只够听个响,况人数并不占优。

好的只是并未听说谁见了短毛能使刀枪火器,张柴佬想着占有短毛的铁船,好横行海上,却一直苦思可行的法子不得,直到前两日终于解了这个死局。

自家的船队准备停当,正在等待消息的张大王就见一个亲信喽喽自码头兴冲冲的过来,人还没到声音便自先传了过来。

“大柜,方才冯通事自三岛那边传来消息,那船上番人说已经整治停当,小的听了,不敢耽搁一刻,巴巴的就赶回来通报了。”

飞龙之章 第六章 阴平半渡道不通(一)

瓜拉彭尤,也即是目今被称作张家港的小村北面偏东,隔着不到二十里水程的茫茫海上,正有一处不知多少年前的火山喷发而成的群岛,三坐小岛自西北而向东南一纵排列,故土人称其为三岛。其岛状如鸡腰,在中岛与南岛之间,正有一处并未围满的小小潟湖。

如今停在潟湖中的圣安东尼号,优美的曲线和黄红相间的船身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正展示着其最典雅的侧影,略带咸味的海风吹到冈萨雷斯脸上,让难得睡了个好觉的船长今日有了一个好心情。

圣安东尼号自马尼拉放洋时将目的地设在了万丹,那边的尼德兰人与万丹的军队争斗了多年,本着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的原则,支不支持万丹倒是其次,但打压尼德兰人却是必须要做的,异端可从来都比异教徒更令人厌憎。

此一番满载船上的军火,正是为了支援万丹国王,何况相较这片海域其他的势力,西人本就算不得纯粹的商人,心中更没有所谓规矩约束。

冈萨雷斯曾‘有幸’参加了除第一次外,帝国的无敌舰队对英格兰的剩余四次远征,在他看来,无论军力财力,帝国都远超盎格鲁撒克逊的蛮子,1588年在加莱的失败不过因为敌人奸诈,兵锋小挫而已,况且只过了一年,海军就在里斯本找回了场子,两年后更是在弗洛雷斯岛大破英军,击沉其旗舰‘复仇者号’,英格兰与尼德兰如今是同气连枝,且又都是信奉新教的异端,但在战事上,却绝不会是帝国的对手。

无敌舰队败了一场,后面又能再有四次远征,若不是北大西洋该死的秋季飓风连着几回帮忙,帝国早就将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送上了断头台,哪里还能让敌国的这位女王陛下在里士满的王宫中安然辞世。

但帝国强就强在雄厚的财力,有美洲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银,帝国的舰队建造的速度永远比被击沉的更快。这一点,在过去30年来的大小战役中早已明证,但这几十年来,英格兰和尼德兰人要在海外拓殖贸易,则必然会动摇到帝国根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西班牙没有,可脚踏之处即为上帝应许之地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冈萨雷斯心中从来无可动摇,不管是为帝国的前途还是天主的正道,让异端在东方坐大的情形都是绝不允许出现的。

就如主的旨意一般,在南下的途中从海商和土人口中听闻了关于宋人的传闻,三天前,又在此地受到了张柴佬的邀请。

“你知道的,罗德里格斯,无论是摩尔人还是中国人,我都并不喜欢。”

“谁会喜欢呢?不过也许真是上主的考验。”

冈萨雷斯始终对中国海盗们的盛情抱有戒心,即便冯通事在他面前打了包票,但就在南洋的船长早已透析,若不是得了好处,并没有信仰的汉人通事口中绝不会如此奉承,从二十年前一个小小的炮兵到如今圣安东尼号上的最高长官,冈萨雷斯自问经历过的已经太多,如今南洋的这些势力,比之大西洋上的海盗实在算不得什么,是以虽然讨嫌,但也习惯了利用。

中国人拉着他去攻打纳闽岛上的宋人,先不说这宋人似乎也是中国一种,仅就为了诓他编造的那些谎言便让他并不舒服。

沿途已经听了不少关于宋人铁船的传闻,以铁为船,并不稀奇,在水线以上的船身包裹铁皮以加固船体,无论东西的海上,都不乏这样的先例,至于纯铁打造的船体,精于造舰的西班牙人如何会不知道浮力的原理,只是有一条,这样的船只,即便能在水上漂浮,并不需要几日,船底便会被锈穿,如何还能出海?

圣安东尼号虽然算不得大的军舰,两面侧舷也才各有九门八磅炮而已,若在欧洲将这样的船称为军舰,不知会在多少人那里落为笑柄。但对付南洋诸国已是足够了,只要不是对上欧洲的军舰,即便在明国沿海的官军也不能奈何,是以冈萨雷斯并不惧谁。

虽自百年前火枪与大炮便传入东方,南洋诸国也多有装备,但仅以质量论,在冈萨雷斯看来不过玩具而已。和寻常的西班牙帆船不同,因着投入了不少身价冈萨雷斯坐船的舰炮是花了大价钱从瑞典订购,全是最新技术的铸造炮,虽不过只是八磅长炮,比起西班牙本土所造性能却是强了不少,有效射程当在六百码朝上,换作华里也有两里多了,只是尚未发过利市。

二十年前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舰队沿婆罗洲北扫荡,从渤泥和苏禄缴获的战利品中便有轻重炮170门,而西爪哇的马打兰国更是号称火炮千门,不过那船上的冯通事却笑说那等火炮除了开斋时用以宣谕国中官民,便只能用来行刑,数量比之质量,孰优孰劣也就一目了然。是以区区的纳闽岛,些许中国人,实在不足为虑。张柴佬打着的主意无非是要多拉些人壮声势,真要登了岛,他的人多,自然能抢到大头。只是冈萨雷斯这里,好处自然可以有,但炮灰让中国人自己去做就好。

…………

才过了正午,已经被命名为汇丰行的商馆大门外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近百的哥达央部族人。

下身缠着的半截虎皮尚未遮住膝盖,用粗麻绳织成的腰带刚刚好将结实的腰身与虎皮裙一并捆扎牢固,裸露的上身和下巴上纹着诡异的图案,加上突起的额骨,使得面目更加的不甚分明,远远的望去,就让人觉得怖惧。

作为族中的勇士,汉都亚并不需要在前面去叫骂,他正盘腿坐在一处树荫中,脚下垫着的是一张新鲜的蕉叶,那是他的亲从刚刚为他摘来的。他的下首站着同样装束的一人,只是少了头上的额当和胸前的一挂藤甲,这位亲从左手扶着一张藤牌矗立在地,右手哨着一根长枪,神色警戒。汉都亚身后的一人则只穿着一领兜裆布,正在清理汉都亚平日惯常使用的一支火绳枪。

这枪全族上下不过二十多支,还是佛郎机人前年从满剌加贩来的,虽然说来并不如自己腰间挂着的弯刀好用,却是身份的象征。

…………

“阿禄鸡莫要再在外头游荡,小心被蛮子看见,惹上麻烦。”陈石佬一早便去码头上工,过了中午时便见土人浩浩荡荡从西面过来,反应过来时,商站大门已经给堵住,慌乱间寻不见闽娘,又担心家中,两口子便匆匆赶了回来,现在却正在叮嘱自家儿子小心。

先时土人朝港口去时已经便瞧出了不对的陈禄一直在门口张望,一个时辰过去,朝毛拉地去的土人只见去不见回,后来的还多有带着刀枪藤牌的,看起来便是早做好了准备的。

自家老子赶回后便一直约束陈禄不要在外招摇,但陈禄大病初愈,正是性子活跃的时节,又未见自家妹子回来,因是心中也十分忧急,如何听得这些。

见动静越来越大,周围邻里也都出来聚在了一处说话。

“我就道是财不可露白,这短毛倒和他家先人一般,只管买卖,不养些能打的,如何不被蛮子觊觎,看这回多半不好善了。”

陈禄虽然忧急妹子,但这几日和傅先生、于神医接触久了,也觉得以宋人老爷们的手段不至如此无备,便学着父亲口吻回护道:“首长们行得奢遮手段,想来当不至如此,方才我爹娘回来时说那广场上已经不剩半个人,工人们全都遣散回来了,学生和病人也都进了商站的矮墙中,想来应该无碍。”

听了儿子说话,陈禄爹娘只在一旁附和着点头,旁边一个刚刚在码头找了活计的年轻人也帮着陈禄说话。

“宋人老爷们跟国中贵人多有交往,那黄总兵还时时去商馆那里查问,蛮子作乱,当不会当做看不见,再捱些时辰,当会有人来将蛮子驱散了。”

只是众人正在说话,便听人群外一个公鸭嗓大声叫嚷起来,语调中透着欢喜和得意。

“还在这里发梦,那短毛在国中贩卖人口,竟作死般拐带到哥达央部的贵人身上,需知那是部中的两个王子,这下犯了众怒,且看短毛们如何收场。”

原本就要动手,不想昨日两个哥达央男孩一时好奇跑去了商站玩耍,因为天色晚了,便被留在了站内休息,本来傅小飞也不打算送还,一则小孩愿意留下,二则吸纳各族小孩入学也是既定的教育政策,三来正好可以试探一番。那两个小子本就是寻常部民,家中都是靠着打渔为生的,哪里是什么王子,土人却被一番鼓噪起来,说起来正合了经略司的意头。

前番因着短毛的缘故,马阿保在陈家身上吃了个大亏,回去又挨了萨义德好一番挂落,心头正憋着一口恶气。今日听说了哥达央部要对短毛动手,兴冲冲便从萨义德处借来几个护卫来找陈家算账,打着包票要给主人办成好事,他还指望着能靠着闽娘的事情在巴依面前讨个好,能够分润一笔。

马阿保带来的几个恶汉先便制住了陈家老小,旁边邻居有两个青壮要上前搭救,却被恶汉中一个领头的三拳两脚踢翻,待汉子再抽出了腰间的跨刀,其余人也不敢再上前用强。

马阿保见了这样,恶狠狠道:“你们看个甚,坏了巴依的好事,别以为老爷整治不得你们这些贱骨头。旁人闲的撑了,过不得的尽管去与那短毛鸟屁的官人说,就只问他们这一回刀还能快不快了。”

说完又是一阵放声大笑,那跟着的几个恶汉似听不太懂,但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飞龙之章 第六章 阴平半渡道不通(二)

“大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是中午过后黄顺之对兄长第三次问着同样的问题。

看看夕阳就要落到城墙后面,西面院墙的影子犹在花园中拉得老长,黄顺之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自家的这位大哥什么都好,就是精明得有些过了头,自小长大的两兄弟如何还不能猜透兄长的心思。

哥达央部这阵仗,宋人在毛拉地的一番辛苦必然就要白费。但那宋人还占着纳闽,又有铁船护持,岂会白吃了这亏。

现在哥达央部围了商馆,说他们背后没人哪个会信?黄氏在国中多少代了,哥达央部这样的番邦土酋几时出过什么劳什子的王子?还偏生就走失在宋人那里,这不是笑话么?理由未免太小儿科了一点。

多半还是看了宋人的财货,生了觊觎之心,但明知道国中的贵人多与宋人有生意的往来,谁能动这样的心思?自然不需要明说,但兄长如此做派,无非就想在乱中取利,但这无本的买卖又岂是这样好做的?就怕万一事有反复,做不得两边人情,反为不美。

黄顺之所以如此,在于这国中一众官员中就他一个上过纳闽岛,宋人在那岛上的一番布置绝非是寻常人力可为,也不是他和黄顺庆几句话就能说清。黄顺庆曾在商站夸宋人修得金城汤池,那不过是句客套话,不过只占了一个快字,真要修,自家手中的上千正军,也一样可以办到,但那岛上的石栈桥,铁丝网和齐整的营盘,却非寻常海商能够建设,有着这样奢遮手段的人会不知军备?虽然这念头还摸不准,但黄顺之总觉得宋人如今展示的实力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且多半还是他们想要展示给国中看的。

正说话间,外面一人一叠声的跑了进来,“副王,刘机宜求见。”

先前自家亲兵派出去几人都看得分明,围得铁桶一般的商站,围墙外的土人怕是得四五百了,这刘涛升是怎么出来的?

只是黄顺庆并未在这关节上多费些心思,既然来了,正好有话要问。

却见黄弟先自说道:“快请。”

方才那门子这才又去了门口,将人引了进来。

远远见了,今日刘晟旭的穿着却比往日更是怪异,倒黑不绿的短褂贴身短衣上面是不规则的各色花纹,虽然也是对襟,却没看见扣子,腰间一根黑色的束带,上面还别着个黑色的盒子。不过这南洋之地,各族服装本就纷杂,只多看了两眼,黄家兄弟也就不以为意了,只是这样穿着却比往日又精神了几分。

“刘机宜。”

“黄将军。”

“已是要入夜了,不知此时造访寒舍,是有何急事?”

刘晨旭面无表情,冷冷的一笑,“将军就这么待客的?”

黄顺庆见了,心道‘这求人的脸色倒是新鲜’,当下也不发作,让出了身后的正屋,“请里面说话。”

侍妾端来各色时鲜的果子点心,刘晨旭却没多看上一眼,待坐稳了,黄顺之便关切的问道:“敢问刘机宜,徐经略那边可是有甚话说?”

刘晨旭似有犹疑,讪讪然道:“徐经略并政事堂诸公托我给将军提上一句。”

“请讲。”

“如今土人兵围商馆,邦中大乱就在旦夕,将军身系邦国安危,如何还能安坐家中。”

“哦?徐经略是这么说的?”

“正是徐经略的意思。”刘晨旭顿了一顿,“也是我大宋朝廷的意思。”

黄顺庆听着脸上颇有不郁,递过半边椰子碗,道:“些许土人而已,贵朝廷想必能够应付得来,机宜且吃酒。”

“呵呵……些许土人?哥达央部恐怕是倾巢而出了吧,也不知道背后的人物许下了什么样的好处。”

“这能有什么好处,本王只是听说确实走丢了部中两个贵人子弟,这样的事情本就常有,就说这婆罗乃城,到了郊外就能遇到老虎,有个意外也是说不准的事情。”黄顺庆一边观察着刘晨旭的表情,一边又道:“不过你们毕竟是外路人,有人信了谣言,也是情有可原,土人本都是直性子,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黄顺之看兄长不松口,便在一旁打起圆场,“那哥达央部平日与我们也无甚交接,不过贵众若是能有所取舍,在下倒是愿意试试居中斡旋一番,那土酋阿哥达我还见过几回,也非是不知好歹的。”

看黄顺庆在一旁不再说话,刘晨旭却道:“王子不王子的下官不知道,不过土人确实有两个。”

‘承认了?’黄顺庆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睁大了不少,疑惑,不解,继而还有释然,还是嘴硬,明明是来找台阶,偏要找这么个理由,觉得看透了宋人想法,黄副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态度也和蔼了几分。

“涛升,早说如此啊。”

“我也是出来前才知晓,那两个土人男孩是昨夜翻墙进的商站,只为好奇。”

“那现在你们是个什么章程?单放人恐怕不行,外面的阵仗你也见了,恐怕贵众还得出些银子。”

“我们的银子,副王你在商站中可还有一成干股。”

“对,对……是我们的银子。”

黄顺之见气氛缓和,也帮衬着道:“那机宜是个什么章程?”

刘晨旭又转头看向黄顺庆,一字一顿。

“出兵。”

“出兵?”

“土人挟兵自重,在港外耀武扬威,将军掌国中兵权,若不痛加惩戒,如何宣扬国法?日后还有何人敢在此地行商?又如何听从号令?”

套出了宋人的底牌,黄顺庆又换起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话是如此说,但哥达央部也是国中人民,且与国主走得也近,况这回还是他们占着理。”

‘狗屁的理’,刘晨旭差点要骂出声来,不过还是忍住了。

只是这位黄副王看着鱼儿上了钩,终究还是忍不住得意起来,“其实事情也简单,贵众是外路人,又有居心叵测的从中挑唆,才会如此难以收场。”

黄顺之依然不改立场,帮着刘晨旭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其实若我的股份占到贵众一半,为此事出头别家也就说不得什么了,事了之后,还是我们的生意,再不敢有人来觊觎。”

刘晨旭心想这位真是打得一手好劫,若不是通进银台司先有情报梳理,他都要想这土人是不是这位黄副王撩拨起来的了。

不过既然对方也亮出了底牌,所谓‘好事做到底’,该说的总还是说清为好,至于听不听,不是还有后半句么?

“既然都如此说了,我也不妨将政事堂诸公的意思说明白了。”

黄顺庆不为所动,下台阶前的场面话,宋人既然好脸面,不妨就给他脸面,只要换回了真金白银,又能在国中立威,面子里子全有的事,这是赢家通吃啊,也不枉自己对宋人的一番看好,事后当得起一个眼光独到,不过在黄顺庆看来对面的这位也不吃亏,有他在国中护持,以后宋人在全婆罗洲的根基都算是有了。

只是接下来怎么就没有照着自家编好的剧本演下去呢?

“罗相公与诸位相公要我说与将军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婆罗洲即已在我经略司治下,将军也当为今后的出路好生思虑一番。”说这话时刘晨旭尤有些心虚,又想起门外监视的突击队,倒也不再担心自己的安全,这话说出来也就多了七八分的底气,看着黄顺庆不可置信的表情,觉得好笑,便又一沉声。

“言尽于此,还望将军好自为自,卖好我大宋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徐经略还有几句话也要我一并带到。”

见气氛陡然尴尬,黄顺之赶紧接过来道:“机宜请说。”

“徐经略说,天下万邦渤泥不过偏踞域外,南洋之中一蕞尔小国,换到神州也只是一县之地,将军久镇此地看来是不想进取了?”

“经略又说了,朝廷做的是买卖更是交情,今日有一分交情在,日后便有一分富贵,今日在一旁看戏,日后……也就没有日后了,徐经略问将军,唾手可得的富贵要与不要?”

“经略还说了,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更何况眼下还远未到要下雪的天气,将军说是也不是?”

“最后我也有一言奉上……好自为之……勿谓言之不预……告辞。”话一出口,满身的轻松。

一声声质问就如久不在南洋海上见到的滔天巨浪一般,猛烈的敲击着黄氏兄弟的心防,但是实在是不重要了,无论他们如何选择,对于眼下的穿越集团——那个自称为大宋帝国的政权已经不重要了。

望着正昂首朝外面去的刘晨旭,黄氏的兄弟两个满眼的不可思议,却不知下一步当如何做。

飞龙之章 第六章 阴平半渡道不通(三)

下一步如何做?

这是张柴佬正在思考的问题。

明明一弯新月就悬在天幕上,将海面映出淡淡的波光,从纳闽岛的东面与陆地之间狭长的海峡往南,绕过了最急的一段暗流,目标庞大的轮廓便已经映入了眼帘。

隐在西班牙人的巨大船影之下,张柴佬心中却泛起一丝不安,港口的大喇叭般的豁口已经放眼可及,巨大的建筑投影在尚可用肉眼辨识的天际线上让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跟在张柴佬身后的六十多只大小船只陆续过了海峡,再绕过一处小岛,顺着减缓的潮流向着东南港口靠拢,船只在此已经集结了半个时辰,总算整好了队列。六十多只船中张家只有过半,还有一小半都是从附近汇聚来的小帮,也有跟着来打秋风的苏禄人。

不知是谁最先放出的消息一番鼓动,但随着各处海匪聚集在一处,关于纳闽岛上宋人的种种传言也被敲上了确凿无疑的印章。

那些经过各处商人陆续流出的财货不会说谎,何况此番这一支东拼西凑的‘舰队’算得上实力强劲,有红番的舰炮火力掩护,任他如何牢固的港口也能轻松攻下。

只是未免也顺利得过了头,早就听说之前的一个多月,纳闽岛可从来没有人能接近,虽然那岛上的短毛据说从不伤人,但还是没有商人愿意载着满船的货物去试试运气,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将船开到不到十里的距离而没有被岛上的快船出来骚扰,似乎还是头一回。

不需要再去想太多,就如过往在爪哇和三佛齐劫掠过的那些港口一样。

几年前,帮着马打兰国主帕能巴汗攻下泗水城时,自家的几条战船可是冲在最前面的。想想过往,那个二十多岁便纵横海上的张大王,那个三十多岁便拿了一国国君的敕命攻下他国国都的张大王,纵然海风已经在脸上刻下了斑驳的纹路,多年闯下的名头却不是白饶,婆罗洲北最大的海主,这名号如何能够让给别个?

坐船上点起了火把,一支、两支……几十支,渐成一条光带,在墨色的海上载沉载浮,朝着港口而去。

…………

下一步如何做?

这也是冈萨雷斯正在思考的问题。

圣安东尼号高大的船身挡住了月光,让前面的几艘戎克船(注:欧洲人对中国船只的蔑称)遮挡在自己的阴影当中,显得更加渺小而无助,这让冈萨雷斯心头不是很痛快。这些东方的野蛮人在财富面前贪婪且没有信仰,如果不是想用他们试探岛上的对手,他本不打算与这些‘猴子’一般的贱民为伍。

一切皆是源于好奇与冒险,几天来,关于宋人的财富如何堆积如山,以及他们的防备又是如何的松懈,被渲染了一遍又一遍,冈萨雷斯知道这些不过是夸张的修饰而已,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传言中的数字总是以每次数倍的速度膨胀,以证明承载着这些传言的人们对于权威的解释权。

四十多岁的船长,一头棕色的卷发,无论经历多么艰苦的航程,总是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和得体的着装。

犹能记得当年尚是个小小的炮手助理,只能做些搬运火药和运送炮弹的粗重活。在下层甲板的火药舱将装入药筒的危险粉末隔着防火的湿帘拿出,小心翼翼的爬上几层楼,交到火炮长手中。那时能隔着舷窗望一眼外面的激战,便能马上让连续爬上了几层炮甲板的疲劳彻底消散,现在却是早不能做到了。

想想真是有趣,自己的这艘船,加上艉楼上的布置,总共只有二十门炮,还不如无敌舰队一艘普通四等军舰上舰炮的半数,可这群东方的野蛮人现在真的需要自己为他们支撑门面,或者可以叫做壮胆。

“要喝一杯么?”

随舰的阿方索神父站在冈萨雷斯身后,语带得瑟的问道,因着已经靠近婆罗乃,打下了纳闽,分润了财宝,便可去渤泥国都补给,故而傍晚时船长特意吩咐宰杀了一头小羊,按照家乡的风味特别制作,阿方索牧师作为船上唯一的神职人员有幸享用了一个月来这难得一顿的美味。

“不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安,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你知道,我曾经在里斯本和英吉利海峡战斗过,但以往从未有这种感觉。”

“请放心,弗朗西斯科上尉一向值得信赖,想必现在他已经下令将固定炮门的绳索全部取下了。”

“我对我的士兵和军官们从来都很放心,只是感觉这港口透着说不出的味道。”

“亲爱的菲德尔,你得明白这都是主的指引,我们既然到了这蛮荒之地,就有义务为这些野蛮人带去福音。”阿方索神父称呼着冈萨雷斯船长的教名,补给官安排的晚餐让这位来自塞维利亚的中年人很是满意,以至于再次让他对未来一段时间的航行有了更加乐观的期许。

或许在内心深处对冒险和财富的渴求更甚于虔诚,但冈萨雷斯依然觉得给自己的行动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是个不错的选择,接过神父递来的酒杯,杯中的红酒经过长途运输已经有了明显的酸味,但船长还是一口饮尽,然后开始了他的布置。

“我命令罗德里格斯先生带上三艘划艇和五十名士兵登陆,如果顺利的话请点燃信号。”

…………

下一步如何做?

这还是穿越者们正在思考的问题。

东西两府的诸公齐聚在基地指挥中心,厅中散布着舒缓柔和的音乐和淡淡的咖啡香气,尽是恬适慵懒的气息。

“兔子总算是来了,可惜老徐在毛拉地守了这么久的株,再等几天,估计都快发芽了吧。”

有人起了个头,话题自然就被带了出来。

“西班牙人不是在菲律宾和望加锡么?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当真是狗鼻子啊。”

“恐怕只是凑巧,只来了一艘船,严格算来也不能说是纯粹的军舰。”

“得再跟老朱打个招呼,悠着点,别让人给淹死了,船也不能有事。”

“放心,已经交代过了,放上岸好生料理,绝不会走脱一个。”

“西班牙的大帆船可不会上岸。”

“海上也已经安排下了。”

罗克理、周太阁、马千瞩、文德嗣、平求圣、王峰、谢明、李厚,宰执们齐聚一堂,除了在毛拉地指挥的参知政事徐玄策和在港区待着兔子的枢密副使朱大钊,今晚的人员到得算是齐整,就连难得喜欢凑热闹的梅凯西也坐在大厅里。

D日以来的一番谋算总算就要看到结果,岛上各处人等虽然不必参加军事行动,但也都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马千瞩按捺住起伏的心情,把他的分析说了出来:“平定文莱府,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出第一步,如今看来,也算不得什么。这几天我一直在查阅资料,又结合了这一个多月从各处商民那里搜集的情报,基本可以判断,此时的婆罗乃城及周边,人口当在三、四万,这些年因为战乱,多有逃亡,北婆罗洲人口在十六万上下应是较为可信的结论。”

周太阁道:“可惜汉人太少。”

平求圣却说:“入夷则为夷,入夏则为夏,只要习我教化,就是汉人,没必要分那么清楚。”

梅凯西也表赞同:“求圣的想法确是正解,只要认同华夏文化,都是我大宋子民,不过方才老周你说的也不差,现成的汉人毕竟语言相通,更好培用,只是如今两广福建的移民,多在马来半岛和菲律宾,婆罗洲本就人少,又不是海贸的主要通路,就算在南洋也算是荒僻之地。”

罗克理听众人说了不少,总结道:“诸位所说都有理,当下还是要抓紧建设,但东上吕宋,西进爪哇、马六甲,下一步还得有个战略重心,这里条件所限,毕竟不是长久发展之计。”

“我看,不如两路并进最好,我愿意负责东上的一路。”平求圣早就谋划好了,现在正好借着时机说出,王峰、谢明随机也附和支持,并愿意一同东上。

“可你说了是两路并进。”

“西进看来只有我辛苦了。”一旁的周太阁说起话来不情不愿,可几个在座的谁不知道他是武断派的代表,对葡萄牙人动手,早日拿下马六甲的呼声喊了不是一天两天,故作姿态罢了。

罗克理不以为意的安慰道:“老周你也别叫苦,马、文二位自是要跟你一道辛苦的。”

闻言马千瞩、文德嗣便对罗克理和周太阁微一点头,嘴角带笑。

“当然,此方略成与不成还要着落在孙君手上。”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李厚终于开口,只是话声一落,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正在角落玩游戏的孙良宇。

孙君抬头与众人对视了一眼,一对眸子睁得老大。

“看我做什么?我只是个技术宅,把刀磨得再快,还是要你们拿着才能砍人。”

【注:根据西方学者deSande统计,在十六世纪末,特别是经过1579年与西班牙的战争后(此战西班牙宣称俘虏文莱人4000-5000名),婆罗洲北人口出现大量逃亡,其中国都人口曾一度下降到18000人左右,到1590年Dasmarinas统计的在册人口恢复至32000人,水上疍民在2000-3000人左右,这一数值在1608年左右的统计中得到证实,10年间其都城人口始终在两到三万左右徘徊。按照现在文莱首度斯里巴加湾人口60000来算,1617年都城三到四万的总人口是比较可信的数据。】

【茫茫大海,俱是征途,穿越者终于要有所动作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求红票,求支持】

飞龙之章 第七章 敢问天兵能战否(一)

“你方才问说我们的刀快不快?”

这一句就如天外飞来的一剑,直直的刺进了如今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牙子心头,一小半是吃了惊吓,而那大半则是因为方才踢在他小腹上带着鞋钉的重重一脚。

就在前一刻平日在市舶横行的马牙子还在人群中耀武扬威,陈家让他失了颜面,这个惯于为大食番商驱使的汉人当时正在数落着陈石佬是如何的忘恩负义,短毛又是如何的气数将尽。

‘借据烧了就能翻天不成?’这婆罗洲可不是什么宋人的天下,还没寻见闽娘之前他还得守在这里,这是他分润的倚仗,等整治了短毛,那些好处还得着落在小丫头身上,可惜现在丫头被短毛留在了商站,只有先拿他家老子和兄弟出气,有这一家人在手,等短毛被撵下了海再去抓人也不算迟。

多少与陈家相善的邻居在一旁咬牙切齿的恨着,可有了刚才的两个榜样,又还有那几个持刀的恶汉守着,竟再没有人敢出头。

是时太阳刚要落山,天空在赤红的霞光映照下将马牙子的脸衬得绯红,看上去倒有几分兴奋和害羞的模样。

傅小飞就在最合适的时间悄然出现在马阿保身后,若是婆罗洲的密林中也有狼的话,肩上贸然被人一拍,就该要有所警惕了,只可惜除了老虎和被称作长鼠狼的鼬外,此地并没有关于这种危险的传说。于是便有了方才的一幕,刚刚以为只是前来报信的巴依手下,却不想招呼而来的是下身的会心一击。

簇新的鞋钉由不锈钢打造,走在冰上也不会有半点湿滑,如今在港外的泥泞中走了好长的一截,带着泥土清香的鞋底便成了惩治恶人的利器。旁人也不知傅先生方才的这一脚当真是酝酿良久还是只被那姓马的回眸一望的模样给恶心到的条件反射,总之,在最后一点阳光刚刚消失在海平面下,而星月尚未升起的片刻之间,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马牙子和他从巴依老爷那带来的恶汉手下已经没有再能笑得出来的了。

“你是张广生?”

傅小飞看着旁边坐在地上的男人,记得似乎是陈家的邻居,有个儿子还在自家班上读书。这男人是刚才想要帮着陈家理论的两人之一,原本眼睛就小,如今脸肿了一半,益发的眯成了缝,在傍晚的夕阳下脸色映着虚肿的浮光。

男人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方才是哪个打的你?”

男人闷声闷气,不敢说话。

“你无需害怕,张五弟是我学生,你儿子无事。”

听了傅小飞的话,男人的眼中有了神采,但还是不敢指认,纵然那一帮恶汉已经倒在地上,身边还守着一群黑盔黑甲的大汉。

心中猜出了男人的想法,傅小飞转头看了一眼尚趴在地上发抖的马牙子,不知是在对谁大声说道:“依大宋法度,遇盗,杀之有功无罪。”

说完傅小飞看向另外一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男子不过十六七,方才也被马牙子带来的恶汉一番料理,脸上身上,伤了不止一处,衣衫也都破了洞。

“袁铁手,家中行二。”少年人迎上傅小飞的目光,并无俱色。

“愿意做我大宋臣民么?”

“只要能出了这鸟气,情愿跟着首长们干。”

傅小飞并不理会,抬手扔过一样东西。年轻人迅即接过,抽开一看,乃是一柄上好的短刀。但并未有半分犹豫,却推还了回来。

此番换了傅小飞略一吃惊,不过少年并未让莫名太久。

“我不用这个。”这一句充满自信。

退还了利刃,少年径自走向了最近的恶汉,那恶汉方才被关力原一个关节技便失去了反抗,他犹自握在手中刀鞘是造成少年身上累累伤痕的元凶。

那大食打手缓缓坐起,傅小飞示意旁人不要干涉。大食人恍惚中看见有人走到面前,未及细想,面门便挨了重重的一拳,鼻子当时便瘪了下去。

一拳、两拳、三拳……傅小飞在心中数到了十一,少年才慢慢停了下来。收起的双手浸着血水,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但少年的心中却是无比畅快。跟随家人背井离乡讨一份生活,纵然汉人在此地最是吃苦耐劳,也最能积聚家私,但却是别个眼中的肥羊,平日里做人做事都要低头,寻的只是个淡泊。但你不去招惹别个,自有别个找上门来,那马阿保说起来也是汉人,却倒过来帮着番商,这样的人最是可恨。

少年转过身来,对着众人露出展颜一笑。

“还真是一双铁拳。”傅小飞不吝激赏。

首恶被提了上来,马牙子已经不能再关注于下身的伤痛,他的恐惧来自当面。五个短毛跟随傅小飞而至,没见费什么力,自己带来的几个大汉便全被放番,内中领头的阿克巴,往日射杀过两只老虎的,被短毛手中不知名的火器射过,成了一滩烂泥,半边脑袋不知飞到了哪里。

傅小飞仔细打量着战利品,说话斯斯文文,“本来若只是抢掠人口,不至死罪,但你勾结番人,荼毒汉儿,就怪不得我没提醒过你。”

看着带来的打手,一被轰死,一被打死,剩下的几个倒在地上剩不下半条命。自知今日多半有死无活,何必跟仇家演一回猫捉老鼠,于是破口大骂:“杀胚的短毛贼,过了今夜,要你们好死。”

“就凭哥达央部那些货?”

“那些人可还上不了台面。”马牙子阴狠的笑容下似乎早已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倒自有了一番尽在掌握的气度出来。

“找佛郎机人和海匪借兵的主意是你给萨义德出的吧?”

一下被窥见了心底的阴私事,马牙子的心差点颤了出来,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个恐怕就要送自己上路的短毛,慈煦的眉眼下突然就多了几分锋锐。

西班牙的大帆船自然不会是马牙子能招来,必然只是凑巧,但四洲海上的匪人和从陆路过来的葡萄牙佣兵不会是平白到此,必然有人从中牵引,无论是散布消息还是直接联络。

萨义德就算有这样的想法倒还不至于有多大的动机,若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推上一把,恐怕并不会有今日喜闻乐见的局面。傅小飞也只是猜测,看马阿保反应却不想真的猜中了。

不过中与不中,实于大局无碍,也不妨在马牙子身上再找回些快意。

“马经济,你看这太阳落山了。”

太阳落山又能怎样?每天都要见日升日落,这短毛是被自己吓住了么?只是接着的一句就让马牙子浑身冰凉,瘫坐在了地上。

“照时辰算,萨义德巴依当是上路了,你也不要让他等得太久才好。”

…………

一片声的金属碰撞,从城西一处大宅的密室中传来。如此大的动静,家中的仆人也没说过来看上一眼,却一个个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外面的院子里。只是今日天色尚好,看起来通夜都有月光,即便新月才刚刚升起,但那光芒扫过萨老爷的商站、庭院、货场,落在了密室的门前,依然将一切照得皎白。

密室中现在堆放着家中积攒了几代的财富、契书,还有几个家人的一摊死肉。

萨义德老爷仿佛见到了来自鬼域的魔怪,面前这些黑盔黑甲的怪人仿佛是刀枪不入一般,寻常的刀剑砍到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此时他心中暗暗叫苦,只是看了一眼来人的步态,便能够确定先前的判断,“你们是短毛的人。”

他看得明白,不光刀剑,他的贴身护卫方才在二十步上对着带头的那人开了一火铳,明明白白的打中了胸口,可那人只是稍微顿了顿身形,跟着右手一抬,护卫的脑袋便连着半边肩膀在自己面前碎成了无数血花。

回想方才的一幕幕,加上来人的扮相,说不是短毛他自己都未必会信。

章德裕和杜普雷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位垄断了城中多半黄金珠宝贸易的大食番商竟然这般的没胆色,方才龙神卫的突击小队从后墙突进院子时可没想到今晚的目标会是这样的货色。

之前在作战会议上听说这位在城中能量颇大,婆罗乃的大食人多以其马首是瞻,当时章德裕还说这‘马’字用得妙极。

可能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连反抗都不会了,原本准备下的好些东西都没能派上用场。‘就算是头猪,死到临头也知道折腾一下。’这大食的豪商尽然连猪都不如,可章德裕又觉得这比方用在萨义德身上有些不伦不类,虽然本地常见的加里曼丹须猪未必有这位巴依身上的肉多。

若不是王弟拿着积年的亏空威胁,他何苦趟这浑水?宋人的器物多么精良,他这个积年的商人会不明白?生意都是做,多赚一些少赚一些,对于一个商人并不是不能接受,只要交换的其他利益够大,或是面临的风险足够多,做出合适的选择都不算什么。但这几年市面本就不好,红夷来了后更是如此,原本来往波斯、印度的商船都是大食人垄断,但来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又来了荷兰人,贸易的重心转向了爪哇、吕宋,一东一西,通往大明和印度的商路都被控制,生意是一日难做过一日。

“对付短毛只是捎带,背后的黄氏才是关节,只要你肯对付短毛,王室生意的亏空我就替你担下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到了自己的账册,王弟鲁贾巴的话便多了一份不可置疑的权威,至于自己若是不从,结果会是如何,自然不用再去多想。从心底来说,萨义德本也是这样色厉内荏的性格。

在国中日久,一家老小及性命都在王族手中捏着,一边只是要钱,另一边却是要命,自然不难选择,真以为能为了个汉人小娘便这般的没眼色,倒是轻看了,毕竟已经娶了四房妻妾,其中的一个还是王室。

偏偏自己这生意与王家又是脱不开的关系,积年累月的亏空下来,数字已然惊人,鲁贾巴要想有所动作,便把主意打在了这位在番商中颇有资望,又有把柄落在手中的巴依身上。

“你只用帮我们给王弟带句话。”

事情真的如此简单?想着这句话的萨义德迎着月光朝城中走去,妻儿尚在短毛手中,自己不得不就范,但留得了活命,便有了翻身的希望。

只是再看了看身上,萨义德又泛起了一丝疑虑,带话就带话,短毛给自己身上穿个罩甲干嘛。

【萨义德老爷能不能完成短毛老爷们交给的任务,请听下回分解。】

飞龙之章 第七章 敢问天兵能战否(二)

借着月光,几条小船率先靠上了码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的响动。

岸上依然只能见到巨大的轮廓,高大的水泥栈桥没能阻挡海匪们太久,惯熟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们用绳索和铁钩便能轻松的攀上露出水面近两米的石台。

刀枪被扔了上来,轻一些的火器也被一件件递到了岸上,半个时辰后,当采着坐船船舷终于也爬上了栈桥的张柴佬看着身后的如林刀枪时,心中油然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只是这冲动迅即被前面的呐喊声打断,“这群作死的苏禄蛮子。”

横行于苏禄海上的海匪惯于在冬春之交沿着北婆罗洲的海岸劫掠,既然这一回有了这么一只肥羊,更没有不来分润的道理。寻常十多人的‘团队’近不得纳闽,但这一回有了张柴佬的大帮,又有红番的炮船,岛上的短毛想必再没有办法,船再快再好也不过是在海上,没有弓刀火器,都是白给,而先时的各种言之凿凿的传言,证明宋人当真就是如此天真。只要成功上了岸,如何能够抵挡。

离着港口不远的深处有着几点如豆的灯火,似乎是宋人的居所,仓房当也在那个位置。

但张柴佬不比寻常海寇,自有一番心思,此一番更在意的是在海上那往来自由的铁船,听说数量不少,若是抢下几艘,那苏禄蛮子拿到的财货又能如何,迟早还能抢回来。

可是望着延伸到陆地的栈桥暗影,除了两侧高大的建筑,什么铁船,连个鬼影都没。

方才还能按捺住激动的人群,看着前面蛮子和其他小帮已经朝岸上去了老远,也是心中起伏。

不安分的便道:“大帮,我等弟兄连日来艰艰涩涩行了这许多路程,也该着松快了,恁却被这蛮子抢了先,心中哪个能不怨。”

“管他那铁船中用是不中,再不跟上去,财货可就全都便宜了蛮子,你发句声,弟兄们人多,自然是财也得了,船也得了,如此守在这里却不叫事。”张家的子侄也跟着起声。

略作思虑,看着上岛的偌多人马,便也安心起来。

对着儿子交代:“大哥你带四五十个弟兄坠在那蛮子后面,警醒着些,莫要贪财货,先找铁船,若有人抵抗,无论宋人还是蛮子,都先制住再说。”

“儿子明白了。”张柴佬的长子十八九岁,套着半幅藤甲,接过老子递来的铁盔扣在头上,兴高采烈的朝港外冲去,自有平日里的亲信及几十号凶悍的跟在后面。

“别给老子逞强。”看着一众鱼贯而去,张柴佬又在后面喊了一声,换来儿子一摆手。

…………

“呼吸,最重要的是呼吸,一呼一吸之间一定要平稳,二十次射击之间,再训练有素的敌人也冲不到我们面前。”

杜普雷?陈始终站在矮墙上最靠中间的位置,一边观察着敌情,一边给初次作战的众人打着气。

使用实体子弹的老式自动步枪最大的问题便是后坐力和自重,这让新人很难适应,如果再有几分紧张,就难免会影响到动作与发挥,准头便难精确。

激光武器毕竟太过现代,穿越者自己也不能仿制,更遑论那惊人的耗损也无法修复。相较而言,机械结构的枪械和物理结构的子弹制作更加容易,以目前纳闽岛上的设备也能保障基本的补给。

和曾长期在东南亚执行过维和任务的杜普雷?陈不同,守卫商馆的四十多人中,虽然多有退伍军人,但真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不及五一之数,杜普雷能算一个。

若是寻常格斗技击,对面的土人一次来上三五个未必都是对手,但要真刀真剑的拼杀,气势就未免落了下乘。单论猎头而言,哥达央部随便拉出一号人来恐怕也能比穿越者利索十倍。

不知是哪里开了个头,前方隐隐的人群开始移动,苍凉的螺号响彻夜空。

“猴子还讲礼数,这样明明白白的嚎丧,倒是头一次见。”杜普雷的幽默暂时打消了队员的紧张。

微光夜视仪清晰的视野中,一个个人影密匝匝看得分明。

轮廓清晰的椭圆形,小的是头,大的是盾,人头在圆盾后时起时伏。

‘倒是会打仗的’,光看架势,杜普雷心中还暗赞了一声,这起子土人见起阵来比数百年后的重孙辈还要更像样几分,感叹一声一代不如一代后,杜普雷还得再叹一声‘只可惜找错了对手’。

不知怎么回事,田忌赛马的典故突然跃入脑海,但这上驷下驷未免差得太远了些。

一思一念之间,放眼那牵作一线的火炬又进了几十步。

“稳住,放近了听我命令。”杜普雷说话时面无表情,“谁乱开枪,一个月没猪肉吃。”

夜视仪的好处如今看来至少有一桩,商站两侧有无伏兵倒是早已一目了然,还有一面靠着海,也自不必担心。

看着人影从身边一个个走过,汉都亚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翻了起来。

养了半天的精神,总算要上阵了,不做足过场,如何显得出自家第一勇士的风采。

接过随从递过的火绳枪,躲在另一个拿着圆盾的武士身后,大踏步的朝着前方走去,那边的天空被商站围墙上的灯火照得透亮,倒是给黑夜中的土兵们指引了方向。

大踏步的甩开脚板,没用半刻功夫,汉都亚已经走到了队列的最前方,按照以往攻下其他部族寨子的经验,在三、四十步上放上一枪,以他的射术有一多半机会能射中一人,然后要么驱动大军掩杀,要么换上藤牌和趁手的单手蛇矛。七八年间,汉都亚尚未遇到过攻不下的村庄和堡子。

虽然照得刺眼,但矮墙上的人影在灯光下映得更加分明,也不知宋人是用了什么发子,之前夜中来窥视的族人倒是从未提起过,看来是今夜才放起的灯,若是攻下了商站,倒是要好生探问明白。

快要到五十步上的距离,汉都亚想要试试运气。反正火绳枪的射击效果从来不是重点,即便没能击中一人,即便只是听个响,都于战事的进展无关,能够攻下眼前这座商站的,唯有刀剑。

一名武士举着圆盾挡在汉都亚身前,护着族中的勇士,虽然这样在大多数哥达央人看来实在多余,但这是勇士应该享受的荣耀。

将火绳枪的曲形枪托稳稳抵在肩头,得益于上个世纪欧洲人的这个小小改进,汉都亚能够更加轻松的瞄准矮墙上的一处目标,那人站得笔直,汉都亚感觉那人正直直的望向自己这边。放下了火绳,端好了枪身,在一切就绪前他跟着前进的队伍再次习惯性的踏出一步。

清脆如爆豆般的声音就在此时连续而带着节奏感的在黑暗中阵阵爆裂起来,那声音由远及近,和身边绽起的鲜血与碎肉一起,绘成了恐怖的乐章。

…………

雪亮的灯光突然在四周点亮,最先冲进港区围栏的苏禄海匪们被突然亮起的灯光照得晕头转向,后面跟上来的张家人马则直接撞上了前面的队伍。

一个巨大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

“下面的人听着,扔掉武器,原地蹲下,双手抱头。”

朱大钊站在港口链接栈桥广场上五座塔楼最高的一座上面,用扩音器向港区内喊着话,言辞虽然不甚雅驯,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最前面的苏禄人对喊话报以热情的回应,弓箭和火绳枪此起彼伏的发射了一阵,可惜并未射中任何实体的目标。苏禄人的行为激怒了港口的主人,半分钟后,几十只各式枪械同时响了起来,最前面的几人突然中弹,朝身后猝猝然的倒下。

‘是妖术么?不,是火器’,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张召发现了本次行动最大的问题——情报。

自家老子显然被人骗了,什么宋人不知兵,什么宋人并无一兵一卒,常年跟着张柴佬在海上厮混,自然不会相信击倒前面蛮子的是什么妖法,那些绽开的血花和重重倒向后方的尸体都在证明自己的判断,只是这火器的威力未免太过于惊人了一点,曾经听闻过泰西有能够连续发射子药和铁箭的排枪和排炮,但从未亲见,但张召清楚,即便有那样的东西,与今日见到的这一幕比也只是小儿科一般。

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屠杀,就如自己曾经跟着大帮在南洋无数的小岛上对土人所做的一样。只是这次对手的强大更加让人头皮发麻,方一接战,张召已经放弃了抵抗的心思,心中所系,只有逃与不逃而已。

甚至只听到敌人的声音,连照面都还没打就已经死伤了二、三十人,还好自家弟兄都在后面,暂时还未有任何损失,只是马上张召便后悔起话说得太早。

来不及反应的人都愣站在当场,任凭一轮射击后的间隙到来。

空气中再次响起那个巨大的声音,同样的类容用闽南话、广府话、潮汕话轮番的说着,终于有两个按捺不住的趁着夜色朝阴影的边缘慢慢挪去,只是才走了几步,便被一梭子弹放倒在地,片刻之间鲜血便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地面。到了这时才有人觉得,也许听不懂更好。

“重复一遍,蹲下别动,再动的这两个便是榜样。”

曾经有那么一阵,张召也想学着前面的苏禄蛮子一样反抗,他想得明白,宋人的火器极有准头,那些跳脱的到如今尚未有一个幸免。但是自家人多,加上前面一闹,又是往回跑,能够逃掉的机会当在对半。

只是心中的斗争并未坚持太久,宋人便帮着张召下了决断,千般万般的思虑,总抵不过人家的话中说得是那般的有道理。

‘缴枪不杀啊……’

飞龙之章 第七章 敢问天兵能战否(三)

‘刀在口上之日’,张柴佬希望儿子不像老子,能带着几分文气,找来先生选了许多好字眼,最后一眼相中了这个召字。

先生在那边子曰诗云的‘甘棠,美召伯也。’张柴佬却独爱这召字拆开的意头,自己干的就是这刀口舔血的买卖,但越是如此,越要在名字里昭显,似乎不如此便不能得神灵庇佑,至于道理倒是从来未曾说清。

先生说以手曰招,以言曰召,张柴佬只希望儿子能成为那等不用亲自拼杀便能号令一方的豪杰,自家这份家业也才能安心交托出去。

这些年来,自家带着儿子和一众家中子侄纵横南洋,可谓顺风顺水,纵然对上了红夷,也从未吃过大亏。

‘好日子终于是要到头了不成?’上陆以来,桩桩件件的事都透着诡异,让张老大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

码头尽头突然响起的巨大声响和点亮的灯光,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张家大帮,还是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多年的闯荡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懈怠,迅速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断,安排起手下人马来。

“风紧,林五,带着弟兄们上船起锚,把帆也升起来。”

被唤作林五的那人满脸的横肉,一刀刀疤自头顶左侧拉到了鼻梁。听了张柴佬吩咐,大声唱了一喏便领了一队人回去整治船只。

“十三,跟我去接应大哥。”说话时张柴佬摸了摸腰间的跨刀,最后还是掏出一只手铳,那是从佛郎机人那里买到的好货色,只是还不曾用过。

张德成算起来是张召的堂兄,族中排行十三,因为老成稳重,平日都被张柴佬带在身边。

方才见前方光起,又有人声如雷,只是没有听得真切,但心知必然有事。

那张德成召集了十多个部众亲信,正要随张柴佬上前,却见沿着码头栈桥的两侧,原本并未注意的杆子上,也亮起了白光,晃得耀眼,只对视了一眼,张十三便便已经看不清了。

原本杆子上都系着船缆,那林五正在收缆放船,也被吓了一回。

但这光亮并未让海匪们惊诧太久,因为岛上的警报声正在接二连三的响起,喇叭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还是一样的浑厚男声,还是一样的三种方言,只是声音变得更加深沉而更加不容置疑,就在这个声音中,张柴佬得知了最不愿听到的噩耗,前面港口的海匪们已经被‘解决’,至于这解决二字代表的是死是活,他无意去多想,既不想问,也不知能够问谁。

林五站在船头,大声的招呼着张柴佬,“大帮,不成了,快些跟弟兄们划水,走脱了再作计较。”

不过回应林五的并不是头领的决断,而是海面上也亮起的光芒,一处灯光就是一艘快船,整整八艘,仿佛在炫耀着实力一般的交错而行,但那快船即便如此而行,也依然在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靠向栈桥这边。

用8154渔船改造的‘巡洋艇’,虽然只有笨拙的船身,但铁壳与发动机,并无一样或缺,放在本时空的海上,绝对是一等一的军国利器。如果再给这渔船前后各装上一套85式12.7毫米高射机枪,问一句能不能以此荡平南洋,则必然会被其他穿越者投来鄙视的目光。斯文点的多半会说‘杀鸡焉用牛刀’,不那么斯文的则会用事实来回答质疑者的问题。

林五的坐船当下就成了这众多等待回答的问题之一,而且还是一道送分题。怪只怪其他小帮眼孔太小,都跟着上岸想要分润,港中尚站着人的船上只剩下林五和弟兄们在下力解缆。

神机的轰鸣伴随着栈桥边的一片水花,四百料(注:180吨排水量左右)的钻风海船在轰鸣声下木屑飞扬,似在海波中瑟瑟发抖的来回打着滚,不到片刻的功夫,便碎成了一片片铺散在海面上。

看着林五和十余弟兄就在自己面前和引以为傲的自家坐船一起化成了碎片,用熟铁皮加固过的船身同样难逃毁灭的厄运,这船从准备木料开始算起少说用了快两年才做成下水,而方才的那一幕持续起来不足一刻,从来海战未见如此惨烈的场面,让张大王已经不再对能够拥有这样一艘快船抱有丝毫的希望。

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当第三次喊话尚未完结时,栈桥上已经找不到站着的人了,也许张柴佬粗鄙不文,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句还是仔细向先生请教过的。

…………

港口内突然亮起的灯光让冈萨雷斯不安和震惊,在海上航行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无论在欧洲、美洲,还是在印度和中国,无论是岸边还是岛屿,冈萨雷斯从未在夜中看过如此璀璨的光亮。

一点红光自前方的海中升上空中,与两分钟前岸上泛起的一片光芒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但相较于耀眼的白色背景,这一点点的光芒对大帆船的主人无疑更有意义。

“罗德里格斯看来遇上了麻烦,这些该死的野蛮人。”

可除了骂上两句,冈萨雷斯并无其他办法,至少前方的情况他并不清楚。

但穿越者们没有让他糊涂太久,就在三轮喊话结束后,那响彻夜空的大声响换作了冈萨雷斯亲切的乡音。

一个带着浓重马德里口音的男声及时的为船长解答了疑惑。

“你们已经进入大宋领海,立即停船,在原地下锚等待检查。”

…………

“重复一遍……你们已经进入大宋领海,立即停船,在原地下锚等待检查。”

…………

“最后一遍……你们已经进入大宋领海,立即停船,在原地下锚等待检查……如果反抗,你们将会被消灭。”

冈萨雷斯船长已经出离愤怒,不光是对尚未见到的对手这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宣讲,更是对连日来那些在他耳边连篇累牍说着宋人长短的人发自内心的报复。

张柴佬、冯通事,以及沿途海上陆续抓获的那些海盗,‘他们都应该被吊死。’

巨大而连续的声响不断的传来,舰首正对着的夜幕下,猩红的信号弹又接二连三的升空了几次,这表明罗德里格斯正在经历激烈的战斗,而且很可能他们就要支撑不住。

由此看来宋人显然不是什么只知经商的野蛮人,他们有这样大的港口,有能在海上自由移动的铁船,他们为什么不能有一支军队和足够自卫的武器呢?真是太愚蠢了,居然让自己最优秀的指挥官带着五十个小伙子给对方送上门去。

但局面显然还不算太坏,自己的大船尚未发挥威力,冈萨雷斯相信,只要圣安东尼号上的十二磅炮开火,火炮的威力至少足够掩护罗德里格斯的登陆队成功上岸或是撤退。

作了决断,冈萨雷斯迅速的命令道:“让水手们卖力些。”

大帆船要靠近港口,需要有划艇牵引,而此时他最需要加快前进和转向的速度。

渐渐靠近了栈桥,终于能够看清激战后的残迹,不到五百米的距离上,罗德里格斯和他的部下们正静静的等待在小艇上,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就如黑夜中被老虎盯上的猎物一样,不敢有任何稍大一点的动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射光了手中全部的信号弹。

完全出乎意料的场面,让冈萨雷斯紧张的心情稍微有所缓解,‘发疯了不成?’一向以持重著称的罗德里格斯居然一次将手中的信号弹全部放完,但现在看来却是安然无恙,让自己白白的担心了一场。

简陋的交流方式无法让罗德里格斯将方才目睹的一幕详细说给船长知道,这件事最后被证明至关重要。

距离已经足够,产自瑞典的十二磅火炮在七百米的距离上能够足够覆盖港口那片被照亮的空地,虽然看不真切。但方才的那一阵显然是火器的轰鸣声正是来自那个方向,如果猜得不错,前方划艇上的士兵当不会漏掉什么重要的场景,过了这一场,自是要好生打问一番。

划艇熟练的牵引,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转舵,一整面的舷墙终于对准了目标的方向。

…………

“开火……了。”

“西班牙军舰向我方港口开火了。”

“西班牙军舰向我大宋开了第一枪。”

“这算战争行为么?”

“当然,这当然算是战争行为。”

指挥中心内,朱大钊语带嘲讽的笑道,方才还在七嘴八舌确认敌军行动的的众人,也是一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的模样。

环视一周,他再次郑重的问道:“还记得我们的作战原则么?”

众人异口同声,眼中绝无半点犹疑。

“决不擅开第一枪,决不至使敌能开第二枪。”

飞龙之章 第七章 敢问天兵能战否(四)

不知等了多久,周围的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就像之前的那些夜晚一般,更像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汉都亚晃了晃脑袋,甩了甩头上的浮土,看看周围,似乎没有一个活人了,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护卫下意识的举着盾牌挡在他的前面,结果是盾牌连着身子一起朝后弹了回来,也保着他没在被子弹关照。

艰难的推开自己欠了一条命的那位,那尸体背后碗口大的创口已经不能让他惊骇,流了满身的鲜血粘稠而让人不适,作为族中的勇士,汉都亚曾与敌人作战,将敌人的鲜血抹遍全身据信是能够增强自身的不二法门,但鲜血换成了同族,还是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部下,这就让他难免伤感。

数百哥达央人已经逃散一空,只留下了死寂的平野,在港口矮墙上投来的灯光下静静无声。

原本商站这边就没有打算下死手,击退就是了,光是杀人,在现代武器下这些人头根本不算数,但留着他们自会有更多的用处。

汉都亚伤感过了,便是震惊,那短毛明明有着如此犀利的火器,这一回部中来了数百人,有多半都是等着攻下了商站来搬运的。可刚才只稍稍的一抬头,入眼的死尸便有好几十,一成的战士留在了距离商站矮墙几十步的地方,再也无法向前。

除了火器的威力,更让汉都亚震惊的还有短毛的心术,之前的多少日子,装得跟条狗一样,这一回终于把满口的钢牙露了出来,第一口就从哥达央部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肉,当真是狠毒,看来这短毛在婆罗洲一天,以后族中是不要想有好日子过了。

…………

与矮墙外的土人想法不同,矮墙上的两人眼中放着精光,已经梳洗一新的面庞更加的容光焕发。

经过两日的航行,雅可和舒腾的船队先几日便到了婆罗乃,今日的一战让两人从此确信,一年多的海上漂泊委实没有白费,未来的时间里,勒梅尔家族和澳大利亚公司不仅拥有了可以与东印度公司抗衡的后盾,更有了一个光明的前途。

这些自称大宋后裔的汉人不仅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向他们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手艺、财富,今天更是为两人及他们的团队完美的演绎了一堂军事课。

不在于干净利落的击败了土人,这样的战绩过去在这片海上,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乃至荷兰人、英国人都在轮番上演。他们在意的是这些宋人的武器是如此的犀利,这样的火器如果能够搬几支到他的船上,便足以对抗从香料群岛到阿姆斯特丹一路上所有的海盗和军队,当然雅可必然明白,这样的军国利器不会轻易与人,自己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商人,他还牢记着父亲的忠告,‘付出就要有所回报’,换言之,没有好处就不必对宋人开口,短短几天的接触让他深信这群人虽然有着中国人的面孔,但在内心深处,有着和他们一样本质的东西——利益驱动一切。

经过了这一回,他已经明白,当前的任务不再是寻求什么南方大陆和新的商路,在他看来,新的商路就在眼前。

他最需要做的是尽快按照宋人的要求,去爪哇和苏门答腊组建足够多的船只和足够多的货物,宋人对于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无论粮食、木材、矿产,都有着巨大的胃口,无论是采用白银还是货品,都是非常不错的交易。

况且,有这样实力的组织站在背后,显然既不用担心同胞的排挤,也不用担心敌对国的威胁,现在已经开了个好头,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弱势正投了对方的心意,他需要保持这种姿态并维持良好的关系。

为此,在矮墙上的枪手们第一轮扫射后,雅可便迫不及待的提出了关于深化合作和独家垄断对宋贸易的提议,舒腾表示附和。

不过徐玄策却淡淡的说:“不必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在此之前,也许你们还有兴趣在此地多呆上几天,西班牙人的盖伦船上说不定也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

…………

清理炮管、填塞火药、填装炮弹、点燃火花、瞄准、发射,六人一队的炮组是最标准不过的配置,让圣安东尼号上一面侧舷的九门大炮用稳定的节奏朝着港口倾泻船长的怒火,只是承载这怒火的目标不过是港口中上百个还能有幸站着的可怜海匪而已,比之先前一阵子弹扫射带来的恫吓,大炮的轰击马上便又让今夜的可怜人们鸡飞狗跳起来。

只是并未让西班牙人高兴得更久,一盏盏灯光已经朝着大帆船的方向聚拢过来。五百吨排水量不到的渔船不及西班牙盖伦船的五分之一大小,但论及海上的来去自如,笨重的帆船自然无法与之相比。西班牙人一边怒斥着划艇上的黑人奴隶,一边继续用重炮轰击着岸上的目标。

一道雪亮的光柱就在这时从栈桥旁的高处向下射来,那光柱在海面逡巡数次终于牢牢锁住了圣安东尼号华丽的船身。

没有留下任何感叹的时间,四艘渔船分别迂回到了大帆船的侧前和侧后,那里是船上炮火的死角。

“填装12.7毫米口径脱壳穿甲弹,开火……”

伴随声音发出的那一瞬间,阵仗比之刚才更甚,先前冈萨雷斯在船上已经听到了火器连续发射的声音,但这一次的更是有所不同。原本就存有一丝顾虑的船长还对三层橡木的船身拥有极大的信心,毕竟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武器能轻易击穿这样的船身,但这样的悬念在船长的脑海中停留了不到三秒便宣告结束。

每分钟80发的穿甲弹速射在第一轮开火后,便彻底摧毁了圣安东尼号正对着港口的整面舷墙,彻底暴露在外的炮位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断手断脚,那一面的九门火炮东倒西歪,有的横在甲板上,有的滑落海中,此时唯一的战果就是被它们砸死砸伤的炮手和水手们,倒是不少被装在笼中的猪羊跑了出来,活蹦乱跳。一只母鸡正站立在打横的炮架上注视着海湾,它平日的任务是为船长生产特供的鸡蛋,而此时却成了这片甲板上唯一尚未伤及毫发的幸运儿。

血水顺着原本用于通风和照明的木质格板和排水槽一层层向下流淌,整个炮甲板仓就如地狱一般,只剩下鲜血、痛苦和哀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士兵们之前都还能严格遵循炮兵的作战要求,一筒筒的火药被分成小份不断从底层的火药仓运送到楼上,这样一来至少没有造成殉爆,不至给船身再造成足以毁灭的打击。

冈萨雷斯已经满头大汗,再也不能顾忌到他优雅的形象,在火炮和舷墙被摧毁的前一刻,他的首要任务是和阿方索神父一道解决那道‘魔鬼’般的光柱,那些宋人显然拥有什么神秘而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圣安东尼号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在黑夜中面对敌人的监视完成转向,而在这个原本并非预想中的理想时间,在涨潮下撤出海湾本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何况还要做出抛弃部分士兵和水手的痛苦抉择,是冈萨雷斯很难面对的。

他甚至已经做好在满剌加招募一些摩尔人和黑人水手的准备,以在人员和心灵上都为自己作出能够接受的补偿,只是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断了。

不到三分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与时间才建成的圣安东尼号就被彻底打残,对方没有攻击水线以下的船身,显然仅仅是因为如方才空中人声所宣称的那样,命令自己原地下锚,或者换个说法——投降。

只是和冈萨雷斯同样吃惊的还有岸上的张柴佬一个,方才被西班牙人的炮火所及,差点就丧了命的这位,此时不光惊讶于宋人炮船的威力,更让他震惊的却是身后的另一桩奇异。

就在那牢牢抓住西班牙人大船不放的光柱射向海面之时,张柴佬才终于能够看清,栈桥两侧的黑影哪里是什么建筑,都是漂浮于海面上的如城巨舶,过去的这段时间听得多了,只当是寻常人等的夸口。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十传成百,百传成千,千又成了万,但只有当他真正站在那五万吨上下的大船之下时,才能彻底体会到了那种无力,而发自内心的绝望进而放弃抵抗也是自那一刻始。

“目标,主桅,开火……”

冈萨雷斯甚至没有来得及将白旗挂出,三根桅杆便已经倒下了两根,倒掉的桅杆连同挂了一半的风帆一起砸向甲板,让躲过了上次劫难的水手和另一侧甲板上的两门火炮再次沦为战果。

“看来这艘船已经彻底废了。”罗克理看着港外的情形,在探照灯照耀下如电影版的画面,半毁的圣安东尼号让他叹气不已。

平求圣安慰道:“委实没什么可惜,只要船上东西和人俱在,他就还有价值。”

“船舷上挂出了白旗。”

“又挂出了一面。”

接近三位数的伤亡快到船上乘员的一半,阿方索神父早已不知去向,犹自在诅咒着‘魔鬼’的冈萨雷斯先生已经顾不上船上幸存者的动作。

虽然这一船人中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占了八成,但并不妨碍他们求生的本能和对空气中一直响起的家乡语言的理解,切碎的船帆,扯开的传单,解散的自由巾,能用的一切材料都派上了用场,还留着一条命的船员们恨不得把内裤都挂起来——如果他们有穿的话。

吐着魔焰的怪兽终于停止了怒吼,为了打好这一仗,两府划拨给了几艘渔船足够多的穿甲弹,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想必都不会再有如此慷慨之事了。

罗德里格斯经过了难忘的一夜,现在他必须率领他毫发无损的划艇队将已经投降的船员们接到岸上。

冈萨雷斯颓然的伏在艉楼的栏杆边发呆,一边望着港中的灯火一边喃喃自语,那是埃雷拉的诗句。

“越是恐惧,越是愚顽。”

…………

“宛似轮子不停地旋转。”

…………

“就这样一再地跌入深渊。”

隐藏在暗处和塔楼上的枪手一个个走了出来,全副武装,黑盔黑甲,看着这些交战了一夜,到此时方露出真容的对手时,尚存的苏禄海匪、张家大帮以及刚刚上岸的冈萨雷斯们不禁一阵唏嘘,至少有一点情报并未说错,对方真的就只有这些人马。

压抑着初次胜利的喜悦,朱大钊站在大厅中央,对着所有能够听到他说话的穿越者朗声道:“自今日始,我大宋和西班牙帝国正式进入战争状态,西贼要为战争负全部责任。此外,我宣布,南洋攻略正式开始。”

一连声的欢呼声自人群中爆发起来,不过才一月多光景,可等待这一声,真是度日如年。

毛拉地港内的商站,几乎就是同时收到了这个消息,只是欢呼才到高潮,却听得夜幕之外一声巨响,声震如天破之音,旋即便弥然而逝,众人朝着西南望去,正是王都方向。

正惊愕间,却听徐玄策坦然一笑,道:“不需担心,想必是那一位萨义德老爷……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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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一)

十四、五岁的侍女玉手纤嫩,熟练地将新鲜的槟榔核剖了出来,又从镶着金丝边的漆盒中拿出清早采摘的蒌叶,抹上混了姜黄与山泉的红石灰,将新鲜的果核细细包裹成筒。

少女还不忘特别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烟丝,这种特殊的干草燃烧或咀嚼后会让人放松,以至传入南洋不久的神奇植物通过万丹贵族们的宣传已经在婆罗乃的贵人们中流行了一些时日。

如此精致的小果,放入口中稍微咬上几口,便会有浓郁的汁液流出,汁液与石灰混合,让口中生唾变红,吸食了这样的液体,便能让人精神轻松起来。

但是,至少今日这小果的神奇功效却是让人失望了。

弟弟的府邸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幸存的军士信誓旦旦的宣称,那是巫师的法术,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爆炸。鲁贾巴殿下的死信仅仅来自于残留的下半身上独特的割礼痕迹,头和身子早已不知去向。

爆炸发生在昨日深夜的匆忙会见中,那名叫做萨义德的大食商人,不知为何会慌张的在半夜求见王弟,但王弟接见他之后不到片刻,巨大的气浪和火球便掀翻了房顶,街上传言纷纷,都说萨义德是去行刺,为了被许诺而没有兑现的港主之位。

都中居民知道萨义德和王室脱不开干系,他的生意多半连着国中,算得半个国王的财务官。关于这场阴谋的背后,一时众说纷纭,搞得素檀心绪不宁。

黎明时,狼狈不堪的桑切斯匆匆赶来,他们在后压阵,跟着哥达央人进攻毛拉地的宋人商站。

他现在正在向国王殿下汇报着昨夜的战果,土著军阵亡八十七人,哥达央部中平日为阿哥达冲锋陷阵的精锐死伤大半,当然桑切斯没有说的是土兵几乎是尚未接战,在对方的火器发射后便一触即溃。卡洛斯则将宋人的火器重又着力渲染了一番,只是葡萄牙的士兵们一枪未发便退了下来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一般。

“所以贵军便毫发无损的回来了?”素檀语带讥讽,掩饰不住脸上的愠色。

“殿下或许知道,那宋人的实力远超出了我们预期,我发誓,背后肯定有别的什么势力在暗中在支持他们。我听说前几日有两艘荷兰军舰曾在毛拉地靠港,想必其中有些关节。”桑切斯就差直说荷兰人指使了宋人的行动,雅可和舒腾如果正在现场,当是要给这位的嘴巴点个赞,着实生得一副好牙口,漂泊了一年多破烂不堪的两艘商船被葡萄牙人两张嘴皮一翻便成了战舰,这本事不去行商实在是可惜。。

“荷兰人的军舰么?”鲁阿巴殿下虽然刻薄,可从来不缺耳目,荷兰人的商船明明白白的停在港中,如何看不明白?这一阵唯一的走眼只是对宋人,天晓得他们使得什么瞒天手段,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排了如此厉害的火器。

“千真万确。”尚不知话中关节的桑切斯犹在辩解,“兰人奸狡,只看那船的形制便知,必为多载货物,专以逃税,是以船身圆滑,甲板却小。”

“够了,是不是什么荷兰人搞鬼,只有麻烦各位亲自为本王确认一番了。”

‘什么意思?’话尚未出口,已经不需再说,从殿中角落围上来的武士们很好的解答了桑切斯的疑惑。

昨夜三更时,一队人影悄无声息的嵌入王宫,将阿哥达的人头轻轻放在了素檀的寝殿门前。

走失的‘王子’终究没能找到,但搞丢了脑袋的哥达央部大头人还能寻到一个。

吓了个半死的素檀强自镇静,他知道如今卖好宋人的机会就只有将葡萄牙人交出去,对方既然能轻易取了阿哥达的性命,还将人头送来,这无疑是一种示威,但素檀殿下从示威中还看出了自己暂时的安全,至少性命暂时保住,宋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总有转桓的余地。

联络哥达央部的是弟弟鲁贾巴,他和阿哥达除了彼此认识,并无具体的事情交代。

至于这些佛郎机人,居中挑唆,扰乱国中,自己受他们蒙蔽一时失察,如今幡然醒悟,将元凶罪魁交予宋人,也说得过去,至于这群蛮夷如何去想,却是顾不得了。

…………

忐忑不安的不止素檀一个,一大早,黄家府外的空场便停满了车辇,都中的贵人们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一个个嗅着气味找到了黄府门外,却都吃了闭门羹。

殊不知此时的黄顺庆却是如坐针毡,嘴上与弟弟说着应承的话,心中却是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

黄顺之不愿责怪,人哪有不犯糊涂的时候,哥哥管着族中大小事务,寻常一桩决断都关系着阖家的前途,如何能不谨慎,这一回也只是看走了眼,至少没有跟着落井下石,情分还在。

便道:“哥哥莫要心忧,依小弟看来,还是早些去毛拉地探问一番为好,如今出了这事,国中恐就要有所巨变,若不及早安排,就怕益发的不好收拾。”

被弟弟一番劝解,黄顺庆心中稍好,忽又醒悟道:“王宫和老王邸那边都得派兵守着。”

“正有一事要向哥哥告罪,事急未曾与哥哥禀明,早间我却是已经安排下了,祖荣带着兵士这时节应该是到了。”黄祖荣是黄家下一代得力的后辈,让他去做这事,自然放心。

“你这事做得妥帖,为兄怎么会责怪于你。”想了想,黄顺庆又镇重说道,“今后一应出面之事就都着落在你了。”

黄顺之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

“贵国俗语说,‘良好之开端乃是成功之一半。’”

交战了一夜,不,也许应该说被吊打了一夜,终于能够看到敌人的样子,倒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面前的男人有着典型的东方人面孔,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眼神,打理得异常干净整洁的胡须和短发,笔挺的军装。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人,即便在西班牙和瑞士的正规军中,都不见得能有堂堂仪态的军官。更好的是,此人能说一口地道的西班牙语,那就更是难得,若不是这副面孔极难混淆,他都要把朱大钊当作纯正的欧洲人了。

从他的简短介绍中,冈萨雷斯记住了朱大钊这个名字,宋人最高军事机关的实际负责人之一,昨夜战斗的总指挥。

能够在东方和野蛮人用高雅的西班牙语交流实在是战后的一桩幸事,只是野蛮二字却不敢再出口了。

然而这位朱枢密开场的一句西班牙俗谚倒不知是讽刺还是示好,倒让冈萨雷斯一时语言失据,不知如何接话。

朱大钊却道:“十四年前,贵菲律宾总督阿库尼亚阁下做下的好事,我们还时刻记在心头,不敢稍忘。”

自隆庆开海(注:西元1567年)以来,闽粤汉人多有移民吕宋经商的,到万历初西班牙人攻占吕宋建了马尼拉城时,华商已是遍布各岛。西班牙人在当地强征华侨充当桨手,又挑唆土人与汉人矛盾。到万历三十一年(注:西元1603年)时,因西班牙人多金银,传为吕宋所产,神宗皇帝遣福建官员查问吕宋‘机易山上金豆自生’之事,被传为明国要对吕宋动兵,故而西班牙人纠合土人、日侨在马尼拉屠杀汉人两万余,血流漂杵。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对于冈萨雷斯而言,却是历历在目的故事。

彼时他刚刚参加了无敌舰队对英格兰的最后一次远征,从军队退役,经大西洋到达美洲,游历一番后,又在墨西哥趁着年后的洋流登上了前往东方的大船。

惨案正好发生在他到达马尼拉的那一年十月,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疯狂,但当狂欢结束后,总督又开始后怕,既担心与大陆的贸易中断,也同样担心来自明庭的报复。

前者的担忧非常现实,事实上下一次再有华人商船来到马尼拉城已是惨案发生的两年以后,因着贸易的中断,阿库尼亚总督不得不依靠借贷艰难维持马尼拉当局的正常运转。

但对于明庭的报复最后却被证明有些多余,随着总督特使奎瓦从澳门带回的消息以及中国商船送来的《谕吕宋檄》,大明朝廷和皇帝对事件的态度已经明晰,檄书中宣称对殖民者“不忍加诛”,“其海外戕杀姑不穷治”。事实证明,并非明庭不清楚西班牙人的所为,只是如果西人能够“当思皇帝浩荡之恩,中国仁义之大。”的话,便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是一些海外弃民而已,与大明朝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太平景象相比实在无足轻重,只是西班牙人这关过得未免轻松了些。

既有了这样的前情,冈萨雷斯的心境就显得稍稍放松,故作诚恳的道:“阁下想必知道,当日事出有因,又有奸人混迹其中挑唆。不过此事之后已俱表与大明朝廷分说清楚,皇帝在他的信中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

“大明是大明,大宋是大宋,大明不管的百姓,我大宋要管,再说了,也不是只他朱翊钧才姓朱。”

冈萨雷斯有没有听懂并不重要,朱大钊的发泄有多半发自内心,如果不是明庭对侨民的态度,东南亚后来的发展不至于此。

被一句顶回去的冈萨雷斯还想辩解,却又是朱大钊先说了起来。

“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十两,就想以恩人自居。”

“让没杀干净的华商写信回国以证你们事出无奈,也不知是哪一位出的好主意。”

屠杀之后,当局为避免大明动兵曾经发还了部分华商的财产,当然,也只是部分。后来又强迫幸存华商给国内写信报平安,为屠杀者‘以证清白’。

这一句句诘问正如黑暗中射出的利箭,让人紧张,每一支却都射在冈萨雷斯的心上,当初处理善后,总督阁下可没少向他们这些刚从国内来到东方的绅士们垂问,归还财产的建议还是他提出来的,,虽然真有可能略带好意,但用的却是帝国在欧洲惯常使来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过阁下也不必忧心,我大宋毕竟不似你们欧洲那等蛮荒之地,尽是禽兽之属,只要手中没有汉人的血债,都能留个活命。”

“首长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朱大钊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劳……教……营。”

并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但想必并非什么好去处,对于前途一片茫然的西班牙人来说,只能寄望于绝不会有的来自马尼拉的营救。

看着冈萨雷斯的眼神,朱大钊心中泛起一丝快意,忍不住又多了句嘴。

“经此一事,你当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做那堂·吉柯德的美梦,天下之大,非是你等能够染指。日后若有机缘再回彼国,倒有一句话当要你晓谕众夷。”

冈萨雷斯只是略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表明他似乎在听。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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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塞万提斯的名作《拉曼却的机敏堂·吉诃德传》上卷已于1605年出版】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二)

“叫什么名字?”

“海武佬。”

“说真名。”

“李斌。”

“上次说的可不是这个名字。”

“……”

“家在那里。”

“断手河。”

“昨日说福建,今日上午说吕宋,现在又说断手河,倒是越来越近了。”

“……”

“你是这小帮的头?”

“首长明鉴,小的哪敢。”

“蒲五可不是如此说,你胆子大得很嘛,想清楚了么?”

“……首长,我交代,我全说,只要留我性命。”

不到两天的时间,俘虏的数百海匪便全都被梳理了一遍,并无一个漏网。

无论被审问的对象如何指天发誓他们之前从未说错过,但在录音面前只能选择闭嘴,或是被拖到营外不停的绕圈。

李新一,也即是前面诈称李斌的有时觉得,这短毛的手段除了火器犀利外,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虽然不曾有人被殴打拷问,但一个个海匪却如鹌鹑般老老实实被料理。硬气的倒是有几个,那都是刀砍断脖子也不会眨下眼的人物,却在无休无止的转圈中直接就给折腾疯了。

还有几个,连着熬了两天不让睡觉,到了第三天上时,连自家几十年来做下的阴私事也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对于被俘的海匪们,这样的手段比之酷刑更甚,以往若是背运被哪家官府抓住,无非是鞭打之刑,再不过罪大恶极的砍手砍脚,甚或直接一刀了结也算痛快。就算是那传闻中的亚齐国王,最是残暴不过,专肆掳人妻子,稍有不从,便将丈夫子孙根斩断,但细细想来,也比被短毛这样折腾好受得多,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入夜时分,乌恩?巴特尔来到基地的一处小室,作为一位蒙古族,他有一个更好记的汉名——王留美。他深夜到此是要给刑部的分管领导——周太阁——汇报俘虏审讯情况。他和庄子李两人都是刑部的主官,一正一副,王留美负责审刑,庄子李负责案情分析,倒也配合的不错,四十多人的团队,愣是只用了不到五天就把几百号战俘大致梳理清楚了。

这其中,超越时代的现代工具自然功不可没,但王留美过去的刑警经验和庄子李在律所多年的浸淫自也脱不了关系。

“目前活着的俘虏总计是三百一十七人,其中计有汉人一百六十七,西班牙人四十九,瑞典人十五,意大利人十一,印度人三十三,黑人奴隶三十六,苏禄人三个,日本人两个,以及一个马鲁古人。”

周太阁颇有兴趣的发问,“还有日本人?”

“南洋日侨其实不少,各国都有日商,日本海盗也是多有。原都是在明国沿海劫掠,只是嘉靖以后,海防愈严,故而如今其国中破落武士流落此地的,常以浪人身份混迹于南洋,各国国王或是各港的港主,都以此辈充为拥军,尤以暹罗国为甚。寻常此辈,若是没有正经差事的,除了行商,也就只有下海打劫一路。”

“那苏禄海匪怎么也如此少,我似乎记得敌情通报中说的,除了汉人海匪外,就属苏禄海盗最多,犹在北婆罗洲最为奢遮。”

庄子李解释道:“这个……却还是语言障碍,听不懂劝降,自然全都要拼命,我们却不能停火。”

“好罢,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么?”

王留美道:“价值如何还是交予两府公议,我们只管汇报。”

“今天是私下交流,不以职司,只论同志。”周太阁不以为意,从桌上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清茶。“差点忘记给你们倒水,折腾了几天,就当放松一下也好。”

庄子李喝了口绿茶,重又站起身,坐骨神经传来的疼痛,让他不能久坐,是以几日以来也是颇受熬煎,“那我来简单说些有趣的事情。”

周太阁点头示意,庄子李又看看王留美,略扶了扶眼镜,继续说话。

“俘虏的汉人海匪大多属于一个大帮,为首的张柴佬原本祖上也是被裹挟到南洋的,这些年在北婆罗洲也颇有些气象。帮中多有张家的子侄,有几个还是张柴佬发达后,从明国老家来投奔的。”

“嗯,这种情况南洋不少。”

“奇就奇在他家祖上是船匠出身,他们在北婆罗洲扎下营盘,修建村寨,却不光是为了劫掠,平日也做正经买卖,为往来商旅修造船只。”

“哦?”这下周太阁眼中亮了起来,工匠从来都是各国战争中的重要战略资源,蒙古人不杀,暹罗人收买,就连亚齐那等暴君的国度,也有着超然的地位,于是周太阁继续问:“这一百多人中能修造船只的有多少?”

“船匠大都在其村中,但俘虏之中,懂得修造之法的也有三十多人。”

“很好,老文那边,当能有个好心情了。”周太阁难得呵呵的笑道。

文德嗣管着工部,营造诸事之中,最重造船,毕竟先时带过来的船只要在本时空建造还有难度,小一点的材料还能依靠3D打印,但船身这种在二十二世纪需要一体成型的东西虽然理论上依靠焊接也是可以。

但焊接船体这种技术没落多年,要再捡起来,并非一两天能够成事。况且要推进技术扩散的道路,与未来的对手们比拼国力与消耗,还是要从最基础开始,后发优势穿越者们时时不忘,步子迈得太大扯到蛋这种事不可不虑。

所以在造船上,文德嗣一直倾向从蒸汽风帆混合动力的技术路线开始,反正科技树和技术节点都是现成,也不用担心走歪了路,况且随着技术的扩散,穿越集团能够保证始终与对手拉开两代以上的技术代差,穿越大业也就可保无虞了。

说完造船话题,周太阁又关心起俘虏,“马鲁古人也有人当海盗么?”

“正要说这第二个有趣的。”庄子李一边走动一边说,“这个叫窝图鲁的少年是在西班牙军舰上被俘虏的,并非海匪一伙。冈萨雷斯交代,那少年是他们的盖伦船到马鲁古交易丁香时硬跟上船的,冈萨雷斯见他心向文明,想着有机会带回欧洲献给腓力三世,宣扬天主教在东方的传播。”

“只有这些?”

“少年踢得一脚好藤球,另外,攻略南洋时,那少年说愿为我王师向导。”

“土人中还有这样的人物?看来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周太阁第一次对土著的认识有所改观,乃对两人道:“梅老师平日念兹在兹,入夷则为夷,入夏则为夏,始终代表先进生产力这事我们可从来不敢忘,港口一战,不过是牛刀小试,但蛮夷已有向化之心,可见形式大好,这是好事嘛。”

王留美道:“那这少年如何处置?”

周太阁不假思索,“陆军海军都要吸收土著编练,就让这小子去海军试试吧,他不是喜欢船么?”

“那其他俘虏呢?”

“有血债的单独关押听候处置,没有血债老实听教的可以考虑留用,有手艺的动员去工厂,没手艺的动员去军队,实在都不想去还要回家的,发给路费遣散。”

“遣散?还发路费?”

“‘千金市马骨’你们当都听说过,政事堂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你们放心去办就好,绝不会有问题。”

王留美与庄子李相视一阵,忽又笑道,“妙……妙……”

“西班牙船上的奴隶浆手,有一个算一个都动员起来搞诉苦教育,瑞典人和意大利人也和西班牙人分开关押。”

“尚有一件事情需要抓紧落实。”行动之事需要王留美亲自来抓,周太阁向他看去。

王留美示意自己在听,周太阁便继续说了下去。

“马阿保留着没杀是有我们的考虑,现在时机成熟了,正是你们露脸的时候。”

“你说怎么办,我们执行。”

“公审大会。”

“公审?”

“对,所谓明正典刑,以此树立我大宋在文莱府的权威。”

两人立刻明白了周太阁的用意,不光是树立大宋在此地的权威,此一回更要树立他周相公在政法领域的权威。

所谓公审,就是要集悠悠众口将马阿保的案子办成铁案,以宋人目今在婆罗乃城的势力,杀个把人根本就不需要考虑所谓法司。但既然要做口含天宪的朝廷模样,还要在南洋打开局面,争取人心就势在必行。

要争取民心,便需要一个反面典型,这典型最好还要欺男霸女、横行市舶、作恶多端,以上诸条与马牙子一比,竟似量身打造的一般,更何况还有望而生厌这一个加分项,实在是再合身不过的罪名。

两府要的是千夫所指,至于能不能无疾而终,端的只看心情。

最后周太阁只是轻描淡写的嘱咐两人道:“具体事情你们看着去办就好,只有一个原则需要把握。”

“老周你说。”王留美与庄子李异口同声。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三)

过了六点,水天相接的地方渐渐泛起了紫黄,太阳照常从港口东面的海上缓缓升起,夺目的光芒将云朵镶起一层淡淡的金边,颜色虽浅,却也刺得港口中的工人们睁不开眼。

不过如今倒也不用再睁眼去看,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每小时便会响起一次的炮声已经在几天以来不断的宣示着大宋对婆罗乃的主权,越来越多的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觉得这婆罗洲就要变天了,于是从港中到都城,都充斥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悸动,有庆幸的,有丧气的,也有茫然的。

自从一周前的一场大战过后,原本萧条的市面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景象,多日没有出现在毛拉地的各家贵人和船主们又陆续现身,比之以往来得倒是更加殷勤,像是之前错过了什么好商货一般,这几日凡是汇丰行发卖的货物,都是一出货便销得尽净。

港口夜中的宵禁也自一周前那个夜晚后便名存实亡,既没有管事的所谓港主来查问,也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不开眼的人物愿意来给宋人找不痛快。

俘虏的三百余人,经过细细甄别,除了身背血债罪大恶极的另外关押外,无论汉人、土人还是西人,身体健全的泰半都被拖到了港口的工地上。

既然搞了破坏,理应将之还原,纵然很多破坏并非出自这些海匪之手。损坏的栅栏被重新立起,换成了更加牢固的铁丝网,加上蝶状刀片后,看上去便比以往更加难以逾越。

一战奠定了地位,很多事情也就不用再偷偷摸摸去做,平地机、压路机、推土机、钩机,加上水泥搅拌车,能派上用处的工程车辆和器械都被运到了毛拉地港口听候使用,开始的两天连同运送这些器械的登陆船都在当地人的善意围观下进行着繁忙的工作。

文德嗣亲自坐镇,除了之前来做活的汉人从新回来听用,又有不少还在观风色的本地人也都来应了募。港中又新添了近三百合用的壮劳力,还都是不费分文却能老实听教的,是以各项工程的进展都是飞快。

人一多,安全保卫便变得紧要起来,汇丰行和广场外围,五人一队的巡逻组放了十组,重要的出入口都修起了简易碉堡,周围绕着广场一圈又以隔栏团团围定,凭着如今那些俘虏几片破布遮身外别无长物的样子,想要跑掉实在比登天还难,开始的两天还有两、三个想试试运气的,第二天把人往广场中央的旗杆上一吊,三天的太阳晒下来,已经没人再敢去揣摩宋人的手段了。

黄顺庆特地差了两百精锐在港口勉力维持,希望能对之前与宋人的嫌隙有所弥补,毕竟这一回说一句‘首鼠两端’,黄氏再当得不过,可宋人恐怕是再不会走了,为了家族的安泰,这表面功夫也必须得做。

从毛拉地到都城东门,近三十里的道路已经修好了大半,打汇丰行外的广场开始算起,不光全部地面平整了出来,广场的地面也都使用了特别的渗水材料进行了海绵化,这是为了应对六七月份南洋雨季到来所应有的准备。

只有几天前被哥达央人拆干净了的原本广场上搭起的那些商棚没有被恢复,那是毛拉地港口重新规划的开端。

完成了下水道和煤气管道的铺设,简单的平整了地面,文德嗣却并未为那些原本只是做些菜蔬粮米买卖的小商户考虑太多,棚子拆了就拆了,能够假手于人更是一桩便利。

广场的地面已经重被精心测量,反复规划了多次,终于确定了最终的方案,只等向都中的商民们宣布,便可正式实施。

用笔挺的杆子和明亮的玻璃装饰的路灯,以黄白相间的油漆标识出方向宽阔笔直的大道,精致的路牌,严整的街道,跟着道路两侧延伸的排水暗沟,无不彰显着宋人的细致入微。

而越是如此,便让人越发对宋人的实力心生敬畏。黄顺之是国中副臣,修桥铺路的勾当,也曾提举过不少。这样精良的道路和规整的街市,虽然如今也只是初具雏形,却是自记事起便未曾与闻,但其中所要耗费的钱粮却是了然,若没有泼水般的银子是决然办不到。

虽然宋人在港中花费无非人工,还有那不要钱的战俘,但那些遇水成石的灰色沙土,和那些铺在路面上的黑色石砾以往从未见过,不知所费几何,至于路边杆子上的玻璃灯笼更是奢遮。玻璃器如今在南洋也好,大明也罢,早已不算稀奇,但都还仅限贵人们私邸中的享用,只是些小器物,如此放在路上倒是奇事一桩,不过以宋人如今的威势倒也不虞有人敢去偷盗。

想象这街市建成后的模样,婆罗乃城也要相形见拙,而自己居然突然会对这样一个新的城市怦然心动起来,真不知再有时日,宋人又会如何,黄家又会如何。

基础设施对商贸的促进,说上千遍也不为过,然而终不如让人们自去感受,砸下去的钱必然会十倍百倍的赚回来,这个道理当要实际体验才会有所感悟。

只是今日熙攘的广场正中,却与前些天略有不同,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别处,新改造的空旷坝子,第一个享受注目的人在围观者面前有些木然。

双膝整齐的并排跪在广场中间的台上,身上是素白的囚服,头顶一领比往常还要高上许多的白帽子,只有捆在背后的双手不符规制,不然若说马阿保是如平日一般正准备祷告,多半也有人会信。

多活了七天,在马牙子看来不如不活,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到宋人手上才算真的明白。

背靠着木板坐在条凳上,将双脚用砖石一层层垫高。

用浸过水的纸巾蒙住口鼻。

甚至只是遮住眼睛听上一夜的滴水声。

若是以往将这些讲给他听,不过都是些寻常手段,哪里知道会有如此威力,没等到再有第四回的花样,马牙子便学会了免受酷刑的方法,‘首长,今日我还想招。’

从家中的财货到市舶中的各类经济,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清楚,原本还做着改换门庭为短毛们驱使的白日梦。

却不想短毛们翻脸胜似翻书,今日一早,毫无征兆的便被捆着提到了外面。

看看周围,身边陪着的和对面一起跪着的还有好些没见过的面孔,中间便有当初跟着自己在陈家寻事的两个打手——没被打死的唯一两个。相对而跪的两派人中间摆着桌椅,应是给宋人的大官看的座,只是人还没到。

将马牙子拉到广场上示众,想必就要有个了断,不管宋人要拿自己如何,于他本人来说未必不是解脱,是以看过了周遭和台子下面围观的人群,表情便变得更加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抹微不可查的淡淡笑意,若是没有那一股顺着流到颌下的口水,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呆傻。若是再照着往日的规矩让他招下去,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台下人头攒动,最前面的一排有男有女,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

马牙子尚未老眼昏花,一个个都认得分明,去年被他赖了两船茶叶货款的船主胡八荣,前年拐了别人家小娘卖到古晋如今在港中靠卖些茶水果子度日的寡妇黄阿林。

再往后看去,虽然一时想不起来,却个个都很‘面善’,若说和这些人平日没有过节,马牙子自家都不会信。

原本还有侥幸的马阿保侧眼一个个看去,终于见到了陈家父子,还有那个年方九岁已经出落得标致可人,如今却害他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闽娘,想想也是,本来这才是正主。

见到马牙子偷偷撇来的一眼,闽娘犹自有些害怕,当日的事情仍历历在目。却是哥哥陈禄在身后拍了拍妹妹的天灵盖,宽慰道:“闽娘莫怕,他再别想害你了。”

前两天大宋的首长们挨家挨户地搜罗这些人的罪证,欺男霸女的桩桩旧事和那些见不得人的陈年血债都被起了底,若不是为了穷治马牙子等辈,如何会费这些周章?是以陈禄的心中便定了下来,再在邻里中宣扬一番,今日能来得倒是全都到了,港外侨居的汉人,连同城中的富户贵人,现下在台前看着热闹的人也有两三百了。

王留美一身短袖的劲装,带着一副墨镜,镜面在朝阳下泛着斑驳的炫彩,透着说不出的精神。陈禄看过去,虽不认得这一位首长,却知道那戴着的是眼镜一种,却不知为何要做成墨色,又如何视物。

但看这位首长走上木台并无挂牵,身后又跟一位斯斯文文的,看装扮也是首长无疑,再上来的便尽是些穿着罩甲的大汉,足有近十人,想必正戏就要开锣。

王留美一众纷纷在台上落座,他与庄子李一同分了座席主次,扫视了两旁跪着的人犯一圈,又看看台下的众人,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便都跪了下来。

王留美将面前桌上的文件粗粗翻看了几页,拿起木锤照着书案一敲,啪的一声脆响。

“台下所跪何人?因何事状告本官?”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四)

这是说错词了吧?可陈禄心中马上便明白过来,首长们这是欲扬先抑的手段,毕竟此地还是渤泥国,现在称是大宋,却也才刚刚起了个头,到底有多少人肯听命,也是说不准的事。

政权的权威如何确立,陈禄并不明白,但还读过些书的他也知道,这样明明白白的将诉讼之事揽过来无疑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谁才是这婆罗乃的真正主人。

他在心中思索良久,想起以前在乡中时先生说的一则‘徙木立信’的典故,虽然和首长们今日所谓相去甚远,却都着落在一个信字上。

百姓有冤情要昭雪找首长,奸人作奸犯科要惩治也找首长,只要首长们真能做到惩恶扬善,言出必行,那再有百姓有事还会去找那渤泥国的官府么?

尤其侨居此地的汉民,最见不得的便是都中的法司动不动就以巫蛊决事,即便在闽粤老家的乡下,这样的事情也是从未听说,只会让人当作笑话,而这里的官人们确就是这般做的。

‘台下所跪何人?因何事状告本官?’

乍一听是那样的荒唐,现在再来玩味一番,便觉得都是道理。

就听一个声音大声喊道:“小人要伸冤。”

跪在下面的一个汉子应声抬头,看面相不过三十四、五,生得一张国字脸,却是白净。

王留美只看了一眼台下的汉子,心道‘这捧哏的面皮倒是生得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胡八荣,熟识的都唤我胡八。”

“哪里人士?”

“小人是大明南直隶人,家在徽州府北八十里的绩溪县中。”

“那你是因何到此?又如何要状告本官?南直离此可比福建、广东过来远多了。”

南直隶也即是成祖迁都后留在南京应天府的一套班底,六部衙门齐全,只是没有实权,渐渐落为贬官闲居之地,其地大抵辖了后世的江苏安徽两省。

“回老爷的话,我家中世代在绩溪做茶,是听乡人说这南洋之地,茶叶贩来利益颇多,也是受不得淡泊日子,想要长一番见识。

明代商人,喜将所经营生唤作一个做字,说到茶上,大抵种茶、收茶、贩茶都可以一做字而盖之。

喘上一口气,胡八荣继续回忆往事,“是以去岁收了春茶,我便赁下了两船茶货一路南下,原本先到得南越国,可茶叶在海门价不甚高,再往南的各处又在见仗,最后贸贸然来得这渤泥国都。当时在港口遇见了这马牙子,想着本都是汉人,又是异国他乡的,当要相互提携才是。却不想这厮骗了我的货去,至今分文未付。我也曾找去与他理论,被他勾结那大食商人将我和手下一顿好打,这人地两生之处,害得我主仆几人好生凄苦,若不是还有国人肯襄助,又济我等饭食,勉强做工过活,我等就要死在这异国他乡了。”

说到动情处,那胡船主看着跪在台上的马牙子,直恨得咬牙切齿。

庄子李在一旁心道,若不是真情实感,光只作戏,如何能做到这般投入,看来这苦主倒是找得正好。

那胡八荣却还有话说,“后来便是首长们来了,我等才能得见天日,家仆中有两个原被这厮手下打伤,迁延了许多日子,一直无钱请郎中,现下都在首长们的病院中救治,眼看也要大好了,小人如今也在汇丰行中领一份俸,首长们的恩德真是犹如再造。”

“你说的家仆是胡海和胡峰这两个么?”

医院开张不久,因着种种顾虑,去看病的没有几个,住院治疗的更是少见,是以稍加回忆,王留美便想了起来。

“正是他两个。”

“那你如何要状告本官?”

胡八荣方才说得入巷,难免面有得色,起来看看台上,又回顾身后众人,这才提了提声。

“非是小人们胆大包天,只求我大宋朝廷能为我等伸冤做主,惩治了这帮恶贼,还此地一个朗朗乾坤。”

提前教好的话自不会说错,更是因为清楚了马牙子们的下场而不用担心报复,胡船主说起话来声气便硬朗得很,带动着台下众多百姓也群情激愤起来,一同来旁听的城中贵人们只当没听见,换天看来也是迟早的事情而已了。

“你呈上的证词我已看过了,自会秉公办理,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谢老爷。”

“对了,你是绩溪胡氏?”

王留美对于这一姓的渊源倒还是听过一些,但不曾想胡家的人能跑到渤泥国,远涉重洋贩茶而来,倒也是一桩奇事了,那南直隶商人往来朝鲜、日本的多有,倒是头回听说往南洋走的。

虽然人都是安排好的,但毕竟不是亲手经办,人家的底细并不明了,这功夫自然就要做得像样,多问几句也是应该。

于是又问了一句:“可是梅林先生的家乡?”

梅林先生即是大明世宗朝的名臣,兵部尚书胡宗宪,确定了穿越的时代后,对于这一时期的历史,梅凯西可是特地组织学习过好几回,大明开国以来的名人故事都有所涉猎。

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故而王留美以号相称,也是当代习惯。若真是胡氏族人,也不过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一个字号自不会没人知道。

胡宗宪祖籍就在绩溪,明代宗族势大,若是一地而同姓,多半就能扯上些瓜蔓亲。

“正是。”胡八荣答道。

“原来真是梅林先生的族人。”

那胡八荣略一尴尬,原本只是被交代来演一出戏,本也是要首长们做主套回被霸占的东西,顺便看仇人被做翻,若不是因为这可恨的马牙子,自家也不会在海外流寓半年有余尚不能归乡。

不过这位首长却是并不清楚绩溪胡氏的渊源,虽然首长会错了意,但自家还是不要胡乱认亲戚的为妙,别看现在别个满口的梅林先生,可那毕竟是大明的忠臣,既然首长们自称大宋,天无二日的道理一介商人还是知道。

乃道:“好教老爷知晓,那梅林先生乃是龙川胡氏,却与小人家中不是一族。”

“哦?”王留美一愣,复又收起了惊讶,继续听胡八荣说话。

“绩溪县中,共有龙川、金紫、遵义、明经四支胡氏。那梅林先生家在龙川里,先祖乃是晋时散骑常侍胡焱,四胡中这一支最为显赫,宪宗时出了一位尚书,世宗时又出了一位。”

胡八荣所谓宪宗时出的一位尚书是龙川胡氏中的胡富胡永年,成化十四年(注:西元1478年)戊戌科三甲进士,后官至户部尚书的,但即便是后来做了直浙总督的胡宗宪也还算不得龙川胡氏的顶峰,龙川胡氏最显赫的一位却要算在三百二十多年后出的那一位‘核心’身上,这自又是题外话不表。

“金紫胡在县城东厢,先祖乃是宋时金紫光禄大夫胡舜陟,也是诗书传家的。”

这一回倒是不用顾虑太多,胡舜陟与岳飞交好,岳飞遭‘莫须有’身死后,还曾上表为其伸冤,这首长们再不济,总也不会说岳王爷的不是,也就不怕王留美多问,只是这回却没能让他如愿。

“遵义胡在县中遵义坊内,也出过一位尚书。”

遵义坊的这一支胡姓在世宗朝出了一位工部尚书胡松胡汝茂,是以又称作尚书胡,绩溪姓胡的几家中,在宪宗、世宗两朝,出了三个尚书,也算是门庭显贵了。

“小人这一支却是明经胡,先祖是唐昭宗的十皇子,本应姓李,这胡姓却是后来为避祸改的,因组训为官的少,经商的多。”

庄子李对这一段典故倒是知之甚详,心道若不是世代经商,后世如何出得了个一个胡光墉——那个表字雪岩的豪商呢?

方才就一直跪着在听的马牙子,本以为事已不可为,短毛将他妻儿都一并拿了也是早就知道的,这样欺行霸市的事情定然也早被翻了出来,要不这姓胡的不至这般有底气,都被整治过多少回了的,以往被打得死狗一般的,如何这一次这般硬气?不是短毛在后面撑腰他哪里敢,但现在自己这般模样,全没了往日的威风,转念一想,任谁也会来咬上一口,何况自己本就浑身的把柄在。

可那短毛的大官事急之时却补一缓笔,跟那胡八说起什么绩溪老家的事情,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想得出神,就被王留美的又一声质问打断。

“下一个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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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五)

“下一个继续吧。”

纳闽岛上,依然风平浪静,中央基地的小会议室灯火通明,东西两府的决策众人和各部主官,除了在外有事的全都聚齐,稍微一数,也有近二十人。

听完了毛拉地的建设情况汇报,罗克理呷了一口热茶,静静等着其他各部的报告。

在徐玄策的建议下,经略司在工地上搞起了激励机制,将工人们分作数队,每日出两枚本洋的赏格,因为争着这赏钱,工期一快再快,便超出了众人的预期。

俘虏们虽然没有赏钱,但同样也被分了许多队,每日做得最好的一队便有一碗红烧肉分吃,别人只能吃着混着麦麸的米粉勉强混个肚圆,如何能不眼红,是以进展也颇可观。

原本说做完了港口的工程便可让罪轻的俘虏们各自回家,路费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带来的船只本也是个没收,说起来里外里大宋的朝廷并不算亏,多少有些赚头。

只粗粗的统计下来,发现原本说起这恩典,许多俘虏先是不信,等真信了,又多有不愿走的了。

原因其实也不难猜,这海里来,风里去的勾当还能做多少年?看这宋人对寻常做工的可是关怀备至,一桶桶的盐水、热茶随便喝,一碗碗的米饭随便吃,还有各种肉菜,就算比起海匪们平日在家中的享用,也很是过得。

看着这样的主家行事,便生了投靠宋人的心思,在哪也是做活吃饭,没什么大的区别。只要宋人能如对待普通民伕一般待自己,如何不愿意,最后是除了几个苏禄人外,连马鲁古的‘蹴鞠’少年也都愿意留下。

至于冈萨雷斯和他的同伴,倒是经略司有意扣押,东路的攻略还要多劳这位船长‘提点’。

关于资源发展,文德嗣本想自己来说,但又一想要顾及身份,还是对着身旁人点头示意了一番,“智清你来说吧。”

林智清二十五、六,原本在能源口混迹多年,参加组织后因为专业过硬当上了文德嗣的副手,现在任着工部侍郎,总制路中钢铁诸事。

小伙子说话倒也干脆,并无半点拖泥带水。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只讲眼下局势,如今在北婆罗洲我大宋算是站住了跟脚,但资源依然匮乏,这也是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

纳闽岛上储备的资源虽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随着统治区域的扩大,钱粮和军火,都是必须要有的,接下来办学、练兵,哪一桩都是只见着钱进不见钱出的差事,武装起来的归化民部队,也不能光靠3D打印的枪械来装备,毕竟成本太高,设备也承受不起这样的耗损,再者打印用的材料也有限得很,这种东西以当下技术可没法生产。

别的还好说,尤其这粮食,哪里都能种,南洋这里更是撒把种子便能生出米谷的地方,若再辅以精耕细作,自无供给不足之虞。

银子也能想到办法,好歹手中硬通货不少,至不济还能去摘西班牙人的桃子,一艘从墨西哥满载而来的盖伦船所装载的白银若是被劫下,足以导致西班牙本土的一次经济危机,其数量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这军备需要的铜铁却是本地所不产,况且不光军备,无论工业、农业还是建筑,也缺不了对金属的需求,是以林智清倒是好生的调查了一番。

“若论南洋资源最好之处,还要属湄南河口,也即是如今的暹罗国都阿瑜陀耶城周边,金银铜铁锡样样不缺,石油并煤矿也是不少,虽然大矿不算太多,但也算便捷,再说那边土地也更加肥沃,内陆还产光卤石和铝矿,又有天然良港,实在是天赐之地。”

王峰听了,便说道:“如此看来,倒是应该赶紧些占下才是。”

“我劝大家倒是要暂时放下念头,以此时论,阿瑜陀耶城不比伦敦稍小,人口也当在二十万上下,要打倒也勉强打得下来,不过要管理如此多的人口,又是各国各族混杂,恐怕还有些为难,我想要作攻略暹罗的计划,至少还要筹划一两年。”

林智清说完了暹罗的好,等着列座诸公发话再加以反驳,若非熟悉其性格的多半会以为其故意,不是这样直肠子一般性格,他当也不至境遇不美,要来穿越。

“二十万?”大厅中就数上官露一惊一乍。

“当然,整个南洋,也就暹罗人口最为稠密。”谢明同样出身能源口,暹罗湾的资源调查也有他一份,自当为林智清说话。

刘晨旭难得有空回来参会,必须显示一番存在感。

“那还是先说近期打算吧。”

林智清心想我本来就是要说近期战略嘛,是谁先给打断的?

“其实近期打算两府早已会商完毕,不过只是大的方略,也即是都已经知道的东西分路而进。今日我要说的却是代表了工部的意见,毕竟工与商不可分,要今后发展光鲜,就要在资源二字上多下功夫。”

一边调整着全息地图的影像,林智清一边分说,地图上资源的标注还是他连夜让孙良宇帮忙做的。

“如今我们急切需要的乃是钢铁,以婆罗洲论,最近的铁矿产地都在西面的卡里马塔海峡,海峡中的卡里马塔岛、勿里洞岛、邦加岛都产好铁,有些地方连海滩上的沙子品位都极高,又是沿海,便于转运。”

王峰看了看地图,“水程不算近。”

林智清不以为意,“其实经略司若能尽快拿下古晋和坤甸,一路便有了中转。从文莱港到古晋,将近400公里海路,顺着潮流的话,寻常无动力的帆船,差不多要走上四、五日。”

“回程则要加倍,从古晋再到坤甸也是一般。古晋与坤甸两城,一在拉让河口,一在加巴士河口,且都能通大船,若是占下来,正好做中转与收购两便,况坤甸本也是产黄金和铁矿石的。”

顺着他的话头,便有模拟的船只影像跟着投影走出轨迹,自然都是模拟,真要出海还要考察沿途水文才可与后世资料印证调整。

“我建议第一步可先占下古晋与坤甸两城,可将钢铁厂设在坤甸,这样沿海各地便可遣土人开采铁矿,就地冶炼成材后再装船发回文莱港使用,如此每月便能装运一回,也算便利。”

文德嗣听到此处却插了句嘴,“我记得坤甸是在加巴士河北岸,现今西婆罗洲的商货集散应是在河南五十里外靠海的苏吉丹港才是。”

林智清早有准备,“苏吉丹港并不能停泊大船,只是因着有个天然环礁的海湾,能避风浪,才有商船过去,再说那边的海匪与土著猪蛮也不太平,前次俘获的海商中就多有人说起。”

“但坤甸恐怕人少,并不足以支撑。”

“坤甸人少自有人少的好处,况且多是去淘金的汉人,也吃得苦,若不是汉人绝多,日后又怎么会有延续了百年国祚的兰芳国。”

兰芳国,也即是名为兰芳大统制共和国的,是后世乾隆年间由客家人罗芳伯一手创建的汉人政权,最盛时建都东万律,疆域北至古晋,南到苏吉丹,势力所及整个西婆罗洲。光绪以后,才因国力渐衰被荷兰所灭,不过如今说来,也只能当做笑谈而已了。

马千瞩刚进会场来正好听到这一段,立刻表示支持。

“智清的想法很对,而且占住坤甸不光是资源的问题,与坤甸隔海相望的便是苏门答腊岛上的旧港,旧港人口如今应当不过一两万,但多是汉人,也有可为。而且从坤甸和苏吉丹南下爪哇,无论是万丹还是巴达维亚都很近便,别忘了爪哇也是我们短期内的重要目标之一。”

平求圣一直在一旁与傅小飞私聊,听到这一句才抬头问了一句,“巴达维亚城不是还没建起来么?”

马千瞩回他,“说快也快了,按估计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建城也就这一、二年的事情,各处情报汇总也支持这一结论,我们得抢在前面。”

荷兰人将会在自己划定的势力范围内抢食,这一下便引起了众人的议论,会场中一时七嘴八舌。

“你是说我们要扶植万丹?”

“扶植万丹做甚,万丹和椰城(注:巴达维亚,或称作雅加达的汉名,因多椰树而得)都要通吃,当然还有马打兰。”

“步子会不会迈得大了点?”

“当心扯着蛋?放心,这些都是后话,等把港中那些作恶的正了法,竖起了我大宋的威名,收拾好人心,就可以开始去做基础工作了。”

“这两日我们和那几个荷兰人接触颇深,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赖不好翻脸,毕竟我们以后还是要靠诚信经商的。”

“放心,那个叫雅可的,全家都跟东印度公司不是一路,我们若是对东印度公司下手,他们私下里恐怕说不出的欢喜,你信不信,这次他们若是继续朝西去,遇上尼德兰的同胞恐怕比遇到葡萄牙人还要惨些。”

苏尧一心想为军火系统争取更多资源,听了马千瞩的话,便正声的问道:“荷兰人先不说,军火、钱粮、教育、医疗、民生、矿务、造船、基建,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各部可都在争着资源,下一步方案讨论完了?具体方略不定,却就开始想着西边未免过于乐观了些。”

“上次讨论了许久也没个定计,最后罗老拍板,倒也有趣,就照着原来央视七套的那个主题定下了方针,只要照着原则去做,具体的实施没必要搞得太细。”上官露说完朝着罗克理看去,罗克理笑得含蓄。

“耕战?”会场中靠近罗克理的几人听言异口同声的问来。

央视建台百余年,节目台数越来越多,但第七套军事农业频道却是始终未变,早一百多年便有人将此事联系起战国时的秦孝公变法,耕战台的段子百年以来坊间不知传出了多少,这台名却是始终未曾变过。

“我看还得加上一个——教育,有粮有兵自是一条不会有错,但若是没有自己的基层干部如何能够管下这许多地方?我看不仅要办好教育,还要从娃娃抓起。”傅小飞时刻不忘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

不料此话一出,坐在他旁边的平求圣一口水便呛了出来。

笑过了好一阵,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才略一欠身,“诸君却是误会了,昔日闲暇时我最喜读国史,中间有一条,恐怕在座列位未必知道,那军事农业频道原本是有少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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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六)

“这是要我们学霍光啊。”

“呵,这些货也配做海昏侯?”

晚上开完了会,王留美赶着来向周太阁汇报公审的情况,便听见周太阁这样的感叹着。

汉武帝刘彻的孙子海昏侯刘贺,从被立为帝到被霍光所废不过二十七天,可霍光废帝给出的理由,二十七天之中竟是给找出了一千一百二十七条,也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如何找出的。

不过那是摆明了霍光欺负皇帝,刘贺墓都发现了多少年,什么样的证据早都发掘出来了。

…………

“二百七十三。”

这是今天审结的案件宗数。

“一千一百八十四。”

这是涉及案件的最终罪名条目。

“三万一千二百五十六。”

这是涉案的金额,不管是本洋还是铜钱、货物,全都折换成了白银计算,但以量算,并不算多,但在本地一算,也当得一大宗进项。行动组的人就等着这个数据出来,然后好照着去各家抄家了,自然,最后所得当会比这多不少。

…………

“这么多?”

周太阁原本觉得不过是寻常的恶徒,但经过一桩桩案子审下来,换成了数字,就显得颇有些惊人了。

王留美却不以为意,“光那个叫马阿保的身上就背了二百多条罪名。”

“是那个和傅老师抢小姑娘的牙人吧。”

马牙子和傅小飞在港外争夺一个小姑娘的事情,经过这段日子的渲染已经成了穿越者口中的一桩逸事了。

“他算个屁的牙人。”

王留美说得也算不错,大明的牙人经济都有户部发给的牙帖,牙人自有行会,不光做中人,提供交易场所,拟约打契,还要提供担保,哪里似这南洋各港的所谓牙人,全凭势力,俱无章法。

大陆上随便一个牙行经济拉出来,马阿保这样的也不配给人提鞋,也就在这南洋之地能逞点威风。

虽然买卖双方通吃的时候也有,但那一等大经济做的都是长久买卖,自然不会把事情太过做绝。

可换成这南洋,各地商旅并无特定居所,满剌加好则徙满剌加,北大年好则迁北大年,既不以港口市舶为家,也难得有所庇护,遇到马牙子这样的地头蛇,被欺压也是寻常。

是以南洋各国中,像满剌加、万丹、北大年和阿瑜陀耶这等的商业繁盛之地,端还是看港主与国君的治理,即便像万丹这等动则十万人口上下的商贸大城,虽然商业环境在南洋首屈一指,但城中行劫行盗的一样多有,渤泥不过占着个人少的好处,作奸犯科的从来也没断过。

“不管算不算,案子必须得定成铁案,不然外番的商人对我们起了戒心,以后行事就难免被动,以力服人终不如以理服人。”周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不管武力再强大,不能收服人心,终归不能成事。

王留美道:“都是照着你的要求办的,发动群众,效果确实不错。”

周太阁又想起公审大会此议还是自己出的,忙又问起来,“哦?亮点多么?”

“先前找到的那个徽州商人,表现还算不错。”

“姓胡的那个?”

找人在公审时演戏的任务是周太阁亲自布置,大体的情况自然还是清楚,当然这‘演员’演归演,事情却得是真的。

“就是他,只一桩还要历练。”

“什么?”

“表情略显浮夸,不过好在事情说得还算清楚,都是平日里市舶中那等小船主经过的,倒也能够让人感同身受。”

“听说教了几天,本也不该再出错。”

“下面还有几个原本是来观风色的船主,后来都跟着一起喊冤,案子也一并审结了。”

“做实了是好,不过欺行霸市这等事毕竟还不算重罪。”

“还有一等便是拐卖人口,南洋之地,奴隶贸易本是寻常,但汉人女子绝少有当做奴仆贩卖的,马牙子这伙可从来没少干。”

渐渐就说到了重罪上,周太阁也听得更加仔细。

“你想能到南洋来寻活路的,若是肯卖身为奴,在家乡岂不更好?何苦跑到万里之外来受这一回?”

拐卖人口,从来都是重罪,对于穿越政权这等急需年轻人口的来说,则更是死罪。

“这些情况都要详细记录,还有血债也要一笔笔理清。”

“已经记下了,涉及到人口拐卖有据可查的共有二十多宗,皆是将汉儿贩卖外地,不过都在婆罗洲内,日后进军各地,当还有机会能够找回,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

周太阁又特别关照,“被拐人口详细的资料都要留档,以后无论死活,都得有个交代。”

王留美继续汇报,“文莱府各家土豪们也多有与这些恶徒交接的,虽说还算不上狼狈为奸,但发卖货物,打压对手,中间难免就会有争斗,似马牙子这等人居中说合,也有带着打手在港中械斗的。要说这情形在南洋诸国也属平常,但结怨毕竟不少,真要按照法度来说,追究罪责,证据也是现成的,借机敲打一些那些城中的,甚至直接将那些货物罚没,并非不可以。”

真要那样去做,恨‘大宋’朝廷的肯定不少,但最后能着落到泄愤的也只有他马牙子一个身上,柿子只敢捡软的捏,哪朝哪代都是一样,赢了便执牛耳,输了就成了祸水,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正是这个道理。

“至于血债,平均到每个人犯身上,还是足够他们死上五遍。”

…………

“你回去告诉首长们,黄某明日一定前来。”

打发了宋人派来的差使,收起请柬,黄顺之放下满脸的堆笑,略显疲惫,这本就是不可能拒绝的邀请。

马牙子一众三十多人的尸首今天一早全被挂在了港口广场的木杆上,在这婆罗乃,或现在应该被宋人称作文莱府的地方,这样多的处决还是头一遭,要知道本地可是连鞭刑都是没有,杀人也不过砍头,把死人吊起来示众实在是有些惊骇。

如此壮观的景象自然让贵人们终于明白,宋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待敌人,从来不会手软,当初婉拒了王弟邀请观望风色的那几家便开始私下庆幸自己决策的正确。

这一回宋人邀请搞什么‘政治协商会议’,便是要正经八百的打起旗号了,更不会有人明里暗里的妨碍。而王宫之中,那一位自上次的夜袭后更是连个屁都不曾放过,能输的都输了个尽净,还能有什么手段。

都中都外早就传遍的小册子,随着马牙子和一众恶贼的覆亡,已经如天女散花般遍布了文莱府的各地。

印刷精美的册子就如宋人历来的细致入微一般,将马牙子一众的累累罪行白字黑字的印在了上面,汉字、大食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还有荷兰文,在配上精美的图画,让人如身临其境一般。

既不许你说看不见,更不许你说看不懂,行得好奢遮的手段。

至于民间,汉人的说书先生,土著的说唱伶人,段子一个接着一个,唱词一出接着一出,原本就是身边日日都在发生的事情,说出来都是斑斑血泪,偶尔的艺术加工,只会让故事更加真实,却再难有人能够反驳,广场上空着的杆子可还更多。

‘原本在毛拉地港外卖茶水吃食的寡妇黄阿林,两年前女儿被马牙子拐骗卖去了古晋,老公出海归来知道后,便去找他理论,却反倒惹恼了姓马的,被指使打手一顿好打,抬回家没几日便咽了气。去年家中留下唯一的小子也夭折了,因着一个牙子贪那一点银钱,便害得一户家破人亡。’

公审大会上,这一位上去直接一口就咬下了马牙子一只耳朵。

‘哥达央河岸边的一片田地,本是无主的荒地,一个叫张发的汉人带着全家在那边开荒种了些口粮,眼看将土地整治得停当了,却被那马牙子勾结土人给占了,张家人少,干了两回仗,第二回大儿子便被打死当场,去城中见官,最后被马牙子使了些钱,以类于扶乩的手段给胡乱断了,连烧埋银子都没有赔上一文。’

那张发的浑家在台子上声泪俱下,只要马牙子偿命。

‘前年中秋后,有一船坤甸过来的汉商专程来交易黄金,于都中采办停当后放洋回程,在外海遭了贼人伏击,一船的货物金银都被洗劫一空,船上货主水手都给喂了鱼。’

这一桩原本做得干净的勾当因为手下举发也给揭了出来,主谋的是萨义德,居中联络海匪的也是那马牙子,举发的那人因此换了个活命。

…………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无论贵人黎庶,都在谈论着这几日公开的一桩桩案情,既感叹于宋人这样新颖的手段,将案情公之于众,得以取信于人。也觉得就在身边的这些贼子,这些年竟然干下了这许多恶事,光是听来已觉匪夷所思,渤泥国的地盘上尽然藏污纳垢如斯。

胡八荣今日心情不错,仇人正挂在广场的杆子上晃着,新近起获的贼赃中虽然自家的货物早已不在,但首长们已经折价清退了银款。

而更好的消息是就要成立的商会,因为自己这一回的表现也得到了一个宝贵名额,那可是城中贵人们如今挤破脑袋都想进去分润的。

明天就要召开合议,不光是商贸,这渤泥国的大小事务如今都要在其中分说明白,自家这一回算是因祸得福,能得各位首长们赏识,至少在南洋之地当能站住脚跟,半年多来的闷气也一扫而空。

扶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胡八荣边走边谋划着今后的事情。南洋这里各样还好,只是除了商号,别无食嗣,不说徽州府城,就是老家绩溪县城中,也是比不得的。落魄了半年,如今逢着转运,还要到熟识的乡人家中叨扰才能混上一顿好饭。

好在如今得了赔偿,总是挽回了损失,又成了首长们身边的人,自不会有人嫌弃,巴结都还来不及。

而且首长们答应了胡东主,若是加入商会,便可按折价给他多算股份,宋人经商的名声近两个月大家有目共睹,胡八荣对恩人更是信重,先自一万个答应下来。

走在前往质铺赎当的路上,如今的这位穿着寒酸的胡东主看什么都透着欢喜,要参加首长的大会,自然要穿得体面些,如今这力夫一般的短袖本色葛衣凉快倒是凉快,如何能够再见人?就算为了回乡,那套青布直裰都要赎回来,天气渐热是一回事,但明日的大会,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

好在半年多来,对待自家原来的家仆还不算刻薄,纵然日子艰难,平日还是勉力供应。都是一起经历过来的,也明白东家难处,除了原本雇来的船夫都走了,那几个家仆倒还忠心,仔细想想,在这海外投亲无门,不靠大家抱团如何捱到现在,是以除了尚在宋人医院中住着的那两位,倒也能有一二忠仆撑起场面。

这半年来,能质当的都已经质当出去,本已身无长物,若不是心头还有一口气在,千难万难也当要寻船回国了。首长们的出现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既然有了这一番际遇,便当决心干出一番事来。

三十五文一包的蜜饯果子来自广东,已是许久没有吃过,今日胡东主心情大好,虽然早已吃得饱涨,还是买了两包,自己拿着一包,又赏了一包给两个家仆。

嘴里嚼着蜜饯,朝着城西外的质铺走去,嘴角止不住的笑。

只是胡八荣忽然警醒,那日在公审大会上,首长对自家表现颇为满意,只是后来隐隐的传来一句‘表情略显浮夸’。

是做得还不够好么?仔细想想,那样的场景,自己上去伸冤,说着说着却带起了笑,看着马牙子的下场?能不快活?不过似乎的确是笑得太轻浮了些,以后跟着首长们做事,恐怕他们会看中这个,还要注意才是。

在侧后紧跟着两步的胡大看着东家先前边吃边笑的模样,可突然脸就僵了起来。

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难道是面瘫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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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七)

一张巨大的圆桌安放在被称作会堂的大厅中央,是用西班牙大帆船上卸下的木料临时做成,光看围着圆桌的椅子数量便可知道这桌子之大,外面又有一圈椅子,两张椅子之间放着边几,这一里一外就是七十多人。

原本定在早上九点半召开的会议,因为本地没有精确的计时器具,还让人有些担心,通知各家时都只能模模糊糊的说了一个辰时过后,但现下也才刚刚日出,时间不过七点,才刚刚过了卯正。国都界面上的各家贵人、豪商、部族,该到的都早早到了。

一身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青布直裰,配上一根靛蓝镶边的大带和一副黑纱东坡巾,一身的穿戴让意气风发的这一位看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看便知,这必是从哪家质铺中临时赎来拼凑的,但胡八荣能坐在这里,身上脸上便都是荣耀。

外面一圈的椅子两两一组,椅子之间的边几上用白瓷盘装着的是各样吃食,有本地就能见到的蜜饯果子,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干果点心,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已是见怪不怪,但杯中荡起的橙色液体却不知是何物,只看杯壁那淡淡的霜气,竟是冰镇过的,一口下喉,顿觉清冽甘爽,竟似从未喝过这样的琼浆玉液一般。

首长们的手段再一次让胡八荣折服,纵然眼下天气尚不算酷热,但这南洋之地,上哪去搞的这么多冰?

胡八荣看得明白,这冰在首长这边似乎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喝上几口,就有小厮过来续上,还是一样的冰凉。

冰镇饮品的出现在会场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桌上的吃食也是一样,入口即化的不知名糕点也让胡东主在心中大大的好评了一番。

整齐切好码放的水果全都插上了牙签,这模样倒是让他想起绩溪老家的宴席,也是一般无二的布置。

对于喝不得冰饮的,又都备下了热茶,实在可谓是体贴入微了。

胡八荣心想这首长们规矩也怪,一开始就上茶,居然不用送客。

要说不美,恐怕只有一桩,便是不许带着自家的仆人伺候,让老爷们少了几分体面。

一直在厅中倒水的小厮全都是从学校抽调来的学生,既是为了方便,也有让他们来场面上历练的意思,经过昨日半天的临时培训,斟茶倒水倒也做得有木有样,不知底细的定然会以为是经过大气力调教的。

徐经略和刘机宜他都认得,那位审刑院的王院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眼下都正陪着各家贵人们说话,其中一个记得是都中的黄副臣。

…………

姆尔汀看着旁边这位汉商脸上透着的激动,自己却不动声色,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姆尔汀家族可是本地大族,绝不似那等小门小户,看着点小恩小惠就会迷了眼睛。

宋人的确是胜了大大的一场没错,王族们如今都如缩头的乌龟一般,全部不敢露面。宋人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这样的大事,居然连过问的都没有一个。那黄家倒是殷勤,不光黄顺之早早就亲自前来,听说还派了兵来帮着宋人‘维持秩序’,看来是要和自家妹夫彻底撇清了,只是不知究竟算是黄家的谋划,还是本心。

但宋人能不能长久,一切还要着落在今日,军事只是政治的延伸,这样的话姆尔汀从未听过,但光看姆尔汀这家名便知,这一支家族在此地的年生当不比那个炸掉的赛义德老爷家稍短。

城头变幻经历得太多,事情自然更能轻易的找到参照,当年西班牙人在婆罗洲上侵攻比之如今的宋人更甚,可到头来呢?这婆罗洲的人民还是没有信他那天主,渤泥国的君臣也从未受过那异国人的统治。宋人单就军力来讲肯定更强,也更长于营造,但人数还不如三十多年前的西贼,就看几日宋人说的做的能不能收服本地人心,要不然凭借那区区数百人如何占下这许多地方?

军力强,大不了跑进内陆,没了粮饷,光有铁船火器能捱得多久?

从最初对宋人器物精绝的赞叹中醒转过来,再看宋人历来的行事,除了态度更谦逊些,军力更厉害些,与几十年前就来到此地的泰西诸国的武装商团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谈不上多少期待,只是和前一个月不同,意识到宋人的强大武力,若是还对家族和生意能够有所助益,将脸贴上去一点并不是什么没有面子的事情,利益面前该如何做,寻常的商人都能做出的选择,自己如何不能做到。

想到这里,姆尔汀老爷又忍不住看了看坐在右手边的那一位。

胡八荣杯中的饮品可是已经快要喝干了,听说这位小船主就是新近投效宋人的,还真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时间看来尚早,厅中的小厮仆役们只顾着伺候着各位参会的贵人们。又环顾厅中,两圈椅子还有好些个空位,里面的显然是留给宋人的各位首长,外面一圈的便显得有些扎眼。迅速地面上的各家土豪在脑子中过了一遍,姆尔汀老爷心中有了数。看来丹腊、百诸居、思芳坪的几家头人都没来,前日处置了马牙子,想必是怕了,地面上的勾连,还有销赃,恐怕这几家逃不脱干系。

马阿保家都给抄了,家中三十多口一个不剩,作恶多的一并陪死,没怎么作恶的听说跟女眷一起都被关在营中做着苦力。想必就有那怕死的要胡乱攀咬,更何况胡乱二字多半还说不上,马家与哪些土酋有牵连,在港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远一点的不清楚,姆尔汀老爷这等久在都中又耳目灵通的,就算比不得萨义德那等的奢遮,只能与一个新投效宋人的汉商同列外席,但也是清楚得很的。

当初送请柬时,宋人特意将受邀各家都在请柬中列明,恐怕就是要看哪家会首鼠两端,这三家都在名单之中倒是提前已经知晓的,看来今天的会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就这样过了巳时初,已经比原先的开会时间过了一刻,还不见其他宋人大官到来,原本还在和熟识寒暄的各家贵人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停住了走动,也停住了嘴,徐玄策笑着安抚众人,只说稍安勿躁,马上开会。

…………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半的时候,洪亮的声音终于在厅中响彻,先前传闻宋人有千里传音之术,竟是真的。

起身与走过身边的首长们见了礼,寒暄一番,正待落座。

那些穿着齐整的年轻少年就又排着队列进了厅中,姆尔汀早就看出这都是宋人在本地延招的汉人子弟,如今每人手上却捧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上叠好的素白帕子摞得老高,尚在冒着热气,一张张帕子展开来递到各位老爷手中,那递帕子的少年用土语对姆尔汀老爷道:“这是热毛巾,请老爷们先擦洗一下。”

先前吃了蜜饯果子的手上都有些粘腻,用热毛巾擦过一回,又接过一张擦了脸,果然清爽许多,那毛巾不知是何物所织,柔顺吸汗,若是也有发卖,倒是可以买些来用。

少年们迅速将用过的毛巾收了下去,重又搬上来一个个箱子,看着总计有几十个了,相比又是宋人准备的礼物,姆尔汀嘴上不说,心中却升起一分期待,毕竟宋人的器物还没有让他失望过。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厅中新刷的白璧上,声音同样经过这白璧的反射,异常的清晰。

一个通事笔挺地站在刚刚落座的罗克理身后,厅中坐着的都知道了罗相公的身份,罗克理每说一段,通事便跟着翻译出来。

“劳诸位久候,罗某来迟了。”

随着这句的是厅中一片声的恭维,但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看了看尚空着的三个座位,罗克理说得字字分明,“今日这大会本是要诸位共襄国是,以为朝廷拾遗补缺,但偏有那等贼子,平日里作奸犯科的事情干得多了,这回朝廷给了机会改过,却还不懂得将功补过的道理。”

当即便有几个知道三家底细又铁了心投效的便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一个华商模样的先道:“首长们仁心,却不知这等夷酋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另一人紧跟着附和:“这三家平日里可没少帮着萨、马二贼为非作歹,上一回凑巧躲过了首长们的天威,却还是这等不思悔改,必须加以惩戒才是。”

既然如今渤泥的主导权已经到了宋人手中,提前博个印象,无论好歹,算是留个名在首长们心头,也是只有好处的。

…………

姆尔汀心想说这些做甚,人还是没来,但想想这些日子宋人的行事做派,便又放下了心思,这话当还没有说完。

还没等姆尔汀心中说出那句‘果然如此’,罗相公便将话题绕了回来。

“此辈抗拒我大宋天威,自当严惩,前次还有勾结萨义德、马牙子作恶等罪也要一并销账。”

留下时间让厅中的各家能够充分领会话中的杀意,罗克理对他们脸上吊诡的表情颇为自得,来到这一世,最好的一桩便是再没有所谓政治正确,只要凭着心意与利益的趋势去做就好。

“只是为了几个宵小就耽误了诸位的时间,实在是抱歉得很。”罗克理再次抱歉。

“今日辰时,朝廷已将抗拒天兵的丹腊、百诸居、思芳坪三家给平了,斩首七十五级,俘虏人口牲畜无算。”

一个个打开的盒子为罗克理的话语添加着千真万确的注脚,看了盒中装着的各种表情,厅中众人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便强自镇静。就算再多的人不认得,三家的头人见过的可多,丹腊寨寨主张开的口中原本镶着的两颗金牙已不知去向,但打过多少回交道的姆尔汀老爷哪里还会认错。

寂静的厅中只有罗克理一人的声音回响。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现在开会,请诸位将桌下的书册拿起。”

“请翻开第一页。”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八)

第一页有什么?

如果不是罗克理提起,如果不是侍立在旁的少年指点,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边几和圆桌之下的格子中会放着书册。

但既然有了几十颗人头作为保证,罗相公的话便不容人去质疑。

精美的装帧和整洁的印刷,与门口那一摞盒子里尚未干透血迹的首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都是宋人的得意手笔。

三处寨子,既是地方大族的安身之处,更是平日与海匪们勾结销赃的据点,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寨子里从不乏强人,寨子外又有红夷的挑唆,自四十年前老王哈山的爷爷赛尔夫里贾素檀兵败于西班牙人之手后,国势便日趋沉重,哪怕在国都周边,也有着足以与王家抗衡的豪强,这也是老王哈山对宋人忌惮的发端,不独宋人,任何外来势力,王族都抱有极大的戒心,这是后来梅凯西翻阅了大量史料才得以恍然。

然而国势如此,国中对几处豪强的讨伐,多年来也就徒唤奈何了。

但罗克理方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便用了三处寨子的覆亡做了注脚,当真是又给了在座诸公一个‘惊喜’。其实成本也颇为不低,毕竟新近投效的土著尚未成军,这样的脏活累活还得穿越者亲自上阵,同时发起进攻不难,但要保障歼灭而不是击溃,以当前穿越者的人数实在是勉为其难。

翻开素色无字的硬壳封面,再翻开蒙着薄纱般半透的扉页,接着看入眼中的便是所谓的目录,这一样和早前宋人卖出的各种书籍一般无二,书中内容分页列项,最是简单明白不过。

只是这数字似乎是泰西人用的,在南洋久了,一到十的数字胡八荣还是能够明白。

在座的各位老爷们按照目录的指点翻到第一页,横跨了整个板幅的是一副彩色舆图,那舆图以往从未见过,但只觉得精细异常。

舆图上方八个端端正正宋体大字——大宋南洋诸路详图。

在座诸公,多有曾经看过土人、明人与西人绘制的舆图,和这书册上的一比就如垃圾一般了。

一比两千万的比例尺地图在一众首长眼中就如小学地理教材一般的小儿科,但在其他与会各家的当家人看来,则是了不得的军国利器,尽管已经去掉了诸多细节,但南洋的主要城市都已标注明白,又有海路及里程等诸多要素,只要有了这样一张舆图,有心人要在南洋有所作为完全是如虎添翼。

地图的范围北到安南和大明的琼州,南到爪哇及香料诸岛,西至亚齐、勃固,东至吕宋、马鲁古,几乎就是在座诸公对于南洋世界的全部认知。

而只是简单的将图上瞥过一眼,便能得出一句在渤泥早已被证明了多少次的‘短毛其志非小’。

婆罗州、香林州、摩鹿州,这是南洋东路;

诃陵州、金岛州、帝汶州,这是南洋西路;

交趾州、澜沧州、林邑州,这是广南南路;

蒲甘州、暹罗州、真腊州,这是扶南路;

普吉州、佛逝州、星岛州,这是昭南路;

苏禄州、宿务州、吕宋州,这是海东路。

样样都用色彩分明,规划详备,让人一望而知。

甚至各路治所全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文莱府、椰城府、海门府、曼谷府、昭南府、岷里府,与路州一一对应,府名之侧又注有今名。

“敢问相公,这是?”根本不用猜,仅凭书页上的汉字便能得出答案,但黄顺之已经学会了在宋人面前不露声色的讨好卖乖,毕竟已经与以往不同了,虽还不至于战战兢兢,但刚才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正如仲明所见,这是我大宋南洋总督府所辖的舆图。”

黄顺之原本并无表字,为了表现大宋的怀柔,也是为了拉拢,梅凯西便专门给他取了个字,黄顺之也乐得受用。

黄副臣如今已然明白,宋人从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拿出了舆图,定然便是有事要着落到这图上。

“不知在座诸位可有谁知道文莱府一地一年的商贸和税入的?”

虽然换了说法,但在座的人还是很快明白了罗克理的问题。

黄顺之当仁不让,“相公若是问别的,我便不知,不过这财税一事,倒是晓得一些。”

“还请仲明说说看。”

“以文莱一地来说,原先并未征税,有商船到港时候,便是按日计征,但也有包干,进口的多在什五之数,出口则要少了许多,百中抽一而已,一年当不会多于四千两白银。”

“农税呢?”至少此时的大明,还是靠着巨量农税的征收维持着国家的运转,罗克理自要关心这种问题。

“那就更是少得可怜,八世王之前,都是按每亩稻田征税一方来算,合白银五分不到,但却有六、七成都是实物。况且出了都外,这钱也征收不得了。”

黄顺之这话说得不错,莫说是此时的南洋,即便是北京紫禁城中的那一位,到了京郊,说话管用与否,端的还是要看心情。

黄副臣见在座都在侧耳恭听,心中顿觉舒爽,过去向国主说事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效果,一到数字罗列,有人可就要打起瞌睡了。

于是抖擞精神,“单以税入而言,都中十之七八都是看着商货上,泰半又是海贸,与农税一起,总计却不过五千两之数,是以年后相公们未登陆前,那时海贸断绝,国中贵人们都十分焦急,正是这个缘故。”

“难怪萨义德那厮堪称豪富,此番从起家中抄出的铜钱就值得此数。”

“听闻都是真钱?”黄顺庆趁机问道。

“对,都是真钱。”徐玄策在旁搭腔,也不避讳。

成祖以后,海禁渐严,流入南洋的铜钱日少,不敷使用之时,便有大食奸商铸出伪钱使用,也一样在这渤泥国中流通,只是比不得真钱价值。值得五千两的真钱,光是能够搜罗得来便是一桩本事,毕竟永乐年间的铜钱,也用了快两百年了,若以价值来轮,倍半的伪钱不止。

罗克理则打断道:“所以,我想向在座的诸公请教几个问题。”

众人都学着华商模样拱手,道:“愿听首长赐教。”

“不敢,我只想说,大家看这南洋舆图,图中所列各州各路,人口当不下千万,仅以各港口大城而论,人口也在两百万上下。”

其中有几个去过马打兰和暹罗的便齐声道:“当有此数。”

“那各位可知每年光是红夷与东夷流入南洋的白银又是多少?”

一阵短暂的沉默,罗克理没有给各家思考的时间,一个数字脱口而出。

“四十七万八千四百两。”

这是凤阁这几日在资料中整理出来的历年来英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日本在东南亚贸易中的白银输入数据。

“其一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其二并未算上大明海商与南洋贸易的份额,这其三嘛,香料、宝石、黄金、棉布等货物贸易尚未算在其中。若以以上所论,再加三倍,也是不止。”

后面的话没几个人听进去,但四十七万八千四百两这个数字却被众人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东夷有银山,及西之地的大洋上也有银山,东夷和红夷的银子和本洋源源不断的送来南洋,又运回了炙手可热的商货,可在此之前,至少在这渤泥国中,并没有人真去算过。现在这样一个数字被轻描淡写的拿上台面,在一个大明一年正税也不过几百万的时代,宋人这是想说什么?

“诸公难道就从没想过他们这钱原本就应该是我们的么?”

‘他们’?‘我们’?意味深长的两个字,看似简单却是在区分敌我。

到了这份上,谁还会想去当那个‘他们’?但是要加入‘我们’,想必就是下面宋人要开出的条件了。

这一回又没有让各位等得太久,罗克理就慢慢说了起来。

“我大宋此番光复神州,正要借这南洋之地以为依托,各位想必都愿做我大宋的忠臣,那哪有光尽忠却全无褒奖的道理。”

亮出了钩子,众人都在等着下面的鱼饵。

“朝廷定下的三条,只要各家愿意遵从,便能保下将来阖族数代泼天的富贵。”

这回铁钩上已经挂好了饵,就等着放线,哪个还能再捱下去。

“愿听相公赐教。”

“却只在殖产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

耕……战……学……

三条战略三个字,正与前日商议的一般。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九)

看着眼前的两百多号年轻人,歪七倒八的站在新建的营地中央,场子里没有半点荫凉,越发的衬出这些少年们的焦眉烂眼。

少年中的一半来自被剿灭的豪强和部族中,多是些孤儿,有些更是奴隶,朱大钊从中选出了近百人,都是身体尚可,年纪在十四、五岁上下的年轻小子,好多连汉话都不能听懂。

这些人就站在这两百多人中,却是比剩下的更精神一些。

另外一半则是先前答应应募的各家送来的,说是家中子弟,实则多是花钱从其他地方请托来,或者干脆就是家奴,只是有一桩好处,多半都有几代内的汉人血统,能听懂一些汉话倒是不成问题。

殖产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这三条中,最难办的恰是这中间一条。

说起殖产兴业,无论是城内的贵人、豪商,还是城外的绅户、土酋,让他们交田交地来参加新农合,还是出钱出货入股汇丰行,都没有费什么周折。

毕竟商贸为宋人所长,如今又要收拾人心,人们自然相信,确实是宋人想要拢络自己才会提出这样一个章程,否则自己赚钱就是了。

至于什么新农合,宋人要种地,这自然是以往未有预料之事,但文莱这里,本就地广人稀,又在风下之地的南洋,土地肥沃,日照有好,还不虞风灾,一年两三季的粮食都不在话下,田地从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宋人给算了入股,成与不成倒也无碍,只当花钱买个平安。

而这文明开化嘛,宋人只提了一条,让各家尚未成年的子弟都要到宋人的书院中读书,学的什么还不知道,但识文断字并不是什么坏事,况这本也有质子之意,又不会要了性命,只说伙食住宿又宋人提供,费用各家负担。说起来条件也能接受,门口的盒子里还摆着别家的榜样,自也不会有人脑袋发昏出来反对。

却只有富国强兵这一条,说是要平定国中各处匪患和红夷,要各家募兵由宋人的朝廷统一调教。

这一桩倒是没有再要各家出钱出粮,比起以往国中征召倒是好了不少,南洋各国,征伐兵役向来都是要自备兵甲的,所以这一回宋人尽没照着规矩行事,讶异之余各家也都觉得庆幸。

但既然是要用来见仗,难免就会有死伤,首长们如今连战连捷,不光未逢败绩,连一个伤的都不曾有过。但事有难免,能够驱兵使将,何必亲自上阵,这种事也是一想就通透了。

但既然首长们只定下了年龄与身量的要求,就没必要用自家子弟去拼命,只要肯花钱,什么样卖命的人找不到,东拼西凑之下,也就把一百多人的数目给归拢了出来。

但其中毕竟还有别处招来的良民,尤其是汉人,虽然家中收了钱,本人却未必会愿意,或者是那等跟着族中叔伯母舅到南洋打拼的小子,被自家长辈卖了的也不是没有。

是以将人送来时多是施以绳索捆绑,一路上也长被殴打过。与汉儿相比,倒是本地的土人对此并不在意,寻常雇工,土人懒惰不愿去做,但打仗却是个个踊跃,大抵还是想着能够劫掠。

上周开了会,第三天太阳落山前,各家的家丁族人便押着各族各地的少年们来到了新建成的营区,效率之高,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这一句,倒真是是践行不移。

又三天的相处,尚不足以让少年们脱胎换骨。

在厚生司的强烈要求下,所有新来的都被组织起来剃发消毒了一回,留着光头穿着口袋一般的‘作训服’,此时正站在场中等着散操。

周围围着一圈穿了黑色背心的大汉,各个凶神恶煞,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好事的样子。

联想到之前所谓‘消毒’,什么阴私的地方都被看过了一回,这首长难道是要自己做兔子不成?再看看那些大汉的体量,不禁打了个冷战。

“毛十八、张宗可、朱代珍、弥嘎达、陈乾生、麻东古、林祺祥、廖四、蔡泽膺…………”

终于又想起了例行的点名声,适应了两天首长的口音后,少年们终于都能跟着自己的名字应答,其实也是走走过场,土人那边的小子,点名都点不好,这其中就有当日哥达央部的两个少年,但无论点得好坏,上午的功课都算过了。

相比起枯燥的操练,营中最大的乐事便是每日下午有先生教授读书识字,既然是要培养合格的军事人才,光会舞刀弄枪确是没用。

何况这读书至于,先生也讲得有趣,全不似传闻中大陆上酸子先生那等之乎者也的拽文,样样都能实证,而被私下唤作教头的那些大汉更是个顶个的厉害,以一敌百不敢说,要放翻眼前的这群少年,五个只当练手,十个才是正正好。年轻人都是崇拜强者,更畏惧权威,首长们既是强者,又有权威,更没有不听的道理。

听着催促吃饭的哨音,少年们个个踊跃,原本没精打采的模样不再,个个生龙活虎的朝着食堂奔去,抢得慢了可真会没饭吃。

一开始土族的几个小子吃不惯宋人做的肉菜,不肯动口,饿了一天,也就老老实实的狼吞虎咽起来,再不去管什么污秽不污秽了。

二百人鱼贯而入,大桶的米饭和大盆的肉菜,四菜一汤的一堆分作三处就摆在食堂大厅的正当间,没等哨声再次催促,所有人便冲了上去,有了前两天的经验,没有人会在吃相和饿肚子中选择后者,即便是最懒散惯了的土人也是一般。

围作一团的人堆中却有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向外走去,但都落入了正在一旁看着的杨诚五眼中。

“小乙你又没吃到吧。”

“我腿脚不便,大郎你原本不用管我的。”

叫做小乙的少年前两日吃饭时被挤伤了腿,这两日吃饭都是同乡的武大主动来照顾。

“今日我正好又多抢到一个饼,给你吃吧。”

武大倒是颇为高兴,将面饼递到任小乙面前,原本为了教育‘军校’的学员们卫生饮食,在食堂中是提供了碗筷,但本地人习惯用的是蕉叶来乘放食物,事前却并未准备,故而头一天时好多人都是直接用手来抓。米饭不好用手抢,教官更是使鞭子来抽,多抽了几回大家也学乖了,不是学乖了用碗筷吃饭,而是发现了原来还有面饼这种可以拿着吃的,正好武大今天就多抢了一个,拿给受伤的任小乙正好。

“大郎你也没吃到多少吧,再说教头看到会被罚的。”

“不妨事,你伤了脚,不吃饭怎么行。”

只是这回,杨诚五并没有捅破这一层,倒是默默看着而已。其实来这里不过三天,一日三餐的吃法也不过才三天而已,但是习惯了多吃一顿,再要改回去就难,何况还是一天中最为丰盛的午餐,吃了午餐便要上课,武大觉得上课可比出操饿得快,因为总是不知不觉间一下午的时间便用光了。

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已经朝教室去了,杨诚五问着旁边的一人。

“这小子还挺讲义气,是哪家的?”

一旁的邓斌道:“两个都是李晓带回来的,听说家在断手河口的中国城。”

李晓就是东进小分队的队长,之前传回西班牙帆船情报的便是这队人马,不过他们却并未回援,五、六个人也算不得什么‘援军’,而是照总部命令继续往东绕过了邦吉岛南下到了断手河口。那里有一个中国城,土语名为支那巴唐岸,河中盛产沙金,因是那里周围都是从潮汕和福建过来淘金的明人,其东北的一处河口海湾便是规划中的仙那港,是婆罗洲未来的东面门户。

“不过这样也不好,没有一股拼劲,光在自己人里搞团结友爱可不行,以后都是要放出去咬人的。”杨诚五留守库区,没能赶上这一回纳闽保卫战与敌人直接交锋,后面的几次‘扫荡’也没能混个练手,心头憋着一股火,这一句拿两个少年当话头,也不知是说的是谁。

邓斌却没接话茬,“两人的文化课倒是学得不错,听说那个武大认字已经超过两百个,这一拨里算是挑尖儿的,这才几天,有得必有失嘛。”

“听说上头决定只用两个月就要让这批人上阵?我看够玄。”邓斌是文莱团练使,杨诚五只是副使,邓斌够级别参加的会议杨诚五不一定能去,是以很多消息还要向邓斌打听。

“哪有那么多玄的,又不是练弓箭刀枪,火枪兵一个月时间也能略有小成,你还是想得太多。”

寻常训练一个能开硬弓的射手,没有两三年成不了,长枪兵倒是容易些,但是也不是想练就能练成,只有火枪最简单,只要每天练好队列步伐,就是拿着跟木棍练上一两月,对付寻常土匪海寇也是够了。

“那不是还得看苏胖子那边。”

杨诚五口中的判军器监苏尧苏胖子,全面负责新式步枪的设计,说是设计,其实就是工艺复原,枢密院选中的定型是米涅步枪,原本是由米涅弹的发明者,法军奥尔良猎兵队上尉克劳德?爱迪尔内?米涅和上尉亨利?古斯塔夫?德维基内于1849年左右开发出来的一种前装速射枪。

当时法军为了对付阿尔及利亚的反对者,所创一种威力巨大的新式步枪弹,即所谓米涅弹。为了配合此弹,米涅等人经过反复设计,开发出了一支新式线膛枪,即是此米涅步枪。

美国南北战争时此枪因为射程远、威力强而被广泛装备,后来美军的春田步枪和英军的恩菲尔德步枪皆是以此为原型设计。

只是枪械复原,图纸与工艺信息都有,但动口毕竟不如动手,这需要大规模制作的枪支也不能随意使用3D打印,毕竟资源有限,机器也承受不住。是以从登陆以来就在做的这项工作似乎进展不大。

只是邓斌马上便解答了杨诚五的疑问,“进展不错,第一批样品前天就已经做成了。”

飞龙之章 第八章 南洋歌罢掉头东(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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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身配有安全锁以防走火,全枪重4.8公斤,口径17.8毫米。每发子弹重量是32.4克,杀伤距离可达918米,550米内可以保证精确命中。”

苏尧神采奕奕的向密院的相公们讲解着手中的作品,红光满面的脸上透着满是自信。

方才在三十米距离上的连续十次试射,相隔半米的两张当作枪靶的白杨木板,三厘米的厚度完全抵挡不住定装子弹的威力,子弹连续洞穿目标后稳稳的镶在了五十米之外的墙中。

事实是最好的明证,无论精度、射速还是威力都远超此时的任何火枪,若是能够装备起一支忠诚的土著部队,这婆罗洲之地也就彻底能够安定了。

王峰手中同样拿着一支这样的步枪,方才他看过了试射,又看过了被炸开的靶子,还看过了被激起尘土的围墙上镶着的弹头,对大宋最新的军国利器显得非常满意。

“这米涅步枪……”话刚开头,看到苏尧拧紧的眉头,有一眼瞥见了枪管上的铭文,赶紧改口,“这苏17式步枪还真是超出了我们预期。”

军器监中试作的武器,都要按照开创者的名字命名,纵然只是照着图纸复原,也不是一项轻松工作,若是不能图个名声,那还不如到战场上杀敌来得痛快。

是以两府也就决定,将新武器的命名权交给了军器监,军器监中又定下了谁试制成功谁命名的原则,正是这个决定让苏尧加班加点,硬是比预计的早了半月拿出了样品。

当然,两府对军器监的支持也不算小,D日之后为了节约资源全部限时供应的冷气,到了军器监中还是敞开了吹,苏尧的压力一多半来自其他各部的白眼。

“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一个月能生产多少支合用的苏17式步枪?”王峰关心的自然还是生产效率。

“今天这样的一周只能做五支。”

“这么少?”

“开头是少点,都是手工打造,枪管还是我和监中同事亲手敲出来的。”

苏尧说着不忘向王峰展示着被烫伤的右手手背。

“每一样零件都照着图纸复原,加上毕竟手生,工具也还需要改进,所以颇费了些功夫。”

穿越前因为并不确定能够到达的时间,所以对于武器的制作并未形成一致意见,什么板甲、砍刀、长枪、马镫、马蹄铁,按照复古工艺实验了不少,却是没有去做过手工线膛枪,多半还是太懒。

到了穿越以后,确定了周边势力的基本情况,这才忙不迭的开始找图纸,试工艺,很是耽误了不少功夫,为此这些日子军器监的日子并不好过,直到可用的枪械终于试作成功。

用成绩掌握了话语权的苏尧,马上便向两府生出了手,脸上一点愧色也无。

“膛线能够用机床直接拉出来,机床所需数量倒是不大,只要用3D打印制作母机,再以母机制作机床,以后即便需求再多,零件替换也不会占用太多资源。弹头与枪管的游隙技术上也不算难,不过原材料得抓紧解决才能量产。”

“你开单子,我来解决。”

“铅锡合金的弹头,材料在南洋都不缺,但是大批量的生产恐怕要从马来半岛上大量进口。”

“进口可不容易,量太大难免会被刁难,现在半岛上的锡矿,多半都在西岸,不走马六甲海峡可过不来,葡萄牙人的巡船从来就没闲着。”

事关资源,终于轮的着林智清发言。

“可以横跨半岛,在吉兰丹或者北大年装船如何?”

“横跨半岛的道路可不好走,若是赶上雨季,耽误上十天半月都是寻常。”

方才的提议者听了林智清的反对后便不再说话。

王峰安慰有些失望的苏尧,“不用担心,前次扫荡中还得了不少,都在府库里,我也一并都划拨给你。”

铅和锡,尤其是锡,马来半岛上从来不缺,柔佛、北大年、吉兰丹,都有锡造的代币,此次扫荡文莱府周边,所获此类铅、锡币也是不少,如今全都放在府库中,光是来做子弹,还是能用上不少时日。

“此外还有便是钢铁,大规模的钢铁厂得加快进度,以后造枪可都要把锻造改为铸造,速度上去了,钢铁供应不跟上可不行。”

“这个就要从长计议了,西路攻略如今只是提议,和你这边实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要攻略古晋、坤甸,就要有足够的军队,全靠穿越者去,人员一经稀释又没有土著的力量加以补充,便是一个攻得下守不住的局面,但要武装起足够的士兵还要保障战斗力,就要依靠军器监。

但若是没有占下足够大的一块地,拥有足够多的资源,就又无法满足监中的胃口。

只是依靠贸易,南洋诸岛上那些几十上百吨载重的小船可满足不了工业化生产的胃口。

原本定下的铁厂当建在坤甸,但毕竟是几百公里以外,即便有先进的舰船,统治触角的延伸最大的阻碍却是通讯,光靠电台,要想将政权的根基扎牢到地方可不太现实,况且干部也还不够。

…………

远处传来‘砰’‘砰’的几声响,那是试射火枪的声音,教室中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将头扭过一边去看,但干净的玻璃窗外,除了蓝天白云,什么都看不见。

发觉了先生的目光投来,便立刻又把脸转了回来。

“武大,将你的名字再在黑板上写出来我看。”

上午在新成立的桃源小学教完了课程,下午又赶到军校为新募的学兵们扫盲,傅小飞忙得脚不沾地,纵然是这样,还要带着陈禄,也是寄望早日将这个师范生带出来,自己也好轻松一些。

‘武’

一个端正的粉笔字出现在黑板上,比起昨日又好了不少,傅小飞相当欣慰。

‘豪’

写这字时少年想了一想,显然是在回忆复杂的笔画,最后还是漏了一笔。

但先生并未因此责备,反而带着鼓励的问起,“昨日我记得你写的是武大?今日怎么改了?”

武大怯生生的看着傅先生的脸,温和而肃穆,略显坚硬的嘴角透着微笑,便也安了心。

“不敢欺瞒先生,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字也是刚刚学会的。”

新编的扫盲课本,全套都发到了每人手中,只是没想到这武姓少年学得这么快。

如今跟着傅小飞打下手的陈禄因为早前读书识字,被傅老师着力培养,再带上两、三个月,便希望他能够独立完成扫盲任务。

陈禄也看过扫盲的教材,虽然都是俗体字,不类大明,但好歹都能看懂。

也曾听傅先生说起过,需得认全五百九十二个字,不光会看,还得会听会读会写,若要拿到初级文凭,认字则要在九百个以上,还得学会写信、记账。

让陈禄自己说,他认得全的字也不过就是这个数了,但看着武姓少年,却大有后来居上之意,‘豪’这个字记得在教材中很是靠后了。

首长们这书,不光教人识字,还创了一种字码用来注音,颇类曾经见过的红夷文字。陈禄试过之后,辨音确系神速,对首长们也更加佩服。

书中又有图画,辅以各类故事,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不识字的光听一回也想多学几次,节休时回家好能跟伙伴多些谈资,家中也有体面。傅小飞相信,等今年暑假放完回来,以后入学的学童当会更多。

而且听说文部司还在搞配套的方案,凡是就学的学童,不光给粮补贴生计,家中无论经商务农,另外还会有所照顾。

这话闲时傅小飞也跟陈禄提起过,‘有教无类’这一句就是这样烙在陈禄心中的。

教育就是潜移默化,就是洗脑,当下时间所限,不得不用个治标的法子,只让学生们记住大宋好,至于大宋为什么好,则要靠日后慢慢去领悟。

傅小飞相信,学生们一日三餐的饭菜可以证明,港口外拔地而起的新城可以证明,四野中百战百胜的王师同样可以证明。

至于未来,只要平定了南洋和东洋,平定了大陆的南方和北方,又有谁还会再去质疑大宋的好?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再有。

…………

入夜时分,走在刚刚修起的水泥大路上,不时有下工的土著来往期间,远远的看出了首长的模样,便毕恭毕敬的让到了道旁,傅小飞走近时,便是一躬,很是恭谨。

“这些礼数还是太多,还不如多走几步,早点回家。”

跟在后面的陈禄便道:“都是首长们仁心,如今在这渤泥不过两月,气象一新,尤其是我等汉民,日子比起以往过得许多。”

“哦?”傅小飞眉毛一挑,“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过也有担心的,虽然不俱他土人与红夷,然而首长们毕竟人少,用人还是要信得过才行。”

两府会商,在南洋各地的拓植优先选定华侨定居多的,也只是为了语言相通一条,倒没有去多想什么汉人土人,南洋之地,人民千万,却都早就被划到了两府的夹袋之中。

入夷则夷,入夏则夏这句可不是说笑,乃是切实贯彻的国策之一。

从龙无分先后,国家势弱之时,那等黄皮白心的香蕉汉人可从来不少,要靠种族来完全区分国中子民,路就只会越走越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得是不错,只是如何看待这个‘族’字,却不知能有多少说法。

说汉语,穿汉服,实心为首长服务,为大宋朝廷做事,就是一等一的良民、忠臣,是以陈禄借机旁敲侧击,傅小飞只当没听见,根基尚未扎牢就玩这种自毁长城的游戏,傅老师心中自问,穿越几百年回来可不是为了败家的。

“担心也是正理,都是寻常百姓。”

傅小飞还要敷衍一句,就见纳闽岛方向的夜空中,正有一颗流星飞在空中。

陈禄也看到了,却惊得合不拢嘴。

不光比寻常流星快了许多,这星星竟是自下朝上的飞向空中,拖出了一根明晃晃的尾巴,陈禄心中暗暗打赌,方圆百里,除了瞎子和早早睡下的,不会再有人看不见。

只听见走在前面的傅首长却笑了起来。

“看来现在不用担心了。”

飞龙之章 第九章 时到清明意纷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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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日头才刚刚升起,早早起来在院中打了一通拳,又洗漱了一回,王星平便端起早饭在书房中边读边吃起来。

看着少爷自回家以来便埋头书中,小六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虽然比少爷大不了多少,自家父亲和老爷都被蛮人杀死,也还在悲痛当中,但看见家中振作,心中又有个期盼。

“少爷这是读的什么?”

“《中庸》,讲的都是做人的道理。”

王星平闲居家中,又才刚过了年不久,这几日除了给母亲晨昏定省,便别无他事,于是多余的时间便都用了来温习书本。

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论语》至少已算是背熟,《中庸》、《春秋》也都看过一些,原本在社学中都是学过的,但是为了早日适应这个身份和时代,也是为了给枯燥无味的生活找点乐趣,也就只能如此读书了。

守孝期间禁娱乐,想要外出还得有个说得不去的名头,否则族中和街坊虽然不至于把自己一个孤儿怎样,背后戳脊梁骨的事情总是难免。

可除了读书和在家中后院练练拳脚,王星平也实在没有别的休闲,市面上能够买到的各种狗骨头做成的小玩意,即便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也是不屑的。

照旧制,孝子守孝期间是不能居家的,得在父母坟茔旁另辟一处棚子独居,只是到了明末这时节,许多规矩早是坏掉了,是以王星平这样只在家中‘老实本分’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不过说来也有一桩好处,不用担心有人上门议亲,以王家的门第,在贵阳府中虽然算不得顶尖,也是殷实的,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小姐做正室不在话下,只是守孝期间,之前经常登门的牙婆们就都不会贸贸然上门了。

照常理若不是出了这事,再有个一、二年,虽然还算不得晚婚,但王星平的年纪也是贵阳城婚姻市场上的当季货色了,这难得的清净对于未来的家主也就显得弥足珍惜。

不光是要梳理过往的记忆,还要梳理清如今的局势,作为一个穿越者,如果连仅有的优势都不能利用的话,实在不能说是一次好的穿越,何况还得确定这个历史轨迹与平行的那个世界是否还有偏差,本来这一回就出了太多的意外。

前一位主人的记忆,加上前些日子在外的经历,基本可以确定如今就是明末的万历四十五年,也即是公元1617年。

在梅凯西的培训中,作为显学的明史,是曾经被几次重点讲过的,虽然确切的时间已经无从查证,但赫赫有名的万历三大征肯定已经是过去式了,至少从息烽所的将士和杨保儿的族人口中都已听过多少次,三大征中最末的平播州杨应龙之役也已过去了十多年。

至于皇帝,恐怕自己没有穿越的经历,也会和周围寻常人等一般,不会觉得再能多活几年了。

明神宗生于嘉靖四十一年,照着日子推算,如今也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这岁数在近代以后不算什么,但放在明朝的皇帝身上可就微妙了,要知道自朱元璋以后,大明的天子活过六十岁的一只手数完还有剩。

万历之后,大明是一代不如一代,也渐渐露出了衰亡的气象,可王星平知道,梅凯西的观点向来将明末各种问题的责任归结到神宗身上,无论是大宋还是大明,似乎神宗皇帝都是争议不断的人物。

“好了,有什么事情?”

平日读书,王小六从不敢打扰王星平,今日贸贸然的打断,当不是因为对书中内容有所领悟。

王小六回道:“明日是王家老爷的寿辰,奶奶交代过的。”

王星平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二月二十九是王命德的生日,每年都是父亲去致礼的,今年因为慌乱间便把此事忘记了。

但前日萧氏想起,便要王星平记得提前一天去王府拜望,王星平如今是守孝期间,寿宴这样的事情,又是族中长辈,还是要避避嫌疑。

但王命德于先前事情中出力不少,不去拜望也说不过去,便商议下提前一日前去,原本要在家中布置准备,王命德当也不会出门。王星平又是族中的晚辈,不比外人,是以也不需再送拜帖,直接去通传便是。

出了热孝,倒也不用穿着衰服或是大功那样夸张,在家倒是无妨,如此穿着出门,反倒招摇了。

换上一身素色圆领的细麻布袍,配上粗麻腰绳和黑色网巾,加上娟秀的面貌和身材,倒也别有一番气度。

正要出门,却听后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哥哥要去哪?”

回头看时,却是小养娘趣儿。

殷实人家,家中有一、两个自小养大的婢女也是寻常,性子好的,主家成亲之前多半能成通房丫头,也即是少爷的房中人。

王星平的姐姐王若曦出嫁得早,家中的这个养娘便当作妹妹来看,父亲宠溺儿子,母亲萧氏性子宽厚,趣儿也生得乖巧懂事,倒也真不见外,这家中人口本也不多,加上仆人厮混,不过八九个,更多的都在外柜帮着王老爷料理生意,这一回出去也死得七七八八。

趣儿不过只比王星平小三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看着王星平出门便要跟脚。

王星平走回到趣儿面前,亲昵的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动作中透着亲昵。

“叔叔明日生日,哥哥今日要去采买些礼物,趣儿好生在家伺候阿母,我午后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原本王星平的性子还是小孩子家,虽然聪明,对这个养娘还要时常招惹,这一次回来后,反倒变得真心疼爱起来,趣儿小脸上红扑扑,抿嘴一笑,“嗯”了一声,欢欢喜喜的去了后面。

王小六早出了门,去街后大抚坊巷口的李家车马店赁了一辆马车,虽然王命德家就在隔壁,但要采买却还是要去城南。

一路走出王家巷,有几个邻里见了便都来见礼,王星平都一一致以,比起在外时的洒脱性子,收敛了许多,却也颇得大家看重。

“王家少爷自打这次回来,竟似变了个人,前日见了也是这般有礼,听说整日里都在家中读书发奋。”

“那是自然,如今西房头的就靠这独苗支撑门户,再不发奋如何能行。”

“谁说独子就一定能顶门立户的,西街崇礼坊的何老爷家,还不是一个儿子,吃喝嫖赌样样都不白饶。那何家何等的奢遮,可何老爷都多大年纪了,就这一个幺儿,还能不顺着他造?”

“说王家少爷呢,你扯什么何经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德固就是前次帮着白马硐阿寄兄弟销脏的商人,因为白马硐的事情,何家吃了不少挂落,很是破了些钱财才敷衍过去,这事当初不是王家要咬着不放,何家当不至于被官中好生的敲打一回,是以在王家少爷这里提何老爷,可不是个好话题。

说话的人中便有一个又岔开话题,“王家幺哥自回来后,见了人都恭恭敬敬,也稳重了许多,同是一个姓的,我家那小子要是能有人一半的气度我做梦都得笑醒来。”

“你也好比,我看这位下一科多半也要跟他爹一样中举人的,说不好跟东房头一样出个进士,那也是说不准。”

“十八你胡说个甚,戊午科的乡试可就在明年,还没出大祥,再如何用功,连考都考不成,如何中举人。”

“下一科中不了,再下一科也是必中的,不信我们打赌。”

“王酸子你倒是先中一个秀才看看啊。”

几个向着王星平的邻里和族人抓住王十八这文酸的话头不放,王星平主仆二人倒是走远了。

…………

过了大十字一路往南,再过了三牌坊,这里往右穿过府河便是新贵县衙和守备营房,再往南的一片广场,东面是府中常平仓和学政署,西边是河堤,南面又是黔明寺和三圣殿。

沿着河边,却是搭起了不少铺户,好不热闹,也有摆着地摊的。寻常菜蔬鸡鸭等物,早上用船运到南明江上,在南面朝京门卸货上岸,运到这里发卖。久而久之,形成了规模,便成了如今的三牌坊市,府城中倒有多半的生鲜都在这里交易了。

时鲜的鱼货则从南水门直入,穿过水门后的六洞桥,在堤岸上发卖。

从这空场往东走到底,就是城中仓后街的南面,正对着朝京门的小空场周围,就都是贵阳城中各种卖上好商货的铺面,据闻出了朝京门,一眼便能看见立在南明江中万鳌矾石上面的甲秀楼,听说那南门外靠着城墙的关厢中还有两家出名的狗肉馆子,口味实是贵阳一绝。

只是原本要来采办礼物,却是被这扑面而来的市井气给吸引住了。

从外面回来这些天,虽然也出面与官府和族中应酬了许多,但这南面的市场还是头一回过来,接了地气,不觉畅快,就连隔着府河从卫坡边上大马槽中飘过来的马粪味也亲切得很。

鸡鸭菜蛋还好,原本农家都是寻常,在水田中放养,还能帮着捉虫。

可想不到这鱼确也是多得很,成筐成桶的就摆在河边发卖,有些还将筐子半浸在河水中,如此大的数量,若说是野生捕捞,王星平肯定不信。

而且鱼货不比鸡鸭,今日卖不掉还有明日,如今又没有适于存水的轻便容器,木桶沉重,就算装回船上也是麻烦,何况若不是能够基本卖光,何必贩运如此多的鱼来。

心中好奇,便问起身边的王小六,“这么多鱼,都是从江中捕的?光这市面上见到的怕不得有七、八百尾吧。”

王小六不以为意,心中只笑王星平出来少了,也终于有比少爷清楚的事情能够炫耀,笑道:“这里也不过是平日临卖的,少爷想吃鱼,不用亲自来买,我与那施鱼头说上一声,明日一早就能送到府上的。”

“生鲜配送?”

王小六‘咦’了一声,心道这位小主人之前在外倒像是个理事的,现在看来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光听自家老子说起过,鱼行每日给城中富户配送鲜鱼,这都多少年了,至少在嘉靖朝时就有的事,王家的鱼不也是这么送的,且这鱼钱还是按季来结。

所以王小六也不说配送之事,只解答起王星平开始的疑问,“都是用网箱里养的,光靠网捞要捞得几时。”

“网箱养鱼?”王星平又是一阵意外。

王小六误会了王星平的疑问,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是啊,将鱼苗放在网箱里沉入河中,每日喂些粪尿就成。”

王星平一听一阵干呕,就听前面车夫笑了起来。

王小六斥道:“你笑作么子?”

那车夫却道:“小老儿只是听着小哥你把话说岔了,怕误了你家少爷,反被别人笑话。”

王星平好奇,“笑我什么?”

车夫回头欠了欠身,“那鱼是网箱中养大不假,可哪家会拿粪尿,都是用上好的鸡蛋黄来喂。”

王星平听了便是自嘲的一笑,想来也是这个道理,成本决定价格,真要那等好养的鱼,如何会这样发卖,果然关于食物卫生的谣言最容易传播。

只是那车夫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口。

“要说起来,这鱼苗也不是本地产的,多是湖广那边的挑夫一桶桶的挑过来的。”

“不过最早这生意原本是江西人在做,大抚坊西口对着的江西会馆,那里的刘老爷,便是靠这贩鱼苗起的家,发达前人都管他叫刘腊鸡。”

“那沉箱也得有讲究,高了不行,矮了也不行,得正好出水一掌。”

…………

一行人边走边说,王星平也看得眼花缭乱,明代的商品经济发达程度让他耳目一新。

不光是贩卖菜蔬禽蛋的,还有卖熟食酒水的,卖布匹染料的,卖金银饰品的,卖药材山货的,还有卖那不知用什么骨头做成的各种玩具的。

看着新鲜,稍移时便转过了东面,正看着了南门城楼,却听旁边一声喊。

“东家。”

【注:嘉靖中期,就已经出现了网箱养鱼,集成养鸡鸭,在明代传教士大陆游记中,在长江以南地区多有描述,而且已经形成产业链,鱼苗育种,网箱沉放,配送物流都已经形成一条产业链。】

飞龙之章 第九章 时到清明意纷纷(二)

叫自己东家的那人站在身旁的一处铺门前,瘦削的小脸上看着倒是光鲜,一双小眼睛巴巴把的望着自己这边,王星平却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再看那人身后店门上的牌匾,福泰号三个大字赫然在上,笔力苍劲,一看就是延请名家所书。

那人堆着笑迎上前来,“方才小人在门口就看见少爷自三牌坊市那边过来,还当是认错了人,不想真是少爷。”

却是王小六抢先说道:“这不是顾朝奉么?”【注:明代对掌柜或是管库的称呼之一,皆以官人称呼抬高身份,例如员外、相公之类】

王星平这才猛然想起,福泰号不是自家的商行名号么?原来却在南门这边,自己前段时间从母亲口中问到了不少关于商号的情况,却居然一直都忘记问地方所在。

王小六言语中透着不善,顾朝奉顾凤鸣是福泰号的二柜,向来在店中不是个好角色,仗着和城外泼皮和牙行地主的关系占着这二柜的位置三、五年,王小六的老子还在时就时常念叨这一个的不是,他听得多了也受了些影响。

顾凤鸣硬算起来却不是贵州本地人,少时跟着其父从松江来此经商,后来其父早亡,便投在了本地远亲门下,虽然已是万历初的事情,但他也算得半个外乡人,是以和本乡的伙计并不相合。

只是因为善于逢迎,自也有些财计本事,又有个诸生的出身,才会得王父赏识。

原本是要采买礼物,这下倒正好借着机会到自家商号中巡视一番。却正不知要说什么,天上便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

“这贼老天,大清早的又下起雨来了。”

所谓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贵州一地,除了冬日里,倒是很难有不常下雨的时候,府城中的几处衙署,因为被雨水淹没的缘故,自弘治年间就几经搬迁,到现在也还是个问题。

吩咐了王小六去去安顿好车马,这边王星平跟着殷勤的顾凤鸣前后脚的便挎着已经到了小腿的门槛进了商号。

见顾二柜如此殷勤伺候着来人,有眼尖的便认出了王星平。

原本这商号大清早便不会有生意,都是在洒扫,赶上清明节前,还要盘点。

顾凤鸣先进来一步,朝着里面做事的几个伙计招呼了一声。

几个人便上来见礼,其余诸人就都放下手中活计跟了上来。

“见过少东家。”

王星平略有些惭愧,忙以手虚压,止住了众人。

“小子初承家业,并无尺寸功劳,平日里都还要靠着列位用心,如何当得你们的礼数。”

又是一番恭维与谦让,王星平也就不好再推辞,跟着顾凤鸣出了前店。

两进的院子并不算大,朝京门内的地面本就寸土寸金。

一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闻讯从里间出来,到了天井中站定,王星平却是认得,这是大柜,姓叶,讳宜伟的。

没出事前在家中曾经见过几次,王星平扶灵归家也曾代表商号前来致祭,其实那顾朝奉也来过,只是当时披麻戴孝,又忙于招呼亲友,故而没有记住。

叶大柜有个弟弟讳道伟的,这次就跟着自家父亲去了播州,一样死在了回来的路上,身为长兄,弟弟还有两个儿子,却是不必为弟服丧,只是持斋戒念佛以寄哀思。

王星平跟着叶宜伟进了后堂,顾凤鸣也一道跟了进来,里面就一个小厮去端了茶汤来,自家商号中倒是没有官场的讲究,点汤未必就是要送客,尤其王星平才刚进门,更是没有这个道理。

“我曾听闻四叔还有两个儿子,都到了能做事的年纪,上次还曾跟叶先生你提起过,若能照顾就都送到柜上做事,也算是家中的一份心意。”

叶宜伟听着便颇有几分感动,平日里忙着照顾柜上生意,都不曾多与王家家人有过多少接触,开门面做生意,公中私中本就要分开,这一点,身为老行使的自然不会忘。

只记得听人说过王家少爷虽然聪明,却是个顽劣的,自己原先见过几次,因着有他人的话语在前,印象也是一般,但富家公子,性子乖张些本就不是大事。

但这一次王星平开口称呼自己叶先生,实在出乎意料,要知道王星平虽然还未有功名,但也是在社学中开了蒙的,好歹也是读书人,而且以王家的根底,举人不好说,未来要考个秀才,自问王星平应该是能办到,而且多半不会等太久,这回的事东王可是没少出力,连贵阳卫的人马都帮了忙,叶大柜耳不聋眼不瞎,自然知道这份儿关心意味着什么。

先生从来都是对老师的尊称,有明一代,也许市井莽夫可以胡乱跟着管个商人叫什么员外、朝奉,但读书人称呼一声先生那就是不得了的尊宠,若是生生的受下,还不知会被旁人怎么编排,尤其侧边就站着个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二柜。

叶大柜赶紧打个千,惭愧道:“少爷折煞老朽,帮着柜上管些钱粮交易而已,如何当得起少爷一句先生。”

谦虚了一回,忙又接着少爷的话茬,“小五和小七两个,如今已在柜上做事了,暂且跟着我学徒,学些写写算算,等长进些再说,说来还得感谢主母和少爷仁心。”

王星平扶起又要行礼的叶大柜,“四叔也是柜上老人了,这本是应有之义,何况人还殁了。”

叶道伟家中行四,前后生了七个子女,就活了三个,长女已经嫁人,现在的两个小子,小五伟剑,年十五,小七伟英,才十二。

叶宜伟家中没夭的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前两年嫁去了新添卫,小女才十一岁,还未许配人家,因为家中宠爱,也读书识字,在闺中取了个单名名叫桐。

但终究还是女儿身,叶家祖父还在时便要叶大柜对弟弟家多加照顾,他有老成忠厚,是以就算王家不说,弟弟的两个儿子他也会安排照顾。

让众人都坐,这时王小六约束了车马也跟进了后堂,见少爷正在用茶便侍立在旁。

原本就是顺着顾凤鸣的话头进来随便看看,不过以王星平两世为人的阅历,只这几步路的举手投足间,便能看出大柜、二柜心上身上的诸多不自在,不光有对自己的,更多的还是他们相互之间。

照王母萧氏说的,平日里大柜管着大主顾和经营账目,二柜管着城里城外的仓房,也兼理着财务,原本还有个三柜,管着与市面官面各路的结交,每回王父出外交易了账都要陪同保镖,也是有些身手的,这一回却是措手不及,尽也殁在了番贼手中。

正好想起了这位瞧好也是行三又与萧氏还有些远亲的三柜,便问道:“左三舅的儿子,不知安顿好没。”

左三柜讳孳麟,祖上本是山西人,宪宗朝时先祖跟随大军入黔,后定居在安顺州,取了萧氏母家一个姨妹。后来荐在福泰号中,从伙计干起,十来年间当上了三柜,虽然只排在第三,但人面广,地皮熟,又与主家有些姻亲,在下面人中也最是得人心。最近的三、五年,大柜管着主顾,二柜管着钱粮,三柜管着人事,商号中几个掌柜便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今三柜不在了,又跟着死了七八个老爷的亲信,自然铺子中便生出些龃龉,也只是将平日的矛盾公开了而已。

这一回却是顾凤鸣抢先,方才不搭腔,一是王星平问的便是叶家人,二来他顾朝奉向来惯会看风色,摸不清东家脾性,如何会胡乱说嘴。

但听了王星平对叶大柜一番抚慰,说话又懂礼,自问看透了这位少东主的顾二柜便抢先抓住了话头。

“左家二哥,如今也在柜上做事,都是补他老子的缺,也就没有多与东家啰唣,便自己做主了。”

王星平看王小六在旁翻着白眼,又见叶大柜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姓顾的还真是不得人心,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接手家中生意,就不能因人废事,父亲延揽这顾朝奉不会没有道理,平白给钱粮养着个二柜,还尽给铺子里找不痛快,精明如王父的商人自不会做,不过王星平还是把话问到了叶大柜头上。

“我听说三柜家中是三个儿子,怎么只得一个差事?”

“东主有所不知,左家三字,只有二哥左太山如今长成了,四哥太行和小哥太岳都还小,不过柜上抚恤也是够的。”

感觉王星平说话稍微向着自己,叶大柜心头气顺,连带着把称呼王星平东家前的‘少’字也给去了。

“原来如此。”王星平如有所悟,“但还是要关照下,绝不能苛待了左家,让外人说我王氏不知善待遗孤。”

叶大柜拍着胸口打起包票,“东家放心,连同三柜家的遗孀,我们都是时时看顾,我那浑家还时常过去帮忙料理。”

“这样就好。”

王星平又看看外头,那里白墙青瓦,又有那雕栏隔窗的装饰和上好滇楠的柱子,进来时不及细看,现在透过门廊,却别有一番气派在。

“我听阿母说,喒们家做的是南北货贸的生意,怎么这铺子里光净得很,都不见堆放一件货物?”

正好问到了自家主管的失误,顾凤鸣又凑了上来,方才被叶大柜占了上风,正要找补回来。

“东家,我们福泰号做的是批发买卖,货物多是粮米之类,是以都堆放在城外仓房中,此处只用来打契和牙行交涉,交割却都在城外,小人就是管着这个的。”

“那左家二哥现在也安排在那边。”

王星平没有注意顾凤鸣和叶宜伟脸上的变化,他还不想在这种勾心斗角中涉入太深,今日不过顺便试水,还要有些转还,才好慢慢上手,正好就坡下驴。

“却是不巧,本打算顺道也去城外看看货场,然而今日还有正事。”

王小六机灵,到堂屋门口朝院中望去。

“少爷,雨停了。”

…………

从福泰号出来,在朝京门内采买好礼物,赶着马车一路朝北,过了仓后街,快晌午时,在福德街上胡乱找了一家有熟食的馆子花了四十文与王小六吃了两碗米粉垫饥,车夫自有干粮却不用管,那王小六平日都是吃两顿的,出门时才吃了一碗,这一碗便是硬生生咽下,一路上捧着肚子打嗝,也没有先前的说笑了。

吃完饭王星平又在小十字胡乱逛了半个时辰,估摸着王命德就算午休再有半刻也该起了,便才带着王小六朝北过了金井街和珠朝井街,往西又拐回了王家巷。

站在‘进士门第’的牌匾下让司阍通传,没等上多久便被引了进去,东房虽然显贵,然而却极朴简,过了两进院子,都只是寻常的树木花草,并无那等穷奢极欲的假山水景耗费。一则是王家本不尚奢靡之风,二则贵州边僻之地也轻易见不到这些,而在王星平看来还有一条,即便是东房也确实没钱,他从来便喜欢从最实用的角度看待问题。

到了花厅,隔得老远,便看见王命德正与以为老者说话,执礼甚恭。

王星平先是走到台阶前,行了一礼,然后对着厅中长辈道:“不知叔父有尊客,侄儿鲁莽了。”

正待假意离去,却被王命德理所当然的招手阻住。

王命德转头对着旁边的老者一颔首。

“肃之前辈,这一个便是我那族侄王星平,却是个人才。”

飞龙之章 第九章 时到清明意纷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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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拜见肃之先生。”

既然王命得都要称呼对方一声前辈,喊一句先生绝对是没错。

“果然是人才一表。”

见王星平面若冠玉,身量不高,却身姿挺拔,走路间透着读书人的雍容气度,眉眼却又不失锋锐,当下客人便赞了一句。

那老者看上去五十朝上,生得慈眉善目,眉眼之中却透着一股威严。王星平只瞥见一眼,便将目光移了下来,面对有身份的士人自当要有所注意,不能乖张过剩。

蓝绸的大带,本色的腰裙,头戴着一顶半旧的东坡巾,虽然穿着只算寻常,但配上这气度,客人的身份当是不一般。

王星平表情自如,微笑着答道:“不敢当先生谬赞,不过是汗不敢出而已。”

《世说新语?言语》中的这一段典故,说的是魏国的钟毓、钟会兄弟的故事。

因为在国中名声大,十三岁时,两兄弟随其父钟繇一起被魏文帝曹丕召见。见了皇帝,钟毓便不停的流汗,曹丕问:“卿面何以汗?”钟毓回答说:“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又问钟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本是个急中生智的故事,用以说明钟会的少年老成,也是印证他日后的作为。

明代士人少有不读史的,《世说新语》这样的虽是闲书,却是正经收入了宋太宗命人编纂的《太平广记》,其中多有典故,更是不会不看。

况且随着话本和说书的流行,这些段子早就跟三国一起在市井中给说了多少回。王星平用这一句来回,却是极妙,既没有自贬身份,又把对方给抬了起来,潜移默化之间便把脸面做足,彼此距离也被拉近,连王命德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那老者果然入巷,转过脸对着王命德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不敢当魏文帝,不过我看你这侄子多半能比钟士季强。”

边说那老者便又走出来将王星平扶住,道:“先前还听你族叔说你整日在家读书,却不想也是个善谑的,甚好,甚好。”

这时再看这位肃之老爷便觉多了几分亲切,全不见传统士人那种板起的面孔。

王命德又在一旁道:“肃之前辈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比起你伯父高中时还要早上三科。”

老者却谦逊道:“科场无先后,我与存思乃是平辈论交,纯是意气相投。”言辞中并无得色。

听这老者语气似乎与王尊德关系非同一般,又是进士,多半同为朝中官员,想必这位的品级也是低不了,听他说的虽是官话,却还是带着江浙一带口音。

想想也不奇怪,以前梅凯西曾经做过统计,结果他也看过。有明一代,两浙福建的进士加起来占了将近全国一半,等闲遇见一个进士老爷说话口带吴音实在是寻常,若是操着本地土语反倒不对。

一旁的王命德便问起,“贤侄今日却是有空。”

王星平说得坦然,“想着明日便是叔叔生日,侄儿如今守制家中,不便前来道贺,故而先准备了些礼仪送来,略表心意,阿母也有一份贺仪。”

进门时王星平已经吩咐王小六与王家下人交割,不过都是些寻常布匹器皿,王家仆人等客人走后自会将礼单呈上。

王命德对这侄儿颇为看中,并不在乎礼物,回道。:“嫂嫂却是有心了,回去代我谢过你母亲。”

被让进厅中,相互谦让一番,三人又分了宾主而坐,王星平自己找了下首,等两位长辈落了座方才坐下。

“听说王家贤侄这些日子都在家中读书?都读些什么?”

长辈询问晚辈,又是读书人,多半都要问这么一句,单独来见王命德时,这位族叔寻常也是如此来问,今天这位客人还是如此开场。

“回先生的话,四书都已通读了,闲来无事也看些闲书。”

“闲书?说来听听。”看得出来,听见王星平在读闲书,老者颇为欣喜。

四书五经是自宋以来科举的根本,四书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五经则是《诗经》、《书经》、《礼记》、《易经》、《春秋》。

大抵在明代科考中,四书题是必考,虽然《大学》因为字少很难得出到题目,但也不是说就一定不会考,是以需要通读。

但五经却是选修,所谓专治一经。

读闲书的人不少,要么就是科举无望的,要么就是才学过人的,但都还得是读书人。像王星平这样年纪轻轻又是书香门第的少年,尚未考取功名便将时间耗在闲书上,至少是对自己的才学有着充分自信。

而在王星平看来,明代士人的科举受限于八股文,形式过于死板,只要熟悉各经内容,又能通达运用,剩下的就要看眼界了,而在眼界这一点上,他自问比这些明代士大夫要高上许多,故而对于有着几年准备的科举还是很有信心,至少考个举人当是不难。

想要适应时代,就要寻求最便捷的途径来提升自己,通过科举功名便是一条捷径,认准了这条路,便要坚持走下去,而其他的爱好,不过是他增长见闻,了解明代社会的需求使然罢了。

既然不犯什么忌讳,也就无可不言。

王星平回道:“这几日看的是戚少保的《纪效新书》。”

戚少保即是戚继光,嘉靖年间的名将,以抗倭而闻世,其所著《纪效新书》便是他在东南沿海平灭倭寇时练兵和治军经验的总结。

其因功得授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故而如今世称戚少保的都是说戚继光。

此书不类如今世上流行的《孙子》、《吴子》,只讲大略,而是从细节出发,将治军从选兵、器械、号令、行营等方面详加分说,甚至还专门有下炊灶说一节来说明后勤保障的重要,嘉靖以后,各地军将多效法之。对于了解明代军队的情况,极有帮助。

因为经常需要出门行商,王父觉得这书中关于刀枪等器械的训练分条逐目,颇为详尽,于是也收藏了一本,平日里用以让三柜左孳麟领着教习众伙计。

“兵书……可是因为令尊的事。”

那老者听了便问,王星平为报父仇,连同息烽所的守军灭了一股红苗并破了一个本地勾连贼人的硐子的事情,他也是听说了的。

明末士大夫喜言兵事,这是当下的一股风气,《纪效新书》毕竟不同于寻常兵书的空洞。

少年人读兵书的从来不少,自己老家山阴县那等文风荟萃之地,都是一样,何况这贵州。

“有些因由,但也不全是。”王星平的回答却看不出情绪。

老者便不再问王星平,似在回忆的说起:“记得戚少保著此书时是嘉靖三十九年,老夫是嘉靖四十年生人,这书倒是比老夫还要长上一岁。”

“先生博闻。”

王星平心想着这位多半是两浙人士,对戚继光的逸闻轶事应该自小就耳融目染,决不可能全然不知,这一句博闻,毕竟客套。

却听王命德在旁问老者道:“说起来戚少保与令尊翁阳和先生似也颇有渊源。”

就听老者说话略有戚色,“先父在时曾荐了徐文长入胡襄懋幕中,戚少保抗倭时也多有赞划,不过也是嘉靖三十六年时的事情,那时我尚未出生。”

徐文长即是绍兴名士徐渭,与主持编纂了《永乐大典》的解缙和大学士李东阳的小友门生杨慎并称为“当世三大才子”,即便王星平在上一世也是知其名的。

其人一生放浪不羁,屡试未中,最后跟随胡宗宪入幕,多为俞大猷和戚继光参赞军务,方才老者口中的胡襄懋多半就是说的胡宗宪。

“说起来徐文长当年误杀发妻,还是先父和诸状元为他多方奔走才能免罪。”

王命德便在旁赞道:“两位状元为其说项,这也是天大的脸面了。”

徐渭是大名士,徐渭杀妻一节也作为名人轶事在大明广为传播,即便是王星平这一世的少年记忆中都有些点滴。

先不论杀妻事由的对错,单就两位状元好友全力营救,的确可以说是天大的脸面,寻常人等能有一个身为进士的挚友便是一份荣耀了,何况状元,还是两个。

那诸状元诸大绶是嘉靖三十五年殿试状元,与徐渭是绍兴同乡,也是好友,当然这些王星平并不知晓。

只是听了方才王命德的恭维,知道了这位老者的父亲也是一位状元,老者本人又是进士,那如此门第,不说贵州,即便是江南,也是了不得的,也就难怪王命德如此恭敬。

那老者却将话题兜了回来,感兴趣的问起王星平,“贤侄既然在读戚少保的书,可有些心得?”

这就是老者要考王星平了,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多了,老者就是浙江人,又与戚家有这样的渊源,说得岔了,可是要闹笑话的。

不过王星平从来自信,只将心中真实想法说来,想来不会有错,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越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越是好交流,反倒是平素的愚夫愚妇,市井泼皮颇赖应付,便恭谨的娓娓道来。

“不敢说心得,戚少保赖以平定东南的治军之法尽在此书,可谓是备极周详了,只是看过之后不免感叹。”

欲扬先抑的手段是吸引听众的基本,但在老者听来却是新鲜,果然就有了兴趣。

“贤侄却是为何而叹?”

“只叹世人多愚,以为读了几本兵书,便事事皆可依循,却不知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绝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王命德早就对这族侄的见识折服,倒是那老者,初闻王星平这话,顿觉有趣,听得越发用心起来。

【注:胡宗宪的谥号襄懋是隆庆六年追赠,故而此时可用,而这位老者的父亲的谥号文恭却是在天启后才追赠,故而此节中称呼只以号】

飞龙之章 第九章 时到清明意纷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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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拿书中练兵之法来说,说凡兵逃走,同队之人各捆打,分一半监固,分一半保拿,各监一年,通扣工食,另募。”

意思是‘凡有逃兵,一队人都要受罚,各自分开关押一年,还要扣返兵饷,进行另募。’

“可自三征之后,国用不敷,皇帝到处派遣矿监、税监,以我西南几省为甚,正饷都拿不齐,靠罚饷监固自然难以收复人心。”

当今的读书人多半都以清流自居,总是看不起皇帝派下来监矿税的太监们。自然,本来就是因为国库空虚,寻着名头找钱,是以外出的太监们仗着皇帝的威仪也多有在地方上作威福的,并不把亲民官们放在眼中。故而私下里说说太监和皇帝的不是,在读书人中间实在是一件加分之事,只要不在大街上叫嚣,也算不得什么,那老者听了果然只是微笑,并无不愠。

“贵州荒僻,贵阳府这里还好,其余各处军镇要隘,饷银虽云发放,但本地收缴的税赋,先要缔结一处,再分批发放。便又因为路途遥远,偏远些的卫所堡城往往要耽搁一年,多半还不能足饷,是以卫所巡卒多有逃亡,或另寻个生计,难免有个高高低低,便为奸人所诱,做些不法之事。”

明初﹐军队由“从征﹑归附﹑谪发﹑垛集”四部构成。从征军即原跟随朱元璋反元的人马,后多为勋贵。归附军为降顺元军,谪发则为因罪流配的所谓恩军。而明末占了全国近二百万丁口的所谓“正军”则泰半都是由垛集而来的军户。

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兵部改置军籍勘合﹐详细开列军户从军来历﹑调补卫所年月﹑在营丁口之数﹐军户之制由此始。

自是军籍便轻易改易不得,军户更不可经营工商,即便科举,一户也只得一人为生员,不似民户并无员额限制,是以军户的社会地位极低。

且军户都是世代要出丁赴卫的﹐是为旗军。每户还要额外出丁负责佐助正军﹐供给军装。虽然朝廷规定军户屯田可免杂役,可这一条却被所有上官不约而同的当作没有看见。

因是有诸多的坏处,故而历年以来,军户逃亡的多有,就算北方边防重镇,实编军额也就是在册的五成而已,若实编能到在册的七成,那就是一等一的劲旅了。

由于负担沉重,往往一丁出征﹐一家以至一伍﹑一里都要受累。若一家佥两三丁﹐分当两三处军役﹐则更属重役。各级官吏,甚至一介普通生员都可以任意役使军丁﹑克扣月粮。

息烽所那等反而属于例外,一来当着大道,颇有进项,二则贵州此地土、汉矛盾颇深,相比而言,虽是军户,但已经应募为营兵,地方对土人也忌惮,故而对于本地汉人军户盘剥不敢太甚。

但偏远一些的所城、里堡,虽然未必克扣,但往来路上耗费甚巨,又迁延时日,也是一样难捱,有些地方的军饷往往要拖延一年才能发放,这还是御史不断上书言说厉害才有的结果,而这些在当年东南御倭时确是没有的。

“再有各队渐次传话行令,贵州地方,十里不同风,又有归流的土人,只是稍通语言,若学这个也是学不来。”

贵州乃是移民之地,各地汉人自洪武、永乐年间渐次迁入居住,多是附郭结寨。

各地汉人与土人又颇多嫌隙,改土归流的过程从宪宗时才开始大规模实施,到了隆庆之后,才在贵阳周边等地颇具成效,汉语的普及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何况移民也多来自各地,还有流放编管的犯人,方言混杂,各不相通。

要防止士兵结伙,就要打乱重建,但以贵州本地民情,打乱重建的部队,要想命令通达,则是不可想象。

“此外,教习弓箭之法于西南之地也不得宜,云贵四川多瘴疬,梅雨连绵,若是多用弓箭,既不利仓储,也使不长久。”

弓箭作为远程兵器在此时比之火器更为靠谱,在行伍中也是必练的,民间教习的也多,只是贵州这里的气候并不适宜,也是一桩不爽利的。

…………

说了许多本地的情况,不觉已是半个时辰过去,老者耐心聆听,王星平却还是要总结一番。

“不过以根本而言,还在钱粮二字上。”

将心中见解说出,王星平顿觉一阵畅快。

老者却是一阵感叹,“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识。”

“先生谬赞了,学生这也是在路边听来的。”

“路边听来的?”

“之前学生一家遇害,幸得息烽所官兵救助,后又跟随官兵讨伐红苗和匪人,连着几回都是宿在官道旁,夜里闲来无事便和那所城的王千总闲聊,行军打仗的种种事情都是听他和其他相熟的军将们说起,觉得在理我便都记了下来,今日先生问起,倒是拿出来卖弄了。”

“原来却是这样,贤侄你这也是不耻下问了。”

王命德道:“不过理是正理,却是难办,若论钱粮不足,全国哪里不是如此,可不光只是一个贵州。”

“自然,钱粮不过只是一桩,还有两桩也挺紧要。”

“哦,哪两桩?你说说看。”老者惊讶道。

“军备……教化。”王星平斩钉截铁。

老者更感兴趣,“贤侄可详细说来听听。”

本来是礼节性的拜访,却变成了策问一般,其中自然有客人的兴趣,还有的多半便是王星平自己使然。

在地位更高的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学,本来就是自身上进的一条捷径,无论对方观点如何,至少一开始就没有利益瓜葛,多说也不会多错,只要就事论事,就不会存在任何风险。

“先生容禀,戚少保书中对军备多有论述,不过无外乎都是刀枪棍箭,还有藤牌之类,此等技艺皆非朝夕间可成,都要耗费时日,是以如此练兵,便显得慢了,耗费也大。”

“自来练兵不都是这样,还能如何快?”

“不瞒先生,学生平日读书之余,也练练拳脚活动筋骨,但若是说起军备,以我前个月在各处屯所见闻,如今别说三日一操,就是六日也是做不到。”

所谓三日一操,即是三天一次训练,操练消耗极大,若是粮饷再不足,自然更加跟不上。

王命德似在帮着王星平补充,“这些年的确是积欠下许多,这也是没有办法,贵州的粮秣还得靠湖广和广西外运,本地的军户能吃饱就算本分,地方上哪有多余钱粮出操,自然军备也就废弛了。”

王星平跟着道:“就拿此次息烽所在南望山的一战来说,依照嘉靖以来惯例,临阵斩首功是三十两一级,其中杀敌之人分得二十两,砍首的二两,队中各人也有一两的分润,就连做饭的火兵,虽然不上阵,也能得五钱赏银,是以人人争先。”

“可如今三十两一级的首级功打了对折还多,多半还不能全拿得到手,各级吏员们可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我那位息烽所的王四哥这次功劳最大,所得却少得很,如此,将士自不会奋勇,是以一旦交战,多为贼人所趁。”

“说来好笑,二十两一人的捕盗赏学生也是一文未见,反倒为了答谢王军将等人,贴补去不少。”

《大明律》中定的捕盗一人二十两的赏格,本也是形同空文,当真是全看上官的心情。

王星平却故意只说吏不说官,这是怕得罪了面前这位,毕竟以这位的进士出身,自不会只是区区不入流的小吏,但是真要论起敲骨吸髓的本事,那等小吏如何比得上入了流品的官人。

虽然此时不可能有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但这话的意思可绝对不会错。

就见老者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叹出一句,“有恒产者,始有恒心。”

《孟子?滕文公上》中的这一句,说的便是物质与精神的朴素辩证,恒产者,田里树畜,皆是赖以养民生息的产业。只有拥有产业的良民,才能保持向善的本心。

当然若是将话反过来说,没有恒产,便没有恒心,至于后面还有的一句‘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便是如若失去了本心,为非作歹,甚至堕入奸邪之道,也就是必然的了。

“先生见教得是,如今各处军户,可谓既无恒产,又无恒心,若则日后有变,如何能够倚仗,不被奸人勾引去从贼就不错了。”

轻松的接上了《孟子》中的一句,老者并不惊讶,从方才话中早已看出,他口中的这位王家贤侄绝非是平庸之辈,远非十三、四岁年纪能够有的见识,那区区一句始有恒心怎么可能接不上。

“那依贤侄之见,又当如何革新呢?”

“学生方才也说了钱粮二字,这粮嘛,古来以五谷,稻、黍、稷、麦、菽,在我贵州,多以水稻为主,但一亩产量不过数石,嘉靖时又自海外传入了包谷,自是山地多种植,但尤显不足,贵州的军资依然要靠外运。不过……”

“不过什么?”老者知道王星平必然还有后话。

“学生曾听说京中徐赞善三年前曾在京郊的房山、涞水两县开渠耕种,其中便有一种自吕宋传来的作物,名作甘薯,具闻一季可得数千斤。”

飞龙之章 第九章 时到清明意纷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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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赞善便是徐光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去年回京复职后,现任着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

自万历四十一年始,因与朝中大臣意见不合后便自行去职,后在京郊的房山、涞水两县开渠耕种,进行各种农业实验,在晚明士人之中,是少有的实干之才。

那老者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又笑了起来。

“我还说贤侄哪里听来的,忽想起那徐子先与你伯父乃是同年。”

王星平马上打消老者的误会,“先生却是想岔了,此事并非从伯父处知晓,乃是闲来无事时,学生凑巧读到了徐公所著的《甘薯疏》,其中种种,我以为皆是有理。”

“此外,徐公与泰西高僧熊三拔合译的《泰西水法》一书,我也看过一些,徐公乃治世之才,实乃我大明士人之楷模。”

“其书中所教的农林、水利诸法若果能在贵州施行,当能造福西南,假以时日认真推广,只要实现黔省粮食能够自足,军资自然无虞。”

听完王星平对徐光启一连声的夸赞,老者笑道:“看来贤侄倒是该入徐子先那什么耶稣会。”

徐光启是中国最早的一批耶稣会士,教名保罗,入教会其实也有师法泰西的因素在。也许开始并非诚心向教,但其客观上仍然促成了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被后来的教徒们尊为天主教在中国的‘圣教三柱石’。

当时主持中国教务的是意大利传教士玛提欧?利奇,汉名利玛窦。其人精通天文、数算、地理、历法,以‘汉语著述’在大明传播天主教教义,广交官员和社会名流,时人谓其为泰西大儒,老者以此揶揄王星平,可话题旋即又引回到方才的练兵上。

“对了,方才贤侄你说练兵太慢,可是有了更好的法子?”

老者心中当也不敢肯定,只是一番交谈下来,觉得面前少年并非空谈书生,言必有据,而且话必有意,是以便又问了起来。

客人忽然将话岔了回来,但王星平并无错愕,道:“其实并非戚少保的法子不好,实是受制于器械,前面所言军备,便是如此。”

“那你以为何者为上?”

只听王星平两个字缓缓出口。

“火……枪。”

“火枪?”

老者显然并非不明白王星平所言之意,即便在戚继光的兵书中,也有关于火枪和佛郎机炮的介绍,毕竟这位老爷出身应是两浙。

这几年海贸频仍,每年从宁波府放洋前往南洋、吕宋的商船不少,泰西红夷船坚炮利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何况即便是在嘉靖年间,倭寇中也有能使火铳与铁炮的,如今又过了几十年,无论海外还是大明,火器自是更加精进了。

不过王星平还是要为自己的说辞解释分明。

“对,火枪,学生以为,古今兵器诸般,皆不如此物。”

“先生试想,寻常武艺,没个三、五年的历练,不得小成,军户们寻常便如农民一般下地耕田,哪得些闲来操练。”

“若以射箭论,要上阵杀敌的起码也得是一石以上硬弓,不然连寻常皮甲都射不透。可若是要这样,寻常士卒射上十箭也就乏了,再没有准头,若是射得快些,六、七箭也就不能再中。”

“可若改用火枪,则只需训练队列和准头,有个两、三个月,也能成军。”

“且火枪以扳机发射子药,并不费力,纵使农夫也能杀壮士,平日操练,拿根木棍便可。”

“还有一桩便是便宜。”

老者想了想,如数家珍。

“鸟铳是以方毛铁四十斤炼到八斤,铁价以三两计,钻膛以三十日记,工价一两五钱,其他杂项一两,一支鸟铳五两五钱是跑不了的。”

“而堪用的战弓,平均算来一张成本不过一两五钱。”

王星平不以为意,“但以威力而论,则弓不如枪,而且如今泰西火枪也多有改进,听说新近已经有了用燧石取代火绳发火的火铳,不畏风雨也可发射。”

“当真?”

其实这不过是王星平的推测,贵州内陆,隔着大海万里之遥,这位出身沿海的进士老爷都尚不知道的情报他如何能够知晓,但客人问起,他还是回答得斩钉截铁。

“火器原理无外如是,况如今海贸的商人多有,我也是听说来的。”

‘又是听来的么?’老者心想这位少年倒是有趣,光是道旁听来的消息便是如此的有模有样,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运气。

“人可比武器精贵,弓的造价再低,若是拉不动,射不准,还是没用,但火器虽贵,只要调教得宜,使用妥当,威力当比弓弩强上十倍。”

“况听闻泰西的工匠渐次改进了工艺,如今这火枪的造价可是一年低过一年,听说南洋诸国中,有的已然拥枪数千,那等蕞尔小国都能使用得起的,想必却是没有我大明工部的火耗多。”

听王星平这么一说,老者只能苦笑。

朝廷营造、铸币、炼银诸事,都有所谓火耗的陋规,加上近年以来,偷工减料,还有匠户逃亡,技术失传,生产出的兵器甲胄,是一年不如一年。

若不是因为朝廷军器的质量问题,后来萨尔浒一战中路主帅杜松的头盔也不至被敌军一箭就射穿了,军器之于国家,其重要可见于斯。

…………

“学宪曾在兵部中主事,想必也知道其中情弊。”

“啊”的一声,老者一改宠辱不惊的表情,惊讶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又看向一边,那边的王命德也是一脸的无辜,并不知道这一位的身份是如何被看破的。

只是王星平心中已如明镜一般,略带歉意的笑道,“张先生可是知道,书坊中从来不少一样东西。”

老者方才恍然大悟,心头笑骂的一声‘小狐狸’,却是更加看重这位少年了。

明代的书坊中,除了寻常的经书、说部外,历科的考卷、时文选集也是不缺。还有一样,就是抄录的各种档案,有邸抄,也有本地官员和缙绅的名录生平。因为王父的缘故,无论行商还是交友,都有需要,是以家中都有备下,最新的一本还是年前送来的。

父亲是状元公,自己又是进士,且还是两浙士人,如今还在这贵阳城中任官的就只有这一位贵州提督学政张汝霖老爷,字肃之的。

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的殿试第一,这桩故事对于有志科举的士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秘闻,开国以来三年才能出一个的状元还是记得过来的。

而他的岳父则是曾任大学士的朱赓朱文懿公,这等门第自是非同一般。

提督学政也即是学官,管着一省的科举和士人考核,在读书人中权威极重,权力自也不小,府台都不能夺去的生员功名提学官一句话就能办到。但反过来,若是提学看好了哪家学子,想要抬举,就算在科考中明目张胆的加以庇护,只要此人水平不是太差,做得又不算过分,别人也不敢随便说些什么。

而张老爷在他的上一任山东副使之前,还曾任过兵部的武选清吏司主事,是以武备军功诸事,说得对与不对,他都能清楚。

张汝霖在任上时间不长,贵州一地本也没有多少进士,王尊德算得一个,今日正好是张老爷来王府拜问,顺便体问府城中学情,却撞见了这一回新鲜事,王星平方才一声学宪便是对提学尊称。

被王星平如此说破,张老爷反倒没有了方才的尴尬,此时看着王星平的眼神,便多了几分长辈看着出息后辈的欣慰之色。

“星平你还没有表字吧。”

一旁的王命德忙要帮他否认,这摆明了就是张提学想要给侄儿赐字,若是应下来,师生名分既定。今后在这贵阳府的科场上意味着什么可就不言而喻了。

可王星平却完全不为所动,没有一丝得意的答道:“已经起了一个,表字天成。”

王命德为侄儿的不知好歹而气馁,张汝霖却全不在意。

“天成?”

“地平天成……”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工。”

“是这一句吧?”

张汝霖最擅古文,稍一思索,一句便随口而出。

王星平却丝毫不给面子,躬身一礼。

“是《左传》。”

“‘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这一句。”

前一句出自《尚书?大禹谟》,说的是大禹治水,四方平定。后一句出自《左传?文公十八年》,说的是尧举贤臣,天下大治。

虽然意思一样,但换了出处,便是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星平可还没糊涂到把自己跟禹王来比,只能往贤臣上去靠。

张汝霖不以为忤,反倒非常高兴,此子敢于在他面前坚持故我,又回答得有礼有节,合情合理。加之读书而求甚解的态度,又对时事看得如此通透,正是他平日最喜的俊杰才子,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

便又笑了起来:“张抚台若见了天成,当是愿意将你收作门生。”

张抚台说的自是新任贵州巡抚张鹤鸣,他在治黔方略上颇为强硬,此番攻灭红苗一事听说他也是赞赏有加的,在报功之事上竭力为本地军将说话,王星平心想自己的名字多半早就传到了张鹤鸣耳中。

张汝霖对王星平越看越喜欢,又道:“我那大孙比你痴长几岁,倒是和你性情颇为相投,若是以后有机缘见了,当能引为知己的。”

王星平心想,张岱倒真可能和自己性格相得,不过这却不能说,书坊的私刊中有张老爷和他家老子还有岳丈的年甲字号,可却没有他这个孙子,只是这孙子的名气恐怕日后还要比乃祖更大,这个就不方便在此来说了。

张汝霖说完却又问道:“不知天成可曾学了制艺么?”

这回王星平答得干脆:“尚未开始制艺。”

制艺,也即是作八股文,是明代科考的规定文体,也称时文。

所谓八股指的是文章的八个部分,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原文。

其中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部各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共八股。

明时科举,八股文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气说话,即所谓‘代圣人立言’。

因是这样的文章形式,是以熟读经书便是制艺的根本,所以方才王星平说起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也都看过,张汝霖才问他可曾制艺。

听了王星平老实作答,张汝霖更为高兴。

“我为你荐一老师,你跟他勤学,以你的学识,下科作元也未可知。”

作元,也即是科考头名。

明代科考,乡试头名为解元,会试头名为会元,殿试头名为状元,是为三元。

而三元之外,还有所谓小三元,也即是县、府、院三场中的案首。

王星平正愁制艺,王尊德远在外省,而且素未谋面,想来在学问上帮不上什么忙,而王命德自己也不过一举人,论学问见识,自问还是不足,光向这位叔叔请教总也不是办法,于是这一回便不再推辞。

“不知是哪一位名师。”

“城东马进士。”

先是一声惊叹的却非王星平,而是一旁的王命德。

“马进士不是在山西任上么?”

“得罪了上官,被贬了官,他不愿赴任,便回乡了,年后上的路,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说起来我与他本应是同年的。”

王星平心想,听你说得这么熟络,难道不是同年?

看出少年的疑惑,张汝霖解释道,“于科场上我却与天成你一样,原本我是万历二十年那一科赴考,可适逢母丧,便又等了一科,那马瑞符却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高中,因为这个,我见了他还要称一声晚生。”

马文卿,字瑞符,贵阳马氏这一辈中行二,颇有学识,这些自是王命德比王星平更为清楚。

如今马家弟兄六个,宅子就在城东巡抚署旁,正对着阳明书院的马家巷中,不用问,这街名便是记号。

若说起奢遮,马氏比之王氏更甚,他家祖上是随太祖在淮南起事的勋臣,到了这一辈又与贵阳各大族联姻。

大兄马禹卿,为贵阳卫指挥,其婿就是镇远侯顾成的后人,王命德的熟人,如今贵阳卫的指挥同知顾丛新。三弟马明卿,万历十四年戊子科举人,其余诸弟也都在军中任职。

马文卿之子马士鳌还议了杨师孔的女儿为亲,两边是儿女亲家,杨师孔是贵阳杨氏这一辈中的翘楚,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也是府城中显耀门第。

听了张提学要将侄儿荐给马文卿为弟子,王命德在旁唏嘘不已,张汝霖却不以为意。

“我再写一封荐书,荐你去阳明书院读书,正好离马家也近,也好时时请教。”

阳明书院建于嘉靖十四年,是为纪念王阳明讲学贵阳,由他的私淑弟子、贵州巡抚王杏应和黔籍门人等数十人会同布政使、按察使共建,在贵州也算得一等一的学府,能进此地学习,都是有志科举的。

阳明先生王守仁,武宗时被贬贵州,在水西龙场悟道,自是心学渐彰,乃为一代宗师。

张汝霖解释道:“说来先父可也是阳明先生的学生,荐你去这里正正合宜。”

张汝霖之父张元忭师事的王畿是王守仁的再传弟子,故而如此说来也是没错。

王星平正要起身谢过,却见厅外一人莽莽撞撞跑来,再看外面天色,日渐西沉,却是一个下午匆匆而过。

来人欣喜中透着急切,正是方才被差遣回家的王小六,事情办完,正好要与尊客说话,王星平便让他回去报信,免得母亲担忧,这会儿不知是出了什么急事,只见那王小六喘了好一口大气,终于笑出了声。

“少爷……大姐和姑爷回来了。”

【注:马文卿贬官的时间说法不一,有说1616年的,有说1618年的,后又查阅了马文卿为前科进士许一德撰写的墓志铭,为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权以1616年底贬官为准。】

飞龙之章 第十章 方闻由是仇怨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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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领的细麻长衫看起来刚刚换上,合身的衣着体态想必是在家中就量身定制好的。

白皙的脸庞显得有些清瘦,略带了几分憔悴,满面的哀容却掩不住天生丽质。

南国雨水滋养出的美人,虽然因为还在丧中而未施粉黛,但见到自小带大的弟弟时,还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两双眸子相对,忆及出嫁前家中的种种,看着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的胞弟,王若曦心中无限感慨。

王星平方一听闻姐姐的消息,便匆匆与两位长辈告辞,虽然步子还算稳重,也不过是隔墙之地,心中却似插上了翅膀,恨不得赶快飞回家去。

自小便跟着这位姐姐身后打转,尚存的记忆中关于王若曦的都是美好,即便是如今的本心,也难免不为其所动。

“小平可是清减了不少。”

“也更精神了。”

姐姐的声音还是那般好听。

不过是两月未见,王星平的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自然显得瘦了许多,又加之在外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有些黝黑,就更如所言了。

本来这一回去遵义府办事,王父便顺道上了趟重庆看望女儿,王若曦极力留王来廷在家过了年节,是以王家才会在年后上路。

每每思及若不是自家执拗偏要多留了父亲和弟弟一日,便不至生出这些变故,王若曦难免悲伤。

喜的却是弟弟好歹无事,总算为王家留下了一点骨血。

王星平也是心绪万千,忙问道:“阿母前几日还说姐姐和姐夫早就出了门,书信也都到了多日,可就是早晚间不见人来,眼看清明就要到了,正让弟弟着急。”

王若曦叹了声。

“过了东溪后,便被雨水坏了道路,赶水镇到娄山关这一路连人带车便耽误了两日。”

“过乌江时,又赶上春汛,这耽搁又是两日,一路上却是颇多的不顺,不过好歹还是赶到了。”

王若曦并非娇生惯养的闺秀,如此感叹,自然路上情形只会更差。

王星平也宽慰道:“只要无事便好。”

可是如今听来,‘无事’二字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姐弟俩不禁又是一番伤感。

王若曦见弟弟面有戚色,连忙岔开话题。

“听小六说,今日小平你去了东房叔叔家?”

“明日是族叔寿诞,我有丧在身,不便前去道贺,只代阿母送了些礼仪过去。”

“这倒应当。”看弟弟懂事,王若曦愁眉稍展。

旁边的王小六却觉得不应当对本家大姐隐瞒,便将方才在廊下从东房下人那里听来的和从王星平那里问来的只言片语都说了出来。

“大姐不知,今日陪着王家老爷的还有一位张老爷,却是本府的提学官人,已经荐了少爷去阳明书院读书了。”

“当真?”

自小在贵阳城中长大,王若曦对自姐弟两出生时就早已建在巡抚衙门对过的阳明书院的名声如何不会知晓。

本府历年来的进士,有几个不是出自书院中?进了书院,就算是给进学上了保险,不说科考,就是以后走在街上,向旁人提上一句也有光彩。

“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结结巴巴的回答王家小姐的疑问,王小六索性也放开了。“张老爷可不光是荐了少爷去书院,还说要荐城东的马老爷给少爷做老师。”

王若曦闻言心头一动,忙问:“哪个马老爷?”

“就是马家的二房,马进士马老爷。”

“啊?小平真能拜马进士为师?”

贵阳府的进士凤毛麟角,近几科以来,一省上下,每科的不曾过一人,而换到马文卿中进士时的万历二十年之前,贵阳一府更是十年不得一人中举,是以其人在乡中的夙望也就非同一般,连王若曦这等出嫁外乡多年的女子也依然记得。

王星平赶紧解释,“姐姐别听小六胡说,八竿子没影的事情。”

越是这样,王小六反而越发的会说,“少爷可是说差了,提学老爷的话还能有假?”

他这个伴当,就这一张大嘴招人嫌,听他极力宣扬,王星平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岔开话题去。

“对了,怎么不见姐夫?”

王若曦道:“方才他去给阿母问了安,就出门办事去了。”

王星平现在却敏感得很。

“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王若曦没有作答,倒是笑着上下打量起弟弟。

“往日从不见你关心人,如今倒是乖巧了。”

这一回却照样半路杀出一人说话。

“大姐和姑爷在家中受了气,姑爷这次也是想顺路来散散心。”

“聒噪,小六,就你话多?”

王若曦虽然不在家中多年,大小姐的脾性可不见少。凶了王小六一声,跟着便把头转向了一边,丫鬟绿梅看到主母如此,马上将头埋了下去,不用问就知道王小六的话从哪里听来。

这包打听一般的在旁插话,方才接到人时便又从王家大姐的丫鬟处打听了些言语,再听王星平问起时,只是忍不住这嗓子发痒的毛病。

王星平本欲再责骂一回,但见了姐姐的样子,想必家中真有什么事由,便赶紧关切起来。

正好丈夫不在,王若曦思虑了一番,便还是对王星平道了出来。

“年前父亲不是来了一趟巴县么?”

“就是这次,我也跟着父亲一起,姐姐你不记得了?”

就如此时多数府城与县城都在一城,重庆府与巴县也是一般,王若曦还带着些心气,平常对婆家那边叫惯了巴县,称呼娘家倒是贵阳府的不离口,却从不说新贵二字。

“怎么会不记得,父亲这回过来,看我与你姐夫是真,有事要办也是真。”

“什么事?”

王若曦略一犹疑,但还是开了口。

“告贷。”

“告贷?”

“对,年前在巴县时,爹爹找到你姐夫,想要他帮忙筹措五千两银子回播州办货。”

“这事我可没听父亲说起过。”

“这等事爹爹自然不会告诉你,我也是后来从守智那里听来的。如今商号中被拖欠的货款不少,更不会和小平你说,许多事情阿母也未必知道。”

王星平点头,这件事上午巡视商号时就在叶大柜那里确认了,历年以来积欠下来未结的货款总数还有近两万两,有些牵连着地方缙绅,有些则是官中,别人也没说不还,只是现在没有而已。

而商号账面上的数目剩下也不到万两之数,虽然萧氏说家中内库账上还有三千多两,不过那是家中用度和祖上攒下的,不到不得已时不能动的。

在城南的三十多顷地也只够寻常用度,遇上灾年,还要振济佃户,这几年的年成倒是越来越不见好,家中人少,管也管不过,地置得多了,地力却不足,种不出多少粮食来,反而还要赔出佃户那份,也是一桩忧烦事情。

王父虽然经营多年,但毕竟是读书人出身,为人实诚,又从不将重要事情假手于人。

这些年来,生意反倒是越来越不好做,原本打算凭借举人身份谋个本地职司,但自嘉靖以来,捐官的重来不少,要谋上个得用的实职千难万难,纵然有些实却的,像他家并非吏职出身的也没个章程,反要被欺,况也不足以支撑门面,又都在乡梓,王家的家风,还不至于做出在本乡本土盘剥的勾当。

西房本就人丁单薄,又不愿向东房开口,王命德那里也只当王父乐于陶朱之道,并没有主动过问。

就听外面一声。

“姑爷回来了。”

姐弟两人正说到正经处,不用问,又是王小六跑出来打岔,想着既然在说姑爷,进来通报一声总不会再错。

跟着小六的脚步,就听见一个清爽男声先身形一步现在厅中。

“刚回来便听小六说弟弟前脚也回来了。”

男子面色白净,浅浅的留着几缕短须,相貌透着温和。

虽然不用服丧,但毕竟死的是自家岳丈,还是象征性的穿着一件皂色直缀,头上顶着一顶半灰方巾。

王星平上前一迎,“姐夫可是去叶掌柜那里了?”

蹇守智惊了一声,“弟弟……怎么知道的?”

王星平收起心中的冷笑。

“方才姐姐与小弟说起,年前在重庆,父亲曾托姐夫筹措了五千两银子。”

蹇守智看看王若曦,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了肯定的答案,才又迎上了王星平的目光。

“是……有此事。”被让王星平一惊,蹇守智话便有些说不爽利。

王星平放下心中闪过的念头,将蹇守智迎到上座。

“其实没什么不妥,我知道姐夫也是一番好意,这两年家中生意情形,父亲当是没向阿母透过底,多半是怕家里担心。”

“我也知姐夫家中情况,想必这银子也是看在了父亲面上,亲家公公才肯拿出。”

蹇守智点头算是承认。

蹇守智家中四世祖是洪武十八年进士,历经五朝、监国三代的兵部尚书蹇义蹇天官,蹇守智的父亲蹇效武是蹇义二子蹇芳一支,传至蹇守智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一世。

蹇守智是这家中唯一的秀才,但其父却更加宠爱弟弟蹇守慧,是以自家的这位姐夫在家时日子并不算好过。

“恐怕空口无凭,就不知道父亲是以何做的担保。”

蹇守智听了王星平又是忽然的发问,一阵尴尬,不过不能不说。

“当时岳父为家严写了一张字据,用的是王家在遵义府城外的一处庄子还有贵阳城里的宅子为质。”

“还有福泰号?”

王星平适时的打断了姐夫的话,表情平静如水,不见一丝波澜,倒是王若曦面上愈发难看,看来此事姐姐当是不知情的,本来也是,这样一副刻薄嘴脸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但人家确实做下了。

王、蹇两家本来就有生意往来,又是儿女亲家,五千两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以两家门第也不算多,往年这点钱也是能够轻松应对的。

此番王来廷告贷,若是只以遵义的庄子和贵阳府的老宅为质,就算加上城外的田产,也可以说一句在商言商,伤不了亲家的情分。

但光一个福泰号柜上的银子也够这五千两了,若不是本就没有带足钱数,如何会放下身段求贷到亲家门上,何况若是事先就要贸易,又如何需要临时准备下这许多银子?要解开心中疑惑,自然还只能问到姐夫头上。

“此番办货倒是我与父亲同行,但不知是什么货物,急切间需要这许多银子,中间经过还要听姐夫仔细说与我听。”

蹇守智心情稍微平复,便道:“我也只是听说原本你们来时路过播州后,遵义府那边一个惯熟的经济派人赶着跟上重庆来带话给岳丈的,说有些货物急等着出手,价格倒是公道。”

“什么货物?”

“粮食。”

“粮食?”

“对,一万石糙米。”

只要五千两,便是一万石粮食,自是便宜得很,这样的生意如何做不得,算上人工、运费和仓储,也有对半还多的赚头。

“只是这米的来路多半蹊跷。”王星平一眼便窥见了其中关窍。

“所以对方只要先给银子。”

“都是现银?”

“仓促间哪里有那许多现钱,现银只备了五百两,其余都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要兑出来还要再等上几天才行。”

王星平转而求助小六,“回来那几日我都只在游玩,并未听到父亲说起什么交易,你爹跟在父亲身边,应该是知道的吧。”

王小六连忙推脱,“小六一直都跟着少爷,哪里知道,我那老子最是口紧,柜上的事情从来不与我说。”

王星平想想也是,这粮食的价钱未免便宜太过,如此蹊跷的事情,交易也是临时起意,还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少。

但又一想,要借钱总要给债主将话说清,于是又问起蹇守智。

“这么大宗的粮食交易,总不至于没个中人。”

“中人我倒是知道。”

“是谁?”

“就是起先介绍这桩生意的牙人崔八。”

听到名字,王星平心中恍然,一句随口而出。

“事情……不对……”

飞龙之章 第十章 方闻由是仇怨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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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哪里不对,王星平也说不上来,不过有一个关键确实不可忽略。

最不对的就不对在这粮食上。

上万石的粮食,那是数十万斤,以寻常的牛车来拉,也得几十辆才能装完。

可自己随父亲一路南下,并没见有什么大车随行,若说没有粮食,那银子又到哪去了?这里面透着说不通,有一个人却是关键——崔八。

崔八大名崔臣镐,是遵义府有名的南北经济,后来曾听衙门中负责办案的吏员说起,这一回播州那边的崔八因为往日里曾向白马硐的马黑妹透露过各处商贾的行止情状,也被牵连进了案子。

但却又有一个问题,那播州是四川地界,川黔两省素来不和,是以这次他也只吃了些挂落,并未伤筋动骨。

严格说来,商人的信息也不是什么军国秘要,没什么说不得的,若是得罪了人,一个‘诱人为盗’的罪名能靠得上,但若是有人回护,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而在播州,崔八显然属于后者。

再仔细想来,若不是因为有利可图,那崔八何以专门又差人辇上重庆?这米价说出来,哪家商号都是争着要的,何必费这力气专等自家,播州能出得起这价的商户一只手可数不完。

一切也只有在播州才能查问明白……

…………

一桌的鸡鸭鱼菜还有特产的糯食摆了七、八碟,在如今大明的席面上并不算得多丰盛,只是王家家风向来不尚奢侈,王老爷在生活上从来讲究的也是惜福养生之道。

这样的一桌就是今晚为女儿和姑爷接风的晚席,萧氏自己礼佛,可却从不碍着家人吃荤,说是接风,桌上可也有从北门桥旁的赵家杂食铺买来的卤猪蹄,以往这都是王星平的最爱。

吃过了饭,又在偏厅用茶说话,与女儿有两年未见,萧氏便拉着王若曦坐下,闲聊起这次没有跟来的两个外孙。

王若曦喜好茶道,只是重庆府城建在山地,少有能打井的地方,江水也浑浊。

平日都是买水喝,难得回来娘家,城中就有通着南明江的府河水,家中更有清冽的水井。

这水质比起重庆城中,确是好了太多,也有了兴致,在厅中就着春夜的凉风,点起茶来。

家中四人加上几个仆役和伴当小六、养娘趣儿如今也都聚在了一处。

王星平一边饮茶,一边就听着母亲唠叨起来,差点一口没忍住又给呛到。

“方才听小六说,州里的提学老爷要荐我儿入马进士门下?”萧氏将一刻钟前从王小六那里听来的话又对着王星平问了一遍,王家的饭桌上可没有食不语的规矩。

当着母亲的面,可就只能老老实实作答。

“张先生是这么说的,不过听说马先生也还有些时日才到家。儿子打算过了清明,请族叔陪同,再加倍准备下束脩去拜师。”

束脩也即是脩金,是给先生的礼仪,给多给少看心情,但凡给家中请西席的却没有吝啬的道理,为了儿子的前途,砸锅卖铁的多有。

虽然以进士之尊,马文卿未必会要,但该有的奉承却是不能少,这是一种态度。

萧氏心中快慰,道:“我儿出息了,等他日有了功名,也就能撑起门楣了。”

王小六又在旁边插嘴道:“奶奶不是知道,如今少爷早已撑起门楣了。”

一群人又是一阵欢笑,王星平跟着笑了几声,又道:“不过儿子尚未学习八股制艺,张先生说荐我去阳明书院的事儿子倒还不急,容先向马先生请教过后不迟。”

“这样最妥帖。”萧氏听了心中越发的安心,儿子出去一趟,说话做事已经如脱胎换骨一般。

只是想到这一节,又不免叹气。

“阿母叹什么气?”

“我是在可惜。”

“可惜什么?”

“原本马老爷的弟弟,就是讳明卿的,他家的幺女巧妹年纪与我儿相当,品貌也不差,可惜你爹的事情,估计是等不到了。他哥哥还是贡士,要不是家中谨慎,原本也应是进士的,门第也是没得说,多少婆子踏破了门槛。”

王星平守制三年,三年中当然不能谈婚论嫁,就算仅以二十五个月来算,也要两年多,两年多的时间。正当年的士宦人家女儿许配他人的可能性当是很大的,再说对于见都没见过的什么巧妹他也没什么兴趣。

若是要他选,清丽可爱的趣儿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是以此时的礼法,当不得正妻。而且,年纪也还太小了点。

不过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况且两年之后,还有科举这个挡箭牌,只要自己愿意,再拖上个三五年也是可以的,毕竟自己现在的这副身体才不过十三岁,正经顶用不顶用他也不敢打包票。

相较而言,反而是阿母口中可惜不是进士的那位让他更感兴趣。

“是讳士英的那位么?”

萧母笑道,“还能是谁。”

马士英这个名字在王星平的记忆中并不陌生,马明卿的这个幺子比他老子在贵阳府的读书人中还要有名些。

一是刚刚二十岁的年纪就中了举人,在贵州来说就算是小的了。

二是去年参加会试时得排前列,只等殿试完金榜题名,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考中了‘贡士’,是以消息传回时,马氏一门举族欢喜,马家祖宅可是连‘连升坊’的牌坊都准备好要立在门口了。

按照科场规矩,省试定去留,殿试分高下,通过了会试(注:也作省试,即礼部试),那这进士的头衔就已经是十拿九稳,殿试时若没有大不敬的罪过,考官绝不至于黜落。

可万万没有想到却又生出了一场风波。

原来万历四十四年戊辰科会试,得中会元的是吴江县举子沈同和。

但此榜一出,京城上下忿然。

那沈同和是时任右副都御史的沈季文的儿子,素来依仗家世不务学业,以至目不知书,下笔不能成文。

乡试时便有传言其系以重金聘得善写小字的能人,将考题内容写作小册带入考场作弊得以中举。

会试时的同乡赵鸣阳与沈同和为姻亲,赵鸣阳的才学颇有名气,因此沈同和出面贿赂考官,在考场中将两人号房相邻,沈同和的考卷全都出自赵鸣阳之手。

最后发榜,沈同和名列会试第一,得中会元,赵鸣阳也名列第六,传言一出,在京中的各地举子中舆论大哗。

随即礼科给事中姚永济、户部巡漕御史朱阶以沈同和目不识丁,其考卷出自赵鸣阳之手为由,请神宗命礼部会同科道进行复试。

礼部侍郎何宗彦也以流言日烦为由建议必须复试,皇帝于是乃命礼部会同科道进行复试。

礼部复试后,回奏沈同和文理荒悖,朝廷便断了将其发配边疆,助沈同和舞弊的赵鸣阳也被同时杖责除名,永不叙用。

虽然此事与马士英无涉,但其父马明卿却‘恐其少不任吏,与俱归,读书讲求身世之事,以老其才。’便没有让马士英参加殿试。时年马士英已经二十五岁,少不任吏的说法其实有些勉强,在王星平看来还是马父谨慎,毕竟京城闹出了偌大的风波,先拿个贡士的资格回乡更为实际,反正在民间贡士也就等同于进士了,再等三年而已,又不是等不起。

这其三嘛,都说这马士英乃是马家的螟蛉之子,并非马家亲生,是五岁上时被一槟榔商人从广西带来过继到的马家,而那商人原本也非马士英生父。

那马明卿本已有三个儿子,却又过继了这一个,原因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倒是听说此子非凡,北门外孙瞎子曾经给算过一卦,说今后要入阁拜相,虽然只是笑谈,也未必不是为这因由。

因为这三桩奇事抑或传闻,这位马家小一辈的青年才俊,在郡中名声颇大。

是以王星平也有兴趣打问。

一堆人作一处吃茶闲话,直到夜深……

…………

次日却是鸡鸣即起,王星平便听见隔壁一大早的嘈杂,想来府城中的客人不少已经到了,却只是小半,更多的客人还在城郊,要待城门开后才能进来。

今日王星平与众人道路相反,他要趁着清明前出趟城,家中有姐姐、姐夫在,自也放心。

昨夜已经与王若曦交代下了,是以早早的洗漱好,也没再招呼,便和王小六出了府向朝京门去。

从后门出来,一路过了小十字,一条大道笔直,都铺上了青石板,用水洒扫一遍后,倒也干净整洁了许多。

快步走了一刻多,便在朝京门外找见了叶家的小五、小七,还有左太山。

三个小子都是纯良的性子,又年轻,昨天让叶大柜交代下他们跟着自己出外办事,果然早早便在这里候着,见了王星平,一起过来见礼。

“见过少爷。”

“不用如此客气,你们都吃过饭了么?”

寻常下力的伙计一日都是两顿,晌午一顿,晚上一顿,因为吃得早,一般也都早早的睡下了。

今日却是起了个大早,还没搭话,便被带到了旁边一间棚子中,却是个小饭摊,一个阿嫂在棚子里面卖些春卷、米团和炸好的糯食之类,胡乱点了些,便摆上了一桌。

推让了一番,三个小子也便不再扭捏,大口吃喝起来。

吃过了饭食,才见一队寻城的官军自六洞桥那边过来,与守门的贵阳卫军士验过了官防,又办好了交接,那主管的吏员才慢悠悠进了门洞,上前去撕开城门上的用印封条。

放下了门杠,众人一起用力,城门总算是开了。

“起身。”

王星平一声喊,数出一颗称过的五分碎银放在桌上,便在几个小子簇拥下快步向城门走去。

朝京门的瓮城不似北边柔远门,因着有南明江拱卫,是以不像北门将瓮城城门开在一边。

进了瓮城,一个对穿便穿出城外,此时城外厢关两旁的铺子也都早开了,来送货的农民和商人挤作一处,食店中、码头上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进城的好歹要做做样子盘查,出城却是不必,何况这位富家公子模样的,还跟着几个伴当。

王小六走在打头,难得的畅快,往江面上看过一眼,便对着后头众人道:“我说什么,快看东面。”

一众人应声转头,就见半轮红日正从远处山后升起,光芒射透了朵朵稠云。

从朝京门外静静流过的南明江在东方目光所及处拐了一个大湾,那湾口激流的对岸上正有一处楼阁,三层琉璃翠瓦,在朝阳的光芒中亦浓亦淡。

“甲秀楼。”王星平却似能看清那远处楼阁匾额上的文字一般。

王小六心中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也是看着景致好看而已才多了句嘴,今日少爷倒是感慨得很,就听少爷又没头没脑的吐出来一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身后旋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注:根据多方史料考证都有关于马士英养子说,但本章只作传闻讲。】

【注:明代城门都设有官防,每日巡城官吏要为城门贴上封条,第二天一早换防时要先行查验再行开门,从史料判断当是自嘉靖以后为了防止各地盗贼、生番和叛军制定的规定。明代传教士在整个长江和珠江流域的城镇都记录了这一制度,但北方如何并无记录,想来也应该一样。】

飞龙之章 第十章 方闻由是仇怨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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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旖旎,晨风送爽,夜中的一场透雨下来,水气在清早太阳的照射下蒸腾出袅袅薄暮,起伏于贵阳南郊外的阡陌之中。

自万鳌矾石往南,江水流过近两里后,又朝北拐过一个急湾,旋即折向东头一路蜿蜒而去。

在河湾中包裹着的一片上好的水浇地,约有十顷,占了王家田产中最好三成的泰半都在这处名为水窝寨的村子里,还有二十顷稍差的则都在河湾东岸。

贵州不比寻常内地,此处附郭而居的汉人早的自洪武时,晚的也就是最近十几年间进来,像王家这样以军功在贵州任着世职的大族经营也不过百多年而已。

朝廷移民镇抚都不过数代,是以耕地还都是成块,倒还没有如内地省份那等几经转卖变得零散的。若是在江南或是京郊,要有这么一整块的好地不知要费去多少周折。

引自南明江的活水,让贵阳南郊的这一片平原,望去便有了近百顷的上好良田,刚刚完成了春耕的田地翠色葱茏,看着就让人平添了几分喜色。

若说人只有堕勤之分,那李老六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勤谨的。

去年年成不好,没收上多少粮食,但总还捱得过去,不至于逃亡,何况在这贵州,一介汉民本也没处逃去。

今年正月里的一场透雪下来,倒是让庄子里的佃户们都有了些盼头。

多年连续的辛勤劳作,让李老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大概十岁,脸上掩不住的愁容,见得多了,外人也都看得习惯,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李老六和儿子把裤腿挽得老高,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水田中倒退,将从村中顾大户家赊来的秧苗小心翼翼的沿着一线插进地里,每隔开几步便是一丛。

今天太阳落山前,必得把这几亩地插完,因为赊苗的事情耽误了农时,这时间已经算晚了,原本过了春龙节就该要开种的。

不过好歹赶在清明前能将这些田地种完,这样便不至于耽误了今年的第二季稻子。

忙了半天的李老六抬头擦了一把汗,模模糊糊的见一个少爷模样的年轻人在几人簇拥下,朝着这边走来。

“这不是叶家小五么?”

叶大柜弟弟的儿子,家就住在附近的庄上,往日里常见在这边走动的,李老六自然认得。

只是后来他爹出了事,上个月便和他弟弟小七一道被东家收到柜上做事,也算是对其亡父的一份看顾了。

“老李你莫要聒噪,还不见过王家少爷。”

那小五却尖声尖气的吼道,犀利的话语和故意撤高的嗓门颇不协调,让见惯了他的李老六也有些不适。

老农站在水田当中,看看叶小五,又看看王星平,有些不知所措。

“老李你还不上来陪少爷问话?”

王星平却加以制止,声音让人安稳。

“你们几个都下去帮忙,早点帮老丈干完活,我还有话要问。”边说就边指使起众人。

…………

收拾好满手满脚的泥水,倒没有耽误太长时间,村子三面都挨着河水,想洗得不快都不行。

站在王星平面前,佃户李老六和儿子有些拘谨,但表面的拘谨并不足以打动王星平,毕竟这位少爷可不是什么青葱少年,口是心非的人见得多了。

何况关于佃户的认识可是经过梅老师亲自传授过的,无论古今,租客与主人当真只看谁的脾气好,手段硬,并无天然的强势弱势之分。

豪强恶霸欺压良善,为了几两银子的出息逼到佃户家卖儿卖女的不少。

可做大的佃户,仗着主家软弱硬欺着将好田地干没的,这样的案子也从没有断过。

至少在外人看来,王家现在是孤儿寡母,怎么看怎么像是后一种情况,若不是听到些风声,他也不会打起城外庄子的主意。

“李老丈你们都坐。”

“老李你倒是坐啊,少爷都吩咐了,你还在这里站桩。”

少年人单纯有单纯的好处,就是说话有些愣,这叶小五似乎比自家还要大些,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即便是劝人也带着冲。

然而若是没有这股愣劲也不至于才不到一个时辰,几个人就帮着把今天的活路做完。

那李老儿畏畏缩缩坐在了自家凳子上,听着王星平说话。

“少爷你真是少东家?”

从没见王星平到过庄上,心上多几分怀疑也是常情。

“这还能有假?”王小六也跟着起哄。

“你们休要聒噪。”

待众人安静下来,王星平才吩咐了王小六与李老六家儿子一起回屋搬了桌凳出来,将来时在城外关厢的铺子里买来的各式干果零嘴铺满了桌面,李老六的浑家李阿潘也出来伺候,一时好不热闹。

“李老丈莫怕,我今日来不是要催佃,也不是要加佃。”

一句话先安住了佃户的心再说,明时佃户见田主,不论齿序,皆以田主为长,王星平称呼一声老丈,自是亲善抬举之意,以安其心罢了。

要不怎么说一个读书的少爷白眼了亲自跑到这郊外庄子里来作甚?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句话以王星平的记忆如今似乎是没有,但意思却是对的,李老六的心思被他猜了个透,话一说过,木然的神情也开始松快起来。

那李阿潘倒是见机得更快,没口子的赞起来。

“原来真是东家少爷,早听顾大户家的说少爷是一表人才的生员秀才,我看哪里是什么秀才,分明是举人老爷的气派,多半能跟王老爷在时一样。”

话一出口那婆娘自知说错了话,便轻抽了一嘴,然后自顾自抓了一把桌上的花生,半遮着脸朝后面去了。

边走还在边说,“少爷你们先说,老婆子先去忙了,那顾家当家的听说还是东家商号的朝奉,他说的话更不会有错。”

李阿潘走远后,原本闷在一旁的李老六才终于开了口。

“我们这等庄户人家能懂个么子,就只会作田,当不得少爷动问。”

王星平也不客气,“正是要请教这作田的事。”

李老六倒是老实,“哪里敢劳少爷你请教二字,都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粗陋得很,怕辱了东家清听。”

“京中徐赞善多大的官人,一样在京郊赁下了两大块地种稻子,可我看未必能有老爹你种得好,他还是进士出身。”

“所谓术业有专攻,你就是干这个的,问你别事,那是我失心疯,问种地问到你这倒是不会有错的,你也不用怕,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答得好了今年的佃佣再减半成。”

贵阳城外的一个佃农哪里能知道京中的什么‘须钻鳝’,只道是什么寻常抬举,也不在意。

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微不可查的一丝喜悦瞬间淹没在李老六沟壑纵横的脸上,让王星平心中感叹,‘这养气功夫倒是不错’。

“东家这话当真?”

听到减租,老农眼中都是光彩。

“这水窝寨的水浇地地力可是好得很呐。”

没有回答李老六的问题,而是同样抛出了一个问题,只要李老六点头道一声‘是’,那这事就算成了。

李老六果然没让王星平失望。

“这里的水浇地,一年当是两季?”

“是。”

“每年三月开种,到了六月开镰后,最迟要七月就得再种下一季?”

“是。”

“待第二季刈收后,还当要将土质匀碎,将稻稿化烂,才能起得肥力,是也不是?”

问到了第三次,老农终于放下了戒心,这少爷看来农书读了不少,就不知是不是读傻了,说的法子都是平日里自家用的。可这大晌午的,东家少爷跑来与自己说这些作甚。

不过真是问起了自己的‘专业’,便没有不好说的,“少爷说起这宿稿,却是比寻常粪力更好。”

宿稿也就是稻子刈收后剩下的杆茎,北方烧麦秆,南方沤宿稿,都是为了肥田,于增强地力上确实多有好处。

王星平笑着看看四周。

“李老丈赁的我家水田是五亩吧?”

李老六先是一愣,随后便和颜悦色道:“少爷好记性,确是五亩。”

“怎么不多种一些,我看老丈也是老于农事的,广西贩来的牛不少,如改为牛耕,当能再多种些,于生计或多可补益。”

老农心下又放下了不少,看来这少爷当真只是对农事感兴趣而已。

“少爷莫怪老儿多嘴,这广西贩来的牛,多是水牛。”

“水牛虽然力大,打理起来劳心劳力却是倍于黄牛,夏日倒不打紧,这里就在河边,冬日却要建土室御寒,这又要费些功夫。”

“且这水牛春前最忌雨水,若是谷雨前身上打了雨,多半就是大病一场,可我们这贵州的雨水,少爷也是知道的,没个准。”

“不仅是老儿我,这庄户里多也没有蓄养畜力,都要会计牛价和水草,还有窃盗死病,终归是不若人力亦便。”

“就拿我家来说,若是添上一头水牛,就是寻常体格的,再赁下十亩地来也能作下。”

“可寻常秋收之后,田中都会将水放空,再种些菽麦麻蔬之类,只算半荒,开春后也能有些收成,但若是养了牛,这些便都种不得,徒费些心力,还被畜生糟践。”

李老六说着起劲,便平添了几分得意。

其余几个小子见王星平爱听,倒也津津有味,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就见王星平一边听一边点头,嘴上振振有词。

“朝廷行了一条鞭法后,给喒这每亩地定下的正税是五分银,连着历年来的其他加派都是我家包断的,对不对?”

一条鞭法是张居正在万历初年时搞的税制改革,将一切实物税折变充现收取,李老六老实听教地点头。

“喒家的地租向来都是三成半,比起别家可算是仁厚?”

李老六还是点头,要不说去年那样的年成王家的庄子上也无佃户逃亡呢,放在全大明,这样收租的都当得起一句仁义,通常的都是四成还高,十中取六的都算公允。

“我家这上好的水浇地,一年两季的亩产当在两石半朝上,折成现银均算的话当有一两多了。”

收获时米价与开春不同,自是要均算一下才好,只是这一回李老六脸色骤变,马上便叫起了撞天屈。

“东家容禀,寻常可从没有过这么高的亩产,老东家在时也是知道的。”

王星平却是满面带着笑,将快要跌倒的李老六扶住。

“将好米换成银子,将贱米充作地租,这样的事情你决然想不出来。”

“至于这亩产嘛,要不我问问李家嫂嫂?看看你们哪个记性好?”

李老六额上已见了汗,却见方才一瞬还剑眉倒竖的王家少爷已经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带着几个小子高高兴兴的出了李家的院门,朝着北面而去,那边是出村的方向。

王小六跟在王星平身后唠叨,“少爷就这么放过这老贼驴毬?”

陪着王星平在过往的账册中查了几夜,还曾偷偷在左近查访了好几日,如此的劳累之下倒是真让小六对李老六一家生出了不少愤怨。

“当然不能,答应人家的就得办,回头我亲自跟顾二柜提上一句,减李家半成佃租的话可是先说出来的,不能不作数。”王星平轻描淡写,好像前几天风风火火指使他王小六,又找柜上要人,今日里拉出这偌大的阵仗不是为了整治佃户,倒是为了专程给他王小六添堵一般。

“况这庄上奸滑的可不止这一家。”

王小六果然气不过。

“可他是最老实的。”

合着少爷专找老实人下手,柿子挑软的捏,可捏是捏了,连滴汁也没挤出来就又走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王星平看看远远站在对过田陇头上的一个男子,自进了水窝寨便盯着他们一行,现在依然还在,那人面目看不分明,一身短打的粗布葛衣不似个有身份的,动作却透着一份麻利机警。

看到了这么一位,王星平心上反而安心,对着一众小子们道。

“都给我笑出来。”

几个小子正不明所以。

“跟我回去吃犒劳。”

这一回倒是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飞龙之章 第十章 方闻由是仇怨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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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什么来着?还真是宰卖爷田不心疼。”

今日一早便听王星平交代下来,要给李老六家减租,虽然城郊的庄田不归着商号管理,但王来廷在世时对顾凤鸣颇为看重,这些就都尽数托付给了二柜。

顾凤鸣在书房中对着外甥巴巴的念叨,可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松快,连原本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笑声也是一点没有。

宰卖爷田本也可以不心痛,只要是卖给他顾家,当然,不要钱更好。

“二舅,我看那李老六多半是给王家小子交了底,那什么狗攮的少爷,从李家出来时还带着笑,也没再去别家,后面跟着那几个浪弟子也都个个欢喜。”

顾凤鸣坐在自家厅中的圈椅上,神色不为所动。

“你先找相熟的打问一下,左家那小贱才不是也跟着去了?原先你们惯常一起在市井中厮混,总能问出些什么。”

“打问明白了才好区处,看看这一位新东家心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年过半百的二柜头发又多了些白,原本就瘦削的脸庞仿佛受过多大的折磨,端起茶盏悉悉索索的嘬了一口茶汤,上好的炒青喝在嘴里,口中却品不出滋味。

他埋着头,阴沉沉的问起,“我这一回叫你警醒着些,没叫他们发觉吧。”

顾凤鸣掌着王家南郊外佃田的管理,中间好处只有自己操持,但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有人不服,没事也能说出事的。

不过他倒放心,过往的账目经历都在自己手中,柜上的账目都能敷衍得过,量他区区一个少年人,还能看得出问题?自己安排外甥一路跟着,也只是谨慎惯了,不想遗漏下什么,这是这几年自己能在王家发达起来的手段,从来不会松懈。

但毕竟这位少年东家还有之前灭人一族的事迹在,也不能掉以轻心。

“二舅把心放在肚子里,甥儿出去时都隔得老远,又穿着庄上佃户的短衣,就是左小二也没认出我来。”

顾凤鸣想了一阵,眉头渐渐舒展,起身从书房抽屉中拿出几串铜钱来,心头默默数了一数,足有五陌。

扔给何进道:“省着点花,别拿去赌了……这事也别跟你爹说。”

何进唱个喏便下去了。

目送外甥出了门,顾凤鸣便招呼来一个小厮,也是福泰号上的伙计,叫作张长庚,是顾凤鸣在柜上的亲信,平常无事时也跟在顾家驱使,柜上其他人只当作没看见。

“后来东家就没说别的什么?”

在福德号打过招呼,顾凤鸣便埋头于公务,对东家的一应伺候都是前面的伙计照应,也只有问他张长庚。

“确实没说,只是说李老六勤于农事,人又老实忠厚,答应了给他减些佃。另外就是与叶大柜说了些经营的事情,还问了问柜上的银子。”

看着张长庚的表情,不似作伪,只是这位王家的少爷,城府未免深了些,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顾凤鸣也想得明白,贪占东家佃产这事,主动权始终在自己这边,他吃肉,依从的佃户也有汤喝,真要有哪个不长眼的要出挑,也要问问从自己这里赊下的种苗钱,虽然钱数不多,可也不是平白就能有人贷给他们的,这其中关节,任王星平一个生瓜蛋如何能够门清。

想到这一节,便从容吩咐道:“你将李老六减租的事在寨子里好生传上一回,也不要多,林金生、游五、汪七和蔡坚这几个知道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看戏……也别忘了加些佐料。”

在顾凤鸣的心中,始终坚信‘姜还是老的辣’。

…………

转眼就到了清明的早上。

这一日城中的大户都要祭祖,小门小户也要出城扫墓,是以早早的天尚未大亮时城中便喧嚣起来。

头一天家中仆妇们便熄了灶火,一大早要出城扫墓,王母萧氏和王家大姐若曦都乘着软轿在家人簇拥下早早出了门。王星平与姐夫蹇守智一道骑马打头,王小六和几个小厮跟在队伍后面。

鸡鸣三遍时已经穿过了城东的蔡家巷,从六座碑绕过弯弓街,便是万寿巷,巷子沿着贵阳城东的武胜门北段城墙而修,紧靠着城墙的就是城中的万寿宫和慈云寺。

城门尚未打开,女眷们先进了慈云寺中祈福布施,又让留下看家的老仆去万寿宫取新火,男人们就在月城上的文昌阁下面找了一处棚子候着。

王星平与蹇守时一同走到文昌阁前,寻常都是城中官人宴饮时用的,天又未放亮,只有两个城军守着,阁门上加着一把大锁,满满‘非诚勿扰’的意味。

建于万历三十七年的文昌阁楼修得宝塔模样,不到十年的光景,楼阁看着还是簇新。守阁的老军看着两人走来,先是一阵警惕,毕竟清明要从东门出城扫墓的太多,闲杂人等也不少,好些个自诩文士的措大难免都要过来看上一眼,纯属打发时间,他们也懒得啰唣,都是读书人的事,多说两句说不定就得罪了城中哪家老爷。

是以看着王星平两个过来,其中一个还穿着生员的白布襴衫,便没有加以询问,自顾自的偎在墙角继续打起盹来。

“姐夫还是第一次来这贵阳的文昌阁吧,倒要好生看看,别处的文昌阁都是四角、八角,只这贵阳府的是九角的。”

“其实倒是听你姐姐说起过。”

“姐姐出嫁那年,迎亲的队伍走的是柔远门吧。”

夫家在重庆府,接亲的队伍自不会绕远走西门,虽然当时的王星平还不过五、六岁,并不记得送姐姐出嫁时的细节,但如今只是推测也能想到个大概。

“小平你倒是好记性,不过当年这文昌阁也才刚建起,名气可是大得很。”

“这阁子九个角,乃是应的卦象上的至阳之数,就是太满,满招损。”

蹇守智也不傻,看着小舅子的模样,单独将自家带到这角落,又没有外人,这是还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小平你就别绕弯子了,有什么话与姐夫直说就是。”

王星平看看蹇守智,心道这姐夫还不算笨,姐姐跟着他好歹也能放心。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知姐夫什么时候启程回重庆。”

“原来定下的是谷雨前就要赶回重庆去,最迟初六就要出发,再晚路上可就耽误了,小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原本也有件小事要求着姐夫。”王星平笑着看向蹇守智,见姐夫表情淡然,并无惊讶,便继续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

“想顺道去趟遵义府,一来父亲留在那边的庄子还得去接手,二来那牙人崔八我也要去会上一会。”

“就是这话说出来,阿母和姐姐必定不肯,所以只有来求姐夫。”

蹇守智为难道:“外姑这边还好说,可你姐姐的性子你是自小就知道的,我可管不住他。”

王星平却笑着道:“看在能在亲家公公面前帮着姐夫的份上,想来姐姐会答应的,只是这话要姐夫来说。”

“这是何意?”

“欠债还钱而已。”

说着王星平便从袖中掏出一叠纸片递到了蹇守智的手中。

笑着道:“赖兴隆记的银票,见票即兑,可不是大明宝钞,姐夫你先收好,若是应了我的事,回头还有添头。”

蹇守智手中紧紧捏着银票,五百两一张的纸片不过如鹅毛一般,拿在手中却似千钧之重。

本来因为王家借贷的事情,蹇守智在家没少被父亲数落,有些王若曦知道,有些王若曦也没听说。

但有个从小被宠大的弟弟在背后撺掇,蹇守智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本来这次配若曦回家省亲拜祭就有着让他来试探的意思,他单独跑去见了叶大柜,也是因为自己失了张致,想要拿个主意。

起先听了蹇守智去柜上,本以为是为他蹇家逼债,心头还有一丝不快,不过接触久了,对于这位姐夫的本心也就有了了解,心中也就不在抵触,毕竟是个夹在中间两头做人难的。

也正因着这一节,王星平便隐隐有了一丝想法,要将家中事情一回理顺,捎带着也帮姐姐家中解个后顾之忧,若能顺便再收拾几个小人和仇家,那就更好不过。

蹇守智本当回绝,一来比起这银子,播州和贵阳的产业可值钱得多,有他那个宝贝弟弟这些日子单独在家中对父母循循善诱,指不定把银子交回去后会被父亲如何数落,但他就是这样软懦的性子,王星平稍一强势,他便无法拒绝。

紧紧捏在手中的银票便是表态,既然姐夫已经答应安排,这银子却是他瞒着萧氏以柜上需用的理由偷偷从家中支取出来的,就是为了给这一回的动作有个铺垫。接下来的几日,自己也就要好生的筹划一番才是。

…………

今日出城扫墓的不在少数,城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龙,正对着武胜们内的浙江会馆的商家们,则已经支起了早点铺子,寒食不动火,早上的生意便起得晚,摊子上还有一半都是做好的各种冷食,倒是有褥子一直保着温,此时火又升了起来,也还没有凉透。

唯一还有着烟火气的恐怕就只有和月城上的文昌阁隔着一道墙的两座寺院中的香火。

一行人跟着大队出门又是半个时辰之后,天都已经大亮。

王氏的祖坟并不在王星平家南郊的庄子旁,却是在去府城西面七里半的一处小丘上,那里是贵阳王氏一族的祖坟。

原本南郊外那片田地,虽然三面环水,在王星平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但在算命先生说来,却是被称作殍地的不吉之所,若是将先人的坟茔设在那边,后世子孙恐怕都要饿死。

不明风俗的少年刚开始奔走亡父丧事时差点闹出的笑话,倒是让族中的几位长辈添了几句茶余饭后的谈资。

出城时和东房的队伍汇合,一边想着算命先生笑话一般的解说,一边与队列中的族中尊长说着话,不到中午,便到了墓园。

拜祭了王氏族先祖,王星平便与家人一道去了王来廷墓前,新立的墓碑尚未有岁月磨砺的圆滑,“已故王府君讳来廷老大人之墓”几个字清晰可辨,备下香烛、刀头,为家人插上柳枝。

祭拜过一回,最后将南纸店中买来印了往生咒和莲花图的‘包袱皮’装上冥钱一并烧了,正要把招魂的经幡和多备下的冥钱往坟丘上放,却见王小六领着一个后生急急的闯进了墓园。

王小六的父亲也葬在附近,本来看看接近尾声,王星平便吩咐小六先去自家父亲墓前准备,他也要过去祭上一祭,原本早就说过的。却不想刚出墓园便撞上了这一位,是以赶紧带着他回来通报。

王星平看着来人面善,便问道:“你是李老六的儿子?”

后生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王星平面前:“求东家做主啊。”

“你起来好生说。”王星平说完,王小六便赶紧将人扶起来。

李家的儿子多喘了两口气,好歹将话理顺。“前几日少爷来了水窝寨,别家都没去,只在我家呆了半日,回去便给我们减了半成佃,全家人都感东家恩德。”

“可却不想被村里几个狗入的光棍捣子知道了,非说是我家在少爷面前挑了他们的是非,前几日都在家中骚扰,夜里还把新插的秧苗给毁了多半。”

“毁坏秧苗便算了,今日一早,天不亮我便与爹爹去上坟,却不想我家的祖坟也被人扒了。”

“若不是这帮贼心烂肺的亡八做下的,还会有谁,我爹当时便气倒了,只让我来求东家做主,城门一开我便先去了府上,却听说今日东家也出城扫墓了,于是紧赶慢赶,方才还在门口冲撞了小六哥。”

王星平听着对方的故事心中一喜,心道上一回看这后生不大言语,没想到说起话来,还算调理分明。

但更喜的却是事情终于朝着有意思的方向发展,此事背后若是没人挑唆倒是奇了。

再一想又觉得太过荒唐,这一回竟然又让那位算命的先生给蒙上了,水窝寨的风水果然不好。

飞龙之章 第十章 方闻由是仇怨生(五)

【同志们,我更晚了,事情太多,对不住大家,另外,继续求票】

小姑娘八、九岁年纪,已经出落得有些标致,略显平面的脸孔上,五官却长得生动,透着不可言说的聪明伶俐。

站在院中,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女孩还不忘呵护着手中的小鸡。

万历四十五年三月初三,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是北帝诞,汉人头天扫完了墓,今日便忙着去城里城郊的宫观烧香还原,西城的万寿宫也正在举行隆重的法会祈求真武大帝能让今年风调雨顺,其中就有王母萧氏一个。

城中经商做工的苗人、瑶人、布依则早一日已经赶回城外的村寨,三月三也是土人的节庆,各寨数日不相往来,寨中族人相约渔猎,而后聚集寨中斗牛、斗马、对歌、踩堂,共享美食。

不过此时各处的喧嚣全与王星平无关,他正站在城西巡抚署隔壁的庭院中纹丝不动与小姑娘对视着。

“你是哪里来的浪弟子,这样盯着人看。”

穿着素色襖裙的老妈子恪尽职守,警惕着一切对自家小姐的觊觎目光,哪怕小姐年纪才不到十岁。

“在下姓王,是来拜见马先生的,已在这里候了一刻,不知是贵家小姐,却是冒犯了。”

守门的老司阍虽然眼花,但还不至于随便把个大活人给乱放进来。

又见这秀才彬彬有礼,而且不似往日里那等上赶着巴结的措大,都是进士老爷长,进士老爷短。这位口口声声只是称一句先生,这样的后生反而更能得家主的看重。

目光越过婆子的身后,果然就见一名仆役从里面出来,一刻钟前正是将拜帖交到这位手上由他进去通传。王星平认得那仆役身上穿的皂色贴里,忙对着方才的小姐和婆子施了一礼,“叨扰了。”

看着往后堂而去的背影,马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儿芸娘心中充满了好奇。

想着刚才没人时,见女孩抱着小鸡,这少年便与自家逗趣,念了一首歪诗。

“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可现在有人时,却又是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小姑娘看着就有些气恼,这嘴脸换得忒快。

芸娘问着身边婆子,“杨妈妈,那人是谁?”

婆子也只是胡乱听到几句不相干的话,并不太能确定,不过老爷回家后一直闭门谢客,不问俗务,想必除了听说的那一位,其余如这后生般年纪的是不会破例接见的。

“方才他道姓王,听说似乎是老爷刚收的学生。”

…………

“学生拜见老师。”

坐在厅前椅上的儒士看上去四、五十岁,黑面长须,一身家居的闲散道袍和轻薄的方巾,看上去清爽得很,正是刚卸职归隐的马文卿。

“果然是青年才俊,张肃之这回倒是没有胡说。”

王星平的相貌自是不差,又兼有一番与年龄不符的气质,让人看了便不会轻视。

王星平谦虚道:“先生过誉了。”

马文卿却摆了摆手,“肃之虽然行事不循章法,但看人是不会错的,这也是当年李文节种下的因缘。”

李廷机乃是本朝名臣,万历十九年主持浙江乡试时,于落卷中取中了张汝霖,因为这个缘故,张汝霖主持科试时也向来喜欢不拘一格发现人才,李廷机去年过世,谥号文节。

在山东副使任上时,张汝霖就曾力排众议于落卷中取中了文章奇绝的名士李延赏,当然也因为这一节,在朝中多受攻讦,被时任礼科给事中的汪若霖弹劾,罢职归里。

但到了贵州后,张汝霖依然故我,一力扶持青年才俊,在马文卿看来,他能推荐尚未成年的王星平为自己的弟子,实在是正常得很,至于张汝霖的眼光,他也是信得过的。

让仆役接下了王星平送来的脩仪,师生的名分便算是定下了,只是马文卿并没有要放过王星平的打算。

“星平可有表字?”

“自己取了一个,叫做天成。”

“天……成……?”马文卿揣摩着文字。

王星平解释道:“取自《左传》中地平天成这一句。”

就听马文卿脱口而出:“‘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

又沉思了片刻,呵呵的笑道:“取得好,取得好。”

看来马文卿已经对自己的才学有了几分赞赏,见这位先生说话随和,也安心了不少。毕竟此时的风气,士大夫向来以清流自居,而又有一桩毛病叫做‘宽以律己,严以待人’,下至老师教导学生,上至廷臣谏议君王,都是这副嘴脸,自家妻妾成群,夜夜宴饮不断,却要求别个都要守礼知节。而这位马先生看来并无这样毛病,贵州这里,进士多是戍籍出身,又是汉夷杂居的地方,自不比江南太平地界,倒是没多少读书人沾染上那等坏毛病。

马文卿心中对王星平的看重多了几分,说话也就镇重了起来。

“天成,我也是刚刚归里,尚有许多要紧事情,就怕耽误了你的学业,误人子弟。”

“是星平唐突了,老师刚刚回乡,想也知道事情不会少。”

马文卿是刚好赶在了清明前回来,也是顺便祭祖,一路舟车劳顿,本来这几日是要闭门谢客的,能见他自然还是给了张汝霖这个提学官的面子,以及对其眼光的信任。毕竟对于士人来说,一切应酬都可归入俗务,唯有传道授业不可怠慢,有个好学生传承衣钵,以后于公于私都是有所帮衬的。何况张提学还在荐书中将王星平的事迹好生宣扬了一番,更说要择日拜访,却没想到这少年倒是先来了。

在厅中叙过了话,王星平跟着马文卿起身一路到了后院,院子边上有一座小楼,那是马家的藏书楼。

马文卿自豪的介绍起来,“我大伯故后,族中将其身前藏书泰半都移入了我这藏书楼中,在这贵阳城中,此楼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马文卿的大伯科场失意后便隐居于城北的谷七堡中,专事治学,家中藏书充栋,后来马文卿考中了进士,其大伯便留下遗言将家中藏书尽数托付于他,又修了藏书楼,以供族中子弟阅览,只是这位伯父的名字在王星平听来不甚雅驯,叫做应龙。

刚迈进书房大门,便见一人伏身案上,似在翻查书籍,并未发觉外面来人。

马文卿在门口朗声道:“冲然。”

那年轻书生听到回头一撇,却也是一翩翩青年,青绿的襴衫和墨色的方巾,都有些破旧,却收拾得颇为整洁。

马先生语带自豪,“天成,这位是我侄儿,也是你的师兄。”

万历二十九年,马文卿之父马云龙身故,马文卿归家守制三年,族中子弟便多得他教授,这位素衣书生,当时年方十岁,正是要发奋的年纪,因为得马老爷的教导,其学问日渐精进,十年之后便得中举人。

王星平上前施礼:“王星平见过师兄。”

那书生转过身来,也是郑重的行了一礼。

“马士英。”

…………

“去马进士府上了?”

顾凤鸣早早的去柜上忙完公务,便告病回了城中的别业,又招来张长庚问话。

“小人打问得清楚,的确是去了马进士府上。”

张长庚答得干脆,这等小事,都不用瞒人,随便找个柜上的由头,往王府上一问便知。

顾老爷皱着眉道:“游五这狗才,是你没对他交代下还是他自作主张?李老六那里,敲打敲打也就是了,刨人家祖坟作甚?”

顾老爷倒不是怜悯李家遭遇,实在是这祸事惹得有些平白,因为佃租,无论佃户与田主,还是佃户之间的纠纷都只算是民事,只要双方协商得宜,官府也不会太过苛责。只是毁人坟茔从来都是重罪,还是在清明扫墓前,这就是一桩恶性的案子,地方官府都不得不去查问。

“好在此事做得机警,只有游五、汪七两个做下,别无他人知道。”

张长庚神色紧张,事情是他交代下的,原本只是要敲打李家一番,却不合选到了游五、汪七这两个楞子,虽然这两个向来是唯顾家马首是瞻,分得的好处也不少,就是脑子不好使,他可没让两人去刨人祖坟。此事可大可小,真要根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到时候顾二柜可只会推脱,从来不会帮人担下这干系。

好在去找李家不痛快的村子里多有,除了亲自交代下的游五、汪七、林金生和蔡坚这几个,其他听了挑唆的佃户也都多多少少对李老六有过些言语,两人又做得阴私,想来应该不至有失,张长庚于是心下稍安。

顾凤鸣眼下却想着的是王星平的态度,听说那李老六可是已经倒在了床上,他那儿子昨日一早去城外的王氏墓园告状,王家多少人都看到了,可事情过了一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今天上午这位东家甚至连柜上都没来看一眼,顾二柜心头不安,才使了张长庚去府上查看。

“你有没有打问东家去马进士府上干什么?”

顾凤鸣记得王马两家似乎没什么交集,那马进士听说是去职回乡,回到贵阳府也才不过几日,他上一次回乡守制还是十六年前,三年期满后,那王星平应该也还没出生才对。

“这个我也打问了,听说是省里的大宗师荐了少爷做马进士的弟子,今日正是去拜师的。”

此时虽然对地方还是以州相称,但民间沿袭元制,皆习惯称呼为省,所谓大明天下,两京十三省,不过也是民间的说法,而民间称呼提学官则喜唤作大宗师。

顾凤鸣半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等待着张长庚的回答,听到这一句,却是猛然从椅子上腾起了身子,张大了眼睛瞪着面前的伙计。

“什么?你说马文卿收了王星平做学生?”

飞龙之章 第十一章 春风化雨去来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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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日头早早高挂在天上,是这两日难得的艳阳天气,却又多了浮云时时遮蔽,正宜远行。

与姐夫蹇守智起先定下的归期,前两天好不容易说服了姐姐若曦,也暂时把母亲给瞒哄住了,临走时只给萧氏定下了一句——谨守门户。

柜上的事情有叶大柜帮衬,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也渐渐放心。

王家加上蹇家的仆婢一行又是二十多人,加上车马和采买的礼仪,也算得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出了柔远门,早有一队人马在城厢外等着。王星平见了,打马上前翻身下来,就施了一礼,“四哥早到了。”

旁边瘦瘦高高的杨竿儿先笑道:“几日不见,秀才的身量可是见长。”

王星平却怪道:“都到了贵阳,哥哥们不进城来让小弟尽一尽地主之谊,倒是生分了。”

廖四在旁边插科打诨的笑了起来,“化龙桥边的鲜鱼巷府城里可没有。”

鲜鱼巷是贵阳城北厢外的一处所在,紧挨着化龙桥旁,多是妓馆。因是巷子两头尽是两广、川陕和直浙的商人聚集,故而早已是名声在外,府城中却是没有,明代官私妓馆一律不准开在城墙之内,毕竟有碍风化,但于军汉们便少了一桩进城的由头,不如就在城外快活近便,还没有宵禁。

一众人中只王忠德神色稳重,笑着将拉着缰绳的手举起来拱了拱,“五弟别来无恙。”

“托哥哥的福,倒还自在,也要恭喜哥哥高升。”

“我也是沾光而已。”话中却掩不住欢喜。

王忠德此番的功劳,被各级官员一番分润后,还是够他少上多少年的摸爬,报上去的功绩给的明目是升为副千户,直接跳过了试百户和百户两级。另外将把总也换成了千总,只不过因为资历的问题,还得在千总前面加上外委二字,不算正额,但这已经算是破格的了。

另外一桩附带的便是听说钱中选将要被调到新添卫,当然也是升官,但息烽所的主官也就非王忠德莫属了。

目下便是难得的清闲光景,报功的文书一直要通过贵阳卫呈报到兵部,这一来一回便是几个月,职方司一番堪合,验过了历年的贴黄、选簿,这又要耽误许多时日。

倒是武选司,只要职方司的堪合没有问题,武职的铨选升补还是多要依循地方上的意见,不会偏颇过甚。王忠德的履历并无问题,前日正是到府中递交宗图和供称,兵部审批要与架阁中选簿比对,一步步按部就班的流程走下来,他升补息烽所主官的任命基本就不会有变了。

只有赏赐一桩还存变数,这次发下的斩首功银子只是府中发给的加赏,也即是地方上根据朝廷赏功等级加赏的银钱,一来立了如此功劳,从白马硐也抄掠了不少资财,几个军汉不过分得小头而已,二来此举顺着了上官的心意,只是这功劳报上了兵部后,下来的正赏能得多少,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几日张抚台却正在兴头上,王忠德说起刚刚听来的传言,也就是三月初三这天,湖广保靖州宣慰使彭象乾、四川酉阳宣抚使冉跃龙等因堵截红苗争功,与贵州邑梅洞土司杨光斗部在酉溪平茶水河口发生衅斗,杨光斗虽在平播州时有功,却也是播州杨氏一种,张鹤鸣正好借着息烽所平播州红苗之事将杨光斗好生敲打了一番,给内阁的奏章连同报功的文书一并发了。

王忠德这一回来府中办事,正赶上王星平外出,几个弟兄又吵嚷着要到城外快活,便没有相见。不过王忠德一行来到贵阳的消息,王星平最后还是知道了,便先去与王忠德商议好了,又托到顾丛新府上给息烽所的几个要了个去重庆公干的事由,算是名正言顺的让王忠德几个能跟着王星平好生外出游历一番,实际上也是给王家一行充个保镖,不过王星平与息烽所的军汉们本就相善,又送了若许的功劳,是以当王星平向四哥求告时,息烽所的几个并不以为忤,个个快活得很。

再说顾丛新原本就与王命德相善,加上如今知道了他妻家二房的马进士收了王星平这个学生,起先攻灭南望山红苗一事因为对王家多有照拂事后还得了不少功劳,也被张抚台好生褒扬了一番,正是要投桃报李的时节,自然上心,是以这等小事,直接就答应下了。

…………

自从李老六家遭了事,王星平便对其多加看顾,还请了郎中前去医治,多方打问,对于村中情形也基本了然,只是时机未到,只能隐忍。让王小六去探望过一回,倒是从李老六浑家和儿子那里又打问到不少情形,但话语中也颇有顾忌。

顾家自知理亏,且掘人坟茔乃是重罪,是以顾凤鸣让人居中竭力安抚。佃田的事情上,从来都是顾家吃肉,佃户喝汤,只王家一个吃亏,不过这李家的汤平日未免喝得少了点,其实也没落到什么好处,反而担了份心债。

是以出了此事后,顾家便在分润等事上又许了李家不少好处,赊欠的种苗钱也给免了,明面上只说是李家遭了难,看在乡里份上多一份看顾,实际上大多也都明白内中的曲折。

起先李老六还有犹豫,毕竟祖坟被人刨了,这口气任谁都轻易咽不下,但王星平还是让叶小五去给李家带了话,那小五说话又冲。

“该着顾家欠你们的,为什么不应下?吃了亏,总要把便宜拿回来,要不岂不是白吃了亏。”

这话说得虽不中听,却透着几分道理,又兼叶小五语带强硬,老实惯了的李老六也便只能听教,何况对于他一家佃户,顾家免了种苗钱后又额外给出了十两纹银的‘安抚’,也算一笔不小的费用了。

死人哪如活人,再说这毁坟的事哪年没有,只要没抓住现行的,朝廷几时发落过。说是重罪,可王府官宦家的墓园被人盗掘的还少了?李老六浑家一番劝慰下,老农总算是认了命。

而在顾凤鸣听来,找了叶小五这个愣头来传话,便是王星平无可奈何的明证,毕竟查无实据,如今对李家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下来,东家以后再想在佃户中打主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初六的早上,照常来到柜上点卯,清明节后的生意渐渐多了起来,柜上的事情也就跟着多了。大柜、二柜聚在一处合计着城里城外的生意,正在等待东家过来,这些日子两人早已习惯了。

就见了张长庚匆匆的跑来,果然如起先顾凤鸣所料。

东家要出远门了。

当真是被收拾服帖了?未必……

午后躺在自家后院的藤椅上休息了片刻,顾二柜马上便发现了问题的关节。

等外甥何进到了,也不废话。

“说是送姐姐回重庆,多半还是想去播州。”

那何进却大大咧咧,“去就去罢,管他作甚。”

“糊涂……播州那里还有王家不少田产,何况这位少爷的城府可不浅,万事都要谨慎。”

以这段时间对王星平的观察以及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桩桩件件,虽不是明白针对他顾凤鸣,但如此发展下去,难免自己不会有把柄落下,毕竟平日动的手脚太多,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叶大柜?

这位两鬓斑白的大柜向来都是油盐不进,但好歹没给自己使绊,只是明里暗地的拉拢不得,也颇让顾凤鸣忌惮,在他看来叶朝奉不是什么忠厚长者,反倒像是等在螳螂身后的黄雀,只是自己的错处恐怕叶宜伟记住的不少,而叶宜伟的把柄从来就没有露出过一星半点,若是东家真表明了心迹,难免此人不会顺手推上一把,没看他往柜上安了多少自家人么?

“那我们要如何做?总不至于跟着去播州,攮货身边可也插不进人。”

“这事简单,我也听说,此番老东家的事牵涉到播州的牙人崔八,若不是他走漏了消息的缘故,不会生出后来的许多事,只是此时究竟只是巧合还是另有因由我便不知道了。”

“舅舅要我做什么?”

顾凤鸣先不忙着说话,从袖中取了两锭银子,都是五两一锭的上好成色。

“要你爹帮我写封信,你亲自将信送去播州崔八那里,这些银两当是路上盘缠,你与你爹说,事成之后,我这里还有重谢,这一回白马硐的事情,他牵连了多少银钱,我便为他找补回来,若是一切顺遂,还有添头。”

“至于这信的内容嘛……”

【注:关于各地发生的重要事件都是根据朝廷的奏报来写,但是从地方到京城路途因为各种原因会耽误不少时日,故而并不完全准确,只能跟着剧情走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一章 春风化雨去来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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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熟悉的道路,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白马硐作为一个寨子虽然还在,但里面的人都给换了一遍,除了有功的几个,其余与杨保儿沾亲带故,或是平日里为非作歹的,就没有太好的运气,家产罚没充公,原本的房产又留以安置汉人移民,而其户中人口则多是判的流刑编管,只有老弱得免,府衙的牢房中可没有多余的钱粮来养活他们。

贵州再往边州,流放千里就到了琼州或是交趾、台湾,所谓的烟瘴地面,至于三千里外,估计就只有往北到辽东军前去了。本来如今辽事就吃紧,建州虏酋努尔哈赤近年以来不断在关外吞并部族,对边军也屡有挑衅之举,恐怕不测之变就在眼前,王星平从王命德那里听说朝廷已经有议论要从西南等地调师协守北边,这消息自然是从王尊德处转手而来。

一路行来,王星平心头总有一桩事情未曾放下,正好与王忠德等人并马道上,便问了出来。

“小弟倒是一直有件事情不明,想请教四哥。”

“五弟有话就说,不必学那等穷酸拽文,说话扭扭捏捏不爽利。”王忠德说话向来干脆,听惯了倒也不觉得冒犯。

“那日四哥何以知道贼人的营盘就在北边?”

王星平记得王忠德几乎就只派了一队人马往北,便找到了南望山的红苗,虽从道理上也勉强能说通,但毕竟这几率未免太高了点。虽然只是些许疑惑,但还是要问一问才好,毕竟最近两月以来遭遇的巧合实在多了一些。

众人相视一笑,王忠德倒是从来不吝于给自己这位刚刚认下的远房族弟讲解一番,毕竟这位五弟才学胆识都不一般,见闻在这个年纪都能说一句广博,只是短在地方的人情风俗上。

“息烽所往南乃是贵阳府,纵有红苗也不会到那里去寻死,此辈苗蛮又多是杨应龙部余孽,是以我才让人往北去寻,想着多半便是从四川过来的。”

王星平却有话要说,“可官道东西两面的土人也都不少啊?为何四哥就一定觉得不会是这些地方的土酋所为呢?”言词中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担心。

王忠德便喜这样直来直去,呵呵笑道,“地面上的各家谁会这么没眼色,那西面乃是水西各部则溪,他们不去招惹红苗就算了,红苗还敢去惹他们?去年安家的兵马可是直接打到了四川,上万人过境也才是前几个月的事情,再往北还有青山、底寨两土司,也算是熟番了,本地的猡猡好歹有些见识,似五弟家中这样的车队和扈从寻常也不敢乱动的。”

这个道理王星平自然是懂,“就如一个大汉将银钱放在桌上,将钱拿走不过举手之劳,可就是没人敢拿?”

此话出口,众人便是一阵哄然大笑。

居住在乌江中上游的安氏一族,共分了四十八目十三则溪,即所谓的十三宗亲,以陆广河、鸭池河、三岔河为界。三河以西地面,共有四十二目十一部则溪,称水西或水内,另外六目两则溪位于三河以东,称水东或水外。“则溪”乃是彝语,意为粮库,为各部总管所在,由安氏委派世袭穆魁统掌各部则溪钱粮、军事。各部则溪的安氏宗亲乃是共议制,族中首领推举而立。

“那东面总没有,我看邸抄上说红苗多在东边铜仁、石阡、思南、思州四郡流窜,偏桥卫北面便有苗民司。”

“五弟倒是博闻,不过论起这东面最近的,还要是洪边的十二马头,没有宋家点头,寻常哪一个马头的总管敢放红苗进来生事?是嫌自己命长么?”

沿着贵阳北面的官道向北,东面的一大片土地便是被称为洪边十二马头的地方。贵州安氏、宋氏,世袭着宣慰司的宣慰使和宣慰同知。安氏的亲辖地除了水外的于的、六慕两部则溪外,其余各部都在水西。而宣慰同知宋氏的领地则都在水东的洪边十二马头。马头乃宋氏辖下各部所分,各马头设有总管,管着头下数十村寨,征收田粮、赋税,整备土兵,分派土目,治理土民。

前任宣慰使安尧臣先过继给四川镇雄府陇氏为子,改名陇澄袭任镇雄府土知府,其兄安疆臣卒后袭复安姓任贵州宣慰使引起争议,水东宋氏家主宋师相便从万历三十八年受命护贵州宣慰司印,后安尧臣卒,其子袭位,宋氏代管宣慰司印如旧,黔人称为‘冠带权目’、‘护印权司’,其威势可知。

宋氏人多势众,各马头总管皆出宋氏宗支。

“是贵阳城中双槐树的那个宋氏?”王星平听王忠德说话便忽然想起上回从柜上归家,路过城中双槐树巷时看到的一处大宅,王小六说那是水东宋家在府城的别业。

“还能有哪个宋家能如此奢遮,喒这贵州省除了安家就属他们宋家年生久,听说是从唐时就传下到今天,太祖爷爷的天兵进贵州时别个祖上在此地就有七、八百年了,其实他家先人也是正经八百的汉儿,倒是应了五弟你说过的那句。”

“哪句?”

“什么入春入夏的。”

“是入夷入夏,蛮夷入华夏则为华夏,华夏入蛮夷则为蛮夷。”

是华夏还是蛮夷,汉人政权从来看的是文化认同,不是民族与血缘认同,真要纯以血统民族论,秦汉唐宋,历代的盛世倒有一半都可以说是外族,上个月一起在野地夜营时,王星平和一众军汉说了许多少民的事情,记得其中也有这一句。

王忠德此时也想了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华夏,说起来方才城外经过的灵官庙,旁边那块地也是宋家的,水东地面,他家别业从来不少,再东边的龙里卫,还有新贵县南的花佬乞都有。”

花佬乞就是后世的花溪,其实并非汉名,乃是彝语音译之变。

这些土官虽然不敢轻易招惹汉官汉民,但对于辖下的土民,可从来不会客气,历来土民生乱,能有一半是这类原因激变而起。

若是能荡平贵州地面土司,王忠德第一个愿意,就算论人行赏,也够他几辈子的功劳了。但这等土官世袭罔替,有的已经在此地十多代了,寻常朝廷的流官也对其无甚办法,地方维持还要多有依仗之处。

听闻张鹤鸣写给朝廷催饷的奏报中说贵州总共能够用于平定四方蛮夷的官军,不过数千,虽有夸张,但也离事实不远。比起周边动不动就能拉出数万土兵的夷酋,纵然官军能够以一当十,这点人数也是杯水车薪,就如此也还不能保障足饷,何况如今全国各地都还不太平。

一路说话,又是大道,到了中午时便已到了札佐长官司。

札佐长官司人口不少,又当着大路,寨城也立得牢靠,是贵阳往北的第一个大去处。

从湖广运粮而来的商人在此地聚集的不少,一进札佐司地界,便能看到不少粮车聚集在各处路口。

王星平心头想起一事,便问起一旁的蹇守智,“姐夫久在川黔作粮盐,这些运粮车便都是开中的粮商吧?”

“小平你倒是眼尖,只是如今说是粮商有些勉强了。”一路上都是王忠德等人与王星平说些本地风土人情,蹇守智插不上话,难得这回王星平问到他的长项,终于敞开了话匣。

王星平好奇,“哦?姐夫为什么说有些勉强?我在贵阳府中见的粮车也是如此模样。”

“车是一样没错,不过却是空的。”

“嗯?空的?”

“这些都是开中的商人没错,平日你我两家原本也是作这等买卖,毕竟稳当近便,看这情形都是报中完结,赶去四川守支的。”

大明为解决边地军粮问题,借鉴历朝成例定了开中之制,也即是由商人将粮食输送边军驻地,官府以盐引回报,大明食盐专卖,盐引便是从官府盐场支取官盐的凭据。官府给出盐引额度,让商人为边军运粮,商人输粮到地,从官府领取盐引,谓之报中。拿到了盐引再到指定盐场去守候支盐,谓之守支。将支取的盐额发卖,谓之市易。

“为何指定是去四川?”王星平的印象中,贵州本地当是不缺盐的,只是明代情形却不明了。

果然便听蹇守智如数家珍。

“离着贵阳最近便的可就只有四川的盐课提举司一个,别无分号啊。从播州一路西上,内江的黄市,遂宁的广福、仁寿的仙泉,中江的通海、犍为的永通,都能支盐,如此方便却是贵州所未有。”

“产量最多的富顺县富义场十三口都是上等井盐,却是最近便的。”

“此外川内还有云阳县的云安场,只是在万县下面,若是只从湖北运粮,路程倒也不远,不过一来走此路要过夔关天险,二来湖北也不缺粮,最近的石砫宣抚司倒也不用官府来开中,土司的钱粮向来是自家解决的。”

“建昌卫那边倒是还有一处黑白盐井,却是太远。”

“西南这边再远就要是云南,最近的一处都在楚雄府,隔着贵州十万八千里,再远就都到交趾了。”

“只有往永宁卫那边开中才会去那边盐场,但粮食却要走广西运去,是以这道路更不好走。”

听姐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星平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可这边看到的商人一路也是不近。”

“哪里,这些人多半都换过一两拨了。”

“换过了?”

“对,从湖广贩粮来入中的是一拨,除了那等挣老了钱的商人,换到了盐引多都是就地发卖了,川商多有在贵阳府收购盐引的,就是拿回蜀中换盐的,你方才看到的粮车只是少数,更多的早回了湖广。”

“总也是辛苦。”王星平轻吁了口气,感叹着行商的不易。

“你看到的这些商人,多半到了播州就会有人发卖,播州往西,过永镇驿后沿赤水而下,一路便可到合江,盐引到了合江又会倒一回手,合江的大经济自会往各处盐场支盐,支到了盐,发卖出来,就又是一次倒手。”

王星平听着奇怪,便又问道:“这许多麻烦,倒不如一家做完,岂不爽利?”

“黔川两地官府本就不合,地方之间,利益交错,也难免生出龃龉,更何况各处盐场都有那等坐地的内商垄断奏买,若不是当地的大经济,没有那人脉,却实是难办。如此分段转卖,也是要减少风险,否则若是盐场推诿,豪强争利,边商们可是耽搁不起。”

王星平越听心中越发沉重,对于在明末经商面临的处境渐渐明晰起来,而这明晰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什么资本主义萌芽,都早已抛到了脑后。

正在心中胡思乱想,却听王小六喊了一声。

“少爷,脚店到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一章 春风化雨去来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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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府城不过三十里,走大道寻常正好半日路程,却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之处,从播州往贵阳去,过了札佐,便是一片坦途。而自贵阳往北,到了此地,满眼便都是起伏的丘陵。

是以朝廷在此便设有一处驿站,以地为名,命作札佐驿。虽然是官驿,但朝廷法度自张居正以后,早已败坏,驿卒驿丞又多是服役之人,并无朝廷官身,心头无有顾及,又兼服役之苦,贵州这里有些偏远的驿站甚至还有充军罪囚担当职司,要想这等人遵章守纪,却比登天还难。自然也就不是非要有朝廷要务才能用驿,往来商人也多有使用,只要肯花钱,自不会有人多事。

只是王星平在这札佐司却是无甚必要去跟驿站较劲,一来此地人口稠密,长官司城中往来行商的尽是汉人,居住的土人也全是熟番,是以安全无虞,况此地也不缺脚店客栈。

王小六原本是随意找了一家大店,平日惯常做王家生意的。

那店家见了车队,一张笑脸迎上前来,见了王星平却是面生。

“我们是贵阳府王老爷家的。”王小六道,他也只上一回跟着亲爹和老爷跑了一趟播州,道路虽然熟悉,但这店家却没见过几回,是以相互都不认得。

“啊……”

店家先是一惊,王家的事情连同南望山、白马硐的几桩,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如何不知,只是惊讶之后,还要招呼,毕竟生意不能不做,更不能语言失拒,在客人面前失了张致。

见王星平马上气度,店家暗自思度,便道:“不知哪位是掌事,吩咐下来,小人这就去里面招呼酒饭。”

王星平方才正与蹇守智说起商贸上事情,被店家打断,便顺势下了马来,道:“你听我的,午后我们还要赶路,你且准备得简单些,男的这两桌,只要多肉。”交代完又看了王忠德一眼,“再要些好酒。”

纷纷收拾停当,王小六和蹇家仆役各自去了院中为骡马喂料,王忠德一众先是跟着去了后面安顿了马匹,然后便与众人来到前厅二楼与王星平汇合。

军汉们回来时,酒肉早已准备停当,却不见王家少爷。

王小六立在一旁道:“少爷去院中了,吩咐我在此伺候,四哥你们随便先用些。”

院中除了仆役便只剩下女眷的车驾,楼上雅间又另设了一桌,都是些清淡菜蔬,专给几个内眷。

掀开大车的车帘,正与少女的目光对上,此地再往北去不远便是白马硐,本以为故地重游,这女孩能想起些什么,可依然还是沉默少言。

自从将少女从白马硐阿寄的宅子中救出,已是快两个月了,看女孩模样,受的惊吓当是不小,当初还是看他面上才将女孩留下调养。

两月以来,将女孩留在家中好吃好供养,倒是让女孩恢复了不少气色,看起来也的确是一个美人胚子,难怪当初会被阿寄收在家中。

车中还有王若曦,他让姐姐陪着这女子,毕竟身为男子,出门不便将个无名无份的女子带在身边。有了王若曦在,才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人带出来。

王星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原本心中对这女子确系生了些觊觎之心,毕竟在这个时代,随便哪家女儿,只要是清白人家,并不似后世那般的能够自由交往。

以前听来的古人强抢民女,现在看来也多是杜撰,在男女不能轻易见面的前提下,想要依靠相亲找个合意的,相貌这关的变数便让王星平退缩。而家中的那个趣儿,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王星平纵然有心思,还不至于如此禽兽,而且就算再过几年,到了年纪,也还是太小,真要惹出了事端,或是有了身孕,萧氏自然心头欢喜,可以此时的医疗条件,小姑娘多半就要一尸两命了。

故而对于这位小娘子,虽然多半都被阿寄玷污过了,但还是存了些心思。

只是王星平的内心毕竟带着善意,也不是那等会在男女之事上用强之人,再说如今这样早晚相见,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他倒是真的不急。

王若曦知情识趣,让丫头伺候着先自去了里面,只留下弟弟与他救下的小姑娘独自说话。

本地的平板车都是小马,车身还都不大,女子身形娇小,坐进去两个却也显得局促了。

昨夜雨水洗刷过的天空,彩云初霁,行了半日的路,天光益发敞亮起来。骑在马上,伴着流风,自不会觉得这车中的憋闷,原本为女眷遮挡的竹帘车窗,透进稀疏的日光照在女孩娇柔又有几分棱线的眉眼上,别有一番韵味,却也看不出这姑娘的面色,不知她心中所想。

“去用饭吧。”王星平如平日一般说话,却没有让开,女孩自也不便下车。

“用过了这餐,今夜就要下在息烽所,和早上的路程一样,却都是山路,能不能按时赶到还得看天色。”

王星平并没有说谎,从札佐往北,过了贵阳前卫在此的一处屯所扯泥堡,沿途便都是山中谷地,马鞍山再往北,便是团山,两条谷道绕着团山一圈后继续往北,团山西面的一片有一处小河汇聚的洼地,便是底寨司,因有流水之便,朝廷便在此处也设了驿站,名为底寨驿,只是今日王星平等人却要下在团山东面的息烽所中。

无他,一来自家地盘,二来王忠德还要回去取些器用,三则不比那底寨虽是熟番,息烽所附堡而居的更多还是正经八百的汉民,近日东南面的白马硐也给平了,息烽所往南十五里,都不再有人敢觊觎来往车队,晚上住在那边自然放心。

“我知你在白马硐受了不少苦,那蛮子如何对你,身上伤痕我也都看见了,不过既然已经救下了你,便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要想交流得上,从关心入手总是没错,活了两辈子的王星平自然知道。

女孩微一点头,脸上透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红晕,似乎欲言又止。

“我此番出来,并非游闲,是有大事要办,你若能陪着我便好,多个人说话也不坏,四哥那帮军汉你是知道的,粗鲁得很。”王星平这话言不由衷,只是例常搭讪而已,在他自己听来都有些肉麻,只是平时家中,时时有萧氏在,还有仆役,加上那个脚前脚后的趣儿,实在不似这等光境,别无外人打搅。

“不过你一个女儿家,我连你姓名也不知晓,你若尚有亲人在这世上,自去便是,我不拦你,但好歹要与我说个明白,免我平白担心,毕竟是一场缘分,阿母那里回去我也好交代。”王星平言词恳切,原本就是后世才用得着的言语手段,用在此一世这十五、六的懵懂少女身上,如何会不奏效,果然女孩终于开了口。

“不劳少爷费心,我既蒙少爷相救,少爷便是奴奴的恩人,只是……”

王星平见少女终于开口,心下一喜,可这‘只是’一出口,又犯起嘀咕,却听少女接着便道,“只是奴奴一个女儿身,受了土人之辱,实在没有面目见人。”

王星平心头暗道‘我又不在乎这个’,却不能说出口。

就听少女这回又道:“少爷以后就叫奴奴兰儿就好。”

“兰儿?这是你的闺名么?”

少女犹豫了一瞬,王星平温和的消融让她放下了最后的戒心,“卫芄兰是我的名字。”

“你是达官之后?”王星平心中恍然,难怪这妹子长相靓丽,清新之中带着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原来却不是汉女,这隐隐混血的相貌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明初时,北方边疆归附的少民各部以及元朝降顺的鞑靼军队,明庭将其统编入卫,称为达官。是以卫所之中,便有了汉官、土官和达官之分,与土官不同,汉官、达官都是领朝廷俸禄的,只是达官皆不授差遣,只隶各卫编伍操练,所谓食禄而不任事。

洪武时,朝廷曾将大批达官调入云、贵、闽、粤,一则分化安置,二则也有牵制协守之意,西南这里,达官之后便有以卫所之‘卫’字为汉姓的,贵州原本却是没有卫姓汉人的。

见王星平一下便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卫芄兰反觉得心头压抑彻底放下,便将自己家人来历和盘与王星平托出。

原来卫芄兰一家是普安卫军户,因为家计艰难,朝廷饷银拖延日久,家中又别无生计,不得已,父亲做了逃人,听说四川过得,想要去投奔远亲,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全家就活了她一个。

终于将所有事情与人倾诉出来,两行清泪便默默的流了下来,王星平适时的递过一条随身的丝巾。只是这边说得多了,却也让楼上的人久等,王小六寻不见少爷,正在大声呼唤,王星平对着卫芄兰笑道:“这杀才倒是嗓门大,我们先去吃饭,等此番做成了事,回家我好生听你再从头说一回。”

卫芄兰扑哧一笑,随即收敛,望着王星平就要转身上楼的背影,再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爷。”

“嗯?”王星平讶异的转过头,看着算是刚刚认识的兰儿姑娘从车中探出脑袋。

“其实那土目并未污我身子。”

“啊?”

见王星平如此反应,以为是自己没有说得明白,脸唰的一下更是通红,声音也变得更小,脑袋跟着便缩了回去,但话到嘴边再没有退回的道理,只是软绵绵的话语还是透过门帘传进了王星平的耳中。

“奴奴是说,那土目身子不行,做不得那等事,只能靠着折磨奴奴取乐,奴奴的身子还是完璧,刚才少爷那等说,却是想岔了。”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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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头上照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就要被团山遮住,沿着谷地朝北面望去,熟悉的息烽所寨墙已经能够隐隐看到,走的是平路,照着以往经验,再有半个时辰,赶在日落之前到达所城便没有任何问题。

马忠站在寨墙上无所事事,自从年后灭了一股红苗,报了大捷,又是两月过去,却是闲得身上长起了虱子。

远远的看到一队人马过来,马忠顿时来了精神,眯缝着眼看了一阵,砸吧着嘴道:“想着也该到了。”

侧着夕阳,终于来到了阔别多日的堡寨,周围的景色依然如此的熟悉,谷地中间的大道两旁,只是多了些翠色,少了些素白,春天的气息,即便是在西南荒僻之地的穷山中也是扑面而至了。

尚在一里之外,寨墙上已经挥动起旗帜,堡上的火把也都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相比起来,靠在寨墙外面的店铺棚屋便显得更像是一抹点缀了。

敞开的寨门,一骑早早迎出。

“双喜这腿脚还真是越来越快了。”杨竿儿在马上笑道。

“是马快。”廖四也笑道。

“都一样。”

这一回到手的赏银颇丰,连王忠德这个捡来功劳的侄儿都捎带着换了一匹上好的滇马。

说话间一人一骑马已经到了眼前,也不下马,只是一拱手,双喜便有些急切起来。

“舅舅快些回堡,酒饭都已经备下了。”

一日的路程,王双喜提前了两天回来,将一切都安屯好了。看着侄儿做事妥帖,王忠德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边与扭转身子的侄儿并马朝着堡子去了。

“今日堡中有事?”

天还没有黑,往常此时并不会举火,毕竟太早,天还没有黑透,想必是有什么警情,举火是为了方便随时点燃烽燧。

“舅舅从贵阳府来,真没听到风声?”王双喜虚着眼聚焦着目光,狐疑的看着自家舅舅。

“又是土人作乱?”

“这个侄儿就不知道了,只是上面让这几日谨守门户,西面想必是要有大战了。”

若是要在水东用兵,多半就不是要息烽所谨守门户,至少也会看到点大兵集结的影子。不过刚刚攻灭了白马硐,洪边州再往东北的几家马头们虽然有宋家的后台,还是收敛了许多,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平常使性子在地方上起些摩擦都无所谓,可要是真把官府惹毛了,张抚台要找水东、水西两家要几颗人头以安地方的军心民心,想必安家、宋家也不会不识抬举,硬是不给。

想透了这个道理,心中便能有几分明白。

再往北便是四川,贵州这边是手短够不着,往南沿着都泥江的各家土司都在贵阳府直辖之下,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相比之下,便只剩下了水西这一个方向。

但水西的安家,目今是少主当家,眼前的几年都是消停,去年倒是去四川好生造作了一番,但安尧臣也死了,这丧期都还没过,更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是乌撒那边?”

“舅舅可是听到什么了?”

“临走前一天,听五弟说府中的杨直指给朝廷上书想要将乌撒并入贵州。”

“不是我说,是邸抄上说。”王星平从后面跟了上来,补充道。

乌撒府在水西之西,为古之夜郎国,其治乌撒府城乃是原先夜郎国腹地。乌撒土目安效良也是水西安氏一支,其祖自汉时便已在此定居,上代土司安云龙故世后,乌撒的形势日益恶化。其地治安混乱,夷人交杂,四川布政使司掌管乌撒事务的机构在川南叙州府【注:宜宾】距离乌撒一千多里,在当地既无馆舍,也无军队弹压,所谓无一事可管理。

自前代土知府安云龙死后,土目安效良与安咀两人为争夺官印相互仇杀,二十年间至盗贼蜂起,期间劫掠行商以至黔西道梗多年,更有甚者绑掳军丁烧毁屯堡之事也所在多有。

故而贵州巡按御史杨鹤便上书要求朝廷正实,明人喜欢巡按御史别称为‘直指’,盖比拟为汉代之‘绣衣直指’。

杨巡按在奏章中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根源乃是‘蜀之土夷也而蹂躏糜烂者黔之地方黔之赤子也’。锅甩得够远,题目也找得刁钻,这正是要逼着朝廷下决断。

“蜀既久不能定,黔亦忍不敢言,杨直指可是会说话得很啊。”

王星平话中不乏揶揄,若论军政才能,他从来看不起古代文人,但论起笔杆子打嘴仗,还真是不得不服,光这一句‘久不能定,忍不敢言’,区区十数字,便将黔省为保大明西南周全委曲求全的样子描绘得淋漓尽致,四川那边还不好辩驳,毕竟说的都是实情,安效良是在族内争权,背靠着的是镇雄府的陇氏,再往北,永宁的奢家更不会去招惹,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这几家却都在四川,而祸乱的水西百姓却都是实打实的‘贵州赤子’。

所以杨鹤在奏报中提出的将乌撒改隶贵州,四川那边如何看不知道,至少贵州这里,无论商民都是拥护的,这也是杨巡按的舆论基础,因为他不仅给出了办法,还许诺了结果。

黔中之地黔中便于控制,这是一条。

黔中之官有所节制,弹压不患无人,这又是一条。

黔中驿递黔中自任调停,这是第三条。

有了这三条,便能平匪患、抚人民、通商路。

最吸引人的当然还有一条,钱粮马馆责之安效良不敢不如期办纳,现在乌撒归在四川,自然安效良不会如期,但只要将乌撒收到贵州辖下,这些问题便都不再是问题。

所谓‘蜀中有遥制之名而无其实,黔中有可制之势而无其权’,虽然有着两省矛盾的背景,但杨鹤所言明明白白的秉持公心,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就连方才路上,王忠德几个也说,这一次若是真能将乌撒给要回来,当真是能扬眉吐气的,可见民意也是一般,至于商路,那乌撒可是当着川黔进出云南的要冲,现在安效良占着乌撒府【注:今贵州威宁】,其父安绍庆占据沾益州【注:今云南宣威】,南北安氏两雄并立,正当着入滇咽喉曲靖府的东北大门,两地相接,中间又别无官府和他家土司牵制,日久必成尾大不掉之患。

谈论着时局,不觉一里地已经走完,此时原本城上的军士都纷纷下城来迎接,并将围上来的商贩驱散。

一众进了所城,关上寨门,便是自家天地。

王忠德环顾了寨中一圈,“怎么不见钱千总?”

马忠笑了一声,“钱玉子前日告病会偏桥卫老家了。”

如今这息烽所都快成了王家的了,他呆在这里也不自在,反正就要高升,难得告个病回家躲阵清闲,等新的任命下来,便可以上任了,原本要去哪里自也知道,新添卫本来就在回贵阳的路上,都不用绕道。

“四哥也乏了,先去里面吃酒。”

“五弟也是多日不见了,这一位是?”

“这是小弟的姐夫。”

“原来是姑爷,姑爷也一起来吃几碗,成都来的上好烧春,喒可是好难得搞到这几坛。”

“我不胜酒力,不敢奉陪。”

“汉子哪有不喝酒的。”

“你懂什么,王少爷是秀才,这位少爷想必也是位秀才,读书人都是个斯文,哪如你们这帮腌臜汉子。”

“谁说读书人喝不得酒的?贵阳城外鲜鱼巷的酒楼里读书人少了?”

“你也不看地方,那等人哪一个是冲着酒去的?”

“不喝酒,也要醉人啊。”

一帮军汉将王星平都当作了自己人,连蹇守智也没有见外,只是眼下王星平只得庆幸姐姐早跟着几个仆婢在堡子里一处院子中安顿下来,那院房原本是钱中万家人的,如今说是养病,倒是搬了个干净,正好留给王家人暂住。

折腾了一回,酒喝到中夜,王、蹇二人才在众人搀扶下回到营中,王星平还好,原先在部队,开始什么都不会,就是喝酒最快上手,虽然如今这身体换了,可明时的白酒,即便是烈酒,也不如后世,在王星平喝来不过是清酒的水平而已,喝多了自然醉人,但还不至于被放倒。

加上在酒桌上把气氛搅动了起来,自己反倒没喝多少,只苦了姐夫,平日里都是商场上的应酬,什么头献二献,还要摆上各色甜品蜜饯并狮仙糖果,那里见过如此生猛的,都是些粗人,几下便被灌醉。

第二日还要赶路,都得早起,只是蹇守智尚有些头晕,不好让他骑马,便也坐了车。

一行人与所城中军士们一一到了别,王忠德又与亲信们交代了一番,众人出得门来,正要催马绕过寨墙往北,就见南面远远两匹快马绝尘而来,每人手上扬着一块沾着墨迹的白布。

“露布飞捷?”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二)

【迟到了,连续几天培训没能更,对不住大家,争取这两天再多补一章】

两位骑士从南面官道上绝尘而来,还在一里地外,便已将宣扬着捷报的露布高高挑起,这就是所谓露布飞捷。

下之达上,曰题,曰奏,曰表,曰讲章,曰书状,曰文册,曰揭帖,曰制对,曰露布……

官军打了胜仗,在白布上以大字书写着捷报,从地方到京中,沿途快马宣扬,以壮声威,便有了这样一种形式,汉时,是将捷报刻于木板上,到了唐、宋,通行的做法便是用露布了。

不待有人解释,就听着由远及近的声音,在城下一连声的传来。

‘乌撒大捷。’

‘官军两路对进,大破蛮贼。’

‘斩首二千九百六十级。’

斩首两千以上,这还真是大捷。

几天前,贵州从北面毕节卫和南面的安南卫、普安卫两路发兵,围剿在乌撒盘踞的几处叛乱土夷,只是乌撒是四川地方,这一回不知道知会过没有,反正土夷是被杀得大败遁走,两千多级的斩首功劳中却不知有多少是真正的贼人,又有多少是土人中的老弱,反正这样的大捷,向来不会留下多少活口。

王星平所不知道的是,伴随着露布飞捷一起上京的还有一份促朝廷向湖广、四川两省催粮饷的奏报,是以这次才会如此宣扬,也有点挟功强要的意思,这倒都是贵州巡按杨鹤的主意。

“姐夫倒是看走了眼,这一回真要恭喜小平了。”蹇守智骑着马立在寨墙下,砸了砸嘴,这当真是谋算得好,还是气运真不好说,不过战事一起,先前王星平在札佐司从一处开中的边商那里买来的上千贯盐引便能换个好价钱了。

“只盼着接下来的路好走些。”

从息烽所往北,小半日路程,便是养龙坑司,在那边吃过了午饭,倒是可以小睡一会,今日剩下的路程并不长,没必要去和报捷的急脚争个快慢,本也争不赢得。

一直睡到了正午的太阳有些西斜,王星平才起了身,一队人马上路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来到了乌江关,因为战事的缘故,在渡口验路引时便多耽误了许久,好歹日落前全家都过了江,便在乌江驿旁找了一处近便的客栈住下。

安顿下后在店中前堂找了两张桌子拼作一处,又点了好些好肉饭与众人,清淡的菜蔬并新鲜打来的一尾乌江鱼清蒸了送去女眷房中。

昨日醉过了一场,王星平今天不敢多饮,只和王忠德等应付了一杯,自顾自的吃菜。

店中多有往来川黔两地的商人行脚,旁边的一桌就有三人,也是边吃边说着时局。

这边桌上众军汉推杯换盏,有王星平买账,自然吃喝得痛快,只是王家少爷的心思没在酒饭上,却是打起了听耳落的主意。

就听旁边桌上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丧气道,“喒们这回真是走背运,上一回就遇上了过兵,这一回偏生又遇上过兵,这一路上又不知要耗费去多少钱钞。”

“哥哥莫说丧气话,等到了贵阳,先找着下处,小弟仔细去打问一番,乌撒那边既然过了兵,想必今年再往普安那边开中去的便不会少,我们先在省府看看风色,却并不一定非要作盐。”小个子男子在旁帮腔,言语中透着伶俐,生得一副尖嘴就像原本该长在腮上的肉全都去长了脑子。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却满不在乎,“怕他作甚,依我看,官军就该多收拾收拾这帮蛮子,也好让这地界清静些,若是让我遇上,也是个手起刀落,好不痛快,却胜过了行商。”

“你这夯货,成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还不好生作些营生回去讨房亲,也好给你老许家得个香火。”

“俺这年纪,正是要出来闯荡的,找了浑家,如何还能自在?”

“也得有人要。”

小个子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姓许的男子立刻作势要打,碗口大的拳头凑到了小个男人面前,那男子边笑边告起了饶,起先说话的粗大汉子也抬手拦住了,这才作罢。

“许大,你就只会这个?”

“谁叫他胡四只认得爷爷的拳头。”

就听汉子又说了起来,言语中还是不免带着忧急,“还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转运,你们先倒争上了,过了河,到贵阳府还有两日路程,如今都见上了仗,也不知路上情形如何。”

“前两月不是才灭了一股红苗,想必是平靖,再说有报捷的信使,路上还会有贼人?你看人家这一路不是也刚过来。”被叫做胡四的小个男子说着朝王星平这边努了努嘴。

王星平也向那一桌投去微笑,略略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那小个男人先是一愣,却马上堆起了笑,问道:“小官人可是从贵阳府来?”

“正是。”王星平就坐在凳子上施施然的一礼。“几位经济可是从播州来?”

“我们正是从播州过来行商的,不知这位秀才你们是……”看着王星平的一身服色,倒是像个读书的。

“小弟和家人是要往播州去。”

“哦?”男子眼中一亮,“秀才这是要去访友还是探亲?”

“行商。”

听王星平说是行商,男子满脸不信的表情。

“王某看着不像商人?”

那胡四道:“原来是王公子,方才只觉得年纪不像罢了。”

王星平叹气道:“只因家中出了些变故,不说这些。几位经济从播州来,我这里正要打问些事情。”

几个人对视一眼,还是胡四说话,“我们出门行商的,最常的就是四处打问消息,秀才不问,我本也想要问秀才。”

“那经济先说,对了,还未请教三位经济名号。”

“秀才好说,在下胡国光,家中行四,这位是我结义大哥,姓苏。”

起先说话的那汉子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听胡四介绍,拱了拱手,镇重道:“苏成九。”

“那是许大。”胡四又指着旁边火爆脾气的大汉。

大汉没好气的道:“我有大名,许友德。”

“王星平。”

“见过王公子。”众人又是一起作声。

“方才胡四哥说想打问什么事情?”

“我们弟兄只想打问打问南面情形。”

“南面?露布飞捷的使者是先我们过的河,方才听许大哥说话,几位经济想必是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了,俺们过落蒙关时正好撞见,砍了两千多蛮子,着实痛快。”说起报捷使者沿路的宣扬,许大便来了精神,落蒙关是遵义府往南到乌江关的一处中转,想来这三人中午是在那里暂歇的。

‘还真是快。’王星平心中默默算计,自己这一行花了一天才到这里,那急脚的报捷快马此时想必都到了遵义了,果然是倍道而行。

只是苏成九老成,问起问题也显得谨慎,“王公子从南面来,官军当真是斩杀了如此多的贼人?”

“官府的捷报当不会有假,不过乌撒隔了百里还远,我们也没有亲见。”说起这个王星平心中一笑,就算从赤水卫报捷上京,最近便的也是走永宁,或是沿赤水河北上走合江、江津,这回却从贵州省内绕了一圈,省里的老爷们当真是用心良苦。

“那沿途的军寨道路可还好走?”苏成九继续关心道,上两个月走这条路,可听说红苗作乱,在南望山那边好生打了一场,最后官军也是个大捷。

“我们来时都还平靖,从这里到贵阳的一路,都不会有土人敢骚扰。”王星平道。

“几位老哥放心,贵阳府往北的这一路,早两个月就肃清了,这两个月你们可还曾听过有闹事的蛮子?”廖四不知什么时候听到了几人说话,也凑了上来。

胡四见机,问道:“这位是?”

王星平呵呵笑道:“这几位是王某的友人,都是息烽所的军士,正好要去重庆府办差,便一同上路了。”

胡四如何的聪明,卫所的军士平白跑去外省办什么差,还一去就是这许多人。过去大些的商人倒是也有如此做的,请卫中的指挥帮忙,寻个由头差遣些军士做护卫,有个官身的背景,总比寻常的保镖要强些。只是虽然戍籍的军士地位虽然不高,却也不是贱籍,要请动这些丘八,光有钱还不行,自还得有些背景。话又说回,若真要只是凑巧,这些军士就该住在乌江驿中,而不是和这位少爷一起在客栈饮酒了。

“原来却是几位军将,胡四眼拙了。”

廖四也不见外,道:“你们也休要多想,只管往南去就是了,只要不去水西,其他地面安生得很。”

一直在听的苏成九道了声谢,“多谢军将提点。”

王星平便问起了他要打问的事情,“不知苏大哥在播州做的是什么买卖?”

许大不等苏成九开口,不忿道:“还能有啥,就是作盐粮,喒们这穷乡僻壤,比不得两广和成都那边,赚钱的买卖都被大户把持着,哪里能漏得下一星半点,不过是往来报中的路上挣些辛苦钱罢了。”

“几位经济也是报中的边商?”看这三人结伴,身边又无别人,方才院中除了三匹瘦马也没见粮车,自不会是运粮去报中的,想必和自己在札佐做下的一样,是去收了盐引要回四川守支的。

“什么经济不经济的,原本只是想去贵阳府市面上收些小引。”

一引也就是300斤,加上利钱,折银也不过一两,加上来回运输的公使钱,成本不会超过五两,但若是再去守支,每引还要缴纳三两的水银,各地的盐价也就颇为不同,只是四川这里,井盐多,成色又好,运销还是有所保障,以这三位的情形来看,估计本钱也就只够做些小银。

方才那苏成九感叹,其实王星平也明白他的用意。成化以来,盐政开中之制败坏,因为盐引获利甚巨,勋贵往往求朝廷大量颁赐,造成滥发,用现在话说,就是通货膨胀,盐场也未必能够保障供应,是以开中之制曾行中断,孝宗时便改以银代米,向运司缴纳银两换取盐引,运司则将银两解至各处粮仓,再向边地发运粮食,只是如此一来虽然免去了勋贵豪族‘占窝’,但又有了银两折色这一道盘剥,现银可不是人人都有,换购现银的过程中,大商人和官府又有了一番拿捏。

隆庆以后,才又将开中之制重开,但盐政败坏日久,故而起色并不大。

只是贵州自与外地不同,一来贵州边地本就缺粮,要靠外省输运,而来川中广有盐井,品质也好,三则西南是银子铜钱都缺,又兼交通不便,故而在贵州的各处卫所,输粮开中之制还算执行得较好。

那胡四倒是想起王星平刚才的话,问了一句,“少爷去播州是要做些什么买卖?”

“我去播州行商却不是做什么买卖,还是要打问个人。”

“什么人?说来或许我们知道。”胡四言语中透着巴结。

“崔八。”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三)

“外面何事吵闹?”

几日间断的阳春雨下来,温度又骤然降低了几分,正是春困的时节。

正躺在榻上由着小妾服侍,闭着眼睛享受着脚上恰到好处拿捏的崔老爷,被打断了兴致便十分恼火的学着有身份的士人拿着腔调。

“老爷,是贵州的露布飞捷,连着几匹快马刚从街口过去,说是官军在乌撒大败贼人。”

“哈。”等着回话的老爷大声笑了出来,“乌撒什么时候成他贵州的了?”

靠着南门外的这处宅子不过置办下两三年,若不是因为这位老爷的发达,宅子原本的主人还不会姓了崔。只是这一个多月自家相好不时与自己置气,让这位老爷好生的无趣。他的这个相好,原本是个有些见识的,除了肌肤之亲,在生意上也能有所帮衬,却因为哥哥的事情与自己翻了脸。

清明后的几天,连着都有雨水,今日好不容易放晴,正好清明前打发了相好回乡扫墓,待那一位回来便准备将其仍旧发遣到落蒙关老家,死了哥哥的马家妹子,对于崔老爷来说只剩下嫌弃,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不要再沾染上半分的晦气。

午后的一觉睡醒,便难得的要享受一番,却被一片蹄声扰了清梦。

乌撒地方在镇雄府的南面,归叙州【今宜宾】府遥制,至少其属于四川的历史可比如今脚下的遵义城更久。

关于贵州与四川的笔墨官司,身为牙人的崔八自然知道,在播州数得上号的经济,黑道白道,汉官土民,都能搭得上线,贵州官军来这么一下就看四川布政使司如何下台,露布飞捷的使者都派出了,想必给天子的奏本也都会一并上京,隔着几千里地,谁的说法先到,这可就有了讲究,接下来的时间,四川官府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不过不管四川官场如何,只要有矛盾,就能有商机,对于牙人经济来讲,局势的变化从来都对崔八的神经有着天然的刺激,故而这瞌睡也醒了大半。

…………

“再这样磨蹭还不如回去睡觉,五弟就说喒弟兄先去哪?”

在遵义城外的一处脚店外,王忠德有些不耐烦的问起王星平。

得到的回答却异常的简短,“城南田庄。”

快到遵义府时,王星平便与姐姐姐夫道了别,遵义的事情处理好还需要几日,蹇守智回去却是耽误不得,路上也不方便,王若曦还得带着卫芄兰。到了遵义,王星平身边便只跟着小六几个和些骑马的军汉,没有车辆,女眷不好走动。反正最后都要到重庆聚齐,倒也不用想太多的讲究。

遵义城南的一片田地的几家主人在杨应龙之乱时被乱军杀成了绝户,乱事平定后,这无主之地便成了官产,当时王星平的祖父尚在,战时为官中输送不少,朝廷战后财政也空虚,加之平播之后,有传言说朝廷要将其改土归流后归于贵州,四川方面便顺水推舟以这些无主田抵偿了王家,要不然这相隔遥远,王星平家是绝不会在遵义府这边另置田产的,西南这里本就不缺地。

…………

唐五一站在原地发愣,辛辛苦苦插好了秧苗的庄稼,来了新的主人。

看着这个自称主人的少年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心头更是有几分不忿。

“你叫唐五一?”

“我有大名,叫唐鹏。”说着正正的向王星平施了一礼。

因为生在五月初一,故而得了这个小名,但越是在王星平这样的少爷面前,唐鹏就越是想要说话硬气些,佃户又如何,唐家祖上三代可都是清白人家,唐鹏自己从来都是有志上进的,被如此折辱自然失了体面,无论如何都要争上一争。

‘倒是个硬气的。’王星平心想这样的佃户倒是难得,收起谑容,正色道:“冲撞了小哥,还望毋怪,我们只是来验看田庄,并无他意。”

“你们是崔老爷府上的人?”

‘崔老爷?’王星平眼角挑了一挑,心道这一路还真是顺遂人意,刚到息烽所便传来乌撒大捷的消息,按照常理,贵州又要向四川湖广催促粮饷,钱量二字在蜀中多半就要落在一个盐上。而盐引都是有时间期限的,王星平在札佐收到的盐引都在乌撒大捷之前,是要优先支兑的,后面官府若要应付朝廷派下的差事,这盐引多半就要增发,且都在内地,比起开中边商长途跋涉带回的自然要早,盐都要支取出来用以市易才能换回白花花的银两,却没有让盐政司自己出钱的道理。但盐场产量毕竟有限,就算取之不竭,也还要时日煮制,蜀中的盐司还得照顾各处的‘窝主’、‘内商’,其中便有蜀王府的姻亲贵戚,如此则后面各处开中所得的小引,要到蜀中支盐就不知要等到何时,那等本小的经济恐怕就要赔本变卖。

当然,在遵义府行事,蹇守智也是提醒过王星平,不可耽误太久,他手中的盐引虽然承兑日期无差,可架不住天高路远,当地的盐司打点不过,加上战事消息传开,也不是没有可能敷衍的。不过看王星平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蹇守智也不好再说什么。

面前的这个唐五一,虽是个佃户,气质却是不同,而且让王星平撞上个彩头,天生的带着喜气,都不用多盘问,便把王星平想要的答案说了出来,如何不欢喜。

“这崔老爷可是叫崔臣镐?”

唐鹏想了一想,道“崔八员外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姓崔,行八,又冒了王家田庄的籍,这便不会错了。

“五弟,要不要……”王忠德正想要干上一票,这次出来几日,好酒好肉的供了一路,却早已是手痒难耐了。

王星平抬手阻住了对方,“我们走。”

“走?哪里去?”

“进城。”王星平爽快的打转马头,回身看着众人,“这桩买卖,我们找别人做。”

只留下唐鹏还站在当场,不知这一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王家小子来播州管我什么事?”

崔八看着顾二柜派来的亲信,说话带着冷笑和讥讽。

上次因为王来廷的事情受了些牵连,贵州官府着人查问到播州,好歹被崔八打点了过去。王家在遵义的产业,早被他使了手段占在了自己名下,原本以为闷声不提,等个一两年,等王家孤儿寡母想起这事时,早已做成了新契,到时候他们外路人要找官府理论,就算为了头上乌纱和自己的考迹,老爷们也会回护,好歹算是犒劳自己这一回打点的损失。

当初将消息透过马黑妹放了出去,崔八其实只是侥幸。当时他收了王来廷的银两,原本卖家安排下的一万石粮食却没有作成,那些都是军粮,准备趁着节前的松懈替换出来,待四川和湖广的夏粮开收后补上一些便可敷衍。谁想又不是比选之期,上头却换了个参将,新来的万参将油盐不进,原本的存粮账目样样都要过目,是以最后那一万石粮食并未能够上路。

本打算若王来廷真回了贵阳,粮食还没运到,便将货款退回,舍上一张面皮,好歹还有些交情,总不至于难做。却不想白马硐的土人竟然真的勾结红苗坐下了杀人越货的大案。

崔八先是听说王家被灭了门,心存侥幸之下便打起了货款的主意,又过了半个月,听南边来人说官军平了白马硐和南望山的红苗,便马上打点起府中县中的官人,加上川黔官场的隔阂,总算敷衍过去。再之后便是清明之前的那几天,有恃无恐的崔老爷又对王家的庄子横生了觊觎之心,王家的庄子靠近府城,虽然播州这里不缺地,可连成一片上好的田庄若是没有了主人,那捎带手的据为己有还是有人乐于施为的。勾结了县中几个惯常一起厮混的油滑吏目,将王家的田产偷偷占了下来,还许了佃户们好处,倒与顾凤鸣的手段一般。

只是今天面对突如其来的访客,心中突然有些不忿,姓顾的算个什么东西?王家柜上的一条走马狗,仗着东主家中出了事想要欺负孤儿寡母占些好处罢了,却在信中语带威胁,连同送信来的小厮,都是满脸的桀骜,真当播州是他自家地盘了不成?

张长庚虽然站着回话,却一副理直气壮,在家中要夹着尾巴做人,到了播州,原本顾二柜交代下的就是要做大,难得仗势一回,做得过了也不觉得。看着崔老爷厌恶的表情,也不退却,学着二柜交代的说道:“我家朝奉还说了,今次少东主来播州就是冲着崔老爷来的,他手上恐怕不光带着老爷的把柄,还从息烽所找了几个军将护持,都是杀过人的。”

一个找字说得轻描淡写,这背后的莫大背景才是崔八需要忌惮的,王家是戍籍,虽然在科考上有诸多限制,但毕竟是世袭的武职,就算早不动刀兵了,可真要动起来,那白马硐就是明证。

此一回来,若是好生商量自还好说,但听说那王家小少爷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方才听张长庚说了些王星平的事情,又结合着前些日子从贵阳府那边听来的传闻,一个为父报仇的愣头少年形象便浮现在了脑中。

来播州还特地带了打手,这倒是要万分可虑的,这些人不比寻常泼皮,只是浑赖,若真是闹得大了还颇不好办。

崔八听了张长庚的话正在皱眉,麻烦的不光是田产,若是那五千两的货款也被王家知道了,恐怕就不好善了了。想着对策,却听门房的小厮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

“慌么子?被鬼撵起来了么?”崔老爷发达以后,最恨便是手下人失了张致,正要发作。

“老爷,有人将你告下了。”

听到这个,崔八反而放松了下来,这时节跑去告官,多半就是贵州来的那位王家少爷。他若是只为报复,带着军汉们打上门来,伤了自家就跑回贵州,那崔老爷还得担心一番,但既然要告官,反倒不用多虑了。

“告得是哪一个?是刘县尊还是杜抚台?”

遵义知县刘人表与知府杜天培同为湖广举人出身,在播州都是崔家的奥援,王星平要告官,除了县、府,他便想不出还能怎样,既然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在外人面前,他就得拿出些气派,赢了这一次,回头有些手尾还要这位顾老爷帮忙去办,却不能让他轻看了。

可这样的后台家中的仆役也是知道的,但还是屁滚尿流的禀道,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老、老……爷,不是、县……中,也不是府衙,是、是道……道上。”

话未出口,外面哐的一声巨响,这是大门被踢开的声音,就听一个粗嗓门大声在院中吼道。

“奉布政司令,捉拿叛夷奸细崔臣镐。”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四)

“有劳观察了。”方才一直在偏厅待茶,如今看见正主回来,王星平马上迎上前去,施了一礼,刚刚进门的这位官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必方才交托的事情已经办得妥帖。

“这是正事,何敢曰劳,倒是天成你能够忠勤国事,肃之果然没有看错。”那官人穿着一身日常官袍,声如洪钟,笑容可掬,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总还是要劳观察费心。”一老一少的对话,在旁边几个堂吏看来,这样的画面颇为有趣。少年人一口一个观察,在旁人看来却让自己的上官颇为受用,至少比满口的老爷听来顺耳。

寻常读书人称呼各道道员,喜欢用‘观察’二字,盖比之唐时观察使。时人喜以古称而配今人,若是老爷们不以官员自居,而是更加看重自己士人的身份,这样的一声别称便能徒增几分文气,而如今王星平面前的这位四川提刑按察司按察副使陈黉生陈观察正是这样的士人。

同为浙江的进士,陈黉生老家余姚与张汝霖的老家山阴同在绍兴府,一东一西,是相邻的县城,又是同榜,自来便相亲善。明季的士人,有三同之分,所谓同年,便是同科进士出身,而同门则是同拜的同一位座师,但若论起朝中关系,分布党羽,还是同榜莫属。

太祖朱元璋在位时出了一桩南北榜案,洪武三十年的会试,北人无一中试,坊间传为南人舞弊,皇帝震怒,牵连甚广。事后检讨得失,才行了分榜之法,按照举子乡党籍贯,分了南北两榜,各以名额定员,以保障南人北人都能上榜,好让各地士人得以调剂,不至朝堂被一端把持,后又将西南云贵川湘等另划了一中榜,有明一代的科举分榜制才算定下,一直延续到了清末,而王星平所在的贵州则正在中榜,每科有一成的进士名额配下。

陈黉生出身浙江,虽然比张汝霖早了两科,可两人却同为绍兴府人,便都是南榜同榜。

当然这陈老爷也非是认定了要帮着王星平,实在是送上门的厚礼没有拒绝的道理。

陈老爷在遵义道年生不久,遵义府、县乃至下面的一干官吏,多是湖广同乡,对他这个外路来的上官,嘴上奉承,可做起事来从来都是多有掣肘。

王星平将崔八与红苗和判夷白马硐勾结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奉上,又拿出了从蹇守智那里得来的口供和证据,前段时间贵州王孝廉遇害一事陈老爷也有耳闻,王星平所说与他听来的并无差池。陈黉生身为负责一道兵备、提学、驿传、刑名的按察副使,正该着他管辖,是以张汝霖先前的书信到时,便已经在等着王星平本人前来了。

方才与这位张肃之极力推崇的后生晚辈一番交谈,顿觉喜欢,没想到这少年区区年纪,却连自己之前在广东韶州任上的事情都一清二楚,而且绝不是为了奉迎,想必张汝霖也不会将这些事说得太多,更何况王星平连韶州的风土人情乃至两广与南洋之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陈副使对这位贵阳来的少年便益发的看重起来。

有着利益的现实,又有了王星平与崔八的对比,那崔臣镐区区一牙侩,虽然没有见过,是个什么形象心中也能想到,如何与面前翩翩少年作比,何况还有同乡的嘱咐。

当然,原本王星平只是想要在本地有人能引以为助力,好助长声势,以便成事,至少不至为崔八所乘。却没想到这位陈老爷如此的心急,只等王星平来了将情形查问了一遍,便差了手下去拿人,这心急火燎的模样倒不知平日被府中县中挤兑了多少回。

陈老爷论职司是省中官员,论品级是正四品,虽与知府同级,但却是进士出身,这就又高了不少,但在这遵义任职以来,却从来做不得快意事,这一回正好用这崔八来煞一煞府县的风景。

至于下面办事的小吏,却并不管什么地域之争,反正拿人这种差事,向来都是有油水的,特别那崔八,是遵义地面上有数的牙人经济,身家自然少不了,多少都能榨出些油水。所以一听堂上老爷发了话,管他是什么后台,也顾不得府中县中老爷的想法,先拿了再说,需知上面的官员们,可都只是流官,干得不好,考满两任,干得好或是朝中有后台的,不满一任便转迁的多有。而边地府县的快班不同内地,多的几代人在同一职司上终老的都是寻常,也就这播州,因为二十年前的一场兵乱,才让些小吏们少了些根基,但也是有坐地龙般的人物,但朝廷正身本就不多,白身的吏员衙役,可没有工食银子傍身,只要能有油水可捞,没有不去的道理,何况还有按察司衙门的袛候督着。

…………

遵义知县六十不到的年纪,长得尖嘴猴腮,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发白,尚未开口便已经颤颤巍巍起来。昨日崔八被抓事出突然,再说这崔家虽然平日对自己多有奉承,在县中自己也多有回护,但却谈不上什么亲信,毕竟只是一个本地豪强而已,论起势力,恐怕还不如周围的一二土司,不过是有些钱而已。

再说抓人的既然是陈副使,定下的又是里通判夷的罪名,便更不可轻易沾染上自家。

今日在县衙审案,自然是刘知县坐了主位,知府杜天培陪着陈黉生坐在下首,旁边还有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站在陈副使身后,却是面生得很,带着微笑看着堂上的一切。

刘知县焦烦的看着坐在一旁的杜知府,心中怨道,‘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捉拿叛夷奸细这样的大事,居然到了晚上才知道,而且除了南门外的一场喧闹,整个遵义城没有一座城门关闭,同为湖广的乡党,杜知府未免太过见外。

杜天培陪着陈副使说笑,偶然瞥了堂上一眼,看着刘人表不免的表情,也是一阵委屈。‘鬼知道这陈黉生是要玩出什么花来。’

年后贵州那边的一桩案子牵扯到了崔八,但因为查无实据,又有县中府中一干吏目回护,虽然县府两级的主官未必清楚原委,总还是有所庇护,是以崔八也只是费了些银子打点。但这一回陈副使无端发难,若是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绝难下台,但话又该反过来想,若是真有实据,那先前敷衍过去的县、府两边衙门便脱不了干系,多少都要受些牵连,贵州过来的查问可以随意应付,但本身的道员确实没有理由走过场的,何况此案要是坐实,这一回唯一可以无事的便是陈黉生,不仅无过,还有防微杜渐的大大功劳,是以此刻府尊、县尊两位老爷心中都有些忐忑。

放眼堂上,就只有县丞万士醇不为所动,以他的立场可没有必要为了一群湖广的外路人得罪按察司的上官,故而昨日陈副使传话与他要动用县中快班时,这位出生贵州的遵义县二尹毫不犹豫便写了硃票,连县尊都‘没来得及’知会一声。捕盗本也是他分内之事,遑论夷酋叛乱,还有汉人勾结,在内地省份也许还能当作笑话,这播州的兵乱过去也才十多年而已,城外好些无主的荒坟可都是见证。

崔八被带上来时脸上带着淤青,眼睛一边大一边小,这是昨天带人抓他时王忠德飞起的一脚留下的记号。原本衙门中抓人只要县中快手便可,但这一回因为是要借机整治,故而陈副使特地指使了按察司自己的直厅皂隶跟随,还怕不稳便,又找王星平‘借用’了王忠德几个,反正军汉们是来四川公干,本也事涉两省,又有上官背书,自不必担心。

有几个军汉带头,直厅公事们也更壮了些底气,事情才做得滴水不漏,小小的崔家大院,竟是满满挤进了二十多快手,王忠德唯一得到的指示只是对县中快手在崔家的‘搜赃’不要干涉而已。

王星平一番话说算是把红苗反乱的主谋定在了崔八身上,为了贪墨自己父亲的五千两货银,崔牙侩勾结土人和红苗,与半路劫杀士绅,这样的事情此人做下不止一回,还要附带销赃,几年之间置下了偌大的身家,不是作奸犯科,他一个小经济,也没有功名,更不会惹人凭白投效。王星平的推理半真半假,可崔八为了保命,却多半不会轻易将城中官员托付的生意交代出来,那是自寻死路,死咬着不放,也不能硬给自己栽给贼脏的罪名。

至于给崔八定下的罪名,说得夸张一点并不碍事,一来白马硐几个与崔八有勾连的死无对证,二来只要能抓住人,就好说,至于这三嘛,王星平很清楚陈老爷想要什么。

没等站定,崔八便一头扑倒在公堂上,押着他的两个公人一左一右,都没有扶住。

“老爷做主啊。”

【注:明代皂隶分了随从和公使两种,随从伺候长官,公使在衙门办差,而直厅皂隶则是都察院、布政司和按察司直属,并不是县、府衙门能够调用】

【注:硃票也即是牌票,也有以竹签代替,大抵衙门差役,平日都是临时分派任务,这是为了防止差役依靠差使鱼肉百姓,也是为了便于上官管理,不至为下欺瞒】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五)

‘没有买卖便没有杀害。’这一句舶来自王家少爷的话听着拗口,说起来同样拗口,但抵消不了王小六转述时的愉快心情,因为这样的一句起头便让他主导了这一场的对话,让有些糊涂的军汉们投来敬佩的目光。

“五弟这话说得倒是不差,要是没有牙人从中收脏,居中斡旋,这些贼子没了出脱的门路,如何还会作奸犯科。”

王忠德昨日帮着遵义道捉拿阴谋勾结叛夷的牙人崔八,在府城着实露了一小脸,如今府中的官员也许不知,但衙门里的公使差人多半都听说了贵阳府过来的王四军将使得一手好拳脚,三拳两脚便将崔府上下五、六个仆役放倒,说得虽然夸张,但酒楼茶肆里本就有人爱传,王忠德自己听来也颇受用。

虽然平时不是个俏皮的,但心思自然是有,王星平说出来的这一句,纵然语气古怪,但细想之下便都是道理,有时他也在想自己这位五弟是哪里琢磨出这许多道道来,王忠德也曾在卫学中开过蒙,识得些字,卫学的先生那里可从没有听说过哪家圣贤说了这话。

“老话怎么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啊。”廖四也在旁边帮腔,牙人在民间的名声,不用廖四再加注脚,只这一句俗语便可管窥。

上午审案,王星平的一干随从并军汉们自然不能跑去堂上旁听。跟着陈副使,王星平的安全料也能有保障,不如就在县衙对过的曾羊店要上了些时令的下酒小菜,就着米酒说些有的没的,正好解解昨日的疲乏,从楼上还能看见县衙门口的照壁,照壁后面的牌坊突兀耸立,从这边看去就如在眼前一般。

仪门两侧是外扩的粉壁,壁呈八字,故而称为八字墙,俗称八字衙门便是由此而来。

那墙新修不过十年,墙顶的竹棚更是去年新换,若是在往日,那里便是张贴公文,发布科榜的地方,在那边流连的多是读书人或是能够识文断字又要了解朝廷新近法令敕编的商人,寻常民夫小贩都是来做生意,而且多有被驱赶的。

今日倒是例外,县衙门口两旁的粉壁前清净得很,倒是不少人聚集在牌坊处向里张望,崔经济被抓,还是因为勾通贼人,在这遵义县里着实是一桩新鲜事,是以不少人便都前来观察,寄望能在午后的人群中有些谈资。

曾羊店楼上靠着角落的一桌,中年男子不安的看了县衙仪门那边一眼,人已经聚了不少,转头便换了一副笑脸奉承起面前的官人,又一边递过一个包袱皮。

“这里是两百足贯报效,还请管营笑纳。”

宋元以后行了省陌法,市间钱币计算便不以一千文为一贯,只有加上一个足字才算,否则一贯也就不过七八百文。而两百贯钱装了一个包袱便绝不会是纸钞,若是两百贯大明宝钞,以目今的官家,连半钱银子都不值,民间兑换只会更低,拿出来那是打脸,这一包袱的只能是铜钱。

对面那官人脸刷的一下便黑了下来。

“侯全你这是做甚,若不是你托人极力与我阿母游说,我今日便该不来见你,实话与你说,崔八犯下的不是一般罪过,我也不会为了这等阿堵物干犯国法。”

对面那汉子又堆起笑脸,“管营说哪里话,这是我家大娘子的一点心意,只求管营在里面多多照顾崔外父,另有一百贯,却是分与各位节级的。”

被呼作管营的男子四十好几,一张黑脸看着便不是好像与,脾气也与脸一般刚硬,正是这遵义府府狱的司狱苏朴。对面那男子侯全是崔臣镐亲家的仆役,与苏朴的老母娘家有点瓜蔓亲,那崔八的女儿十九娘嫁给到侯家,通匪也好,谋叛也罢,虽是大罪,但已经出嫁的女儿是不论的,是以这次崔家上下都要牵连。却唯独这个女儿出面要搭救自家父亲是无碍的,苏朴平日从来刚直,但一来碍不过老娘情面,二来崔家的十九娘要救亲父,也是人之常情,并无什么不妥,他只想出面告诫一番,好让有心请托的暂时死心,一切还要等待县衙堂上的公论。

说来陈黉生也是有趣,指使着县衙的人抓了崔八,又将人押在了府衙中,虽然这崔八身为牙人,平日名声并不算好,但苏朴从来不是那等势利小人,见着这位遭了难,也没说落井下石,在狱中一切都是秉公而为。

若要让苏朴来说,让他相信崔八这样的牙侩会勾结红苗叛夷作乱,他也不会去信,但只说是帮忙销赃,倒是像这等人做派。只是帮着贼人销了赃,便是助贼,若地面上没有能够出货的渠道,贼人又怎么能够做大?所以在苏朴看来,这一回让崔八吃些苦头也是应该,以崔家来说,尚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只是前一天,贵州的报捷使者才从遵义过,贵州巡抚张鹤鸣指使赤水、普安、安南三卫的官军分兵而进,打退了一股窜犯入贵州水西的土夷,进而沿路反杀进了四川的乌撒。

四川的官府吃了个明亏,还不能说是贵州的不是,跨境用兵,只要理由正当,朝廷便不会责罚,何况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大捷,连擅开边衅的罪名也栽不到贵州官场上。毕竟乌撒府的土酋归叙州节制,跑到邻居家去打草谷,邻居要自卫,也没有不失手打过界的道理,此事就算闹到内阁,也不会说贵州有错,更何况如今南面的那位巡抚可是红员。

这次借着这阵风抓了一个勾结贵州叛夷的牙人,就不知本地的官府到底会要如何处置崔家。

事情出在贵州,人犯却是在播州被抓,外人不明就里,看着着实热闹。

…………

崔臣镐在大堂上跪陈冤枉,刘县尊就只能和杜大府大眼瞪着小眼,人不是他们抓的,连这案情也是方才陈副使简略与他们说了一遍,只是陈副使一力施为,之前两个话都没给提上一句,如今人犯带到,刘老爷坐在堂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爷明鉴,小人是与白马硐的马黑妹相识,寻常吃酒时说漏的话,谁能想到那厮尽然勾结红苗做下那等事。”

“小人平日里做的都是中人买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曾作奸犯科,更不敢干犯王法,谁又能想到醉酒后无心说的些话尽会让王家老爷遭了这祸事。”

“这都是料想不到的事情,可既然出了事,小人也想竭力弥补,但因此就要定下小人的罪过,小人却是万万不服的,所谓不知者不罪,朝廷律令里哪一条也没说过旁人也要株连的,何况我与那夷酋更是从无交集。”

一趟话下来说得滴水不漏,偷偷看了一眼堂上另一头沉默不语的户房吏目徐国器,心头回想了一番刚才的说话,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了。徐国器管着县中六房中的户房,是个官职不大油水颇丰的地方,与崔八多有过从,方才来提他时,帮他带话给崔八的牢子叫他不要胡乱攀咬,而现在则在堂上装起了泥塑。

同知赵懋德与推官冯凤雏与崔八无涉,却都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崔经济所为,还当真是问心不问迹。”陈副使身后的年轻人似乎并未为发觉这些插曲,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是老夫的一位小友,近日受他老师所托专程前来拜问老夫。”先为王星平回应了质疑的目光,就等于为他的发言背了书。

以陈黉生的身份,身旁这位书生的老师,不是他的同年就多半会是同乡,否则绝不会专程让学生前来拜问,而且一省的按察副使,正四品的地方大员,也不是谁说见就见。看这少年衣着,恐怕连生员都还没有考取,要知道就算是举人要见道厅的官员,尤其还是进士出身的,都要在名帖上自谦一句侍教生某某,见不见还得看老爷心情。这少年一个白身能得副使垂青,关系自然不会一般,便没有人会去触这霉头,只有刘县尊和杜大府额头微皱,‘这剧本不对啊’。

看看堂上官员们别无异议,王星平开始给在场主公科普起历史。

“遵义府隋时为郎州,贞观十三年改名播州,到万历二十八年平杨应龙之前,历有九百六十二年。”

“何者谓之播?为番之有才者,朝廷在地方广施教化,慕民生息,唐时设郡还要像土民征缴赋税,而本朝呢?哪次封贡不是朝廷给赐的更多,可夷酋们是怎么报答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土人奸狡,可朝廷还是竭力安抚,非是不愿改土归流,实乃是我汉家天子仁心,不忍生灵涂炭,可遵义府的军民二字也不是平白添上的。”

遵义、贵阳都是军民府,与寻常州府不同,知府兼有兵权,所谓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正是因为西南之地夷乱不靖,朝廷又不愿过多驻军地方以至尾大不掉,故而便以流官节制军权。

堂上众人听着王星平一款一条的分说,纳罕于少年的见识和博闻,不禁纷纷点起了头。

见铺垫已经足够,王星平便话锋一转。

“囤积居奇,低买高卖也就罢了,你们牙行经济本就是做这个的。”这是世间对牙行一贯的印象,先把这个点出来,就是为了给在座的各位官人一个恶劣的影响,士人最看不起的就等唯利是图之辈。

“可崔经济是怎么做的?”

我是怎么做的?崔八闻言一愣?这少年是什么来路?为何要与自家放对?虽然心头有那么一丝疑虑,但看看旁边的陈副使,关于少年身份的猜测又被按捺了下来。

“收售夷酋贼赃的有你一个,霸占汉民田产的有你一个,倒卖库藏军粮的还是有你一个……”

话一出口,堂上一片哗然,牙人为贼子收买收卖,虽然犯法,也多有人知晓其中关节,但毕竟是私密事,很难能有证据。至于霸占田产,其实说是兼并更加合理,要么是无主的田产,被串谋贿赂了县中的户房,但有了官府的一纸红契,便再难扳动。或者也有民田在灾年被人低价强买了走,但有字据文书在,又不是没给钱,不过是便宜了太多而已,外人也只能腹诽几句罢了。

但倒卖库藏军粮,就不是一般的罪过了,重的判个死罪都是寻常,是以堂上的目光便齐刷刷的投向了跪在堂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的崔八身上。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六)

【连日暴雨,求红票安抚】

“这位秀才说笑了。”

崔八不知对方来路,只能以辩解来试探。

“死在贼人手上的百姓可笑不出来。”

听了王星平说话,崔八的面色凝重了起来,既然府、县的长官都没有说话,他一个待罪的囚犯自不可能再去质疑少年的身份,只能放下身段,继续去与堂上分说。

“老爷们明鉴,平日里帮着收卖的财物中哪些是贼赃我一介牙行哪里能够分辨,若是真有,小人情愿加倍退赔。”

不管是贵州,还是播州本地的土酋,但凡盗劫来了财物的,哪里还有留下活口的?平日和这些人打交道,崔八从来不敢轻易离了县城,也是知道这些人不好相与,实在只是善财难舍而已。正是这一句其实说了等于白说,还能找到苦主不成?就算真有,横竖一两家,他也不是出不起,眼下正是要服软的时候,至少要给县尊一个台阶下。捱了这许多时间,连个首告是谁都还没说,如何能叫人放心。

只是保住了性命,就等于是保住了身家,他这生意里有多少是县中官吏们连着的自己再清楚不过。如今堂中的几位是被场面给吓住了,事情又尴尬,但等自己将梯子一级级的架起,帮着踏上两步的想必便马上会有。

果然就到听堂上一人接着他的话头。

“这话倒是不错,赃物不好分辨,但总该要查问清楚,寻常土酋哪来的许多财货要卖的?治你个失察之罪也不为过,查明的赃物赃款也当清赔才是。”

这明明是小骂大帮忙啊,崔八心头一亮,正待要看是哪位通达的官人这样知情识趣,就看见刚才说话的遵义府同知赵懋德继续道:“至于秀才说的强占民田之事……”

既然有人站出来为自己说了话,心头便有了底气,胆气足了,崔八说话便大声了起来。

“老爷或许知道,小人的田宅俱是红契啊。”

旧时田产买卖,自有中人见证,双方立约的叫做白契,并无法律效力。将契书拿去官府盖印,纳完契税的叫做红契,红契即是有官方背书,具备法律效力的合同文书。

崔八这话大半是在喊着老爷冤枉,小半则是在说‘我家田产是不是霸占,还要各位老爷看好了再说’。老爷们当然不知情,但下面的吏员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徐国器管着县中户房,完税过契都要经过他手,想说不知道都难,契书上的大印可都是他亲手盖上。

却听那赵同知呵呵的笑着:“既然有契书,那就好办,拿来一查便知。”

说完赵懋德便朝堂上的县尊望去,刘仁表看二府出来说话,想必是杜天培授意,也就朝棠下点了点头。

堂上的公使皂隶们很快就将先前从崔家抄出的田契给提了上来。

徐国器将田契递上,“还请二府过目。”

同知是州府中的佐贰官,多时便是府中事务的具体操持之人,既然堂上的老爷们无人反对,赵二府言语中又有帮衬,徐国器乐得顺水推舟。

“还请徐孔目去架阁中取了黄册来。”翻看起徐国器递来的崔家田契,赵同知漫不经心的带出一句,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啊……”

几乎就是同时,徐国器和崔臣镐就大呼了一声,愣在了原地,引来堂中一圈官员讶异的目光。

‘怎么回事?’这是堂中一众官人听到声音后的第一个想法。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是王星平听到声音后的第一个想法。

‘大意了。’这是徐、崔二人发出喊声后的第一个想法。

‘怎么就能没想到呢?’崔八此时才记起这赵老爷是山西举子出身,城中的晋商与他过从甚密,上个月他还抢了山陕会馆的一桩生意,赵懋德如何会起了好心来帮他?

所谓黄册,即赋役黄册,乃是朝廷登记户口版籍之用,每户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都要逐一登记在上,是明季官府对于地方的管理登记档案。黄册分为四本,户部、布政司、府、县各有留存,以为印证,留存在户部的那本因为封皮是黄色,故而后来都统称为黄册。自洪武二十年颁布以来,定下了黄册内容十年一修的祖制,而去年正好赶上大修。

崔八当然记得,他名下的不少田产,新开垦的不少都是瞒报,而旧有的不少则是趁着荒年低价兼并而来,这还不够,尚有买通了县中户房的吏员,并未将买结的田产过户,是以黄册上的名字并不是他,还是原主,只是原主卖田多是被逼无奈,卖了田产,断了生计,许多都逃亡了。

也有还在本地的,这田产虽然归了崔家,但每年的赋税却还在原主头上,只有田租与黄册上的主人无缘,像这等败了家业的破落户,也是求告无门,狗都嫌的人家如何和崔八还有崔八背后的许多胥吏作对,多被整治上几回,不是逃亡也都老实了。

是以虽然红契过了明处,不过是崔八使的手段,但为了避税,那黄册上的名字多半就没有改,那黄册遵义府一样都有,只要两项对比就能看出问题。到时候要么是崔家改了名字没交税,那历年的亏欠要补上也是不少,或者干脆就是在黄册上做了假,这罪过往大里说可就不是一个补缴能够蒙混过去的了,连带着县尊都能受点牵连,下面的吏员,削职发配的都不会少。

方才赵老爷话一出口,崔、徐二人便发觉了问题所在。

徐国器结结巴巴,“二府,这……红、契都是真的。”

就是真的才要拿黄册来对照嘛,赵懋德看看就要冒出虚汗的徐吏目,心道好笑。

…………

“这陈副使还真是会选时候。”

还是在曾羊店,时近中午,店中的客人多了不少,就在王忠德等人前面刚刚坐下靠窗的一桌客人是几个生员模样的读书人,这话就是其中一个说出来的。

“思文兄此话怎讲?”

“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你倒是说明白啊。”

“新抚台就要到任了。”

“是哪一位?”

“右副都御史饶景晖……”

“终于是来了。”

去年五月,原任川抚吴用先以病乞休,连上了七道奏疏终于获准,自是时到如今,抚台的位置空了快有一年,朝中终于定下了人选。

“听说陛辞是在二月,想来应该也快到成都了。”

众人中表字思文的因为京中有个做官的叔叔,消息最是灵通,他说二月,自然不会有错,从京城到成都,最便捷的是从陕西过秦岭,一路顺遂的话,一个多月也该到了。

“饶抚军昔年曾任顺庆知府【注:今南充】,今为蜀帅倒也得宜。”

“可这和陈副使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饶都宪可是南榜出身。”

旁边一个书生不以为然。“我可听说他是江西人,隔着浙江老远。”

“贤弟有所不知,之前陈副使在韶州知府任上时,饶都宪是广东按察使,再往前也多有交集。”

“再说李副使可是升了参政,陈副使难道就没有想法?”

原四川按察副使李仙品刚升任布政司参政,这次回成都想必多半就是要见新任巡抚,原本同级为官,现在凭借察纠去年边将冒饷之事,官阶便升了半级,正四品变成了从三品,陈副使心头没有想法恐怕没人会信。

“新官上任,总是有人要倒霉的。”

最后书生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便被同桌打断了。

“管那些作甚,好生喝酒。”

“对对对,喝酒……”

…………

“徐孔目,这红契可是在你户房用过印的。”崔八被逼得无奈,说起了狠话。

今日天气凉爽,徐国器黄豆大的汗珠却是没有停过,嘴里一味嘀咕,只是不见腿动。

“黄册、黄册……”

“徐孔目莫要慌张,许是那黄册忘记登记了?”站在堂上听着王星平为自己‘解围’,徐国器也是乱了方寸,只有崔臣镐心头腹诽,‘上过一次当还嫌不够么’?

“是……对了,我记起来似乎确实是大修时错漏了。”

“可是记确实了。”

“确实,确实是记错了。”

“那崔经济说这红契,当不会作假吧。”

“这契书自然是真的。”

方才一番套路下来,赵懋德也与王星平一唱一和起来,道:“若是查实了有错,这罪责可不轻,你可想确实了?”

迅速的在脑子里权衡了一番利弊,徐国器答应得飞快,同样要补上历年欠下的税赋,这都是崔家的事情,但有心无心却关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求着赶快将这一篇翻过,毕竟这样的事情他徐国器办过的并不止一个崔家,但是想必赵老爷也能明白,牵扯太多毕竟无法收场,毕竟以后还要在遵义地面上为官,得罪了本地的豪族反为不美,指望他能见好就收。

在崔八和徐国器两人中权衡了一番,就听王星平朗声总结起来。

“学生斗胆,今日堂上之事,试为之梳理,有一些道理说来,还请县尊、大府并观察垂鉴。”

陈黉生点头称是,其他官人们也都附和。

“徐孔目,收赃之事与你无关,只是崔经济一人而为。”

徐国器感激的点了点头。

“至于强占民田,也是崔家一力为之,完税纳契,是孔目职责所在,并无不妥,至于黄册之事,一县的版籍难免没有个错处,不过是失察之过,但崔经济明知黄册有误,昧下了这些年的税赋,自当严惩,光是完税恐怕不够,也不足以警醒奸猾之辈,不知孔目以为如何?”

“全凭老爷们决断。”摆明了帮着自己摘清关系,徐国器顾不得崔八投来怨毒的目光,忙忙的应承起来。

“至于这私卖军粮,想来只是崔经济的胡乱攀咬,他凭空编造昧了王孝廉的银子,又担心事发,才勾连上贼人。上万石的军粮,这可是诛连全家的罪过,想来孔目还不至于糊涂如此。”

徐国器一边擦汗,一边道:“必系诬陷……必系诬陷。”

崔臣镐跪在地上气得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虽然是笑着说话,牙缝中挤出的话字字带着杀气。

“好……好……好……”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七)

【终于缓过来了,这是今天的份,请各位读者务必继续支持】

“凡监临主守,自盗仓库钱粮等物,不分首从,并赃论罪,监守自盗四十贯者,斩。当然,这是按照腹里律例来说。”王星平侃侃而谈,此话正是在继续敲打徐国器,所谓腹里,是指大明内地。而宣府、大同、甘肃、宁夏、榆林、辽东、四川、建昌、松潘、广西、贵州并各沿边沿海都是边地,相比内地律法标准便要宽松许多。

“但纵然是边地,一次盗窃官粮上万石,即便只是以旧换新,以次充好,那也是死罪,只是这多半就是有人诬告罢了。”

王星平意味深长的看了徐国器一眼,那意思似乎就是要不要命,全看你自己,若是换了平日,徐国器绝不会将个白身少年放在眼中,但如今有陈副使做后台,就又不一样了。别说他做下的事情府中县中的官人们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有哪个官人拿自己的前程去保他,胥吏就是胥吏,与官员是天然的两个层面,即便胥吏平日里能愚弄上官,有些手段的甚至连着整治几任知县都是寻常,但一旦过了明面,官人天然的优势就展露无遗,此时有功名的官人说上一句话能够抵上自家上百句无用的辩解。

上万石的军粮折换私卖,中间牵扯极大,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担当,整个遵义县,甚至全播州都会有人牵连进去,就算当时真的成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交接得完。这样的事情寻常都是窝案,真要爆了出来,全省都要震动。也就是在这新近改土归流的边地,律令废驰,又多有蛮部作乱,朝廷须臾不便整治,才让胥吏们胆子越来越大,勾结起下层的官员把事情做下。

“既然此事只是诬告,便再来说说崔经济的罪过。”

“举凡杀人,造意者斩。”也就是说主谋的人是斩刑。

“从而有功者,绞。”胁从而杀了人的是绞刑。

“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没有亲手杀人的就是一百杖刑加上流放。

“崔经济这回为了贵阳王孝廉那五千两银钱之利,生出杀人灭口的念头本也不足为奇,就不知这一回做下的事情,经济于其中是该算造意,还是该算加功?‘其造意者,身虽不行,仍为首论。’、‘若因而得财者,同强盗不分首从论,皆斩。’,这两条想必崔经济必是听过的。”

主谋者即便没有亲自参与盗劫,也要算作首犯,只要得了财物,则无论犯罪首从,皆处以极刑,由此可见明律对于劫盗处置的量刑之重以及量刑的思路,作奸犯科的事情在所难免,但最为可恨的反而是那等挑唆人去行恶事的小人,寻常判例中,这样的贼子官府也是从不姑息的。

而崔八的事情就在两可之间,当时此事只他与马黑妹提起,如今那马黑妹已做了箭下之鬼,‘案情’也就只能全由心证了。

…………

‘还能给崔八定罪?能定个什么罪名?’

‘光是一个囤积居奇,可没法抓他。’

‘但终究还不是抓了。’

‘总会放出来的,陈副使的脸面还是要给。’

‘多少让这驴毬破些财也让人快活。’

光听旁边一桌人说话,便知崔牙侩在此地是多么不得人心。

“兼并、收赃,囤积居奇,哪一条都不该轻饶。”时近中午,廖四一口羊肉一口酒,没口子的笑骂。

王忠德呵呵笑道:“五弟不是那么没张致的人,若是没有思虑周全,如何会去做这事,你们都把心放好了安心喝酒吃肉。”

就听王小六在旁边忧心道:“收拾什么牙子有什么用,又当不得饭吃,盐引的价钱今日又跌去了不少,少爷这回怕是要赔本了,他却还不肯卖,还要再买,当宝贝一样捏在手里也不知是怎生想的。”

“你家主人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忧心个么子。”

有钱人家的小子,使使性子在一干军汉看来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再怎么说都是正经做生意,有亏有赚也是寻常,哪有包赚不赔的好事?以这位少年的年纪,没有整日斗鸡走狗,而是把心思花在了家业上已经是难得得很了。王家少爷每日好酒好肉的供应,说是护卫,却也只在昨日抓崔八时帮了一把,说起来实在是聊胜于无。

所以说起王星平的种种行事,便没有如看待寻常执跨般的轻蔑,总觉得便有几分道理。

但王小六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自打南面见仗以来,开中的盐引便多了起来,盐票上的日子都是报中后现填,边商们自然都不愿后去守支,一时间市面上的盐引便多了不少。纵然蜀中盐场众多,但如此多的盐引要守支也都要时间生产,还有王府和地方豪族的份额,短时间内捏在手中的盐票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贬值,虽然早晚都能支到盐,但一早一晚的成本却是大大不同,‘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王星平还没机会教导小六,但就算没有这句话,这个道理大明的商人还是都懂,否则也不至于有如今的行情。

多耽搁一天,各种开销便流水一般,故而即使变价折算,只要还在往来成本承受范围之内,也都能接受,如说有什么怨怼,也只能怪时运不济,赶上了官府这时候用兵,其实更多的还是乌撒那边作死而已。

寻常用兵都要等到秋收以后,一来粮草充足,二来不至耽搁生产,虽然如今的战兵都是脱产,但转运的民伕都要依靠地方征集,眼下刚过了春耕,就算是少民地方,也都是要勤于下田的时节。正也是这等青黄不接的时节,乌撒那边的土人估计才打熬不过,要越界贵州来‘打草谷’。其实风险与利益同在,也正因为是春荒时节,开中的收益才更高了许多,是以如今盐引虽然跌价,还在商人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只是这样一来,之后蜀中市易各处的盐货就也要跟着涨价了。

杨竿儿说话更体己些,不似廖四那般聒噪,“小六不须担心你家少爷,他若是定下心要来作盐,必是心头有了计较。”

王忠德也道:“生意本就是低买高卖,五弟如此做说起来也不算错。”

“可引票都有时限,不可违期,虽说因为盐场的缘故暂时支领不得的还能守期,但若不是一直在那里侯着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可这姓崔的狗货不知要耽误上喒少爷多少时日。”

“放心,以你家少爷的手段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这狗货若是咬死不认,能拿他如何?”

“依我看还是死无对证。”廖四说着便朝王忠德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马黑妹那货正是王四哥的功劳。

王小六却笑了起来,“说来这死无对证也是乱说了,你们也不想想,崔八那贼狗攮和白马硐的马黑妹私下里吃酒说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廖四一掌拍到桌上,恍然道:“对啊,马黑妹的妹子……”

马黑妹有个妹妹家住在遵义城西南的落蒙关,白马硐中多有人知道,这个孀居多年的寡妇与崔八有染,得马黑妹在弟兄中的宣扬,知道的也不少,白马硐中人可还没有死光,这样的事情事后当是一问便知,刀架在脖子上,就算自家的阴私事都隐瞒不得,何况是对不相干的狗男女。

王小六却神秘兮兮的说起,“几位哥哥可能不知道,马寿娘如今就在遵义城中。”

…………

被折腾了半日,崔八却益发的愉快起来。

徐国器在旁边帮着腔,他可不想把崔八逼迫太甚,到时候这贼货攀咬起来,自己的阴私可保全不得。

“王少爷博闻,可这律条虽则都对,但并无证据,即便是县尊也不可囫囵定罪,何况这罪若是定下来就是大辟,轻忽不得。”

旧时的官府最重刑名风评,唐太宗时牢中无囚犯可是作为美谈流传于世的,就算到了此时,地方上一年判死的罪囚太多,也是官员治理无能的表现,在科道言官那里被弹劾都是难免,如今官场上风气便是如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王星平看来这样的一脉相承果然是千百年官僚们颠扑不破的真理。

“原来是王家少爷。”崔臣镐原本已经渐渐敞亮的心中顿时亮了起来,非亲非故,如何会对此事如此上心,原来是冤家上门。徐国器关键时刻的一句提醒让他又有了张致。

“令尊王孝廉的事,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只是白马硐与红苗做下的事可不能凭空诬到小人的身上,至于令尊寄放在我这里的银票,都原原本本并未动用,小人出去后便与少爷交割。”

‘你还想出去?’王星平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你的事情,自是要查问清楚,虽然再有两日我便要动身去重庆,可这官司还是得打下去。”

看着崔八的眼神,王星平继续道:“就算这遵义府的家业全都不要,为了家父我也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自家都说了再过两天就要离开遵义往重庆府去,如何查个水落石出?

但是后一句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家业全都不要’,这可是王星平刚刚亲口所言,只是他不要,这遵义府中想要的可不在少数,而如何得到这份家业,甚至得到更多,答案就在眼前。

听完王星平的话,崔八脸色刷的一下又白了下去,这措大疯了不成?这是两败俱伤啊?

赵懋德却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王家少爷是个晓事的,崔八完了。

只有徐国器在一旁默不作声,低着头变幻着脸上的颜色,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于还是发生了,自己不得不要有所决断才行了。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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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好歹将崔八保下,一干牵连的胥吏便都能安然度过这一回。

方才看看王星平为自己开脱,实则是要挑唆崔八,以为崔八就要着相开始攀咬起来,却不想这位少爷终究是嫩了些,想来是手中确实没有过硬的证据。光凭一张五千两银子的收据,就算崔八赖账,也不过是个诈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论死,退赔便是,连徒刑都不会有。只要表面上的功夫到位,官员们更不会为这等事去费心,当然,他尚不知就连这想来应该在王星平手中的收据也是早已失落了。

但如今王星平说他要将官司打到底,还说拼将家产不要,这么光明正大的给县中府中行贿,徐国器却连叫苦都没有机会,他若是反对,赵懋德和他手下的吏员们第一个就会跳出来质疑。

王家在本地的一处田庄,虽然都是上好的水浇地,但田地在这里本就不算什么,但那崔家可是大户,城外有庄子,城里有铺面,播州各地的几处税关还有别业。如今苦主正儿八经的将自己和被告捆在一起端了上来,除了牵涉太深如徐国器的,其余人等正乐得笑纳,经年的官司打下来,能把被告连骨头都啃得不剩半根,分润下来自也不少,只是这样的软刀子杀人作为报复来讲却是痛快无比。

崔八在此地依仗的是什么?自然是钱,无论以何种手段,胥吏们能去跟他结交,无非也是为一个利字。不像官人们有着进用的坦途,吏员们从来都只能在地方上苦捱,明面上还要去看上官的脸色,若还不是正员,甚至连每月的工食银子也是没有,不为钱?谁还肯在这位置上一干就是数以十年计?

但那些打点的银子不管是否常例,在吏员们看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崔经济家大业大,送出去多少,只会挣回来更多。

自然,胥吏们从来不是良善之辈,浸润官长、起灭词讼、说事过钱、洒派税粮、诬执平民,地方上的这些恶事,哪一样都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但在明面上毕竟还有流官在上,胥吏们只能做地头蛇,却遮不了天,充其量只能在天空之下蒙上一层灰霾而已,对于有根脚的富户,一阵风也就能将这灰霾吹散,故而对付那等小民的手段始终是不可用在崔八这样本地的大经济身上,何况淘神费力得来未必有主动送到手上的好处来得更多。

只是现在王星平的一番话,却把崔家放到了砧板上面,光明正大的查案,不耗尽崔家大半的家财一干胥吏们如何会罢休,何况这后面还有赵二府这个在城中肯为山西乡人张目的举人老爷做主。

崔臣镐的家财是多是少,本也与他徐国器无关,但却是崔家的命脉,命脉被断了,纵然再留了性命,一家人出去就如死狗一般,这么些年难保没有结下仇怨的,到时候任人捏扁搓圆,想想就会让崔老爷不忿,也就难保他不会把这位徐老爷做下的那些好事拿出来宣扬一番,好歹拖几个垫背。

虽然肯定为了保住自己,崔八暂时不会当众发难,但以方才情形这事也是迟早,何况王星平这样的拖延下去,时间牵延得久了,也就更加危险。自己不过是个掌管钱粮库房的小小吏目,虽然是有品级的正吏,但在流官眼中连个屁也不是。国朝祖制,为防胥吏奸狡,蒙蔽上官,亲民官对胥吏是有先斩后奏之权的,虽然在如今这世相早已不如太祖时严苛,然而难保就没人想做海钢峰。

海钢峰海瑞是历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的名臣,以刚直名世,但也是从来的不近人情。

但若是正经查案当中要为自己寻些好处却是不难,徐国器不做,遵义府上下却多有人会做,王家这后生小子行事当真狠辣,难怪贵州的叛夷和白马硐会折在他的手中。

…………

转眼已经月上柳梢,遵义道的官厅后衙却是灯火通明。

“肃之先时在信中说天成你老成练达,可比旧年胡梅林,今日倒是信了。”

陈黉生中进士的底子,又在宦海多年,今日王星平的手段,稍微想上一想也就明白了。今天王星平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下来刘、杜两位县府的长官也对自己多有奉承,从态度来看便多了几分敬畏,让陈黉生极为满意。

胡梅林就是胡宗宪,昔年其为浙直总督,在江南总领抗倭事宜,关于他的事迹,作为浙江人的陈黉生和张汝霖自然是从小便耳融目染的。胡宗宪身为严嵩一党,又能与严党的反对者们和舟共济,保江南抗倭大局不乱,并最终平定了沿海的夷乱,治事手段为一时之选。张汝霖以胡宗宪比之,评价之高也反映了他对这个少年的看重,但今天在堂上的行事却也真让陈黉生刮目相看。

虽然出于尊重,王星平并未向陈黉生隐瞒自己的谋划。取信于人乃是成事的先决条件,这个道理王星平自然是懂。只是计划与执行从来都是两个层面,这个道理陈黉生更懂,是以见面之初,虽然对于面前少年多有欣赏,但毕竟还是存着听其言观其行的心思。但没有想到这翩翩少年不光会说,做起来也丝毫不差,如今这一番下来,遵义的局势已经在陈黉生掌控之中,过去与湖广乡党不睦的云贵、山陕和四川本地官员虽然没有名言,但都以行动和利益的驱动团结到了陈黉生周围,而这一切都是这个少年两三天中帮自己办到的。

看起来不过是几天时间,但少年在此事中下的功夫却非常人能比,其中对于大明律令的熟悉,朝廷规制的了解以及人心利益的洞察,却绝不是几天时间能够筹划得益的,是以心情不错的陈副使晚间便特意备下酒宴将王星平留在了后衙。

“观察谬赞了,我也只是但求问心无愧罢了,这崔八于家父之事虽然可恨,却也情有可原,只是倒卖军粮的内中情由,我也是偶然得知,这是国事,便容不得我敷衍。”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但最关键的却是说到了陈副使的心头,明明让这位官人得了便宜,明面上却是一片公心,用少年早前的话说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任谁也挑不出错来,若是将此案厘清,朝廷还有他一份功劳。自己在遵义道一年有余,没想到这局面还是靠一个外路少年帮忙打开,不过想及此处,还是心怀大畅。

“天成先尝尝这春酒如何。”

王星平虽不喜饮酒,但并非不能饮,换来的这个身体在与王忠德一干军汉厮混中也将酒量锻炼了出来,只是初一入口,便觉得与以往在贵州所饮绝不相同。

“好酒。”

陈黉生见王星平说好,乃喜道:“天成可能品出这酒的来处?”

皱眉略一思索,王星平道:“可是射洪的烧春?”

陈黉生一愣,随即呵呵笑道:“倒是什么都难不住天成你。”

“学生侥幸,只是说起川中好酒,第一个便要想到这射洪的烧春,‘射洪春酒寒仍绿’嘛。”

杜甫描述射洪春酒的名句,读书人只要对唐诗稍有涉猎的便都能知道,其酒因诗而名声大噪,以至后世也多有附庸风雅的,不过区区寒仍绿三字也将这春酒的特色描绘得淋漓尽致,入口初时寒冽,稍后口中便有阵阵暖意,唇间留香如春。

“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酒,饶抚军在顺庆府任上时也曾有诗,‘射洪春酒今仍在,一语当年重品题’。”

“说起饶抚军,当是已经到了成都吧。”

“按日子来算,应该是到了,他这一回上任,西南之地以后几年恐怕都不得安生了。”

“观察何以如此说?”

“饶抚军和你们贵州的张抚军都是主战了,你说安生得了?”

王星平倒不在意,若是西南能够多几处土府改土归流,这也是好事,完全没必要担忧。

“学生倒是以为,教化蛮夷当是应有之义,对于不顺朝廷的夷酋,是该要整治才是。”

王星平于蛮夷有家仇,他这样说陈黉生自也体谅,但还是叹道:“只是这钱粮,难啊……”

“学生记得每年贵州的粮饷还要依靠四川和湖广转运,当是有所富余才对吧?”

“哪里有什么富余,四川欠转输贵州历年的京运年例银子还有四万多两,去年蜀王府提奏修缮殿宇费用尚未给足。刚过了年,福王府又来奏讨今年四川的盐茶银子,陕西的边饷也要靠川中支持,这几年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

“福王也要来四川要钱?王府不是在洛阳么?阁老们也不铮谏?”

“皇帝宠溺,有什么办法,再说也是花钱买安生,内阁诸公比你我想得明白。”

几日的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陈副使已将王星平视作平等交谈的对象,又喝了些酒,有些犯忌讳的话也就说了出来。福王朱常洵是当今太子朱常洛异母弟,因万历皇帝宠爱贵妃郑氏,故而有意将朱常洵立为太子。但废长立幼从来都是取乱之道,是以群臣竭力反对,国本之争在朝中闹了十多年,皇帝因为此事与大臣龃龉,十多年不上朝理事。朱常洵受封福王后在京中又赖了十年,直到万历四十二年,也即是三年前才去洛阳就藩,皇帝尤嫌不足,一次就赐予福王庄田两万倾,又将江都【注:今扬州】到太平【注:今黄山】的沿途杂税和四川的盐茶税作了福王府私产,每年还要给予一千三百引的淮盐盐引。

关于福王就藩的事情,王星平知道的不少,但还不甚详细,如今听着陈黉生倒苦水,反倒直观了许多,乃宽慰道:“川中盐井众多,捱过了这一事,诸多事情都平复下来,自当要顺遂些。”

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让陈老爷赶紧谋个别处差事,别在四川趟浑水?却听陈黉生又叹了一口气。

“盐税?天成可知道如今四川的盐井干塌而无力修复的有多少,年年都有盐丁逃亡,以往七万多引的正额如今题减到三万四千,还是不能足额,所以这盐引才越来越不值钱啊。至于茶税就更少,以往每年全省给番部的茶引有五万多道,现在已经降到了一万多,还是不能完销,朝廷的税额还不见少,四川本地的饷银尚没能足额,何况支给陕西和贵州的,所以这用兵也难。”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上下指使的都是厅中用惯了的亲随皂隶,倒也不用担心,是以陈副使也借着酒力倒了不少苦水,看看时近二更,王星平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道厅大门,正遇着王小六已经候了多时,起先听说副使要留少爷用饭,他便胡乱在外吃了些,又打发了军汉们去城外寻耍子。

见了小六,王星平微醺的醉意马上收了起来,正色问道:“交代小六你做的事办得如何?”

王小六笑道:“都办妥帖了,就在这两日,好歹让少爷安心上路。”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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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八死了……

城南奢遮的崔经济在府衙牢房中畏罪自缢,小小的县城不到半日便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每个角落。

苏朴铁青着脸站在牢门外,地上躺着的崔八同样脸色铁青,只是刚刚仵工姚九叔来过之后便已经用白布遮了起来。

董阶和薛四七站在苏朴两边,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从死状来看,勒痕在耳后并无交集,显系自缢。’

这是姚仵工说的,他是县中的老行尊,照着《洗冤录》上说的自不会有错,而且以苏朴有限的经验,也能看得出来。但一个重要人犯平白死在自己的地盘,他身为司狱脱不了干系,县尊和大府马上就要过来查看,地方主官亲自查看死尸也是本朝制度,换在平时也是如此,何况此人还担着案子。

…………

“徐国器手段倒是高明。”

王星平听到崔八的死讯时并不吃惊,反倒如预料之中一般的笑了起来。

“少爷,听府衙那边传出来,崔八是自缢,而且仵作和陈副使的人也都验看过了,确无可疑之处。”

“所以才说徐孔目高明嘛。”王星平笑道。

原本只是一步闲棋,没想到姓徐的会如此沉不住气,连夜就要了崔八的命。什么自缢王星平是决然不会信的,勒痕不勒痕的先不去说,光就崔八的性格,便不是那等会自己寻死的人。至于动机嘛,早就已经为他找好了,一万石的军粮买卖,做的时候有胆,可临到事发就又是另一方番心境了,反倒是自缢好办,县中的仵工受限于想象力,可类似的案例过去光在书中王星平就记得不少,多两个帮手就能做的事,而在这遵义,徐孔目的帮手从来不会缺,再拖上两日,恐怕他不去做,也一样也别的人愿意帮这个忙。

至于眼下崔八的死跟徐国器的干系究竟有多大,王星平已经没有多少兴趣去根究,既然事情比预想还要顺利,他便没有继续等下去的必要。

王星平也曾着意打听过遵义城中的官吏做派,知道自改土归流之后,汉官权力极重,连带着汉人胥吏对土人也都是尽力役使,土人稍有不顺便会被罗织陷害,官府也会偏袒,毕竟有杨应龙的例子在前,土民也只能隐忍,不过在王星平看来,这便给西南又埋下了至乱之源,汉土之争其实归根结底与民间寻常矛盾一般,不过是利益使然,同在一国治理之下,所有的矛盾便成了地方胥吏们鱼肉土民横生的阻隔,都是套路而已。

徐国器就是这样的一个吏目,在此地经营多年,经了多少任的知县、知府,衙门中便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虽然还不至于公然与官人们作对,但遇了事也不是不敢行险之辈,这十多年来杀人灭口的没有几回,但烧毁账册粮仓的勾当,隔个几年总能在新官到任前来上那么一次。虽然自己要吃点挂落,但真金白银都落进了夹袋哪能不付出点代价呢?大的罪过总有服役的库子抵罪,顺便收拾了几个对头,诬为贼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故而此次能下得了决断连夜将崔八做翻灭口也是个要让众人措手不及,好将自己摘清,处理完一天的事务已经快要到傍晚时分,平日里难得见徐国器如此的勤谨,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到了放衙时分才匆匆朝家中赶去。

…………

平日里为了方便在县衙做事,徐国器都是住在城中衙署的后堂中,今日有隐秘事情,故而赶在城门关门前回到了城外的家中。将浑家和儿女打发到外院,后面书房中就只剩下他和四五个衙门中的亲信。桌上摆着七八样酒菜,都是城里稚竹轩中大厨的拿手菜,平日多是官府宴客的,今天徐国器也特意破费让家人去安排下了,光五年陈的射洪烧春桌上就放了三瓶。

只是亲信们都不敢入座,等着自家大哥说话。

“都坐吧,空着肚子怎么说话。”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一一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才勉强举起了筷子,可菜到口中,却如同嚼蜡。

“崔兄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他也是为了保全大伙。”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点头,来自上官的威胁更大,但近在咫尺,徐国器多年的积威尚在,更何况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今天能被徐国器叫来家中商议的‘亲信’,并非说是多么体己,端只看以往做下的事情。至少这几位若是被牵连出来,往常所为也足够绞上几回了,是以徐国器才敢以实情相商。

“押司,崔八哥家中……”昨夜下手亲自帮着崔八自缢的薛四七现在有些后怕,论起来要下手也不该他来,可是后悔已经晚了,他就是个爱冲动的性子,想着平日里得着的好处恐怕要因为这一回泡汤,便狠了下心,怪也只怪平日这等事做得太多,不过手稍微滑了滑,便没能收住。但如今想要弥补,一半是觉得亏欠,还有一半便是担心。

虽然崔八的许多勾当与其家人无涉,但难保不会扯出些牵连,这一家子加上仆役十来口如今都还在牢中,总不能都来个自缢吧,就算真敢这样去做,那司狱苏朴也不会去背这锅,为今之计,只有竭力安抚才是正路。崔八的死,了解内情的人都能猜到徐国器身上,纵然是没有证据,但以后再要交往对他便都要多了一分提防。倒是对徐国器他从来都要敬畏几分,故而都要尊称一声押司。

“我省得,你们也放心,徐某不会寒了众家弟兄的心。”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收拾离散的人心,若是徐国器不能有所决断,难保不会有人拿他全家去换个富贵。

喝了一口酒,徐国器乃道:“晌午我让柜上凑出了三千两银子,还有两千贯铜钱。两千贯钱是给崔家老小的安家钱,冯推官与田通判那里我也已经打点下。”

“如今主家横死,再审下去恐怕也没个结果,崔家老小若是出来也不会再敢讨要产业,我那犬子现下在重庆府做些事,我修封书信让他照看,这跑腿的事情还要劳汪掌柜一趟我才放心。”

“自家的事自不会推脱。”汪康年是崔八家柜上掌事,却与徐国器有带些亲,平日与崔八联系,徐国器不便出面,多是让他居中。如今屋中的众人都有公使在身,只有这汪掌柜是一介布衣,他去带信自然最好,何况崔家有些产业外人并不清楚,他于中间还能有些施为。

“押司此事做得妥贴。”剩下几人都一叠声的奉承起来,好歹勉强聚拢了行将离散的人心,但徐国器心下依然不安。

王星平在堂上一番话夹枪带棒,明着是为他开脱,可有心人从来不少,听声辨意难不住这些精明的官人。这一回为了稳住平日跟在身边的一干人,又要安顿崔家家人,又要打点上官,自己明面上的家产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今看得见的便有上万贯钱。

原本虽然将徐国器当作一根难啃的骨头,虽有对头,也没必要为了出口气费偌大的气力。可现在他的身家已经明明白白摊在了众位官人眼前,原本棘手的刺猬成了人人垂涎的肥羊,城中官吏派系复杂,经年的相互倾轧,各有利益使然,若是有个机会往对方背后捅上一刀,还能得些好处,任谁都不会放过,赵二府昨日在堂上所为就是最好的例证。如此想来,推官冯凤雏与通判田贡国都是两不沾身,但并不代表就一定站在自己这边。突然暴露了出来,反倒让徐国器有些如坐针毡。庆幸自己能够当机立断,没等众人有所戒备便先自下手,更多亏了府牢中刚好有几个可以托付之人。

“今天市面上都是怎么说的?”放下筷子,徐国器故作镇静。

“回押司的话,姚九叔亲自验过说是自缢,大府和县尊也都来看过,官中和民间自不会再有什么猜疑。”

“那个王星平呢?”这是眼下徐国器的一桩心病,这一回没有这个丧门星撞上来,还不至于有这一场糟心事,当真是小瞧了此子的年纪。

“昨日听说那措大是被陈副使留下吃酒,到了二更时才回的客栈。”

“陈副使留他恐怕不光是为了吃酒吧。”徐国器说话间哼了一声,这小子倒是从来不让人安省,说什么要为父报仇,却把一府上下都挑动了起来,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呃……这小人可就不知了,官厅中的皂隶向来都是按察司的直厅,弟兄们没有能搭上话的。”

“那措大回去后呢?”

“昨日是直接回的客栈,今日过了晌午后有人看见他带着伴当去了北门外市场,像是想要采买?”

“采买?”

“对,去的是隆盛号,想是要作盐。”

隆盛号是遵义最大的一家盐商,平日不零售,只做大宗批发,故而只在城北外集市边上一处偏僻的所在。

“听说隆盛号还有二府的产业。”隆盛号的东主是本地晋商的领袖,加上昨日堂上赵同知与王星平一唱一和,徐国器心道二人难道早有勾连?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越想越是蹊跷。”

此时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一个矮壮汉子明叫钱虎的凑了上来,咬着徐国器的耳朵只说了两句,就见徐国器陡然变色,方才捏在手中的瓷杯落在地板上摔成几瓣。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飞龙之章 第十二章 飞捷连声露版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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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劳四哥用心,只是此事切不可伤及无辜。”

“五弟把心放在肚子里,损阴德的事四哥省得,不会去做。”

‘发力过猛了么?’

王忠德走后,王星平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本只是打算整治一下崔八顺便拿回属于自家的银子,现在倒好,崔八直接‘自缢’了,银子更是没看见,似乎还平白得罪了一干胥吏们。不过对于胥吏做下的事情,王星平却不担心,崔八之死,不管是不是徐国器所为,跟他多半也脱不了干系,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想要崔八去死的人很多,这中间有‘敌人’,更有‘朋友’。杀人者这次看似占了先机,钻的是衙中没有准备的空子,但正因为如此也露出了马脚。

王星平不知在后世的媒体上看过多少这样的例子,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错误,原本只是作奸犯科,真要败露了,拉上几个替死鬼,再舍了大半的身家,绝不至于丢掉性命。但就是将这身家看得太重,鬼使神差的想要杀人灭口,此事既然必须会有帮手,了然内情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要知道从来就没有几个人的秘密,光是相互猜忌便能让人受不住煎熬再去做些蠢事,而要让这些黑了心的胥吏们再做蠢事,又实在是简单了。

只有一副鱼饵,原本是要钓小鱼,没想到连大鱼也一起上了钩,甚至都不用催促,王星平还在县城中一天,便会逼得这帮人不得不去做错。

…………

天青色的汝窑瓷盏端在手中,清澈的茶汤让早起的疲乏消去了不少,闭着眼睛好生感受了一番口中的香稪气息,陈副使好一阵才睁开眼睛,缓缓开口道。

“事情可还没完呢。”

“先生说的什么事?”王星平明知故问的笑道,这两日他与这位副使老爷益发的亲近,加上做事又乖巧,更有共同的利益驱使,陈黉生私下已经将他当作后生子侄对待了。

“昨夜徐国器偷偷往县衙中搬了五个大箱,说是移库。”陈黉生鼻中轻哼了一声,“深更半夜移库老夫还是头回听说。”

“是为了黄册的事情?”私下里王星平并不吝于表现自己的机谋才智,徐国器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朝衙门里搬箱子,箱子里究竟是些什么也不用多言,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手笔大了些,不过也是狗急跳墙吧。”

其实要说徐国器擅改黄册还真是冤枉,人家根本就没改,原本就是为了帮请托之人避税的。是以去年报到府、道乃至户部的那一份中多半也是没有注名交割的,当然,要说他故意为之也可,要说他无意疏忽也还说得过去,找个手下书吏,许些好处出来顶罪,自己受些责罚也就过去了。不过难的是有人盯着案子,自己平日于府库中做下的手脚可多,眼下也就只有舍去家财先填补了亏空。这一节连几个亲信都没有全部交底,实在是担心有人怕担干系选择铤而走险。

“整整五箱的银钱,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徐老儿的面目,小小的遵义城倒是如此的能够藏污纳垢。”

“此事刘令当知道才是。”

“知道又能如何,如今他们是同船渡江,县衙的户房吏目出了事,若是他亲自惩治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老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如何肯甘心做蜡。”

“再说了,后年的外察刘人表还想考满放一任知府,上下打点早就花出去了不少本钱,怎么样也要拼上一拼的,就算他不想,杜天培也要逼他硬顶,湖广同乡可从没把道厅的官人们放在眼中。”

本朝官员以京官、外官职司不同,有京察、外察之分,外察每三年一次。自太祖时定以辰、戌、丑、未年为外官入京朝觐之年,察典随之,故又作朝觐考察,后沿为定制,届时都是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外任官员。

朝廷规定官员三年一考察,三考考满,虽然考察之后的去处已经打点停当,但是既然无有卓异功劳,这时间还是要熬满的,但若是在此期间出了什么大案要案,难免就会被扣上个用人不谨、罢软无为的评语,想要进用也不可得了。就算为了前程和银子不要打了水漂,刘县尊也不会再作旁观了。

陈黉生说得超然,自然也有他超然的本钱,刘人表举人出身,能到如今位置已算是可观了,估计再到知府这官也就做到头了,真要考察不过,五十朝上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小上多少,哪里再来个九年来熬?自然比不了他一介进士,天子门生。

“学生倒是听说了一桩趣事。”王星平说话呵呵笑了起来。

“哦?”对于这位少年说话带节奏的风格,陈副使有些适应了,从过往来看他是从不出无用之语的。

“学生只是听说如今县库中还收本洋,故而觉得好笑。”

“你是说那箱子中的?”

“只有一箱,其余都是铜钱和银子。”

陈黉生对于王星平打探消息的能力刮目相看,自己这个上官都不知道的事情,县衙中的消息也不知他是怎么一概门清,不过这是好事,对自己也是助力。

“想必是县中新近从两广收来的盐茶银子,王府收得,县府自然也收得。”王星平继续打趣。

陈黉生听了一愣,旋即开怀大笑起来,福王府在四川收盐茶税的事情还是他前夜告诉王星平的,没想到现学现卖就编排到了县尊头上。银洋乃是随泰西番人贸易而来的银币,多为西班牙在美洲所产,辗转经吕宋贸易至两广、福建,若是四川这里出现的银洋,多半就是经两广、云贵贸易而来,贵州通着广西,云南通着缅甸,都是能从海外得到银子的地方。只是能积攒下一箱子来也是可观了,需知此时大明的商人贸易讲究个销金看色,多是怕有人以铅银作伪。不管是官造的银锭还是泰西的本洋,都是要剪成小块看过成色来用,积攒多了又要重新送去倾销店铸成大块,所以真要是整整一箱原封未动的本洋,内地当真难得见到,官府收税更不会用外邦的银洋,就算碎银也是要熔铸一新的,这样的银子补进府库中,自然就是笑话无疑。

陈黉生笑了一阵,道:“‘徐押司’这回可是出了血本,为了补上县库历年的亏空,少说得有好几千两了吧。”

陈副使也学着外面人的奉承叫起了徐国器‘押司’,不过又是一例奉古的罢了。其实他的推论也只是估算,毕竟徐国器运去县衙的箱子里银子铜钱都有,多半也是急就章从徐家各处产业拼凑而来,但从王星平了解所言,加上安置崔家和各处打点费用,徐国器这一口气拿出来的已经接是七、八千两银子,这笔钱放在京中都是一等一的富户了,要知道刘知县一年的两俸本色折色加起来也还不到三十两,即便加上额外折给的宝钞,年俸也不会超过五十两,虽然各种常例不会短少,但一个吏目平白就能拿出七、八千两银子,乍听之下还是骇人听闻,毕竟这是西南边穷之地,此一事前,虽然徐吏目在县中也是讨嫌,但上面的官人没人去打他的主意,他这一回也是被逼无奈,填上去的银子中间还有不少是知县和二令这两年积欠下的,也是有求于人,代人受过。

“本钱当真是出了不少。”王星平笑道,他为了拖住崔家,可是把祖传的田庄折了进去,而他先前托付陈副使办的事情一直也没个回音,今日他特意登门拜访,还是着落在此事上,方才听到陈黉生说起徐国器的本钱,便又将话头给接下来了。

“天成你与我说话就不用再绕弯子了。”陈黉生觉得王星平诸般都好,就是心思老成得有些过了,不像这少年的年纪,是以每次说了几句再看他的样貌又觉得似有几分怪诞。

副使让亲随端来一个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叠有些发黄的纸张。

“自归流以来,播州地方也没有大的战事,历年节省下来的开中盐票就都在这里了,一共是一千小引,天成你可不要嫌少。”

终于见到了想要的东西,王星平强抑住多日等待的悸动,谢道:“学生哪里敢嫌少,都是为朝廷报效,也是有劳先生了。”

“不说这见外的话了,你家那五千两银子都一同冲入了官中,可朝廷也没有让忠直之士吃亏的道理,老夫手上也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你大可放心使用,只是这些引票上都还没有署名交割日期,若是你去守支也就罢了,但若转手他人,则要将日期加上才是。”能将填报日期交给王星平自为,自是陈黉生的人情,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风险,毕竟他舍得给王星平盐引的原因就是因为如今四川的盐根本就不够支给。

“先生的教诲学生记下了。”

一千引的盐票若是以税银折价不过五六百两,但一引票本可支盐二百斤,本身的价值也有六两,加起来其实还是比五千两银子更多,纸面上看并不吃亏。他原本就明白进了官中,只要崔八有罪,崔家的财产便不可能会退回,现在崔八虽然自缢,定下的却是畏罪而死,也是一样。故而他开始便打算在陈黉生这里找补些银子回来,受了自己的大礼,没理由不帮衬,何况后面还有自家一个田庄和崔家的大小产业,都是老爷们的囊中之物了,换着法让老爷们分润些出来也是应该,何况王星平又是个有良心的,只要盐,茶引可是全都没动。

王星平唤来王小六将木盒小心收藏好了,陈黉生又道:“恐怕你回来时我不在遵义,这里有封信还要你代为转交肃之。”

王星平接过信,在袖中好生收好,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出了道厅衙门,再过两天就要北上了,今天的事情一样不少,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

“小措大什么时候上路打听到了?”徐家后院的书房中门窗紧闭,初春的凉风没有一丝透进来,让人憋闷。

薛四七顾不得脸上快要给憋出汗来,忙把这两日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听他带来那几个军汉在饭馆吃酒时说,后天就要北上重庆了。”

“去重庆?不是回贵阳?”

“说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在遵义耽误了几日,总归还是要去的。”

“走哪条路打听到了?”

从遵义到重庆有两条路,一条水路在遵义府西面,过了永镇驿沿赤水河一路到合江,进了长江再顺流坐船到江津上岸,经佛图关到重庆府。另一条陆路则是沿着官道往北,经娄山关、松坎和綦江县到重庆府。而回时因为长江和赤水河都是逆流,就只有一条陆路可走了。

就听薛四七皱着眉头想了一番,勉强道:“这个小人就不知了,不过小人倒是听说那小措大这几日一直在盐行中进出。”

王星平做盐,遵义县城中已经多有人知,前一回去打探时徐国器便已经知道王星平和城中晋商的盐行隆盛号过从甚密,现在听薛四七又说起此事,便反应了过来。

“既是要做盐,定然是走水路了。”无论是去合江交易盐引还是去富顺等监守支,都是要走赤水河。

说起了水路,徐国器若有所思,少顷取来纸笔写了起来,薛四七不识字,却也知道这写的当是一封短信。

徐押司写信做什么,薛四七心中能猜出个大概,姓王的小措大害得他损了大半身家,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十多年的积攒暴露在城中官员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担惊受怕了许多日,不出这口恶气,倒不像平日徐国器的为人了。

薛四七还在心中思量着收信的是哪一个,就听徐国器已经将信收折起来封好,递了过来。

“你拿这信去一趟永宁卫,必要亲自交到宣抚司小将军手中,他看了自然明白,我会为你在苏管营那边告个假,信送到了你也不忙回来,务要将事情办妥了。”

机密之事徐国器不便委于他人,薛四七脑子笨点,但好在手上有血,不怕他对自己不依从,只是怕说得不周全,故而只得又写了封信说明,想来只要有奢家出手,不信他小措大还能活着到重庆,至于那位奢寅小将军会不会出手,他则完全不用担心,反正他爹寄放在自己这里的一箱本洋已经进了县库,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究竟是谁,信中已经写得明白。

不过今日薛四七却是少见的聪明了起来,问了一句。

“我去见那奢将军,可有信物引荐?”

徐国器想了一想,去背后斗柜中取了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将里面东西递给薛四七,你将这个拿出来看,他自然会听。

薛四七受了命打开书房正门,徐家仆人已经在院中备下了行囊和马匹,也不要他回家,就着院中整顿停当,府狱中的牢子薛光棍便一溜烟的遵义城朝西门去了。

只是薛四七方才出门,那马蹄声却透过徐家院墙越传越密,渐渐蹄声便汇成了一气。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问话的瞬间徐老爷想起那天听来崔家被抄时的情景,脸上抹过一丝不安,但马上又镇静了下来,自己还并没有落下什么要命的把柄,官中绝不至于对自己不利,至少县尊就会先为自己转桓。

果然就听刚才帮着薛四七牵马出去的小厮小碎步的跑进来回报。

“老爷,是贵州的露布飞捷。”

“贵州?又是露布飞捷?”

“对,说是洪边十二马头之捷,大破贼人,俘斩过千。”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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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大红的印章盖在了挺括的纸张上,‘这就算成了?’

暗红的封页上布满了同样精致的暗纹,摸起来就让人舒服,上面印上了一枚包着两枝树叶的圆球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册子下方两排铁钩银划的烫金宋体字却印得醒目,虽用的是俗体,看着倒更加爽利,下面五个大字——‘房地产权证’,上面的一行小字却让陈禄心头更有了一份悸动——‘大宋第三帝国’。

“定都开封的是一朝。”

“后来长江北边的大好河山被金人占了去,只留下了江南半壁,定都临安的又是一朝。”

“到如今首长们北归,这可不是第三朝了么?”

赵腊鸡读过几年书,在众人面前卖弄道。

“可这上面却说什么帝国,首长们来了这许多时日,从没听说过还有皇帝,连个姓赵的官人都没见到。”

“如何会没有皇帝?况姓赵的再差也是王爷,岂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别看如今首长们在婆罗乃……哦,文莱城抖了起来,可要从朝廷来论,这姓赵的也得去掉一半。”

“那是什么?”

“姓走啊,皇帝跟前的走马狗。”

“没听那位徐经略说?如今的人马不过是先锋,先锋知道么?戏文里都说过的,十万大军,先锋也不过三、五千人,姓赵不姓赵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也没有亲王出来领兵的道理,大明没有,大宋我看也是一样,你我只要记住这渤泥国就要改朝换代了就好。”

“城里的那一位就能甘心?”

“不甘心还能怎样?首长们如今就等着挑出那一位的错处,他还敢乱说乱做不成?”

“毕竟人还在。”

“也跑不了,再说更没处跑去。”

自上一回毛拉地和纳闽岛的一战确立了军事上的胜利,政事堂趁热打铁,除了半强制性的招募了不少汉人子弟和土著练兵,更重要的一条就是开始了检地,建立土地权属的登记制度,是标致着对一个地区资源控制的开始。而在这一过程中敢于抵抗的势力将成为穿越者们最好的统治奠基,当然得是死透了的那种。

如今的这位素檀已有近两月没有出过宫中半步,自己弟弟的死相还时时萦绕在脑海当中,连带着葬礼都没心情好生参加。过后黄家又以阴谋叛乱为名拿着鲁阿巴的名号在城中大搜大食人,最后全都无缝对接的送进了南洋东路经略司新建的劳改营。

现在兼着南洋东路劳改营差事的王留美曾经到过营中视察了一回,除了对营中犯人的改造表达了满意之情,还对新近送来营中的大食商人们好生抚慰,表示只要他们幡然悔悟,便没有为难的道理,至于幡然悔悟的标准嘛,暂时还没有来得及量化,端只看一个心情。

劳改营中的工作不轻松,每个罪囚白天都得拖到工地上扛砂石,政事堂本着能动用苦力就多用苦力的原则大肆压榨着罪囚,每天的口粮只能勉强糊口,干了不到一周,几个体弱的已经陆续支撑不住倒下了,但劳改营也不是毫无建树,王留美学着先前激励的法子,开始给每天完成工时最多的犯人发放福利,除了定额的口粮外,会额外发放一些军营那边吃剩下的下脚料,最多的是炼制猪油剩下的油渣,洒了些盐,饿得久了的大食商人们很快便喜欢上了这种食物,连带着养猪场也在劳改营中建了起来。

朱大钊忙着筹建他的军校,和劳改营这边倒是别有一番对比,同样的激励,无论是文化课还是专业课,每次考试结束后发给成绩优异者的不再是实物,而代之以的是一种花花绿绿的纸片,认字多的学员已经能够将纸片上的文字认出不少。

红色的长条形硬纸,一张不过巴掌大小,摸起来却格外的凹凸有致,让学员们爱不释手,即便是有人见过的大明印刷最精美的国子监版图书也不及这纸页片上的精美图案之万一。

纸片正面上方写着六个隶书大字——‘大宋中央银行’,六字下面又是四个更大的宋体字——‘当一陌’,旁边又有稍小一些的大食草码,写作‘100’,纸片右侧有个人像,旁边小字说是轩辕黄帝。

不过如这样的‘当一陌’红纸首长赏得便不多,更多的还是墨绿色的‘当五十文’和灰色的‘当十文’。

军校门口有一处首长经营着的小店,里面一应新奇物品不少,尤以食物和酒水为多,开始的时候,拿到赏赐的学员们多是马上去店中换成实物,等换得多了,发现这纸片真能当作钱用,且多的还有找头,几个花费多的手中便有了许多紫色的‘当五文’和草绿色的‘当一文’,一罐玻璃罐子装着的黄桃蜜饯,要价二十五文,还不收铜钱和银子,只认纸币。而这样的经营行为渐渐的不仅没有增加销量,反而出现了滞销,有了‘钱’的学兵们不再挥霍,知道了纸币价值的他们开始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积攒了起来,平日里也不再轻易使用了。

…………

“这纸币背后的图到底是什么玩意?”

“《万里江山图》啊。”

政事堂确定纸币规格时,特意选择了几幅代表画作作为纸币背面的图案,其中‘当一陌’的最大面额,便选定了南宋赵黻的名作《万里江山图》,五十面额以下的则是分别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截取的片段。

朱大钊和徐玄策边走边说着话,如今的文莱城,大宋的元老们已经可以安全进出,活生生的例子比起道理更能教育人,在前次一战中吃过大亏的哥达央部如今最为老实,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因为黄家在城中的竭力搜捕,大食商人已经呆不下去,纷纷卷铺盖走人,对于这样的情况经略司并没有太多干涉,只是让黄顺之转告他兄长不可太过,毕竟文莱城还是个通商口岸。

徐玄策每周会来城中巡视几次,每次都是朱大钊一起,说是陪同,其实也是因为管着文莱城的城防改建,旧有的城墙都是以木板围定的一块,在最新的规划中,工部的意见是全部拆掉,只在重要路口建立小型地堡扼守。

“城中的控制还是要再加强。”

“拆了城墙会好上许多,不过最要紧还是我们的干部太少,必得加紧培训才是。”

现在预计在地堡职守的都是穿越者,最多轮换带上几个学兵,人力一铺开当真是捉襟见肘。

朱大钊不以为然,“一个合格的能够识文断字还能办事的干部,没个五六年哪有那么容易培养得出来,没有干部就得窝在婆罗洲不对外扩展了?”

“以军事实力论,现在就扩张还是可以的,不过如今基础不牢,以后难免要地动山摇,这一条我还是赞同政事堂的看法。”徐玄策说的自然还是政事堂的老一套,并没无什么新鲜感。

城中比起往日已经萧条了不少,一半是因为大食商人被抓去不少,另一半则是因为其余许多商家都跑去了毛拉地的港口。虽然之前黄家代表宋人在城中大肆搜捕,但大食人在婆罗乃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尤其在风俗习惯上和本地人也多有冲突,和善于入乡随俗的汉人颇不相类。虽然因为利益关系,团结在这些人周围的不少,但与其有矛盾的土人和汉人则更多,加之如今都城中那位有着几分大食血统的素檀已经成了壁挂,一时反攻倒算之辈蜂起,若不是政事堂后来派军弹压,还指不定城中会杀得什么样子。

也是因为这个,原本还有过考虑成立的礼部民族宗教司也被叫停,大宋的疆域内将不会再有任何民族、宗教的问题,而代之以归化民和未归化民之分。

…………

两个月后重新踏上婆罗州的土地,眼前的变化让人惊讶不已。

严格来说,郑达上一回到文莱城还是去年秋天,彼时此城还叫婆罗乃,郑东主的商船顺着洋流和季风从旧港东上吕宋,正好要经过婆罗洲停靠补给,只有那一次他得以上岸,还进了王都。后一次为了避税则是连夜航行却被抓到了纳闽岛上,虽然后来被放回,也曾隔着外海远远看了一眼毛拉地,他走时听宋人说了要在这边新建一处港口。

载着满船新货的郑东主一回到旧港便在当地引起了轰动,那等精巧的货物以往从未见过,很快便行销一空,久在海上行商的郑达自然明白‘一招鲜,吃遍天’的道理,三倍的获利让他很快便集合了旧港本地的几家大商人,组了一支七八条船的大邦。

原本的这个时节都是逆流,寻常这几日除了从吕宋西下的船只都是到得多,走得少,正是这些越来越多经过婆罗洲到达旧港的商船将更多宋人的消息带了过来,宋人军力强盛,海匪和红夷进攻宋人港口被宋人击溃,大食人杀死了素檀王弟,宋人攻入了婆罗乃王都替王弟报仇,作为回报素檀拥戴宋人在婆罗洲建国。

关于穿越者们的铁船、巨城,都成为了三佛齐岛上各处城邦、港口中商人与土民的谈资,这一股风潮的起势也不过就是郑达回到旧港的几天之后。

在纷繁的消息中,郑达敏锐的抓住了关键,就如当时首长们对他说过的,随时欢迎商人们回去经营,只要运去他们感兴趣的货物,有多少都不愁销路,全是和买,而价格则更是不用担心,光看郑达这一回的收益便可知道与宋人买卖,绝不会吃亏。

有了这些因由,他又是拍着胸口保证,对宋人信了十足十的各路入股的商人们便都随着郑家船队意气风发的朝着文莱去了。经过了近一个月的跋涉,中途还在坤甸和古晋补给了两回,总算是到了地方。

前来引水的快艇早早的就在外海靠了上来,经过临检没有问题的船队在快艇的引领下缓缓驶入了已经整饬一新的海湾,这里有了一个新名字——八甲湾,在湾中等待了小半日,又有一群白衣宋人上船来到处查看了一番,这是厚生司的检疫程序,虽然如今制度初立,人手也还远远不够,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一样也不能少,穿越者们始终相信好的环境是推动商贸的一大助力。

毛拉地港口那边的喧嚣依旧,隔着半里的海面看去都能感受到那边工地的热火朝天,这让郑家商队船上的众人更多了几分期许,‘宋人果然好手段’。

渐渐靠拢了码头,郑达脸色微红,在正午的日光下略显悸动,经略司徐相公与他相识,如今收到消息的徐玄策就和几人站在码头,不是为了迎接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刚看了几眼,郑达的目光便被徐玄策身后的一根巨大柱子吸引,那柱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直直耸立在如今已被叫做思礼港的栈桥之后,光是远看已是要几人环抱的大小,再看则更像是石头雕成,不禁心中暗暗纳罕。海船远远就要靠岸,那柱身上的字迹刻画也看得更加真切,郑达靠着他有限识得的几个汉字也能读得出来那醒目的四个大字。

‘永镇天南’。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二)

【这两天要陪老婆,更迟了,抱歉】

张召这些日子过得很惬意,他觉得在这军营的日子比起海上闯荡实在是好了太多。

原本以为被抓了俘虏,就成了宋人的奴隶,这种事情在南洋诸国从来不少,三佛齐岛、爪哇岛上的大小邦国,北边的阿瑜陀耶,俱是一般。为奴的都是各地征战中抓到的俘虏,各国之间也会相互贩卖,如果运气不好,给卖到安南,多半就要成了阉人。

可现在张召的际遇却比心中最好的期望都要好上不少,每天只是读书、出操、吃饭、睡觉,在饿了几顿饭后,张召和其他‘同学’一起学会了听从教官的号令,纵然从内心而言他依然不明白跟着大队走路、跑步究竟能有何用,但无疑丰盛的伙食让他不再怀疑教官的每一句话,一顿吃不上大米饭和各种肉菜现在已经足以让他和同伴们感觉要命。

整洁的宿舍,干净舒适的床铺,甚至清洁到让人有些不太适应的茅房,都让张召在慢慢适应后开始对他人生的前十多年感到唾弃,‘实在是白活了’,每次夜深人静无法入睡时,他总是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比起原先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天差地别。

爷爷还在时曾经听他说起过明国那些富户们的生活,每日莺歌燕舞,斗鸡走狗的日子曾让他心生向往,但在军营中的这些日子,虽然除了军号,从没听过其他的音乐,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娱乐,但安稳的状态已经让张召感受到了一种和期许中完全不同的满足感,让他觉得与大宋的关系益发的紧密了起来。每天下午的训练结束,一身臭汗的他冲好了凉,便会与同宿舍的伙伴们一起去食堂打饭,精铁的盒子分着若干格,是被首长们称作饭盒的家什,与那口听说是用什么搪瓷做成的大盅一样,如今都是张召的宝贝。有了这两样东西,只要往食堂的首长面前一摆,便能得到丰盛的食物和饮品,而且不管吃多少都是管够,如此奢遮的做法即便之前还在张家港自家寨子中也是做不到。

他爹张柴佬是海主,但全家依然只能过着一日两顿的日子,只是南洋这里气候温暖,本地产的稻米虽然不中吃,好歹还能混个肚圆。至于其他的物资,如盐、糖、茶、醋则都要靠与外交易,自家寨子那是一概没有。故而寻常也只有做下了大桩买卖才能吃上一顿犒劳,而如今每天的生活都要好过犒劳太多,不过短短的一月,张召的身子就结实了不少,每天都觉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反倒是读书让他觉得更恼火一些。

和他有着同感的同舍也是一样,作为掺沙子的一环,文部司要求军校建设也要打乱分配,每间宿舍六人,土生的汉人、土人混编,汉人则有海匪中俘虏和本地新近投效两种,这是为了消除彼此隔阂,也是为了消减宗族势力。

南洋的汉人大帮,无论远在吕宋、三佛齐岛,还是近在断手河口的中国城,都以宗族为重,啸聚一处,以为依靠,虽然现在做了俘虏,只要政事堂没有打算斩尽杀绝,还想着要人尽其用,对于宗族就不得不防,毕竟南洋汉人,总共也不出广府、潮汕、福建等处,实在是太过集中。

至于张召,他虽知道自家老子进了首长们新成立的海警队做事,但也是一个月没有见上一面。

海警队就是为了巩固当前的有限海权,毕竟穿越者们不可能一直开着快艇在海上巡航,最后决定还是将各处招募和俘虏的水手打乱,经过训练后由穿越者带着巡海,暂时都把那些还能使用的木船征调了起来使用,之后还是要陆续开建更加轻便的小型三角木质帆船用于海上巡航。

…………

海风吹拂着窗纱,月光透过窗牖与房中的景象辉映在一起,让现场显得格外吊诡。皎白的月光投在房中翠蓝的画面上,如梦似幻,几个人围坐在四周,站在中间的孙良宇指间正在摆弄的是一副南洋的全息地图。

“这次实在是太难,咱们的卫星都是上世纪初的古董,要把图像和我们的全息投影匹配,实在不是那么好弄,所以你们一直在催,我也没有办法。”

“有些地方还是不太清晰,这是目前解决不了的,将就着看吧。”

“其实检地而已,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么?”

听着孙良宇一边调试一边抱怨,旁边的几人只当没有听见,从来具体做事的人脾气不好也是正常。若是没日没夜的辛苦了将近一个月还能好声好气的言语,那倒是一桩奇事了。

“小孙你工作难度大我们也理解,不过这也是为了震慑蛮夷,让宵小们不要心存侥幸,另外此时的地形尤其是河流出海之处与原先颇多不同,还是要稳妥一些为好。”

纳闽岛上的基地具备基础的卫星发射能力,但能够搞到的卫星则都是二十一世纪初期的货色,毕竟这样的技术淘汰了将近一个世纪,想要成功发射也着实费了孙良宇和他的团队一番心力。相较起军器监那边的工作,孙手上的事更加体现技术,也更加不容失败。

这些通过3D打印复制的二手货,使用寿命不过七八年,却要承载起未来长途通讯的主要任务,毕竟无线电的效率太低,海底光缆更是想都别想,只是相比起漫长的征服,七八年未免又略微不足了些,故而上一次的试射也只是用了一颗,同步在如今的南洋上空,作为在此地统治的依仗。

卫星发射成功的第二天开始,只用了一周,穿越者们便迫不及待的用钢筋混凝土在思礼港上浇筑了一根石柱,黄铜属于战略物资,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没能使用铜柱的计划,让下面的人颇为失望了一阵。

但有了卫星的支持,检地的工作便顺利了很多,遥控飞行器本也可以派上用场,但这种目力可及的机器最终被以军事保密为由禁止,终归没能登场。

“再往东边一点,对……对,就是这。”李晓正在指挥孙良宇完成一处地图的修订。刚从断手河口回来,没能赶上战事让他心头不是特别痛快,但先前搜集的情报还是必须梳理,关于古打毛律和周围地方的情况,东路支队摸了个大概,这些未见于史料的土著是本次检地工作的重点,是剿是抚,就看李晓为首的东路支队带回的第一手资料,这是最重要的参考,而周边地理也很关键,无论将来对这些少民采取何种策略,都是要派人前去管理的。

“依我看,小孙做他的,咋们做自己的,齐头并进嘛。”熊太白和史布兰是急于建功的,两人都不想在检地中耽误太多的时间,若是换到大明,按照梅老学究的意思,还有什么鱼鳞册,以及历代架阁库中的档案和贴黄,可这南洋会有那些东西?连国君都是来了走,走了来,多少年了,本地的汉人算是有些学识的了,也说不清这地究竟属谁,总归是哪一家实力更强就算是占下了,而目前要说实力,熊太白等人自信不会有哪家能够超过穿越者们,东路沿线的考察更是坚定了他的这种信念。

坐在一旁看了半天的罗克理终于开了口,“新近降服的海盗头子张柴佬曾经向我们提供了一条情报。”

“海盗?”

“曾经是海盗,现在在海警队服役。”

“他能提供什么情报?”

“别小看这些海匪的出身,他们可算得上大半个本地人,又熟悉海情。”

“老罗别听他们打岔,你继续说。”

罗克理让孙良宇把地图往西挪动了一小格,指着图中一处河口。

“丹绒玛雅。”

“丹绒玛雅?”

“对,这个寨子距离文莱城直线距离是三十公里,沿海行军的话路程大概是四十五公里,那边寨子里有四五百人,人口以峇峇娘惹为多,男子称峇峇,女子称娘惹,俱是宗族,在北婆罗洲算是一股大势力了。”

峇峇娘惹是汉人移民与南洋土人混血所生,自宋元汉人移民渐多后,此种在婆罗洲这里也渐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存在,因其沿袭汉制祭祖尊儒,故而与当地土人格格不入,是以多聚集各处,往往自成一寨。

“似乎是有印象,但是沿海这样的村寨多有,不知这丹绒玛雅有何不同之处?”

“此地河口有一长段与海岸平行,滩涂较多,故而是一天然盐场,北婆罗洲产盐之处此地算是一大宗,另外便是柚木。”

“柚木?”

“对,此地产上好的柚木,据张柴佬说,能比得上此地柚木的也就属缅甸勃固的,婆罗洲和爪哇这里好的海船,若不是缅甸造的便多有来自丹绒玛雅的木料。”

“张柴佬不是久在北婆罗洲洋面上厮混么?怎么没把这里占下,看距离与他那瓜拉彭尤的张家港也不是太远,春季放洋一个对时也就到了。”

“打不过。”

“哦?”

“张柴佬交代,那峇峇娘惹寨子地势极好,卡在海角内的要冲,兼其族人又都好战,当地又富足,人人器械精良,听说还有火枪,是以攻过两回,都吃了亏,便不再去想了。”

孙良宇在旁插话,“老罗的话我也从别处听来了,从其他降人那里也有印证,被抓的几个大食商人俱是一样说法。”

“这是想挑唆我们四处树敌吧。”

“怕什么,只要敢反抗,就烧他娘……那什么?对,烧他娘惹……”

“这得看陆军给不给力,毕竟才集训半个多月而已。”

“再有个半个月,也能拉出来练练了,说实话,不见血的军队,你们放心么?还是要从实战一步步适应。”熊太白道。

孙良宇便又在旁边插话,却也是帮着熊太白,早点打了,他也好轻松点,总是分析来分析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便道:“对了,听苏尧说他那正好试制了一门M1857型12磅野战炮,他的建议是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试试。”

铜制的拿破仑炮实在有些奢侈,故而军器监也只舍得造了这一门,毕竟穿越者们的军备更新换代会非常之快,没必要在这种不经济的器械上浪费太多,相信在本时空的南洋,也还没有如此合用的野战重武器,要攻下一个沿海的村寨,实在有点牛刀小用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罗克理也不好再加反对,但基本的原则他还不至于糊涂。

他看着熊太白和史布兰道:“话先说到前头,行动的决定权定是交给枢密院的,既然要带学兵,自然还是朱大钊的事情,他愿不愿意带上你们,我就不好保证了。”

两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一起笑了起来,“这个放心,我们自然明白。”

又看了看地图,罗克理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上次击溃了来犯的海寇,顺便将张氏一族在张家港的据点也给拔了去,现在那边只重建了一座三岛寨,留了几个人权作警戒。”

众人知道罗克理必有后话,都在等着。

“可这丹绒玛雅有盐田,有产业,自然不能与先前拔掉的几处寨子等同,以后新建盐场、木料场,都是要人过去开发的,故而我的意见也是要单设一市。”

“设市?”

“对,名字也得改一改。”

“怎么改?”

“先打下来再说……就叫都东市吧。”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三)

【开更,让各位读者久等了】

一路上朱代珍都处在一种兴奋的无以言表之中,其中的因由,一半是因为大家不时唱起的军歌,而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样一种行进的形式。

和朱代珍一样,同舍的毛十八、张宗可和弥嘎达也是一样的兴奋,他们从未参加,也从未经历这样的行军。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在首长们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两路纵队朝着西边迤逦而行,一艘四百多吨的铁船就在他们右侧目光可及的海面上以6节的航速与队伍并排行进着,诞生于二十世纪的8154渔船是目前经过海试后被认为最符合当前海上作战需求的一种水上舰艇,排水量刚好,最大航速12节也在可接受范围内,在上次的纳闽岛海战中表现出色,让这几艘中古渔船在穿越者中声名大噪。

这样的行军在朱代珍看来,不光新奇,更是奢侈,计划的行军需要两天,这在本地已经算是极快了,需知婆罗洲几乎没有像样的道路,沿海的所谓‘道路’不过是土人的先民靠着双脚趟出,即便如此,此地的交通多还是依靠硬制帆船,陆上的牛车既笨重也不经济,现在还好,等再过两个月进入雨季,就会更加泥泞不堪。

朱代珍是三代的土生汉人,其祖父是自万历初便迁居南洋的,是以汉话说得还算不错,只是家贫,本地又无可靠的塾师,故而并未开蒙。但小孩子本就聪明,又兼精力旺盛。朱代珍不仅体力好,出操做得好,样样功课成绩也都靠前,虽然目前不过是些基本的识字扫盲和自然常识的课程,但对于本位面已经十多岁的半大小孩,还是有些晦涩的。

能够样样冒尖,倒也不光是靠着聪明,更多还要用功。每天晚上熄灯之后就着营区路灯看书的总有那么几个,和朱代珍同在八班一舍的学兵占了一半。

今天是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这让少年们很是兴奋了一阵,只是这股兴奋没有持续多久便被闷热的海风给吹散了,朱大钊试了试自己的作训服,已经浸出了微湿的汗水。

“原地休息,准备午饭。”他大声命令道,熊太白听到后便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笔朝着海面挥舞起来。

接到信号的巡船迅速开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朝着岸边靠拢。

少年们熟练的跑向海边,接过跳板搭好,便有人从船上将热气腾腾的午餐用铁桶提到了岸上。

随身背包和武器已经被放在一处收拢,行军的武器不过是普通的藤牌和长枪、砍刀,真正需要应战的重装备则都在‘军舰’上,头一回带着自己的学生们出来野战,朱大钊并非没有顾虑,辎重太多反而失了锻炼队伍的本意。只有几位首长手中拿着火铳,但学兵们心头并无一丝不安,即便只是铁枪和砍刀,比起他们在婆罗洲见过的所有兵器都要精良,那单手的藤牌更是包了整整一面的铁皮,在此地实在可以形容为豪奢。更重要的是每个学兵都穿着合脚的皮鞋,这也是个稀罕物件,脚上的皮鞋,腰上的皮带,还有腰间背着的铁皮水壶上面的皮吊带,全都是首长们招募城中皮匠们照着大宋形制赶工出来,用的都是上好的头层黄牛皮。本地水牛好找,水牛皮自然也不少,但是黄牛可就从不多见,首长们在这些细节上倒是用心,不过学兵们自也受用,有了这全套的行头,小半日的行军走下来,比起平日似乎还要轻省许多。

学兵们很快列好了三列纵队,排在一字摆开的三个铁桶跟前。行军在外,便没有了那份仔细,将饭盒取而代之的是大号搪瓷饭盅,一个把手提着倒也方便,带叉头的勺子比起筷子则更加适合行军的兵粮。

混合军粮是精心调制的半流质食物,经过各种现代调味工序处理的糊糊,刚一端上岸来便已经弥漫出一阵经久不散的浓香,在场的少年们无份年龄种族,刹时便被这样的味道完全吸引,不觉食指大动。

“排好队,不要急,人人都有。”熊太白帮衬着一边敲着铁桶一边吆喝。

但显然朱大钊的话更有威慑,“全体都有,列队打饭,哄抢的军法从事。”

方才的一阵骚动紧随着朱大钊的话语偃旗息鼓,不过是瞬息功夫,除了海浪的起伏和海鸟的长鸣,这一处的海岸便不复方才的喧腾。学兵们开始按着顺序仔细打好自己的那一份,然后迅速的消失在队伍的后面,他们要找到熟悉的同伴,赶紧吃掉这一盅,香美的味道让每个人都不会怀疑自己还需要至少再打一次或者两次,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不一定够用。

“原地用餐休息一个小时,一小时后准时出发,今天日落前必须赶到宿营地。”

下达完命令,朱大钊便开始了他的巡视,自从开始带队伍,他从来都是最后随便吃上一点。

汤和生主持后勤大计,作为第一次有计划的‘远征’,此时他就站在铁桶旁边,盯着下面打饭的学兵,甲种军粮的试吃效果相当喜人,即便只以二十一世纪的食品加工技术,也足以调制出本时空无法比拟的美味,而其材料实在是廉价得可以,都是从海货中提取出来,尤其是吃鱼剩下的鱼骨等物,加上淀粉,实在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与学兵们的狼吞虎咽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段时间海警开始在八甲湾及北婆罗洲近海巡防,为了加强对渔民疍户的控制,也开始对他们进行征税,渔获的五分之一要上交给设在思礼港的渔业局,当然,如此做并非全无好处,原本横行此地的大小港主也就没了生意,依靠着盘剥疍户能够有个好身家的港主们本还想要反抗,但想想如今城中的那一位,便都没了生气,对于渔民而言,五分之一的渔税实在不算太重,以往交的只会更多,还没有保障,宋人来了后,至少是收钱办事,短短一个月来,剿灭的小股海匪又有四五股,文莱附近海域,已经不再敢有海匪过来了。

汤和生听朱大钊说,目前思礼港正在半强制的招募疍民子弟,南洋水师学堂的最终选址也基本在港中定了下来,水师学堂成立后,和如今的陆军讲武堂就真成了大宋军校的双壁。当前要在南洋打开局面,无非经济、政治、军事上的手段,而最容易打开局面的显然还要数军事,故而军队的建设政事堂从来都不会怠慢。

朱大钊已经和所有学兵们都非常熟悉,看着这些十来岁的少年,朱大钊的脸上熠熠生辉,一个月的相处,每个人他都已经认识。第一次带队出来,他对这些学生们格外关怀,一路走下去,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学兵们看到首长到了,纷纷起身。

“校长。”众人异口同声,不知是哪一个多事的首长编排,朱大钊的这个称呼便在学员中传开了。

“坐下吃饭。”专门叫了熊太白和史布兰跟来可不是为了看他朱某人在学兵中作威福的,再说若是被传回政事堂中,难免不会有人给他上眼药,虽然大家在战略目标上没有分歧,更不会有人扯后腿,但觊觎他军校位置,想要亲自担当以华夏之剑为华夏之犁行征服之事而垂范万代的,无论在政事堂,还是在元老院中,都不乏其人。

“你们八班一舍的原来躲到最后来了。”朱大钊呵呵笑道,不似官长,倒像是老友一般。

为了更好的教授学兵们专业技能,在当前学员尚不多的情况下,元老院共议采取了小班制,以六人为一舍,五舍为一班,讲武堂二百四十名学兵共分了八班,这次出来的一百多人都是挑选过的,尚有些或是成绩优异或是尚待雕磨的被留守了下来。而普通寄宿学校根据学习成绩行的三舍法则还没有在军校系统内使用,毕竟军校培养出来的军人第一要务是服从,第二是能打,成绩好不好只在日后晋升,但此时‘从龙’的少年,以后的军功定然少不了,哪里需要靠识文断字来晋升?故而枢密院的意思也是不要搞得太过制度化,还是灵活一些为好。

朱代珍站得笔挺,“校长好,请校长训示。”

若论服从命令,这一届学兵中,朱代珍的表现绝对是顶尖的,虽然有着同姓的一点荣耀,但更多的还是他打心眼里信服朱首长,无论是做人的道理,还是当兵的技能,朱大钊都能让学兵们对他的德行学识五体投地。

听祖辈说,在大明,当兵都是贱籍,这话虽然并不合大明体制,兵民户之间也没有贵贱之分,但当兵的穷困,是自武宗后明明白白的事实,而且在科举等事上也多有限制,进用之途遂绝,自然没人愿意高看。

换到这婆罗洲也是一般,虽然也有所谓武士,但那毕竟是少数,再除却那等雇佣的汉人、倭寇和红夷,剩下的多数兵士则多是奴隶充任,实在说不上地位多么高崇,用首长话说,不过炮灰而已,而且上次在毛拉地的一战,他也听早进了军校的前辈学长们闲谈时提起过,那一等部族的奴兵在首长们的长枪巨炮下,也确实化作了炮灰,真正字面的意思,并无半分夸怖。

看着学生们对朱大钊敬畏的眼神,熊太白心中倒是有些羡慕,朱大钊却不为所动。

“今日的饭食可还满意?”

朱代珍先是一愣,没想到首长居然关心起饭食,但马上又想起平日上课时听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首长们用兵向来是看重后勤保障的。

“报告校长,今日的饭食很好。”

“平时可有肉。”平时食堂里三餐都有荤食,即便是早餐,也都有肉臊或是鸡蛋的,虽然今天的甲种口粮一样有各种海鲜内容,但毕竟都是打碎成粉的,添进糊糊里,连个渣都见不到。

似乎是要强调自己对元老们的信心,朱代珍镇重说道:“再说这只是行军,熊首长不是也说了,见仗前还有犒劳么。”

朱大钊闻言对着熊太白斜了一眼,心说不就是准备了些午餐肉么,至于你一个堂堂首长这么在学员面前得瑟?熊太白也觉尴尬,只把脸转向一边,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为学员准备的午餐肉罐头全部放在船上,本来是打算到了丹绒玛雅外立好了营地后再分发给每人一罐作为战前加餐的。

看着熊首长的表情,任朱代珍再是老实,也能察觉到说错了话,正不知如何接下去,却听道旁小丘的林中传来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那声音却是土语。

朱大钊也是一惊,莫非被那群土人埋伏了?这里隔着丹绒玛雅可还有近三十里,就算他们知道大军要来讨伐的消息,也来不了这么快才是?何况消息是怎么传到他们寨子里的?理智让朱大钊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旁边的毛十八却正正然道:“是弥嘎达,他方才是去林子里便溺去了。”

不过能听得出声音,就能证明还是自己人,只是这弥嘎达来军校有些日子了,汉话也是精进不少,突然说起土语,又是如此的声嘶力竭般嚎叫,显然是遇上什么事情,道旁林子密,又是小坡,朱大钊也不敢造次。

只是不到十秒钟的功夫,便见那弥嘎达琅琅锵锵从林中冲出,一路朝着坡下滚了下来。

也就在同时,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声长啸顿时让所有人明白了过来。

“全体警戒……前排上盾牌……长枪列阵。”一叠声的命令连珠般从朱大钊口中发出。

弥嘎达也终于连滚带爬的喊出了一句汉话。

“老……老虎。”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四)

“真他妈刺激……”

熊太白憋了半天终于出来了这么一句,汗水早已浸透了后背。

方才的那一幕,终于让他发觉了猫科动物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物种,就连据说在正规部队服役多年的朱大钊都差点吃个大亏,不过也好在只是差点。

“小伙子干得不错,比你弟弟厉害多了。”熊太白拍着武大的肩膀打趣,若是没有后面一句,众人便会觉得真是关心。但有了后面的注脚,纵然尚没有看过《水浒传》,但听过武松打虎故事的学兵们自会了然于心的发出一阵笑。

拿着武大的名字编排笑话,在军校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出了名的好脾气也经不起首长这般的夸赞,正窘迫间,还是朱大钊出来替他解了危。

“人家可有大名。”说话对着武大呵呵一笑,“这回做得不错,翔宇。”

方才一头成年老虎自林中冲出,虽然听到了朱大钊的命令,但学兵们能够站在原地完成防御阵型的,不到一半,光是听到那声呼啸便吓得瘫软在地的便有好些。能够反应过来加以应对的就只剩下了三四个,武豪便是其中之一,翔宇是他新近得的表字。

那吊睛白额猛大虎方才一个猛扑,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窜到了朱大钊身前,朱大钊仗着曾在非洲执行任务时的经验,稳稳拿定了步枪瞄准,在十多步上准确命中了老虎的眉心,但惯性之下,老虎还是一路冲来,被朱大钊一个滑步躲开,却始终是慢了一步,右腿被老虎重重的撞在了膝上。

虽然没有受伤,却也失了先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老虎似并没有马上死透,挥起一爪就要朝朱大钊面门上招呼,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横空送来的一根长枪将爪子狠狠钉在了地上,那握着长矛另一头的正是武家的老大武豪。

七班一舍的武豪是本届学兵中的佼佼者,不仅悟性极高,人缘也是极好,在同学中有个好名声,在朱大钊那里也早早的挂上了号。

和朱代珍的勤奋不同,武豪的才能更多表现在了组织与协调上,军校上下都一致认为将来此子当在同辈中为佼佼者,故而最近的一段时间总是竭力培养,也因着这样,他才能总是跟在朱大钊身边,也才能在方才捞到这天大一个功劳。

需知自首长们登陆婆罗洲以来,总是所向披靡,无论对上土人、红夷还是海匪,甚至是王都中的贵人,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虽然从来都是后发制人,却未曾有过失手,今天却在这海边小道旁着了相。

不过所谓闪失也就是相较首长们平日作为而言,倒在朱校长脚下的可是一只实实在在的成年猛虎,光看体重就在三百斤朝上,虽则靠着武豪的补枪才最终放倒,但众学兵看得明白,校长手中的连珠铳也并非吃素,这一回还是要靠首长,否则光凭一杆长枪,能济得甚事?

成年的猛虎,且还不是那等自小养在笼****贵人们耍乐的,意味着什么,学兵们自然都懂。

南洋各国的贵人们从来喜好观看斗兽,早已蔚然成风,寻常富人家斗鸡斗狗都是常有,贵人国主们偶尔还要打上一回马球,但若要问起什么最受欢迎,还是要属斗猛兽。奴隶与狮虎斗,这是南洋诸国的保留项目,宴请贵宾时都要表演的,文莱城虽然靠海,老虎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举行过类似的活动,武豪还记得年幼时,曾在山上看过城外一场斗兽。

那时坐在看台中央的还是老国主哈山,但留给少年印象更深的却是那一次的主角,比今天这一只小不了多少的老虎。高高的木笼将猛虎围定,同样被驱入笼中的十几个奴隶拿着刀枪却近身不得,连续杀伤了好几个奴隶后,才又放入了一头象兵,却被那老虎一个纵身直接跳到了象头上,将象兵也拖下来咬了个稀烂。这样血腥的记忆实在让人难忘,是以今日的一幕也让他重新忆起了当日的恐惧。

但首长的连珠铳响起后,武豪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猛扑过来的老虎突然的栽倒印证了他的感觉,也同样激发了他的斗志。

从进入军校不久便已经树立起来的对首长们的信任便益发的强烈了起来,占据了自己的脑海,按照平日刺杀的训练科目,稳稳将精钢制成的枪头送进老虎的爪子,甚至都没有因为阻力而抖上一抖。

两个小时之后,一张新鲜的虎皮被挂在了打头的旗杆之上,原本耽搁了行程的队伍却比之前的速度快上了许多,队伍中的学兵们没人知道是因为怕误了时限,还是击杀了一头猛虎之后的兴奋。总之,当当面的太阳开始渐渐西沉,视线可及的地方变得夺目起来时,带着四个学兵一直突在前方侦查的史布兰回报的消息是,离丹绒玛雅的城寨已经不到五里了。

…………

东面的阳光从海滨的尽头撒下,照耀在丹绒玛雅的城头,也照耀在了沙捞越中部这片分布着绵延海岸的富庶之地上。往内陆去,几条细碎的河流一路蜿蜒到了远方的山林中,一处处透过林间的河道如一条金色腰带,在落日的余辉中不时闪耀起来,让人心旷神怡,最终汇聚到了丹绒玛雅的寨墙外。

自丹绒玛雅城寨外流过的都东河,汇聚了两条最大的支流后,在寨子东北角上拐了一个急湾,一直向西,将靠近海岸的一片划出了长长的一条半岛,足有十里之长。半岛与南岸之间的宽阔河面两侧,都是茂盛的红树林与盐碱滩涂,那便是此地财富的源头——盐田。

不得不说,上天自有眷顾之处,若论晒盐的工艺,即便只是与大明相比,南洋的峇峇娘惹人也是远远不如的。本地的峇峇娘惹大抵还是宋末时避乱而来的居多,祖辈相授的垦畦制盐之法不知已经传了多少代,却并无技术革新的动力。

无他,只是因为本地的土人更加落后而已,比起煮海为盐的土人,晒盐无论成本还是轻省都已是不知先进了多少。放着轻松而来的财富,没有多少家会有动力去进行技术的创新,左手跟右手打架的事情,除了无聊,当真不会有人去做。

靠近出海口的河道中央有两处大岛,那是主要的盐场,岛上靠近河岸的红树相对较少,也不会有猛兽上岸,靠近海上的地方更不用太过担心猪婆龙的侵袭,是以村寨中的盐工便在此处制盐囤货,平日的交易也多在这里,只有换到了银钱才会运回寨子里窖藏起来。

最近这些年,随着缅甸勃固港的势衰,南洋诸国的国君开始在婆罗洲和爪哇订购船只,内陆沿着都东河两岸那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柚木便又成了一桩买卖。

每天早起,港主起然照例要巡视一遍城中城外的各处,小小的丹绒玛雅并没有太多值得巡视的建筑,但寨中的富庶却是远近闻名,并不比东边那座国都稍差。南面山中的野人时时的觊觎,开采木材的船工和奴隶每年总会因为这样的争斗死上几个。

每日的城防巡视还是从大明过来的汉人船工那里学来的,从根子上说,起然觉得自己也算半个汉人,同样的风俗和饮食,让这边吸引了不少来自大明两广福建的匠人,因为生计无着,故而从大陆逃亡,也同样因为生计无着,选择了投靠丹绒玛雅的港主老爷。

起然担负着一寨老小的安危,是以每日巡查的格外仔细,这既是在彰显他在这区区几百族人中的特殊地位,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权利与义务的关系港主说不出来,却比谁都更了然于心。

木制的寨墙并不一定能够挡得住所有的攻击,无论是野兽还是野人,若是走漏了进来,寨子中的几百老弱多半就要交代不少,一番巡视下来,没有什么纰漏之处,让这位港主稍显安心,只要没法突破寨墙,依靠着先进的火器,在本地便没有什么可以让丹绒玛雅的族人感到畏惧。

现在可不比几十年前,从红夷那里传来的火绳枪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能在大明,犀利的火器民间还不至于泛滥。但在南洋,稍微像样点的城邦,哪家又没有些拿得出手的火器呢?只是终究还是战不过红夷,因为土人们终归不能明白,军队能够取胜的原因可不仅仅只是器械。

不过说到器械,起然就要想起前不久在港口贩盐的一支船队带来的一则见闻,那是惯常在北婆罗洲行商的一个小帮,与起然很是相熟。

只是那一天这些商人在港中时突然变得局促不安,原来是东面的国都那里来了一群自称宋人的短毛,占住了港口。本来在南洋,这样的事情本是寻常,西班牙人在婆罗洲的扫荡也不过是才过去二十多年,大家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并无什么影响。

但这一次却颇为可虑,因为是敌是友先不去说,光是行商们口中的铁船便让起然震惊不已。

铁如何能够造船?起然从来没有想过,现在要他去想也自是想不出来,但商人们都是多年的老关系,他也不觉得这些平日做生意都是指天为誓,连张契约也不会写的本地商人们会轻易骗他,看他们说话神态更不似作伪。

若真是如此,又听说那些自称宋人的短毛火器也犀利,那么他们到来此地就必然有所目的,这时节能在海上讨生活的都不是善与之辈,否则他这个港主也不会率领着族人在沿岸各处的海边都种上刺竹,还耗费巨资给族中的青壮们装备弓刀,甚至还从佛郎机人那里买了三十多支红夷最新式的火绳枪,全是满剌加城的军工厂中最新的货色,即便和爪哇岛上那几家兵力最是强盛的大国相比,光论武器的质量也毫不逊色。东北海上的几股海匪,几次进攻都被打了回去,也是起然能够自持的根本。

欣慰的是丹绒玛雅距离王都虽不算太远,但都东河却也不深,平日只行得平缓的小船,听说那宋人的铁船高大得很,这样若想靠着坚船攻入河道内显然不行,再厉害的船只座上了浅谈也就失去了作用,这点航海的基本道理起然还是懂得。

这几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每天去南面和东面伐木的工人都是早早出门,趁着尚凉爽的晨风做活,中午都是在林中睡觉的时间。

虾约是这些工人的头目,但现在天色尚早,却只见他一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跑了回来。

“这是遇上老虎了?”

这话问出来起然自己都不信,婆罗洲的林子里老虎多有,可没有大清早出来吃人这般勤快的。

“是……遇上了老……虎,不过……是只死的。”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五)

虾约说话语无伦次,显然被吓得不轻。

“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总算是缓了过来的伐木队的大工这才定了定心神。

“那伙强人就在东面扎了营,像是昨晚早就到了,足有百多人,将我们的人全都扣下了,只放了我一个回来,说是要港主开城。”

不知是哪里来的山匪野人,百多号人就敢来打丹绒玛雅的主意,起然的心气陡然上来,便对这个没张没致的手下更加看不顺眼。知道扎营的贼人自然不多,虽也有可虑之处,但百多人就想攻下自家有族中精锐据守的城寨,实在是太小看人了。

“笑话,腊武赤,传我的话,青壮都给我上城,把火绳枪全都取出来。”说完又看看天上,云彩正被朝阳照出彩晕,想着这世界当不会有雨水,又道:“火绳点燃不要灭,西面岛上再派两个腿快的去说,让他们谨守门户,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被唤作腊武赤的汉子却没有接令,而是将手虚指着东面的远方。

“港主,他们已经出来了。”

目力所及的东面森林尽头,在起然抬头看去时已有了数队人马从林中鱼贯而出。

短衣髡发的少年个个精神抖擞,让港主很快便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这些就是自称宋人的短毛吧?”起然向虾约问道。

已经缓过了气的虾约又低头看了看城下已经收起的半截吊桥,顿觉有了依仗,说话终于也多了些底气。

“港主,就是他们,不过短毛是自陆路来,又没有舟船,想必只是虚张声势。”

这一回虾约倒是说得不错,别看眼前的都东河在城寨外不过是一衣带般的窄浅,但要想泅渡而过,平时还好说。但只要城头有几个弓手守着,在水中一冒头,马上就成了靶子,寨子中的精壮,别的不敢夸口,射术在这一带可是顶尖的,平日在林子里无论遇上野人还是猛兽,这手艺便没有生疏过。更何况如今弓手中最精锐的那些早已换上了火枪,别说泅渡,就算站在对岸,寨墙上一枪也能够打到。再看当面的短毛们,连顶藤盔都没有穿戴,就是寻常的轻弓,也一样能给这些贼人杀伤。

不过起然也并未彻底放松,毕竟听说了宋人铁船的厉害,他却不知8154渔船的吃水太深,又没有此处的水文资料,故而此刻只能在几里外的海面待机,从丹绒玛雅的城寨上自然是看不到的。

“说起来你们清早去伐木可是十多个人,就放了你一个回来?”

“谁说不是,小人也不想这些遭瘟的短毛会埋伏在林子里,许是看我说话还算伶俐才放我回来给港主带话。”

起然闻言默然,好一会儿才岔开话题道:“对了,方才你说什么老虎?”

“哦……那是在短毛营中看见的一张新鲜剥下的虎皮。”

“是不是那张?”

起然右手虚指,远处短毛的队列已经整备齐整,那队伍的最前面打着一面红底大旗,上面白色的北极星图案正迎着海风飘扬,而在棋子旁边被一根长杆高高挑起的正是一张虎皮,光看这皮的大小便知道这只老虎小不了。

“就是这张,我方才看时那虎皮还带着血,想是刚杀死不久。”

“那他们就没说别的什么?”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能在丹绒玛雅当了十年的港主,起然的眼色自不会差,十多个伐木工人齐刷刷的被抓走,就虾约能够被放回?若说中间没什么故事,他不信,他身后的辣武赤等人也不会信。

不过虾约却是个会见机的,赶紧道:“方才一时慌乱,忘记了这一节,只是那宋人奸狡。”

“短毛有甚话说?”起然显然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

虾约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被抓住了又放回,虽然与南洋的习惯不符,但显然还不打算把事做绝,丹绒玛雅人向来行商,讨价还价从来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想必港主也能体谅。

“那领头的短毛说,若是我们寨子肯归顺大宋,以后定然有天大的好处,只要我们开们,然和阖族老幼跟着他们回婆罗乃城,对了,那短毛中自称首长的头领说,婆罗乃城如今已该名作文莱府。”

“以后?”起然的话几乎是从鼻孔中喷出,任谁都知道这是在对谁不满。

他这一支峇峇娘惹不知在此地繁衍了多久,故而对于海外之人也有所了解,不论是红夷还是海匪,撕破脸前不是说要上岸交易就是推说补充食水,不是有七八分的成算谁也不敢贸然下死手,说话更是不会说绝。像这些短毛这样,一来就要人归顺,连个像样的条件都不提,还要全族人都跟着去国都受罪,以前老国主在时也只敢让各出城寨的主人送去人质以表效忠,还从没听说过要将人一网打尽的。如此的不讲情理,实在是嚣张得有些过了头。

…………

“什么时候了?”熊太白不耐烦的问起了史布兰。

“差一刻钟十二点,饿了?”刚刚睡醒的史布兰整了整头巾,又看了眼右手腕上的手表说道。

“只是憋着一泡尿拉不出来,心头慌得很。”熊太白难得正经起来,看到丹绒玛雅之前,他一直觉得不过一群土人而已,但当清早从林中出来,依水而建的城寨轮廓出现在视线中时,原本时时从眸子里透出的不以为意便换作了肃然,以及贪婪。

虽然不过是木质的寨墙,大小也不过是个大一些的院子,甚至很难说与思礼港原先的商站比起来哪个的规制更宽敞一些,但峇峇们一板一眼的做派还是让熊太白心中多了一些敬意,‘不愧是汉人后裔’,熊太白心道。

史布兰清楚熊太白的心思,任谁看了这里的情形也会觉得条件实在是好,无论盐场、林场,若是被自己接管,短时间内便能将此地的各处产业发展起来,比起东面张家港那座孤零零的堡垒,实在是有太多变化的可能性,而当这些可能性变成现实时,就是自己的一份功劳,而这最先的一份,自然是要拿下这处最紧要的所在——丹绒玛雅城。

至于能否顺利到手,两人则都没有任何的怀疑,昨天傍晚从船上搬下来的十几个大木箱子是这一切的保障,一切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

“看到什么了?”朱大钊关切的问着旁边的少年。

轻松的形式甚至让他放弃了布置掩体的打算,一里地外的寨子,对如今站在最前面的两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威胁。

握着高倍望远镜的武豪手心已经汗湿,尽量控制着激动的双手不要抖得太过,他曾经听说红夷有这样能观远处的千里镜,国主似乎也高价买过一副,不过那也都只是传闻,从未见过。而首长现在交给他的则比传闻中的千里镜更加精良,虽然懵懂的认识也能够明白,绝对看不到千里之外,但能够将一里地外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中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当然,纳闽岛上的库房中,比如今少年手上这个更好的还有许多,但这款二十一世纪的国产95式7×40望远镜对于武豪有限的认知来说已经足可称为震撼了,即便关于光学的课程军校中早就已经教授,依然抵消不了这理论下实实在在的器械给人更加直观的感受。

对面寨墙上的人影在首长的千里镜中就如眼前一般,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人。”武豪颤巍巍的回答,旋即又补充道。“好多人。”

丹绒玛雅的主人行事向来果断,不到半刻的时间,寨子里的青壮全都上了城头。

等武豪说完,朱大钊才缓缓的道:“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少年嗯了一声,看着校长肯定的眼神,又抬起望远镜看向对面。

嘴唇张合之间并无声气,似在默数,然后便一字一顿的用一种与平常说话不同的节奏将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十二点方向。”

“距离五百米。”

“寨墙高度大约三米。”

“人数七十,还在增加中。”

“至少一半有火枪。”

朱大钊欣慰的笑了起来,显然对于武豪的表现较为满意,不过为了加以确认,他还是拿起了自己胸前挂着的望远镜又看了一番,才满意的放了下来。他的望远镜是从原先时空带来的最新军品,光场环境下对于隐蔽的死角同样具备一定的观察能力,自然不是拿给学生们使用的中古货可比。

通过亲自观察,对于寨子里的情形便更能有个直观的认识,寨墙后面自然还是看不见,但是凡是上了墙的,无论在哪个方向,加起来总数也接近两百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壮丁个个都有装具,或藤甲,或皮制护胸。当中一个服饰华丽,留着浓浓胡须尚未来得及着甲的中年男子似乎就是这里的主人,正在城头看着学兵们集结的阵地。

“张兴化。”

朱大钊大声喊道,一个方脸小眼的少年从队伍中应声而出。

哐的一声,一支步枪被扔了过来,稳稳的接在了少年的手上。

“看准了,先打拿火枪的。”

少年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慢慢来,不着急,同学们还要吃饭。”

朱大钊最后只是如此嘱咐了一声。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六)

“第五个。”

当张兴化自问自答般的说出这个数字时,太阳已经渐渐升到了中天,原本遮挡着他的树荫迅速的退到了身后十丈开外的地方,顶着烈日的少年却没有感到半分的焦躁,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不远寨墙上的猎物。探头的人数随着他口中报出的数字以更快的速度减少,但仍然有不少怀着侥幸的人在尝试着自己的运气。

身后的午餐想必已经开始,严整的队列中不时有喧嚣传来,那是各队正在轮替回到林中营地吃饭。张兴化却并不担心挨饿,因为他知道校长已经为他留好了犒劳,更何况此刻校长自己也陪在他身边,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心头快活。

无论在军校中的射击训练是如何的出色,终究只是打着木头靶子,连中红心多少次也只还是一个死物,命中再多并说明不了什么,只是他终于凭着自己的能力获得了首长的赏识,得到了这个别人羡慕不来的机会。

苏元老特别定制的第一把苏17步枪,不到十斤的枪身托在手中不重不轻,刚刚趁手。半里多的距离上,只用了两次校射,便能在之后的每次击发,将一颗铅弹准确地送入一个敌人的身体。如今木质的枪身上,除了苏尧的签名,还多了一个‘正’字,正是史元老传授的记功方式,张兴化很是喜欢,马上便用到了自己的枪上。

乌黑油亮的枪管保养得很好,伴随着每个峇峇战士的倒下便会喷射出一股浓厚的白烟,不仅为少年标注着战功,也在烟雾升腾而起时为他增加了片刻的阴凉。

在烟雾旋起旋灭的间歇,少年熟练的清理枪管,装填定装在纸包中的火药,将铅制的弹头放入枪管,弹身上细密的螺纹填满了猪油,用推弹杆轻轻一顶,弹头便能顺利到达枪管最里,紧紧的贴着火药。

少年继而再次瞄准,指尖扣动扳机击发的一瞬,爆炸的气流撑开镶嵌在铅弹后座上的软木弹芯,顷刻间撑开的铅弹便能在最佳的气密环境下沿着膛线旋转着精确射向一里开外的目标。

每隔三分钟的等待后准时响起的巨大声响总能随之收割对面的一个生命,就如死神的咆哮,保持着莫名恐惧的压力。

…………

起然蹲在寨墙的垛口后面,现在连张望的勇气都已经没了。

他始终没能明白不过才过去一个上午,如何就会至于到了这样的境况,明明自己这边的战士早已准备停当,人数也占优,对方区区百多人的陆师,甚至都没有像样的着甲,而此时被压制在墙头的却是自己这边,对面开火的还只有一个。

不过基本的理智告诉丹绒玛雅的主人,那声响不过就是对面短毛使用的一种厉害火器,火绳枪自家战士的手中不缺,发射时也是同样的破空之声。

但短毛手中的火枪未免厉害得过了头,不光是他,许多丹绒玛雅的战士都能看得明白,在硝烟散去的片刻,明明就只有一个人在射击,旁边站着的另一人双手举着一样器械放在眼前,时时有闪光晃过,但绝不是在使用火器。虽然隔得不近,但那少年身后百步外列队的其他短毛,怎么看也不像是在一起放枪的样子,至少见不到烟雾。

克制的办法也并非没有,在习惯了对手装弹的间歇,已经有很多人看得明白,短毛只有火枪,且并无甲胄,两百步的距离,三分钟的间隙足够冲到对方面前,在峇峇战士的弯刀下,相信再厉害的火器也抵挡不了一轮。

只是可惜,原本觉得可以依仗的都东河,现在却成了自己的障碍,从来东边过来的贼人都在自家的优势火力下只能望河兴叹,但当火器的优势被颠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这样的被动。

一个人,一支枪,虽然射速来说并不比族中的儿郎们快得了多少,但这准头和射程实在是惊人。隔着两百多步,平常见阵,虽然自己族中的战士也多有在这个距离上就开火的,但都是胡乱的放枪,根本没有准头,像今天这样,除了开始的两次,后面每一回声音响起,一枪就必定放倒一个,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而在他们的对面,对于此刻正负手立在张兴化身旁的朱大钊看来,这样的成绩还不够好。毕竟即便和十九世纪相比,此刻少年手中的步枪也是经过了很大程度的优化,再往后两百年,称呼一声军国利器都不为过。

火药使用了纸包定装,铅弹经过了特殊的设计,弹头的螺纹和动物油脂可以保障推弹杆轻松的将子弹送入枪膛,而不至于动用到木锤帮忙,即便在十九世纪中叶此枪刚刚在世界各地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时,也是没有的。

照着原本设计的设想,两分钟一发都嫌太慢,应该能到每分钟两发左右才算合格,但这少年的枪法着实是准,他的每一个战果,都在望远镜中被朱大钊一一确认,即便让朱大钊自己来,在这个距离上用肉眼观瞄要做到弹无虚发也不一定能够保证。

缺的只是一些历练罢了,朱大钊心头这样想着。

…………

不时响起的枪声成为最好的佐餐调剂,除了鸟叫,在这南国偏僻的原野实在听不到更多的响动,就连西面的都东河也只是在静静流淌,让穿越者们闲得蛋疼。

就在队列后面的森林之中,不到三百米的地方,阳光稀疏的透过树叶,均匀的撒在一小片开辟出来不久的空地上,如今那里是一处营盘,一切按照步兵操典的要求,结实的行军帐篷安放得层次分明,宿营、炊事、指挥,功能一应俱全,隔得最远的茅坑同样有着清晰的标识,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

唯一与此处显得格格不入的只有早间被抓获关押在营中的十多个伐木工人,被一个个拘束在帐篷中,由专人看守,营地中的一切尽然有序的行为都在随时提醒这些人,不要试图逃走,或是做出任何让这些短毛判断错误的事情,因为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在森林的外面,隔着朱大钊与张兴化上百米的距离列队的队伍,正在分作几队轮换着回到营中吃饭。提前知道了今天伙食的内容,让学兵们对午餐肉更加多了几分期待,那是首长们秘法特制的一种肉食,听吃过的同学说入口即化,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美,但自从不再有人从学校门口的商店购买,这样的味道便渐渐成了传说,小小的一罐就要两张红票,再舍得花用的学兵也收敛了起来。

看着学兵们狼吞虎咽,两个身影在营地另一头显得有些孤寂。

有了营地,自然早已挖好了灶台,不需要专门在船上做饭。虽然时间上耽搁了一些,但挡不住年轻人的热情,干脆就连分饭这样的差事也不用元老们亲自监督,由各队领队自行安排去了。

“你说对面会不会立刻投降?”熊太白不无担心的问起身旁的史布兰,他一直担心再这么下去,带来的大炮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为了这尊野战炮,大伙儿可是吃了不少苦。为了测试炮车的行进效率,一路上便都是各队学兵们轮流拉着跟在大队之后,实打实的代畜输卒,海边的道路坑坑洼洼,这炮车虽还算轻便,但拉着跑了近两天也实在不是什么好活。

史布兰不以为意,“要是就这么打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虽然到现在,连正经的喊话都没喊上一句,起先放回去的那个也不知有没有在寨子里实话实说,但精确狙击的效果的确是看得见的。

峇峇娘惹人在此地不光建起了这好大的产业,再往西面的陆路上据说还沿着坦途设有几处卡子,只可惜,东边的这片森林因为林场的缘故,并未有人工设置的障碍,倒成了如今这一支队伍的天然靶场。

喇叭终于在张兴化第十次击杀后从朱大钊手中递到了武豪面前,旋即便有一声声巨大的本地腔调传了出来。完成了任务的张兴化在最后一队轮替下去的学兵们的簇拥下欢天喜地的朝着炊事帐的方向去了,那里的袅袅炊烟与刚才自己枪口喷出的白雾颇为相似,他知道美食和犒劳正已准备停当。

一队队吃饱喝足的少年们维持着整齐的队列靠了上来,此刻每人手中的火枪在方才张兴化的一番榜样下已经让他们信心百倍,有了这样的神兵利器,婆罗洲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呢?

声音响完了一遍,开始重复。

‘我们是大宋背嵬军,奉命接收丹绒玛雅。’

‘限你们日落之前开城。’

几乎是和虾约说来相同的要求,从短毛口中再次听到,起然已经不再惊讶于对方能够千里传音的能力,隔着半里多的距离,火枪一样能够射及,那如在耳边说上几句话的能力自然已经不算什么能耐了。

背靠着寨墙的垛口,围在身边的亲随投来满是询问与期盼的焦灼目光,希望这样的胆战心惊能够赶紧结束,比起寨子里的财富,亲眼目睹了平日的伙伴在自己面前脑袋开花或是胸口洞穿,实在是太过刺激的体验,何况这样的体验已经经历了十次,每一次重复,恐惧都会在战士中放大一回,终于就要爆发了出来。

似是下定了决断,起然正了正衣冠,让他方才开始便显得狼狈的形象勉强看得。

“大伙儿也见得明白,短毛还没使出全力,若是硬打,要说咱们这寨子,十个也抵挡不住。”

众人当中立刻喧腾起来,有叹气,有不忿,也有无奈……

“喒这份产业这一回怕是保不住了,但是好歹留着性命,外面的短毛既然到现在还没有硬攻,倒是真与以往的各路贼人不同,我也听过往的小帮说了他们在婆罗洲是要行商的,多半和那红夷一样,贪图的只是我们这盐场。”

腊武赤却还不服,“就这么把丹绒玛雅送人了?以往来攻打的贼人有多少?哪一回不是被族中勇士打得落荒而逃,现在听他们放个响就要服软?”

腊武赤的话立刻吸引了身边众人的灼灼目光,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行你上啊’。

起然却还是不紧不慢的道:“我也没说马上开城,没听见下面的短毛是如何说的?现在离着日落可还早得很,喒们看看再说。”

就在众人又是一片恍然大悟的神情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叫声,片刻之间,便由远及近到了墙外,都东河上应声腾起了数丈高的水花,又纷纷打在了众人身上。

熊太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朱大钊倒也没有反对,好不容易拉来的大炮,不实际射上几回,总不好像军器监交代。

六人的炮组在熊太白的指挥下有条不紊,显得轻松自如,不到一里的距离,若不是不像杀伤过甚,第一炮也不至于打进了河里。但直瞄射击,又无其他干扰,便再没有射偏第二回的可能。

“修定射击诸元。”

“目标正面寨墙。”

“——放!”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七)

‘西面当是会有个好消息。’

这是完成丹绒玛雅攻略之后,元老院中的一致感觉。

几天前,朱大钊带着学兵们攻下了丹绒玛雅最核心的一片区域,待等到胜利的确切消息传来,纳闽岛的‘行在’各部衙门和驻扎在思礼港的海军便连夜乘船西去了。计划是在丹绒玛雅原址上推倒重建一座新的市镇——都东市,正好带去的大炮在丹绒玛雅城的寨墙上打透了好几个大洞,连拆除都省却了力气,也正是见识了大炮的威力,丹绒玛雅城立刻便选择了投降。所谓市可不是后世的城市,而是实实在在以互易为目的的市镇,当然以后此处能够发展到如何程度,则还可不忙去想。

都东河口的规划图已经先一步完成,除了现在盐场、林场要在原有基础上技术升级外,丹绒玛雅西南直到安都拉山下的平原地带也是极好的田地和牧场。那里还有几处部落,平日与丹绒玛雅也多有交易,政事堂正准备在那边设立一处农场和牧场,虽然因为气候的缘故,养不出好马,但养些牛羊鸡鸭还是没有问题。虽然纳闽岛上集约化的养殖场足以供应文莱府军民的食用,但那样的装置以当前穿越者们所掌握的技术实在难以复制,故而以后南洋各地攻略后都要建立相应的基地。

除了畜牧,水稻种植也是一例,有都东河环绕,又有大片的平原,那边的水肥条件也实在是好,放在土人手中着实浪费,劝农司在攻略中态度最为积极,其意可知,这次派往都东市的,除了工部,就要数户部劝农司的人最多。

工部的职司自不必说,被毁了寨墙的丹绒玛雅城要推倒重建,船厂也要扩建,港口要能停下更大更多的商船和军舰,这些都是吃水不浅的船只,整个都东河的水文情况和上游的野人部落都要彻底的解决,以将其纳为核心控制区为目的。

作为北婆罗洲的一部分,连接都东与文莱的公路也要修建,未来两地的路程即便只以步行也将被缩短到一天一夜。

这些工作有些早已准备,有些则才刚刚开始,一时千头万绪,却都是要在雨季来临前完成的。故而压在整个经略司身上的担子并不轻松,唯一可喜的是当下的南洋东路经略司还能借助整个政事堂和元老院的力量,等到分路攻略开始后,那时的各路经略司可就只有独立支撑了。

徐玄策在文莱府主持路中各项工作,须臾离开不得,便指派了得力助手刘晨旭前往都东市负责。

和他一起乘船前往都东市的还有原本张家港中归降的几十名船工,海军也派了两艘改装渔轮过去镇场。

政事堂觉得,一来故而丹绒玛雅原本就有船厂,但峇峇娘惹能够制作的船型都是南亚通行的平板硬帆船,与张家能造的福船、广船相比,性能还是差了许多,而在南洋通行的划桨战船则早已被列入淘汰之列,光是为了技术整合将船工们混聚起来便是一桩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二来丹绒玛雅本就是峇峇娘惹的地盘,虽然此地的林场条件得益,正是建设船厂的好去处,但除了船工,经略司并不打算留下太多土著,大多数的本地峇峇娘惹都要迁往文莱府,只有起然神奇的被留了下来。是以人口也需要补充,何况若论木料,还是都东河流域的更好,采伐也更能轻便。

…………

夕阳西沉,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星光,连一轮新月也只是在偶然飘散的云朵间隙时隐时现,文莱府的天空在这段时间总是让偶然在夜中抬头望去的人们心中略显感慨。

思礼港依然灯火通明,民伕们建设的热情已经高涨了一个多月。

从半个月前,便有来自南洋各处的商人陆续靠港,中间不乏老相识,有些运来了货物,急着运回更多的东西回去贩卖,雨季之前还准备再要来回两趟,而有的商人更是在港中逡巡了几日后干脆打听起在此地开铺设站的事情。

高大的记功‘铜柱’也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修建露出了设计的真容——穿越者在婆罗洲的第一座灯塔,建成之后全高18米,无疑是此时此地最高的人造建筑。设计的灯光射程虽然不过19海里,但方圆26海里的海面上都能看到明亮的光芒。如今的夜晚,无论是在纳闽岛上,还是整个八甲湾的西面,都能看到位于思礼港上的这一处地标,即便是夜间行船,也便有了依仗。

在海湾中捕鱼安稳了不少,许多疍户也愿意让子弟在奢遮的宋人学校中读书了,无论如何,跟着有本事的人便能学到本事,光是能学会宋人那撕扯不破的渔网做法也是值了,何况还不要自己供养饭食,朝廷的威望就在这样的点滴中积累了起来。

港中西南的一处正是刚刚落成的商业区,如今已经有了纵横连接的道路,宽阔的街道全由青石凿成的石板铺就,城中的工匠全都更加愿意将自己开采的史料卖给给价公道的大宋官府。

地面上早已是许多日子见不到一点垃圾,在南洋的诸多城寨中,实在是希奇得很。两旁的三层小楼都是一般模样,白墙灰瓦,完全看不出区别,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所有房子全都装上了透明的平板玻璃窗。

玻璃的制作并不算难,二十二世纪的教具都能够轻松的在学校实现制作玻璃的实验,但要在婆罗洲建起足以量产的玻璃工厂,很难说简单与复杂。或者说技术上简单,现在还在学校中学习的本地学生,有个两三年的历练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原料就需要花费一些心思了。

…………

纳闽岛东面,隔着潮流的海峡东岸,是一处已经被命名为嘉宝的所在,十里宽的海峡在南海和八甲湾中沟通,每年的春秋两季,随着洋流与潮向的变化,海中的贝类会被带到位于八甲湾东面的嘉宝外海,那里是嘉丽河的河口,如果沿着嘉丽河朝着东北的源头走上一天,再往北行二十里就能到达张家港,也即是原先的瓜拉彭尤,如今一条简易公路也正在沿着这条线路修建。

从这条线路到张家港,比从八甲湾绕上一圈至少要节约四天路程,自然便捷了不少。

如今的嘉宝建起了一处简易港口,勉强足够四百多吨的8154渔船停靠,许多建筑材料和机械就是靠着类似吨位的平板拖船硬生生给拉到了岸上,不过那已然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嘉丽河被河口之内的一处小岛分成了两股,经年累月的冲刷让此处的海湾中形成了一处海中的洼地,经过海峡被潮流带入的贝类在此日积月累,在河口的海底堆叠了不知多少。一来对于这些贝类,当地甚至连疍民也不会去尝试食用,若是不慎撒网打到,还会损伤渔网,亚麻编制的渔网并不经用,极易被贝壳划破,故而八甲湾东岸靠近嘉丽河口的地方虽然颇为避风,海浪也总是平静,但渔民们却都不爱来。

但最近的两周,情况却反了过来,从十多天前开始,当嘉宝玻璃厂的厂房搭建起来后,宋人在此地高价收购各种贝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渔民们也便多了起来。

生产玻璃需要的纯碱在纳闽岛上便能制备,‘侯氏制碱法’简单易用,二氧化碳和盐水的产量实在不用担心,唯一可虑的除了劝农司也在不断要求调拨的氨气资源外,其实并不存在问题。

至于方解石和石灰石,在找到足够规模的石灰矿之前,依靠此地丰盛的贝类产量也还可应付,烧制的贝壳便能制备足够的石灰石,在发现大规模的方解石矿前,利用石灰石加以精制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方案,毕竟详说起来,这两样也都是同类的物质,短时期内玻璃的产量也还要控制,政事堂并不打算很快就让这种垄断奢侈品的价格降得过低。况且即便渔民疍户的生产效率不够,让渔轮拉着拖网在八甲湾中走上一圈,也就能敷许久使用了。

…………

“听说经略司攻略都东的陆军留下了百人留守,老朱只带着剩下的五十个学兵就朝着白拉奕去了,胆也是够肥的。”

连续半月的操劳,新任的嘉宝市负责人疲惫了许多,但还是抽出了半天的余暇来到市西的一处海崖上垂钓,这是肖伯途难得的一点私人爱好,虽然只有两人,但这边已经算是大宋的核心控制区域,海峡之中随时都有海军的巡船经过,陆地上更有施工的队伍,光靠那些工程机械,也不会有任何野人敢于挑战此地的新主人,比之西边的文莱府城,甚至更加安全,是以虽然身在野外,但一行两人却丝毫没有担心。

比起肖伯途,和他一同出来的庞山诺论起本心来,其实更加愿意到丹绒玛雅那片平原上去做事,这里的天气实在太过暖和,喜爱马匹的他急于寻找一块更好的养马场,就算他自己带来的马种因为怕热不敢轻易带上岸来放养。

至少靠西的地方更能接触到满剌加过来的商人,只要价格合适,必定就会有愿意帮忙贩卖马瓦里马的,这种原产印度的耐热马种具备阿拉伯马的血统,无论体力、耐力都是热带骑兵的首选,而且上次审俘时无意听得,苏门答腊岛北的亚齐国中便有。

“心气高了嘛,再说不是以夷制夷吗?又不用自己人去拼命,少点也就少点了。”庞山诺回了一句。

半天时间便兵不血刃拿下丹绒玛雅城的消息以更快的时间在平原上传播,周边长期被打压的其他部族以更快的速度望风而降。

经略司的做法一以贯之,不肯降顺的两家被许以其他各家瓜分,都不用多加催促,只用了两天,这两处部族的土地人口便被荡平。朱大钊亲自带队将其中一家企图乘机侵占别家降顺部族的那位土酋给挂了旗杆后,丹绒玛雅剩下的九家便都变得益发恭顺了。

除了扣下了各家小孩做人质外,经略司立刻便就势组建了各家土族联军,元老院向各处控制区发送此消息的前一天上午,五十多名学兵在朱大钊的带领下已经连同近五百的各部胁从直扑白拉奕而去。朱大钊有着足够的信心,因为海军的渔轮依然给予了大力的支持,而部族们跑得也不慢,因为见识了大宋官军的肌肉,更因此此次协同作战是实打实的自带干粮。

“就算定然能够拿下白拉奕,不过留着许多部族,会不会尾大不掉?扩张太快可不是好事。”肖伯途还是不太看好的喃喃语道,心不在焉的不时提一下手中的鱼竿。

“跑马圈地嘛,这里毕竟不比大陆,土著们多拼一拼,不是坏事,打烂了重建,不是更加轻快?”

和对待大陆的政策态度完全不同,元老院的成员们在此事上的观点几乎趋同,大陆攻略时当要避免生灵涂炭,毕竟同文同种。

但在南洋,则是以占地为主,不先占下地盘,便不能对当地的少年施以教化,而若是不能施以教化,蛮夷之地的人民如何能够真心归顺?

故而在短时间内只要镇压得住,就要尽量扩大控制区域内和人口,便成了元老院中广泛的共识,不如此不能尽早从娃娃抓起培养干部,那北上的进度就要耽搁上更久。

道理总是这样,纵然肖伯途个人来说,并不喜欢这样千头万绪的局面,但作为元老院共议而决的定策,确实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能够保障如此的效率,人的时间毕竟有限,没人愿意就窝在这南洋了此一生。

手机铃声适时的响起,距离纳闽岛的距离足够信号的发射,故而嘉宝此地的元老们全都配发了更易传递信息的手机,不过考虑到有限的充电设施,只能折中的选择了二十一世纪最初几年的超长待机的形制。

但无论如何,没有特别急迫的事情,岛上是不会在午后这时节打来电话。

正要从腰间取下手机,看看究竟是何事。

就听庞山诺突然大声提醒。

“老肖!快拉——鱼上钩了!”

【注:侯氏制碱法又称联合制碱法,是我国化学工程专家侯德榜于1943年创立的。是将氨碱法和合成氨法两种工艺联合起来,同时生产纯碱和氯化铵两种产品的方法。原料是食盐、氨和二氧化碳-合成氨厂用水煤气制取氢气时的废气。此方法提高了食盐利用率,缩短了生产流程,减少了对环境的污染,降低了纯碱的成本,克服了氨碱法的不足,曾在全球享有盛誉,得到普遍采用。变换气制碱的联碱工艺,是我国独创,具有显著的节能效果。】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八)

“日照澄州江雾开——”

“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

“尽是沙中浪底来。”

登临绝顶,看着满眼都是被海风吹老的千倾碧波,中年男子不禁意兴豪迈,吟起诗来。

一个二十上下的后生一身短打,却套着与季节不符的皮靴,不时留意着自己和中年男子的脚下,若是在此地被草中毒蛇咬上一口,难保不会丢掉性命,孤岛之上,就算马上下海乘船而去,离着纳闽岛也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野外考察,最忌讳的便是麻痹大意。

枢密院调拨的十名元老组成的龙神卫护卫小组能够以一当百,不惧土族野人,却也不能说能让人百毒不侵,偏偏这时节却不缺这等厌恶东西,岛上荒僻,自不比已经开始建设的各处市镇,能够彻底消杀一番。

虽则这处岛上的火山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如今露出海面的部分并不比寻常丘陵高出许多,但没有现成的道路,是以一路步行登顶,还是颇为吃力。

年轻人略扶了扶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关切道:“老师吟的是刘禹锡的《浪淘沙》?”

武柏六呵呵笑道:“你倒是爱学习。”

年轻人谦虚道:“不过是奇怪老师为何突发诗性,学生记得这诗也是因为碰巧记得诗豪的表字。”

“我倒是忘记了,刘禹锡的表字也是梦得。”武柏六恍然,笑着回道。“也是有感而发罢了。”

年轻人因为老婆名字正是梦得二字,与刘禹锡的表字音同字也同,由着这份因缘,对于刘禹锡的名作倒是都有几分印象,看老师喜不形于色,却寄情诗词,便又问了起来。

“是因为这里的矿石品位够好么?”

武柏六呵呵笑道:“品位其实还是差了些,但还好歹堪用,不过就是普通的玻璃,并不需要成色多好的石英砂。”

制作玻璃,除了纯碱与石灰石,最关节的一样便是石英砂。而说到石英砂,本地并没有相应的矿藏记载,目前玻璃厂中使用的都是仓库中的存货。但是天然的石英矿还是必须要找,这一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这方面颇为权威的元老武柏六手上,也才有了方才的一幕。此刻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山的年轻人温朗星正是他的学生,温朗星与老婆张梦得同是户部产经司的具体经事之人,两人又都是地质踏勘诸事上难得的事务人才。

张梦得因为已经怀了身孕,并没有跟随进行此次考察,而是留在了嘉宝市的玻璃厂中,那里需要她的专业,何况她还主动提出了利用玻璃生产奢侈器皿和珠宝的想法,自然更加上心。

“孩子名字取了么?”武柏六关切的问起学生尚未出生的子女。

温朗星道:“刚刚一个月而已,哪用那么着急。”

“这可是我们在这边的第一个新生儿,自然当要重视。”

“这话怎么和梅老的话一样。”

武柏六一听,道:“哦?梅学究是这么说的?”

温朗星也不隐瞒,“还给取了个名字,叫卫通。”

“温卫通?”武柏六咀嚼着其中意味。

温朗星解释道:“说是卫之有子贡,受业而身通。”

“意思倒是好,但是女儿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梅学究就是太过拘泥于文字,听说他还给许多元老取了表字。”

“呃,他也让我取了。”温朗星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

“让?”一个让字,表明了些许的不同,自然便被武柏六问住。

“嗯,梅老说要顺便帮我取个表字,好有官人气象,我当时事情正忙,便自己胡乱编说早已经取过了一个。”

“你取的什么?”

“我想着后面这半年,多半要常驻东岸,便取了嘉宝为表字。”

“那梅学究就没再纠缠?”武柏六依然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梅凯西在元老中地位虽高,但就是喜欢讲古这一点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其他时候倒是正常得很。

温朗星道:“梅老琢磨了一阵,提了一句朗星应嘉宝,甚好,便没再多说。”

两人且行且走往山下走,先前来时船便是停在现在正要去的方向。

正是因为没有像样的资料,经过几番思虑,武柏六才最终将主意打在了几处沿海的火山岛上。石英矿多在岩浆侵入演化活动之时,由于温度、压力的改变而形成,要在文莱附近海域寻找这样的地方不算太难,现成的便有一个,就在张家港北,现在站在三山顶上就能隐约看见隔海相望的张家港。

单以成因而论,支那峇鲁山上的石英矿也应不少,不过一则靠海颇远,山势也陡峭。二则也不如三山岛上环境,毕竟海岛之上,常有大风摧烈,植被都不算高大,开发起来便更加省事。

且三山岛火山岩浆亿万年前喷发时定然沿着山势一路流入海中,故而如果能有石英矿形成矿脉,则必然埋藏表浅,事实也证明了武柏六的判断,就在山下的浅表岩浆裂隙之中便已发现了不少零星的石英矿脉,不过以储量而言,一年半载,倒也够用了,如此便省却了再到别处寻找的麻烦,武柏六自觉轻松不少。

接下来只要工部在岛上建起屋舍码头,使人开采便是,就算只用寻常无动力的木制帆船,以此时节的潮信,一天时间也足以将新采得的石英矿运回嘉丽河口的玻璃厂了,等到入秋后潮信变化,那时张家港到嘉宝的公路早已修好,直接从三山南面的港口上岸便能顺利运往嘉宝。

一行十多人,便如此边说边朝着山下而去,两艘快艇早在一片沙洲外的浅滩泊着等候。

就在众人准备渐次登船返回时,尚站在身后山腰不远处警戒的队伍中,一名身着热带作训服的队员突然摘下墨镜,望向南面。

“张家港那边是起火了?”

隔着10海里的距离,站在高处仔细看去,南面似乎正在腾起浓浓黑烟,此时不比后世,还有蒸汽动力的轮船,海上见到烟火,不是意外便是见仗。此刻海面风平浪静,这样的天气想要将船上风炉打翻实在不大可能,加之方向也蹊跷。

“是我们的港口出事了?”

王文善举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再次确认方才目力所及的景象并非幻觉。

张家港那边,驻扎的元老不会超过二十人,剩下的都是招募的工人和往回的战俘。有技术的船工几天前全都被搜罗起来送往了都东,实际上当地目前的人员规模并不比原先张氏盘踞此地时要多,单以人口论不会超过百人。

那里本也没什么可供开发的产业,之所以还要保留一处据点完全是为了保障从嘉宝过去的公路能够有一处中转,同时为接下来对东北攻略提供前进指挥之用。随着如今大宋的声名早已传到了更东面的断手河流域,但要想实际控制,而不仅仅只是设立贸易的商站,光靠海军还是没有连通陆路能够更为有效的对地方施以控制。

而且还有一条,便是到了今年秋后,潮信逆转,再从东北过来的资源在张家港上岸走陆路到八甲湾便要快上许多,是以在那边的建设也就不是全无意义。

众人尚在疑惑,却见快艇上一人,此刻正向着王文善使力挥手,声音随之传来。“队长,总部有消息来。”

自从第一颗卫星成功上天,婆罗洲这片海域已经能够通过卫星中继消息,不过还是因为信号接收的问题,老一些的轻便设备虽然也能复制,但实在没有必要浪费资源,快艇上本也有海事卫星通讯设备,只是不能拆卸,应付这样的考察倒是足够了,就不知是什么事情总部会突然主动联系。

王文善闻言,并未有丝毫的犹疑,直觉所至,想必定然是有了什么差事临时需要交办。于是连跑带跳,几步便从山下来到了岸边,一番小心涉水攀上艇来,借着棚顶的遮挡再次朝着南边望了一眼,右手顺势接过了留守队员递来的话机。

“我是王文善。”

“是,我们已经看到了。”

“放心,分队马上出发,二十分钟后就能赶到。”

一艘快艇加上驾驶员,足够十人乘坐,40多节的航速,是目前纳闽岛上速度最快的海上舰船,从三山岛抵达张家港的外海,严格说来用不了一刻钟时间。

放下电话回头看时,艇上已经坐满,另一艘离得远些,上面人倒不多,只是堆放了一些设备,武柏六与考察组的成员正在那边。

“咋们先走一步,书生们去了也没毬用,不用等他们。”

快艇开始熟练的倒车避开几处礁石,调整方向朝着海水深处而去,驾驶员缓缓加速并试着问道,“张家港那边究竟什么状况?秦高手里也有十多条枪,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

问话之人虽然语带强势,但透出的担忧还是轻而易举的让人察觉得到。如今负责守卫张家港的秦高部算是各处新建据点中最没存在感的一群,但要论能打,十多人中有保安,有城管,还有收账出身的混混,秦自己更是退伍军人,实在不是本地土人能够随便招惹的,再说,敢于招惹张家港的土人在张柴佬手上时就已经被收拾得半死,没有道理换个更强的来,反倒让人生出了妄想。

王文善并不答话,狠狠咬牙道。“怕个毬,开船。”

熟悉他性格的队员们都不再聒噪,谁不知道火爆脾气的队长名字等于白取,从来都是既不文又不善,只有凑热闹的事情跑得最快。

王文善却不再管众人的心思,又是一份功劳摆在面前罢了,完全没有必要多想。

方才的一通电话,他早已知道了那边的情况,一个东北方向海上过来的大帮要在张家港停靠,实际上也是半商半匪的船队,看着这边港口整备一新,又堆了不少货物,多半便动了心思。

可巧港中原本停靠的两艘8154渔船送人去了都东,停在码头的只有本地的木船,以动力论并不占优,对方人数又比港中多出几倍,当时情形又混乱,海匪们跳帮登岸时杀死杀伤了几个民伕。有几个满脸血污跑去报信,一时众人失了张致错过了反登陆的先机。

故而看着情形,秦高便带人撤到了新建的棱堡中,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激战,归化民一同跑进棱堡的有三十多,其余众人连同俘虏被海匪抓住的数量相当,大批工人都还随着筑路队在南面的嘉丽河流域,故而此地人也不多。

那伙贼人看着堡垒形制坚固,试着冲了一回吃了亏,便没有再硬攻,他们以为堡子里定有不少金银,又垂涎元老手中的火器,如今只是在周围立了营,起着围困的心思,港口那里原本堆放的建材不少,还有往日张家在时候积攒的木料没用,都给那些贼人用上了。

秦高本以为对方会来强攻,依仗着火力优势,他并未将贼人放在眼中,但一般海匪竟然开始在港口修起简易的屋舍,想是打着长久计量,自己贸然冲出去倒是也不会吃亏,但是自己家中打个稀烂实在不划算,况对方人多,直接放海而逃,都不算什么大船,也并不好追。

好歹也是两三百可用的人力,听说玻璃厂正在寻找石英矿,那石英矿的开采可不好受,让老实听教的归化民去做,实在于心不忍,这下正好有了着落。

张家港向总部发信时海匪上岸其实已经过了小半天,那一把火却是贼人们自己不慎放的。

“狗日的苏禄蛮子。”

望着身后两行拖得老长的浪迹,终于又捞到了仗打的王队长忍不住骂了一句,只是骂中更多的带着笑意。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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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历五月一日,暖风轻扬,以汉历来算距离四月也还只剩最后几天的时间,婆罗洲的天气却已是一日热似一日了。

夕阳渐渐西沉,将港中建筑的影子拉得老长,原本就低矮的房舍在日影映衬下显得更加低矮,从空中看去,犹如大海伸向陆地的爪牙一般,慢慢就要与背景合起的渐次飘过的低云,自午间便从海峡中不断吹来的热风也渐渐凉爽起来。

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小的沙漏,透明的玻璃器在少年手中反复的翻转,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从西面回来的商人奉承的礼物,被父亲送给了自己作为生日的祝贺。库玛已经十五岁了,同样的年纪,当上国主的都有不少,听说明国的那个皇帝,在比自己现在还要小上五岁的年纪,便已经登极称制统慑万邦了。库玛有时也在想,如果自己的祖辈没有漂洋过海来到南洋,以自己的聪慧,也许也能通过科举得到一个官身,登堂入室,成为皇帝家的坐上宾客。

而每每此时,少年便会在心中带入自己那个并不常用的汉名——郭熊。

哥打支那峇鲁连同西北面的红花岛、嘉雅岛和北方的半岛围成了一处天然的良港,当地人称为达丽湾,港中居住的多是汉人客家,是以居民颇通汉话,比起文莱这里,华商数量还要多些,只比断手河那里淘金的福佬略少。渡过哥打支那峇鲁北面的小河,便多是各家以渔猎为生的部族,自此一直往北延伸到位于斗亚兰的潟湖分界,过了那里再往北去便能直达古打毛律,此地的人民已经享受了很久的太平,直到宋人的到来打乱了生活的节奏。

郭熊的父亲纳哈布,汉名郭兰生的便是此地港主。虽然为人市侩,行事又喜首鼠两端,但其父祖在此地经营几十年以来,无论是在渤泥,还是对上东北边的苏禄,都圆滑得很,当得一个八面玲珑。连带着此地市舶也颇为兴旺,就连当初西班牙人在北婆罗洲的一番扫荡也给躲了过去,现在港中的华商便有那时逃来避难的后人。是以如今的哥打支那峇鲁地面商业兴盛,人口也繁荣,市镇和港中常住的汉人、土人总在三千上下,加上北面和东面控制得住的部落和渔村,也有一两万人口的规模。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规模,前些天那些从普林塞萨过来的苏禄蛮子才不敢轻易造次,仅仅只是驻跸补给而已,但现在的情势却又有了一番变化。此时港中最奢华的一处馆舍,正是郭家的大院,如今只剩下年轻的小主人坐镇,尽管母亲和舅舅都时时在身旁提点,但将要发生的变化,也还不是小小少年能够轻易理解。

…………

船队顺着潮流在海中载沉载浮,若不是因为熟悉周边的水文,纳哈布绝不敢冒险要在夜间带着船队出海。沿岸航行,在太阳刚刚落山,星月尚未升起的时候,只有左手边两三里外的岸上风景能够让人不至太过寂寞。

渐渐被甩在身后的是京那律的荒滩,那里除了沙子和螃蟹,眼下什么也不会有。此地往西南八十里,被夹在克拉克山脉和嘉丽半岛之间的那片沃野被称为保佛,巴达士河环绕其间,和嘉丽河隔着不到半日路程。

那里如今都是自称宋人的短毛占据的地盘,关于这些宋人的传说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听到了太多,就如那些玲珑剔透的玻璃器和白得无一丝杂质的骨瓷一般,让人眼前一亮,却又透着想不通。

这一个多月,随着来往的商旅,关于宋人的形象,这位哥打支那峇鲁的主人也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个个都是髡发短衣的海匪打扮,对待百姓尤其是汉人却分外的客气,不仅行销各种秘法而成的精巧器物,还大肆搜罗小孩进了他们的学堂。

宋人行商的手段倒是颇类红夷,凭借坚船利炮站住一处港口,便要在港中营造商站,囤积贸易,他们又有大船,自然能够将货物运销海外。

但这宋人奇就奇在对于南洋盛产的胡椒、丁香等物,全无多大兴趣,他们印发给各家商人的包买清单早已流出到各处不少,但无论是哪种版本上都没有提到收购香料,反倒是粮食、煤炭和生铁成了大宗。另外,焰硝、牛角、桐油等物也是一概照单全收。只是在整个南洋,能有像样生铁出产的地方实在是少之又少,满剌加城倒是多半会有,可惜佛郎机人未必肯卖,做成火绳枪可比生铁值钱得多。其他南洋诸国自己打造兵器尚嫌不足,更不会轻易出口,从明国两广、福建走私的铁锅从来都是紧俏货物,多少南洋的小国上赶着要去福建朝贡,还不是为了得到更多丝绸、瓷器和铁器。

此外,在南洋价值高昂的珍珠、丝绸宋人也是不要。倒是如今宋人占下了渤泥国都,在那里修建了不少工坊,这才没过几天,原本要依靠北面过来行销的各种日用品市场便开始有被宋货倾销的势头了。

复杂一些的雨伞、纸扇不说,文莱产的木屐、布疋、纸扎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了不少,做工比明国货精良不少,但价钱却不见高,这些思礼港木器加工厂的产品,因为有了机床的优势,设计上全都贴合人体工学的精髓,即便只用寻常木料所制,也能让人爱不释手,只就平均质量来说,就绝非依靠经验代代相传的师匠能够比肩,工业化生产的优势概结于次,别的不说,木制的牙刷就已经在港中富人里打开了销路。

桩桩事情都让郭港主摸不定这宋人究竟打的是何主意,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还是渐渐的逼近了。

南面的国都被宋人占下一个多月,时间虽然不长,但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从过往船东那里听来的,宋人的作为都不是打算要走的样子,最近听说更是打出了什么经略司的旗号,只隔着两处海湾的瓜拉彭尤就在嘉丽半岛的北端,是张氏海匪盘踞的老巢,前不久也被宋人占下了,连带着张氏族人全都被一锅端。

要说那张柴佬,也是侨居南洋的汉人,与自己还有些交往,前些年在爪哇、三佛齐那边也很是奢遮过几回,名声算是大的,虽然这次是自己找死跟着蛮子们去找宋人的不痛快,不过却听说只用了不到一个晚上,张家三代的家业便全都折到了纳闽岛,还被人反杀回了老家。张家有人口,有火枪,更有快船,对于这支周边都颇为忌惮的力量的一夜覆亡,能带给郭兰生的信息实在太多。

张家港的事可以说声是他自己作死,但占了瓜拉彭尤的宋人还嫌不足,听说最近那边似乎正在修路,不是为了更北面的哥打支那峇鲁还是为了什么?现在哥打支那峇鲁北面的古打毛律,那里的巴瑶部早把短毛们奉若神明,带着支那峇鲁山周围的各家部族,恐怕投靠宋人不过只是早晚而已。

现在被夹在中间的哥打支那峇鲁便尤显尴尬,以本心论将这基业拱手于人,实在没这个道理,郭港主正值盛年,港中市镇也被打理得颇为顺心,纵然那宋人真是如传闻中的只要不加反抗,便能好生说话倒还好,就怕这并吞之后便由不得自己了。

渤泥国眼下可以算是被灭了国,虽然国主还在,实际上也跟没有了一样。外有海外忽至的强敌,内有黄氏族人的倾轧,郭港主对于那点以贡赋之名勉强维系起来从属关系说不上多少留恋。整个渤泥国都是如此,或者说整个南洋诸国也都是如此,除了国都周围的一块,其余的所谓属地也说不上能有多强的控制,不过是松散的从属而已,顶多有个与国主有着亲缘的副王,还要看是不是一条心。一处市面繁盛的城邦,从来都是各国眼中的肥羊,为了那点贡赋和明目,许下的好处也从来不会少,即便为此开战,也在所不惜,人命在财富面前相比也从来不会觉得可惜。

今天能属于渤泥的地盘,等宋人占了王都的消息再传上几天,婆罗洲西面的几处好口岸转眼便能独立或是投向爪哇、三佛齐上的大国,甚至是北面的阿瑜陀耶与安南,当然,他们现在还多出了一个选择,就是那群髡发短衣的宋人。若说渤泥国的存亡与否对郭兰生真有什么触动,也只是兔死狐悲的感伤而已。

突然来到的苏禄大帮并没有打乱郭兰生的思路,只是将原本要做的事情提前了日期,不过他也想得明白,迟早要来的,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抛妻离子悄悄跟在这些蛮子的后面。

前一天一大早,当苏禄‘海商’们在港中补给妥当准备南下时,事情的主导权便已经不在郭港主的手上了,做惯了和事佬的角色,突然让他选边站自然会有些不适,但若是与数百人的大帮认真放起对来,即便他有把握将对方赶下海去,但打烂的坛坛罐罐可都是自家报销。再说,也到了必须做点事情的时候了。

月亮终于升了起来,徐阿瓦跟着港主上了船头,郭家在港中最好的二十艘船保持着稀松的阵列在皎洁的月光下航向西南,帆全都收了起来,这样速度不至太快,可以防着不要撞上暗礁,再好的水手也不敢保证夜间能够看得清楚。从天空俯览,船队是那样的渺小,仿佛此刻船上众人的心境一般。

“说实话,你觉得乌珠满那帮人能不能打下张家港?”郭兰生没有回头,此时此刻,他能察觉到背后跟上来的是谁。

“打不打得下不知道,不过此刻要是见仗也早就开打了。”

“你也觉得我不该将宋人的战力说得那么不堪么?”

“倒不是堪与不堪,不过港主口中的宋人还真是富可敌国。”

许阿瓦心中明白,驱动苏禄海盗南下打草谷的决心并非港主宣扬的什么宋人不堪战,而是那些实实在在的商货,那是真金白银的财富,况听说那里还有不用风力驱动便能在海上来去自由的铁船,这对于一个靠海吃饭的半商半匪的大帮意味着什么,苏禄人自然不会不明白。当然这也要拜上一次的作战给打出了个全歼,眼下的这一拨海匪对于宋人的概念还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知己知彼这件事情,似乎从来不存在于他们的兵法之中。

“难道不是?”

“这倒也是。”

已经攻下了渤泥国都,一个多月过去,宋人占下的地方只见越来越多,富还好说,这‘敌国’二字还当真是没有说错。

不过事不关己的对话显然还是无法打消手下人的忧虑,徐阿瓦还是决定要问出下海以来心中的忧虑。

“港主,你真的觉得我们就能是螳螂后面的黄雀?”

郭兰生愣了一愣,只回之以呵呵的笑声。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

看着港中因为木料燃烧腾起的烟雾,秦高心头不是很爽,虽然如今的南洋,木料实在是太多,但前一个时代的意识依然对这种行为极不适应。

然而想着当夜幕降临之后,连烟雾都不再能够看清,秦高的心情反而又舒爽起来。若不是那些异族人嘈杂的喊叫声与清爽的海风格格不入地交织在一起,让人略有焦躁,秦高倒也没有感觉有太多的不适。

听逃进棱堡的土著说,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像是苏禄国人,既然如此就必然是经东北海路而来,可惜断手河在婆罗洲的另一面,那里的中国城虽然尚有一支小分队,不过隔着主要航道太远,肯定没法发现从他们西北几百里外经过的这队‘海商’。

而另一队前往支那峇鲁山的工作组则是走的陆路,应该还在古打毛律的巴瑶人各部中体察民情,靠着厚生司在那边的德行,支那峇鲁山周边的部族如今已然很是顺服,估计只要通往东北的道路打通,各部土民必然是箪食壶浆以迎于道,判文部司的李晓上个月已经去了两次,看起来那边的工作形式的确也是喜人。

不过随着深入内陆山区太远,海边的情况就不好说了。苏禄大帮西下,上一站必然是在哥打支那峇鲁那里补给,但是肯定也会经过古打毛律的外海,只是李晓他们能不能及时接到消息又当要另说,否则没有不通知总部的道理,至少上一回还是靠了东路小队的告警才能及时发现西班牙人的动向。

和击退两次试探攻击的痛快不同,秦高的心中还有一些隐忧,棱堡之中没有像样的重武器,唯一一门可用的试做大炮还被陆军从思礼港拖到了都东,而且目前看来,还会拖得更远。大炮不比火枪,同样只能依靠有限工具进行手工复原,这两个多月,军器监也就只造出了这一门合用的,要等到量产,还需兵工厂真正建立起来之后。

手中的自动武器虽然合用,却就是因为合用,剩下的子弹已经不多。若是贼人们真有决心要再冲上一波,秦高都已经做好了船上防刺服拼刺刀的准备,这才是他向总部求援的因由。若是能打,谁不想独得一份功劳,只是在功劳和人命面前,秦高从来不贪,安全第一是他的行事宗旨,这也是他能得这个镇守后路职司的根源所在。

距离最后的一次卫星通话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也好在还有这么一套设备,更好在卫星早已上天,而纳闽的总部离此尚不算远,加上准备和动员的时间,若是从纳闽派出援军,满打满算,再有一个小时,也该到了。

若是在文莱城或是思礼港,这一个小时之中,至少还会有一次礼炮的轰鸣,提醒军民人等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如今在南洋,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少,马打兰和亚齐都用大炮提醒人们进行宗教活动,只是没有如今大宋的港口这样频繁。

之所以想到了这一节,正在于那些搜缴来的大炮,西班牙大船上的,海盗手中的,还有原先王城中的,汇聚在一起便很是不少,但因为不甚合用,都被放置在了纳闽岛上的库中准备重铸,政事堂都懒得调拨到别处据点。

其中最是郁闷的就要数正在堡中的萧山光,纵然对军工能有足够的功底,但与秦高一样,如今面临了一个棘手的难题,没有炮……而且子弹也不剩多少,半自动步枪打起来顺手,可上一回纳闽岛海战用得太猛,事后兵部将子弹的配给进行了控制,方才的海匪的两次试探,已经耗去了不少,现在那些苏禄人扎营的地方倒是还在有效射程之内,若是子弹管够,也能压制一番,但这个距离上想要保证命中率实在是难为这群‘新兵’。

一里多外的港中,赤条条的民伕们被驱使着搬运资材,等天再黑上一些,那里就会点起堆堆篝火。

而现在,争议的焦点就如同即将燃起的篝火一般在元老们的心中升腾起来——究竟,要不要去救人。

如果放在当下的这个时代,什么最不值钱?无疑是人命,而站在华夏先贤编撰的历史叙事之中,人命又是最值钱的,民为邦本这一句,不知在培训中被提了多少次。

这些民伕跟着大宋的旗帜来到此地,时间并不算长。但人心的收服从来不是单靠武力,这一点已经成为所有元老的共识。

而艰难的选择就在于此,顶多一个小时,总部的援军就会赶到,靠着剩下的子弹,依托这座小小的棱堡,自信怎么也能守到晚上。在这种情况之下,再来考虑被掳掠的民伕救是不救,实在是个艰难的选择。秦高觉得再等一等,只要总部的救援一到,这些蛮子至少能留下一半。一个小时能够赶到此地的定是快艇,速度固然是快,但要作战却也诸多不便,不过只要快船一到,海贼们必然只能作鸟兽散。

二十岁的‘城管’杨维勋血气方刚,却不会这么觉得,已经冲过了两回,自己这边的火力优势究竟如何对面能不清楚?只要堆在港中预备发往北方的财货被搬得差不多了,多半这些蛮子就会连人带船跑掉,纵然总部的快艇能够追上,但是吨位太小,海上又颠簸,要想尽数将其拿住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以渔轮的航速,要想赶到也是天黑之后了,没有港口的探照灯支持,光靠渔轮自带的灯光要在茫茫海上索敌也实在不是非常现实。

元老院念兹在兹,最重要便是收服人心,若是连自家势力内的人民都不能保全,如何让人肯听命于你。

故而杨维勋一股拧劲上来,便起了要出去救人的冲动。

“老秦,不是我说,你留守,分我一半的人,保证把人抢回来。”

秦高倒是也想救人,只是杨维勋这话说得让他颇不放心,“你凭什么这么自信?现在可是十七世纪,开弓没有回头箭,打不过投降这事你可别指望发生在这里。”

“只要打赢就行了,再说不是还有老萧。”杨维勋满不在乎的看向一旁的萧山光。

工兵出身,不到三十的年纪在张家港的这群元老中已经算是高龄,若论起如何用有限的材料解决技术问题,杨维勋指望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山光胡子拉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不问他,不说话,问起来,便能说得头头是道。

“如果子弹充足,倒是没有问题,不过目前咱们剩下的弹药不多。”

“你们真要铁了心救人,也不能答应你们把子弹都拿了去,留守的人员总是要的。”

“还有,虽然小秦说了这话,但还得必须保证安全第一。”

“尽力就行。”

“所以,选五个人出来,每人一个弹夹,不能再多了。”

…………

乌珠满现在觉得这里实在比北边的那处港口好出了太多,光是港中供应民伕的饭食便已让众人艳羡,普林塞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能和此地相比。

整个巴拉望岛,或者按照华商的习惯被称作郑和岛的大岛上,无论东北面归顺了西班牙人的米沙鄢、塔加洛、伊洛卡诺和比科兰诺四部的异教徒移民,还是岛南的摩洛回回,对位于岛屿中央的这处港口都没有太多兴趣,哪怕普林塞萨的名字还是西班牙人所取,但那里既不出产香料,也没有黄金,偶然从海边冒出能够燃烧的黑油,对于当地人也没有多少意义。

恐怕此时马尼拉的总督也不会对这个拥有‘公主港’美丽名字的蛮荒之地有过太多印象,从吕宋和宿雾岛上流放到彼的罪囚和当地的猪婆龙一样,都不受人待见。普林塞萨就像一堵天然的墙壁将不同种群和信仰的部族强行隔了开来,只有苏禄海盗们源源不断的人力需求才能让此地显得兴旺繁荣一些。

不过最近的二十多年,往北的道路都被阻断了,西班牙人强大的军事存在让依附马尼拉的部落们对海盗们越来越不买账,两者之间的交易依然存在,但要说土人们对海盗的畏惧那是半分都无,吕宋的部族,可以选择投靠的对象太多,上一回在马尼拉杀了上万汉人,这中间可不光只有西班牙人的功劳,而时间也没有过去多少年。

乌珠满纵然知道每年一度的大夹板船会送来满满一船的银洋,但没有人会去打这个主意,摆明了送死的买卖不会有人去做,西班牙人的报复从来酷烈得很,马尼拉的华人被屠才过去了不到十五年,连明国的皇帝也没有说上半句。

最近的几年,海盗们只能把目标放在东边日渐式微的苏禄国以及更南面的婆罗洲来,就连行商也不往北去。

几个民伕跪在乌珠满面前,眼中都是茫然,本以为首长们来了,总算又有了太平日子可过,如今双手却又被绑了起来。

名叫乌旺的头目凶神恶煞,纹着面的脸上还镶嵌着几颗珠子,看不见的阴私地方镶着更多,一眼望去就让人生畏,如果还没有畏惧之心,再看看被砍倒在旁边的两人便能清醒。

“还在用杀人的法子恐吓?”说话的男子三十多岁,汉人模样的打扮在一众中显得特异,对于乌旺的做法很是不屑,能被短毛们轻易扔下的民伕,能知道些什么?一边是给钱的雇主,另一边是抢钱的贼人,即便从本心上说,应该帮着哪边,这些民伕心中难道没有主张?何况这些人看来也真对短毛的事情知之甚少。

当然,毕竟都是一伙,贬损的话说了,总要有些补偿,何况还是当着大帮的面,不然不好相处。冯五四带来的礼物是一个苏禄男子,二十四、五的年纪,长得黑黑瘦瘦,生得一双与体型不符的大足,一看便是老于在水上讨生活的。连同港中的俘虏一起被抓,被眼尖的冯五四一下挑了出来,果然有些用处。

“小人名叫温巴剌,原本在三宝颜的素阿拉小帮中混口饭吃。”

“好好的海匪不做,怎么跑来给短毛做工了?苏禄人什么时候喜欢干苦力的?”

婆罗洲和吕宋之间的苏禄国,国民最喜的就是经商,无论渔、盐还是香料,能赚钱的买卖都做,做不下去了便用强抢,却从来没有听说哪家小子愿意安心当苦力的,那都是奴隶才会去做的事情。

“小人们哪里愿意,都是被抓来的。”温巴剌马上便叫起了撞天屈,一半夸张,一半却是真实的心境。

乌珠满不以为然,“短毛什么时候跑到苏禄抓人了?”真要有这种事,身为大帮,他就该第一个知道。

温巴剌略一尴尬,还是将他们一伙跟着张家大帮打劫纳闽,最后如何被宋人杀得只剩三个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要能逃出活命就好,宋人对待俘虏可不比民伕,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各种法子都透着满满的‘创意’。

但乌珠满想要的只是一句答案。

“短毛在堡子里还有多少人?”

“被称作首长的还有十多个,逃进去的民伕总还有几十,总数当不会超过六十人。”

“能战的有多少?”

“就这十多个首长能战。”

“你想入伙么?”乌珠满话锋一转。

“大王抬举,小人如何不肯。”温巴剌似乎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只要不让他去攻城,能够保住性命什么都会去做。

“那就好,你先说说接下来咱们要如何做?”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什么时候论到个打了败仗的外邦小喽罗来指点江山了?但看看乌珠满的面色,几个头目便都不再准备开口。

温巴剌此时觉得,这位大王实在是比方才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位头目好说话太多,每一句问话都是如此的简单,什么问题最让人安心?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听到这里,温巴剌已经不用再去犹豫,心中想着‘你们实在是找对了人’。

简单的回答随即脱口而出,只有一个字。

“跑——”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一)

“预备,跑——”

随着教官的命令,学员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跑道,让马迁沪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们注意保持体力。

‘年轻人就是有冲劲’,这是每当此时马迁沪内心都会油然而起的想法,连带着下巴上那一撮标志性的山羊胡子也会轻轻的扬起。怀着雄心壮志来到这个世代,本以为凭着当初在海南岛的工作能有个重要的职司,没想到最后却被发配到了军校,东西两路的攻略都没能捞到一个任务。

兵部倒也直接,给出的理由是当初督促封小宸减肥得力,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教官人才。到了军校也还罢了,可万没想到等朱大钊攻略都东时,熊太白和史布兰两个半路出家的都混进了队伍,自己却还是被留了下来训练剩下的一百多学兵。

表面上看是元老们看重他的能力,但在马迁沪心中还是憋着一股无名火,是以训练起来便没有丝毫的通融,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学兵们却并未让他表现出意料之中的失望。

每日上午半天的训练,8000米的跑步只是开胃前菜,紧接着的便是500个蛙跳,下午是文化课,先是识文断字,然后就是各种数学、物理、化学的简单知识积累。甚至都谈不上是学习,只是囫囵吞枣的灌输,时间紧迫,现在军校只能让他们知其然,至于知其所以然,那起码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而到了晚上临睡前,还有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的加菜,都是一百个起算。

这样的强度若是换在原来那个世界的体工队,无非就是专业运动员日常训练的调剂,但对于普通人而言,运动量已经够大,何况这些学兵一个月前多也只是些营养不良的孩子。

但一个月过去,少年们反倒越来越有了精神,8000米的长跑,一开始便都不惜体力,尽管马迁沪还要不时的提醒,但除了个别体质实在是差的,绝大多数学员都能跑完全程。

对于这一现象,元老们觉得一小半的原因是看着被选走的一百多人,校长带着他们在西面一举攻下了丹绒玛雅的一大片地盘,个个都有了份不小的功劳。这消息在每日的通报中早就被军校的学员们知晓,同样一起进的军校,论身体,论出身,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去,自然便有了不甘心。

而还有泰半的因由,在一众执政看来,实在是能够衣食无忧。

专业化训练对于能量的需求在中古时代是难以企及的奢望,没有足够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摄入,不可能练就一个强健的体魄,而成规模的维持这样一个团体的供应,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任务。自古以来就有穷文富武的说法,盖因于此。

就拿现在军校中的学员来说,每天的饭食已经比元老还要丰盛,肉蛋禽奶,一样不缺,晚上若是饿了还有宵夜,总之便是要吃饱吃好。

军校中的学员如今可是元老院心头的宝贝疙瘩,以后的百战雄师和元老身边的亲卫,都要着落在这支队伍上,是以如今既要保证这群少年每日大量的消耗,还不能耽搁身体的发育。故而经过了开始的尝试,伙食标准也是一加再加,单以纳闽岛而言,依靠岛上的现代化农场,要供给陆军和海军学院的现代化伙食标准还是承受得起,就算人员规模再翻上两倍,这样的供养暂时也不会降低。

一则被认为可以流传后世的谈话如今在元老中广泛传播,那是在政事堂内部的一次例会上,梅凯西深有感触的对列座执政言道,‘一支能够时时吃饱饭不饿肚子的军队,就足以横扫半个中国,而大宋的标准显然应该更高。’

看着已经跑完一圈的学员们尤自没有疲惫的模样,马迁沪又有了一些憧憬,等着西面的战事告一段落,他手上的这些人也当能够一战了,总不可能东北方向的攻略也总是用朱大钊手上的那些,自当要轮换着来才是,希望届时能有一个在外带兵的机会。

…………

原本挂得老高的太阳转眼就要落山,海盗们劫掠够了,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息,目光却都在港边的一处棚子聚焦,领头的都在那里商议,要不要硬攻就要看头目们如何说。

乌旺、安都罗、冯五四、山田左卫门……

乌珠满端着酒碗环视着自己最信任的四个头目,中间有苏禄人、渤泥人、中国人以及日本人。

“弟兄们今日也看见了,短毛的寨子立得稳,倒像是从红夷那里学来的手段。”乌珠满先开了口,等着众人附和。登岸以来,除了宋人果然行事奢侈之外,最大的印象便是难啃,棱堡的形制乌珠满倒是见过,荷兰人的棱堡换了西班牙人去打也是一般的难以攻下,遇上了这样的对手,换做南洋的任何一个邦国,也只能用围困的法子,只是从没有听说有海盗花上好几个月去围攻陆上堡垒的,更何况这宋人还有传说中不靠风浪而能在海中自由来去的铁船,越往后拖延,自己的机会便越小。

已经得了许多好处,虽然没有现钱,但这些货物运回苏禄也不愁不能够出手,方才又听了温巴剌的警告,乌珠满觉得有必要马上做出决断。

一伙人中冯五四统领的汉人海盗最得变通,打起仗来从来都会取巧,赞画的事情多半都有他一个,大帮的话一出口,第一个接下的定然有他,果然就见他说了起来。

“先时弟兄们冲了两回,都被宋人的火器逼退,还折了好些人马。”

安都罗身量高大,但做事从来谨小慎微,也跟着附和,“那个叫温巴剌的说短毛火器犀利,如今据守堡子的不过十来人,咱们的人却是近不得身,我看不如就听那厮说的,装好船赶紧回普林塞萨逍遥最好。”

“都还没拼上刀子就跑了?传回去还如何在苏禄立足?让各家有样学样了去,咱们多少年都不要想抬起头做人了。”

冯五四白了山田一眼,心想你个倭寇出身的也好意思说做人。

乌旺这时也在旁鼓噪。

“短毛火器犀利,可横竖也就十多人,方才弟兄们冲的人少,才被他们逼退。”

“这回一起上,再把那几十个民伕绑在前面挡枪。”

“那堡子墙矮,只要冲进去了,得了宋人的火器,好歹不算白来一趟。”

乌珠满本也有些动摇,若真能得了这十几把火器,回到苏禄也能独霸一方了,就在犹豫之时,忽听得身后的喽罗们一阵鼓噪。

“短毛开城了——”

…………

在众海匪的注目礼下,棱堡正面的大门缓缓打开,五个黑胖的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黑盔黑甲,看不清面目,甚至分不清年纪。

灌注了剪切增稠液的防刺服穿了两层,加上老式的摩托车头盔,甚至连手套都戴上了防割的款式,劲吹的海风下,透不进一丝清爽的气流。

“千万不要逞强啊。”萧山光望着五人的背影,心中略微有些紧张,其中有对队友的担忧,还有对自己一番布置能否奏效的疑问,但看着众人走出越来越远,还是下令关起了棱堡的大门。

海匪在港中的分布早已观察得清楚,五人向着民伕所在的位置一路疾行,皮靴踏在水泥铺就的地面上发出让人不适的响动,听着让人心慌,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一队苏禄人已经挡在了前面。

看到步步逼近的黑甲武士边跑边抬起的枪口,火光闪动的一瞬,预感到不妙的贼人迅速举起了藤牌,但仍然无法避免口径不到8毫米的子弹穿过绵密的木质射入柔软的人体,前面的几人并没有过多的挣扎便应声而倒。

但既然短毛已经出城浪战,便不再能由着节奏操持,聪明的海匪已经避开了正面从两边的货棚开始迂回,只要将短毛团团围住,那火器能穿透藤牌,房屋总不能穿透,更不可能转着圈的‘天女散花’。

杨维勋冲在当先,放倒了当面的七八个喽罗,弹夹中的十五发子弹正好用完。将背带重又整好,把枪往身后一甩,腰间的两把消防斧随即便抽了出来。

一米八的身高加上重甲武士般的防护,碾压的实力让第一个试图近身挑战的倒霉蛋少了半边脑袋。先后打光了弹夹中的子弹,每个人都拿出了冷兵器开始肉搏。好歹又接着清理了十多个看守,随着耳机中不断传来的‘清除’声,关押着民伕的这处棚屋总算是被占了下来,只是到了此时,才会有人去感叹为什么没有一把离子偏振激光刀,那样即便没有枪械,凭借衣服的防护这一队人马再清理个百八十人都不成问题,只可惜唯一拥有的那把和那个人一起永远消失了。

“报告损失。”

“安全——”

“安全——”

“我没事——”

“呃——”

一阵痛楚的声音最后传来。

“老张,没事吧。”

看不到众人扭转过来的面目,但关切之情还是随之传来。

张胜之摸了摸胸口,衣服上的破口清晰可辨。

“没有打穿,估计肋骨伤到了,没事。”

“没事就好,小徐,小谭,赶紧帮忙放人。”

众小喽罗尚震惊于黑甲武士的气势之中,只是头目冯五四忽然省误。

“短毛的火器没有子药了。”

自动步枪的威力也的确让人震惊,连珠火枪三下两下便将守卫俘虏的一队人马扫了个尽净,效果可谓触目惊心了。海匪们虽然愚笨,但基本的常识并不或缺,海上新奇的事物见得多了,也知道短毛的精良器械终归还是火枪的一种,无论威力再大,没有子药也只能用来作烧火棍,此时若不是子药用尽,那黑甲的武士何至于拿出斧子砍人。

山田左卫门也看得清楚,方才他手中的铁炮一枪击出,明明射中了一人。虽然没将人射倒,那武士的罩甲也确实惊人,但能射中一回,便能有第二回,眼下那五人与民伕挤在了一处,又没有了犀利的火器,光靠肉搏,就是堆也能堆死他们。

虽然没了子药的火器如同烧火棍一般,但满剌加城的佛郎机人中多有能造火枪的巧匠,未必不能照着仿制,已经又死了二三十人,再加上一倍的人命换回五把神兵利器,这买卖怎么算怎么值得。何况送死这种事,交给苏禄人去就好,山田和他手下的浪人虽然好勇斗狠是出了名的,但轮到要人当炮灰时便是能与人相互理解,反正短毛的火器也没人能够独吞。

又有五十多人围了上来,举着藤牌一步步靠近。

不时还有冷枪打在棚屋外面的木墙上,好在海匪的火绳枪距离一远,威力便要大打折扣,准头也不够,是以枪声如雷,却并没有对几人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徐元清、谭世铭已经回来,放开了几个民伕,剩下的便不用自己再亲自动手,敌人越围越多,天黑之前,必须坚守住此处以待援军。至于天黑之后,凭借夜视仪器和棱堡上的射灯,优势只会更加明显。

“三十米——”

“二十米——”

“十五米——”

王宏信密切的观察着当面之敌,终于当走在最前的几个喽罗跨过了预设的死线时,开火的喊声从他的口中吼了出来,甚至不需要耳麦的传递,声音在整个棚屋之内都清晰可辨。

原本手中的消防斧早已放在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不及АК47一半的短枪,没有硝烟的吞吐,港口中旋即响起一阵阵节奏规律的敲击声,随着这阵恐怖的节奏响起的是海匪们一连声的哀嚎。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二)

萧山光的设计,王宏信打下手合作完成的改造,五把射钉枪此时正对着敌人发出喋喋不休的诅咒。

一寸多长的钢钉,二十米上能够轻易射入人体,十米的距离足以射穿实木的门板,如果将距离再拉近到五米,则无论是水泥墙面还是钢板都抵挡不住瓦斯气罐瞬间爆发出的一击。

装满42枚钢钉的弹夹一秒钟内可以射出两发,要将气罐中的瓦斯彻底耗尽,至少需要打光二十个这样的弹夹。而在五人的背包中,一把枪加上二十个满装钢钉弹夹的标配还有一份,毕竟这里是新近营建的工地,纵然枪支弹药需要管控,但工程器械的划拨政事堂可从来不会吝啬,也因此萧山光总算还能应变得来。

突然倒下的喽罗们让头目猝不及防,不是说短毛没有子药了么?

但如今倒在棚屋周围呻吟的弟兄们可不似在作伪,藤牌能够保护的部位毕竟有限,膝盖被一钉打碎,便没有人能够坚持站着。

而受伤倒地的效果似乎对海匪们的士气打击更大,那一声声的呻吟就如催命符一般,让后面的喽罗不敢继续向前迈步。

一张稚嫩的面孔透过头盔上玻璃面罩的反光映衬在少年面前,自己的容貌第一次以如此细腻而夸张的样子出现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让少年有些慌乱。而慌乱之中的那些敬畏则是因为少年明白,此时扭过来的这张看不见面目的黑盔后面,定然是一张坚毅而自信的面容,那面容是港中那十多个与众不同的首长中的一个。

“想试试?”杨维勋看着这个不过十六七面相的少年跃跃欲试的样子,淡淡问道。

少年愣了一愣,旋即郑重的点了下头。“能打死海贼么?”

“死不了,不过保管他们现在很想死。”首长的话中带着一丝戏谑,没有半分的紧张。

“那首长能教我杀贼么?”

杨维勋直到此时才开始打量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略带傻气的外表下是满满的倔强。

“你叫什么名字?”杨维勋问那少年。

“王三多。”

“三多?”

“阿母说是要多福多寿多子。”

“你原本在港中干什么?”

“只是寻常的力工。”

“敢杀人?”

“敢——”回答依然是斩钉截铁。

杨维勋转头的档儿,忽又看见少年身后,柱子的角落中有一个小子,眨巴着眼,似乎想看又看不真切的样子。

“你也想杀海贼?”正要转回的头又多停留了片刻,另一位少年能够感受到来自杨维勋目光的拷问,正待怯生生的回答,却被刚才的少年抢了先。

“那是我弟兄,同在港中下力的,他眼神不好,当是使不得弓枪。”

杨维勋哦了一声,就听那王三多又吩咐道。

“吉吉,你就站着别动,看我帮你报仇。”

少年接过杨维勋扔来的射钉枪,对于首长的信任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看来比连珠火铳也差不了多少的神兵,首长居然就这样轻易的交给了自己,还手把手教授自己使用的方法。

“记住刚才教你瞄准的方法,手不要抖。”杨维勋对少年循循善诱,现在已不虞再有多少不识趣的上来送死,既然有人表现如此的积极,没有不栽培一番的道理,再好的课堂也比不上真刀实枪的战场更能锻炼人,这是杨维勋在城管队与那等真正刁民出身的多少次拼杀得来的经验之谈。

“看见那个嚎丧的了么?”少年听杨维勋说话,顺着首长所指的方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喽罗此刻正抱着膝盖原地打滚。从他有些沙哑的叫喊声中王三多能够感受到足够和持续的痛苦。

此时少年甚至会奇怪的觉得,也许这样更好,看着海贼们倒在面前活受,实在是一件畅快事,平日里他们这样的平民子弟哪能在海贼面前逞威风,从来都是被打劫的对象。

“别要他性命——”杨维勋最后的命令不过简单的五个字,王三多听来却是重有千钧,日后首长们能够如何,他并不明了,但隐隐的觉得这回是改变命运的机会,首长们的本事大得很,这是这两个月来所有接触过穿越者的土著一致的印象,他们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那自己只要能在首长面前博个彩头,留下了名,那以后的人生也许就要大不一样了,点石成金的手段可以用在器物上,想必也能用在人的身上。

略一迟疑,少年的枪口又往下调低了半寸,凭着感觉扣动了扳机,甚至连看上一眼都没能来得及便又将脑袋缩了下来。他可不比首长们有黑盔黑甲护体,布衣肉身,就算寻常弓箭都能射透的小小身躯可不愿意冒险赔性命。

…………

乌珠满正在患得患失之间,就忽听得一声尖叫,比刚才一直在那边哀嚎的声音又要高上几分,已经过了这么久,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中了宋人的暗器,本以为围住了五个只会使短兵的短毛,没想到却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弟兄们不断的哀嚎声扰得隔得老远的其他喽罗们同样心神不宁,远一点受了伤的还有好些自己挣扎着往回爬,最后被同伴救起的不少。而冲在最前的几个如今却是最惨,不光腿脚动不得,死也死不成。而那些原本打算去救的走得近点,也被一一射倒,就围着小小的棚屋,尽然没人能够再靠近到十步之内,就在这片不大的空间中,让伤者密密匝匝的挤了一圈。

如今倒在棚屋周围的弟兄少说也有四五十,山田领着倭人的火枪队前去压制。但四十步外,那火枪便没了准头,倭人奸狡,生怕中了宋人的暗器,不肯再往前去,靠着棚屋外的木板,火枪的攻击轻易便被化解,那火绳枪装药又慢,想趁着间隙冲过去也是一样的没用。

也有几个聪明的,尝试着用射程更远的弓箭去射,可只射了两轮便放弃了,比起火枪,海匪们射出的弓箭,甚至连短毛身上的衣服都没法穿透,开始还要下意识的躲避,随着适应之后,只要不是火枪的攻击,甚至都不用躲,杨维勋还曾想过自己被插成刺猬的模样,可也是做不到,远距离的弓箭在瞬间硬化的剪切增稠液作用下,连插到防刺服上都很勉强,稍微力道大点的箭头挂上了衣服,稍微活动一番也就掉了。

是以如今两边只能相持,乌珠满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听到手下被射中的惨叫,被射倒的喽罗,宋人并没有再下死手,不知道这回一连声的惨叫又是怎么回事。

但这位大帮从来就不是怜恤手下的性子,货物已经搬完,再留在此地实在是太过危险,听那温巴剌所言,眼下港中宋人的火器还上不得台面,在更厉害的短毛火器面前,寻常的木船瞬间便化作灰飞,温巴剌所在的小帮虽然人数不多,但在苏禄也算有点名号,并非无名之辈,同样也被宋人收拾了,再看看这处并不起眼的小港,区区十多个宋人,自己手上的几百喽罗都应付不得,再不见好就收就实在是对不起这些年自己创下的名头了。

丢下了岸上四十多具尸体和差不多同样数量被钢钉射伤无法行动的海匪,其中多有被王三多又补枪射中了裤裆的,那些痛得不省人事又无法拖回来的同样被当作弃子留在了港中。

将铁锚收到船首,如同撞角一般冲开了挡在前面的几艘小船,更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也跟着出了港,留下的海匪只当作背运,可以想见他们落到宋人手中的下场。这更激发了余众赶紧离开的动力,得了许多好器物,再想着好歹能够平安回到普林塞萨,已经上了船的海匪们总算能够安心。

…………

“嘿哟——嘿哟——”

最大的一艘喇叭唬船冲在当先,早已将船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收起的船锚架在船头,锋锐的锚尖犹如撞角。许多小船已经跟了上来护在他的周围,八支巨撸从艉仓两侧的侧门伸出,仓中水手发出节奏规律的号子声传得很远。

四百料的船身中央,柚木制成的三角支架顶端,巨大的标志性横帆在绳索的拉动下高高扬起,风下之地微弱的自然之力借助着人力的摇撸,终于开始慢慢加速。

只要能在夜幕的掩护下加紧赶路,到了后天的正午,当能顺利回到哥打支那峇鲁,再有几天的航程,等回到普林塞萨便可以逍遥自在了,西班牙人也好,还是南面的摩洛回回,想必都会为这批货物付上一个好价钱,就算没有他们,还能和猫里务的华商交易,怎么都不会吃亏。

打着如意算盘的海匪们终于还是放松了警惕,完全忽视了来自北方海上的威胁。

王文善立在船头,随着船身的剧烈起伏,调整这站立的姿势和双手的动作,从望远镜中看去,已经能够见到一队规模不小的船队正在朝着东北方向而去,那些斜斜插向空中的大帆配着船身在夕阳映衬下犹如一只只粉色的小猪,看得方才还在焦急的队长嘴角都挂起了笑意。

“总算是赶上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三)

拂面的海风伴着翱翔的海鸟,在如钉在天幕上从未移动过的白云映衬之下,给单调的海上生活带来了一些轻松惬意的瞬间。

时刻已经来到白天最后的光亮消逝之前,不光乌珠满,大帮的所有海匪们都觉得日子就应该这样过下去。死掉和丢掉的同伴,不过才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但在人们的心中,似乎已经是经年的旧事,甚至都不值得再去回味,现实总是以残酷不断教育者幸存者。一切向前看,这是海里讨生活的铁则,若不是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这众多的弟兄们也不会选择去普林塞萨‘落草’。

乌珠满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回做完,便不要再南下婆罗洲了。

宋人在港口防御中体现出的实力让他忌惮不已,区区十数人便有这样的战力,以后这婆罗洲的各处港口便都去不得了。北边是西班牙人,南边是宋人,只有中间这小小的苏禄海还能任其驰骋。

不过乌珠满却并不担心,以宋人展现出的强大实力,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迟早都会有所冲突,到时夹在中间的苏禄海匪们便是大有可为之时。南洋诸国的战争,海匪与海商从来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成百上千的战船,光靠国君自家可养不起。再说还有一桩便是人少,宋人之前在港中那般的拼杀只是为了救出被抓的民伕,不是因为缺人又是为了什么?

也许宋人也好,西人也好,凭借着坚船利炮真能做到在这南洋之地所向披靡,但南洋地方千里,光靠他们远涉重洋带来的那些人马能够占得下来?到头来还得依靠土著,西班牙人在吕宋号称有士兵万人,其中真正的红夷能有多少?一成都未必能有,那还是往高了算。

剩下的那些则多是土著的仆从以及新近归附异教的生番,以苏禄的地理位置,只要回去稍加经营,相信要不了一年,等到宋人大举北上或是西人南下,到那时再相机而动,才是符合一个海匪身份最合适的选择。

只是,海天相接之际的两处小点就在这个悠闲的时刻打乱了大帮的思绪,两个小点飘忽不定的走位让船上的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北边的那处海面,有些熟悉这边水文的海匪便会想起那里是一处火山岛屿,岛上最多的只有毒蛇,那两个快速移动的小点分明就是两艘快船。

只是……

未免快得有些过了头。

“短毛的援军来了……”

对于优美航迹欣赏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海匪们便被这声喊惊醒了过来。

虽然不过是两艘快船,虽然比起自家最小的喇叭唬船都还要小上整整一圈,但快艇在海上行动如飞不顾潮流的样子还是让海贼们吃惊不小,难怪方才看着那飘忽的走位让人觉得不自在,现在想来,那无帆无桨的快船却能比海中最灵活的大鱼还要行动自如,吃惯了海上饭的众人,如何能不知道这样的船只在水战中意味着什么。

…………

“队长,怎么办?”

队员们看着几里之外洒满了海面的猎物,激动中带着忐忑。

“还用问?先打他狗日的。”

队员的问话让王文善觉得轻松愉快,回答起来就如双簧一般。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马上便更加兴奋了起来。

“先打哪艘?咱们可就这一条船。”

虽然武器占着绝对的优势,但望着海匪们的几十条大小帆船,队员们还是颇不放心,毕竟快艇船太小,光凭手上的枪械也对那些稍大些的木船没有太大的毁伤能力。而且另一条船上都是非战斗人员,要避开海匪倒是不难,指望他们投入战斗却实在是不现实。

对面的船队看着松散,但船与船的距离却正正让人难受,从望远镜中看去,要从中间穿过还是要冒着一些风险,大船都被围在中央,外面的小船要清扫就实在是太过浪费子弹了。但若光是围着船队外面打转,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条大鱼跑掉,这样的事情政事堂绝对不会容忍。

纵然当下就只有这一条小小的快艇能战,至少也要将海匪的大队拖住,是以王文善还是下令快艇全速前进。

温巴剌就在船队靠北面的一条小船上,船上的头目知道温巴剌的身份,也没有留半分情面,直接将他打发去了后舱摇桨。船艉的侧窗高敞,足可容纳一人进出,从这里去看宋人的快船,远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让人觉得真切。

隔着起码一里远近,那船竟然如风一般的飞驰而过,比常人在陆上奔跑都还要快上许多,有这样一艘快船在大队旁边阴魂不散,又无法将之驱赶,温巴剌心中实在是放心不下。

小队的短毛快船必然只是先头,那等如城的巨船他温巴剌可是亲眼见过,还有那上面能够轻易将这喇叭唬船击成碎片的连发火器,想想就让人生畏。想到这一节,温巴剌便暗自加快了速度,上一次的夜袭,他能侥幸活命也是因为有着这一层的机警。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看着这大帮中数十条大小船只,虽然都不如宋人的船快,但眼下想必那大铁船也轻易来不了那么快,大船总是比小船更慢,无论从道理上来讲还是如今眼前所见,都应该是这样。看看舱门外已经拉得老长的影子,想必那位乌珠满大王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上次在宋人的港中吃了那摄人心魄的追魂灯的亏,但这一回并非在宋人的港中,到了入夜时分,在这茫茫海上散开之后,只要不碰上暗礁,要想找到船队,毕竟不比在那港中容易。何况此地水文都熟悉,分开来跑也容易,就算真被追上,随意从哪处岸边的礁石登陆,也还不至被宋人抓住,毕竟宋人人少,野外林木又茂密,自不用担心,只要人能跑回北面的几处港口,便都有船能回苏禄,却不一定非要给这大帮卖命,何况以宋人的实力,多半这命是卖不了钱的,最多白送。

同样放心不下的还有王文善艇上的队员,快艇遮阳篷留出的两侧缝隙实在有限,十多人的团队一面只能安排下五六个,还得半跪在座椅上,姿势难受不说,海势起伏之下,瞄准也是极难。

队员们尝试了几次抵近射击,勉强打倒了几个没眼色的还不知死了没有,剩下的海匪只要多在船舷下面,自动步枪也奈何不得,驾驶尝试将速度降了下来,可还是不能有效的减轻颠簸,最后也索性只是围着船队绕起了圈,虽然速度同样很慢,但也离着港口越来越远了。

依着王文善的估计,载着高射机枪的渔轮过来还得一个小时,到时天早已黑了不说,总不可能将这几十艘大小帆船全部击沉,再说没人跳帮,如何去俘虏?

快艇每隔十多米就会猛然在海中腾起、落下,行动中的小艇上,队员们几乎无法瞄准,但熟悉的枪声还是带着极大的破空声给了海匪们不少的惊吓,喊叫声隔着涛声依然能传得很远。

…………

外面的情形依旧嘈杂,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危险正在远去。

杨维勋相信自己的感觉,试着从棚屋中走了出来。

一步——

两步——

五米——

十米——

耳麦中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老杨,咱们的援军到了。”

“两艘快艇就是咱们的援军?”杨维勋目力极好,海匪的船队出港也还不久,目力所及,快艇和船队都还能一望而知。

“老王带着武老他们刚好在蛇岛那边考察,距离最近,所以他们先来了。”

因为多蛇的缘故,秦高习惯把三山岛称作蛇岛,连带着张家港这里的元老们也早已听得习惯。

“就围着海匪的船打转?这是打算礼送出境?”

“老杨你这嘴还是太损,老王的船毕竟太小,另外一艘又都是仪器和科研人员,眼下不过是拖延而已,倒是你那边要赶紧组织民伕将俘虏收拢才是。”

杨维勋听不得这些,随即反驳。

“这一回可得说明白了,海匪那是啃不动我们,自己退了。”

说完杨维勋取下了头盔,甩了甩已经为汗水浸得透湿的短发,又朝着脚下一个倒霉鬼狠踢了一脚才算解恨,此时秦高正带着几个元老出城迎到了杨维勋的身边。

“所有俘虏暂时送到堡中看管,待总部决定后再作处置。”

杨维勋还想撕扯几句,就听频道中又是一阵聒噪,七嘴八舌的说了好些才算听清。

却是瞭望哨在说东北面的海上竟然又来了一个大帮,粗粗的一数也有二十多条帆船,却都是大船,多是广船样式。

…………

猩红的太阳衬在乌珠满的身后,从郭兰生正对的方向看去,苏禄‘海商’的帆船就如一字排开的剪影一般,透着一股雄壮,像是得了手,却又有着几分慌乱,行船的细节自然逃不过郭兰生多年练就的一副好眼神。

“港主,那应该就是宋人的快船了。”

‘好快’,顺着许阿瓦所指的方向,郭兰生眯缝着的眼睛更加仔细的搜索了一番,终于看清了那个在日影遮挡之下始终在快速移动的小小船影,心中不禁也是吃了一惊,久在海上吃饭,郭港主一眼可知那绝非是人力可及的快船,南洋之地,什么八桨船、蜈蚣船,都是依靠人力的瞬时爆发提升船只的移动速度,皆可称得一个快字,但今日一见宋人的快船,却是连屁股都追不上。

“太小了。”自然,港主人气度不可失,郭兰生需要让身边人看到了一个胸有成竹的模样。

“可也太快了。”许阿瓦并不觉得这种时候还需要顾及人心,事实摆在面前,这样的快船实在是一个威胁,更何况,传闻中的宋人可不光只有这样的小艇。

“乌珠满他们当是得手了。”当然这也只是郭兰生的猜测,不过既然宋人的快船穷追不舍,想必也是在牵制,若港中真有传说中的大铁船,恐怕这一支苏禄的船队便不会还在夕阳下摆着如此这般的造型。

许阿瓦显然更关心的是当下,忙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做?”

郭兰生摸了下巴一把,马上便笑了起来。

“自然是没有来了便走的道理,贼不走空,我们自然更不能走空,好歹先叫宋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吹号,传令各船把炮都给我推上来。”

“准备点火——”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四)

“这位郭港主倒是真真的一个妙人。”

“可这回就便宜了这货?”

“加罪于有功?这天下咱们还想不想要了?”

王文善与徐玄策还在争论,不过旁观的众人心中全都明白,这不过是私下的宣泄,关于对郭兰生和那处叫做哥打支那峇鲁的港口如何处置,政事堂已经有了明确的定计,任何人都再改易不得。

与其说这一结果是元老们的妥协,倒不如说是郭兰生自己争取到的更对。

自苏禄海匪们从哥打支那峇鲁出发之后,他便连夜带着自家港中的船队跟了上去,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其实稍微想上一想便能明白,到底帮着哪边更有好处,至少以郭兰生的立场来看,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选择。

哥打支那峇鲁如今就夹在宋人势力的中间,南边的张家港还在修路,以传闻中宋人的机巧,最多再有一个月,大军就能顺着修好的大道杀到哥打支那峇鲁的门口。与其坐以待毙,最后失去一切筹码,倒不如先一步投顺过去,只是得有一份像样的礼物,实在让港主绞尽了脑子,乌珠满的到来及时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此外便是如何送礼,这也有个讲究,光是传递情报给宋人,自己又未曾与各位首长有过交情,别人也未必肯信。再说这投名状从来都是要自己动手打包的,哪有假手于人的道理,故而才有了后面的尾行一策。

张家港遇袭的那日傍晚,郭家的船队正好在日落时分赶到,一通炮打了海匪个措手不及,事后王文善也不得不认,没有郭家船队的人手,要想将这些海匪尽数留下的确是办不到,海军的渔轮赶到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要靠两艘渔轮在外海捕获海匪的几十艘座船,无疑如大海捞针。

但他仍旧不服气,这回相当于让外人捡了个大便宜,连带着对东北方向的攻略都要做出大的调整,武力征服硬生生给变成了和平接管,这中间又少了多少功劳。怪也只能怪总部的部署太过草率,张家港这一处节点居然同时将巡船和‘军舰’都给调了走,若不是穿越的这一背景,还真是能让人怀疑是不是出了里通外贼的内奸,好在一切只是凑巧。

枢密院在鸾台议政会上做了深刻检讨,好在坏事也变成了好事,顺带着东北面的势力范围也终于快要扩展到了婆罗洲的最北端,稳固了北上吕宋的门户,也就好在雨季之前安心于东南的前进战略,扩张的步伐最近迈得太快,实在是需要更多的精力加快占领区的稳固了。

当然,光是检讨肯定就是找挨骂,是以枢密院也专门等到个好时机。西面的白拉奕不失时机的传来了捷报,连续平了四五家不肯降顺的部族,昨天传回的消息,朱大钊带去的人马已经占据了巴兰河口,在西面站稳了脚跟,而跟去的部族军此刻正在沿着巴兰河扫荡内陆,河岸两侧肥沃的砂质壤土上密密栽种的胡椒树在这些土人眼中并不比丹绒玛雅的盐田稍差,如今都成了他们此战的丰厚回报。

…………

思礼港靠近海湾内侧的一处围起的大院,占据了港口风景最好的一段,木制的高脚屋住起来异常舒适,不需要担心台风的侵袭,大幅的平板玻璃也得以安装在墙上,能够将海湾中的景色一览无余。

新近建成的这一处宿舍是在思礼港工作的元老们的临时居所,因为大陆上的电厂尚未建起,只能依靠冰块降温,好在冰块可以靠船运来,每日不断。

端起一杯冰镇的酸梅汤,王文善一饮而尽,因为随时都有任务要出,元老们现在基本是滴酒不沾,王文善虽然好酒,但也知道轻重,另外便是新近试制出的几种酒精饮料实在难以入口,连带着将他的口味也带得寡淡了起来。

“雨季之前,西边就到此为止了吧?”王文善心有不甘,还想套些消息。

与王文善对坐的那人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用那只钛合金的右手稳稳的将杯子放好。

调任前的休假只剩下最后一天,便留给了王文善,那是早就定下的践行小聚。两人战友出身,当年晏国金和王文善一起在东南亚排雷,遭遇过一次意外,晏国金救下了王文善,自己却被炸掉一只手,虽然一代代的技术换下来,义肢已经基本能够取代右手的功能,但政事堂终究还是没让他留在军队,这一次就是要跟着西进的队伍去东南组织屯田。

因为这一段渊源,王文善这样的火爆脾气对晏国金也还是礼敬有加。

新近收服的都东,那里大片的盐田、森林和农地都亟待开发,而在这方面,半路出家的晏国金恰是一把好手。

“到此为止?老王你有话就直说,你我还用遮掩?”

“遮掩什么?”王文善继续装起他的糊涂。

“经略司派往更西面调查水文的小队早回来了,雨季之前应该会先占下古晋了。”

“古晋?中间可还隔着近一千里海路,新的兵员能够训练得来?”

“不是兵员,是元老,再说,也就是广州到福州的距离,动用货轮的话一天也就够了。”

“元老?货轮?”王文善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之前怎么都没有丁点风声放出来。”

“我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还是老朱那边太顺遂,先前谁也没能料到这么容易便打到了巴士河口。”

巴士河口的场镇虽然不大,却是一处胡椒交易的重要节点,葡萄牙人便常年在那里设有货站收购胡椒。这一次大军过去,也将其驱逐了。

“另外便是听说军校二期扩招就要开始了,这次是五百人。”

王文善闻言皱眉,“会不会快了点?”

晏国金却并不担心,“整整一个雨季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等这一批军校生训练出来,好歹也就有了些过硬的班底,婆罗洲南的各家部族都要清理,依枢密院的想法军力还是不够的,一个营可是一千五百人,加上这次招募的也才不到一半。”

“南面的各家部族加起来总有近十万人,还分散在林野之中,可不是区区几百战士就能收服的。”论打仗,王文善虽然果决,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越是精于战阵更是会算账。

“不怕,这不是雨季就要到了么。”晏国金笑道。

王文善恍然,对啊,雨季就要到了。

热带的雨季,意味着更多的雨水,更加湿热的天气,以及……更多的瘴疠。

古打毛律的巴瑶部族们是如何被收服的?不是元老们精湛的医术么?南洋的土人为什么喜好巫蛊?那不过也是一种占卜医疗的手段而已,还没有什么效果,多是心理安慰,哪里比得上大宋神医的立竿见影。既然在如今的巴瑶部,李晓等人已经被当作神佛一般崇拜,那同样的事情在南边复制一遍应该也不是难事,想透了这层,自然也就明白了政事堂赶在雨季前就要攻略古晋的原因了。

…………

‘啾’的一声。

一个喷嚏打了出来,杜平有那么一瞬想着自己是不是得了疫症。

但低头一看,便没了慌乱。

浓稠的甘蔗汁装在白色的瓷盏中,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在饮子里时隐时现,看着心中便清凉。

一边感叹着首长们的造化手段,一边享受着这南洋别处都无法复制的清甜口感,杜平觉得自家老子当初把他送去海军学校真是做了个正确决定。

虽然在南洋水师学堂中,杜平的成绩从来都是垫底的那几个,但并不妨碍在难得的假日能够来到新建的大市场感受一番大宋的繁荣气象。

旱季最后的时日里,连狗都只能躲在树荫下喘着粗气,几个同舍的好友兴致却一点不小。

也亏得首长们偌大的手笔,石材铺就的大道,横竖已经各自修了五条,每一条都是能跑大象的通衢,光看如今的市镇格局,已经不比原先的文莱城小了。

除了早前修建时看过的沟渠,两旁街边都给种上了椰子树,排水沟旁还用木头架子放上了各种花卉,平日没事回家听家中长辈们说起,首长们这调弄花草的爱好倒真像是大宋嫡传,只是凡征召去街市上建设的民伕都得到了不错的工价,让起先担心首长们要搞花石纲的人也都后悔应募得晚了。

如今的思礼港已经成了文莱府的大去处,都城倒是冷清了不少,据说现在连都中的野狗都少了许多。

杜平如今坐着的位置就在一处临街酒楼的二层,脚下的砖石地面比起本地寻常的木质阁楼让人踏实许多,透明的玻璃让街道上的情形也看得分外分明。

姚喆、张藩坐在另外两边,只有一侧靠着窗户没有坐人。同舍的好友,今日一起出来,背着家中将学堂发给的津贴拿来逍遥,吃喝自然也在一处。

姚喆身量瘦长,同龄中算是长得高的。此刻拿着一块酥透了的鸡翅,一口咬下满嘴冒油。小时养成的习惯,终究还是不太习惯用筷子,既然是出来花自家钱享用,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张三,你消息灵,就没听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见仗么?”家中行三的张藩是瓜拉彭尤的张氏一族,论辈分还是张召的族叔,却比张召还要小上一岁,但张家如今在经略司中做事上学的都很不少,有几个还颇得首长们看重,故而有什么消息想问,杜平与姚喆都要先问张藩。

“首长们的事情都是军国机密,谁能知道?”张藩不接话茬,只把眼睛在肉菜上打转,海军学校的伙食虽然不差,但与这宾馆中的饭菜相比就还有一些差距。

“再说,首长们最忌讳什么?你们也不是不知。”

元老们对于收服的各家大族,最忌讳的便是宗族内部的勾连,故而即便是有用,也都是打散了来。

就如现在这三人,张藩是张氏一族,姚喆老子是本地的汉人工匠,杜平家中则是新从大明过来的客侨,原本都不是一路,同舍还有三人则都是本地土族家的小子,对于这样的安排,首长们也从不避讳,都是原原本本说给各家听的,反正也不用担心有人敢于反对。

“知道是知道,就是陆军连着在西面打了几个胜仗,连带着讲武堂留在本地的学员们走路都鼻孔看人,咱们海军哪点比他们差了?”

姚喆说得并不算错,若论训练强度,海军的学员并不比陆军要差,为了将来操控军舰,系统的学习只会比陆军更好,只是一直没有打仗的机会。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出于对首长和教官的信任,对于要死人的战争,少年们已经不会害怕,即便是他们的家人,如今对首长们也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姚喆的老子姚十发是个桶匠,如今也被首长们招去做了船匠,不会的还给教授,也正是因为到船厂做工,对首长们行事益发的了然,姚十发才会让姚喆报了海军。

“我倒是听到一些消息。”杜平压低了声音,这一处酒楼来往的商旅不少,虽然此时还没有什么客人,他还是不想太过伸张,毕竟身份非同一般,寻常不宜招摇过甚。

姚喆马上兴奋了起来,“小平哥听到了什么风声?”

“其实也不是听到,是我胡乱猜的。”

“猜的?”张藩眼中透着狐疑。

吊足了两人的胃口,才见杜平又倒上了一杯饮子,边嘬边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咱们估计就要南下了……”

两人正待还要再问,就听酒楼下面的街上一阵喧腾,原本挑担推车的力夫货郎,还有街上采买的寻常人家都朝着码头方向涌去。

街上一叠声地都喊了起来。

‘大铁船出海了……’

‘大铁船出海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三章 佽飞禁旅严千帐(十五)

【三十年一遇的暴热持续半月,实在是难熬,求票……求支持……】

白色条石铺就的街道被打理得一尘不染。

每天清晨,厚生司新近招募的那些穿着橘色号衣的工人便会走向思礼港的各个角落,拿着手上的笤帚打扫街道,石质的地面很好打理,将灰尘扫到一处,便有人在跟在后面往街面上洒水。

起先时,港中做事的人都很是不解,以为是大宋的皇帝就要御驾亲临了,因此还在市井中引起过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几家着力奉承元老的还在街旁摆起了香案。

毕竟这种事情大明的官府并不是不会去做,但都是有新官上任时才会有的场面。至于南洋的贵人们出巡,也时有鲜花布道的。不过很快本地人民便发现事情与想象中不同,那背后印着环卫二字的工人竟是天天都要出来洒扫,从没有耽误过一日。

久而久之便也不觉得新奇了,只是首长们行事豪奢,光是为了港中的洁净,听说还专门在那厚生司下面新设了一个环卫局,由元老亲自担任局长,重视可见一斑。但这样的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没有了随地的粪尿便溺,也没有了泥泞不堪的道路场坝,干净整洁的港口迅速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前来。

钓鱼台位于港中商市最好的位置,建起来不过才半个多月,已经成了往来本地的商人们交易说事的好去处,因为是经略司直营的国宾馆,就显得尤为稀奇。

南洋诸国,虽然海商众多,港口也是不少,但来往的商旅多还是在自家船上歇息,稍微大一点的东主,在几处主要的港口都有别业,寻常也是住在自家设在港口的商站中。饭店酒肆之类,本地是一概没有,最多有商船到港,本地人多会背来各种特产发卖,也会有民家将房屋让出,但终归还是不便。

而经略司所修的这一处被称为‘宾馆’的所在,位于市场中最好的地段,前店后栈,三层的小楼砖石砌成,提供的饭食干净美味,其中跑堂的尽然还多有女子,而且看那举手投足,显然是经过大气力调教的。

服务员举止得体,穿着也整洁,让前来这里享用的贵人们很是舒心。

在别处绝对吃不到的美食,此间也是敞开供应,只要舍得花钱,从水果刨冰到各种煎炒烹炸的菜肴,应有尽有,许多都是本地从未见过听过的,真不知宋人是如何办到的,只是渐渐的众人也就习惯于使用宋人的‘钞票’。

一来是这港中的货品,只要是宋人自己经营的,统统都只收钞票,若是带来了银钱,便要先在港口的海关兑换。

那里的一处大堂是一排的高柜,听说是有首长在里面专司职责,无论是金银还是铜钱,都能当时折算,价钱也公道。港中的商税一律都只能使用纸币支付,开始还有人担心,但首长们将粮食的价格和纸币面额挂钩了起来,本地的糙米统统是一石值钱半贯的银元,若换成纸币则是当一陌的大红票子五张,从来未曾短少,只是一条,粮食可以敞开的买,但却不准外运,若是被查到私运粮食出港,便是极大的罪过。当然,但凡此间的商人谁会去运粮食,同样大小的货仓就算装满折扇和油纸伞,也比运粮赚到的多出数倍,本地粮价本就极贱,也不知道首长们怎么会想起这一节。

经略司将一个多月来纸币的试行统计了一番,发现只要能有合适的储备物,再有官府的税赋作为担保,这钱果然就不愁别人接受不了,何况还有那么些让人心动的商货。

事实也证明,纸币的推广比预期还要好上许多,只要这花花绿绿的纸片还能在思礼港买到紧俏的货物,就不愁在别的地方换不回金银,商品的流通环节得以保障,那纸币在市场交易上的优势就会将那点风险给消弭于无形,毕竟就算连大明宝钞也不是说完全没人肯收,何况有着更多担保还无法作伪的大宋‘飞钱’呢?

…………

再回头说起这宾馆的后院,是一处精心打造的庭院,园中亭台水榭与精致的草木层叠出深深浅浅的景致让人心静。围着院子一圈也是三层的楼房,青砖砌成,每一层都有走马楼相连,据说里面的房间干净整洁,还有一拉绳子便能冲水的白瓷马桶,几个刚才还在前面吃饭的海军学员倒也不觉得稀奇,在自己宿舍中便见过的,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房中的一番布置,雪白的床铺每天一换,听说三楼景色最好的几间上房都是里外两进的套间,必须得是首长们的上宾才得入住,光有钱还不行,听说那房中的地板上都铺着波斯来的毛毯。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让这些本世的人们了解到时代的力量,卫生洁具无疑可以算得一项。

要说能够烧制出一套堪用的陶瓷马桶,无论是子母倒模用的石膏和树脂,还是灌浆成型用的陶土和石英砂,本地都不缺,釉料更是用不了多少,不过总还是处在实验阶段,要形成产能至少还要折腾好几个月。如今宾馆宿舍中的马桶倒都是原先带来的存货,不过从使用的效果来看,广告的名声已经打响,有好几家的船主已经在打听价格了。

这也就难怪如今来往的商人们都愿意住在这里,不光居住舒适,若是交易的对家听说面前的东主住在经略司经营的钓鱼台国宾馆,必然都会高看一眼,更何况这边的服务还远不止这些。

大宗的货品交易,都不用去商号,汇丰行的经济都能上门作契,照着画册选好货物,直接就在宾馆里办好交接,走时只在码头验过了货,直接装船便好,这样做生意实在是轻省得很,而宋人手下奔走的各色公人更是对商人礼敬,寻常其他港中该有的常例一概没有,更别说盘剥,宋人御下的手段着实让众家船东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今日才过中午,原本头天睡了一个懒觉正要起床用饭的各位东主们便都被街上的喧闹吸引了过去。

宋人有大铁船不假,多少八甲湾中的渔民旬日来都曾远远的见过,但是那船停在纳闽岛的港中已经许多日子,那里是八甲湾中的禁地,外人轻易靠近不得。且自宋人到了此地便从未看它再出过海,是以今日有人一说那铁船开到了思礼港,便引得一阵围观。

一则是因为破天荒的头一回能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传说中如城的巨舶。

二则也是惊叹,‘这船居然真的能动’。

郑达和此番同来的两位东主也挤在人群之中,前一刻才刚刚从钓鱼台的正门出来,后一刻便已被裹挟到了码头上。

混凝土浇筑的栈桥整齐的排列在码头,郑东主对此熟视无睹。

港口中高大的灯塔也同样不能引起他和同伴的惊叹。

这几日在港中搜罗的货物也很是不少,大多都是宋人专营的各类特产,装了满满十条大船,其中两条还是从本地新赁来的,是以往来颇多,也就见惯不怪了。

站在栈桥一侧,一边注意着袖中的钱袋,三人都尽量伸长了脖子朝着港口望去。

“这船真是铁的?”

“那日引水的快船你们可都是看见了,不是铁的人跳上去能敲得脆响?”

“可这船未免太大了点,文莱城有这么大么?”

如城巨舶居然不是夸张,准备南下古晋的全部班底包括一百零八名元老和两百名海军陆战队,除了一艘六千多吨的二十世纪杂货轮外,随行的还有四艘8154渔船和一艘平板登陆船。自穿越以来,这样的配置堪称豪华了。

三位东主正在与众人一起感叹,就听见阵阵短促尖利的哨音在身后响起。

这样的哨音这些日子听得多了,也能够分辨清楚,那是文莱府警正在维持秩序。

不管是在府城还是思礼港,黑衣黑帽的大宋公人已经成为了最为权威的象征,港中的任何一处街道,总能看到三两穿着黑色短衫戴着黑色斗笠的男子,背上都印着‘警察’二字。看得多了郑达便知道了这是经略司的公差,其中真正的短毛首长似乎并没有几个,多是本地招募的平民。

街面的道路被打理得一尘不染,一半要归功于环卫局,还有一半便是拜户部新设的总警司所赐,在街道上随地吐痰,临街便溺,乃至乱扔垃圾,都是要被拉进劳改营的大罪过,就算像郑达这种初来的船东,又与首长们有些矫情的,虽可以免去肉刑,但罚款还是少不了的,任谁只要经历一次,就不会再想二回。

…………

码头上人头攒动,连带着几拨小贩也跟了过来拉拢生意。

只是警察的哨音打破了喧闹的气氛,总算是将人群分开,把‘大铁船’停靠的那处栈桥和靠外的码头给清了场。

几个海军学员也在人群中争先,土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同样只是在学校教官的口中听说,正想要凑得再近些看个真切,却猛不丁被打了个岔。

“张三——”

“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一巴掌拍在张藩肩上,吓得少年一个趔趄,好歹站住回过头去看时,却是张召。

自己满嘴的油腻还没擦净,若是被张召在自家老子面前告状,将津贴拿出来胡乱吃喝没有贴补家用,多半回去就要吃一顿藤条。

“早间正说要唤大哥出来一起的,却不想你被首长留下了。”一旁的姚喆见机赶紧帮着同伴解围,更是称呼着张召的排行套起了亲热。

张藩在这个族侄面前扯起谎来也是不带眨眼,听姚喆在旁帮腔,又看着张召神色有异,张藩像是撞到救星一般,忙道:“可是学校有什么事?”

此刻原本就挤在后面不远的杜平也围拢了上来,见到张召先是打了声招呼,海军学院比起陆军更加讲究礼节,但比起此时的繁文缛俗还是随和不少,再说杜平也从来不惧张召。

张召看要找的三人竟然都在一起,心道了一声运气不错,脸色也随和了不少。

“马上跟我回去——”

“有要对家里交代的路上都跟我说——”

看着三人还看着自己发呆,张召没好气的环视了一圈,最后还是将目标锁定在自家的这个族叔身上。

一脚揣在身上,还未来得及叫疼,便已经听到张召兴奋的喊了起来。

“还不快回宿舍收拾?”

“你们不想上大铁船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好一会儿之后才恍然般的齐齐‘啊’了一声。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一)

“首长们小心脚下,这路不比文莱府,小人听说思礼港中的道路都是石板铺就,走在上面坦荡得很,我们这里穷僻,却是做不到。”

“首长请这边走,前面最大的那处屋顶便是小人的宅子,寒酸得很,当不得首长们青眼,还望大府不要见怪。”

“首长们请上座,都是些粗陋饭食,还望大府和诸位老爷担待些。”

郭兰生看着面前这位新任的知府,心头阴一阵晴一阵,不知自己主动降顺的这步棋到底是走对了没有。

原本八面玲珑的这一位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堂堂大宋南洋东路经略司,竟然会派来这么一位小主来做此地的长官。郭港主倒也不是性别歧视,就说那满剌加北面的吉兰丹国便有一位女王,将国中治理得很是繁盛。

但这一位女首长自登岸以来,尚看不出心情,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与当下的天气实在是不衬。

熊宁静并未察觉到这位曾经港主的内心世界,选择到此地任职也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少女情怀和此处的山清水秀,不过眼下所见,尚未有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实在没法露出一张笑脸,在不知就里的外人来看,便满满的透着嫌弃。

听说这位女首长不喜肉食,郭兰生特地为她准备了椰浆米饭和各种时鲜的果子,但依然没能提起熊宁静的兴趣,却显见得又将另外两位给得罪了。

熊首长身后的一名汉子,看身量便高于常人,听说这位便是大宋捧日军今后镇守此地的守将。

马迁沪在军校消磨得久了,总算捞上了一个北上的机会,此番带着从剩下学兵中筛选出来的一百五十人前来镇守此地,连着北边的古打毛律也一并归他节制。陆军讲武堂剩下的最后五十个种子将在文莱和新近招募的五百新兵一起整训,李晓也请了缨要去巴瑶各部再招募三百少年补充到马迁沪手中。

纵然正当意气风发的马都监不会介意郭港主——如今应该叫做郭委员的怠慢,但马迁沪身后的那位壮大汉子却绝对会记恨上一天。

封小宸虽然已经清减了不少,但与此地的任何人比较,都还当得一个‘胖’字,在思礼港忙碌了两月,本以为这次外派东北能得个好差,却不想新官上任连顿好饭都没能捞上、纵然元老院要求不得轻拿群众一针一线,但这明明是号称本地最为奢遮的郭家,而且还是主动投靠过来,他这政协委员是不想干了不成?

看着首长们扫在饭菜上的面色,郭兰生心头暗暗好笑,欲扬先抑这一手看来都依然好用,自己的一番安排果然也是万无一失,今次就要在首长们面前博个印象深刻,只要将眼前的几位伺候得好了,想必就算那位熊大府一时摸不透脾性,也会有人为自己说话。

郭委员想到这里,呵呵笑道:“几位首长见谅,是小人疏漏了。”

说着便拍了拍手,早已候在外头的仆婢应声鱼贯而入,将一盘盘丰盛的菜肴端了上来。见了硬菜,封首长的脸上早已多云转晴,吃了一口炙烤的本地猪肉,满嘴的焦香合着香料的味道已经让这位看起来脸和肚子一样圆的首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郭兰生巡视着几位首长的表情,终于捕捉到熊首长脸上难得的变化,顺着目光而去,便笑了起来。

“这便是犬子,今日本是想让他来见识首长们的威仪,却是不懂规矩,冲撞了大府。”

“无妨,你叫什么名字。”熊宁静并不多睬郭兰生,只是似乎对这小子感兴趣得很。

郭兰生还要帮腔,只听那少年便自己答道:“库玛。”

“谁叫你说这个。”郭兰生闻言变色,转而又对着熊宁静笑道:“犬子不晓事,原本是有汉名的。”

“汉名叫郭熊。”少年又答道。

尚未等到他老子的反应,便引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众人看过去时,那发笑之人竟然便是之前一直对周遭满脸厌弃的熊宁静。

马迁沪看了心道,‘果然还是文部司的人’。

熊宁静虽是设计专业出身,但一直喜欢的还是教育工作,故而见到小孩,便格外上心。本来拍她来此,也是为了教化此地人民,否则政事堂也不会专门再从礼部宣教司又为她调派了一位副手帮忙。

夏日的阳光分外明媚,即便在厚重茅草搭建的棚屋之下,依然映衬出少年郭熊的光彩,看着便让人欢喜。

熊宁静与坐在身旁的副手崔雪莉对视一眼,旋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郭熊言道。

“可曾读书?”

…………

阳光普照,霞霭万里,张家大郎稳稳的站在船头,一边在心中默诵海军操典上的几段重点,一边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上一次在海上看到这番景象已是被俘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以他有限的年纪,实在难以形容站在数丈高的甲板上俯瞰大海的情形。

这船真的如城池一般巍峨,原来在如此巨大的船上行走也真如履于平地一般。

六千吨的排水量在本时空除了停在纳闽岛港中的十万吨级怪物,少年脚下的这条船绝对已算得是巨无霸般的存在,西班牙此时最大的军舰当也还没有超过两千吨,且还系木造,也无动力。

回收于某海洋博物馆的这艘大船是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样式,原本就是运行于中国——东南亚航线之上的商用杂货轮,考虑到在本时空这样一艘庞然大物可能受到的威胁几近于无,故而甲板之上不过是象征性的装上了十几门高射机枪,连炮都没有一门。不过以此时整个海洋上的战力而言,丰城号已经足以独自挑战整个东亚的水面力量了。

除了装满了冰块的四号冷冻货仓,船上的其余仓库基本都是空置状态,比起近十万石的装货量,那些要运去古晋的资财实在是少得可怜,甚至也没比备用的燃料多上多少。昨日在都东外海和巴士河口卸下了多余货物之后,这船就更近于空载了。

正是因为载货不多,船身吃水并不算深,这恰也是为了在南面登陆时不至搁浅。古晋外海水网密布,就算以现在水线以下不到三米的深度也不一定能够保证安全通过。也正是有了这分谨慎,才让船首有了近十米的高度立在海面,让张召能在清晨起个大早,尚有兴致站在甲板上意兴阑珊。

这船也是老旧了些,设计时航速15节,如今看来是如何也做不到了,勉强开到8节,尚能支撑得起,加上顺流缘故,也能到12节上下。慢虽慢了点,但一天一夜的航行之后,也早已越过了如今控制区域的最西端,此刻大船折向东南已经又走出了三百多里,再有一天,便能抵达古晋的外海了。

但这样规模的转进和如此快的速度在所有海军陆战队的少年眼中,已经是无法用震撼来形容的行为了。

如果说陆军在渔船的沿岸随护下攻占丹绒玛雅可以形容为奢侈的行军,那这一次出来的船队真就可说是一次华丽的征服。

至少在张召和大多数跟随元老出来的海军学员中,这是一种骄傲的情绪,且正在全船蔓延之中。

而这样的骄傲理应需要一种方式,将之以一种稍显内敛的行为公之于众。

每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张召和其他伙伴一起,来到甲板上眺望远方的海平面,便是因此。

“你们又在看日出?”一个声音在张召身后响起。

这话其实说得不算合理,若是只看日出,船尾远比船首位置更好,但其实意思一样,现在看到的一切景色,都是拜日出所赐。

“校长。”周围的少年一起敬礼道。

南洋水师学堂的学员们在刘大悟面前总是不由自主的保持着挺拔的站姿,似乎是要在自己校长面前刻意与陆军争一争高下。

“昨日你们都还睡得还好?”

刘大悟照例做着惯常的关心,同样的事情他昨天就已经做过一遍。

船上元老众多,但说起这两百海军的宝贝疙瘩,还要数他最为上心。

“船上好吃好喝,如何能睡不好。”

杜平的性子直来直去,向来得教官们喜欢,是以虽然成绩垫底,还是将他带了出来。此时他还是使老的性情,刘大悟也不以为忤,反倒笑了起来。

“就是这船小了些,平日里你们活动惯了,恐怕这两天连手脚都伸展不开吧。”

杜平也笑,道:“船上宿舍是比学校里的小些,可都出了海,谁还会整日在房中窝着,再说也比原先好多了。”

杜平此话不假,他跟着家人南渡时起先是坐的往南洋贩货的大船,但说是大船,也不过八百料而已,连这艘铁船的零头都不如。后来到了吕宋便换了更小的本地商船,好几家人挤在一处,还有风炉锅灶,居住很是不堪,有好几人便是尚未到地方便一病不起。

相比这下,首长们这大铁船上的宿舍不仅干净整洁,而且是两人一间,小是小些,却丝毫也不憋闷,何况还有单独的厕所,甚至还能洗澡,天气炎热,每日中午之前的一段,学员们还会被组织起来在甲板上出操,虽然不如平时的训练,但好歹也要出身汗,午饭之前,教官便会安排大家冲上一回淋浴。

这样的用度安排,根本就不似在海上行军,更像是来享福的。

姚喆也道:“这船哪里还小?”

丰城号船长135.26米,全宽17.74米,小一点的寨子的确未必能有它大。

刘大悟却没再答话,便指着远方海上的几处岛礁问话。

“你们可知那是何处么?”

众学员齐齐望了过去,但见水天之间,有几处礁石在极远处时隐时现,看得并不真切,因此都不敢接话。

刘大悟有心给大家上上一课,正容道:“你们记好,此处名为曾母礁,自古以来便是我华夏所有。”

杜平听了道:“校长不是说过,普天之下,莫非夏土么,这南洋岛屿万千,不都属于中国?”

刘大悟一时语塞,这学生说得没错,现在南海的岛屿,哪一处没被政事堂收入自己囊中?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一节,莫不真是有感而发?

但校长的仪度不可废,想了一想,他便又对众学生道:“你们明白就好,如今诸位都是我大宋伏波军的一员,时刻不可忘了自己的使命。”

张召便道:“校长放心,学生们绝不敢忘。”

站在一旁的杜平、姚喆等人也纷纷附和。

此时海风微起,立于船头的北极星旗随风飘扬。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便有人合起了刚刚学会的海军军歌。

“宝祚延庥万国欢——”

“景星拱极五云端——”

“水涛澄碧春辉丽——”

“旌节花间集凤鸾——”

“伏波楼船出南海——”

“接云戈槊耀中天——”

“念滋诸君期共济——”

“从头收拾旧河山——”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二)

【月末了,求票求票】

“于斯万年——”

“华夏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亿兆万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大宋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捧日军第三营的一百五十名战士整齐的列成十行,十五人一行的横队每一行都站得端端整整,斜握在手中的步枪和枪口上的刺刀正式宣示着大宋陆军对于此地的接管。

天气渐渐炎热,在纳闽有空调,思礼港中再不济还有新鲜制得的冰块,不至于让高启的温度败了胃口,耽误一日三餐。但在外公干的元老多也习惯了本地的饮食习惯,上午早早的饱食一顿,到了日头烈时,便不再用饭,多只吃些水果酒食,或是躲在荫凉之处慢慢的包起槟榔消遣时间。

今日也是如此,一早登岸后,草草用过了些食水,便有一桩紧要事情要办,要旨只在一个宣示主权。

“哥打支那峇鲁这名字实在是拗口。”

崔雪莉以手遮阳,嘴里低声的念叨。身为《新华日报》的主编,自是要负责新闻稿件的撰写,对于这个既长且拗口的名字当然也是深恶痛绝,但如这些苦水她平日也只对闺蜜一个人倒。

熊宁静倒是会安慰人,趁着一众夷酋跪拜于阶下,乃对崔雪莉言道:“新名字倒是早已定下了。”

“哦?叫什么?”

“亚庇。”

“还真是能将就。”

亚庇乃是当地土人口中火神之意,被华商拿来作了别称,不过到了政事堂命名时又给了别具一格的解释。

‘庇护婆罗洲东北屏障,为路中首府之亚。’

捧日军一曲军歌唱毕,北极星旗早已在亚庇府的天空高高飘起。

郭兰生带头,连着港中各家商人贵胄,再拜起身。

只有巴瑶部的老族长领着神山周边十三部的族酋们不肯起来。

郭兰生心下狐疑,就听那老族长领头发声,其余姆禄、卡达山等部也都一起附和。

大概是为表诚意,老族长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将请求说了出来,又在通事帮忙之下总算让首长们明白了各部头人跋涉数十里山路到此迎候的原因。

“恳请朝廷赐下仙药良方,使我神山人民免受疾疫之苦。”

“今小人等特献上户籍版册。”

“十三部族愿世代为我大宋忠臣。”

熊宁静心道李晓办事还真是一把好手,没几日功夫便连十三部的土人也全都收服了,比起西路军在都东和巴士河还要靠杀人立威来看,靠着医药开路的法子确实是做得不差。南洋的土人哪里来的什么户籍版册?多半也是李晓帮着做的,不过有了这样一回过场,亚庇的大族和富户们看在眼中就得掂量掂量,被夹在南北中间的港口能有多大的本钱抗拒大宋的统治,只要宋人一句话,这些部族的头人相信很愿意为他们的新主子效力,现在看来李晓的这番布置实在算不得多余。

政事堂早已定下将十三部族新设为一神山乡,治所就在如今巴瑶部所在的古打毛律,正是因其最为顺服。而各部召集的三百战士这一回都跟着各家族长一起来到了亚庇,光是巴瑶部一家就来了五十男丁,达旺和猜隆也在其中,这是将家中老底都搬了出来。换作以往,哪家敢于这样做都会担心被别家部族钻了空子,可现在有了大宋这座靠山,便只会削尖了脑袋比着看谁更加恭顺。

…………

旱季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即便只是早晨,也还是显得闷热不堪。

这样的日子里,文莱府中的富户们总是尽量呆在家中足不出户,以往到了此一时节,有钱人家总会让奴仆打着扇子,自己则一边享用着槟榔和烟丝,一边闲聊些都中或是海上的趣闻轶事。

如今虽然实际上已经换了东家,但这样的习惯并不会轻易改变,无非是气候使然,谁也左右不得。

唯一的差别只是享用精致了许多,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市场上便出现了冰块,小块的碎冰和切好的果子放在一起,在烈烈夏日中实在是难得的享受。三尺见方的大坨冰块也不过二十文钱就能送到家中,一个月半贯多的花费就能度过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在有钱如文莱城中的富户看来,实在是再合算不过的消费。

用鹿皮和毛毡遮盖的牛车从港口将冰块拉到府城,再用铁钩一块块的拉下车来送进各家,一路上紧赶慢赶,并不会让货品少上许多分量。在厅中放上这样的一大块,却能让一天的日子都能好过上许多,至少在这一事上,姆尔汀觉得自宋人来后真不算什么坏事,宫城中的那一位如今也没少得实惠,每日牛车中最大的几块可都是送去给那一位享用的,也不知宋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养着下蛋不成?当然,姆尔汀原本也没有立场嘲讽,毕竟自家这一份还是因为政协委员的身份,由经略司中免费贴补的,谓之津贴,当然,每日也就一块,再要多了,还是要自己花钱,有时姆尔汀便会觉得这首长们着实是会做生意,自家的儿子则当要多学着些才是。

吃完了果子,镇在冰块上用纯白的宋瓷盛着的酸梅卤刚好冰得透凉,天下间再没有比这冰镇的饮子更能在炎炎夏日打开胃口的东西,若还有,那也只能是在宋人的货仓中。

“父亲,南面这是要有大仗要打了吧。”

小伙子长得精瘦,站在自家老子面前实在不像是父子。

古里星自接了家中的生意,也是勤勉操持,因之才让姆尔汀能够放心在家享受,如今他能得个政协委员的职位,虽然也知道并没有多少实权,但至少表明了宋人朝廷的态度,一家也算是得了安泰。前日宋人的大铁船浩浩荡荡的南下,谁都知道这样阵势绝不会是小打小闹,经略司也早早便放出了话来,明说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因着这个原由,文莱这边的商人个个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能够再分一杯羹。

姆尔汀在摇椅上慵懒的提了提身子,自从在宋人的商号中选中了这张可以躺着休息的椅子后,这位老爷整日里已经须臾离开不得,尤其在这天气里,更是舍不得动。

古里星倒是早已见惯了父亲这般模样,自从家中添置了各种时兴的宋人享用,自己父母便都乐于此道,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为了韬晦,虽然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监视,但宋人的耳目灵通也并不是什么秘密了,想想这样也好,至少心中不慌,不像宫里那位。

此时却见姆尔汀一口饮子早已下肚,才又缓缓开口,“这仗还用打么?”

“这倒是儿子多嘴了。”

这仗确实是不用打了,古晋那边能有多少人?多少船?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宝贝儿子久在海路行商还能不清楚?明眼人当早就明白,这全婆罗洲早晚就要姓赵了,对,只是早晚而已,而他姆尔汀老爷早已上了宋人的大船,如今正是站在船头上观鱼的悠闲模样。

“多关心时事没什么坏处,你老子的这个委员可不是平白得来的,你当首长们眼瞎了不成?”

古里星闻言心头一喜,“儿子其实早已吩咐下了,这就去码头安排,让家中的船队南下。”

“糊涂。”

姆尔汀终于挺直了身子,睁大的眼睛看得古里星心头发怵。

“你也不想想,要是古晋去得,别的商号会这么大方?”

好在古里星终归有一桩好处能让姆尔汀放心,便是不懂就问,“咱们既然已是大宋的良民,父亲又是委员,如何去不得?难不成父亲觉得首长们此番不能成功?”

这话说出来古里星自己都不信,果然就见姆尔汀忍不住白了儿子一眼,“我再问你,去古晋是为了什么?”

古里星道:“自是为了行商,再说前次首长们不是说了什么代理,若是不跟着大铁船走一遭,首长们如何能够看到我家的忠心?”

“想得倒是不差,不过还是不够稳妥。”虽然话中依然还是透着一丝讥讽,但显然对于儿子的看法姆尔汀还是多了几分认同,自己选定的接班人,还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从小便着力培养的,见识也还不至太差,姆尔汀这才重又恢复了之前在摇椅上悠闲的模样。“大铁船去了南面不假,可朝廷的行在还在纳闽岛上。”

古里星细细咀嚼着父亲话中的深意,似有所悟。

姆尔汀也不再去管儿子是否能够想得透彻,继续说道。

“前几日的报纸你也是看了,佛郎机人的商站是被捧日军连根拔掉了,那些红夷一直都在巴士河口收买胡椒,占了快有三十年吧,刚来时为父都还在跟着你爷爷手下做事,这么些年来多少家部族海匪都奈何不得,可现在首长们来了,结果如何?”

“还有就是土人,我可听说这次在白拉奕被灭掉的几个部族都是跟着官军一路从丹绒玛雅打过去的,但在当地对别家生了觊觎之心,首长们又是如何做的?”

见古里星还不明白,姆尔汀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以你想,首长们刚刚占下了古晋,难免是要清洗一番。”

“慌乱之间南面有个高高低低,谁也保不准有个意外,再说,那大铁船上能装多少货了?”

“那父亲的意思是家里就不去争一争?我可听说有好几家船队都在装货,想要去南面碰碰运气,现在潮流又好,再有两三个月,候着了风信逆转,回来也稳便。”

“你也是行商惯了的,那为父问你,若是有一桩包赚不赔一本万利的买卖放在面前,你觉得是做得还是做不得?为父可不记得教过你舍近求远。”

古里星闻言身子一颤,忙问:“父亲想如何做?”

姆尔汀却示意儿子附耳上来,说了几句,便见古里星眉头微皱,狐疑道:“医院?”

“没错,正是医院。”姆尔汀的回答不带一丝疑惑。

“儿子愚钝,可还是不知这跟家中生意有何干系?”

“以后你自然明白,这也是为父刚跟首长们学了些皮毛。”

“那何时去办?”

“就这两日去办最好。”

古里星一向做事快得很,听了马上便要起身,却又被姆尔汀叫住。

“还有件事你得记下,如今这婆罗洲已经是大宋的天下,咱们家也算是改换门庭了,前日我托通事找了一位先生,求了一个汉姓,这帖子便是你以后的名字。”

古里星行商时识得些汉字,看那名帖上写的是‘牟星’二字。

姆尔汀解释道:“牟便是以后咱们家的姓氏,为父的汉名你也得记牢。”

古里星再去看姆尔汀手中捏着的另一帖,上面写着的却是‘牟好古’。

正在想着这文字的含义,却突然惊觉,自家老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学起了汉文?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三)

夏日的白天总是尤其漫长,就连入夜后天也不急得黑下来。

几声犬吠打乱了夜中的寂静,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那是对之前有节奏地敲门声的回应。

陈石佬看着门外的那人,又借着灯光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只是觉得眼熟,好一阵才认了出来。

“这不是大舅么?快赶紧进屋来。”

陈石佬将来人引入房中,将汽灯拨了一拨,房间顿时便亮了起来,这灯还是陈禄用这段时间的工钱和奖金新买得的,很是花费了不少,但因为能在夜中看书,贵点也是值得。因为学校都有免费使用的汽灯,这一具便被留在了家中,也就难怪来人看到了这灯便乍舌不已。

陈石佬心下正在疑惑,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时亲戚找上了门来。正好李氏此时正在里间忙碌,听到声音也出来看问。

“三娘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是谁来了。”老婆的出现正好解决了陈石佬的应对。

李氏愣在门口看了几眼,不敢确认,最后怯生生的问道:“哥哥?”

陈石佬乐呵呵的招呼着浑家搬来椅子,又帮着将来人背上那一包东西给放了下来。

李景明接过帕子擦了把汗,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冲着两人发笑。

“一直只晓得大舅你也在婆罗洲,却是久没有寻见,这是多少日子没看着人了。”

“哪里是多少日子,快有两年了吧,哥哥你倒是清减了许多。”李氏没好气的埋怨了一声丈夫,责怪着陈石佬言语中的怠慢。

李三娘的这个娘家哥哥比陈石佬一家早两年就到了婆罗洲,只听说一直在这边淘金,去年给家里捎过一回信,说在这边还算过得,只要肯干,便能有个生计,故而才让陈石佬也动了下南洋的心思。

只是到了此地儿子便得了一场大病,全家因此又卷进了是非,便再没有动过去寻这个哥哥的心思。毕竟只听说这个哥哥在断手河那边淘金,却并不清楚具体的地方,婆罗洲又最是地广人稀,出了城外便多狼虫虎豹,实在也是危险。

只是今日这位久未谋面的娘家人却突然造访,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没有什么比着他乡遇亲更让人欢喜,不待陈石佬吩咐,李三娘便又去了后厨端来果子和米酒。

“仓促间准备不得什么,哥哥将就用些。”

李景明却不急着落座,只把包袱打开,见那里面都是些土产,有些却是此地不多见的。

“也是刚刚打听到你们也在文莱,正好前两日与弟兄们抓到的一头野猪,将一扇腿带了来,比不得福建老家的风味,也算是荤腥。”

也不管两口子如何答话,陈石佬的这个大舅子自顾自的继续整理。

“还有这一包核桃,是家里从福建老家捎来的,三娘想来也是好久没吃上这口了吧。”

陈石佬早搬过来一把椅子也陪坐在旁,忙接过东西交给李氏,复又劝道:“不知大舅是从哪里过来,想是赶了不少路。”

李景明摆摆手,先是看了看陈石佬家中的摆设,心中顿时有了底,唇上的两撇胡子都跟着笑了起来,“不远不远,如今又不在断手河厮混了,科塔巴图过来也近便得很。”

“就是哥达央河边那个科塔巴图?”这回换成了陈石佬一愣。

“方圆几十里,除了那个科塔巴图还能有哪个?”李景明依然说得不咸不淡。

倒是李三娘有些惊讶,“原先在那边淘金的不都是哥达央部的人么?怎么现在倒把地盘让出来了?”

陈石佬听了,马上便卖弄起在港中的见闻,“三娘你说的都是哪年的黄历了?自从跟首长们见了仗,如今哥达央部的蛮子哪个不是老实做人?”

李景明也道:“妹夫说得正是,也不瞒妹妹知道,我和几个同乡的弟兄是前半个月才到的这里,正好听有人说起似在港中见过外甥,这才找了过来。咱们同在福建乡里的几个,妹妹妹夫应都认得,丁家三兄弟,还有赵忠和林五如今都在首长那里做事,科塔巴图那里倒是已经改了名字,按告示上说,叫作了克达乡。”

就听正听得仔细的陈石佬感叹了起来,“也亏你能找到这里。”

其实陈家也是沾了陈禄的光,第一批的归化民已经住进了新建的统一宿舍,两层的小楼都是联排而立,像陈家这样一家四口的也就分到一个小小的两居室,但比起过去住的窝棚,已经不知强了多少。砖石垒砌的房舍相较起来更加能避寒暑,比起那等没遮拦的竹篾木板搭就的‘房子’住起来也舒服得多。

房子当然也不是白给,都是从汇丰行贷款出来的,只是因为已经全家归化,给陈家的利息自然是格外照顾,这样的一套房子,只按成本折算,房款最多分三十年付讫,才两分的利钱,简直就如白给一般。以陈家目前的收入,虽然应付起来也算紧张,终归却是比原先好过得多,而且如今大宋的势力越来越盛,只要跟着首长们走下去,不愁没个更好的出路。

只是陈家搬到此地也不过才五六天光景,这位远道而来的大舅就能找到此地,也是凑巧。

就听李景明只是没口子的夸赞,“这都是妹妹妹夫的好造化,能得首长们看顾。”

陈石佬笑着自谦道:“只是混个生计,哪里想得这许多。”

“生计?”李景明呵呵一笑,道:“妹夫都不知道外面是如何说咱们这等归化民的?”

陈石佬听了便又是一惊,“哥哥你也归化大宋了?”

给首长们做事归做事,那是照算工钱,但归化便有所不同,往大了说是成了大宋子民,可仔细算来,也可以说是成了首长们的家奴。虽然随着官军在东西两路的大捷,选择成为归化民的越来越多,但毕竟时间还不算长,以绝对数量算来,总的人数其实还在两可,故而照这话说,自己的这位大舅投奔首长不过半月便已经归化,也算是够快了。

就听李景明半是解释的答道:“没有良民的告身,这大晚上的我如何能进得你们这里。”

陈石佬此时才又仔细打量起这位老婆娘家的大舅,只道是哪里看着奇怪,原来比起几年前见时,头发的确是短了不少,只是夜中灯光所限,先前并没看得真切。看来自己这个亲戚还真是归化了大宋,‘剃发易服’可是每个归化民都要经历的,不如此似乎不能表明心迹,但是本地的汉人也好还是土人也罢,似都不在意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首长一句话,说剃也就剃了。

被元老们戏称为良民证的告身,与曾经的那个大宋不同,不光是官员的文字证明,而是成了普通归化民的身份证件。因为和后世的身份证还有差别,材料也不可能做得到标准,只能以纸质代替,但在这干下民眼中看来也还是做工精良了。

这一处归化民的住宅区可是设有围墙的,进出都要派驻警在门口登记,虽然尚未归化的人员也并非全不让进,但他李景明一个外路人,又无人带领,没有这告身想要进来还真是一桩难事。

听见哥哥说有了告身,李三娘也是掩不住的惊讶,李景明却不以为意,“可惜我从龙太晚,等听到消息从断手河过来投奔又耽误了许多功夫,好在如今也算安顿下了。”

李氏不以为意,掩不住心中的快慰:“只要人平安就好,难得在这异国还能与家人团聚。”

“三娘你说哪里话,这哪里就成了异国了?首长们平日是如何教的?”连续的问话让李氏好不尴尬,因为陈禄得了首长看重,如今陈石佬无论家里家外,走路都挺直了腰板,最忌讳的便是听人说大宋的不好。

李景明却不理会,打了房中一眼,关切地问道,“外甥这么早便睡下了?”

年后陈禄的一场重病他也是刚刚听人说了,虽然是已经大好,总归不太放心。

陈石佬也不隐瞒,“阿禄鸡如今跟着傅首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这些日子总是宿在学堂。”

李景明听了便又是感叹,“还是妹妹的命好,外甥这就算是从龙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世人并不蠢笨,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宋人的实力也能了解了个大概,能够早早搭上首长们的大船,除了羡慕还能如何?也好在这位走了运的年轻人是自家的外甥,总算好处没落给外人。陈禄当初在港口惹出的事情,来龙去脉,李景明都打问得清楚,这机缘还当真是求不来的。

“什么命好不好的,如今这世道,能安安生生过活就是最好。”

“对了,外甥女也在学堂?我听说首长的学堂都是要吃住在一起的。”

宋人的学校无论男子女子都要上学的事情李景明也是早已知晓,听说不光管吃管住,学得好的还有贴补,从来没听说过的好事,他倒是正有心思将自家的子女也送去学校,是以今日问得便仔细了些。

“这倒没有,闽娘年纪小,又是女儿家,首长准她每日回家来住。”李氏一边添酒便一边解释起来。

“哦。”李景明又朝里屋望了一眼,似有犹疑地问道:“这么早就睡下了?”

“闽娘跟她哥哥一样身子弱,已经病了有好几天了。”

“这病不打紧吧?”李景明马上关切的问到。

三娘倒是反过来宽慰起李景明:“不打紧,医院中的首长看过了,说只是寻常的风症,还是这两日天气太热,小孩子受不住。不过再有两日也该大好了,这几日上学不打紧,就是叮嘱着要多歇息,今日回来吃过了饭便早早睡下了。”

李景明听了笑道:“不是疫症就好,这南洋就是瘴痢太多,方才进门时看外面就有一家似乎是死了人。”

陈石佬听了脸便沉了下来,“是沈家的小儿子,听说是得了痘疮,病起得急,这才几天人就没了。”

李氏也被触动了心事,“这几日我也在担心,我家这两个身子都弱,这进进出出的,真染上了痘疮可如何是好。”

“痘疮?说来还真是凑巧。”

李景明呵呵的笑了一声,话语中却听不出心情,倒像是自嘲一般,让自己的妹妹妹夫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齐声问到。

“哥哥家中也有人发了病?”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四)

“妹妹可是想岔了。”

李景明的话立刻打消了夫妻俩的疑虑。

所谓痘疮,也即是被称为天花的恶疾,在此时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属无法治疗的绝症之列。尤其对于小儿,得了那就得靠自己造化,十个中能活下两三人便要烧高香了。故而虽然闽娘不过是个风疾,一旦听说周围有因痘疮夭亡的小儿,也依然让陈石佬和李氏觉得紧张,纵然他们心中恐怕连传染的概念都还没有。

望着夫妻俩局促的神色,李景明知道是对方会错了意。

自己的两个儿子的确也跟在身边不假,可自来了婆罗洲便精神得很,两年多了,连个伤风感冒都没得过。

陈石佬从来稳重,正了正神色,忙又问起,“那方才大舅说的凑巧?”

这回倒是换了李景明满眼的不解,接着便觉得这趟来得真是时候。

他神神秘秘的问起:“怎么思礼港这边还没消息?外甥跟着首长身边就没听说过什么?”

“什么消息?”陈石佬看着舅子的表情,越发的不敢信任起来,这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像得了个天大的便宜,加上之前的匆匆造访,让人不得不怀疑起李景明突然来此的目的。

看着夫妻俩的样子,李景明也是好笑,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你们可知道,如今在克达乡的汉人,已经没有幼儿再担心会得痘疮了。”

李三娘听了马上急切问着哥哥,“哦?可是从大明来了什么好本事的郎中?不知道诊金多少,好歹我们如今也不至出不起。”

陈石佬有些城府,听了先咳了一声,心道自己这婆娘怎么这么聒噪。

且不说舅子说这话是不是在诓骗自家,痘疮这样的恶症哪里是那等容易诊治的?过去儿子重病时,那马牙子不就是这般口气想要骗了闽娘去给那大食人做小?真有这样本事的郎中,会跑到南洋来当破落户?西天取经的唐三藏倒是听说过,可人家最后也还是回了大唐的,有了能治好痘疮的本事,就算自己愿意远涉重洋来婆罗洲吃苦,也要问问大明的那些王公贵胄们会不会放人。

需知就算是身在帝王家,因为痘疮夭亡的皇子也不在少数,当今大明天子的爷爷找道士修炼长生之术的故事民间多有传言,那样的江湖术士都能得个鸡犬升天。有了能够治痘疮的奇术,不说各种好处。想要换个做法,就是太平道、白莲教的做派,也能拉起一票的信众造反的。

但其实再仔细一想,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可能,若真有那等神医,多半也跟首长们脱不开关系。

李氏倒不管这些,继续追问着:“哥哥说仔细些,怎么就不用担心再得痘疮了?”

李景明有些得意,却是按捺得住,道:“三娘莫急,听我说来就是。”

原来就在十多天前,克达乡来了一位姓白的大夫,身边还跟着好些个大汉。虽然这人从未见过,但看那白大夫一身装束便有人传说是宋人的首长。

先时那白大夫只是给乡人们诊治一些头痛脑热的小疾,后来便找来病家的小儿,说是要给他们种痘。

“种痘?”李氏和陈石佬都是不解的问道。

李景明解释道:“三娘也许知道,痘疮这病若是得过了没死,今后便不会再染上了。”

夫妻俩齐齐的点头。

李景明得意的继续说道:“白神医的这个法子便是先将痘疮中的浆液制成痘苗,种在小儿身上,待发上一个轻症,将养几日过去,以后便再不用担心得病了。”

“在好人身上种痘?”

这说法听着便让人觉得可疑,可李景明说得信誓旦旦,确实不像作伪。

夫妻俩还要再问,就听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

咚、咚、咚的敲击声传来。

哈姆加正痛得瓷牙咧嘴,让刚刚给他换完药正在重新包扎的胡氏兄弟有些尴尬。

碎开的石膏块掉了一地,那是上一次在首长带领下由胡海和胡峰两兄弟联手完成的第一个小手术。

只是做得还不够顺手,故而今天查房之后被交代下要重新再做一次固定。

两人本是胡八荣的家仆,因和马阿保争斗受了伤,后来便被经略司收治进了医院。只是因为伤势迁延,如今多少落下了点残疾,他们自己愿意留在医院效力,胡东主自是一百个愿意,这一位如今已是政协中的委员,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既然两人有心,首长们也正在招纳医学生,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经过了这些天的练习,本以为已经没有任何问题的两兄弟,没想到在给这位拆除石膏时,对方竟然如杀猪一般,着实费了些力气。

因为没有足够的麻醉药,让哈姆加这个哥达央部曾经的战士也难以忍受伤筋动骨的巨大痛苦,只是比起刚来时,的确是已经好了太多。但他还是只得忍耐,因为他还知道首长们并没打算要他性命,而相比起当初一起袭击宋人的族人,能够留条活命已经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三层的住院部灯火通明,如今此地已经是思礼港中的一处紧要去处,虽然煤气灯的光芒比不上电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连浆洗一新的被单都还泛着黄,但卫生条件在此时绝对要算是顶尖的了。

港中的军民人等也都渐渐习惯有病去医院让经略司的医官看上一看,一般的疾病只要经了坐馆首长的手,立竿见影的疗效便能让人传言上好些天,更不消说干净整洁的环境,在里面养病心情都会好上不少,换作以往港中的苦力,哪里能有这样好的待遇。故而不过一个多月光景,医院便已从门可罗雀到了如今的门庭若市。

归化民尤其得意,他们来此看病的花销如今都是经略司全包,在眼下的文莱府,这里更是成了贵人们最爱光顾的地方之一。有了切实可见的疗效,这些人便马上放弃了祖先代代传承的巫蛊之术,而投到了大宋的门下,就如当年放弃本地的地灵,选择信奉了大食教一样。

哈姆加则是其中的异类,在上次的战斗中他被步枪击伤了左腿,但毕竟还算幸运,事后总结中就有元老曾说,好在是用的二十世纪的武器,换作现在列装的苏17式步枪,那整条腿估计就都没了。

武器越先进,破坏就越精准,正因为如此,哈姆加的腿才只是被射了一个对穿。至于后来因为胡氏兄弟的处置毛糙又挨了一番苦,在元老们看来都不算事,只是练手而已,既然于朝廷作过对,不管是不是本心,总要吃点苦头才能记住,能留下性命便已是恩典,为实习医生提供一些练手的机会自然也是恩典,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话如今可不光是皇帝才说得了。

目今住在医院中的,倒有一小半都是那一次战斗中受伤的俘虏。

而住院更多的还有便全是归化民,开港近两个月,在工地受伤的,在训练场上受伤的,与俘虏一般,都是外伤和骨伤的居多。但无论轻重都还赶不上俘虏,伤病们进来又出去的已经换了好几轮,但是受伤最重的那些战俘好一些的也才刚刚能够下地,关于这些人将来如何使用也还没有一个定论。

归化民中稍微伤重的则泰半都是军器监出来的工匠,武器的试射,炸药的试制,这些危险的工作都是要用人命去填的,好在给出的工钱和赏格确实很高,也一直有人愿意来试试运气,实际上因为安全条例的执行,本应没有事故发生,但纸面上的制度终归还要靠人命的代价才能严格执行,出事的还是因为自己大意的多。

连着半个月没有休息,刚刚从克达乡赶回来的白修恩却看不出半点疲态,让跟着他查房的几个实习医学生都暗暗诧异。医院中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但生意兴隆也带来了不少问题,最大的矛盾无外乎是文化素质与医学实操的主次,最终还是要向现实妥协,只有边做边学了。

好在如今身边的帮手也是不少,胡海、胡峰两个自从伤愈便都跟着他学医,已经算是以师侍之了,只是白修恩自己对于师傅徒弟这一套传承不是太过感冒,所以也只是当作一般学生培养。

开始的时候,两兄弟总是带着一套奉承,久了白修恩也就听得厌烦,最后才告诫了一番,只要众人用心向学就好。

好在两人悟性都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踏实吃苦,想想也是,要不是踏实的,跟着胡八荣在海外这些时日,如何能够忍耐得住。如今白修恩带着的医学生其实文化程度并不算高,总数也不过二十多个,加上派来协助他的元老,也只能算是勉强应付得来。

查完了夜,白修恩将学生们聚在一处,将白天的各种处置一一拿出来评讲,这一说又是将近两个小时,学生们陆续都回去休息了,只有两个身影还留在房中。

“你们怎么还愣着不走?我这可没有准备夜宵。”

见惯了老师严肃的样子,胡氏兄弟早已习惯了,道:“老师还没休息,学生们怎好先睡。”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治病救人,尽的是一份心,这些虚礼有什么用。”

“可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再说,老师不嫌弃我弟兄的出身,还肯传我们医术,我们……”

白修恩没奈何,摆了摆手止住胡海的话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可不光是说徒弟的,只要你们精研医道,将来能够悬壶济世,就算我没有白教你们一场。”

兄弟两诺诺连声。

“好了,快去休息,明早还有事情要做。”

…………

“再不快些准备,等到天亮可就晚了。”

面对突然回家的陈禄,屋中的人都还在发呆,难道是又要见仗了不成?

一瞬间的想法马上便被陈石佬压了下来,谁会这么不开眼再来找首长们的晦气?再说,以儿子的职责所在,真有什么蟊贼想要犯蠢,陈禄更应该受下这份功劳,只要陪在首长身边,连指头都不用动一下就能有个好印象的事情儿子不会不去做。

只能是有别的急事,家人正想着是什么要命事情能让儿子心急火燎的赶回家中,就听陈禄又大声的催促起来。

“将家中的户口簿找出来,后天一早首长就要给小儿们种痘,明日天一亮就开始排号,早早排到,便能先种上痘苗。”

关于种痘的来龙去脉,陈禄也是刚刚从傅小飞那里知晓,便急急匆匆的赶了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家人解释一番。

虽则种痘的原则是归化民优先,可也没说不让一般平民参与,何况有了这能防治痘疮的灵药,选择归化的人只会翻着翻的往上涨,以陈禄的见识,用不了多久,爪哇、三佛齐就都会有人慕名而来。

闽娘这几日又刚好感了风热,早些种上痘苗就多上一分安稳,当哥哥的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如何能不上心。

“这是禄哥吧,都这么大了。”

陈禄闻言看了一眼满脸带笑的李景明,正不明就里,就听里屋一阵喧腾声,自家老娘已经抱着妹妹走了出来。小姑娘睡眼稀松,正在使劲的揉脸,乍见了陈禄,顿时便快活起来,小脸笑道。

“哥哥?”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五)

时间终于来到了立夏这天,南国的春日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日光和闷热的天气,每日认真听课的学生都能知道风下之地的国度不虞有风灾的影响,自然也不易在夏日得到一份清凉。但是今天的学校却是空空荡荡,因为种痘的事情,傅小飞特意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

思礼港中,紧挨着医院住院部的隔壁小院,是刚刚规划出来的一大片空地,如果没有今天的大事,这里便要被稳稳地打下地基,为早已人满为患的经略司医院腾出地方修建第二住院部。

如今这片院子早早的便被围了起来,清晨的第一声号炮鸣响时是民伕们——或是如今被称作工人们的上工时间,捧日军的新兵们此时已经被打发到了院中守卫,个个站得笔挺,这可算是他们今日的功课。

院外的街面则站满了文莱府的府警,连通往大院的石板路都在清早被环卫局的工人接连清洗了三遍,比起平日还要光鲜上许多。

靠近医院的一处小店里早已是高朋满座,赵老儿杂燠店的簇新招牌下,连街面上都坐满了人。换在平日,警察早就上去管了,可今日不同往时,府警们比哪一天都站得还要端整许多,却对街面上的杂乱视而不见。只要不随地乱扔垃圾,不做作奸犯科之事,稍微吵闹些,也权当没听见,毕竟今日首长交代的任务是维持秩序,大院那边才是正戏。

熟识的人围坐在街面上的八仙桌旁,喝着米酒,三五碟中还装着店主老家风味的腊鸡腊鸭。

赵腊鸡正与伙计忙碌,便又听有人拿他打趣,看过去却是个熟悉的矮胖男人。

“原来是刘老哥,好些日子不见了。”

刘鸡佬依然是那般说话带着冲,“老赵你如今自己有了营生,说话倒是和气了不少。”

“刘老哥你说哪里话,我可从来就是这般和气,和气生财嘛。”

旁边的李阿狸见了便挖苦道:“记得原先赵掌柜可是不信首长们能赢,可如今腊鸡仍在卖,掌柜也依旧还是姓赵。”

其时各路土人海匪的联合进攻都被宋人击退,也是让人意外。但意外之后,等经略司开始在港中修整规划,赵腊鸡便看中了新建好的思礼港,靠着下手早,经略司又给了优厚的政策,便盘下了靠近医院的这处店铺,开了这赵家字号的杂燠店,专做老家江西的腌腊风味,又卖酒水,也给医院中送饭,自医院生意越来越好,这店中的客人也就再没短少过。

在刘鸡佬等人看来,这不过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典范,好在他们当初没听赵腊鸡的话,依旧还是给首长们扛活,白天做完事,晚上还在路中办的扫盲班识字,一个月下来,如今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工头。靠着现下港中的各处建设,不仅能够混口饱饭,还能有所积蓄。半个月前,刘鸡佬几个也都成了归化民,搬进了专为归化民修建的宿舍,如今都在攒着钱,准备娶上一房媳妇。

既然说起了娶亲,自然都还是单身,成了归化民,便如签了死契,但归化民能够得到的待遇实在是丰厚,这些原本的破落户也就不再介意了。

毕竟在大明,自己拿了祖产田地投献到大户人家谋个出身的都不在少数,何况归化民本身做工并不受制于户籍,想要去南洋其他地方,只要是大宋官军确实占下的,跟主管的首长提一个申请,也就成了。

更兼如今还能识字,也有学校教授小儿,想来以后大宋在南洋开科取士也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刘鸡佬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也还知道自己的斤两,要考个功名自是不可能,可多识些字来却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还能为后代有个念想。

此时桌上正有人大声议论,“种痘之法以前倒是听过,就是不知道首长这种痘免疫法是怎么个章程。”

“这有什么章程,你没看昨日的报纸上都说了。”

李阿狸年纪小些,本就开过蒙,识字也快,听说自进了夜校便很是发奋,每日都要识字八十个生字才肯歇下,如今倒是勉强能看报纸了。就听一桌人中,就他拿着报纸大声回道。

那人又问,“报纸倒是没看,只是种痘的法子原先在大明也曾听过,虽说只要挺过了去,便不会再得,可实则也是常要死人的。”

“所以报纸上才说了首长们这法子与别处的不同。”

“有何不同?终究是要将痘疮种在小儿身上。”

见人问得入巷,李阿狸顿时来了精神,“报纸上说这回给小儿种的灭过毒的痘苗,绝不会有事。”

“灭过毒?不是明明说的是种痘免疫法么?若是首长们真能给痘疮灭毒,那生了痘疮直接灭毒不就是了,又何必费这番周折种在人身上,我看还是不妥。”

就听李阿狸又道:“种一回痘才只要三张紫票,能有什么不妥,首长们从来心善,这事也是德背苍生,如何做不得?难道你还担心首长们的医术有诈?我想多半还是想要多些人归化,才搞了这个种痘。”

李阿狸的话说到了关键,若说聚敛,十五文一个的种痘费实在是太少,别看今日等待种痘的队伍已经老长,充其量也不过二三百人,再多一倍也不会收上十贯。可光看架势,也不像首长们对疗效没有信心的样子。那么经略司的目的多半就是要有更多人规划,南洋人口不比大明,婆罗洲更是地广人稀,原先堂堂渤泥国的首府,人口也不过数万,官军如今四处征讨,还要建设商港,又要人做工做田,正是缺人得很,有了这个法子,倒是能让人安心投效,听说北面神山那边,就有不少部族归顺了大宋。

街上依然还是七嘴八舌,却挡不住各种小贩已经挤了过来,卖各种果子吃食的吆喝声混作一团。

只是眼看着等待种痘的队伍已经越来越长,正在缓慢的朝着前方移动。

就连李阿狸自己都在想,等吃过了酒,自己也去种上痘苗才好,看看一桌的酒菜,又自言自语起来。

“才十五文,还真是便宜。”

…………

黄顺之恭恭敬敬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冰凉的饮子,对于徐玄策带来的消息倒是不太惊讶,前几天便听到了传闻,昨天报纸上又是坐实了,可仔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

“竟然是种痘。”坐在上首的黄顺庆也不禁有些触动。

“其实这种痘法又名灭毒种痘法,自神宗时便已有人在用,说来距此也有五六百年了。”

徐玄策说的神宗自然是北宋变法的那位,黄家兄弟虽然都在南洋,这点基本的历史常识还不至于搞错。

就听黄顺之听完便问起,“有那么久了?可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人用过。”

黄家兄弟有些疑惑,真有这么久了?要说交通不便,可大明的好东西,除了军械铁器这样命令禁止出口的,传到南洋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一年,以前倒也听过,说大陆南方似乎确实是有这样的奇术,不过并未亲见,只当作志怪奇闻来说的。

“只是因为有伤圣德,故而自我朝南狩后便从未再用。”

看着两兄弟洗耳恭听,徐玄策还是将之前商量好的一套说辞给拿了出来。

“想必两位将军也知道,这痘疮得过一次,若是侥幸不死,也就不会再得,即是所谓的免疫。”

“原来如此。”两人点头听教,黄顺之似有所悟。“那若是将康复之人痘疮的浆液取出,种在他人身上,便能免除疫症了?”

“并不能,这样的痘苗不过是生苗,种在好人身上,依然还是容易死人的。”

“那……”黄顺之的好奇心显然已经被勾起,却不知从何问起。

“其实道理也简单,这生苗虽然依然有毒,但毒性却是少了几分,只要被种痘之人不死,如此反复循环几次,待生苗中的毒性都被拔除,便是熟苗,以熟苗种痘,即便是种在小儿身上,也不过是发个轻症,便终身不会再得。”

但黄顺庆的疑问随之而来,“那若是种痘之人死了呢?”

徐玄策眼睛一翻,将双手无奈摊开,“那就没法了,只得从头再来。”

“这……”听了这句,黄顺庆倒吸了一口冷气,棋盘上放谷粒的故事没有听过,可这拿人命去填的种痘法,怎么看都更像是在杀人。

“所以才说是有伤圣德,故而在我大宋,这法子本也是从来不用的,这是为了防着有奸邪之人以之为倖进之途,残害人伦。”

“经略说得是。”黄顺之点头称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可这回?”

见徐玄策并未马上回答,黄顺之索性大胆猜测:“难道是俘虏?”

上一回在思礼和纳闽的一战,宋人可说是杀得尸横遍野,纳闽岛抓了多少海盗不知道,那本地最大的哥达央部可是被生生的打残了,被抓的俘虏应该不在少数才对,若是将这些俘虏用于制作痘苗,倒是能够说通,而且处置战俘,外人也不会说宋人一句不对,以德报怨这样的事情在南洋可不通行,只是马上便被徐玄策给否认了。

“区区几百战俘,能济得甚事,这熟苗每次都要新做,难道每回都去抓几百战俘回来?那只怕救的人还没杀的人多了。”

“那这次种痘?”听了徐玄策的回答,黄顺庆也安心下来,好歹与宋人交往久了,也知道他们不是那等嗜杀的性子,虽然做起事来是锱铢必较,但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想必也不会去做。

“是牛痘。”

徐玄策毫不遮掩的便道出了答案。

就听黄家兄弟一起惊讶的叫了出来。

“牛痘?”

飞龙之章 第十四章 罗拜夷酋列几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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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牛痘。”

“牛也会生痘疮?”

“牛也吃五谷杂粮,人能生的病自然也会生,如何不能得痘疮?”

一边回答着疑问,徐玄策就不得不感叹,如今就算是身居高位的贵人,对于最基本的生物认识也是如此匮乏,不过这样来看,在科学的普及上也确实还大有可为。

“其实尚还在行在时,朝廷的医官便一直在试验灭毒种痘之法,于其中也有了一些眉目,后来到了婆罗洲,又见了一桩怪事,才算明白过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跟着徐玄策说道。

若说怪事,黄顺之只会觉得如今的这事便最怪,宋人朝廷的厚生司里居然有个女官人,而放眼整个经略司,女性首长多不胜举,就拿报纸上曾经说过的北面亚庇府新任的熊府尊,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人,黄顺之在史书上可没读到过宋朝出过女皇帝,遑论有女人为官,难道是在南边这些年,规矩给改了?

只是想归想,该问的话还是得问,“小人前几日看《新华日报》上说,这灭毒种痘法是当年药王孙真人传下的方子?”

报纸上对于种痘一法也是大肆宣扬,为了树立正统,自然也免不了要写些传说花边。其中就有一篇是说,这灭毒种痘的法子最早是唐时的药王孙思邈传下的,但文章中也说,孙真人行此事多半也有考验世人的意思,故而有宋一朝,医官都是在寻找改良的法子,而不敢轻易将此法行之于人,以免有损阴德。

但自大宋南渡以后,听说大陆上还是有人将法子传了出来,名为救人,实则害人,而且从断断续续的消息整理来看,此法也还没有什么系统的运用,更不要说经过如今这一番改良达到安全推行的程度,若报纸上说的属实,那也实在是得说一句大宋仁爱人民,当得起这厚生二字。

徐玄策听了便回道:“要说我大宋南渡之后倒也想了不少法子,可始终还是不能妥贴,既能灭掉痘疮的毒性,又不用拿人命去试,直到最近到了婆罗洲才发现了一桩奇事。”

“哦?什么奇事?”黄顺之又来了兴趣,言语中早已忘记徐经略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大宋南渡四百年没有找到的良法,一到婆罗洲就有了?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这一点小小的疏漏也就不足道了。

徐玄策不急不忙,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才又道。

“想必将军知道,这个时节,原先在南面哥达央河淘金的土人,都要将金子和再远一些的蛮部土产运进文莱城中。”

“南洋马少,好一些的都送到了城里供贵人们使马球玩乐,倒是少有用来拉车的。”

“走陆路运货的便都是用的牛车。”

“前些日子,户部安排了一批归化民到南面的克达乡,进行检疫时便发现当地养牛的人家有一件奇事。”

“哦?是什么奇事?”兄弟俩伸长了脖子。

“太医局的白提举发现,这些养牛人的家中,子女却是少有得痘疮的,比寻常人家至少要低了六成还多。”

“仔细查访,便发现这些人家的子女,都是接触过牛痘。”

黄顺之细细咀嚼着这话,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牛也能生痘疮,以前却是从没听说。”

一旁的钟灵笑道:“不是没听说,而是这牛少有因为痘疮而死的,所以便没有人去注意。”

“这牛痘不会死人?”黄顺之还是不解,不过意思还是明白,大体上恐怕是因为牛生了痘疮并不会死,故而不容易被人发现。

钟灵继续解释,“牛痘若是生在了人的身上,一样也是要死人的,只是生在了牛的身上,痘疮中的毒性便被拔除了多半,再去接触,便有了免除痘疫的效果,却不必担心因此而死。”

种痘免疫法的原理,自昨日开始经过报纸的宣扬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再不用多言。

“同样的痘疮,人身上生了会死,牛身上生了却不会,这又是为何啊?不知两位将军想过没有。”

徐玄策启发着黄家兄弟,渐渐也有了一丝得意。

黄顺之小心问道:“小人们愚钝,还望经略开示。”

徐玄策呵呵笑道:“其实将军心中多半也是想到了,说说无妨,从牛痘的情形来看,再结合药王那个灭毒种痘法的方子,就能想得通了。”

黄顺之道:“可是因为牛比人要健壮的缘故?”

钟灵接话:“白提举也是这么说,牛要比人健壮上许多,故而同样是灭毒种痘的法子,人要循环上几次才能拔除痘疮中的毒素,而牛就只用一次,而且也不明显,只是发个轻症,若不是派去的人仔细,都不会发觉。”

“原来如此。”

黄家兄弟听完便深深的出了口气,果然是有了更好的法子,还好不是用的战俘,不然以后难免不会轮到黄家。

其实钟灵所说的也不过只是套路,元老院中诸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打小便种过痘的,不光是天花,还有其他疫苗。不然,以这两个多月的情况来看,光是时疫就得死掉好些元老。

徐玄策听完黄顺之的感叹,便又拿出一个盒子。

“这几册都是关于南洋的时疫和灾害防治之法,除了痘疫,还有疟疾、臌胀等症,都有详加论述。此外,水、旱、蝗灾,也多有涉及。”

“当真?”这一次是一直在一旁听着的黄顺庆惊呼了起来,虽然黄顺之没有失态,但接过书册的双手也是略略一抖,任谁也知道这书意味着什么。

南洋之地,之所以盛行巫蛊之术,盖因于此。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多半也知道不可事事诉之鬼神,但无奈下面的土民都是愚夫愚妇居多,遑论就算他们自己也是说不清自然万物其中的道理。但是首长将这些事情整理成书,这就意味着只要精通了书中内容,反过来便能树立起了自己在民间的声望,首长们能做的黄家也能做到。

徐玄策并不遮掩,淡然道:“自然,这些虽是朝廷的秘法,但也都是德背万邦的好事,若能加以宣扬,倒也能体现朝廷的一片仁心。”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徐首长如今将这些书册亲手送上又是为何?素檀都给架空了起来做壁挂,总不会是要将文莱府拱手相让与自家。

试探?只能是试探。黄顺之既这样想,也就知道该要如何去做。

看着徐玄策略带笑意的嘴角,站起身来一揖,对着钟灵与徐玄策开口言道。

“小人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得让钟管勾做个见证,望经略成全。”

…………

“好了。”

闽娘的小脸在阳光映照下透着微红,不过是眼睛一眨的功夫,便听首长说已经种成了痘。

陈石佬和李氏守在外面,生怕女儿受了惊吓。

抚摸着女儿臂上的疤痕,那是用针挑出的破口,已经上了药,但摸上去时闽娘还是略一呲牙,显然有些吃痛。

李景明也在一旁安慰,“三娘不用担心,种痘苗时都要留下这样的疤痕,以后也好辨认,我家儿子种完便是如此。”

“忠哥和义哥也种了痘?忠哥都二十了吧。”

昨夜一番忙碌,李景明倒是有好多事情都没说清,这才又被妹妹问起。

就听一旁的白修恩解释道:“只要没得过痘疮的就都可以种痘,种过了以后也就不会再染上了。”

然后又宽慰了陈禄一番:“你妹妹不必担心,这种痘免疫法是用了多少回的,绝不会伤及性命。”

一万个小儿里死不了一两个,报纸上的宣传就是这样说的,首长们的话自然都是一言九鼎,绝不会有错。就算真有几个出了意外,也只能怪自己的运数不好,故而这话也是说得。

白修恩说完似是要打消他们的疑虑,又拉起自己的袖子,“我们元老也是一般,比归化民还先一步种了痘,都没有问题。闽娘这年纪已经是迟了,好在尚没有得过痘疮,以后也就不用再怕了。”

几个参加种痘工作的元老带着更多的实习医学生忙前忙后,为了准备这次种痘,全都在自己的手臂上又种了一次,留下了一个独特的痘痕以使土著们安心。

张菜和李二一前一后的排在队伍中,纵然是平日早就熟识,又同在一处做工,今日还是略显得紧张,并没有什么话说。张菜的手中紧紧的捏着三张票子,那是给自家几个子女种痘的诊金,就如李二手中捏着的一样,负责种痘的厚生司只收户部自己发行的金票,好在这纸币信用还算良好,印制也精良,不比担心作伪。

只是老子手心都攥出了汗,还在一边张望,但身边的儿女们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自顾自的玩耍。

张小弟和姿娘还如平常一般的好说好笑,旁边跟着各自的弟妹只是小了几岁,也快要到了上学的年纪。虽然今日先生给了假,但比起在这里排队,小孩子们还是更愿意在学堂中听讲。不过终究也还是些孩子,难免贪玩的天性尚在,张小弟名字虽叫小弟,但却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姿娘情况也是一般。

此时小儿们便并不去顾及大人,正好又有小贩近前叫卖各种时鲜的小吃,这也是最近才出现在港中的新鲜事。两人功课都是优等,两个月下来,也很是积攒了不少‘奖学金’,大半交给家中贴补之外,也给自己留下了些私房,此时便正好用来给弟妹们一人买上了一样。

小孩子们好东西吃在嘴里也都是欢喜,还吵嚷着也要早些进路中的学堂去读书,也好能快些过上如哥哥姊姊般的快活日子。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队伍又是一阵喧哗,便听见前面有人交头接耳的传了下来。

“这么快就种好了?”

“排在第一个的是陈家吧,他家闽娘听说前几日还染了风症,这下总算是安泰了。”

“谁说不是,照这么个情形看来,到不了晌午,今日这些人家的小儿便都能种完了痘。”

队伍中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种痘的效率,就听最前面又爆发出一阵争吵。

一个红脸汉子正对着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吼着。

“我家老爷可是政协黄委员。”

年轻人针锋相对,“我还当是首长,这委员如今可多得很,不巧家父也是委员,今日你说破天去,也是要讲个先来后到的。”

“我家老爷可是得了徐经略的诺。”

红脸汉子气急败坏,生怕主人交代下的差事不能办成,忙忙抬出了首长的名头……

只是一场争斗终究还是没能闹成,旁边的一个本地书吏模样的人物正在劝解那红脸汉子,就听那年轻人朝着队伍喊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喊声中透着十足的中气。

“后面的人都听清了,从今往后十日,本地各家各户种痘的诊金都由我大通行牟家包下了。”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一)

施公四戴着一顶斗笠,看起来四十四五的年纪,脸上已是沟壑纵横,古铜色的皮肤如同抹过桐油一般,泛着光亮。此刻他正悠闲地掌着船舵,让船身尽量平稳的顺流而行,跑船这许多年,今年这应是最轻松的一趟。

自己船上的这两家都是人多货少,看谈吐举止又都似有身份的人家,码头上牙人讲好的川资很是不少,客人给的也爽快。

客人待人和善,出手也大方,常年在这赤水河上行船,施公四已是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主顾了。

本地的土人,无论汉民少民,都是刁蛮得很,而往来于川黔的商人,则又少有走这条水路的,给起船费也不爽利。更况这一趟不似以往的短途,两拨客人都不换船,正要直放合江,回来倒可多上一船盐货,这样的生意,半年来倒是头一遭遇到。

南国江河的航运,多是分段包干,往来的船舶于水网中不论远近,只当日去当日还,到得一地,便要使客人换船走下一程,也是因为此地荒僻,几十里不得一场镇码头。施家的浪舡船不算太大,两拨客人加上有他的两个儿子和自家婆娘,也稍显得促狭些,这些年的生意也惨淡,平日还要做些皮货缝补的营生贴补家用,也是船户不用纳粮的一桩好处才让施家没有另寻生计。

王星平在后舱中正憋闷,便留下小六和廖四几个在里面吃喝,自己换了身轻便的短衣从舱后出了来。

抬头间正好撞见施公四调教儿子,那施家的小儿子今年不到十七,做起事来笨手笨脚,正在学着他爹的模样操动着船舵与尾撸。

见到客人过来,老儿马上便换上了一幅笑脸。

“公子不多歇息下?这会儿日头正烈,还是在舱中舒服些。”

“不了,舱中也憋闷,倒不如在外面看看景致的好。”

施老儿心想这两岸的崖石和峭壁有什么好看的?有钱人的心思还真是不好琢磨,自己倒是想到舱中歇上一歇,奈何别人是给钱的主顾,自己是拿钱伺候的船户,只是这话不好出口,还是要奉承巴结。

施公四便道:“可是酒菜不合公子口味?”

讲好的川资自然是包含了饭食,到了一处码头,施老儿总要打发婆娘去采买些酒菜鱼蔬,然而既要赚钱,自也不会捡那太好的来买,想必是客人吃的不顺口?

“出门在外,哪有那些讲究,再说味道也还不错。”

其实下酒的都是些咸鱼,赤水河中有野鱼不假,但也不多,此时要吃鱼还是多靠养殖,只是就算买了来,新鲜的鱼货在船上也不好料理。还好还有米饭和菜蔬,倒也饿不到他。

坐在船舷边,看着身旁的流水,身体随着船身板荡起伏,王星平看着远处忽然问起。

“西面过去便是蔺州城了吧?”

施公四正在发闷,见客人还有话问,便又来了精神。

“到蔺州城可还远得很,往常的话上岸还得再走上一两日才到。”

“我看此地并无码头,那走水路去蔺州城的商旅在何处下船呢?”

“下船?”

听了这句,便见施老儿一边好笑一边重复着王星平的问话。

“公子是头一回在这赤水河上行走吧?”

“施老丈是如何知道?”

王星平并不惊讶的问道,察言观色本就是在外讨生活的必备,船家能够看出些来也不算奇。

“公子不见小老儿这一路行船都是靠着东面的?”

“倒是发觉了,就不知这中间有何玄机。”

“承公子高看,哪里当得什么玄机。”

听着读书人的一番夸赞,施公四心中受用,卖弄起见识来。

“从永镇驿出来,往北一直到合江县,几百里水路可从不安生。”

“就拿这赤水河来说,东面归播州,西面则是永宁宣慰司的辖下。”

王星平听了便道:“记得这一段似都在遵义府境内啊?”

“少爷倒是博闻,只是朝廷划界是一回事,到了地方上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永宁司的人向来都跋扈得很。”

“永宁司难道还敢私改疆界不成?”

“私改倒是没有,不过土人不听辖制,西岸那边便从来乱得很,是以我们行船的从不在西边靠岸,再说蔺州也穷僻,更没有人去那里行商。”

“原来如此。”

永宁司这里诸夷杂居,本就不是太平地界,就连宣慰使家的儿子都带着头的打家劫舍,不过在朝廷看来,只要不去骚扰周边地方,羁縻之地的事务地方也就不会去多管。

就听老船工继续说着:“若要停船,就只在东岸的二郎坝,就是早间经过的那处码头。”

“那明后日也不靠岸了?”

“明日也是在船上过,后日倒是无妨,照水程来算,怎么也能到仁怀县了。”

仁怀县王星平倒是知道,洪武初,明军入川将仁怀里划归播州,万历二十九年平播后,改土归流,以仁怀里、龙门里、上赤水里、丁山里、小溪里等设仁怀县,隶于遵义军民府。仁怀县名声不显,但其后世的名字赤水市却是大大有名,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便是从此地揭开了‘四渡赤水’的序幕。而在此时,此地不过还是一座正式收归朝廷辖下不到二十年的下县县城。

王星平想想又道:“仁怀离着合江还有五十多里吧。”

老汉呵呵笑道:“只道秀才是头一回出门,没想连这远近的脚程都打听得清楚。”

“家父在时常在四川行商,故而知道一些。”

“那就难怪。”

“过了仁怀就是泸州境内了吧?”

“少爷记得没错,过了仁怀,便是安乐溪,只听这名字便知,沿途就渐是人烟稠密的地方了。”

王星平忽又问起:“那仁怀县境也算太平了?”

施公四想了一想,道:“要说比起永宁司来,也算太平,但终究比不得你们贵州。”

“哦?”王星平呵呵的笑了起来,问道:“贵州因何就要被老丈高看两眼?”

施公四倒也没有奉承,只是如实而言。

“郭抚军还在时,贵州气象便与四川不同。”

王星平知道施公四口中的郭抚军说的便是前任黔抚郭子章,这位官人昔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兼制蜀楚军事,平播之役着力甚多。在西南政声素著,小民也都是敬仰有加,是以致仕有年,百姓也还在怀念,便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听老头唠叨。

“郭抚军虽只是巡抚贵州,可在西南以来,连着蜀中的蛮夷也收敛了许多。”

“如今虽说郭老爷归老林泉,可新来的张部堂也是了得,连着几次的大捷永镇驿这里可都是知道了。”

张部堂自然是说的便是张鹤鸣,其在上任之初便主张要严厉蛮夷的态度在民间也是广为人知,加之新近的几场大捷,正是声望日隆的时候,西南官场,也是一等一的红员了,其在黔抚之前,曾任过南京兵部主事,虽非堂官,但民间称多要抬上一级,故而也称一声部堂。

王星平自然知道,不久前的洪边十二马头之捷,贵州便是着力宣扬,报捷的信使分了记录,若是有去成都的,倒是多半会走这边。

就见施公四想了一想,又道:“去年上,水西安家跨境到四川烧杀了好一阵,本省的官儿们屁都没有放一个,若换作在贵州还能让这些蛮夷这般嚣张?”

关于对待少民的问题,朝廷虽有一定之规,但西南各省倒是不尽相同。王星平以为,其实还在一个利字上,蜀中富庶,故而对于少民闹事多是息事宁人,只要不伤及赋税根本,则都可以‘无甚大事’。而贵州穷僻,本就要俯仰外路,自然再不会于土民之事上有所敷衍,故而近年以来的用兵,倒都是黔军露脸了。

船家所言的水西安家,因为家主新丧,家中争夺朝廷印信,因而去年过兵到了四川大打了一阵,最后事情不了了之。此事若真是发生在贵州,去岁不好说,至少以当下的情形来看,张抚军少不得要将乌撒道上痛加洗剿一番。

王星平打着哈哈道,“土官残虐好杀,好在这仁怀倒是早已归流。”

施老儿不以为然,“其实出了县城,也好不到哪去。”

“哦?此话怎讲?”

“公子也许知道,这仁怀县归流也是万历二十六年平乱之后的事情,到如今也还不到二十年。”

王星平点头称是,这一节虽然听过,但还是耐着性子听船家将话说完。

“那时我才十八,尚未成亲。”

王星平闻言一愣,心道施老儿这副尊荣居然如今还不到四十,只是按下不表,继续听着。

“那时还是曹县尊在任上,因着乱事之后县治早已荒废,便要着手修筑新城。”

“这仁怀县新城原本是要修在中游的武都,后来才改建到下游的犁辕坝。”

“这又是为何?”

施公四叹道:“还不是为了当地土民豪姓作梗,要说这仁怀县境,虽然人烟已经稠密,但只要一日未过泸州界,终归也还不太安稳,公子和家人想必也带得些财货,总要小心才是。”

听了船家的提醒,王星平欠了一身,谢道:“多谢施老丈提醒。”

只是王星平忽又想起一事,“我们这一路都是顺流无妨,可回程这船可就不好走了吧。”

那施公四听了便哈哈笑了起来,“不劳公子多虑,如今这水路虽说是走的人少了,好歹喒爷三也在水上混了这许多年的饭食,自有相熟的经济打点,回来都只在东岸拉纤。”

“合江运回来的多有大宗的盐货,背后都是州中奢遮的富户,又是要组上船队回来,倒也稳妥。”

王星平听了便喜道:“不瞒老丈,我这回去合江正要做盐,倒要劳烦公公给搭介个牢靠的经济。”

施公四听了也是一喜,满口的应承:“公子放心,此事便包在小老儿身上了。”

又说了些合江盐市的事情,话题重又扯回到后日的目的之处。

王星平道:“这仁怀县归流的时日虽然不长,好歹也经过了几任流官,却不想如今依然还是土民肆虐。”

“总还是官儿无能……”

“不知现在的县尊是哪一位?”

施公四还待要想,就听前面过来一个少年朗声说道:“仁怀知县吴继尧,听说是湖广的岁贡。”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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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请坐。”

“许兄请坐。”

短短的几句,便已经称上了表字,一番推让看起来倒像是熟识宾主间的寻常礼数,只是地方换到了船头。借着两岸的风景摆下的简陋几案放着两三碟自购的果子小菜,一个许家的仆役伺候着自家少爷和客人,就在起伏的甲板上设了一席。

被称作许兄的年轻男子面西而坐,便喝着杯中之物边道:“这赤水河两岸别无好的景致,倒是这酒味道却好。”

“这是在茅台乡上买来的?”王星平问道。

许姓公子闻言先是一愣,此地实在是少有这样称呼的,朝着后面努了努嘴道:“的确是在半边桥买来的,船上的酒那老儿可舍不得拿来与我们喝。”

茅台乡就在永镇驿西,因其乡后有一土台为祭祀之所,终年为茅草所覆而得名。

其地紧挨着赤水河东岸,那边正是码头的所在,又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聚集之所。王星平记得前日出发时,他和小六几个还去了街前的万寿宫中上了一回香,那宫观外的一座小桥因只有半边临水,故而被往来客商称作半边桥,寻常叫茅台的倒是极少,故而王星平方才一问,许少爷才会一愣。

那茅台乡上出得上好的曲酒,光是酒坊、糟坊就有二十余家,酒师、酒工数百。是以本地客商往来多少都要带上一些,王星平几个都是外路人,无人提醒,倒是船主施公四,因为两拨客人都无甚货物,自己便在舱底放了十几翁,到了合江,正好出了钱换盐。

只是这酒舍不得招待客人,故而酒菜还要上岸另行采买,好在之前经过的二郎坝上的酒水虽比不得半边桥,但也自不差,再说廖四几个从不会嫌酒差,息烽所那等浑汤都能灌得下去,这边的曲酒便都是玉液琼浆了,是以在船上的两日,酒便没有断过。王星平虽然同样善饮,但于此事上却不聒噪,更不会为了这等事与船户龃龉,而许少爷的这一壶显是自己买来。

只是看这许家公子也是好酒之人,王星平便不好扫人兴致,顺着这酒上说了起来。

“要说这赤水河上的酒坊,以小弟看来,的确是要数茅台乡的几家最好。”

“只是这酒产得少,再往外路去也就不容易喝到了,为兄这回也只买了几坛,还要省着点喝,不然到了合江,便要向这船家高价来买了。”

王星平听了道,“其实这酿酒之法倒是不难,关键还是交通不便,以赤水河的水运也算便捷。”

“终归还是猡猡可恶。”许尽忠听到此处便恨恨的骂了一句。

“许兄一行也是要去合江?”

起先在永镇驿外的码头上船时,王星平便与许家一行打过照面,面前的这位许尽忠公子,年纪约莫二十二三,生得倒是眉清目秀,身形却比寻常的书生魁梧了许多。

王星平依稀记得,当时这一家似是从另外一艘南来的船上刚刚换下,除了两个伴当和些许行李,便还有一位长者,看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同样生得魁梧。

就听许尽忠答道:“其实是要去重庆府。”

“哦?那倒是巧了,我们也要到重庆。”

许尽忠闻言,也不掩饰,问道:“方才听天成说是要去合江做盐?怎么还要去重庆府?”

王星平也不隐瞒,将大略的事情略去关节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便又听那许公子笑道:“原来是贵姊在重庆,这就难怪,合江去重庆也近便,是当要去上一趟才好。”

所谓礼尚往来,既然对方主动结交,王星平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道:“不知许兄是哪里人士,前日在码头看你们换船,似也是从南面来。”

“我们是从赤水卫来,说起来与天成你倒是贵州同乡。”

“难怪看着亲近。”王星平呵呵笑道。

原来这许家公子是与其父一道去重庆探望外祖,其祖是贵州普安州人,听许尽忠说话,其外祖似也是有功名的官人,只是不知居于何职,现下在重庆府辖下长寿县中做事,这几日正好在重庆府城。那赤水卫就在永宁司南面,紧靠着赤水河边,是贵州西北的门户。

听许尽忠说话,王星平忽然想起刚才的一节,便问道:“方才听许兄说猡猡可恶,似也对这仁怀县知之甚详。”

“只是家中久在这赤水河边,各家土酋与地方的情形,多少都还听说过一些罢了。”

“小弟听许兄说起仁怀县令,似有不屑,可是许兄家中与这位吴县尊有些龃龉?”

“龃龉倒是没有,赤水卫还隔着省,怎么都不至于有瓜葛,不过是这一位名声在外而已。”许尽忠呵呵笑道,语中带着轻佻。

…………

天气正值暑热,却并未妨碍县城中的老爷打起了喷嚏。

“这帮蛮子,怎么跑到仁怀来了?还真当是做生意不成。”

仁怀县衙的后堂中,一个精瘦男子接过方巾擦着脸,全不顾是不是受了风热。

吴继尧年交五十,保养倒是得益,皮光水滑的一张面庞,加上清清爽爽的几缕长髯,倒有几分出世的风范。以选贡的出身,如今做到一县县令,在寻常也就算到了头。只是仕途无望,便在钱财上多了些念想,好在还占得一个湖广同乡的名头,能得在这遵义府谋上一个差遣。

仁怀并不算什么望州上县,光以人口经济而论,甚至都比不上南面的有些土司,但所谓天高皇帝远,又在三地交界的地方上,便也有一份不受辖制的好处,反正三年一次的考绩也与自己无关,倒不如安安生生的一门心思捞钱,为子孙后代谋些福利。

一个喷嚏过后,吴老爷也不关心是不是因为被谁骂了几句的缘故,而是不情不愿的拿起一份文书。

“依儿子看也不用准备,随便打发了这些蛮子便是,早日礼送出境,只要船进了安乐溪,便不管我仁怀县的事了。”

小儿子留在老家读书,盼望着能有个功名,这大儿子自小的不争气,便留在了自家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只是一贯的爱使性子,吴老爷倒是纵容得很,见老子拿在手中的文书,出起了主意。

吴继尧道:“明面上还是要竭诚供应,只是……咱们这仁怀县地狭人穷,该给的钱钞可都不能少了分文。”

“大人放心,儿子明白。”吴涉说着,便又骂道:“区区一土邦,也敢自称国王,还真是夜郎自大。”

吴继尧摆了摆手,却道:“阐化王是御封的乌斯藏四王之一,这个叫锁南坚参的又是他家国师,堪合上不是说加上随从也有上百人么?这可是桩麻烦事,只要不在境内生事就好。”

吴继尧手中的公文上,说的正是乌思藏阐化王入京进贡的队伍要从仁怀借道的事情,这一回的贡使乃是其手下最为信重的国师锁南坚参。

吴涉不服气道:“横竖是些珊瑚、氆氇,送到京中也不怕碍了阁老们的眼,这阐化王还真是个生意人。”

明季以来,封贡对于周边的藩属便是一桩有赚无赔的买卖,无论番邦朝贡了多么贵重的礼物,大明总是会回赐上更多,即便不是为了回赐,有了朝廷的背书,回到疆域,与周边部族说话也要硬气上许多。中间虽然经历过以宝钞回赠方物的一段时期,但总体而言,在物质上面,大明还是亏了不少,只是天下万方,能以此维系帝国在外邦的威仪,也是能够接受的一桩买卖。

只是为了朝廷财计,官府也对各处外藩的入贡设定了限制,从封贡的年限、路线到人数都做了详细的约束。只是好处太多,难免便有那等心思活络的想着违规,主动送上门来纳贡,想要落下实利兼而得个大明臣属的名分。对于这样的事情,早些年,朝廷都要严惩,连同犯了糊涂的发送官员都要牵连,只是最近些年,制度已经无甚约束,但该走的流程依然得走,一程程的堪合递送还是要走走过场,不然这上百人的队伍进了内地,难免就要引起不小的骚动。

“没看这通关的公文上是如何说的?过了叙州便遇上了桃花汛,不得已才绕道南面过境,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只是这一回倒算是老实的了。”

吴继尧如此说自有道理,以往乌斯藏入贡有北、东两路,或取道甘、青,或取道四川,并无定制。但青塘河湟之处,地广人稀,不利堪合,为防歹人入境,成化以后,便将乌斯藏的贡路定在了东边。举凡入贡,贡使都是先经碉门、雅州至成都,在成都验过了堪合,发送后再沿大江至叙州,之后一路东下,在扬州换船经运河北上京城,虽则乌斯藏到雅州的驿路早已修通,但毕竟不如北路好走,是以历来贡使往往违例由甘、青道入内地。

吴继尧说这一回老实,自然是说这此番的贡使没有违背朝廷划定的贡路,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就让吴县尊觉得有些麻烦。

…………

“大郎……”浑厚的男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两人身后一位穿着交领青布襕衫的中年男子,身后也跟这个身量不小的伴当。

“父亲。”见中年人从前舱中出来,许尽忠赶紧起身。

中年人一边正了正因为船中促狭而有些不整的衣袍,一边看着王星平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许尽忠赶忙回话:“天成也是贵州来的客商,儿子闲来无事,与他说些话。”

中年人略施了一礼,“想起来了,前日在码头见过的。”

“王星平见过许老爷。”

从刚才的对话中王星平已经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正是许尽忠的老子。

许老爷一摆手,道:“看公子模样倒像是读书人,这天成当是你的表字了?”

王星平没有否认,道:“胡乱读过些书,倒是当不起读书人三个字,更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

许老爷呵呵笑道:“学问无大小,说什么卖弄,再说我有何才学当得起你一句先生。”

“只看先生一身的妆容便知道定然是有功名的。”

此话一出许老爷倒是没有表情,但一旁的许尽忠果然就有些得意。其实王星平此话还是抬举,能够穿上襕衫的至少是个生员,以面前长者的年纪,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不过生员也只是科举的第一步,寻常小民将生员当作功名还好说,他一个书香门第的少爷这样说,若是语言轻佻,难免就被人当作是讥讽。

只是一来王星平面嫩,二来说话也和气,便不会让人这样去想。

“想必大郎方才也对天成说了,我们这回是去重庆省亲,却是叨扰了。”

“许老爷客气,如今像你这样的官人可是不多见了。”

“哦?”

许老爷心想,是什么地方露了破绽?自方才出了船舱,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儿子那边倒是放心,虽然自己这个儿子喜好结交,但嘴却从来都是严得很。

就听王星平为许老爷解惑道,“我看先生虎口生茧,却腰背挺阔,加之许兄也是一般,恰巧星平族中也多是戍籍,是以一眼便能看出先生这是常年操习弓刀的缘故。”

其实是不是军户倒无关紧要,即便以后世经验来说,王星平也能看出这父子二人连着那两个贴身伴当,都是武人出身,而且多半还上过阵。其实也是寻常,贵州此地,但凡是个武职,就算只是普通军户,和少民打上几回,都是常有。

果然就听许老爷道:“习武倒是不假,读书之余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常有的事,怎么就成了官人了?”

许老爷的话半是诘问半是考验,看着王星平的眼神便显得威严起来。

王星平赶忙施了一礼,“学生行的乃是推理之法。”

“哦?这倒有趣,你且说来听听。”

“方才听许兄言道,说先生一家是世居赤水卫的,许先生既能有个功名出身,又常年在家乡做事,若不是有品级的武职倒是奇了。”其实这番推理倒是有些牵强,但总不能说是看着你们便像是杀过人的,未免太过冒犯。

许老爷还待要辩,呵呵笑道:“都是为朝廷效力罢了,你又因何说不多见我这样的官儿?”

“出门不用驿券的官人,可不是少见?”

话一出口,倒是许尽忠先自哈哈大笑起来。

明时,各省各道皆设有驿传,一程程连接着中枢与地方,而凡有生员赴京赶考,官员公务出行,便都可使用驿马驿船,只是朝廷法度,需凭勘合的驿券才可使用。然则如今法度败坏,官员无论公私出行都有使用,开支一应由官府负担,是以驿政萎顿日久,虽屡有革新,却并无改观,若许老爷真是有品阶的武官,出行乘用驿船,也并非什么大事,但他却是自费雇佣民船,正是洁身自好之人。

当然,判断的前提乃是这许老爷的身份,而许尽忠的反应也证明了王星平的猜测。

听许尽忠大笑起来,王星平趁热打铁将手一拱。

“方才唐突了,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许老爷也将手一拱,豪不介怀。

“许成名……”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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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和流水伴着两岸绵延不尽的马桑树林缓缓移向身后,阳光间或从林间透到船上,让原本就有些破旧的船身看起来更加斑驳朽烂。只有偶然出现在云端的一两只苍鹰追逐着自林中惊起的鸟群,能够让人提起一些抬头的兴趣。

这两日过得颇为单调,但这样单调的日子,却让船上的许王两家亲近了不少,连带着廖四、王小六等人和许家的伴当都有了话说,原本就是简单隔起的前后舱更显得没有了拘束。

两日的交往,许成名知道了王星平是贵阳城王氏一脉,才刚刚十四的年纪,却已是顶门立户的少东,感叹于命运多舛的同时,对这位还是半大少年的后生更是多了几分敬重。

而王星平也知道了许成名家是赤水卫世袭的武职,他自猜得不错,这位许老爷的确是卫学生员的出身,至于究竟是袭的何职,王星平不多问,别人也并不多说,矜持中带着的城府,让人小觑不得。

“想不到天成你竟是初次出远门,真不知你这脑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许尽忠没口子的称赞着王星平的博学,他虽也在卫学读书,但归根结底还是武人世家的性子,这一路王星平历数沿途地理历史,兼论天下大事,连着许成名在旁听了都不住点头,暗暗在心中又为这少年记下了一笔。

“俗语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以小弟看来,若是真能读上万卷书,也不比行万里路稍差了。”

“可小弟又想,这世上能够行得万里路的又有几人?倒不如先读万卷书实在。”

王星平说完大笑,许尽忠也不拘束。

“可天成也称得是学以致用了,你昨日说被荐了在阳明书院读书,今日看来,倒真是传承了阳明先生的衣钵。”

阳明书院正是王阳明的弟子为承心学宗旨而建,贵州龙场又是王阳明曾经的道场所在,故而此地的读书人对于心学倒是都有极好的观感。

王星平谦虚道,“学以致用却不敢当,只是秉承了阳明先生的教导,能够做到格物致知已是不易了。”

“哦?天成可是于格物上有了什么心得?不妨说来听听,正好解闷。”

王阳明所言的格物在于一个格字,乃是穷究物理之意,但于此道中,确实比一般的学问要有趣许多,故而年轻人感兴趣倒是正常。

许尽忠被勾起了意头,他于心学也有所涉猎,只是对于这格物之说一直不甚明了,虽然对于面前的这位博学少年颇为敬重,但也不认为其小小年纪便能参破学究天人的阳明先生留下的功课,格物可是心学四句中的最后一层,境界自不必说。不过就如所言,权当解闷而已,以王星平这几日展现出来的才学,想来说出的东西至少不会无趣。

却听坐在一旁的廖四道:“依我看,这有什么学问,就如这半边桥的酒好,那便是真学问,别处学也学不来。”

廖四说这话听着便知是醉了,王星平也不理会,笑道:“廖兄弟莫要聒噪,自去吃酒便好。”

说完又转头对许尽忠表了歉意,“小弟这点感悟也不敢称是有所得,只是试着说说。”

“为兄恭听天成高见。”许尽忠说完先自饮了一杯,虽不算是充满期待,也算是认真听教的模样。

就听王星平慢声道出了一句:“‘湖广熟,天下足’。”

湖广和贵州、四川隔着不过一省之地,尤其贵州的粮饷还要多靠湖广出产的输运,这一句如今即便在北方,都是百姓们耳熟能详的俗谚,许尽忠若说没听过,那就只能是成心和王星平抬杠了。

“可这话若是在宋朝,却是没有。”王星平赶忙补充,靠着借用名句引话题,最忌讳的便是打哑谜。

许尽忠正不知王星平话中意思,就听站在船头一直听几人闲聊的许成名先自答了出来,“宋季常说的倒是‘苏杭熟,天下足’这句没错,那时的两湖都还是遍地瘴痢之地,倒是种不出粮食。”

王星平暗自感谢了许老爷的配合,呵呵笑道:“许兄可知这‘天下足’是如何从苏杭到了湖广?”

许尽忠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也不多话,就听王星平娓娓道来。

“其实不止湖广,再早一点,天府之国说的是关中,可到了八王之乱,晋室南渡,这天府二字才又给了四川,这都是沧海桑田之变,正好应在了阳明先生的格物之说上。”

这一说倒也不稀奇,若是没有千里沃野,秦汉两朝如何会定都关中?可换到现在,陕西出得最多的却是流民。

“宋时湖广有西南夷,各处土地也多沼痢瘴气,若要说能成为如今的鱼米之乡,那也是到了本朝才有的气象。”

“小弟也曾查访过往来贵阳的商贩,更是对比过嘉靖以来公开的各地公文,以苏杭为例,其地的上田年产谷是六石,折米当在三石,加上一季的春花也有一石半,总计就是四石半的出产。”

“而长沙府嘉靖初时上田也才两石半的出产,可到了如今,已经多有一年能收七石谷子的好田,折成糙米也有三石半了,换在五十年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再说广府,许兄和先生可知南海县的上田随随便便一年便有五石精米的出产?”

许成名沉思片刻,道:“这个倒是听广里来的商贾提起过,两广的田地如今多是三作。”

明代以前,稻田一年一作都是常态,明时南方两作开始普及,但三作的水稻还是要更南面的广东才能做到。

王星平接着道:“那广南与湖广比更是烟瘴地面,可现在也是物阜民丰的好去处了。”

许尽忠道:“是了,听说外洋的红夷在广州城也多有居停,还带着不少好货品。”

能够视远如近的千里镜,他听人说起过,可是一直无缘得见,心头也痒过一阵。关于外夷不能随便拘留城中的规定,王星平并未予以纠正,但只要将话题引了出来,便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许成名也道:“说起来郭抚尚在任上时也多提及泰西的学问。”

郭抚说的自然还是郭子章,隆庆开海以来,随着沿海口岸外夷渐多,在国内又有利玛窦这样的泰西‘大儒’和李之藻这样的虔诚信徒推动,西方的格物之学早已在士大夫中兴起了一股风潮,前任贵州巡抚郭子章向以务实著称,对于泰西的诸多学问也是一向推崇,这在贵州的读书人中并不算是什么秘闻。

王星平听了便不失时机的介绍起他所知悉的格物之学现况,“确实如此,听闻京中徐赞善也在燕郊屯田,用的正是泰西的农法。”

“方才听天成你一番说,难道你这格物之学是着落在洋夷身上?”

许尽忠对于新奇的想法从来不会觉得奇怪,尤其是从这位天成贤弟口中出来。

倒是王星平老成得很,如今他虽然喜好宣扬见识和自家的格物之学,可终究只是为了扬名,那是张汝霖传给他的科场法门,正与日后的营销之术暗合。可要在此时扬名可不比后世,那得是实打实的好名声,若是给人留个喜好空言的恶名可就不妥了,故而说话也要有所依据。

“圣人说过,礼失求诸野,在这格物之事上想也是一般道理。”

“许老爷世居这赤水河边,川南和黔北一带的田地出产当是清楚的。”

许成名点头道,说着实情:“上田也就一两石,中田许多一年的产出都不满石。”

王星平自然知道,即便到了清代,各地的田产依然是靠天吃饭,贵州土地贫瘠,每亩产粮不足四川的一半,这是水肥与气候的缘故,倒不是农户们不勤勉,实在是环境使然。而要改变现状,就只有依靠科技一途,王星平询问贵州田地的亩产,也是要引出下面的话题。

“真要说起来,贵州乃至播州,归附中国也就是宪宗朝以后的事情,即便如今,地方也多是羁縻之制,汉民比起土人稍好一些罢了,还懂得积肥烧荒,但比起江南还是差得多了,再说两广和湖广自宋代拓植到现在也有五六百年了。”

“朝廷想要改土归流,官府想要保境安民,根结还在钱粮上,若是能够引入泰西的农法,让职方所出能供职方所耗,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再有汉民外逃他省,这也实是一桩好事,我与张学宪都是一般说的。”

改进农法,这是快速提高粮食产量的不二法门,如何获取土制的氮磷钾肥,王星平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此时西方农法的书籍多少也有一些传入,并不担心无所依仗。但话还必须要借着洋夷的口说出来,否则是没有人会去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说什么农事,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王星平也是个尚未下过田的富家少爷,真以为有人会去信什么‘天授之才’不成?

最后王星平自然还不忘把张汝霖给抬了出来,逢人便说自己是学政官的门生,那是卖弄,但如他这样潜移默化的点出一段关系,那就是高明的提醒。其实关于他与张汝霖的关系,许尽忠的伴当之前便从廖四那里‘打听’到了。对于许成名的身份,王星平心头也有了个大概,看言谈就不会是什么不入流的,只是不说破罢了,但既然好歹没有穿越到一般的破落户人家,他便更要好好将自己包装一番,而紧扣实际恰恰是其生平最大的优点。

许成名是武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不会不懂,赤水卫当着水西北上永宁的官道,不是寻常地方。这么些年,安家尾大不掉,可不是因为官军不想做事,实在是一旦沾上军事,便处处离不得一个钱字,是以西南的改土归流才会艰难。

“我倒是知道泰西的火器犀利无匹,比之我大明的火铳,威力更甚。”

不出所料,许老爷成功的将问题从粮草扯到了军械上,这也是此时士人对于军事的态度,后勤自然重要,但做起来太难,好在此时无论官军还是土酋,都是一般做派,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的轻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连说书的都懂。大明工部所造的火铳,不光威力不足,质量更是堪忧,光是炸膛一项便能让人敬而远之,故而虽然从国初时火器便已经装备军中,但越是到了后面的几位皇帝,用得倒是越少了。

“那是因为泰西的工匠用了新的法子。”

王星平接话很快,重要的话语不需太多,能够点到关键才是。

许成名听了王星平的话,果然眼前一亮,“天成?难道你知道泰西火器秘法?”

许老爷不像自家儿子,识人的本事不差,一路行来,自然能够清楚眼前的少年学识非凡,既然天下地理都能如在掌中,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过泰西的火器秘法也就不算是多么让人惊讶了。

王星平自然知道大明的火器和此时最先进的枪械区别在何处,作为军事人员之一,这些相关的技术史料他可没少涉猎,但之所以没有对人宣扬,还是有着要待价而沽的心思在。

“可惜,星平不过一商人,私造火器在大明可是死罪。”

许成名那瞬间燃起的心情似被少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头浇灭,但马上便发现的话中的重点。

面前的少年分明在说——在商言商,私造火器在大明的确是死罪不假,可若是官造呢?王星平等着对方揭开神秘的面纱,同行了这几日,眼看离着合江越来越近,正好试探一番。

可王星平的心中决计没有想到,许老爷此时心头冒出的一句正和以前评价过他的那人一样。

‘真是只小狐狸。’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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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上,船转过一处大湾后,两岸便渐渐多了人烟,西南群山之间的荒凉换作了渐次展开的平原,赤水河的水流也变得平缓了许多,当真是安乐了起来。

“前面再有十里便是仁怀县城了。”

施老儿说话间眉开眼笑,过了仁怀,便是一路的通衢,只要到了泸州境内,再如何也不必担心有强人。从仁怀到合江,一天的时间怎么也能到了。到了合江,便能将酒都换成盐,小半船的盐货回到仁怀时便能出脱,剩下的大半沿途的码头边走边卖也能也能出个净尽,倒是一点风险都没有。

施老儿正在高兴,却见前面不远的一处浅湾已经拦起了几艘竹筏,手尾相连的橫在河上,虽看去只是浅浅的一道,却已挡住了好大一片水面。

眼见着通过无望,施公四只得照着岸边人的招呼慢慢靠向了码头。

王星平看着施公四忐忑的模样,问道:“这是县里的钞关?”

所谓钞关便是税关的一种,以征收商税银两为务。

就听背后许尽忠笑了起来,说话更是不客气:“仁怀区区一下县,设的哪门子钞关?赤水河一年才走多少船?够养岸上那些货?”

天下税关,最出名的都在京杭大运河上,也只有漕运的巨量货物才能支撑得起这些钞关的日常开支,更不用提还要为国家和地方支应财计,其中的种种虽也不为外人知悉得清楚,但绝不是靠着如今这赤水河上的稀松船只能够撑持,毕竟加上施家这条船,总共被拦在码头上的也才四条而已,还都是破破烂烂。

只是看码头上都是公人模样,再思及之前许尽忠对此地官员的轻蔑言词,王星平觉得多半上岸便不会有什么好事。

“看来是要征用民船,不知是哪里又有战事了。”

不想许成名不咸不淡的一句却像是点醒了施公四,原本还在慢慢靠岸的老儿动作便慢了下来,如没头苍蝇般的唠叨起来,也不知是在求告还是诉苦。

“整整一舱的好酒啊,这可如何是好?”

显然,久在赤水河行船的施家船东比船上的两位少爷更清楚差役的秉性,自己差不多近半的身家都在这船酒货上,如何能不懊恼。

许老爷颇为持重的安慰了几句,毕竟前方已经没有道路,往回走,岸上更不会有纤夫帮忙,进退两难之时,其实选择并没有太多。转念一想,好歹比遇上强人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性命,横竖是折些钱财,再说,究竟如何,也要靠了岸才能清楚。

“天成觉得这是要做什么?”

三四天的同船生活,无论许尽忠还是许成名,对于这位贵阳王家的少东家已是另眼相看,无论是言谈中流露出的才学还是见识,都当得起这两位的青眼。而就在昨天,王星平也答应了许老爷,等回了贵阳便去赤水卫设一分号,商量开办军器厂的事情。是以如今遇到了事情,一贯沉不住气的许尽忠便问起了王星平来。

王星平倒是老实,呵呵笑道:“小弟又不是天上神仙,如何能够知道,横竖靠了岸,自然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施公四还想听几位客商拿个主意,但既然主顾都这样说了,也没奈何,只得靠了上去。

离着码头还有一两丈宽的水面,便已有缆绳扔了上来。

…………

穿过了七拐八弯的小路和城厢外破败不堪的房屋,便是一处独立于民宅之外的空场,一个番僧打扮的年轻人走完这一段路程,终于回到了空场尽头的院中。

县中没有迎宾馆,即便是有,也住不下这许多人,只得把城外的朝天宫给征了下来,那寺庙本也不大,且已是失修多年,前后两进的土墙在夏日灼烈的阳光照耀下更显破败不堪,房间只能勉强住人,连带着大殿和院中都给搭起了毡篷。

原先还有两个火工头陀,如今也都在给贡使打杂,早先县中户房许下了一人五百钱的公使银,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而因为这帮贡使的缘故,连带着常来的香客也好些日子没再过来,反倒还要亏去许多进项。两人如今也只盼着这队番僧能够早些启程,好还自己一个清净日子。

“上师。”

进了门,见到正坐在屋中的锁南坚参,年轻人马上放轻了脚步,小声禀道。

“是嘎达里啊,这么快就回来了?”

锁南坚参双目微睁,看着嘎达里的目光中透着睿智和慈悲,族中的子侄辈中,就这一位是他最为看重。今日天还未亮,嘎达里便被他派去了县中催促着今日的安排,因为桃花汛耽误了不少时日,又绕路来到了这荒僻的仁怀县,本就耽搁了行程。眼看着还没到重庆,接下来从重庆去扬州,再沿着大运河北上京城,这几个月的时间迁延下来,恐怕就真的赶不上当今天子的万寿节了。

汉历八月十七是大明皇帝的生日,也是此次入贡的由头,说起来离着现在也只有三个多月,可这时间真要细算起来,还是紧了些,这几年天候着实诡异,乌斯藏入川的道路化冻比早些年晚上了许多,自然路程也就赶了不少,高原上的部族中都在传说这是灾异降临的预兆。

“方才我去了城南的码头,那里征调的船只才不过三四艘,还是不够我们使用。”

嘎达里的回答中带着一丝不满,虽然凭着勘合,官府不会不管使团的用度,但县中的驿船在册总共也就四条,其中还有两条早已失修。不靠征调民船,这许多人和贡物是断不可能装下的,可若是官府早说了是这样,沿着安乐溪从仁怀到合江的官道,有个三四天也已是到了。

但吴县尊却说什么为防滋扰地方,也是为了贡物的安全,还要使团再等上两日。在嘎达里看来,不过就是县中又在借着由头盘剥下民罢了,虽然到这里不过才两三天,这位吴县尊的官声可是早就听说了。

贡使走水路原本是朝廷的一项辖制之举,毕竟官府控制的各处水关码头比起甘、青那边的驿路更好管控,但也并非不能变通,这么多年,贡使私下改变线路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再说什么滋扰地方,乌斯藏各部的使者历来封贡都是冲着朝廷的名分和好处,在内地惹了事,别说朝廷中枢,就是地方的督抚使个眼色,高原上的部族多的是愿意帮老爷们分忧的,是以就算是锁南坚参这等身份尊贵的高僧,到了内地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对于手下更是极力约束。

可县中的差役打着贡使的名头到处征调物资,最后多半都要算到阐化王的头上,想来也有些不忿,嘎达里觉得还是早日离开这里为好。

…………

“罗头,上游又来了一艘。”

罗炜早早被县中派下这征调民船的差事,带着一干民壮跑到这郊外码头来喝风,大半天的时间不过搜罗到三艘小船,全都破烂不说,也没有捞到些油水,正一股无名火起,听下面的亲信来报说又来了一艘,便要亲自来看。

以他多年在仁怀县的作派可不会轻易相信了手下的话,何况今次带来的还多是本乡的民壮,这些人在下面是个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都是恨不得鸡骨头上刮油的。任何时候,亲力亲为这一条都不会有错,否则便白白当了这么多年壮班的班头。

“船上的货物验过了?”

“小的们正在清点。”

罗炜站起身,跟着手下朝码头边走去,尚未走拢便看见一群民壮围在一起。

“何事吵闹?”多年的积威,一句话便镇住了场面。

被围在中间的施公四见有领头的过来,赶紧上前苦苦求告。

“老爷容禀,我是这船的船户,官府说要用船,我们下民耽搁了生意也没话说,可如今几位差爷又说我舱底这几瓮酒碍事,非要给搬上岸去。”

施老儿边说就边往后看,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两位主顾求助。

他这一说,原本都在旁边等着的另外三户船家也跟着求告起来。

那带头的民壮却不依不饶,边说边使着眼色,“罗头,这船上就这底舱能放些货,不搬上来可不好办。”

罗炜并不理会,先打量了一番码头上的情形,见了船上下来的几个客商模样,便又转过头对施公四温言细语道:“今日是奉了县中差遣,有阐化王的贡使打此地去合江,需得征调些民船一同前往,走完这趟的便是功劳一件,都有犒劳。”

施公四听这领头话头软了些,马上叫起了屈,“小人不是不愿给官爷们效力,实是这几位客人已经赁下了我家的船,都是有经济过了川资的,实是吃不起官司。”

罗炜闻言眉头一皱,想了想,忽地调转了话头,“你这船酒可有税契?”

施老儿先听这罗班头说话,还觉似有转圜余地,可现在一听这句,马上便吃了一惊。

明代虽然不比唐宋,将酒税包给大商家经营或是官府自营。但也不能说全无管控,虽然规矩宽松不少,但糟坊酿酒要找县中买酒曲,酿好的酒拿到市场上发卖也要有完税的凭证,虽然所费不多,好歹也是地方上的一个进项。自然,规矩是规矩,实际做起来没人会去计较,市场上的酒家也不会将税契给挂出来,只是如今这位罗班头问起了,施公四如何不会明白话中的意思。

施公四的额头已经见了汗,虽说一斤酒才一厘银的税并不算多,可偷税漏税,那就是个罪过,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自然是可大可小,何况自己连船带货可都在这里。他心头正悔不该接了这趟倒霉活计,却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星平不紧不慢的说道:“这酒是我托船家在半边桥购入,原本是要送去重庆府。”

看到来了救星,施公四不等罗炜问话,赶紧介绍,“这位是贵阳来的王家少爷,正是赁我这船的雇主。”

罗炜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见王星平年纪不大,嘴上便不松口,继续打着官腔。

“哪家少爷也不能坏了朝廷法度。”

王星平的嘴巴自也不会吃亏,他呵呵笑道:“茅台乡的官曲想来不会是从仁怀县买来的。”

仁怀县隔着永镇驿两三百里水路,又是逆流,那里的糟坊从来都是从遵义府买曲,况就算是用的私曲酿造,那也是糟坊的事,与买家无涉,只是这话在罗班头听来便是满满的嘲讽,他自也不会在话上服输。

“官府定下的除了曲税,可还有准售税。”

王星平回道:“我买这酒是为了自饮,再说……”

“就算要卖,那准售的税钱也是交到重庆府,似也不干仁怀县的事情。”

“班头问王某朝廷法度,如今可是听明白了?”

反正这一路下来,王星平本也打算闹点事情,何况今次的事情自己占着理,又有这么多人见证,以今日所为,当是能传个好名声出去,只是对面的这位罗班头听完,脸色已憋成了一副猪肝模样。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五)

“王法?在仁怀县,我们罗头就是王法。”

王星平方才只是问了一句,不料话一出口,对面的口气却也陡然一变。

李罗鬼像畜生见了对头一般的嚣叫,本就吊在脖子上的一块赘肉随着声调抖动,像极了一条恶狗,让一旁的罗班头却是杀人的心都有了。看面前少年的装束便知是读书人,这副说话的口气正不知是哪家衙内在微服出游,自己区区一班头,这么让手下给架在火上,恨不得马上狠狠抽李罗鬼几个大嘴巴。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天生的一张臭嘴能将好端端一件事引得让人生厌,不过王星平并不介意,他本就是要挑事的。

一路上王星平从不觉得遵义城中的那一位吏目会轻易放过自己,关于对方平日在播州的手段也着意打听过一些。

再说,徐国器折损的身家中可不光是他一人所有,在遵义城中有陈副使在,县中府中也都要避嫌,但出了城,徐押司总得给后面的大人物们有所交代才行,否则剩下的那些家财便会成为祸水。只是自己一路行来都是走的水道,据说永宁那边的几家土司和徐国器倒是有些交情,可这船也不曾在西边靠过岸,想来想去,如果真有什么手段要使,这仁怀县附近倒是一处不错的地方。

既然挑起了话头,正好入了王星平的巷。

“这么说,倒是朝廷委屈了班头,等见了吴县尊,正好让他早些滚蛋,免得平日再与班头有些不痛快,面皮上也不好看。”

少年说话带笑,言辞却刻薄得很,带着实实在在的威胁,罗炜听罢赶紧堆笑。

“这位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有话就在这码头上说无妨。”

罗炜暗自恼火,但看看周围的几十双眼睛,却又不好发作。

先前征下的几条船,那船上的客商可都还没走光,没有船,何况还有货,其实也走不得。另外便是码头上做小买卖的农户和经济,再有在此登船的小贩。这些人中虽然并没有几个是有钱模样,但多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只要今天过了境,那码头的这一幕自然会传开去,至于怎么个传扬法,单看那些人嘴角挂着的笑意便能明白,对罗炜绝不会有什么好话。至于其中的本地乡民,更不会对这些官差

罗炜虽然是此处的老土地,但这话真要传扬出去可不好听。客商们到处乱嚼舌根还好,不过听这位少爷的说话似与吴县尊关系非浅,要说朝廷的流官被下面的小吏欺瞒在大明朝多有,但要说县令处置不了一个班头就是笑话了,李罗鬼的话真要被有心人传给县中,还不知道有心他班头位置的人如何在上官面前编排自己。

但现在既已僵了局,也不好再与少年争执,只能硬功夫作软磨的来,只是罗班头的话不好出口,下面喽啰可干脆得很。

“你是哪里来的措大,说话好大的口气。”

李罗鬼不依不饶,以他的脾气,若不是看见对面还是个读书人模样便要上手了,下面的壮班也个个踊跃,没精打采了一个晌午,好容易出来个当横的穷酸,正好来活动活动筋骨。

王小六见状赶紧挡在少爷面也要发作,就见廖四将王星平拉了一把,小声道:“五弟,好汉不吃眼前亏。”

见了对面模样,李罗鬼更是好笑,道:“征调民船那是朝廷派下的差事,你们胆敢阻扰,耽搁了使团的路程,误了万寿节的日子,这罪过可小不了。”

施公四听言果然便被吓到,赶紧也劝道:“公子切莫再争了,好歹跑上一趟,不是什么要命的活计。”

王星平却不依不饶,“跑自然是要跑,可既说是征用,总不能白做,川资多少还是要说清的,还有这船上的酒水,若是几位公人好言相说,白请你们一瓮也不是不行,但若是用强,读书人的脖子可从来硬得很。”

此时许家的家主也被簇拥到前边,正听到‘读书人’三个字。

李罗鬼依旧最是踊跃,看着施公四告饶,而这少年还在嘴硬,也自上前一步。

一句‘穷酸’刚出口,却不料马上便又退了回来,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凭空多出了五条红印。

“好胆,你敢打公差。”

没等李罗鬼反应过来,却是身后的几个壮班跟着鼓噪,但马上便被压了下来。

一个更加沉毅的回答打断了喧闹。

“他是替老夫打的。”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学政官的学生,许成名并不需要巴结,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况还是武职。但若是对方合了他的眼缘就又要另当别论了,何况以这几日对这少年的观察,许老爷的心中早已认定这事多半他自己便能解决,许成名看得明白,从一开始就是王星平将事挑起,总不会是因为闲得皮痒。

不过若是让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个人承担,自己反倒在旁边落得看清闲,就算不传出去,自家儿子面前也不好看。

再说,许老爷虽然身在赤水,但以户籍来论,也算得半个贵阳府人,好歹也要对这位后生有所照拂,至于张学宪那里,倒是顺便落得个人情了。

见挡横的出来,刚刚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的李罗鬼立刻换回了嘴脸狂暴起来,“你们这帮狗攮的措大,敢在仁怀撒野……”

只是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便让罗班头叫人给拉了下来,面前的忠厚长者看着面善,既已出头,不妨听完说话,也好看看风色,看来像李罗鬼这样的货色,还是不要带在身边的好。

罗炜冲着许老爷一拱手,道:“秀才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弟兄们职责在身,恐怕误了朝廷期限就不好办了。”

“我看这四条船也能乘得几十人了,不知道是什么使团,却还不够。”

罗炜也不隐瞒,本就是正儿八经的借着贡使的旗号。

“这次来的是乌斯藏阐化王的贡使,好几百人的队伍,区区四条船如何能够,恐怕要四十条。”

说完这话罗炜自己都要干笑两声,不过许老爷却并不打算配合。

“沿着安乐溪到合江,一路都有官道,陆路也不过是一两日的脚程,就算是直去重庆,再有个四五日也能到佛图关了,贡使就走不得路?这时节,将赤水河上的船只全都征下,三天能够征足四十艘?怎如到了合江再坐船?那里来往的民船也多些。”

罗炜被问得语塞,却不能说就是县令家公子想要分润,不然使团自己也早都走旱路过境了。

县令的想法罗炜倒是清楚得很,既要不出事,还要得些好处,当官的从来都是这样想要两头尽占。既然使团要的是过所堪合,自然用印的老爷就要有些想头,大地方的府县可能不在乎,但吴老爷是专心于钱途,自然不会放过,何况可不是常有使团能为了避桃花汛绕到他这仁怀来。

…………

离着县城西边不远,是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刚刚入夏,尚不是打猎的季节,故而原本山下搭起的几处猎户窝棚也都显得破败不堪,那是要入了秋才会有人来住的,猎户们平日无事都在附近的村中作田,除了偶尔光顾的药农,倒是少有人烟。

天光正浓,奢寄丑正在患得患失之间,派出的三拨喽啰已经回来了两拨,但打听回来的消息同样没能让他有个决断。这样的心情困扰着奢寄丑已经有好几日,自过了石虎关便一直如此。

奢寄丑犹自记得,就在五六天前,一大队人马便从自家眼皮底下渡过了纳溪,那里是他家世代的地盘,也是永宁与泸州府的边界,向来敏感得很,身为奢氏一族在永宁北境最大的一支,对于地方与官府的行动有着天然的警觉,是以当地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位和宣抚使家儿子同龄的年轻族长的眼睛。

彼时经过纳溪东去的正是乌斯藏的贡使,永宁也非是闭塞之地,往年往来的贡使见得也多。只是今年的这一队,不光人多,听说还是阐化国国师带队,还赶上了今年的桃花汛改道,几样事情凑到了一起,才让这群土民生出了觊觎之心。藏地虽然比起永宁都算穷僻的地方,但是那些贵人们却都是穿金戴银的做派,就算连盐茶都要依仗内地的供应,但送给皇帝的寿礼却也不乏上好的货色。

对于这样的使团,学着以往的搞个杀人灭口自是做不到,一来数百人的使团中除了奴隶,也还有不少藏地的武士,尤其还有僧兵,虽然在内地不能着甲,但真要打杀起来可就将事情闹得大了。但追上去拦住讹些钱财却是做得到,毕竟在自家地盘上做事,能使些钱便能做的事料想吐蕃蛮子也是晓事理的,毕竟还在中国,即便是永宁司的各家头人那也是朝廷实封的土官,番僧们更不愿惹事。

料说这样的事情本该就在自家地面上解决,但来自宣抚司的一个消息却让奢寄丑改了主意。

带信的亲兵虽然没有名言受谁指使,但谁不认识世子身边最亲信的目把。有他带信要惩治一个贵阳来的少年,此事正好便着落在了世守永宁北境的奢寄丑身上。先时徐国器让薛四七带信的小将军正是宣抚使奢崇明的儿子奢寅,这位土官世子在域内向来是个嗜财好杀的名声,劫掠沿途商贾的财货好些都是走的播州的路子出脱,正有极大的一笔经了徐国器的手,而且尚未结清。

这一次徐国器在王星平手上吃了个大亏,损失了一大笔银钱,自然是起了要报复回来的杀心,倒也不是徐孔目血气方刚,实在是不收拾掉‘祸首’,这好不容易收服的人心就又要出些状况。是以此番在赤水河一路便将主意打到了宣抚司辖下的土司头上,至于遵义往北的山路,自然也有另一路准备,为了保险,连带着重庆城外的佛图关都又派了人去打点,不打杀了这措大,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放在寻常,打杀个没跟没脚的汉人少年,在播州地面也是寻常,这样的小事奢寄丑自不好驳了宣抚司的面子,自家族中和几位叔叔争产还要依仗宣抚司主持。

所在关键唯是要能找到人,好在听说那得罪了世子的少年出来遵义城便一路往西,既说是要去重庆,往西自然便是要走水路,赤水河上的码头有限,往来的汉船向来也多不在西岸停靠,从永镇驿出赤水往北的第一处要津便是仁怀县,巧的是那一队使团也正是要往仁怀去,正想着这一趟帮忙却没个进项的奢寄丑便有了主张。

而此时的患得患失也不是为了什么王姓少年,比起帮着宣抚使家的公子收拾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对头,还是眼前的使团更让人有足够兴趣。若不是目把带来的那个汉人薛四七一直在旁催促,当真是要忘了还有王星平这事了,只是如何对待使团却是个问题,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清楚。

飞龙之章 第十五章 羁旅同舟期共济(六)

仁怀县内的户房中,罗炜正捂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呕着气,平白无故的被县令狠狠抽了两巴掌,任谁心情都不会好。

此时站在罗炜面前的汉子却毕恭毕敬,“徐押司也是一般说,这姓王的小狗货着实可恶。”

薛四七自受了徐国器的托去了永宁送信,如今又跟着奢寄丑来到了仁怀,正是要来认人的,可巧在码头撞见了正在声讨衙役壮班的王星平,别人认不得他,这薛四七可认得,当日在府牢中给那崔八收尸的可还有他一个。

“你说那个闹事的措大就是得罪了你家徐官人的王秀才?”

关于王星平究竟是何许人也罗炜哪里知道,都是刚才听薛四七一番添油加醋的说辞才了解了个大概。不过他这样久在官面上走动的自然知道怎么问话,那薛四七虽然听了徐国器的话从奢家搬来了人手要在路上收拾王星平,可一直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一则自然是正主并不好找,守在码头好几日,生怕给错过了。要说薛四七之所以如此上心,自然也还有别的心思,除了徐国器许给他的五十两银子的用使钱,也还惦记着徐家那个刚满了十五岁的小丫鬟。

所以纵然与这仁怀县中的三班从没有交情,凭着在遵义府办差的份上,也算是在公门中勉强有些牵连。是以通传之后,还是见到了罗炜。

“正是这个姓王的,小人在码头看得真切。”薛四七忙不迭的加以确认。

罗炜窝着火,正没处排遣,听了薛四七的话恨恨道:“那照你先前所说,这措大和吴县尊并无瓜葛?也不是哪家官人的衙内?”

关于王星平的出身薛四七自然是知道一些,虽然有个什么远房亲戚听说还是个哪里的老爷,但毕竟不是本家,王家家主新丧,就得这个独子支撑门户的事情也从徐国器那里听了一些。虽然在遵义有陈黉生做主,但此地毕竟天高皇帝远,再说了,既然要成事,也没有必要说得太多,只要一味的挑唆,不信刚刚受了一肚子气的罗班头不着相。

之前在码头见王星平的作派,跋扈得很,见惯了官家脸色的罗班头生怕一不小心便得罪了人。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当年胡宗宪的气度,他一个班头更不可能有海青天的好运气。当年海瑞在浙江淳安任知县,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在境内招摇,被其好生教训了一顿,回头胡宗宪还得对这位下属好言安抚,嘉靖年间的这段往事在大明的官场上是一段逸事,即便是边郡小吏也有耳闻。但海瑞好歹是个举人,又素有直名,非是他罗炜一介衙头可比。

只是罗炜如今确认了王星平的身份,报复的心思便又起了来,若论阴狠他罗班头可从来都不熟手下那些走狗。

薛四七看着罗炜的脸色,心道有戏,忙又巴结道:“班头放心,徐押司也是想要出一口恶气,班头不用亲自出马,只将亲信弟兄差遣一人引路,其余的事情永宁司的人马自会出头,事成之后,还有报效。”

罗炜想了一想,觉得此事也还妥帖,只是指路而已,就算出事那也是在泸州境内了,硬说起来,跟仁怀县并无半点瓜葛,何况动手的还是一群蛮子。

且今天听薛四七这么一说,县尊今日发的那通火便不是为了王星平,而应是纯粹怪他罗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到了这一层,那王星平这厮将事情闹大,县尊面上定然也不好看,不过是个无根脚的年轻书生,脾气是拗了些,也是该教训一番的。

况现在还有永宁司的蛮子们出头,实在是再好不过,包赚不赔的事情,虽然谈不上什么好处,但也无有风险,还能出口闲气,便没再多想答应了下来。

想了一想,罗炜又道:“那姓王的还是走的水路,总共也就一两条船,今日就该启程了,你让奢寄丑分两匹好马,我让李罗鬼那杀才跟你们跑一趟,走陆路今天日落前就能赶到前面。”

薛四七听了,顿时眉开眼笑,有地头蛇帮忙,这事情便成了一半,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确定才能放心,便又问道:“不知这下手的地方?”

“李罗鬼应该能找个好地方。”罗炜的回答中带着嘲讽的笑意,朝着窗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

…………

稀稀疏疏的船头上几人服色各异,只要一眼看去便绝对不会觉得是汉人的商旅,即便在这西南烟瘴之地,也与此地的少民装扮绝不相类。

一阵爽朗的笑声正从舱中传来,笑声来自锁南坚参,他这一路和王星平当真说得很是投机。

老喇嘛的话语中掩饰不住对面前少年的欣赏,“如王公子你这样的俊杰才士,我家主上倒是想要延揽的,就是这中国法度不许啊。”

这话倒是事情,明季逃亡海外的流民无论是去南洋还是缅甸交趾的都不算少,但是正经读书人效力外番的确实没有,朝廷也不会允许这样有辱斯文的情况出现,反过来说,对士人有容有加,也正是有这番意图所在的缘故。寻常的作乱造反,没有读书人的参与便只能是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匪类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即便阐化王向来恭顺,也是开不得这先例的。需知外番中最为亲近的朝鲜,也不过是能多得赐几部经典的地步而已。

看着对坐面前的老喇嘛跟自己开着玩笑,王星平也不见外,道:“我畏高得很,着实去不得贵邦。”

锁南坚参略微疑惑的看了眼王星平,马上便笑了起来,“畏高?公子说笑了。”

王星平却一本正经道:“大师不闻?李太白曾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句,黄河源自青塘,若说起来与乌斯藏也是一系,大江大河自高原而出,奔腾千里而入东海,如何不高?水往低处流嘛。”

锁南坚参听得认真,这一路上对王星平的好感就是随着这些只言片语的交谈慢慢积累了起来。

连在旁侍奉茶水的王小六对自家主人如今也只剩下佩服。

昨天在码头冲撞了那罗姓班头,本以为又要生出些事端,没想到下来公子便命廖四几个打听到了使团的下处,不到半日功夫,贵阳府的王公子替商人们向使团请命的消息便传开了。

在商人和小民中传了个急公好义的名声,连带着使团那边因为被读书人以礼相待也觉得有了几分面子,恐怕唯一觉得不爽的就只有仁怀县中的一干衙役和县中的老爷们了,可老爷们再有脾气也只能冲着如罗炜这样的班头去发,哪里能够再去招惹几个不知根脚的读书人和一班趾高气昂的贡使。

至于班头,却早就被老爷的怒气给吓住了,此时当是正不知这姓王的措大是县尊的什么亲戚抑或是上面哪家官人的什么公子,只是听说县尊发起脾气的样子倒是益发的将这猜测给当了真。

王小六自然不会去关心这些,他只知道看在少爷的面上,如今又多赁下了一艘船,许家父子并仆人全都上了另外一艘小船,倒是施家这船上留出的位置让给了锁南坚参和他的亲随,其余的人众和贡物则走陆路落后半日路程的模样。

要说自家公子自从遭了一场变故,这为人处事的手段倒真是见长,且还不是寻常的奉迎,端的是读书人堂堂正正的气派,这让王小六心中很是舒服。

虽说这使团是上京给皇帝进贡的,但在国人眼中也是蛮夷,王星平与他们结交倒也能说得上是自降身份,但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美之处,至少这位锁南坚参上师说话便和和气气,也不似那等腐儒言语带着酸气,听着便舒心。

那许老爷一家也是不一般的,只在码头上说了一句便镇住了场面,让那帮壮班不敢造次,既然许家在贵阳城中也还有别业,回去到是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王小六心绪飞扬,两艘船也缓缓顺流而下,连同保住了货物的施家老少心情也好了不少。

无论如何,队伍总算是出发了,被平白在仁怀县外耽搁了几日,但锁南坚参此时的想法不是被冒犯,反而多了几许轻松。并不是首次担当贡使的角色,大明的内地自然也非第一次来,对于沿途的种种老者都清楚得很,大的州县,从来不会有什么纰漏,坏事的往往都在偏避地方,就如现在的仁怀。

吴县令甚至没有亲自接待过使团,可几日的时间,却把城外搜刮的明目大半都栽到了他们这帮喇嘛头上。下面的小子多有不平,但锁南坚参活得久了,也见得多了。只要无事抵京,为阐化王在皇帝面前求到了封赏,那之前所受的那些待遇便全都可算是不值一提。

想到高兴处,锁南坚参在舱中回头对着亲信道:“看来这中国的事情都是得闹上一闹才行。”

锁南坚参的话自然是有道理,要不是昨日王星平闹了一回,更不是那位连面都没有见上一回的吴县尊怕把事情闹大,已经在仁怀县耽搁了几天的使团恐怕还要再耽搁上些时日。

和锁南坚参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王星平,只是事情有了最好的一个结果,让他不必再去费心想别的办法。

大队的人马因为需要搬运货物的缘故都走在了陆路,倒让锁南坚参自出发以来的多少日子外难得的舒心,除了县中派来应承的一个小吏让人有些不悦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好了。

…………

同样心情不错的还有李罗鬼,轻轻松松的带个路而已,便有五两银子的进项,看身边这帮蛮子的模样倒是会杀人的,不过与己无关,几个酸子而已,只要不是死在官家手上便不会有事。再说他一个壮班的帮闲哪会想得许多,永宁司的番人真要有所动作,他倒正好还能多得些好处。

奢寄丑觉得这趟回去当是能跟主家交代了,听说那使团领头的也和姓王的书生走的水路,只要劫住了船,杀掉王星平一伙给主家出了气,顺带吓一吓船上的喇嘛,想必多少也能再得些财货。献给皇帝的珊瑚不敢想,只金银这些乌斯藏下来的财主们却是不缺。

薛四七站在几个领头的身后,眼前是一处山垭,安乐溪自谷中缓缓朝东北而去,正是这一段中的一处弯道,两个筏子已在岸边安排好,由奢寄丑手下的土目各自统领了十余人,随时都能下水。靠着岸边的还有些土兵,都是能开硬弓的汉子,两石上下的硬弓足足准备了二十多张,这不到十丈的溪面上不及一射之地,用不上两轮箭,两艘竹筏上的土兵便足以接舷。

到那时杀掉冤家,扣下使团的头目,实在是一箭双雕的买卖。

只是往往这样的事情,算计的其实并不只有一方……

飞龙之章 第十六章 众心为弼灿有神(一)

一路行来,王星平总有一种感觉,遵义府的那一位徐吏目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想明白这一层其实非常简单,无论是从陈副使那里,还是出发前在遵义府街谈巷议的传闻,都能够知道徐国器在这次的风波中损失了多少,收拾自己不过是一种不得不做的宣示,是自保,换做自己是姓徐的这位,多半也会照做,身不由己也许正是说的这种状况。

站在船头看着前方的山谷,安乐溪在谷中打了个湾,水流变得有些缓,西岸的风景如触手可及一般。自进入这一处湾口,王星平便打起了精神。倒不是他谨慎得过了头,只是从来都要把事情往坏了想,况且对于得罪人的后果,两世为人的经验往往比表象更有说服力。

“停船。”王星平的话不容置疑,施公四连忙撑住了船身,好在此处水浅,竹竿都不用下水多深便到了底。

“来得好快啊。”

王星平似是早有所料的自言自语,果然就见前面水湾处出来了两艘竹筏。

“都往东岸靠。”

廖四就站在王星平身旁,王星平看到了什么他自然也不会不见,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对策,这一路原本就没有打算安生的过去,眼看着就朝合江去了,料想对方也没有不动手的道理。对于徐国器会找些什么人对付自己,其实根本不用多想,官面上的人不会这么想不开去找王星平的晦气,毕竟他背后如今也有人在。能够为徐驱使的无非就是土匪蛮部之类,往西面去的路上便多半会撞上,只是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晚。

平常江上可没有这样十多人挤在一处的竹筏,这么浅的水,说是渔民都没人会信,况竹筏上的人肉眼所及都带着刀枪,至少也是水匪之类。

两岸都是峭壁,只有西边的一处缓坡可以下来,故而将船往东岸靠去也是此时最佳的选择。

后面的船也都看到了情形,听廖四的叫喊,也都跟着施家船一起朝东岸靠去。除了王、许两家,还有三四艘小船。赤水河虽然不算什么商贾稠密的要道,但水匪也是时有,只是此时的水匪多是半民半匪,平时也多是老实打渔的疍户,只偶尔做些强人买卖。

而面前的这两筏人,显然与本地的水匪不同,光看穿着,便不似汉民,再说仁怀县最近来了些什么生人,几十号人吃马嚼的于沿途的行商处也不是什么秘密,随便几个人便打听了个大概。

施公四一边摇着船一边担忧道:“公子,这样也捱不得几时。”

两船相靠,就听许尽忠隔着船舷对王星平喊道:“天成怎么办?”

王星平无奈的看着许公子,笑叹道:“还能怎样,只有兵来将挡……”

话没说完,就被站在一旁的廖四往里一推,“五弟小心。”

王星平身子一歪,眉头皱起,正待看个原委,就听自西面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一片密集的箭雨将靠在最外的施家船射成了刺猬,连带着船身周围也溅起了阵阵水花。施公四正待将船再摇得靠岸些,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屁滚尿流,琅琅锵锵的朝舱中爬去,连屁股上中了一箭都浑然不觉。

“好强的弓,怕不得有两石了吧。”

廖四在军中是哨探的出身,对于敌方军械的眼光还是看得毒辣,光看这十丈开外还能射中船身的劲道便知。

王星平道:“看来还是失算了?”

廖四却笑了起来,“五弟放心,能开两石弓的猡猡可不多见,看来是不打算要活口了。”

虽然是说笑,但廖四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只是一般的山贼水匪,谋财但不会害命,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趟路的名声要是恶了,便再难有客商过来,那便是得不偿失了。也只有鼠目寸光的异人蛮部才会只看着眼前,所以也才有上来就使劲招呼的。

但旋即廖四又安抚起船上众人,“不过也不用害怕,就算是卫军中的精锐,两石的弓也射不上三轮,终归还是要看这边。”

此时看着前面的两艘竹筏已经越来越近,湾口上游的这处不仅水流平缓,也着实有些浅,竹竿稍微撑上几轮,便又靠上来许多距离。

廖四已经从舱中取出了随身的硬弓,拉弓搭箭,正待要射,却见对面竹筏上当先的一个喽啰栽倒了下来,胸口结结实实的中了一箭。

弓弦的鸣动尚未平息,扭过头的廖四便看到旁边许家船上的一人正在整理着手中的弯弓,转头之间眼看着第二箭已经离弦,耳边尤自回响着许尽忠略带炫耀的问话:“如何,我家许十叔的箭术在赤水卫都是出挑的。”

似在回应着问话,伴随着许尽忠的声音,对面筏子上又想起了一记惨叫和重重的落水声。

廖四看那人,正是之前一直跟在许尽忠身旁的亲随大汉,不想却是个练家子。

“少爷,下一个射谁?”那大汉并未分神,两对招子依旧直勾勾的正视着前方。

就见许十稳稳的搭起第三支箭,侧着脑袋瞄了一瞄。

许尽忠见手下两发皆中,语气轻松了不少,道:“先射领头的吧。”

…………

“一群废物。”

奢寄丑在岸上高处负手而立,正待要看一场好戏,也好在几个汉人面前长长自家威风,但原本想要露脸,却把屁股给露了个净光。

“人我可给你们带到了,兄弟我还要回去给罗头复命,就不奉陪了。”

李罗鬼说着场面画,看着那船上也就两三个人竟用弓箭将这帮蛮子的竹筏给压住了,岸上的箭矢虽然能够射及穿船上,但两三轮后也就没了力道和准头,船上的人全都躲进了舱中,只有射箭时才会探出个头来,换上力道小了一多半的轻弓倒是还能再拉开,但却只能远远的吓唬人,勉强挨到船舷已经不易。

李罗鬼倒也不是不愿看这出好戏,只是那船上还有个县衙中的接引是县尊打发去的,无论此番有个高高低低,被人撞见总是不好。

李罗鬼走后,西岸的山路上除了奢家的弓手,便只剩下奢寄丑与薛四七大眼瞪着小眼。

乌多阿禄半跪在竹筏上呲牙咧嘴,一双眼睛透过身前的一块藤牌紧张的注视着前方,那藤牌上直直的插着两支短矢,若不是他反应够快,原本这箭头应该插在他身上了才对。

“狗日的船上还有硬手。”

事已至此,乌多阿禄骑虎难下,也只得一边咒骂一边还继续硬着头皮催促手下赶紧往前划水。

竹筏后排的蛮兵见距离渐近,也都纷纷抬起了手中的小弓一阵仰射,虽还不至于致命但也让船上众人不敢轻易的射箭了。

一边船上是许家的两个家仆,另一边是廖四和两个息烽所的弟兄,能战的也就五个人,虽然看起来那许尽忠和这边船上的几个吐蕃人也都算是勇悍的,但无奈都没有弓,隔着一段河面,也只能在后面干看着。

局面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许尽忠的老爹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许老爷看了一眼前面的竹筏还有竹筏上的蛮兵,哼了一声,“几个猡猡而已,赤水卫的爷们儿什么时候这么怕事了,就隔着这么远挠痒痒?”

王星平看着许家老爹的模样,不怒自威,心道猜想得应该不错,这一位指不定是卫中的什么官人,不过应是武职的缘故,故而不甚招摇罢了,至少光从气度来看并不比曾经见过的贵阳卫顾指挥稍差,说不定还真是一位千户。

想到这一节,王星平心下一动,道:“许老爷不急,星平这里倒是想到个好东西,不妨试上一试。”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躲进船舱的施公四。

…………

‘这是怎么回事?’

乌多阿禄迟疑了一下,却看见对面已被射成了刺猬一般的两艘小船竟然当先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其实也不是冲,本就是顺流而下,只要船尾掌好了舵,纵然是在平缓的水流中,船也不会太慢。何况此时西岸的箭也射不到船上了,没有了侧面的威胁,船倒更加平稳了。

‘拦还是不拦?’

其实并不是个问题,有那么一瞬,乌多阿禄觉得这次的任务真的有些荒诞,莫名其妙的被个遵义的什么小吏挑唆,家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跑到播州来找人麻烦,虽然也是顺路,但如今看来,无论是打上贡使的主意还是要教训什么嚣张的书生,似乎都变得不是那么好办了。

前年在四川闹事可都没现在这么恼火,原本对面的船上不过就是一介平民而已啊?为什么抵抗会如此激烈?为什么不是马上投降?不光汉民,过去就连边远些的卫所官兵在面对他们时不都是从来这样去做的么?

乌多阿禄再收回心神时,施家的船已经冲到了面前,竹筏上的蛮兵也都先是一愣,弓箭早就射光,也都早已准备好了跳帮。

平直的生铁刀身一尺来长,从用黑漆装饰的刀鞘中抽出后横在身前泛着青光,这样趁手的兵器用来近战正正合宜。就连在岸上观战的奢寄丑都觉得总算是要结束了,王姓的书生将会被杀死,船上的贡使会被好生请下船来以礼相待,从陆路而来的使团会在见到自己的上师后喜出望外,为贡使和他新近结识的土司朋友奉上丰厚的礼物。

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但算珠的声音在两船就要相交之时嘎然而止。

飞龙之章 第十六章 众心为弼灿有神(二)

乌多阿禄大喊一声,身后的喽啰们一拥而上,但迎面而来的攻击瞬间打消了他要当先登船的念头。

嘎达里憋了很久了,原本就只遮挡了半边肩膀的薄袍已经褪到了腰间,源自高原强烈日晒生出的古铜色皮肤上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要吃人的狮子,而和他一起从船舱中冲出的还有几个脱手而出的罐子。用船上的酒壶和陶罐临时改装的燃烧弹,堵在口上的麻布片上浸满了香油,已经用船上的风炉点燃,而壶中、罐中则是装满了施家船东存在舱底的白酒。

但是王星平并不确定他的这一心血来潮能有多大作用,毕竟明时的烧酒他已领教过不止一次,比之后世的伏特加和各种白酒,实在是温柔太多,很难相信这样的液体能够燃烧到何种程度。

“果然还是差了不少。”

伴随着王星平的感叹,刚刚横在面前的第一艘竹筏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幽蓝色的火苗腾的铺散在竹筏和乘坐竹筏的人身上,那是未能充分燃烧的火苗的辉光。除了陶器清脆的碎裂声和竹筏上蛮兵们受惊后的嚎叫,便再没有多余的声音,这声音很快又被流水激起的水花所掩盖。

不过嘎达里和许家的两个亲随绝不会认为这急就章搞出来的简化版‘莫洛托夫·鸡尾酒’效果差了不少,光从实战的运用来看已经不比本时的任何火器要差了。

就在王星平还在感叹回去要如何想个法子将这白酒的度数再提高一些时,那边却已经杀作了一团。不过与其说是杀作一团,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许家的两个亲随自不必说,一看便是练家子,而且与王星平先前在贵阳城中见过的耍把式卖艺的不同,其使用的刀法虽然简单,却是刀刀冲着要命去的,且动作麻利绝不拖泥带水,显然应是上过战阵真杀过人的。

至于那嘎达里虽然刀法比之许家的两位差了不少,一柄铁刀使起来也没有章法,但怎奈此人生得一身蛮力,又兼方才其他人隔着河面放箭时他这一身的劲头没个去处,故而此时是格外的用力。

那些喽啰们先前吃了一顿箭射,心下已经有些退缩,见了这几位更是一慌。

第一艘竹筏上的战斗很快便分出了胜负,留在竹筏上的人除了自己这边的五个,对面的喽啰不是落水便是已经躺下,乌多阿禄见机得快,赶紧跳到了第二艘筏上,结果背上还是吃了一刀。第二艘竹筏上的人哪里还敢再来,赶紧收了杆子放流朝西岸退去。

“追。”

王星平的提议不带商量,但也同样无人反对,无论是隔壁船上的许家父子,还是施家船上的自己人和老喇嘛的扈从,就连一贯胆小的施老儿都有了些心气,并没有多问上一句,当然,也许他白白损失的两坛好酒也是原因。

嘎达里已经遵照老喇嘛的吩咐吹起了号角,虽然不明白这号角的意思,但无非也就代表了两种可能,告警或者进攻,而王星平听来这两种意味应该是兼而有之。

冷兵器战争中士气的作用再一次直观的呈现在王星平的面前,即便只是街头混混打架的规模也不外如是。

稀疏的‘战线’继续向着敌人推进,而这一次即便连岸上再射来的乱箭都变得少了许多,更弱了许多。对方除了弓带得不合适外,似乎连箭也带得不够,本来也是,私藏弓箭本就是大罪,虽然这禁令在西南少民中形同虚设,但也不代表一众土司的蛮兵可以随意带着大量军械穿州过县,再说在南方潮湿的林地中这些东西本身也是易耗之物。

奢寄丑依然站在他的位置上,节制不住的怒火已经不能形容他的气愤。一把将薛四七的衣领提了过来,顺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既是在泄愤也是在对手下表态。

“你个狗入的不是说这帮人中没有硬手,只有书生和喇嘛么?这几个煞神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两筏上三十多人,对方的那两艘船上总共不及自己这边的一半,即便把船队后面两艘观风色的小船一并算上,也就是些平民,这样的一战居然能够败,居然还会败。这三十人可都是部中的精锐,历年与周边土司见仗都是冲在前面的,这样想来船上的那几人是何等的厉害人物,尽然对上自家的勇士还能如砍瓜切菜一般。

而更加令其心中恐惧的还不在于武勇,而是神射,西南民风彪悍,兼又密林遍布,并不缺好的猎手,但行路在外,又是汉人,竟然能够在随身行李中带着弓箭。若只是刀剑还能说是防身,远程武器随身携带就不是一般人的作派,正在奢寄丑纠结着下一步的行动时,号角声恰时的响起了。

李敬德同样心绪起伏,纵然此处的水流不深,行船更是平稳,但因为身份的缘故依然让这位县中的户房吏员浑身的不自在。

本来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下吏,年过不惑的李吏员在县中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虽然是个吏员,却是好处没有,背锅倒是时常。原本被打发来与使团作陪,礼送出境也就是了,没想到这位喇嘛却觉得与那少年书生相善,非要一起坐船,却不想刚到县界便出了这事。

纵然是在此地呆的久了,对于外面的凶险也听得多了,可如此真刀实枪的见阵他一个书吏如何见过,况还有一桩便是这些人倒是可以一路放流而去合江,放眼船上,家小尚在仁怀的可就只有自己这一个。

李敬德还在想着这一节,却听岸边已是杀声四起,许家的家丁,使团的扈从,还有王忠德留下的几个弟兄,全都跟着杀上了岸。

机会转瞬即逝,当奢寄丑再次收拾完已如惊弓之鸟的薛四七,回过头来看时,去往北面的官道已被几个大汉彻底堵住,这位自视甚高的土目此时才发觉,局面似乎在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

而就在不到一刻钟后,奢寄丑也终于明白了那号角的意思。使团的大队人马隔着可也就半日多的路程,想来那些喇嘛听见了号角,派出一队僧兵先行赶来‘查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时人马当是已经上路了才对。看看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一边是看起来尚不算湍急的河流,原本以为这样的一处险地正是伏击的绝好去处,却不想反把自己折在了里面,而此时的四下,哪里还能再找到之前带路的李罗鬼的身影?

“怕什么,对面才不到十个人,上了岸还想怎样?船上的喇嘛是上京的贡使,冲上去做翻了这几个,船上的财宝随你们取用。”

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原本还要遮遮掩掩的事情索性全都对手下交了底。好在永宁出来的各土司蛮兵,也从来都是亡命之徒,本事大小先不论,不要命倒是真的,更何况现在的形式大都看得明白,以下面路上那几个人的手段,不拼命可就真没活路了。

许世镇眯起眼睛看着南边路上的人,像在点算着猎物一般,不过比许尽忠长了十岁,许家的少爷却从来都是以十叔想称,足见其在家中的地位。

“少爷,咱们不冲他一阵?我看这群鸟蛮子早已吓出了尿。”许世镇的弟弟许世守回头问着许尽忠,论武勇不输乃兄的他说话也总是直白。

许老爷陪着锁南坚参在舟中安坐,倒是年轻人一个个都冲上了岸,连后面跟着的两艘船都下来了几人一同看风色。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与其自己再顺流而下遭遇什么新的贼人,倒不如跟着这群好汉,好歹已经杀退了埋伏,人心在需要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更加精明。

许尽忠听了许世守的话呵呵笑了起来:“不急,没听天成贤弟刚才说的?已经进了口袋的东西,等一等火候说不定更好。”

…………

“不能等了,给我冲。”

奢寄丑抖擞了精神,好在还有些本钱,带来的马匹都是本地少有的快马,最善在山地行走。只是今日早间已经跑了一路,再要强行跑上一阵,恐怕这马也就废了,不过情势有变,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只是稍微的犹豫了片刻,似乎就能听清后方稀疏的马蹄声了,那应该是使团的援军到来的信号。

时间不能再等,比起上百人的使团队伍,面前的不到十人无疑在标示着更加正确的进攻方向。而当伏击变成了逃命,手下的士气似乎又重新燃起,抵消了因为异地作战而带来的负面情绪。只要杀掉面前的几人,不光能打开北面的山路,还能留下船上的老喇作为筹码,攻守之势便可再次逆转,而原先的计划甚至可以不打半点折扣的完成。

藤牌举过胸口,刀身拖在身后,蛮兵们重又聚拢在一起,乌多阿禄也反过身重新朝着方才逃来的方向,这样的耻辱必须用鲜血洗清。

…………

“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天成你说什么河?”许尽忠正借着道旁的一颗大树弯弓搭箭,方才风头都让两个家人抢了去,此时许世镇两兄弟站在前面,正好给许尽忠留下了空间。

“没什么。”王星平也站在靠后的地方,廖四和另外两个兄弟守在他的身旁。借着山势和树木的遮掩,倒也不用担心对方的弓箭,再说,射了多少轮了,弓箭手早已拉不动弓了,如今就是留着一口气力准备要拼命的。

“看来这帮蛮子是打算死拼了,正好让天成看看为兄的射术,可不比十叔稍差的。”

许尽忠只是嘴上说着话,走在最前的蛮兵隔着却还有四五十步,且还不时的就着道路的地势起伏,山路又弯曲,一时正找不到好机会下手,却听王星平又在身后呵呵的笑了起来。

“就算许兄你是要打兔子,也没有这样眼对着眼的道理啊,围三阙一的说法许兄想必也是知道的。”

兵书上现成的故事,从小便在卫中长大的子弟不会不知,更何况是连猎户打猎也会运用的法子。面前的土兵不知是什么来路,但从方才来看正经八百的战阵恐怕是没有经过的,只一接战便被己方的几个精锐给杀退,但现在还要再来,便多是因为己方援军将至的缘故,号角的用处嘎达里没说,老喇嘛嘴巴可是大得很,对于船上的后生晚辈,从没有欺瞒。

许尽忠正在着意瞄准,却听王星平轻声又道:“这一回多半要对不起许兄了。”

说完就见王星平将个双手拢在嘴前,大声喊了起来。

“薛大哥,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飞龙之章 第十六章 众心为弼灿有神(三)

“原来如此。”

奢寄丑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甚至当片刻醒悟后也没有因为一时的错手而来得及懊悔,原因自然是王星平和他的同伴并没有给这位来自永宁北方边境的土司足够的时间。

十来个人倒在岸头,那是先前被砍倒在竹筏上和从水中捞起的蛮兵,无论死活都在其中。山路上的战斗也在一刻钟的时间结束,除了倒下的十多具尸体,还留下了三个活口。

王星平像个胜利者般走在队列的前面,身前的几个大汉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通道,此时就连一直在船上待着的许老爷和锁南坚参都走了上来,跟着一起检阅这场意外的胜利。

许家兄弟原本不需要让道,冲在最前的他们理应享受此战最高的荣誉。当然,还有息烽所的军汉,也还有嘎达里和佛爷的亲随,这个乌斯藏高原的汉子方才中了两箭,虽然不算伤得太重,但原本像这样中箭的就该有额外的赏格。许尽忠也应算上一个,现在倒在山路上的无论死活,身上的羽箭都有他的一份功劳。论箭术他不及许世镇,但那份冷静和洞察甚至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出色一些。不过战场的形式终归被王星平的一声喊给改变了,倒毙在地的敌人可以证明,遁入山林的敌人可以证明,死不瞑目的薛四七可以证明,听到警讯匆匆赶到还是错过了最后功劳的十余骑僧兵同样可以证明。

“兵者,诡道也。”许成名慢悠悠的走了上来,查看过尸体,笑着赞道。

“天成你能善用计谋,减少无谓的死伤,这一声的确是喊得高明。”

王星平自谦道:“许老爷过誉了,哪里是什么高明,无非是蛮兵自己先乱了方寸,才会被小子一句离间给得逞,所谓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溃。”

这后一句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但许成名转念一想也就了然于话中意思,又赞了一声道:“透彻。”

说完又回头对许尽忠道:“天成虽然年纪小你几岁,可见识却比瑞麟你还高上不少,今日遇到的虽然只是些猡猡,但日后你若是要上阵,还是要多用些脑子才好。”

许尽忠唯唯受教,王星平却笑着凑到了锁南坚参身旁,道:“大师,小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锁南坚参也笑道:“如今我们与王公子已是朋友,朋友有事只管直说。”

王星平看看后面船上的施家父子,回头道:“这些贼人无论是因何事与我们为敌,想来也和船家无关,如今船家因为我们的缘故受了这一场难,平白添了损失,这…………”

话没说完,便被锁南坚叁的笑声打断,“原来却是这等小事,公子放心,这船上货物的损失都由本使承担,还有各位的犒劳也一并算在使团身上。”

“见义勇为,本就是分内之事。”许尽忠血气方刚,抱拳推辞。

王星平却不以为意,“许兄就不必推辞了,这是应有之仪,小子先替廖四哥几位谢过大师。”

廖四几个一贯清楚王星平的处事,站在旁边听了自是欢喜不已。

见许尽忠面色有异,王星平还要极力开导。“不知瑞麟兄可读过《吕氏春秋》。”

王星平生怕有炫耀之嫌,才改口称起了许尽忠的表字。

许尽忠倒是无碍,实话实说。“愚兄驽钝,并未读过这书。”

王星平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吕氏春秋》中察微一篇,讲了两个故事,说的是春秋时鲁国的一条法令,凡是鲁国之人能够赎回在外为奴为妾的国人便可到府库拿回相应的赏赐,如此鲁国之人便可免受在外奴役之苦。”

见王星平吊起了书袋,倒是许老爷饶有兴趣的在听,看那神情便像是知道这一节。

“后来孔子的学生子贡游历在外,也从各国赎回了不少国人,却不受官府的补偿,他将此事说与夫子,却被臭骂了一顿,瑞麟兄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呀?”

见许尽忠茫然的表情,等了片刻,就听旁边听讲的许老爷半答半解的对儿子道:“那是因为子贡家中有钱。”

“啊?”

王星平笑道:“对啊,瑞麟兄你想,平常人等在外遇到这种情况为什么肯花钱赎人?还不是因为国君许下的承诺,可子贡这样一做,别的人还有脸去要这钱么?如果换作是你,在外再遇到国人被掳为奴,那到底管是不管呢?”

许尽忠想了一想,道:“我倒也罢了,换作其他人,这就有些为难了。”

“所以啊,孔子才会说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

锁南坚参听得新鲜,忙追问道:“王公子先前不是说有两个故事?还有一个讲的什么?”

“那也是讲的圣人的一位学生子路。”

“子路在郊外救了一名溺水的农夫,农夫以一头牛相赠,子路欣然收下了馈赠。”

“这一回夫子倒是高兴得很,直言今后鲁人必拯溺者。”

听到这里许成名便都明白了王星平的意思,乃对儿子道:“瑞麟,还不明白天成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许尽忠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清高与老喇嘛推让倒也摆了,却让手下人如何能受到恩惠?

王星平心中的这个故事自前一世进了中学课本后便成了年轻人耳熟能详的典故,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只是在此时此地,身边的人除了那位许老爷倒是都没有听过,故而效果也出奇的好。

“犒劳嘛先不说,就是这些尸首五弟看怎么说?”廖四得了便宜,开始撮起牙花子卖乖,他身后的两个息烽所弟兄挂了些彩,此时也跟着应起了声。今天这事,原本杀散了河上拦截的蛮子便可作罢,也是几个军汉一味的串掇,再有王星平的意思才会追到了岸上。

“这倒也是,就不知这些人的来路。”

王星平也是发现了薛四七的行踪才能猜个大概,但他的好奇心明显不强。对于王星平来说,这些人无论死活,都应该有个符合他需要的身份,至于其他都是白给,关于最后的处置其实早已是成竹在胸。

慢悠悠的来到俘虏的三人跟前,廖四手下的两个弟兄早已守候在此,三个俘虏鼻青脸肿,显然不是作战时受伤可致。

“说吧,是谁指使你们来的?”廖四问完话一脚便踢翻了一个。

“廖四哥,都是蛮子,不需跟他们废话。”旁边一个军汉赶紧将正在挣扎的那人又提溜了起来。

“不用了,问下一个吧,汉话没什么难的,吓一吓自然就会了。”

王星平的话音刚落,领会于心的廖四早已顺手一刀将刚刚被拉起的那人砍翻在地。

旁边的两人吓得傻了,其中一个瘦子像是想说,恐怕是汉话并不利索。王星平使了个眼神,廖四又是一刀。

“我说……我说……”

剩下的唯一一个矮个男子早已不见了脸上的狰狞,哭丧般的求告起来。

“你们是哪里人?”

“小人们是永宁司人。”

“永宁司可大得很。”

“不敢欺瞒好汉,家主头目是红崖的土司奢寄丑。”

这时正好许成名与许尽忠也凑了上来,听到奢寄丑的名字,许老爷便道:“原来是奢家,难怪胆子这么大。”

“那奢寄丑呢?”

男子四下张望了一番,悻悻道:“想是方才趁乱逃进了林子。”

许尽忠又道:“我们这些人与永宁的土司素无恩怨,缘何要下此毒手。”

那喽啰有些发怵,小声道:“听说是个贵阳来的书生得罪了宣抚使家的公子,家主也是听令而行。”

王星平听完哈哈大笑,道:“好大的阵仗,就为了对付我这么个穷书生,奢家倒是好兴致。”

说完话锋一转,又道:“可惜这慌撒得不好。”

矮个喽啰正待要辩,却觉腹中一阵绞痛,埋头看时,钢刀已没入了身躯,而把柄则正在面前的王公子手中。

许尽忠正待发火,心道你说他撒谎倒是把话问完啊,听说话就是个想要活命的,要他开口还愁没有手段?这倒好,直接就给杀了,等于是给红崖的土司料理了手尾,这些死掉的人又没有旗牌号令,如何能够证明身份?就算知道都是蛮部,别人来个不认你也没法强辩,可惜了一份到手的功劳。

王星平不管身旁懊恼的许尽忠,而是回转身来对着刚刚走上来的许成名和锁南坚参,道:“其实以常理度之,这帮猡猡的目的还在使团身上。”

“哦?”锁南坚参闻言面上一惊。

“大师有所不知。”王星平将手中刀交给廖四,瞎话想想便来,于是上前一礼,指着倒毙路旁的一人恭恭敬敬的回道。

“此人名叫薛四七,原本在遵义时他和他的上司就与小人有些龃龉。”

“但他是个市侩,我也打听过此人,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之辈,断不会为了些许不快干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

“加上前两日廖四哥手下一位弟兄见了此人在贡使下处周围走动,想是替那些贼人望风来了。”

许成名道:“天成是说他们想打劫贡使?这未免太胆大了些吧。”

王星平道:“世上的事,只怕不敢想,换成别家我倒是真不一定能信,不过永宁的土司嘛,就说得通了。”

许成名又道:“那依天成的意思,这些死人当如何处置。”

王星平正等着有人递话,没想到这许老爷倒是配合,故作深沉的想了想道:“若是直接埋掉未免太便宜了这些贼人。”

“天成想必是想好了?”

“我只是觉得这群贼子就这么将些尸首弃之不顾总是不对,但若是报官,这仁怀县的事情也不好说。”

看了一眼许尽忠的表情,王星平带着嘲讽,他心知编排这位吴县令倒是大家都爱听的,于是继续说道。

“何况众位军将和弟兄们都出了死力,总要有些功劳。”

这次不光息烽所的几个,连许家兄弟的表情都有了变化。

“就算只是普通山贼,这也是近三十的斩首功了,只是……”

众人却都不作声,只等着王星平后面的话。

“只是大家看来都是不愿报官的,许老爷一家是去探亲,我虽然是个行商的,也是要去重庆看望姐姐姐夫,自都不能带着这首级走一路。”

说着王星平就看了一眼闭目养神一直听着的锁南坚参,道:“我看这些首级还要受累让大师为我们有个见证才好。”

锁南坚参终于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像是看见什么新鲜事一般的仔细打量起王星平来,须臾又呵呵笑道:“天成的意思是要把这首级交给我们使团带走?”

王星平道:“本来这贼人就是冲着大师你们来的,我们众人不过是个见义勇为罢了,既然大师都说要给犒劳,总得给使团留些表记也好跟官府说明原委不是?”

“这倒是了。”锁南坚参也不推辞,招来一人。“邦吉。”

一个领头的僧兵闻言走了上来,“上师有什么吩咐?”

“你们跑了一路也没跟贼人交上手,就帮着王公子打打下手将这些贼人的首级割下来,尸身都掩埋了超度一下。”

“遵上师的法旨。”

飞龙之章 第十六章 众心为弼灿有神(四)

“还没有想通?”温和厚重的男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晰但并不张扬,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人,儿子倒是能够体谅天成贤弟的用心,毕竟行旅在外多有不便,但就算不报仁怀县,到了合江再报官也是可以的啊。”

许成名知道儿子还是放不下这斩首的功劳,三十多个首级,对于尚未真正上过阵的儿子来说诱惑的确不小。

“你有没有想过,天成的这番安排实则透着高明。”

“高明?”许尽忠有些糊涂,疑惑的问道:“大人这话怎么讲?”

许成名与儿子朝河边慢慢走去,边走边道:“为父虽是个指挥使,可毕竟只是一介武夫,又是贵州的官儿,咱们跑到四川的地面上杀了人,就算杀的是贼,那也会有些不美,所以还是尽量不要显露身份最好,不然你阿翁刚刚致仕,中间再生出些枝节就不好了。”

“王星平那几个伴当你不是听他自己说了么,都是息烽所的军汉,更是不能轻易出这头。”

许尽忠还要争辩:“可依儿子看,这伙贼人冲着使团来的意思也许是有,可也就是顺便,我大明开国两百多年哪有这么大张旗鼓打劫贡使的?多半还是为了报复天成之前在遵义的事。”

许成名呵呵笑道:“为了他又怎样?死无对证了,再说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你不妨仔细想想,此事于我们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

许尽忠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前前后后的人手都在忙着料理尸首与收拾行装,并未注意到这一对父子在河边的谈话。

就听许成名又道:“王星平这小子做事总是面面俱到,这一次卖好的手段也是滴水不漏啊。”

见许尽忠还不明白,许老爷索性将自己的看法都讲了出来。

“贡使贡使,这朝贡的日子可是朝廷定下的。”

“你需知道,这位锁南坚参上师虽然不过是个域外小邦的国师,到了中国未必有个县中管事的吏员说话管用,可他依然有机会见到皇帝。”

许尽忠闻言一惊,道:“你是说天成他动的是这个心思?”

许成名道:“动没动这个心思我可不知道,不过这事好就好在使团的身份,他们把这功劳揽下来,也就把麻烦帮我们带走了,事关少民,还是他这样做最为妥贴。”

正说着话题中的正主,就见河滩上的一片空地上,人已经聚拢了起来,不知是又有什么热闹可看。

“这是怎么了?”许尽忠一脸的茫然,方才还在听父亲说着高深莫测的话题,却像是被戛然而止般就被岔到了不相干的事情上。

见家主过来,也在一旁看着热闹的许世守迎了上来,道:“老爷,是王公子在给几个挂彩的好汉疗伤。”

“哦?”这一回连许老爷都有些惊讶,“他还有这等本事?倒是稀奇。”

据王星平这几日与许老爷的聊天所知,小子见识是有,但尚未出过多少远门的富家少爷,医术可能读过几本,但这些人受得可是外伤,并不是看看什么五行辩证君臣佐使就能解决的,这一点身为武官的许成名再清楚不过。

说着许老爷便与儿子一道也凑进了人群,他倒想看看这位已经让他刮目相看的公子要用什么手段。

…………

“嘎兄弟的箭伤倒在其次,就是这箭头都升了锈,必须得用这个法子才好。”

那名叫噶达里的康巴大汉早已痛得呲牙咧嘴,却还在强忍。但看王星平轻松的笑容,倒真像是不妨事了。

用使团中带着的哈达给嘎达里的左手包扎了,外面又用干净的布条缠了好几圈,王星平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算是做完了事情的轻松下来。

回头还不忘对侍立在旁的施公四道声谢,“又费了施老爹一坛好酒,实在是过意不去。”

锁南坚参笑道:“不劳公子费心,这位施公公的酒钱都算我们的,只要保住了我这后生的胳膊,一坛子好酒算得了什么。”

施公四和儿子也在一旁谢道:“大师说得是,王公子也休要忧心,小老儿眼孔再小,也不是那几个酒钱的事情。”

得了贡使的承诺,有远胜酒钱的犒赏,又落下一个人情,这表里俱全的好事寻常哪里去找?等也等不来的,故而一家人更是竭力应承。

施家的娘子见机得快,索性指使其其他两船上的力工一起将船上的剩下几坛好酒一起搬了下来。一则伤员不止一个,二则不拍没人给钱,得了犒赏,有了现银,再去合江换了盐,这一趟当真就是大赚了。

锁南坚参见王星平料理停当,忙上前扶起嘎达里手上的手臂摸索起来。

“已经不痛了?”

噶达里稍微活动了一番上臂,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赞道:“真是好了不少,包扎得也舒服,王公子的手段当真了得。”

锁南坚参听了一喜,也道:“老夫平日也喜研习医术,就不知王公子这手段是何道理?”

王星平心道,说什么细菌感染破伤风也得有人能懂,而且以穿越以来的经历而言,实在难以解释得通,不如换个说法。

于是正色道:“大师应该知道,这病气属阴,受了外伤,精血流出体外,阳气走得多了便能要了性命。”

见周围人都听得仔细,王星平略带得意的继续说了起来。

“而且只要精气走漏,便会有阴毒聚集在伤口上,日积月累若是不去管他,伤处便会溃烂。”

这个时候的好处,死人见得多了,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而溃烂发臭最后扔进化人场的大明的百姓的任谁都能见过几个,对于王星平的说法自然都是肯定的点着头。

“故而治疗外伤的关键还在于如何拔除阴毒,于是便有了我这个祖传的方子。”

反正自己老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拿着死人打掩护的说法最是服人。

“用烈酒将伤口清洗干净,再以干净的白布将出血处扎紧,如此便不虞有阴毒的妨碍。这样一来,便只用等待骨肉自然愈合便可,正是顺其自然之道。”

“原来如此,道理简单,可要不是天成你说破,老夫却是想不到啊。”

锁南坚参哈哈大笑,后面两个挂了彩的使团扈从也都是一副翘首以待的表情了。

“对了,李书办?今日的事情还要你做个见证才好。”

李敬德好不尴尬的站了半天,终于有人想起了他,赶紧应承起来,“王公子有什么吩咐要小人去办?”

王星平一边料理另外两人的伤口一边为锁南大师讲解,头也不回的问道:“书办的家小都还在仁怀县吧?”

李敬德咽下一口唾沫,好一会才道:“小人的继室和两个小子的确是还在县中。”

“这就是了。”收拾停当,王星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李书办既然还要回去,今日的事情也瞒不得,不过使团今日就要上路,为了与沿途官府说得清楚,还请李官人将今日事情原委手书一份交给锁南大使。”

“这……”

“可是有什么不妥?”

“小人今日只是奉命为大使送行,身上可没有户房的印信。”论起甩锅的本事,大明上下的大小官儿从来都是本能反应,都不用人教。

王星平自然知道会是如此,却早已想好了说辞,“道理虽然是,但仓促间也只有书办是能够作证的官人,书办但写无妨,到了合江县堪合,那里自会派人来查问。再说……李先生就打算一个人回仁怀?”

一句点醒,对方既然能准确掌握使团一行的动向,将目标放在贡使单独乘坐的船队,想必在仁怀县中必然有人通风报信。王星平相信李敬德不会想不到这一层,真要单独回去仁怀,就算自己守口如瓶,也难保做贼心虚之辈不会想要将事情收拾干净。但若是反过来加以宣扬,那事情便无所谓保密,有牵连的人更会投鼠忌器,只能选择隐忍下来。

不过就算李敬德真是个笨的,王星平也不担心,反正贼人留下的快马还有好些,差上几个僧兵护送一下李书办回仁怀,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

现烤的野鱼就着马肉与上好的茅台乡烧春,让原本经过了一战饥肠辘辘的众人大快朵颐。

后面的大队人马从陆路而来也总算感到了河滩这里,一起扎下营盘也开始了生活做饭。

经过了一场战斗和战后的一番处置,王星平在众人中的威望已经树立了起来,相信此后的路程也能顺遂许多。虽然按照计划和使团同路到了合江后便会分开——王星平要在合江耽搁几日做盐,使团可不会再耽搁形成,直接就会从重庆往东去了。但到了合江,便不再是化外之地,重庆府周边可是从汉时就已是流官任职之所了,自然也就安全了不少。

该想到的全都想到,至于其他也就是未知指数,并非人力可以猜度,不过只要始终保持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会出错。

至于回程,王星平相信等到了重庆,遵义府善后的事情也就会有个了结,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担心了。

用过了午饭,已过了正午的日头,薄云缭绕谷间,船队伴着岸上的使团,终于又踏上了北去的路。

飞龙之章 第十七章 楼船东来白浪飞(一)

淡淡的咸味伴着微风吹拂着古晋这座西婆罗洲繁荣的小城,作为南洋众多以贸易而兴的海港,此地并无什么特别。

严格说来,虽然名义上统属于渤泥,但古晋已经处在渤泥国如今在婆罗洲统治的西方边界,来自其国的号令早已不能影响到这座城市。

沙捞越河由西向东,在古晋的中心汇聚了众多支流,形成了一处繁荣的水上市场。

位于本丁港西面的半岛如纺锤一般伸出,将沙捞越河一分为二,河南面的议事厅可算是如今古晋最为重要的建筑之一,城中的各家商户推举而成的议事机构保障着贸易据点的正常运转,市面的繁荣有赖于此。

精致的独木小舟穿梭在星罗密布的水道中,沿岸是最富南洋特色的高脚小屋,小屋之后的大片空地上是更加显贵的人家修建在高地上的大宅以及庙宇和货栈。

有赖于天时与地利的眷顾,经历了数十年平和时光的古晋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商人,也给这座小小的海港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贾带来了不同地域的习俗,城市因之而发展出奇异的布局。绕过密织的水网,在古晋岛的身后,河南的半岛是华人移民的栖息之所,大食与马来半岛上的移民则多住在河北的市镇。

和前几个月婆罗乃的情形不同,古晋这里的市面对于宋人的到来不是焦躁,而是迷茫。

作为胡椒的出产之地,无论大食、天竺和大明的商人还是泰西来的红夷在城中都不算少,宋人也不过是外夷一种,没什么好怕的,唯一可虑的只有那传说中如城的巨船。换做是几十年前的西班牙人,也知道不能依靠强抢的道理,纵然只是为了香料和黄金,可抢完了一年,明年又当如何?是以即便是最为蛮横的强盗,轻易也从不来破坏此地的市面,毕竟生意没了,商人们是会用脚投票的,如此共赢的平衡之下,哪家想要闹事,最先就会被别家联手摁住。无论是汉人、洋人还是大食人,就如有了默契一般维持着市面的繁荣。

“你说那船真比佛郎机人在满剌加的城堡还要高?”中年男子名叫李芳华,是此地的港主,狐疑的问着一位同样出身汉人的通事,单轮汉人的数量,在整个婆罗洲,古晋的确是独树一帜的。

古晋本地并无所谓城墙,充其量有些木板和藤条以为屏障,李芳华许久没有出海了,若说要拿什么东西可以形容高度,最先想到的便是满剌加城的佛郎机城堡。暹罗那里似乎还有些佛塔可以一说,但是毕竟没有见过。作为出身在海外的二代侨民,以其仅有的印象绝不会去想到诸如大陆上那些巨大的城池来作比。

议事厅中今日来得甚是齐整,其缘有自。五日之前,一支庞大的舰队自东面的海上而来,抵达了古晋外海,在距此三十里外一处叫做塞京卡特的锚地停靠了下来。

用了两日的时间,自称宋人的舰队主人依靠着一支随船而来人数不多的陆师乘着小船迅速扫平了盘踞在河口几处海岛上的海匪,而这个消息在前天已经传遍了古晋。

从来海外的势力染指此地,没有听说先要剿匪的,就连古晋本地的豪族都没能办到的事情,这帮怪人几天就给成了事。

接下来便又有些言语传开,说是有从婆罗乃城回来的商人都在传说有个什么新来的大宋朝廷要来接管此地了。

那通事倒是个伶俐的,看了看一旁的长老,回道:“港主问得即是,那船依我看可比满剌加城还高些,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还听有人传说,那船全身都是精铁打造。”

“荒唐,这里坐着的都是海里吃饭的老行尊,你问问他们铁造的船能浮在水上?”

那通事带着笑,“港主说的极是,小人原本也是不信的,不过在塞京卡特那里远远看了这船依然是大。”

此时就听坐得最近一直在听的白发长者开了口,“以铁甲包裹船身的战舰倒也不是没有过,昔年明国和日本国在北海交战,听说就有人造过这样的战船。”

齐思中六十多岁的年纪,除了头发白些,看起来还是精神矍铄。若要说起对于大陆上的消息,此地没有人比他更为灵通,依靠着遍布南洋的福建乡党,在华商中,齐老爷的眼界也比旁人要大些。

作为此地华商的头目,便是李芳华也要对其礼敬几分,他这个港主还是各家华侨共推的,但论势力,还是福建的乡党最为团结。

“那依先生看来,我们当如何区处才是?”

“等等再看吧……”齐老爷没有再作解释,在场的几人倒是都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的确是该等等,舰队到了外海几天,没有进入古晋的港口劫掠,却在清剿海盗,怎么看都不像来生事的样子,何况这几日往来的商船也都是正常的进港出港,至少目今看来对方并无阻碍的意思。

“只是……”李芳华不无担忧的自问起来,众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的又跟了过来。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

“等到什么时候?自然是等到文莱城的商队们跟上来了。”

刘大悟重复着问话,又自问自答起来。

此次前往古晋的舰队虽然不过才六艘大小船只,但跟着一起南下古晋的各家大族可是凑出了整整四五十条商船,可谓出尽了老本。各家如此卖力自然也是要一心投效,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的汇集拢来让他们已经能够清晰的认识到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更是揣摩出了如何迎合的方法。

“这几天抓到的海盗总共也有上百了,就这么关着?”黄鹄头一次出任务,处处透着新鲜,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对刘大悟是毫不见外。

扫荡古晋外海的岛屿,这是放出信号,也是留给时间让古晋的各个家族好生体量大宋海军此次西下的‘深远意义’。但是在黄鹄看来,多了这百多号的俘虏就是多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毕竟单以人数论海军陆战队未必有多大优势,何况带着这些累赘,后勤的保障就都要受些影响。虽然不算大的问题,总不如直送后方的好,毕竟比起操心后勤保障,还是单独的打仗来得痛快。

“当然不能只是关着,会上不是说了?都要好生甄别,有血债的不能放过,但是寻常的渔民疍户,偶尔作奸犯科的在这南洋总是难免,化外之地嘛,所以还是要区别对待的。”刘大悟放下望远镜,对黄鹄笑道,虽然同为元老,但这小伙子除了长得老成些,还是个带冲劲的性子。

想到此,刘大悟又不无关心的问起,“腰上的伤好些了没?咱们远出外洋,医疗条件可比不上在纳闽岛,还是要多加注意才好,以后作战也不能像这次一般莽撞了。”

最近的一次清剿就在前天,黄鹄亲自带队登上了一处有数十海匪盘踞的大岛,难得这一回的对手硬气得很,竟然没有一见大船便望风而降。黄鹄和他的海战陆师被迎面一阵乱箭,学兵也阵亡一人,伤了三四个,一支短箭就从黄鹄面门划过,差点废了他一只眼睛。

比起这个意外,刘大悟自然更加痛心的还是海军的学兵。能够上船来的,都是在海军学堂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苗子,是未来海军储备的干部,就这么轻易的损失掉了实在不太好受,连着两天气氛都很尴尬。

“放心吧老刘,也就是这一回实在是刺激,谁能料到这里的海匪会有这样的狠角色,放在以后便不会了。”

“射你的那人找出来了么?”

“找出来了,是个半大小孩,这岛上的海匪倒多是汉人,都是这几十年来从潮州一带侨居于此的,故而民风颇为彪悍。”

潮州在明代便以民风强硬著称,广东能战的就数潮勇。而寄居海外的潮汕乡民更是抱团,想必也不是有意作对,但毕竟是见了血,这便留不得了,实在是可惜。

“受伤的士兵都安顿好了吧?”

“都安顿好了,这几天都在医务室中修养,伙食也是参照的病号标准,好在伤都不算太重,有个十天半月也就能恢复了。”

“那就好,这几天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去看望他们,今天的事情了结后,还是要去看看的。”

“你就是心思太重,现在的形势可是一片大好啊。”

“商队还没有到吧,我是怕耽搁太久。”

“赤道上又没有台风,耽搁再久也不怕,咋们这一路过来,路上哪里还有不长眼的敢在这条海路上找不自在?”

黄鹄的话不假,沿途舰队所过之处无论港口、岛民,无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虽然因为人员数量的原因无法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接点上迅速生下统治的触角,但大宋的天威却是已经布下了,光看船上如今带着的沿途几家部族的头人和他们的子侄便能知道,这些便是以后赖以在婆罗洲北进行统治的根基。

两人在船头站着说话,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战士过来报告。

“首长,文莱商会的船队似乎是到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七章 楼船东来白浪飞(二)

“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我们古晋吧?”

“有些什么想要的货品么?”

“咱们这的胡椒可不比马鲁古的稍差,这些都是四月新下来的,刚刚晒好半点水份都没有了。”

商贩上赶着推销着自己的货品,河南靠着议事堂这边的市场上,这个季节正是大量胡椒上市的时节,往来的各地客商尤其繁忙,似乎根本没有因为外海停泊的巨船而受到任何影响。

“没想到这古晋的汉人竟然如此之多,放眼望去,倒都是华商。”

廖云跟随舰队南下,等到了文莱的船队后,便和另外两名元老跟着商队一起先进了古晋。

“也就是南市,过了河往北就都是土人和大食人。”

顾梅堂之前在渤泥国做些小买卖,正好赶上了大宋王师光复文莱,这次廖云带着人先行查访古晋民情,倒是让这个向导找到了机会。

“此地既然盛产胡椒,就没有红夷过来设立商站?”廖云边走边问

“哪里会没有,早些年就有了,不过此地华商众多,外夷倒是轻易成不了气候,如今也都在北市那边,不是为了交易轻易也不到河南来的。”

对宋人首长关于华裔之防大致了解后,顾东主说话总是捡着好听的来,外夷、中华的说辞倒成了讨好卖乖的手段。

“本地的汉人能有多少?”廖云心头关心华裔人口,故作漫不经心的问起。

不过对于顾东主而言,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自幼便在此地,问起这个张口就来,“算上在古晋出生的大概也有三千之数了。”

“你也是本地长大的吧?”

“小人却是自幼便在古晋,家祖是广府人,祖籍潮州程乡,嘉靖时才下的南洋。”

廖云嗯了一声,心中却在默默盘算,光是汉人就有三千,的确是不少了,此时就算在马尼拉和阿瑜陀耶,华人的数量想必也不会多上太多。更兼像顾梅堂这样语言还能够相通,这就更是难得。婆罗洲的几处港镇都有汉人,但语言大多已经同化,就拿都东的峇峇娘惹来说,虽然还能听出有些闽粤方言的影子,可还是需要有人翻译才能听懂,却不像此地的汉人语言大都保留着大陆的习惯,并无太大改变。这也就解释了,此地的华商为何会有一番繁荣景象。

想到此,廖云又问起:“此地的港主都是公推的么?”

顾梅堂答道:“南市这边确实如此,不过也就只管得了汉人,再往北去,那些大食人和土人可不一定听命,何况就是汉人中,也不是一条心的。”

“此话怎讲?”一起过来的元老薄存书对于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顾梅堂见薄存书带起了话头,便解释道:“首长们有所不知,此地的汉人多来自福建两广,福佬人少但却是齐心。广府人多,但又分了几股,虽然对付外人时能一齐,但久了也有龃龉。”

“看来哪里都是一样。”薄存书感叹道。

顾梅堂正不知怎么答话,就听一旁的邓文舒问起,“我听说这古晋人喜养猫,古晋之名便是从土语中猫的意思而来。”

“首长博闻,此地军民无分汉土倒是都爱养猫。”听到肯定的回答,邓文舒笑得开心。

顾梅堂心道这女首长倒是个爱猫之人,正是来对了地方,就不知另外两位的喜好,一时不好揣摩,只是一路走来便已到了小城的西郊外。

廖云指着远处问起,“西面的那些林子都是平地么?”

“回首长的话,从此地往西倒都是难得的好地。”

“那怎么就不开垦出来?多收些胡椒不是更好?”

顾梅堂闻言脸色一变,道:“一来嘛,这南洋的人懒的很,从来又是地广人稀,土也肥得很,多种些粮食胡椒也没人去吃。再就是首长们有所不知,进了林子便是蛮子地界,凶多吉少啊。”

“蛮子?今日早间来时不是见了许多?”

早上跟随商队登岸,沿途的几处河口浅滩边都能看到本地土人起的高脚小屋,当地谓之长屋的。这些土人除了语言与汉人不通外,也都如汉人一般靠耕种渔猎为生,并未见有什么不同。

就听顾梅堂解释道:“首长们不知,今日在市中见过的土人都是熟番,本地的林子里,还多有生番,汉人谓之猪蛮的。”

廖云觉得名字耳熟,仔细一想便记起了政事堂下发给南下舰队的《夷情通报》中的内容,道:“猪蛮不是在坤甸那边么?怎么此地也有?”

顾梅堂只道是首长考验自己,忙回道:“其实所谓猪蛮,便是这婆罗洲西南的各家生番统称,光是在这古晋周围,也有六七部之多,论人口十倍于城中只多不少,只是大多散居各处而已。”

“那我看顾通事说起猪蛮面色有异,不知是何因由啊?”

顾梅堂并不犹豫,解释道:“其实这话说出来首长们或许不信,那猪蛮们最喜巫蛊之术,每有大事便要祭神,奉祭必以新猎得的人头,故而但听说有哪里的蛮子在寨子里起了新屋或是修桥铺路的,汉人都避之不及,轻易不到这林中去,若是要去也都是结伴而行。”

薄存书听了觉得有趣,笑道:“哦?这猪蛮难道比本地的老虎猛兽还要厉害?”

本地的密林之中,不光多有虎豹,就连土生的大猩猩也是能杀人的,轻易几个人对付不了,若是在野地遇到了也是一样需要躲着走的货色,不过看顾梅堂的反应倒是真觉得这些豺狼虎豹不如蛮子可怖。

“老虎?”顾梅堂听了薄存书的话便道:“生番可不一样,原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倒是老虎,人不去招惹,多半也不会来惹人。”

…………

那边入城工作组的三人和护卫小组一起跟着顾梅堂把古晋城里城外转了个遍,隔着几十里外停在塞京卡特的宋人大铁船上却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老虎?”

“哦,你是说这张虎皮?那还是上一回官军在都东河边打到的。”笑过之后刘大悟一边悠闲的喝着茶一边淡定的回答,之前捧日军在丹绒玛雅城外打到的一张虎皮送回文莱后便被海军要了去作为舰上的装饰。

“都东河?”李芳华略有迟疑,这名字听着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齐思中却是记得,“那河口可是有座叫做丹绒玛雅的寨子?住的都是峇峇娘惹。”

“齐老爷博闻。”刘大悟客气道。

“原来却是那里。”李芳华也终于想了起来,前年去婆罗乃城时曾在那里补给过一回淡水,那时李芳华尚没被推为港主。记得那处小城虽然居住皆是华裔,却不甚能通汉话,倒是寨子外面靠着海边的一片盐场让李港主羡慕不已。

“如今此地已是我大宋文莱府下辖的都东市了。”刘大悟不动声色的宣示着大宋的威仪,顺便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正在吃着精致点心的古晋城的众家头目听到这话,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眼中满是敬仰。

今天刘大悟特地将十多位古晋各家的渠首请到了舰队的旗舰丰城号上,说是立威也好,说是亲善也罢,总之是要摆下一场鸿门宴的。

自然,并非每一个人都对点心和虎皮感兴趣,胆子大的几个早就跑到了船舷边上朝着下面张望。

一个年轻的便对身旁人道:“这船怕是比西班牙人的大夹板船还要大上不少。”

那年纪大的便道:“谁说不是?本以为红夷的快船就算大了,不意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怪物。”

“我看这大夹板船若是与这船碰上多半也是要被撞个粉碎,这船身尽是铁的,顾大那厮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顾大便是顾梅堂,若不是他先行将宋人的事情大加渲染,又将文莱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古晋城中的这几家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的来船上赴什么宴。

“是啊,站在这上面朝下看得我直眼晕,也不知是怎么造出来的。”

“且不去管这船是如何造的,只怕我们这古晋真是要变天了。”

“未见得吧,我看这位刘太尉倒是亲和得很,不似要作难的。”

既然舰队的主人自称大宋,几个读书多的便照着说书段子中给刘大悟安了个太尉的头衔。

三三两两被安排到甲板上参观的众家头目不时聚在一处,心里都在打着鼓,不知这自称宋人的髡发短衣之辈打着什么算牌。

年纪大的那位听了年轻人的话便回道:“当年红夷刚上岸时也是客客气气?可后来不也凶相毕露了么?不仅要强买胡椒,还要逼着土人信他那什么天主?若不是我们几家华商联合起来狠狠的打了几场,如今在古晋的那些蛮子头还不望着天上去?所以还得看看再说。”

另一个在旁边凑趣的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这船倒是好船,只是光有坚船可还不够。”

年轻人会意,但又反驳道:“不是听说这刘太尉麾下的儿郎将河口的几处海匪全给剿了么?这宋人的军力看来也不弱。”说着年轻人朝旁努了努嘴,眼睛瞟向站在不远处的几名海军战士。

复又轻声言道:“我看这些宋人的军汉都不是好相与的。”

其实话也没有说完,光从这挺拔的军姿便能知道,这些人个个都是虎狼之师,绝非一般海上的强人可比。

那年长的还不服气,反驳道:“其实也并非他们多么了得,只是一直以来这些海匪都没成气候,中间还有从大明过来的疍户,古晋的汉人多是行商的,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会去做,倒是宋人这样的显得有些多余了。”

“多余不多余我是不知,只是这大铁船需不是假的。”

“那也得他开得进沙捞越河才行。”

“你这张嘴倒是会讨便宜,可你们也看见了,这位刘太尉带来的可不止这一条大船,我看那几条快船倒是都能随便进出内河的。”

“这别的先不说,若真是觉得这刘太尉如此的不堪,怎么那顾大一来传话,你们就都上赶着跑到这船上来了?”

“不来?那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帮子回回?”中年人说着不屑的看了眼甲板的另外一头,几个本地装扮的的商人正围着刘大悟献着殷勤,要论做生意的手段,即便是大食的回商也不比华商,但比起对财富的向往,那汉人则又要逊于对方,更何况沙捞越河的北边还不光只是本地和大食的商人。

众人心头正打着官司,却听船头上一个声音如惊雷般想起,不意人声竟能如此之大。

一个海军士兵正拿着扩音器喊话,而声音则像是从天空中传来一般透彻。

“古晋的各位东主,请往这边来,仪式就要开始了。”

飞龙之章 第十七章 楼船东来白浪飞(三)

隆隆的炮声在塞京卡特的天空中回响,每一声都震撼着在坐的古晋城领袖们。

‘对着海岛开炮?这算的哪门子的礼仪?’

‘这宋人是钱多了烧的不成?眼看着雨季都快到了,这莫不是在泄火?’

刘大悟看着观礼众人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舰队入港鸣放礼炮这一事在本时空似乎尚未有哪家用过,关于礼炮的起源说法其实很多,然而即便是按照世界海军有据可查的历史,那也是在英国人称雄海上之后的事情了,想来在此时的各家列强那里,的确没有靠着这样宣示实力的法子,再有便也如那些古晋各家的头目心中所想一般,的确也是太过浪费了。

军器监土法造出的火药且不说麻烦,稳定性也还真不好说。再有就是这炮,如今拉到丰城号上的炮全是自步兵炮改造而成,有两门干脆就是从捧日军中给直接拉了来的。

而炮弹也多是空包弹,纯粹就是听个响而已。故而虽然声震天际,但因为没有实际效果的缘故,除了刚刚开始时有几人稍显紧张后,其他人的面色也就平和了许多。

看着河口的碧海蓝天与对岸的青山绿水,若不是这巨大的炮声倒真是一派太平时节的好风景。

就着窗外的炮声足足放完了二十一响,而场景早已换到了室内,位于舰岛二层的餐厅内素白整洁,一水的橡木桌椅全是到了本时空后请文莱府的工匠照着图样新做,新木的清香尚未散尽。一旁摆放的取餐台上,早已放上了各色美食。

刘大悟若无其事的坐在正中餐桌的上首,大声宣告。

“我大宋伏波军此番奉诏接管古晋,乃是顺应天命,此番入城当是要以安定人心为上,各位无论汉番都是本地的头面人物,还需你们出面胁从安抚为是。”

李芳华尚在流连桌上精致的杯盘碗盏,此时听了刘大悟的话便道:“贵部想要收拾人心自是要紧,但还望太尉给小人们一个章程也好照例施行才是。”

上船之后,他早就瞧出这自称伏波军的宋人绝非一般的海上强人。原本他就好奇于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能够驱使顾梅堂这样的本地人充当向导,且备极殷勤。前两日更是连文莱的各家大户商船都一股脑的突然在古晋登岸,虽然是胡椒上市的季节,但这个时节通常都是往大食或是大明去的商队更多,那里不虞风雨的影响,而几十条文莱商船在雨季之前突然造访此地倒是稀奇得很,实在难得一见,要知道常年在此地来往交易的大船也就七八艘而已,种种迹象都在表明,突然出现的大宋舰队似乎代表着古晋就要面对什么强大力量带来的改变。

故而无论是今日被邀请上船来参加什么议事,还是与这位宋人舰队的刘太尉说话,李芳华都显得异常谨慎。宋人的做派总是让他想起那些常年往来此地一边做着有本和无本买卖且船坚炮利的佛郎机人一样,而且仅以船上所见,这宋人的武力似乎更甚这些红毛夷人。

刘大悟放眼看来,不慌不忙的对李港主道:“不知这古晋一城如今有多少军力?”

李芳华面上微不可查的掠过一丝不安,但还是马上便接口道:“其实哪里有什么军力,不过都是些年轻劳力,胡乱教练些刀枪,也就可比明国的乡勇民壮罢了,比不得伏波军的威猛。”

其实这也是套话,伏波军威猛与否,都是道听途说,就算是剿灭了河口的几股海寇,其实用些心思,李家自问也是办得到。不过李芳华不说破,其他各家自然不会拆台,他手上潮州乡人组成的三百多民壮队伍眼下可是古晋最看得过眼的武装,不仅人人都有皮甲,还有五十多条火绳枪,每年到了胡椒收获的季节,就要依靠这支队伍才能保障不出意外。

“李港主可是说笑了,谁不知道这乡勇民壮可比官军有用多了。”黄鹄听了李芳华的话在一旁笑道,他这话倒也不是胡说,所谓守土有责,在抵御外敌时本乡的民壮往往比客兵更能拼命。当然那是大明的情况,不过想来世上事情殊途同归,换到南洋也是一般。

齐思中也出来打圆场,笑道:“寻常军士都是各家雇佣,港中有事再行摊派,只是如今天兵既至,倒是能为各家省下不少开销。”

齐思中此言倒是说得乖巧,他在港中耳目众多,自也比其他人对宋人实力更加清楚。顾梅堂那里有些话可是没在外面宣扬,至少刚到了文莱便与当地的海匪和西班牙人战了几场,连带着城中的大食豪商和贵人也收拾了不少,连那个什么黄总兵如今都是对他们俯首帖耳。这些秘闻,也就只有齐老爷打听到了。

从顾梅堂那里听来的自然也有宋人不光有铁制的快船,还有精巧的火器,那连珠火铳更是神兵利器一般。当然,如今顾梅堂为宋人做事,语带夸张也是情有可原,但这夸张中也不是全然编造,这点识人的本事齐老爷自然还有,更何况小心驶得万年船,出头的事情还是不要贸然才好,既然李芳华都没有多言,他也乐得顺水推舟,总不过是些漂亮话罢了。今天的核心其实还在宋人的章程,说得直白些,便是能够得到什么利益。

古晋一小城,纵然仗着香料贸易市面繁荣,也不过就是万把人规模的小城,这样的地方南洋不说千千万万,几十处也是有的,对于地盘的概念本就不算明晰,尤其在面对外来的强权时,更多考虑的还是利益的取舍。

今日能来船上议事,齐老爷倒也有所峙仗,宋人好几个首长早已进了古晋城,如今就在顾梅堂的指引下往城里城外各处‘调研’。那些人据说都是这船上的官人,不过总共也就七八个,城中早已安排下了眼线,不然城中的贵人们也不敢以身犯险的贸贸然上宋人的船来。当然,另外也有些好奇的意思,毕竟如此大的铁船闻所未闻,更不要说亲自登上甲板感受一番。

而如今室外的炮声刚刚放停,面前的气氛更是轻松无比。

餐厅中早已摆下了丰盛的宴席,虽然都是些简单菜色,却是首长亲自所做,程起林穿越前就喜好精研厨艺,只是那个时空如他这样出身底层的人士实在是消费不来这样高端的爱好。但到了这里,程首长却是如鱼得水一般,此次舰队西下,他是主动请缨来全权负责舰上伙食,能够亲自料理真正的食材对于程起林而言的确是一桩幸事,何况还能收获一众军士与土著的羡赞之辞,实在是舒心得很。

李芳华从未见过这样用餐的阵势,以往外出行商,即便是有国主宴客,也只是分席而坐,虽然器皿多有金银宝玉,但饮食依然算得上是节制,其实也不叫节制,实在是物产不丰。关于这一点也不是夸口,永乐时三宝太监下西洋,船上水手可没少抱怨过南洋各国饮食的单调,尤其菜蔬更是匮乏。但这宋人大船上的午宴,说不上多么铺张,却是别开生面,这餐盘中的餐食,不要说许多食材未曾见过,就是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阵阵香味也让各怀心思的众人味蕾大动起来。

靠着舷窗一侧盈丈长的条案上,铺着精致的白布桌旗,上面装摆菜肴的器皿似都都是昂贵的铝制,那些都是仿着过去自助餐厅的样式让军器监私下打造的。

“不知几位可还用得习惯?”刘大悟关切的询问着来自古晋的客人。

“不瞒太尉说,小人也算吃过见过的,马打兰国王的宴会小人都曾去过,可从没喝到过这样的琼浆玉液。”回话的中年人大腹便便,一副受宠若惊的面孔正是本地最出挑的大食商人,此时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杯冰镇过的朗姆酒。

玻璃器皿此时不算稀奇,每年从意大利热那亚万里迢迢运到澳门去的就不少,南洋这里自然更多,但是如此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又能做得胎薄似吹弹可破的玻璃杯子实在是没有,而用这样的精致器皿装着的美酒,又笼罩着一层霜雾,光是看上一眼便能让人心旷神怡。

乌尔德的赞叹发自内心,相比起在爪哇行商时的那些‘礼遇’,今日的一番享用的确舒爽,不觉连先前的一些戒心也都一并放下了。乌尔德家中在此地经商数代,也是沙捞越河北数一数二的大商户,每年都要贩上好几船的胡椒去往印度,或者到北大年和当地的大明海商交易,各国风俗享受也算是有些见识。但光这轻巧的金属餐盘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有那些菜色,好些也是从未听说过的物产。仗着胃口吃喝了一阵,对厅中的一切都有着好奇,这才让略通汉语的乌尔德老爷愿意开口问起心中的疑惑。

刘大悟倒也没有客气,直接普及起乌尔德老爷口中这琼浆玉液的‘典故’来,自然也都是经过包装的故事,毕竟户部还指着这些东西创汇,现代营销学的手段也就敬谢不敏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乃是以甘蔗榨糖后产出的糖蜜发酵而成。只是此物发明有年,国中酿师又精研改良之道,故而才有如今这样的口感,说来容易,中间的门道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然而却不可多饮。”

乌尔德来了兴趣,忙问:“何以不可多饮。”

“此物虽然入口温醇,却也醉人,故而我国航海行商之人多有以木桶收藏于船上的,一来储藏方便,二来航行海上,水手漂泊在外,念及家中老母,每饮此物便能安然入眠,一解解思乡之情,故而还得了个俗名。”

“正未请教此饮名字。”

“郎母酒。”

【注:甘蔗酿酒的技术虽然在14世纪后就广泛出现在了欧亚大陆,但甘蔗作为旧大陆作物是哥伦布第二次航海后经加纳利群岛传入古巴,而根据学者推测,古巴土著酿造出近代意义的朗姆酒不会早于十七世纪二十年代,而有记载可查的档案是在1650年初代朗姆酒产于巴巴多斯。故而此时朗姆酒尚未出现在航海船员当中,本文采纳了这一观点】

飞龙之章 第十七章 楼船东来白浪飞(四)

“贴切,贴切。”乌尔德没口子的赞道,又是一口‘郎母酒’下肚,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新近试制的这批朗姆蜜酒存量不多,加上做法上的问题,保留了更多的甜味,反倒让这酒喝起来更加顺口,可无论如何也是30多度的烈酒,没有几杯,乌尔德便已有些不胜酒力了。

这边番人与大食人美酒盈杯,那边汉商却是聚在一处,早已在商讨着如何应对这伏波军入城后的种种。

“没听刘太尉说的?这大宋的朝廷既已开列了和买的清单,以后的生意恐怕就不大好做了。”

所谓和买,在大陆上是源自秦汉时便有的制度,说出来倒不稀奇,官府将所需物品列出单子,从商户手中购买,在以往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是两便双赢的事情。只是在如今的大明朝,此事便往往沦为官人们巧取豪夺的手段,这名声经大陆上的海商们传扬开去,故而乍听之下即便是远在南洋的商人,也是闻之如虎。譬如广州港中的商船,每一艘上都有一定比例的货品是要用比市面低上不少的价钱卖给官中的,虽则如此也并非没有赚头,无非是羊毛出在羊身,从别处再找补回来,但总归没人嫌钱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一点就透,何况海商本就是无利不起早的。

只是有另一个听了道:“我看这刘太尉说的和买与大明的和买并不相类,你看他那单子上的都是粮食、木材之属,胡椒等物却并不在列。”

大宋的官人从一开始便与天国上朝的形象不符,早年间记得旧港宣慰司尚在时,在渤泥国中作威作福的大明天使等于半个摄政王了,也不过是大陆上一介小官,要不怎么有人会说,外邦的国王不如天朝的城门吏呢,在南洋的一众遗民眼中,这话显然也不是玩笑。不过刘大悟被呼为太尉,大宋的官制不太清楚,可说书的在这古晋城中依然是有,武官之中这名头也是朝廷中拔尖的了,就算这群人是私授明器之辈,可这铁船的舰队许不是假的,但这群人说话做事又透着亲和。

就拿方才说话的这一位提到的单子,那是用上好纸张印制的一个清单,如名刺一般的挺括。为了方便散发的缘故,这次倒是没有印制图片,全以表格归类,但其中林林种种的明目,尤其是折算的价钱,不仅有铜钱和白银,连本地的锡币都给罗列了起来,实在是清晰明了。过去无论是北边还是南洋的商人和,都像是生怕将事情说得太明,规则上都是尽量模糊,而这群自称大宋官人的做派倒与泰西的红夷颇似,只是条理更加分明,甚至可以说是过之不及了。

果然便又有心思活络的说了起来,连带着称呼也都变了,“我看首长们给的价格也算公道,不过贸然就答应下来也为不美,倒不如让思公他们再与刘太尉说上一说,给利上若是能够更加优厚一点,就算光是粮食和木材一项,从爪哇去运回来也是很有赚头的。”

“都在想些什么,还当真以为是为了这些东西?他们这大铁船十万石的货物还不够装?要烦我们去转运?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亏你们还当真了。”

表示反对的这位自然是看到了那后面关于结算货币的一段,说是什么大宋银行的钞票,光听这一句便知道是类似宝钞一般的东西。

众人在角落小声争论,厅中的几位元老只管敷衍,权当没有瞧见,本也不指望靠着一顿自助餐来收买人心。这和买的清单即是户部开列,印成了几种文字在席间广为发放,也让他们回去通传给族人和远近部落周知。其中内容依然与在文莱府中传播的一样,粮食、木材和各种矿产都是多多益善,以当下的这点收购量来说,手上的白银也还足够,近期开发的几种产品也能够勉强冲抵进口带来的支付压力,照目前的形式来看,还是越来越好。原本这货品价格明细,在文莱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每天也都在一应更新,但一来报纸上定下的规矩从来都是汉字,而来每日更新的数据多是围绕几个大宗,翻到不如这DM单子上的详细。

而对于古晋的商家来说还有一件也是奇事,便是这刘太尉说要在古晋种植一种从未见过的树种,军士们在厅中抬出一颗盆栽的树苗,不过盈尺而已,看起来倒是娇嫩得很,就不知作何用处。

刘大悟倒也不多解释,道:“你们只管领了去种,每一颗苗种成了朝廷每月都有贴补,经略司也会来人教导你们如何护持,等这树苗成了材,各家还另有每颗二两银子的赏赐。”

就实而言,一棵橡胶树,即便以成材二轮,二两银子的价格也是多了,南洋气候适宜,本就是橡胶树最好的生长之地,可以说树苗插进土里便能成活,想着这个法子无非是劝农司想要迅速扩大种植面积,现在穿越者最最欠缺的还是人力,何况这橡胶树能够堪用即便是在南洋也要长上三五年才能出胶,也是需要用些手段才好。

其中也有几个自以为得计的道:“若是太尉想要好木料,这婆罗洲多的不敢说,上好的金丝楠木也总能找出不少,何苦来种这嫩苗。”

明初自永乐以降便开始大量从南洋进口木材,跟着郑和船队进来的上好木料到了清代都还没有用完,更不用说因为木料的缘故,明代的三大殿比起清时重修的还要大上不少,只是如今紫禁城中的前三殿早已毁在了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之中,至今尚未修复。

话头又回到了这橡胶树苗上来,刘大悟笑道:“朝廷要你们来种自有道理,不过话要说到前头,这树苗要是死了,还是要有责罚的,万事都有章程在,至于此物的用处,到时你们自然便知。”

要想将这橡胶树种死,在别处可能可以,在这南洋实在是难,就是要防着有人破坏,故而还是要把话说清。橡胶毕竟是战略物资,这林子的规模元老院自然不会嫌少,谁要是在这事情上触了‘大宋’的逆鳞,拿来吓唬猴子的鸡也同样不会觉得多,如今婆罗洲万事肇基,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元老院兴兵的理由。

两个小时的午餐匆匆而过,酒足饭饱的古晋商户们轻松了不少,先前的争论无论结果如何,总是要再听上一听,看看这刘太尉还有甚话说。

刘大悟倒也不急,纵然各家的小艇早在河上等候,他还是饶有兴致的将古晋的‘代表’们再次带到了甲板上面。

海军战士用标准的姿势拉下来保护的帆布,船头上先前便看着古怪的一处突起才露出了真容,一个铁皮屋子上开着一个竖起的口子,泛着青光的炮口从里面伸出,不知这些军士如何操作了一番,只听见其中有铁索铰动之声,那炮房竟然自己转动起来,不消片刻炮口便已直直的指向河口南岸。

刘大悟指着还放在甲板一侧的几门步兵炮笑道:“那些个都是样子货,当不得事,方才用餐时,听各位说话多有顾虑。我这里不妨交个底,此番本帅奉诏镇抚古晋,也知道这周边的蛮部颇为棘手,故而才会谨慎行事,毕竟在座各位与古晋城中的汉番商人此刻都是我大宋的子民了。”

众人等着刘太尉的下文,却见一名军士规规整整的小跑过来,一手举在首侧,朗声道:“报告首长,射击诸元已校正完毕,请您指示。”

刘大悟将手一指,“开炮。”

众人眼光随后而至,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李芳华只觉一道气流从船头冲出,片刻之间便见刘太尉所指远处那小岛上腾起一阵浓烟,显然一击命中了。

‘好厉害的炮。’

观礼的众人心中一阵惊愕,方才试放礼炮不过是些空响,阵势虽大,也只开始的两声吓住了人,后面便丝毫没有影响到各位东主的心情,反倒让他们生出了些许轻慢之心,尤其中间有几位去过爪哇岛上的马打兰国,那边的国中平日便是用火炮宣礼,早听得惯了。而如今实实在在的参照就在眼前,隐约中似乎还有炸裂的碎石腾空而起,只是看不真切,再一想此地离那面的小岛足有两、三里的距离,这炮居然也能射及。此时的火炮,即便是红夷船上的大炮,超过了一里,也就只能听个响,毫无准头可言,而这宋人的火器比之红夷,当真是精妙了不知多少。

这一回刘大悟并未留给他们好生领悟的机会,见经过改良的阿姆斯特朗炮的确震慑住了众人,于是乘热打铁道:“朝廷北归,外夷久不服王化,故而安抚一事还要诸位多多费心,好生与那各部头人谈上一谈,不要与朝廷为敌。”

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揖首应承,可刘太尉仿佛还有话说。

“不过蛮夷嘛,也不能光靠安抚,我也听说古晋周围各部不甚安分,故而此次也是有备而来,这古晋城我们横竖是要进的。”

但这话说的是蛮部,但究竟是要谁听,明眼人早已心中透亮。

见众人颇为动容,刘大悟知道时机正好,于是朗声总结道。

“谈得好,咋们唱着歌进城。”

“谈得不好……”

“开着炮还是要进去。”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一)

画风突变,前一秒还是娱乐节目,后一秒就变成了新闻联播。

回想起前一天古晋的各位东主看过丰城号上舰首炮表现后的神情,黄鹄笑声中带着调侃。不到半日功夫,连还在古晋城中的元老们也都知道了这个笑话,连同首长这个新词一夜之间在古晋城中也响亮了起来。

胡八荣走在古晋的市集上,内心的喜悦与面上的波澜不惊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每一位向他推荐货品的商贩都摸不透面前客人的想法。知道原委的亲随倒是觉得自家主人如今的样子更好,毕竟已经是那文莱府的什么委员,是要稳重一些才是,纵然被人传出了面瘫,不过也是些笑人有恨己无的东西背地里胡乱编排罢了,些微谤语如何及得上首长们的青眼。

“你早间说的这几日首长都在城外巡视?”顺手抓起一把摊子上上好的胡椒,胡东主漫不经心的问起身后的伴当。

“小人是从那顾掌柜的家人处打听来的,本也不是什么秘事,西门外的商家也都看见首长们日日出城去的。”

胡八荣自文莱的一番事情后便真心实意的投了过来,但投靠归投靠,他也是个心思活络的,自想要在这中间有所作为才是。以他的估计,结合着前几个月来首长们在文莱的作为,这多半是要收拾周边部族的信号了,而此时胡八荣便觉得自己更应该要做些什么,没有出人头地的心思,他这样的南直隶茶商如何会舍近求远,自己涉险到南洋来做事。

嘴上问着话,脑袋却是一刻不停的想着事情。

胡椒香料?这些东西虽然运到北边都是利润不菲的好货品,但首长们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要不然给香料定下两倍的税率,这是摆明了不愿人往港中贩运。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伏波军的战船整日停泊在港外,也不像是会缺衣少食的所在。和相熟的海军士兵聊起,船上的厨子每日变着花似的做些吃喝,三个月都能不带重样的。

首长们既不缺钱,也不缺粮,真要用兵还会缺些什么呢?伏波军能不能战胡八荣并未见过,只是在文莱时看着报纸和听人传闻,捧日军倒是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胜仗,陆路上已经打下了不少地方,想来这伏波军也是首长们一手调教出来,自然不会差上太多才是。

只是有一桩与捧日军一样,便是人少。古晋周边的蛮族,相信不会有哪家能抵挡得住伏波军的一击。那如今唯一可虑的,也就只有伏波军的军力了。此番伏波军军力人数并未刻意隐瞒,似乎首长们本也不担心泄露这等军国机密,在胡八荣看来,这样规模的用兵人数不多,所耗除了铁船之外都不算大,文莱那边更没有因此向商户和民间加征什么规例钱钞,所以市面上并没有多大的影响,连骚动都没有发生。而舰队抵达古晋后,也没有派兵入城劫掠,前几日不过是将城中各家的头面人物请上船去以礼相待了一番,古晋便开城了,甚至到了如今,这市中的商贩都还说不清楚此地究竟算不算是归了宋人的治下。

按照胡八荣对首长们有限的理解,是绝不会用强来对待归顺的城寨,但对周边不肯顺服的部族,却是从来不会手软。但光是古晋这一城不过万人规模,几百的伏波军撒下来也不会显得太多,更何况古晋之外地方千里,各部蛮族又都是百十人一部的规模散居,仅仅依靠这几百人占下来也是万万守不住的。

胡八荣想起在大明时官府是如何约束地方的,尤其是嘉靖朝倭乱后,东南沿海在编练民团上颇有些心得,便觉得对于这古晋府或可有所助益。

此外,还是要了解夷情,而这又无过于亲自去考察一番,谁叫他胡八荣本也是个爱行险的性子呢?

…………

白色的大鸟长得诡异,四个展开的翅膀从来不见煽动,却能悬停在空中。

而且无论这大鸟是飞翔而过,还是停在寨子头顶的天空中,都像是在窥视着大地上的一切,无论白天日头高照,还是夜中明月皎洁,全不见休息的时候,抬头便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彭莱是古铎部天生的好猎手,但任他想破脑袋也依然不知道这几天一直盘旋在头顶的大鸟是个什么东西。毕竟就算到了现代,在非洲和南美的一些角落,也还是有不少土著没有见过无人操控的飞行器具,更何况这还是一款仿制于二十一世纪初的复古四轴样式。

听常去古晋城中交易的族人说,最近古晋城外的海上来了一支奇怪的船队,那铁船足比城墙还高出许多,船上的人各个样貌凶悍,如今已在古晋城中发号施令起来,想必这天上的怪鸟多半就与这些怪人有关,只是天上怪鸟盘桓了数日,却并未见到降下什么灾异,故而又过了几天,族人们的警觉便都小了不少。

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黄鹄才将古晋周边的部族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剩下的工作又花了他足足三天才算消停。

到了第四天上,北市的一处大屋中高朋满座,此处原本是一座庙宇,专供大食的商人和本地皈依的信徒祷告之用,只是自宋人登陆以来,先是每日的宣礼之声被叫停了,接着就连这三间大庙也被宋人的古晋行营给征用了去。

南市的主人们原本都已打扫好了议事厅,却不想各位首长们专爱在河北找不自在。

庙中的大堂下早已升起了一堆篝火,上好的羔羊早就宰好了几只,正都架在篝火上炙烤,羊肉混着香料的味道随着转动的烤架散发出阵阵焦香。大食的商人们如今也坐在最里的厅中,却是如坐针毡,没有一人去打那羊肉的主意。

这大屋虽云神庙,不过都是本地样式,并不似通常的圆顶大食庙,全以茅草覆顶,故而虽然大梁颇高,却不敞亮。但今日这‘大殿’之中却是一片光明,众人再次惊叹于首长们的神乎其技,而看着区区几盏汽灯便将土著们镇住,薄存书心下也是一阵快意。

刘大悟一身笔挺的军装,厅中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海军士兵。关于他们手中火器的威力,前几日在船上,各家的东主都已经领教了一回,加上几日回来传说的发酵,早已是畏之如虎,有了这些士兵的守卫,刘大悟更不必担心个人的安全,故而今天特地换上了一身礼服,显得一副贵人模样。

刘太尉开宗明义,语带诙谐:“本帅奉诏镇守古晋,原本平日饮食用度也最爱清真。”

开场说完,看着满脸狐疑的厅中众人,刘大悟笑道:“前些天行营禁了你们的宣礼,想来你们嘴上不说,心中恐怕多有怨言。”

几个上过船的大食商人以乌尔德打头,赶紧道:“太尉言重了,大军新至,正是要平靖地方的时候,严明法纪再是寻常不过,我等怎么会有怨言。”

要说怨言,其实北市这几日并不安生,原本大食人与本地皈依了大食教的土著便与华商不睦,如今来的宋人又是自称华夏后羿,偏又停了北市的宣礼。古晋城中虽然不比爪哇和亚齐都用火炮宣礼,但尤其是新近皈依的土著却更为虔诚,这也是经略司所虑之处,故而上岸之后除了调查地方,最紧要的一桩事便是管理宗教。

廖云通今博古,自然知道古今宗教只有先后之别,论及教义,其实根本也是殊途同归,麻醉世人而已。只是这精神领域的事情,稍微不慎,便会激起大变故,故而预期等待往后地盘大了再来推翻重来,不如从现在开始便行移风易俗,毕竟同样的事情文莱府中已经早就开始在做了。

大食教每日宣礼五次,按黄鹄话说,真要虔诚皈依,一天中也就不要指望做事了,对于发展工商而言,这大食教众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先进的生产力,故而在一番调研之后,廖云便以西南行营的名义向总部发去了一份报告。

报告内容其实无外数字罗列,唯独关于本地宗教沿革的看法颇为犀利,廖云在报告中称,大食教的传来较之南洋本土信仰更为先进,归结还在这便携二字。

大航海时代以来,南洋海贸之风盛行,然而本地信仰之地灵往往依附土地,教义上无法跟随而行,而出海行商,寄居异域者以经年累月而计,若无信仰支撑,必生焦虑,故而大食教才得以在南洋植根。且还有一桩,便是随着武力征服,此时的南洋,虽然已有西方舰队前来殖民,不过西人也只初来乍到,根基不固,人口不丰,比及几世以来在此经营的大食商人,其实并不算多。纵然葡萄牙人占下了满剌加城,又有西班牙在吕宋的一番经营,但大宗的商船贸易,仍是华商和大食海商的天下。

比起满剌加城的武器作坊来,此时南洋更多的火器大炮还是靠着奥斯曼帝国的输入,故而军事征服一说,几个世纪以来都是来自阿拉伯半岛和波斯的专属。

有了这样的判断,解决的方式也就更加清晰,无论是信仰的简便和理论的实用,还是军事上的绝对力量,穿越者皆有绝对的自信,自然没有道理再让不符利益的宗教在本地生存,故而禁止宣礼不过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手段原本也不止这一个。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二)

“本帅镇抚地方,你们教门中的事情原本是不管的,但事涉一方治安,也就只有勉为其难的过问了。”

刘大悟开宗名义,似乎是生怕土著们不能明白大宋朝廷的‘良苦用心’,更是向众人引荐了廖云,这位户部度支司的当家人。

廖云说起自己的本行倒是头头是道,“朝廷自北归以来,扫荡婆罗洲北的蛮部七十三家,所费钱粮不过毫末而已。”

看了看下面众人的表情,他又继续道:“不过王师若只是用来对付这些宵小,未免小题大做了些,所以前日文莱府政协的胡委员向行营献了一策,其实与本朝所行保甲之法颇类,也是迟早要施行的。”

胡八荣起先给古晋行营献的自然是大明在江南搞出的一套法度,只是那套联保之制这要旨在于禁海御倭,主要还是因为当时的大明地方战不如寇,只能自守,这自然与如今伏波军的实力大相径庭。

况隔绝商贸也并非元老们的本意,这意思自不好明说,但难得这胡八荣有心上进,如今这样觉悟的从龙之士自然要好生提携。故而在胡八荣上书的基础上,廖云又和刘大悟几个自行搞了一套新的东西,而对于首长们的条贯,胡东主自然也是满口的附和。

其实对于本地居民,无论汉番,原本也是要予以结保的,只有将利益与责任捆绑在一起,城内也才能安生,而且十户推出的小保,朝着以后走便都能成了新近成立的行人司的坐探。只要给予一定的好处,再加上对于连坐的顾虑,相信这些保甲的头目是会乐于为本地的政权提供有力支持的。既然吹过了风,这甲长保长的人选自然不用着急,也需要给土著们时间去充分消化元老们话中的意思。

保甲法并不新鲜,自宋时开始,到大明也有好几百年了,只要是和华商做过生意的,多少也有耳闻,所以在南洋没有哪家施行,还是因为各家政权并无权威。过了暹罗往南,无论哪一家其实都是松松散散,就拿这古晋来说,低矮的一道幕墙之内,都是互不相服,更不要说将人组织起来。

再说宋人的心思,齐思中如今也多少有些明白了。保甲法虽说源自北宋,可再往前起码在秦时便有了类似的制度。熙宁变法时为什么大臣们极力反对?还不是因为此事勾起了军功爵位制的往事,让士大夫们心有不安罢了,这一点,读过些史书的齐老爷自然知道,就是看这宋人的做派倒是越来越像是法家了。

还有就是这保甲之法本身,虽然名为安定地方,攘除奸狡,但实则内控的功效比起对付外来的贼人更甚。十户联保,居民之人便会互相猜忌,不能齐心,虽说城中未必会有人来当出头鸟反对宋人统治,实际上宋人进城也不过几日时间,从表面上看,这古晋的行营也是一派商人模样,全无半点官府的处事做派。所行之事也没有损害本地商户的利益,长远来看反倒多有助益。不过有道是防患于未然,宋人的心思瞒不过他这个老于世故的,但转念想来这样也好,本来还打算如何权衡,这样一来,保甲之中则必然有他的位置,到时候公推,恐怕宋人还要依仗如自家这样有声望的耆老长者。

想到这里,齐思中暗暗心安,出头的事情留给李芳华就好,他是港主,论起籍贯又与自家不是一路。如果真是要推行保甲之法,利益损失最大的只会是他,而齐老爷自恃在乡人中的威望,族中保障几个大保的名额应是不难,就是这廖管勾取的名字着实拗口,以往书上也从未听过。

…………

“大保鉴?”黄鹄没有赶着参加今日的大会,他的任务既已完成,稍晚时候只消露上一面即可。只是无聊翻起会议的文件,嘴里念叨起这个倒霉名字。

“这是谁给取的?”

程起林正好得闲,一边侍弄着自家的几缸金鱼,一边漫不经心的问起黄鹄这话的来历。

“这古晋城中合计两千余户,其中汉人五百户,来自印度洋周边诸国的移民也有五百户,土人另有千户,还有红夷十户。”

“按照政事堂的办法,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

“原本也是要遵循古意叫做保长,可行人司说这保甲法要有新意,保长们除了组织出丁的民兵巡防城中乡里,还要肩负起民间的情报搜集之能,故而将保长的名字改成了保鉴。”

“明察鉴彻,行人司的人这么想倒也不算有错。”

行人司成立时间不长,是如今东府手中数得着的情报机构,因为宋朝本无此一官职,完全属于元老院凭空生造,故而哪里都想插上一脚,如今竟然连保甲制度都不放过,还生生的抢了命名权来。

程起林想了想道:“我觉得倒是挺好,朗朗上口,指不定多少年后这就成了一个好差事。”

黄鹄也笑道:“哪里用多少年后,就今天会上公布了办法,你信不信就有人要出来争了。”

的确,按照这个新定的保甲法,若是真能得到都保鉴的职务,等于就是本地华人或是番商的首领,就算是土著那边,也不过只有两个都保的名额,都保鉴的地位可比如今的港主,可加上背后有伏波军撑腰,则后台又要硬上许多。

程起林听了又道:“可这保鉴之职不会只有好处,不尽义务吧。”

黄鹄恍然,道:“这事之前倒是没和你说过,其实是要对周边蛮部用兵了。”

“这保鉴之职便是要纳投名状来换了?”程起林反应倒是不慢,原本以为只是公推,可照黄鹄说,行营对公推人选拥有否决之权,实际上就是可以选到满意为止。

“聪明,没看我这几天就在忙着为此事铺垫些道具,直到昨天才算忙完。”

“这古晋城中的泥瓦匠恐怕都快被你搜罗干净了吧。”知道原委的程起林笑道,这几日行营招揽了不少城中的泥瓦工匠日夜赶工,总算赶在今天大会前完成了差事,程起林负责后厨,包括黄鹄在内的几位参与元老,都是他亲自供应宵夜,是以对内情清楚颇深。

古晋这里地属南洋靠南,此地的房屋楼舍全以竹木茅草搭建,就连所谓城墙也不过就是些竖起的木板和荆棘,再要坚固些的建筑,自有开采自山上的石料,却也不必费事烧砖。本地人就连吃饭都少有用到陶器,泥瓦匠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这几日连同粗通道理的汉人工匠一起,总计也才找到五六人,倒也没让本地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看时间磨蹭的差不多了,黄鹄这才懒洋洋的下了大船,换了一艘小舟和几个护卫一起朝着会场而去,东西自是准备妥当,倒也不用他再去操心。

…………

练勇?民兵?

胡八荣话一出口,便听到众人的惊讶之声。

廖云则在一旁补充道:“不错,胡委员也是见了此地情形才大胆为行营建言。”

“相信在座的各位,都经历过自己商货被劫,家人被害的事情。”话虽娓娓道来,但却引人深思。

古晋周边的蛮部,要说有多么跋扈倒不至于,无非也是做些劫掠商贾和人家的勾当,其实这些部族本身并不当成什么大事。但为害却是不轻,只是剿灭蛮部实在费事,又容易与部族结仇。原本部族之人只是为了族中所需,本也只当作寻常事情,并不以为恶,但一旦结仇,难免就会别生事端,以后蛮部认准了一家生事,无异于惹祸上身。故而现今出城办事,也多是众人结伴,若真出了事,也有各自话事之人出面斡旋,直接要命的情状倒是少了,但城中土人见有利可图,又往往与城外的蛮部勾结勒索,这也是近几十年才有的新鲜事,但也无人说破。

其实大食海商倒还好办,元老院真正想要对付的还是土人势力,结保只是分而治之的一策,行营这边自然还会留有后手。

现在听胡八荣和这位廖管勾的意思,是要各家出丁互保,谓之维持治安,将古晋周边五十里内的蛮部清扫一空。除了单丁户,无论汉人土人还是大食人,都要出一男丁,加起来也有近两千之数了,宋人这是想要干什么?真的只是如说的一样是为了保境安民?

下面众人心中忐忑,但会还得继续开下去。

坐在角落处的一位土人头目面带微笑,听着台上大宋老爷们的慷慨陈词,觉得好笑。

若说为了控制城市港口,其实如今城中治安并不算差,至少南市那边,居民们已经自发的向宋人靠拢,整日里乘小舟围着铁船供应蔬果的商贩便是络绎不绝。毕竟都是同文同种,就连原本横行市舶的泼皮如今因为宋人的执法听说都收敛了许多。古晋行营更是大肆在城中搜拿作奸犯科之辈,抓到的几十罪囚如今就关押在南市议事厅旁新设的临时牢房中。

单论手段,召恩倒是对台上的几位颇为佩服,不过事关土人利益,也不是一句投效就能轻易决定的。再者,有些话不说,自然有人比他还要着急,果然就听李芳华先叫起了难。

“廖管勾说得不错,可却有几桩难为之事。”

会前对台词可没有这一位的戏份,突然的发问无疑勾起了廖云的兴趣,他倒是不恼有人多生枝节,开会最怕的就是冷场。

“李港主请说,是哪几桩事情难为?”

李芳华想了想,觉得所虑并无不妥,便将理由一一说了出来。

“一则若是照着这个章程组建起一支民壮乡勇倒是不难,只不过古晋成法,向来都是募兵,太尉和管勾想以保甲之法驱使丁壮,就是怕下面不肯效力。”

廖云点头示意李芳华继续,这本就是应该想到的。

“二则婆罗洲地广人稀,我李家世居古晋,已历三代,尚不能清楚周边究竟有多少部族,虽然伏波军虽能以一当十,但毕竟人少,本地的蛮部,遇到大军无非遁入山林,久占也非良法。待天兵离去就又都回来了,如此反复便不知何时能够成功,徒然劳民伤财。”

似乎是为先前的小看抱歉,廖云也认真的回答起李芳华的疑惑,现在看来原本没有安排的这几个提问反倒更能即兴发挥。

整理一番思绪,廖云道:“我大宋法度,不以募兵之制,民兵自然不会有报酬。”

此话一出,下面果然议论纷纷,一片哗然,本地募兵,不说土著懒惰,就是一向勤谨的华人,若是没钱,自然也驱使不得。

廖云只是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复又解释道:“不以报酬,但并不是没有好处,民兵也是可以积功授爵的。”

‘秦法?’果然下面几个年长的华商便想到了秦时的军功之制,只不过光是给个爵位,这南洋诸国,哪家的国君不会做?都是空头没有实利还是不行啊。

“当然,民兵都会优先种痘。”

啊?!先是反应最快的人一声惊呼,紧接着陆续反应过来的众人便是一阵鼓噪。

传说中宋人用以抵御痘疮的种痘之法,随着顾梅堂等人的宣扬早已在古晋传开,原本只是一个传说,先前也有人旁敲侧击的问过几位首长,都只被回以善意的微笑,不意竟然在会上给提了出来。若真是已经在文莱推行开了的种痘之法,那倒真比任何报酬都要诱人得多,南洋多瘴疠,能够祛病活命的灵药比得上任何真金白银。

廖云知看着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又道:“至于蛮部分散不宜久守,倒也不必担心。既然想要一劳永逸,总是要有个根治的法子才好,所以行营上下商议定了,还在‘集村并屯’四字。”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三)

“集村并屯?”

薄存书坐在下面仔细地咀嚼着字意,问向旁边的元老,“这不是当年日本人在华北搞的那套么?”

那人笑道:“何止,美国人后来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也是这么干的。”

“就没有成功案例了?”薄存书皱眉,日本和美国在这几个地方可都谈不上多么光彩,一个被拖到了战败,另一个干脆直接撤军了事。

旁边答话的军方元老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法子倒是个好法子,若是日本人做得不好,美国人会有样学样?就是赶不上时事变化,国际形势使然罢了。咱们没有外部掣肘,倒是不必太过在意,放心去做就好。”

这话从田中口里说出有点诙谐,毕竟这名字太像倭人,自打元老们进了古晋,他就一直担负起工作组的警卫之职,平日话倒不多,不过今天薄存书问到了他的本职,于是正中下怀了。

所谓集村并屯,即是将星散各处的三五村落集中一处,一是方便统治管理与税收,二来各家的族人聚集一处,难免不会有所摩擦,久而久之,政权便可分而治之。

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日本侵华,以及后来美国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都在当地使用了这样的法子,只是后来日本战败,自然所行之事不受认同。美国受制于国内国际形势,最终被迫撤军,也是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故而主流舆论对于这种管制方式的评判并不算高。

但枢密院依然以为,那些只是形势造就,并非方法本身问题。

只要外无舆论掣肘,则从道理上讲,将各部蛮族集中治理,无论是分化各部,还是集中生产,都是利大于弊的好事,前提当然只是生产力能否跟上而已,而这生产力嘛,大宋称第二,估计本时空也就没有哪家敢于自承第一了。

“以种痘法惠及民兵,自然是个好法子,这集村并屯之法,倒也别开生面。只是蛮部星散各处,若无有向导,恐怕也不是说剿就能剿,且各部互为依仗,中间多有联姻,若是贸然用兵,只怕战端一开,就不好收拾了,我看还需从长计议。”

李芳华自然是担心自家的钱袋子,宋人拿出了种痘法,各家出丁必然踊跃,但既然只说了以种痘之法鼓励民兵,这募勇的钱粮自然就要落在各家大户头上。虽说没有了以往定例的佣金,但上千人的人吃马嚼也不是个小数目,况这对付蛮部,时日必然迁延,正不知这是不是宋人用以消耗大户的手段。故而在各部联姻这一句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毕竟联姻的可不光是城外蛮部,城里的土人与蛮部沾亲带故的也自不少,要不怎么会说土人与蛮部勾结呢。

照着李芳华爷爷尚在时的说法,原本土人也是乐于待客的纯良性子,不过被这商贾们带着沾染上了市侩习气。土人本也是容易被人带偏的心性,又没有习过圣贤之道,自然也就益发的奸狡起来。他这样说其实也是在敲打在座的召恩,那可是和城外七八个蛮部都有着干系的本地大族,今日倒是沉稳,尚没有一句话出口。

不过见了召恩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李港主便有些后悔出这头了,话一出口连点转桓余地都没有,召恩这是想作壁上观啊。

好在乌尔德出来给解了围,道:“太尉和管勾的意思,我等都明白,只是李港主方才也说了,蛮部分散各处,每一寨不过百余人,一个部族大的千人,小的也就几百。若要将周边五十里的蛮部尽数集村,未免太难了些,我等在此地居住有年,也还不能说清各部的具体分部,伏波军纵然能战,可毕竟山高林密,难免迷失道路,若是大军出动,总还需要些时日查探清楚。”

若真要对蛮部用兵,本地的土人自不会争先,多半这差事还是要着落在汉人和大食人身上。是以召恩才始终一副淡定的悠闲模样,只看着其他人说话。

不过乌尔德配合得恰到好处,廖云也觉得时机已到,向着身边亲兵交代了一番,就见那亲兵走去了后面,须臾后与一众军士一起抬出来个大架子。

召恩一眼看去,那架子上的托盘足有一丈宽窄,光是抬出来就用了近十人,远远望着,上面层层叠叠尽是些土石草木,看着煞是眼熟。比这个小一些的召恩倒是在一个汉商家中见过,知道是叫做盆景的,更小一些的博山炉也见过几次,知道那是汉人道士炼丹药的玩意,只是宋人抬出这么一个大号的东西作甚?

‘这不是盆景,是沙盘’。

廖云很快解开了众人的疑惑。

‘沙盘?沙做的盘子?’

廖云并不理会,只是笑着拿起长杆指向沙盘中央。

“这里就是古晋城。”

众人看去,那杆子指着的地方正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框,被一道蜿蜒的蓝色线条分割成了两块。那些粗通汉语的早已看到了那蓝色线条上的宋体文字——沙捞越河。

看懂的便已经明白这似乎是一幅舆图,但还是以疑惑的眼光看向廖云。

“这便是古晋周边的舆图,在我大宋国中,如今都是将舆图中的山水草木微缩造景,故而又称为沙盘。”

几个靠前的早已趴在了精致的沙盘前面,见那山山水水倒都如真的一般,有人曾在海边的山坡上俯瞰过古晋城,此时更是惊呼起来,竟然与当日在山上看过的分毫不差。

这些日子都听从文莱回来的本地人与前来贸易的文莱商人们说宋人能工善技,其中便有人还享用过一些新奇的宋货,但毕竟都是些小玩意,虽然精巧,但只要通晓其理,常人也就不觉得有甚出奇。毕竟世上知其然者多有,而想要知道所以然的却并不算多。

但正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这微缩景观的精雕细琢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工艺器物,光是这犹如从天上俯瞰一切的感觉便已经让人震撼不已,真不知道这宋人是用了什么手段。只是中间有心思活络便已经想到,多半便与这几日盘旋在天空中的白色铁鸟有关,知道典故的便会想起曾经听到过的战国时公输班的手艺。

“还是让延望来说一说吧。”廖云道。

因为人手的原因,这一次从操纵无人飞机侦查,到指挥着本地的泥瓦匠人制作沙盘复原,都是黄鹄一手包办,很是耗费了一番精力。现在廖云将这讲解的事情交给他办,也自有一份感激在其中,加上又是公开场合,也称起了黄鹄的表字起来。

早早的补了一觉,到了前一刻才匆匆赶到会场的黄鹄抖擞精神站到了台前,其他众人见了赶紧又让开了一个空缺。

“大家可见了这沙盘上各处插着小旗的地方?”

众人循声,顺着黄鹄手中所指看去,果然就见了古晋‘城’外沿着一条条密林中蜿蜒的小路上确有不少小小的红旗,若不是听了黄鹄说话,倒还真是不太注意,但凭空在这野地里插上旗子是何用意?聪明的恐怕多少也都有些想到了。

黄鹄并没给人太多遐想的机会,乃以手中细竹竿一个个指了过去,“巴乌部,人口八百余,族中以狩猎为生;马拉汉部,人口一千五百余,有一处渔港,居民擅渔猎;佘利阿蛮部,七百余人,能耕种;伦笃部,人口两千余,分成十多个个寨子,沿伦笃溪两岸耕作,兼有渔猎……”

黄鹄一口气念下来,如数家珍,旁边听着的人却是一个个面色不再笃定。

登陆以来,无论是清理市场还是整治泼皮,宋人给人的印象第一便是公正严明,不光做事规矩,其中官员和军士也从不收受贿赂,这样的做派无疑让他们在本地底层民众中颇有了些好感。当然,古晋毕竟人少,并不比后世的大城市,贫富之分不显。故而所谓公平也是有限,只是原本此地并无多少法度,宋人到后不过几日,在此地大兴法治,又抓了不少市舶中的无赖,故而赢得了港中百姓的支持。

但还有一桩便是说这宋人行事心细如发。

且不说那分门别类的和买清册,也不要说宋人的各种精良器械和货品,就光是每日在港中巡视的巡卒都是严格照着章程来做,并无半点敷衍的意思。其所谓经略司行营所行之事全都是一步步环环相扣,倒真如机器一般。

就拿这集存并屯之法,显然不是那刘太尉的一时兴起,必然是思量了不少时日的产物。但光有想法定然不行,在场的都是久在商场行走的,纵然此地没有所谓官场,但想来都是一样。有想法的人从来不缺,缺的只是执行,齐思中老爷觉得,这宋人的心细如发其实关节还在这执行得力上,任何想法得以贯彻都是因为其上下一心,能够令行禁止。

而更是难以想象的,便是这宋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各家蛮部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的?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照道理说就算如所想真是那什么铁鸟的功劳,可能找到各部的准确位置他信,但连各部的人口和习性都如此了解就实在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这早已不是什么心细如发能够说得通的了。

齐老爷和在座的各位自然不会知道除了无人飞机的侦查外,其中还有胡八荣的一份功劳,但仅以胡八荣提供的情报也不过只是皮毛,土人之中也绝不会有人能够明白历史数据库的威力究竟能有多大。

只是众人心中潮涌,还有一人则是强作镇定。

原本以为稳坐钓鱼台的手段看来是行不通了,召恩唤过随从小声嘱咐起来,西面和南面的几家有着姻亲的部族看来是要提前知会一声了。方才这位黄官人一通说下来,对各部情况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只是都了解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宋人就真不知道各部与他的关系?装作不说罢了。

但有一点已经肯定,宋人要对蛮部用兵的想法如此一来当是板上钉钉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心而论,手中有强大的军力,又有各部最详实的情报,就算换作自己恐怕也会动了要平定周边的心思。

毕竟,没人会嫌自家的地盘太多。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四)

【事情太多,更得太慢了,各位见谅】

“召恩这小崽子除了混吃等死还能干嘛?”

送走了古晋城来的信使,老阿披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伦笃部的老族长虽然不如那古晋城中的大户们见多识广,但胜在年长了不少岁,自问还是有些斤两。什么宋人要来招抚得消息,在老者看来不过是些没影子的话,占着好好的港口不要,跑到林子里来喂蚊子么?还是嫌港口边上园子里的胡椒不够多?要知道胡椒虽然贵重,可毕竟不能当成饭吃,通货膨胀的道理不懂,但收得多了,这胡椒可就真的不值钱了。听说大明就曾用胡椒等香料给官员发放俸禄,同样的事情,南洋诸国的君主干得也不算少,可没几个人愿意要的,都更喜欢现钱,可见再贵重的香料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说什么宋人为了各部的金银,那更是胡扯了。十多年前,倒是有人传闻吕宋的山中有金银自出,害得大明的皇帝差点派遣大军前去,也直接导致了西班牙人畏惧大明的武力而对当地华商展开了清洗,很是杀了不少汉人。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但仔细一想也不对,这十多年前的传闻早已被证明了只是谣言,就连他这样远在南岛的土族族长都有所耳闻了,相信不会再有那等愚昧之人会相信什么蛮部的财宝。真要有什么财宝,他还会情愿窝在这蛮荒之地?想来不过是召恩派来的信使找的说辞,不过早作准备倒是没错。

纵然自家的一个族孙娶了召恩的小女儿,纵然召恩还在伦笃溪边上有几处大的胡椒园子,可老族长从来对这位住在古晋城中的晚辈看上眼。不过是因为乃父乃祖的开拓,加上海贸的盛行而得了时势罢了。再说如今城中的宋人,恐怕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阿披萨在城中也有眼线,尚没有到闭目塞听的地步。宋人所做的事情都是他未曾想到的,虽然时日不长,但却都是要掘断本地大族根基的手段。

想到此,阿披萨唤过身旁一人,道:“这次去城中又都见到些什么?”

阿鲁纳向阿披萨讲了宋人的种种享用,讲了如城的巨船,还讲了军纪严明的伏波军,最后自然是将听到和见到的关于宋人在城中要推行保甲和在城外集存并屯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跟自家老子讲了一遍。

他是阿披萨最为倚重的儿子,早在伏波军登陆之初,消息便透过这个常在古晋城中走动的儿子源源不断的送回寨子里,宋人会对周围蛮部用兵的消息他比其他人知道的并不算晚,甚至以个人判断而言,可能确定得更早才对。

放眼古晋周边,两千多人的部族已经算是大的了,此地土地虽然肥沃,但未经开垦,也养不下更多人口。沿着这伦笃溪的十多处园子,除了稻米就是胡椒,每年除了留足部中口粮,剩下的产出都是供应城中贸易之用,说起来虽然口称蛮部,其实论及与城中商人的关系,可是一点都不疏远,至于因为猎头之类的习俗被本地人畏惧的都是更南面一些的,与伦笃这样的大部族实在无涉。

召恩打着什么主意阿披萨心头再清楚不过,此次对外,无论是嘴上说的招抚,还是实际意义上的集村并屯,宋人都会先礼后兵,事先不打个招呼直接就兵戎相见的事情,就算以残暴闻名的亚齐国也不会这样去做,何况听儿子说来这宋人似乎还颇为重信,更像是个治国理政的样子。

但真要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打头阵的也只会是南市的那些汉商,本地的土著充作雇佣的会有,但土族大户出头的绝对都在后面。最后说不定会斗个两败俱伤,到了那时再要本地的土族出面,对于召恩这样的人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而从自身来讲,周边几个和城中颇有渊源的部族,都有城中大户的田庄和胡椒园,真要是搞了集村并屯,恐怕受到损失最大的就是城中的土族大户,反倒是大食人与汉商,做的都是转手的买卖,并无干系。是以儿子从城中回来时,传说城内汉商人的民兵已经有了两三百人,想来就是这个道理了。

所以只要了解了其中的利弊,事情的走向自然便有了清晰的判断。

“告诉下面的头目们,族中各寨的男丁都要知会到了,这几日要谨守门户,没事的不要外出,更不要进城中去。”

“儿子回来时便吩咐人去做了。”

阿披萨对儿子的处理颇为满意,想了想又道:“这几日若是哪家的小子在外生事的,都给我关起来好生收拾。”

“儿子记下了。”阿鲁纳低头受教。

“还有,你那边有人能和那大宋的什么首长搭上话的么?”

…………

零零星星的雨点打在屋顶,已经能够听到悉索的声音,天气也终于开始转凉。

在行营所在南市议事厅中,始终荡漾着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因为一切进展都颇为顺利。

“这就是最新的集村规划?”薄存书看着图纸问道。

新规划的几个从规模上更应该称作镇的区域从五个方位将古晋城团团围住,城外还有道路辐射向远方,如今都已经开始夯筑地基了,和预想的差不多,集村并屯的动议一经提出,尚没有集结军队,便已经有好几家的部族派人前来联络,说是愿意归附大宋。

不过廖云也并不傻,这些部族背后站着的古晋城中大户他不会不清楚,为什么都表现得如此俯首帖耳?一则自然是都不愿意当这出头鸟,虽然未与伏波军见过阵,但想来是块难啃的骨头,故而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再说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宋人能派下多少官员前去治理?只要嘴上服个软,古晋行营到底有多少人并不是个秘密,再说首长们可是也许了给蛮部的子民们种痘的。更何况难得有了个能够掣肘城中大户的机会,尤其几家和古晋贸易频多的蛮部更是乐得看戏。

当然中间也不乏与召恩这样的本地大族牵连颇深的,伦笃部不过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些部族与城中微妙的关系,经略司其实已经有了充分的掌握。至于下一步,说是用兵,不过廖云本人倒是更喜欢用软刀子杀人。

薄存书这几天就在操心着这事,虽然他不分管军事,更多的还是把心思放在了民政上。

然而最终的规划还是出自廖云之手,除了东面被大河隔开的地方,沿着古晋西面和南面的界限划定了五处大的集中安置区域,而西面的伦笃溪便正在其中。

“这伦笃部的人倒是有趣得很。”廖云并未关心薄存书的发问,而是扯起了其他的事情。

“伦笃部?就是伦笃溪边的那个大部族?”超过两千人规模的大部在古晋周边可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虽然各处蛮部人口十倍于古晋城,但周围毕竟都是莽荒之地,又多野兽烟瘴,没有充分开发的土地纵然肥沃也是难以养活过多的人口,故而上千人的大族都是难得。

廖云笑道,“你知道他们是走的什么路子跟行营搭上话的么?”

薄存书不解,道“什么路子?”

廖云还是笑,“你有好几天没见到邓文舒妹子了吧?”

经廖云这么一说,薄存书倒是想起来了,这几日的确是少见邓文舒的影子,这可不是那一位妹子的性格。

“伦笃部找了她?”薄存书脑子转得很快,不过表情的惊讶中依然带着些许诡异,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脸上都浮起了一抹红晕。

廖云一见对方会错了意,赶紧解释,“你想岔了,邓家妹子的眼光还没那么差,再说本地的男子你觉得咱们的妹子能看得上眼?”

果然是关心则乱,早想到薄存书对邓文舒的意思,他也就不会语焉不详,害得这一位想歪了地方。

“你们是在说我。”一个声音再两人身后突然问道。

两人转过头去时正好和一张黑炭般的小脸对上。

‘猫?’

薄存书一惊之下反应过来,邓文舒银铃般的笑声划破了尴尬的气氛,因为是首长的原因,警卫甚至都没有通报,这才把正在说话的两位给吓住了。

“应该是暹罗来的,本地可是少见。”

暹罗猫毛色与本地土猫迥异,纵然此地别号猫城,家家户户都少有不养猫的,可这样的品种确实还未见过。只是虽然廖云说是暹罗猫种,薄存书却觉得与印象中后世的暹罗猫还有区别,毛色也更黑一些。

“伦笃部送来的?”薄存书问道。

“知道投其所好,所以我才说这伦笃部的人有趣啊。”廖云答道。

为了跟大宋帝国的首长们搭上关系,也算是绞尽脑汁了,最后竟然是从宠物这一条走了邓文舒的门路。也亏他们能在婆罗洲找到暹罗猫,这些猫种据说在阿瑜陀耶也是寺庙中高僧饲养的宠物,但靠着海贸,估计也没有多少商人会运送这样的活物,故而一献上来便成了邓文舒的心头肉。

不过邓文舒虽然心中欢喜,也没有忘记原则,伦笃部的举动不过是在她这里留了个名罢了,但光是留名也已经是够了,至少行为决定态度,让首长们知道自家的部族是如何恭顺比什么承诺都要靠谱。

但真要让各部真心实意的顺服,还得有一场实打实的军事胜利才行,就是周边各部这几日接连有使者前来表达恭顺之意,真真的滑不留手,看来一开始就对这些蛮部估计得错了,文莱府的几次用兵早早的名声在外,恐怕再有几个月,吕宋、爪哇和中南半岛上的大小国王和总督们就都会传开了。

这韬晦之术着实是难学啊,廖云心中感叹。也难怪他们这群人在旧时空不如意,记得有人说过,厚黑也是能力。

“‘第三帝国’的官人们还是太要脸了。”他自嘲地笑道。

“报告。”一名警卫走了进来,打断了廖云的思绪。

“什么事?”

“在东面渡口巡哨的伏波军抓到了两个细作。”

“哦?查清是什么人了么?”

“田首长已经审过了,是伦笃部的人。”

“哦?……这伦笃部还真是有趣啊。”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五)

“雨季走陆路去文莱?”

“对,他们就是想着趁雨季混过渡口,再往北去就都可用行商的名义蒙骗过去。”

“那到了文莱城呢?”

要说想玩恐怖袭击,凭两个土人根本就是做梦,此时又没有威力巨大的杀伤武器,再说文莱城的防御水平在枢密院几个月的折腾下来,在南洋已经能算作固若金汤了。而且从搜查的结果来看,被抓获的两人除了随身的短刃外并没有其他武器,论起两把刀工艺倒也不错,可要在文莱城中闹事,未免也太小瞧文莱府警了一些。

田中笑道:“说来真是有趣,伦笃部竟然是想要绕过咱们直接去文莱献降表。”

“就这么怕咱们?”

“也不是怕,只是觉得行营中人必然贪图平定各部的功劳不肯真心接受他们降顺,故而要向朝廷行在派遣使者。”

“真是思路清奇。”

“可全古晋也就只有他伦笃部一家这么干。”

“大概是以为别家没有他们聪明。”

“我看多半别家是真没他们聪明,你还别说,要真是换了大明的官军,说不定倒就把他全部上下两千来号人都做成首级功了。”

经过梅凯西的反复灌输,对于本时空的封建军队是个什么德行,穿越者们全都明会于心,也就是土人不兴首级论功,不然也不会比大明的官军好上多少。

“可两个土邦的小头目,就算身上带着些金银,到了文莱又如何疏通?”

“说是在文莱城中认识一位丕显。”

“丕显?”

“对,就是城中的贵人,与皇室多少还有些关联,他们不是在报纸上听说了我大宋优待渤泥王室么。”

“优待?”廖云心道当宠物养着也算优待?

田中倒是说话直爽,道:“对啊,朝廷供给文莱城中皇室的各种津贴和种种好处可都在报纸上登了,看来倒是真起了些作用。”

“就是第三版上的那些?”

“不管哪一版,事情总是有的。”

《新华日报》第三版上现在惯常都会写些市井趣事,有婆罗洲当地的奇闻轶事,也有从北面海上传来的各种‘新闻’,而原先渤泥国的素檀和老国主受到了宋人的什么优待也成了文莱城中各色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穿越者人少,也是不想引起与周边国家过早的敌对,毕竟南洋的几家素檀,多少还有些姻亲关系,再说,还要担心兔死狐悲。打仗不怕,但耽搁了经济建设就不好了,是以这怀柔的法子还要继续,至于等到以后在南洋彻底打开了局面,到那时,穿越者们相信王室们是会主动上表逊位的。

如今文莱城中的那一位大君已经被户部下面开设的各家工厂当作了新产品的实验对象,也顺带让王室成了引领时尚消费的风向标。新制得的冰块要给素檀使用,新研发的饮料也要给素檀尝鲜,甚至连味精这样的最新实验成功的调味品都要送上几罐子到宫中的厨房以备使用,实打实的将王室之人当作了食品化工业前进道路上的小白鼠了。

当上一国之主是为了什么?在常人看来不就是为了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心日子么?再有几个良人美眷相伴,热了有冰镇的饮子降温,倦了有舒适的摇椅解乏,饿了还有各种最时新的菜式,装在没有半点杂色的纯白瓷盘中供人享用,而宫殿的外面呢?有捧日军和伏波军的拱卫,别说海匪,就算是曾经在婆罗洲各港口横行的西班牙人恐怕也不敢再染指这片洋面。

但对于如今王室的种种表现,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最真实的写照。

然而这样的生活在编辑们妙笔生花之下却成为了一篇篇的小品文字刊登在报纸之上,外人看来实在让人艳羡,也让大宋治下的一派王道乐土景象跃然纸上,想必那伦笃部多有在古晋城中走动的族人,也不缺认识汉字的部众头目,报纸应该也是看过了,故而起了心思想要在招抚之事上耍上一点小聪明也是可以理解,只是运气不好让巡哨的伏波军给撞见了。

大将领兵在边境征讨蛮夷,而蛮部的使者绕过前线直接到国都斡旋的例子,在大陆上那个中央王朝的历史上并不少见,只要朝中还有派系便会有人借着由头来掣肘,纵然小到伦笃部这样的部落想必也有几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想不到。而得到了优抚的土酋们往往反而能够得到比前方领兵攻打的大将更多的封赐,这一回多半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只是可惜,这次遇到的是披着大宋羊皮的‘第三帝国’,至少目前而言,文莱与行营沟通顺畅,有什么问题一个卫星电话便能说清,而且东西两征更是当下的‘国策’,任何工作都在让道,元老院更不会因为几个土酋首领的求告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疆土。

更何况,这人还给截住了。

虽然从性质来讲,这次捉获的两人并不算有什么敌对行动,甚至只能算是讨好,但既然行营已经在此地实行了实质上的军管,自然还是应该敲打一番。

“老刘怎么说?”私下里说话,并没有伏波军的土著士兵在旁,廖云也随便了许多,提起刘大悟也不再文邹邹的加上官职。

田中虽然并不统属于海军,但好歹都是军事口的干部,自然与刘大悟走得更近一些,这件事情显然他是与海军方面有过沟通。

听了廖云的问话,田中便道:“老刘的意思,本地的民兵再有个几日就该来出来亮亮相了。既然伦笃部想要恭顺朝廷,不如就给他们个机会。”

…………

阵阵喊杀声在空气中回荡,那是古晋城西门外与地堡之间的一片空场上传来的声音,声音源头的一群少年刚刚吃过了早饭,在操场上发泄着他们多余的精力,上百号人中,只有马本在这几个相对安静地呆在角落休息。

虽然首长们嘴上没说,但留言已经在古晋传开,听说是要去与蛮部见仗了,但马本在心中没有多少紧张。

本地的福佬与周边的土人并不是没有过冲突,单以堂堂之阵而言,汉人并不畏惧蛮部,虽然互有胜负,但赢得总要多些。

况且现在他已经不再只是本地的一名雇佣民壮,而是真正的大宋民兵。

关于民兵究竟是个什么职份,这几日听着首长和伏波军的前辈们说了不知多少次,但就如说的不如做的一样,无论宣传得多么天花乱坠,马本在都更相信双眼看到的现实。

身上穿的虽然只是用最简单的棉布缝制的素色短褂,但身边所有的同伴都是一样的款式,看上去就显得特别精神。刚刚发到手中的点钢矛取代了前些日子训练用的木棍,让他爱不释手,这样好的钢口可不多见,就这样像烧火棍一样发给了每个人,看来是真要动手了。

原本觉得就是寻常海商争抢地盘一般,马本在虽然年纪尚小,但也和族中长辈经历过几回,马家族中在本地本也是数得上号的香料商人。

过去为了争夺一块园子或是一处货场,也就是几十人规模的械斗,而且并不会有什么死伤,拼的不过是气势。但自从这一回被抽丁应了募,他越来越觉得这大宋帝国的民壮与以往任何一家本地华商雇佣的打手都不一样了。用首长的话说民兵虽然没有正式的出身,但也算是从前宋的厢兵沿革而来,虽然这厢兵是个什么东西少年并不清楚,但每月都有的俸钱却是实打实的好处,而且第一个月的已经先给了。

虽然不如伏波军这样的正规部队拿得多,好歹比以往各家有事临时招募人手强上不少。

只是发的全是纸钞,还好首长自己开的商站能够用这纸钱买到不少好东西,而周边的其他商家也都渐渐的认了这账。

简单的一眼扫过去,经过这些日子调教的民兵已经颇有了些模样。

马本在只知道负责教练刺击之术的是一位姓田的首长,听说是大宋的一个什么将军,武艺倒是了得,五短的身材寻常两三人奈何不得,浑身的蛮力,而一手擒拿之术更是让人钦佩不已。

马本在的资质不差,田首长的那些手段他看过一遍也有所揣摩,可到了正式的训练上,首长却不教了。每日里只是列队和走路、跑步,到了前几日才开始用一根长棍教授刺击之术。但奇就奇在就是这样简单的队列,不过十数日的时间便颇见效果了,前天安排的一场对演,马本在所在的一队不过三十多人,轻轻松松便杀散了北市的另外一队,那队大食和天竺移民组成的队伍足有五六十人,只是尚未经过首长们调教,差距便如此突显了。

这场比试并没有被刻意宣扬,似乎首长们认为这样的胜利在他们亲手调教出来的民兵手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枢密院定下的民兵训练操典,最终便是着落在训练容易,成本更低的长枪方阵上。

将一个平民训练为弓箭手,无论任何时代,都是成本巨大和耗时冗长的,元老院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方案。而火枪手虽然训练还算容易,但眼下既受制于火枪半手工作坊式的生产力,穿越者们也还不大放心将热战兵器轻易交给新附之民使用,毕竟手中干部有限,对人员的甄别和梳理也都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究竟何人可信,何人可疑,全都在两可之间,都还需要时间和事件去检验。

但眼下的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古晋周边的蛮部,远的先不说,离得最近的十多家全都派来了使者表示愿意投顺大宋,其中一家更是想要绕过行营直接派人去古晋。但已经表态的各家,其实并没有实质的动作,今日距离各家正式表态已经过去了七天,但尚没有哪一家主动响应集村并屯的动议。

似乎是吃准了行营不敢轻易往各部寨子里派遣官员督办,这几日反倒平静了不少。古晋城中,南北两市的生意似乎也没有受到雨季来临的影响,来自爪哇和三佛齐岛的商人也照常登岸在此地做着生意,今年因为市场中多了许多时新的宋货,生意似乎还更好了些,光看市面上的景象完全不会觉得异样。

每天通过卫星传来的《新华时报》都会在古晋印刷发卖,来自行在源源不断的消息和北方各处的军事行动让形式正在逐渐朝着对行营越来越有利的方向推动。通过读报,各家大族能够清晰的知道他们正在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这样的政权虽然尚不能与大陆上的那个王朝比拟,但对于因海贸而兴的这座城市的居民而言,在他们还算开阔的眼界中除了北面的暹罗、缅甸和大越,恐怕一时也难以找到更加强大的带入对象加以比较了。

渤泥国,或者说整个婆罗洲正在以一种微妙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飞龙之章 第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六)

【要过年了,本来准备写两章,后来看了下觉得啰嗦,干脆合成一章了,各位新年快乐】

在古晋正西不到七十里的地方,伦笃溪绕了一个大圈,将几处最好的胡椒园包围其中,自胡椒传入此地也算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耕作。此地与古晋的距离说远不远,因为在这片平原之地,两地步行一天也勉强能够走完。说近不近,则是因为再走上一天一夜就可以到达叫做三发的地面。

太阳下山之前,伦笃溪旁的各处寨子和园子都会落下大门,倒不是防御什么敌人的袭击,无论是稀疏寨墙上缠绕的荆棘还是在这个时节并不需要用来取暖的火炬,更多都是为了防范四下的野兽而存在。在婆罗洲这里,入夜后猛兽带来的威胁远大于人。

这几日虽然无事,但阿披萨并不悠闲,眼光独到的他早已看出相较于宋人,各部的番人不过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局面决定了被各个击破的结局,而他现在虽不悠闲,心中反倒轻松了不少。

无他,皆因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实在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唯一可虑的只是时机。就算是卖也得给自己卖个好价钱,至于捎带上的东西,老族长倒是已经有了盘算。

用过了晚饭,阿披萨照例要将几个儿子叫到一处商量事情,今日也不例外。加上外出多日没有露面的阿鲁纳,今日的人倒是来得最为齐整。

“鲁末和拉蜡不知到了哪里了?”

不知是谁先问起了前些日子派往北边的使者,说是使者也不过只是两个亲信的头目。至于想出要绕过宋人的古晋行营前去文莱,不过是一时兴起,关键还是要看伦笃的本部如何应对伏波军的扩张,而且身为本地的大番部,这也不过是其中一策而已。

另一位听了计算起来,“照路程来算,当是快到泗务了。”

“过了泗务再往北的道路可就不太好走了。”

其实从古晋走陆路到东北面的泗务也要过四五条河,比起后面的一段坦途实际上并不算得好走,只是后面的一段从泗务到峇南近七百里的路程则是更加荒凉,不似古晋周边的‘人烟稠密’,前面的小半段每隔半日总会有一两处村镇可供歇脚,但后面的一多半路程,则是荒无人烟。那与其说是道路,不如只是有个大致的方向,好歹有一面的海岸线作为参考不至迷失,但这个季节可是连本地各家番部的牛车商队都少有出来的。

果然就有一人提了起来,“到峇南的那段路却是不太好走,再过一个多月雨再多些就连商队也少了。”

“照宋人报纸上说,峇南如今当是被他们占下了吧。”

“嗯,前几天的事情。”

报纸上的消息说,大宋南洋东路经略司自‘光复’都东之后,已于五日之前将统治的触角伸到了都东更西面的峇南,虽然照着新闻上的说法,不过是二十多人的工作小组,但既然那里离文莱府更近,又有都东驻军在后支持,相信要不了许久当地的政权便会稳固,至少会比古晋这里更好。

众人正在热议着两个亲信在大宋行在纳表内附后古晋行营可能的反应,就被最小的儿子给打断了话头。

“你们想没想过,如果鲁末和拉蜡没能成功会如何?”

其他几个转醒过来问道:“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他们刚好被宋人的巡卒给截住了怎么办?”

伏波军军容严整,通往北面的各处隘口还都有军士分班把守,重要的地方还设置了碉楼,若说派去文莱的使者被伏波军军士给截住也不是没有可能,见众人忧虑上来,阿披萨不得不开口解释。

“所以啊,鲁末和拉蜡出发的那天,为父还干了一件事情,就是让阿鲁纳亲自去了三发一趟。”

“三发?怪不得这两日没看到哥哥,可按日子算哥哥这是到了三发就立马赶了回来?”

阿鲁纳解释道:“不过是去那边市镇中传些关于宋人的事情,不用耽搁多少时间。”

阿披萨道:“原本这事也不用阿鲁纳亲自去做,只是为父为了不出纰漏而已。”

“阿拉木丁当是还不知道咱们古晋这边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物。”

老五听明白了原委,道:“原来父亲是打着这个主意,想要让三发的素檀出头,等三发和宋人斗个两败俱伤,咱们正好……”

“两败俱伤?哈哈哈哈……”

老阿披萨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咯吱到了痒处,大笑了起来。

“老五,你想多了。”

“换作别人,弟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想要打赢伏波军,确实像在做梦。不过既然本地的各家谁都没有真刀实枪与伏波军较量过一回,只是看了对面在船上的一阵操演便都老实了,可让西面的番人再来验一验宋人的成色想来倒也不错。”

“听说宋人招募的民兵,佣金并不比过去的民壮多?”

有人显然对宋人民兵和伏波军的待遇感起了兴趣,这也不奇,本来无论番人汉人,都还是重利的,不是为了利益,那些汉商会放着天朝上国的顺民不做跑来南洋吃苦?不是为了利益,人数十倍百倍于汉人与红夷的土著会相互攻杀给了外人挑唆利用的机会?

所以现在见行营轻轻松松便拉起了好几百人的本地队伍,每日还要出操,以往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南北市中也没见过如今这样老实听教的小子们。

“别说给钱,倒找钱也是有人去的。你看现在周边各家畏缩不言,不也是想要先为自家儿郎请来痘神么?”

加入民兵的年轻人优先种痘,在土民中传来传去之中便成了宋人能够求得痘神庇佑,使小儿不染疾疫。而行营也果然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开完大会的第二天,厚生司的杨振德便带着医疗小组开始了在古晋的民兵之中种痘,用了五天时间,便将汉营的上百壮勇全都办妥乐儿。

“听说不光是种痘,那些民兵平日吃穿也很是不错。”

即便是民兵也有统一的服装,三发出产的棉布市面上不少,建立保甲之后直接就给行营包了圆,本地经营布匹最多的便是乌尔德家,让他很是高兴了几天。而至于伙食,虽然比不上伏波军,但也算是丰盛了,本地的食物不算匮乏,热带之地,本也饿不死人。但听说这宋人对食物的干净近乎苛刻,无论肉蛋菜蔬,全都是严格料理,加工过程更都是他们自己人经手,绝不假手于本地的雇工。

但伙食的好坏肉眼可辨,不光民兵们吃喝得舒心,操练也更卖力,而且这些日子下来,不光没见轻减,这些小子们反倒壮实了许多,让没有应募的年轻人艳羡不已。想到这一节,便有人笑了出来。

阿鲁纳不解,“五弟这是笑什么?”

“我是笑李家那小子和其余几个倒霉蛋。”

李芳华的姐夫是个入赘的,是以外甥随了他的李姓,自幼便又跟着他在港中,是个颇有些跋扈的泼皮。他先是在宋人清理市舶的行动中被抓了进去,后来李芳华许下了不少好处向宋人求情,加上他手中并无血债,这才给放了出来,不过好歹做过些恶事,难免在里面被好生料理了一番,也不知宋人用了什么手段,自放出来后便老实了许多。后来听说了保甲募勇的事情,以为是要让民兵去与各地的蛮部拼命,李家这个小子按条件也算了进去。自以为要被拖去当炮灰的这位心下一横,竟然自残断了两根手指。现在想想,和他一样自残躲避征招的男丁还有几人,如今都是后悔得要死,被当作城中的笑料传得连外面的番人全都知道了。

想到此处,众人也都一起笑了起来。

…………

婆罗洲的西南最为突出海中的部分,陆地在此地形成一个拐角之后蜿蜒向南而去,此地的海岸与隔海西去的三佛齐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喇叭口,在海水冲击之下形成的这片土地就是被呼为三发的国土。

说是国土,其实地方虽大,也有山林湖泊,但不过只是一些松散的番人联盟。在三发西面靠海的地方有一处叫做山口洋的地面,早年下南洋的华人在此地伐木种地,渐渐成了气候,此地也就渐成了那里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当地的华人和番人多善纺织,各色土布虽然称不上精良,但南到马辰,北至文莱,也都能看到此地出产的花布。

除了纺布之外,此地还有两桩好产业,一是平原上种植的胡椒香料,二是山林中出产的上好沙金,至少用三发出产的黄金制作的各种饰品在文莱城中也是不少见的。只是和古晋这里稍微不同,三发的胡椒园和金矿多是控制在华人手中,但也因为如此,番人往往对华商的财富更加觊觎。三发的素檀阿拉木丁原本也是自鹏茄罗国(注:今孟加拉)渡来本地的大族,后来其祖上在此地建国,皈依了大食教,在此地自封为王,以往臣服于三佛齐岛上的满者伯夷国,后来满者伯夷灭国,又转而投向暹罗和渤泥,实则并未真正受到两国统治,只是名义上的臣属而已。

三发各地的华人多是当年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华人后裔,也有嘉靖时南渡的商民,虽在当地算是别开生面,但无论伐木淘金还是耕田做农,都还是要给阿拉木丁缴纳税赋,又传这素檀最是贪得无厌,之前就曾几次想要染指古晋,但都没有成功。

阿鲁纳这一回便是遵照老子的意思,到三发地面上各处暗中宣扬了一番宋人的富庶以及宋人在古晋拢络当地华商的作为。为的自然是要引起阿拉木丁的注意,以对这一位的了解,伦笃部相信他应该会有所动作。至于说中间有没有什么考虑,连阿鲁纳都不认为三发的主人能有什么办法,毕竟那是个连仅有雇佣军的古晋都无法拿下的势力,而现在伦笃部的人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一个最好的时机将三发卖个好价钱。

而当伦笃部的众人正在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远在百多里外的山口洋,阿拉木丁则是刚刚听闻了关于宋人的传言。

正直中年的三发主人此时正在用着午膳,天上的阴云时而聚集,时而飘散,阳光在细雨中时隐时现,让人心情难定。

如今此地移民的汉人越来越多,在带来了种植与冶炼技术的同时,他们也给穷僻的西婆罗洲带来了足够多的财富,当然这些财富是给此地的主人。就如素檀日益铺张的用度一样,每年上千两的白银税入正在以每年一成半的速度增长,前往文莱和万丹的商贸让此地与南洋各地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了。

宋人的出现让他有些头痛,以往想要染指古晋,不过是为了多收些税金罢了。依仗着土人的绝对人数,无论当地的华商多么富有,他总能在三发顺利的征收税赋,古晋城中虽然麻烦一些,但这几年随着三发财力的增长和军力的加强,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屈服,何况他手中还多了一个助力。

荷兰人自染指婆罗洲后一直想在古晋扎下一处据点,但碍于当地的商人却始终没有办法,但他们在三发与阿拉木丁却算合作愉快。荷兰人数量有限,比起日渐增多的华人而言始终算不上什么直接的威胁,他们在此地的作为也更多只是合作与求利,并不似华人到了一地便要盘踞一隅,久之便成大患。南洋此地不光是在马尼拉,各处的欧洲殖民者清洗华人势力,其中最卖力的土人可不都是因为受人挑唆,为了自家利益的更多,而他阿拉木丁能够在三发坐上类于国主的位置,自然还是因为代表了下面一票的土族势力有着盘剥华商的实际需求。

但与古晋的华商和大食人不同,宋人来势不小,各种精良的商货通过东面的土族行销到三发的已经有了不少,况他们还有一支据说是攻无不克的军队,东北的婆罗乃城连着周边的几个大去处眼下全都被他们占据了下来。而且对方还明说了是要占据全婆罗洲的,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宋人看起来是既不缺钱也不缺兵,对于这样的势力以及关于这个‘帝国’越来越言之凿凿的各种传闻,时间显然并不在自己这边。

而更可怕的是这传言出现得实在是太巧了点,是宋人放的风?还是自己多心了?不,应该不是巧合,阿拉木丁心中马上便下了定论。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一)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按照过去的经历来算,每年从此时开始,接下来的数月都是休假频繁的日子,到了十月国庆,月球上的各处城镇工矿甚至能够休上整整一个月。但是对于如今身处婆罗洲各处的穿越者们来说,除了工作,便不太能够找到其他生存的意义了。

然而新的帝国治下的子民们,在这几个月中却像是如换了个人一般,尤其是那些最早从龙的归化民们。

几个月中,文莱城的城墙没有得到加固,原有的板墙倒是全都给拆了个精光,但城中和港口的商民们不仅不见慌乱的情绪,走起路来却是益发的抬头挺胸了。比起首长们刚来的时候,文莱城,以及大宋治下的所有大小城镇在不长的时间里都像是换了新一般,从里到外的透着蓬勃的朝气。

围绕在纳闽岛的周围,一个工业体系正在逐步被建立起来,思礼港的酿酒厂、糖厂、海产加工厂、瓷器厂、砖厂、铁厂和军火厂,还有嘉宝的玻璃厂、眼镜厂,还有海湾南面靠近山中的几处煤矿。

这两个月,从大陆上新到的两船移民,除了老弱的,在经过简单的防疫净化之后全都被安排进了各处厂中工作,这些来自两广福建的明国穷苦百姓,原本也是打着到南洋讨个生计的想法而来,他们出发之时不过是接到了这边不知经了多长时间漂洋过海传回去的一封家书或是一个口信,彼时号称大宋的帝国还尚未出现在婆罗洲。而当他们经过两个多月从吕宋群岛一路南下到达此地时,第一眼呈现在他面前的竟是比家人所言更加欣欣向荣的一番景象。

八甲湾中的船只多得就像一个集市,伏波军的巡船逡巡其间,让整个海湾之中看起来井井有条,往来的货船和渔船航迹交织,让这片海域周边的城市、港口和渔村连成了一体,不过是数月之间,在离海最近的这些地方,帝国的威名已经彻底布洒到了此地的千家万户居民之中。

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移民们目瞪口呆,其中有几个福佬刚一下船尚没有来得及找寻家人,便就吵嚷着马上要回大陆。

海关一番盘查才知道,原来这几位是打着马上找船回去拉人的心思,见着港中的繁荣景象,各处民伕的生计尤其过得,看来看去,也只是缺人而已。若是自己回乡将此地情形传扬一番,就是再拉来上千的乡人想来也不是难事,既然是在外打拼,多些同乡总不是坏事,故而每一拨移民都选择了大多留下应募各处工厂的工人,但总要再让三五族人回大陆去报信。

这样的想法可谓正中元老院的下怀,工部如今总揽各地的工业规划,纳闽岛上的物资调拨倒还足够使用,就是这人口实在是捉襟见肘。几个月的时间,元老院的名声自然是传扬开了,加上医疗免疫的推广,不光文莱周边的各家,就连更远一些的番部也不断有人前来纳籍献表的,可番部的酋长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移民,总有自己世代所居的土地,部中人口也会加以约束,不会轻易放他们来这文莱府做工,以目今文莱一府的军力和对内陆山区的控制,也还没有办法强抓壮丁来做工,是以各处工厂的人手依然短缺得厉害。

现在各处厂矿的设备全都是照着十九世纪初期的形制,论生产效率自然比本时空任何国家都强,但在技术的累积上穿越者们却是有意的进行了控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人力的需求便更盛,故而几个月来,加上劳改营的罪囚,元老院手中的工业人口虽已近五千,但依然是不敷使用。无他,盖因这五千多人中还有不少不光大字不识,连汉话都说不利索。无法进行基础的知识灌输,则余工业而言连最最基础的苦力都算不上,只能放在港口上下货物,对于工厂之中无疑是种浪费。故而纵然人力捉襟见肘,年纪稍小一些的归化民也都还是被礼部安排进了学校完全脱产的学习。

话说回来,能够从大陆沿海带人过来,这自然是极好的,徐玄策记得历史上荷兰人为了建设巴达维亚,在大明的各处海防拐带渔民疍户的事情并没有少干。就以荷兰人在远东一年区区十余艘船的运力尚能延揽近万的汉人为其驱使,那有了文莱府如今大好的前景作为背书,相信最终能够被吸引南渡婆罗洲谋个前程的大陆和中南半岛上各国移民只会更多。

只是元老院所图者大,像荷兰人那样明火执仗的勾当眼下还不能去做,不光是大明,就算北边的暹罗和大越,也都是千乘之国,虽然军力上并不惧他们,但眼下也还不能把过多的精力放到军事防御之上,一切都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以短期之内,穿越者们也只把精力放在婆罗洲一岛之上,不作他图。

元老院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所谓酒好不怕巷子深,婆罗洲的局面只会一天好似一天,就连初到此地的汉人移民也能看得出来,要不是惦记着尚在马尼拉的那点产业,恐怕几个运载移民的船主自己都会选择留下来。而且即便此时那些汉人船主们选择回了吕宋,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有更多来到此地,户部的几位也都给这些东主们许下了优厚的政策,无论是土地划拨还是商业的规划,再到政策的支持,全都比在吕宋好上许多,而行人司更是早早的就开始发展起了吕宋那边的第五纵队,光报到徐玄策这里知道的,要做大宋忠臣的便有两三个。

只是,政事堂已经等不急了,都东市的盐场,神山乡的糖厂,使用的技术在穿越者们看来可谓原始,全都得靠人力去堆,都东那边还好,原本的丹绒玛雅自己就在制盐,虽然使用的方法更加简陋,好歹盐丁都是现成,稍微调教一下也还堪用。倒是神山乡那边,新设的糖厂恐怕短时间内尚无法量产,之所以设在神山乡,一则是为了酬奖神山诸部最先从龙的功绩,让他们有些产业,二也是要为以后攻略吕宋有个位置好些的前进基地,亚庇新建的港口条件不错,进出大型的商船倒也完全没有问题,对吕宋诸岛的经济入侵正是军事与政治的延伸,再说这也是郭兰生应得的,他的两个儿子如今可都送到了文莱府的学校中了。

雨季才刚刚开始,趁着稍微闲暇下来的时间,东西两府的头头们总算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梳理一番目今手中的资源。

“目前工部直接管理的各处工厂,连上都东和亚庇在内,我们手上总共能够使用的工人不过四千多人。”

“算上劳改营了么?”

“没有,不过劳改营的人现在还不到八百。”

“怎么这么少?现在除了南面,整个婆罗洲基本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了吧,前前后后也打了不少仗了,就抓了这么些人?”

“送回文莱的本就不多,能够随意驱使的人口可是好东西,谁都不愿意轻易给送回来,尤其新占的米里等处,被拉去修路的多是这些俘虏罪囚。”

“再说……”

“如今各处的番部实在是聪明得紧,光是降顺,可义务是一点不尽,也就只有近一些的几家恭顺,远一点的仗着山多林密并不怎么听话。”

“再等一等吧,眼下的确是收拾不了这些,好歹再有半年,等学生们都培养出来,那时再看看这些部族怎么说。”

“学校里也有这些土族的子弟吧?”

“也有三四百了,算是各家的质子吧。”

眼下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被动和主动将族中子弟送到思礼港学校中的番部越来越多,也许还有些土人是打着知己知彼的心思,还有更多则是为了和城中交易更加方便。斯礼港中出产的白糖和瓷器,以及各种小巧实用的生活用具和农具,都是各家番部的紧俏货物。酋长们以鹿皮、牛皮还有木材从商号中换取这些物品,有几家稍微有些家底的甚至直接用上了旧年积攒的银元。

元老院对于这些交易乐见其成,倒是有几个激进的元老说过,那些树木都是大宋的国有资产,没有再给酬劳的道理。但好在番部们需索不多,更多的元老也觉得眼下还是要有些好处让番部之民们能够驱使,反正消耗的都是自己的工业产品,没有必要如此小气,就算为了发展工厂的规模,也应该加以鼓励,徐玄策以及和他走得最近的元老院高层倒是头脑清醒,任何口头的效忠都是虚妄,只有利益的纽带加诸其身,才能让这张刚刚形成的帝国版图织得更密,每一条利益的连线便是经纬上的一个节点。

故而最后除了对对个别树种提出了保护的要求,其他便放手让土人们去做了,毕竟以土人的效率想要把婆罗洲的林子砍光就是笑话,二十一世纪没有做到的事情此时更不可能。

而元老院手中除了将适宜耕种的土地尽量掌握在手中,也并不限制蛮部的发展,打仗只要有粮就好,糖和盐可不能当饭吃。

说过了发展,自然还要看看外面。

“这些日子行人司没少从过往商船那里搜集周边各地的情报。”

“雨季结束之前,吕宋和爪哇当不会有什么动作。”

“爪哇岛上如今可是乱得很,古晋行营昨日刚来的消息,听万丹过来的商人说,万丹国王卡迪尔月前和荷兰人大战,吃了几次亏,如今想要联络马打兰一起报复。”

“阿贡会愿意听万丹的驱使?”

马打兰的国王帕南巴汉?阿贡靠着三十年前其祖先后灭掉了巴章和淡目,如今掌控着爪哇岛东面的大半,号称国中战士十万,面对以万丹为首的西爪哇各部族和荷兰人的争斗,可谓地位超然。

“换作你是马打兰的国主,是乐得看两家斗个你死我活好呢还是偏帮一家更好?没记错的话卡迪尔可才二十五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帕南巴汉家当是容不下他才对。”

有着足够多的情报支撑,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可照这情形来看,再有一两年,荷兰人在爪哇可就站稳了脚跟。”

“站稳了也得把他们打趴下。”

“不过你也别忘了,马打兰的手上也不干净。”

杨晨旭说的自然是被如今的马打兰国主阿贡的爷爷塞纳巴迪灭国的淡目国,淡目国的初代国主谢国波可是正经八百的华人,于明成化十六年在中爪哇建国,历三代而亡。虽然这些史料中的鸡零狗碎找起来麻烦,可都被杨晨旭记进了他的小黑本中,就是为了日后师出有名。

另一人又道:“现在打爪哇的主意未免想得太远,倒是古晋行营那边,如今对周边蛮部的收编和集村并屯的工作,进度似乎还是太慢了些。”

因为展示实力太过,让周边的蛮部多了畏惧之心本也是好事,可这就让原本有心挑事的刺头都不敢冒出来,刘大悟又是一副忠厚长者的性子,终归不好对降顺的部族下狠手,政事堂也担心如此拖延下去,不光会耽误当地的经济建设,久而久之,各部也会渐成尾大不掉的麻烦。

只是讨论刚到一半,就被匆匆进来的庄子李给打断了。

‘山口洋的华商暴动了?’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二)

【新年快乐,春节外出了,没来得及更新,见谅】

‘山口洋的华商因为不满阿拉木丁的盘剥而暴动。’

这个消息只用了两天便传回了古晋,算起来是一刻也没有耽误,等到又过了两天,华商们派出的使者就已经站在了古晋行营的公厅中了。

廖云上下打量着来人,中等的身量,皮肤黝黑,若不是介绍这是山口洋来的华商,说是港中的苦力也有人信。

黑壮汉子见了廖云,定定的一礼。

“小人毛宏见过运使。”

‘还真是好本事。’

廖云心道,此人不过才刚到古晋一天,自己这个西婆罗洲转运使的官职也还没有正式见报,就被他打听到了,也难怪山口洋那边会派出这位前来古晋。而且这厅中站着五六个军士,都是伏波军中身量高大的,平日里会见本地的商人大户,那些人被看上一眼都会抖上几抖,如今的这位倒是行止如常,全无半点惧色,单就这份胆色来说,这山口洋的华商倒是选对了人。

虽然古晋行营的工作开展不算太顺,但廖云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刘大悟毕竟是总揽海军,就算古晋这里会留下伏波军驻守,作为海军实际上的总司令,刘大悟也不会常住此地,最多再有个把月就要随船回文莱去。故而政事堂商量之下还是觉得将一应庶务交给廖云最为合适。

两天之前,他这个西婆罗洲转运使的身份也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只是转运司新设,归化民中知道这个消息的都不算多,更别提是一个外路来的所谓使者,故而对于这一位打听消息的手段,廖云也着实佩服,说话间便更加亲切了些。

再加上旁边站着的那位,倒也是久仰大名,正是伦笃部酋长的宝贝儿子阿鲁纳。

阿鲁纳道:“家父不善汉话,故而特遣小人将毛东主带来拜见运使。”

“哦?人是你们带来的?”

“正是,毛东主本也与我部中有些生意来往,这次是先到了小人的寨子,才是家父差小人和几个族中勇士将他护送来的古晋。”

廖云故作不解道:“从伦笃溪过来这一路,都在伏波军控制之下,何以还要护送?又不知毛东主所来何事?”

那毛宏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拱手道,“专为我大宋在婆罗洲的危局而来。”

说这话时毛宏自己都有些心虚,原本只当是和佛郎机人一般的夷人,撺掇着这些自称宋人的能出头与阿拉木丁斗上一斗就好。可自打到了古晋城外,便被此地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这些人才到了古晋几天?’专门花了半天时间让阿鲁纳带着自己在古晋城中好生转了一圈,对于大宋的实力不再是伦笃部少主口中的吹嘘,而是实打实的眼中景象,紧锣密鼓的建设工地,井然有序的繁华市场,还有列队而过的威武军士。这一位也终于明白了和自家一直在胡椒生意上过从甚密的伦笃部为什么会冒着跟三发翻脸的风险引荐自己来拜见这位廖运使,甚至连打通本地通事关节的花费都没让自己来出。故而原本想好的一套说辞看起来就真是有些危言耸听了,只是想了一路的话临时不好改口罢了。

“我大宋?”

廖云倒听了便问出了声,他显然对此人的说法感觉好笑,若说如今大宋在婆罗洲的大好局面是危局,那岛上的土著岂不是危如累卵?不过好歹也是来求援,危言耸听的苏张之论要有,顺耳的话也要多说两句。人家都自称大宋子民了,你还好意思不帮上一把?只是这样的话廖云不便接口,便继续听着对面这位毛东主说了下去。

“运使有所不知,家祖毛滂乃是政和年间的祠部员外郎、秀州知州,崖山之后,家人南渡,算起来在这婆罗洲生根也有三百余年了,小人是毛滂第十五世孙。”

“原来如此,难得你乡音未改。”仔细听来,这位毛东主的口音确实也是奇怪,比起在文莱和本地见到的大明移民更有一些不同。

攀扯名人的手段历朝历代都有,这位毛东主要和大宋套近乎,自然拿这个开场最好,只是要在两宋找个姓毛的名人也算不易,这一位倒是用心。

‘可惜’,廖云心下道。

终究还是差了一点,若是换个大明的官儿听他这么一说,再给捧上一捧,说不定就真会帮着出这头了,可虽则为华商,但是不是和转运司一条心自要另说。南渡的汉人在婆罗洲行商做工,数千乡人啸聚一处进而欺压当地土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全看一个利字。古晋这里新附之地,纵然对于周围山川地理也算调查得大致清楚,但当地土人、汉人和泰西夷人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如今兵力单薄的转运司不愿过多染指的原因。

以数百精兵奔走上百公里,这样的用兵在雨季可支撑不了几次,可三发那里,无论土人还是汉人,都不是区区数百人的规模,真要撒开了去倒是不好收拾。但既然有人送上门来,了解些情况倒也不算坏事。

廖云问道:“本官也是刚刚听说了三发那边的事情,虽说婆罗洲大小事务都应归我大宋管辖,不过毕竟朝廷北归时日尚短,羁縻地方的情形尚不清楚,毛东主既然有心,不如就与本官说说山口洋如今的情势如何?”

毛宏道:“三发地面,原本是土人不多,我等遗民自宋末南渡,在此地也算是自成一体,其余土著多也是永乐以后自周围各国移民的居多,论起来倒是我们汉民更该算作土著。”

三发地面自从出了金矿,从苏门答腊、爪哇乃至更远的暹罗、缅甸来此地淘金的土人不少。就像总部传来的敌情通报所言,那阿拉木丁家往上三代也是一样从鹏茄罗国渡海而来,大抵是后世的孟加拉一带,因为地近缅甸大港勃固,其地人民历来善于经商的。说起来到三发的时间未必比这位毛东主祖上更早,其自称国主在当地收取伐木采矿的税金,其实在廖云看来不过是个武装头目,与嘉靖年间盘踞日本五岛的中国海商团是一个性质。

而汉人金匠因为有独门的秘法,较之本地土人更会开采,故而土人多将金矿出借给汉人收取租金,自己则是乐得坐收利益。但是也有那等贪婪的不甘被汉人将金矿尽数采了去,也从暹罗、缅甸地方请人来教授采金之法,甚而有让族中土人亲自上阵的,便会引起汉人与土著的矛盾,因此相互攻杀的也不在少数。

“山口洋此地气候适宜,周围田土肥沃,山中又有上好的木材和砂金,故而隆庆以后南来的广府和福佬人多聚居此地,久之也就有了些规模,我们这些当地的遗民也都渐渐汇了过去。”

“那阿拉木丁自称素檀,实则不过一匪类,仗着手下一帮亡命在三发几条道路上设卡收税,还派人专向山口洋的华商收取年例银子。”

“平日我们不想生事,也都随便打发些了事,好歹都有各自生计要做。”

“往日那老货也想染指古晋,只是一来古晋的华商们抱团,北市的土著和大食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试过几次也没能讨到便宜,目今也只在三发一地跋扈。”

廖云听他这样说,问道:“既然那阿拉木丁连往日的古晋也没有办法,怎么今日里反成了我大宋的危局了?”

毛宏早有准备,道:“往日里是这老货有心无力,他在三发虽也能征调得动上万的军力,但也都是些乌合之众,自不能与天兵相比。但山口洋的华商不过两千之数,也不能与之抗衡。”

廖云轻轻点头,看来这毛宏还不算糊涂,没有拿瞎话哄人。转运司于行营沿袭下来,情报搜集自然不会中断,山口洋能有多少华商心中还是有数的,至于那阿拉木丁手中的人马,一万多的土兵还是能有,不过也是他手中的全部人马了,这战力估计不会比一般的民伕更高,趁火打劫的情形会有,但真要拼命的估计很少。汉人移民则不同,不说那些在此地定居了多少代的,就算新近抛家舍业来到此地的也都都不全是良善之辈,作田的不说,淘金的可多有狠角色,何况多又是同乡甚而沾亲带故的,断不会不齐心。

就听毛宏继续道:“说起来以往虽然老货也打着古晋的主意,但却不会不顾根本,他家老子还在时动兵见仗也不过是几百上千的规模。”

廖云思路敏锐,问道:“这近千土兵便是他赖以自持的根本了吧?”

“运使英明,的确如此,老贼虽然号称有土兵万余,能战的实则就这千人上下。”

‘多了他也养不起’廖云心道,这倒也符合实情。

“不过这回听说背后是有红夷挑唆,老贼本就对我们这些华人有所忌惮,加之大宋光复古晋,这是实打实的威胁,故而不惜要对我山口洋的华人先行清洗。”

“几天前,老贼派在山口洋的税官酒后因琐事与一户汉民起了冲突,双方动了刀子。事情闹大,第二天土人便将寨子给围了。”

“老贼放下话来,说要交出杀死税官的汉民,还要山口洋拆除寨墙。”

“你方才说有红夷挑唆?”廖云自有他所要关心的问题,土人和汉人的矛盾,利益使然,何况这阿拉木丁自己祖上也是渡来的海商,手中的生意与华商冲突的不少,现在去山口洋和三发淘金的汉民越来越多,还不断有从大陆上过来的乡里,加上古晋又来了个自称大宋的新势力,换作自己是土人,廖云自问自己多半也会心有芥蒂。故而前面说汉土之争,还不一定是谁在欺负谁,他也不便表态。但欧洲殖民者在本地搞事,这就又是另一个性质,无论如何,都是要消除影响的。

毛宏道:“在山口洋的港口旁边,便有一处红夷筑的土城,其中有夷兵近两百。”

“是荷兰人?”这问题有些多余,此地的红夷多半就是荷兰人,不过毛宏未必清楚。

毛宏果然被问得有些愣了,但旋又说道,“这伙红夷原本只是在山口洋开设商站,专事贸易,我们汉人在当地淘金纺织,倒也两不相害,但时间长了也渐渐生了些龃龉。”

“这伙红夷中真夷有多少?”无论两牙还是荷兰,在远东的据点除了马尼拉和果阿这样的大港口,实际的维持能力非常有限,故而一个贸易点的人口不会太多,其中泰半还要依靠本地招募的士兵,毛宏说此处红夷人口两百余,如果不是他刻意夸大,那就应该是招募了本地土人。廖云所以有此一问,也是不想被毛宏轻看,直接挑明了关节所在,好让对方不要轻易想瞒哄过去。

毛宏道:“运使明鉴,真夷实则不到五十,其余都是本地招募的土人充任,其中也有向老贼那里雇佣的,故而两家便勾连了起来。”

南洋的土族酋长,除了坐地收税,将手下土兵和奴隶出借收取佣金也是一笔收入,这倒并不稀奇。但五六十的荷兰人当时职业士兵,论起战斗力来,数百土人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几句问话便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廖云也开始引导起话题的走向。

“那毛东主此来,只是为了求援?”

毛宏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山口洋的汉民心向大宋,特望王师早日光复三发地方。”

廖云故作为难,“不瞒毛东主说,这古晋城中驻扎的伏波军不过数百,自守尚且不足……”

廖云话未说完,毛宏却道:“不劳运使费心,小人这次来一则是告警,二则是想求个名分,若再能得本地一二股乡勇助阵足矣。”

想想又道,“伦笃部素来忠勤,这回阿披萨酋长也愿帅所部救援山口洋。”

阿鲁纳听了半天,到了自己的戏份,赶紧也拱手道:“家父再三交代,我阖族上下愿为王师前驱。”

“好,只要平定了三发,本官保举你一个蛮部巡检。”

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开始阿鲁纳带着毛宏前来求见,廖云便觉得事有蹊跷,现在听他这么又说,倒是能够猜出个七八分了,说不定这挑唆的事情也是出自这些部族之手。论起兼并地盘,土人的兴致可比红夷高得多。战略上的眼光看来,南洋的土著的确不得不让人小瞧,但说起奸狡,倒是个个都像老狐狸。论人口伦笃自不能和三发相比,但有了他们一家起头,周边各部蚁附而来,人数也不会比阿拉木丁手中的少上太多,不过廖云也不傻,他说为阿鲁纳荐官,可没说给他老子。

伏波军自然不能轻动,周边的清乡和集村并屯还有赖于官军在古晋坐镇,但新建的各部民兵倒是的确需要验一验成色了,送走了毛、阿二人,廖云唤来了亲兵。

“你去一趟军营,请田、黄二位首长来一下。”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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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鸡鸣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尚不到六点,朝阳透过雾气照射过来,将日影拉得老长。闷热的天气无法久睡,人们早已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村中的草庐,活动一番筋骨之后便纷纷朝着村外而去。去周边的田地中做活,一天之中只也有这个时间更为凉爽,再晚一些日头烈了就要回去休息了,茅屋虽小,但还足以抵御一定这个时节的高温。

这几日马润起得更早,因为他总是会从梦中惊醒,想起来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经历却是比寻常人不知多了多少。

他还记得七岁时,在大明的家乡给人放牛,彼时他老子是村中的匠户,那年给县中出役,从衙门朽坏的正堂大梁上摔了下来,好歹保住了性命,但却瘫在了床上,如此捱了不长的时日,官府抚恤的银子尚来不及兑现便只能用作烧埋了。

又大了些时,马润也学着家中传下的手艺给人做些木工和农具,但也只得糊口而已,家中还要靠母亲为大户浆洗衣物来贴补,原有的几分田地更是因为了还债变卖尽了。

选择从大明来南洋讨生活,其实严格说来也不是马润本人所能决定。家乡穷僻,穷乡僻壤之中的孤儿寡母更是难以顶门立户,家乡所在的福建又不是靠着作田能够养活全家的地方。

几年前的一场大风,更是连家中仅剩的破败木寮也没能留住。若是不答应跟着母舅一家下南洋,也不会有更好的生计。经过台湾补充淡水时遭遇过岛上土著的袭击,随着南下的船队到了吕宋,马尼拉对外来华人的戒惧显然还是对这些移民有着不小的影响。一番权衡之后,几家人还是在当地合计寻了一个船家,来到了更南面的婆罗洲,只是听说古晋这边汉人还算过得,便糊里糊涂的辗转了好几千里的海路来到了如今这风下之国。

不过也算如愿,现在这里至少吃喝不愁,天气也比家乡暖和不少,不必担心有冻饿之虞,更不会有风灾,至少来到婆罗洲三年,像样的台风还真是一次都没遇过。如今好歹尚有了十几亩初垦了两年不到的薄田,虽然以大明的标准,这些没有精心耕作上几年的烂地不过是些下田,出产也不算多,却好歹总比没有的强。况本地的田土都还是一年三熟,占城稻虽然产出不高,怎么也够吃了。

林子里还有各色果子,马润这作农的本事便是到了南洋这几年慢慢在同乡中学来的。原本在北面占城那里听说也还有些福建乡里,那边的土地也更是肥沃,只是较之这婆罗洲而言也算是个是非之地,大越南方的军队与周边几国来来回回,说起来并不安稳,是以也曾再有同乡邀约,但马润却是哪里也不愿再去了。

原本在老家时马润曾与邻村的一户人家定过娃娃亲,自他老子瘫在了床上,亲自然也是给退了。本来已经绝了成家的心思,若是还在老家,以他家的条件能够在有些积蓄后娶上一门没有残疾的寡妇都算好了,此时的大明,因为家贫不能娶妻生子最后连个香火都没能留下的穷苦人家本也没什么稀奇。

但现在好歹还算能过,人就总要有些更高的追求,下南洋的汉人总的来说还是男多女少,要在就近的几处汉民的聚居之处找个汉家的女子,少不得要备下一份不菲的彩礼。马润倒是看上了一户广府人家的小女儿,他家是广府过来的一户移民,在此地生根快有十四五年了,只是对方家长开出了一百枚本洋的价码,少年也就退缩了。

养活全家吃饱喝足如今倒也不难,但马润毕竟只是作农,并不能见得多少现钱,农闲时候的手工不过只能贴补,本地的移民都是能不求人就不求人,除了种田之外只有古晋城中更好雇工,但又要照看田地,这事也就只能作罢。

反而是马润的寡妇老娘先在此地找到了相好,那人倒也是个老实汉子,平日里帮着他娘操持,渐渐这个家中也有了些模样。

当然,要找个女子传宗接代在本地也不算难,土人的女子只要汉人想要,绝对是随着人挑的,南洋的土著将妻女荐给华商侍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可是上了大明文人的笔记的,可见其风俗流传之广,虽然各地的汉人土人多有矛盾,但并未影响通婚,更遑论同居的那些。而马润如今家中的那个便宜老子,也正是因为没有沾染土族女子的缘故才能担得起一个老实的评价。

只是马润觉得自己年纪尚小,倒也不急着婚配,等在这边挣下些产业,总归还是想要回到大明,光宗耀祖的心思始终萦绕在其心间。来到婆罗洲几年,心智与身体一同成长之时,少年也渐渐发觉了南洋这黄金海道上比比皆是的机会。

此地和大明最大的不同便是没有规矩,即便也有国主、奴隶之分,但绝不像在大明时那样泾渭分明。在大明时,老爷就是老爷,那等读书识字的士人就是能够高高在上,且有官府的背书。纵然也有说书人所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豪气,但在经历过大陆上那如晦如暗的社会阶级无形切割后所能感到的无力却是此地没有的。

在外,面对大大小小的番部蛮族,聚集在村落中的汉人不得不抱团自保,无论你来自两广、还是福建,甚至是富庶的江南,都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在此地扎下根来。

比起那些因为先祖的开拓而得以在古晋的市镇港口中做着一掷千金的二代、三代的华商们,分布在古晋城外的一片片汉人聚落则完全没有勾心斗角的资本和需求,何况比起靠近古晋外墙外的几处,漳泉乡已算得偏远。

过了这个月,小子便正式满了十六岁,今日也如以往一般,早早的起了床去自家田地转了一圈,其实也没甚好看,那点薄产也不怕有人惦记。看过了田间,马润照例是要在到附近林中去看看昨日设下的陷阱。无论是河中的鱼虾还是林中的鸟兽,都比家乡不知多了多少,只是简简单单的下个夹子,隔三差五就能见点荤腥。这样的舒心日子原本应该一直过下去,平日偶尔也有寻衅的土人,但都是些猴子一般的蛮部,漳泉乡的百余户汉民各自出人倒也打跑了几次,以后便再不敢来了。本地常与汉人交往的熟番倒是好相处的很,逢集时常来与乡民互通有无,马润身上的布衣便是从附近一个部族中用他自家打造的农具换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如果漳泉乡南面的林子中没有了豺狼虎豹和猎头的生番,那倒真是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了。

只是,最近这些日子,这世外桃源的想法倒是越来越有几分模样了。

不过就是半月功夫,漳泉乡外通往古晋的路口上便垒起了一座碉楼,与在老家见过的样式差不太多,只是更小一些。

而对于年轻的马润而言,变化来自于更加规律的生活,就如幼年曾经在大明感受过的那样,秩序正在被新来的征服者建立起来,只是这样的秩序对于如马润这样的汉人移民而言似乎有着更多美好的憧憬。

每隔三日,乡中的保鉴——也即是以往被土人称作甲必丹的长者便会在新近入村的驻在干部和本地守卫的大宋士兵的注目下例行操练,陆军上周送来的半个指挥共计二百五十余人算是全都找到了着落。最近的一次操演也才刚刚过去两天,而明天的这个时间同样也是一样。

如漳泉乡这样的聚落听说转运司的首长们围着古晋城还要再设四处,而且都已经着手在做,西面的伦笃、石隆门,更南面的西连,还有东边三东河源上扼守着古晋东侧门户的实文然渡口。也就只有本地汉民自己称作漳泉的这个村子规模最小,马润觉得首长们看重此地也无非是因为汉民比别处更多的缘故。

变化打破了本地人平静的生活,往年的这个时节里,村中的汉民要么在忙着准备收获一年中最早一季的稻米,或是与古晋城中的商人们交易着刚刚晒干的胡椒,倒也悠闲自在。就如现在在没有操练的日子,马润巡视着村外自家田地中赶在雨季来临前才在泥洼中插下秧苗如今却已长势喜人的水稻一样。

但随着集村并屯的命令,越来越多的周边部族情愿或是不情愿的被迁移到了漳泉乡的周围,过去此地的格局也就紧凑了起来,原住的汉民与土民的冲突也渐渐增多,若不是派驻在此地的首长官人弹压得力,恐怕早已酿起了冲突。

村中更大的变化还在首长们带来的卫生习惯,围绕在碉堡周围新起的一片房舍是被称为役所的公厅,一处这样的公厅连带防御的碉堡驻守了数十人的大宋军士,旁边的操场也是平日漳泉乡民兵们操演的地方,随着土族的迁移,操演的人员也逐渐增多了起来。就在役所的旁边,由首长们规划付给工钱,马润等百十名本地的壮丁修建起的本乡第一座公共厕所已经问世快十天了,平日操演的间歇,这些年轻壮丁也都被首长赶着全在厕所中处理便溺,再不能在操场外的林子里随便解决了。

熟悉的钟声自役所的方向传来,尚在寨子里闲逛的,无论汉民土民,都被这声音吸引了过来,那是原本应该晚上一日响起的操练信号,这些日子早已听得习惯,人人都条件反射般的加快了脚步朝着役所而去。

本地的薄首长穿着挺括的对襟小褂,背手立在役所门前的旗台之下,高高的旗杆之上猎猎飘荡着红色打底的北极星旗。站在首长一旁身后的本乡保鉴见人到得齐整了,整了整嗓子朗声道:

“奉西婆罗洲转运司令,征召漳泉乡民兵出阵,即刻开赴三发。”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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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巨响,寨墙外腾起的白烟迅即便被西面海上的阵阵清风吹散开去。

瘦高个子的酋长回首得意的对上首那人报以微笑,而他对视的那人却是满眼的不屑。

“班马吉就只有这样的样子货?”阿拉木丁的不满让方才还有着炫耀之心的那人有些气恼,纵然这些部族动员了足够多的土兵前来参战,更是调动船只封锁了山口洋的港口,但对于想要占据此地的三发主人而言也依然显得不够,而阿拉木丁的态度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见识过了荷兰人更为出色的火器。

不过这好歹也是从满剌加城搞到的大炮,过去几年中放眼整个三发地面,恐怕也都算得精良,即便如今在山口洋北边河口的红夷堡垒,也还没有像样的火炮,只是火枪的射程和准头的确是更好一些罢了。而如今不光火炮,班马吉各部东拼西凑出来的几十挺火绳枪同样是克敌制胜的利器,现在也押在大队后面,比起山口洋寨子里那些华人的长短火铳和参差不齐的刀枪也是更加精良,此刻就堵着山口洋的西北两侧寨墙,随时准备给予敢于出寨作战的汉人民壮以痛击。班马吉的酋长安鞑面有得色自有道理,需知就算是阿拉木丁自己的亲卫,也不过是配备了不错的刀剑而已,而他能统领三发也只是人力和财力的结果使然。

看得出来,班马吉的部族此番也确实是下了血本,安鞑的港口就在山口洋更北面一些的地方,以往更是海上贸易的一处重要据点。这几年应是被南面的华商在贸易上压得抬不起头,各部的头人早就看着山口洋的汉人不顺眼了。故而得了阿拉木丁的征召后,可以算是倾巢而出。如今近千人的族中战士封锁了山口洋通往北面的大道,三十多人伺候着的一门火炮正对着看起来不算牢靠的寨墙。半小时一次的炮击,还只是一门,发射的也都不是实心的铁蛋,算起来威慑更甚实战。而剩下的兵士大都是临时从族中征召,见了山口洋的寨墙还算严整,也都没有想要进攻的欲望,一个个歪七倒八的坐在在树荫下乘凉。

若不是看在这一队人马最先赶到,自己又在用人之际,阿拉木丁倒是想学南面的生番,拿几个人的脑袋来祭一祭旗。

“勒多部的人马什么时候能到?”

勒多部的酋长拉杜罗闻言回身道:“大队人马应该是前日才上路,再有一日也该能从林子里出来了。”

拉杜罗收到了消息便带着亲随土兵沿着纽特山脉翻越而来,而他部中的大队则是要沿着山南谷地中的大路西进。纽特山南麓的谷地之中多有汉人开采的金矿,其中招募的矿工苦力又以勒多部的族人为多,因为采金的事情汉人与其部中多有冲突,是以这一回阿拉木丁相召便豪不犹豫的也拉起了近千族人过来。说是行军,其实还要顺便清洗沿途的金矿,哪里是说到就能到的。拉杜罗让两个儿子分头带队,为的就是多抓几个矿中的汉人采金匠,就如北方大陆上的蛮族一般,此地的番部同样重视技术人才的搜罗。

也因为勒多部族人多为华商采矿,故而无论族中装备还是族人的武勇都要比只在班马吉港中织布种田贩卖胡椒的几家强上不少。至少酋长身边人配上的皮甲,就算爪哇岛上的大国也没有几家能够全数给手下军士装备的。

“阁下准备围到什么时候?”

马可有些不耐烦的问着素檀,作为荷兰东印度联合公司在此地的最高代表,他本不愿来与这些蛮族打交道。虽然荷兰人侍奉天主不算虔诚,但面对此地土族的巫蛊盛行以及野蛮做派,依然是不太适应。若不是此地每年颇丰的贸易收入,他是不大愿意来到远东来冒险的。荷属东印度联合公司虽然成立时间不算太短,但在婆罗洲还不算站稳脚跟,各家股东之间也还在利益整合当中,是以在南洋拓张的速度比起欧洲邻居尚不算快。至少山口洋的华商,那些来自北方的强大帝国的子民似乎对自己远在欧洲的祖国并无半分尊重可言,而和本地人比,这些汉人又实在是太过勤劳了点,这便成了一个严重的威胁。

这也难怪,听说联合公司在远东的不少岛屿、据点,也都在招募华工进行建设,想来联合公司的各位股东们并不是心血来潮,自有一番道理,只是汉人的勤勉若是能为公司所用,自然最好,但若是让他们自行其事,以后就难免不会对公司的发展造成困扰,山口洋这里就是如此。

而不好的消息并不止于这一桩,最近古晋那里来了一群奇怪的中国人,和此地的汉人移民全不相类,但关于他们的传言却是很多。有说他们拥有能够不畏潮流随意驱使航行的铁船,也有说他们拥有无坚不摧的火器,最近过来的一些商人也在传说,这些自称宋人的野心家已经占据了婆罗洲北的许多地方,古晋只是最新占下的一处。

若不是这个时节装运胡椒的船只已经南下爪哇,马可倒是真的愿意去古晋看上一看,尤其是传闻中能够战胜西班牙人战舰的宋人火器。要知道此时葡萄牙与西班牙共王,但荷兰人的军舰也就只敢在果阿和澳门找找葡萄牙人的不痛快,马尼拉是万万不会去的,故而论起对敢于正面对抗西班牙人军舰还能打赢的宋人的好奇心,身为一个荷兰人可是不会觉得有人能够更甚自己,而于马可而言,也只有真正眼见为实了才好做出必要的应对。宋人是可以联合的对象还是潜在的敌人,只要自己第一个将消息传回公司,以后的前途也许就会大不一样。

而促成此地的荷兰人与阿拉木丁一拍即合的,来自古晋的威胁的确居功不小,本地的汉民仗着天朝上国的子民身份,在心中对土族和红夷从来都会低看一眼,纵然以他们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些帝国的海外弃民。而荷兰人也不过是一直在土族与汉人之间保持着平衡,毕竟以人数而言,本地最弱的反倒是他们自己。

但多个渠道的情报显示,古晋那边新来的主人似乎并不愿意仅仅接受一个小小的港口,或许受制于语言的交流荷兰人并不清楚‘集村并屯’的内涵,但古晋港口的各种建设以及对外的道路修葺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周边的各种势力,宋人就要来了。

毕竟以马可有限的军事常识也能明白,港口的建设还能说是为了贸易,但向着内陆修建道路却是明明白白的为了加强和稳固政权的统治,就如现在他的祖国在布雷达一线对西班牙军队所做的那样。

熟悉的套路让马可不得不催促阿拉木丁,毕竟比起人多势众的三发主人,荷兰人明显有些慌了。

…………

“不知道都在慌些什么。”

看着又一队巡城的民壮穿街而过,朝着北边的寨墙匆匆跑去,毛谓便觉得丧气,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殴斗,谁能想到会引出这样严重的后果。此地又不比大明,稍微有些身份的土人,要么是自己的腰间,要么假手于跟班的仆役,总之都是随时带着刀子的。遇到争斗打上一场,被刀子捅伤也是寻常,太平时节为了耀武扬威,土人用铁签子自己在身上扎几个窟窿穿街过巷都是寻常之事。只要不是刻意为之,都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情,本地本就不是什么严刑峻法之邦,更没有像样的官府,全都是依靠地方自决。没想到这次却引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三发的土人竟然动了真格。

方才北面寨墙外的一阵炮响是行进中的队伍如此慌乱的元凶,可又不是前几天,班马吉的蛮子手中究竟是些什么货色也都清楚了。那门大炮响则响矣,可以毛谓有限的见识,百步之外也就只能听个响,炮口射出些碎石铁钉,只要人在寨墙后面守着便不虞会有受伤的风险。而若是要将那门大炮推到足以显示威力的距离,那寨子里的火器和弓弩也一样不是吃素。

‘不知道兄长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毛谓的大哥毛宏出发去古晋已经好几天了,如今山口洋北面和东面被十几家部族的土兵团团围定,海上还有疍户的巡船,也就只有南面通往坤甸的道路还算畅通,但也不能算是安全,派往那边的使者也是和毛宏同时出发,但对于这一路能否带回援军毛谓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作为贸易上的竞争对手,指望坤甸出手帮助山口洋化解危机并不现实,充其量能够说动当地的几个汉人大族也就是了。

不过论起作战,虽然山口洋的汉人都是生手,但毕竟都是在海外打拼的同乡,去国万里,比起外面的土人自然更能团结一心。

只是这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三发的主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了一个收税的喽啰哪里需要如此的兴师动众,方圆数十里的十多家部族倾巢而出,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

长久以来,山口洋的汉人也并非不知与土人的矛盾,只是利之所在,加上大家抱团倒也算是相安无事。只要给土族的酋长交上一些银钱,便能安安心心在此地圈地开矿,至于下面的土民如何则并不在关心之列。这一次虽然是被借题发挥了,但毛谓也不得不赞上一句,‘阿拉木丁还真是会煽动’。

“没想到棕榈岛上的疍户也都跟着与我们作对了。”

棕榈岛在山口洋西南的海上,除了一处大岛还有几个更小的附岛,因为岛上广有棕榈而得名,岛上的疍户平日靠着捕鱼采珠为生,也兼而做些干棕叶编制的器物,但因为本地的南珠贸易多被山口洋的华商垄断,疍民获利绝少,恐怕也是这个原因,让阿拉木丁说动了岛上的土酋加入到了封锁山口洋的队伍当中。但以那岛上区区百十人的规模也是断不敢与汉民们作对,无非是看这次势大,觉得有机可乘了。

不过围困本身对于山口洋而言并不算是多大的威胁,土族固然有些火枪吹箭,但连身像样的衣甲都没有,真要和城寨中的汉人民壮对上阵倒也不怕,不说火枪,就是普通的猎弓也能对他们造成不小的威胁。

穿过城镇的溪流保证了淡水供应,港口中的粮食也还够吃。就是断绝了贸易有些要命,除了本地的华商,困在此地来自旧港和坤甸的商人也还有些,如今照样无法走脱。港中的几艘福船比起本地的小船倒是大上不少,硬是要冲也不是不能放洋而去,就怕土人逼近了火攻,船上的货物可都精贵得很。迁延久了,这处港口也就废了,日后还有多少海商愿意放着南面更加安全的坤甸不去跑到山口洋来找不自在?

总归还是因为宋人的缘故,不知道是何时起来的谣言,说东北面新近占下了古晋的宋人要一统婆罗洲,还说本地的汉人要群起响应以迎王师,这才是本地土人如今‘同仇敌忾’的原因所在,要不然以阿拉木丁平日的做派,土人中也并不会像现在一样铁板一块。想到这里,毛谓就又想起了几天前去了古晋的兄长,既然谣言因宋人而起,毛谓的心中却莫名的生出了许多期许,这期许中有多年在此地打拼的怅让,还有对关于宋人种种传闻的思考。

‘希望不要拖得太久。’

毛谓心中暗想,就听后面跑来一人。

“东主,坤甸的援军似乎是到了。”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五)

‘怎么会是古晋?’

‘不是说是从南面过来的么?’

毛谓第二次向通传的族人确认起想要了解的事实,这一回还不忘拿出地理上的证据加以强调。可毛谓的心中依然是不托底,派往坤甸的使者是族中的一个后生子弟,办事很是稳妥,妻家与坤甸当地的大族林氏多少还有些亲,但从坤甸那边过来如果是这样的速度要么未免太快了些,要么就是来援的人数根本就没有多少。

来通传的人腹诽不已,‘北边和东边也得进得来才行啊。’

这几日东、北方向上陆续过来的部族土兵比古晋城中嗅到了鱼腥味的野猫还多,就连平时与山口洋有着贸易往来的几家部族中的熟人都没再来过了,何况是外人?

不过想想还是压住了火。

“回东主,的确是从古晋过来的,打头的那位官人自称是大宋西婆罗洲转运司的田副都监。”

一刻钟后,山口洋港中唯一的一座两层小楼上,主客两队人马分宾主入座。

“现下古晋的民兵分作三路,我们南下时三路人马都已动身,此时当正在扫荡北边的各家番部了。”

毛谓狐疑的看着这群人,装束古怪,倒也精神,虽然都是短发,但与本地土人的发型差异却是略大,更没有纹身或是在皮肤上装饰古怪的金属饰物,一看便应是汉人的模样,和传说中如今占据古晋的宋人服色想必差不太多。这位田副都监身后的几位像是亲兵模样的倒是个个人高马大,手中还拿着乌黑油亮的东西,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宋造火铳,黑亮的枪身再加上来人的身量倒也让人安心。

“不知都监此来带了多少人马。”毛谓见田中眉毛一挑,生怕对方误会,道:“非是小人小瞧王师,只是这三发周边各部都被阿里木定挑唆了起来,还有红夷番人也在其中撺掇。”

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可毛谓的言下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我怕王师是来送菜的’。

田中也不隐瞒,双手一摊。

“七个。”说完环视厅中,意思是全都在这了。

毛谓怕是自己听错了,忙回头看向方才传话的那人,‘是不是搞错了?’

而通传的那一位现在也是一脸的糊涂相,那意思像是‘确实没有更多了。’

毛谓还在想着会不会还有人马驻屯在城外没有进来,毕竟听说书中常有守城时兵力足够的话都要互为犄角才更好防御。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若是真有什么大军过境,无论是从海路还是陆路,没道理一点风声没有。

田中适时地打断了毛谓的猜疑,“你兄长将此地形势说得万分要紧,廖运使心中也不托底,才得让我等先行前来,人的确是少了些,但若只是助你守住此城,倒也足够了。”

‘口气真是不小’,这是在场的所有华商代表听完后心头的第一作想。但田中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其实转运司所下命令只是让这一队全由元老组成的精锐小组出前试探。还有三人在他们登陆之后就一直守在了岸边冲锋舟上,直到通过大功率对讲机确定他们进了山口洋才开船回了古晋,因为来去都是直接走的外海,无论是棕榈岛的疍民还是斑马吉的船只却是都对这样一路人马并无所知,这也是田中等人从南面出现的原因。

原本想着山口洋真要这么快就丢了,他们便就地组织汉民,纵然没有群众基础而事不可为,也还能沿着原路走海上回去。现在倒是省心不少,只要待古晋那边的大部一路平推即可,虽然比起身边的元老精锐,古晋过来的部队连伏波、捧日两部的正规军都没有多少,但就算只是民兵,以田中这些日子调教出来的水准,也足以让他放心在此安等,只是这话就不好明面上说给山口洋的人听,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信。

在毛谓的陪同下看过了土人围困山口洋的布置,田中不置可否。但毛谓的心中却是托底,虽然宋人的火器威力只是传闻,但田首长用以窥视敌阵的千里镜在毛谓看来不知比红夷的高出了多少,器械精良,这就是毛谓对田中一行最初的印象,更何况,即便仅以山口洋的人力,自守自问还是办得到。

如今粮食尚丰,人力也还没有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僵持之下最重要的还是士气,而能提振士气的恰恰就是希望,尤其是被围困的一方,因为消息闭塞的缘故,外界的任何一点情报暗示都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而这位田首长带来的正是好消息。

…………

已经被夷平的部落营地上升腾起浓浓的黑烟,周围则散落着各种尚未烧尽的茅屋、兽皮的碎片。用黄鹄的话说这是不破不立,同时也是在宣扬大宋的国威,如果能够站在云端俯视这片森林,就会发现如此地一样冒着腾腾黑烟的地方远近还有三五处,相聚在七八里的距离上,都是左近的几处部族聚居之所,也是民兵们一路行军的见证。

再翻过一个山头,就是勒多部的老营,从抓到的俘虏那里听说,勒多部中的男子多从酋长征调去围困山口洋了,而中路这队民兵进军到勒多东北三十里外的锡禄斯时,当地的部族一见风头不对,立即给民兵们充当起了向导。

虽然并非随时都在下雨,但雨季山中的道路依然泥泞难行,然而泥泞的道路却架不住土民们报效的决心。马润所在的漳泉乡出动了三百民兵,像马润这样的当地汉民就有百多人,被单独编作了一队。剩下的土民都是新近迁来,也被编作一队,这三百人如今都归在黄鹄麾下,除了三百民兵和新附的几家部族军,就是捧日军刚刚从北边坐船更戍过来的精锐,虽然分到黄鹄手中的也只有区区三十多人,但他们手中又经过了军器监两轮改良的苏-17Ⅱ型步枪,更精准的命中还是足够震慑住心有不甘之人。

部族军打头,民兵居中,捧日军押后,几天的行军下来,也就在零星发生的战斗中打头的部族开始时死伤了二十多人,其中民兵不过死了个,剩下的都是新附的土兵。而在捧日军采取了强硬的报复后连这点死伤也都没了,当面的大小部族要么望风而降,要么丢下地盘朝更深的密林中逃去。

一个个麻包被新附的部族兵驱使着在本村抓到的土人扛向村庄外围,当口袋中白花花的粉末被洒在田地上时,马润都惊得呆了。那可是盐啊,纯白的颜色是如假包换的精盐,那是古晋的商人要用真金白银去换的盐。宋人、不,是首长们就这样命人白白的洒在了地上。比起种在地里的那点庄稼,这些盐倒是贵重得多,不过田里撒了盐,成了盐碱地后周围的土地多少年都不要再想种粮食了,而重新在山林中开垦出一块适宜耕种的田地也并不是想象的那般容易。

而都东那边的新式盐场,如今的产能比之过去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最新运往古晋的一船几天前可是刚刚到了。

只是首长们不吝惜贵重的盐,下面的土兵也不会多话。

黄首长对俘获的土人晓以利害,“除了政府规定的定居点外,其余各处集落都在取缔之列,至于违抗天兵,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朝廷体恤生民,不忍对从逆加诛,但盐我们可是多得很。”

马润在一旁听得新鲜,长到这么大,他可是从来没有聆听过这样义正言辞的讲话,蛮夷们如何被处置在他看来并不关心,说实话,黄首长的话这些生番能够听懂的到底有几个估计都存疑。尤其中间被彻底摧毁的几处村落,其间的住民尤其是男子平日也没少对汉民做下杀人越货的勾当,那几处尚未燃烬的残迹便是抵抗得最为厉害的。

但首长们嘴上说着虽远必诛,可心却不坏,而首长这等于是拿着白花花的银子砸人的手段,也给小小少年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被俘的番人,受伤的都得到了照料,有专门一队人马将其送往后方,那些尚未成年身上半点纹身都还没有的小儿尤其受到优待,听说转运司衙门还要安排他们在古晋上学,就如出发前马润每天晚上在漳泉乡上的夜校扫盲班一样,先从识字开始,听说文莱府的行在那里,凡是入学读了书的小童将来成年都能得到大用,而且与在漳泉乡的夜校只是黄首长教学不同,古晋的府学将会都是从文莱行在过来的朝中大儒,不光是识文断字,而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教,甚至有说连首长们用的千里镜和铁快船的打造秘法也会教授给众人。

‘从攴从正曰政,文书藏匮曰府’,这是转运司发布动员令时向民兵们说明的文字。一手依靠武力的攴击保障制度的执行,一手掌握典章和财富作为执行的后盾,这就是如今大宋灌输给新的治下子民关于政府二字的含义,也使得这个看似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开始在归化民中传扬开去。

…………

子夜时分,月明星稀,来自三发老营的最后一波武士和其余各部零零星星的人马赶到了山口洋,差不多前后脚抵达的还有业已在纽特山中扫荡完汉人金矿后满载而至的勒多部精锐。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既白,各部的酋长聚集在阿拉木丁的大帐之中,看着自称素檀的男子装模作样的朝着西面礼拜了一番。洗过了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是荷兰人送给他的礼物。

掩饰住心中的一丝不安,他还是开了口。

“山口洋中不过两千余人,三发各部中的勇士十倍于他,早该把这些汉人赶下海去了。”

“纽特山中产的金沙,棕榈岛上出的珍珠,还有这三发地面上的每一颗树,每一块地,哪一样不是咱们祖上留下的财富,为什么要便宜了外人?”

如果听话的酋长们和阿拉木丁没有相投的利益,则一定会有人提出异议,采金伐木种地,汉民可都是给了钱的,至于珍珠,那也是公平买卖,真要觉得卖得贱了,棕榈岛上的疍民们大可以自己游到暹罗或是更远的大明去啊,就是因为办不到,才甘心让人盘剥的,换作本地的土酋,还不是一样。若是再细想,说不定还会有人对阿拉木丁这个同样是‘外人’的身份腹诽不已。

“可我听说古晋的汉人已经杀过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说话的是赫巫部的当家人,部族实力不大,但却一向敢于争先的纳图重新看了一眼阿拉木丁。

“拖下去,砍了……”

在众位酋长惊恐的神情下,纳图的脑袋很快便被送了回来。

“此人散布谣言,乱我军心,今日正好用他祭旗,赫巫部的人马就第一个攻城好了。”

站在纳图脑袋旁边的赫巫部亲随早已没有了脾气,阿拉木丁的亲兵刀已出鞘,别家的酋长更不会为了这事出头,谁能料到一向只是爱钱的这位突然会这么重的戾气。

只是坐在素檀一旁的马可知道,阿拉木丁不得不如此去做,昨夜跟着大队前来的亲信密报于他,说是古晋的大军兵分三路攻了过来,靠北边的几家部族损失不小,想必这消息一早就能在各部传开,毕竟昨夜到的可不止阿拉木丁麾下一家,搞不好小点的部族直接就能甩手不干直接跑回老家。若是多走上几家这仗也就不用打了,落下笑柄事小,要去与古晋号称火器精良的宋人硬碰硬,实在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好在打听到宋人的军队并不算多,只要赶紧攻下了山口洋,将港中的财宝分了,借着大胜之势再驱使各部转身对抗宋军,胜算也要比现在就退兵最后腹背受敌的要好。至少在整个雨季,宋人也休想占上一点便宜。但宋人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大出了阿拉木丁的意料,原本用这个招子挑唆起对汉人不满的各家部族起兵倒也颇为好用,却没有想到当宋人真的出兵后同样让各家部族起了动摇之心。

只是三路民兵的攻势都颇为顺利,零星逃掉的土人多在山林中藏身,而昨夜赶到的几家大部也都是一早就动身过来,并没有对上过宋军,这才让早上的局面稍微有些转桓。而赫巫部不合时宜的发言倒是让炮灰的产生没有因为争执而浪费更多的时间。

一遍号角声过后,战士们被聚拢在前线,连前几日放出去在四野狩猎的土人也全都归到了北面的大营之中。早已灭亡的满者伯夷国的红白战旗也不知被谁找了出来,立在了阵列的最前沿以壮声威,看起来颇有了一番气势。在阵列的最后方,则是阿拉木丁赖以自持的近千皮甲勇士以及他们的随适仆人,和勇士站得最近的则是一早便从堡垒中赶来的荷兰火枪手,人数虽不多,却也是久经战阵的精锐。

第二遍号声响过,队伍终于开始想着南方缓缓前进。

飞龙之章 第十九章 东晖滚滚暗流急(六)

日出之后没有等上太久,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下了下来。

站在山口洋寨墙上最高的一处望楼上,田中觉得面前的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当面的‘战场’上,土邦的士兵们毫无章法的进攻已经是第三波了,但攻势实在谈不上多么出色。即便现在自己就在现场,甚至知道一旦寨墙被破,城中的男女会面临如何的后果,也丝毫没有引起田中心头的一丝不安,‘实在是太过玩闹了’。这是看过土兵的进攻后最为直观的感受,就如后世新闻中播放的示威人群一样,没有丝毫的章法可言,完全凭借着个人武勇或三五人的团体维持着前进,既无战术的穿插,更无半点协作的影子。当然,寨墙之内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有所依托,士气更高些罢了。

对面的土兵开始总是一拥而上,在遭到寨墙上的迎头痛击后也会选择以弓弩吹箭甚至投石加以反击,但看起来攻城显然不是其所长,即便在田中看来这个连城壕都没有的寨墙的成色并不算好,但寨墙外面的木签和鹿角依然成为隔绝在土兵面前的一道鸿沟。

毛谓现在尤其安心,只用了区区两轮的试射,田首长麾下的军士便找到了克敌制胜的良方,当然这也得益于宋人的器械精良以及炎热的天气。

‘没想到传闻竟是真的’。

宋人的火器竟然真的可以不畏风雨,毛谓就站在田中身旁,是以看得明白,无论望楼之上的茅草多厚,总还是有雨水滴落在火器上,如果换作红夷的火绳枪,早就得拿油纸给好生包裹起来以防打湿了引线,但宋人手中的火器即便沾上了些许雨水也无大碍,照样能够随心所欲的射出子药。

和昨日见到田首长时他身边军士手中的火器不同,这一回那位大将一般沉稳的大汉手上拿的是一把比红夷的火绳枪还要长上不少的大铳,大到枪身还得有个架子支撑,那枪身上面架着的倒像是一支千里镜,当是用来观瞄。而田首长自然也拿着他的双筒千里镜一样在看,只有凭借偷眼观看着战场情形的毛谓稍稍看不真切,但也正是如此才好,不然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就过于诡异了。

粟星佐单膝跪在望楼的竹栏后,专注地看着寨墙之下的当面之敌,那里有他的猎物。

‘发现目标。’

‘六点钟方向队伍右侧边缘。’

‘披甲,裹白色缠头,嘴上插着铁钎的那个。’

‘距离二百米左右,风向忽视。’

田中话音落下三秒之后,一声极为清脆的枪声响起,标志着这一轮的进攻多半又将结束。果然,随着目标到底,大队的人马在稍微针扎了一番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退却。

摄氏三十多度的气温,真正参与进攻的土兵都不会在身上穿戴过多的遮蔽,现在还坚持披着皮甲的,不是有病,就是惜命,被爆头的这一个不是一家的酋长,至少也会是个不小的土目。

后面的两波敌军都是刚刚发起冲锋之后便在枪声中溃散了,隔着近两百步的距离,毛谓看得勉强,但还是能够看清领头那人的天灵盖直接就被掀翻了起来,红的白的脑浆子溅了一地。

前方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军帐,就连刚刚飘扬起来的大旗此刻都耷拉了下来,看着就让人丧气。

各部的头人酋长都在传说山口洋的寨墙上面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厉害的火器,隔着两百多步直接击毙了三个带头的土目,没了领头的驱使,后面的土兵又陆续莫名死了几个后便都根本不敢再冲了。本来就是打着围困的主意,今日若不是被阿拉木丁逼迫,也没有哪家再愿意硬攻,无非是被早上那一刀吓住了,而最先被试了刀的赫巫部因为第一个攻城如今也没有剩下多少人,相比起后面直接被用了斩首战术还没能逼近到寨墙边就溃退下来的土兵,算是损失惨重了。

阿拉木丁的大帐中,酋长们个个脸色铁青,赫巫的人马打了头阵,原本想要检漏的利库、舍古蜡几部都是阿拉木丁的亲信,人也跟得最紧,派上去的勇士却都因为领头的被打成了筛子最后没能讨得半点便宜,抢回的无头尸体摆在帐外倒让后来的土兵个个胆寒。

山口洋低矮的竹木寨墙看起来就像凭空高大了几分,里面的汉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什么厉害的火器,除了声音,甚至连子药发射后的硝烟都看不见,但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连着三四拨人马都是领头的被一击击杀,未免巧合得过了头,而且死掉的几个头目最近的距着寨墙都有两百多步,能够在这个距离上击中目标,阿拉木丁见识过的所有鸟枪火铳自问都办不到,好些的大炮倒是可以射及,但也没有这么可怕的准头。

有那么一瞬,宋人的形象在阿拉木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立即便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通往山口洋的道路除了南面全都给断了,宋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进入城中?再说就算宋人有心要帮城中的汉民,直接从北边打过来不久行了,而且如今的军情不正是如此?

但越是透着想不通,就越是让人难以心安。如今连着马可在内,帐中的众人心头都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帐中气氛尴尬,只有拉杜罗出来道:“不如让我勒多的勇士试试汉军的成色?”

…………

海边的一小片平原上绿草青青,间或被灌木零星遮挡的地形让新来的进攻者能够被城上的守军一览无余,而皮肤黝黑的勒多部矿工们在田中的望远镜中形象也益发的鲜活起来。

“学聪明了……”

新来的这一拨土兵看起来倒像是精锐,不仅知道举着藤牌缓缓而进,还能够依靠障碍躲闪随时可能到来的远程打击,虽然动作还有些粗苯,但好歹意识并没有错。而所谓聪明,则是因为这次上来的近三百人,却分辨不出谁是领头的,从动作来看竟然是各自为战。

拿起对讲机,田中向同在寨墙上的队员们发出了今天的第二道命令。

“各射击点注意……自由射击。”

此起彼伏的零星射击声终于有节奏的开始了收割,但敌人的数量实在有些多了,而且并没有特别的统率形制,等到两三轮的射击放倒了十来人后,剩下的人马并没有如前几次一般溃退,反而近到了寨墙鹿角的距离,终于和寨墙上的汉民壮丁开始了近距离的接战。而障碍的阻挡加上寨墙的死角,让原本轻松的猎杀也变得有了难度起来。

连续两枪,李潇扬在西侧高墙上的点射都失了手,心头不免有些慌乱起来。跟随田中来此的元老之中,以他的军事资历最浅,刚才的战斗尚没等到自己动手就在观瞄镜中看到了敌军的溃败,但越是如此顺利,轮到自己时就越是紧张。

勒多部的土兵多是矿工出身,个个身姿矫健,其中多有善使吹箭的,山口洋的寨墙不算高,凭依着鹿角的遮挡,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射伤了城上十数人,天气炎热,故而无论攻守两方都没有太多衣甲防护,只要受伤就不会太轻。如今寨墙上两个喉咙被调了毒的箭头射穿的汉民,眼看就活不成了。

见自家儿郎已经攻到了寨墙前,拉杜罗喜形于色,阿拉木丁见机更让亲兵再次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自己与各家酋长也都尽数步出了帐外,接过荷兰人送上的千里镜,远远地观察着战况。

瑟蜡考、特蜡丹……

一个个听到号角的部族在喧腾声中开始重新集结人马,土兵们的士气终于被勒多部的奋战又给拉了回来。

毛谓终于有些紧张了,扭头看向田中,却见田中一手托着千里镜,将另一只手掌压在了粟星佐的肩上轻轻一拍,语调轻松。

‘七点钟方向’

‘树林边缘军帐前。’

‘立在旗下拿着望远镜的,还有他周围的人。’

‘距离六百五十米左右,自由射击。’

…………

硝烟散去,北极星旗在河滩上立了起来。

坐落在三岔河口的小小市镇如今正踩在赵清海的脚下,规模与他心目中的‘王都’并不相称,不说文莱,甚至连古晋都无法相比。预想中激烈的抵抗与惨烈的鏖战都没有出现,让这位北路指挥使颇为失望,这便宜未免捡得大了些,好歹也是老营所在啊。

赵清海是自古晋出发的三路讨伐军中最北一路的总指挥,来自伦笃和石隆门的六百男丁如今尽数在其麾下。与元老们接触多日,让毛宏能够明白,宋人中姓赵的真是凤毛麟角,却是让自己摊上了一位,着实难得。

“恭喜首长,三发既下,斑马吉诸部指日可破,阿拉木丁已是强弩之末了。”他忙不迭的奉承。

“嗯。”赵清海淡淡答道,并未停下脚步,不知这土人是什么毛病,这么热的天气,偏偏喜欢四处放火,让他很想赶紧走开找处河滩外的凉快去处,可几家的头目却像更屁虫一般,下面的土兵更是首长走到哪火便提前点到哪,生怕首长不知道自家的功绩。

阿鲁纳以为有了表现的机会,也来凑趣。“抓到的俘虏说如今贼众都在山口洋外围城,还请首长下令尽早动身,也好拿下此战全功。”

“不急,中路虽然攻下了勒多的老营,但南面路远,紧赶慢赶,昨夜才刚到锡达斯。你们暂且休整一日,将人马撒开去哨探,只要将捕获人口全都交上来,其余的财物转运司便认下了。”

“谢首长。”

“只是有一条……”

“首长放心,小人定当约束好手下儿郎,不伤汉民一人。”

“嗯,你部中的事情自去办来就是,朝廷还是喜欢聪明人。”

‘聪明人?’

阿鲁纳心有余悸,本以为学着拍马屁的模样撺掇这位首长尽早发兵,反正阿拉木丁的覆亡不可避免,倒不如让伦笃的儿郎能得到更多的功劳,再说还能让宋人之间多了个猜忌之心,这是一箭三雕。可惜这宋人像是在天上安了眼睛一般,三路分兵,有两路还都是走的林中的山路,居然毫无半点迟滞的保持着彼此消息的畅通,想要在其中上下其手看来都没有丝毫机会,真不知道这些宋人是如何办到的。

而在跟在一旁的毛宏看来,这位赵官人看来是个淡泊的性子,无心军功,若是他愿意,原本今日攻下班马吉也不是办不到,他却宁愿在这里等待。

但毛宏不能再说什么,伦笃部虽与自家交好,但那是他们有所图。而这支军队的主动权说来也不在伦笃部手中,毕竟比起伦笃和石隆门的几百汉番民兵,还是赵清海手中的五十多捧日军战力更让人放心,或者说更让人生畏。

有了军队的镇压,这数百民兵才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是以才能让区区一元老能够在这并未建立统治根基的地方能够进退有据。

转运司的目的,在出兵之前就经由廖云解释得清楚,光占据地盘可不够,元老院控制下的各地,缺的都是人。这几日送回古晋的俘虏,光是背面这一路人马已经有了近千人,这让赵清海很是满意,也是他不急于进军的原因,蛮部们搜山检海,给自己带来财富的同时也给古晋送去了更多的人力。

而从山口洋传回的情形而言,田中那里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现在想来出发时为了保障他们顺利支援山口洋,各种轻重武器随便挑,恐怕武装得有些过了头,别说守住山口洋,现在让他们七个攻下山口洋,凭着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能在山口洋多消耗消耗土邦的实力,也是宣扬大宋国威,只是为了将来的统治让当地人印象更深上几分也是值得去做的。

…………

西婆罗洲刚刚经历了一场小雨过后,泥泞的道路跑不得马,热带地方更是没有好畜力可供使用,年轻人心头有些忐忑,他奉命前去坤甸求援,在老婆娘家好说了一阵,总算是不辱使命,现在正带着林氏的三百多能战的男丁朝着山口洋赶回。

入夜时分,队伍扎下了营盘,夜中不辨方向,又多野兽毒蛇,虽然离着山口洋已经不远,队伍还是不敢贸然行进。而且白天在路上抓住了几个从棕榈岛上岸的疍户,知道了如今山口洋还没有陷落,年轻人也安心了许多。

下过雨的天空,空气通透,但纵然到了中夜,重又蒸腾起的水气也还是让人难耐。少年心中烦躁无法入睡,正好朝着北面多看了一眼,随即便是心头一凉。隔着数里都能看到腾起的火光正是山口洋的方向传来。

飞龙之章 第二十章 南岛熏熏暖风吹(一)

距离大战过去已经十多天,古晋府的碧空如洗,被热风熏起的花香和果香伴着阵阵鸟语让人沉醉。

婆罗洲的气候也益发的鲜明起来,自从平定了三发,天气便一日热似一日,雨水也不见少,元老们自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雨热同期。

一车车新谷在城郊新建的联合农场中脱粒、装袋,然后又运进了古晋城中的粮仓。农民们留足口粮之后的产出全都被转运司和买入库,换成了银币或是钞票发到手中。人民以之在古晋的市场购物,或是将多余的钱钞存入朝廷在城中新开的中国银行。

走在平整的水泥大道上进了古晋城,路口的几处碉堡全都落在了身后。一侧是运粮进城的牛车,另一边则是拿到了钱钞在城中大肆采购一番后满载而归的远近乡民,靠右而行如今已是此地的通则,随着军事上的顺利,生活习惯上的灌输也迅速在当地人中得以普及。

走过刚刚建成横跨沙捞越河的石桥,便来到了市政厅前的广场,周围同样是簇新的建筑群,都是古晋府未来的各处办事机构,官厅、府警、银行、海关、学校、医院……,一应俱全。

广场上铺设好砖石的地面被洒扫一新,在市政厅的平板玻璃大窗反光的映衬下,远远泛起一层青光,即便热浪滚滚,也依然让阿披萨心中透着一丝寒意。

‘真是不一样了。’

从内心而言,老酋长并不认为自己投靠大宋的决定有任何的不妥,怎么看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当真要面对这个政权时,不免还是有些心虚。不过阿披萨倒是不用太过忧心,因为战战兢兢的远非只有他一人,而真正的不幸之人,十天前尸体便已经凉透。

十天之前的那个午后,当勒多部的精锐杀到山口洋的寨墙边时,所有部族的酋长全都来到了帐外观战,田中小组的狙击手轻轻松松便击毙了四人,其中就有勒多部的族长拉杜罗,只可惜准头稍微差了一点,让阿拉木丁得以逃掉。各部联军虽然尚没有马上崩溃,但到了当夜已是惊弓之鸟。

等到坤甸的援军赶来时,看到的火光正是山口洋的汉民在夜中的反击,毕竟山口洋的汉民人少,白天杀过去胆量还是差了些,只可惜好好的一场歼灭战打成了击溃,不过好在三发地面本不大,三路民兵合围而来也已断了众番部的根基,逃进雨林中虽可活命,但更多的还是选择了投降,毕竟对待主动降顺的俘虏,宋军的信誉通过新俘之人的喊话还是得以迅速传开。

到了第三天时,除了零星的抵抗,参与围攻山口洋的各大部族已经基本被肃清,死在林间的土兵尸体清点出了四五百具,俘虏更是多达三千。

因为这一战的关系,古晋周边的五个堡垒乡已经名副其实,民兵们得了功劳,也纳了投名状,但在转运司面前却是更为恭顺了。至少在利益上,无论汉人土人都已经将自己绑上了大宋帝国的战车,而且以战后转运司对各堡垒乡的控制,已经不是哪家宗族或番部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加以抗诘的了。

大战之后的几天,陆续从北方送来了几船人马,其中有新近归化的干部,也有文莱行在的各部首长,古晋的统治因为对内对外的一系列动作更加稳固。

无论如何,当厚生司的牛痘疫苗注射进了各乡汉番人民的身体后,大宋在此地的统治便已宣告安如磐石了。感激也好,还是算计也罢,即便只是为了子孙后世的安泰,阿披萨也相信不会再有人出来公开发对政府的任何作为。

新鲜的渔货正在南市外的码头被一桶桶的搬运上岸,阿披萨知道这些渔货中有古晋本地的,也有疍民们自伦笃溪口打捞,转运司的巡船日常已在这片海域盘查过往船只,所有渔船要将渔获的两成作为赋税上缴,但因为有了官方的维护,海上太平了许多,也因为转运司从北方运来了足够的精盐,原先无法及时出售的鲜鱼也不用担心被港中商人盘剥,如今自有官办的加工厂优先从纳税疍民手中将鱼虾收购回去腌制,是以两成的渔税看起来颇多,渔民们因为放开捕鱼收入反而增加了不少,实际上倒是都心甘情愿。

是以短短几天的时间,古晋附近的疍户渔民尚没有在转运司登记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蔬菜本是当地所缺,但今年的市场上也多了不少时鲜的好东西。

不知从何时开始,古晋的市面上出现了一道夏日消暑的好吃食,将被宋人称作番茄的鲜红果实切片,撒上同样来自北方出产的细砂糖,一口下去,汤汁与果汁交叠,酸中带甜味道绝佳。而这样的果子传闻也是首长们带来栽种的,听说转运司中的官人平日享用还要佐以冰块,倒是好享用。

议事厅中纷乱嘈杂,并不比外面市场上稍差,虽然胜利来得有些轻松,但几天的时间足够参战各部去认清自己的利益所在。是以在会议召开前的休息时间,各家头目都在七嘴八舌的争论着今日的议题,反正厅中难得摆放了冰块降温,还有各色解暑的饮子可供畅享,怎么看都不算白来一趟。

“宣奉,山口洋那边的红夷寨子快打下来了吧?”

一个熟人看见阿披萨进来,凑趣的过来打问,伦笃部的人马在这次的行动中出力不少,转运司也履行了承诺给了阿披萨的儿子一个翊麾校尉的虚职,又给了阿披萨一个宣奉郎的散官,虽无实权,回头多半还要常住古晋,但有朝廷给的一份津贴,地位便不一样了。而且论其实职,也还有个政协中的差遣,谓之委员的,日后在大宋的国家贸易体系之中,当能分一杯羹的。

对于这样的结果,阿披萨毫不担心,反而高兴得很,有了朝廷的官职,无论有无实权,至少是给自己和部族加上了一层保护,不虞再有灭族之祸。以后只要侍奉朝廷——或者按照现在时新的说法叫做政府——勤谨,就有说不完的好处。自己和儿子常住古晋又如何?来这里是享福的,府城的各种享用岂是伦笃那样的乡下可以比拟的,何况如今古晋的建设也是如火如荼,几天便是一个模样,站在着议事厅中都不敢想象今日的会议开完,等下出门见到的又是怎样一番新景象。

至于说族中的小子都要送到府学中上学,那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读书识字都是以后要在首长那里大用的,这一点已经从文莱府过来的归化民中加以确认了。更何况小儿送到府学,第一要做的便是种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放下心头的思绪,回到问话人的问题上来,山口洋一战后马可迅速率军退回了自己的碉堡,中间又收拢了阿里木定余部中的上百精锐,如今就硬顶着各部联军的会攻。

捧日军作壁上观,民兵也只有极少的留在外围封锁,只留了各部族土兵自行围困。毕竟是孤悬一隅,就算围个半年,转运司也不打算动用正规军。收拾手尾的事情留给部族去表忠心就好,而且荷兰人终归还是有用,完全没有必要自己拼命。

想都不用想,阿披萨道:“伦笃的民兵都是运司衙门差遣,我儿子都和我一起来了古晋,如何会知道那边的事情。”

如今围困荷兰人寨堡的,伦笃部的民兵是有,但都是赵首长指挥,虽然中间多有自己的族人,但自己想要调动其中人马或是了解前线情报却是办不到,而且也是犯了首长们的忌讳。而如今围攻荷兰人最为积极的恰恰是山口洋的华商,不光出钱出力,家中子弟也多有亲自上阵的,若问起与红夷的战事,问问毛宏倒是应该比阿披萨更为清楚。

说了一阵荷兰人的事情,又扯到了各家最为关心的金矿归属。

就在众人为着勒多部的金矿应该如何划分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各位首长终于也到了。难得今日时间凑巧,人也到得齐整,廖云以下七八名元老悉数进了会场,现场随着首长和亲兵的到来立即肃然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何军判与吴运判都是新近从文莱府行在差遣来的官人,以后也是本地的父母官。”

话音一落,便是一叠声的恭维,何义政和吴小唯见惯不怪,他们来到此地,一个是负责古晋军事守备筹划,一个负责古晋经济建设部署。他们的身后是近百人的干部团队,有元老,但归化民更多,将近半年的时间,无论是外路的移民还是文莱当地的土人汉人,在首长们的熏陶下都渐渐能够胜任起简单的事务性工作。选派到古晋来的干部都会分散到各乡去,留在府城的反倒不会太多。

人到齐了,议事厅的卫兵关上了大门,终于是要进入正题了……

…………

此时的古晋城外,确实另外一番景象。

操场长两百一十米,宽一百三十六米,用黄土铺垫的场地只有一圈简单的栅栏和一条不太分明的跑道,一侧紧挨着古晋城原先的南门寨墙,另一侧的三栋三层小楼就是操场中一望可知的主体,也是新兵们所居的营房。常驻陆上的自然只会是捧日军,而除了从文莱送来的‘老兵’外,如今的这座陆军军营中更多的还是从各堡垒乡民兵中挑选出来,都是上一次在三发平定战中表现出众的,五个堡垒乡共计挑选了近两百人,又从三发降顺的各部尤其是山口洋选了两百多人,四百人将新建的军营装得满满当当。

年轻人知道进了这里的意味有何不同,也从老兵那里听说了文莱那边的大宋军人是如何的体面,自然日常训练倍加用心,生怕成绩落后被淘汰回乡。虽然民兵的待遇比起过去的佣兵都不算差,又是稳定的进项,但比起正儿八经的大宋官军还是差着一口气,而且此番不同以往文莱府的招兵,有了前面一系列胜利的铺垫,这一回招兵时,凡被挑中的士兵乡中都是披红挂彩礼送到古晋城中,几家部族更是招来了此地‘道行高深’的巫师做了法事占卜,得了个上上的吉兆。

听说今天是各家部族到城中开会商议要事的日子,虽然知道经过军营的自家族长头人未必能够听到,但新兵们今日却是格外卖力,无论出身汉番,总是想要给族人长脸。

看着操场上的新兵,这才十天不到,已经有了如此的规模,田中也终于名正言顺的当起了他的指挥使。有百多人的文莱兵打底,田中自有他的底气,再有战事时也能堂堂正正的打上几回,不用躲在城上放黑枪了。

李潇扬虽然实战中遇到些尴尬,但胜在兵训理论足备,又能为新兵做好思想工作,在营中当半个政委来用,对于需要安定人心的新兵整训来说倒是再合适不过。二来也是田中与其他几个元老惫懒了,来古晋许多时日,也就最近这些天才算彻底轻松了下来。周边再没有大的军事目标可供作战,对内的防守更多还是堡垒群的建设,这些自有新来的何义政操心,专业上的事情,老何这个以前在涉外安保公司呆过的现场负责人比他这样城管出身的混混更要强些。

倒上一杯冰镇过的水果饮子,躲在荫凉的过廊上看着下面出操的儿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军营各处都好,以卫生整洁而言,除了纳闽岛上,就算大宋统治下的其他各处都能好生拿来比上一比,唯一的遗憾只是空调。天气益发炎热,但因为铜料的匮乏,纵使图纸都是现成,动力也可以畜力取代,但依然只能停留在纸面之上,好在大船尚未开走,每周还能上去享受一番‘现代生活’,元老们也就不太在意了。

物质上的保障,田中自问穿越者肇建的这支军队如今无人能比,但精神上的建设却是更加重要,军事胜利固然重要,但没有让士兵们明白为何而战就始终会面临失败的危险。就如过去在那个世界担当城管的工作一般,心中没有目标,纵然有着名正言顺的执法之权,面对的又多是手无寸铁的摆摊小贩,一样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这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即便在如今百战百胜的局面下,偶尔也会侵入田中的内心,尤其南洋这里还是巫蛊盛行,还有外来宗教的不断侵蚀,土人士兵的思想状态尤其堪忧。

“报告首长,转运司通知你去开会。”亲兵的通传打断了田中的思绪,想来是分赃大会已经开完,会议情况当是要给本地的元老通报知晓的。

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抵达了议事厅,夕阳西下,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已散去,厅中只剩下一众元老。见人到齐,众人又换了一个小间,落座之后田中就见围成一圈的小桌上除了冰镇的饮子外都放了一张红字打头的纸页。

拿起一看,不禁读出了声。

‘《大宋元老院关于加强帝国精神文明及意识形态建设若干重要问题的决议》’

飞龙之章 第二十章 南岛熏熏暖风吹(二)

夏日的文莱府依旧炎热,风物却不同往年。

又是旬月过去,宽阔的路基已经延伸到了远近周边的各处乡村,即便远在南方雨林中的土人,一天时间也足以到府城或是思礼港中打个来回,用手中的土产换回需要的商品。

官营的商场中盐和糖供应不辍,新近上市的各种酒水更是成了土人的最爱,迅速的消耗着他们手中的财富。估计要不了多久,靠着平和的赎买手段,南方的大片土地便能名正言顺的纳入大宋的官营农场中来。

入夜之后直到以往的三四更时辰,码头上的商贩依然络绎不绝。受惠于照明系统的建设,夜晚营业即便是对于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成了一桩轻松的事情。

沿着思礼港朝西而去的几条大街都是两三层的小楼,规划有序的临街商铺大半都要开到夜中,有卖各种零碎饭食的,也有销售杂货手工的,还有便是简便的客栈,随着港口贸易的繁荣,短短数月,在经略司的引导之下,这些配套的服务产业就都建了起来。

带着节奏的竹板敲击声轻响在思礼港的大街小巷之中,只要叫停来人,就能吃到可口的饮子和小吃,得以稍稍消解夏夜难耐的酷暑,这是最近刚刚出现在港口中做夜班工人生意的小贩。

下了夜班尤有精力的年轻工人如果还嫌享用不够要再去找些乐子,土人女子如今也有模有样的开始在港中做起了皮肉生意,或者说过去这样的事情也有,但多是临时起意,但像现在这样成了气候则又是港口繁荣的一桩证明。只是政府不会坐视,如果因之传染了脏病,那厚生司是免不了要吃挂落的,于是也就有了现在的登记制度。户部引经据典,还给这些女子取了个复古的名字——小姐,当然,这复的也是宋时的古。

但事无绝对,以往汉人和土人的店铺经营虽无太大不同,但光看一眼门口还是略有差别。汉民的店铺多是男人掌柜,但凡女子抛头露面的还是土著居多。

但如今礼部在几位女性元老的推动之下又成立了部属的机构名为凤仪,专司妇女工作,取的是有凤来仪之意。在凤仪的推动之下,更多的汉番女子被优先安排进了学校,以待日后能够成为更加合用的女性归化民干部。

礼部中的元老虽也觉得此举有些多余,但想着若是能够有些成绩,也是不错的人力,何况女性元老本就不多,更不会有人为了这等事刻意开罪,因之文莱府的妇女工作也就算是开展了起来。而妥协的代价便是女元老们勉强同意通过了小姐制度,而代之以黄票登记加以管理,毕竟移民日多,移民之中又是男多女少,人之大欲总是要有个出处的。

新规划的商业区继续向着西面延伸,沿着广场四周是一圈木制的货亭,鳞次栉比的排列以铁片标注的号牌区分,每个货亭的东主姓名和货物品名罗列分明,在广场的入口还立有一块带图的指示牌子,标注了各处交易区域的划分,可谓细致入微。

这片繁华之所的背后,新的工地上灯火通明,那是日后万象商城的所在,传统的商站已经不太能够满足各式商品的销售整批,光是这两个月往来的商船,便已经有了七十多艘,虽然都是本地常见的喇叭唬船居多,但越来越多的贸易标志着文莱在这一地区的重要性已经突显。

商城作为经略司与地方大族共同利益的贸易纽带,除了国营的汇丰行是最大股东之外,本地的委员可谓人人有份,民间认购股权最多的就是那位拿着种痘法好好在本地博了一回声望的牟好古。

夸克来到此地已经有些时日,一次试图寻找新航线的偶然冒险,在到达旧港之后,看着不按潮流与时节的中国船队在这个季节奇怪的向着婆罗洲的方向航去,据说是在婆罗洲的北面崛起了一个新的贸易据点,敏锐的英国人决定碰碰运气遂与他们结伴而行。彼时在沙捞越河口补给淡水之时,古晋尚没有在自称大宋的政权统治之下,而就在昨日的本地新闻中,大宋官军平定西婆罗洲的消息已经通过报纸和市井中的说书人传遍了思礼和文莱。

也是从那一刻起,夸克才重新了解了关于港口中巨大灯塔上的文字含义。

‘也许自己到得并不算晚。’

这是夸克和他的伙伴此刻的真实想法,合理的价格让原本并无多大价值的棉布带来了不错的收益,而此地廉价的白糖更是让他看到了爆富的可能,甚至放弃了收购胡椒。文莱的胡椒比起马鲁古的品质还要差上一些,而且从果阿到苏门答腊和爪哇,胡椒的产量已经很高。

夸克心中本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却无意中在宋人的报纸上得知,光是葡萄牙人每年运往欧洲的胡椒就有近千吨之多,常年在海外闯荡的夸克对于这个数字基本持有肯定的态度,同时对于宋人对贸易情报的掌握也感到惊奇,但无论如何,此时的欧洲香料市场似乎也的确有饱和的趋势了。

而时下最为金贵的是产自班达群岛的肉*豆蔻,这种特殊的香料暂时尚未在其他地方发现,而关于它种种神奇功效的传闻更是让其身价十倍于胡椒,只可惜班达群岛远在婆罗洲的更南面,那里是荷兰人和葡萄牙人彼此争夺的地盘,英国人力量尚弱,虽然也在班达的外岛上有了两处不大的据点,但毕竟与在彼盘踞多年的荷兰人实力不可同日而语,还不足以去竞争这价值昂贵的香料。

而换到了钱的夸克却并不急于去旧港或是爪哇,他的想法自初到文莱便已经改变。

那还是雨季就要到来的时候,和一群旧港的商船一起航行,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躲避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巡船。葡萄牙人笃信天主,从来看不惯他们这些异端,而荷兰人的信仰固然更为通融,但利益的冲突比之杀亲之仇也不为过,荷兰人对待英国商人的手段只会比葡萄牙人更加很辣,而这背后则是香料贸易一年近十倍的暴利。

从远东的海洋将一船船香料运回欧洲,其利的多少变化先不去说,但到底是在伦敦还是阿姆斯特丹的市场上销售则是关系到最终的财富流向何人的夹袋,自然是值得关注的细节。

而打动夸克在文莱常住了这许多时日的理由无外乎这大宋行在丰富的商品和良好的贸易环境,虽然仅以此时的规模即便加上极速扩张的街市来看,也不过是数万人的小城,比起此时的马尼拉、满剌加规模都还是太小,更不用说北方的阿瑜陀耶和安南的城市,就算只是万丹,此时的人口都只会更多,但除了初来此地的不便之外,夸克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比预想之中要更好。

刚刚抵达八甲湾时夸克的快船即被港中的海警巡船给盯上,与以往所见中国近海的戎克船和本地的喇叭唬皆不相同,那巡船有着修长的船身和灵活的三角帆缆,类似的快艇夸克曾在英吉利海峡中常见,也曾从船上伙伴那里听闻过地中海上的海盗常常驾驭此类低矮灵活的快船躲过军舰的射角袭击海上商旅的故事。

巡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便是经过用心调教的老手,借着潮流熟练操舵,商船上的炮手甚至还未明白对方的来意便已经被靠了上来。其实也是夸克一行太过扎眼,毕竟本地自上一回大败西班牙军舰,已是许久没有欧式的船只到来了,而八甲湾中往来的渔民和商船又都老实得很,从来都是乖乖交税后便忙不迭在桅杆顶上挂起户部颁赐的红底北极星旗,就连与夸克一同新来的戎克船队也都一样将上次到港就已得到的红旗挂在了最为显眼的地方。

当时的场面令人印象深刻,在连续三发信号弹升空之后,迅速赶到的另外两艘巡船以及船上露出的闪着青光的炮口让夸克和他的伙伴放弃了尚存的抵抗之念,好在尚有结伴的中国船东为之证明,了解了此地的规矩后夸克便老老实实让海警们上船好生搜检了一番。

也是船上并无犯禁之物,布匹正是经略司和买清单中明说要大量采购的货品,至于船上的武器实在是寻常,到了港中一应封存待离港发还即可。夹层中存放的银币被海警发现时夸克倒是抽了一口冷气,但海警们只是查验了一番便原封不动的给放了回去,那带队的头目更是客气得很,见宋人的公人行事正派又不受贿赂,总算让夸克一行得以放心遵循港中规矩。

之后入港又是一番消毒检疫不表,因为船上水手被查出疾疫而度过了最为难受的五天所谓观察期之后,夸克才终于得以获得此地海关颁发的签证。虽然在船上时也能大致了解港中的动态,但真正当他亲自步入这繁华的街市时又是别样一番心境。

诚然,文莱城中人口本就不多,这个曾经被称作渤泥的国家经历过西班牙人不止一次的军事侵袭,纵然最近的一次这座城市的新主人大获全胜,却与土著们关系不大。而新兴的思礼港虽然大有超越府城之势,但人口还不如城中,只是这大宋的港口市镇处处透着规整。

就拿曾经为夸克引水的巡船来说,三艘小艇的船身全都漆着一般大小的汉字与阿拉伯数字,汉字写的什么他不明白,但阿拉伯数字夸克还算认得,想来这八甲湾中的所有宋人巡船都是这样按序排号的,只是那三艘巡船中最大的一个数字是写着‘27’,想来附近海上的快艇当不会下于三十之数,听说当时宋人登陆也还不到半年,若这些船都是本地打造那也算是快的了。

而此地政府修建的街道也是横平竖直,无论在欧洲还是亚洲的城市,夸克都不曾见过这样让人看了会起鸡皮疙瘩一般的齐整,说不出来的滋味。安放在街道两旁的房屋也不似中国和南洋土著居家的宽敞,更似在欧洲城市中见到的那般局促,房屋也无多余的装饰,若不是店铺的招牌和门口挂放的货品,只以街道房屋而分,即便在这里呆了旬月也是难保不会迷路的。

但很快这样的疑虑又被打消了,随同夸克出海的同乡鲍克斯最善博物之学,其人也略通汉语。就是这一位陪同夸克出街时发现思礼港中的每处街道房屋都设置了门牌路标,而路面以石灰所绘的图形经他辨识也应是本地的一种交通标示,虽然结论令人惊叹,但对宋人的财力和港口的基建,英国人也有了更新的认识。

无论是交通规则中的靠右而行,还是方便易于携带使用的纸钞,全都在刷新英国人的认知。

报纸上的连篇累牍描绘着文莱美好的前景。

带来的棉布早已出货一空而夸克和他的同伴们还能再次满载而归。

而此地给夸克和他的伙伴们带来的惊喜也实在是太多。

带着几家铺子外卖的时鲜蜜饯和素肉杂食回到船上时,正是日将西沉的钟点,隆隆的炮声响过了六次,声震港中。夸克知道那是宋人的军队正在演练,而港口也以之报时,类于坐落在家乡城市中那些教堂塔顶钟楼的公用,只是这报时只到六点,中夜之时并不会扰人清梦。

听过了炮声,索朗德又在夸克面前喋喋不休,以昔日从军的经验向船长报告着自己多日以来观察的结果,无非都是些老调重弹。

这位见过世面的老水手以自己的名誉断言,宋人的军队训练有素,每天的炮声来自不同的大炮同时发射,即便是最为精锐的西班牙海军也极难做到,在亚齐时见过那里的国王以大炮宣礼,两三门小炮都常常不能齐整。而且宋人的军队也军纪严明,久在港中经常能够看到列队而过的士兵,光看走路便能知道都是最为精锐的武装。

入港的这些时日,伴随的就是新闻中大宋官军在北婆罗洲的高歌猛进,这些人自称中国一种,却又极为重商,关于大明官府的游记信函中夸克可不记得有人有过这样的描述。再看那些军士,纵然着装尚有区别,却分明是循着欧洲军队的模子,一应举止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影子,以夸克曾经从军的经历自不难看出。

虽然看不透,但机会却是明明摆在眼前,早已将货物装满了船舱,却迟迟不愿离岗,正是夸克还有想要寻找的东西,就如船上的其他同伴一般作想。

沃尔什不想离开,此地的官营商店不仅有更胜欧洲的千里镜出售,甚至还有《光学初探》这样的理论书籍,对于痴迷天文星象的学者而言,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发现。

威廉也不想离开,这个铁匠的儿子如今最喜欢的事情便是默默爬上桅杆顶端的望台,用水彩记录下思礼港中的一切所见。

为了解决开支,除了初到港口时一行在宾馆中享受了一番,后来的日子便还是住在了船上,毕竟比起宾馆的食宿,商船的停泊用度和小食店中的消费实在低廉了许多,而且运售本港货物,不仅没有关税还能在其他费用上予以抵扣,这样的政策无疑就是在鼓励贸易,宋人的心思实在太对夸克的胃口。

据说宋人负责商贸的大臣公务繁忙,但是夸克还是花了钱钞请本地结识的商人予以疏通,希望能够与港口的总督之类见上一面,而前几天刚刚吃过一回饭的牟姓商人,据闻其父就是文莱当地的一户豪商,如今又在政府中任着什么协商会议的委员,想来当是能够帮上忙。

天渐渐黑了下来,赤道之上的地方,日出日落总是循规蹈矩,并无什么多余变化。

扶着船舷的栏杆眺望港口的灯火,港口在灯塔射灯的扫射之下奇绝瑰丽,本以为又要蹉跎一日,却见远处有两灯如豆渐渐闪耀着朝向码头这边而来。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其他,夸克忽然脑中一动。

‘似乎真的是等到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章 南岛熏熏暖风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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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亮如白昼,夸克全然不知悬挂在屋顶的灯具是如何能够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比之以往见过的任何灯具都要亮上百倍,置身此间似乎与窗外的茫茫黑夜隔绝开来,而等待之中再向楼外看去,则更像是有千百头猛兽要从中突然窜出,难免让人心绪不宁。

好在屋内的装修简洁而考明快,就如此地的市镇一样让人看着舒服,不知是错觉还是实感,屋内的温度似乎比外面低上许多。夸克自然不会知道此处正在实验的湿帘制冷技术也是大宋科学院新近测试的项目,源自十九世纪的创意被提前两个世纪搬上了台面,虽然比起氟利昂制冷的空调效果要差了许多,但在此时却是极好的享用了,户部寄予厚望想要在大宗的铜料供应解决之前以此系统作为出口创汇的商品,故而无论效果还是集约生产的方法都在摸索之中,倒是先让夸克享受到了。

椅子贴身靠背,竹木制成的框架透气清凉,加上室内已经不算太高的温度,靠在上面也不觉得炎热难耐。但夸克并未选择更加舒适的坐姿,而是挺直了身躯诚惶诚恐,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自在,即使面前镶着金丝花边的上好瓷盏中斟满的香浓饮子也没能打动他的注意,特意准备的奶茶和点心竟是丝毫未动。夸克其实也想如果杯中盛放的是本地所产的美酒,倒是不妨喝上一杯放松,但这一点经略司也早已考虑到了,有鉴于夸克的伙伴们对于郎母酒的痴迷,为了正经谈事也就没有照顾得如此‘周到’了。

被单独邀请进这处房屋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虽然从对方的款待来看并无恶意,在房中服侍的女子举止也都极有教养,修身的黑色短裙镶白布的花边,看着让人心中荡漾。

来到这里的时间不算短了,本地的土著小姐也都消受过几回,但也只是久在海上航行后必要的调剂,那样的女子若是还在欧洲夸克当不会动心。

但眼前的两个女子却是不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英气,显然是下过大气力调教的。只是语言不通,无论怎样问话,女子们都没有作答,那意思似乎只是要他稍安勿躁。先前来时还有通事代为转译,但那通事只通西语,两边只能勉强交流,大概知道是本地的官员决定接见英国商人,但到了此间,就连先前勉强还能说上几句的本地通事也不知去了哪里,故而纵然有嘉品在前,夸克也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时间静静流淌,又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就在夸克睡意渐浓的时候,房门终于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开了。

进来的两人装束奇特,但尚能分辨是一男一女。那男子身材瘦高,足足比夸克高出一头,颌下的胡须似乎是有意修剪出的特殊样式,一头短发看着干净爽利。一旁的女子也并不矮,单论身高来看和夸克相当,而且穿着与土人女子一般暴露,加之皮肤白皙则显得尤为扎眼。光看两人作派,夸克马上便判断出来,这多半就是在港中听闻多时的宋人元老了。

“夸克?琴先生,有些事情耽搁让你久等了。”

来人伸出右手。“刘晋秋,现在由我负责本地的贸易事务。”

“桑子锐,我是刘部长的副手。”女子跟着补充,提举南洋商贸诸事这差遣的含义夸克应该不容易明白,故而两人都换了变通的说法。

夸克正在想着来人身份,甚至忘记了与对方握手,但待他醒悟过来后便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两位竟然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虽然发音有些古怪,但自己却能大致听懂。

须知此时的英格兰不过是区区一域外小邦,虽然在通往东方的航线上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但比起早先的海上霸主葡、西二国,乃至后起的荷兰都不算知名,况且英语当下在欧洲并非什么显耀的语言,欧洲大陆是法语和拉丁语的天下,在这东方的海上即便尼德兰人的低地语言也比英语常见得多。

能在万里之遥的东方听到家乡的语言,实在是今夜让人难忘的一幕,意外的惊喜来得突然,但夸克好歹还算见过些世面,从被邀请到这里来时他便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他和他的伙伴们也许就要转运了。

但理智告诉他需要冷静,没有城府的商人最易被人看轻。

“阁下的情况我们通过海关已经有所了解。”简单的叙礼之后双方再次落座,还是刘晋秋发问,穿越以来的工作节奏紧张,让他养成了有话直说的习惯。

“我们对夸克先生及你的同伴所从事的航海事业表示钦佩,所以有些生意想要和你谈谈。”

夸克道:“如果阁下说的是我船上那些伙伴的话,那倒的确是没错,鲍克斯先生和沃尔什先生是优秀的学者,冒险者号上的每一个男人也都如这船名一样全是天生的冒险家,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都乐意效劳。”

刘晋秋道:“既然是做生意,我们就只找你一位,鲍克斯先生精于博物之学,沃尔什先生喜好观察星象,就连小威廉都能画得一手好水彩……”

他如数家珍的说着夸克船上的每一位成员,以彰显大宋情报机构的调查能力,随即话锋一转,“但是……”

“我们的生意既不需要学者也不需要画家,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一名合作者,或者……可以称之为野心家,先生你应该知道这并非是冒犯之意。”

“好吧,阁下既然如此说我也就安心了。”说起生意,夸克的眼睛都在放光,但是他又不得不有所收敛,至少对方深夜相招便不像是什么好事,不然白天的市镇就热闹得很,要谈生意寻一处雅致的饭店甚或直接在公厅之中都是可以的,毕竟如今的文莱早已不同往日,思礼港中更是酒楼食嗣林立,这样神神秘秘倒是让人心下不定,何况为什么会等这么久?冒险者号到埠并非这两三天的事情,中国人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观察和考虑。

“但不知我们究竟能为大宋做些什么?”

见吊起了夸克的胃口,刘晋秋开始刻意引导:“冒险者号是雨季前到的思礼吧,觉得这里如何?”

恭维的话语不用人教,何况夸克喜欢这里还是实打实的,“说实话阁下,从欧洲到亚洲,我还没有见过如这里一样的好地方,大宋对此地的治理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那么,你觉得这里还缺点什么么?”

夸克想了一想,谨慎道:“如果阁下非要说此地缺了点什么,我想可能是堪用的人力还少了些。”

能够一语中的,刘晋秋对夸克不禁高看了一些,想来能够不远万里来到东方,至少见识是不会差的,还是自己对西方的殖民者抱有过多的成见了。

夸克所言人口问题,正是眼下元老院最为头痛的课题。工业的系统建设一天一个样,而人口规模的增长实际上则太慢,为了吸引移民政事堂可谓绞尽了脑汁,但本地的归化民,小的要进学校学习文化知识,没有个三五年时间无法效力。大一些的则都优先进入了军队和警务系统,毕竟没有可靠的武装,一切建设都是白搭。是以当下的工厂人力着实是艰难,虽然南下的汉人移民一日多过一日,但船小途长缓不济急,指望一船船从大陆来人显然不是什么靠谱的方案。

而且还有一个论断增加了元老院的焦虑,选择来到南洋的移民本就是为了摆脱大陆上的生产力依附关系而来,他们来到婆罗洲,无论是开矿种地都是无拘无束,现在帝国的政权要收拢人力发展工业,势必与这些移民的利益有所冲突。沿海的渔民还好说,大宋的海军提供给他们安全的生产环境和更加高效的生产资料,而受限于沿岸航行的技术瓶颈他们也不得不缴纳赋税以承认对帝国政权的臣服。

但陆地则还有所不同,虽然比起大陆而言,婆罗洲的土地的确贫瘠,但因以土地广袤的缘故,移民实际上拥有更多的选择,过去面临强势的政权他们可以选择朝着更深的内陆开拓,实施上如今这样的现象也开始出现了端倪。

东府中马千瞩正是抱持这样的观点,认为东亚的集权政体对于殖民的兴趣不大盖因人口流向平均资源更加丰富的新土无助于统治根基的稳固和扩张,反而会导致最重要的资源——人的稀释。

好在元老院尚有清晰的认识,对待工业人口也没有采用简单的原始积累式的剥削,而是以更好的待遇和技术的优势来提升生产效能。但最为稳妥的办法还是无外迅速提升新土的人口浓度,当生产资料相对人口而言变得紧俏,归化民们也才能更加自觉的主动承担起帝国机器的螺丝钉这一任务。

“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人。”刘晋秋放下思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夸克道:“但请恕我直言,以鄙人所见贵国在文莱的发展态势,三五年后的规模相信就会极为可观了。”

“慢了些,而且阁下恐怕知道西班牙人统治马尼拉城也有近五十年了,那里的人口如何?”

“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夸克有些急于想要确认他真正希望知道的问题。

“我们需要一些奴隶。”刘晋秋并不掩饰元老院的决定并加以补充,“不,应该说需要很多才对。”

“贩奴?”

“对,这种生意更适合夸克先生这样的冒险者来做,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干些脏活。”

“但是阁下,此事风险甚大,若是被其他国家的军舰发现,我和我的船员绝对会被吊死在某个港口。”

夸克眼中带着恳切,心头却在盘算着应该开出什么样的价码。

“一个奴隶二十贯,银币纸钞随你选择,户部官营的货物也可以直接折价给你,选择支付的方式尽可随你的意。”

“你们需要多少人?”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在利益诱惑之下,来自英格兰的绅士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刘晋秋并无半点犹豫,道:“多多益善,但是有一条,中国人不许碰,我们只要南岛的土著。”

“这样就得到土邦或者荷兰人的地盘上去抓人了。”夸克故作为难。

“怎么抓人那是你应该去想的事情,不过如果缺乏军火的话我们倒是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另外可以提醒你们一点,土著中的工匠价钱可以翻倍。”

夸克再也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他现在想要的已经是如何尽快将刚才的谈话马上转为可以执行的合约。

“请允许我再重复一下阁下的意思,只要我能将贵国需要的奴隶运到思礼港来,贵国政府即承诺无限额的向我的商船供应精盐、白糖、郎母酒甚至千里镜?”

“当然不止这些,详细的产品目录相信在海关阁下已经得到过一份了。不过,所有的奴隶不是运到这里。”刘晋秋补充道。

“不是这里?”

“对,准确的说是这里。”桑子锐终于开口,他很好的做到了副手应做的工作,迅速的打开一张婆罗洲及周边地区的地图,指着南洋大岛的最南端,那个与爪哇群岛隔海相望的港口——马辰。

“你们在那里有一处港口?”夸克差点惊呼了起来,主要地标都注明了英文的地图让他很快能够找到爪哇岛的所在,马辰港的位置的确绝佳。

“应该说我们将要在那里有一处港口。”刘晋秋补充道。

古晋刚刚传来消息,三发平定之后,坤甸的几家大族已经派人与廖云接触,相信进驻坤甸等不了太长时间了,进驻后的工作应该也会比预想要好。这样一来,婆罗洲上最后一个值得经营的据点——马辰,便出现在了元老院的眼中。马辰地处婆罗洲最南端,是后世印尼南加里曼丹省首府。地理位置优越之外资源也自不差,不仅拥有石油、煤炭的出产,还有广袤的腹地平原,仅以建设橡胶、香料和甘蔗的种植园而言,马辰的条件比北婆罗洲的任何一处都要强上不少,唯一可虑的只是列强都不是瞎子。

“放心,荷兰人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1606年,当荷兰人与葡萄牙人开始争夺班达群岛的香料贸易权时便已经在马辰开辟了若干据点,以军力而言自不可和山口洋那里的小小寨堡相提并论。但争夺马辰,对于如今挟百战百胜威名而来的穿越集团而言已经是以势压人了,

刘晋秋最后给夸克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好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但是如果要准备捕奴,我还需要筹建一支武装,至少还要再有两艘大船。”夸克显然已将精力放在了具体事宜的筹备上了。

“我想你需要的是这个。”

桑子锐重又递上了一张纸片,似乎是一份文件,十六开的纸张印刷精美,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是用多种语言印刷,代表的是大宋元老院对夸克船长关于海上私掠的授权许可,除了汉人和向大宋纳税的商船之外,其余一切海上船只及陆上港口均可无差别攻击,只要夸克的舰队武力足备的话。

见了大宋政府的背书,夸克终于心安,验过了私掠许可证上的印章和签名便已足够。

夸克船长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阁下应该知道,有了这纸证明我就可以去万丹或者旧港募到足够的股份,我想生意恐怕会更加顺利。”

刘晋秋笑道:“那就祝我们的船长好运吧,咋们马辰再见。”

“我也同样期待与阁下的再会。”

此刻桑子锐正唤过屋中听差的女子吩咐了几句,又对夸克道:“正好还有两位朋友要见一见船长。”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被引进屋来的是两个陌生的欧洲面孔。

“我来引荐一下,这两位是荷兰澳大利亚公司的舒腾和雅可先生,希望今后的日子你们能够合作愉快。”

飞龙之章 第二十章 南岛熏熏暖风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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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屎棍从来不嫌多。’

只要干净的那一头永远握在自己手中就好,再说英国人不是精于此道么。

这是刘晋秋事后向政事堂诸公汇报时听徐玄策提起的一句,细细品味别有一番道理。

就在攻略古晋之后不久,舒腾和雅可便回到了古晋,跟随他们的只剩下了十多名水手,而且还是搭乘的一艘来自爪哇的贸易船。原来他们的船队刚刚抵达巴达维亚便被东印度公司扣押,荷兰在爪哇的总督不仅不相信他们横渡南太平洋的经历,更震怒于他们未经许可而进行的香料和其他商品的贸易。最终不仅他们的两艘商船和货物被巴达维亚当局扣押,连同船上的所有人员也将被遣送回阿姆斯特丹受审。

如果事情就此而已,那也就宣告了澳大利亚公司的这次探险就此终结。但在文莱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了别的心思,就这样回到故乡无论是对自己的老父还是众多投资人而言都无法交代,而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隐瞒了关于宋人的事情,自然也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一切顺理成章,趁着东印度公司忙于与万丹和其他土邦的战争,两人买通了看守并带着尚愿意闯一闯的十多个水手一起搭乘了前往婆罗洲的爪哇商船。当得知伏波军已经攻占了古晋时两人大喜过望,立即求见了廖云,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两位荷兰探险家和他们的从人与正要回文莱换防的刘大悟一起登上了北归的船队。

回到思礼后,一文不名的荷兰客人在刘晋秋的陪同下参观了建成不久的各处工矿企业,其中尤其是军器监的兵工厂最是让其印象深刻。这些一头短毛的中国朋友向两人承诺,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行事,就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在经历了航海的艰辛和同胞的羞辱之后,舒腾和雅可觉得自己应该是时来运转了,在友善的大宋帝国政府向他们伸出善意的橄榄枝后,那一点点关于国家民族的认同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同行的水手们完全赞同了两位船长的决定,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实力的新兴政权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元老院总是觉得野心家不应该拥有垄断的地位,于是一面让荷兰人在港中充分享受着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一边透过行人司安插的情报人员暗中观察着他们的思想动态,而同时接受着观察的当然还有来自英国的朋友。当三发彻底被平定之后,坤甸也变得唾手可得,对于马辰的攻略和爪哇的影响便都不得不面临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直接冲突。既然是利益使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虽然总有拔刀相见的时候,眼下却不是个好的节点,而花费较小的代价在香料群岛给欧洲的殖民者们增加些麻烦则是可以接受的方案。

穿越者正在建设的是秩序,而来自荷兰和英格兰的‘朋友’只是稍稍给对手搞些小小的破坏就好,对于元老院来说这就像是大餐之前的怡情小点一样并非什么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既然要做就不会让一家独占,以利益而驱动起来的野心家必须以利益来相互制约,不过无论是夸克还是舒腾、雅可,这些都不是问题,不过是增加了一个竞争对手而已,在大航海的时代背景下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元老院的生意看起来是做不完的。

从重新募股组建船队到将第一船奴隶运到马辰,最乐观的估计都要三到四个月时间,这还是在元老院对船只和军火的支持与之同步进行的前提之下,而以这个时间作为节点在马辰开辟一个港口对于伏波军来说则实在是一件非常宽松的事情。

军器监自苏尧以下的一众元老倒是高兴得很,原本被陆军和海军嫌弃的试验品全都派上了用场,相信以捕奴队的需求至少从白皮手上收回成本不成问题。

只要取消掉定装弹,减小了射程和去掉膛线之后被称作南部式燧发火枪的苏-17威力减小版很容易便获得了元老们关于对私掠许可者限定出售的认可。而新来的合作者对于大宋第三帝国因为特别的照顾给予他们的武器和船只的‘成本价’也非常满意。

能够一次装载三百名奴隶和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捕奴队队员的大船,思礼港的国营造船厂也只给出了三千贯的报价,在看过这种特别设计的武装商船的模型并了解了其航行数据后,三位船长都对能够以南洋市面上三分之二的价格买到如此出色的船只表示满意。这种被命名为蜃楼型的民用风帆商船完全采用模块设计,全部利用本地的木料进行建设,因为采用了快速烘干的技术,这种标准化的船只得以快速建造,七十到五百吨位的五种型号足以满足本地的任何民间订单。

当然,这些带有实验性质的造船计划全都是为了服务于穿越者自己的军舰和移民舰发展规划,要想完全适应如今的生产力条件进行规模化的产出以匹配元老院在本时空应有的海上力量,除了技术人才的积累和调教,还需要的便是总结足够多的失败经验。

元老们固然能够预知科技发展的最终结果,但只有将人类失败的过往通过脉络梳理才足以教育世人,而且太过清晰的发展路线对于潜在的敌人来说未免有些危险。毕竟人口规模所限,如今的科技储备都是用以在未来从对手那里换取空间与时间的筹码,为敌人充当摸着过河的石头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而经过了试射的南部式火枪虽然整体的表现比之宋人军队自用的火枪威力要弱了许多,但比起此时东亚通行的火绳枪还是要好用不少,至少受到气候的影响要比火绳枪就要小上不少,而据夸克所知,虽然撞击式燧发火药的技术早已在法国出现,但在实际运用上此种技术的火枪尚没有大量在欧洲的军队中列装,而且击发引火的效果也的确可疑,故而单以同等技术来说,这南部式火枪的稳定性也可说是冠绝南洋了。

这样算来,五贯一支的价格也就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了,满剌加城中葡萄牙人的军工厂里制造的火绳枪卖给爪哇和苏门答腊土邦的价格还要更高些。而且至少从宋人手中购买这种性能不错的武器比从满剌加获得容易太多,只据夸克关于军火的有限认知来看,这种更为精巧的燧发式火枪想必需要出色的匠人手工打造,成本大体应该不会低上太多。

当然,刘晋秋自也不会告诉夸克和其余两位朋友一体铸造的枪管和批量生产的火帽比起人工锻造的成本究竟能够便宜多少,也不会刻意对只有正版不到一半的使用寿命这一事实加以特别提醒,至于说担心有人仿造,至少在冶金技术上短时间内还没有哪家能够复制出同样品位的铁料,材料科学的优势不是哪位工匠看上一眼就能解决得了的,故而军器监和元老院是一点担心都无。

而对于夸克等人而言,文莱当局还向私掠者承诺损坏的火枪可以给予合理的折价以旧换新,坏掉的火帽也可以给予更换,这就足以让他们觉得五贯的价格千值万值了。虽然所供外销的火枪、砍刀和装备如千里镜等都是缩水的版本,诸如火炮更是完全禁止对外出售,而缴获的西班牙人和土著海盗的火炮还是可以折价卖给他们。但即便只是有了这些有限的保障,私掠者们全船的武装人员也得以装备齐整,数十人所费不过两三百贯而已,相比起可能带来的利润实在是划算得很。

唯一麻烦点的是他们的资金还需要自己筹措至少一半,为了募股这就需要他们在万丹或是旧港至少都得再去一次。

不过光是贩奴而言这一船跑上一趟就是近六百贯的收益,以宋人这种制作精美的货币的市场比价来算也是近两百英镑或是2300个荷兰盾,要知道东印度联合公司成立时的十四家股东总股本也才650万盾,而早荷兰一年成立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股本不过此数的十分之一。也即是说捕奴船跑上几年的收益便极为可观了,更何况只要生意足够好,捕奴船就必然会不断的增加,利润只会越来越多。

而且爪哇东部的岛屿到马辰几日便可来回,这样的短途航程奴隶几乎不会因为疫病而死亡,更何况这笔账还不能只如此算,只要有一两趟成功的交易证明贩奴的确有利可图,这些人便完全可以在东爪哇的交通便利之所设置一处捕奴站,如果觉得亲自深入各岛麻烦,大可以花不多的报酬让蛮族的酋长代劳,反正土邦之间的战争本就会产生不少俘虏,与其让这些战俘变成祭品或是酋长们腹中的大餐,倒不如换成现钱。

这样一来,在马辰将奴隶换成各种优质的宋货,再走一趟万丹或是旧港去赚取一次利润,而下一次航行到那些爪哇外围的岛屿时相信就已经有充足的‘货源’准备妥当了,如此周而复始的往返,一个小小的三角贸易链条便应运而生了,一圈下来便是一两千贯的利润,而如果是在潮流合适的时节,这样的一趟也只要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当然,这一切都是夸克等人宣誓对大宋政权的效忠作为前提。

‘秦广克’

‘贾顺恩’

‘林嘉赓’

这是夸克、舒腾和雅可三人的归化名,和江海巡检的散官职位一起都已经印在了私掠证上作为了真心投顺的明证,即便他们三人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两日之后,将三位‘巡检’送上了西下的船只,文莱的日子依然如往常一般在日渐日新的变化着。

山中的土著依然将他们的稻米送到港口换取必须的盐、糖和鱼类,而在过去的古打毛律现在的神山乡周围,归化的乡民们更愿意将支那峇鲁出产的山铜运到港口,首长们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换取这些金属。出于对巴瑶部的照顾以及有限的产量,元老院并没有将山中铜矿的大规模开采提上日程,权当作巴瑶部最早从龙的福利。

得益于使用畜力驱动的机械制冰技术,鱼类和肉类的保鲜得以解决,已经首长们带来的更加丰富的烹调方法的推广,不再担心肉类的变质和口味后,平民阶层也开始更多的消费肉类,而这一需求又反过来促进了官营农场规模的扩大。

本地土著酿造的椰子酒、棕叶酒和吉浪酒在宋人的郎母酒出现后迅速在市场上消失了,装在玻璃瓶子里纯净甘甜的饮品不仅有着更加顺滑的口感,还有着更高的酒精浓度。自此之后,即便是山区土著们自酿的土酒也要加上一勺来自思礼的白糖才能下咽了。

当便宜的瓷器和玻璃器开始出现在市场上后,又是一股享乐的风气迅速席卷了文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摆在餐榻上的香蕉叶和棕榈叶便换成了更加精美的食器,至少在文莱周边的一小片地区,元老院相信文明的生活方式已经逐步显现出魔力。

剩下勉强没有被驱逐的来自奥斯曼和阿拉伯的商人们对此敢怒而不敢言,即便有本地的教民当着他们的面在市场里一边饮酒一边吃着狗肉,但为了他们的生意和人生安全他们也不得不隐忍,经过了这些日子他们开始明白元老院的眼线随时都会注意到他们的一言一行,而这样的形势也终于让这块经历外来宗教洗礼了二百余年的土地上的人们开始在世俗政权的引领下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势头并未影响到大宋的最高机构,今日的纳闽岛上,凤阁中的各位学究们早早便打开了大门迎接元老院代表的成果验收,一切都是在按部就班中完成。

穿越之前便开始着手准备的意识形态相关的各种书籍,最后完成的便是各种宗教经典的重新编译和注疏,因为南洋的风俗调研又多花了些时日总算卡着时间给赶了出来。

“《柯南》?”

傅小飞翻看着手中绿色封皮的书页,狐疑道:“这倒霉名字是谁给取的?”

“选来选去还是这个好听一些,再说,咱们注疏的经典自然要有本朝的特色,这是舆论阵地之争。”

苏柏闻言解释道。

“那这封皮上的青山先生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回苏柏却是脸上一红,倒是旁边一人呵呵笑道:“这是苏岗苍的别号啊。”

傅小飞恍然,这岗苍是苏柏给自己取的表字,照这样说这《柯南》的译者便是苏柏本人,他一时失察的大嘴得罪了别人,难怪苏柏马上就解释了起来。

梅凯西在旁笑道:“元老之间讲究的是平等二字,这书既是老苏你的心血,署名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以后占下了星月沃土,少不得要用你这苏子注疏的《柯南》去教化天方。”

文德嗣也说:“舆论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则敌人就必然占领,南洋宗教形式复杂,大小支流盘根错节,不如此不能正本清源。”

马千瞩也道:“这名字其实取得也不错,南柯一梦,浅显易懂,也是告诉世人宗教不过是一场虚幻,只有为元老院服务才是正道。”

“只是这名字不大吉利啊。”不知又是何人叹了一声。

这名字怎么看都与后世的一位煞星脱不开干系,众元老有此想法也不奇怪。

耳后众人又仔细将书本翻阅了一遍,看过之后倒是都觉写得不错。

书中序言所说,此书乃是隋大业六年时大食国中一位马姓商人所撰,其感于野人无知,便在星月之地以儒学化用教导人民,于各家土邦之中行了一套法度,从居家饮食的禁忌到政治军事的要求均有涉及。

在《柯南》书中苏柏俱在每段文字之后予以注疏,详细说明了各条目的民俗源流和科学推断,并结合大宋科技的发展水平给予了权变的解释。对于其中关于社会行为以及生活规范的诸多内容及其涵盖政治、军事、历史、地理的各种说法都从儒家经典及历代古籍中寻章摘句并加以浅显易懂的解说,还将这位马姓商人归为了天方大儒之列,看起来着实是用心而又有趣。

同样的经典还有不少,尤达思编译的《知音》也是一例,俱是按照同样的规则梳理出来,专为适应对土著的宗教观进行改造而用,在宗教问题上,虽然个别元老看法激进主张尽除迷信,但更多的高层还是觉得应该要先搞个‘统一战线’。

毕竟只就单一宗教而言也非铁板一块,就拿如今共主的葡、西两国来说,西班牙在吕宋的教会势力便是以托钵修会为主,也即是欧洲天主教中的所谓苦修士,是此时天主教中最为激进的势力。除了加尔默罗会外,奥斯定会、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全都在吕宋群岛和日本等地派遣了大量传教人员,四大修会马尼拉就占了三个,这也就难怪西班牙人会在十六世纪末期提出以两万五千军队征服大明的疯狂想法了,而1603年的马尼拉屠华事件也不过是这种思潮之下自然而然的产物。

而同样是天主的信徒,耶稣会设在澳门的东方监察虽然一直哀叹中国沉默得像一块不会开裂的岩石,但却始终没有过激的传教行为,至少得到明庭认可的利玛窦等教士都是通过葡萄牙人控制的澳门进入大陆的。

因此通过掌握宗教经典的解释权去建立意识形态的‘统一战线’对于大多数元老来说就是可以接受的一种妥协了,因为元老院始终认为宗教问题的背后还是有着巨大利益的驱动,而重新解释经典便是从另一个角度展开的一场‘名词之争’,开了这个口子就相当于给有心人开启了一个新的平台。

虽然从一开始搭建架构时便将民族宗教司这行政机构给否了,但宗教问题在各地都是切实存在的,避无可避反不如正面应对。好在如今还有武力的依托,而这些‘洁版’的宗教典籍也非传播信徒之用,更多的还是为了推广大宋的官学。

按照元老院定下的调子,为了在未来争夺大陆时做好意识形态的准备,一切有关自然科学的教学内容都被包装以儒学的外衣。宋儒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如今可是大宋治下所有学校教材上的序言标配。礼部将历朝历代的儒门大家生拉硬拽的套进格物致知的大框中,说的是要‘以旁义证大道’的那套,元老们充分相信这套理论体系足以使治下的子民无分信仰都能好生明白真理,即便其中尚有不少漏洞,但真理也总是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注: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是得知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消息后开始筹划并提出了征服中国计划,计划中的兵力包括一万到一万二千名西班牙士兵,五千到六千名日本基督徒士兵及菲律宾土著共计两万五千兵力,为此马尼拉当局不仅虚报了关于中国军事力量的情报以换取西班牙国王的同意,同时还于1586年派遣了耶稣会日本教区准管区长科埃略?加斯帕尔率领庞大使团专程赴大阪联络了刚刚就任关白的丰臣秀吉,双方就唐国平定达成了军事合作的意向,这也是丰臣秀吉侵朝的一个助推剂。】

飞龙之章 第二十章 南岛熏熏暖风吹(五)

拧开金属的阀门,清凉的泉水便流了出来。

比起过去还要用竹筒将山上的清泉一路接到平地不知方便了多少。

宋人长于经营的形象在自来水的开通一事上再次在世人面前更为生动起来。

只要愿意按月给费,便可以安心使用的这种装置听说在思礼港的商铺中已经普及开来,但文莱的府城中尚就只有王宫中的这一根。

原先的婆罗乃现在的文莱河的两岸,居于水上木屋的贫民如今不下千户,就靠在大河之滨也没有道理花钱去买水来喝。只有思礼那样的海边港口本就缺乏淡水,如今又是商贸发达之所,才会在移民之中推广开来。鲁阿巴闲来无事为宋人算过一笔账,经略司公布的水费标准虽然可谓低廉,但以港中日渐增加的人口和商铺居民中淡水的需求来看,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当然,《新华日报》上就只会说铺设水管耗费甚巨,政府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亏本生意。

从元老院这边来说,提供公共服务虽然的确不算赚钱,但是亏本也还不至于。只是为了加强政权的统治,就不能将公共服务假手于人。就如本地的水牛决多,正在筹划的往返思礼和文莱府城的公共牛车也在日程之上,只有将治下子民生活中的种种息息相关于政权,政权对人民的控制也才能够越来越高,毕竟在如今的宣传之中,政府的许多工作都被说成是德政和恩典,那么归化民们感恩戴德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还真是好手段’。

如今这话鲁阿巴也就只能腹诽,说出口来是万万不敢。

虽然他也知道现在就是被宋人软禁,真要说点什么悖逆之语以这位对宋人这么几个月来的了解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关碍。只是如今宫中的仆役们多半都成了元老院的耳目,说出什么也不会有人附和,自讨没趣的事情只要做过几回后自己也都觉得无趣了。

反正眼下除了不能随意出宫倒也逍遥自在,宋人自宫外供应的各种享用用不了多久就会换些花样,比起过去反倒舒心得多,什么杀弟之仇也就慢慢的淡了,有些时候躺在凉榻上的鲁阿巴殿下还会想着要是当初不撺掇着弟弟作死,现在一起乐得富贵也不是不好,至少今天宫外新送来的木瓜和凤梨他就从未听说,他死掉的那位弟弟必然也是从未尝过。

对于宋人在国中的作为鲁阿巴更多的只能通过报纸和平日的种种享用加以了解,在报纸上宋军昨日平定了都东、今日平定了亚庇、明日又平定了古晋和三发,伴随着捧日军和伏波军的除了胜利还是胜利。来自吕宋的移民、来自三佛齐的移民乃至来自大明的移民一日多似一日,北婆罗洲的部落正在被合并成一个个新的乡镇,晒盐场、制糖厂、陶瓷厂、玻璃厂、水泥厂、冶铁厂、军工厂一个接着一个修建起来。光是听人读报,鲁阿巴自己都会觉得心绪难以平复,竟然是为着宋人开拓的局面与有荣焉了。

但只有一点鲁阿巴想不明白,而正是这一条会偶尔让酒足饭饱后的渤泥大君有些忧虑,那便是留着自己这条小命对于宋人而言究竟有什么用处?

…………

‘当然有用’。

这是元老院用以回应对渤泥王室的处置尚有疑虑的元老们的标准回答。

从凤阁出来,文德嗣递来一张卷轴,展开来看,卷轴四周都是手绘的金边。上面是用汉字所写的表章,那印信还是根据留存史料给复制出来的,因为被西班牙人扫荡过几回的缘故,渤泥国宫廷之物丧失甚多,至于金盘堪合等物不好作伪实在没有也就只有作罢,傅小飞知道除了这一张应该还有同样的一张用波斯文写成。

“渤泥国臣阿都贾里鲁贾巴谨具表启奏大明皇帝陛下:伏以圣天子尊居九重,统驭万邦,中国乐雍熙之盛,外夷戴抚绥之仁,一君致洽,六合皆春。卑国夙受褒封,世荷帡幪之德。微臣新嗣禄立,宜修贡献之诚,谨颛正贡使臣傅小飞、副贡使臣顾子明、三贡使臣金延泽、正通事臣黄御洛等乘正贡船一只、护送船一只,代赍金叶表文译书唐字一幅,装载后项土仪,照依旧制,由广东布政司给文起送,诣阙贡献,用伸拜舞之诚,恪尽臣子之职……”

粗粗一看这便是一封藩邦向大明朝贡的文书,文德嗣见傅小飞看完,便又递过去一张纸片。

“小傅,这就是两府梳理出来的行动名单,你再看下有没有需要增减的。”

“早就定下的事情,你们看着办就好。”傅小飞心不在焉,要不是为了这一回的任务,以他的身份还进不了凤阁议事,此刻则更该待在思礼的学校教室中。

元老院忧心于领内人口的事情不是自今日始,留着渤泥王室不动,老国王的确是因为时日不多的缘故,至于鲁阿巴这位尚算年轻的国主,一则是要传个优待王室的名声,好让统一南洋的进程更加顺遂一点,二则就是这渤泥国的王室还是有些用处的。

在经过精心的筹备和论证之后,元老院自穿越以来最为大胆的计划就要实施了,而这计划的关键便着落在了渤泥王室身上。

李代桃僵的核心便是由元老冒充渤泥国贡使,组建朝贡使团赴大明,这是为王师以后的行动打前站去的。为了避开西班牙人的视线,队伍会选择顺着如今的潮流从西路北上走暹罗和安南的路线,这也是为了顺利考察沿途的军事政治。吕宋群岛的史料因为西班牙人近三百年的殖民统治的关系相对完善,而且又有前次的西人俘虏佐证,马尼拉如今的情形还是较为清楚的。

反倒是从马来半岛到中南半岛这一路的情况只能从往来海商处听闻,其中所言多有前后不能印证的地方,不提前做好情报搜集,相关的政策攻略便无法制定。而且选择这条线路也跟元老院的目标有关,如果走东路北上,从吕宋再往大明到的便是福建和台湾,台湾如今还算半个白地,朱明在岛上并未建立起有效的统治,而西班牙和荷兰在当地也一直在试图扩张,此次远行本就是为做情报铺垫,产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是越小越好,更何况此番还要披着个渤泥国的马甲。

元老们如今大抵分成了两派,大多数的高层还是觉得安心种田、韬光养晦更为稳妥,这是支持走西路的元老。也有个别高层和不少激进的元老想要先把吕宋群岛拿下,理由无非是西班牙人的敌视态度,须知历史上的屠杀,十四年前的那一回不过是三次屠华的开始,后面两次也都是杀得血流成河,死人并不比前两次少上多少,俱以万计。而自彼之后经吕宋南下移民的汉人更是为之断绝,故而攻占马尼拉不仅可以打击西班牙人的嚣张气焰,还能保全吕宋的汉人群体,继续打通移民南来的快速通道,而且还能连接上通往日本的贸易之路,这可是当下进口铜料最便捷和经济的航道,看在建造更加合用的空调和冰箱这一条上,受够了南洋闷热天气的那些元老们就又多了几分支持。

但是毕竟眼下兵力有限,精力更是有限,西班牙人如果算上土著的胁从在当地恐怕有上万的兵力,其中西班牙正规军应该在六百人以上,无论各方面看其战力都比阿拉木丁那万把人强得多,而且马尼拉城也坚固得很,又有土著支持,若是贸然进攻则西人依托坚城据守,拖延时日就对元老院极为不利了。

更何况枢密院还一直打着美洲来的白银盖伦的主意,先把马尼拉打了,以后可就没人千里迢迢从墨西哥把一船船的本洋运到东方来送礼了。

而走西路的话,只要打着去大明朝贡的旗号,则无论是在暹罗还是安南都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以有限的武力投送则足以自持,而最终的目的地则是广州这个‘南天一城’。其间经过的海南岛也会是未来重要的军事跳板,都是极有战略价值的所在。而且广州附近的香山澳也是一处不错的深水港口,现今应该还是一片荒岛,紧邻的澳门虽然为葡萄牙所占,但比起西班牙在东亚的激进来看则要好打交道得多。

只要渤泥王室的旗号还在,隔着万里海路相信明庭也不足以对南洋形势有太过准确的判断,加上准备工作做足,在广州待上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上京朝觐,那大明内陆乃至中枢的情况也能有所了解。而大明的官府对待朝贡的使团虽然跟看个要饭的也差不太多,但好歹也比对待传教士的态度要好上许多,何况这次带去的‘贡物’当能在大陆上引起不小的骚动。

好在各项工作也非是临时起意,该做的事情早都在做了。这样的差事本来史学功底扎实的梅凯西也很合适,但是老梅地位不同不能轻动。傅小飞一直有心于大陆,虽然现在还不是自家的地盘,但是上去看一看走一走还是颇有些吸引力的,毕竟是东亚最为富庶的膏腴之地。

当然,要远行大明,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要有合用的船只,停泊在纳闽的任何一艘现代船只都能胜任,但这样的船只不说广州,只是在暹罗到安南的海路上来回一趟也是大大的新闻,难免引起南洋诸国的恐慌给婆罗洲过早带来不太愿意看到的局面。

毕竟就算在思礼本地,除了停泊在思礼港中的四艘渔轮改造的军舰外其余也都尽数回到了纳闽,而除了伏波军中的精锐,一般的归化民也很难接近海上的禁地,这也是元老院的有意为之。

但是,如果使用土著的船只或一般的广船、福船又实在是没有太多的保障。

…………

‘左舷一号,放……’

‘左舷二号,放……’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思礼港中最靠里一处的干船坞中,直到号子声喊到了第十下,用以固定住船身的缆绳才全部被解开。

四周施工用的脚手架已经拆除,船坞闸口涌入的海水与岸上庆祝的人群相互辉映,直到两艘被渐次抬高的船体平稳抵达了设计的水线,喧天的音乐也随之响了起来。

不过是两百余吨的排水量,即便在此时的南中国海,也只能算作中型船只。而且以之前工部的各种试作,也不算是最大的两艘,至少比起专门设计用来运奴的船只来就要小上一倍左右,但是一正一副却是此次北上的交通依赖。

因为不用装载多少货物的缘故,中西合璧式样的帆船将设计要点都放在了安全性上。如何保障在风浪中顺利航行以及面对海盗和敌对军舰时能够顺利摆脱的自持力才是元老们更为关注的焦点,船体的外观虽然介于福船与西式船只之间,但整体的流线更为细长。中式的硬帆虽然对比西式软帆有航速上的劣势,但胜在造价低廉与工艺简单依然成为了这次项目的首选。

钢铁建造的龙骨虽然耗费了纳闽岛上的储备,不过既然是为了元老的安全高层也就没有那么小气了,而且仅仅是这样两条定位伪装侦查的小型舰艇所费也不算多,而且以后也还能有不少其他的用处。无论是为了加强船体结构而在船身中部采用的双层肋材还是加固桅杆的结实檀木都不是未来外销型船只的标配,而因为没有设计火炮炮门的缘故,采用水密隔舱取代全通的下甲板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大体完成后还要为船材一一捻缝,再以桐油、麻丝和蛎壳灰混合填料密封严实,最后还要在船壳内外都刷上一层木焦油。所有的工序都是匠作监的元老们每日盯着完成,连参与建造的土著船匠们看着风色都个个小心谨慎。

本来苏尧还想将他新近做成的70mm线膛加农炮连同轨道式架退系统一同搬上夹板,但因为要经过的港口太多,而尤其到了广州必然会面临当地的市舶官员登船盘诘故而被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现代武器上船,毕竟只要放在舱内便不会有太多问题,而且就算上了岸小型的现代枪械和防护服具在此时的宽松袍服之下也还算好遮掩。

一同北上的人中,张奎、秦弦、刘影、周零这四个从军校中抽调的教官都是元老中军事素质较为过硬的,也是被命名为‘完璧’的此次行动中最大的武力保障。除了这一拨外剩下的元老就都是航海、矿物和历史方面的专才,只有黄御洛是硬赖着要去大明而没有相关专业技能的唯一一个,也是本次行动凤仪派在船上唯一的女性元老。

船坞的闸门已经开到了最大,隶属于海军自用的最新两艘本时空自造海船终于缓缓的驶进了海湾。

当文德嗣和傅小飞赶到船厂的时候,两艘中西合璧的帆船正在以7节上下的航速在八甲湾中盘旋巡弋,每艘船艉两台26KW功率的船用柴油机能够轻松让没入水中的螺旋桨为船身提供超过70马力的推力,让其能在港中自如航行,这是海上遇敌时此船能够安全脱离的依仗。

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讲台,在喧嚣的鼓声与掌声中文德嗣心中有些激动,他摸索着从胸口的夹袋中掏出了一张纸页朗声命名道。

“军舰辽宁、长宁,1617年6月1日起工,今告其成,兹命名,1617年8月1日,大宋第三帝国。”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一章 国政两权方生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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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快尝尝这羊肉味道可好。”

“好吃……”

王星平报以勉强的微笑,自家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未免好过头了一点,照这样吃下去,自己这身肉恐怕就真要横着走了。

“这可是我一大早就让王妈和兰儿一起去凤凰门外川道拐的邵家买来的,这一回却都是从贵州老家来的黑山羊。”

兰儿便是卫芄兰,自从被王若曦带来重庆家中调教了一番,如今已经是大方了不少,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王若曦觉得弟弟对这女子有意,便一直好生相待,卫芄兰也不再沉默寡言,想必是已经恢复了过来,如今就暂在蹇家跟着王妈做事,王若曦倒是想着这少女今后最好还是跟着伺候弟弟,毕竟弟弟对她算是救命之恩,想来她对王星平也不会有差。

羊肉用红姜浸泡后再以花椒等香料包裹腌制,待入味后下锅以甜酒酿等煮熟,吃时再以小刀片薄,这是上次无意听到弟弟与丈夫提起的古书上的做法。若单论味道也自不差,只是王星平的前世吃过了世界各地的风味,虽然那些都是工业合成的调味,但比起这只有花椒、姜、葱之类的‘美食’就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了些,只能说还过得去,再说他也不喜食麻,来到这一世以来饮食也就只重卫生干净,于口味上却从来没有多少挑剔。

但却挨不过姐姐如此热情,这些时日,新鲜的卢橘【注:枇杷】从上市吃到了下市,接着又是杨梅、西瓜,自从发现弟弟喜欢上了水果,这时鲜的果子就没有断过,也就是因为姐夫宠着姐姐,而一家人因为经商的缘故宅子买在城外码头边没有与蹇守智父母同住,不然被公婆瞧见,少不得又要生些龃龉。

转眼就快进了伏末,王星平尚记得出门时才刚过了清明,时间一晃已是两个多月过去,自己在这重庆府也已经待了一个月了。

现如今,对于脚下这座重庆城的熟悉王星平可谓比自己的姐姐还要更多几分。

自别了许成名父子和喇嘛一行,王星平便先去了合江,在那里仔细调查了蜀中盐市一番后又继续顺江而下。途径江津和佛图关,在夏至的后一天抵达的重庆。

尚记得那一天是五月二十一,按西历来算是6月23日,当时走的正是凤凰门外的码头上岸,从叙州、遵义两地甚至贵州运来的牛羊也全是从那里源源不断的上岸后被送到重庆城南的各处屠宰场,是以王若曦提起这羊肉的来历,王星平对此尚有印象。

但蹇家的宅子却在城东的东水门外码头旁,商人的家宅为了便于贸易很少有置办在城里的,那里到了日暮就要关闭城门,稍微大些的商人往往夜中还要宴客谈事,故而颇为不便,所以自从分家以后蹇守智的父亲便搬离了城中的蹇家桥,如今蹇家的大半家业都在嘉陵江北,只有蹇守智为了照顾家中生意才又在城南的这处码头边置下了宅子。

王若曦疼爱弟弟,王星平来此一月,除了出去拜师访友被留了饭外,每日在家都是竭诚供应,但他这个姐姐对弟弟的种种行事还是颇多不解。

前几天,王星平专门跑到城北临江门外的太平桥上去守着进出码头的粪船看了半日,那还可说是忧心家中田庄的农事。

但昨天弟弟居然又跑到城西的通远门去守在瓮城看了半日出殡,也不嫌晦气。

他这个弟弟自从糟了年前的一场大难,行事也越发的让人看不懂了,王若曦生怕是弟弟受了什么刺激坏了心智,这才整日里将他照顾得周到。

然而不光行为让人难以琢磨,弟弟在饮食上也讲究了起来,倒不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对生鲜的食物敬谢不敏,要知道在贵州老家时,弟弟对这些当地的菜肴可是喜欢得很的。上一回吃鱼鲊【西南地区一种生腌的鱼】,弟弟居然一本正经的劝王若曦道要少吃,而且不光连鱼鲊,连用猪油和茱萸混在一起制作的熟油也说要少吃,说是于养生不利,小小的年纪说话却像是七老八十的学究一样。

但弟弟于学业上的精进却是让王若曦欢喜,姐夫也对这个小舅子喜欢得不得了,上回姐姐听蹇守智说起王星平,说这个弟弟年纪虽小,但却是见识广博,天下事说起来头头是道,于经商之道上给了自己颇多启发。而且这弟弟聪慧异常,虽然不熟经典,但只要有个三五年时间在书院中将基础打牢,相信将来是足以光耀门庭的,至少像已故的岳父一样得个举人功名应该不成问题,这话让王若曦很是高兴。

过了中午,又有人来相请,今天依然是叶奉直,自到了重庆便要属这一位与王星平交往密切。

叶老爷名联芳,是许成名的岳丈,致仕前官拜北京刑部云南清吏司员外郎,因为去年是三年一次的朝觐考察之年,本已年近七旬的叶联芳便被多留了一年,为此朝廷又多封了个奉直大夫的散官以作旌表。

明季所谓朝觐考察是太祖皇帝以来的定制,每逢三年一次,地方官员都要上京朝觐,由吏部考功清吏司会同都察院一起对全国各州府官员进行考核评定,考察结果将决定官员的升迁或是罢黜。大抵每逢辰、戌、丑、未年的考察从当年正月开始依序进行,全国各州县的数千正任官员都要上京接受堂审,虽然考察官员都是吏部和都察院的事情,但涉及到地方臣工的考语不光是布政司一家要做,按察司的揭帖也一样是重要的参考,到了中央就是刑部的事情,故而原本去年就打算要致仕归乡的叶老爷便又耽搁了一年。

叶老爷的上一任官正好是合州知州兼管巴县事,巴县是重庆府的附郭县,县治就在府城内西面,虽然在此地任官已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但好在叶老爷无论在合州和巴县,还是更早一任的长寿县,都是以官声公明廉恕著称,在这重庆城中也颇有些人脉。

而且许成名的这位岳丈祖籍也是贵州普安,这一回归乡在重庆驻跸,一则是估计到天气暑热,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是以在年初陛辞时便给家中去了信,许家父子这才在清明前后朝重庆而来。二则在重庆和合州叶奉直为官多年,颇还有些田宅,所以拖到现在许成名父子也还没走便是因为有这许多事情还要料理。

而王星平从合川抵渝去姐姐家落脚之后,第一个上门拜访的便是叶联芳,毕竟有了途中与许成名父子的一段机缘,这叶老爷又是此地的老父母,对于有心在西南经营的王星平来说,这样的关系正是要多加结交的,何况两家人也谈得甚是相合。

起先这叶老爷也只是因为女婿偶然提起在路上与这位少年的一番经历,又是外孙的吹捧,正好当时王星平刚到重庆便上门打听到许家父子的住处过来拜访。那一回却是叶联芳也在,见过一面后便对王星平青眼有加。

加上之前乌斯藏的使团经过重庆时的一番宣扬,重庆府得了赤水河的斩首功劳,好歹让之前因为贵州的洪边十二马头之捷而有些失了颜面的四川官场找补了不少回来。更因为这个贵州来的少年一力主张将功劳算到四川官府头上的行为让王星平得到了重庆上下的好感,连带许成名这样的外省武将都得了看顾,说是报功之时要一并褒奖。

而王星平之前在贵州时为父报仇的一番作为和他在遵义帮着陈黉生整治胥吏的事迹也都被人拿出来传扬了一番,一时间一个有勇有谋的有为少年的形象便益发让此地的人们印象深刻起来。

以后的几次便都是有来有往,即便见过多次,叶老爷依然是殷勤不减。

不过事情也不难想,以王星平两世为人的见识,又加上对于历史知识的熟悉,说出话来即便是积年的老吏也是当不得他的。而且此时风气,听闻王星平又是个读书人,以后有意于科场的,这样的有家生有见识的子弟,年纪又轻,族中还有个做御史的进士族伯,身为贵州土著的叶老爷也不会对王星平不加看重。

出了蹇家在东水门外的宅子,王星平与往常一般和小六一起并未赁车马,而是步行进了城门。这边是重庆城外最大的商埠码头,从江边到瓮城的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商号。进了沿着城中闹市长街而行,一路都是这些日子看惯的景色,中高侧低的砖石路面足够八马并行,大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店食铺,虽然外面不显,但店内的装潢却是考究得很,比起贵阳城中却是精致了许多。

太安门内的府衙、文庙和太平门内的鼓楼这些日子不知道来回看了多少次,再绕过了镇台衙门后,便能看到叶家的宅子了。叶联芳的居所就在城南的储奇门内紧挨着府库,那里多是川中的山货商、药行集中之地,叶联芳当年将宅子置办在这里一则是因为离着官衙近便,二则是有个病疾延医施治也好。

这些日子对于王星平而言顺意的事情不少,刚到合江时便收到了遵义来的消息,说是徐国器使人对崔八的姘头杀人灭口被王忠德几人撞个正着,如今已下了死牢,刑部批复也就是秋后的事情,想来不会有人为他出头,项上一刀应该是吃定了。到了重庆不久,遵义道派来勾摄公事的快手正好拿着文书到重庆府将徐国器的儿子拿住,连同被安置下来的崔八家人也都被带回了遵义,真正可谓是一锅端了。

王星平临走时让小六给徐家下的钩子,在遵义城中传说马黑妹的妹妹那崔八的姘头知道徐国器倒卖军粮的内幕,崔八的家人当时从牢中出来已经在徐国器亲信的控制下送去了重庆,但这个马家妹子却是个祸害,本又是个土民全无顾忌。徐国器果然着了相,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派去灭口的几人被等候多时的王忠德当场打得半死,抓住了为首的钱虎,到了衙门中竹筒倒豆子将徐国器的事情抖了个干净。

遵义府的事情算是已经了结,原本想着恐怕还要拖延上不少时日,没想到徐国器这货自己等不及跳进了坑里。加上赤水河上的斩首功给自己落下的名声,如今要做的也就只剩下如何将手上的盐引换个好价钱,再回乡去处置了家中事情,便可以安心一边经商一边读书为科举做些准备了。

隔着老远,叶家的下人已经看到了客人。

主仆二人这边也是一样,王星平上前一步。

“奉直午睡起了么?”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一章 国政两权方生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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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来尝尝这茶可合口?”

老者一身消夏的短袍,笑起来满脸的褶子。

上好的天青色邛窑茶盏中盛着的汤色绿中透着一抹金色,端在老者手中,茶盏下的嫩芽在茶汤中载沉载浮,看上一眼暑气便已消去了大半。

“又让奉直破费了,这上好的贡茶倒是要好生品上一品。”

若说起蜀中的名茶,自然要数出自蒙顶山上的贡茶,名虽贡茶,但蒙顶山上五峰,每峰都出上好茶叶。川中发给番部的茶引自然不会用上好的蒙顶山茶。自张居正行一条鞭法后,各地不再专以特产赋税,雅州特产的茶叶除了供应宫廷和蜀王府的贡茶之外,也多有在市面上发卖的。

王星平对这一世的饮食虽然不甚习惯,但于饮茶上却还喝得惯。如今不比前世,王星平知道成都府的大户中冬日也有民伕从西岭采冰供应的,蜀王府更是建有自己的冰窖四季都可享用冰饮。但这重庆周边哪会有什么能够取冰的大山,用硝石制冰的法子倒是也有,但也不是叶联芳这样致仕的官员能够轻易消费的,更不是王星平能够享受。于是夏日之中饮上一盏清茶解暑也就成了他渐渐习惯的一种消遣,何况叶家的茶比起别处从来不差。

“天成还是好见识,我那门生端阳节去邛州省亲,正好带回了一些今春的蒙顶甘露,不想你一口便尝了出来。”

“学生也是侥幸,这些日子在姐姐家中好茶倒是吃了不少,口味也给养刁了起来。”

仆婢们上了些当季的果品便都退了出去,又吃了一阵茶,王星平索性也不再绕弯子。

“不知今日奉直相召可是有甚好事相告?”

许成名父子去了合州未回,今日若不是有事想必叶老爷也不会单独召见。

“的确是要恭喜天成你了。”

说着叶老爷便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页递了过来。

“可是盐引的事情有眉目了?”

王星平面带微笑的接过,看这纸页多半就是最新的邸抄。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天成你,的确是有个好消息。”

打开纸页看了几行,果然就看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

这是一封来自南直隶的邸抄内容,从消息来看已经是两月之前了,算算日子,从两淮过来的消息如果不是走的急脚,正常从水路就是六十多程,这又不是加急的军情,现在才看到都是快的了,说起来这消息从到叶老爷手中也算片刻没有耽误便告诉了自己,比起自己姐夫家还要快上不少。

其实短短的内容不过寥寥数语,说的是朝廷准了户部郎中袁世振去年提请的《盐法十议》,同意在两淮试行‘纲盐法’了。

因为这些日子都在安心做盐,王星平也着意对如今大明的盐法作了更加详细的了解,前番不过是对于开中的各种利弊有所知晓,经过这一路,先是在遵义城与隆盛号的掌柜好生学来不少,再就是在合川进行了一番仔细调查,加之穿越前在历史知识上被梅凯西所熏陶打开的眼界,对于如今朝廷所行的盐引之制倒是已经摸得门清。

而他当初尚在贵州时便敢于将仅有的身家投入盐引之中则正是因为在以往邸抄中看到了一条万历四十四年袁世振关于改革盐法的奏疏。虽然按照市面看法,这盐法积弊日久并非朝夕可易,而且后来这事情也果然如石沉大海并无半点消息,但王星平却清楚记得曾经学习过的内容,至少在万历天启年间,大明的盐引制度改革在其心中的确是有个模糊的印象,而这些日子的补课倒是把这个印象给补全了起来。

虽然袁世振的奏议只是针对两淮的盐政,但其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而且对于如今盐引在手的王星平来说确实算是一桩大大的利好。

原来原先的开中或是盐课之制下,商人本有边商与内商之分,边商在边地或运粮或课税,换得的盐引便来盐场支盐,但守支需要耗费时日,边商需得周转故而往往将盐引直接减价卖与内商,图的是赶紧变现好将银子周转。

而内商之中的本钱也有多寡之分,守支又要依序等候,故而便又生出了囤户。囤户往往仗着本钱雄厚从边商处大量收引,待小户内商守到了期需要到盐监凭引支盐时便将手中盐引高价卖与他们,实则是再行了一道盘剥,若说起来现在王星平手中的盐引数量也可算是个小小的囤户了,只是相比那等豪商巨富尚算不得什么。

而袁世振提出更易盐法,则主要还是因为两淮盐政的困局。

“也要奉直看顾才是。”说话间王星平客气道。

叶联芳笑道:“原本以为天成你只是要做囤户,却不想将心思还着落在这盐政上了。”

其实王星平也不是没有动过当囤户的心思,但一来这等坐地户没有过硬的靠山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家中人丁单薄更不可能在外路州府立足,贸然去与守支的内商交易难免会被其他大囤户觊觎,说不得落个财货两空的下场,是以几个月来王星平都是思虑周全,盐引只见进没见出,倒是把手中的现钱全都给用得差不多了。

王星平又道:“不过只是两淮的盐政罢了,想来年内也改不到川中。”

叶联芳道:“这又怎么能料得准呢,去年袁抑之上书时,谁能想到这事竟然真的成了,这可是与虎谋皮的事情。”

两淮盐引的大囤户多半都牵连着地方豪强甚至京中,其中既有福王这样得圣眷的亲王贵戚,多半也有六部和内阁中的阁臣,下面的大小臣工与地方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更是不可胜数,其中的谋算自然不可为外人道。但既然如今事情成了,对于天下盐商无疑都是一桩大事,只要消息传开,便少不得又有多少人会一夜暴富,而王星平如今最为关心的显然是其中的细节以及消息的准确性。

“不瞒奉直,其实自做盐以来也经过了不少的商户,前次在酒桌上听一位南直来的客商说过两淮历年积压未付的盐引总计有近两百万了吧。”

“去年的数字是二百六十万引。”常在京中任官,虽然刑部并不管理盐政,但扯皮的事情听得多了,对于经济数字叶老爷也能张口就来。

“不过以学生愚见,就算是二百六十万之数,舍去三年时间也能抵足此数了吧。”

此时两淮一年的盐额为九十万引,户部太仓以此为据收取余盐银,但因为盐政废弛盐丁逃亡甚多,还有私盐的冲击,导致淮盐产量不足以抵偿每年九十万引的引票发行量,这就造成了历年旧引的积压。盐政改革的思路其实就是双管齐下,一边是要改善盐丁待遇,让盐丁回流或是招募新的盐丁恢复生产,一边则是要通过政策逐年将拖欠旧引全部予以兑换。照王星平所言,一年九十万引,即便是二百六十引,只要用三年时间全部用以兑换旧引也就能够完兑了。

“善财难舍啊,三年的余盐银子就是一百八十万两,全国的正税一年才多少。”

叶联芳这话倒也不错,九十万引盐票,一年解送到户部太仓的余盐银子就是六十万两,若是全用旧引,那就是白做一年,盐司和户部一文钱也落不下来,京中各部靠朝廷俸禄吃饭的小吏自己就要先打起来。

当然王星平也不过只是一说,按照他的理解,大明朝廷发行专卖盐引,不过是政府公债的一种,朝廷预收的余盐银,等于是向内商借款。可是随着国家财计的不足,朝廷也就逐渐把‘借’变成了‘征’,把可以商量的经济行为变成了商人的义务和负担。为了确保余盐银的足额征收,盐司对小户内商也会施以严苛的刑罚,实际上这内商也就如被官府编入了黄册一般,兑换盐引形同服役,如此一来,不光盐丁逃亡,近些年连内商也跟着逃亡了起来,到了现下的光景盐法已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了。

“听说这回袁郎中的法子是将两淮盐商分作十纲?”商场上的传言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有比官府还要跑得快些的。

“已经是袁观察了,不过天成的消息还是没错。”

袁世振因为盐政改革之事受户部尚书李汝华看重,已被耀升为疏理两淮盐法道山东按察司副使,而如今的这份邸抄的内容正是他赴任扬州之后的手笔。他到任之后便先为众商设为纲法,遵照盐院红字薄,将大商挨资顺序分为十纲并刊定一册。

而其中每年专以一纲行旧引,九纲行新引。按照袁世振的意思,轮到行旧引的商家只收旧引本息,而不会有新引的各项政策麻烦,所以行旧引的一纲每年定额便是二十万引。行新引的,则避免了新旧引套搭之害,但因为要循序渐进,九纲新引总计行销是四十八万引。如此便可新旧之间两不相涉各得其利。

至于说这位袁观察是如何让囤户们甘愿依从,则还是在于这套办法后面的背书。

‘此十字纲册,自今刊定以后,即留与众商永永百年,据为窝本,每年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其册上无名者,又谁得钻入而与之争骛哉!’

永永百年四字等于确认了各家囤户对于盐市的垄断地位,自此以后纲册上的盐商便相当于世袭垄断了两淮的盐市,这样的交换条件得到囤户们的支持也就可以理解了,当然对于朝廷而言,为了挽救盐政这也不失为是一个权宜的法子。

叶联芳复又解释道:“只是淮南,淮北的条承尚未出来,不过想来也应是和淮南情形不会差上太多。”

王星平心头默算,暗道此话不错,照扬州那边的消息,淮南新设的十纲一年新旧引加在一起是六十八万引,这与旧年淮南盐引的定额一样,想来如果今年再行淮北纲法,总额也应是在二十二万引,则每年两淮九十万引的盐额不变,其实便是分作十年将旧引逐步消化。

而囤户们唯一的损失便只是过去获取的暴利,但有了官府的背书,以后几家垄断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击其他新兴的竞争对手,从某种意义而言,如果以后官府约束不严,盐商为了维护垄断利益自建团练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按照此时通行的说法,虽然袁世振在上书中说私盐已经占到市面的五分之四有些危言耸听,但私盐实际的销量比官盐多出一半倒是差不太多的,此例一开,恐怕救得了一时之急,长此以往还是又要有个尾大不掉之患,不过那也就不是现在的朝堂诸公需要忧虑的事情了。王星平记得昔年李鸿章曾言宰相是裱糊匠,现在看来哪朝哪代都差不多。

“天成手中的盐引不少吧?接下来有何打算?”叶联芳的问话将王星平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这些日子零碎收的加上在遵义时陈黉生折变给王星平的盐引,又有到了合江和重庆后陆续买的总计也在两三千引了,起先在贵州遇到的都是边商,又赶上贵州用兵市面上多出来不少开中的盐引,边商们为了变现引价自然便宜。但入川之后所售卖的盐引便零碎起来,除了在遵义得的,其他的数量都不算多。

王星平也并未思索太久便有了决断,道:

“当然是赶紧卖掉。”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一章 国政两权方生变(三)

【上周出差,对不住了,这是新章】

夏日的江风带着热气,在厚重的云层重压下将闷热的天气带向极致,这天气让码头上的民伕们都惫懒起来,全然没有了一点节日刚过的气氛。

听叶老爷说在京中时,每年的七月初七,可谓花样众多,光是各家大户去购买魔合罗娃娃【注:一种佛教塑像,七夕时各家购买,往往以俗衣和珠玉装饰作为乞巧的一种摆设】和一应彩楼器物的车马便能将一条大街都堵到晚上。

京城内外在七夕这天除了一般的女眷结伴游玩外,民户人家的女儿还要在正午之时将水盆放在日下,投绣针于水上而观盆底针影,以花鸟虫兽和云纹茄纹剪刀纹为得巧,若投影太粗太细或是太直而缺乏变化都会被认为是女儿家的拙征,心气高的当场气哭的也有。可惜这重庆城日头烈则烈矣,却少有天光透亮的日子,正午投针的把戏估计没法去做,这气温恐怕也没有哪家女儿愿意到门前来玩。

王星平知道所谓七夕乞巧原本就与什么牛郎织女无关,都是民间女子用以找些乐子顺便比试针线的由头,但昨夜陪着姐姐一家在后院楼上夜宴赏月,倒也确实听王若曦说起了织女渡河的故事,下面的两个个婢女还着意在云层中寻找了一番。用完了瓜果,蹇家的下人又去端来了几个陶盆,将后院中捉了蜘蛛来放进盆子里,说是要今早看看哪个的蛛网结得最多便是心灵手巧的,实在是奇哉怪也。

当然,对于王星平而言,这些不过是陪着姐姐的消遣,算是做弟弟的尽一点人事罢了,心头也没有在意,再说现在已经出门更不会去在意那陶盆中的蛛网模样了。

前日立秋,昨日七夕,今日便已经是末伏了,节气一个连着一个,但王星平的心情并无多少波澜。

自从前几天卖掉了手中的全部盐引好好的赚上了一笔,心中便一直在谋算下一步该要如何去做。眼下能做的生意看起来很多,重庆这座西南数一数二的府城也是商贸繁华之地,但穿越之前的那些记忆关于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并无多少准备。

若要说穿越能够做的生意,从玻璃到火枪,哪怕就是一般的日用商品如精盐和白糖都是能够赚钱的。可是现在自己既无材料又无技术手中更是无人,又在这西南地方,连能通西洋科技的传教士也见不到半个,就算现在做盐赚了些钱,也还是个不知转了几手的小小囤户,连制盐的核心技术都没有掌握,盐井也在官府手中,更况贩卖私盐在此时还是重罪。

这也是王星平一直以来的焦虑,如今就算将亏欠的货款和借款一起还上,剩下的银子再开个营生的本钱也是有了,但投资却是处处受制,看来这商人在大明也是的确不好过。不然扬州的消息传来,他也不会马上便决定将盐引全部卖掉。以王星平的见识,因为淮盐改制的事情最多给川中的盐市带来一拨短暂的行情,行情一过该是什么价格还是什么价格,故而趁着消息刚刚起来市面上有人鼓噪,他便早早将盐引都换成了现钱。相信要不了多久,那些加价囤引的商户便要后悔,毕竟在他的记忆当中,盐政的改革可是直到明末都没能惠及川中,而且也不光是对自己的记忆有信心,让他更能肯定的还是那一干皇亲贵戚们的好胃口。

…………

‘江北的确是不比府城。’

看着码头上破败的屋舍,踏上江岸的第一眼王星平便作此想。

重庆城俯瞰之下如一片树叶,就在长江抵达石洞峡前,‘叶芽’在朝天门外将江水一分为二,城南长江上的码头是如今航运交通的商船云集之地,而城北各处沿着嘉陵江——本地又有人唤作小江——的地方人气则要低上许多,虽然民居房廓依然已经修到了城墙外的厢坊,但比起长江那面的码头确就要单薄了许多。

这边的码头除了每日运送粪肥和菜蔬鸡鸭进出城门,便没有多少大宗的买卖,这一点光看重庆的十七道城门中九道开门在嘉陵江一侧只开有两道便能明白。

当然嘉陵江岸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地形使然,过了临江门再往上游去便一路都是悬崖峭壁,而另一道千厮门,名字取自《诗经?小雅》中‘乃求千厮仓,万斯仓,黍稷稻梁,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一句,至少自宋以降便是城中粮囤的所在,更可见其地势险要。

而两门之间的洪崖门更是一处山高道险的去处,自元季以降便常年闭门不开,门外雉堞下的洪崖洞更是本地的一道胜景,闲时王星平还与叶联芳的几位门生去那里游历过一番,因巨石所覆时有飞瀑而至,故而本地又称作滴水崖,那崖上苏轼、黄庭坚的题刻依稀可辨,方才在渡船上时王星平回望南岸,倒是别有一番意味。

而相比之下,江北的这片土地的确当得起王星平的感慨,在他的概念中,城墙虽然军事上的存在意义更浓,但对于直观的感受而言,有无城墙的确是让人有着决然不同的观感,这江北镇的所在正是因为尚未修筑城墙气势上便弱了不少。和南岸府城内相对平缓的地形不同,江北这里上岸便是坡地,只有靠近正中的一片码头稍微平整些。

“此处若是修建城墙,当是能与府城互为犄角。”

“小平说的倒是和衙门里的老爷们所见略同,听说原先府中就想在这江北新建城墙,要不然同知衙门和照磨署也不会修到这边来。”陪着王星平来的蹇守智在旁说道,说完又摇摇头。“可惜就是缺钱。”

王星平道:“重庆城修的可是砖墙。”

重庆府城自宋末便是砖墙,那是因为此地本就是军事要塞,当年为了抵御蒙古人的进攻此地的主官可是下了不少血本的,须知再早一些就连北宋的首都开封都还是夯土城墙,只有成本包砖而已。而近的来说北京城国初也只用砖包了外墙,内墙包砖还是成化以后的事情。以重庆城这样的规模若以烧砖铺墙,则至少其数以千万来计算,纵然此地还有以就地开采的条石堆砌的办法,但所费也是可观了。

当然,那已经是宋时的事情了,本朝承平日久,西南地方也悉皆平定,眼下更是没有闲钱来给这座本已固若金汤的城池再装点一个隔江而对的要塞。

王星平今日来江北正是来拜问蹇守智的老父蹇效武,自然是有姐夫陪同,身边除了小六还有蹇家的几个下仆。

一行人上得岸时已过了正午,午后的天气虽然依然炎热,但有了山峦和云雾的遮挡避免了日头的直射总是要好上许多。码头上的船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还有诸般跑江湖的百戏杂耍,就连和尚道士也混迹其间,比起府城中市井气倒是更浓了不少。

在府城的茶楼中便听说过这边的船工大大小小都依着行会乡贯有着不少的帮会,而江北码头后面几处庵堂里的尼姑干脆就还做着皮肉生意,倒是与私窠子无异了。王星平心道若不是廖四几个弟兄都已经先行回了贵州,这里倒是个不错的消磨所在。

此时蹇守智指着码头东面的一片乱石道:“小平不是好奇江北的火井么,翻过了这里正对着江中鹧鸪石的那处沙滩上便是,不过要水枯时方能瞧见。”

江北岸边有一处河床浅滩,凿井而有气出,引火自燃,所谓‘金沙火井’是此地的一大奇观,实际就是一处露天的天然气矿苗。

“小弟也只是觉得好奇而已,这火气虽也是一样好东西,可无法搬运却是不好使用的。”

“弟弟是说这火气也能如石炭一样采挖出来当作燃料?”

“自然,不光石炭,还有石油也是一样,这地下的矿藏多了,只是如今能够熟悉其理的太少,若能洞悉其理或能为人所用也是一桩好事。”

蹇守智闻言笑道:“若曦回来就常说小平你喜欢异想天开,不过为兄倒是觉得有这想法便属难得,即便只是空想也是好的,就不知弟弟这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难不成又是你那格物致知?”

说起要来江北,王星平居然知道这边有一处火井,本以为就是小孩子家家的好奇,没想到自家内弟居然能从这上面引申到国计民生的好处。而且显然是做过不少功课,他去贵阳时便知道弟弟被荐了去阳明书院,那阳明书院是心学一系,阳明先生生前也是讲究说要格物致知,但阳明先生说的格物似乎与弟弟口中的格物又有不同。

学问上的事情先不说,就说这一回王星平做盐,因为盐政改革的事情平白赚了一笔,这据说又都是他平日从官府的邸抄中分析得来,看得出来他这个内弟于学问和商事上的确是极有天赋的,而且做事又有张致,待人接物也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原本因为父母偏心弟弟不待见若曦这个儿媳,王星平抵渝的事情他也没打算告诉家中,但今日却是王星平主动提出要来拜问伯父伯母。说是自己最近在重庆也有了些名声,怕传入蹇家老宅后姐夫姐姐被家中责难不懂礼数,而且岳丈借去的钱也还是要还的,他老子同意蹇守智陪着儿媳回家奔丧本也有一探虚实的用意,都是为了将来讨要回银子的,如今王星平这话说起来也算是思虑周全了,蹇守智就觉得不枉自己替他在父亲面前遮掩一番。

“姐夫可看过《梦溪笔谈》?”王星平打断了蹇守智的思绪。

“《梦溪笔谈》?这火气的事情是从这书里看来的?”文人都喜笔记,明人尤甚,故而听王星平说起笔谈的名字,便已断定是哪家的杂书了。

“这是北宋沈括将平素为官见闻所写的笔记,中间就曾说过陕西延何中有石油,当地人称作脂水,遇火能燃,倒是和这火气一样都是埋于地下的矿脉之中,当地以之治疗各类人畜癣疾。石炭也好,还是这石油也好,都是天地之气化生之浊者,至于清者便是这火井之气了。”

古籍上关于天然气的描述实在是记不太清,王星平便索性随口杜撰起来,反正扯出了沈括的名号,总是虚虚实实,再说姐夫也不会去穷究出处。

果然就听蹇守智边走边说:“陕西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不过说起这石油倒是四川也有相仿佛的事情。”

见王星平好奇,蹇守智又道:“听说正德年间嘉州【注:今乐山】开挖盐井,结果也是挖出了油水,想必就是你那书中所言的石油了。”

其实做盐之后,王星平心中一直忐忑,捏着现钱在手却不敢再做投资。这几日听到风声从各处请托而来想要巴结的不少,还好王星平每日只在府城内打转,关门前就回到姐姐家中,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日前说要来江北拜见蹇效武,便刚好想起在市井中听来的火井这一事,让他有所启发。既然大宗的生意都已被豪商世家垄断,为何自己不另辟蹊径想想冷门买卖呢?发展实业虽然费钱废时,却是能够打牢根基的事情,要在此世立足,依靠家世混个太平倒也不难,但前提是真要太平才能得混,只可惜历史的进程恐怕依旧无法阻挡,自己这副皮囊尚不及弱冠之龄,再有个二三十年,真要在壮年之时遇上了天下大乱,小门寡户的那点财富就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膏腴,没有自保的能力可不行。

而王星平想到的自然还是实业,如今的实业莫过于手工和冶炼,而于冶炼一事上王星平一直都有所关注,而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就是开矿,期望能够了解到西南地方更多矿场和炉户的事情而不至引起太多关注,借着火井这样的趣闻正好可作掩饰。

一边想事一边沿着石阶而上,往东过了升平坊的牌楼不远便能看到一口大水井,大水井后夹在体仁堂药房和萧曹庙中间的一条小巷到头,建在魁星阁下的一片屋舍便是蹇父蹇效武的宅子,几颗古树之间,倒也是个闹中取静的去处。

王星平几人刚走过了巷口,便听身后一阵带风,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从萧曹庙中跑了出来,后面几个瘦削的身影紧追不舍,看看就追到了大水井旁。正在水井旁边洗衣打水的住户们纷纷避让,几个男子追至井边将那汉子按在井边便打。

‘狗入的好大的狗胆。’

‘你也不撒泡狗尿照照,偷到这里来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一章 国政两权方生变(四)

“小人汪革,大恩无以为谢,今后愿随少爷左右驱使。”

先前被追打出了一条街的汉子如今老老实实的拱手在王星平面前,高大的腰背深埋在少年的颌下,恭敬的态度和诚恳的话语都在表达着他对面前这位少爷的感激。

“我只是看你被人殴打得惨了于心不忍,你也不需多想,自去谋生便是。”

王星平并未撒谎,他的确是见这汉子被人打得惨了才会出手相帮。

方才他在巷口看得明白,这汉子身量雄壮,若真是还手那庙中的几个干瘦道人未必会是对手。看他只是一味护着身上,又听那群道人边打边骂,是以知道这汉子只是偷了些庙中的贡物,这几日节庆多,萧曹庙中本地乡绅民户的致祭更不会少,想是这汉子饥饿难耐又见贡物新鲜才动手偷了些馒头肉食来吃,却不想被庙祝给撞破这才被一路追打出来。

咚的一声,汉子双膝跪地,又是磕头不止。

“你这狗入的是要作甚。”

一旁的庙祝收了王星平的半钱银子的香火,算是代汉子赔了肉食钱,早已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忠厚长者面孔,将庙中的几个道人打发回去后便一直在这边帮腔。

他是个见过的,知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有些个乐善好施的毛病,但并不代表他们对穷人就真要包管到底,何况这江北也多有藏污纳垢的,眼前的汉子看着老实也难保不是坏人,他这样的本方土地遇见了这样的向来都是先打了再说。这位少年公子虽然衣着平常,但谈吐气度不似凡人,更何况跟在他身旁的蹇家老大他可是见过的,蹇秀才虽然待人和气,但好歹也有秀才,寻常人面前尚不至于这样,正不知这一位少年是哪家的衙内。

若真是哪家的官人公子,蹇秀才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少年家中若是有个进士身份的长辈,都有人会直接将大半的田宅拿去投献就为了换来个豪门家奴的身份方便平日好作威福,那又岂是眼前这一文不名的穷汉磕几个响头便能高攀得起的。

这少爷看来也是面嫩拉不下脸来,正当要看自己帮着逞逞口舌,打发了这穷汉后还指望这位公子回头再能贡献些香火,故而汉子才又一开口就被这一位劈头盖脸的给骂了回来。

“汪……革?”孙庙祝尚未开口,就听王星平重复起这个名字。

还在磕着头的汉子终于抬起了头,顾不上身上头上的伤,道:“正是小人的名字。”

王星平端详了一番汉子,虽然衣衫破旧身上还带着不少新老伤痕,但一身腱子却绝对是个有把子气力的。如今可不比后世,这一身的肌肉都是得靠好吃好喝给供养出来,先时王星平猜想此人恐怕是个逃亡的军汉,但若是军汉先前被这样殴打早该还手了。不过既然王星平对此人印象还算不错,从方才被打到现在苦求又都不像作伪,也不似个趋炎的人,要不然就凭这身大骨架若肯放下身段在码头上也能找个活计,或者替那些帮会的打打架势撑撑场面,哪里还用去庙里偷吃的。

“方才被打怎么不还手?我看你不像是打不过。”

这下换成庙祝愣在当场,都说大官家的公子好玩乐,这该不会是要拿老头子寻开心想要看这汉子如何料理自己吧,好在老庙祝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汪革拱手道:“公子容禀,家母在时就时常叮嘱小人要知好歹,先时偷了庙中的贡物实属饥饿难耐,不得已而为之被人打上一顿也是该当,哪里还能还手。”

见汉子如此识趣那庙祝也就不再多话,他也怕再惹是非,只是还没摸清王星平的底细自然还要守着想再得些好处。

王星平听罢汉子答话呵呵笑了起来,好一阵才道:“没想到还是个妙人,不知你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在?”

汪革见王星平说话随和也渐渐没了拘束,道:“父亲早亡,家中老母去岁也已过世。”

“可有兄弟姊妹?”

“本有个弟弟,十岁上生了痘疮没能留住。”

“妻子呢?”

“小人尚未娶亲,更无子嗣。”

“你今年多大年纪?”王星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二十有五了。”王星平心道整整大了自己一轮。

看看日头,又想了一想,王星平仍从袖中又数出了两块碎银来对着庙祝招手。

“孙老丈。”

一旁的庙祝听到召唤回过了神。

“公子有何见教?”

“这两钱银子拿去还烦老丈带这位汪小哥去旁边生药铺中去包扎一下,就不知那铺子里有没有郎中。”

见来了生意,孙庙祝顿时又是眉飞色舞。

“公子宅心仁厚,此事便包在小老儿身上,体仁堂的韩朝奉以前就是郎中的出身,医得一手好跌打。”

王星平又对汪革道:“你且在此歇息,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

汉子尚未来得及答应,便已被那孙庙祝朝体仁堂那边拉了过去,一时间竟忘了这一身的伤泰半还是出自这萧曹庙中的老儿所赐。

看着两人身影,王星平尚觉不妥。

“小六,你在这里陪着……”

…………

有些泛黄的厚实纸页一掌宽窄两掌长短,长条形的纸张上双色套印的文字和边缘的水蓝色花纹清晰可辨。

但最为吸引人的还是那纸页下方的墨色文字。

‘凭帖发银十两’

“重庆成都两府联兑的会票一共是五十张,这是代家父还给亲家阿翁的利钱。”

蹇效武接过看了一眼,朝天门内同生福钱铺的会票印制精美,上手一摸便知不会有假,但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心道不过只是利息而已。五千两的银子出去了几个月,一成的利息虽然还算不错,但以这几个月来的消息来看,所担的风险未免大了些,而且这还只是利息而已。

“至于那五千两本金放到钱铺小侄也觉不妥贴,便先搬到了姐夫家中,整箱都是二十五两一个的罗纹大锭,亲家阿翁与姐夫既是一家想必也是放心的。”

原本在贵州时王星平已经将银票给了蹇守智,不过因为不能通兑的缘故临走时又都换成了现银,等到了路上收盐便又暂还给了王星平取用,如今看来对这个内弟的信任果然没有白费,眼下不光钱依然换了回来,还有利息,其实尚有五百两的添头是王星平直接留给姐夫的,并没有在这里提起。

听了这话再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得到了肯定的回应,蹇效武的表情终于缓和了起来。虽然时间拖得久了些,但好歹是连本带利都回到了手中,当初他可是看在了亲家面子上才同意出借这笔银子,即便以他的身家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无非还是那利钱可观,王来廷又是举人出身。

闻知王来廷的死讯蹇效武先也是担心,当时事急只是立下了字据却未曾收到抵押的契书,是以他匆忙让儿子带着媳妇回门,一则是吊丧,二则也是为了探查虚实,蹇家毕竟还算大户人家,虽然蹇效武这一支早分了出来,读书人的体面却是要的,何况虽然儿子的岳丈死了,亲家在贵阳的族人和根基还有,自己隔着省更不好轻易去发难,如果真是有什么事情还需帮衬一下才是。

故而虽然两家感情其实已经冷淡,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儿子回来时便听说了王家这个独子的事情,今天听了王星平所说的一番处置,蹇老爷也马上改口称起了贤侄。

“都是一家人,天成倒是不必这样见外。”

不光是自己儿子,重庆城中做盐发达了的王家少爷至少在蹇老爷耳中这两日已经听生意场上的相识提起过不止一次,昨日收到儿子传信说是王星平今天要登门拜谢,老爷子倒是早有准备了,只是见了来人却觉比起传闻更加老成,和这样貌实在是不衬。

“不知贤侄今后有何打算?是想要在这重庆府安家?”收下了会票,又是一口茶水下肚,蹇老爷故作关心的问道。

“家慈尚在不敢远行,此番也是为了了却父亲的事情,好在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仇家既已经都伏了法,贤侄今后又要作何打算?”

“总是要一边读书一边维持家计,如今我家就剩我一个男丁,还是要勉力维持门户则个。”

“自当是要如此的,以后若是还要在川中收引,有什么不妥贴的便与你姐夫去说,两家还是亲家,我们也不会薄了这份情面。”

当然若真是还有下次,该有的抵押便不能短少,这话蹇老爷自不会在这里来说。

王星平却不接招,道:“倒是不劳世伯费心,这囤户的买卖也就只做得这一回,等回了贵阳还是想要开上几处作坊做些冶炼的营生。”

蹇效武闻言反应过来道:“那倒也还不错,你家在贵阳府有门路,真要开个倾销店来做想必生意也不会差……”

“不是铸银,而是冶铁。”蹇老爷的话说到一半便被少年打断。

本来王星平说起冶炼,蹇效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倾销店,此时白银在市面上流通不少,但碎银的价值颇大,成色也不分明,故而大些的府城当中便出现了一种专门铸炼碎银的铺户。此等铺户专将碎银熔炼成纯色银锭便于流通交易,也兼做黄金,大些的买卖行稍微积攒些银两便会拿去倾销铺做成等重的银锭,而倾销户则收取一定的费用以为加工之利,若是当地市面发达倒也是一桩不小的买卖,尤其是若能在官府中有些关系,光是每年的夏秋两税的折色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不过王星平加以否认,蹇效武马上也就想通了,这样的生意不是寻常大户能做,何况还牵连着官府,王家如今就他一个未成年的小子,官中看在举人的体面多派人手查问他爹的事情也就是了,但这真金白银的好处纵然王星平天资聪颖也还是做不得的,不然徒增些人来觊觎。

“冶铁?”蹇效武狐疑道。

“的确是冶铁。”

王星平无视亲家阿翁的猜疑解释道:“贵州穷僻,除了军中,民间更少铁器。无论是铁锅还是农具都仰赖别省进口,若是本省能够自产,倒也是多了一个好处。”

“冶铁可不是容易事情。”

铜铁虽然不比金银,却又关乎着军械,官府想来监管甚严,就算王家在贵阳军中卫中有人关说,但也不是说做就做的买卖,不过蹇老爷也就是随便一说,关心与否都和他蹇家没有挂碍。

“的确是不易,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想要找些得用的工人,此外便是要找些好铁料。”

“本地的铁料倒是播州那边有一些好的。”

“小子已经给遵义的陈观察去了信,回去时当要在播州盘桓几日。”

蹇效武知道王星平在遵义的事情,也从儿子处知道那位遵义的陈副使对这位后生小子很是看重,也就满口的说着好。

三人在院中的树荫下又坐了一阵,边说边用了些茶点。

因为夜中还有江西来的大客商要招待怕误了渡船回南岸,蹇老爷也没有留二人用饭,刚过了申时王星平便与蹇守智及一众伴当告辞出了门。

出得门来,王星平远远便望见了王小六与汪革早已等候在巷口。

“你是炉户出身?”

王星平到得身前,猝不及防的一问让刚刚迎了上来的汪革一愣,但马上他便转醒过来。

“小人的确是炉户出身。”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一章 国政两权方生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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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炉户,是此时对铁冶中工人的俗称。

无论是大明官营的铁厂还是地方招商承办的民冶,都有本乡本都的豪民为炉首,一炉人数都有定额,总不过数十人,官府的巡捕巡司也会不时查问,如有多聚炉户炉丁德都要治罪,炉首又是总甲,其实行的依然是保甲法的那套,官府所以如此重视,还是因为自来矿工都是爱造反的。

方才王星平见汪革身壮体健皮肤黝黑,这样的身材形貌在蜀中多见于盐丁,但汪革身上有多了不少陈年烫伤的疤痕,这样关于他的身份就更加明白,这烫伤的疤痕集中在手上,既不是刺字也不是刑罚,故而王星平一问之下汪革便承认了。

“小人的确是逃亡的炉户。”

正想着冶铁就把个炉户给送到了面前,这老天倒也凑趣。

“听你口音是綦江人吧?”

一旁的王小六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道:“汪大哥的确是綦江人没错。”

看来短短的相处,小六已经把这一位的底细给摸了个清楚,那位孙庙祝也不知早被小六打发到哪里去了。

坐在回程的渡船上,随意摆开了几样点心,彼此距离就又拉近了不少,看着汪革吃喝王星平也就更好问话了。

“綦江那里铁冶多么?”

“私冶不少,产铁倒是不算多,一年也就一两万斤。”

“都是私冶?”

“都是私冶,从东溪到赶水镇这一路,两岸的山上都是炭材,少说也有百十个铁冶。”

所谓私冶与官冶和民冶都不相同,或者是当地的山主招募,或是地方豪民见了空山有矿便自行纠结,占据一处矿山就近取材烧炭冶铁,再将铁料转卖获利。此等无本生意原是官府严禁,没有当地府县发给的照堪,查到了也是不小的罪过,奈何利大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更何况綦江县靠近播州,也是汉夷混杂的地方,管束也就没有想象中严苛。

“产出的铁料都是供应川中么?”

“多是私铸器物就地发卖,不过永宁等处的土司也会来买。”

王星平仔细想想,永宁宣抚司距离綦江的确也不算远,土司缺铁,若是将铁器卖给土司倒是个不错的买卖,另外还能躲过官府的铁课。

“那当地的炉户应该还算过得?”

就见汪革面有戚色,道:“起先炉首也是本地的一家大户,早几年在西岸山上相度了一处好地势,因山作炭,卖炭冶铁,我等跟在手下倒也过了些舒心日子。”

“但近年以来,朝廷往各处派的矿监日多,地方上又查得紧,渐渐各山头的生意也都不好做了。”

“今年端午过后,县中的巡司平了许多私冶,炉丁们又没有去处,便多逃亡了。”

王星平听了好奇道:“那为何不回乡务农呢?”

“家中还有地的倒是都回去了,似我等这样的无地户,自小便跟在铁冶中厮混也作不得田,更赁不到地种。”

“为何?”

“说来好笑,那县中的大户都怕我等炉丁生事,故而宁愿将地都佃给老弱。”

王星平心道是了,听说地方上暴乱的除了少民便是矿丁炉户居多,大户们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遵义那里还有官营的铁冶吧?为何不去应募?”

“那哪里是我等能去的,官府的营生从来都如劳役一般,哪里如私冶自在。”

这话倒也不错,私冶虽然炉丁不过是个利其雇募,上面大头的租税、常例都是各家山主、矿主乃至总甲、地鬼得了,但好歹来去无涉。而官营的铁冶则多是摊派,且底层的炉丁更无保障可言,相较之下甚至不如作田的佃农轻松。

王星平听完又道:“那何以又跑到重庆来呢?”

汪革问言又是一叹:“原本阿母家中在重庆府有个亲戚,不意投奔来时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府城中无处落脚,夜中盘查又紧,我这等逃亡户便只得望江北来了,想着先混上些时日待秋凉后再往湖广去看,听说那边也有不少铁冶,却比四川要过得。”

武昌府兴国冶的铁山年产官铁近三百万斤,光这一家的产量便抵得上川中数倍还多,四川这里除了本地所产,多用的便是湖广的铁器,这事倒也不算新闻。

在船中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这汪革倒也老实,对于所知之事并无半点隐瞒。

其实王星平也是思虑了很久,赚钱的买卖几乎都不是自己轻易能够染指,蹇家所涉的粮食交易虽然还算大宗,但自家也在做着粮食贸易,其中的问题自然清楚。虽然粮商也有囤积居奇之利,但在王星平看来没有实业支撑,遇上一点变故也就是旋起旋灭。短时间内想要依靠科举混个官身并不现实,这样一来他也就更加迫切的想要找些正经营生来做。

目今看来盐市上虽然做了一波行情,但也就是侥幸,而且食盐有专营之利,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根基,贩卖私盐是万万做不得,海外的贸易在这内陆之地更是不好搞。一时之间虽然拿着银子却有坐困之忧,让人奈何不得。

思来想去,最后这心思也就着落在了冶炼这粗重营生上来了,贵州农业虽不发达,好在矿产还算有些,周边各省也有足够的资源和市场。虽然大多数矿场都是官府所有,但相较而言冶铁确实比起粮食贸易能有更多的利润空间,前提是只要自家的东西够好。

别的不说,大明的铁锅可是驰名中外的,这并非是用这锅子做饭当真好吃,还是因为铁好的缘故。

王星平已经想好,如今手中的本钱若是回到贵阳开设一处铁厂倒是应该够了,以他的见识倒也应该不会亏本。

王尊德现下正在广东出按,王星平也有心请他帮忙,广州离着佛山不远,此时广东的佛山镇是与北直隶遵化镇齐名的大明两大冶铁中心,佛山镇一天的产铁就达六七千斤,这是穿越前就反复被当时的执委会提起的数字。而佛山和遵化所以能够成为两大冶铁中心,正是因为一南一北对于铁器外销的大量需求。

北边的蒙古,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对边贸严控,失去了山西和辽东的铁矿来源,蒙古的冶铁业迅速倒退,到了如今的光景,听说有些偏远的部落已经不得不靠骨簇来制作箭头了。而每年北方沿边各处的互市中蒙古人需求最多的就是内地的铁制农具和铁锅,盖因这些东西不光民用,也有被拿去重新打制成兵器的。

而无独有偶,同样的铁锅在佛山镇也是一桩有着大好销路的产品,此时不仅贩运于荆楚和闽浙,还远销外洋,南洋诸国也一样视其为紧俏的商品,世间更有‘铁莫良于广铁’之语,就连欧洲人一样对中国铁器称道。

因着冶铁一项,佛山镇不仅出铁匠,各种手工业也异常发达,而澳门那里的兵工厂,工匠干脆不少就是来自广东的招募,葡萄牙人更多只是参与火枪和大炮的设计而已。只要肯出工价和安家银子,相信那里的工匠是愿意来贵州做事的,如果能够再招募几个懂技术的外夷那就更好了,至少王星平对耶稣会在远东的传教热情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纵使他本人感兴趣的只是他们的技术。相信以那位族伯的官威,帮侄儿找些合用的工人都不用他亲自出面过问便能办成。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王星平才会感受到穿越以来的失落感,一个人的知识再多能力再强,对于身处的这个时代而言都显得实在是过于渺小了,如今不知其他人身在何处情形如何,只能想着依靠传教士带来的技术和工匠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毕竟就专业而言,自己既不出色,脑中的记忆也实在是越来越模糊了,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最好,就像这一回来重庆一路上自己都没动过手,亲冒矢石的事情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交谈中王星平已从汪革这里知道了綦江私冶的情形,那里是陆路回黔的必经之路,现在看来不仅出铁颇多且还多是私炉。

再远一些,川南的马喇司【注:攀枝花附近】和云南昆明府附近都有大量铁矿石出产,川南那里隔着乌蒙山转运不易,但昆明附近的铁料过来却不难,贵阳城中本就不缺云南的铁料。至于兴国冶虽在湖广,但一路上来长江都是逆流,故而暂时不作多想。

王星平也仔细计算过,当真想要在贵阳城建立一座铁厂,单以民间的需求便可足够,而最重要的是他还想要自己造枪造炮。这个想法若是放在广东或是江南无疑是痴人说梦,朝廷先就不会准许,但贵州算是边地,地方上又有这样的需求,以王家在卫中军中的人脉他倒是对贵阳府能够默许有着不少信心。而且如今新来的黔抚有心振作,官军在地方上也是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若是于铸造兵器上有所助益,相信张抚军也会看重。

况就算官府真的禁他仿制新式枪炮,单是民用的铁器制造也是绝无禁绝之理。

不过王星平所为也还是有些私心,这一回虽说仇人尽皆伏法,相信几个首恶也少不了秋后的一刀,但永宁司的人马终究是个心病,虽然将事情已经告诉了陈黉生,许成名也未对岳父隐瞒,但事涉土官难免麻烦,今后在西南行商,还是要多些自己人马才能依仗。

再回头说这铁冶,云南那边不说,从綦江到遵义这一线直到进入贵州的物流通路都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陈黉生那里他已经修书一封,这次回程再说上一说,这个面子想必陈观察绝对会卖。而至于皇帝派去各地监矿税的太监则与他无关,成本最后都会摊到铁料里,只要做出的东西够好则不虞生意做不起来。

心头想着建铁冶的事情,不觉船已靠了岸,看着汪革当先而下的身影王星平便想,若是此人当真可靠,回去路上让他招募些堪用的炉丁倒也不错,只要都是如他这样的老实汉子就好,说不定将来这些人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二章 家书一封期早归(一)

明月高挂在天边的薄云之中,就如王若曦手中的纱箱【注:出嫁女子祭祀父母所用纸衣、纸钱,用薄纱遮盖以视区别】一般透着朦胧。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盂兰盆会大斋时节,这一日的重庆城热闹更盛往时。纱箱本是福建风俗,蜀中和福建本就都崇信鬼神,所谓‘闽蜀同风,腹内有虫’,指的便是风俗相类,故而此时祭祀先人的中元节,这大明境内倒是除了福建之外少有地方能与四川相比。每年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有所准备,四乡八里的人们更是都要到城中烧香祈福,城中的贵人也有借着外出祭扫的由头出游的。

过了中午,码头上人潮涌动,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城里城外的宫观提前一天便立起了高高的灯篙,今日更是人头攒动,不管是为了祈福还是出游,在这炎炎夏日中倒也不失为一番风景。

王星平入乡随俗,才一入夜便早早将白天买好的香花纸盆并各封袱纸【注:即将纸钱一叠、封成小封,上面写着收受人的称呼和姓名,收受的封数,化帛者的姓名及时间,用以祭祀亡者之用。】一起拿到屋外烧了,蹇家下人早已点好了几对香蜡,又有城中治平寺里的师傅来念过了经,算是又将父亲好生超度了一回。

城中的肉铺照例要歇业一天,吃了一整日的素食的王星平一番事体做下来也有些乏了。城门早已落闸,下人们又是一番收拾完去后面个忙个的了。

“怎么不见奶奶和其他人呢?”

卫芄兰刚从码头回来,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见王星平一个人在院中心下诧异。

“王妈将两个师傅送去客房了,姐姐身子乏了与姐夫先睡下了。”

中元节晚上出来做法事的师傅到了城门关闭后就只能在主人家客房暂住,是以民间的说书段子便常有编排出家人与家中女主人的绯闻艳事,不过也是因为安排如此麻烦,一般小门小户并不会去请和尚。

回答完卫芄兰的疑问,王星平反道:“对了兰娘你不是与小六他们几个去看河灯,怎么倒一个人先回来了?”

盂兰盆会大斋照例是要往河中放灯祈福,其实从许多人来说玩闹的时候居多,但看卫芄兰得情形多半是去祭拜自己亡故的父母了。

此时借着月光和院中的灯笼,王星平又端详起卫芄兰来,些许色目人的相貌和微有些汗意的鬓角配着素白的衣裙在这夏夜月色下却是份外的撩人,也就只有上元、中元这样的节气,女子一身素白出门才不会让人觉得不适。看着少女胸前的起伏王星平甚至都有了些邪念,这一世的这个身子可还没有开过利市,不过好歹只是一时的念头,转瞬之后他还是恢复了理智伸手递过两个纸盆。

“兰娘还没有给爹娘准备吧。”

虽然是达官后人,但除了相貌其实卫芄兰与汉人并无二致,今日出去看灯却是触景生情想起在贵州时遇难的家人,王星平答应回去后托人为她去老家找寻有无尚在的戚里,今日又体贴的为她准备了祭物,卫芄兰本就识得几个字,在蹇家后又多得王若曦的调教,看那袱纸上所写虽不是非常明白,却也知道是专门为自己准备,心头一丝喜悦却是哭得更真切了。

化过了祭物,王星平又安慰了几句,便自己回到房中做起了功课。

最近他每日都在坚持的习惯依然是阅读邸抄,来到重庆这个西南政治、军事的中枢有一桩好处,便是比起在贵阳时能够更快更多的接触到的各地时政的新闻,蹇守智本身有功名,府中县中多有他的同窗学友,他又是个经商的,各方面的消息自然不会少。现在又有了叶联芳的关系,找起邸抄更是方便。

而且邸抄比起朝廷公文还有一桩好的,便是内容详实,同样一件事情,地方官员上奏的文书恐怕有千言万语,而朝廷的诏旨下来时便只有几百个字了,让人难以窥见其中真意,故而从最原始的文档中去揣摩是王星平能够拥有极高商业嗅觉的不二法门,也是他能够在此世获得安全感的一个重要调剂。

当然爱读邸抄的商人不少,官员更多,据他所知如今贵阳城中的那位吴府尊便是个爱以邸报佐餐的。不过喜欢看是一回事,而能从中看出门道的则是凤毛麟角,有些人是真的长于逻辑,而王星平自问天资只是一般,唯独能以全局的眼光看待事物发展罢了。

今天的邸抄上内容最多的是新任蜀抚饶景晖的上疏奏言。

前几句‘看得蜀中自征播之后,兵荒频见,公私交困。’都是套话,倒是后面提到的钱法改易颇有意思,看来这一位也是想要做些事情的。

川中缺钱,交通又不便,这个现象也非自今日始,宋时为什么纸币交子会先从蜀地发端还不是因为钱荒,此时王星平路上便与许多人论及,到了重庆后又多与蹇守智一道见了不少豪商大户,提到大宗交易莫不言苦。就拿这一回做盐,交给蹇效武的五百两纹银的利钱多半就是此时成、渝两地最大的会兑额度了,再往上到那五千两的本金,就如王星平自己所说论以纸钞便实在不太妥贴了。

而且除去还给亲家阿翁的五千两本金,还有本次赚取的银钱,也都是现银。再看饶景晖上书所言也与自己了解到的相仿佛,四川本地除了重庆所在的川东地方偶有通行铜钱的,成都平原一带实际上钱制并未推行开来,小一点的贸易全是以物易物,与番部的生意更是多以盐茶稻谷交易,至于大宗便只能以茴银取代,所谓茴银便是私铸的银锞银锭,王星平之前交易的所谓二十五两一个的罗纹大锭也属此列,只是同生福自己私铸的银锭成色足,好歹让人放心。

这也是之前在包括杨保儿等人家中抄出不少铜钱铁钱让人惊异的原因所在,本地的市面上已经是难觅钱踪了。

看过了一些邸抄,王星平忆起明日还要参加姐夫召集的雅集,便又拿出圣人经典来看,却是看着看着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夏夜的一场透雨下来,天气凉爽了些许,一早起来打了一套拳法,用过了朝食王星平便与姐夫一起去了前院准备。

蹇守智的几个同学今日正要来赴府中雅集。

蹇守智虽然因为行商的缘故已经放弃了科途,但身为士子天然的圈子便已存在,今日虽说是雅集,其实更多的还是闲坐茶话,好些人王星平早前也都见过了不止一回,所以他在其中也并不显得突兀,反倒是那一番气度让蹇守智的同窗好友们对这位内弟颇多好感。

约莫未时初,秀才们便陆续到了,整顿好车马,一众人在后院花园中一一行礼入座。

人一到齐气氛也就热烈了起来,交流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开始了。

‘蹇世兄别来无恙。’

‘沈兄家中生意还好?’

‘不意早上这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这天气倒是益发憋闷了。’

‘盛夏的雨水不都是如此,倒是柔之兄今日是怎么了?’

‘柔之贤弟去南京半年,看来是在秦淮河上消磨得久了,连重庆的天气也看不惯了。’

‘闲话少说,今日也算是给柔之接风,还是先来品一品这蒙顶甘露与江南的龙井有何不同。’

说话间茶已斟下,又有时鲜果品都是一早预备下用竹篮镇在水井中的。

花园的几株茉莉开得正浓,与这雅集倒是相映成趣,蹇家仆役又摆下了一口小缸,打来井水将一壶烧春并一罐子酸梅汤放在里面镇好正好用来消暑。

表字柔之的陈燮前些日子才从留都南京回来,他家祖上原是南直隶通州【注:今江苏南通】人,几十年前因为经营药材的关系才迁居四川,往年都是其父年初时采办了药材去南直经营,如今他父亲老迈家中又这一个独子,因此才硬要带着他去一趟南京,陈燮平日寄情书画倒也乐得去那六朝古都游历一番便跟着去了,前些日子听说才刚刚回返,参加雅集的八人之中只有这一位是王星平头回看见。

他们这八个平日与蹇守智自诩渝中九子,其实并无学名,但因为家中都做着生意,多少又都有个功名,故而关系还算融洽。

陈燮喝下一口茶道:“愚兄此番是去做药,故而带不得什么雅物,只有这些文玩相送。”

说着陈家小厮便从随身的箱笼里取出几把折扇分与众人,展开来看虽然也有字画,却看得出来是大路货,但好在也是一番心意。但也还是有人取笑,“陈兄忒小气,拿这扇儿就把喒们打发了。”

盖因此时出产折扇大宗的除了南直江苏便是川蜀,回川拿着折扇送人还不是什么好货的确面上不甚好看。

其中一个青布蓝衫的白面胖书生王星平倒是认得,名叫王之麟表字瑞应的之前很是见过几回,是姐夫蹇守智同科的秀才出身,家中在府城经营字画书坊的,笑道:“难得柔之你一番心意了,不过我等倒是更愿听听这金陵的好风物。”

南京城是大明的留都,因为是太祖龙兴之地又是孝陵的所在,故而成祖迁都北京之后还是保留了全套的官员建制,南京城中六部俱全,官员虽无实权却也有一份俸禄,加之隆庆以前,内库在江南的采办之事全都集中于此,渐渐便成了个玩乐的好去处,尤其是东水门外秦淮河两岸的酒楼妓馆更是名传当世,听说陈燮自南京回来,倒是都要着意打听一番以娱猎奇之心。

“这回去做药是跟着家严,哪里有甚空闲去弄风月,再说还有泰半日子都是在通州老家,那里离南京又是近五百里的水程了。”

“通州?”

“是啊,算起来我家这一支出来也有几十年了,我还是头一回回去。”

“你不是去做药?南京不得比那什么通州近便,大户也多才好出手吧。”

“清明节家严和我回去祭祖,往年家严自己也是要去的,顺便也就多盘桓了些日子。”

陈燮倒是坦然,“若说商贸却是南京最好,这半年在南京城中见过的海外夷商比在其他地方这辈子见过的都多,然而通州那里却有族中几位长辈,尤有一位族叔祖是当地的名医,这回过去正好家严还带了药行中几位先生,讨教了不少倒也受益匪浅。”

对坐的李星耀、严士鈜二人闻言赞道:“想来是位医术了得的。”

陈燮呵呵笑道:“说来还有一事要有劳瑞应。”

王之麟一颗龙眼刚刚下肚,闻言一喜,道:“不知是什么好事?”

陈燮道:“其实是我这族叔祖写下的一部医书,今年已经付梓,我见那书甚好,于是求得抄录了一份想要在川中出版,家严也说如此好书当要普惠世人才好。”

王之麟一听便来了精神,虽说陈燮口口声声的普惠世人,但并不代表就不能赚钱,只要书好那这生意就做得。

乃道:“这是已经立言了,好事好事,既然已有了抄稿那就好办,明日弟当登门拜访。”

“瑞应不必劳烦了,想着今日雅集,兄正好也带来了。”

见了书样,众人兴趣更昂,宋时范仲淹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故而读书人对医书有着天然的亲近感,陈燮今日拿出此书倒也算得上与雅集之名贴切。

“若虚?”一人看着封皮上文字念到,想必这便是作者。

“此是族叔祖别号。”陈燮在旁解释。

“《外科正宗》。”又有一人念出了书名。

众人正待又要恭维,却听一旁的王星平插了一句。

“令叔祖的名讳可是叫做功实的?”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二章 家书一封期早归(二)

“这位是……?”

陈燮进来时蹇守智还来不及介绍,忙上前道:“此是内弟。”

“王星平。”少年拱手道。

“哦?”陈燮闻言眼睛一亮,“可是在赤水河边一人助喇嘛们灭了上百番贼的王星平?”

一回重庆陈燮便听了不少半年多来本地的‘新闻’,其中就有关于这位王星平的各种段子,今日看到少年样貌又听了介绍便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

王星平无奈的一笑,心道这都给传成了什么样子。

倒是蹇守智笑道:“小平你名声在外了。”

王星平不以为然,“市井中胡乱传说罢了,当不得真。”

陈燮闻言却来了兴趣,拱手道:“原来果然是你,尚未请教贤弟的表字。”

“小弟表字天成。”

陈燮此时才又仔细端详起来,“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想却是蹇兄的内弟。”

“柔之你如何忘了,蹇夫人的娘家就是姓王。”又有人在旁提醒。

“蹇兄结亲都过了多久了,如何记得清。”

陈燮说完便像是为了证明人人的记忆都不会太好一般对王星平解释,“族叔祖的名讳是实功,不是功实。”

回答让王星平略感尴尬,但模糊的记忆反而有些清晰起来,大体上的确没有记错。

如今陈燮带回的这本医书的确是以前在课本上曾被提起过的那本中国古代外科著作之一,只是王星平把作者的名字给记反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没人念出书名,他还当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没想到《外科正宗》居然是今年成的书。

虽然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而言《外科正宗》并不算是多么高明的医书,就连《本草纲目》中都还收录了不少迷信的糟粕。但从此世而言,有人能够安下心来在外科领域著书立说,并将其整理出版,便已经是难得了。

因为一个意外的话题挑起了话头王星平与陈燮也熟络了起来,其他人没说几句便又将话题扯回到这天气来了。

家中做着茶叶生意的沈清任道:“说来也怪,近些年的天气是益发的怪异了,连着我家这茶叶生意也是不好。”

严士鈜闻言笑道:“是了,年前有回听说令尊还拿着开水给茶圣头上浇了个透,也不知有没有用。”

做茶的商家往往都要供奉一尊茶圣陆羽的瓷像,生意好时便泡上一碗好茶供奉,若是生意不好便以开水浇灌偶像,以为‘煞神’之意,实为胁迫勒索仙家的手段,也是后世茶宠的起源。王星平先前听说过农人祈雨不成也有以荆条抽打龙王像的,盖中国传统中的迷信还是像在与神仙做生意一般,听起来便有几分有趣。

陈燮也道:“不光四川一处,我这回去南京时路过江西便是大旱,回来时江西又遇上了大水,一路又是逆流着实不好走,听说在鄱阳湖岛上种桔子的农户因为大水的缘故就有断粮饿死的。”

“看来今年秋后是难吃到江西的蜜桔了,可惜。”

江西蜜桔的口味冠绝当世,建昌府南丰县的出产更是贡物,每年都要经南直隶采办送往北京大内,是以驰名。但若是果农受损如此之大,想必到了九、十月间这蜜桔的价钱就要涨到天上去了。

“听闻广西今年也是大旱,入秋后广西的狆贼想必又要祸害到外省了。”

“天灾固然是一桩,也还有人祸,今年南京市面上的辽参价钱可是翻了一倍还多。”

“怎么会涨得这么多?”

一旁的王星平闻言却道:“是因为辽东的局势不稳吧?”

“哦?天成你知道?”见面之后王星平第二次给了他不俗的印象,开始居然知道远在江南的叔祖名讳,如今还道出了辽东的局势。陈燮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几回,并不似读死书的学究,关于王星平的传言虽然会恭维几句,其实并未当真。不过自己引出的话题才刚刚开了个头这位少年便给点破了,惊讶之余陈燮又提起了兴趣。

“邸抄上看来的。”王星平轻描淡写,拜后世的历史知识所赐,他才得以从简单的邸抄中勾勒出了东北的局势。

而此刻后金的那位天命汗努尔哈赤则正带着他的主力攻在东海女真各部攻城略地,兵锋所向更是早已越过鞑靼海峡踏上了库页岛的土地,从全国各地纷乱的信息中搜检出来关于辽东的只言片语已经表明,这个大明最大的威胁公开发难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重庆这里天远地远还好,但商人的嗅觉从来敏锐,既然当地的特产已经涨价,这局势还会好么?

没等陈燮继续问话,王星平反而问起,“那不知陈兄到底进了辽参没有?”

“怎么能不进,家中还指着这参做富户的生意,更况辽参也不好作伪。”

“作伪?”

“对,荠苨【注:沙参的一种,此时常被奸商冒充人参】和人参愚兄自问还能分得出来。”

“只要是真的就好,星平先恭喜柔之学兄了。”

王星平想着辽东局势,这辽参的价钱只会越来越高,但陈燮却是不明就里。

倒是一旁的候居光来了精神,对王星平打趣道:“说起这造假,也就药行之中最多,天成想必不知,不如让柔之兄好生说说。”

王星平道:“其实这药材造假我倒是听过一些。”

他心下暗道比起后世的各种玩出花来的手段,大明奸商的这点伎俩实在是算个屁。

众人闻言一喜,“天成说来听听?”

于是王星平便将这些日子流连市井之中从各处听来的关于那些挂着‘南北道地川广生熟药材’牌子生药铺的段子讲了起来,什么以酸醋洗过的臭黄冒充雄黄,以黑醋煮过的山嵂根冒充巴戟天……似乎这大明的假药贩子像是跟醋对上了眼。

听王星平说了几样,陈燮益发的敬重这位少年的博闻,道:“天成说的还是死物,我从南京回来路上还听说活物也有做伪的。”

原来有捕蝎的药商,将捕来的蝎子装入罐中在日下暴晒,再将青泥与蝎子喂食,待蝎子吃饱了湿泥便用猛火焙死,为的是增加份量,但这样一来便少了药性,好在也好分辨,但凡是颜色赤红的蝎子多是此法制成。

就如每一次与蹇守智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一样,陈燮虽是第一次与王星平见面,却也被他的学问风度折服。

王之麟向来对这个本家小弟也极有兴趣,乃问道:“天成爱读邸抄,不知这几日还有什么趣闻么?”

“趣闻倒是没有,不过昨夜看到最新的邸抄上有饶抚军提请开铸新钱的奏章。”

“饶景晖到任了?”严士鈜问道。

这回是杨煦开口,“到任有些日子了,不过这提奏倒是没听说。”

“我也是刚刚看到。”

“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猜还是老生常谈,可在川中推行铸钱难啊。”李星耀在旁不知是帮腔还是调侃。

王星平笑道:“其实此事说难也难,但要是说透了,其实也易。”

众人闻言先是一凛,继而一起问道:“天成有何高见?”

这些日子的表现,王星平有什么观点都不会让这些学兄们轻视了。

“也不是什么高见,不过是以理推之。”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培厚心道这王星平听说不是阳明书院的弟子么,怎么心学门生也说起程朱的东西来了,但细听下来便发觉是自己想差了。

“川中缺钱,其实全国各地都是一般,柔之学兄这半年在南直游历,那里想必也是一样。”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的大宗货物贸易,十宗中倒有九宗都是白银交易,剩下的也是实物,铜钱除了小额的零售倒是极为少见了,况都还是城市的情况,乡里就更不会有了。

得到了陈燮肯定的回应,王星平继续说起。

“自宋季以降,中国便从来都缺钱,宋时还好,各朝都在铸钱,而本朝铸钱却是绝少。”

“何故啊?”

一阵停顿之后王星平自己解答起来,本也不是什么秘密。

“宋时的富户便有将铜钱埋入墓中的做法,自那时天下间铜钱便越来越少。”

“到了国朝嘉靖以后,海贸渐兴,铜钱更是流入海外。”

“东海的朝鲜、琉球和日本,国朝的铜钱俱是一例通行,听闻那日本国中有一位右大臣便是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直接印在了军中大旗上,以张延揽之意。”

织田信长的名号想必在座的几位没人能够知道,况且以此时风俗,应该称呼平信长才对,王星平故意以官位相称也是便于众人理解,当然在日本将永乐通宝绘上军旗的不止织田信长一个,但却是信长最为有名,故而王星平以之说事。

“还有南洋土邦,以安南、暹罗、爪哇等国最爱明钱,又有人私熔旧钱铸造器物贩于外夷,盖因钱价不及铜价罢了。”

这一条也是事实,到了此时,如永乐等钱的铜料价值远高于钱价本身,故而将铜钱熔炼后重铸器物贩卖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尤其是私冶的炉户多有参与,虽有严刑峻罚也照样不少人去做。

“可诸位想过没有,大明肇始用的既不是铜钱也不是银子。”

终于有人想起,“天成说的是宝钞?”

“的确,诸位可想过区区一张桑皮纸何以抵得足贯的制钱?”

马上便有人反驳,“可自太祖后,官府滥发无度,这宝钞便一天不如一天值钱了。”

“的确,不过那日又与阳谷先生【注:叶联芳的号】说起京中事时听他提了一些滇地的风俗来。”

陈夑道:“阳谷先生?可是前任巴县令?”

蹇守智道:“正是叶公,先前柔之听来的市井传闻其实是叶公的女婿做下的,他女婿许成名是赤水卫指挥使,这次来重庆迎叶公回乡顺便料理产业,在客船上与小平相识,偏偏又遇上了番贼打劫贡使。”

“这么说倒是巧了,不过想来天成的见识居中也定有不少功劳。”

王星平谦虚道:“小弟不过是侥幸,也幸而有许公和家丁相助,小弟才活得这条性命。”

林培厚忽又想起,“阳谷先生致仕前是在刑部的云南司吧?”

他是个有心科途的,对于本地有涉的官员总是记得醒目。

“的确是在刑部云南清吏司,早前说是去年就要致仕,因为考察的缘故又给留用了一年,着实是辛苦。”

林培厚闻言笑道:“天成可能不知道,云南司可算得清闲了,多半也是因为要致仕的缘故才被调了去。”

“载德学兄何以如此说?”

王星平叫着林培厚的表字问道。

“那是当然,云南是边远地方嘛,官员只需考察不用朝觐,是以虽然也是麻烦不过只要地方的考语和揭帖便可一例定夺了,却是少了不少关碍,堂官也轻省。”

“咦?还有这种规矩?”不过王星平想想也是,云南天远地远,估计来回一趟京城就得一年时间,功夫都耽搁在路上,也就不要想什么治理地方了,就是不知贵州有没有一样的规矩,回去时倒该要打问一下族叔。

王之麟在旁催促,“载德兄休要打岔,天成刚才想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王星平闻言恍然,道:“其实是说滇中使用贝币的事情。”

若论钱制,西南诸省之中,四川多用茴银,贵州则是茴银兼以盐布,而独云南是沿用贝壳作为交易货币,自春秋战国至今从未更易。但云南本就产铜,布政司也曾几次试图在本省鼓铸货币,王星平这样一说便有人记起来二十年前云南乡试中‘策论’一题便是在说财用、铸钱了,可最后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滇中产铜,人民却都用贝,各位学兄可知缘故?”

见众人无话,王星平乃道:“星平以为还在一个信字。”

“‘民无信不立’嘛……”

众人正想着这话,却见王小六从外面进来递过一个纸封来。

“少爷,家中来信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二章 家书一封期早归(三)

拆开书信瞄了一眼王星平便交还给小六让他先下去了。

光看字迹便知是族叔王命德代笔,这位族叔如今也是益发的看中他这个侄子,就连家中书信现在居然也是他这个举人亲自捉刀了。

打发了小六,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

云南通行的贝币也是王星平听了叶联芳介绍后,又去找了些去过云南的商贩才知道清楚。

所谓贝币实是一种有齿贝壳,将其背面磨平,中穿一二孔以绳串联,这是自商周时便有的货币了,如今大明地面也就只有云南还在使用。

既然要论证自己的观点,就要有翔实的论据,而罗列数据正是王星平的强项。

“大抵云南所用贝子,以一为庄,四庄为手,四手为苗,五苗为索,一索即八十枚贝子,二十索又为一袋。”

这是常识,说完王星平喝茶润着嗓子等待众人肯定的表示,然后继续开口。

“如今一两足色纹银合贝子是一百七十索,试以算来,一索贝子也当得五六文制钱,我听人说在滇中一索之贝足以买得十余样小物,使用方便,此一利也。”

如今在云南,贝子不光是市井小民交易使用,士人购书,富户买房,乃至寺庙布施、土司纳税这样的大事都是一体通行,并无高低之分,的确是一套完全独立的货币体系了。

“贝子出南海中,本省不产而恒有定量,不似宝钞之滥发,此二利也。”

云南本身并不产贝,全赖从广南进口,每年外国之人不远万里运贝到云南临安府【注:今云南建水县】的贝巴行换取滇中所产黄金,也用以补充当地的贝币流通数量,而仿制贝币的成本显然是远高于印制宝钞的,故而这样的货币体系虽然让云南与大明其他地方形同两国,但却确保了云南本省货币流通的稳定。

王星平记得当时了解到这一节时便想起了以前曾经记得许多年前的一种叫做比特币的依靠计算机硬件‘挖掘’的虚拟货币,只是那比特币还有人为干扰硬件的因素,而贝币的产量至少以此时的生产力而言还不至于爆炸式的增长,实际上从元时到如今这三百多年中,白银和贝子的比价也就涨了五倍左右,看着不少,但和宝钞一比,这通货膨胀的速度就实在是太‘稳定’了。

渐渐话题便被王星平引领,除了偶有饮茶的,其余人等如今都在专心听他说话。

“且比起杂色纹银,贝币不能作伪,此三利也。”

其实这才说到了关键,齿贝这种自然生长出的碳酸钙与壳质素结合体既耐磨损又根本做不得伪,比起有用铅芯铸成的假银,以贝子结算便显得方便得多,何况就算银子不假,也还有成色不足难以分辨的问题,而这一切在贝币身上都不存在。

王星平最后总结道:“有此三利故足可取信于民,才是滇中贝子流通之基。”

这意思已经说得再明显不过,因为贝币有难以伪造,不易滥发,经久耐用的特性,故而云南民间就始终都将其作为货币首选,王星平所说的三点其实就算是刚刚懂事的孩童都能听懂。白银常人不易分辨成色真假,有伪造之虞,宝钞则容易滥发贬值,至于这铜钱嘛,如今所铸的铜钱质量都太差了些,数量少且不说又容易锈蚀,相比起来不仅不如永乐钱,甚至都不如宋元的古钱,是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如贝币好用,也许贝币唯一的缺点只是价值太低每次交易所用量甚大罢了。

陈夑听着便来了兴趣,道:“那以天成所见当如何做这钱法才能通行呢?”

王星平道:“小弟前面不是说了,要想钱法通行,一则是要难以伪造,这就要改良铸钱工艺。”

其实这话王星平自己说来就像是‘只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就能保证获得胜利’一样的废话,但他也有私心,这工艺如何改良,如何用工业化的分工生产去促进铸钱更加精良并且降低成本都算是王星平的独家心得,他可不会随便拿出来在人前显摆,一切都要回到贵州再说。

至于这第二也是说政府如何通过税收政策确保制钱的地位,虽然观点都只能算是点到为止,但也是让蹇守智的几位友人刮目相看了。

陈夑今日也是高兴,马上便又使跟来的下仆回家去取了两坛子从南京带回来的施太学风鸣家的靠壁清曲酒,让其余众人连呼今日这会来得值了。

听闻王星平是要回贵阳开办一处铁冶,原本想要的是为军中打制兵器,现在看来是连这铸钱的买卖也想试试,虽然这些买卖并不好做,但看王星平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都想要入伙了。

王星平觉得形势当真不错,靠着这张嘴倒是已经被如此多的人看好了,再想想到现在为止开炉冶铁一样事情都还没有落实,心下又多了一丝压力。

然而这样一点压力在两坛南京好酒送来之后便被院中的气氛给消磨光了。

自父亲死后,王星平于饮宴上向来节制,也就与王忠德、廖四等人在一起时稍微放纵,来到重庆之后一是还不熟本地风俗,二来多少有了些名声,自己又在孝期,便没敢轻易去外面吃喝。今日是在姐夫家中,大家又说得投机,才便多喝了两杯。

众人就着酒意又是一番吟诗作对总算是切了这雅集的题目,俱是尽兴,这一席一直喝到了快到亥时才算,众人踩在城门关闭之前各自归家不表。

…………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王星平微醺之中听到姐姐的声音,从凉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小平作的?”

王若曦一边给弟弟端来醒酒的饮子一边问着王星平,王小六说这是今日王星平在席上所作,虽然只有两句却是颇有意境。

王星平也是喝得多了些,先前从院中望着南岸山上的夕阳,又想起早间雨后的景色,他竟也跟着众人唱和起来,且出口便不俗,故而一番吹捧连住在后面的王若曦也都知道了。

“对了小平,阿母信上都说了些什么?”王若曦见弟弟喝了饮子清醒了不少,顺便问起了家信的事情。

本身王母就是将信送到女儿府上,不过是恰巧带信的商人在蹇家门口被王小六给撞上了而已。

但那信上所言内容倒的确是给王星平看的。

王星平呵呵一笑,对王若曦道:“不过就是报个平安,家中一切都好,柜上如今也和睦了。”

“柜上?”

“是啊,如今顾二柜可是殷勤得很,见天往家中拜问。”

“他这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性子倒变了。”

王若曦想起出嫁前在家中就听父亲说过,这顾二柜虽然有些手段,生意上也帮衬得上,就是这心术实在是让人不放心,也从来不是个肯实心听教的性子,如果不是突然出了变故,相信父亲为了家中生意安靖是会想办法将他好生区处的。

王星平不以为意,道:“多半是心虚了吧。”

算着日子,播州的消息早该传回贵阳了,领着抄了崔八宅子的王忠德可是亲手将顾凤鸣妹夫何德固写给崔牙侩的信交给了王星平。虽然其中并无什么忌讳的话语,说得也隐晦。但这事一出多半还是会让家中的那位老掌柜如芒在背。不过只是因为要忙的事情太多,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罢了,反正也要回家了,就算没有母亲的信东西也都在收拾了,中秋节是无论如何都要在贵阳过的。

王若曦忽又问起:“你前些日子收的那个叫汪革的,能够放心么?”

王星平一本正经道:“我已经让他回綦江招募炉工了,我倒觉得此人可靠,就算不能成事,至少也不会坏事。”

从江北回来,王星平便让汪革去了綦江招人,无论成与不成都约定了时日在遵义取齐,又给了汪革一些银两以做用途,这也是为了表达对汪革的信任。虽然有着自己的判断,但王星平本人也不确定此人究竟是否可信,好在所费不多便能看清一个人的秉性,真要不成十两银子的学费王星平自问还是交得起的,但若是此人人品可靠,这银子便花得千值万值,他是把此事当成风险投资一般看待了。

王若曦觉得弟弟真是越来越让人放心了,也就不再多言,“你有成算就好。”

想想她又说起个话头,“兰娘你要打算怎样?还要留在我这?”

王星平道:“先前我已问过她的意思,打算这回就将她一同带回贵阳家中。”

王若曦闻言呵呵笑道:“兰娘懂事得很,又专心于你,等小平再大些将她收作通房也是好的。”

王星平心道自己这个姐姐实在是太过八卦了,纵然自己有心,说出来便没了那个意思,乃道:“弟弟还小,倒是姐姐你早该给姐夫添个一男半女了。”

这话倒是不假,王若曦嫁到蹇家也有几年了,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这也是蹇效武夫妇不喜王若曦的缘故,倒也不全是夫家人刻薄。

王若曦闻言叹气,“姐姐又何尝不想,郎中也找了好些,就是不见起效。”

王星平说话自然有分寸,没有苗头的事情他不会说,也是顺便想起了席间陈夑提起的托付。

“姐姐有所不知,方才席间那开药行的柔之学兄告诉弟弟,说是这一回从南京回来有他族叔祖荐来的一位医家,是随他入川寻访各地道地药材的。”

“那位倪先生既来了四川,又想再去贵州和云南探寻,柔之学兄便托了我带他一路,听闻是个医术了得的。”

“我见姐姐这几日面色红润,又是身倦体乏,怕不是已经有了喜?不如就让这位倪先生来瞧上一瞧?”

其实王星平也是想要看看这位的成色,若真是喜脉相信本地的郎中也能诊治得出来,但是既然现在是别人有求于他,他也就用人当作结缘了。

王若曦羞道:“我这几日也是心疑,但却不敢告诉你姐夫。”

这话说得实在,若真是想差了胡乱宣扬起来,回头又得给蹇守智父母落下埋怨,毕竟是几年都没动静。但在王星平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古人对于排卵、受孕没有靠谱的知识,若是努力没有落在点上,几年怀不上也是再正常不过,加上姐夫又是个行商的,并不一定时常在家,这几日看王若曦情状越来越像是怀孕,若真被猜中也是一桩喜事,王星平心中其实也是高兴。

于是又劝道:“我见姐姐情状多半便是有喜了,若真是喜脉,还是要早做安顿才好,再说若是做实了喜脉,回去报与阿母也好让她高兴才是。”

王星平分析姐姐这些日子变化头头是道,又问了王若曦的月事有多久没来了,说得振振有词,王若曦听得面色微红,转而嗔笑道:“小平才多大年纪,怎么连女儿家的闺中事都如此清楚,你老实与我说,是不是你姐夫带坏了你。”

蹇守智虽然算得谦谦君子,但久在商场,酒桌上与客人说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也算是拉近关系的调剂,在王若曦看来并无不可,不过弟弟翻过年去也才十四,若真是蹇守智教他那未免是小了些。

王星平闻言赶紧替蹇守智解释,心道论起听过的荤段子数量今天席上的几个连给他提鞋都不配还用别人来教,复又劝王若曦早早就诊。

这一回王若曦倒是轻轻颔首点头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一)

时间过得飞快,从带信嘱咐女儿多注意滋补,到现在已经到了需要提醒王若曦控制营养以免将来胎儿长得太好生不出来的时候了。

陈夑荐的那位倪先生,当时诊出王若曦怀孕时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当然王星平绝不会说从姐姐的月事上他就早已推测到了外甥出生的时间当就在明年的二、三月间。

今年的中秋女儿依然不在身边,家中又少丈夫,但萧氏却觉得非常欣慰,这全都是因为儿子的缘故。

在外游历了几个月,已经明显高了一截的儿子终于赶在白露之后的第四天回到了贵阳,是日正值八月十七万寿节庆典,一路从柔远门进来回到家中好不热闹,这着实是个好兆头。

这一路上儿子不光料理了仇家,还赚到了本钱,外柜财计的问题也算是有了解决。更重要的是人能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中,前几个月听到王星平在四川做下的那些事可很让萧氏提心吊胆了好些天,那几日北城墙内海螺湾边的圆通寺里,住持和尚可没少得这位萧施主的香火钱。

也好在儿子是安全的回来了,后几日王星平又是拜会师长和友邻,还有姐夫交代要办的各种商事,忙得不亦乐乎。

等和家人一起过了中秋,王星平便又因为铁冶选址的事情终日不在家了。

王尊德那边他已经托族叔王命德亲自修书一封,本来自王来廷下葬后他便想请托族伯为父亲撰一篇墓志,本就是同族又都是有功名的士人,这在此时也是寻常。这次索性连着兴办铁冶的事情一并说了,又将这一路去重庆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得清楚,王命德将一切做好便命亲信的家人先去送信了,王星平这边也将叶大柜和汪革及几个得力伙计派了过去一同上路。

照行程来算这一行人是过了中秋起行的,当是能在重阳前便能抵达广西的梧州府,从梧州过了羚羊峡,等得了如今身在肇庆的王尊德安排便能顺珠江一路东下到广州,相信无论有无好消息带回几人在年前都能赶得回来看灯。而将叶宜伟和他身边两个得力伙计一同派往外省办差,既是相信他的能力,也有要让顾凤鸣放松警惕的心思在。

贵阳城北的这块地面有几处本就是王家的产业,是福泰号在城外的仓房所在,因为当着北上四川的道路,位置自是绝佳,但要将此地推平重建却不是现在能够决定,毕竟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料理停当。

中秋过后已经十多天,想来一切顺利的话此刻南行的叶大柜和汪革等人当是已经过了省界了。

今天稍微有了些空闲,王星平便来到北郊的仓房查看。

汪革不辱使命,从原先的私冶处招募到了几个信得过的铁冶弟兄,王星平看过后觉得满意,回到贵阳便将他们安排在了库房。

这里原先的老人在王父出事后陆续被顾凤鸣给换了去,现在留用的库子多少都与顾家沾亲,王星平的用意原本也是想掺沙子。

叶宜伟私下也曾劝过王星平不可对顾家一意退让,但王星平只说静观其变,毕竟只是任用私人,账目上虽然有些问题但也不好马上发难。他最喜欢的是彻底解决,斩草不能除根的事情并不太愿意去做,现在手中捏着何德固的书信,虽然算不得什么过硬的把柄,但关键时刻做个打草的杆子想必还是能够惊起些蛇来。

汪革带来的弟兄中以丁得水和丁艺最为得力,他们叔侄与汪革最为相善,汪革临走时也多有嘱咐二人要以少东主马首是瞻,王星平说点什么他们也最为听教,难得的是这丁得水还识得些字。

虽然只是当着库子,但铁冶迟早要开,丁氏叔侄和其他几人也没有停止对本地铁冶的调查,不过结果也是不出所料的失望。

贵州本地所产的铁器丁得水看过之后便直摇头,铁性不好什么都是白搭,就连王星平这个外行都能看出质量的不堪,当然王星平也知道问题所在多半还在铁矿的品位和冶铁的炭材。贵州本地也有广铁,所谓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只是这伤害未免大了点。

好在也只是工艺和原料的问题,本地的炉工倒还可用,丁家叔侄很是相中了几个不错的,而且王家要起铁冶的事情也并没有太多保密,故而听到消息先来碰碰运气的工人其实也不少,目下就都由丁得水负责考察。

王星平今日还要还家,许久没有在家陪母亲吃饭,早就答应了自是推脱不得,也就没有与丁家叔侄再细说,全由他们暂且区处,等南面回来了消息便照单募人。

秋分时节,王家的后院中满是飘香的丹桂,感受着这透着淡淡黄色的香气便觉得几个月的炎夏马上便要消散了一般,难得母子饭后便在院中闲坐拉起了家常。

萧氏还是有些担心,“纯宇先生出去了有好些时日了,天气看看要凉,也不知这一路上可还安好?”

被唤着表字纯宇的倪朱谟,就是这次被陈夑荐了随王星平入黔的医家,实是杭州府钱塘县人,王星平觉得此人虽然精通医药,其实倒更像是个学者,隔着天远地远专门跑到这西南蛮荒之地来根究药草,说是以后回了浙江还要编纂药典。没想到陈夑去了一趟江南便一下与两位名医结缘,也算是一桩有趣事情了。

这几日都在外面奔波,今日难得回到家中便被老娘在饭后问起倪先生的事来,肚子几年没有动静的女儿一经这名医诊治便有了身孕,中年妇女的感情质朴而纯良,从此便认准了这位先生是王家的贵人,是以倪朱谟动身去都匀府前,萧氏便着得力的家人同行,又强要王星平去找同为两浙乡人的张汝霖多加关照。

…………

天气看着入秋,虽然还没有便就凉下来,但白天上街喝酒吃饭的人还是多了不少。

靠近府衙外面的几家酒楼茶馆从来生意最好,并非是这里的茶酒比别处好喝,恰是因为靠着官衙近便,找上一间二楼的雅间,叫上一壶过街红【注:西南地区一种以白酒为酒基添加多种香料酿制的染色酒,有去风除湿的功效】并几样点心便能消磨半日时光顺便打听些有用的小道消息,算是贵阳府中一处好消遣的所在。

今日府衙对过的四间楼二楼上正对着东面府桥的一间包厢内,正有三人喝酒说事。

中年男子先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真是晦气,这才几天盐引的价钱又生生的折了回去。”

男子赶着前些月的淮盐行情跟着收了不少盐引,结果四川却迟迟不见动静,引市渐渐便回落了下来,许多收引的都赔了不少,是以今日男子找到两个相熟的伙伴喝起了闷酒。

对坐的那人年纪轻了不少,但却是一副尖嘴猴腮的尊荣,筷子上正夹着满满一团新鲜炒好的鸡枞,闻言便笑了起来,“哥哥偌大的年纪倒不如那王家一个小子有张致了。”

又有一个年轻白净读书人模样的劝道:“贾贵你他娘的少说风凉话,董乙哥又没招惹你。”

然后便转而打问起来,“哥哥这回赔了多少?”

被唤作董乙哥的中年并没答话,只是一味的摇头讪笑。

倒是那个贾贵一副幸灾乐祸的德性,却刻意关心道:“怕不赔了有四、五百两吧?”

书生倒也不斯文,听了开口便骂,“贾贵你他娘的能少说两句?云南来的上好鸡枞都塞不住你的嘴?”

“是你要问的,董乙哥本是来寻开导的,再说了我说的也是实话,这回的确是便宜了王家的小子。”

“王家的小子?是那个王星平?他又怎么了?”书生这才有些好奇起来。

贾贵道:“何九哥没听说?那小子去了趟四川,不知走了什么屎运靠着做盐发了几千两的利市,贵阳府的经济如今可都在传着这事呢。”

“有这等事?他爹才死了多久,他都还没有出孝吧。”

“千真万确,再说了当官的都要讲个夺情,王孝廉家如今就剩这一根独苗,出来支撑门户也没人能说什么不是,倒是你那个远房叔叔要当心了。”

何九哥家中行九,本名正文,是何德固的远房侄儿,贾贵说起要自己当心的叔叔,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何德固。

何正文自幼习文,家中早年有些资财被嗜赌的父亲给败光,如今家境也不算宽裕,表面光鲜而已,与自己那个远房叔叔其实并不算多么至亲,也少走动。

那贾贵则就是本地一个帮闲的牙人,仗着牙尖嘴利倒也混出了一些场面。

两人都是与董乙相善,董乙平日行商都靠贾贵帮忙说和,虽然贾贵长相不善,做事却还过得,是以能得董乙信任。而因为董乙曾经接济过何正文的缘故,三人便这样凑在了一起。董乙虽然不善言谈,但心思却活络,也是三人中身家最厚的,一向都是沉稳却不想在今次吃了个大亏。几百两银子虽然还算承受得起,却也够他全家一年的用度了,着实肉痛,故而才叫上两人来喝闷酒,也是想要再找寻些主意。

何正文道听了贾贵的挑唆,作色道:“你休要再扯那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

何德固固然与何正文家没有交集,但也不至生出嫌恶,实在是何德固的儿子何进十足的泼皮混子一个,又爱在他们这些穷亲戚面前做大。

何正文虽然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读书人的出身,如今在贵阳府的户房中也有一份差事,官府的消息董乙多从何正文这里打听,且最烦有人拿何家说事,贾贵正是以此来撩拨他好作取笑。

大概是听多了何正文的辩解,贾贵不以为意,“管你什么亲戚不亲戚了,反正这回恐怕何德固多半要倒霉。”

“你从哪里听说的?”

贾贵斥笑道,“还用听说?长年帮着贼人销赃的是哪家别人不知道,你这个何家人还能不清楚?王家小子做事做绝,他在播州做下的事情你在府中做事想必也是听过了,换作你这个叔叔又会如何?”

何正文闻言正色,“我与他们可不是一家。”

倒是董乙像是喝够了酒终于开始插话,“贾猴你就不要逗你何九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回贾贵收起了笑容,“也只是听说,王家少爷似乎是手中有什么把柄,其实我想多半也是胡乱传说当不得真。”

何正文想了想,道:“我看未必,这个王天成这半年多做下了多少事,哪一件像个半大小子能干成的?可他就是成了,在遵义把联手害了他爹的那两家给绝了户,还是靠的官中的手段。”

他在官中做事,虽然是个小吏,但想来消息不会有假。

听到何家可能倒霉的消息,何文正也是来了精神,复又小声道:“我倒是听说这位王家少爷要在城北外建一处铁冶,这几日都在忙着选址。”

贾贵闻言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在贵阳建铁冶?”

他觉得这位王家少爷当真是生意做得太顺了些,竟然异想天开要在贵阳冶铁。

倒是董乙有些城府,也听出些门道,何文正在官府当差,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但正经经手办事,知道的事情说不定比当官的更多,乃出手止住了贾贵。

“听你何九哥把话说完。”

见吊起了胃口,何正文面有得色。

“你笑王家小子,别人倒是也要笑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事?”

“时事?”

‘时事’当然最为重要,这是何正文一贯的观点,要不是因为时事,董乙会跟风去炒盐引?若不是看不清时事如何会折下这许多本钱,当然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

“你也不想想,王家小子少年老成,要是没有闻到鱼腥味他会凑到跟前?你们也不看看最近的塘报。”

“塘报?”

见两人还没明白,公门中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何正文慢悠悠的道出了他的结论。

“如今贵州连着几场大捷,府中的官人们可都还在兴头上,有什么功劳比得过边功来得更快啊?”

虽然在大明文资比起武资是要清贵许多,但文官升迁的限制实在太多,对于一般官员而言,除了熬磨堪攒资历外别无他法,但边功则不同,如果是一场数得着的大捷,即便是位高如一省巡抚也是一样可以分润不少功劳的,是以杀良冒功的事情才会屡禁不绝,实在是好处太过诱人。

贾贵闻言也卖弄起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倒是听说这位王家的少爷给省里的大宗师当了门生,不过大宗师也管不到生意上来啊。”

“不是大宗师,是张抚军。”

“张鸣鹤?”贾贵一时听得惊了起来。

何正文终于说出了他知道的消息。

“明日张抚军就要召见这个王星平。”

“抚台见他作甚?”

“你忘了王家原本是做什么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啊,别忘了贵阳可是军民府。”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二)

八月的绵绵细雨敲打着窗沿,让房中的气氛更加诡秘。

早早办完了柜上生意的交割,张长庚便来到福泰号的后间与顾凤鸣见面,叶大柜和几个得力的伙计如今都不在贵阳,有些话便不用顾忌,将几个账房支应到前面去做事后这里说话也更方便。

顾凤鸣知道上午王星平来查过账,却是故意躲了起来,谁知道这位又打起了什么主意。

但是账目历来都归叶宜伟来管,也就是这这段时间叶大柜去了南方,才临时将他给抓了起来,其实说起来这事并不合常理,如今库房的进出和账目便都在顾凤鸣掌管之下,东家要是不常来看着倒是奇怪了,是以听说王星平过来,顾凤鸣也识趣的躲开,为的正是避嫌。

“上午是东家亲自来查的账目?”顾凤鸣弓着背将茶冲好,难得亲自给张长庚端了一碗递到手边。

顾家的走狗受宠若惊,一边接过一边答着话,都顾不上被茶汤烫到了手。

“的确是亲自过来的,还有几个帮闲。”

“帮闲?”

“就是从四川募来的那几个炉工,其中有个姓丁的这几日便一直跟着东家。”

“哦,原来说的是他们,那柜上的账目东家都是亲自看过了?”

“大体的账目都查看过了。”

来的人就王家少爷和几个伴当,王小六能识得几个字他比别人清楚,至于那个丁姓中年,虽然尚不清楚根底,但一个炉户的出身,料他也看不懂这四柱账目。‘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八个方块大字除了东家,其他几个跟班能认识一半张长庚心头都不会信。

“东家可问了些什么?”

“只问了这账目是谁人经手。”

“你如何与他说的?”

“小人都是据实说,钱粮账目以往都是叶大柜经手,只这几日叶大柜走后是二柜在做,这也是先前东家自己交代下的。”

“那东家又是怎么话说?”

“东家直说这账做得好。”

“哦?他是这么说的?”

顾凤鸣一边问着一边看着手中的杯子,心情一如杯底残留的几片新鲜甘露,在沸水冲泡之后缓缓舒卷开来。

“的确是这么说的,还说柜上事这些日子就全赖二柜尽心了。”

然则张长庚说完又想了一想,道:“不过我看东家面色不好看,这时候来查账,会不会是……”

张长庚的想法被顾凤鸣适时的打断,不管王星平是否是对叶宜伟起了疑心,自己都最好不要过问,挑唆得过了看着就假了。王家这个少爷以这段时间的作为来看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行事透着多疑,不过好在心思还不够沉稳,他只消将事情安排好,要扳倒叶宜伟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目今看来至少自己得到的信任还要比那个叶家的老大要高上不少,想一想也是,他虽然多用亲信,却没将家中子侄放在身边做事,要么在衙门中当个小吏,要么就是在妻家的产业中做事。倒是这个叶宜伟不仅儿子跟在身边做事,上次少东家说起让他将侄儿也招进商号做事,他竟真的一口答应了,也不看看那王星平是何等的心术。

顾凤鸣却又心道这位少东家倒也不傻,好歹知道查账,不过终归是嫩了点。平日生意上都是他与叶大柜一人管库一人管账,王老爷在时就是为了防着下面的人做手脚才会想出这么个牵制的法子。

可惜啊,这儿子倒是亲手将老子的一番谋算给打了水漂,居然在这个时候将叶宜伟和几个得力的叶家小子一同派去了南方,正好给了他上下其手的机会。若说平日里无非也就是在盘库时有些小手脚,但这一次王星平亲自把各处的锁头给打开来,还将钥匙送到了自己手上,却是正中了顾凤鸣的下怀。

照常例,秋收前的一段时间正是青黄不接粮价腾贵的时节,但只要挨过了这一个多月到秋收开镰之后,新米上市这粮价便会马上跌回来好些。

而王星平给出的时间则刚刚好,要不是他着急忙慌的赶回来,又是招募来炉工又是要选址起冶,还派出叶宜伟去了广东寻匠师,顾凤鸣就要怀疑这是专门腾出时间来针对自己了,毕竟听说播州那边出的事情可不小。不过现在至少这样的疑心已经几乎烟消云散,若是这边王星平在柜上查账,那边粮库却完全不管倒是会让人疑心,然而这不是派了几个炉工来帮忙守库么,这倒反而衬出了他对自己没有多大芥蒂,至少不用刻意遮掩。

但有人守库并不代表就不能动手脚,那粮库平日也有往来交割,再说那几个炉户知道什么买卖事?况也不能全天都在库中盯着,总还要做事,毕竟被募来是为了起铁冶不是当库子,这些日子贵阳城里城外的各处冶坊这些人也没少跟着王星平跑。

顾凤鸣想到的是趁着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将库中的陈粮腾挪出来换些现钱,等到秋收以后再将折价的新米补回库中,如此一来便有几成的利可以分润,鬼神不觉,本钱却是用的王家的。其实也与此时官仓中行的阴私事是一样办法,就像当初王来挺也是因为有人倒卖军粮的事情才惹起了一场祸事。

然而比起十几天前外甥何进给他出这主意时,如今顾凤鸣也基本不再担心还有什么问题,毕竟福泰号的粮仓既非官仓,其中的粮食也非官粮,即便过了手也不会有多大风险,反正叶宜伟不在,身边又多是自家人,就算库里有些差池账目上也还能够有所规避。

但此事他一个人必然做不出,难只难在销路上,无论是四川、湖广都不缺粮,南面也只有贩去广西,但广西虽然听说今年遭了灾,然而此一来一去也就已经到了秋后开镰了,到了那里贩不起价本地粮商自然也不肯收粮。算来算去左不过将主意打在了水西水东的土司身上,故而既然主意要算何进提的,他自然便想到了妹夫何德固。何经济与各部的头人多有贸易,有些为非作歹的还要托他销赃,因为此事上回王来廷遇害尚吃了不少挂落,想必这等好事加上又有何进撺掇,当是会愿意去做。

这回如此轻松挣钱,还是从王家身上找补来,顾凤鸣想想都觉得好笑。

今日王星平说是来看账目,殊不知早在叶宜伟走后不久粮食便在被不断运出货仓,如今有总计近八千石的粮米早已送到了顾家在城外的庄子里暂存,就等着何德固找好的土司买家来交易了。至于钱顾凤鸣则是完全不用担心,贵州宣慰司家大业大,水西的各家土司为了买粮上万两的白银都不用硬凑,这总共不过几千两的数目顾凤鸣甚至觉得光是鸭赤河边的于的和六慕两家便能轻松筹出,毕竟是眼下最缺的粮食,也毕竟要说全得靠贵州如今来了个好巡抚才搞得各家土司风声鹤啼,不然这两千多两的赚头还轮不到他轻松来拿。

…………

巡抚衙门的后院内秋意渐浓,池塘边的几株垂柳叶子已经有些发黄,几尾鲤鱼在池塘中载沉载浮,衬着秋色在水波中跃动,一如张鹤鸣此刻的心境。

南望山、洪边十二马头,接连几回的大捷,就连前些日子发生在播州的一场大捷,虽然首级都归了四川,但当时杀贼的几人可都是贵州的,其中一个还是赤水卫的指挥,这可都是他的面子。

王星平听张汝霖提起过这位本省的主官,道是年轻时因为父病在科途上耽搁了多年,却也是个有进取的,虽然年逾六旬,却是一味的主战,今日召见自己打着延揽青年才俊的明目其实为了什么王星平还是能够猜到几分。

两把太师椅并席而设,中间的手几上简单摆着几样果品点心,一身居家的道袍和一身闲散的便服让后院里的一老一少看起来不像是上官与士子,更像是正闲坐说吃茶着体己话的祖孙。

“上月老夫视察府学时便听到张雨若【注:张汝霖的号】当着几个学官的面提起天成你。”

“哦,对了,当时你老师马进士也在。”

见面后两句话张鹤鸣便拉起了关系,不过王星平也未按常理奉承,越是大官越是不喜这套,以平常论交反倒更能得人看重,即便面对的老者是一省巡抚也是如此。

王星平故作疑惑,“马先生这些日子当在下麦架寨的家中,并未在贵阳城才对啊。”

自回了贵州,马文卿这些日子便没有在贵阳城中,而是回到了北城外的下麦架寨,五年前马文卿让家人在乡中建了寺庙,又有些田产,故而每日在家读书礼佛倒也自在,是以王星平对张鹤鸣的话便提出了疑问,其实以张鹤鸣的身份自不会说谎,这样将话头递到对方手中正是王星平的语言心术。

张鹤鸣这几日心情大好,闻言便笑了起来,“贵阳府中赋闲的进士可不多,是以这回我有意请你老师回来讲学,也好给贵阳城多带些文气来,那日便托张雨若将他一并召来了。”

“说来惭愧,星平自入了先生门下,尚未有多少时间聆听先生教诲。”

“天成你也是知行合一,正是阳明先生的教诲,哪里能说有错?”

张抚台得了便宜便不能说有错,王星平当然明白张鹤鸣话中的意思,态度和笑容说明了一切,没有这知行合一的作为,有没有这次召见还说不定呢,王星平心头想着。

张鹤鸣六十七的人了,精神却还矍铄,刚睡了午觉起来一眼看到都能做自己重孙子的王星平就觉得喜欢,何况这几个月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伴着惊喜。

“只是猡猡着实可恶。”

没想到张抚军忽然画风一变就骂起了少民。

“可惜了天成你天资过人,却要在科场上耽搁近几年时光。”

这下听明白了,原来这位是借着这话以示关慰。

说起来也的确如张鹤鸣所言,因要为王来廷守孝的缘故,王星平想要参加科举的确是要再等上至少两年多,这在王星平本人看来并无什么大碍,毕竟年少。但在关心晚辈的士人看来就着实有些可惜了,多少官场上的卓异都是因为丁优给耽搁的?张鹤鸣见过的显然更多。

但王星平岂是那等让人轻易示好的‘后生’?

当然不是,他起身谢道:“多上几年时间将学问基础做牢,他日科举也才更好见功,先生不也是苦学六载才享点甲之荣的么。”

这话却是说到了张鹤鸣的痒处,他正是万历十四年参加会试得中,但因父亲突发疾病而从京中驰归,整整耽搁六年之后才成的进士并授官,若是没有这六年的蹉跎,他当是能更进一步,或许他这个右佥都御史的本官就能换成兵部右侍郎甚至是兵部尚书。

官职倒是其次,张鹤鸣高兴的是这少年如此见识,还知道自己的这段掌故,更生亲近之感。

正好想到张汝霖跟他提起过王星平准备兴办铁冶。

“听说天成你这回回贵州想要起一处铁冶。”

“事情还没办成,倒是传得连先生都知道了。”

其实兴办铁冶的事情王星平回来和王命德、张汝霖等好些人都说过,要说传得到处知道也是他主动为之。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可是有什么不便?怎么还见没兴办起来?”

张鹤鸣也听说,王星平兴建铁冶是想要给官中打造兵器,这都与他的想法暗合,自然说起来便高兴。

王星平也如实相告,说是贵州本地的炉户尚不堪用,已经着人去广东的佛山镇寻找得力大匠,顺便还要去寻澳夷中善火器者来黔打制新式的火绳枪,所谓澳夷也就是盘踞在澳门的葡萄牙人。

虽然跟许多场合说过要起铁冶,但打造新式火枪的想法王星平并没有跟更多人提起,张鹤鸣曾在山东任职,万历二十七年时他正在山东历城【注:历城为济南府附郭县】知县任上,当时正值播州杨应龙乱起,朝廷急调援朝各部南征,当时在济南府负责安排南征各部人马途径后勤的张鹤鸣便初次见到了从朝鲜得胜归来的王师,尤其已经升任四川总兵官的刘綎其部兵马因久在朝鲜作战,火器装备水平为大明边军中一时之选,张抚台也因之对先进火器的强大威力有了直观的认识。

后来他历任南京兵部主事,更是接触到了兵工方面的知识,只是这贵州的铁冶实在是不如外省太多,朝廷也对西南少民的战力重视不足,故而贵州的官军火器装备实在不足。

但他新历封疆不久,更操心的还是钱粮和平夷诸事,倒把军备器械的改良放在了后面。

但王星平的即时出现仿佛是提醒了这位老人,加之王星平为其论及铁性及格物之理,其中条条鞭辟入里又颇为可行,如何不叫抚台欢喜。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三)

见王星平对打造新式军器一事如此上心,又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张鹤鸣也就不吝给出了让人放心的承诺。

“天成你只管去做,只要器械合用,官中自会从优采买,大可不必担心销路。”

王星平以实相告,“却还有一事也要请先生成全。”

“你说。”

“前次从四川回来时听闻蜀中饶抚军要推行铸钱了。”

“哦,饶仲奎的奏疏我也看了,还是老生常谈罢了。”

张鹤鸣年长,科名也比饶景晖更长,说起话来自可以不用客气。

但王星平却是想着自己的事情,“其实学生觉得话虽然无甚心意,但事却可行,而且论及钱法,蜀中与黔中实为一体,四川能铸钱我贵州同样做得。不瞒先生说,兴办铁冶,一则我也实是想要让我黔中子弟甲坚兵利,但若是能为全省钱法推行有所助益也算不无小补。”

张鹤鸣闻言眉头先是一皱,便面带愠色道:“此事倒是该向你族伯的那位同年去说。”

“先生说的是杨按院?”

王星平听着话头不对,又仔细想了一想,估计多半问题是出在如今的贵州巡按御使杨鹤身上,这一位也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却实是与王尊德同年。

张鹤鸣也不隐瞒,“除了杨修龄还能有谁。”

王星平话还没有说完,光是前面提起四川铸钱,自己又要兴办铁冶,张鹤鸣如何能想不到他是想要于此上有所作为,后面话更是证实了这位边疆大员的猜想。只是听王星平提及军工种种,看得出来这少年是个有心国事的,并非那等钻营的市侩,因之也才会承诺于制作军器上会给予王星平政策的方便。

但王星平又说铸钱于财计有补,便不得不引起他的警惕,本来如今贵州要用兵于夷事,钱粮二字都脱不开干系,单从推行铸钱一事上张鹤鸣也是有着动力去做,但如果此事是因为受了按察御史杨鹤的影响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位杨按院的奏疏王星平在邸抄中看过不少,也都是忧国忧民的,但却失于有些书生气了,用后世的话说便是过于理想主义了。

就拿治黔方略而言,张鹤鸣是一味的主剿,为了平夷之事不受掣肘,更是荐了原在自己家乡颍州任知州的孙崇先接替吴来庭出任贵阳知府,正是在孙崇先到任后才有了洪边十二马头之捷,至于吴府尊则乐得换个地方养老。

而巡按杨鹤则是主抚的,前几天王星平还看到他为贵州的各处卫职因各种困难无法袭任而上书向朝廷求情宽限的奏疏,又有其向内阁恳求尽早关支湖广发往贵州额输粮饷的一道公文,倒是能够看出人是好人,也是个想做事的,只是流于表面,做事的方法太缺手段了些,看起来能力也就只能做做御史。

虽然在要钱一事上张、杨二人可谓殊途同归,但毕竟路线不同,私下里难免也有些龃龉,这一点单从近些时日贵州的人事任命便可一窥微妙。

新补的贵州兵备副使李思恭是张鹤鸣在陕西右参政任上的老相识,而提拔本省新任按察使的奏疏杨鹤也早已交了上去,邸抄上全都能够看到。虽然本省的形势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王星平此时提起铸钱一事离着杨鹤关于筹饷的奏议也没过多久,难免不让张鹤鸣多想,抚按于政事上观点不一多半会影响决策,虽然也还不至于坏事,但任哪个想要建功的巡抚也不会希望身边人与自己离心离德。既然对王星平生了延揽的心思,自然不愿意看到他受到‘错误路线’的影响。

张鹤鸣此话一出,便要考验王星平的应变能力了,是维上还是维实?其实在他心中也早有定计。

没作多想,王星平便拿定主意,“其实以星平看来,先生倒是不必在意,杨按院也是一片公心,实在也是贵州太穷了些,若真能行得铸钱,则公用不乏,先生想要平定黔中诸蛮自也不是难事了。”

看到王星平并不是主抚,张鹤鸣心下稍缓,复又笑道:“钱粮钱粮,有钱无粮啊。”

贵州土地贫瘠,长期以来无论饷银还是粮食都要依靠川、湖两地额解。

王星平顺着张鹤鸣的话头也道:“先生所言极是,本省所患不在无兵,实在无饷,饷之所患又实在本色。”

本色、折色实是税赋上的概念,大抵按照税额纳粮便称本色,而以绵、绢、布、丝等杂物折纳便称折色,后来这一概念也包含了以银钞折纳。只是要行军打仗,还是军饷粮食最重,纵然贵阳卫的城库中还有银子,但买不到足够多的粮食还是白搭。

这才是张鹤鸣屡屡上书言事的症结所在,明初贵州都司原设旗军十六万余,到了正统以后军屯之法大坏,旗军逃亡甚众。成化年间能够征用的军额已经不到三万,除开屯田之外的守城军士只得一万五千余人,而最近张鹤鸣上的奏疏中说贵阳兵不满万王星平觉得和真实情况差距估计不大。其实从根本而言并非无人,实际上还是缺粮造成。

一句话说到了张鹤鸣的心坎里,老人家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心道这后生倒是会观人心事。

“星平没有记错的话,如今贵州一年的额征年赋粮当在十六万石上下吧?”

罗列数据依然是最有说服力的带入方式,但今天的节奏却被张鹤鸣给抢了过去。

“今年是十六万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未免记得太牢靠了些’,王星平心道这一位还真是记忆惊人啊,这一世的高官中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治下钱粮数据张口就来的,还是精确到个位数,倒是比起库司中的积年老吏更加厉害。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张鹤鸣是主战派,如今全省用兵皆决于他,又要打仗又要封赏,都得拿钱拿粮出来,若是不清楚自己的家底有多少说出去倒是奇了。

王星平试探着问:“还要加上川、湖的十万两折色吧?”

万历以后,川、湖每年额解入黔的折色银子就是九万多两,说十万也没有错,若是按秋税后的价钱换成粮食又是近三十万石了。

“自然,但依然是不够。”张鹤鸣一边盘算一边回答着王星平的疑问。

“还有开中的盐粮呢?如今不是正好加额?”

四川和云南的开中边商将粮食运到贵州指定的各处卫所,然后再凭开中盐引支盐,这笔粮饷往往根据军事上的实际需求开征,以过往来看,一年的开中盐引最多曾经达到过十多万,以每引折米六斗计,则最多时一年开中纳米折计能有二十万石,比贵州额赋粮的正额还要高。

张鹤鸣也不隐瞒,“天成之前不是做盐,如何不知这盐法大坏,就算如今朝廷允准再加盐引纳米,也得有边商肯来才是。”

当然,说完全没有边商往边远地方运粮也不尽然,毕竟王星平的盐引买卖也才做完几个月,其中收来的便有不少开中盐引。但王星平估计贵州一年也不会超过三万石之数,想要达到当初一年二十万石的纳额是绝对做不到了。

张鹤鸣召见自己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但还是要老先生自己说出来才好,于是王星平朝阳顾左右而言他。

“倒是前几日在阿母那里听到圆通寺的师傅们提起布政司似乎又想以纳米换度牒了。”

为了解决军粮的问题,布政司建议拿出一些度牒用来供人捐纳,五斗米便能捐个正经僧道的编制,也难怪寺里的和尚都要在施主面前发起牢骚,师傅们自不会抱怨僧多粥少,只会说此举有‘辟奸顽之路’的隐忧,让作奸犯科之人有了规避的法子,其实意思还是一样。

“是有此事,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张鹤鸣倒是坦率,他毫不讳言为了筹措粮饷,他究竟做了哪些工作。

度牒是政府机构发给公度僧尼道士以证明其合法身份的凭证,有了度牒的出家人可凭此免除徭役,但通常需要度牒的反而是作奸犯科之辈,民户不屑于此。平民籍此躲避盘查赋役,但真是做下罪恶的奸人恐怕也少有愿意纳米换个护身符的。故而实际上度牒的需求量并不是很高,政令颁行了不短,实际上今年全省也就只有不到千石的纳额,这顶得甚事。至于与度牒纳粮性质相差无几的官爵米和免试米则更少,纳米二十石给冠带,问题是拿来没多大用。至于纳米免试,只针对军中,但如今军中尽是当兵吃粮之辈,自己的粮饷都还有拖欠,谁会倒拿米出来去捐个免试的资格?有这钱粮去买几个首级争个军功不比这强?

也就只有纳米赎罪一途,但这又得顶着御史的弹劾,杨鹤可就在身边坐着,何况秋收在即,现在收了赎罪的钱粮,挨到秋后粮价贱了人犯还判与不判又不好区处,所以左右都是为难。

张鹤鸣也不再卖着关子,诚恳言道:“天成家中做着粮商,平素又有心国事,我有意在近日用兵乌撒,只这粮草一事想在你福泰号觅得大宗。”

王星平笑得像只猫儿,“先生知道这贵阳的粮商可不止我一家。”

张鹤鸣也笑了起来,“可想做官铁生意的只有天成你一个。”

这是明明白白的示好,当然王星平要是硬说这是要挟也不是不可以。

笑道:“还要先生成全则个。”

张鹤鸣见王星平入巷,也笑道:“我也不要天成你吃亏,只是从你这里起个头,不知你库中还有多少粮食可供使用,省里照数作价与你。”

“照数作价?”

王星平心道若真是照数作价贵阳市面上又不是买不到粮食。

张鹤鸣终于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往日里秋收后一石粮值钱三钱,省里给你四钱的米价,也省了你转运的耗费,如此公私两便可好?”

‘你都说了是秋收以后的价钱’,王星平腹诽了一声,但仔细想想这生意也不吃亏,坐地转手便有每石一钱的转头,虽然比起现在的米价每石还要亏上两钱多,但其实也不是亏,只是少赚。若能一次解决了大半的库存,等到秋收之后再行收粮也是可以接受的,何况如果加上其他的添头,就算真亏这笔生意也照样得做。

“那先生还缺多少?”

“数千大军一月所需,总也得有一万石的军粮才好。”

既然王星平松了口,张鹤鸣索性就一步到位,并不像再去麻烦别家了。

“一万石……”王星平咂了咂嘴,似在犹豫。

张鹤鸣觉得是王星平嫌多,乃道:“八千石也可以。”

见王星平还有难色,又道:“实在不够五千石也勉强够用。”

大不了不足的部分再找其他商家筹措,就算真筹措不了,贵州卫的丰济仓和城仓中的俸粮加起来还有八千石也不是不能挪借,而且还有因粮于普安、毕节两仓的浑赖办法在。

王星平听得愣了,一省巡抚做起事来倒想买菜一般了,忽而对张鹤鸣大笑起来。

“我给一万五吧。”

【注:洪武时贵州兵员正额是161800人,成化三年有据可查的是28800人,逃亡严重,到了成化6年,守城支粮的军士就只剩15000人了,基本大半兵员是靠川湖两省的粮饷输运维持,这也是贵州局势艰难的一个原因,并不是没有足够的兵员,而是自身无法实现自给】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四)

将炒米、芝麻、山苍子和黄姜并老家武陵县所产的大叶茶一起放进山楂木制成的擂钵中捣烂成糊,复以沸水调匀,再加入些细盐入味,轻轻一口入喉,顿生‘九曲回肠,心旷神怡’之感,作为仕宦生涯中的惯常享受让这初秋的凉意也格外惬意起来。

小半碗擂茶下肚,借着满口的清香杨老爷也调侃了起来。

“张元平倒是好兴致,跟个后生小子耽搁半日。”

随侍在侧的老者比杨老爷小上几岁,是自幼便跟着他的家人,只是到了这年景也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了,方才正是他为杨鹤冲泡的一碗家乡风味,让自家老爷得享片刻莼鲈之思。杨老爷年交花甲,于养生之道上奉行过午不食,但这食显然不限于来自家乡的这样米稀。

身旁的老头没有心思体会老爷的心情,一边伺候着一边陪着杨鹤说话。

“我怎么听说那后生的大伯与大爷你是同年?”

老管事跟随杨鹤多年,私下里说话都是这般随意,杨鹤在家中也不会在下人面前摆谱。

“王存思如今刚去广东不久,今夏那里也遭了灾,他如何还会有闲关心家中。”

老者接过话,“听闻广西今年也旱得厉害,许多田地都是绝收,秋后当是又有贼人要越境了。”

“两广都不消停啊,不过王存思当是要回京了,这些事情恐怕要留给后任烦心了。”

“哦,王老爷是要高升了?”老管事将碗收拾干净,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杨鹤打听起来。

“不过也不省心,据说是要补太仆寺。”

“朝廷爷【注:明代民间对皇帝的称呼】怎么突然如此勤快了?”

当今的这位天子自以腿疾为由已是多年不曾上朝理事,连其生母孝定皇太后去世都没能亲自致祭,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因为福王和贵妃郑氏的事情和朝臣们闹别扭。这么些年内阁呈上来高级官员的迁转条承也多被留中,如今六部郎中和科道言官的位置几乎空缺了大半,士人私下里讥讽皇帝两句懒政都成了政治正确,这风气便带得连亲近的下人也敢在家中说几个朱家的笑话。

当然杨鹤是正儿八经的官人,又是巡按御史这样有清望的,自不好接老家人的话茬,但却不妨碍透一点知道的内情。

“事关国家财计,常盈库【注:太仆寺的专属银库】和内承运库原本就是一回事,天子自然上心。”

常盈库是掌管大明北方马政的太仆寺用以存放历年所收马价银子的地方,国初定制,各省民户都有养马的派额,若是不愿养马则要折银纳于常盈库,太仆寺在用这笔银子自行采办马匹以供国计和军中。这常盈库本来也是国库一种。但先是历任皇帝时有侵夺库银挪作他用的事情,而自万历十四年后朱翊钧更是专门定下规矩,以后朝廷大典和赏功的钦赏银万两以内出自内帑,万两以上则都由常盈库支出,延为定制。

这大明自嘉靖以来的几个皇帝倒都像是属耗子的,恨不得把什么钱都划拉进自家的夹袋里。西班牙人在吕宋屠华,也还有当初天子觊觎马尼拉白银的功劳,至少万历皇帝的垂问确实是让西班牙人如芒在背了。正是因为爱钱如斯,故而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能缺员,太仆寺却是万万缺不得,不过这些朝廷中的规矩杨鹤很少在家人面前提及,今日也是闲来无事一笔带过了。

说完这些又想起前些日子他提请尽快拨付湖广额解贵州的粮饷还没个消息,也感朝廷不知体恤下情。

“大郎也在说,今年京师市面也不好,辽东那边闹得还厉害。”

“大郎来信了?”老管事先是一愣,自己这几日并未收到什么京中的书信,但转念一想既然老爷都知道了同年的升迁消息,多半就是有京城来的熟人带了口信。

杨鹤的独子杨嗣昌是万历三十八年进士,金榜提名时才二十二岁出头,只比自家老子晚了六年登科,如今正在户部福建司主事的任上。杨鹤每每上书言经济事,多半都有儿子从京中提供的弹药,而其在贵州一味主抚,恐怕也是知道朝廷财计艰难的缘故。

其实贵州省治从程番府【注:万历十四年改为定番州】迁来贵阳是在隆庆三年,贵阳设府也才不到五十年时间,而将贵阳本地的贵竹、平伐两土司改土归流并为新贵一县更是不到三十年。大明自永乐十一年贵州设省,过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才在贵阳设府,新贵设县也是经过了二十二年的扯皮。其实个中原因无外乎一个钱字,一省财政入不敷出,改土归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是本省的汉官也算一个奇观了。

张鹤鸣想要有所作为也是一个悖论,不改土归流便更难有足够的赋税,而没有足够的粮赋便无法有足够的兵员去保障改土,甚至连本省的治安也难维持,实在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贵阳城北出城三里多便已是水西安家的于的则溪地,往南沿着都泥江更是各种小土司密布。前贵州巡抚郭子章‘贵州一线路外即苗穴’‘贼不窥吾路即窥吾城’的重话说出来也没过多少年,贵阳府实际上处于各路土司政权的包围之中这一事实正是本省汉官对于改土归流意见分歧巨大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都怕出事。土司豪族庄园密布黔中,让人时时不得安宁,张鹤鸣用兵以来每每大张旗鼓也有以助声势的意思在。

王星平如今在贵阳小有名气,贵阳王氏这一辈最出挑的一个,论文学拜在了名士马文卿名下,又得本省提学的看重。论做事如今不仅撑起了王家的家业,之前的几次事情都透着心思和谋划,最重要的是年纪还不到十四。所以张鹤鸣下午在后衙见他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要知道学宫可就挨着府衙,学生们一传自然满城皆知。【注:贵阳府因为地理狭小,经费不足,故而贵阳府府学、贵州宣慰司司学和阳明书院紧挨在一起,贵阳府衙更是将就原先的提学分院直接改成。府学、司学共用斋舍,学宫明伦堂(府学讲课论道的场所)更是直接设在了阳明书院中】

张鹤鸣与王星平说了些什么自然不得而知,但王星平要办铁冶,对外一直都说想要打造新式兵器甲胄,张鹤鸣估计是打仗打上了瘾,觉得这后生能为所用吧,再说王家在卫中颇有些人脉,也是示好武人的手段。不过若是真如这个王星平所言兴办铁冶是为了有补民生有助军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不看在与他族伯同年的份上杨鹤都觉得必要时可以帮上一把。

…………

从文昌阁下面挤过了熙熙攘攘入城贩鸡羊菜蔬的人群,出了武胜门再往东是原先平伐长官司的地盘,改土归流之后先是更名为平伐乡,后又并入了新贵县。

靠着东门外的城厢是被编户为谷广里的一片民居,是新贵置县之后新辖下的十个里坊之一,顾凤鸣宠妾的外宅便是置办在此。

一大早,顾二柜便被从小妾的床上急匆匆给叫了起来。

“作什么?被疯狗撵起来了不成?”

起床气尚未退去的顾凤鸣对着平日俯首帖耳的走狗一点都不客气,这才什么时辰居然就找到这里来了,还真是让人败兴。

张长庚吓得结结巴巴,“二、二柜……东家急切请你过去。”

顾凤鸣觉得不对,这才慌忙更衣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

“小人也不清楚,似乎是要问库中粮食的事情。”

‘难道走漏了风声不成?’

这是顾凤鸣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可能,但又转念一想,中间并无什么疏漏,唯一担心的外甥何进当也不会轻易将私下卖粮的事情拿出去张扬。得罪了东家事小,私下卖粮给土司可是会惹到贵阳府的事情,他当知道轻重。

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了再说。

“东家现在在哪?”

“已经在柜上了,还有王小六和那个丁得水陪着。”

顾凤鸣心道既然人在柜上又似要说粮食的事情,说不得是昨日张鹤鸣跟他提了什么,这时节多半是找粮商筹粮,但如今市面上的米价都快涨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官府自不会来买,就算张鹤鸣愿意,府中别的官人也会拦下,总共就指望着库中那么点俸禄,还要不要人过了?

但既然是巡抚相召,说不定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王星平拿不定主意才会来找自己商量。昨日当是见天晚城门已关,是以今日一早才匆匆找来,算起来时间张长庚当是城门一开便出来了。

等到了福泰号柜上,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王星平的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半分焦烦的样子。

“实在是对不住东家,路上给耽搁了。”

顾凤鸣一边打着供一边迈进了门槛。

“不妨事,其实是有一桩事情要与先生商量。”

“是这样?东家差小六来说一声就好,哪里还用专程跑一趟。”

“张抚军派下的差遣可不敢怠慢,还是我亲自与你商议的好。”

顾凤鸣闻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心头也放松了下来,果然如自己所料是衙门的摊派下来了。

官中向商户派差,这在大明是常有之事,但也不代表没有办法敷衍,顾凤鸣便是个有办法的。

但他依然面色平静,打问起来,“不知张抚军昨日是如何对东家说的?”

“只说近日将要用兵,想从我等粮商人处筹买一些军粮,尤望在我福泰号觅得大宗。”

“筹买?”顾凤鸣一下抓住了关节,“有没有说府中肯给多少银子?”

“说是四钱银一石,钱从卫城库中支领。”

顾凤鸣闻言便啧啧笑了起来,“官中做的好买卖啊,四钱银子一石想在目下买米也亏张抚军有脸说。”

“价钱给得的确是贱了些,有脸没脸官中也开了口,所以才找顾先生来商议。”

顾凤鸣脑中一转,说不定眼下王星平真是有些乱了方寸,但见他面色又平静,心下也狐疑。要么是这少年养气功夫了得,要么就真是心头还憋着什么坏水没放,他在北边做下的事情可是传得很广。思来想去,顾凤鸣决定试上一试。

此刻王星平也在观察着顾凤鸣,知道这位掌柜不是好相与,表面上和颜悦色,背地里干下的恶心事情却不少。昨日去府衙前他特意又找来丁得水查问了一番,还是待所有事情都彻底了解清楚了才去见的张鹤鸣,他又将自己的谋算和各种推演在心中梳理了一遍,觉得应该无甚大碍。

既然都要放坏水,不如让顾凤鸣先来,毕竟长者为尊,再说也要给自家柜上的老喊尊一个惊喜。

就听顾凤鸣似问似答,“东家的大伯与巡按杨御史似乎是同年。”

“哦?顾先生想到了什么?”王星平闻言故作惊讶。

“以我愚见杨按院一向是主抚的,并不愿加兵于土人,张抚军擅开边衅,如今又要与民争利,如果杨院部知道了此事想必会为贵的阳粮商说句公道话。”

见王星平有些犹疑,顾凤鸣继续加大着说服的力度,若真是因此让王星平出头而使福泰号得罪了巡抚衙门,倒也有趣,说不定还给了自己一个进身之途,关键时刻给东家落井下石他顾凤鸣自问是下得去手的。

但王星平却将话题岔到了另一边,“现在市面上的米价快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吧?”

顾凤鸣觉得自己似乎又抓到了王星平的心思,道:“再过几天,就真要一两一石了。”

然后便开始了自己的得意分析。

“如今不比四、五月间还有一拨外省的夏粮上市,米价只会比春荒时更高,想要便宜粮食就该晚上半月用兵才是。”

王星平知道张鹤鸣的想法,“等到秋收完了,各家土司手中也有了粮食,那时用兵就不便了。”

“这倒也是,不过这价钱也忒低了些,一石米生生赔进去四、五钱银子。”

“去年秋后收粮是三钱银子一石吧?”王星平看过账目,自然不会记错。

“是倒是,可这一年来还有仓中的花销,这么些库子也都要花钱来养的。”

“的确,我昨日查账,仓中的存粮还有一万多石吧。”

七拐八弯王星平终于才说到了重点,而顾凤鸣显然又在少年的话术中重复了之前许多人对王星平犯下的错误,低估了这个年轻的商号主人。

“是一万五千四百七十三石。”该显示精明的时候顾凤鸣不会敷衍,若是报出来的数字少了反倒让王星平起疑,谁知道他是真记不清还是装的?

但顾凤鸣说完总觉得王星平话中有些不对,正待细想,却听王星平叹了起来。

“这样算来就要少赚七千多两了。”

“啊……”顾二柜一声恍然大悟的喊声才出来一半便给他自己生生憋了回去。

‘剧情不对啊’

王星平觉得如果他能看穿顾凤鸣的想法,顾先生的脑子里现在多半就写着这句话,表情骗不了人。

顾凤鸣强作镇静,“东、东家……你是说要将福泰号的所有存粮都卖给官中?”

王星平好言相告,“我已与张抚军议定,将仓中的一万五千石存粮卖与他充作军粮。”

顾凤鸣脸色一白,下面的话便有些听不清了。

王星平却并不理会,仓中的存粮数目顾凤鸣自己说的,王小六和丁得水都是人证,柜上其他人除了张长庚这样的铁杆谁也不会帮忙敷衍,那剩下的事情便尽在王家少爷的掌控之中了。

“此事关系重大,故而才找来顾先生商量,三日之后贵阳卫的军士便要来交割,这三日出不得半点差池。所以自今日起,炉工们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只都在仓房那边守着便好。”

【注:有书友提到贵州的水稻收获问题,这里主要有两个因素,第一,贵州虽在南方,但是因为气候原因,一直都是一年一作,不存在两季稻的问题。第二,现在通常贵州水稻收获是在公历9月中下旬,但明末因为小冰期的问题水稻成熟时间更慢,当时的收获期大约是会延后到10月,也即是农历的九月中,要中秋之后一个月左右】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五)

王星平带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顾凤鸣原本还打着借叶宜伟远走的机会挑唆东家和叶家的关系,不成想转眼就遭了东家的算计。

‘还真是小瞧了这货’。

心头恨归恨,但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小瞧不小瞧都要应对。

入夜时分,中曹司靠近寨墙的一所大屋里,聚集着顾凤鸣、何德固父子四人和他们的两三个亲信。事情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不想想对策是不行了。是以今日在座之人都没想着要回城,不商量出个周全的应对估计就算回了家中也睡不踏实。

没人顾得上桌上的茶水和饭食,在座的人多少都参与到了这次的粮食交易之中,真要查起来谁也脱不了干系,焦虑的情绪也就如传染一般蔓延开了。

现在想来估计这次早就被王星平给盯上了,将叶家的人支开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前番来查账也是让自己放松警惕,而今天早上前面的那些说话更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顾凤鸣知道王星平真正的杀手锏直到此刻才拿了出来,算起来心中的谋划说不定在南归的路上便已经有了,至于这火种是何时埋下的,多半就是今年清明前后的那些事情了。也不知道叶宜伟在中间挑唆了多少,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先对付过去才是正经。

顾凤鸣的小儿子先开了口,算是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依儿子看就不要去理会此事,到了日子交不足军粮,官中自会处置王家。”

大儿子如今自己经营买卖,说话做事总是更加老成,他显然不同意自己弟弟的看法,“我看此事并不简单,王家这少爷行事向来乖张,这一回怎么看都像是早就谋划好的。”

“这就是冲着阿舅来的,要不然我们先将粮食送回仓中?”何进也在旁边插着言语。

“如今丁得水那厮和几个炉工日夜守在北隅里,那八千多石粮食送出去用了许多天,现在三日内要全部运回仓去谈何容易。”

“是两日,后天官中就要来交割。”顾凤鸣提醒到。

今天其实已经耽搁了一天,明明张鹤鸣是昨日午后与王星平见面,若真是着急,就该当天立即来找顾凤鸣商议。况就算真的关了城门,打着筹办军粮的旗号也不是没有办法通融,现在越想就越觉得王星平是故意为之,但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才又会觉得王星平是有备而来来,恐怕许多对策也是徒劳。

至少在这粮食转运上便是如此,只剩两天时间想要将已经运到别处的粮食再行运回,连掩人耳目都做不到。

何进言辞粗鄙,又最看不惯王星平行事,“是毬,狗攮的特意交代那丁得水带人着意看护,想必是早就防着喒几个了。”

“不管他又如何?三日期限一到,交不出足额军粮看他还能有闲来管朝奉……”又有一人重复着顾家小儿子的想法。

何德固问题看得却更深,打断了手下的说话,“不是这么说,官中只要的是粮草,不能足额供应,若是他将朝奉挪用库粮的事情告发出来,朝奉也会受牵连,你觉得到时候抚军衙门会管你是哪里来出这头么。”

“可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又有人说起自己的疑惑。

顾凤鸣却不意外,“王星平此子倒是惯常如此行事了。”

在播州时王星平拿自家田宅产业出来等于白送给官中,为的就是要将崔八往死里逼,这是个狠起来不要命的角色,悔不该当初听了外甥撺掇利令智昏,却又没有发现此子早就布置下了一张网只等自己去钻。现在想来张鹤鸣召他去见面到底是巡抚的意思还是他主动巴结上去的也就难说了,若真是后者那此子心术当真是要让人脊背发凉。

“多半是仗着有大宗师保他吧。”也有人说着风凉话。

还有人心思活络,又换着法子出起主意,“可若要告发朝奉,当也得有证据才行,粮食是少了些,可总要有个去处吧。”

“恐怕水窝寨那里早被人家给盯上了,我看那狗攮少爷可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上一次因为佃户李老六的事情顾家的几个爪牙还刨了李家的祖坟,这事过去也才没有几个月,虽然给安抚了下去,但这记恨可没那么容易消去,何况是毁人坟茔。

也许那老货已经把水窝寨中的情形说给了王家,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王小六或是王家的其他什么人早就在那盯着了,不然实在说不通王星平为什么会那般有恃无恐。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个章程出来,渐渐便生出了疲态,眼见得商议进行不下去时,便听一个声音在说,“外甥倒是有个谋划。”

顾凤鸣看去,果然是何进,不知这一位又会出些什么馊主意,但还是强忍着听他说下去。

“你说……”

“阿舅,如今北隅里的仓房都是那些炉户在一同看守了吧……”

“杨顺清和王和尚就没个张致?”这两个是顾凤鸣安在库子中的亲信,这些日子运粮出来都有他们的功劳,最后生意做成也少不了他们的分润,这几天便是他们两个守在仓房那边。

“他们能知道个甚?”顾家小儿子反驳了一句便被顾凤鸣给止住了,他从何进的话中似乎听到些名堂,不想思路被人打断。

何进继续说着,“我想这炉户和矿工可最是凶恶之辈,他们当真能安心守着仓房?”

“你是说……?”顾凤鸣敏锐的发现何进的想法,虽然这个外甥吃喝嫖赌样样沾身,也是个不成器的,但论起坏水来到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家伙给炉工们,亏他能想得出。

“那几个炉工可都是乡里,又是东家看重的人,你还想赖在他们身上不成?”顾凤鸣半是反对半是提问的说到。

何进闻言却不以为意,“只要开不了口,还不是由着喒们说。”

他老子何德固闻言一惊,生怕这小崽子给自家惹来祸事,“泼浪子,你莫要胡说……”

顾凤鸣却幽幽道:“外甥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然总被人算计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福泰号的二柜显然已经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王星平现在看来是九成九冲着他顾家来的,还有一分没算那是不知道他谋划到了什么程度,但与其见招拆招何进的法子虽然简单粗暴却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除了王家。

将丁得水几个做翻再将粮仓‘失窃’的罪名栽在几个炉户身上,说什么都交代得过。而且到那时候官府催着王星平要粮,可不会给他时间再去调查真相。

当然,何进这等斗鸡走狗的公子哥出出主意还成,要保障计划的实施可不是几句话那么容易,顾凤鸣便又在他的基础上有所参谋,他首先想到的是谁去下手的问题。

“这件事得要水西的人出手,安邦彦未必肯做,不过于的家应该能帮上忙,他家离着城北最近,骂初【注:水西则溪中掌管军事的土目】阿沙每年走妹夫这里要过不少财货,此事你来做。”

何德固想了想,于的家的阿沙手中有精锐土兵数百,差一二头目带上十几二十个凶悍的,又有弓弩吹箭,几个炉户自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内应,也就点头答应了,相信以他的面子要说动于的家下面几个慕魁做事也不难,毕竟是对付民户,不是官府,就算真是官府,恐怕这些土兵也不是不敢碰。

顾凤鸣提醒道:“你要将话说透,这不是喒们一家的事情,张鹤鸣拉拢的粮商定然不止一家,赶在这时节筹粮为的是什么他们不会不清楚,你告诉于的家,今日不拼着做,他日想要拼也拼不得了。”

这是当年杨应龙的话,其起兵判明,对外所说便是‘如今朝廷不容我,,只有舍命出綦江,拼着做。’

何德固道:“放心,小弟省得。”

“多给些银子。”顾凤鸣叮嘱道,“蛮子眼孔小,别惦记着仓中剩下的粮食,也没有多少,一把火一了百了最好。”

“放火?”何德固心想这样动静可就闹大了。

“只要得了手,该决断就要决断,闹得大了才有戏看。”

一番话说得其余几人点头称是,于是各自分派准备去了。

顾凤鸣也准备先到里屋休息,今天这事体着实费神,好在总算有了个解决的办法,翻过了今日,实际也就只剩一天时间准备了。

就是不知那王家小儿如今正在想些什么……

…………

伴着打破了夜空的爽朗笑声,乌云散去,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墙头,三百多丈的寨墙将所城围得结实,除了墙头的灯笼,寨墙之内尚亮着灯火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处。

尽管已经秋风阵阵,息烽所内的兵舍还是一片快活气象。

将就着客人带来的美酒,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喝得好不热闹。

廖四自上回分别,已经是许久没有见到王星平了,一边喝着二手淘换回来的南都名酒一边说着闲话,“五弟可是稀客啊,没想到去了趟重庆还惦念着弟兄们,要不是你今天夜里跑这百多里路来看我们,哥哥都快以为你不认喒这个弟兄了。”

“廖四哥说哪里话,我这不是得空过来了么。”

可当王忠德进了屋后,王星平马上便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笑容。

收拾着衣服上的尘土,查夜回来的王忠德自顾自的说话,“五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这一回又要弟兄们帮什么忙?”

王星平都习惯了王忠德说话的口气,打趣道:“四哥就不许做弟弟的来看看哥哥们?施太学风鸣家的靠壁清我好容易才又从重庆的学兄手中磨了两瓶出来,自当来给哥哥们尝尝鲜。再说了,就算有事,哪回有让哥哥白干的?”

“这倒是,没事能换着三匹马连夜赶过来?”王忠德呵呵笑了起来,笑得胡子乱颤。

刚才过来王忠德便在马厩中查看过了,猜想事情便小不了,是以查完了夜便匆匆赶了过来,也就是王星平来了,换个人夜中可未见得能进得了这所城。

“给四哥送功劳来了,如何能不快点。”

听到了功劳,杨竿儿反应倒快,他酒吃得少却还没醉,“王家兄弟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情?”

刚才只是吃酒,现在说起正事一时都来了兴趣。

“不知道众家哥哥愿不愿意赶一台大戏。”王星平笑着望向众人,复又神神秘秘道:“顺便在抚军面前露个脸。”

此时营房中就只得几个最亲近的军汉,众人闻言俱是踊跃,王星平乃将众人聚拢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末了又意味深长的对着王忠德言道:“四哥历来有张致,前番在播州算不得事,这次弟弟定让官中给做主,明年可就是武科的大比之年了。”

王忠德有些抱负王星平不是头天知道,所谓武科大比就是武学生的科举,每逢子、卯、午、酉年十月举行武举乡试,三天乡试的内容分别是马射和步射,只最后一天试策论。但只要马射、步射各中一箭便算中式,策论只要通文字即可。

通过乡试后便是俗称的‘武举人’了,虽然只是一个上京会试的资格,但有了这个资格,他以往立下的功劳就会更有份量。

如今已经是千户所镇抚的王忠德自然还是愿意再进一步,何况王星平平日还对息烽所多有照弗,福泰号早就打算在息烽所内建一分号了。

王星平提起武举事情,其实就是在给王忠德进言,参加武举乡试,王忠德自问九矢中一对他来说简直小儿科一般。但他不是武学出身,那就只剩地方文武大臣推荐一途,武举不像正途,一科的人要少得多,没有武学出身的背景,就要靠背后有人了。王星平话说得很明白,他定下的法子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疏漏,再说纵然不知道顾家如何,但何德固的那个儿子确是个讨人嫌的,要跟着王星平一起做生意,他老子何德固这个潜在的对手当然也最好没有,何况当真还有一份功劳在。

月光如水,王星平仰观天象,只觉得这次当真没有白跑……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六)

连夜又赶了百多里地,赶在城门开门之后回到了家中,王星平举得自己骨头都快要累得散架了。

今日王星平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安安心心睡上一觉,但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呃,他在想着当初该不该一时兴起给张鹤鸣做下承诺。

原本只是想逼得顾凤鸣服软,然后将粮食如数交出,借着此时收拢柜上的事权,如此在福泰号中今后便能说一不二了。顾掌柜会不会因为此事引咎辞工王星平不敢肯定,但话语权总是在这些一次次的事件中逐渐拿回来的,叶家和顾家严格说来都能做事,但就对东家的恭顺上,叶宜伟带头做得更好,而私下里顾家上下其手的事情显然更多,他心中明镜一般。

但顾凤鸣的反应明显没有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去走。

不仅没有当面说破,这又耽搁了一天时间之后也没再主动登门来商讨,刚才回来王小六就说昨天顾凤鸣是和他前后脚走的,而且似乎晚上也不在城中。

昨日关城前出了朝京门便没有再回来,这是打算以沉默对抗?就算无心对抗也得将仓中的缺额补齐才说得过去啊……

闭着眼睛,脑袋却转得飞快,难不成自己做的最坏打算真会成为现实不成?

从古到今管着仓库的无论民间还是官中,中饱私囊的不在少数,到了查库前被逼得急了放火将粮仓烧成一片白地的事情打天下一统之后便没有少过,什么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还都是王星平前一世从影视作品中补的课。

他深知因为利益的原因人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但设身处地的站在顾凤鸣的角度去想又会觉得事情不至于此,恐怕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说不定到时候息烽所跑的一趟也只是白搭,让廖四几个找着由头来贵阳城外逛一回私窠子罢了。

实在是因为自己蹦出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合逻辑,顾家手中的筹码并不需要他们行险,只要看得足够清楚,无非是退让一步而已,也只是将原本财东应有的权利还回去了一些罢了,怎么看都不像会让人拼命的样子。

但经历过几次变故的王星平又深信另一句话,‘现实总是比剧集更加精彩,因为现实往往并不太讲逻辑’。

如果顾凤鸣真是个半罐水的?抑或慌乱间被人挑唆了起来,为了利益也好,为了脸面也罢,都不是没有可能不铤而走险一回,这样一想,那昨夜的奔波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全第一’

这是王星平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谆谆而行的不二原则,无论可能多么微小,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毕竟对于平行世界的理论他已经信了十足十,说能穿越果然便穿越了,那么穿越之后无法再次穿越的说法也就多半是真了。王星平没有动力去验证,但却有充分的理由不想再次‘投胎’。

他回过头来去想,这一次若是没能斗得过顾凤鸣,那他至少也会在张鹤鸣处折掉大半身家,福泰号恐怕就真的会一蹶不振了,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一时冲动想出这么个法子,彻底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来。既然理智如自己都会偶尔冲动一番,那把别人往疯子上来想也就不算什么异想天开了,想到这里王星平自己在床上都笑了起来。

又思索了一番,他心中复又敞亮起来,也许一开始他便感受到了顾家的尾大不掉,不尽快将自己的产业整顿好,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人掣肘,那就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办成了。

可能在自己内心深处,对于一事无成的焦虑比之可能的威胁更甚吧。顾凤鸣说白白让巡抚衙门争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错,秋收之前粮食本就是最赚钱的时候,可王星平却没想到这一节,这是他失察,也是下面的人没有问他,他又想如果叶掌柜没走也许会着意提醒,但柜上换了主事便没人敢多说一句了,看来这大权还真得完全抓在手中才能放心啊。

不过无论如何,王星平都还庆幸自己尚有一手好牌,能够让他在奔忙了一天之后还有余暇能够在床上胡思乱想。

…………

北隅里中福泰号的仓房外被一道矮墙围定,矮墙内是大大小小几处低矮土仓,本地的粮仓向来都是下面大上面小,地上看着不过矮矮的茅草屋顶加上土木屋墙,地下却也有近两丈深,是以这不大的场院中才能装下这么多的粮食,需知此处粮仓装满可是抵得上贵州一省的一成正赋了。

仓房内以青灰泥铺就,外面更是各有一道水壕,平时内可避鱼湿,外可绝鼠患,遇到火灾也可起到消防之用。

仓房的外面靠近正门处是一片空场,农忙后收粮也会充作晒场,库子的宿房便靠在场边。

一套拳脚下来才交午时,出了一身汗水被风一吹,丁艺打了个激灵。

“侄儿这套拳打得如何?”他高兴地在自家叔叔面前施展身手,丁得水跟着王星平跑了几天,昨天才又回到这里,这个侄儿便又有些想要显摆。

“看着好看,不过只有样子上不得阵。”丁得水边说边扔过来一条帕子。

丁艺不服气,“叔叔你总是这样说,你就上过阵不成?”

“看过死人总比你多,不信你问问杜春和邓十四,他们在綦江时可是和别的矿主见过阵的。”

其实要论看过的死人自然丁得水更有发言权,不过那是一段伤心往事他也不愿在侄儿面前多提。

十多年前杨应龙为子报酬,乱军破綦江后将全程军民屠戮殆尽,丁得水侥幸带着丁艺的老子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后来有了侄儿,自己弟弟又因病早逝,想起来也是伤心得很。

大名唤作邓有科的黑瘦男子接过了话,“小艺的身手是够好看,不过丁叔说得也是,真干起了仗靠的是个狠字,却不似你这般扭捏,能用刀子的谁还用拳脚?若是有弩箭自然更好。”

隔着老远打水的尚宝正走了过来,一旁的杜春却指着他对丁艺笑道:“尚二哥就是个能打的,平日你看得出来?”

尚宝闻言轻哼一声,也不答话便又去劈柴生火了,杂活他总是主动承担,但照和他最熟的杜春说,这位尚二哥却是个能下杀手的,原先跟着小炉主单干时,几次与外路矿主冲突他都冲杀在前,因为都只是与汪革熟识,丁氏叔侄倒也不清楚其余人多少底细,只认汪革募来的弟兄都还靠得住,他也指使得动便不作多想了。

空场的另一头却又聚集了一群人,也有五六个,为首的两个一个尖嘴猴腮,左脸颊上一颗大痔的是杨顺清,另一个一脸横肉却没几根头发的便是许和尚。平日仓中的苦力都是另雇,仓房这里的库子也就这么些人,北隅里住的又都是汉民,寻常土司中人也不敢来贵阳城边来找不自在。

现在来惹事的各家都知道会被省里当作出头鸟料理,顾凤鸣本身在贵阳黑白道上又都有些手段,加上王家在军中还有人脉,也就完全不必担心。

粮食毕竟不比银子,散放在仓中的谷子不是那么容易搬运,除非是真要饿死了,土司蛮部的人马也不会来打民仓的注意,就算真想做点什么,外府的官仓民屯也比贵阳城这边好下手得多。

原本这仓中还有叶家的一个子侄辈一起,这回也随叶宜伟南下了,老叶掌柜没走多久,库中另外两个叶家亲信也都陆续被王星平调派往别处听用,杨顺清和许和尚以为这是顾凤鸣所为,私下里更是竭诚向顾家表着殷勤。

现在被东主安排下了几个炉户,摆明了是要掺沙子,又是外路人,心头如何能快活?是以每日虽然嘴上不说,两拨人却是分得开,下面的人更是生怕沾染上干系,就连吃饭也都是分别开火。

丁得水见丁艺还在兴头上,也来了兴致。

“要说见仗,叔叔还得教你几招,你来试试看。”

说完丁得水也拉开了架势,其他几个便围了上来凑着热闹。

丁得水让侄儿试着攻过来,丁艺看叔叔的样子稀松平常也没有在意,但三两次过招下来便改变了想法。

丁得水的身手自然是有,丁艺也不是没有领教过,他这个叔叔多年在铁冶厮混,一身蛮力还是能制得住人,但丁艺也是年轻力壮,往日这样角力并不吃亏。

而今天却眼见得吃力起来,好几次都被丁得水轻松制住。

又折腾了一刻多时辰,丁艺总算是认了输,正好尚宝那边也做得了饭食,叔侄二人和几个乡人便一起坐在屋边吃饭闲聊起来。

“阿叔这几手是哪里学来的?以前没见过。”

不想丁得水却也呵呵笑了起来,“想不到少爷教的这些招式当真好用。”

这段时间以来都靠着丁得水将几个炉工约束,王星平也益发的与这位丁叔亲近,平日一起出去办事也算是熟识了。那日偶然说起在四川时遇到的贼人,便扯到了武艺上来了。王星平有心抬举丁得水,便传授了几招擒拿格斗之术,都是往日他在部队所习。

对丁得水他只说是平日听些说书胡乱想到的,只是自己身短力弱验证不得。丁得水听他说的招数新奇,又和王星平私下试过后便觉得都是实打实的功夫,故而今日便用在了自己侄儿身上。

丁艺也是惊讶,“平日难得见少爷走跳,不意竟是个这样厉害角色。”

丁得水笑道:“其实少爷体悟的招式虽然厉害,却未必是你的对手。”

见丁艺还不明白,丁得水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解释起来,“这打架见仗说起来都还是一回事,招式固然是一桩,但要是没有气力,打起来也是百搭。”

“少爷是个明白人啊,他就说了,要打架先得学会挨打,不能扛打,别人一拳便将你放倒了,再好的招式也没用,你想想方才我用的手段换个三岁小孩再来你还能被拿住么?”

丁艺闻言暗暗点头,心下折服。

也说那边杨顺清和许和尚见这头叔侄俩练得好不热闹,各自讪笑不已。

杨顺清道:“果然都是些没张致的东西,青天白日的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许和尚知道杨顺清是故意编排,又见其余人等也都在旁吃饭,小声道:“且看他们作得几时,好歹明后日就有戏看了。”

杨顺清觉得奇怪,忙问起来,“许六你听到些什么?”

许和尚道:“我有什么听到的,委实是东家自找,听说前日东家许诺要为府中筹粮一万五千石,三日为期,过了明日可就到了。”

“到了给粮就是了,莫不是官府不想给钱?”

许和尚笑得阴险,“倒是给钱,可你忘了这仓中的粮食哪里够这数目?”

杨顺清想了想却担忧起来,“喒几个也都担着干系,过了明日真交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许和尚不以为意,“出库入库都是顾朝奉在管着,喒们都是照做,能担什么干系,真要有什么事也有这几个货顶着。”

他可不觉得那位王家的少爷有闲心去看看仓底垫着的到底是谷子还是稻草,顾凤鸣自也还没笨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问题的地步,是以如今几个粮仓中粮食都还是满满当当的不见少。

许和尚朝丁得水那边努了努嘴,“前些日子交割时他们可都来了。”

当然那时候丁得水他们还是轮班,平日也有其他事情经常跟着王星平出去考察铁冶,说起来占个库子的名头却并不管事。当然这也是王星平的有意为之,和现在的全天值守又有不同。

许和尚还在说着,“东家交不出粮那是东家的事,喒们吃粮当差又不曾亏欠他王家,不过东家要是出了事,这些个炉户也会每个好下场,这些粗胚平日最是讨人嫌。”

杨顺清虽然也是顾家亲信,但毕竟胆小,先不听许和尚说话还好,听他说来倒是越来越害怕起来,正好望见门口一人,马上便把话题给岔了开去。

“那不是小六么。”

王小六等王星平睡下后便出城来到了北隅里,闲逛了一阵后才来到粮库,等会还要去水窝寨那边继续盯着顾家藏着的粮食,光有李老六一家他可还不放心,这也是王星平特意叮嘱过的。

邓有科老早便望见了王小六,先迎到门前。

“小六哥怎么现在来了?倒是巧了,吃过了没?”

平时王小六总是跟在少爷身边,少有见他独自出来的,而且还是赶在饭点。

小六道:“就不兴我来寻你们耍耍?倒是吃过了,顺带给你们带来了些。”

边说边将几样吃食从随身的食盒中拿了出来,都是下酒的好菜色,又有两坛子杂酒。他就中寻了坛小的并几样小菜又送到杨、许二人处。

“两位管库辛苦,东家特意让我预备下了。”

许和尚换上笑脸一番推辞,“哪里敢劳小六哥你伺候。”

王小六假意骂道:“许六哥说哪里话,这都是东家的恩典,我如何当得你们奉承。”

又与二人说笑一番,将杨、许身边的几个库子一并叫了来吃喝。

王小六复又回身招呼起丁得水,两拨人此刻分作两处吃酒,东家送来的酒食也是两份,却都不以为意。

王小六从四川随王星平回来,除了汪革便是他一路与几个新募的炉户熟识,故而炉工们也不见外。

看看安排得差不多了,王小六起身告辞,说是还有差事要办,只又陪着吃了两杯酒,嘱咐将食盒杯盘等放好,晚些时候自有大十字东头的孙厨家来人收拾便朝大门去了。

丁得水机警,见状忙跟了出来相送。

待到了门外僻静处,丁得水拉着王小六的手道:“东家可还有别的吩咐?”

王小六收起嬉皮笑脸的一副尊荣,道:“少爷只让丁叔约束好弟兄们,这两日谨守门户。”

“对了,明日少爷会有安排,丁叔只管在仓中等着就好。”

说完了这一句王小六真的要走了,丁得水望着他朝城东去的身影心中难免不安。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七)

朗朗书声从明伦堂中传出,声音较之往日格外的洪亮。

马文卿在麦架下寨——现在已经更名为麦家寺寨的老家——修养得好了,如今暑热也已退去,又有巡抚和提学官一再相邀,他也就搬回贵阳继续出来讲学了。

贵州难得出几个进士,有现成的进士出来讲学更是少见,故而今日连告假的人都没有,来得甚是齐整。

贵州的府学和书院虽为一体,甚至可以说是共用教室,却也有高下之分。

府学多是初级教育,而书院中多有已经是诸生的了,只有王星平这种年纪小但却被人看重的才算破格。而且贵阳这里还有不同,宣慰司的司学也和府学、书院一墙之隔,是以这明伦堂中今日也是汉夷学生混杂,只是土人中读书的自然也还明理,与外面的蛮子自然不同。

王星平好生的补了一觉,一大早便来到书院,在明伦堂中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准备认真听讲,毕竟本时空的学校还是头一回来,但摆出一副诚恳听教的样子想必老师总是不会不喜欢的。

说起来他之前告的假也快到了,回到贵阳处理了许多事情,总不能老不去读书,毕竟还要靠着科举有个出身,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的。不然靠着那么些先生的看好,难免遭了别人嫉恨,学问上还是低调的好,何况于本朝的文学上王星平也的确是没什么概念。

‘就当是放个烟幕弹好了’。

他心里这样盘算着。

坐在王星平身旁的那人王星平认得,就是马文卿的侄子,去年的新科贡士马士英,其实民间贡士进士原本都是一回事,不过是补个殿试而已,什么时候都能办到,故而马士英今日也来听讲倒是让王星平有些诧异,但也能看出马文卿对教学事情的重视。

今天的讲课内容除了经义之外,又有一些实际之学。

此时的学院风气,除了科举照常要用的四书五经之外,还要教授其余课程。

大抵必修的科目中还有史书、察理、学礼和古文这些内容。

史书中多是朱熹的《通鉴纲目》及其续书等,察理无外乎敕编的《性理大全》,有时候也会教读朱熹和吕祖谦辑录的《近思录》。再如什么《朱子家礼》、《周礼》还有《文章规范》也是要学的内容,而这些东西虽然举试不会从中出题,但却是以后做为士人为官行事的根本,也是必须要有所知道的。

但今天马文卿却没有讲这些,前面说了些《春秋》中的注疏,后面便开始讲起了《贞观政要》来。

严格来说,一个合格的进士底子的生员,除了经典之外,还要博观、明治。这《贞观政要》和《唐鉴》、《大学衍义》等便是博观的书目。而明治则包括了武经七书【注:《孙子兵法》、《吴子兵法》、《三略》、《六韬》、《尉缭子》、《司马法》、《李卫公问对》】这样的兵书和《大明律》、《刑统赋》这样的刑名书籍,此外像什么《救荒备考》、《河防通议》、《齐民要术》也都算得上是一门选修课。

总体说来王星平觉得大明的官学虽然独重文学,但也并非是食古不化,实用之学和为官之道也全都在平日的积累之中,端看学生们用心不用心罢了。尤其是以文官为目标的诸生们还要学习兵书,这在过去也是不曾想到的,至少当初梅凯西没对他提起过。

马文卿讲了几段,将王星平身旁的马士英叫了起来。

“冲然,你来说说这择官之道当如何?”

马士英如今已是贡士功名,只要下一科参加殿试后便能授官,退一步说就算不要进士头衔以他如今的功名一样可以参加高级官员的拴选,王星平想这也许就是马文卿叫自己侄儿回话的缘故,当然也有教化其他学生的因素在内。毕竟马士英的老子没有让他参加上一科的殿试明面上的理由只是‘少不任吏’‘以老其才’。

而择官一提也是《贞观政要》中的一章内容,马文卿拿这个来考学生完全说得过去。

年青人站起身来,先向老师行了一礼,便侃侃而谈起来。

“学生以为,治国之本,关键还在审查官吏。务要根据才能授予适当官职,更应精简官员。所以《尚书》才会说‘任官惟贤才’,也是‘官不必备,惟其才’一句的本意所在。”

马文卿点头称是,“所谓宁缺毋滥正是这个道理。”

马文卿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叹气,明白人都能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当今的这位天子平日躲在内廷不出来视事,内阁拟定的各级官员任命许多也留中不发,造成如今大批职位长期空缺,马文卿久在宦海,这‘官不必备’四个字倒是让他颇生感慨。

“但也不可太过,还是要谨守中道才是。”

马士英应该是听明白了伯父的语气跟着补了这么一句,儒家推崇中庸怎么说都不会有错,放在这里倒像是在回应伯父刚才话语的抱怨之意。

“学生以为,近来国家纲纪不整,也不在官多官少,还是要看是否用心做事。”

马文卿听着有所缓和,忽然转过头看着王星平。

“天成,你觉得呢?”

王星平毫无先兆的被马文卿点了名,看了看周围同学的目光,也只得无奈站了起来。

先向马文卿鞠了一躬,“冲然学兄说的都是好道理,我等身为读书人以后都是想要出仕国家,若不恪守中道倒是将事情做差了。”

他暗自庆幸还好说的是观点,《贞观政要》这书虽说是唐人所撰,但内容算是朴实易懂,若真是让他说什么注疏说不定就要丢人了。奉承完老师的侄儿这位贡士师兄,王星平才表达起自己的观点。

“不过以星平的愚见,治国的大道理我是不懂,倒是阳明先生讲格物致知四个字值得好生揣摩。”

马文卿觉得这个回答尚没有脱离自己对王星平的了解,听他往日事迹便是个老于事功的小子,遇事往实际的方向去考也是寻常,“听说你家要兴办铁冶,莫不是也是因为这格物致知?可有些心得?”

王星平老实回答,“的确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若说是格物致知也就只有器械精良沾得上边,其实也是为了以旁义证大道。”

马文卿呵呵一笑,“好个以旁义证大道,那你平日读些什么书正好说来与各位师兄分享分享?”

王星平并不推辞,“近段时间忙碌得很,耽搁下不少功课,倒是前些日子读过几章《纪效新书》。”

“是戚武毅【注:戚继光的谥号】的那一本?”

“正是。”

确认之后马文卿却是有些惆怅,“书是好书,就是还要通达运用才是,因人成事总不是好事。”

王星平觉得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书和戚继光的名头马文卿的表情却阴沉了几分,难道两人有什么过节?算起来也不对啊,自穿越以来对当世名人王星平也着意了解过,马文卿中进士那年这位写了《纪效新书》的戚少保少说死了有三四年了。

不过也就是一念而过,再不去想。

马文卿叹过了一阵便放了王星平坐下,继续讲起他的择官之道,间或说起他当年在山西、广东为官时的见闻和心得。

王星平边听边想,渐渐心思又回到了今日的正事上去了。

…………

靠近柔远门外的一处酒楼,二楼的包房中清风雅静连斟茶倒酒的小厮也知趣的躲到了楼下听风色不会上来打搅,满满一桌的菜肴除了酒更是未见动过几下。顾凤鸣与妹夫坐了有小半刻了,何德固今天更是连自己生意都没去理会,专一在此商讨就为了晚上成事。

顾凤鸣一样样的询问着今夜的准备,确认事情万无一失。

“晚上什么时候动手?”

“总要过了丑时,估摸着那群打铁的胺臜货都睡熟了才好动手。”

“是安家的人?”

“嗯,于的家的阿沙来做,不过他要价可高。”

“能有多高?”

“水窝寨里那八千石粮食他要一半。”

“没事,只要事情能成许他便是。”都什么时候了,顾凤鸣可不是他外甥那样没眼色的货,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自己不上下面的人也会推着自己上。反正一切都是王家那小子使坏,他不刻意相逼其实原本是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算是一次性的解决了问题,好处到还是其次,关键是心头本也有许多不安,他可越来越见不得少东家那副锋芒毕露的眉眼了,这个少东家比起原先的那一位当家人可是更难相处了。

同样见不得王家少爷的还有自己的妹夫,这次能够听了何进的挑唆,他这妹夫的态度很是关键。因为王家的事情吃了不少挂落是一桩,也还有其他不为人道的心思在,但无论如何能为家中在贵阳除掉一个生意上的对手也是好的,何况只是让土人放把火,剩下的事情自有官府来办,这实在只能说王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当然,一切都是被那王家小子逼的,明明土司的买主都找好了,横竖半个多月便能赚上一笔快钱,因为这一位的一句话,不仅钱赚不成,还要因为军粮的事情得罪了各家土司主顾。

王星平该不该死?当然该死,何德固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个想法,然后便换上了一副笑脸。

“自不用哥哥你说,不然今晚他哪里肯去。”

“不过有句话你得提醒到了,既然许了他好处,仓中就不要留下什么手尾,该烧干净的就得一把火烧净。”

“已经交代过了,今晚人不在多,都是他最信重的手下,总共不过十数人,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但转念一想,何德固又问起来,“不过杨顺清和许和尚怎么办?”

“你告诉他们了?”

“哥哥交代下的,我怎么会去胡说。”

许和尚倒是知道顾凤鸣早晚要对粮仓有所处置,但如何做却没人与他说,他也只在杨顺清那里讨个口彩。

“那就好办,此事最好不要再有人知情。”

“你是说?”

顾凤鸣面色阴狠,“我什么都没说,全是那伙炉户做下的,王家要算账得找他们。”

“那也得有机会算账才行,哥哥的谋划当真是滴水不漏。”何德固闻言笑道,忽又觉得哪里不妥。“对了,说起王家,王星平如今在干什么?”

“怎么你担心他?”看着万事俱备,顾凤鸣终于有心情吃喝起来,漫不经心的反问道。

“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顾凤鸣不慌不忙的给妹夫吃着定心丸,“我一早就让张长庚去跟着了,今天他一起来便去了书院。”

“书院?”

“你怎么忘了,他可还是正儿八经的阳明书院的学生,今日又是他老师马文卿讲课,正该他去奉承的。”

“他倒是还有闲心。”

“这不是正好?”

酒楼上两人相对而笑,像是见到猎物终于落入了陷阱一般,连寻常的酒水入喉也觉得分外香甜起来。

【注:关于马士英中进士时间问题根据确实史料已经完全考证清楚,他是前一科中贡士后因为其父立主的原因而没有参加当科的殿试,故而是等到万历四十七年参加的殿试成为进士。因此根据这一考证将前面涉及到马士英的几章中的一些说法做了微调,如有看着觉得和前面对不上的读者可以再回去看看,已经改写过了,但对剧情本身无大影响。】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八)

太阳西斜,学生们陆续下了学。

穿过明伦堂的后门出去便是张汝霖所居的提学衙门,老司阍已是王星平的熟识了,又有张汝霖事先的吩咐,也没阻拦。王命德帮他赁下的马车早在门口等候了多时,王星平出门上车,马车就往西边圣泉门方向去了。

一出瓮城,王星平便让等在车上的小六汇报起情况。

“少爷放心,水窝寨那边廖四哥他们一早就带弟兄们去盯着了,有李家父子当眼线,绝不会走脱一个。粮食如今也都安安稳稳存在寨子里,只要这边事了,游五那几个杀才一个都别想跑掉。”

“廖四他们昨天就没去私窠子里厮混?”

“哪敢,少爷交代下的事情。”

王小六心中暗暗纳罕,自己家的少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私下里说话便这般豪放起来,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连私窠子里梳笼小女儿的事情都是一盖门儿清,他这几个月并不曾离开王星平一步,却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少爷从哪里学来的。更为可恼的是这些话王星平私下只在他面前说,在外面还是个好好书生,让他想说都没处说理,想来无论家中的老主母还是外面的伙计都不会信。

王忠德一行是昨天太阳快要落山时才到的贵阳,却没进城,而是就在北郊外的上牌里安顿了下来。

那里有王家的一处庄子,闲散了些许时日,却是之前调派去的叶家人在看守,是以王忠德以下十多号人入住此地却并没有走漏风声。

王忠德此来得了王星平的包票,贵阳卫和贵阳前卫到时候都能通融,如果真的有事两卫的官人们都不会追究他们的擅离职守之罪,王忠德知道王家与顾指挥有些情分,自然不会多心,只要有水窝寨的粮食打底,怎么说都不会白跑一趟。于是休息了一夜之后廖四便被王忠德派去监视东南了。

这一回虽然算不上倾巢而出,但听王星平说了情形,王忠德一行还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刀牌火铳样样都准备得益,连息烽所武库中的甲胄也领了几套出来,反正息烽所内如今已是王忠德说了作数,谁都不会跟功劳和银子过不去。

丁得水还在等着东家的消息,却是王小六先到了。

照例的两份酒食,连带着杨顺清和许和尚几人也一并召了来吃。

杨、许二人不疑有诈,各自欢天喜地去了。

不消半刻,几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王小六朝着已经睡死的杨、许二人啐了一口,“两个憨货,睡不死你们。”

王星平这才终于来到了仓房,时间已经有些紧了。

“东西都做得了?”少爷边问边对丁得水报以期待的笑容。

丁得水忙叫丁艺去后面宿房中拿出一个四尺来长的皮套递了出来。

王小六先接了过来,估摸着约有快十三四斤的分量了,他本猜测是什么兵器,可上阵用的刀剑,少有超过三斤的,这么重就算是骑战用也挥舞不动,可若是用来练功未免又太莫名了,摸起来倒像是两根烧火棍也不似弓箭,他于是好奇起来,“这里面的物什恁重,不知是什么宝贝。”

“鲁密铳……”王星平直截了当。

打开皮套,里面正是两支长管火铳,看起来像是官军常用的鸟铳,流线的木托看上去簇新,想必是刚刚换过,比起官军的火铳更为精致漂亮,王星平抽出一支来拿在手上试了试份量,足有六斤多了。

这种被称作鲁密铳的火器是万历二十六年时任中书舍人的赵士桢根据鲁密国【注:即奥斯曼帝国】使者朵思麻提供的火枪构造图及制作方法经改进后制成新式火铳,因之以其国名鲁密命名。由于工艺的改进,较之更早一些装备明军的鸟铳射程更远,威力更强,其铳管通常采用一体冷锻,故而也不易炸膛,安全性上比起鸟铳好了许多。

现在王星平手上的这支和皮套中还有的一支是托王命德辗转从贵阳卫的军械库中寻来的,是当年征播州时大军带来西南的其中两支。

这两支火铳找到时俱已损坏了,是以王命德才能想到办法帮忙腾挪出来,王星平与他说的是要以之为原形设计新式火器,而且此事前些天见张鹤鸣时他也向抚台予以说明了,算是在官面上给背了书。民间私藏火器本是大罪,但研究火器本身却不算什么,当年赵士桢在中书舍人任上也与军器一事八竿子打不着,可还是能够于火器上有所建树,还得了兵部、工部和刑部的背书,京营中也广有声名。他性子执拗,于官场上得罪人不少却也没见有人拿私藏火器找他说事。

这两支鲁密铳到手之后,王星平便借着勘察铁冶的明目将几个炉工带出来参详,虽然贵阳本地的铁料不好,但也不是买不到外路来的好铁,他以考察原料的名义买上几十斤广铁并不会招来什么怀疑。而相处的这些时日他也看得明白,这丁得水当真是把打铁的好手。虽说本地铁冶受限于材料,但制作铁器的手段这几个炉工都算高明,又有王星平在原理上的时时提点,他更亲自照着赵士桢所撰《神器谱》上面的图样又手绘了更加仅准的图纸,还给重新打造了几样简便的测量工具。

有了这些充分的准备,丁得水几个就在上牌里的那处王家庄子里起了处小炉,专一改造这火铳,等全部改修完了又一一带来了这粮库中,昨夜才在屋子里组装停当。

王星平仔细看时,发现铳管又比起先短了不少,想必是因为这火铳曾正经上阵用过,用得久了火门处有些迸裂,丁得水刚拿到枪时也曾说过,此时通常的做法便是将铳管从火门处截去七八寸,身管便会短上一段,常理上看也会影响射程和威力,但为了安全起见必须要做这样牺牲。

而如果身管短了太多,还会在铳管前面再接一头,而目前手中这支显然并没有这样去做,看起来这火铳便有些短胖滑稽。

而原本铳管上应该新开火门的地方则已经挖出了一个槽床,这是……?

王星平忙问起方才拿着火铳出来的丁艺,“子铳呢?”

丁艺摸着脑袋‘哦’一声,“东家当真是什么都知道……确实是还有一个盒子。”

说完便又去房中摸出两个皮盒,打开其中一个看,里面摆成两列的是整整齐齐的六根铁管子,一头还有开口。

王小六不解,“这是何物?”

“是这枪的子铳。”王星平并不多话,将其中一个子铳取出在铳管槽床上试了一试,听到清脆的一声响果然便严丝合缝的卡了上去。

此时他才不慌不忙的为王小六解释起来,也像是在解答自己的疑惑。

“这支鲁密铳当是被丁叔改过了,这铳管的形制倒是像掣电铳。”

“掣电铳?”

“嗯,其实也算是鲁密铳的一种,不过是改良了铳管,将火门做在了子铳上,这子铳拆换方便,装填起子药来比一般的火铳快了许多,就是坏得快些。”

一旁的丁得水听了忙打了个躬,“东家博闻,因为工期紧的缘故,小人来不及请示便只能自专给改成了了这掣电铳的子母铳样式。”

王星平毫不在意,“丁叔你做得没错,实心用事本就该如此,再说《神器谱》上一支枪的子铳不过四个,你这都改成六个了,比赵舍人的可强了不少。”

掣电铳原本的标配是四个子铳,连续更换子铳虽然发射便捷,但发射频繁铳管也会吃不消,故而一次联发四弹便要歇上一阵给铳管降温。而丁得水给每支火铳配备了六个子铳自然是在铳管上更加精进了,他既然如此重视发射安全,连火门上的些许裂纹都不放过,想来不会随意增加子铳的数量。

“都是东主的图样画得好,小人打了半辈子的铁,却从未见过这样精细的图样,做起来也方便得多。”

丁得水识字不多,但王星平所绘图样上标记清楚,尺码也都和量具上一一对应,看起来极为直观。当然按照这样设计出来的新式火铳,因为有更多组合部件的缘故,稳定性肯定不如一体成型的鲁密铳,也算得上是急就章的产物了。

“就是这样一来这火铳怕用得不长久。”

“只要有用就行,又不是当摆设,长久不长久的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去。”

王星平这话立即引来众人一片笑。

王星平想这边荒僻无人,便在院中棵枯上树随意试射了三枪,五十步的距离便有些失了准头,看来这枪的精度因为铳管短了一截的缘故果然是打了折扣,至少没有书上说的去敌百步那般厉害了,中间经过的这次整修显见是影响了这火铳的威力,但三十步和二十步上的两发都命中了目标,将枯朽的树干打了个对穿。

这样的成绩虽然勉强,但要论在二十多步上一枪毙敌,王星平自问自己应该能够做到。毕竟他要的只是准头,阵上杀人和平时打靶区别只在人的心理,已经杀过好几次人的王星平当然不在话下。那么只要准头还算说得过去,这枪的杀伤威力就要在现代枪械之上,毕竟铅弹的动能可要强得太多,只要击中人体躯干或是头部,敌人断没有再活下去的可能。

而这一切的准备也就只看今夜对方是否会有动作了。

至于今夜会不会有人来搞事情,王星平现在已经信了七八成。

要不然方才将顾家的几个喽啰库子绑进仓房时怎么会在粮仓的角落里发现那么多装满的油罐?也许杨、许二人不知道顾凤鸣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起码没安好心倒是真的,而如此看来自己的防备当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昨天他还能在床上安睡了半日,完全是因为时限没到,有人要针对王家则断不会给他多留一天的时间转圜。而直到今日顾凤鸣也没再来找过他,更只字未提被移到了水窝寨中的粮食,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包藏祸心了,真当自己是白痴不成?

今天晚上无论有事无事都要做好万全准备,没有人来则罢,明日一早就对水窝寨动手,这边溜下人交割就好。要真是粮仓这边出事,也算正中王星平的下怀,事情闹大点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坏处。

仓中的粮食都已装好了麻包,表面功夫库子们这几天倒是没有少做。

看看天色不早,王星平乃吩咐众人将装满了稻谷的麻袋搬了不少在外,把正对大门的地方牢牢围住了一圈,又将油罐子也全部挪到了仓外,墙边都给倒了不少,院中顿时香气扑鼻。

铺在库顶的稻草也都给又淋了一回水,藏在粮仓中的油罐让王星平对放火有些忌惮,好在粮仓低矮,将积存的稻草全都搬了出来倒也将库放外面给盖了个严实。

再用绳子和铃铛在要紧的几处和后门内做了警示,丁得水和弟兄们则已经将守库用的刀棍也都拿了出来一一分好。

王星平看看差不多了,道:“都睡去吧,上半夜不会有事。”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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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时突然起了风。

乌云被风吹散,月光洒下来时将谷仓和院子的表面都镀上了一层晶莹的银色。

其实直到此刻王星平还是觉得恐怕真是自己多心了,那顾凤鸣说不定只是没了抓拿,挪用了公中的存粮估计也是想要赚钱,既然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别人替你东家想到了,借点本钱发点财当也没有什么大碍,至于赚到的利差不拿回来跟东家分润说不定只是怕伤了东家脸面,王星平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好笑。

过去虽然有叶大柜在,做不了什么大手脚,但管账的掌柜不会一点油水没有。单看这次将粮食从仓中腾挪出来的手段,从交割到窝赃再到销赃,之后还要将账做平回来,让一切看起来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一套套地做下来行云流水一般,王星平打死也不会信一条龙似的地下粮食交易是临时起意能够做得出来的。

不过也就只剩最后这一晚了,明日一早贵阳府的人就要来交割,到了那时便没有他的事情了,他需要做的也就只是带着几位差官去水窝寨取回原本应该属于王家的剩余八千石粮食。

也许会有些周折,但水窝寨中除了顾家的庄子外就是些佃户,纵然肯听顾凤鸣吩咐,但只要见了官府来人也不敢造次。只要晚上将顾家庄子盯死了便是,是以这次实际上安排在廖四那边的人手反倒更多,到了傍晚,陆陆续续又被王忠德派过去七八个,加上原先就在那边的,倒有十多人了。

可事情总是充满着戏剧性,看看已经过了二更天,王星平吹熄了油灯正待闭目养神,吱呀一声的开门声就在这时随着门口灌进的凉风吹入了王星平的耳中,他一个脊檩便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透过门缝他已经能够看见大门处隐隐绰绰的人影,打头的只有三四个,当先的那人似乎对大门没有落锁还有些诧异,这是王星平的主意。贵阳城当着众土司蛮部包围,入夜之后防范甚严,就算是城外的里坊一样都要落闸下锁,这法度若在内地执行并不算严,但贵阳这里却是一直遵循不敢懈怠。故而只要里坊门户谨守,则里中的民宅真要不锁门其实也无甚大碍。

借着月光王星平早已看得明白,当先进来的正是柜上的伙计张长庚,惯常跟着顾凤鸣奔走的。

深更半夜,这里坊一样也有宵禁,他怎么跑进来的?

贵阳城被各土司团团围定,算起来当得起孤悬西南的称呼。自国朝定鼎以来,与土人的军事冲突便没有停止过,如今又是秋收在即,不光城里,就算是城外的十个里坊一样要实行宵禁,今夜又起了风,二更之前照例要民户小心火烛的巡更声比往日还勤了许多,北隅里的坊门到了城门关闭后不久也跟着落了锁,他一个住在城里的伙计肯定是城门关闭前就出来了,但在外面晃荡了这么许久到了快三更天才摸进来不是心中有鬼还能是什么?总不见得是在前卫的赌坊里输光了银子跑来这边借钱吧?

张长庚正奇怪这门怎么没有锁,以为是顾凤鸣让杨、许二人偷偷做下,但心下毕竟狐疑,自己也并没有听到过招呼。但在身后土人的催促下还是大着胆子朝院中走了进来。他打着个破烂灯笼边走边往更里打望,心道若是杨、许二人私下开的门必然就在左近接应才对,于是便轻呼了起来:“杨官儿……许达子……你们他奶奶的人呢……”

却不想触动了脚下的绳索,铃铛一叠声的响了起来,张长庚吓了一跳往前一个趔趄,脚下的油一滑,在青灰刷过的地上跌了个狗啃泥,手中灯笼落地又引燃了近处一滩油洼,还好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后面几个土人和头目阿沙已经紧跟着跑了进来,见张长庚这般狼狈,正想发笑,却听粮仓方向门吱呀一声也开了,一个声音稚嫩却洪亮的笑了起来,“张三……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我道你是来做工还是做贼呢?”

“少……东家。”张长庚借着火光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人影站在正对最近的一处粮仓门廊下,但声音和说话的口气却绝不会有错,可王星平这大半夜是怎么跑到这粮库中来的呢?其他人呢?这门难道不是杨、许两人开的?那杨顺清和许和尚又跑到哪里去了?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中飞速的跳过,最终被阿沙给打断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上?”

这质问却被王星平再次打断,“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也在这里?”

“你……”张长庚‘你’了半天,依然没能说出话来。

站在身后的阿沙已经不耐烦了,“你个屁,今天既然撞见了,管他是东家西家,都得去见阎王,给喒老子围住了休要走脱了一个。”

说着其他人影此刻便都围了上来,间或伴随着后面进门来的人触碰到铃铛的声音。

“一、二、三……七、八……”王小六躲在王星平身后的黑暗中一边听着声响一边点算着人影的数量。

王星平却早已看得清楚,“不用数了,十七个,加上张三……”

张长庚盯着少年的身影,方才的那一点疑惑转成了怒意,“妈的,都给我上。”

走在前面的阿沙闻言一挥手,两个手下便冲了上去,动手的每人十两,点火的五十两,与其说手下看懂了头领的意思,不如说钱的魅力更大。

黝黑的八棱枪管抬到齐头,单薄的肩膀死死抵住了枪托,这样的距离都不需闭上一只眼睛去看照门和照星瞄准,伴随着一声闷响,少年总算是抗住了火枪发射的强大冲力。一缕白烟借着微弱的火光腾起,沉闷的枪声尚在院中回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便已经应声栽倒,徒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看着天上那生命中的最后一抹月色。

而另一人则已经吓得退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动弹。

“现在是十六个了。”王星平淡淡说道,不知说话的对象是小六还是那个张三。

张长庚震惊的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人,片刻之前还是于的家最凶狠的鹰犬,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分的挣扎,除了火光中碎开的脑袋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但张长庚明白这人绝不是睡着了。

“你……你……你敢杀人。”顾家的走狗肝胆俱裂,结结巴巴的质问着,都来不及去验证倒下的那人还有没有救,但还是指着王星平张口骂了起来,似乎已经忘了福泰号东主的身份。

“为什么不敢?‘凡夜中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你真当我这一天在书院白混了不成?”

白天午休后,王星平还专门向马文卿讨教起《大明律》中的几个法条,马文卿久在法司中行走,也知道王星平家中是行商的便多说了几句,除了王星平过往经历的一些事情涉及律条的,也对他提出的这个关于擅入民宅的法律条文进行了确认。在马文卿口中,商户经营的场所同样属于民宅范围,这一条他其实早在律条中看到了,但有了曾经做过法司长官的马文卿背书,等于是在现实中有了一个司法解释的实例,这样万一真出了什么状况自己也能无所顾及。

然而即便如此,那支刚刚发射完毕递回到丁得水手中的火枪木制的铳床上还是沾满了王星平手心的汗水,幸而这第一枪没有失手,也幸而张长庚进门时的出丑让他开枪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不然若是射偏了可就真要准备拿家伙拼命了,虽然王星平依然有信心凭着几样跨越时代的装备获得最终的胜利,但众目睽睽之下,能不显露还是最好,只是有些惊叹顾家未免太过下本竟然找来了这么多帮手,这是跟自己有多大仇?

“他们有鸟铳……”阿沙与张长庚的反应绝不相同,长期在汉夷冲突中冲杀在前的水西部于的家的骂初掌管着土司家中的军事,不会不明白这种官军管控极为严格的火器在对土兵作战时的威力。不管他的子药装填如何的缓慢,攻击距离又是如何无耻,但没有土人会嘲笑火枪的威力,虽然仅凭刚才的一眼难以分辨这火枪的种类,但在地上眼见得已经没命的手下似在证明着自己的判断。

面对突入其来的变故,敌人犹豫了,张长庚和阿沙像是同时陷入了恶魇之中,明明是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成的差事啊,无论是那几个炉工还是院子里的其他库子,事前的风险评估当中都已经全数算了进去,做上这一点事情便能换来几十两银子,那是包赚不陪的买卖啊,可现在还没到粮库跟前,自己这边就已经先死了一个,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

“狗日的何家可没说守库的还有火铳。”阿沙下意识的低伏着身子咒骂道,其他手下也都愣了起来,脚步不敢再向前迈上半步。

张长庚终于反应了过来,对方早有准备,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开始后悔不该为了四十两银子答应顾凤鸣来趟这趟浑水,原本只是给土人带路杀几个炉工嫁祸,顶多望风而已,怎么也查不到自己头上的,可现在却在这里撞见了王星平,那就只能拼着做了。

脑中念头一起,张长庚回过了神,他捡起方才慌乱中跌落的短刀,大声叫嚣提醒着同伴,“他没有子药了,都冲上去。”

听到这话时丁得水正紧张的给王星平刚刚递来的火枪更换着子铳,杜春、邓十四和尚宝各自拿着刀棍照王星平吩咐躲在麻包后面戒备,此刻丁艺手中的另一支火枪已经轻轻交到了王星平手中。

有了先前一枪的经验,这一回王星平格外从容,纵然对方已经冲到了十多步的距离也没有显出丝毫的慌乱。

“十五个……”又是一人应声而倒,将贼人们刚刚被张长庚的尖叫壮起来的胆气又给压了下去。

不消片刻,阿沙和张长庚便已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也不知是两人冲得太快还是其他人退得太多。

王星平将空枪往后一送,丁得水刚刚换好的一支火枪早又送入手中,抬枪、瞄准,一气呵成,这一次的目标却是这群贼人的头目。手指轻轻一动,二钱半的铅子怒射而出,尚来不及反应便已如钻头一般没入了阿沙的心口,像是被重拳狠狠一击,目标被击中后的诡异动作表明他的脏腑多半已经被搅成了一摊杂碎。

“十四个……”仓库的主人盘点着战果。

“你……”,张长庚的这一声‘你’终究只在舌头上打转,院中早已响起一阵阵锣声,一声沉重的锁头落下,伴随着又是两名贼人被杀翻在地的惨叫。

一个声音大声重复着方才的头目阿沙曾经说过的那句:

“给喒老子围住了休要走脱了一个。”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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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冷箭。”

“他没有机会……”王忠德的答话比起粮仓这一侧的提醒更加铿锵,话声到处冷箭的主人胸口已经被射了个对穿,一石多的弓不算多强,但胜在距离够近,对方又没有什么穿戴防具。论弓术王四哥并不觉得几个小喽啰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更何况他身上还有甲胄可以依凭。

本来以为只是来贵阳城兜兜风喝喝酒,好歹也是州卫的所在谁敢乱来?顺便还能和王星平亲近亲近,可没想到还真给赶上干了一仗,实在不知是好运还是背运。

但刚才的那句却已是这场业已宣告结束的战斗中最后的对话了。

月光如水,让横七竖八倒在院中的贼人狰狞与恐惧的面孔凝固成了死亡的苍白。

十六具尸体当中,火枪的战果占了四成,剩下的几个大半都是王忠德的人料理,倒是尚宝的手段让人意外,凭着一手飞刀的功夫帮着炉工们拿到了唯一的一杀。

油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不小心踩在上面,同样的滑腻粘稠让人觉得不自在,王星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出了昏招,油罐子收起来就好,全部倒在地上,虽然隔着仓库是远,但今夜风势大,真要大片的引燃了也很危险。

张长庚被五花大绑押到了王星平的面前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张三,你应该感谢我们啊。”

王星平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张长庚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样抬头看了一眼,肿起的脸颊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却还是想要努力睁得更开。

王星平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是谁让这伙贼人找到此地?是谁让这伙贼人落入陷阱?又是谁让他能够有机会在夜色下指挥着早已等候的众家兄弟对这伙贼人赶净杀绝?

所谓机会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如果现在换作院中的库子和丁壮已被贼人们杀个精光,将粮仓也一把火烧了之后的贼人定然会把矛头指向将他们陷入伤亡的张长庚,若是阿沙头领还在,顺手捏死这只臭虫甚至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

可惜,一切因为王星平的谨慎嘎然而止了,张长庚只能跪在地上等待着对方的发落和奚落。

时隐时现的月光照在王星平的身后,让他的面目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在已经瘫倒在地的张长庚看来小小少年竟然也能如此高大。面对架在眼前的的枪口,张长庚不再有勇气对抗,身上不住的打着颤。

“是何家还是顾家?”

何德固的信还在自己手上,顾凤鸣是促成之前一些列遭遇的幕后指使王星平早已大致清楚,除了这两个,王星平实在想不到在贵阳府还跟哪个能有如此大的仇,何况这日子选得还这样的凑巧。

早不来晚不来,等着这交割的最后一天期限好让自己的忧虑逐渐变成现实,这样‘识趣’难道还会有别人么?

王星平的问话直击张长庚的软肋,打死不说眼见不会有好下场,开口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泪水混着鼻涕让他的话含混不清,“合该小人瞎了狗眼吃了顾家的迷魂汤,但小人真的只是带路,小人的全家老小性命都在他们掌中,委实是推脱不得啊。”

说完又磕起头来。

“张三你他娘的什么时候结的亲?你家爹娘不是早埋在镇远府老家了么?”王小六马上戳穿了张长庚的鬼话。

但王星平却并不关心张长庚胡乱编出来的什么家人,而是问起了最为关键的问题,“杀人越货,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张长庚吓得浑身直抖,心头一紧。

“你如实说,我不杀你。”

“当……当真?”张长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说吧。”王星平并没回答。

“都是顾凤鸣那老狗出的主意,但人是何德固找的,领头的是水西于的家的骂初阿沙。”

丁得水已经凑了上来,“东主我刚刚已经查看过了,的确都是夷人,而且……你看看这个。”

他手中捏着一根短棍样东西,王星平却是认得。

将新鲜的白薯蔓浸入水中泡浓,然后再取出捶扁,加入棉絮、苇缨之后再泡再捶,如是七八次后,再取出在日下暴晒,待完全晒干之后再加入硝石、硫磺、松香、樟脑等物。之后搓成条状,阴燃之后将之放入竹筒内随身携带,用时只要拿出来晃一晃或是吹上几口气便可复燃,民间谓之火折子的东西正是此物。

“真够下本啊。”火折子这东西单看工艺便知不会便宜,平日都是达官显贵或是军中所用,现在丁得水手中的这些市面上售价得接近二两银子一个,已经从这些尸体身上找到了好几个,故而王星平有此感叹。

“顾凤鸣的眼孔也忒小了点罢,就为了几千石粮食便要纵火,他担得起这个罪责么?”

张长庚一听便知水窝寨的事情早被盯住了,作答益发的老实不再丝毫隐瞒,“其实他是想嫁祸给几位大匠。”

“毁尸灭迹。”

“嗯,顺便给东家栽个火头的罪名。”

防火防盗一直是官府平日看重的事情,贵阳府发下来‘早起晚眠,小心火烛’的帖子这院中的每一处仓房墙上可都贴了不止一张,但凡有失火殃及民户的,最先烧起来的那家便称火头,若是火大,火头的家主也是要坐牢受刑的。

‘顾凤鸣打得好算盘’。

王星平现在也算想清楚了,将杀人放火的罪名载在几个外路汉的炉工身上,反正矿工、炉工和造反这两个字本就经常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罪名载给他们最好,何况丁得水几个在本地又没有根基。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还是王星平带回来的,跟他顾凤鸣可没半点关系。以往这粮库从未出过事情,这一回一换人便出了事,逻辑实在是非常合理。而作为火头的王家自然要忙于开脱,哪里还有时间去注意那消失的粮食呢,就算知道官府也不会先管这事。一箭三雕,要不是自家的对头,王星平都觉得应该给顾先生点个大大的赞了。

当然,对方能够想到放火与王星平最先考虑到的防备其实也是不谋而合,因为这实在是最好的消灭罪证的方法。

这时节故意纵火的事情从来不少,要么是为了掩盖罪责,要么是为了掩人耳目,放火从来是最为有效的手段,一把火烧得白茫茫大地净光净,轻则掩盖了贪占财物的真像,重则甚至能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王星平白天才在书院中与人讨论了《大明律》,同样是因为倒卖粮食引发的惨剧,太祖时大名鼎鼎的郭恒案如何能不清楚。

明初四大案之一的这桩旧事发生在洪武十八年【注:1385年】,起因便是户部侍郎郭桓与六部官员相互勾结将地方税粮扣押不报,又涂改账册将公粮私占。朱元璋发现赋粮数目不对,怀疑担任北平承宣布政使司的李彧与提刑按察使司赵全德偕同郭桓等人共同舞弊,于是下令彻查。时任御史的余敏、丁廷举告发郭桓利用职权之便勾结李彧、赵全德等贪污官粮。

最后查出郭桓等人总共贪污两千四百多万石粮食,都快抵得上国初一年的正赋了。为此皇帝震怒,‘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最后因为追赃牵连甚广惹得地方沸腾,又只得将负责此案的主官审刑司吴庸杀了抵数,这一次大狱最后杀了三万多人,光论波及的人数不比胡惟庸案稍差了。而且这件案子还间接影响到了如王家这样多少商家的生意,四柱账册上那些从‘壹’到‘拾’的大写数目字便是从郭恒案后由太祖皇帝逐次推行起来的,为的就是让账目更难涂改,这一做法后来也便逐渐流传到了民间。

这案子的罪行虽然夸张,历来民间主张对郭恒等人的动机也多存疑,但根究起来却让许多人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贪占钱粮如果爆了光,那是真会死人的,而且会死很多。故而后来的人都学得聪明了,尤其是世宗以来,官中风气益加败坏,靠放火解决的问题的也就多了起来。

嘉靖四十年万寿宫大火,宫中宝物服御尽毁,最后不过是杀了个据称醉酒的厨役了事,谁也不知道万寿宫的宝物到底有多少是烧了,还有多少是丢了。

隆庆五年,京师南宫的广积和广惠两仓大火,仓中粮食烧毁殆尽,同样没人知道有多少是烧了,还有多少是丢了。

万历二十七年,内府大火,从尚宝司一直烧到了银作局,这一回也不知宫中又丢了多少东西一并给报了损毁。

王星平对官员造假的下限一直定得很低,太仆寺常盈库出来夹铁假银的事情过去也还没有几年。

以上的这些还只是宫中和官中的仓库,至于各省的贡院和考棚,巧到放榜前一天被一把火烧光的本朝自永乐时开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事情真就能那么凑巧,说出来都不会信。

而且用放火来掩盖真相的事情,国初还有一人曾经玩过一把大的,南京紫禁城中的一把大火让那位嗣天章道诚懿渊功观文扬武克仁笃孝让皇帝是生是死一直成了一个传说,也让他的那位靠着‘靖难’等上皇位的叔叔一直埋下一块心病,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动因至少便有其中不少的缘由在,这倒也确实是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民间关于太祖铁匮的传说至少在宣宗时便已传开这把火便有功劳。

话归正题,既然在贼人的身上搜出了引火之物,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王星平的对手可谓是机关算尽了,但既然张长庚已经交代清了一切,自己本也猜到了大半,那么应对也就不是很难了,至少光是纵火的罪名便已不小,何况如今仓中这些粮食早已许给了张鹤鸣,那就应该算作军粮了,这倒是又要加一等的罪过了。

寻常天色过了亥时,贵阳城外除了城东的贵阳驿【注:陆路的马驿】和城南的贵阳站【注:水路的船站】外便不会再有举灯火的去处,即便是王家的粮仓若不是夜间有事也不会随意点灯,更遑论整个北隅里在夜中也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但方才的一番打斗光是那一阵火枪的发射声,早已惊动了里中的居民们,加上锣声已经响起,本地的丁壮和柔远门附近的巡城军士想必也都早听到了,只要当值的官员加以确认那卫中的军卒过来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此时杨顺清和许和尚并几个库子也早被拖了出来。

见了眼前情形,许和尚最先大叫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而同样还没完全清醒的杨顺清被眼前场面一惊早已吓得双脚打颤,想要站稳却是怎么也做不到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一)

“怎么回事?看不出来么。”

王星平望着被灯笼照在面上的杨、许二人复杂的表情,觉得好笑,“今夜有贼人夜入仓房,欲烧军粮……还好发现得及时没让贼子们得手。”

他说完将火枪交还给丁艺,擦了擦手上的汗水好像这一切与己无关一般。

“张……张三,怎么是你?”许和尚首先看到瘫在地上的张长庚,又惊得叫了一声,至于少爷和那些军汉是如何出现在院中似乎已经超出的他的认知,他干脆不再去想了。

王星平闻言笑道,“怎么?许兄弟与这位带路的贼人认识?”

“贼人……带路……”杨顺清听着觉得事情不妙,马上反应了过来,指着张长庚说话结结巴巴,“怎么……是你给贼人们带的路?”

张长庚哪里还有气力说话,只有王星平在旁边质问着杨顺清和许和尚,“怎么?贼人准备引火用的菜油不还是你们前几天给搬进库中的么。”

之前顾凤鸣的确是让他们搬了些油罐在仓中,虽然不合规矩,但都懒散惯了,二柜交代下了去办就好,哪里会多想。虽然也大概能够知道顾凤鸣见不得东家新募来的工人,多少都是因为这些人是东家掺来的沙子,但想想无非就是穿穿小鞋罢了,哪里会料到如今这样的火并场面,且现在平白落下个罪名便是百口莫辩了。

但听王星平这话主谋的便应是顾家了,说出来未免耸人听闻了一点。

王星平的话说了一半,但即便他不言明,这满地的尸首不是院中的几人做下还会有谁?

要说前些日子,两人也见王星平来过几回,翩翩少年的模样确实有几分文气,但现在站在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旁边,任杨、许二人再看也看不出半点文质彬彬的样子,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就只剩了凶神恶煞四个字来。至于其余三个库子也早吓得尿了,哪里还有脑子看两个带头的眼色行事。

王星平深知斗争手段的运用之妙,这种时候就是要将更多的人拉到自己这边,好去集中火力对付自己真正的敌人。方法【屏蔽词】论所以厉害便厉害在随时能够让人明白谁是真正的敌人以及谁是真正的朋友,或者说今夜到了现在的光景,需要的已经不是杀人,而是如何确保这个利益的共同体不会散架,多少经验都在告诉他,千万不要产生王霸之气附体便有人纳头便拜的错觉。

利益——

关键还是利益——

王忠德他们五个是拿惯了功劳的,这回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错,得到的只会是更加丰厚的奖赏。

王星平的铁杆这边,丁得水、丁艺帮着自己造枪装药,杀死的几个贼人有一半功劳要算到他们头上,尚宝更是亲手做翻了一个,也就只剩杜春和邓十四两人,但要让他们跳到自己的车上其实也并不算难。

关键就在这剩下五个库子的身上。

‘今天你们运气不错,’王星平看着五人,心头暗道。

论起来杨顺清和许和尚罪不至死,不过就是平日阳奉阴违,这样的事情,王星平前一世便见得多了。况如今一番打斗声想必已经惊动了里中,说不定巡城的甲骑要不了多久也会赶到,杀了这五个库子也给顾凤鸣来个嫁祸未尝不可,但风险与收益却不成正比。一来此五人本来讨人嫌恶,但若当着其他人面轻易杀了难免让自己人离心离德,这五个库子算作平民当不了功劳,也不可能硬说五人都是内应,本没有这样做内应的道理。二则这些人都是本地土地,虽然不是什么显赫家势,但难免传出个风声,平白惹出恩怨,倒不如收为己用更好,只是需要一只鸡杀给这五只猴子看了才能做成。

中断了与杨、许二人的对话,王星平使了个眼色便踱着方步绕到了张长庚的身后,像是讲着与己无关的一桩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顾朝奉想要杀人越货,看中的正是丁叔他们几个弟兄的身份。炉工暴乱,多好的由头。可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了五条人命,还要凭空污了他们清白,张三你就真不怕报应么?”

“少爷……都是他们那狗攮的黑心烂肺……我……”

听到王星平话音有便,张长庚终于抬起头来要辨,可‘我’字尚未出口,张长庚脸上的表情已经定格如一根拧干了水的苦瓜一般,再也无法饱满起来。丁得水好些天一直跟在王星平左右,如何听不懂少东家话中的意思,干净利落的一刀刺进了此人的胸口,血水马上便已沾满了手中,投名状总算是拼了个整张。

王星平在张长庚耳边说道,“我讲过不杀你,但你和丁叔他们结了死仇,这就是你的报应了。”

丁得水不知道这张三最后还能否听到说话,却先招呼起侄子,“小艺你他娘的还愣着干嘛?今天要不是东家,喒爷们就被人烧成灰了。”

先答应的却是杜春和邓十四,两人一边骂着娘一边拔刀上前,在张长庚尚未冷透的尸体上表达着他们的态度,然后丁艺也跟了上来,霎时间血流得好不痛快……

将裤子们带上前来,王星平对杨、许二人继续好言劝慰,“这些都是从贼人身上搜出来的。”

王星平把方才搜出来的引火器具展示给几人过目,“仓中有预先备下的油水,半夜三更身怀火种潜入粮仓,不是纵火还会是什么?”

“可此事真与小人们无干啊……东家饶命……”杨、许二人和其他三个库子见了张长庚的下场吓得半死,一个个哭丧着脸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叫起了撞天屈。

王星平不为所动,笑着对几人道:“你们这话官府可不会信,也许顾凤鸣平日都让你们听他的差遣,杨顺清和许和尚,你们都与他有亲嘛,可今夜这么大事情进门来时我清楚听张三叫你二人名字,不知是与你们早有标记还是要寻你二人灭口。”

杨顺清与许和尚面面相觑,抬头欲辩。

王星平不打算给二人思考的机会继续引导,“合谋杀人纵火,我想你们也没这么大胆子,再说也没好处。”

“的确是没好处,顾家转出去倒卖的粮食喒弟兄可都没沾过。”杨顺清听王星平说起软话,赶紧分辨起来。

‘顾凤鸣给的是现钱。’王星平心中冷笑,已经过去了这许多日子,他如何能不知道对这些手下巴结的,顾家都额外有些打赏,要不然光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名头如何让人听话。不过这也并非重点,显见得两人并不想为顾家背锅。

“所以我才说你们几个弟兄可惜了,要平白为人赔上性命。今夜若不是刚好我与王军将等弟兄们来这院中暂住,恐怕丁叔与你们都要一起去阎王面前扯这口舌官司了。”

这时候王星平并不嫌话多,至于几个军汉为什么会全副披挂跑到商户的仓房暂住这种问题他可不会给人有时间去想。

“你二人既然不是同谋,那多半张三就是想要顺便杀了你们。”

‘他杀我们作甚?’

看着两人的表情王星平有些好笑,“想想也不难明白,你们都与顾家有亲,可顾凤鸣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们他的一番谋算?杀人越货的大事事前都不招呼,事后就能想着你们不成?”

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两人的表情,王星平始终把握着节奏,他的每一句问话都似在启发着两个库头的思路。

“其实你们死了对顾凤鸣再好不过,你们与他有亲,你们死掉更能让他洗清嫌疑,也就更好将罪名加到丁叔他们身上,而且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天也就是以为杀几个炉工,若是知道我在张三也未必敢来带路。”

王星平说着又有意在张长庚的尸体前跺了跺脚,轻轻的几声响动却像敲在两人心头的重锤。

“其实从你们家那位顾掌柜与他妹夫定计要搞这一棚大烟火时便没有再打算让你们活着,不信你们看看这院中杀死的贼人哪一个有你们认识的,何况你们酒还没醒,就算真躲过了他们的刀斧,恐怕也躲不过这火。”

纵然再不识趣,许和尚此时也不敢提这酒其实是王小六送来的,但王星平的话逻辑也没有问题,想来要不是他和军汉们出手,自己和杨顺清及另外三个库子多半是躲不过这一劫。

王星平继续说着他的推论,“这仓中的粮食已经全部许给了府中用作军资想必你们也是知道,就算这回你们侥幸不死,烧毁了军粮我自然难逃罪责,可官府抓不到贼子,你觉得下面的捕快们会不会将你们抓去充数呢?顾凤鸣也许有些手段,可他也不过就是一届商人,能有多少本钱救你们出去?”

“何况他又真的愿意保你们么?”王星平口中不绝,心道就差一点。

咚的一声,又是一头磕在青灰的地面上,杨、许二人终于回过了味,“小人愿听东家吩咐。”

其余库子见了也都有样学样,只要磕两个头便有活命的机会哪里会有人犹豫。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两位,若不是你们提前报信,我们今天又如何能够预作防备?杨兄弟你说是不是?”

许和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一向行事沉稳的杨顺清眼中一亮,这是要拉自己入伙啊。

他连忙应承,“都是东主筹划妥当,才免了喒们一场大难。”

王星平闻言却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喝多了酒,功劳都让丁叔他们得了。”

杨顺清闻言眼中一亮,捡起地上掉落的钢刀翻身上前,猝不及防之下已在张三的尸体要害处留砍出了几处刀伤,停手后还不忘对丁得水说笑,“分弟兄们些功劳还望莫怪。”

另外几个见已是如此局面,哪里还有机会拒绝,只有手上沾了血才能表明心迹,王星平给了梯子,再不去爬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墙外已经能够听到嘈杂的声音,见五人终于就范,本已准备要痛下杀手的王星平也终于放下了心。

看着天上时隐时现的一轮明月,心下感叹。

‘大局已定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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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锣声早已响过,院外的锣声方才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大门外横巷中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而这之间的间隔则有近一个时辰了。

须臾之后,急促的声音便砸在了门上。

“外面何人撞门?”王星平示意众人不急开门,虽然从院外的各种反应来看来者身份不问可知,但戏还是要做足才好,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这院中又是身穿甲胄的军汉又是手握利器的库子,还有这满院的死尸,总不能一点紧张的气氛都无吧。

可外面的声音却并没按章法回答,一个声音粗声粗气的吼了起来,“前卫巡城守军!何故深夜鼓噪!快开门!”

王星平并不着急,先让小六问话,刚才他没机会出手,但现在却是自己的时间。

王小六走到门边朝门外大声问话,“北隅里巷口看门的张五哥可在?”

若真是贵阳前卫的巡城守军,便应是听到消息从柔远门来,速度算是快了,听夹杂的马蹄声当还有骑兵,但既然从外面来,就当见过在里坊门口守夜的张五,让认识的人出来答话也是保险起见。

“张五被人杀了。”回答同样干脆而意外。

王星平本以为贼人们能够顺利进来当是与此地的巡夜有勾结,没想到居然是直接给做翻了。

不过这样也好,今夜的这一战自己这边一人未损,在外面看来贼人的成色未免差了些,如今死了一个无关的巡夜人倒显出贼人的穷凶极恶来。

“张五哥被人杀了?那你们如何证明身份?”王星平亲自问起话来,言语中带着惶恐,表演功夫做了个十足十。

“我入你先人的证明!快给喒老子开门!”门外的声音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一声威胁之后便是又一阵撞门声,直震得门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王星平还要坚持,也不顾其余人等的胆怯,正色道,“这院子方才刚刚进了贼人,如今你们又来叫门,没个可凭信的人来,如何开得。”

话虽如此说,但估摸着时机也差不多了,这边王忠德几个各自站好位置,王星平就要让小六上前开门。

“这里可是王孝廉家的粮仓?”迟疑了片刻后,另一个声音大声问了起来,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倒是比刚才那人斯文了许多。王孝廉自然说的是王来廷,这人认识王星平他爹。

王小六听着口音耳熟,连忙凑到门缝看了一眼,不是非常确定,再看时门外已有人打过了灯笼。

这回倒是看得清楚,此人他见过几次,之前还帮过王家的忙,他回头一吐舌头,“好像是府中的徐通判。”

‘徐谏’?!

这个名字王星平还有印象,听说当初他家出事求到王命德那里,最先出手帮忙的一个是顾丛新,一个便是这位徐谏,听王命德说他家的什么亲戚与王尊德还颇有渊源。

今日是他职守城中,里人半夜听到打斗声都出来观望,却发现巡夜的张五被人给杀了,于是便先向去向城中告了警。出了人命官司自然大意不得,何况还是巡夜,故而巡城的军士又向府中告警。知府孙崇先连日操劳尚在休息,这事便落在他这个实际上经手府中常务的通判身上,夜中要开城门可得至少有知府或是他的手令才能将当天门上的火漆和封条去掉。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北方的九边要防秋,贵阳周边同样也要防秋,所以一出事情官军的反应才会如此之快。徐谏举贡出身,做事向来勤谨,故而这大半夜的一旦出了事情也马上跑过来查看,却正好觉得眼熟是王家的产业。又听说之前有一场打斗,还有死掉的巡夜人,徐谏首先想到的便是有贼人进了院子。

既然有熟人在,也就不用再有过多的戒心,这戏自然便演到头了。

将铁锁打开,再移开了门闩,外面的人却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当先一个大汉带头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一队兵士也都鱼贯而入,约莫二三十人迅速将院中人团团围定,各自手上的刀枪明晃晃全都对着王星平几人,看着架势便是杀过人的。

王星平心下狐疑,不是说巡城的卫兵么,怎么是这样的角色。

王小六打望着站在门口的徐谏,一声‘别驾’还没出口,倒是让一脸惊喜之色的王忠德抢了先,“九叔,怎么是你?”

带队的那名军校生得倒是白净,听这一声也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哥儿。”

此四哥儿非彼四哥,那是带着长辈的口气在说。

王忠德也收起了方才的杀气,上前欠身,“今日怎么是九叔在巡城?”

王忠德的这个九叔大名建中,在贵阳军中很有些手段,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刚刚发生不久的洪边十二马头之捷便有他的参与,之前因为在外公干的缘故王忠德几次来贵阳也没有撞上,却是巧得在此见了。

照例来讲王建中和他的手下都是真正的可战之兵,原本不应该在这巡城的,那是拿牛刀来杀鸡。

但这几日情形又有不同,王建中道:“外面不太平,孙守备在外巡视防秋,贵阳府的城防就只有我几个弟兄们勉为其难了。”

连月用兵,到了秋收之前的这段日子,新任的知府孙崇先便一直担心猡猡反扑,所以这些日子对周边的守备巡查格外用心,守备孙开祚是他的亲信,这几日正是因为这些事情不在城中。

但这番对话却让王星平顿觉心安,贵阳新任的知府孙崇先是张鹤鸣所荐,其下的将校们都可算作张鹤鸣的亲信,而且报捷文书上王星平记得似乎是提到过这么一位叫王建中的,如今又是王忠德的亲戚,如此一来便更好相处了。

而徐谏此时也进了院中,今日他值夜,城外有警本也该他负责,但事情尚未弄清原委也不好去惊动府尊和抚台。当时来通传的小兵只说北隅里有警,听说还被杀了一个巡夜人,这就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上,相比起贵阳府的其他位置,城北外可算得是一处人烟稠密之所,那里汉夷向来杂处,但因为行商的多还算相安无事。但城北向来是三日一场,逢卯、申、子、午四天赶场的日子都会相对混乱,远近的汉人夷人俱会各负其货前来交易,因为是在城外的缘故没有城门阻隔,虽然里坊之中也有栅栏和巡夜人,但管理上自然比城中宽松些。

过了子时便已是丁卯日,民间无论汉夷俱以生肖称呼谓之兔场,想必赶早的商人真有过了三更便到的。市井之徒生出事端不足为奇,何况商人中还有少民,是以一路行来徐谏心中也颇为不安,毕竟播州那边听说还刚刚闹出过土兵截杀朝贡使节的事情。

可赶到地方后除了被杀死的巡夜人和已经被惊动起的北隅里居民,倒是未见其他异样,最后所有的焦点都指向了福泰号的粮仓,众人循声来到仓院外一番催促,在门外的对答更是加重了他的疑心,心道这王家还真是多事啊。

大半夜被折腾起来,自然心中不爽,但想着城外可能出事,一路上又忐忑,等催马赶到地方,发现居然又是和王家有关,感觉又有些异样,因为这样想着事情,便没有第一时间跟进院中。

可徐谏进得院子尚未问话,便听先一步进去的军卒又跑了回来禀报,“别驾,院中死了好多人。”

此时月光皎洁,灯笼也照得透亮,徐谏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秋日景色,看着满地的死尸极为惊讶。

若不是听到领兵的王建中与院中人认识,估计当时就要剑拔弩张了。

现在此地最大的主官迈步进来,不用人言,兵卒口中所言的尸体随处可见,死了这么多人可就真不是小事了。

徐谏皱了皱眉,正色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还没等王星平说话,手里提着刀的杨顺清和许和尚二人就像心虚一般迎了上来,被徐谏身旁的军卒一吼,连忙扔了兵器禀报,“通判相公容禀,实是三更时有贼人潜入仓院企图纵火,幸得今日有东家在,还有几位军将相助,才没让贼人得逞……”

两人话已出口,便没法再反悔了,王星平心中暗笑,‘顾凤鸣这是你自己作死’。

等杨、许二人聒噪着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徐谏也想起了王星平来,“怎么,福泰号的东主也在这里?”

话是如此说,但徐谏又不是头回听说王星平,他的视线早已落在了站在院落中央那位身材瘦削却极有风骨的少年身上,英姿飒爽的眉眼带着谦虚的笑容,却有着锋锐得有些过了的目光,和满地的尸体显得极不和谐。

王星平闻言上前行礼,“学生见过别驾……”

徐谏与王命德相善,虽然还一直没有见过王命德的这位贤侄,但却听人说起过多次,而且王星平处理完他老子的事情后也曾遣家人来拜问致谢,王小六就是那时见过徐谏一回。

“他们二人说的可是实情?”徐谏的问话像怀疑,但王星平听来更多的还是考验。

王星平拱手,“回别驾的话,杨顺清与许和尚二人所言不差,给贼人带路的这个是学生柜上伙计,已经被杨、许两位砍杀了。至于这几位军将都是学生朋友,这回来贵阳公干顺便来拜望学生,没想到又救了我阖家性命。”

说着就把王忠德与他家渊源又大略说了一番。

徐谏闻言感叹道:“想不到这几位军将便是息烽所的壮士,难怪如此好身手。”

徐谏当然知道当初王忠德一队杀了十数贼人救了王星平的事情,只是一直不知道这王忠德就是王建中的族侄。

他素知王星平为父报仇的行径,又知他是个老成少年,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出身,心下早已喜欢,但向来办事妥贴的徐三府还是会将事情做足。

“虽然看起来的确是贼人意图纵火,但毕竟死了这么多人,何况你们还有火器,本官也要公事公办,诸位还要随我去府衙走一趟。”

现在大局已定,王星平自不怕杨顺清与许和尚再反口,至于火器一事那是以实验为名找张鹤鸣备过案的,更不用担心,略略想了一想他便开口提了一句,“这个自然推脱不得,不过比起过堂,还有一事更加要紧。”

徐谏神色一凛,“何事?”

“抚军相公派下的军粮……”

【注:关于贵阳商贸的问题,考证自嘉靖版《贵州通志》记,“郡内多汉人,其贸易以十二支所肖为场市,如子日则曰鼠场,丑日则曰牛场之类。及期,则汉夷不问远近,各负其货聚场贸易,附郭者有卯、申、子、午四场焉”。】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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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平正端坐在府衙之中,上首的交椅上徐谏刚刚洗漱了一番回来正与王星平一起用些茶点,光是在这路上来回一夜便已是折腾的够呛,好容易回到府衙自当要稍事休息一番,而这西跨院中除了王、徐二人,便只有一个老吏在旁服侍,看天光正清净得很。

贵阳的府衙王星平的家人来过不止一回,但他自己进来却还是头一槽。除了比别的州府要小上一些,在这大明的土地之上各处衙门的形制本也没有什么区别。三进的院落有一部分源自原先的提学衙门,只是比起城中的其他大户,府衙中的房舍更多更规整也更封闭一些罢了。

仪门外的甬道两侧除了土地祠和药王庙外便是一排排公廨,那里是捕快、皂隶、医官、轿夫和听事们平日来往的所在。进了仪门,中轴线上的大堂是每日知府孙崇先处理庶务的地方,依照朝廷常例每隔几日便是接纳词讼的放告之日,不过此时正值秋收,接着又是秋赋,故而原本十五日一次的放告如今也给暂停了。

正堂外的院落两侧,兵、刑、工三房在西,吏、户、礼三房在东,不同于朝廷中枢的六部,亲民官的衙署内分工更细,从户房分出的粮科房,从兵房分出的马科房,还有承发房、铺长司,更不要说再往旁边的架阁库、册库、卤簿库、帑库、仪驾库等,两列厢房足有十来间,排开来气势自然不同。

自进入府衙后王星平便显出了与人不同的细心,不似那些真就生于斯长于斯的普通百姓,百姓们可能从没来过这里,却对衙中的一切都不会稀奇。王星平通过这些署廨的设置看到的是这个巨大帝国延伸到各处的管理痕迹,这些管理着一府乃至一县之地的衙门中细微的机构设置便是明证。作为一个有心于在这国家中打拼的人,这些细节都是不得不关注的地方,毕竟现在他已经明白,要在大明当官并不像过去理解的那样靠说漂亮话,一切还是要考实力说话,即便是要党同伐异那也是一样。

不得不说配着大堂之前戒石亭中立着的‘公生明’石碑来看,这府衙的文化气息比之后世的政府大楼实在是要强上太多,也平添了几分威仪。

戒石碑背面‘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也更能耐人深思。相传还是宋灭后蜀,宋太宗鉴于前后蜀政治腐败、不战而败,将五代蜀主孟昶的《官箴》缩写为这四句短语于太平兴国八年【注:公元983年】颁示天下,是为《戒石铭》。是后各地州县衙门前多以之铭文立作警示。这也就是贵阳建府的时间太短,若是换成内地的大州府,许多衙门大堂前的戒石碑甚至是流传自宋时名家手笔,想必起来,这贵阳府衙中的看起来就显得平常了。

正堂不能坐,退思堂也不能坐,那都是知府平日办公的地方。东面的偏院则是府衙的迎宾馆,而如今王星平所处之地则是西院,这一处正是徐谏平日办公的所在,贵阳府如今没有同知,他这个三府实际上从事权而言则与同知无异,孙崇先刚来的这段时间府中杂务更是尽归于彼处。

天色尚早,衙中的灯烛也尚未撤去,但两人就这样对坐倒也不像是真正的过堂,在王星平看来更像谈心。

之所以觉得轻松是因为徐谏的安排让王星平放心。

其余库子虽然全部都被带进了衙中,但如今也只是在刑房中由胥吏们做着笔录并没有下狱,而他更是成了通判老爷的座上宾。

至于王忠德,早就征得了便宜行事之权跟着王建中一起朝水窝寨去了,当然以他们手上的人马还远没有到能包围水窝寨的地步,何况本也要留下一队人马在粮仓处守着,但加上起先就在的廖四人倒也不算少了,至少王建中与王忠德的这层关系事后随便找个由头便能说清,也免得自己再去找顾丛新欠个人情。

徐谏倒是心细,先将王星平带入府中问话,知府此时当也正在后堂梳洗了,等孙崇先从后面出来,这边也能大致将事情了解清楚。出了人命,孙知府自然还要去一趟现场查看,府中也还要派人去张鹤鸣那边通报,毕竟就像王星平所言,事关防秋粮草的筹措,既然是巡抚亲自过问的事情,下面的人也就马虎不得了。

很快孙崇先也来到了西偏院中,旁边的一位中间书生虽不认得,但看打扮便知当是幕宾一类人物。

这种时候自然王星平不便安坐,徐谏也赶忙起身让出了座位引荐。

一番叙礼后几人又换了座次,王星平这时才仔细端详起来人。

孙崇先相貌敦朴,初看之下慈眉善目带着笑意,现在又没有开衙办公,穿的都是寻常的居家服色,那衣服粗看之下还带着旧,第一眼便透着亲切。可王星平却知道如今这一位的名字可是让周边的蛮部不敢小觑,但至少第一印象便是值得信重的人。

官话中带着陕西的乡音倒也不难听出,这位孙知府以勇于任事闻名,现在真出了事,自然不会像前任一般推脱。他是举人出身,不像进士那样升官快,现在光看做派到是像个做事的。

孙崇先也早听过王星平的大名,落座下来便一脸严肃的望着面前少年,“你将事情再从头与本官说一遍……”

…………

入秋以来,太阳升起的时间便越来越晚,但顾凤鸣依然坚持早早便起了床,不是他不想拥着美人在拔步床里消磨时光,实在是今天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梳洗完毕来到书房用饭,一个亲信已经站在顾凤鸣的面前,神情毕恭毕敬,满脸的奉承,只看他脚下被鞋底无聊碾开的一片灰尘,显然是到了有些时间了。

天一大亮,两个家人便照着昨日吩咐出去查探消息,在城中打问的这个倒是快得很,回来时顾家的两个儿子都已起床,何德固也才早早的过府来了。

“可曾打问到什么消息?”顾凤鸣看着杯中茶水慢声问着。

既然已经决定来个‘火龙烧仓’,该有的动静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些了,若真是照着自己想法闹出了大事,张长庚自然会按照事先的约定到北边养龙坑司避避风头。养龙坑司因为出产水西马而有名,也是贵州最为繁荣的马市,却因此更是一处诸夷混杂便于藏身的所在,就算真有什么事情往北走不了一日便能过了省界,出了省去要找也不好找了。

这一夜本也没有多余的交代,该说的该做的早就已经不用再去多问,顾凤鸣和何德固需要做的只是在家中坐等消息,而且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顾凤鸣觉得不应再有什么意外,好消息也许登不了多久便会接踵而至。

派到城中打探的这个家人显然也没让他失望,的确是问道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今日逢场人多,城中也杂乱,不过小人倒是听说半夜时柔远门那边开了门,值夜的王指挥带了三、四十号兵士急急出城去了。”

顾凤鸣闻言瞥了何德固一眼,何德固倒是说了一句,“于的家做事当是靠得住的,不然这些年的买卖也是白做了。”

既然夜中开了城门,还动了兵,自不会是小事,想那于的家的阿沙应是按照定下的计划得手了才是,若不是城外有警巡城军士又何以会漏液出外?

“对了,小人经过大十字时看见知府相公的仪仗也往北门去了。”家人努力的补充着细节。

此时的地方高级官员出门虽然尚不会如清季一般鸣锣开道,但该有的旗牌仪仗前引传唤却是一样不少,府衙中的仪驾库便是存放这些物什之用,这是官员的体面同时也是在提醒百姓避让,去打问的家人虽然看不懂那牌子上的文字,但只要稍微问下周围人等自然也能知道这仪仗主人的身份。

顾凤鸣只需要知道去的是谁也就行了,先是一队甲骑夜半出城,王指挥他是知道,要不是这些日子防秋,他大可每天晚上在城南的守备大营中高卧,也就是这几天,顾凤鸣心头默念,但也与他的计划却也无涉了。而知府鲜有大清早出门的,尤其今日又是逢场,城中一样需要有官人坐镇弹压,若不是城外出了人命的大事,当不至于早早将这一位给惊动出来,想来至少昨夜是死了人,恐怕死得还不少,毕竟顾凤鸣那日与何德固商议的法子可没打算留下活口。

“王家那边是何情形?”顾凤鸣却是依然宠辱不惊的问起话来。

“小人正要说这事,听说昨天半夜,王家少爷便被抓进了府衙,现在还没放出来。”

何家的两个儿子此时也在用着早点,听到这话却是齐齐站起了身,忙问着身前的家人,“哦?可打问得确实了?”

顾家归根结底也不过一介商人,严格算来还只是商人家中的一个掌柜,纵然自己也有不小的身家,商场上的人脉也颇有些,但匆忙之中如何能够将衙门中事情尽数打听确实,故而听到有官府中传来的信息还是有些惊喜。

顾家的小子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自己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情报,“打问确实了,昨日夜中的确是见人将王星平带进了衙门。”

“可曾下监?”

半夜三更将个书生押入府衙,实在是不像有什么好事,何德固第一个想到了府衙西南的牢房,民间俗称南监的。管他是寻常的外监还是关押重囚的内监,只要人进去了自然好说,毕竟顾家和何家还是可以在外面‘帮’上一把的。

那家人老实作答,“小人只是从曾阿四那里打听来的,到底有没有下监确实不知。”

顾凤鸣道原来是从这人那里知道的,也道:“那曾阿四不过一步快,寻常连仪门都不好进的,如何能够知道这许多。”

家人却又补充道:“倒也没见那王星平出来。”

又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先一步出城去的另一人也回来了,跟着一起的却还有个熟人,顾凤鸣的外甥何德固的亲儿何进。

“北隅里那里如何?”何德固没有客气,开口便问。

“爹,那仓院都让官军给围住了,里人都只敢远远的看着,儿子也不敢上前。”

“这么说仓院中没有走水?”走水其实就是失火,这时节房屋多木造,故而人言失火都说是走水,乃是一桩忌讳事,而顾凤鸣有如此问显然不是因为什么忌讳,至少昨夜他可是最没忌讳的几人之一。

何进有些为难,“这个外甥也说不好,外面可看不见院墙中情形,问过几个居民也都不清楚昨夜事情,只说是吵闹了许久,倒是里中巡夜的张五被人杀了,官军去时便已经封锁了福泰号的仓院。”

本地的粮仓多是掘地而建,地面以上的建筑加上仓顶实际上都不算高,加上福泰号的仓院墙本也不低,站在外面的确不易看到院中情形。

“不过……”汇报重要的情报关键却在细节,这一点何进倒还能够注意。

“不过什么?”

“外甥是先看见了有县里的仵工进了院子,等我走时又见了知府的仪仗,孙崇先亲自去了院中查看,想是没有活人了。”

地面上出了人命,除了仵作验尸,本地的主官也要都到现场勘验。但寻常的案子即便真有死人,堂堂府尊也不一定亲自过目,洪武朝定下的规矩在当今天子的治下早就不在遵循,但既然孙崇先能去,想必死的人不会少,加上这王星平被抓去了府衙已经确实,想必阿沙的确没有失手。

想到这里,顾凤鸣大声吩咐起来。

“备车,我要去王府一趟……”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四)

城北,王家巷中,自打王星平回到贵阳后便立下了规矩,每日午前照例有家人在街巷中洒扫。

和腹里的那些大城不同,贵阳城严格意义上来算是一座新城,建城也不过才是五十年前后,城市的规模相较隆庆年间并没有丝毫扩大。然而城墙之内小则小矣,但比起周边省份的府治却干净许多。王星平听王命德提起过,京师中的腌臜味道可比贵阳城里要浓得多,每年春闱之时正是清掏城中沟渠的时节,南方地面去京师赴考的举子多少都不会习惯,王命德虽然没有说过他会试落榜与京城的环境有多大关系,但王星平心头偶尔却会想到这一节。

且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贵阳城中的卫生水平也实在谈不上多好。

而王星平本人更是相当重视清洁,不光家中如此,自回贵阳后连府门外的横巷也是一般注意,是以现在一进王府外的横巷便会觉得格外清爽,加之今日城中也逢场,外面大街上热闹倍于往日,进得巷来便益发的觉得心旷神怡了。

快到中午时候,日头挂得老高,但温度却还算舒爽。

王家的后院算不得大,王星平不在时女眷也不常外出,大明朝的市井中连每日的鲜蔬和鱼肉都会有商贩送货上门,大户人家在生活上确实操心得不多。

但生活上不用操心,并不代表不会有任何烦心事情。

如今正在后院的萧氏便是正为儿子的消息心烦,却巧多时未来过府上的顾二柜的忽然造访让萧氏心中忽觉忐忑。

秋凉以后,萧氏居家都是一身素色的褙子,见了顾凤鸣倒也没有意外,王来廷死后的那段日子两个掌柜没少与她见过,倒也算是熟识了。虽然这顾二柜在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口中都不算有多么正面的评价,又是个工于心计的,但贸然到访却也不知是有何事。

顾凤鸣不见外,径直便穿过了门廊,经过二跨院时见那院中堆起的一个炉子倒让他多看了几眼,不知王家这是在搞什么物事,心中暗暗有些惊怪。但见了萧氏却又没有多话,双手往前一叉施施然的一礼,“小人见过掌家奶奶。”

萧氏倒也随和,让过兰娘看茶,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却猜测着顾凤鸣的来意,“辛苦先生操劳柜上,许多日也不见先生来家里吃碗热汤水,可是我家小平出了什么事情?”

‘看来是知道了?’顾凤鸣这样想着。

这话本也在理,若不是柜上掌事有甚要紧事体,这快要中午也该用了饭食歇息过再来,绝不会选个这样不尴不尬的时辰。

移步的功夫顾凤鸣不禁暗暗观察起来,许多日子不见,这萧氏倒是益发富态了,不复丈夫刚殁了时的窘悖相。这也是应当,有这么个顶门立户的好儿子,自当能放宽心。萧氏身边的这个使女却也从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府的要紧人儿,虽然礼数周全,长得也俊俏,却在人前冷冷清清的一副面孔,让人看了觉得有些慌茫茫。

来王府自然是为了探探虚实,但来到王府之前,顾凤鸣也不是全无准备,光靠几个自己眼中都有些看不过眼的手下去探查也还不肯放心。

故而他又亲自再去府衙外和北门打问了一番,他能识得的差人自然不会有多么清贵,左不过是些寻常跑腿的野牢子和小经济。这些人平日里人嫌狗厌,若是能得个正堂老爷的牌票倒还能在外招摇,但昨天半夜的事情又不当值,今日早早的来应差连瞌睡都还没有醒透彻。

再说白天还要弹压市场,故而顾凤鸣托相熟的捕快和牙人打问了许多,恐怕多还是从进城赶场的人中来的消息更通彻一些。

府衙之中他能确定的无非是王星平进了衙门以及王星平尚未出来,不过耽搁了些有的没的,顾凤鸣倒也觉得足够,不管下监与否,都这日头了本不该再有什么别的周章,没见出来便多半是有事。

顾凤鸣自来心思细密,想到了这里还是不慌忙,又催着车马多走了几步先去柔远门外,看着瓮城口进进出出的人货倒是也设了卡,这在往日逢场其实寻常,但今日盘查却严了许多。

让伴当上去打问得知是城外出了事,巡城的王指挥自昨夜出城便没有回来,原本驻扎柔远门的兵卒也在那边戒严,零星听来的都是碎言片语,大抵还是说北隅里那边的一处民仓出了事,有贼人夜入仓中,死了好些人,里正、巡卒、仵作、差官,县里府里的官人轮番的朝那去了,又听个自以为消息灵通的在传那粮仓是城中王家福泰号的产业,他家财东似乎也被带去了府衙问话。

至于顾凤鸣还想知道的火情,却是没人清楚,就如先前外甥带回的消息一般,那里已被贵阳府的军卒团团围住,再近不得,大门处的横巷两头都被官军把守着,连去院门外张望都办不到。

得了这个消息,心头算是吃了大半剂定心丸,至少确实是出了事,有仵作去了自然是死了人。顾凤鸣的心中因之又高敞了许多,一边派人继续去北隅里着意打问,一边又让心腹去水窝寨照应,自己这才悠悠然催着车马朝王家巷来了。

等进了王府一看,王星平的确不在府中,剩下的小半剂丸药也算定下了肚。

萧氏虽然知道这顾家在柜上的一些作为,但起码的礼数还是要到,何况儿子自昨日便没有在家,外面又有些传言。这顾凤鸣算起来也不是外人,王来廷死讯传回时叶家、顾家也都在出力,本也应该她这个主妇出来待客才是,且人家还叫自己一声掌家奶奶。

顾凤鸣当下故作愁急,“似乎的确是少东家出事了。”

但说这话时候他也有些诧异,王星平不是被带进了府衙?怎么这当娘的倒像是不清不楚的。

“那贩鱼的田彩儿说的竟是真的。”一旁的使女倒是马上便为顾凤鸣解答了消息的来源。

城门一开,惯常给城中富户送鱼菜的田彩儿便去给各家送了货,他家妻弟明日庆生,家就正在柔远门内北门桥边。今日田彩儿受了老婆吩咐先去给小舅子家中送了两尾上好的鲤鱼,又胡乱说了些话,晚些再来王府时便给门子说起了北隅里那边出了大事,大半夜的柔远门都出去了好些巡城的官军,影影绰绰也带了一句说有人见王家少爷被带进了府衙,但终归只是没些影儿的事情,小六也不在家中,只得让那门子出去打问却到现在也还没个准信回来,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兰娘此时倒是体己,一味的在家中劝着萧氏宽心,直到顾凤鸣问上了门来。

“小平究竟怎么了?”听到这话的萧氏再也坐不住,哪里还能顾得主家的矜持。

看到萧氏这模样,顾凤鸣心中也有了数,些许的疑惑旋即抛到了脑后,既然连寻常的贩子都知道了这事,那便是十拿九稳了,他这个舅子果然有些手段能说动于的家的土兵,也不知平日与各家土司牵扯了多少银钱利益,等过了这阵正当好生打问打问。

不过萧氏问话不得不答,顾凤鸣现在可没有先前那么多的顾及了。

“掌家奶奶莫急,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些说,你也知道这市井中传闻向来都是鸡零狗碎的没个全影儿,有说柔远门外的北隅里昨夜遭了贼人出了警,我那外甥早上才去看过,出事的却是我们福泰号的粮库……”

“啊……”这是那田彩儿没有提及的,萧氏听了脑中马上昏胀得厉害,几乎晕倒。

还是卫芄兰赶紧扶住,眼中却也多是关切的眼神。

“那少爷他。”少女帮主母问到。

顾凤鸣还是故作沉稳,“我已去府衙门前打问过了,少爷的确是昨夜被带进了府衙,到我来时尚未出来。”

“福泰号的粮库出了事,官府怎么倒抓起我家的人来了?”萧氏缓了缓气,却是马上抓住了这事情的重点。

‘谁叫你家儿子自己作死。’

顾凤鸣猛不丁在心头蹦出了这个念头,正是这个道理,若不是王星平自荐为张鹤鸣筹措防秋粮草,怎么会将他逼迫如斯。但若不是因着这个缘故,官府又怎么会先抓了他王星平,因果循环自有报应,顾凤鸣只觉得是这位少东偷鸡不成蚀把米,官府的生意是那么好做的?这次看不扒掉你几层皮。

但另一个念头又瞬间转过,连他自己都有些惊了,官府深夜拿人萧氏和王家人竟是靠早间一个鱼菜贩才知道的,这么说昨夜王星平并不在府中?

他正说着昨夜府中是徐谏值夜假意开解,却因为这个念头的缘故硬生生折住了话头,“且慢……少爷他……?”

“我怎么了?”一个清丽的少年声音打破了顾凤鸣喉中的那点阴沉,让人过中年的二柜回头看时惊了一跳,几乎蹦了起来。

再定眼看时,说话那人一身素色的长衫,配着玄色的头巾和腰带,一副磊磊落落的书生模样,不是王星平还能是谁?

正主在被各色人等议论了一个上午之后终归还是回来了。

“你……”王星平听着顾凤鸣话也问不利索都有些替他忧急,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等他将言语问完,“你……少爷……不是被带进府衙了么。”

“先生倒是长了对招风的耳朵,是北隅里那边的仓房昨夜被贼人闯了进来,还杀了人,徐通判和孙府尊才招了我去问话。”

“哦……”顾凤鸣心下狐疑,但还是问道,“早间我那外甥说孙大府去了北隅里,可那时府衙的门子却说没见过少爷出来。”

“一早说完话我便去上学了,中午回来给阿母请安,吃过了饭下午还要继续回去苦读呢。”

王星平笑着答道,以顾凤鸣的见识经这样提点自然马上想到,府衙的迎宾馆的院子东门可通着提学衙门,从那边绕到府学再去书院的明伦堂却是比从外面少行不少路程,府衙外的门子自然也就看不见他出来。以王星平和大宗师的关系,他要自有进出两边倒确实是说得通,可恨自己居然将这一节给忘了。

而这王星平担着这样大的事体居然还跑去读书,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癫狂,但他忽而又想起方才的疑惑,还是将总觉得有些没对的地方给问了出来。

“少爷昨夜不是在家中?”此刻顾凤鸣头上已经有了微薄的汗意尚不自察。

“几个朋友难得过来贵阳,我便做东在与他们接风去了。”王星平全不在意面前中年人的惊慌,轻描淡写一般。

渐渐觉得事情有些没对,顾凤鸣一张青紫的面皮早已紧绷,“哦?是在城外?”

“对呀……”这话不必说明,晚上喝酒本就多半在城外,城中的酒肆少有入夜经营的,但猫捉老鼠的游戏没必要搞得太费周章,王星平话中转守为攻,“却巧夜里吃完酒便撞见了张三兄弟,他倒是客气得很。”

“哪个张三?”顾凤鸣脑袋忽而懵了。

“大名长庚,平日惯常在先生眼前走跳的那个。”

此时萧氏已见了儿子,心下大安,正在吩咐兰娘去后厨整办饭食,闻言正好接过话去,“原来是那个张三,平日他不是住在柜上的,怎么夜里撞见了。”

萧氏也明白,夜里若是在外面接风多半便是出了城,这张长庚不在城里歇息跑到城外游荡自然让人好奇。

王星平答着萧氏,眼睛却定定的看着顾凤鸣,嘴角升起一抹掩不住的笑意,口中吐字却是如利剑一般直刺向顾凤鸣的心中,“那张长庚其实勾结贼人企图纵火烧仓,被孩儿……给杀了……”

“啊……”顾凤鸣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只一口气在嘴里打着转不见出来。

“顾先生放心,那张长庚这时节已经死透了,他虽没说什么,但其余死掉的那十来个贼人却都是夷人,倒也不难查到身份。”

见顾凤鸣似是犯了痰症,王星平索性加快了语速,生怕面前的这位等不到表演结束。

“先前回来时,正看见一队抚标【注:巡抚亲兵】往朝京门去了,我与那队兵卒错过时依依稀稀听到他们提起一句,说是要去的地方名字叫作……”王星平的语速极快,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眼见得面前的顾凤鸣如被雷火击中一般颤颤巍巍就要倒地,这最后的那个地名却真如炸雷一般就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水窝寨……”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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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十九看了看面前的板子,又看了看远处,喜滋滋的朝着人多的那头跑了过去,带起脚下一地的枯叶。

隔着好几丈,他那声音中便透着欢喜,“中了,中了,又中了。”

跑过来的军卒田十九是贵阳卫中的一名小兵,今天跟着长官到北门外来是为了测试一样火器。

献上火器的这位名声在外,堂堂城中福泰号的少东主,新近才闹出一番大事情的少年如今就陪在几位相公身边。原本福泰号的仓院东头不远的地方如今被扩建出了一处铁冶,那里原本是一处货栈,不过随着这处货栈的主人牵扯进了上月的一桩大案,此地也就在一番区处之后成了王星平的产业,算是张鹤鸣给他的添头。

其实熟悉北隅里的居民多少都知道一些,那处货栈先前的主人原本姓何,正是城中出名的大经济何德固,因为勾结土司牵连进了防秋粮草的事情如今已经被下了南监,这处被没入官中的场院本也是当初何家从军屯中侵占的,这次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多少年前的旧事都给挖了出来。巡抚衙门卖了王星平一个面子准他折价典买了去,如今便成了王家铁场的基址,而宽阔的场院便被临时改成了今日的靶场。

叶大柜尚没有消息回来,顾二柜当日忧惧之下中了风疾如今只得躺在了床上半死不活,顾家的两个儿子连同姑父何德固都被收进了贵阳府的内监,最后能判的刑罚想必都不会小。加上少东家的军汉弟兄当日又带头围了水窝寨,顾家的庄子如今也已被官军给平了。游五几个全部下狱,甚而连之前毁人祖坟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恐怕最后追究下来判得不会比顾、何两家轻上多少,也就只有顾凤鸣的外甥,何德固的亲儿何进偷跑去了水西,被抓回来也是迟早。

那日王忠德与族叔王建中一并前往水窝寨与廖四几个汇合,还没等上几时又来了张鹤鸣帐下的抚标助阵,那些健卒见了功劳,又听说是要拿回本就筹给官军的粮饷于是个个争先,倒是顾家的庄丁见了天兵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庄子便被破了。庄后的仓房中被挪走的数千石军粮连同顾家自己积攒下的千余石米粮整整齐齐全都给官军接管了去,反正有王星平背书,怎么说都是官府占理,外人更是说不得什么。

因为这样大的罪责,顾、何两家的走狗迅速被清洗,顾、何两人的财产迅速被瓜分,巡抚、知府顺水推舟,下面官吏的‘效率’也是惊人,这事上连一向清高的巡按杨鹤也当作没有看见,一场盛宴不到半个月便告终结,王星平不禁感叹真是比飞蝗过境还要干净,下来与人玩笑这蝗虫可惜不是邻县飞来。

虽然去往广东的汪革等人尚无消息回来,但鉴于前次改良过后的鲁密铳表现颇为不俗,张鹤鸣也对此颇感兴趣。眼下贵阳兵不满万,正是需要在器械甲胄上下些功夫的时候,何况王星平所言的这种改良火器虽然要费些工时,但威力极可观,半个月前的那一夜便是明证。

但官方要支持,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说法,光是那些被火枪轰死的贼人自然无法分辨中枪时到底是死前还是死后,而且当时的火枪毕竟是在原有基础上的改造,王命德、顾丛新二人为此还担着干系,不说还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张鹤鸣的面皮上也才好看,毕竟此事他也算半个知情。

是以半个多月的赶工,同样的子母火铳丁得水几人又打造了八支出来。

刚才的一轮试射,八支火枪在三十步的距离上连射了三轮,最后只有四发脱靶,以这个命中率而言实在是非常之高了,一寸厚的木板洞穿了一层之后又稳稳镶在了后面一层上,以这个效果来看即便是面对铁甲也一样可以杀伤甲胄之后面的敌人,而对付一般的夷贼只要能够射透皮甲便已经足够。

负责监射的孙昌祚是王建中的上司,手下统领两千余人的守备营是贵阳军中最惯征战的一彪人马,刚刚从外巡视回来的孙军门一到贵阳便被委派了这个差事。

方才的那最后一射便是孙昌祚亲自射中,对于这种武器无论是装填速度还是准头和威力他都非常认可,若是能够装备给他的守备,只消有个三两百支,周边的蛮部土司便能更好顺服了。

但今日来观演的并不止孙昌祚一个,贵阳知府和贵州巡抚两位相公一样端坐在靶场这头的两把交椅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一向与张抚台唱着对台戏的巡按杨鹤,一时间贵阳府中能够排在前十位的官人来了小一半多。

作为一方主官,他们的心思可没全放在这改良后的火枪能不能战上。

张鹤鸣倒是希望尽快在黔省的土司中打开局面,若是能够多些地方改土归流也显得他的治政手段,但孙崇先呢?张相公若是短少了钱粮还能向朝廷上书往邻省催要,他这个新上任的贵阳知府呢?向朝廷告捷的文书他孙崇先可是已经将名字写上去了两回,当然这也全赖张抚军的提携,但这样的功劳难免遭同僚艳羡,是以孙大府如今行事也颇为谨慎,生怕被言官扣上一顶擅开边衅的帽子,何况喜欢扣帽子的那人如今就稳稳坐在张抚台的身侧,都秋凉了,手中还拿着一把川扇做样,杨鹤心中的一些不满原原本本写在轻摇的扇面上。

先前解决了粮草,张鹤鸣原本想要趁势借着夜袭王家仓院的由头对于的家动手,但却被王星平给劝住了,这少年如今在抚台相公心中身价看涨,他说要用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成猛虎在山之势震慑群小,这倒也合张鹤鸣脾胃。

“重之,你觉得这速射火枪如何啊?”张鹤鸣品着手中的热茶笑着问起身旁的孙崇先。

孙崇先瞥了一眼立在张鹤鸣身后的王星平,不无欣慰之色,“比之以往所见火器,的确是精进了许多。”

其实王星平也觉得侥幸,以他后世的见识,这种挚电铳与鲁密铳的结合体无论是射速还是射程都难入他的眼界,只是在原有设计基础上加之工匠的巧思和改良,于精度上又有了较大提升,放在此时的武人来看自然也就觉得不错了。孙知府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物,于实战中这样的武器如果能够集结成军那的确是极好的,至于威力倒在其次,对付此时的步兵铅丸便足够了。

但就如之前所言,眼下各位官人甚或王星平本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

张鹤鸣主战,急切想要建功,而手上的军力不过如此,虽然秋收之后粮草暂时丰足,但土司的领地中一样也在收获,张鹤鸣虽然抚黔不久,可则溪二字究竟何意府中的幕宾自会提点他。【注:则溪在夷语中有粮仓之意,引申为各家行政之所在。】

孙崇先及府中军卒也要建功,但毕竟他的地位在巡抚和巡按这边看来终归是矮了一级,不好太过争强。对于孙知府而言,能够稳妥起见最好,即便他支持改土归流但也要步步为营才好。

至于下面的孙昌祚、王建中之流则是只要东西精良,哪管耗费,真有了这速射火枪,与蛮夷们作战则更加轻省,自家弟兄打起仗来也就更加安全,功劳奖赏自然重要,但是能多些弟兄活着领赏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王星平呢?他则是急于打开生意销路。

靠着粮食上的贸易这一回措办军需没有亏本,各家分润顾、何两家产业时甚至还得了不少添头,比正经囤积居奇都赚得多些,却终做不得长久。粮食这样的买卖技术含量又太低,而且贵州本就缺粮,土地也贫瘠,这种先决条件以他个人之力无法改变,而要仰仗外路省份更不是长法,毕竟外面没有根基,这危机感便促使王星平要去寻找更为妥贴的生财门路同时也是自保手段。

目今因为北隅里的‘枪战’,至少在王星平的这一定义之下,王家铁冶的技术实力有机会得到官方的认可,既然古往今来军火生意都是最赚的一门营生,这样的机会也就需要紧紧抓住了。

只是一直一言未发的杨按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折扇,开了尊口,“这火枪好则好矣,只是不知所费几何?还望王东主以实告知。”

‘这玩意挺贵吧?’这是王星平从杨鹤话中听到的反应,可惜这一回要让巡按相公失望了。他早有准备,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有不注意成本的道理,不然张鹤鸣敢买他也不敢卖啊。

清了清嗓子,王家少爷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意。

“按院也许知道,寻常的鸟铳本朝工部造价在三到五两,具体当以铁料和工价折算。先说这铁料,过去所用铁料虽出自官营铁厂,但锻打往往不够精细,钻膛又难免不妥贴,这些都是积年的手艺,可巧我这铁场中的丁师傅便是个好手,他带出来的徒弟手艺自也不差,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手艺才能保障枪身锻打后的质量。”

三到五两的造价其实也有些微妙,按照工部的法子鸟铳的造价当在五两五钱,但几十年了,随着技术的进步成本并不是不能降低,只是这话也就私下里大家知道罢了,公中这样的都算潜规则。

其实采用子母铳的设计对于鲁密铳在远距离上的精度还是有不小的影响,但按照本身鲁密铳设计的三十丈射程就算真有命中精度杀伤力也堪忧,倒不如放近了效果更好,而放近了距离,那射速就更为关键。比起三人伺候一杆枪还要耽搁上近半刻才能发射一轮的鸟铳,子母铳的设计就简便了许多,即便不换枪,一两分钟内要将子铳换上也是简单。虽然这样的速度在实战上依然是慢,比不得弓箭,但火枪的威力在劲弩之上,同样的五轮齐射,给速射火枪换个子铳比起给七八石力的腰开重弩上弦可轻快多了,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样显见的好处,今日参与了试射的几位武职官才会频频点头。

王星平继续讲解,“鸟枪之法世宗时在沿海抗倭多用,如今的鲁密铳之法传入我国也有近二十年了,打造之技更简。以铁料计,先前铁场改良的这一支在六斤半重,那是因为先前打造仓促,旧铳管上已见迸口,只在原先铳管上取短了一截以防炸膛。若是照正经法子来造,一支当在七斤半上下,其中铳管及铳身并扳机、机轨、照门、照星等机巧物件总计四斤有余,以四斤半精铁来算需得方毛铁料二十五斤方得炼成,算成今日铁价也要一两二钱银子上下,但比起鸟铳的用料却是便宜了三成多,加上龙头、枪托等杂料的耗费便少了一半多。再有就是工价,这却是比之以往大大的节省了。制造火铳,最难莫过于钻膛,如今学生家中的匠师自有一套成法,这样一支火枪钻好膛也就只要三个工。”

先惊讶起来的倒是孙昌祚,“什么?只要三天?”

一个工即是一名工匠耗费一天的工作量,鸟铳依靠人工钻膛需要的时间一般是一人三十天,现在听王星平说能将工时缩短到过去的十分之一,难怪这少年有自信与官中做这买卖。

“的确,只要三天。”王星平一笑,算是感谢孙守备的唱和,但如何靠着水力的螺杆钻头与还算精巧的机床实现这个让人咂舌的结果他却不打算详说,这套领先时代的技术可是他凭借记忆囫囵个复原出来的,他本人都不能保障做到最好,若是被人学了去那他只能去撞墙了。

“那么你这火枪一支的造价是多少?”杨鹤听着也有些心动,但还是要问个明白。

“二两……”王星平拖着个长音,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杨鹤闻言也是一惊,“不会再多了?”

“还能更便宜。”王星平肯定的回答。

“还能更便宜?”这回连杨鹤都有些坐不住了。

王星平却是不急不慢的为几位相公解起了惑,“学生先前让柜上大掌事叶先生并大匠去了广东延请名师,若是能习得广铁冶造之法,那这铁料一项上当还能再省出三成的成本。”

张鹤鸣闻言喜上眉梢,但广东来的匠师是远水,眼下这成本已经令他满意,就算加上王星平的赚头,这火枪的价钱也比官造的便宜近一倍,何况性能还要更强,他忙问道:“这样说来三个工便能做成一支,一个人一个月就是十支。”

这回却是孙崇先抢在王星平前面浇了凉水,“下官以为天成说的这三日当只是钻膛,实际一支恐怕不止这些时间,况也会有次品吧。”

将王星平本要说的话先说了,他却也不气恼,有人代劳岂不轻松,“大府说得没错,若是加上上膛、校准、打造枪身等杂项,造出这样一支合用的也要十个工,但丁师匠等人是熟工,今后还要多雇工人,若是新募的工匠那一支当要在十五个工上下才是,以此来算一人一月也就只能造得两支。”

“不妨事。”张鹤鸣飞快的在脑子里计算了一番,若是这铁场再扩大些规模,不要多,几十个工匠,一个月的产量装备一名高级武将的贴身家丁是绝没有问题的,只要效果够好,完全可以继续扩大下去,想到此老人家花白的须发都笑得抖了起来,“那今后你这福泰号的速射火枪可就名声在外了。”

几句话这生意就算是定下来了,至于后续的细节商定自有幕僚来做,相公们自不必亲力亲为,但王星平还是将手一叉,“说起来学生正有一事要抚军相公成全。”

“何事?”张鹤鸣性质正高,直接便问了起来。

“学生这铁场并不打算用现在的字号。”

“哦?天成是要本抚取名?”老头子忽的反应过来。

王星平却否认了,“一个商户字号哪敢老相公取名,已请了府中的正术定下了,只想请老相公为鄙号提一匾额。”

正术即是府中阴阳学官的称为,听王星平这样说自然已经看过了风水,张鹤鸣呵呵笑道,“不知取的何名?”

“府中张正术取了《易经》中‘保合太和,乃利贞’一句。”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张鹤鸣科举的本经便是《易经》,如何不清楚这些句子,只见他虚着眼睛略一沉思便将整句背了出来,这是中庸求和之道,出产军器的铁场戾气太重,从这一句中取字倒也不错,于是问道,“取的太和二字?”

王星平闻言却未附和,“保利……”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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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之设宣慰司,其在羁縻地方,宣慰使虽然是朝廷官职,管辖地面通常也倍于地方的流官,但根究起来也只是一个权力极大的土官而已。依照常理各宣慰司的宣慰使都会被安排在省治办公,名为驻跸,实则监视。贵州这里宣慰司与贵阳府同样有着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只是水西安氏一直也在设法规避朝廷控制,这样的此消彼涨自大明建立之初便始终没有停歇过。

天顺年间,贵州宣慰使安贵荣便因常年不在宣慰司中管事长期居住水西而受到朝廷的警告,别看这位安宣慰平日也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甚而还延请过王阳明到水西各处土司的学宫讲学,但这当自在土皇帝的心思却不比任何一家土司头人稍差。

当年为了能够合法离开贵阳府,安贵荣还曾趁着镇压狮子孔之乱立功之际,明面上贿赂请托总兵官吴经为之说项,暗地里又指使手下宗目阿则坚请自己回水西催办贡赋,双管齐下才终于使得朝廷做出让步,自是之后,水西安氏便得‘有事听暂还水西,以印授宣慰宋然代理。’

水东的宋氏是世袭的贵州宣慰副使,也就是说自那以后宣慰使安氏可以籍合理的理由回水西居住办公,尤其是每年秋收筹措朝廷贡赋的这段日子——虽然自国初开始贵州宣慰司的八万石粮赋额目就从来没有完办过,却也不妨碍安氏借着这个由头躲在大方的土司城不出来。但只要安氏不在省城时这宣慰使的印绶和冠带就要交给宣慰副使宋氏代管,这本是朝廷为了牵制土官所做的权宜,正副宣慰使互为担保和监护,但因为代理官印一事,也自然引发了前些年水西安氏内部的一场乱事,后来安氏的内战甚至牵连到了四川境内。

但今日一事非同小可,贵阳城北,贵州的首善之地出了杀人纵火的大安,做下案子的也已查明,领头的是水西于的家的骂初阿沙,宣慰使就算只是为了给官府一个交代也不得不回到贵阳城中的官署中视事了。

当然,如今的那位宣慰使安位尚年幼,这次回来主持的依然是他的跋扈叔父。

宣慰司署也在贵阳城中,贵阳城地方狭小,这官署虽然也是照着府衙形制而建,但比起远在水西大方的宣慰司府却是寒酸了许多,但虽不轩敞,看这建筑规制倒也是堂堂汉家样式。

今日王星平来这宣慰司中是受了张鹤鸣所托,不过将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张鹤鸣其实也是认同了王星平的一番谋划。

‘不战而屈人之兵。’还真是会说话。

进了司署的后堂,这是宣慰使平日在贵阳城中日常办公会客的所在,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其他土官的公廨。正堂中伺候的下人不少都还是这里的主人从水西带来,王星平粗略一看,自有孙崇先的幕宾在后提点,于的和六慕两家则溪的宗目竟是全都来了。王星平自然知道,这两家虽然在鸭池水东,却是地地道道的水西十二宗亲之一,孙崇先的这位幕宾程言夏本也是贵阳土人,一下就认出来坐在堂中的二人身份,至于被这两家宗目簇拥着端坐在交椅上的那位,豹头环眼,面如古铜,一身与样貌极不相称的飞鱼服,名字王星平更是早已深知,此时他抢上了两步上前见礼,“星平见过宣使。”

安邦彦见来人读书人模样,自然要起身相迎,虽然他是土官,但安氏这么多代宣慰使当下来,其实生活习惯倒是早已汉化,只是因为自持少民的身份才会显得在这西南之地如此特别,但大明境内的这点起码礼数也不会怠慢。

今日正是张鹤鸣授意,王星平出面与水西两部商讨北隅里事件的善后事宜。原本张鹤鸣打算借机对于的家用兵,毕竟阿沙的身份已经查实,但却被王星平给劝住了。王星平那里拿出了更好的解决办法,而此事官府却不好过多的出面来做出什么表态,毕竟北隅里一案是肯定要上邸报的大案,惊动了朝廷,究竟如何区处就算张鹤鸣也不能自专,除非在那之前贵阳府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案,而此事正好便落在了王星平的身上,对王星平而言这样的身份再好不过,却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王星平有充分的自信觉得自己的提议可以得到双方认可,其实现在看也只是一方,因为张鹤鸣那边他早已通过了。虽然只是口头上的承诺,官府也不一定看在王星平的面上就一定不会反口,但权衡其中利弊王星平觉得这样的可能实在是不大,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其实,如果再加上他在其中能够得到的则可谓三赢了,估计唯一不爽的只会是下面的军汉,但那也就是一时而已。

“将功折罪?”安邦彦呵呵笑了起来,他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先要从气势上压迫住对手,“不知我水西这次到底有何罪?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就能把于的部这上万的部众都给牵连进去了?”

这次谈判虽然说是冲着于的家来,可谁不知道于的家的背后是宣慰司,是他水西安氏,此时单看安邦彦一个说话,那于的家的宗目连句话都没说便能明白。事情虽然的确是于的家做得不对,纵使土兵杀人越货甚或还想纵火,但这样的事情过往并不是没有,朝廷在对待这种事情时除了杀几个首恶,对于背后树大根深的土族也还是以安抚为主。这种事情在安邦彦看来也像是做生意一般,觉得你势大力强了,就对你绥靖怀柔,觉得你势单力孤了,就来个改土归流,原先的贵竹司就是这么给生生改成了新贵县。

但他水西家大业大,当年并入了杨应龙的势力之后更是奢遮,出了贵阳城便可以横着走的人物,可以这样说,只要不是公开举旗造反,官府就不敢对安家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半年多来,洪边的十二马头有大捷,镇远府那边有大捷,就连乌撒的安效良那边同样也有官军斩获的消息,但他水西十二宗亲的地盘上,没有谁敢造次。

而于的家则是水西安氏在鸭池水东最大的一处屏障,安邦彦为此事出头这个结果许多人都能想得到,所以‘将功折罪’不过是王星平的一个话头,他向来不会直白的表露心迹,更喜欢听听对手的反应再做对策,而安邦彦也已经明白的表明了态度,遑论如今到底折不折罪也跟他的利益没有根本冲突,他只是个带着胜利者的条件来传话的角色。

“这倒不至于,其实星平这些日子倒是经了些趣事,就说先前在播州时,竟然有一队人马企图劫杀上京的乌斯藏贡使,那带头的一个似乎是姓奢,可最后这事也不会牵扯到永宁司的百姓身上,宣使说的的确是这个道理。”王星平一边顺着安邦彦的话头说起此事一边看着对方的神色,表面上是在附和,却是故意。

安邦彦没想到王星平忽然提起此事,神色中略有尴尬,“四川的土司从来胆大。”

如今正牌的宣慰使安位的母亲奢杜辉是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的妹妹,奢寅的姨妈,永宁和水西其实是世代的姻亲,更不是从这一代才开始,王星平提起这件事看起来是在附和安邦彦的开脱,实际上却更像是在敲打。

王星平见安邦彦神色有异,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乃道:“宣使不需多想,星平并不是要攀扯,而是想到了这事情中的另外一节。”

“另外一节?是什么?”安邦彦问起,见对方主动解释,他也是心下释然忙不迭的转移起话题。

“封贡。”

王星平的回答掷地有声,“水西快有八年没有派贡使上京了吧。”

朝廷允许土司羁縻地方,土官在亲辖地内拥有极大的权力,甚至是土民的生杀之权。但有权利就会有义务,封贡便是朝廷给土司规定的义务之一,除了每年八万石的贡赋派额之外,水西的马匹、方物都是朝廷指定的贡物,虽然贡物的数量从来不多,虽然朝廷的赏赐更是丰厚,但封贡的目的却不止于此。

封贡其实是一个态度的表达,隆庆以前,土司封贡的各种问题处理一向都严厉得很,贡物的质量、数量不足,乃至未能按期送达京师都能成为朝廷迁怒的理由,轻则将土官诏至京中严责,重则着地方举大军压境。但近些年来这样严密的管控却是弱了不少,前面王星平所言的正是自万历三十八年之后,水西已有近八年没有安排贡使上京了。

没有安排贡使上京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宣慰使年幼,水西各部连年互相攻伐,这些都是理由,地方上也的确是这样搪塞,但是明面上来说的确是站不住脚。

这件事本来这么一直敷衍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西南的土司这样做的如今不是一家。但张鹤鸣是个有心任事的,又赶上于的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落了口实,而王星平现在居然又拿出了封贡的事情说事。

安邦彦是何等厉害的角色,马上便明白了王星平话中的意思,等仆人端来了茶水的片刻间迅速整理了思路,这才言道:“王东主想必是已经谋划好了?”

这是安邦彦早就想到的,只是王星平的话让他打消了继续试探的念头,若不是张鹤鸣有成算,怎么会让个商人来说项,不然他都不打算出面的。尤其现在又说到了封贡这样一个半是经济半是政治的话题,这样的阵势不像是要用兵,倒像是要……交易。

交易?

安邦彦的这个想法像是提醒,让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些豁然开朗。

这王星平虽然是个书生,听说还在府学和阳明书院读书,但终归更是个商人。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王星平也不再废话,“其实宣慰和各位宗目有没有想过,这一回的事情其实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以解决……”

‘筑城?’

这就是王星平给出的方案,贵阳城自建成的那天起便一直被人诟病太小,无论是城中的官署衙门还是民宅商户,和西南的其他省治相比总是透着小气。增筑城墙的确是这些年来贵阳城中的官民们想过多次的事情,安邦彦自然知道。

只是修筑城墙从来都是和改土归流脱不开关系,贵阳的城墙上一次增筑还是永乐年间在元代顺元城的基础上完成的,到现在也有两百年了。两百年来,贵阳城及周边的卫所汉人不知增加了多少,但贵阳的城墙依然还是那么大的一圈。

这些年官军和贵州的土司蛮部不知打了多少仗,但王星平的建议却是提醒了张鹤鸣,与其将粮饷花费在与夷人的作战中倒不如增筑城墙来得更加一劳永逸。毕竟,比起用兵,筑城的意义却要重要得多,只有将根基稳固才能谈到发展,而这一道石墙便如隔绝汉夷的一道分水岭,所谓步步为营就是这个道理。王星平的话让张鹤鸣有彻悟之感,这些日子以来都像是当局者迷,只想着用兵,可大捷来大捷去,局面却依然如此,但若真是能筑成新城,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比起诸多的大捷不知高明了多少,有了这样的良策,张相公自然是从善如流,而首倡此议的王星平自然就被委以了谈判之任,而这义务的背后能够得到的利益自然也就算是巡抚衙门默许给了王家,这也就是今日之会的背景了。

贵阳城南北走势,南面又有南明江阻隔,故而这次王星平提出的方案便着落在了城北。

“王东主做的好买卖啊,你家的产业倒是都给圈在了墙内。”

听了王星平的筑城计划,安邦彦哈哈大笑,要说一点私心没有肯定是胡说,王星平提出在的北城外新筑一段石城与原先城墙相连的计划确实是将北隅里王家的几处产业全都围了进去,但他相信同样被围进去的其他商民当不会反对,有之前的那一场夜中火并,至少年前的话题中安全当要高过方便不少,而现在的问题则是如何让安邦彦相信,这样做对水西同样也有诸多好处。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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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初九,如果一路顺遂,叶大柜和汪革应该早过了梧州,相信不日就会有信回来。这一天是辛未日,前一日的集市已经散去,留下城里城外一地的狼藉尚未清扫,今日却又都是满眼出城郊游的人群。

每年的重阳佳节是一年中仅次于年节和端阳的日子,冬节时皇帝会祭天,但民间却未必热闹,然而端与重阳一样就都是民间最喜参与的节日了。

贵州的汉人继承他们先祖辈们从北地带来的风俗,这一日城郊城内,登高、赏菊、打秋千和放风筝的从来不少,就连平日不太露面的大家闺秀也会跟着家人一同携轿出游,更况这贵阳城中本也没有多少能称作闺秀的。得了沐日的官人带着家人在南明江两岸的各处私家园子中往来如织,倒像是把前些日子城外的乱事都给忘了个干干净净。秋收之后的这段日子是平民百姓一年中过得最算惬意的,吃喝不愁的现状更是衬托着心情,加之天气凉爽,出游的官民人等个个脸上都溢着喜色。

王星平的姐姐远在重庆,如今又怀了身孕,自然不能遵照风俗在这时节回门。萧氏和厨下新做的花糕也没法迎回女儿来吃,做好之后只分给了兰娘、趣儿并几个使女食用,算是一份心意。卫芄兰如今也算出落得亭亭标致,萧氏觉得这女子日后多半能成儿子的房内人,虽然来路略有些尴尬,但似乎尚清白,再说以王家的门第,兰娘的身份既然不会是正妻也就不需太过计较,总而言来萧氏还算个好相处的主母。而兰娘每日在家中操持庶务倒是渐渐让府中上下离不得了,小养娘趣儿过了这大半年也算又长了一岁,整日里不见王星平,便爱缠着卫芄兰和箫氏,倒也没人见怪。

城中的几家酒坊都在这一日开酿,年前封下的春酒这时节又被商家开了出来做成菊花酒分卖,一时城内外各处饭铺餐馆便都弥漫出了酒酿的香味,让人好不沉醉。此时的酒便是如此,闻起来依然香醇,但杂质极多,不筛上一筛是极难入口的,王星平倒是有些陶醉于当下的气氛,却也只是陶醉一番并不下口。

‘都是这样安靖多好。’

他心中如是想着,眼下的这幕图景倒真如太平时节一般,只可惜始终只是暂时,能够站在历史的大局上看待事物的发展是王星平的幸运,因之这天下的乱局在西南一隅渐渐的显现也就不足为奇。眼下土人确实是暂时顺服,但贵阳的军备状况始终就如走在钢丝绳上一般,如今勉强维持着平衡那是因为没有外力的催化,若是有个外部的信号,这西南的土司们会不会如蝴蝶翅膀的煽动一样引出些祸乱那就真说不准了,而王星平所虑的那只蝴蝶正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

节日的风俗往往繁复,王星平受不得这些,正好今日学中也放了假,一大早便和三五学友一起相邀去城外郊游,重阳节的风俗中也就只有这一桩能够入他兴趣,前一世的节日里王星平最喜的都是美食,但自从到了这一世,这口福便实在是不好消受,不光许多口味因为缺少材料的缘故无法做出,更多的还是对于食物卫生的担忧,反倒让他早早的养生起来。

今日之会是马士英起头,有他这个进士底子的师兄在,成会自然容易,又说是要到一别致去处自然诸人都是兴致盎然。

早早出了朝京门,一行人骑着赁来的驴马齐齐往南而去,那里的几处小山丘上景色都是不错,沿着南明江两岸蜿蜒很是有些城中的官人在彼修建别庄。

过了江水往南,约莫行得一里多地便见一处名作赖子坡的小丘,那坡有一大园不知是哪家的别庄,园子周围又都是古树环绕,景致层叠。门口一眼小泉引着一川活水从院墙下的水门进去,隐隐见园中亭台楼阁耸立,看起来便是一处清幽闲适的去处,让人心怀大畅。

想来此地平日必是充作园子主人消夏避暑的所在,门口早有老院公见有人来,已将园门打开接客。王星平心道,贵阳周边官家和土司的庄子不少,南明江两岸更是如此,但学着江南的庭园平日还要开门迎外客的却是不多,马士英倒是会找,且看这家主是个什么人物。

可这一回却是王星平想差了,尚未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一位青年男子着了一身居家的皂色便服便从院中迎了出来,头上顶着一领东坡巾却是歪斜的。

马士英笑着将手一叉,“龙友今日倒起得早。”

那人也是哈哈大笑,“哪里早来,太阳晒屁股了。”

来人看起来应是这园子的主人,但看样貌不过二十出头,性格倒是爽直得很。

马士英也不客气,“今日倒是要叨扰你了。”

“说哪里话,我倒常想你们来我面前傍个影儿,时常走跳走跳也免得憋闷。”这人说话与往常所见士子绝不想类,但王星平尚能判断也是个读书之人,只是风格太跳脱了些,他这样想,那人却直接问起了马士英,“哪个是王星平?”

王星平不明就里,见也是个读书人模样又比自己年长,只有客气起来。“后学便是。”

哪知那人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嗔怪道:“小小年纪也这般酸气,你只说是与不是便了,我叫杨文骢,你管我叫扬大也可。”

‘原来是他?’

王星平听到名字心头一跳,杨文骢的名字他早已耳闻,其父杨师孔是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也是本地望族。这位杨进士听说为人颇肃直,但有一桩更厉害,十年前其任山阳知县时因治政清明、官声夙望得朝廷考功‘天下卓异第一’的评语,因之杨文骢的祖父杨文衢和祖母胡氏都得以受了朝廷封典,杨师孔自后便以翰林院检讨之位在国子监充任学官,清望日隆,福王之国前也是他担当经筵讲官,可见皇帝对其看重。

“不敢,小弟也是认生得很。”这边王星平见杨文骢是这样豪爽脾性,也跟着玩笑起来,这一说便马上又找见了话题,他四周望望便问了起来,“此处莫不就是贵阳闻名的第一园墅‘石林精舍’?”

入得此园,王星平便觉其中气度不同,又听一同来的几个学兄在旁小声点评,忽而是小仇池,忽而又是松风阁,什么玉亭、草堂、明霞洞,似乎处处点景都有来头,那院外的明阳沟果然也与院内鱼池相通,绕过了东院便能见到几处状如竹笋的石林被围在宅内,倚着园中山林东望,南明江交叠眼前,河水迂回,沉碧凝翠,所临的这段河湾便是有小西湖之称的渔矶湾,河湾对岸再望东去就是水窝寨和顾凤鸣原先的庄子,观风望水是个有钱人都会,这一段关联自然又算是此地与王星平有了一处交集的所在。

马士英在杨文骢面前倒不见外,进来看了一路,忽而诧异问起,“这偌大的别墅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杨文骢先还在问王星平,听马士英的话口一变并不避讳,叹道,“今日不是过节,阿母带着妹妹回娘家去了,也就我还要独自在家用功。”

父亲尚在京中,杨母越氏是杨师孔的续弦,娘家也是本地望族。其父越文辉举人出身,官至云南武定府同知,如今已经致仕归乡,其弟越其杰是万历三十四年举人,如今在四川任官。杨文骢的生母丁氏倒是早亡,但其对这位继母倒从无恶感。

一则杨师孔续弦之后便常年在京任职,其为人刚直不阿,不佞小人上官,很是得罪了不少豪权贵戚,他自请常年任教,也有规避的心思在其中,是以早早将后妻送回了贵阳老家,也是留了一条后路,算起来许多日子越氏与杨文骢住在一起倒是更多。

二则杨文骢十五岁时曾与越氏大弟越其杰的女儿定过亲,后因越女夭亡才没能亲上加亲,这也是后来王星平胡乱听人提起,因为这个缘故两人情分又有不同。

这是题外不表,只说马士英见杨文骢又在浑赖,也没好气笑道:“怎么?还怕中不了举?”

王星平知道杨文骢并未再在府学就读,他已有秀才功名,只等参加明年的乡试得中便是举人出身,这样的年纪的确是让人羡慕,但马士英贡士的底子调侃一下这位学弟也无甚关碍。

却见杨文骢先自坏笑起来,“我哪里是为自己用功,还不是怕耽误了玉妹子。”

马士英不料对方这样耍赖,脸一下便绿了一截,旁边知道原委的便都暗自捧腹起来,王星平小声向走在后面的同学打问,也算知道了原委,原来马文卿的次女玉妹已经许给了杨文骢为妻,但这一回杨文骢从却一味拿份,坚持要考中了举人才会结亲,马家也是书香门第,这样的理由也不好说什么,但如果杨文骢真要践诺却又不中,这一耽搁便又是三年,他拿这个玩笑,马士英却不好回嘴了。

一行人这样且说且笑来到了后园,园中的仆役早已备下了茶酒点心,坐下闲话了一番,便说起了明年的乡试。

“二兄和四兄明年也要赴考吧?”

这两个说的是马士英的两位堂兄,二伯马文卿的长子马士升和三伯马汉卿的长子马士鳌,两人都是诸生,今年若是运气不错也是有机会中举的。

“自然,不过没你这般‘用功’。”马士英点头确认,笑着回道。他这一房上面还有士甲、士杰、士望三个同父哥哥,但他已是贡士,马家又是军户,明制军户应考每户只得一人,三个胞兄也就没有机会再行科举了。虽然以马家在贵阳的族望要想通融也不是不行,马士英之父便是举人,而彼时其伯父文卿却已是进士,这中间也是有一番因由,只是实在没有必要。马士英的三个兄长说起来也本不爱读书,如今又都在卫中有了份差事,如杨文骢这样独自躲在家中读书自然是不可能了,当然也就是如此好友,马士英说话才这般没有顾及。

杨文骢闻言笑道:“不知四兄可如小弟这般脾性,真要是没能中举又得害人了。”

贵阳城中几家大族都有联姻,马士英的四兄马士鳌定亲的是杨文骢的胞妹,杨文骢这样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的担心自家妹妹。

但眼下他却显见有些腻味了这儿女话题,忽又将言语说回到王星平身上,“还是天成好,还要再等一科。”

王星平家中的事情贵阳城中知道的不少,他因为父丧要守制三年,三年之后才有资格参加科考,杨文骢拿这个说事其实是颇有些忌讳的,连马士英听了都略有些尴尬,只是王星平进来这一时早已适应了这位的风格,看起来也不介意,就没人再去多嘴了。

然而这一位终究还是个任侠的性子,见王星平没有回应,自顾自的又说起话来,“今早我在园中安排下了靶子,几位学兄等会都要试试身手。”

文人射箭本不是什么稀奇的风俗,端午时射柳便是例证,行伍之中节气也会安排将佐射御比武以为争标,至于儒士,六艺之中本也有射术一条,况私藏劲弩有罪,弓箭却不算其中。王星平曾听人言这杨家的大公子是个文武全才,不仅善诗画书法,平日还爱舞刀弄枪,搞出这样阵仗倒也寻常。

王星平还在想着这射箭的把戏等会如何应对,却又听杨文骢朝着自己问来,“听说天成贤弟在北隅里杀了十多个贼人手段了得,今日带火枪来了没有?”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三章 北城烽烟试曲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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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杨文骢见了面就问他有没有带火枪来,王星平心道就算真有他也不敢随便拿来招摇啊,那可是能杀人的军国之器,在家中私藏上一两支都是要担着极大的干系,这次若不是提前背书又有王命德和顾丛新的帮衬他都不敢将火器带去北隅里,何况现在出来郊游,若是知道杨文骢是个这样疏狂的性子,说不定他都不太敢来赴会。

马士英此时出来解危,对着杨文骢怪了一句,“你见过有拿腰开弩来射柳的么?”

杨文骢笑了,缕了缕颌下稀疏的胡须道:“这倒也是,不过没能见着总也是不甘。”

马士英听了也笑,“等应龙你以后中了进士,有的是机会。”

中进士,对于杨文骢这样的门第并非是什么说笑。无论出身如何,中了进士之后都少不得一任知府要做,军械库中的火器想要试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若是能到兵部或是工部的虞衡司中谋个职司,那全天下最好的兵器更是都能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不想杨文骢听了却有些沮丧,“那要挨得几时。”

杨家的大郎生性不羁,从来受不得科举的约束,能够耐着性子在家中读书其实也是因为心中的一番报复,在这样家世的公子哥儿中算来已是难得了。

“你也休要聒噪,还是想想真要这一科不中如何向世伯交代,他这个国子监的学官面皮上须不好看。”马士英调侃着杨文骢却也不见两人尴尬。

杨文骢却道:“别人不知也就算了,你家如何不知我阿爹为何自请学官?”

这倒也不是什么秘闻,杨师孔所以自请在学官任上,自然还是得罪人不少的缘故。不过马士英倒是听说了新的任命,接口道:“我听家父说鲁源先生已经改任了水司主事,年前就将到任了。”

水司便是工部的都水司,主管稽核、估销河道及海塘、江防、沟渠、水利等事,在工部四个清吏司中只粗看一番便知这并非什么优差,平日事多且繁,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担的干系也大。这个任命杨文骢倒是也听其父在家信中提及,不过朝廷的这个任命多半还有后旨,恐怕是于漕运上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杨父去做,以后的情形如何倒是不好预料。

果然又有一人闻言叹道:“可惜水司不是营缮。”

工部四个清吏司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屯田司主管各地官田煤窑及物料支领,虞衡司主管军需器用及铸币、采铜、硝磺等事,而营缮司则是四司中的一等肥差,平日管的是缮治皇家宫廷、陵寝坛庙、宫府城垣及仓库、廨宇、营房,总而言之,基建一事确是人人都盯着的好差事。

王星平已算是抓准了杨文骢心思的节奏,也笑道:“只看这石林精舍便知令尊营缮的本事,部堂倒是像瞎了眼的。”

众人听了又是一笑,只有马士英独不笑,淡淡道:“如今营缮司也不好过,不去也罢。”

马士英说的自然是重修前三殿的事情,万历二十五年,自世宗时已经重建的前三殿连同文昭、武成二阁及周边廊坊,一直延烧到乾清宫门口,外朝尽毁,倒是便宜了皇帝又给懒政找到了理由。这一次的重建拖得非常之久,从万历二十五年三殿焚毁到前年八月才开始重建箭楼,整整拖了将近二十年,对于工部而言也是无奈,一则没钱,二则南方也极缺能充栋梁的大木,之前内监在云南和贵州都有征调木材,搞得民怨极大。故而提起了这事,营缮司的差事也就显见得不如想象中那般有油水了。

但既然说起了这话题,今日又是雅会,杨文骢的兴致又有些起来。

他随即便从屋中取出了一轴画卷,已是装裱好了,他那伴读的童儿用一根杆子将画轴高高挑起,却是一副山水。那画上半截是园中的老树枯藤,半截是园外的江景秋色,笔墨枯荣相济笔意却也写实,王星平于此一世画作已见过不少,但这样精细得却是不多。

再看题款,写的是梧桐庭院四个字,无论设色构图都颇为雅致。

杨文骢见了众人神色,乃笑道,“今日比箭,权将这画做个彩头如何?”

众人闻言齐声赞同,难得有这样彩头,杨文骢的画作从来不俗,单看这一副便都喜欢,自然点心酒水都顾不上吃,屁股都没坐稳的众人便全又站了起来朝靶场那边去了。

可热闹了才不到半个时辰,彩头便有了着落,王星平在这项活动中以无可争议的优势拔得头筹。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在一众军户子弟中他的弓术居然算是拔尖了。

杨文骢对王星平这说好年拉得动这弓倒也不觉得惊奇,反而高兴道:“不愧是杀过人的……”

众人又是一阵无语,却只见杨公子已把那画轴给取了下来递到了王星平手中。“这画归天成了。”

王星平却不急拿画,他已经摸透了杨文骢的性子,只要有趣这位便爱去做,而自己这边恰有一桩事情正缺了这样一个会画画的帮手。

便道:“这画我倒不要,只是小弟这里还有桩有趣事体,不知杨兄愿不愿帮我。”

杨文骢这些日子正在家中无趣,听见了有趣,两眼放光忙问何事。

王星平此时已让王小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施施然从中取出几支黑黝黝的短棍样物事。

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家中的铁冶最近锻铁时炼得些炭精,小弟想着好玩便将其做成了画笔,今日见了杨兄的大作,正好心中起了一个想法。”

杨文骢心道果然有趣,“你是想要用这炭笔作画?”

“是绘图。”

…………

十日之后,眼看就要霜降,府衙的后园中桐叶深锁,几位官人却正兴致盎然的观看着眼前的一样东西。

“这是天成你所绘?”

看着桌上铺开的图纸,足有三尺宽窄,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让孙崇先和张鹤鸣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幅贵阳城的舆图。

王星平倒还谦虚,“是有人代劳,不过效法古人罢了,多花了些心思在里面。”

“是用的飞鸟法?”孙崇先一看就是行家。

这倒让王星平略有些惊喜,“大府明鉴,的确是用了《守令图》的法子。”

《守令图》是北宋时沈括用以绘制舆图的一种方法,《梦溪笔谈》中曾有记录,沈括曾经绘制过一张名为《守令图》的天下舆图,感于山川中行走测距与实际距离的不同,念及上古时曾有人作《飞鸟图》,以飞鸟的视角度量大地尺寸,以使地图有从天空中俯瞰的真实感,极为准确。

同时沈括又改良了过去舆图中东西南北四至的定位方法,改四至为八到,最后将舆图的方位定点进化为二十四至,使得他绘制的舆图较之前人更加精确。王星平绘制的此图与寻常的地方舆图的粗糙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光是这精细的标注便已经远胜,别的不敢说,这些日子至少这贵阳城及周边地理他已经是谙熟于心,加上那些新奇的符号和标注,顿时让这舆图生动了许多。

“与沈括的法子还是有所不同。”孙崇先看这图纸自言自语,虽说是照着古法,但这舆图中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皆无,但却又精当得很,实在看不出门道。

他有心想问,但毕竟对方不过是一少年,私下称呼自己都要叫声先生,好在这图标注详实,只要稍微看上几眼便能分清基本的图样。尤其这贵阳城,与一般的舆图又有不同,倒像是站在城南山上俯瞰下去,粗看之下视角有些歪斜,仔细看却如在眼前一般生动,远近高低都如实见。

王星平管这叫透视之法,说是泰西人绘图便是如此,远如宋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听说也是如此。用得此法,远近高低的景物便得真实可信。

只是这图中的主城之外,柔远门北边包括北隅里的地方都被包进了一段新的城墙之中,新城比老城略小,突出在城北,分东、北、西也各开了三道城门。张鹤鸣粗看之下便觉与京师形制颇类,只是将南北颠倒了一下。

王星平一边开解着孙崇先的疑惑一边描绘着北门外新城的蓝图,“原本想着增筑千丈新城,可最后也就只谈成了六百余丈,的确是小了些。”

可张鹤鸣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责怪的神色,他最初听王星平提议以筑城换取不对于的部用兵的方案时想着也就是这样一个结果,能新筑个五百多丈已是不错了,现在王星平说最后能筑六百丈那已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笑着说道:“六百丈已是不易,还是当存恤民力才好。”

王星平呵呵笑着,“蛮部的民力有什么好存恤的。”

张鹤鸣却问道:“安邦彦真就这么痛快答应了?”

修筑城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然作为巡抚,不用向朝廷请旨直接开建也不是没有问题,但最后终归是要让内阁知道,不出问题还好,但若是因此影响到了官中的钱粮赋税,就算中枢不问,地方上的言官也会出来打抱不平。所以这事情一开始能够打定成事便是因为王星平在张鹤鸣面前打了包票,钱粮的事情不用担心。而官中不担心,那就需要王家或是宣慰司操心,所以张鹤鸣才会觉得这谈判未免轻松了一些,原本今日只是见个面,其他章程就算双方觉得可行也还要从长计议一番,没想到现在居然真的就成了。

“绘图之前学生又花了些时间踏勘,故而又耽搁了些时日,让老相公久待了。”前期的测绘其实还算是简单,这种水平的基建其实还远谈不上多么科学的规划,有几个匠人跟着又有官府的公人一起调阅资料,做起来其实很快,但和杨文骢合作绘制舆图却也耽搁了些时间,好在杨文骢还算聪慧,无论透视法还是各种标注的意思一点就通,总算是将差事圆满的完成了。

“无妨。”张鹤鸣呵呵笑着,又哪里会怪罪这点时间上的耽搁。

慢工出细活的道理他也明白,当年耐着性子等了六年才参加殿试从而选官,他如何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前期的工作越细致,报到上面就越不会有人诟病,再说,这种一劳永逸的事情他也相信不会有多少反复。

最终王星平与安邦彦及两家宗目的谈判自然是真的达成了,对方开出的条件也有些特别。

“条件?”有条件张鹤鸣倒不意外,但他心头还是稍微紧张了一下,然而话一出口又想到是王星平所言,顿时安心起来。

王星平的方案是贵阳卫和水西各部共同出人伕筑城,于的部和六慕部主要负责提供水西林场中的木料和采挖石料,这些材料运到贵阳后由贵阳卫的民伕负责修筑新城城墙。贵阳这里因城于山,倒是不用特意烧砖包城,全用石材最好。水西所出官中只用给付工料银子但却也不会多,前期的费用王家福泰号更是会予以维持。

这一回如果按正算整个工程的造价当在一万六千两上下,但水西的木材和石料也都算是就近取材,于的部理亏自不敢多说什么作价。而官府只用负担民伕的工价和卫军的犒赏,算起来还是得了个大便宜,总体的造价最后算下来当在原本造价的一半左右,却绝不会超过万两,张鹤鸣显然对这个数子相当满意。

而对王星平则也无甚大碍,筑城虽关军事却也是政绩工程,相信只要开建就算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张抚军也不会给政敌留下把柄。就算全额两万两的数量,一次性的投入相信朝廷也愿意来出这头。

唯一可虑的只是好处。

对,是各方的好处,无利不起早,或者说任何事情能够做成都需要对利益的准确把控和权衡。

对于王星平而言,自家的商号都被这外城给圈了起来,虽然夜中关闭城门于商贸定然有所不便,但却是更加安全了,光是这一桩就能让地价给涨上不少。而官府呢,好处自然更多,都不需一一细说。

只是水西那边乘机提出了几个要求,一是想要释放一批本部囚犯,安邦彦给出了几个名字,都是十二宗亲中有些地位的头目,因为各种罪责下了贵阳府的内监。安邦彦说是‘考其狱情可原,乞请免死’,这几个都是往年收押的,水西又愿意多出罚赎银子并承担工役,自然可以顺水推舟。还有便是希望将每年官府市易铁器的定额增加一倍,这一条其实是开着铁冶的王星平帮着安邦彦想到,各部宗目自然也愿意,水西没有像样的铁冶,农具兵器全仰市易,而铁器又是官中管控,如果贵阳府肯开这个口,则水西出力帮着筑城也不算吃亏。

想着这样一来就能换得贵阳城扩大近一倍的规模,多许给蛮部一些铁器也就答应了下来,何况还是要给钱来买的。

大宗的筑城费用当然还是来自公帑,府中往年留存的羡余虽然几乎没有,但秋赋之后府库也渐渐充盈起来,还有外路省份的转运。贵州这里人力本也便宜,又不像江南地方民众对修城多有抵触,王星平还带头说要捐输纹银五百两,加上筑城非是一年半载能成,银子分作几年负担倒也没有多少压力。

想着好生生一桩成绩,张鹤鸣心情也好,又随口问起王星平,“天成预计要用多少工时能够工成?”

王星平故作皱眉想了一想,却是将早已成竹在胸的答案说了出来。

“两年……”

飞龙之章 第二十四章 南来消息言是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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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丈八尺高的城墙宽也是两丈余,墙基尚没有开建反而是通往各处关津的城门连名字都给取好了。

普定街拦腰隔断,就准备建在炎帝宫侧的西门通往威清卫,故而得名威清门。

北面的南京街上多是来自两浙的商户,常年在此地做着茶马生意的外路商人们,如今隔着街北也被一座新起的城门阻断,轩辕庙外的大道直直通往百里之外的陆广河,故而此门便得名陆广门了。

东面两道城门,靠北的灵官阁旁的那道通往洪边十二马头,是为洪边门,最后便只剩下一处从化龙桥一路延伸而至的新东门。

王星平心道光看官中这城门的命名倒还真是简单粗暴。

对于这样治政的成绩,城中官绅自是都极为看好,故而城门才刚刚搭起脚架便又收到了富户们三千多两的捐输。眼见得这筑城之举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乐得张鹤鸣与孙崇先心情也极好,连杨鹤这样向来跟巡抚唱对台的都鲜见的低调了起来,例行的奏疏中说起此事也只说‘或于边事不无补益’,虽然依旧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可光听口气此事看来便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修筑城墙,计划征调的的卫所军卒是两千人,本地的工匠另计四百,剩下的便是于的部和北城外各里甲的伕役,六百余丈的城墙按照以往的惯例当在一百二十万个工上下,以贵阳城如今动员的规模而言两年的确稍微紧凑了些,但王星平觉得倒是没有太大风险,而且向张鹤鸣说出两年时间也有自己的一番缘故。

两年的时间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却恰恰是在王星平的孝期之中。

其实以王星平这些日子在府学中系统的学习来看,所谓八股取士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艰难。

以他以往的阅读量,四书五经本不算什么,加起来都不到五十万字的内容不过一本不算太长的小说的文字而已,数百万字的小说过去一年王星平多少都会看上几部以解闲暇无聊。至于经书中的道理,后世的各种演绎和注释比之明季又不知多出了繁几,纵使没有深研过也能说出不少。

科举考试除了一般的经义之外,便是八股制艺,而制艺首重破题,也就是正确解出题意。因为总是从四书五经中出题,句式翻来覆去难免重复,为了避免这样的重复,便生出了截搭题目,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两句放在一起作为让答题者将之关联。

这才是真正困难之处,马士英曾对王星平说过,这一等题目往往怪难,即便是他这样的底子去考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好在这样题目在江南那样科考繁盛的地方颇多,还是因为文风鼎盛的缘故难免多有题目重复。这贵州的科试倒是截搭得极少,除去了这些运气成份的干扰之外,寻常的科举其实也不算是多么可怕,贵阳的举人几乎就在几家大族中产生,倒也不是跋扈,实在是文气也就聚在这么几家身上。

这一回从重庆回来,王星平已是哪里都不准备再去,只想着好生经营家中产业然后等着孝期一过便去参加科考好歹博个功名,见过了当官的好处,无论是有心仕途还是为了在这一世有个出头,都需要有一纸官凭做个倚仗。本来也有人劝他守孝一年就可以勉强参考,贵州的资格审核其实并没想象中的严苛,民间也多有只守一年便出孝的,但王星平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反正年纪还小,何苦自己给自己增加压力。

时间过得很快,虽然才过刚过了立冬没几日,但北城外的各处工地也已经动了起来,从周围山上开采的石料陆续运往了几处规划为城门的所在进行切削打磨了,虽是石城,这史料却都要做成条砖样式才好堆砌。

王星平虽名督工,但实际的事务还是收下人尤其是丁得水几个在做,他平日要用心于学业白天能够抽空的时间自然不多。

好在现在身边已经逐渐聚起了一帮朋友,王忠德以及现在他贵阳卫中的叔叔王建中都对王星平格外亲近,他又是张鹤鸣眼前红人,别的官人如今都颇为巴结。贵阳府中唯一能不给他面子的恐怕就只有巡按杨鹤了。王忠德这回的功劳不小,至于为何会擅离职守跑到贵阳城来已经是枝节不会有人再过问。

顾丛新也高兴,他冒着干系替王星平搞来了火器,结果得到了抚军的赏识,虽然他于其中并无什么功劳,更不会得到褒赏,但在张鹤鸣面前挂了名,以后的好处自然不会短少。

在外马士英与杨文骢这样的文士都能与自己相善,尤其马士英是个老成的性子,如今又没有科举的压力,干脆就帮着王星平督造起贵阳外城的城墙了,每日在工地的时间比王星平要多了许多。杨文骢虽然踊跃,但总还是要应付科举,也就只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了。

福泰号经历了变故,原本人心不安,但王星平先是出资安顿了顾凤鸣一家,如今顾二柜已被开革,但因为中风的缘故却并未收入监中,他这样去做正好收拾了人心。许和尚与杨顺清这些昔日顾家的心腹也就都能安心下来做事,再不去作他想了。

赶在立冬之前,王星平又做主给尚在柜上的积年伙计都涨了工钱,于是个个欢天喜地,原本心头那点隐忧也就全都烟消云散了,都在夸着东家宅心仁厚。

一时间在外在内的对手全都不见,王星平也有了一番修齐治平的模样,让其母萧氏好不欣慰。

诚然,比起内城的福泰号,在尚未修好的外城包裹下的保利行铁厂则更得王星平的看顾,王星平依旧是每日去书院读书,柜上的生意也益发顺遂起来。平日上学的余暇除了偶有去筑成工地上查看便几乎全都将时间耗在了铁场。

如今保利行铁厂专一为官中打造火器,匠人规模也逐渐扩大到七十多人,这样算来只用到年底便能将孙昌祚的三百家丁全部武装起来。明年的一年时间,也足以再武装起两千战兵,这还没有计算铁场规模扩大的因素。按照王星平的本心,是准备过了年节后能得到广东的匠师,那时再到本地招募工匠,好歹也能拉起三两百人的规模,那样也就不用专一生产火器。刀枪甲胄乃至民用的铁针铁锅就都可以慢慢生产,而与民间的贸易也就能够做起来了。

今日已是下元节,虽然不及上元与中元时热闹,但也不少人去城中宫观烧香祈福。今日保利行中也在杀羊宰猪,庆祝官中的第一批一百五十支新式火枪交货是一桩,王星平特意吩咐请了城中酒楼的师傅来犒劳工人,此外便是每年的下元,匠户们都会歇工祭炉,尤其这铁冶中规矩丝毫少不得。

正是因为歇工,故而王星平才能另做安排,当然犒赏是要到晚上的,猪样都还要祭过了炉神和老君才得工人们享用,这一早除了尚有事情在忙不能分心的之外,其余工人便全都整整齐齐的列着纵队站在铁厂前的空场之中,十人一队站了六队,丁得水自己站在最前指挥着众人操演队列行进。

这是按照王星平的法子平日刻意操练的,王星平曾对丁得水说,以后铁厂工人越来越多,要好生管理便要做到令行禁止。丁得水依着王星平说的队列之法在下工闲暇时便将工人们聚拢操练,这些日子觉得颇为好用,那年轻一辈的新手先前还颇不服气,但经丁得水几个一阵收拾倒也安心了。有时晚上得空,王星平还会亲自住在铁冶,吃过了夜饭便组织工人们读书识字,久之这事情倒是被传开了,先前因为安置顾凤鸣的事情王星平的名声本就长了不少,这次因为此事更是连张汝霖都赞叹不已,直说这是有教无类知行合一,由此保利行在同业中的声名也是看涨,加上高出同业一截的待遇和官府那边的看顾,丁得水私下已经知道附近几家铁冶的工人都准备年后转投在保利的门下。

昨夜王星平便是在铁厂过的夜,今日一早亲自验过了送来的犒劳后便与丁得水一道去了化龙桥,虽然此处以私窠子闻名,但却有一处禹王宫。农历的十月半下元节是水官大禹下界为民解厄的日子,王星平虽然不信鬼神,但入乡随俗,这边又离王家产业稍远,正好路上与丁得水商议些事情。

两人一路步行,路程倒也不远,左不过一里多地,看着街道两旁的人户早早在门口摆好了斋天的三色团子和素馅包子,远远已经能够看到化龙桥上,那桥下贯城河中的各家水色【注:下元节各富户在水中放的各色彩船用以祈福】也遥遥相望缓缓顺流而去。

王星平看在眼前,对走在身边的丁得水意味深长的道:“这贵阳城终归是小了些。”

丁得水应承着,“东主如今督造外城,等城墙围好了总又大上一倍了。”

“比起江南的上县还是太小了,出了城便都是蛮夷的地盘。”

江浙的许多县镇,城墙多有两三千丈的,相比起来贵阳这个省治就算两年之后外城完工,加起来也才一千五百丈不到的规模,始终是太小。

“可蛮夷们也怕东主。”王小六却在旁插着嘴。

丁得水自然知道王星平的心思,但且不说与蛮夷结下的仇,只说这次他出面应酬又让于的部低头服软帮着官府修造贵阳新城,这就是了得的手段了。如果此事是张鹤鸣或孙崇先直接出面有这样的结果也不足为奇,但东主才多大年纪,可谓是智谋深远了,况他对自己手下这帮弟兄的确是好,好些事情别人不知,王星平却是与他商议过的。比如工人和柜上伙计给予股份,到了明年年底不仅支领工钱还给分红,另外有伙计的妻子家人愿意来做事的也都接纳,家在外地的另发探亲银子和安家银子,这些好处别的那些铁冶哪家会有?过去在四川时不说听过,想都恐怕不敢去想,但王星平就是这样明明白白将想法与自己说了,而且正是要公开去做,所有这些事情最后都要成文对底下工人公开承诺,连丁得水这个得利的都觉得惶惑甚而还劝了王星平几句,只是当王星平坚定的表示了他的决心后丁得水也就只剩下钦佩和感激了。

“你个杀才知道什么,他们哪里是怕我,只是暂且蛰伏爪牙而已,贵州的这层窗户纸早晚还是会破。”

丁得水已经不同以往,他亲自应用起王星平传授的这套操练管理之法,自然知道其中的好处。眼下听王星平说话心中也早有些想法,道:“东主说的是,但真要有那么一日,就凭如今操练的这些弟兄也足够保得周全。”

想想这话终究是气若,丁得水又小声补了一句,“不瞒东家说,小人也是见过的,东家的这些法子,只消两三年间,喒铁厂的弟兄们拉出去也能在贵州横着走了,恐怕不会比官军稍差。”

他自然不是想说什么造反,只是平日谨慎惯了,这话毕竟也有些犯忌讳。

矿工匠户造反在大明太过常见,这些工匠炉户往往互相守望,故而能够一呼百应,做工之事马虎不得,也养成了遵章守纪的好习惯。当年戚继光编练新军就专喜用矿工匠户,也是这个道理。

王星平不料丁得水说话如此直白,倒免了自己旁敲侧击的点拨,他自然也不是想跟朝廷对抗,实在是有一支自己的队伍才能睡得踏实,不管这队伍规模如何始终是一支能够掌控的人马。

不觉间已经站在了禹王宫的门口,适逢节日,宫中似乎正建醮,外面则正有两个小道官爬在宫门口的杆头挂着晚上的灯笼,三盏灯笼倒是已经挂起了两盏,只门外两侧的招子上写着些文字王星平看得倒是仔细,那左边的两面写的‘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右边的则是‘国泰民安’、‘消灾降福’,他见那字写的极好,正揣摩着回家照着练习,却冷不丁听到西面传来一声召唤。

“东主……”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却传得极快,看时正是丁得水的侄子丁医。

他手中捏着一个牛皮纸的封套,快近前时又大声道“叶掌柜来信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四章 南来消息言是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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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信的小子是叶宜伟的一个侄儿,今年也不过十八,回来的路上还遇上了广西的土民作乱,回到贵阳又是先去了福泰号上这才辗转到了保利行,送完了信已是被丁艺安排去了他的宿房休息。

叶、汪一行是在重阳之后的十月初十抵达的肇庆,果然便在那里见到了王尊德,王尊德再有一个月也要准备动身去京师赴任,却巧好歹让叶大柜给赶上了。因为算是家人叶掌柜倒是颇受礼遇,王尊德虽算是个克己奉公的官员,但看了王命德与王星平的书信也觉得这是好事,便专门安排了家人陪同叶宜伟与汪革往广州去了,佛山那里倒是无妨,只是要去澳门还得去官府开具关凭,虽然福建的海船往来澳门走私的从来不少,但王尊德是御史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随意。

一行从肇庆启程顺西江而下是在上月的二十二,正是霜降那天,叶家的这个小子却是早了几日便往回走了,算上今天这路程上也就不到一月,其实都算是快了。

入夜时分,篝火已经架设了起来,连同柜上得力的伙计和粮库那边的库头一起,都在保利行的场院中聚集一处。

火把将初冬的天空映得通红,也将人心照得暖透,炙烤的羊肉有了从西域贩来的小茴香衬托,香气和着油气让辛劳了月余的人们食指大动。马忠毫不顾及客人的身份,在院中帮衬着厨子烤肉顺便招呼众人,同被邀来做客的王忠德等人则只顾着喧哗畅饮,军汉们心情畅快不是没有原因,尤其是王忠德和廖四几个这群中挑头的几天前刚被孙昌祚召入了他的营中,这等于是在地方的犒赏上又有了更实惠的好处。

作为一介武人,跟着孙昌祚这样的大将,以后立功的机会自然还会更多,况这回的功劳下来,少不得又要升上半级。而自外城的城壕开挖之后,贵阳府的游击守备大营便已经被移到了城北,府中在尚未建成的外城之中另辟了一块地盘,专一用来屯驻贵阳府的三千精兵,又在刚刚搭起台面的威清门内建了一处校场,如今王忠德几个过来这边倒是益发的近便了。

酒过了数巡,该敬的都敬过了一遍,该睡下的也都睡下了。王星平只独留下了叶显莲——就是白天送回书信的那一个,这是有正事要问了。

“今年广东那边水势如何?”几人刚进了自己的宿屋,王星平便关心问起。

叶显莲也颇喝了些酒,但还清醒,想着回来时情形答道:“听说去年倒是发了大水,肇庆府官民耗费四个多月将西江诸堤整饬一新,今年俱还安生,到明年的桃花汛前当不会有大碍的。”

“那就好,这回去广东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成事你们也要平安回来。”这就是王星平最近一直在自我强调的行事做派,凡事以关心员工为要,工作嘛不过不失就是了,他还不需要为了些许的不如意而着急上火。

“东家放心,伯伯与汪叔都省得。”叶显莲想是要表明自己所言非虚,又将两人接下来的安排一一禀明了王星平,“伯伯说佛山那里多是招募工匠,汪叔精于冶造,自然懂得与炉户们交道,有他带人过去便足够。伯伯只去广州开了关凭便另往香山澳去,好歹去见识见识那佛郎机人的军器厂。”

王星平听后也觉得叶大柜处置甚妥,“出门在外,自然是他们做主,这样也好,只要两头成了一头,这一趟也不算亏了。”

说这话时王星平心情轻松,其实铁冶能有如今这样的场面他也始料不及,本还要等着广东来的外援,现在看来即便没有佛山的铁匠或是澳门的洋人过来他这官营的生意一样也不会大坏,只不过广东面向南洋,正是万国贸易之所,随便得到些什么新的技术或是商讯也对自己是莫大的受益,贵州这里终究是闭塞了些。

想到此,王星平又关心起此行诸人的际遇。

“小五哥从广里回来,那边可有什么新奇的见闻与我说说?”

第一次出远门的叶家老五听到这话便打开了话匣子,“新奇倒是谈不上,只有一桩奇事,广东那边竟有女子当街宰牛的,年纪大的唤作屠婆,小的唤作屠娘。且宰牛之时还要细数将宰之牛平日的罪状,如耕地不前,渡水不行,着实是稀奇。”

贵州当然也有杀牛的,每逢节日就连土人也会杀牛待客,但以往所见稀奇无非是水西水东的蛮夷宰牛不许见血,全用木锤擂死罢了,但女子专侍屠宰就算在贵州这蛮荒之地也绝难看见。

王星平也来了兴致,却不惊讶,跟着接过话来,“我听说岭南许多女子不以女红为务,专善疱厨。”

叶显莲正眉飞色舞的说着,听王星平一说也是眼中一亮,“东家果然是博闻,我先时听汪叔说了那边习俗也是不信,但到了肇庆后的确酒楼茶肆多有女子抛头露面做厨的。”

王星平这几日正好在看唐人房千里的《投荒杂录》,听叶显莲所说更是面露好笑,“小五哥不知道,自唐宋时两广便是这般风俗,俚民婚聘,说的都是‘我女裁袍补袄灼然不会,若修治水蛇黄鳝,即一条必胜一条矣。’”

话声甫落,丁得水叔侄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中原与南国风俗相异,就连王星平这些多少代前便到贵州的北方移民听了都觉得两广的风俗新奇,但也算坐实了广东人自古以来吃货的名声。

叶显莲被带起了话头,又道:“其实这些也是寻常,那广州港中通着南洋,海外夷人的风俗更是迥异,我们一行在肇庆就曾见过泰西和尚修建的佛寺,当地人叫番鬼屋。”

说这话时叶显莲自然不知泰西并没有和尚,但王星平却是知道,利玛窦最早在中国便是去的肇庆,在那里建成的是中国第一座天主教堂,只是当时为了掩人耳目天主教士全都托名佛徒,身着僧衣,故当时的肇庆知府以之为天竺高僧,还专门为这教堂题写了匾额,是为仙花寺。王星平的前一世曾到过广东一回,当时在西江边的崇禧塔旁尚能见到此教堂,只是已经残破不堪改为民居了,想来叶宜伟他们去看的便是此教堂。

那崇禧塔是肇庆府在西江岸边的一大去处,一行人既已到了肇庆自然会去,那利玛窦所建的仙花寺就在塔西,撞见也是寻常。

王星平笑道:“那寺中想来是没有番鬼了。”

利玛窦在肇庆居住了六年,而后被两广总督驱逐才又去了韶州和南京传教,仙花寺中自此便再无洋人了。

“的确是没有,不过广州城外却是多得很,我们在肇庆时便听闻不光红番,今年万寿节前来朝贺的南洋使节也比往时多了许多,什么安南、暹罗、渤泥的贡使如今都在广州港中停泊。”说起在外见闻,难得出趟远门的叶显莲恨不得将所见全都对东主说一遍,就连在肇庆听到的广州传闻也都事无巨细全都提了起来。

但王星平却在这里听到了感兴趣的内容。

“南洋使节……”他闻言若有所思,对于南洋外藩的入贡情形王星平并不特别明了,只知道许多方物是要依靠朝贡方得京师官民得以享用。提起暹罗、安南,自然想到的便是大象,京师凡有大朝会,宫仗便有虎豹各二及驯象六头分列左右。天子总共五辆仪驾之中,大辂和玉辂则都是以两头大象驾辕。过去朝廷在广西南面还设有驯象卫,专司捕捉驯化野象以贡朝廷,但随着时间推移如今这些卫所都已成了戍守为主,京中象房的大象反倒更多依靠广西、云南的土司和南洋诸国的入贡了。

这些事情王星平还是听王命德提起,也才知道原来在大明,天子朝会早已是要乘象车的,王命德上京赴考的那年夏天入伏后就曾好几次在德胜门内见过官中的驯象人在西海里洗象,宫中为了方便摆驾更在御马监内又另设了象房。

这中间还有一桩趣事公案,原先逢有老病而死的大象时象房都须将死象交东华门外光禄寺以象肉备宴,然而因为公文往来多日,死象往往已经腐臭,却也必须照章移交,结果便会弄得沿途街道臭不可闻,行人皆掩鼻躲避。年深岁久,在光禄寺后院的地下倒是掩埋有许多象骨。时人以之揶揄各部官僚办事拖沓,倒成了一桩轶事来说。而王星平光是想想北方冬日滴水成冰的天气,也觉得这在京师驯象实在是劳民伤财的一桩事体。

今日王星平听叶显莲提及南洋贡使故而又想到了这事上,他道:“这一回南洋的贡使也有贡象?”

“没有,寻常贡象都走陆路,这船可不好运活物。”

虽然没有见过大海,更没有运过大象,但滇黔的茶马贸易叶显莲倒是并不陌生,水西马运往北方也极少有坐船的,盖因动物娇贵,加之舱中若积下了粪便更是容易生病。

经这一说,王星平倒也觉得自己问得唐突了。

但叶显莲接下来的话却引起了他更多的兴趣,“那暹罗使臣前次归国遗失了堪合,在广州耽搁了许久。”

若是海外的贡船,往来于风波之中南面有沉溺致遗失堪合的,遇有这样的事情,布政司及广东的海道官员定会仔细盘查,轻易不会放贡使登岸,况听叶显莲说暹罗使者抵达广州已经是农历七月二十三。

心头想着暹罗的贡使,却有另外一个名字跃入了王星平的耳中。

‘渤泥’

听叶显莲说起,暹罗国上次朝贡是万历四十一年,虽然隔了四年,但据说是其国内新王登基的缘故,尚还好说。但这回入贡的还有渤泥国,这个南洋小国上一次朝贡已是嘉靖年间,距今已有五六十年时间,居然也突然跑来朝贡了。

说话间不觉已经夜深,王星平渐渐有了睡意,听得也心不在焉起来。

叶显莲说得兴起却并未注意,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偏这渤泥国的贡船也自称遗落了堪合,东主你说巧是不巧。”

“许是隔得久了,堪合遗失倒也说得过去。”王星平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别说隔了几十年,暹罗的堪合只四年还不是照样毁损了么,至于之前还有几次堪合遗损的情况王星平虽然不知,但料想也是同理。

“可奇就奇在这渤泥国的贡船却像是来做生意的,暹罗贡使还急切催促有司早日放他们北上京城,但那渤泥国的贡使反倒在广州港中与商人做起了生意。”叶显莲还在继续说着。

朝贡使节本也是要求财的,于大明而言朝贡更多是政治的意义,但对周边属国而言,则是经济与政治并重,往往有些南洋小国的贡使本身就是商人或通事,于中还有不少个人利益,自洪武时候,朝廷对于当地商民与朝贡使节买卖货品便不会过多诘问,故而海外常有商家冒作朝贡使节到大明的沿海各港买卖特产的,既然说这渤泥国的贡使专爱在广州港中与人贸易,又是多少年没有朝贡过了,倒真像是借着使节的名义来大明行商了。

于是王星平笑道:“想是海上的哪家番舶假借的名号吧。”

“可据说那贡使和船上的夷官都是汉人模样,只是髡发短衣让人瞩目,却绝不类南洋和红毛的番人。”

‘啪’的一声,王星平本拿在手中正拨动着火星的油灯掉落在地上,油撒了一地。

渤泥国不就是后世的文莱地方么?郑和下西洋到过的地方中学教科书中就早教过,难怪之前听到耳熟。

文莱……髡发短衣的汉人

叶县莲此时却忙着帮忙收拾掉在地上的油灯,但嘴却没停,本想原原本本将所见所闻全都说清,却生生把重点落在了最后。

“而且听说那使团这回不光运来了入贡的南洋香料和方物,光是那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的水银镜就连肇庆府中的官人都有不少提起的,真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

【注:暹罗的朝贡时间考自田金生的《报暹罗国进贡疏》,时年为万里四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渤泥的朝贡时间结合西班牙扫荡北婆罗洲贡献文莱的时间考证当在嘉靖末有最后一次入明朝贡,距离万历四十五年至少五十年时间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四章 南来消息言是非(三)

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但王星平觉得恐怕只是巧合。

仔细想想,虽然没有真见过,但关于泰西舶来的水银镜的传闻他也早已听行商的说过。而对于玻璃镜子的制作,尚未经过这场变故之前他也在纳闽岛上见识过古法还原的玻璃银镜制造手段,毕竟穿越团队并不想过快展示自己的科技树,循序渐进的提升是早就定下的方针。

当时对于这些技术极感兴趣的王星平碰巧都有所观摩,而且纳闽岛基地内网上的资料库中连视频都有不少,让他记忆深刻。当时因为并不知道可能穿越的年代,工业口总体的评估是玻璃制品虽然会有不错的销路,但任何时代都不会卖到天价,毕竟晶莹剔透的器皿虽然美观但实用性与一般杯碟相较并没有多大的功能提升,况且即便是汉唐,一样有可以替代的琉璃和水晶制品,法门寺地宫中的唐代琉璃盏虽然贵重,但也不算多么稀奇。

然而镜子就不一样了,直到清代中叶,能够鉴人如在眼前的水银镜都是奢侈品中绝对的硬通货,而且有持续的需求和强劲的价格支撑,对于这一判断王星平当时便已经印象深刻。

据说真正的水银镜的出现还是在十六世纪之初的1508年,就算距这一世的时间也有百多年了,盛产玻璃的意大利威尼斯出了一对名唤达卡罗的兄弟,都是当地出色的玻璃匠人,正是这两兄弟发明了制作玻璃银镜的方法。具体的制法是将锡箔贴于玻璃面上,然后倒上水银,液态的水银能够极好的溶解锡箔中的锡,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锡与水银的合金——锡汞齐。这种合金能够紧密粘附于玻璃之上,使之能够反光鉴人。

当然,以上的准确信息其实都是来自王星平上一世的记忆,此时玻璃银镜的制作配方尚属威尼斯玻璃行中的绝密,泄露之人甚至会被处以极刑。因为此物畅销于欧洲的贵族之中,是一等一的奢侈品,故而历来价格腾贵,1600年法王路易四世迎娶玛丽?德?美第西斯为王后时威尼斯国王作为贺礼送来的一面小小玻璃银镜便价值十五万法郎,在当时足够买下两千匹正值壮年的上好西班牙军马,组建一支精锐骑兵都是寻常,而若是换成差些的小黄矮马,装备五、六千人的有马步兵也不算难,这就是此时银镜的真实价值。

只是这银镜不耐久用,镜子要想磨平打光也难,技术保密又严,故而真正商业化的生产尚无法满足。镜子能够批量廉价的生产那也是到了十九世纪发现了银镜反应之后的事情,也要自那以后才能做出更加好用耐久的镜子,而直到又过了许多年后发明了电真空技术,才用更加便宜的用铝等材料取代了昂贵的银和水银,自是玻璃镜子才算真的进入了寻常之家。

但只说眼下,虽然距离水银镜发明已经百年,距离一面镜子能换一支军队的日子也过去了十余年。但因为技术封锁的缘故,威尼斯那边的发展应该不大才对,而且这种技术也要很久之后才被法国人打破了垄断,况这垄断的打破也还是靠着从威尼斯盗取的技术。故而王星平判断此时的欧洲,此种镜子依然是价值不菲,至少前来中国的传教士中有献自鸣钟与三棱镜及舆图的,尚没听说有献水银镜的,王星平想也许还是自己孤陋寡闻了些。

言而总之,这能够拿出水银镜的渤泥国贡使当不是一般人才对,心中有着那么一丝期许,总觉得叶显莲的描述像极了那些曾经的同伴,但可惜他并不在广东,更不知如何才能查访到事情的真相,也许当真只是以讹传讹了?他心中问着自己,但又有些狐疑。

倒是心中的这点想法全都化作了对叶大柜的渴盼,但愿他与汪革能够注意到这些事情并加以查探,不知道他们回到贵阳时能否为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自己当真是穿越了,这一年来他无比确信这样真实的感受,也早没有动过心思去想那些曾经短暂在一起的伙伴和他们关于未来的豪言壮语。但这样一个机会却阴差阳错的摆在了面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渤泥国横生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而只言片语的细碎描述把这个万里域外的朝贡使团和那个曾经身在相似地方的穿越集团联系在了一起,或者只能说是联想,但无论如何,王星平此刻的心中生出了希望,而这希望却又打乱了他脑中的思绪。

所有计划,经商、科举、做官在方才听到叶显莲的话后的一瞬就如浆糊一般迅速的揉捏到了一起,这一夜再难清晰起来。

当然,还有一个计划也被再次忆了起来,那就是制造玻璃透镜,也许透明的玻璃本身在大明已不算稀奇,但能够视远如近的望远镜——如今称作千里镜——的东西却是样好东西,即便按照欧洲的时间来算,现在距离最早的望远镜雏形面世也不过十年,而且尚不知道广东之行本也让叶宜伟要在澳门招募玻璃匠人,而且即便没人制作玻璃,透镜视远的成像原理也很简单,用水晶打磨镜片也不是不行,至于银镜反应,那更是中学课本便有的内容,多试几次王星平相信自己身边的这些巧匠还是有很大几率做出合用的镜子的,看来玻璃厂也并不是不能有啊,他心头这样想着。

如何将叶显莲送走他已经记不分明,只知道第二日早上睡到极晚,倒算是好生补了一觉。

今日依然是休息,王星平收拾心情,将叶显莲、王小六并丁氏叔侄一起带去了筑城的工地,城墙还在夯实地基,但围着城外的城壕已经挖了不少,并不是简简单单围着城墙的基址一圈,而是分成两三层的错落有致,两道壕渠之间只留有些微通道。王星平光看这地形便知,若是等壕渠全部修治完备再引入南明江水后,那只要在外城这里有一支驻军,光是这城壕不用城墙也能挡住不少贼人。

自己和杨文骢虽然合作画得一手好图纸,但于这城池构建上的细节确还要学习许多,恐怕并不比研习经典容易。

到陆广门时,却见马士英已经早早在那边等着了,身旁站着的那个不是杨文骢又是哪个。

见到王星平来了,杨文骢先迎了上来,“小平今日倒是来晚了。”

“昨日陪伙计们多喝了两杯。”王星平并不隐瞒,却反问道,“少日不见,学兄你倒是怎么得空了,不在家中温课?”

“也要学得进去才行,这些日子快把为兄憋闷坏了,正好在这工地上敞快敞快。”

马士英也在旁帮腔,“应龙的学问明年的乡试当是能中的,出来透透气也好,免得将脑子憋坏了。”

王星平呵呵一笑,“学兄这倒真是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了。”

马士英听到王星平的这句后独自品味了一番,道:“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自不可偏废,天成加的这‘莫如’二字却也颇有神韵。”

王星平闻言一愣,难道此时还没有这话不成?

却是杨文骢也在附和,“这话真是妙极。”

“所以说学兄也觉得更愿行万里路咯?”王星平看着杨文骢问道。

杨文骢性子豪爽,闻言眼中一亮,“小平莫不是又有什么好耍的事体要做?”

“好耍倒是未必,不过确实有趣。”

杨文骢听了果然入巷,“有趣便好,说来与为兄听听。”

“听不如做。”

“做……”杨文骢有些急了,“但总要听听是什么事情。”

“千里镜。”

“哦,小平你知道如何做?”

杨文骢如今对王星平也算了解了,如果不是参透了原理,光是什么时新的好玩事物他绝不至于出来卖弄,显系又有什么打算。

王星平也略为诧异,他说的居然不是‘那是什么?’

毕竟按照过去课本上得来的记忆,最早的望远镜应是1608年荷兰米德尔堡的眼睛匠师汉斯?利珀塞兹海所制。望远镜之不同于水银镜无法技术封锁,正是因其是从自十三世纪意大利人便发明出的眼镜演化而来,其制作原理大体已为世人所知,且凸透与凹透二镜形态直观,只要稍微精深一些的玻璃匠人看上一看也能自作,故而发明时间不长也传到了万里之外的中国。而且以王星平当下所见,这最早的千里镜恐怕发明时间当会比荷兰人更早才对。

但他还是惊讶于杨文骢的见识,“学兄知道此物?”

“曾听父亲提起过,原本外夷献给过皇帝,父亲在福邸侍讲时见二殿下曾拿出来把玩。”

朱常洵虽是万历第三子,但二皇子朱常溆早夭,故民间还是多称福王为二殿下。

“觉得此物如何。”王星平知道杨文骢了解此物便问起了感受。

杨文骢却道:“只是听父亲说过,我也没有真见过实物,不过听说倒是的确能够视远如近,但‘千里’二字却有些言过其实了。”

杨文骢能随时用一种理智的态度面对所见的新鲜事物让王星平更觉喜欢,的确就算是此时最好的千里镜也不过三十倍的放大率,的确是不可能远观千里,而马士英也很快参与到了两人的讨论之中。

其实有些想法不过是王星平今日早上醒来后偶然的一点灵感,四川和乌斯藏产水晶的地方不少,而云南和贵州又多有好的玉雕匠人,如果能让两者很好的融合,就算搞不出千里镜,能做成眼镜作坊也是不错,凸透镜和凹透镜的原理虽然一说就通,但至少王星平尚知道在人工晶体全面取代眼镜之前的那数百年时间中,配一副眼镜所需要的一系列工作可并不容易,而恰恰他便知道,这也是一个莫大的优势。发明创造有时就是这样,能工巧匠并不缺乏技术,需要的至少一个正确的方向,而王星平觉得,他只要做好运筹帷幄的指挥就足够了。

马、杨二人听他将这透镜成像的原理听王星平简单说过,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又深知王星平做事牢靠,如今便半是好奇半是认真的商量起合建一处眼镜工坊的事情了,王星平也没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半天不到的一个想法眼看就要成了现实。

但转念一想,这事情商量的虽然顺遂,但合股经营却连个章程也没有,终究只是先说说而已,具体也要等到叶、汪二位从广东回来,到那时保利行的规模也能够正经有个兵工厂的模样,外城的工程也能告一段落,这样他才好腾出精力来做其他事情。

想着筑城,他又放眼向北望去,土司和豪族的状元越过商人的铺户后在陆广门外延绵着北去,而一道城壕已经隔开在两地之间,自己的一个小小建议经过了封疆大吏的允准,竟然这么快速的便开始成为现实,想象着六百丈城墙树立起来的那一天,他也南面感怀起来。

“还是做官好啊……”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五章 唐书一封呈夷情(一)

做官的好,外人说得够多,但做官的累,田生金则感触更深。

大明当下的这套历法继承自前朝大元,取自古语‘敬授人时’的意思得名《授时历》。

按照这套历法的记述如今已经是十月过半,公历已经是11月了,天气接近隆冬,但对于田生金而言比之老家麻城来说广州这里的天气实在称得上宜人,除了入夜之后稍凉其实白天气温尚可,正是一年中最为舒服的时候。

但正如先前所言,身为一省巡按,田生金算得是个操心的,而自六月以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与一个方向有关——夷情。

广东地处天南,各国商使多有交通,自任广东巡按以来和海外海内的夷人打交道的时间恐怕便占了田按院平日泰半的时间。

六月,敕命南都将远夷王丰肃【注:意大利传教士AlfonsoVagnone,王为Vagnone的简译,丰肃为其圣名Alphonsus的简译】从广东递解归国,此事在广东的一应处理都是他所经办,上上个月一众传教士被验明无误后用木笼押解去了澳门,至于他们是继续留在澳门还是真的归国,则不是他再能关心的事情了。

对于外夷尤其是泰西夷教的传教士,他的主张其实和主持此次南京教案的留都礼部侍郎沈榷观点相类,统统目为邪教,可惜士绅显贵及两京的官人,如今信奉夷教的是越来越多,所谓其教不能行于粤却独能惑于两都正是田生金数年以来的纠结,也是其屡次上疏朝廷的观点。对待海外之人,虽然田按院并不主张将之驱逐或是歼灭,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真如写在脸上一般。

好在这些传教士在北方受了一番皮肉之苦老实了许多,回到澳门的这些日子倒是没有再听说生出什么事端。

七月,虎门寨委官经历邓全美上报在广州南方洋面截获两艘自称载有暹罗国朝贡使节的船只。这次牵扯的却又不是泰西的洋夷而是南洋的番邦,自称入贡的暹罗国朝贡使团上一次到广州布政司堪合还是万历四十一年,这一回入贡却是称什么堪合上次回国在七洲洋落水遗失了,是以主管的官员也就不敢擅专,只将船只拦截于海上往复打了不少笔墨官司。

本来海外风高浪急,番邦又久不来朝,出些什么纰漏都有可能,但此次贡船的疑点颇多,不光堪合比对不上,连上一回回国的贡船上人员也对不上号。但好在一番细致盘查,总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然清晰。为此田按院报上朝廷详细说明原委,单以贡物而言,这次的暹罗贡船不过是一次例行的常贡,正是因为考虑到海上的风险,故而近年以来的贡物也未按以往惯例,所贡之物数量其实不大,但此事如何区处还是要等上意,总之今年的万寿圣诞已过,这些暹罗的贵人想去赶个彩头是不可能了。

八月,琼州持续了四年之久的黎乱终于迎来了了局。

万历四十年崖州抱由、罗活两峒黎民暴乱,琼中诸峒蜂起响应,第二年巡道姚履轻言进剿,把总曾国栋兵败官坊,当年十一月南头副总兵张万纪及雷廉副将杨应春所部又在多涧为黎军所败,张万纪战死,一时全琼震动。

崖州知州林应材抚剿不定,终致形式不可收拾,崖州州城甚至一度被围。幸得代理州事的潘大熙处置得益,又有两广八路大军渡海往援,总算在去年将琼中形式稳定。去年秋天,抱由、罗活二峒终于平定,四百丈的乐安城也告竣工,好歹算是镇压住了。

再后总算到了今年,大军班师回粤,八月上平黎功次共擒斩叛黎六百零一人收抚残黎一万五千三百五十九人,但还要经过较长时间清点才能确认上报,此事当还要过了年节才会有个结果。

这一桩是夷人内患,乱起之时田生金还未到广东赴任,而从他到任来算,也已经两年过去,然而总算也是平靖了。

泰西、南洋、黎民,外夷内夷聚在了一处,田老爷生怕出了以夷变夏之事,但在七、八月间就偏生又出了一件事情,两艘大船与暹罗贡船接踵相至,自称是渤泥国贡使。

渤泥国远在南洋之南,田老爷遍查旧档才在嘉靖年间的入贡记录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但永乐年间这渤泥国国王可是亲自去过南京的,据说在南都尚有此王坟茔。至少渤泥国与中国的关系并非一般番邦可比,但近几十年来却再没有派来过贡使。

而且让田老爷生疑的还在贡使身份,渤泥国来的也自然与暹罗贡船一般,都是两艘贡船,但与暹罗贡船不同的是船的形制。那暹罗贡船都类福船,而这自称渤泥贡使的船只虽然也与大明船只相类,但据亲在黄浦海面的湾泊处所见过这两艘船只的广州市舶司提举刘维栋和广州府清军同知林有梁称,这两只船样式更加轻盈修长,看起来吸取了不少佛郎机人的制船之法,航行起来借助风势更好也更加稳便,以往来广州的各国商船与使船从未见过。

而这船上的正副贡使样貌皆似汉人,更通汉语,且居然个个全是汉名,只是全都髡发短衣,若不是额顶并未剃头,说是倭寇也未为可信。

但虽然这群人似乎不识中国礼仪,处事起来却与他夷不同,据他们所言,海外有西夷名西班牙者如今盘踞吕宋。万历七年西夷曾在渤泥国中扫荡,渤泥王都陷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王室遁入山中,国中人民流散。那国王经历三代,无时不思复国。

而这船上正贡使傅小飞乃是海外华裔,与族人一同助渤泥驱逐夷人,现在其国中位列高官,而念及从来效顺天朝,这才派出船只入贡以求封赐,也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也有向大明通报夷情的用意。

海外之国相互攻伐本是常有,那暹罗贡使也说前几年因被东蛮牛国攻破国都,至老国王身死故而未派使节来华。

但田生金感兴趣的却是这傅小飞向前往查勘的官员所说洋夷传教士如何在渤泥国中跋扈,国中又是如何拨乱反正,其中所询种种渤泥风俗倒与旧档无异。驱逐教士这事正挠到了田老爷的痒处,自是对这渤泥国的贡使便又另眼相看了。

而渤泥贡使提供的各种海外情状更是为田生金以后的上疏提供了充足的弹药,例如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如何屠杀华人,万历三十一年皇帝发出的诏旨他们又是如何敷衍,乃至中间的事情原委,绝非如当年皇帝所知是‘嶷等欺诳朝廷,生衅海外’,而是西夷蓄意为之。

更有那吕宋山中金银自出的传说,实是西夷在大东洋之东的银山,那美洲大陆上的土著是如何被西夷屠戮,白银又是如何被西夷采掘后运到中土换取生丝和黄金,以及西夷逞着坚船利炮在南洋肆虐的种种。所有内容都算是有理有据,最关键的是还提到了如今佛郎机与西夷乃是共主,这就又将澳门的地位给表露了出来。

澳门原是香山县辖下的一处小渔村,人烟稀少,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人借海上风浪打湿货物之名贿赂地方官员登陆,自是便盘踞不去了。虽然大明对澳门的管理算得上严格,但毕竟为蛮夷所占,佛郎机人更在其上修造屋舍,到此时许多澳门的佛郎机人已是在此地出生的二代,但如今得知西夷俱为一体,那就是另一番议论了。

因为这个原因田生金对傅小飞一行,又仔细验看了金叶表文无误,只是堪合文字上尚有些疑点,但对方说是年生日久,许多器物仪仗又被西夷毁弃,而田生金也就不再过多苛责,毕竟前番还有暹罗贡船的事情。他与左右布政使商议之后,遂暂准了傅小飞一行在广州港进行停泊了。

那暹罗与渤泥两国的贡使如今都在城外怀远驿中居住,听闻也有商人上门去寻些货品的,这倒也是寻常,往来各国的贡使多有私带货品的,官府对此并不会有太过严苛的管理,何况私带的货物官中另有一笔税收,至少于公而言并不会有官员将送来的银钱拒之门外。自嘉靖二年‘争贡之役’,朝廷废福建、浙江市舶司,故而广州此时独大,往来的商船贡使更是倍于以往,自是已近百年了,本地的商户见有外夷朝贡船到港,唆使牙人经济来观风色那是常有的事情。

暹罗还好,除了活物有孔雀三对外,其余象牙官府都是从优给价,民间商户也就只能收些香料。

但却没有想到渤泥国开列的入贡之物不光奇巧,而且在广州港口引起了不小的风潮。

光是水银镜这一桩便足够惊人,田生金碍于身份虽未亲见,但听说得多了,自然也生了许多好奇。

昨日正好巡视海道副使罗之鼎来报说渤泥国的正副贡使求见于他,照往常来讲,他这个一省封疆还不至于亲自接见一个小小外番的使节,但既然现在自己都对这群来客颇感兴趣,那就又要另当别论了,今日午后田生金就准备在官邸接见傅小飞和顾子明。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打断了田按院的思绪。

“老爷……”

“何事。”

一个老苍头从门口迈步进来,叉手道:“外面有一老先生来递门帖,说是王御史的家人。”

“哪个王御史?”田老爷方才心思不在这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爷怎么忘了?就是出身贵阳的那位御史相公,名讳尊德新迁去了太仆寺的那位。”老家人官场上的消息倒是灵通。

“哦……?”田生金心头有了印象,接过门帖再看,心下虽然好奇但这层关系却非一般,眼下又无事,人情还是要卖一个。

“你且让他进来。”

【注:争贡之役指的是嘉靖二年(1523年)六月,日本左京兆大夫大内艺兴遣使宗设抵宁波。未几,右京兆大夫高贡遣使瑞佐偕宁波人宋素卿亦至。由于宋素卿贿赂宁波市舶太监赖恩,宴会时得以坐在宗设上座,其货船虽然后至,但先于宗设货船受检。宗设怒杀瑞佐,焚其船只,追宋素卿至绍兴城下,沿途劫掠而去,明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战死,浙中大震,史称‘争贡之役’。

事后,给事中夏言奏倭祸起于市舶,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在嘉靖年间的《宁波府志》中有如下记载:‘两夷仇杀,毒流廛市’。

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明朝政府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仅留广东市舶司一处,也导致明朝与日本的贸易途径断绝,倭寇滋生,为后来的“东南倭祸”埋下了伏笔,学界普遍认为倭寇之轻视中国自是始。】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五章 唐书一封呈夷情(二)

在本家老爷那里,叶宜伟便略微有些拘束,在田生金这里也依然如此。但因为有了先前那帖子的因素,故而在田按院看来这拘束便透着些拿捏,心下也并无轻慢之意。

王尊德与田生金同为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进士,是为同年,年龄上田生金还略长几岁。别说王尊德此时还在肇庆,就算远在京师,让家人求到自己这里他也不会不卖这个情面,他这位年弟可不是个爱求人的性子。

王尊德的信田生金已经看过,自然知道叶宜伟的身份和他的来意。

佛山镇那里自不必说,只要不是出洋外省的商人要在本省雇工,铁冶和工人只要自己愿意便只消有牙人做契,官府也不会多加干涉,都是任凭自愿。至于再从广州一路回去贵阳,沿途只用担心土民与盗匪,却没有害怕官府的道理。

所以王尊德找到他处还是因为此人要去澳门的事情,此时的香山澳虽为佛郎机人所踞,但根究起来还是香山县辖下,其实无论葡萄牙国王或是西班牙国王承认与否,澳门如今始终是大明直接管理的属地而非什么殖民地却是准确无误的,确切说来香山县令是澳门一地实际的最高长官,每年巡视或遇当地有大事决断又或又外国商船大宗到港,香山令都要亲临其境察勘,澳门议事会的六位成员见了县令一样是执拜见上官礼的。

万历初,广东官府在莲花茎设了关闸,那关闸原是每月两开,到了近年澳门人口日多,才改为了五日一开,但每逢关闸开放也只许佛郎机人在关闸内交易粮食及生活所需。佛郎机人既不许擅自入关进入内地,而内地百姓未获准许也不能擅自入澳。官中更是在澳门相邻的新安、雍陌等地专门派员驻扎并设置军营防备,去年南京教案起,到了今年,雍陌营又新设了一参将府,辖下两千军马专驻雍陌及澳门周边各岛,沿途汉夷船只都要严加盘查。故而叶宜伟也专门打问过,他们这一行外路想去香山澳最为稳便的办法便是请香山县开具路引。田生金虽然并不直接管辖地方县令,但如此小事相信地方上的官员也不会驳他脸面。

而王尊德求到田生金头上,两人同年是一桩。

王尊德贵州军户出身,非是两浙山东与湖广几地有门户之见也是一桩。

更有一桩还有田老爷的另一番渊源,田生金虽然家在湖广麻城,为儒生时却曾因一桩案子在江西泰和被错判入监,万历四年时逢刚刚履任泰和知县的唐伯元为其平反冤狱,这才有他二十八年之后的金榜题名,是以他对唐伯元一直以师事之,恩同再造。唐伯元后官至尚宝司司丞,万历二十九年于老家潮州过世,田生金按粤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亲往澄海县仙门里的唐氏家庙祭拜,并手书‘忠孝流芳’勒石记之。

而唐伯元与王尊德的座师郭子章关系又非同一般,郭子章巡抚贵州前曾为潮州知府,时唐伯元因母丧归里守制,郭子章对其多有照弗。而再往前十年,郭氏为泰和名门,唐伯元在泰和知县任上时郭子章虽已中举并赴任福建建宁府推官任上,但是作为一方科名之士,唐伯元这位地方官对郭家也是礼敬有加,加之又都是阳明心学一系,故而私交甚笃。两人的学生既是同年之后如今同在广东任官,是以王尊德便先求到了田生金名下。

分了上下首入座看茶,问过了王年弟身体可还康健,又问过西江上一路可还顺遂,田老爷迅速切入了正题。

“存思信中说叶掌柜是要去香山澳招募擅铸枪炮之澳夷?”他知道王尊德也是一向讲究知行合一,贵州出来的士人少有不是阳明门人的,况他那年弟待下人极严苛,绝不会为谋私利而让家人来为难于他,但相应事体还是要再问问当事之人,这是以防王尊德被乡人欺瞒,毕竟去年的教案动静不小,以往的小事一桩现在田老爷也不得不慎重对待起来。

茶水端在手上,正在踌躇喝或不喝的叶宜伟赶紧回话,“正是鄙号少东主的意思……”

于是他又将王星平的父亲如何在外被夷人所害,他又是如何报仇几乎灭了仇家满门等事与田生金说了一遍,然后才是王星平希望借助先进武器加强贵州军备的想法,其中虽然也有为自己谋利的心思,但仅以商人的眼光来看也算得上是公忠体国了。这些王尊德的信中本也有言,只是听人当面说出,田生金心中又多了一番计较。

他本以为王尊德只是为族中晚辈寻一些照弗,虽然平日这位年弟是个刚正的性子,为人又寡淡,但为乡人做些事情本也不犯什么忌讳,而这王星平一介商人,想必是知道广东商贸繁盛,又听香山澳能通海外,故而才请托到王尊德这里。

但方才听叶宜伟说了这一通,一个颇有抱负的青年俊才的形象便已打破了之前执跨弟子斗鸡走狗的样子跃然面前,这哪里是什么少不经事的小商人,分明是能够经世致用的才士。田生金久任地方,年少时也颇多坎坷,识人自有一番计较,叶宜伟见了他说话磕绊已就矮了气势,但从他的叙说条理中还是能够分明听到不少亮点。

回头想想又觉得是自己好笑了,王尊德虽然为家人请托,但却是个知道轻重的,他在信中如此看重这个族中晚辈,自然不会是只看到了他行商的本事。

问及明明王星平之父是为土夷所害,他却为何还要来广东寻澳夷回贵州协助制办火器,王星平教给叶宜伟的一句‘师夷长技以制夷’更是完全说服了田按院。

“你家东主如此见识,只做一介商人实在是可惜。”田生金觉得能说出‘师夷长技以制夷’这话的人的确不能以市侩视之,他虽然不喜洋夷传教,但对这些泰西的科技却并不排斥。他自然知道传教士们能在两都蛊惑人心,引着那么多的高官贵戚尽行附教,靠得还是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别的不说,郭子章尚在任上时便刊刻过利玛窦的《山海舆地全图》还为其做过序书,而利玛窦在广东蹉跎岁月最终能够得天子眷顾也是靠着向皇帝贡献自鸣钟等西洋机巧之物,王星平或许并不知道,正是‘师夷制夷’这句借来的化用之语让他在这位尚未谋面的巡按相公面前大大的加分了。

但叶宜伟还是不合时宜的打断了田老爷居高临下式的感叹,身为属下,他自然明白如何恰到时机的提升主家身份。

“回按院的话,我家少爷原本也是读书的,如今拜在乡中马进士门下研习经义,待老东主孝期过后便能进学了。”

“马……进士……”听老掌柜所言王星平的老师竟然也是个进士,田生金不自觉的便开始在心里算了起来,贵州马姓的进士可没几个。

似乎看透了对面官人的心思,叶宜伟也没有了先前的拘束,双手一叉回道,“马进士讳文卿,实为按院前任。”

“没想到却是前辈的弟子。”田生金恍然,总算是想了起来,难怪叶宜伟要当他面提起,虽然没有交集可田生金至少还知道马文卿当年也是做到过广东巡按的,听闻上一科中了会试而未上殿的一位年轻人还是他的侄儿。

听到这里,田生金只觉得是小看了这位王家的少东,不觉生出了惋惜之情,叹了一声。

“只是可惜还要耽搁上两年。”这自然是田生金为王星平的孝期耽误下科科举惋惜。

但叶宜伟却像是没有听懂,只顾着为自家东主解释,“其实倒也无妨,少东主年纪还小,他也说受些磨砺更好。”

“哦?”到了这时田生金才想起只知王星平年少,却还不知他的年岁,便又问起,“你家东主今年多大?”

“到冬月才满十四。”

田生金闻言又是一阵感叹,当然也就只有感叹而已。虽然十三岁在寻常做工经商而言都不能算小,十岁上下的童儿都知道帮着家里放牛了,但读书人这个年纪能得功名的的确又不多。然而大明朝天才不缺,近的来说江陵相公张居正就是十二岁中的秀才,远一点还有历仕四朝的杨廷和同样也是十二岁考中秀才,但比张居正更强的是他第二年便中了举人,比之因为被考官刻意打压的张居正还早了三年。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的衬托,王星平这个要等到十六岁才有机会参考的‘才俊’看来也就不算多么稀奇了。

算是将王尊德的这位族侄打问了个清楚,田生金也终于放下心来问起正事。

“你等一行这次来了几人?”

“加上小人一共八人,前次在肇庆见了大爷后便差了小人的一个侄儿回贵阳送信,如今还在广州的是七个。”

“在何处安顿?”

这是田生金答应帮忙了才要打问住处,安排前往香山澳田生金叶不能马上就办,自然是过后让人去通知,叶宜伟闻言一喜。

“有三人先去了佛山未回,如今与小人一起的几个都在濠畔街旁高家客栈落脚。”

广州城自宋时在城南建起一条玉带濠,本是护城河。因这濠河宽阔,久之便成了番舶停靠之地,濠畔街就在玉带濠之南,是广州城中汉番商贾云集之所。但凡绫罗丝革、花鸟犀角及一应海外奇珍异玩应有尽有,濠河两岸俱是豪富之家。

嘉靖四十四年,为了增强广州城防抵抗山寇海匪,官府便在南面城外江边增筑了外城,濠畔街自是被围进了城中,但此地繁华却不衰依然,如今贸易的商船还是从水门而入,每日在此装卸货物的中外商船往来不绝。

田生金哪里会不知道此地,道:“那边倒的确是个好去处。”

其实叶宜伟一行也早就到了广州,只是一来先要了解市场,二来则是能不求于官中最好不求,所以倒是一直没急着来递门帖。

田生金问了这许多,已是大大的破了例,平日接见本地缙绅可不用费这许多口舌,但一番下来却也牢牢记住了王星平这个名字。

修书一封用了自己的私印,去往香山澳的路引多半就算是有了着落。

过几日便是关闸开放之日,照例冬至之前香山令要与海道官员一同到澳巡视并收取地租银并常贡税赋,田生金的本意便是让叶宜伟与官差一行,一是便于应付,二则是那时守澳官员俱在,也不怕生出多余事端。

老苍头领着叶宜伟一行出了后院,此时门房中已经等着几位官人乡绅,虽然是沐日,但作为本省台臣,前来风闻言事的从来不少,他今日算是来得早的又是王尊德亲荐才没有吃到闭门羹。

叶宜伟身份卑微,见了这些官人都一一点头行礼,中间寻常的不过抬头看上一眼,见其形容谦恭不免还有些轻慢。

不想到了最后却遇到两个回礼的,再端看时见那两人髡发短衣,相貌虽似汉人,服饰却非中土,但这些坐着的客人中却又是他二人最为亲切,心下好奇却也不便在厅中久站,最后还是满头的疑惑出去了。

临走时他心道,‘这广州城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五章 唐书一封呈夷情(三)

怀揣着碾压世界的激情踏上北上之旅,但才到北大年时新晋的‘渤泥国贡使’们便已经打消了念头,如果说之后在九龙江口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膏腴之地就那样荒芜在彼还只是让元老们觉得太过可惜,那之前沿着马来半岛这一路向北所见越是人烟稠密的港口就已在渐渐转变着众人的想法,一眼望不到边的沃土也好,还是搭在港中密密匝匝的货栈商铺也罢,都是南洋显著的标记,然而终归还是商业的发达带来的感触更大,纵然只是几张薄木板拼凑而成的简单铺户,却掩不住这些地方勃勃的生机。

一条条商船频繁的开始出现在这条北上的航路上,这个西南季风的时节中洋流同样的顺遂,荷兰人,英国人,还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乃至南洋本地人的商船,相较起来尚也不及十倍于他们数目的广船与福船,然而这些各国的商船最终却感觉像是渐渐交织到了一起,成了一张稀疏而又开阖有度的网络将南洋的一切汇到了一起。

一路上傅小飞都没有忘记提高戒备,荷兰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馆先后在北大年建成,经营都已超过了十五年的历史,从马来半岛直到暹罗的大小港口,如今都算这两个新教国家的势力范围。

柬埔寨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沿途的商贾都在传说,国王巴隆?拉嘉四世似乎已经有了退位的打算,至于他的继承者——已经四十五岁的王子奔哈?农好像也做好了接受这个满目疮痍国家的准备,甚至在新年以前便已经定下了新的尊号,是为吉?哲塔二世。

也许正值壮年的新王登基之后会将主要精力用在应付暹罗的控制与处理妻子安南娘家的关系中,还会抽出一些时间花在巩固英国与荷兰的贸易并平衡他们与葡萄牙人的利益冲突上。但即便自百多年前,国都吴哥被攻陷之后王室一路南迁开始,九龙江口的那片平原却始终也没能进入金边的视野,这是一块即便那么急于南侵占城的安南阮氏也没有注意到的沃野,但在元老院的眼中却又是极大的一块肥肉,于是在各方的忽视下傅小飞与他的伙伴们圆满的完成了在此地的调查任务。

而再往北去,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岛的商路上已经开始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仁国公阮福源对北方郑氏的防御又来于葡萄牙人的军火和顾问。傅小飞并不确信关于大宋军队在婆罗洲取得的军事胜利是否已经传到这样遥远的地方,只是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利益相关的各国船只可疑的‘关照’。

也许是大宋的威名并未如元老院所预期那般的远播,也可能只是两艘贡船的复古样式还不够过分惹眼。

总之,最为担心的一段航路就这样过去了。

从南往北的一路,彭亨、吉兰丹、北大年、藩朗、会安。虽然不是每一处港口都会停泊,但带来的冲击却仍然不小,这倒不是说南洋诸国有多么发达,只是这样的一番比较,婆罗洲即便是在南洋之中也只能算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了。无论是各国商人在北大年规模庞大的贸易社区或是阮氏的将臣吏司在藩朗港外成片规模的制瓷工坊,甚而只是黎朝的平安王设在会安城外海边的那些粮仓都在向穿越者们证明,不可小瞧南洋。

纵然九龙江口以北便已经出了卫星通讯的覆盖范围,但好在还有短波电台作为沟通婆罗洲的手段,金延泽也正是这方面的行家,这是他此次得以入选名单的原因之一。

短波电台这种二十世纪前半诞生的古老技术最合老金这个通讯技术爱好者的脾胃,极小的功率依靠两人手摇发电便能持续满足长距离通讯的需求,虽然不及卫星与长波通讯效率更高,但却是当下最为可行与实惠的办法,好在本时空的电离环境相当优异,一路上天候也绝无干扰,唯一值得担心的外在影响也就被彻底排除掉了。

金延泽在海上摆弄电台时曾对傅小飞说过,如今船上的这些设备,就算开到日本甚而白令海峡,也是能够保障与文莱的联系的,80瓦功率的短波电台为了保障稳定可靠都是金延泽亲手制作,而这样手工打造的电台为了保险,船上备用的还有三套。

因为电台的存在,让一行人的心情能够得到及时的调整,一路之上也还算稳便。从电台有限的通讯能力中,他们还是得以了解元老院在婆罗洲的进展,当然全都是好消息。

西南季风来临后,从爪洼来到大宋治下各港口的的商船比起往年翻了几翻,归化民干部的工作组开始深入内陆建立据点,对马辰攻略的准备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

而定期通报给船上伏波军战士的家中消息则很好的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从会安港放洋之后,船队便按照此时惯常的朝贡海路朝着海南岛而去,这条当下还算繁忙的航道重又将穿越者们带入了荒凉,直到船队抵达崖州外海。

一行在崖州补充了淡水食物,已经成为新任知州的潘大熙热情接待了这个许多年不曾入贡的渤泥使团。将代涉州事的代字得以去掉,虽然依然只是在一个下州做官,但正是他的一力维持才保得崖州州城不失,眼下他在此地的威望比之过往高了不少,却也是个有心做事的,与傅小飞等人相谈甚欢。

也是从崖州开始,傅小飞一行详细的了解了祸乱琼中数年的黎乱,之后又去了三亚湾和榆林港考察水文,那是此行海南最为重要的一处需要调查之地,在那里也爆发了本次北来唯一的一次军事冲突。

大船停靠三亚里测绘补给,那三亚里旁有一番村,村民尽是昔年海上逃来的占城遗民,遗民们信奉大食番教,平日习性凶悍,见了外来贸易的船只便欲行抢劫之事,却被刚刚登岸的伏波军军士们一顿乱揍,当场打死七、八人。经过了这一番,船队复又谨慎,沿途经南山所、万州、会同县、青澜所最后进入广东洋面,船队经过七洲洋山之时暹罗的贡船刚刚先他们一步抵达广州。

傅小飞并不知晓暹罗贡使在市舶司的一番遭遇,但却也清楚与人方便的好处,何况语言又能相通,故而在面对海道巡检的官吏时倒也游刃有余,些许孝敬便换得了市舶司及巡海官吏上下的一致好评,比之先到一步的暹罗人反而得到了更多的看顾。

这一点,只看怀远驿中的住宿安排便知。

怀远驿在广州新城太平门外,傅小飞打点得当,上至清军衙门的管事官人,下到驿馆中奉承的指使小吏他都一例结交,左不过是些寻常的稀小馈赠,加之一行待人都和气,不几日功夫就连驿外街中的牙人们都与来自渤泥国的贡使们熟识了。

那怀远驿虽在城外,但因是商贸稠幅之地的缘故街道也是麻石铺就,这几日的时间傅小飞几人泰半都耗在了驿馆外这条六十多丈的小街附近,无论是商贸还是消息此地都颇为灵便,如今元老们与馆驿中来自各国的贡使倒是都熟络了。

两艘船只全都停靠在黄埔港中,每船各留了一名元老与伏波军的士兵们同住,下船到怀远驿中的只有少数亲随。港中的活动有限,好在这些兵士都是伏波军中层层选拔而来,倒也听得住管教。

本就到了快要入冬,众人又是一路向北而来,经过了南洋海中的暴晒,广州的气候就显得亲近得多了。

至于食,自穿越以来,傅小飞尚未在这个位面见过如广州城中这样繁华的所在,酒楼茶肆鳞次节比。而驿馆之中也能提供各色饮食,让其尤为惊讶的是本地的女子多有在外帮厨的,似乎与之前所知大明的女性情况并不一致。而与南洋决然不同的是这里的招牌显然更加完备,店家重视对其商品的描述,而类似的案例至少在进入安南以前只在少数华人的商铺外偶有看见。

受惠于承平日久的缘故,即便是太平门外靠着城墙的这一侧城厢直到怀远驿这一里多地面上也依然是密密匝匝的民居铺户和错落街巷,站在怀远驿的二楼上往东望去,也只有仅在此地才能得见的屋顶青瓦和更南面将房廓与珠江隔开的翼城在提醒着众人,他们已经来到了层级更高的文明世界,一如进入广州之前他们在内河水道中往往需要等候半日时间才能得到放行的那些用木船和铁索连接起来的税关一样。

大明带给傅小飞以及与他同来的一众专业与军事分工的元老们最大的感受便是秩序,舍我其谁万邦来朝的至高无上的气质。

即便在藩朗与会安这样的安南大城面前,傅小飞也能保持着自己的镇静,那样的国家虽然肯定不会像许多元老的乐观估计一样旦夕可破,但是若能有个三五年的经营,陆海军与其正面刚上一波,彼时的元老院自问当是已能具备灭一二万乘之国的实力了。

但当对大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打起心思那便又是一番心境,此时此地恐怕再没有海外夷人能够有这次来华的元老们明白,仅仅一个广东在大明的两京十三省中只占了多大的分量,而整个中国的幅员又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也许以三五千精兵足可在大陆横行,然而言及征服呢?

以傅小飞算来,十年——可能够么?

或许唯一能够让傅小飞稍拾信心的也就只有大宋治下让人引以为傲的卫生条件了。

尽管接待的官吏看在笑脸和银子的份上对渤泥贡使尤其照弗,驿中的一百二十间宿房,最好的二十间全都拨给了他们,然而毕竟都是近两百年的建筑了,虽说是几经修葺却终归老旧,何况这馆舍中的便溺之所也着实污秽不堪,就算是使用马桶还有诸多的不爽利可也只好将就。

城中大街小巷的污物虽然也有粪行不时收纳再分运往城郊农家,但依然是惹得不少蚊蝇飞舞。现在还是深秋,真要是夏日酷暑那就说不得是一番如何的滋味了,想想都觉难受,也就难怪听驿站的吏员闲话时提起过的,到了酷暑狱里轻些的罪囚都要开释归家,怕的就是闷毙在监中老爷们面皮上须不好看。

因为巡按的衙署还在老城的缘故,今日傅小飞与顾子明走的便是北边的正西门,可正西门的瓮城外面偏生还有一处回回营,那营中都是所谓达官,那是当年投了大明太祖的色目军人,后来又随太宗靖难,成化时随南京回回军首领羽士夫、马黑麻等奉派南下平定瑶乱,之后便分驻在了广州四营。这达官好勇善战,却有一样讨人嫌,便是喜好袒胸露体兽血涂身,往往人未至而腥味先到。

方才过正西门时便见那瓮城外的一处食铺中几个达官模样的人物白日在内纵酒,隔着老远的腥膻气现在傅小飞都还印象深刻……

他正想着如今大明的南疆居然是靠着这群夷人守卫,却听到一个声音似乎由远及近渐渐真切。

“你们递来的夷情本官已经看得。”

一句话将傅小飞的神思拉了回来,却是坐在上首的田生金在对他说话。

田老爷满脸带着笑,“写得甚好……”

飞龙之章 第二十五章 唐书一封呈夷情(四)

厚厚的一本书册,是三万余字的南洋夷情通报,汇集了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自嘉靖以来至今在东南亚和东亚活动的情况年表和重要事件说明,也有一些篇幅简单介绍了欧洲和美洲的情况,可说是一份集大成的报告了。

虽说此时各国情况或许并非如历史脉络那般发展,但广东的官府想必也没有能力去查证,况且元老院精心准备的这份报告不光有详实的数据,还特意按照手抄的样式仿着大明的体例选择字体进行印制,又选择了线装的方式按照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三国情况分册装订,最后还在是否标注句读上争论了一番才算罢休。

最浩繁的工作是在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基础上标注上了各国在南洋的据点、兵力,中间多有夸张,比如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驻军就给了一万三千人,可如果详纠其中数据又不能说有错,元老院毕竟是连土著军也一并给西班牙人估算了进去。因为测绘地图是高密级的内容,故而特意选择了后世日本人新井白石所临的彩图本,但在这张并不精确的地图上想要按照当前西洋各国的具体情况进行标注也还是困难和耗时了一些,而更困难的则是标注‘澳洲’的位置,好在《坤舆万国全图》上的南极画得极大,便被直接拿来用了。

幸而这些工作都是在启航之前便已经准备妥当,并不需要傅小飞在船上再去操心。

只是一行人初到广州,情形如何尚不好说,故而虽然带来的财货经官中和民间交易不少,却迟迟没有将这书册献上。等到船上的渤泥宝货已经在这一个来月中打开了名声,穿越者们已经不仅将广州城内城外都转了个遍,还抽空专门去了一趟佛山镇,把那边的铁冶好好生生都摸了个底。

回来后又等把濠畔街的各家字号全都考察了一遍,傅小飞这才施施然向海北道按察副使罗之鼎献上了此书,请他代为呈上给广东巡按田生金。顾子明给傅小飞的建议,所以选择田老爷也是因为他反对洋夷传教的缘故,而且田生金是台臣,正好是罗之鼎的上司,比之督抚而言巡按发言有时反而在朝中更有分量。当然,伴随书册献上也还有傅、顾二人求见的请求,果然不几日田老爷便应允了。

傅小飞与顾子明就是想要利用台鉴官和按察司之口来给殖民者们找点不痛快,借刀杀人可从来都是个好买卖,何况以此时形式而言,借大明的刀也比元老院亲自上阵效果好上太多。而且有了这样一份绝佳的材料,相信田老爷自己也会明白,他在仕途的进用上当会更加顺遂,这分明是送上的一份大礼啊,没有不生受的道理。

是以只是初见田老爷便对两人印象颇佳。

傅小飞被言语惊醒,赶紧呈上了一个盒子,“国穷用少,些许孝敬,还望按院笑纳。”

当着下人的面,田生金正要推拒,却见对方已经打开了盒子,金丝镶边的柚木盒子极为精致,原出自那位渤泥素檀的宫中,本是这次用来装乘金叶表文的,多出来的这一个便用来放这礼物了,之前傅小飞等人分送海道官员礼物却没有这样的周章。

田老爷见多识广,又在广东任上两年多了,什么海外的奇珍没有见过,所以此时让他能够注目的显然只是盒中取出的物件。只一眼田老爷便已断定,正是这些日子在广州城名声在外的渤泥国水银镜。

一旁的顾子明见田生金已是双目发亮,道:“吾曾闻唐太宗曾有‘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之句。我等域外之人既不知道兴替,更未明察得失,只愿以此水银镜为鉴,助按院以正衣冠。”

这话算是说到了田生金的心中,大明的士大夫毛病不少,但爱好干净整洁的确在顾子明看来是个不错的‘毛病’。

以水银镜的稀奇田生金如何不知道贵重,濠畔街那边刚从贡船上下来的镜子面盆大的一块可是已经叫到了一百八十两一面,去年琼州那边刚刚竣工的乐安城城墙四百余丈方圆,造价也不过一千五百多两工食银子而已,放在这里就是十面手上这样的镜子罢了。这样贵重的礼物原本他是不好收取的,但一句正衣冠却是说得极好,衣冠正不正倒在其次,但对于读书人而言,李世民的话后面两句才是正经。

“想不到你等在海外许多年,却还知道读书。”

傅小飞在书册中也对自己的来历有了说明,田生金自然也知道他们自称宋人,是昔年随着宋室南渡的国人。崖山一役,据传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十万军民殉国。

其实开始傅小飞等人的说法田生金本也不信,论攀附海外之人其实与国内别无二致,当年回鹘就因为取了唐朝的公主,到了北宋时的国书中都还要称宋帝一声‘汉家阿舅大官家’。但与两人这一番话说下来,他却已是信了七八分。

已经摸清了田生金的脾气,傅、顾二人说话便没有再作过多思虑,顾子明虽是建筑专业出身,于文史上还更精擅,“亡国之恨岂敢稍忘,小人先祖辈漂泊海外三百有年,却时刻教导我等乃是诸夏之裔,故而此番才不辞辛劳代渤泥前来入贡,却更是为了向大明通报夷情,正是要防着再有这以夷变夏的事情。”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顾子明没说朝廷只说大明,这是为了将来撇清关系打下的伏笔,更为了不会低人一等,田生金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关窍,只道真是大宋遗民,已经信了九分。

他关切的问起二人,“如此,你等初回神州,倒是该去祭拜一下大宋的忠臣才是。”

“倒是已经去过了。”顾子明爽快回道。

“哦?”

田生金略感惊讶,两人复又解释,“来时我等才去了大忠祠上过香了。”

大忠祠建于洪武年间,祠堂就在附郭于城中东南的番禺县衙后面,供奉的是宋末三杰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顾子明一说此处,田生金自然知道,刚到广州赴任时他便去过祠中拜祭,祠旁的臣范堂中尚有他的题诗。虽然从西门进城过去要绕些路程,倒也不远,他们要拜祭文天祥等倒也的确是最近便的一处了。

田生金得了珍宝,又与两人说得投机,便谈了许久。

期间问起宋室南渡的种种,傅、顾二人都照元老院定下的统一口径回答,说是在南洋之南的大海中有一处大岛名唤澳洲,将澳宋子民在那里生息之事也大略说了。然而毕竟过了多少年了,纵然有说不清处也无大碍,好歹比闽粤奸民行商传回来的南洋消息要真切得多,一听便不似作伪。

关于对明的政策,其实来到广州以后元老院便做出了调整。

见识过当前大明的国力之后,傅小飞与顾子明几个通过电台又与元老院反复沟通了数次,他们一致认为当前正是南洋攻略阶段,明国可以引以为援而不可为敌,但元老院也不必称臣,毕竟就算以当前在渤泥国的局面,大明官方就算全然清楚也不会认为元老院是大陆的威胁,而且以大明的军事投送能力想要干涉南洋是绝无可能,继续披着个渤泥番邦的名头最好。但如今明庭对传教士的态度却可加以利用,因为西方的殖民者必须借助明庭的善意才能获得在东亚贸易的便利,仅从这个层面而言,大明能够提供给穿越者的助力也要大上许多。

而且,有了大明的态度作为推手,在对像与澳门这样地方的殖民者博弈时无疑便多了不少筹码。

但话说到最后,田老爷还是不无遗憾的告诉了二人,“你们所提诸事只铁锅可以应允,但朝廷法度你们来广州也有些日子想必知道,购买硝石、硫磺之请本官也概莫能助。”

傅小飞曾请罗之鼎代为向田生金转达请求,希望能够从广东官府购入一些物资以备守城之用,硝石、硫磺便是重头。田生金自然知道所谓铁锅运回渤泥也绝不会被用来做菜,多半还是打造兵器。但铁锅本也是朝贡贸易多有输往南洋的,就算佛郎机人也会着意采购并无过多限制,现在倒是藩国的贡使求了过来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但硝石、硫磺大明虽多却几乎不会出口,即便恭顺如朝鲜也未必能够得到多少,故而在大明南方的民间商户们便更惯于将硝石溶于水中隔着容器制作冰酪,虽然此种冰食售价不菲,可偏偏沿海的大城中不缺的恰是有钱的富户,是以这硝石便又发挥了他的另外一番功用,比之打仗反而更受欢迎。

只是即便傅小飞后来改口又以南洋气候炎热为由希望只购入一些硝石回去制冰也依然没能说动田按院松口,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老爷们还是有些拿捏。

但既然收了礼,田生金也不好过于驳二人情面,乃道:“你们提的第二件事倒是可行。”

“第二件?”傅小飞想了一想,终于记起第二件事情是请广东官府发给前往澳门的路引。

听闻傅小飞一行说的是要去澳门寻访各种工匠,田生金都觉得好奇,早上听叶宜伟的话两拨人竟是想到了一起。其实此时澳门的军火制作还是地下,朝廷的守澳官员就在眼前,明目张胆的制作军器那是要被断粮的,澳门的供给由香山县负责,都是按丁口供应,断上十来天口粮那是要饿死人的,而更重的还要拿官问罪。

是以叶宜伟当时也只说听闻有澳夷善铸枪炮,却并没有说澳门有什么兵工厂的。

“这是好事,师夷长技以制夷嘛。”不知怎么的,上午听到的这话就被田生金脱口问了出来。

傅小飞见田老爷捻着胡须自得先是一愣,却是顾子明反应更快,“按院此话正是这个道理。”

“也好,下一次关闸开闸官中正好有一批在押的囚徒要送还香山澳,你们可与海道的官员一同赴澳。”

“可是蒙按院昭雪的那些奴人?”

田生金这回稍微有些惊讶了,但还是淡定答道:“正是。”

他的惊讶在于这些自称前宋遗民的人居然知道这些事情,但想想那三万余字的《夷情会要》,不精细倒不像这些人的做派,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

事情的起因已经过了快十年,万历三十五年入夏之后,一艘小艇被巡哨的明军拦下,船中十余人俱是东人模样,随即便与明军接舷而战。两边人马一场打斗下来,明军阵亡两人,对方也死了三个,另有两人落海溺毙。

剩下的九人被明军所擒,又因语言不通便以倭寇论罪下狱,到万历四十三年田生金到任地方时已经在牢中关押了八年,其间五人相继病亡。

可这位田按院自去潮州拜祭过自己的恩师唐伯元后便想起了当年自己蒙冤的一幕,到衙后清理积年案件正好就撞上了这桩无头的官司。他细加分辨觉得这些人绝非倭寇妆容语言,于是请来通事传译,最后才弄清了事情原委。原来这些人却是出生自朝鲜釜山,被抓之前系被倭寇掳掠辗转经琉球、台湾被卖到澳门,他们出海实是奉了佛郎机家主之命上岛取柴,随身刀具是砍枝所用。

香山澳的佛郎机人此时本就蓄奴成风,前些年广东官府还为此专门巡视当地,然而此风依然不止。

此事一经查明,尚在牢中的澳奴理论上便不应再受倭奴之罪,但因此辈持械拒捕又杀死了官军,故而也只得继续收押以待上报之后再行区处。

此事在本地也算是一桩奇闻,是以传得颇广,傅小飞有意打问过自然容易知道。

田生金一说这些囚犯要送回澳门,他也就猜出了身份。

没想到居然是用这么个理由打发他们去澳,于是二人又是一副奉承田老爷的明察秋毫,再后又有访客前来,田生金便早早的送客了。

出得院门,二人立刻换了面目,带着一副阿谀的样貌示人实在是不松快。

亲卫早已赁下了车马,顾子明见了对傅小飞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濠畔街。”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六章 番使两来议银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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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凿于宋真宗景德年间的玉带濠横贯广州新城,两头在城外拐着弯直接通到珠江,原本二十余丈宽的濠河是广州城南最为繁华的一处市舶,三丈深浅的水面足以容纳许多大船。

但自嘉靖以后新城建起,豪门富户便都将争地的手伸了过来,这玉带濠也就渐渐失了往日风采。加之如今海船益大,故而到了隆庆开海以后,大些的舟船便不能直接进来而要借助潮水涨势才能往返于濠畔街后的码头上下货物了。

但玉带濠因之变得窄小也正是此地商贸繁盛的见证,不然怎么能说此地是寸土寸金呢。

午后到日落前的这段时间正有不少午睡足了的客商们出来走动,趁着天光尚好濠畔街中的各家铺户门口都是人头涌动。极目远眺笔直的街巷中布旗招展,各家招牌与摩肩接踵的人*相辉映,光是扫上一眼市面,麻石铺砌的街道在本时空而言就干净得有些异常。

高家客栈就在濠畔街的西头,距离太平门最是近便,店如其名是此地一位高姓商户的产业,因为此处消息畅通的缘故,住在其间的外路客商很是不少,叶家大柜和几个伴当正也下在这里。

“你这瓶子卖价多少?”叶宜伟此刻正在附近一家器物店中,手中的玻璃器被反复摩挲着仔细端详,看了许久才谨慎问道。

这店子外面除了一个招子外并不起眼,卖得又都是贵重器物,是以平日进出客商并不算多。虽说房屋外面看着已经老旧,但店中却是刚刚用白灰刷过,新打的香樟木桌椅看着簇新。

那店上的伙计瘦猴一般模样站在一旁战战噤噤,生怕客人失了手,现在听到问话却像是终于等到了开闸,言语便如放水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起自家的货品来,之前因为拿不准来人身份而有的那点担心则便即被抛到了脑后。

这里是濠畔街,广州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不光外省行商,番商同样不少。

各国各地的客商奇装异服的多有,更有那等衣着不显的豪富之人,身家巨万却用度寒酸的江西商家这伙计可见过不少,以貌取人从来都是乡下财主才会有的做派,濠畔街上的伙计通着九州四海的生意自不是这等眼界。

眼前的这位老者似乎就是如此,论衣着不过平常的披巾与直身,料子也不精贵,听口音却更类川商,多半就是西面过来的,这样的客商广州城并不算少。而他全然没动送上的茶水点心,只是看货的做派也让伙计安下心来。

见客人询了价,伙计只是一应回道:“这个小的要一两五钱,还有大些的是三两银子一个,尊驾若是多要还能再少,若是走海路官中的抽分并船主和码头上上的帮手小号也能代理,若是去内地车马镖行便只能到梧州,再远便去不得了。”

伙计答话举一反三,看得出来不止对一人说过。

叶宜伟又将瓶子拿在眼前,虽然隔着有些浑浊的瓶身尚看不太真切,但的确是能透过光亮映出瓶子后面的景象。这玻璃瓶子他在贵阳时也曾听闻,只是以他的见识也能知道这样的器物不过是做工精巧,但若论三两银子的价格,就算用象牙来做也就是同样工价了。

他自知道不少,南洋入贡的象牙,官中给价也才五百文一斤,听闻京中光禄寺的后院中还埋着许多不要钱的,这样一比这玻璃器也的确是贵。玻璃既知是人工做成,比不得象牙犀角这样造化生就,现在价钱腾贵也不过是因为匠人秘技不肯外传罢了。

但一旁的几个伴当哪里见过这个,“这瓶子竟是透光的。”

其实天然水晶石制作的食器他手下这些子侄伙计并非没有见过,还有镂空上釉的玲珑瓷近些年江西景德镇也出得多了,贩往贵州的虽少却也不是没有。但比起单纯通体透明的玻璃就小气了一些,更况这店中的玻璃瓶子未免也多了一点,整面墙的货架上竟然是摆满了。

叶宜伟上午从田生金处出来便接着了同来的几个伴当,正是边走边看顺便寻个吃饭的铺子,这边正看着玻璃器皿店中却又来了客人。

今日店主有些事情,只得两人在店中照看,账房正在柜上书写,那伙计见了忙又迎上前去正要询问客人看些什么,却是叶宜伟先上来招呼道:“二位有礼。”

“老先生有礼。”顾子明先认出了面前这人正是早间在田生金府上所见的老者,欢喜道。

叶宜伟见对方也认出了自己更笑了起来,“不意今日又撞见了二位,倒是有缘。”

他能认出对方自是因为两人妆容异于常人又待人有礼,却不想二人真记得他。

两人并不清楚叶宜伟来路,只是在巡抚府上见着想必是有些门路的,也好奇道,“老先生也是来看玻璃器的?”

“随便看看。”叶宜伟随意答道,忽见二人衣着又问起,“二位看着便像是外邦客商,这官话却比小老儿说得都好,想必是常在这里行走。”

傅小飞道:“我等都是头一回来大明的番商。”

叶宜伟心中惊奇,让过身子又把几个手下一一绍介,互相通了名姓来处。

“老先生多礼,我们两个也就是胡乱转转耍子,不算正事。正好看到这店有玻璃器就进来了,却不想你也在这。”

那伙计早等得焦烦了,见话头重又引到了器物上,马上开口接了过来,“客官好眼力,我们店里的玻璃器都是从佛郎机来的,客官你看这釉色,放在全广州城都找不到第二家。”

‘玻璃的釉色?’

听到这话顾子明差点喷了出来,也亏伙计敢说,估计这位老者便是被他唬住了。

傅小飞接过笑道:“你这话说出来也不怕隔壁高老爷抽你。”

他与顾子明操得一口广东官话,伙计虽然听这‘抽’字意思不甚分明,但隔壁高老爷五个字还是明白,高家客栈的东家可不止做客栈一桩买卖。但他依然是犟嘴,“开门做生意的,讲究个童叟无欺,倒也没有怕谁的道理。”

“可你方才说这玻璃器广州城中找不到第二家,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高家的富平号就进了一批渤泥国入贡的水银镜,却也是玻璃的。”

那伙计反应倒快,奉承着笑道:“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富平号那水银镜子都快卖到二百两了,寻常人家哪里消费得起。”

“广州城几时缺有钱人了,再说这说得也不是价钱贵贱嘛。”见打压的功夫已经做足,傅小飞便打了个圆场不愿再得罪商家,看似随意的拿起了一个瓶子又对叶宜伟道:“老先生已经问过价了?”

叶宜伟却对傅小飞的前一句更感兴趣,他这次奉命前来广东,除了寻找冶铁铸炮的工匠,还有一桩便是王星平让他广寻能工,这制作玻璃的便是一个,他本意见这店中似乎多售玻璃器具,以为能够打问些什么这才进来。现在看来这两位番商似乎与富平号更熟,于是对傅小飞问道:“尊驾说高家的富平号还有更好的玻璃器?”

…………

片刻之后,地方已经换到了街边的一处食店,二楼靠窗的一张八仙大桌围坐着六人,傅小飞他们的护卫留在了车上没有跟来,隔壁桌上则放着个小藤箱以及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瓶子。

最终傅小飞还是没好意思空着手从那店子里出来,这东西拿回去好歹也能让总部对如今的玻璃工艺有个直观的认识,况还用了别人的茶点,南国第一的商贸去处这销售的手段他这些日子也算是领教了,论及大明商人的服务意识比之后世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桌上已经摆起了几盏碗盘,因为商贸繁盛的缘故,广州城里城外倒是食肆饭铺林立,许多当街的门面都有常年点火的炉子,上面随时热着各式厚味的荤素菜色并煲着汤水,香飘满街。因为担心饮食卫生的问题,傅小飞却不敢点这些不知放了多久的熟食,都让店家现做,自然上得就慢些。

那伙计每回送菜上来都要问上一句是否要酒,就像是放在楼梯后面的烧酒销路不对一般。只是推拒了几回那伙计也觉得无趣便不再说了,几人这才能好生说上一回话。

这会儿胡乱摆起一桌,叶宜伟也感慨了起来,“这广州城可真是个好地方,就这满街面的铺子喒贵阳就比不了。”

傅小飞也道:“还是商贸的缘故,没有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如何有这许多店家,光是本地的住户如何消耗得了,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听管干说起城中每日供应的鲜鱼就要数千斤,这在南洋听着也是新鲜。”

其余几个叶家带来的小子自顾不得说话,只管闷头把好菜往嘴里送,倒不是叶宜伟平日薄待他们,实在这趟出来做事沿途饮食都简单,到了广州见识了一番后叶大柜又让大家处处谨慎。

今日这两位外番人出手豪阔,这一桌好菜少不得五钱银子,不过想想他们买下的玻璃花瓶便又吃得心安理得起来,而更重要的是叶掌柜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身份,渤泥银镜的名声可是都传到了肇庆。

叶宜伟听他们来自渤泥也是惊讶,之前曾在市面上听到些水银镜的风声,不过毕竟是外路人消息并不真切。

而傅小飞一行只是简单交谈下来也觉得叶宜伟是个实在商人,干练却不失老成,最重要的是待人和善亲诚,这是极好的品德,尤其对于商人而言更为难得。他们此行担负起探查大明情形和开辟商贸的目的,对于潜在的可靠商业伙伴自然格外留心,至少目前看来这位叶先生便是不错。

顾子明对内地情形颇感兴趣,尤其是贵州这样的边地便多问了几句。叶宜伟也就傅小飞等人的来路和南洋风物及泰西夷情等听了许多。没用多少功夫,这位来自西南之地的老掌柜便与傅、顾两位亦商亦使的大宋遗民有了交情。

叶掌柜明白说话中的关键,听得也仔细,等傅小飞对他交了水银镜的底叶宜伟便马上问了起来,“不知两位尊使可曾带得这水银镜在身上。”

“叶掌柜也有兴趣?”傅小飞直接了当。

“我是想我家东主必然喜欢。”

傅小飞也不藏私,大方打开藤箱,里面用丝棉包着的东西正是一套玻璃杯碟并一面小些的盒子。那盒子小儿握拳大小,外面覆着的料子像是锦缎。打开来看却似女眷用的粉盒。而叶宜伟这边众人早已停下了筷子,眼睛死死的定在盒子里镶着的一块水银镜面上。看到那透明无色的玻璃器时众人还只是好奇,现在见了这鉴人如此清晰的水银镜却是一齐惊了,不说那几个小的,叶宜伟这把年纪也还从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长相呢。

“可惜……小了一点。”叶掌柜心中想着这镜子如今已经卖到了近二百两一面便都不太敢拿在自己手中,赶紧给退了回去,摇头叹息掩饰着自己的囧态。

傅小飞察言观色看出了端的,笑道:“叶朝奉想差了,这银镜粉盒比如今市面上在卖的那镜子小了许多,并不是一种。”

叶宜伟一听赶紧问道,“那此物贵众打算如何承销?若是还没有章程我家东主想必愿意包销。”

顾子明接道:“听叶老说来你家东主倒是个妙人,不过这回我们带来的货品不多,且已有了买家,这水银镜以后恐怕也只能放在广州来做。”

言下之意,虽然我们说得投契但这大宗的承销生意还是只好由本地商号来做,大明唯一的市舶司可是在广州而不是贵阳。

叶宜伟虽然早有准备,不免还是有些失望,傅小飞却道:“但这只是对水银镜一样罢了。”

“贵众还有别的好东西?”叶宜伟眼中又是一亮,和善亲诚并不代表他对商业的嗅觉不够敏锐,自然听出了傅小飞话中别有深意。

“现在没有,要到明年这个时候。”傅小飞看了叶掌柜一眼,“明年你家东主还让你们来广东么?”

叶宜伟并未犹豫,“若是贵众所言非虚,说不得还会亲自来上一趟。”

傅小飞也并没诳骗,看看南下的季风就要起了,自己带着的这些人马在这港中耽搁了许多日子,每日的开支可不算小,想要带着这些人长留广州并不容易办到,海道衙门先就要赶人。而穿越者自己也怕船上的南洋少年在这南国都会把性子给带野了,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们今天过来实际是要拜会一户已经合作的商家,至于将来广州这里留人与否也要看今日谈得如何。

此时桌上饭菜所剩无几,众人的注意也早已被吸引到这对话上面,傅小飞正想说一句明年再见,却听下面街道上一阵嘈杂。

正好伙计端了汤水上来,便问道:“下面何事?”

那伙计官话说得不好,磕磕跘跘回话听着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杀……人……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六章 番使两来议银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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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带濠从西水门入城的这段比起东面宽阔许多,水面直抵北边的内城墙,要到了归德门外的瓮城后才陡然收窄。从西水门到归德门这一段面水背城被呼作平康十里,朱楼画榭连属不断,都是优伶小唱所居。

玉带濠的对岸隔着高家客栈不远的一处院房和客栈有着同一个主人,三进的院落全是青砖瓦房,有两进都是后来占了后面濠畔加盖。院门照着行商的风水开在东南巽位小角上,左侧南厢没有倒座,全是一溜的铺面,三个门市连起来足有五丈宽窄,虽然有后门连着院中却只有一层楼高,这是为了有客商来时不能窥尽院中情形。

按照此时习惯,原本大户人家的女眷当要住在三进,但濠畔街这里但凡三进院落多半临着后面码头,都是平常上下货物的所在,三进的院落反倒因为要招待客人及当作仓储多有不便,女眷便大都住在二进院落的正房楼上了。那后院出去又多有飞桥连接曲中,平日多有画舫徘徊随时候着客商。

高老爷此时在家中等到已有些焦烦,他已经请了傅小飞两回,可自从上个月那次仓促交易之后,这渤泥国的番使便像是躲着自己一般绝不肯见,一向淡然处事的高老爷已是许多年没遇到过这样不买自己账的人了。

高举高老爷祖籍江西,自其祖父辈便来了广东经商,如今也是广州城中有一号的人物了,他家的这处府邸前店后院,先是他典买来的,借这地方的风水二十来年发起好大的利是,故而典买到期后便给全盘买了过来,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三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了。

他虽没有功名,三个儿子倒都捐了个监生,最小的一个更是已经考中了秀才。

高家长子与次子如今都在南海、番禺两县中做些杂事,只小儿子高崇德成年之后便跟在他身边料理。高家的富平号就开在濠畔街的街口第六家,偌大的一片院房背靠着玉带濠,寻常番舶从西水门进来可以直放富平号的码头。

上个月初两艘渤泥国贡船与暹罗贡使前后脚抵达广州,这渤泥国多少年不曾入贡了,传闻其国在吕宋之南,高老爷料想左不过也是些南洋方物香料之属,既然想要的货物前些日子已在暹罗贡使处交易过了,这便只需看看虚实就好。高老爷在广州生意做得不小,府里省里的官人都有根深蒂固的关联,许多坐地户在高家生意中还有干股,甚或通着各地的藩王和两京的皇亲、大珰。

高家的生意北连着福建、山东,南通着安南、暹罗,只海贸上白道黑道都能说得上话。

是以凡有番舶刚被海道的巡查拦下盘问,几个时辰之后富平号的管事便能收到消息,照着惯常高老爷便会打发熟识的牙行前去怀远驿探查商情,但这一回他有意让儿子历练便独让高崇德带着贴身伴当亲自去了。

广州的市舶司经历了多少年,自唐宋至今从未断绝,本地的大商号各方利益都多有牵扯,高家区区二、三十年间便能发达还是因为高举本人舍得结交权贵,给本地的各家贵人分润从来都优厚,海贸虽然利润颇丰,但高家所得的大半倒是都用到了官中打点上,是以高举在市面上虽然声名不显但在广州的官场中却是有一号的人物。

高举原本以为这新到的渤泥贡船不过与寻常的贡使一般,无非就是那些在南洋亦商亦盗的海商打着小国旗号来大明做些生意,别人或许不知道,可高举久在海贸上经营,南洋的情形他大体还是了然,西夷自占了吕宋后几十年来可从没再见过渤泥国的贡使来过。

而且两艘船上的情形他早已透过海道的官员知道了个大概,那两艘船上尽然各色人等都超过了六十人。须知远洋的海商,一是要尽量节约食水,二是要多装货物,寻常的短途海船也就是三、四十人的规模便算多了,长途的远洋往往水手更少。渤泥国来此的距离具体多少高举并不清楚,但至少倍于暹罗还是有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船上的货物到港清点尽然是满仓,需知就算是暹罗的两艘贡船来时也在游鱼洲外私卸了些货物,以高老爷的眼线他自然知道这些,那这渤泥船上的货品看来也不像是多么有吸引力的样子,沿途的私商尽然都没打主意便是证明。

孰料半日不到,却见儿子慌忙忙的跑回来见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常与富平号走动的刘经济,高崇德说在怀远驿见了渤泥贡使带来的稀奇货品,他自己不敢擅专,只得拉了平日熟识的经济刘景桂。那刘经济是与番商们做老了生意的,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物事,商量之下只怕被别家抢了先,两人这才匆匆赶回高家报信。

等到高老爷亲自去了怀远驿再赶回富平号时已经入夜,城门都快要关了,但是对于当日的莽撞高举依然觉得值得。

一个多月前的那次见面高举记忆犹新,就算等他去到驿馆时,也还没有第二家商号找到渤泥国的贡使,这自然有刘经济对驿站中管事的关照,少不了又费了些银钱。

之前暹罗及安南的贡船都是早到,货物上全是些苏木、胡椒、香料及域外珍奇鸟兽,还有些暹罗本地出产的蚕丝,自隆庆以来已经几十年了,广州本地的富户早已见得多了并不觉得什么稀奇。而且这次的几船货物交易金额都在数万两白银,又在交易旺季正是供大于求的时候。是以晚来的渤泥贡船并没有引起本地商家多大的兴趣,只是驿馆中的管事在打问。

而使团这边本也只是冲着大明的官府而来,对于其中私商的道道并不了然,沿途虽然曾有小船靠帮询问但都被傅小飞等人给推拒了,因此驿馆中许崇德却是第一个来的,这才给高老爷留下了机会。

高家小子来的那日傅小飞几个正想在广州城中的贸易上试一试身手,带来的货物除了官中抽分和买的之外还有许多压箱底的本是玻璃器物,都是文莱工厂的试作品,刚刚搬了一些水银镜到馆驿中便被高崇德给撞上了。

高举跟着过去便从傅小飞手上以八十两一面的价格进了三十面大些的水银镜,傅小飞当时一算,比起嘉宝港玻璃工厂的生产成本而言,这价格的确算是暴利了,虽然也知道玻璃制品在此时的价格,但毕竟还要留给别人利润,再说这广州城中自己人生地不熟,还要靠着分销的商家,这次只是头一回来自当吃些亏。

但更多的货品如梳妆的粉盒小镜、玻璃杯盏乃至煤油灯等都还在船上没急得卸货。

高举先在富平号中拿出十面水银镜试水,却不想加了一百两的赚头也是两天便销售一空。

虽然对于这种镜子的价值高老爷心中有数,但这样好的销路也是难得,而更难得的是这些来自渤泥国的自称番商也好贡使也罢,却是真的如当初承诺一样自后便没有再找别的买家,他们自称南渡海外的宋人,以善工而在南洋立足,高老爷却从未听说,他商行中有走海的掌柜和暹罗船上的通事都打问过,也是一概不知。

自后高老爷便隔几日就差人去怀远驿延请,但那傅贡使则都推脱了,听说前些日子那些人还去了佛山和肇庆一趟,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而今日两位贡使终于是答应来府上商量后续,看来是拿定了主意,在对广州商场的了解上高举自问还省得,但既然那两人说是还有更多货样要一并带来,他也自当重视。

今日自然也是安排下了家宴,广州的酒楼不少,白鹅潭那里画舫更多,但事涉交易是极机密的事体,高举也不敢托大,甚而连寻常青楼中的优伶小唱都没先叫来,就是怕走漏了消息。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总算是等来了傅、顾两人,他们倒是下午已经与叶宜伟一行吃了一顿又好生交谈了一番,说来也奇自来了广州后除了高家他们尚未答应与本地的任何其他商号谈过交易,这回却把货样给叶宜伟他们看了,要不是中途被秋决犯人打断了谈话说不定还能在贵州方向的贸易上有点什么突破也未可知。

也许只是出于对那位掌柜的眼缘,但这边高老爷早已倒履相迎便没再多想旁的,先把今天的事情商量好再说,好歹也算是在广州立下一点根基。

三进的正房二楼上桌椅齐备,双方的代表也都陆续坐定。

下人们上好了茶点掌了灯来便都匆匆的退到楼下,房门一关上面再说些什么便决计听不到了。

“这些玻璃器物精致则也精致,只是同样的东西广州城中并不算少,这玻璃杯子给到三两银子一个已是足够了。”先发话的是刘经济,唱白脸的戏码没有道理让财东去做。

顾子明倒也不客气,“经济说的可是高家客栈隔壁饶蜀记的玻璃器?”

傅小飞并不说话仍让顾子明顶在前面,“玻璃倒同样是玻璃,只是这成色想必经济也是看过,夹铅银也是银子不是,这几日来摸我们门路的可推了不少,文德里柳家和仰忠街周家的牙子来了都不止三次了。”

高举闻言嘴角一抽,他本以为两人迟迟没有再找别家是因为对本地情形不熟,但现在看来却是有备而来,方才说的两家都是新城中的大商户,并不比高举稍差,看来这商场上的人都是长得狗鼻子,于是老狐狸只得跑出来打起圆场。

“两位先生的货品的确是好,但本地承销需得打点的地方也多,刘经济倒非是与你们聒噪,好歹还是要看看新的货样才好说话。”

水银镜粉盒拿出来时高举眼前又是一亮,他斟酌了一番言语先从其他物品开始一一给价。

“这玻璃的杯盏市面上倒是多见,贵众的东西好在样式清丽又成套,这一壶四杯给价可到十两,单卖的话还要更贱些。”

“至于这粉盒,二十两一个不能更多了。”

依然只是顾子明在说,“这价格可比先前的镜子便宜太多。”

高举回道:“这镜子自然是越大越值钱。”

顾子明想了想道:“那照高老爷说来若是下次我们运来穿衣镜,一两千两也能给了?”

“何谓穿衣镜?”这次换成高家父子懵了。

傅小飞笑道:“就是等身大的镜子,晨起梳妆穿戴用的。”

高举又是一阵惊喜,忙问,“这回可有带来?”

“未曾带得。”高老爷闻言旋又失望。

待傅小飞又拿出一盏煤油灯点得满室亮如白昼后,高老爷的情绪复又健朗起来。

忙问,“此是何物?”

“煤油灯。”

“价钱呢?”这东西高老爷从未见过,且又精巧非常,自然不好自己来报价。

“一百五十两。”顾子明咬了咬牙,总算是有了点卖主的气势,这次带来的几盏煤油灯全是试做品,但相信回到文莱后工厂便已经能够批量加工了,虽然还不是不锈钢的外壳却也足以应付此时的贸易。然而顾子明再看高举却没有半分肉痛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价格完全能够接受,心中一阵发狠便又补充道,“煤油另算。”

“煤油?”

对方气势一矮,顾子明的瞎话便张嘴就来,“此物就如油灯一般,没有油如何能亮。煤油产自极南之地,乃是海底的上好煤炭化生,到期自浮于海上,需要疍户驾小舟搜集极是费工,这一瓶煤油可装满此灯油壶十壶,每壶可燃三个多时辰。”

高老爷心算了得,果然面色变了,“这样算来二十两也就只得三十个时辰。”

“省着点用也能用一个月。”顾子明跟着补充,一天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不用通宵看书或是对账倒也够用了,若只是出门照个路还能用得更久。

这回高举没有再问,只是悻悻然道:“终究是有些贵了,二十两银子都够买个好些的使唤丫头了。”

‘还能在肇庆城外买个一般的一进院子。’顾子明心头腹诽,广州周边的情形他与傅小飞已经基本摸清,但此时的物价可不好用后世的标准来计较,就拿这广州城来说,出了城珠江边如高家这样三进带门市的院子也就在百两上下,可这钱买四川来的川沙木棺材才够一副。今年遭了灾,西门外人市中聚集的广西难民几石米便能换个俊俏小娘,所以实在是没有可比性。

不过生意依然是要谈,双方都是诚心,最后也就大致将一应交易谈好了标准。船上运载的苏木、胡椒等香料并一些零散的象牙犀角和鹿皮等多数是前几个月元老院在北婆罗洲攻城拔寨的战利品,留着没用便都给这次朝贡贸易充了门面,最后折价只得八万两。而船上带来的其他玻璃器皿,总计是成套的玻璃茶壶茶杯八百套,玻璃碗碟八百套,都是十两一套,水银镜粉盒一千六百个,每个二十两,这就又是四万八千两,大头是三百面带框梳妆镜,先前已经卖了三十面给高举,剩下的二百七十面加了二十两,照每面一百两的进价,高老爷也并没有反对。

油灯虽然没有卖成,但本身也有煤油的问题,这次回去关于煤油的分馏能否成功也还没有定数故而成与不成倒不重要。还有一些从西班牙人船上搬下来的克拉克瓷,这些东西本就是从大明出来的,广州并不会有土著去买这种外销瓷器,而且量也不多,最后只折了两千两银子让高老爷自行找番商处理。

最后这样一算船上的货物清空便得十五万七千两,还没算之前三十面银镜的入账,光是这样一想,即便不算政治账和军事上的目的,这趟朝贡之旅的收获也算不小了。

傅、顾二人正在做着下一步盘算,却见高老爷摸着几缕鼠须道,“不知贵众打算如何交易,我这富平号可没有这么多现银。”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六章 番使两来议银镜(三)

华灯初上,二楼的厅堂已经撤下茶水换上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从玉带濠画舫中临时找来的小唱正弹着曲子让用餐之人心旷神怡。

高举坐在上首,傅小飞与顾子明分在左右,下首高崇德与刘景桂正在殷勤布菜。因为不是官中宴请并没有分席而坐,八仙桌上便显得铺张了些但也更加亲近热闹。

“傅先生尝尝这汤,用的都是东洋来的上好俵物吊的,昨日午后就已经用文火煨到现在。”

傅小飞知道这俵物俗称干货,以日本来的最好,像是好一些的干鲍和海参都是以两来算,最好的要卖到五、六钱银子一两,平常都是供应南北两都的贵人和各地王府甚至宫中的,就连各省封疆也不是随便能吃到,这高老爷的享用就算是广州城中都能算是顶尖了。

高举家中的厨子因为经常宴请贵客的缘故,是他高价从南京聘来,每月八两的月钱不算打赏,在这广州城中也是一等一的了,是以对于自己家宴的口味他是极有自信的。

但傅小飞喝了一口便不再有第二口,桌上的白条鸡肉等菜肴更是都不去碰,高举很快便看出了问题。

“是不合二位的口味么?”高举也见识过南洋风俗,知道那边其实无甚佳味,这样问不过是出于客气。

却听顾子明骂道:“不意今日竟是秋决的日子,我等方才过来时正好撞见从法场那边退下来的人众,手里都提着下水,着实恶心。”

这个时代哪里的群众都喜好围观,围观处决犯人也算一桩,广东这里尤甚。只是此地人民喜欢将死人心肝买回家中下酒的风俗着实有些让人无法接受,偏生午后下来撞见时还有店中伙计在后说明,是以见了这煨如杂碎般的汤色便实在没有了胃口。

高举这样的平日接触达官显贵多了,如何不知读书人都厌恶这个,故而只是一味的宽慰了几句,心中却腹诽不已,想那南洋生番哪个不是如此,跑到大明来装什么清高。

既然交易已经谈妥,这如何交割货款便可拿到酒席上再说,没有必要将气氛搞得过于神秘紧张,高举其实并非拿不出现银,他自家在旧城东门外就开了一家倾销店,只不过商人本性总是希望别人购进自家货品而不是拿走现钱。

先前谈判傅小飞倒是一直不太多话,现在已经说好也不再拘束,借着酒意提起了自己的货物需求。

一是现今换得的白银总计也有十多万两,全部拿银子回去未免就浪费了,光是铸造银币没有商品交易除了造成通货膨胀起不到任何实际作用。何况他们舱底本还藏着好几万的西班牙银元,本也是准备来换成急需的物资的。这第一桩便是要购买硝石、硫磺,铁锅也要,虽然田生金答应过傅小飞会出售一批铁锅,可官面上能给的毕竟有限,傅小飞知道这些商人私下都连着外面的私商和海主,应该能有法子办到,既然如今两家已是合作的关系,对于他们这边的货品高举还有不少期待,那自然会去想想办法。

还有便是人口,新城南门外便有人市,来自广东各地的流民都在那里聚集,傅小飞等人也去过几次,但海外番人至少明面上不可买中国之人为奴,故而人牙也不会主动找上他们。但婆罗洲本身是极缺人口的,当地的土人不服管教,除了小孩之外能够老实调教的成年人不多,何况还多有语言障碍。而在南洋的汉人本身除了被欺压的,也多有奸猾的商人,这些惯于火中取栗之徒是很难约束的,所以无论是兵源还是工人元老院虽然不认为大明可以成为一个主要的输出地,但却还是倾向于试探一下从大陆引入人口的法子。

而这两件事着落给高举却是正正好。

高老爷先也曾郑重的向傅小飞推荐过他的货品,但是无论蚕丝、瓷器还是麝香、珠宝,甚而黄金这些人都毫无兴趣,而他们提出来的需求又都是官府明面上禁止的。硝石、硫磺和铁器不说,都是管制物品,这人口更是一大禁忌,在大明官府看来,人头就是税源,将人口贩到外国这事不能说没人在做,但都是见不得光的,而且很大程度上又带有移民的自愿性。但傅小飞与元老院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要主动引入福建移民,还是在广东挑选一些少男少女最好,也有利于婆罗洲当地汉人归化民的平衡,还有就是卖身的人都是做的绝契,比起如今那些自由民更好控制一些,元老院可不认为光靠打感情牌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

人倒是好找,但如何运出大明就很成问题了。

西门外的人市离着怀远驿不算太远,这些日子几次进出城门时都能看到

高举还希望长期与这些所谓宋人合作,也知道他们虽然打着渤泥国的旗号,但并非会甘于久居人下,不然何苦千里迢迢想要运汉人去南洋,多半也是打着稳固自己地盘的心思。而这贩卖人口的事情虽然高举平日并不参与,但他的关系之中却恰恰能办,于是他也就不再见外,虽然自己在广州的政商关系不可能给两个新主顾托底,但稍微动用私底下的手段还是无妨。

他道:“其实购买硝石、硫磺你们本不该去求田按院,他何等身份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又是台臣,还是只会照章办理。”

傅小飞一看有门,一副请教的模样凑上前去,“还望高东主解惑。”

高举拿下了水银镜专卖心情正好,一口酒下肚便说了起来。

“广州城外五里的珠江中有一处游鱼洲不知两位可听过?”

“似乎听过,那边好像还有一处海幢寺颇为知名。”

“你们要的硝石、硫磺等物便要着落在那里,此事稍后可与刘经济详说。”

“那就有劳刘经济了。”

“傅先生说哪里话,这正是小人本分。”

想着又能从中抽分一笔不是本分刘经济也会如此说,一时两下欢喜。

傅小飞转而又问,“那这人口?”

“贵众不是给罗观察送了礼,许是这银子送得不够重啊。”高举在一旁言下自得,料想是他们不懂规矩。

傅小飞果然关切问道:“此话何意?”

“寻常贩卖人口出洋盘查甚严,但船上总要水手和杂工,总不能放个空船出洋去。”

“高老爷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若是两位先生不知其中关窍,高某这里在海道的各位老爷面前尚有几分薄面在。”

高举的话让傅小飞茅塞顿开,那游鱼洲恐怕就是广州这里的私港,其实从福建到山东这沿途的私港不少,日本长崎附近的岛屿上也有这种走私用的民间港口,那些违禁之物恐怕多是这样运出大明的,只是两人初来乍到,这样的隐秘事情不会有人主动告之。官中虽然也会参与这些烂事还会分润,但对个外人也不会提及,那罗之鼎估计就在这些事情中多有收益,甚至可能就在高家商号入有股份。

傅小飞对此人印象不恶,既然高老爷说能够办妥相信也不会有甚问题,眼下已经又要起风,南下就在最近了。佛山那里傅小飞专门去看过,虽然铁厂的规模都很大但作坊式的生产也谈不上多么高效,论冶炼技术肯定也无法和穿越者相比,所以什么工匠他也并不打算招募,这里的铁匠都还算过得,强招了去也不好调教,不如就买些少男少女,人口平衡同样重要,小孩子也好教育,以如今文莱的教育体系要调教些工匠其实不难,都是知其然即可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理论。

当下便与高举谈妥,一是这两日便安排人送他们去游鱼洲接洽私货,还有就是招募童工。

一场夜宴宾主尽欢,穿越者们也算初步在广州打开了局面,高举大方的将一处城外的宅院借给他们用于安置买来的人口。一场饮宴出来时已交了亥时,两人坚持要回驿馆,最后只得让刘经济送了一路,他有个儿子今夜在太平门当职好歹出了城门。

一路上刘景桂与傅小飞说了些游鱼洲的事情,原来那里果然是一处私港,那洲上有山岗可以俯瞰广州,洲中多有疍民私商通着濠畔街的大户,只要是大明有的货物,他们都能给折腾出来。高家这样的生意做得不少,像南洋的佛郎机人与荷兰人,大宗的硝石、硫磺等物也要靠大明或是日本走私,故而这西夷的生意很是做得。

甚而澳门也还有高举的关系,刘景桂听说田生金允了他们年前随官中去澳门,也献起殷情表示在澳门议事会中颇有些情面,若是有什么不便在官面上做的事情大可帮着传递。

车中只有刘景桂和傅、顾二人,傅小飞也不避讳,直接塞给了刘经济一封银子,刘景桂手上一试足有五两,当即眉开眼笑。

“还要多承经济费心。”

收了好处的刘景桂早已认定了两人,这一场交易一去一回他便有双份的赚头,当即表态,“二位只管放心,你们的货品都包在小人身上。”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七章 垂髻儿女鬻西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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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是要买个孩儿唤使?”

“您老看看我这个,原本是梧州大户人家的丫鬟,主家用心调教过的,模样身段都好,才十五还没有生养过,三十两就成。”

“这位少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看这小女子也有个讲究,古书上怎么说的——发为血余,齿为骨余,正是要看这发色和齿口。”

见了来人衣着穿戴,人牙子们齐刷刷都围了上来,就如蝇子嗅见了血腥。

最后说话的人牙尤在拉着傅小飞,旁边的那些也没停了伸手。

“少爷看看我这个女子,年纪还不到十二,是黄瘦了些,都是老家遭了灾来时饿的。”

见客人眉头正皱,那人牙赶忙将那小女孩拽到身旁,口沫四溅加快了语速,“您瞧瞧这小女子的头发,乌黑油亮……”

说着又将女孩嘴巴扳开道:“瞧这一口糯米般细牙咬金断玉,只要二十两就让少爷带回家去,再有两年便好使得。”

那女孩的小脸蛋被人牙随意搓扁捏圆,脏兮兮的脸庞上一双水晶般眸子忽闪着些泪花,想哭又不敢的模样着实让人可怜。

原本带着后宫梦而来的傅小飞听了一阵便有些不耐烦了,跟着的两个武师将牙人们一一轰散了去,尤自嚷道:“休要在此聒噪,扰了我家老爷兴致。”

一众人却朝更里面走去。

那牙子还不放弃,继续道:“哎,这位客官,一看就知道您是积福行善的菩萨心肠,今日就当我是为家人积阴德也得让她去个好人家,十八两就成。”

闹哄哄的场面便是广州城的人市给傅小飞等人的第一印象,他现在庆幸提前让刘景桂给找了两个镖行的师傅,能够在这地面上帮忙将人分开。

所谓人市其实也非专门贩卖人口的市集,只是在西濠外一处码头外的空地,那边上原有一处土地庙,庙中只得一个道官平日施舍些香火兼卖几贴膏药。因为南海县及广州城的缙绅常在这里搭棚施粥,故而便有不少穷人也在土地庙周围逗留,有些是全家老小在此搭个窝棚混个水饱,也有些只是暂栖在左近寻些短工。

两广虽然今年都遭了灾,但也是平常年景的水平,年前又大力整修过水利,尚不至于有大批流民。这些人牙手中的小女子大多都还是在各地收买回来的,故而人市之中自有一套交易规矩。高举和那刘经济虽然都愿帮忙,但既然知道了地方先去探探情形也是正理。

今日用过了午饭,傅小飞一行便早早出门来到人市,黄御萝听说是去买人一时爱心泛滥也非要跟来,傅小飞无法也只得答应。难得大宗的交易已经敲定,虽然细节还需要等待游鱼洲那边的消息才能最终安排下来,但傅小飞与顾子明都觉得既然有利益的驱动,则高老爷的行为尚在可以预料之中。

而今日正好官中和高家都还不及有人来接洽,莲华茎关闸本是在后日开闸,但现在去是决计来不及的,一行先要过佛山镇或是五斗口,沿途经都宁、紫泥等几处渡口一日可至顺德县,再一日往南从黄圃坐船直放香山县,再从香山县出来过莲花茎关闸,从那里到澳门走陆路也还有近百里,是以满打满算也要三日才能够到达,只算过莲花茎关闸的时间也是不够,料想田生金那边的安排至少是在下次开闸才能成行,虽然这趟是跟着官中队伍,想必真要人到了那关闸也不会不开,但大明的官儿懒散惯了哪里会为了这事专门多跑一趟。

至于高举,游鱼洲那边的货物恐怕也不是那么好筹措。傅小飞给高老爷开的单子直接点了生铁五十万斤或是等量的铁锅铁器,硝石三万斤,硫磺五万斤,铜十万斤,其实以傅小飞的性子还想多要,但估计一来两艘贡船装不下这么多货,二来要在这几日从广州附近筹措到如此多紧俏商品也难。虽然据说那游鱼洲中都通着广州左近的豪商,佛山镇更是方便,但多半也不能办到。

顾子明给傅小飞简单算过,此时广东一年的生铁产量当在近八、九百万斤,这还不算没有登记在册的私冶,这算下来也有近5000吨了,换在欧洲任何一国都抵不过此数。但广铁不仅供应广东,南方各省都有需求,南洋诸国也有购买,傅小飞这一开口就要了广东一年产量生铁百分之一,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论如何办不到,只是当作一个筹码。

但是即便这些材料全都满足,按照现在的市价恐怕也不到十万两,带来的银子还有不少富裕。虽然银子也不能全部用光,但总要有个好的去处才不会放在船上浪费运力。

而除了各种原材料外,当下婆罗洲最大的需求就是优质的人口。虽然与荷兰和英国人都达成了马辰的奴隶贸易,但奴隶的工作效率傅小飞心中有数,更遑论当下最缺的其实是兵源和女人。文莱如今虽然也有不少*,但多是本地土人,下南洋的汉女其实并不多,尤其福建这种长于海贸的地方更是如此,福建人好男风也多缘海上难见女人,故而许多文莱的汉人女子多数都还是在当地出生。

所以这次到广州,几位穿越者便专门抽了今天的时间来人市看看。去过佛山镇后对于从那里招募铁匠已经不报希望,这里毕竟是南方,商贸又发达,广铁从来供不应求,有手艺的师傅不愁没钱赚,就算佛山混不下去,去澳门一样有口饭吃。

倒是福建的船匠过剩可以考虑招募一些回去,其次便是小孩子,十到十四岁的小孩最好,男女都要。

这种年纪的男孩是不错的兵源,回去调教个几个月就能得用,再不济在学校学些技术也能去工厂做工。至于女子,也能做工做农,更关键的是大陆的女儿无论肤色长相都更适合元老们的审美,这次出行前谢明、苏尧还有刘晨旭等几个私下与傅小飞交好的元老都曾托他帮忙物色一、二小美女回去。

金延泽在怀远驿坐镇,顾子明与军事组的张奎、秦弦去了高举借给的院房准备,高家的管家已经在那边等着。那地方离此地不算太远,傅小飞、黄御萝和军事组的刘影、周零则一起来的人市,还专门带了四个亲卫,全是从船上下来的新兵,这些日子都一同在怀远驿住。

一行人到了大明都做了本地的衣冠,但广州城虽是大埠却也没有什么成衣店铺,几人身量又都高大,全都要定做,加上黄御萝要求又高,很是耗费了不少精力。今日总算是给所有人都凑齐了一身,这才一改往日的穿戴风格,但傅小飞等人的短发终究是个破绽,还是让人远远便能看出蹊跷。

好在怀远驿的周边但凡是个市集总能见到些外邦之人,故而奇装异服的多有,傅小飞这一行好歹也算是向募华风,市民中人也不会以之为忤,沿着石板路而来道旁的商家反倒多有延揽生意的。

兴许是怕露绽,傅小飞先是让刘景桂帮忙找了镖行,码头上其实也有打行,但那等青皮的嘴脸傅小飞还是不太习惯,昨夜出城时与刘景桂说了,今日一早两个镖师便已来怀远驿外面候着了。这些镖师在本地也多有人脉,还有在官人家中护院的,也算是各方都能照看得来,刘景桂的一个儿子又在本地军中自然都有交往。傅小飞给价也豪爽,两个镖师便格外殷勤,出门以后一路绍介沿途铺户商家及市井里俗,到了人市一见情形又在前面开道。

恰好昨日叶宜伟也曾提及想要招募一些工人和屯户回贵阳,广东的工人多不会去外地谋生,所以也将主意打在了人市上。两拨人的需求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重合,至少贵阳不需要船匠,那叶掌柜说的什么商号和田庄恐怕也不要小儿。

黄御萝一个女人身高一米八几,这样身量的女子着实难见,她一进来便被人牙们投来异样目光。她却不管这些,先是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人牙手中的小孩,多是十来岁的女娃子,又是一阵爱心泛滥便朝傅小飞凑了过来。

此刻傅小飞正同叶掌柜深入交流,那叶宜伟问起:“贵众打算买多少家人回去?”

“实不相瞒,我等在海外漂泊厌烦了,正准备要回大明来过些生活,目今打算在琼州府置些田宅娶妻生子,家人正要多些才好。”

这一次来大陆,经过海南岛时考察过了后世的三亚附近,那里水文条件良好,最近的崖州城刚刚经历了黎乱正是修养生息的时候,距离不远不近。在崖州补给时傅小飞与那知州潘大熙有过交集,觉得此人还算务实,对海贸也不排斥,算是一个不错的合作者。他曾向潘大熙打问过,透露有在三亚附近开辟无主荒田的打算。傅小飞一行本就自称南宋遗民,要内附琼州潘大熙平白多一份岁入他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前几日与总部联系,他便打算留下一个班底在广州组建商站以作情报和贸易工作,而三亚那边大可开发一处私港,加之上次周边的番人也被收拾了一顿,总部也就同意可以。三亚距离文莱虽远但两地之间并无阻隔,这片海域又不沿岸平日不会有商船经过,真要有事时开着带动力的现代船只过去两三天内也能赶到,风险并不算大。

所以傅小飞这话也不算撒谎,只不过三亚那边其实要不了那许多人,还有便是这样说好歹是在大名境内,番人私带人口出境可不能明着到处去说。

叶宜伟自贵州而来,改土归流的事情经过不少,对于海外遗民内附中国也就没有觉得多么惊讶。他也站在傅小飞角度说道:“这些小女子倒也不错,价钱都还合适,琼州那地方听说也荒僻,贵众若要安家倒是也要寻几个好的才能安逸。”

傅小飞稍微收拾了心情,有些悻悻然道:“听说扬州的瘦马出名,却没有见过,这里的女子倒都看着可怜。”

“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那扬州瘦马可不是随便收得来的。听说自小便要调教得宜,不光要学女红、医药、烹饪及房中术,琴棋书画样样皆需精通,在家要会与大妇相处,在外还要当半个账房,可不是这几十两银子能够买到,傅先生道那各地豪商为何单爱去扬州纳妾?”叶宜伟呵呵笑道,他与傅小飞性格相投益发亲近,老成之下的事故也显露无疑。

“妈的,当个小妾还要学会计?”刘影在旁听得咋舌,他是军事组的元老,负责保卫北上支队的安全,本也是有心要选几个妹子,现在听叶掌柜一说,顿觉压力山大,心道这有钱人还真是会玩,对自己能不能驾驭好将来的妻妾也开始缺乏信心。

叶宜伟又看了看周围,道:“这些女子虽然比不得瘦马,但相貌身段倒也使得,稍差一些的若能下田也不错,日后还能许给家人,傅先生既是置田宅家生子多些也是好的。”

军事组的另一元老周零此时也在,听到后便同身边亲卫打趣起来,“窝图鲁,也给你找个媳妇如何?”

其他三个亲兵听了眼中放光,那三个虽是汉人却都在南洋出生,如今也十六七了,正是青春懵懂的时候。这些被人牙贩卖的女子虽然脏了些,倒还看得出模样周正,婆罗洲的土人和娘惹都不能比。都道首长是要自己买几个小妾,听周首长这话倒像是人人有份,是以心中都有些荡漾。

那被称作窝图鲁的小子黑黑瘦瘦,穿着一套葛色窄袖的伴当肤色,近前看过便是沐猴而冠的最好注解。他就是上次西班牙战舰上唯一的马鲁古俘虏,因为仰慕文明世界而来,听说在海军学堂也颇为上进,这次特地被选拔进北上支队,这一脸的南岛相貌正合着渤泥国的这层身份,是以因这样貌倒是得了好处,到了广州后便被选为亲卫整日跟着几个首长出入,比呆在船上的伏波军水手们舒许多。

他听了周零的话却不愿意,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首长买女子是要做老婆?那多麻烦。”

“不找老婆才麻烦,你在马鲁古时父母难道就没有给你娶亲?”

不想窝图鲁却脱口而出,“这点事情,首长们抓只母猩猩来比这女子好使多了,马鲁古各岛上常有人做……”

黄御萝此时刚刚凑拢,众人听了全部无语……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七章 垂髻儿女鬻西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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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前面的一段,围坐在空场后边的更多便是一些男子和妇女,也有拖家带口的老弱病残。

相比前面的那些女孩,后面这些全家老小一起的家庭更惨一些,粗看一眼便能相信这些穷人恐怕人牙都没花多少本钱,也有些恐怕人牙都看不上眼并没给过身价。

黄御萝虽然对一群男性元老的后宫梦有所不齿,但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本就成长于一群宅男之中的女人自然能够理解,以往穿越之前大家有个目标尚不觉得,等过来了这边和土人女子两相对照,顿时便觉得女元老们个个都是天仙,北上之前打黄御萝主意的便有不少,如果能在解决生理需求的同时顺带救这些穷人脱出苦海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

不过黄御萝刚走上来,便被傅小飞一个手势止住,“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还得看看再说。”

“那我们买么?”

叶宜伟见这大妇这样抛头露面,身量又雄伟,也觉得好奇。

傅小飞却泼起冷水,“他们这样叫价,若是我们应了反而正中下怀,再说也不光是要买女孩,男孩和妇女也要,还有会手艺的无论年长年幼也要。”

那大些的镖头苏震四十出头,一脸的络腮胡子透着安稳,对傅小飞道:“不知东家准备买多少家人。”

傅小飞想了一想,觉得此人可靠,便道,“总数不过一千两,若是有好的略多一些也不是不行。”

苏震听完略一思索拿了个主意,“如此,东家不如从后面的男子和妇人下手,既是去琼州作田,只要买些牛马年纪大点的女子也能做得,小人略看了看,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左不过七、八两银子就能买下。”

傅小飞点头受教却不说话,径自朝空场边上一处窝棚走了过去,刘影、周零也都跟了去。窝棚门口坐着一个少年,见有人过去赶紧站了起来,他身旁一个女人一直坐着,怀中抱着个女孩看起来十岁上下。

“老爷可是要人?”那少年见傅小飞过来,眼中来了精神。

傅小飞道:“你会做什么?”

“小人什么都做得,只要给我母子三人一口饭吃就行。”

傅小飞看着眼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衣服破朽面色枯瘦,说话时眉宇间却有着一股自信和其身份形成了天然的反差,顿觉有趣,但转脸看着旁边女子却目光有些呆滞,她怀抱的那个女孩看着面容姣好,比起外面那些叫卖的小女子还要好上不少,身上却只有一身破烂衣衫看起来单薄得很。女孩双目微闭,脸上带些潮红不时咳嗽几声。

“这是你母亲?”傅小飞朝那抱着女孩的女子看去,虽然也是一脸的蓬蒿之色,看眉眼倒与这少年有七八分像。

“是我的母亲和妹妹。”少年道。

“你是哪里人?”

“我们全家是罗定州人,逃荒来的广州。”

罗定州在肇庆西边,万历初才升为直隶州,广东的瑶乱多起于彼处,是个与贵州颇类的地方,叶宜伟一路从那边过来与傅小飞闲聊时也曾说起是以提起此地傅小飞马上想起。

他即问道,“你是瑶民还是汉民?”

罗定州汉瑶杂处,汉话说得好的未必就是汉人。

“小人家里都是汉人。”

傅小飞见这少年虽然黄瘦,却有股子英气,又正容道:“我们是要寻些家人去琼州府开荒,那边可苦得很,你可愿意?”

那少年想都不想,抬头看着傅小飞爽快问道,“能吃饱么?”

“糙米饭管饱,干得好还有犒劳。”

少年想想道:“那得带上我娘和我妹。”

“她们这样可没法干活。”

“她们的活我干。”那少年斩钉截铁道,复又补了一句,“我不要卖身银子,只要东家能让我们全家齐整。”

傅小飞正在犹豫,毕竟看那女孩似乎是在发烧,而且年纪尚小,这样的女孩买下来能不能活到海南岛都难说,更不要说恐怕还要回文莱。而且少年的母亲看起来像是受过什么刺激,神情木讷,虽然少年说不要典身钱,但一个病人,另一个妇人看起来也像不妥,这样带着一路恐怕还是不好。

此刻又有三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傅小飞认出其中一人是先前见过的人牙,他身旁一个妇人衣着华贵,年纪约莫三十七、八,长得容貌尚可,手中拿着把半开的折扇不知是扇风还是在驱赶蝇虫,脸上一颗美人痔却让面目看起来有些可憎。那妇人凑近女人怀中看了一眼便一脸的嫌弃,尖声尖气的道:“怎么病了,赵五儿你何时倒敢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这样的货色也敢要三十两?”

那人牙心头不爽,加之这女孩突然又病了,忙讨好起买主:“黄外婆容禀,前日与你说时的确还是好的,人也聪明得很,前几日迎恩里的卓员外出到三十三两,若不是因为些变故早都纳进门了,闹了这一出这才等着您老来看一眼,虽然一时得了热症,但小孩子这病症来得快也去得快。再说这病多半也是饿的,买回家去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你看这模样调教好些再有个三、两年便能挣钱了。”

那老鸨子不耐烦道:“既得了病那还有甚好看,耽误老娘正事,我这芳春楼可不是开善堂,真要回去就死了三十两银子不就打了水漂。”

却听那少年突然变色冲着这几人叫嚷起来,“我妹妹不去青楼,那外婆和龟公快滚。”

老鸨旁边的帮闲听了上来作势要打,却被老鸨子给拦住了,“钱三你做甚,跟个小花子在这闹心,吃撑了不成?”

说完她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便连称晦气转身往外走了,那钱三赶紧跟了上去,少年也在后面啐了一口,只留着那人牙赵五儿在窝棚前呆住。

送走老鸨子的背影,赵五儿转过身来便恶狠狠的咒骂起来,“你这饿不死的娼妇,前些日原本多好的一桩生意被你给搅了,那卓员外的门第能收了你这遭瘟女儿便是福气,你却还不知足,也不看看你那儿子长着张人嫌鬼厌的臭脸还想进卓府。这下可好连行院都不要了,我看你拿什么还我银子。”

那女孩似乎是被惊醒了,口中唤了两声‘娘’,那女人终于眼中有了些精神,低头看向女儿,脸上透出些关切。

少年见了立刻凑了过去,“贞娘醒了?可好些了么?”

傅小飞知道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勉强道:“好些了,哥……贞娘不想去青楼……”

“不去不去。”

“不去?你变出银子还我不成?”赵牙子在旁冷嘲热讽。

黄御萝在旁听了许久,她见那女孩如此年幼就要被人卖去青楼,而所谓好些的人家也是嫁给个老男人,有些女权主义的性子便忍不住对那赵人牙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还是个孩子。”

赵五儿本就因为这女孩病了错过生意恼烦,听见有人数落声音还是个女人便待要发作,转身一看却是方才与那短发公子一同来的女子,黄御萝相貌不差,略一淡妆后颇有姿色,加上身量高出这人牙一头又衣着不俗,赵五儿气势上先就矮了一截,忙换了副面孔道:“夫人容禀,小人也是买卖人,既花了银子也得求个回报,再说这也是行善积德的事情,去行院里也好还是给大户做个通房总不会饿死不是。”

这赵五儿也是做老了的人牙,一句出来换个人也许便堵得人没话好说,他之前的确是给了母女身价银子是以常在此盯着防她们跑掉,周围的青皮也都与他有些瓜葛算是个坐地户,故而虽然见了来人身份摸不清路数说起话来也有些顶人。

黄御萝在元老中都是个泼辣的哪里听得这个,劈头盖脸便骂了回来,“积德行善个鸡毛,你们这是强奸幼女……”

她这话出来赵五儿顿时一脸黑线,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泼妇,但一时又摸不清底细不好发作。

这边黄御萝倒是已经换了一副口气,对身旁的傅小飞道:“老傅,我们买吧。”

见是生意,赵五儿眼前又一亮马上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期待的看着面前的短发公子。

但傅小飞却没问他而是转头看向那个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梁贵。”少年朗声言道,看不出半点害怕。

“这赵人牙原先给了你们多少身价银子?”

“只给了五两银子。”

赵人牙一听居然被揭了底,怒道:“不是我发善心把你卖了也卖不到五两,你那死鬼老爹还在这里躺尸呢,穷鬼一个口气倒不小。”

“十两银子,他们全家都跟我走,不能更多了,你这身价银子也就是冲着这小女子去的,这女孩看来病不好治,万一真死了你的银子多半也就打水漂了,少赚些当做善事罢。”傅小飞在文莱杀伐果断了一场,正经起来有种不容置疑的冷峻。

赵五儿想了一想也觉得有理,好歹赚了五两便不再多话点头认允了,他出的五两银虽未写契却本是冲着那女孩去的,若不是他哥哥一味的纠缠原本就不会要另外两个,是以很快便做了决断。

有人见这群客商居然将这窝棚的一家全给买了,窝棚周围其他从广西和西江两岸过来的难民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尚没有卖身的便都朝这边围拢过来求着收留,眼看人围得越来越多,苏震赶紧领着徒弟挤出人群。

他找来场边本坊轮值的几个里甲和民壮,那总甲姓杨,见了傅小飞手上的高举名帖,又得了三两银子的赏钱,也不敢怠慢,立即安排了人手在现场弹压,又让附近的几个帮闲去寻来此地的官牙,还找来两位保人和一位代笔的先生。

那官牙到后拿出一摞的身契,也不知是靠着什么关系居然全系南海县用过了印的红契。

傅小飞守着看那代笔先生笔下如飞,流水价一般写起身契来,他只看了第一张,上面写着:

‘立卖契人赵五儿因用少食乏今将自买的婢女名贞娘一名,现年十岁,当经中保人说合,情愿卖与傅小飞名下为婢。言明卖价纹银拾两整,笔下交足不欠,自卖之后,各无返悔,任凭买主代游四方,日后如有差错,尚有中保人一面承担,恐后无凭,立卖身契为照。’

他又问过了苏震,苏震识得些字,听他说这契写得并无不妥这才放心。

那旁人也都很快注意了这边,见这几位客商尤其钟情于儿童,无论男女几乎是见了就要,孤儿更是喜欢,父母愿意一起的也不阻拦,那保人看了干脆也怂恿这几个私牙和主家管他愿与不愿全将其他难民也拉来打契。傅小飞带来的几个亲卫从车上抬下一箱银子,总甲拿来银剪和银秤也在一旁帮忙。傅小飞已与叶掌柜说好,叶宜伟本没带多少现银这次干脆与他们搭伙,有看上的人也算在一起,只最后来分。

渐渐一个代书已是不够又叫来一个,每写成一张契,傅小飞那里便给中保人五分银、代书人五分银,官牙再收三钱,弹压的民壮和帮闲也俱各有钱拿,无不欢喜,当下各帮着出些主意现场便渐渐有了些条理。

这边几个人牙见这些客商如此豪阔,也终于醒过了味赶紧上前继续推销。傅小飞却不急了,一番讨价还价来了个打包团购。加上没有身价银的,最后一共收了近两百人,乌压压站了一片。

傅小飞看看这些人拿了主意,将那甲长叫来告知了高举借给的宅院地址,又让与苏震一起跟来的另一个镖师一同前往,让顾子明过来接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不意在广州的第一次人贩子生涯便这样开始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七章 垂髻儿女鬻西市(三)

【求票,求评】

‘立卖契人张爱老,今因另居他处,有广州城内惠福街上住屋一所。合门市三间,原造正房楼屋五间,厢房四间,厨屋一间,房屋大小共十三间。计地一百五十七步,于上原造屋宇门扇、砖瓦、木石、壁浮并天井明堂等项俱全。其屋座落:东至程天球宅墙为界,西至刘少华宅为界,南至本家墙角滴水为界,北至众人行路为界,今凭官房牙说合,尽行出卖与顾子明名下为业,三面议定,时值价银一佰肆拾叁两整,计税八钱四分九厘叁毫二丝五忽。其银笔下收足,外无欠少,自卖之后如有亲族人等争竞卖主一体承担,先悔之人甘罚白米百石入官公用。凭中立契,永永为照,万历四十五年,卖主张爱老,中见人杨积桥,左邻程天球,右邻刘少华,房牙诸良宪,代书人龚克修。’

纸页与昨日的身契并无二致,只是红契上的印章换成了番禺县。惠福街横在旧城南面,往西通着归德直街。归德直街自归德门往北一直通到镇海楼,与后世广州的解放路几乎重合,旧城之内直街以西归南海县管辖,以东便是番禺县辖地,大明境内这样一都附郭两县的大城不少,多的甚至附郭三、四县。

看了文字并无问题,顾子明签字画押,心头难免还有些小小激动。一百多两银子的购买力不小,眼下秋粮已下好歹也能买个小两百石糙米。但这样一笔‘巨款’即便按照当前物价折算也就是一个普通小民在广州不吃不喝一、二十年的收入,如果是做些买卖的商家,恐怕也就是几年的结余,比之后世广州的房价不知便宜了多少。

顾子明不禁感叹起农耕时代的城市地产还真是不值钱,就是这过户手续颇为麻烦,试想后世办理产权如果也要买卖双方之外还有街道主任及左邻右舍共同到场签字便实在有些折腾了,好在如今一切已经办妥,给各位见证及房牙和代书的银子也一一谢过,众人起身寒暄了几句便都告辞了。

这里是高老爷让元老们暂住之处,院房内的两个下人和一个厨娘都是从濠畔街高家来宅临时派来,高崇德昨日也过来帮了些忙,但毕竟是别人地盘,顾子明估计高举也有监视之心。

自向元老院汇报了广州及大明的粗略情形,元老院便决定先行在广州和海南设立据点的决定已经传递给了此次北上的全体元老。三亚的农垦据点决定由傅小飞负责,榆林港作为一处后世知名的军港相对封闭,只有从海上过去方便一些。

此次北上时船队专门调查了那里的水文,沿着喇叭口的大陆深入海湾,那里只是常有一些零星海匪和海商偶尔靠岸补给淡水,几乎没有人烟。鹿回头和虎头岭两座突入海中的半岛将榆林港紧紧包裹其中,往内陆去周围的山林也形成了天然屏障,把中间的狭长地带完全保护了起来,从陆路过来则要经过内陆黎区,崖州州城更是远在百多里外,地方隐蔽相对安全,只要给知州备个案,相信潘大熙不会拒绝汉人在那里开荒。

而且距离榆林港海岸十二公里左右便是后世田独铁矿的所在,这处铁矿矿石品位达到63%,探明储量500万吨,从1940年6月到1945年1月不到五年的时间中,日军在田独‘应急’开采了270万吨铁矿石,田独铁矿的总储量不算太高,但胜在铁矿石本身品质较好,加上离港口不远。但唯一便是开采,日军当年为了加快开采进度可是以上万中国劳工的生命为代价,以傅小飞而言真要在那边打开局面也不是一天两天时间能够做到。

当然,还有一点便是技术,以日军当年的技术能力平均月产铁矿石也就在五万吨左右,好的月份可以达到八万吨。以当前穿越者的实力来讲要形成可替代的采矿、选矿、炼矿的能力,估计顶多一年能有万吨铁矿石的产量就算不错了,不过即便如此以当地的矿石品位也是至少5000吨的生铁年产量,抵得上全广东了。

但这也还是至少要等到明年北上的船队带去开矿机器之后才能开始,算起来要有所产出至少是一年之后的事情。

在那之前,傅小飞团队要做的只是好好在海南种田,这种相对简单的重复工作交给傅老师正好,而且去那里的少男少女不少,教育也由傅小飞一体负责。

广州这里对外处理的关系则要错综复杂一些,高举眼下虽然比较合作,却也是无利不起早之辈,田生金则是官面人物,要获得官员私下的信任他们这些外邦人恐怕还需要花些心思,这一点上看来则顾子明更为合适,所以在选择广州商站的房子时户主便定为了顾子明。

他对这处房屋还算比较满意,房屋原来的主人张爱老是个江西商人,当初因为便宜置下了这处院房,周围都是各地来广州经商的商户,但因此院南厢倒座,加之今年杨东主生意不好便觉得是风水碍了事。他在城外另置了产业后便将这里交给房牙出手,可惜看房的多也是商家,自然对这房子风水不甚满意。

是以这院房卖了有段时日价格也还合适却几乎无人问津,但顾子明却一眼便相中了这院子南面的两层楼屋,因这院子往南正是广州旧城的城墙,故而楼屋恰好挡住了城楼上视线,对于一个实际有情报站功能的据点而言,隐蔽性自然更好。于是这久未卖出的院房在顾子明看过半天后便换了主人,顾子明送走了中见和邻居们,这边黄御萝已经带着人开始打扫起来。

昨日傅小飞在人市一口气收了小两百的‘家人’,高举借给他们居住的宅子便显得促狭了,而且就算是眼下这处宅子也一样是住不下这许多人,傅小飞让那苏镖头帮忙连着找了几家骡马客店,又是安排车马好歹将人都安排载了过去住下,还让店子烧了热水给新收的家人洗澡,今日更是请去了熟识的衣店帮忙裁制衣服,黄御萝爱心泛滥倒也做得井井有条。

元老们在镖师帮忙下对那些刚刚买下的人进行了简单的甄别,大致确定有十到十八岁男子八十三人,女子五十一人。另有妇人三十八人以及懂些手艺的匠人九人,有箍桶的两人,鞋匠两人,船匠四人,还有一个居然是猫窝匠。但技艺都不算精熟,只有一个船匠看起来不错,因为高度近视无法做工家中又破落了才来人市找大户投靠,另有三十多逃难来的青壮是被叶掌柜选走了。

这些人员的详细梳理金延泽还会专门进行,持续的时间不会短,因此他估计是没有机会去澳门了。

这边房契的事情忙完,高家安排的下人送来了茶点,顾子明总算是能休息片刻。

那代书先生尚没走,与顾子明坐下闲聊。

说起昨日情形顾子明还奇怪这广州的人市中为何女孩比男孩行情更好,“不是买男孩的应该更多么?”

代书先生以为顾子明是因为久在外域的缘故才会有此一问,笑道:“顾东主久我在我大明,不知我国中习俗,重男轻女之俗要么是在乡野之中,农家依仗男丁作田,再则是仕宦之家高门显贵靠的是男子传续香火维持门厅。但在沿海各城的一般民户都还是更喜女孩一些,本地市民大有闻女则喜,闻子则悲,最爱的是膝下有个一子承宗祧,其余皆是女子,从小皆习乐工,等大些了到那达官显贵的家中吃口清闲饭,就算不济到青楼画舫做个不卖身的小唱也能养活家中,总比男子辛苦做活的强。”

顾子明心道这城市化果然是个男女平权的利器,一旦女人经济地位上来,连带着民间习俗也就变了,看来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不禁惭愧自己还觉得古人多么愚昧,而看来这广东的风气之开放还真是古今一体,只得打起哈哈,“听闻福建那边风俗倒是不同。”

却不想被当即便被那先生泼了冷水,“其实福建溺婴也不光是溺*,还是因为山多地少,闽人大多经商,子嗣多了分走家业就多,故而平常之家儿子太多一样也要溺的。”

“原来如此。”顾子明一副受教的样子恭维着面前的先生。“我还到大明特重文教,便是寻常人家也要供个读书人出来。”

那先生也笑道,“供养读书谈何容易,你看老夫科场蹉跎经年,如今不也要靠为人代书过活么。”

两人边喝茶边说话,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昨日在人市代笔的另一个先生也到了,傅小飞和他一同进门。顾子明看见忙迎上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张先生了,小子有礼。”

“久仰顾东主,幸会幸会。”这位张先生昨日没有见过顾子明,但显然与傅小飞已经熟识,故而进门便客气道。

两位先生一名龚克修,一名张志规,同为四十出头年纪,都是惠州府归善县的秀才,因为明年就要应举故而如今同在广州城中备考,两人合赁了一处僻静小院离那人市不远,因为都写得一手好字便常常帮牙人写契得些润笔银子略贴补些生活。

昨日见黄御萝出口责骂那人牙,傅小飞又出手救下不少难民,元老们的一番布置两人都看在眼里,这二人有心科途却又都是正直之人,自然对傅小飞的善举大加赞赏。

傅小飞也知道此时有功名的士人社会影响极大,他本也不放心只与高举一人合作,但其他商家也不托底。现在既然要让顾子明在广州开一商号,倒是不如自己在本地物色一套班底,而这其中掌柜与账房便显得尤为重要,账房倒还好说,黄御萝和金延则会留在广州,他们两人做做账目倒也没有问题,此时不似后世,虽然广州市场繁荣,但交易其实并不算繁琐,主要的耗费都在物流和打点上,正经账目反倒简单得很。

而掌柜的人选则要难些,好些的掌柜都是各家商号经年的老人,轻易不会放人,但若是高价去挖难免又要担心其人品。昨日两位先生与傅小飞一见如故,傅小飞便有意亲近,见两人为人正派便说请二人留意同乡中有无合适掌柜的人选。

本来傅小飞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却不想两位先生都是认真,说是老家的确有个合适人选,但想先看看顾子明的货品再做决定。这样一说,顾子明也觉得此二人靠谱,正好今日买房便主动找来龚克修,张志规早间去帮忙给生病的难民请了大夫也和傅小飞一同过来,看过了几样玻璃制作的时兴‘珠宝’,两位先生都觉得顾东主的生意定然能够好做,当即便要给老家的友人写信。

就在此时,窝图鲁却不声不响的摸进了院子。

“首长……官差到怀远驿送了消息,说是让我们准备行装,三日后与海道的老爷一起去香山澳。”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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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不愧为南国都汇,就连这卫所也与我贵州不同。”

叶宜伟骑在鞍上与傅小飞并马而行,他虽然年纪大些,但也习惯了骑马外出,从贵阳到广州近两千里的路程,到梧州前的一小半路程几乎都是骑马,到了梧州才改为乘船。

昨日在大良堡【注:顺德县治】休息了一夜,顺德知县王尚贤与当地的官员在县城中招待无不殷勤,吃喝了一夜还从堡外的妓家找了小唱和娼优作陪。顺德县的官员听说叶宜伟与傅小飞等都是巡按亲自安排去澳门办事之人,同路的官员也早与傅小飞打了不少交道,除了卖给高举的货物,船上的小镜子粉盒也都分送了不少海道官员,还有献上的贡物,官人们在中间上下其手得了不少好处,是以对这懂事的渤泥番使颇为照顾。那些海道和省里的官人也顺便又得了份孝敬的仪金,各自欢喜睡到第二日日头高挂才整装出城。

傅小飞听叶宜伟的话不明就里,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虚心请教,他现在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了解关于大明的情报。

叶宜伟本就是为了路途消遣找些话说,自然有问必答,“贵州的卫所军户逃亡甚众,可沿途无论是佛山镇还是顺德周围的各处墩堡似乎都不少人,而且好像并无多少田地可种。”

大良堡是顺德县治,英宗时有黄萧养之乱,乱民十万啸聚广东,乱平之后明庭于景泰三年将南海的东涌、马宁、鼎安、西淋四都和新会的白藤堡划出置顺德县,取‘顺天明德’之意,县治太艮堡,因为皇帝御批的笔误将太艮写成了大良。

但虽名为堡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县城,堡内道路纵横屋舍林立,堡外还有良田阡陌之属,比起叶宜伟的贵州老家的确是好了太多。傅小飞初到大明便是来的广东,并不知道内地情形,虽然也知道大明的军屯荒废许多,但至少在这广东所见却并无直观印象。

旁边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说话的是虎门寨委官邓全美,此番作为武职随行护卫。

“叶掌柜倒是眼尖,前些年兵部点验天下卫所,连九边都是十存二、三,唯有我们广东的卫所都是满员,隔壁福建倒是逃亡甚众。”

“可我看这左近田地倒也都没有耕种多少粮食。”

“叶先生说得不错,近些年广东沿海的田地都在转产,这边还算有些粮田,雷州那边的糖坊早都全种了甘蔗了。”

进入顺德县境,周围农田便许多都是种的甘蔗,此时广东的各种糖产也是出口的一大宗货物,无论南洋还是欧洲诸国的商船回程都爱带着大量的糖货。糖的利润数倍于种稻,自然本地的农民趋之若鹜。

“看来本地的军户倒还都过得。”叶宜伟意味深长。

那邓军将笑道:“当军户还要花钱请托,如何能不过得?”

广东沿海的军屯多与大小海主有所牵连,广州又是商贸发达之地,沿海各处军屯站着地利自然引得人争抢一个军额,是以大明全国只有广东的军屯接近满编,紧俏地方的军额还要花钱才能落籍。

傅小飞往后望去,顾子明正好与那队被押送回澳门的朝鲜囚犯一起,难得他还会些韩语,虽然与此时的朝语未必合拍,好歹简单交流无虞。这些朝鲜人看起来老实听教,正好路上问问他们将来的打算,如今他们的嫌疑已经洗清,顾子明对这些人颇多照顾,随行的官员并不在意,但看得那些朝鲜人却是极感激的。等在澳门移交这批囚犯之后顾子明想将其买下,招买的难民男女广东的太多,顾子明希望给傅小飞的‘琼崖纵队’多上一些不同面孔,才不至于在三亚形成广东的乡党。

这些朝鲜人的档案顾子明已经看得,五人中最大的四十不到,最小的也才二十四、五,将来北上朝鲜半岛说不定还能带路。

傅小飞倒是好奇,因为这些朝鲜罪囚平反之前定的都是死罪,却在牢中关了快有十年,除了因病死在牢狱中的,剩下的五个竟然都没死成,他问起方才为人解惑的邓全美,“这些朝鲜罪囚不是都判了死刑?何以八九年都安然无恙?”

邓全美知道傅小飞自报的来历,也不见怪,笑道:“秋后都是勾决,老爷杀谁不杀谁端的看心情,不过连着八九年都没勾到也是运气。”

傅小飞闻言哦了一声,马上想到了后世的死缓,但又似乎比死缓更严厉些,总还是可能会死,不会直接就改成二十年徒刑。地方上每年杀人多了也是要影响考绩的,是以像这样尚有悬疑的案子拖上一拖也是常理,不然真是办成铁案田按院未必能够发现,再说也还是因为此事牵连的只是澳门朗夷,与本地的缙绅干连不大,下面有吏员顺水推舟给新来的按院做些政绩也是有可能的。

一路上顾子明等人待这些罪囚倒是不错,事涉外国,广东这里的官员相对也守规矩,一路上倒是真的慢慢与这些朝鲜人相熟起来,虽然这些人全都关在木笼当中,好在没有上枷还算优待。

人马且行且走,总算在未时初赶到了小黄圃巡检司的码头,从那里上了巡检司的多撸巡船过海前往香山县便快得多了。

上得岸来,便是一派繁忙景象,香山县周围共十一个都坊,几乎家家有人经商,南边过了谷字都雍陌村后靠近香山澳的几处乡都还有人与朗夷通婚。

巡船登岸,新任香山令曾栋的幕宾早已等在码头,那师爷头前带路,日落时分大队抵达香山县东门。与顺德不同,顺德只是一下县,知县王尚贤不过一举人,而且听说其尚未放弃科途,今年一过便要去职备考。而香山县这曾知县年轻有为,又是万历四十四年新科的进士,为人也疏豪。叶宜伟是田按院的关系,他从叶掌柜那里知道了其家主与贵阳马家的渊源,那马士英还是他同年,当日又是一番招待不表。傅小飞与顾子明也在其中表露心迹,私下又给曾栋送上了仪金,这一夜跟着官中沾光的几人吃好睡足,第二日早早起了床便随队伍出城南行,因为正是年终巡视,曾知县带着幕宾也加入到官中的队伍,中午在雍陌营用了饭,到午后已到了前方官道旁一处乡都,但见其中居民商贾往来如织,显见得是一个大去处。

那些商贾见了广东海道和香山县的仪仗旗牌在前清道,纷纷让开但也并不惊慌,沿途上下货物忙碌依旧不减。

傅小飞看了心道应该是到了恭常都【注:后世珠海一带】了,恭常都是香山县十一个乡都之一,也是距离澳门最近的一都,其南翠微村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与澳门的佛郎机人做着生意。广东地方供应澳门的各类补给都是按照丁口计算,实行严格管控,但对民间的交易却欠缺有效的影响。在海上有福建的走私船只,而陆上通过这左近的民户也能一定程度上补充澳门半岛内的各种需求,每次莲花茎的关闸开放时便是如此情形。

“这些人都是去走澳的?”顾子明问起一旁的邓全美。

“顾东主倒是博闻。”邓全美嘴里嚼着槟榔吐字不清全没了官中的模样,顾子明与邓委官已是熟络,前日他还私下给了邓全美一套粉盒并五十两银子,并说日后多有孝敬,邓全美已经对顾子明打了保票以后顾东主的商船经过虎门寨附近必然关照。

这队人马打着官旗一路方便,先到了前山休息,前山与澳门半岛隔海相望,中间只连着莲花茎,这里距离澳门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站在前山的岳王庙远眺南方隐隐都能看到海对面若隐若现的澳门半岛。

知道今日开闸,北边以翠微村为主的几个村子居民全都带着各色生鲜货物等在这边,还有采购胡椒的商人与等待生意的担郎也在此处歇息,几个卖凉茶与槟榔、饭食的摊子支在旁边,岳王庙外已经形成了一处不小的集市。

傅小飞有些无聊与顾子明自言自语,“从广州过来这沿途都见了不少岳王庙,倒是关帝庙见得少,怎么后世倒是反过来了。”

“梅学究的课你没听?明朝哪来那么多人拜关羽的,多是拜岳爷爷的。”

有明一代,武圣多是说的岳飞,就连东厂的玄关供奉的都是岳飞像而非关羽。岳飞是钦定配享宋太祖身侧的武将,神宗皇帝亲封的三界靖魔大帝,比起关圣帝君的封号似乎还要高些,此时民间虽然受了《三国演义》之类评话的影响,但作为武圣岳飞的存在感的确更高,单看岳王庙的数量便能知道。

但想想后世的情形,傅小飞便小声感叹起来,“看来还真是给满人祸害的。”

后世无论大陆还是港台海外,多见的都是关帝庙,学界说法是满清认了大金这个祖宗,最后本着骗人先骗己的缘故直接假戏真做将岳飞刻意淡化了。

两人跟在仪仗后面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海边。

邓全美手指南方,“前边便是莲花茎,过了关闸就是香山澳。”

说完他又看看前面的长官仪仗,凑到顾子明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他说什么?”傅小飞见邓全美已经跟到前面,便向顾子明打听。

“他说雍陌的参将营与前面关闸的守军他都说得上话,若是我们有何不便可以找他。”

“他那么大面子都管到香山县的地界上了?”虎门寨毕竟与香山隔着大海,本身互不统属,傅小飞是有此问。

“我估计本地的营伍相互之间应是有所勾连,不然你看这广东沿海的卫所哪来这许多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以往我们不明大明的体例,有这敲门砖倒是不错。”

傅小飞一想自然也就明白了,走军队的路子经商的确是个不错的路子,相比起文官,丘八更好交道,而且看来广东的武将似乎也是讲道理的,他从叶宜伟那里听来传了二手的笑话,说江南的商家没有倍称之利轻易不肯交易,而广东人做生意是赚钱就卖,说好听点叫薄利多销,说得刻薄些就是没有下限。

但毕竟没有更深的交往,恐怕还得走一步看一步,只是高举之外又留了一条路罢了。

说话间顾子明催促傅小飞与同来的几位元老和亲兵一起,他们现在穿着都是普通的衣着,不跟着前面官家的大队,恐怕过关就要耽搁。

绕过一个海湾后的礁石,一条宽约六七丈的沙堤便呈现在眼前,沙堤两面临海,此时虽然已是下午,但那沙堤上往来的货商担郎依然络绎不绝。

远远看着一道关闸闸门大开,那关闸楼上刻着三个大字分外醒目——关闸门。

关闸外是香山寨的把哨官兵环绕弹压,关闸楼上一个全身披挂的武将此刻已经下得楼来,正对着曾知县的幕宾点头哈腰。

“那位是雍陌营的守关把总,最是与我相善。”邓全美此刻又凑了上来。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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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要是香港回归那时也学着澳门这样,哪会有后来那些破事。”

呼吸着略带咸味的新鲜海风,看着遍布澳门各处大街聚庐所在的高树栅栏上‘畏威’、‘怀德’几个大字的牌匾和各家按照大明里甲规制编订的二十字门牌,傅小飞对着顾子明发起了感慨。

这次负责北上任务的两艘‘贡船’内部命名也有一艘叫做‘辽宁’号的,傅小飞此刻触景生情想起曾经从纪录片中看来的辽宁号航母第一次访问香港时的情形。

公元1997年,香港特别行政区回归中国,但是时中国的实力尚不足够强大,故而在回归之后不光一直未能通过反对‘港独’的《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甚而英国人在撤离香港之前还给中国政府挖了不少陷阱,诸如外籍法官以及跨回归的大量市政预算等等,直到2025年中国统一台湾之后香港的情况才算逐步好转,但傅小飞心中却想若是都像如今眼前的澳门这样,香港民心的向背又哪里会折腾这么许久。

而现在看着澳门的情形则完全与想象中的葡萄牙海外殖民地不同,比起后世的那个香港,这里倒是更像一个大明朝廷管辖下的特别行政区了,且还是较为听话的那种,如今的澳门至少表面上连经济大权都完全归于广东掌控,往来澳门的商船不经驻澳官员的许可是不能随便交易的,若是澳门的葡萄牙人有何不轨,香山县便可直接拿问用刑,都不用审判。

自万历以来,大明广东官府对澳门的管控一直非常严格,从广东海道到香山县,各级官员都盯着这里,光是香山与澳门之间的雍陌营便有一千的驻军,分作了数十处墩堡分守在澳门周边各处海陆要隘,中午从那里过时简单的看看,傅小飞便觉得这雍陌参将的援军营中军额恐怕至少有八成还多,而且方才过关闸时候才听人说,如今因为去年南京教案的关系,关闸开放的时间又要从五日一开改为一月两开了,沿途商贾都在叫苦。

虽然私下里澳门官方依然还有一些小动作,但并不意味着葡萄牙人能够在此主宰一切。

就如这横在半岛北面的城墙一样,将澳门半岛分作了南北两边,但也只是朝廷没有与葡萄牙人较真而已。

一般以为过了莲花茎便是澳门半岛,但半岛之上却并非全是洋人,在城墙北面背山靠海之处尚有一个不小的村落,因村人多是来自福建厦门的疍户故而便得名望夏。村中以何氏宗亲最多,洪武年间便已在此开枝散叶,村人原本也做海贸走私,但澳门也有些荒地可以耕种,寻常做农却与澳门的葡萄牙人矛盾颇多,无论宗教信仰还是实际利益平日多有冲突,历次械斗香山县倒是都占在了村中汉人一边,而后世著名的中美《望厦条约》(又称《中美五口通商章程》)也是签订于此。

原先澳门并无城墙,直至隆庆三年(西元1569年)之后,葡萄牙人在澳门半岛北面才陆续修起一堵夯土围墙,但万历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后又被明庭要求陆续拆除了,眼前这城墙听邓全美说还是今年新起的。北面过了望厦村便是高大的城墙正门,邓全美神秘兮兮,对顾子明透露说香山知县新来不知,但海道的罗观察是确信收了朗夷银子的,驻澳的两个把总和吏员一样有份,不然这么长的城墙橫在眼前哪有装作看不见的道理。这墙身并非砖石包就,而是就地取材以泥沙、细石、稻草再掺合蚝壳粉逐层压筑而成,虽然未明形制,但以目测城高也在三米上下,正北这段城墙中间开的这扇正门,便是本地人称的三巴门,门上有一阁楼,楼下门洞以砖石卷开。

三巴门后走不许久便是后世知名的大三巴牌坊所在,也即是澳门圣保禄大教堂,本地人称作三巴寺的,所谓牌坊便是教堂正面前壁,壁分五层,上饰以圣经故事和中文经义,此时其后却是一片大工地。圣保禄大教堂初建成于万历八年(西元1580年),后万历二十三年(西元1595年)和万历二十九年(西元1601年)两场大火下来教堂被彻底焚毁,直到次年意大利耶稣会士皮诺拉神父再次重建,教堂于万历三十年(西元1602年)重新奠基,如今十五年修修停停也才只完成了一半,叶宜伟听说这泰西寺庙完工须得花费纹银数万两不禁咂舌,这钱都够修几个贵阳城了,海贸之富的确非寻常可比。

海道的守澳官此刻正领着澳门的佛郎机夷目和兵头及议事会议员在议事亭恭候,议事亭在澳门半岛南面,不过是一座一进的小院,对着大门的房舍和回廊并无墙壁遮挡,故而称亭,粉壁飞檐倒也与内地建筑无异,是香山县和广东官员巡视澳门时接见驻澳官员和葡萄牙人的地方。院西另有两进的宿房以作接待上官之用,院中间或种着些树木眼下都已叶黄。

此刻那夷目正下跪请安,然后为曾栋和罗之鼎奉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过朝廷礼仪与傅小飞等人等人无关,既然不干己事,又难得到了这一世的澳门,他当即与顾子明便拉了叶宜伟一起,寻了一个澳门本地的通事一道带着往北转去,叶宜伟先前路过佛山已经与办事回来的汪革取齐,是以这回又多了几人。

“傅东主此来澳门总不会是寻那玻璃匠人吧。”汪革边走边笑道,以他从叶宜伟处所知这些宋人在玻璃器上的造诣断然看不上此地的工艺。

汪革身边一人却是希奇,“这边的风俗倒是与异国无差了。”

此人姓刘名锈,二十五、六年纪,是韶州府曲江县一个破落书生,考过几次秀才未中,渐渐又没了生计便去佛山镇想学一门铁冶的技艺,他虽好学却不善动手,是以在佛山的铁厂中并不见容于人,这回正好没了生计遇到汪革,听说他们要来澳门寻找制火器的匠师便强跟了过来。

他对面正看着两个黑奴抬了一顶单杠的硬轿,与大明市井中的轿子绝不相类,更似一个长条吊篮挂在木杠上,一名似乎有些身份的朗夷便如此躺在那篮中闭目养神,又有一人在旁打着一顶清凉伞,后面还跟着两、三个随从从街上经过。

这场景顾子明倒是见过,这样的轿子南洋不少,而日本也是类似只不过多了一个盒子样装置,那样的倭轿澳门街上也有,据那通事说都是女眷乘坐。

“何通事。”顾子明叫起在前引路的何怡,那何怡二十不到,一身大明服饰,只帽子带着个泰西的三角大檐样式,看着颇为滑稽,但此人样貌却极俊朗,顾子明见他回头在听,便又问起,“你可是望厦村人?”

“小人的确是望厦村的。”那何怡见顾子明看着他脸,笑了笑道:“不过家父是佛郎机人。”

顾子明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原来是混血所生,路上他曾听邓全美说起香山澳附近的汉人有将女儿许给佛郎机人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出一个。

那何怡似乎是被问惯了,也不羞恼,正好借着机会道:“先前当着各位上官不便,现在倒无妨了,还不知几位东主是要买货还是卖货?”

“有何区别?”傅小飞觉得此人话中有话。

“如是买货,从果阿和南洋来的香料都是上好的,货场就在南面港口边。若是卖货则要与商行中的各位先生们去说,但还得先看看几位东主的货物,不知是瓷器还是丝绸?”他看看几人都没有官方的身份,乃又小声道,“这些都不用经过官中,小人这里也有些门路。”

顾子明听他说姓何,料想其母当是此地人士,又道:“原来如此,那望厦村也有私舶么?”

“自然……也有。”听了问话何怡神色略显尴尬。

“可否带我们去看看。”顾子明见他话语中有些犹疑,又道:“何通事也见了,我们是请托了官中过来,现在老爷们在议事亭说事,若是不趁着现在我们恐怕也有所不便。”

那何怡虽然犹疑但也没有拒绝,当下带着众人一路边走边看便往北去了,沿途都能见到各色人种服饰的人群在朝着他们一众打量,宛如外国一般。

从三巴门出来往东北走不到两里,便到了望厦村口,几人刚在一处茶棚前停下,便听一声语带讥讽,“何鬼子,谁让你他娘的回来的?”

何怡也不料这一声喊,转过脸看见一个白面胖子边吐着槟榔汁边在聒噪,何怡脸上涨红争辩起来,“我也是何家子孙,为何不能回来。”

“何家可没你这样的番鬼崽子。”

“你……”

“我什么我,你个番鬼崽子凭什么姓何?就是个野种。”

几句话的功夫旁边已经聚集起了人来,都在看着热闹,那白净胖子嚼完了槟榔一口啐在地上,“别以为你带着些人就想进村。”

“我娘……还在村子里。”

“你都入了洋教了,还知道有娘?你们不都是不拜祖宗的么?”胖子继续骂着。

“三胖子,你不帮着你爹晒鱼跑到这来干嘛?”一个声音在旁打断。

胖子见了来人也是脖子一缩,“我这不是看到有外人想要进村么。”

“什么外人,你爹正在找你,还不快去海边帮忙。”

那胖子本还想说两句,见教训他的中年语气严厉,哦了一声只得不情不愿朝村后海边去了。

何怡见了帮腔的男子忙上前行礼,“外甥见过二舅。”

“行了,何鑫也不是有意针对你,你也知道前些月朗夷修筑围墙坏了他家一块地,正憋着没处撒气。”

何鑫家那块地在南面东望洋山下,原本就是无主的荒地,葡萄牙人修墙时正好一条线划过,他们给官中使了银子,何家的地又没地契,望厦村中也多是疍民,虽然都还做着海上的生意但毕竟疍民没什么地位,是以便被拖着不了了之了。这样一来,何鑫不好找佛郎机人的麻烦,便只得在何怡这个‘杂种’身上撒气了。

“早习惯了,对了舅舅我娘可还好?”

“你娘身子倒还好,不过你也知道家中情况,寻常无事还是少回来走动的好。”

好歹是自己妹妹的亲儿子,何二语气也平和了不少,看看后面的傅小飞和顾子明一行,问道:“这几位是谁?”

何怡忙介绍起来,“都是我带来的客商,想问问走海的事情。”

那中年看了看傅小飞与顾子明的打扮,不伦不类的造型却像是番商,乃道:“那到村子里面去说吧。”

此时见其他围观人众渐渐散去,傅小飞跟上了几步,随口问起何怡,“方才那个胖子也是你家亲戚?”

何怡也不隐瞒,“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身旁几人闻言一呆。

【注1:关于澳门城市建设中的细节,万历四十二年两广总督张鸣冈奏请‘就其聚庐大街,中贯四维,备树高栅,榜以畏威、怀德分左右定其门籍,以旅獒明王慎德四译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服食器用二十字,分东西各十号,使互相维系讥察,毋得容奸,一听约束,皆用海道俞安性之议也。俞安性立禁款五,行县约束澳夷,详奉总督、巡抚,勒石永为遵守。’】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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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怡的母亲是望厦村的疍户女儿,早些年家中贪图其父的银子让其母适与其父为妾,其实此时广东凡与外夷通婚的女子虽不少,却都多是疍家。疍民平日往来海波之中,最是为官民轻贱,而与夷人通婚又往往并无婚约,其实只能算作同居,连小妾都不是,故而这样人家的女子往往被人唾弃。

何怡之母便是后来又寻了本村的男子嫁人,那白胖子何鑫便是其母后来所生。他那继父倒是不言不语,本也是个穷人,靠着娶了他母亲才有了些资财,平日打渔为生,季风起时或帮忙清货,也走些七洲洋和漳州月港这样的短途,官府有事时还要应役,其实生计还是繁重不堪。

所以在打渔之外望厦村的疍户们便渐渐发现了另外一条生财的门路,遇有停泊于外洋的商船时只需以小艇往来近海接应,疍民们再以小船运送海禁的货物,虽然疍家船小,一次转运并不太多,但却胜在人多船多,是以效率并不算低。

顾子民进村不久便发现了其中的道道,这望厦村因在关闸之内的便利,与别处不同,只要躲过了海上的巡船,便可直接与葡萄牙人互通有无,而他们此时的大宗何怡也并不隐瞒,其实就是福建海商走私过来的粮食。

澳门此地广东巡查甚严,关闸中查禁最严的便是大宗的粮食,若是葡萄牙人不服官府管教,地方上多半就会处以断粮的处罚,而断粮之后矛盾便往往会转移到葡萄牙人内部,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但福建的海商却敏锐的在其中发现了商机,此时福建的大海商多走长崎、马尼拉的航线贸易生丝、白银。但也有走沿海短途的,福建本身粮食都靠进口,是以闽商到广东沿海采购稻米并不容易引起官府警惕,他们只要将粮食运到望厦村附近的渔港,便能套得厚利,葡萄牙人只怕买不到粮食,银子倒看不出缺少的样子。而望厦村的疍民依仗着福建乡人及宗族的两重身份,赚取居间的利益,福建海商离开时又能得到来自果阿和南洋的便宜香料,官府也没有吃亏,因为这样的交易原本就在禁止之列,或许这样还能给守澳的官员捞些外快,正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其实虽然嘴上不喜,但何怡与他的继父并无什么利益冲突,他的葡萄牙生父早几年便死在了去果阿的船上,连个尸首都没有留下,那年他才十四,后来便一直跟着教会做事兼着做这通事的行当。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教会接济,加上还通几国语言,算起来也是个复合型人才,只是因为其母的缘故终归还有些心结。

“不知此地能否买到广铁。”看了望厦村的私港现场,又听了何怡殷勤绍介,傅、顾二人都对望厦村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晚上多半还有应酬活动,也就不耽搁时间直接了当问起关心的话题。

那何二叔只是笑笑,看起来这么问他的以往不止一个,从容解释道:“这广铁多是佛山镇的,寻常从广州不好稍带来香山,再说两位东主既有濠畔街的路子,又何必来我们这些乡下地方打问。”

‘看来还真得去游鱼洲一趟啊’。

顾子明想着高举的那条路子,但始终想要试试别的渠道,所谓狡兔三窟,再说铁这东西元老院又不会嫌少,不仅枪炮盔甲,就算真的过剩还能用来修造铁轨,产能过剩都还早得很,何况如今元老院自己都还谈不上产量。

“不过……”何二叔斟酌了一番言词,还是抵不住利益的驱动,“闽铁倒是有些,不知二位东主想要多少?”

闽铁也即是福建铁冶中所出铁料,多在福建漳州府龙溪县,那里在官中备案与没有备案的私冶有四、五十处,离着海澄县月港又极近便,官府盘查也不严,过来广东非常方便。说起来闽铁也有生熟之分,仅以生铁论,广铁精,闽铁粗,生铁中广铁因为更易熔铸故而比闽铁价高,但熟铁和钢则是闽铁更好,南方内地打造农具与兵器多用的也是闽铁熟铁。总体而言闽铁质量与广铁相伯仲,比起北铁却要更好些。

盖因北方树木多砍伐殆尽,遵化等地炼铁多用的是煤,而南方多山林,炼铁用的是炭,故而铁性更好。此时不仅闽铁已经颇为有名,苏州出的钢也是一样,不过是因为技术复杂的缘故,故产量不比广东、福建而已。

“不知望厦村能供应多少?”

“不知二位东主想要多少?”

双方倒是都没客气,确立了合作的可能一上来便都直奔主题。

“总数五十万斤生铁的所需,若是你们都有倒也免得麻烦了。”

“这么多?”何二叔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实当日顾子明对高举提及这个数字时高老爷一样吃惊,只不过他久历商场掩饰得好罢了。

“若是不够,生铁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便是,听闻澳门这里也能买到硝石、硫磺?”

那何二叔心头一动,但也为难道:“硝石不好找,硫磺也还有些,不过几千斤罢了,但此物贵众若想要倒也不难搞来。生铁村中各家现在能有的总数不过两、三万斤,还有其他家定下的货,不过两位东主要得多,全给你们也无妨。若是嫌少,到了月底当还能有个两万斤,好歹凑上五万之数。但尊驾一路从佛山过来,现在临近冬月,你们当也知道各处铁冶几乎都封炉了,就不知二位是否要做长久买卖。”

“这买卖自然长久做得,但五万斤确实少了些,不过你这里有的我们可以先付些定钱,但价你得再饶些才行。”

“自然,若是二位信得过在下,今年就照五万斤来做,明年你们再看。”

“你这闽铁多少银子一斤来?”

“生铁一斤二分九厘银……”

…………

何怡终归没能见到自己亲娘,好在谈成了一笔生意,有他和两个村人作保,一百两银子的定银也给了,而且他的牙钱顾子明也从优给价先行付过,是以便对两位东主及其同伴更为上心了。

从望厦村出来时,傅小飞尚未意识到又一条商贸的渠道就如此简单的建立了起来,走在前面与顾子明闲话。

“你就这么有信心在澳门建立据点?”傅小飞心头有些没底,问着顾子明,他见顾子明开口就是几十万斤生铁,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顾子明笑道:“老傅你还有什么顾虑?”

“就是担心这澳门的海贸能够维持多久。”

“是沿途那些军堡的缘故么?”顾子明觉得恐怕真是广东官府的一番布置让傅小飞产生了这样的印象,沿途官军的布防一改以往澳门在元老心目中殖民地的概念,至少这一番游历下来,澳门这处化外之地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是尽在朝廷掌握之中,至少光是断粮一项香山县便足以捏死半岛上的葡萄牙人,傅小飞有此担心也不足为奇,毕竟一处港口稳定更加重要,相比起来三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反倒不甚引人注目能够偷偷发展。

他想了想宽慰道:“当官的德性你也看见了,就是以往的奏疏不知你看过没有?”

“什么奏疏?”傅小飞知道顾子明喜欢读史,到了广州之后市面上能够搜罗到的邸报和奏疏抄本他看了不少,应该是有所提示才对。

顾子明笑着看向傅小飞,解释起来,“前任两广总督张鸣冈四年前上的一道奏疏,日月所需,咸仰于我嘛,你看这话说得多漂亮,让朗夷漂泊海上贸易不好管理还容易让奸人有隙可乘,把洋人放上岸就能严加管束了,这位张督爷要是没收葡萄牙人的银子我跟你姓。”

‘……有谓宜移之浪白外洋,就船贸易者,顾难轻动,而濠镜在香山内地,官军环海而守,彼日月所需,咸仰于我,一怀异志,我即制其死命。若移之外洋,则巨海茫茫,奸宄安诘?制御安施,似不如申明约束,内不许一奸阑出,外不许一奸阑入,无启衅,无弛防,相安无患之为愈也……’

这便是张鸣冈在万历四十一年上的奏疏原文,意思简单明白,就是要主动把葡萄牙人安置在澳门,为的是能够加以控制,其实明白海贸情形的都能知道,这话基本等于放屁,葡萄牙人万里去国来求的不就是一个稳定的贸易口岸么,那为何葡萄牙人能求,荷兰人又不行了呢?这背后的各种交易恐怕就不能为外人道了。

傅小飞还有疑惑,“你是说就照这封奏疏的内容,就能断定明庭对澳门的态度?”

“不是明庭,是官员,澳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真觉得单这里的贸易规模就只值每年五百两的地租银子?当初李凤在广东搞得鸡飞狗跳好歹有多半是为了皇帝和国家财计在找钱,结果从广东到北京,多少人联着手一力弹劾难道就仅仅是因为讨厌太监搜刮?我看还是因为动了这些人的蛋糕。”

“再说了……”顾子明毫无压力,“你要对历史课本说的东西有信心嘛,现在距离九九归一还早得很呢。”

刚才何怡出来一直在后照看着叶宜伟一行,叶掌柜走得不快,汪革也就没有放开步子,放着傅、顾二人和几个元老亲随在前面说话,但何怡还是觉得机会难得,赶紧又凑了上来。

“方才听二位东主的话想是要造火器?”

“咦?”傅小飞与顾子明闻言一起回头,“你如何知道?”

何怡笑道,“佛郎机炮多用铜铁铸造炮声,硝石、硫磺也是引火之用,小人好歹也在这香山澳待得久了,西洋火器也见过一些。”

“难得你心思如此慎密。”能够从几样货品中马上便判断出货主的用意,别人恐怕就没有如此快的反应了,是以两人对这何通事又高看了一眼。

“可若是二位东主想要铳炮,这澳门就有卖的,倒不必专门运了生铁回南洋去造,果阿那边买炮也是到澳门来的。”

其实何怡想得明白,若是这些人是要买铁料回南洋铸炮,五十万斤铁料望厦村的几家是决计凑不出来,与其便宜了顾子明所言濠畔街的大户,倒不如自己再落一单牙钱。

却听顾子明已有些迫不及待,“你这样一说我们本也要去看看那炮厂,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如何?”

“那却是好,明日一早我让那炮厂抬两顶软轿来接,二位东主想来也乏累得很便不用走路了。”

傅小飞心道这炮厂还有这样服务,忙问,“那炮厂路途可远?”

“不远。”何怡看看生意要成,不忘补充,“那炮厂就在西望洋山下的竹仔室村尾,那炮厂老主人已死,如今东主是他儿子,他在西望洋山北麓外靠海的大道上设有一处商号专做各国铳炮的买卖,名叫万奴行。”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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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奴洋行的主人正一脸殷勤的招呼着客人,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西班牙式的华服,黑色缎面的普尔波万【注: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流行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男性上装】上满是鲜艳的丝线刺绣出的美丽图案,图案之间点缀着少许来自锡兰的宝石,虽然缎料明显来自意大利,但裁缝却应该出自澳门的葡萄牙制衣匠之手。

他下身一袭紧身的灰白色肖斯风裤子贴臀靠肉,加上因为填充物而显得有些臃肿的胸腹和肩膀以及蓬松的基哥袖子与宽大的拉夫领,配着两撇有些稀疏但却显然精心修饰过的胡须,让人一眼看去便能猜出这是一位养尊处优惯了的葡萄牙富商。如果不是因为气温还不太冷的缘故,顾子明毫不怀疑面前的中年男人会马上换上一身产自威尼斯的呢绒褂子或是来自更加遥远之地的英格兰天鹅绒外套,让他看起来更加接近一只套着椰子壳的龙虾的夸张模样。

“你好,塔瓦雷斯的曼努尔先生。”

这句开场白顾子明对着翻译器练了一个晚上,字正腔圆的里斯本口音却没有让生在南美长在澳门的曼努尔?博卡罗先生产生多少共鸣,但对于能够正确念出自己的名字来说中年男人对面前何怡带来的几位商人显然已经生出了好感。

曼奴尔?塔瓦雷斯?博卡罗是中年男人的全名,曼努尔是他的名字,满怀着父母‘上帝与其同在’【注:葡萄牙语中Manuel这个名字的意思】的期盼,这个名字在澳门被大明的官绅译为万奴,塔瓦雷斯是他远在南美的出生地,而博卡罗则继承自其父佩德罗?博卡罗——这处洋行及与其配套的军火工厂曾经的主人。

见到顾子明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佛郎机语,何怡也微感诧异,他不知道客人的这一手到底只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在通译时去动什么歪脑筋,但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开场白让厅中的气氛有所变化。好在顾子明与傅小飞对何怡一直都算照顾,而且酬劳从来给得大方,算是稍稍让他心安。

“听何通事说起几位是想要买些火炮回去?这样倒是最好,上帝作证我这里的火炮和火枪都是全东亚最好的,广南、暹罗还有果阿都找我们订购。”

龙虾一般的曼努尔手舞足蹈,生怕错过了到手的生意,最近他的炮厂不算景气,来自果阿的订单几乎没有,大明因为南京教案的关系也对澳门加大了管控,火器输出虽然还能卖给海盗,但因为海上巡查加强的缘故这段时间寻常也不会有人过来购买。

荷兰人最近似乎也没有对澳门有什么动作,连带着议事会短期也不打算在西望洋山上添置炮位,这样在澳门本地与中国沿海的军火生意比起往年就少得多了。

安南则处在一个颇为微妙的时刻,掌权广南不到五年的黎朝权臣阮福源两年前开始允许葡萄牙人在顺化南方的一处海边建设商港,阮福源为人开明,广南的官吏在港中学习西法造船,还引来各国商人贸易白糖与粮食,而最重要的是广南的军队通过商港从曼努尔这里购入了为数不少的火炮,为了应对来自北方的那位平安王郑松强大的军事压力,阮福源最近两年一直在依靠葡萄牙人提升军备以及训练军队,然而今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来自费福港【注:会安】的军火商船尚未出现,使得曼努尔心中略有些焦躁。

之前已经从何怡处听说了这两拨客人的财力,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对于军火似乎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而且又都有着广东高官的背书,在广东城中参加过两次交易会的曼努尔自然知道在大明这个国度,官员的背景对于商人的巨大帮助,这样的交易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是以热情更甚。

简单交谈之后,顾子明也直奔主题,“曼努尔先生恕我冒昧,你应该知道我们需要现场确认火炮的威力,无论是小型还是中型炮我们都感兴趣,所以茶水和点心不如稍后再说。”

曼努尔自然早有准备,炮厂就在西望洋山下,距商行不过半里地距离,一行十多人须臾便至。

靶场内早已摆放好大小四、五门各种形制的佛郎机炮,还有铜铸的红衣大炮,小型的佛郎机一样都是子母炮的设计,红衣大炮则是滑膛炮的形制,四名炮兵早已等候在旁,早有黑奴搬来了椅子在一旁打扇,等傅小飞他们入座之后便响起了试射的轰鸣。

看得出来炮兵们平日训练有素,而且惯于做这种基于商业的展示,顾子明从何怡处先已知道这些炮手都是类似雇佣兵的角色,在大明这里被哗作‘善艺头目’,实际上每个人都兼有‘产品经理’和‘销售经理’的职责。佛郎机炮和前膛炮以步骤而言对于此时的平民来说操作都较复杂,为了让自己的商品更好的打开销路,如今澳门的炮厂出售火炮都附带有葡萄牙炮手的随行服务,当然这服务需要付费,但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好的炮兵不仅能够出色的操作火炮,更重要的是能够帮助雇主快速训练出一批出色尽职的炮兵,从这点来说这项服务的确算是物有所值。

炮厂本就不大,几轮试射下来倒是基本都在短距离内命中了目标,远处竖起的木靶被打得稀烂。

试射完毕,炮队中一个金发大汉忙走上前来行礼。

“这位是哥里亚先生,是我这里最好的炮手,如果几位先生能够买下我们的炮,哥里亚先生无疑是最合适的炮兵教官。”

曼努尔迫不及待的推销起他的同胞,这些雇佣的炮兵酬劳不菲,与其留在自己身边徒增开支倒不如早早发送出去,说不定因为他们的出色表现还能带回更多的生意,中年军火商边说边在心头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顾子明却是热情得很,双手一拱,“哥里亚先生果然不愧此名。”

那金发大汉看着顾子明的打扮先是一愣,随即问起,“先生也是天主教徒?”

“不过是读过些《圣经》中的故事罢了。”顾子明笑着答道也没有否认,哥里亚是《圣经》故事中的巨人,他本只是随口恭维,没想到对方名字却是真的取自如此意思。

哥里亚来到澳门也有几年时间,广州也曾去过几回,算得上见多识广了,这次听说来了豪商,是以试炮时竭力表现,加上身形高大,一看之下众人便都颇有好感。

顾子明摸索着铸铁的炮身,最先施放的一门炮管还有些烫手,但做工以此时来看的确算得精良了,澳门这里能够买到日本的红铜,是以不少铸炮都是铁管铜芯,尤其这种用于展示效果的火炮,安全性上要高出不少。

“我听说满剌加城也有一些军工厂,爪哇岛上不少土邦的火绳枪便是自彼购得,怎么果阿的炮还要从澳门来买?岂不是舍近求远了?”

曼努尔知道对方是要谈价了,也不着急,“实是南洋的铁匠没有中国出色。”

万奴行的兵工厂多用中国匠人并非什么秘密,虽然葡萄牙在制炮和操炮技术上更加出色,但嘉靖年间佛郎机炮便已经能被中国仿制了,中国工匠的能力即便是葡萄牙人也是认可的,加之澳门地近佛山自然得便。

放开大炮,顾子明笑道:“好吧,不如就来谈谈价钱……”

曼努尔一张瘦脸笑得更欢。

顾子明又和叶宜伟商议了一番,最后叶宜伟选了十二门发射三磅炮子的小炮,都在一百多斤上下,射程虽只在一里上下,但准头不错,还有四门五磅炮,这些炮全都从内陆运回倒也不难,且都是后装提铳便于操练,对付贵州地面上的所有武装力量想必也是够看了。

而顾子明干脆只选了四门铜制红衣大炮,都是较大的前装滑膛炮,每一门重量都在两千多磅。

一番讨价还价,叶宜伟选的十六门小炮共计白银1750两,顾子明所选四门铜炮计价白银2250两,对于万奴行来说这是近期较大的一笔生意,而且又是*交易不用备料算是直接周转出了一笔不小的现金自然也是高兴。

曼努尔随后极力推销他的炮兵,本着自愿的原则他先前承诺的炮兵自然是要配齐,反正这些炮兵今后的酬金也不用他来负担。

最后谈好每人每年六十两白银的年薪让几个炮师都相当满意,只是和购炮一样顾子明与叶宜伟风格大为不同。叶宜伟只选了哥里亚一个炮师,炮他大可多买几门,贵州恐怕一时半会也造不出来,但人则可以少要,六十两银子的年薪还是有些超出他的底线,何况汪革也还没拿到这个数目他心中难免要有些担心。而顾子明则一口气要了八人,几乎将万奴行剩下的炮手搜刮了个干净。

对于元老院而言,优秀的炮手比起过时的红衣大炮更让人喜欢,毕竟未来的炮兵需要有人教授,而光靠元老实在是太慢,元老如果只是去指导一个个炮组未免大材小用太过浪费,正是需要具备基本炮兵素养的人来扩大传授土著军知识的受众面,这些葡萄牙炮兵无疑是较好的速成教官人选,还有一个好处是未来元老院仿制的各种大炮也未必就敢保证不出问题,真要遇到炸膛,至少死几个教官也比元老损失的强,而那四门铜炮恐怕也就只有暂时扔在未来的三亚防备海盗和黎民才能有些用处。

一切谈妥之后何怡便又自告奋勇要去寻运货的商家,原来如今澳门人口近万,真正的葡萄牙公民不过千余人,剩下的许多是收买的各国奴隶以及奉教和贸易的华人,有不少福建商人就常年在此流寓做些低买高卖的营生,听何怡口气似乎与这些人也颇为颇相熟。

商定了付款方式,曼努尔又对顾子明拿出作为定金的西班牙银元惊讶了一番,送一行从炮厂出来时已快中午。

“咱们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即将赴海南上任的傅小飞语带轻松的问着顾子明。

“想办法见几个人。”

“谁?”

“一个叫陆若汉的神父和一个叫特谢拉的兵头。”

“你知道他们在哪?”

“不知道,不过澳门就这么大,葡萄牙人更少,问一问总会有人知道,直接上门拜访就好,这里没那许多规矩。”

“那我们现在就去?”

“不。”顾子明果断拒绝了傅小飞的提议,摸一摸肚子道,“先吃饭……”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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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你可知道此地有一位陆若汉神父?。”

傅小飞与顾子明从万奴行出来后便与叶宜伟分开,其他元老带着亲卫回住所等待何怡安排货物交接,这边两人正好出来闲逛想要找找门路和本地教会搭上关系。他们在码头边找了一家华人所开的食店,随便点了些餐食寻了铺子中靠里的位置坐了边吃边问起老板。

“知道知道,门外戴东坡巾的那位不就是了。”店主是个汉人,听见客人问话殷勤答道。

顾子明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未免太容易了些吧’,两人回头一看果然见一老者高鼻深目,年纪约莫六十上下,一身大明儒士的衣衫温文尔雅。

老者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笑问道:“不知二位尊客有何见教?”

“先生真的是罗德里格斯神父?”傅小飞都觉得这巧合稍显过分了些,而且这个神父不好好在教堂带着跑到这码头来作甚?但还是礼貌的用葡语问道。

陆若汉神父倒是善解人意,对来人以葡语发问丝毫没有惊讶,却坚持用着蹩脚汉话笑着解释道:“这里人多繁杂,正好学习汉语,不知两位先生找我有何见教?”

原来这位陆若汉神父十五岁上便随耶稣会教士团离开欧洲,自1577年之后到1610年被幕府驱逐之前一直在日本传教,虽然其精通日语但却并不通汉话,到今天也不过才在澳门的圣保禄修院学习了两年多汉语而已,是以无事的时候他总会到港口人烟凑幅的地方练习口语,若是赶上每年一月和六月广州城中的交易会时他也会主动去参加以求尽快提升自己的汉语造诣,今日不过是他在此例行功课而已,却不想撞见了有心人。

如今因为南京教案的关系大明境内的传教士除了个别在两都奉教官绅家中暂避的之外多于年内被遣返回了澳门,而这一批人中多是欧洲各国的才智之士,耶稣会先前秉承利玛窦的传教策略着重以科技打开大明士人的门户,因着这个缘由这二十多年间前来中国的传教士中多都是教会在欧洲各国招募的诸学人才,这些人虽然都是神学院科班出身且矢志传教,但于人文科学等事上的确都颇有造诣,单以其个人的能力而言未必在元老之下,稍加启发说不定就能对元老院的事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而且其背后强大的教会势力又不同于世俗国家,也是值得利用的。

虽然现在元老院在文莱宣扬的是无神论唯物史观,但穿越大业草创,能多一助力毕竟是好事,且傅小飞准备屯田的琼州既离澳门且近,又是中国朝廷所辖,现在既然这些人才因为南京教案的缘故全部滞留澳门,若是能有耶稣会相助恐怕琼州便能大有作为,而且对于耶稣会而言,这也算是重新进入中国传教,可谓双赢。

顾子明在广州时便着意搜集邸抄中关于遣送回澳的传教士信息,目前可以确认此次已经归澳的当有龙华民、庞迪我、熊三拔、阳玛诺、谢务禄、傅泛际和王丰肃,这些人所学涉及军事、地理、哲学、数学、物理诸科,都是此时东亚本科人才的一时之选,单以学术水平而论可谓是群英荟萃了,也难怪大明士大夫中的有识之士对这些‘泰西大儒’依然是趋之若鹜,甚而不惜以身犯险加以回护,至少顾子明能够肯定如徐光启辈恐怕对于天主教义和泰西奇技的态度应该五五而论,尚不算是狂信之辈。

此时在澳门的传教士中这位陆若汉却又要算是经历最广的一位,其人十多岁便来到东方,在印度、南洋、日本和中国都待过不短的时间,可谓见多识广,作为此时确信尚在澳门的神父当中,顾子明之前能够确实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了,和那些早已在欧洲学有声名之后再到东方弘扬福音的教士似乎又有不同,这位陆若汉神父是少年漂泊,去国万里,对于东方世界的熟悉甚至还在其他教士之上,也因为他先后在日本、中国的作为,也更为知名,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位陆若汉神父自归澳门之后只在澳门、广州两地奔波,并未常驻内地传教,故而并不在此次强制驱逐出境之列,那庞迪我与熊三拔听说都是用木笼从南京押回澳门,在内地还受了刑法,想来现在不过过去旬月应还无法见客才是。还有一点便是这陆若汉听闻精通火炮与筑城之法,若是在三亚自力更生倒是的确需要这样的人才。

此外,顾子明还有一层自己的想法,如今搜罗的广东流民已经接近两百之数,以后每年运到三亚屯田的只会越来越多,这样规模的人口如果不在内部加以平衡恐怕傅小飞会应付不来,而他眼下看中的便是陆若汉经手的一个特殊团体——切支丹。【注:日本基督教徒的音译】

顾子明已经专门了解过一些情报,庆长十七年(西历1612年)德川家康便正式宣布禁教,并于后一年驱逐了数十名教士和日本教民数百,其中就包括高山右近等信教大名。而自去年德川家康死后,德川秀忠大权独揽在日本国内采取了更加严厉的切支丹禁制手段,尤其在京坂和九州的教区,大批教民被迫殉教,禁教已经逐渐开始朝迫害发展,而侥幸逃生的多逃往了吕宋和澳门,尤以澳门这里日侨最多,多是避难于此的切支丹教民,如今圣保禄大教堂的重建工地上便有来自日本的切支丹工匠在彼,三巴寺的正门石刻也是日本这些工匠的功劳。

这些人在澳门的数量大概维持在三、四百人左右,每年都有从长崎、平户等地新来的难民乘着破烂的帆船继续涌入澳门,又有生活无着的难民继续南下安南和柬埔寨谋生,当然不持信仰的浪人武士无论在澳门还是整个南洋同样很多,就如在文莱抓到的那些海盗中的日本人一样。但由于这样的往复循环,澳门的日本奉教难民数量始终维持在了一个数量级内,逐渐也形成了独立的日本人社区。

换言之,如果能够给予这些人足够的保障和宽松的信仰环境,这样的人力显见是能够为元老院所用的,而且这样规模的人口更可以制衡大陆的流民,毕竟人以群分。顾子明曾经着眼于朝鲜奴隶,但那人数毕竟太少,或许黑奴也能做得不错,但顾子明对此有着天然的怀疑。

此外便还有三亚的占城回回,上次经过崖州虽然教训了几人,但大食教众在彼经年,互为村落颇有根基,听闻这些耶稣会士行事颇为张扬,正好行牵制之举。

思绪回到眼前,顾子明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小子正有事情想要请教。”

…………

太阳升到了当空,冬日的阳光透过先辈手植于庭院中的大叶紫薇洒在宿舍的厅堂中,傅小飞和顾子明在用过午饭之后已经被陆若汉邀请进了圣保禄学院。

圣保禄公学院位于圣保禄大教堂旁,幸免于前两次的大火,这片最初由传教士集资购建的房舍自万历二十二年升格为大学后几经扩建,如今已成了在建的教堂工地旁的一块世外桃源。

这处修院占地不小,设有宿房数十间,常年住着七、八十人,其中有欧洲远来的修士也有本地受洗的华人及其子女,平日他们就在教会学校中接受神父和修士的教育,这里的课程包括拉丁文、汉语、神学、哲学以及文学。此外修院中还常设了一座天文台和一间施药所,左近还有建于五十于年前的圣加扎西医院,听闻来自葡萄牙的医生已经在此推广‘牛痘’法预防天花,虽然这些成果都还略显粗陋,就连这‘牛痘’法也无法与元老院在婆罗洲的施为相比,但如果单论学术氛围,想来当今整个中国大陆恐怕再找不出能够超越澳门的地方了。

顾子明博览群书,自有他对诸学的独到见解,恰恰又赶上个需要练习口语的外国教士,旁边又有傅小飞帮腔,当下三人从火炮扯到了守城,又从守城扯到了天主教义,顾子明刻意引导正是越说越投机,说到高兴处,顾子明话风一转,关心起几位刚刚被解送回澳的神父来。

“欣闻几位神父经此南京教案后能平安抵澳,实是幸事,我等在南洋时也久闻诸位泰西大儒的事迹,却是未曾拜会。”

“会长(龙华民)与阿尔瓦罗(谢务禄)尚好,只是阿方萨斯(王丰肃)、萨巴蒂诺(熊三拔)和潘托哈(庞迪我)三位弟兄都受了肉刑,如今还在恢复当中,潘托哈的情况恐怕不好。”

“可请大夫看过了?”

“圣加扎西医院的戈梅斯医生已经看过,因为受刑的外伤尚未完全愈合可能又引发了其他的炎症。”

这样的表现机会顾子明自然不愿放弃,果断让陆若汉带着两人去了庞迪我养病的寝室。

庞迪我的寝室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尚有伤在身的熊三拔与王丰肃听说也在此修养,寝室中干净整洁,一些书稿及地图应是有专人整理过了。顾子明见一中年男子闭目睡在床上,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旁边守着两个教士正在照顾,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来。

“这位是阳玛诺弟兄。”陆若汉转为用汉名介绍着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看见顾子明与傅小飞样貌,又听陆若汉在说汉语,也主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傅泛际。”

顾子明闻言对傅小飞笑道,“还是你的本家。”

双方又是一番见礼,然后对着尚在昏睡的庞迪我一阵关心感叹,其中问及去岁教案种种及一路被逐的艰辛。

又坐了片刻,顾子明想了一下措辞,忽然问起在座几人。

“不知各位先生想没想过再入中国传教?”

飞龙之章 第二十八章 香山城郭复南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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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个地方。’

正好这屋中就有一幅粗略的地图,上面绘制的是耶稣会在东方的各个教区,虽然粗陋好歹能见基本的轮廓,此时顾子明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广东南面的一处大岛上面——琼州。

“我等都是昔年大宋的海外遗民,如今有心内附中国,在琼州岛南面觅了处肥美土地准备垛集屯田。”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滑动在海南岛的最南端重重的点了一点,看着众人发笑,“此地距离费福港不过五十二里格海路,顺风两日可至。”

顾子明将港口的信息一步步摊开在几位教士面前,希望他们能够体会到自己的用心。

“先生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前去传教?”陆若汉知道那里是一处广东府治下的大岛,上面除了槟榔和土产似乎没有多少值得期待的商品,就连南洋过来的商船也少有在那岛上专门停靠的。

“我是说那里地理优渥,几位先生如今都有不便,而我辈初到彼处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况且……”顾子明刻意加重了语气,“琼州也是大明。”

现在的澳门隶属于单独的中国教区,早已从马六甲脱离出来,但如果中国的传教事业戛然而止的话,这些窝在澳门的传教士未免就会显得地位尴尬起来,要知道耶稣会内部也同样存在着竞争,顾子明的话正好戳中了他们的隐忧。

“那里似乎的确没有多少人口。”陆若汉虽然并不了解琼州,但多少还能知道些当地的情形,他常年在广州参与葡萄牙人的贸易活动,对于广东各府的经济、人文还算谈得上略知一二。

顾子明早料到对方会如此说,“所以我们从大陆搜罗了不少流民,许多是去年广西的灾民,也有些福建沿海的破落户。”

此时另两位教士也都来了兴趣,“先生是说这些人有可能成为主的羔羊?”

顾子明不置可否,“我只能告诉你们南面这处港口所在的崖州,如今的知州老爷与我等颇为相善,若是我等在此屯田时顺便做些无碍于他的事情相信他是能够见容的。”

崖州州城隔着三亚百里之遥,北边还要面对黎区的压力,顾子明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位潘知州是不太会关心什么人在这处封闭的港口中屯田或是传教,何况如果这处屯田若还能给县中财计带来些收益的话。

陆若汉道:“不知先生招募的流民一共有多少?”

“两百。”看着陆若汉的神情似乎略有失望,顾子明笑道,“人是少了些,所以我们才找到各位神父,我们听说澳门的日本切支丹不少,许多生活并不如意,与其在这里受窘于生计,倒不如与先生一同随我们南下,每人我们先给安家粮食两石,之后屯田所得好歹保他们生活有着。”

陆若汉久在日本教区,对日本的教众有着一些特殊感情,有些被迫逃离长崎的教民干脆就是当年他所发展,甚至连逃难来澳的海船都有他在后面斡旋,顾子明的话似乎正说到了他的心里。

澳门这地方虽然贸易繁荣,但受限于大明官府的管制,生活物资却是匮乏得很,香山县从不允许澳门有积年之粮,七、八日不得关闸外供应便有断食的风险,那些涉海而来的日本难民本就身无余财,而澳门这里多的是市侩之徒,教会中人不过十之二、三,那些欧洲来的兵痞和商人乃至他们的各色奴仆可没有多么虔诚去接济外国的信徒,自然也谈不上对这些切支丹有多少照顾。

那些有些手艺的匠人还好,就如圣保禄教堂工地上的日本石匠一般尚有生计,而老弱妇孺则只得饥一顿饱一顿,基本处于澳门的底层,只能说比起在日本国内受到*的情况略好而已。

“看来两位是想在琼州有一番作为了。”陆若汉尚有些摸不清面前二人的真实意图,再次试探起来。

顾子明却并不介意对方的谨慎,“首先在下想说明一点,此次去琼州屯田的只是小人的好友傅先生,小人还要继续在广州开家商号,也要常年招募些流民去三亚。”

稍稍向几位神父展现了下未来的蓝图,又将傅小飞介绍了出来。

“两位先生看来谋划了许久。”

“只是想在这世道中寻一处安生之所罢了,不过还是有些不便处,需要各位神父帮我。”

陆若汉似乎听出了顾子明的意思,“不知有何不便处?”

“此处港口虽然地理不错,但却有三处不便。”

看陆若汉与另外两位教士都已在聚精会神‘听讲’,顾子明便一条条分说起来。

“其一,此地偏僻,并无官军驻屯,故而常有海盗在此补给食水,甚而打家劫舍者。其二,此地内陆多野人,汉人称为黎民,常有作乱,前些年的崖州黎乱也才平息不久,我等在彼屯田难免有所冲突。其三,三亚此地多回回,都是昔年从占城而来的移民,此次我等北上广州,也与那里的回回冲突过一次。”

陆若汉听着顾子明的话心中渐渐开朗,这第一条,看来当地确实没有大明的军队常驻,那地方荒凉得很,又不是贸易必经的海路和港口,至少那里绝不会像澳门如今被雍阡参将营的数十个陆上、海上的哨台给团团包围,那么必然是大明统治相对薄弱的地方。

这第二条陆若汉其实在广东官场也略有耳闻,琼州的黎乱声势很大,广东调集了两路大军围剿才算平息,但向野蛮人传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若能让黎民奉教避免作乱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地方的默许。有着对日传教经验的陆神父自然清楚,在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前的战国时代,福音的传播要比后来容易许多。

而这第三条,三亚居然有摩尔人异教徒则是陆若汉不曾掌握的信息,虽然他知道中国沿海甚至广州城内都有不少摩尔人和他们的后裔,但将异教徒转化为天主的信徒无疑比起发展新的教民更加吸引人。

顾子明的这三条似乎都针对几位教士而说,表面上看起来是在求助,但却都是对传教有利的条件。

“那么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陆若汉还想再次确定顾子明的想法。

顾子明也不隐瞒,“实不相瞒,此番我等已经在万奴行购定下了四门红衣炮,虽然也有炮手,但光是如此还是不够,在下听闻陆神父精通铸炮筑城之术,正好可以帮到我们,总要先能自保才好在当地立足。”

不过是个荒僻的海港而已,难道还需要构筑棱堡和炮垒不成?顾子明的想法让几位神父有些拿捏不准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道:“此事我们也要商议之后才能答复。”

顾子明也道,“这倒不急,不过再有几日我等便要先回广州,澳门的事情我已交给了一位叫何怡的通事去做,届时他自会来找各位神父。”

阳玛诺随即表示此人认识,是他一位故旧的私生子,陆若汉与傅泛际也想了起来这是本地一位混血的青年,从小在教堂长大似乎也受了洗。

之后两人又询问了朝鲜奴人的事情,陆若汉都答应帮忙,他本也对蓄奴没有什么好的观感。

后面的几天顾子明又去拜会了澳门的各位议事会成员,算是晚来的例行公事,因为并无大明官府的人员在场气氛也显得随意,他私下表示了对议事会的支持并承诺如果将来议事会与葡萄牙任命的卡洛告总督发生什么争执,他和他的商业代表将会站在议事会一边。

议事会的几位议员在议事亭拜见新任香山县令时曾见过顾子明和他的随行一次,知道这是一位和广东官府有些关系的番使,加上他们在万奴行订购大炮的举动以及其对澳门当下政治情况的了解,随即便赢得了议员们的信任,并许诺今后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居住区给予商业上的合作便利。

陆若汉则在这几日帮忙找到了朝鲜奴仆的主人促成了赎买之事,当然他并没忘记要让几位朝鲜人受洗。

然后便开始奔走于日本人社区运作日侨南下三亚的事情,顾子明要他在西历12月21日前将事情办好,无论成与不成或是人多人少都不会再行等候,那一天是今年的冬至,虽然距今还有些时间但也比较紧了。倒是两艘贡船和其他租用的货船会一起从广州出发在澳门经停,在澳门装上此地的货与人后一同再去琼州。之后按照计划将有几十名学兵留下帮助防守三亚,租用的商船将会返回广州,而货物大多数会被换到辽宁、长宁两船上运回婆罗洲。金延泽与黄御萝暂留广州等候,顾子明随船回文莱当面汇报情况后再回大陆。

傅小飞作为南下三亚的主官这几日则同何怡一起又往来于澳门各处的商号和货栈,对于急需的各种生材货物等倒是又定下不少,居然连红铜都搞到了不少,只不过开始屯田需要投入的粮食等就要去广东想想办法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众人便回了广州,其间叶宜伟一行人先两日带着佛郎机炮赁了车马镖行到广州辞了田生金便回贵州去了。

夕阳照在半边脸颊,一行队伍正走在回广州的路上,顾子明与傅小飞并马而行,少了去时官中的大队,这一小队人马轻松不少。货物全都留在了澳门看管,一路倒也是轻装。

傅小飞则早已将心思放在了三亚,比起在这广州与达官豪商周旋,他倒更加安然于种田教书,何况如今三亚可见的规模如果算上教士与切支丹恐怕也朝着四五百人去了。

“傅老师,招募传教士的事情你可先别跟元老院汇报,我们这只算是实验。”

“放心,我心里有数。”

傅小飞骑在马上淡淡回道,如今元老们内部对于宗教的看法并不一致,傅小飞在婆罗洲时也算是个强硬派,但来到澳门后眼见着这里的天主教徒如此虔诚而又博学,实在不忍放弃这么一批人才,渐渐也就被顾子明的看法所影响而同意了这一做法。

日落之前,澳门一行的众人总算回到了广州,却不想一进惠福街的院子便见了焦急万分的金延泽。

‘黄御萝失联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九章 游鱼洲里困游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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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御萝失联了两天,而顾子明和傅小飞所以没有收到消息则只是因为这趟澳门之行并没有携带电台。

一个大活人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彻底失踪了,这让一众留守的元老大感惊骇。

原来这几日惠福街的新居忙着‘装修’,黄御萝嫌那边吵闹故还是住在高家提供的居所,却在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

“老顾和老傅你们看呢?”金延泽将之前的情况和采集的证据一股脑的拿了出来,面上满是阴郁。

傅小飞并不急着打探,现在两眼抹黑与其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倒不如先将已经知道的信息充分沟通,“你们之前分析过没有?”

他随手拿起金延泽递来的光场相机翻看着,那小院内的各处布置历历在目。

黄御萝所在卧房外墙下一片淡淡水痕,房顶掉落的砖瓦碎屑散布在屋墙外,灰尘和污迹从墙上一直延伸到了屋顶,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异常。

顾子明却没有关心这些,而是问着一旁的刘影,负责广州留守元老的保卫工作一直是他在牵头。

“现场有留下什么其他可疑痕迹么?”

“跟拍到的情况一样,后墙那些水迹经过辨认都是人的足迹,而且御萝房中留有一些特殊的气味,事后我们找镖局的人来辨认过,应该是迷香。”

顾子明听得脸越来越黑,他听说过刘影是刑侦警察出身,这些十七世纪的小儿科手段还不至于判断失误,但这样一来便否定了黄御萝主动出走的判断,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绑架’。

“就黄御萝一个人出事了?”想到这里他已经不需要再顾及大家的猜测。

顾子明的意思非常明白,从已有的证据来看既然基本上否定了黄御萝私自出走的可能,那么无论此女是被人拐骗还是强掳了去都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至少目前的线索都更倾向是被人强掳走的。而据院中高家的下人来说黄夫人失踪的前一晚并没有出门,而且入了夜后厮阍便将院门都下了锁,院外街中的坊门也是有人看守的,到了晚上同样要落闸,整个街巷都是完全封闭起来的,加上城中灯火还算敞亮,就算真是被人掳出了门去也应该有守夜人能够看见。

刘影沉声道:“高家的下人全都单独问过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外面坊口的几个值夜都是这边几家商户出钱给官府供养的,遇到有事货物进出高家还常有犒劳,他们断不敢胡说开罪高举。”

顾子明知道不单广州城中,到了嘉靖以后大明大小城镇原本由城中居民轮流应役的更夫、值夜等项全都渐渐折变成了银两代役,只要肯交银子,官府自然乐得另外雇佣贫民子弟充任事役,但广州这里商贸发达,夜中有些商家招待客人晚了要到其他里坊过宿对于这些值夜之人也有一份好处,只要没有不法之事即可,而这些人拿着好处真有什么可疑人等想必也不会隐瞒,否则要么就是他们也有参与,要么就是尚不知道底细的歹人手段高超能够躲过城中的这些耳目了。

从已知的迷香来看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至于到底是冲着高家还是冲着穿越者目前还不得而知,但金延泽已经加强了对元老的保护,平日也少有单独在外的穿越者了。知道黄御萝一个人住在高家别院的人肯定不多,对方能够如此准确的找到人显然不像是误打误撞,而且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来人的身份。

“我觉得人应该是从上面走的。”刘影指了指屋顶。

“你是说城墙?”

“对,这处小院离着内城城墙不远,加之现场掉落了不少瓦砾,若是歹人先迷晕了御萝再从屋顶往城墙上走,只要上了内城墙再往外城墙上去就容易得很。”

“对了,高举那边怎么说?”顾子明显然比较关心这位新近建立起来的并不算靠谱的同盟,忽而问了起来。

金延泽叹着气,“老狐狸一只,老金去找过他一次,倒是表面上关心了一番,但说起找人就没有下文了。”

顾子明闻言狡诘的一笑问道:“你说此事会和高举有关么?”

“这可能倒是不到,我们和他毕竟利益往来不小,他没必要做这多余之举。”金延泽实事求是道。

“但却不妨碍他坐山观望,说不得我们再找上门去时就要开个价钱出来。”顾子明若有所思的说着,这话其他人倒也觉得多半。

刘影也道:“此事没有好处他不愿出力也是自然,不过这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多要靠我们自己了,就算要找本地的帮手也要我们自己来找。

傅小飞闻言点头,“方才你说本地镖师来看过了,就是上次在人市跟着我们那几个?”

“正是他们,这些人虽然不上台面,但在本地却有些耳目,而且城墙的事情也请他们在看。”

“你去把他们领头的叫来……”

…………

桌案前站着两人毕恭毕敬,同样两身劲装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此刻正望向桌案后面端坐着的顾子明。

一众元老们商量完事情便分头各自去忙,新店的装修还是需要看着,该做的工作全都不能拖下,一些散货的收买也要有人负责,至于找人这里既然顾子明已经回来他这个广州站的第一负责人自然要全权负责,故而眼下倒是就只剩下厅中的三人。

“都坐下说话吧,我们这里不用这些虚礼。”

那两人闻言对望了一眼便大大方方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却也只是略略挨着椅面而已,显得极恭敬。

其中年长的那个正是前些日子陪着傅小飞他们去人市上的镖师苏震,年少的是他侄儿苏所望。

苏震道:“东主,金首长让我们去查的事情已经有了些眉目了。”

“这么快?”顾子明闻言眼角微挑。

“今日天刚亮时小人这侄子便和本地一个相熟的青皮一起顺着痕迹摸到了城墙上,还真让我们在外城边上找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广州城承平日久,虽然偶尔也闹些倭寇水匪,不过是疥癣之疾尚不至于威胁到内河。故而自嘉靖年间增筑城墙之后,广州城的内外城墙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尤其是城内城外靠近城墙的地方都被商家侵占地方打起了棚屋,要从这些地方上城其实并不算难,所以真到了打仗时守城官军都要一把火将城门外的关厢烧个净尽。

现在苏氏叔侄二人说找到了可疑之处,虽然在顾子明意料之中,但心中却更加沉重。

“这么说人已经出了城?”

从现场的判断,这伙歹人应该是带着黄御萝上了城墙,这广州虽然城围颇大,但只要不是打仗,平日里城墙上并不会有多少人行走,更遑论夜中,而靠着城外一圈又是酒楼食肆,尤其南面紧挨着城墙便有几处青楼,若是被歹人往那边掳去那还真是件棘手之事,更恼火的是如今连丁点消息都无,若是绑架好歹要来勒赎,若是冲着高府高举也不会是那样态度。

这时却是苏震又提醒道:“小人的几个师兄弟在广州几家大户家中坐店弹压,平日多有结交三教九流,我从他们那听到些风声,恐怕东主早被人给盯上了。”

坐店类似于受雇的私人护卫,这种人自然个个都是八面玲珑之辈,但这话也引起了顾子明的警惕。

“我们被人给盯上了?自从登陆以来几位元老可向来不敢招摇。”

苏震道:“但几处的消息想来不会有错,据传如今潜在广州城中的贼人眼线有两股,却都是冲着东主带来的宝货而来。”

“两股?”顾子明沉声惊问道,他可没想到如此低调行事也能被这么多人惦记上。

苏震解释道:“说是两股其实也可算作一起,都是广东洋面上有数的海寇,一股的大柜叫袁进,还有一股是林新老,不过来的人并不算多,他们似乎最近要有大的买卖要做,听说这些人在城中只着意打探高家和渤泥海商的事情,小人想黄首长的失踪多半与其有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恐怕在几位首长去香山澳之前,这些海寇便已经在打主意了。”

顾子明也想不到竟然会有如此大胆的海寇,但又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个时代还是实力说话,海盗本来就与海商一体两面,既然敢大模大样的跑到广州城里那就代表这些人在地方上还有不小的势力,毕竟销赃必须要在岸上。

想到了这一层,顾子明倒反而安心起来,若只是求财,那恐怕黄御萝的安全尚能有所保障,毕竟他也看不出来单单绑架这么一个女人能够有多少好处,而现在最关键的则是先要弄清黄御萝的下落所在。

“以你所见,他们会把人带到哪里?”顾子明沉声问着。

苏震想了想半是分析半是猜测的道:“广州城左近人多眼杂不易藏人,若是照着这些人的性子多半会找一艘小船停在城外某处私港,这样最不惹人注意,当然距广州应该也不会远。”

“有这样的地方么?”

“有一处。”

“哪里?”

“游鱼洲……”

飞龙之章 第二十九章 游鱼洲里困游鱼(二)

就在穿越众人为如何找回黄御萝大感头痛的同时,远在城外数里的游鱼洲中,同样也有两人正在头痛。

“妈的,你抓个女人回来没用也就罢了,还这般泼辣,这倒是棘手了些。”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在对着同伴抱怨,这样的抱怨这两天不时的爆发,稍有些不顺心时络腮胡子大汉便要发作一番。

“泼辣是泼辣了些,但当时高家宅子里就这一个是那渤泥的海商,其余人等都在惠福街他们自己新置的宅子里,却是不好下手。”

贼眉鼠须的挨黑瘦子解释道,他与大汉眼下虽是一伙,却又不能算作一路,在绑架海商这一事上其实只能算作非常松散的合作。大汉名叫袁铁手,是海匪袁进的表弟,那挨黑瘦子叫符骉,在林新老手下做事,原本两伙人常年在海上便时有合作,如今又正要在年前一起做事,便连在广州城中行事也便一起了。

“什么渤泥海商你也信?以往来此的南洋商贾又不是没有见过,那样大的水银镜有几个能拿出来的?何况一出手就是如此多。”

“那是,要不然大柜也不会盯上他们。”

自称渤泥贡使的这些海商虽然最近行事还算低调,但无奈因为奇货的缘故还是露了不少风声,有说是海外的宋人遗民,有说是其人来自极南之地的大岛名曰澳洲。总之传言离奇,好些说法还是从顾子明等人自己口中而出,但无论真假,高举自家的货栈商号在不断少量放出的东西无疑在证明着一点,这群奇怪的海外商人身上奇货可居。

高举是广州城中有名的缙绅豪商,不知道牵连了多少官府和海主,海上吃饭的袁、林两家自然不会去打他的主意,但若是只绑一个外来户的海商来探探口风想必即便是和高举已有合作之人高家也不会轻易为他们出头。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前提,这些不远万里、林两家的得力干将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的局面,将黄御萝阴差阳错的抓到了游鱼洲来。

原本是到此地来招募人手,顺便在广州城中采买些必要的器械家伙,却因为这一事不得不提前数日退到了城外。

每每想到这里,袁铁手就会忍不住多说两句,当然他也觉得那些打家劫舍惯了的疍民要能分辨清楚其中干系倒也是难为他们了,可在这广州行事最能得他们这些海匪所用的恰恰也是这些疍民,他不禁叹道:“倒不是你们做得不利落,实在是大柜他们年前还有一桩大买卖,这样平白生出些事情反而不美,误了大柜的正事可就不好了。”

“听说两位大柜这次是要去潮州府?”符骉闻言便关心起了年前的行动,在这海匪大帮中还是硬抢更合他的脾胃。

“所以才怕因小失大,大柜的脾气你也知道,纵然看重这海商的身家,可终归还是不如甲子港的实惠。”

甲子港在潮州府西南,是揭阳县境内的一处大港,地近后世的汕头,是位于福建月港和广州之间的一处重要中转,广州和中左所往往都有重兵不妨,故而此时两广的海寇入寇沿海最为频繁的反倒是在潮州府境内,恐怕袁进与林新老二人也不会觉得区区一股海商就能抵得上他们在潮州府走上一趟,故而虽然对广州城中的手下有所交代,但也只能说是附带。

符骉听袁铁手拿袁进说话,心中自然不忿,“那是你家大柜,可不是我家的。”

“在官府眼里从来都是一家,不过现在既然人已经抓来了,也不是说一点用处没有。”

“怎么用?前日弟兄们就说要先用,可哥哥你给拦住了啊。”

“留着这女子正是两位大柜交代下的,此女不知是那些人的什么要紧亲眷,既然还留着继续打交道的心思,还是不要轻薄的好,再说这婆娘牛一般体格有甚娇俏处,倒不如东头港中那些私舫,符兄弟难道还缺银子不成?”

符骉强压住心头不满,笑道:“真不知道大柜在怕些什么?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以往强掳来的还少么?”

“两位大柜能做到今日的局面,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我总是有些担心,你看这女人自醒过来后几曾消停过,那骂便没有绝口,想必在那些渤泥海商中也是有些身份的。而且……”

“而且什么?”

“你也知道,这次弟兄们原本的打算并不是冲着这个女子,柳三哥可是盯着怀远驿和码头足足半月有余。”

符骉一听来了兴趣,他也知道这个柳三哥号称是本地最有手段的一个人物,尤其在广州附近的疍民中很有些来头,却不想出手后只抓回个女人,“我倒是也听说原本是要对码头上那两艘贡船下手?”

“你也说了只是原本。”

“后来怎么就没动了?码头那边似乎更为近便才是吧?”

码头上的商船一般不会留守太多人,原本以往趁着夜中摸上城外停靠的商船也并非什么难事,但怪就怪在除了几个主脑之外,这船上留守的人竟然全都没有出去。广州城好歹也是天南第一都汇,尤其城外码头附近到了夜晚更是灯火通明,一片笙歌景象,任那远来的海商水手都会按捺不住,然而观这些船上的工人却个个都无动于衷,无论白天黑夜都谨守着两艘船的门户,大帮中的几个高手连丁点儿机会都无。

“白天我倒是远远看过那贡船几次,那船上进出的水手虽然年轻,但行止颇有法度,并不像是平常走海的人,而且隐隐还透着股杀气。”

“杀气?”符骉听了有些发蒙,惊问道:“难道他们也和我们做着同样生意?”

再想想黄御萝的火爆脾气,矮黑瘦子几乎要信了,可袁铁手又打断了他的想法。

“不一样,那些后生给我的感觉不像海匪,倒像是官军,而且那气度并不像是大明的丘八,举手投足倒和香山澳的佛郎机人有几分相似,不过也还不同,究竟是如何感觉我也说不上来,但确实不是好像与,不然以柳三的身手还不至于连上船去探一探都不敢。”

至于怀远驿那边则是人多眼杂更不好下手,唯一有些机会的就只剩下惠福街顾子明他们新置的宅子和高举安排下的别院。那新宅子不光这几日一直忙于内外置办且还住着不少新买入的流民,就只剩下一处高家别院还算清净。那别院虽然也算隐秘但好在高家还有个嘴巴不甚严的仆妇经常外出采买,只是原本以为暂住其中的顾东主居然与几个手下一同去了澳门。

于是抱着贼不走空的想法这些人便只得委屈将被迷药迷晕的黄御萝给带出了城。

“你说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就在这里干等?”

寻常绑票,若是存心留着活口自然要找城中的城狐社鼠去通风报信,既然是买卖便有买卖的做法,但这一次两帮人马却安稳得很。

袁铁手却胸有成竹道:“不急,他们自会到游鱼洲来……”

…………

“你们打算去游鱼洲?”高老爷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装作品味茗茶的悠然表情也瞬间消失不见。

顾子明给他的消息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关于黄御萝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不少,虽然并未见过这女子,但也知道应该是宋人中的什么重要之人,不然绝不会让个女子商船航海万里,还给了个通翻译的番官。

顾子明倒也没有再卖关子,他可不想再给高老爷任何能够拿捏自己的感觉。

“本就是说好要去办货的,而且我们也打听到一些消息,人多半也在游鱼洲的某处,如今倒是非去不可了。”

高举这几天自然也没闲着,也早已将目光注意到了袁、林二伙大帮,按照以往惯例这个时节正是海匪们做买卖的时节,在游鱼洲采购些火药硝石实在太正常不过,那些海匪的坐船论火力甚至更在官军战船之上的。高举原本想着宋人若是求到自己这里,好歹说合此事,甚至游鱼洲那边的一处暗柜都已经去安排了,但没想到顾子明只是来知会一声,那意思似乎无论他答应与否都要去的,而且对于能够救出那黄姓女子此人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高老爷自然不知道穿越者们的手段,只当是在拿言语诓他,笑道:“顾东主着急了些,那游鱼洲鱼龙混杂,不如再等两日我好歹准备周全。”

顾子明却婉拒笑道:“这倒不用高老爷费心了,今日来府上只是希望高老爷履行之前所言指派一名接引之人随我们去游鱼洲办货,至于其他倒不用劳烦了,我等自有计较,明日一早我等便会出发还望高老爷帮忙安排下。”

这话说得颇强硬,高举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本来他还想着能在两者之间谋些好处,但听顾子明这样说了,自然觉得观望一番也未尝不好,毕竟他还是个商人,虽然有着火中取栗的胆子,但没看清情形之前也是谨慎得很,要不然也做不到如今这样大的生意。

从高举府中出来顾子明便直接去了惠福街的宅子,二进院中的一处屋舍早已收拾停当,里面苏震正带着一人等候多时了。

“都打听清楚了?”

“回东主,都打听清楚了,黄首长是被袁进和林新老这两股大帮的手下趁夜掳走,似乎的确是冲着我们的货物而来。”

“人在何处?”

“人在游鱼洲东头一处私港中船上,那港主与袁进是结拜的兄弟。”苏震说完又补充道:“黄首长应该没有大碍,他们这些日子倒是以礼相待并未轻薄,每日也都好饭好菜的供应,似乎还是存着与我们说合的心思。”

顾子明闻言稍微安心,但又道,“这说合的价钱恐怕不低……”

说完他转头看向苏震旁边的那人,此人豹头环眼,脸上的刀疤透着一股凶悍。

“刘大柜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吧?”

“小人的手下有没有把握全看东主的诚意。”

“放心,我们这些人做事最讲诚信,若真如刘大柜所言能够救出我们的人我也自会按前诺与你定下商约。”

顾子明说话间也在观察着面前这人,察觉到此人一丝喜色后又道:“再说,真能打掉袁、林二家的势力,恐怕就算没有我们的合作,刘大柜也是愿意的。”

“这样最好,但愿贵众不会让刘某失望。”

送走了这人,顾子明独自进入了最里一进的安全屋,这里最先完工,寻常外人都不许进,如今屋中就只剩几名留守惠福街的元老。

“说说准备情况吧,另外……”刚刚落座的顾子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金延泽,“刘香的情况也说一说。”

飞龙之章 第二十九章 游鱼洲里困游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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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什么好说,这个刘香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和袁进、林新佬两伙本就不太对得上眼,万历四十四年以来,两伙人在海上很是斗过几回,刘香虽然船少,但胜在手下齐心,倒也没有如何吃亏。”

元老们自然知道,袁进、林新佬二人虽是两股,但也算揭阳同乡,与乡贯不同的刘香自然走不到一起,换言之就算他们愿意与刘香言和手下的乡党恐怕也不会愿意。这些广东沿海的海匪又多牵扯着陆上的宗族,那是他们平日窝赃销赃的依仗,地方宗族色彩极为浓重,外人轻易融入不得。

顾子明自然知道一些,但也不能说多么了解,他向众人解释道:“我只是感叹此人的嗅觉灵敏,竟能对我们的实力看得如此清楚,虽然其中有他自己的利益于其中。不过话说回来,他的人马成色你们了解多少?”

刘香此人也算近段时间声名鹊起的一位,即便不问顾子明还是知道这个出身博寮洲——也即是后世香港南丫岛——的年轻人在如今广东洋面上的众多海匪中手段很不一般。

博寮洲此地因为可供往来广州的外国商船停靠故而海商贸颇为发达,当地的土著多有依靠海贸走私发迹的,刘香此人正是在当地一个大帮的头目,算起来其实也是亦商亦盗的一个角色。就和袁进、林新佬现在的角色差不太多,但因为兴起的时间尚不算长故而与久在这片海域厮混的袁、林一伙颇有冲突。

但这回这刘香居然能在黄御萝出事后不到两天便主动找上门来倒是顾子明没有想到的,只是他现在便多了一个想法,原本需要元老们亲自动手的营救现在看来依靠外力也不是不行,只要知道准确的地方到时再有几个狙击手在外围辅助想必比自己出手更好,毕竟穿越者携带的武器即便在过去的位面只能算是历史军品收藏,但带到本时空后无一不是能够毁家灭族的大杀器存在,亲自出手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游鱼洲毕竟不是一般的沙洲岛屿,往来番商内商的大小私舶数以千计,只是这样一来刘香手下的能力就值得好生抻量一番了,当然事后也少不得要与这位刘大柜有所分润。

“这个刘香佬虽然是最近两、三年起来不久的势力,但胜在好勇斗狠,手底下一帮亡命倒是很有些声名。”

“我们这次可是救人。”顾子明并不理会金延泽的话中之意,元老的安全才是他最看重的。

周零倒是觉得无甚大碍,“其实只要他们的人能在前面顶住,我们自然就有办法将御萝安全救出。”

“我也觉得,他能找上门来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张奎在旁帮着腔。

“就不会是对方的陷阱?”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秦玹总算问了句有些营养的。

“陷阱用得着这么麻烦?再说这次我们明面上可是打着高家的旗号,这一方的海匪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明着来动高家,你没听说往年他们在广东洋面打劫的商船可多是私商,像高举家这样挂着市舶司旗号的我看他们不会敢动,再说了,真要有什么意外,我们带着一个小分队也足以应付了,最主要还是目前从多个渠道的消息来看这伙人是为利而来。”

“哎……但毕竟是个女元老落入对方手里,就算救出来也怕还有个其他好歹不是……”不知是谁最后叹了一句,气氛又有些凝重起来,现在黄御萝被掳走已经几天,一个年轻女人落在贼窝大家自然知道这句叹的什么。

关键时刻倒是顾子明冷静得很,“不是确定御萝是被扣在船上么?那就应该没有大碍了。”

“何以见得?”傅小飞终于发问。

“老傅你这一路而来走海的营生规矩想必也知道了不少,除了疍民,寻常的海匪哪会在船上办事。”

“可白鹅潭里就有不少花船?”傅小飞反驳到。

“花船是花船,那都是给城中的哥儿们消遣的,正经出海做事的不会在船上找女人晦气,何况还是用强,就算疍民也不会选在出海前和老婆办事的,这点你大可放心,苏镖头不是打探到这些人要北上干一票大的了么。”

用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总算勉强安抚住众人多日的疑虑,之后的事情自然便简单了许多,四名元老以刘影为首加上挑选出来的四名伏波军中的土著战士作为后备,据苏震所言刘香那里也在游鱼洲准备了二十多个亡命,不出意外应该不会用到元老们出手。

一番整备武器弹药,折腾到了深夜才睡。

第二日一早,顾子明一行准时在靖海门外高家的码头栈房取齐,一艘二百料的中等广船等人上完便陆续启航了。

约莫不到正午时分,船行过了海幢寺,游鱼洲便已经放眼在望了。

高家在游鱼洲的暗柜早早已经候在了码头上,这次高举特意让儿子跟来,其中意味手下自然也能明白,自然知道东家对这些自称大宋遗民的澳洲番商可谓重视非常了。

“小人孟迪,见过少东家、顾东主。”一个双眼突出得有些过分的鸠面老汉恭敬的上前行礼,似与高家少爷早就相识。

“此间人多眼杂,先带我们去栈房用饭说话。”高崇德见了老汉倒一改了在高举面前时的拘束,马上便吩咐起来。

吃过了午饭用了茶点,一众人总算安顿下来,这里虽然也看得出是个商贸凑幅之地,但毕竟比不得广州城。之前沿珠江过来一路上大小码头杂乱得很,倒是各种生意都有,码头上也学着广州城外一般搭着大小铺户将街道挤得越发窄小,但弹压的却不是市舶司的公人而是换作了本地的民壮,那些接货和说合生意的牙人也不像拿着正经官中牙贴的样子。

高家的这处栈房也是前店后栈,在这码头上倒也不甚显眼,正合顾子明的心意。

等休息过了已是到了寅时初,那孟掌柜拿着账册出来就一一为顾子明说起高举先前交托的事情。

“先前东家吩咐我等的事情也颇费了些周章,但顾东主要的货物我们却还是有些为难。”

“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说有些眉目了么?”高崇德闻言明知故问的‘斥责’起来。

孟迪一个讶然的眼神看去,这才悠悠然对顾子明几人道:“几位东主所要的货物无一不是担着官府的干系,况便是在游鱼洲也是紧俏的东西,若非如此小人倒不是不能夸下海口的。”

“那如今准备好的货物各有多少了?”

孟迪假意翻了翻账册,又想了想道:“这铜料还好,如今广东的铜料都是从日本进货,长崎代官对此管得并不甚严,从五岛的海商处多少都能运出一些,但也只得三、五万斤之数,且价极贵。”

“价钱倒是好说,只要不是太过离谱,我等总能消受得起。”

倭铜多是与白银一起的伴生矿,故而其价值本来就比大明所产铜料要贵,这一点顾子明既然知道也就不再过多计较价格,只要点数时验上一验自然便知,况且以穿越者的提纯技术只要能够运回文莱这多出的价钱反倒能够赚些回来。

“再就是生铁、硫磺、硝石等项,这些都是管制之物,生铁还好,几位东主并未要求必须闽铁,好歹还能凑出个二、三十万斤,但这硫磺和硝石着实难找,加之最近附近的几个大帮也在收货,这就更加难了。”

这个数量的生铁最后精炼下来也就得百来吨,在钢铁产能全开之下并不算得什么,但也足能支撑起南洋那边的军工所需了,至于民用反倒没有那么着急了,但他听话的重点却落在了这句的最后。

“别的大帮?”

孟掌柜闻言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高崇德一眼,这才慢慢说了起来,“最近广东的大帮也就袁进和林新佬两股在大宗收购生铁和火药。”

顾子明故作不明所以,道:“他们收购铁器火药是要作甚?”

孟掌柜笑了笑,“顾东主想来也知道,广东洋面上的海商可从来不止只做商人的勾当。”

“这是又要准备要攻掠哪处商港了?”顾子明哪里是要关心海匪想没想攻打什么港口,正是要将话题引到袁、林这二人身上。

但那孟掌柜也油滑,“这可就不是小人们能够知道的事情了。”

几人又闲扯了一番,便由金延泽和高崇德一道继续下去沟通货物交接的细节,而其余人等则回到住处养精蓄锐起来。

刘影四人各自带着一名得力的土著战士在住处分交代着晚间行动的注意事项,虽然元老使用的枪械暂时还不会交给这些小兵使用,但让他们拿着夜视望远镜当个狙击观察员还是能够胜任的。

半天的时间过去飞快,准备好的众人一觉睡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等用过了夜饭苏震便刚好找了回来。

中午随船到了游鱼洲后他便专程去与刘香的手下联络并将如今黄御萝被关押处的大体情况有了更加准确的了解,加之约定救人的时间就在今夜,这才忙忙慌慌的赶回来,正好撞见几位元老用过夜饭在院中休息。

“苏镖头?我正说这后半日都没见到你人,原来是出去公干了,可曾用过饭了?”正陪着几人说话的高家少爷这才想起消失了半日的苏震,心赶感跷但也不好多问。

顾子明见了苏震心中却早有定计,“可都安排妥当了?”

“都已经妥当了,就等东主前去坐镇。”既然已是箭在弦上,又见顾子明也没有要避开高崇德的意思,苏震自然老实答话。

“出发!”顾子明忽地一声而起。

这命令不容置疑,院中的刘影几人闻言也都齐刷刷起了身,猝急之间倒让高崇德小吃了一惊。

“顾兄这是做何?”

顾子明闻言对高崇德狡黠一笑,计上心来,“高公子不必惊怪,实是顾某在此地还有一些道理讲,贤弟若是感兴趣不妨随我们同去,说不得便有一份大好处的。”

飞龙之章 第二十九章 游鱼洲里困游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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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鱼洲坊市东门外的一处港湾水流不算太急,因为此处水浅湾深的缘故停不得大船,疍民们的小船便常常在此歇脚避风,是以此地人船混杂,若是有什么不法之徒在这里找一艘船下脚最是稳妥。

此刻码头的外面正对着一处土丘,站在土丘之上,不仅面前的江湾历历在目,就连身后远在数里之外的广州城也能望见轮廓,也就难怪此地会因为地利之便而成为广东与番商走私的一个大去处了。

顾子明此时早已占据了最为有利的位置,手中举着夜视望远镜注视着不远处的港口。

高家少爷此刻也跟在顾东主身边,但等高少爷明白顾东主口中的好处所谓何事时后悔已是晚了。

…………

曹会斜依在码头一侧栈房的二楼窗栏上,此处是袁进大帮设在游鱼洲上的一个据点,销赃收货多半都走此地。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从栈房外朝着码头栈桥一路延伸去都被大大小小的火堆照得透亮,这是防止夜间混入贼人所设。毕竟栈房后面便是一片不小的仓房,码头这几日也在不断的上下要紧货物,大帮自己走海可不见得就没有对头,海匪之前一样也是有着竞争的,尤其当下的海上势力错综复杂,正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是以不得不防。

曹会与袁进一般也是揭阳乡人,早年曾应过武举,后来在家乡失手杀了人这才投到了袁进手下做起海商。此人因为射得一手连珠快箭历次海战之中见功不少,颇得袁进看重。和他同在二楼的黄泰是林新佬的亲信家人,其姐正是林新佬的一位宠妾,此人倒是从附近的私窠子找了两名女子正在房中快活全没有一点压力的样子。

与黄泰不同,曹会做事谨慎不少,既然已经定下了大帮年前要攻打甲子港,光靠自己帮中的六、七十条快船显然不够,除了这些核心力量之外,每次有大的行动往往还要从周边各处笼络一些小帮和一般的疍户随行,所以看起来每次纵掠沿海的海匪们总能凑起上千人船,但其中真正顶用的却并不算多,严格说来也算得上是乌合之众了,这才难怪这些大股的海主往往还会拿单艘西洋大夹板船毫无办法。

而昨日曹会等人专程到此便是为了保障此次大事之前万无一失,至于码头上的某艘小船中还拘着一位番商的重要人物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毕竟这种掳来商人的事情在此地实在是不少。

眼下虽然灯火处处,码头上却还算平靖,喽啰们难得来到离广州城如此之近的地方,加之马上又要见仗,他这个当头目的自然也不愿过多干涉别人出外快活,况且在此地袁、林两个海主的势力不小,此地又没有宵禁,本也不必担心什么。

眼下留在这处码头的人手比起前两日来多了许多,光曹会自己带来的亲信好手便有十来人,林家新增的人手少些但也在十人上下,这些事情那刘香自然不知。

“什么人?”

曹会正在聚精会神的把玩着手中的一张硬弓,那是手下刚刚孝敬给他的一样心爱之物,但大好的兴致却被楼下值夜之人的一阵惊喊给警醒过来。

他顺着声音所指目光深邃的望向西头,那是码头的入口,此刻正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土丘阴影的遮挡下朝着这边走来。

人影中当先一人面目狰狞,悄声嘱咐左右,“别跟他们废话,兄弟们跟我杀进去,不用留活口。”

话音刚落后头射出的一支羽箭已将先前问话的那名值夜射翻在地,跟着便有一队人影杀到港口栅栏之前从容将门砍开,剩下等候的黑影见状即刻从黑暗中冲入了码头。

此时的刘香脱去了几日间的蛰伏样子,早已露出了嗜杀的本性,什么黄姓女子的安危原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搭上澳洲宋人的线不过是一招闲棋而已,他真正的目的自然是这个作为袁、林二人前进基地的地方,毕竟若能尽得这里所囤的物资倒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至少现成的买主早有了一个。

按照以往的惯例,袁进和林新佬这两位有些名头的海主应当早就跑到潮州府那边去观风色去了,毕竟比起后方的准备,前方的目标才是瞬息万变,不然这边耗费了偌大的气力到头来却扑了个空,这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向众家弟兄何背后的宗族交代的,以后传扬出去还会落人笑柄。

而这次刘香将黄女的事情牵扯起来实际上是为了若有若无的稍带上高家,这是一招妙棋,就连高举也是知道此事后许久才反应过来。

而此时此刻,曹会则完全不知来人的身份,只是敢将主意打在这处码头,可见对方也是有备而来。

楼下的另外一名值夜此时猝不及防之下也被射翻在地,一时码头上惊锣声一片。

想到后面仓房内备办的物资,曹会不禁狠厉起来,“好狗胆,就凭这些人也敢到这里生事。”

而比之曹会在码头遭遇夜袭,高崇德此刻则是更加震惊莫名,此刻呈现在其眼中的画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明明四周已经漆黑,除了土丘前方房舍中的点点灯光和外面的火把外别无其他光源,但在高崇德的眼中则分明将近百丈外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除了这画面透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妥。

此刻高崇德看到的是一队二、三十人马正与匆匆赶来守护码头的巡夜混战,他惊讶的回头望了一眼同样透过这镜筒看着远处码头的顾子明,只见这位顾东主一脸莫测高深的表情,看样子是知道袭击者的身份,高崇德暗想说不得这伙胆大包天之人就是受他指使。

但高少爷却又对如今眼中所见有些痴迷,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一般。

眼见得那些突袭之人就要占据码头的几处要点,却见守卫一方在一员头目带领下开始反击,那汉子从栈房二楼的窗中探出身来不断在招呼着周围,且似乎射术了得,他在楼上连番出手后,夜袭一方冲在前面的几人被接连射翻在地,有这一时的耽搁,码头上各处守卫的人马也都匆匆赶到加入了混战。

…………

刘香此时正在酣战之中,然而虽然战局已是好几个来回,但也就在十来个呼吸之间他便发现局面渐渐不对起来。凭着他手下二、三十号出生入死的精锐,现在战况竟然僵持了起来,若是还看不出对面有新来的帮手那就实在不配做个合格的海匪了。

看着眼前陆续增援来的码头守卫,刘香的面色难看起来。此时再来根究情报的失察显然不合时宜,面前栈房下层被对方死死守住,楼上又不断有冷箭射来,而且极准,显然此地还有高手坐镇。冲在最前的人被栈房楼上的攻击压得抬不起头,虽然并没有用什么重箭,但并无多少甲胄护身的海匪们还是损失颇重,现在再看想要突破栈房夺取仓房是一点希望也无了。

老于见仗的刘香此刻已经觉得无法继续再攻,且战且退就要回到码头栅门之处,他本也没指望顾子明那边会有什么动作,原本就是打着强抢的主意,现在形势骤变便想着自己先退出来再下令撤退以免时机一个不好自己这边彻底崩溃。

只要趁夜遁回船上,再顺流半日便可回到石排乡的老巢,至于眼看到手的肥肉溜走虽然可惜,但显然保命更加重要,这种时候孰轻孰重刘香还算明白。

但就在他的撤退命令出口前一刻,诡异的事情忽然发生。

一队黑盔黑甲的大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冲了出来,带起惊人的声势一路向着码头深处突去。

那栈房楼上如今又出来几人,方才正在里间拥着两个美人快活的黄泰也早已闻声过来,此刻不知从何处摸到一支火绳枪也加入了战团。

“小秦,掩护队友……”顾子明说完冷哼了一声,头也没有回上一回。

“打哪一个?”他身边的秦弦忙问到。

栈房下一片混战当中,他手中的大杀器自然不能随便乱射,不然寻常弓箭都无法伤到的重装元老们反倒被自家的狙击步枪射伤就太过无稽了。目标只能是楼上正在施放冷枪暗箭之人,但此刻秦弦目中所及却至少有两个头目。

顾子明的回答不容置疑,“打用枪的那个。”

秦弦只稍反应了一下也马上明白过来,自然是打枪的破坏力更大,羽箭对于防刺服而言几乎没有威胁。

曹会正在楼上沉着指挥,眼见得生力军赶到码头后已渐渐占了上风,自然对这些夜袭的贼人有些不屑,但不知怎的却突然升起一丝不安,待几名重装元老带人一路反冲回来时,他的这种感觉便更甚了起来,加之连着两箭明明正中楼下那黑甲人的头上,却不知被什么古怪的机关给轻易弹开了,需知第二次全力射出的一箭还是用的特制的三棱箭头,寻常官军的头盔也经不起这样正面一击便会被贯穿立毙,今日那人却只是身形稍顿,曹会心中早已大惊起来。

黄泰先前并未注意这边,他上来后只堪堪射了一枪却并未打中,正在窝火中早将填好了子药的火铳又对准了早已冲过楼下的一名黑甲人,却听曹会大叫了一声‘小心’。

那曹会先前两箭不中正在惊疑之中却正好看见那黄泰眉心中亮起一个红点,虽然不知是何异象但毕竟古怪,是以出言警告。此刻那黄泰正专心瞄准,等听到提醒正待转头早已晚了,几乎在曹会面前黄泰的脑袋诡异地爆裂开来,红的白的溅了曹会满身满脸,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瞬间在二楼弥漫开来,旁边一直在递箭装药的几个手下顿时惊在当场。

…………

听见码头这边的打斗声,袁铁手从睡中醒来,觉得有些蹊跷的他一个人到船头张望,正见到几位元老冲过人群后一路奔来,但凡途中有人阻拦就会见到这些黑甲人腰间火光连闪,一阵急促脆声后阻拦之人必然倒地而亡,袁铁手正在心中想着黑甲人用了什么厉害手段,忽然心中大叫一声‘不好’,那一队黑甲竟朝着他这边来了。

飞龙之章 第二十九章 游鱼洲里困游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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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更早一些时,灯光正透过朦胧的黑色在船舱中映出一片昏黄光斑,让灯前的紫衣少女脸上的一丝讶色颇为显眼,少女红润的脸庞透着清灵和柔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看起来绝不应该是混迹于这些疍民船只上的女孩。那团复古版的黑色丝袜自从黄御萝腿上褪下后便一直在少女的手中把玩,倒是一点没有再放下的意思。

“这袜子是用机器织成的吧?可又是如何做到这样的弹性?这线是如何缫的?这丝似乎也不是生丝……”

少女皱着眉一连串的问话出来,留在黄御萝心中的便只剩下了惊讶,不知为何,她虽然生性泼辣但在这名少女面前却显得极为拘谨,甚至被绑缚中的身子都在不自觉中坐直了许多。

她颇为忌惮,却还是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还能一眼看出这是针织机所做?”

黄御萝虽然对历史不算博闻,好歹也知道机械针织机这种东西此时恐怕就算已经发明也非大明织户能够所有才对,而这少女与她身后跟着的那名健仆都是黑发黄肤,一口略带福建口音的官话应系汉人才是,但方才所说的话却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这几日已然大致清楚是被水贼海匪之流绑架,但这些人的身份却神秘得很,只知已辗转换过几处地方且多在船上,前些天她连日的大闹依然没有任何效用,但也没有被匪人为难,甚至后来差派了个婆子在船上帮手,只是手脚依然被捆绑着,倒是见到此少女之后隐隐觉得她有些来头。

那少女闻言银铃般嗓音回道:“哦?你们管能织出这袜子的机器叫针织机?倒也贴切,不过我也只是几年前在义父给我看过的一张图样上见过一回,图上那机器可以代替织户纺织衣袍,想必就是你所说的针织机了,义父他还说那机器是其家乡一位好友十余年前所制,莫非你们也去过英国不成?”

“英国?”黄御萝闻言一惊,这回答显然超出了她的准备,但她脑海中却回忆起来似乎世界上第一台针织机的确是英国人发明,莫非事情如此巧合?

“果然有趣,看来你们的秘密真是不少。”

虽然从黄御萝的回答中听出一丝惊疑,但少女马上便意识到面前女子显然知道许多事情,随即银铃般嗓音轻笑起,边笑边和身旁健仆用着船上桨夫和婆子听不懂的异国语言说着些什么。

黄御萝虽然尚被绑着但却并不示弱 ,见这少女虽然古灵精怪却还算个能够交流之人,现在听到少女与仆人交谈,忽然惊问道:“你们是日本人?”

少女这次才真有些吃惊的看了过来,依然用日语道:“你竟能听懂日语?”

黄御萝心道小姐姐我以前在京都和大阪来回厮混了那许多年,不懂日语早就饿死了,但却按下心头所想也用日语回道:“知道些皮毛罢了。”

虽然现代日语与中古日语语法有些差异,但是这种相对封闭的岛国语种只要稍微注意不要使用后世的外来语词汇,交流起来倒也无甚大碍。

少女忽然有些喜色,对仆人笑道:“幸助,不想这次来到大陆撞见的有趣事情都和这些宋人短毛有关,倒是奇了。”

黄御萝闻言一个激灵,“你们遇到过我的同伴?”

“谈不上遇到,不过是这次和大哥去澳门时碰巧撞见了你们的人,那位傅东主倒是个妙人,居然想将那些日本逃来的切支丹还有朝鲜奴隶同广东搜罗来的流民一股脑都带到琼州岛上去屯田,当真只是屯田?”

傅小飞要去海南的事情黄御萝知道得不多,自然接不上话,但又想了想,还是道:“还未请教小姐名讳。”

少女倒也没有忌讳,“你叫我伊丽莎白就是了。”

黄御萝听后一阵无语,这算昵称?

见黄御萝这番表情,少女笑着解释道:“这名字是义父四年前到平户后为我取的,我觉得好听便常常都用的,你要是叫不习惯也可叫我的汉名——思雅,我姓李。”

“李……思……雅……”黄御萝念叨了两遍,轻声道:“真是个好名字。”

到此时两人才互通了姓名,之后又是好一通闲聊,这少女似乎对关于穿越者们的事情都感兴趣,甚至想要等几年之后到三亚去看看元老们的‘屯田’成果,中间几次恰到好处的诘问更是差点让黄御萝按照元老院准备的被俘说辞露出破绽。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少女自幼便随其父母常年在平户居住,因为是家中小女,一直都得父兄宠爱,故而虽然身为闽人后裔在海上颇多忌讳,但其大兄还是拗不过这个宝贝妹妹在出海时将她带了出来游历。

李思雅的父亲李旦是平户有数的大海商,其麾下光是得到幕府认可的朱印船便有多艘,每年发往安南、吕宋和台湾的大船总有十余之数,而往来于其老家福建与台湾和澳门之间的沿海商船更是不计其数。

是以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其见识却远非此时的同龄女子可比,这一回她是跟着大哥押船的货物一起去往澳门,说起来那船上还有几名新从日本逃出来的教民。

李思雅其父早年在吕宋经商颇有声名,但万历三十一年(西历1603年)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大开杀戒,其父虽然于中幸免,但也被西班牙人抓到船上做了四年苦力才侥幸得脱逃去日本。虽然如今其父的商网通着五洲四海,本身又是天主教徒,但却与西人龃龉甚深,要不是澳门议事会本身与西、葡王室也多矛盾,他与这个名义上在西班牙控制下的港口也不会有太多过从的,倒是跟荷兰人、英国人关系好得过分。

李思雅先前所言的那位义父便是万历四十一年(西历1613年)才登陆日本的英国东印度公司驻平户商馆馆长理查德?考克斯,据闻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平户的商馆最初所用屋舍还是租借自李旦在户木引町的别业【注:即后世平户‘唐人町’】。

李家在外与东南亚各国华商头目俱有商贸往来,在内又是平户华人的领袖‘甲必丹’,其私下与长崎奉行长谷川权六藤正、平户岛主法印镇信关系均极好,无论是作为海商还是海主,都是一股极大的势力。

故而当今日早间这位好奇的少女拿着李家的令旗找到此地时袁铁手和符骉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确认了好一阵才算清楚不过是李家幺女的心血来潮,自然没有不允之理。好在老营来的人马早到了,这才让有些惊疑不定的袁、符二人安心不少。

李思雅与黄御萝说得忘我,自然也说到她如何来此,甚而对自称大宋遗民的黄御萝大生兴趣,还告诉了她袁、林两家的情形,两人一直用的日语交谈倒也不用担心船中的另外几个‘外人’会听到什么要紧内容。

不知说了多久,外面渐渐起了不小动静,听起来像是从码头那边传来。

先是那个袁铁手跑到船头去望风,没过多久连那符骉也跑了出去。

李思雅见此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对黄御萝笑道:“本打算拉下爹爹的脸面助黄姐姐脱困,以后也好有机缘与几位东主结交一二,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说完便要起身告辞,与那名叫做幸助的仆人从船尾上了另外一条小船悄然离去,走前还将几件黄御萝身上得来之物一并给带走了。

黄御萝看二人走时倒颇有些急促,回头再看船中那支使婆子和小厮,面色顿时又不善起来,但就在此时她的耳边淡淡响起一个声音让本有些不安的黄元老终于沉下了心来。

…………

“红外光谱匹配,确认目标就在那艘船的船舱中,两个不相干的刚从船尾上了别的小船走了不用去管,船上另外还有五人,注意不要误伤人质,另外船舱中还有一个女人,你们不用顾及。”

顾子明发布了这次行动以来他最后的一条命令,剩下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指挥了。

虽然经过光谱确认很快便知道了黄御萝的具体位置并清楚她基本平安,至少从热成像上分析生命体征还算平稳,甚至比身旁的那名女性气息还强上许多。但若是没有前些日子苏震在疍民中找来的眼线意外发现这艘小船上的婆子在船头拿出一块比市面上还要精致得多的澳洲粉镜把玩估计也不易如此短时间从近千小舶中找到这里。

至于黄御萝听到的传音倒不算稀奇,这种在二十一世纪初曾广泛传播过一阵的定向干扰喇叭原本就只是针对当时的广场舞噪音和邻里矛盾的反制工具,在政府逐渐普及了公共区域的禁制设备后便很快退出了市场。这次若不是某位元老出于个人爱好坚持在原时空复刻了一些带来,顾子明都还不能想到更好的方法与黄御萝沟通,用后世技术稍加改动的定向传音设备精度自然高到了一定水准,即便两人近在咫尺顾子明也有足够把握只让黄御萝一人听到。

高崇德对于行动开始以来的种种状况似乎已经渐渐适应,这一会儿始终看着望远镜中的一切并未惊讶的转头再瞟上顾子明一眼,如今他眼中所见比夜色中顾东主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有意思得多了,而那几位显见得是和顾东主同为元老的几名黑甲人手中喷着火光的宝物即便不借助那能夜中视人的宝镜也能在肉眼下一目了然,不用多想,光看其中声势便能知道威能极大。

高少爷曾听闻家中走海的水手曾提起过的佛郎机人的火器犀利无匹,想来应该就是如此了,但若是那位曾经向高崇德吹嘘过的家人在他身旁,肯定恨不得一个耳光将他赶紧抽醒。这样如天外魔神般杀人如割草的犀利火器一在此地现世就该有多远躲多远去才是,哪里还有心思在此旁观。

至于这些人居然能百丈之中隔空传音,黑夜之中隔物视人,则又不知是用了何种江湖秘术,自然又让高家少爷心中大大的惊骇了一番。

而方才还站在船头观战的袁铁手则完全没有更多心思去考虑,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有人比他先死一步,让他放弃了反击的冲动。

方才就在他发愣的一吸之间,符骉已经从舱内出来挤到了他的身前,眼见得黑甲人一路又射杀了几名巡夜的弟兄后,他们面前已经没有可以屏障的东西。

刘影、周零自然不记得傅老师还有一位与目标船上的袁姓大汉同名同姓的学生,但对于大汉身前站在船头正手拿一把小弓不知所措发抖的符骉则马上显露出了浓浓的杀意,两个三发点射便轻松抹去了符船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存在。

而抽出一把手斧的张奎则正杀得兴起,听到耳中传来顾子明的声音,他便当先带着几个手下望小船奔去。

另一个喽啰见黑甲大汉想要登船,正待砍断绳索将船划开,早被一梭子弹射落水中。张奎当先一人跳上船头,全没有去看缩在一头的袁铁手,到了这种时候保命要紧,莫看袁姓大汉也算袁家大帮的一员悍将,但当判明了双方实力差距之大后却反而较常人冷静得多绝不肯去拼命的,只想挨过一时算一时。

那舱中剩下的两个喽啰也算好手,尤其一个善使一手好飞刀,然而以袁铁手看来恐怕也只有给黑甲人挠痒的份儿。果然听见里面一阵打斗之声突起,又隔了片刻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海风中只剩下硝烟与一阵焦糊的味道。

瞬息之间,再有几名黑甲人跳上船后便听见一阵铿锵之声迭次从船上各处传来。

‘危险清除’

‘危险清除’

‘目标安全确认’

‘回收子弹’

‘准备撤退’

一切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袁铁手却觉得煎熬了许久,直到有人从黑暗中一把拍在他的肩头。

‘发现一个活的’

黑甲大汉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飞龙之章 第三十章 伶仃洋上望伶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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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这天一早,广州城中的居民们家家户户都会早起调治汤圆,大户人家还要将中选出两个大的团仔贴在门环之上图个吉利。

今日的惠福街上同样好不热闹,街中的一家店铺门前此刻正站满了前来朝贺的人群,随着入冬的天气,锦帽皮衣也格外衬托着客人的身份。

商铺外的青石路面上正有两只醒狮伴着声声爆竹和洒落的彩花来回翻舞,光看舞狮之人的身姿便能瞧出应是南海县中有名的欧家班,连带店铺的主人脸上也多了几分得意。广州商界有些名头的大商家今日竟都派了代表前来参加这处新店的开业仪式,由此便可见这户主人的身份不同寻常。

隔着升天雷与鞭炮放完后的烟尘散去,早能看出店铺里间已经摆下了几桌席面,都是昨日便从城外松鹤楼定好的酒菜,早间城门一开便堪堪送来。作为应景更有今日家家户户都有的汤圆团仔,那街面上帮忙弹压的民壮也拿了主家发给的赏钱俱都眉开眼笑,直到中午开席始终都是一幕快活场面。

诚然,外人模糊知道这新店的主人有些来历,但能在开业之日就能得到诸多同侪的光临还是靠了高举高老爷的面子,而高老爷能够这般在意这宝丽阁的原因自然还是因为不久之前被这些澳洲海商在游鱼洲的表现所震惊。

据回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的高崇德亲口对他所言,那几个整日跟在顾子明左右的澳宋商人竟也个个都是仙魔一般人物,不仅区区数人便将两个纵横粤海多年的大帮设在游鱼洲上的据点打掉,还轻轻松松救出了他们被掳走的同伴,虽不说是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但能从那混战的双方近百人中轻的松杀进杀出还能毫发无损的将肉票救出,那也是骇人听闻的大手笔了,尤其是听儿子说这些澳洲商人至少还亲手击毙了十数名海匪。

纵然外界传闻游鱼洲那晚的声势只是几股海匪自己火并,是近段时间在广东洋面上声名鹊起的刘香佬偷袭了袁进和林新佬的人马,但高举显然更为相信儿子高崇德的亲眼所见,而当事后他派出查探的家人打听到袁、林两家在游鱼洲囤积的各种资财均被顾子明以不到市面一半的价格从刘香手中买去后,这种判断也就更加明朗了。

澳洲人只是不想太过招摇罢了,但刘香若不是与澳洲人早有勾结又如何会以如此便宜的价格将刚刚到手的东西转手于人,毕竟那些物资当中还有为数不少的火药和生铁,任何一个大帮都不会轻易将这些能够提升战力的物资轻易与人,而两股势力的结交尽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的耳目却没有丝毫的消息提前知晓,这又让他对澳洲人的手段有了更深的认识。

至于顾东主与这位刘大柜是如何结识与‘合作’的眼下高老爷已不愿再去深究,但自此事后顾子明和他身后的澳洲海商势力在其心中便已另有了一番份量。

是以此次澳洲人在广州开的这家珠宝店铺,便在高老爷的运筹下有了颇多本地士绅大户前来捧场。

诚然,光有高老爷一家的脸面自然还不足以做到如此场面,像那等清军海道衙门和南海、番禺两县中的官吏则更多的还是看着其一进大厅中那块高悬堂上的‘上善若水’四字匾额而来。

从澳门回来之后,顾子明在百忙之中并没忘记给田按院脸上贴金,借着澳门议事会的名义将田生金为朝鲜囚人平反冤狱的事情大肆宣扬了一番,还作为清理吏治和刑狱的政绩引经据典的写成了揭帖在官场上传播,之后他更找来仪仗大张旗鼓的给田老爷送去一块‘远怀夷人’的大匾,私下又给罗之鼎等要紧官员送去了若干仪金,罗之鼎自然吩咐下官要尽快为顾东主这样的义商办好市舶及出港诸事。

田生金此时也投桃报李不吝笔墨的给了顾子明一份回礼,便又了如今宝丽阁大堂上的那幅匾额,收到大礼的顾子明自然非常懂事的私下又赠了田安院一成干股,更通过田生金的引荐终于在肇庆见了两广总督周嘉谟一面,当面受了些上官的诫勉。

是以如今这幅题字对于田生金可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举手之劳,但对广州城中官员而言这无疑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位顾东主是大有靠山之人。

有了这个信号,高举也就渐渐看清,虽然一切都还只是顾子明的刻意为之,但在这位顾东主的一番运作之下,不过区区数月,澳洲海商的旗号竟然在广州的黑白两路都打开了局面。加之现在那苏震所在的万通镖局已与顾子明走得极近,而澳洲人不仅勾连着新近崛起的海匪,自己私下也还有极强武装的样子,这样一来,竭力交好显然便成了高家最好的应对之策。

好在澳洲人在事涉自身的问题上依然极为低调,这宝丽阁除了售卖一些高端大气的澳洲珠宝外倒也并没有要与高举竞争的意思,不仅答应今后的大宗生意继续交给高举代理不会毁诺,还答应了高举出资入股宝丽阁的请求,这样有了利益的共同捆绑又见识了澳洲海商的诚信,高老爷倒是益发放心了。

店铺装潢一新的门脸看着便气派无比,二楼临街的一面几扇窗户更是换上了整块的平板玻璃,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得此店售卖的货品必然不凡。

店铺大堂中满满一列的柜子全都镶嵌着大块玻璃,似乎也在证明着路人的判断。虽然对传闻能够造出鉴人纤毫的水银镜的澳洲海商早有耳闻,但当看到这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子后,所有好奇的宾客都投来了灼热的目光。纵然高举就在宾客当中,也还是有人或明或暗的试探起来愿意承接一些澳洲商货的生意,对于这些意向顾子明又老练的一股脑推给了澳洲货的广东‘总代理’高举,让被众商家围在中间的高老爷心中更加受用了。

…………

和宝丽阁的一派喧哗不同,隔着惠福街几个里坊的一处骡马大店,后院又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

傅小飞和黄御萝正带着几个亲随在给安置于此的流民们分发汤圆,两人另还准备了后世自己家乡的冬至节令菜肴,傅小飞亲自熬制了一大锅羊肉羊杂,黄御萝则就着这羊汤直接下起了饺子,一如她上大学前在天津老家度过的那些冬至节一般。

陆续收容来的近两百流民在几位元老的用心调治下身体情况大都安稳了下来,在首长这里有吃有喝还有新衣服穿,除了规矩多些倒也没有别的不好。反正都是签的绝契,大户人家有些规矩算得了什么,更况只是排队吃饭这样的小事,以前在外时遇到富户施粥也有这样要求的自然不算什么。

而今日傅小飞的这样举动更是连罗马店的店主都有些动容了,他可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善心的主家了,私下里直说这些流民是积了几辈的阴德遇到这样的好人家。

有着这样想法的自然也有罗定州的少年梁贵一个,少年自被收容以来吃了几顿饱饭,如今面色也渐渐起来了,但每日里最高兴的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母亲和妹妹也一样用度不愁。这几位老爷不仅对下人竭力供应,偶尔在院中遇到也是客客气气,既不要人行跪拜之礼,更是在言谈举止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让梁贵觉得这些首长与自己似乎并无什么身份上的差别,完全没有老爷的做派。这让见惯了世态的梁贵开始很是诧异,甚至觉得在心中会产生自己对恩人这样悖逆的想法而大感惶恐。

后来他又在流民中与相熟的几个同乡打听到首长们是走海的番商,虽说是打算要在别处买个庄子屯田,但说不得以后还有再出海的心思,吃饱了饭的梁贵小小年纪心思却也活络了起来,便开始在平日留意着元老们的一言一行。

梁贵尤其羡慕那些平日跟在首长身后做事的亲随,这些化妆保护元老的土著士兵虽然长相不算俊俏,但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一身劲装更是透着爽利,不知怎的梁贵始终觉得这些人甚而比广州城的城军还要厉害几分的模样,是以便存了一点心思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在首长身边做事。

说来元老们这段时间倒也并不清闲,不仅其余几处店铺工坊的选址需要支应,还要与大户和官人们结交应酬,虽然广州的局面算是初步打开了,但需要应付的事务也忽然多了十倍有余。

尤其自澳门一行归来后顾子明与田生金和周嘉谟的刻意结交,广州城中的官吏便似乎像猫儿闻着鱼腥一般都堪堪靠了上来,小一点的市舶司和县中府中的小吏该打点的俱都按照常例打点,而像大些的官员在高举的牵线之下倒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短短一月不到,澳洲商人便在广州市面中有了些小小的名气,一众人在新院房整饬一新后也都从怀远驿搬进了安全屋中,如今恐怕连元老们最初渤泥贡使的身份除了正在经手办理傅小飞等人出港事宜的清军海防衙门中的该管上官外便再没有几人能够记得了。

而傅小飞则又是所有元老中最为例外的一个,在这段时间他最为耗费心力的便是给小孩们上课,流民居住的客栈中专门腾出了一间大房作为临时教室,他每日都会抽些时间在那里向孩子们教授文字以及一些琼州地理。

原本彻底的消杀卫生工作因为在广州城中还有所顾忌故而只得留待到了海南再说,如今也只是吩咐店中竭力供应热水让流民们隔三差五就要洗澡。

而识字以外的功课傅小飞也不敢教授,毕竟这些知识与儒家经典相悖太多,只是赚钱还好,若是因为教学之事引起了城中读书人的关注反倒不是如今元老们愿意看到的结果,毕竟日常的俗务已经让人焦头烂额,哪里还想在这等事情上节外生枝。

好容易将所有人的食物分发完毕,傅小飞与黄御萝干脆就在院中角落支起椅子泡起一壶茶来。两杯茶水下肚,外面却是金延泽走了进来。

“老金你不在惠福街那边应酬那些官人,跑到我这躲清闲来了?”

“没事我跑来干嘛,你拿去自己看看吧,恐怕得提前准备了。”说着便面带微笑将一张纸业递了过来。

只是晃了一眼,傅小飞便看出了上面的大红官印,赶紧接过来一看。

果然是清军衙门的出港堪合文书下来了,给这些流民报的名目居然是水手,差点让傅小飞一口茶水喷在上面,他赶紧收敛起身,心道也亏下面的小吏想得出来。

寻常每年出海的商船,大明都有堪合要求,尤其是隆万以来海禁开放,至少明面上对于海商的管理还是较严格的,国内国外的船只出入大明都要有本船堪合文印,更况即将出港的两船还是贡船。堪合对货物除了几种特别需要管制之物除外倒也盘查不严,但对人口却是有些计较,尤其这次从广州运走的流民数量不少,如此多的流民要跨海而去,虽说只是琼州,但又没有海道的官船一路跟随,谁又能够断言不会在别处生事,再则人口流失对于地方而言也并非什么好听得事情,故而若是没有点背景官面上却不好做。

就是没想到下面的小吏竟然帮着想出这么个办法,给这些流民全都报了个水手的身份。

须知水手这样的职司一条远洋的商船也不过二、三十人之数,即便为了运送这二百余流民傅小飞又另雇了两艘本地大船,但平均下来这一船也是上百流民了,较真起来这还用不用运货了?如此多流民出海,万一闹出什么事端,地方官府也担不起这等责任。

看完之后傅小飞也不禁要感叹一声银子果然好使,本要他们绞尽脑汁想法周旋的事情被下面吏员动动笔头便轻松解决了。

至于上官是真不知道其中情弊还是看在顾东主的面子和银子份上,已经不再重要,反正大红官印已经盖上,那这一路上的大明海防便不会再有阻碍,想到这里傅小飞当即叫来传令的亲兵。

“所有人集合!点名!”

飞龙之章 第三十章 伶仃洋上望伶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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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门半岛西南外的浪白外洋南面,是一个不比澳门面积稍小的大岛,岛上地形坑坑洼洼并不适合大量民户居住,只是因为其上盛产兰花故而在大明的官方文献上被称作鹿颈高阑,而在此地的土著口中,此岛有个更为顺口的名字——高兰岛。

距离宝丽阁开业十日之后,两艘满载着货物和人员的福船从望厦村外的码头出发,用了半日时间顺流到了位于浪白的外洋上,眼下就停泊在高兰岛一侧的一处隐秘港口。他们在此是在等待来自广州的另外四艘大船,其中两艘自然就是傅小飞他们来时的‘贡船’,而另外两艘则是元老们在游鱼洲另外招来的私船,有高举的结保,加上澳洲人如今的声明,在广州附近找到两艘商船并不算难,何况只是去一趟琼州。

但就这一来一回的情形,两艘船变成了六艘,虽然其中四艘不过是临时赁来的私船,但船上的人口和物资却是实打实的,穿越者们所费不过区区一些廉价工业品而已,元老院可谓是大赚特赚了。

几艘大船高高低低的在港湾中随波起伏,看起来颇为闲适。在岛上一处临时搭起的棚子下面,几位看似颇有身份之人正在棚中随便说着什么。

没耽搁太长时间,其中一个面目有些可憎的汉子便回到了船上。

“大柜,澳洲人到底是不肯将那宝甲卖几领与我们?”

刘香方一回到自己坐船之上便听到手下的殷切相问,一声冷哼道:“你们道那宝甲是工部出来的破烂货?”

他何曾不想要上一套澳洲人的宝甲,那夜游鱼洲一场浪战下来,他算是对这黑色防刺服的防御效果刮目相看了。须知就是经制武将自用的铁甲也经不起平常火铳的抵近一击,但那夜他却亲眼看到那位张奎张首长的身上至少中了两枪,却只是身形稍滞而已,这样的宝甲若是肯卖必然会是天价,而且也只会是有价无市。当然,若是真有机缘能够得到刘香也绝不会贪心,只要有他自己穿的便绝不会再去想着手下。

至于那大发神威的连珠火铳更不知是澳洲人用了什么邪法祭炼所成,他是万万不敢打此物主意的。

至于大明的工部造,则无论是新钱还是新甲,全都没有能够入这群海盗法眼的,新造的制钱不光质量奇差,品相尚不如地方豪强所造私钱,海匪自然也不太喜欢。而于武备上,刀则为倭国贩来,甲则为民间自制,而炮也有澳门等西夷供给,自然瞧不上已经被层层漂没了不知多少工料的明军器械。

不过对于那甲衣他也只是稍微眼中一热便又恢复了平静,“这宝甲当是澳洲人用什么秘法制成,虽说几近刀枪不入,但于我等海上浪战却也无甚大用,现在的衣甲倒是勉强够用了。”

海上作战,尤其注重远程攻击,在双方对射的距离上,即便对上火枪,普通的皮甲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至于大炮,以刘香这些年海上所见,还是相信即便是身着宝甲的澳洲大汉面对佛郎机炮的当面一击同样只有一炮毙命的结果。而作为海匪做的就是杀人截货的生意,自然不会傻到火攻,所以单以预防箭矢而言,现在的甲胄也足够了,那些光着膀子的凶悍手下真打起来往往更为得力。

是以这样权衡过了,他也就不再对获得此甲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好歹将当下的生意做起来再说,方才在棚中可不只是说些什么兵甲的。

刘香此行最大的收获还是刚刚傅小飞转达给他的话语,顾子明答应每年从刘香处收购大量的鹿皮和私铁,这些东西以后都可直接运往三亚。

上一回的无本买卖让刘香对澳洲人很是满意,这些短毛怪人做起事来有板有眼让他颇有好感,而且付账也爽利,似乎银子得来轻松得很,要不是忌惮那些连珠火铳,说不得他都想要再次铤而走险了。但话说回来若是真能做成这长期的买卖,对他和手下的弟兄无疑是不错的一桩好事,毕竟傅小飞传来的意思可是说货物大可多多益善的。

当然,作为这一协议履行的前提,他还要尽快扫平广东洋面上的各处小帮,刚刚因为游鱼洲一战伤了元气的袁、林两家便是最好的目标,不用去想他都能够猜到得了消息的袁进和林新佬会如何气急败坏,此番他们无论攻甲子港成败如何想必年后都会与自己有一场恶战才是。

但回头一想,纵然此战不可避免风险也并不算大,以袁、林之前被留在游鱼洲的多半身家,目今已算是实力大损,若是此时他们回来报复,刘香自问自保的实力还是足够,而那样去做两家这年前的一番准备便全部付诸东流。

但若两家坚持要在潮州府劫掠一番再回广州,则刘香也相信自己准备只会更加稳妥。

需知当日顾子明答应交付的那笔货款可还有些是当初元老院在南洋缴获的各种武器,那些刀剑有些回炉重炼了,火炮火枪则卖给了夸克的捕奴队,不过从西班牙人船上搜缴来的火绳枪坏掉的也有不少,这些坏枪同样不好回收,在苏尧那里多少修复了一些权当练手,竟比原版的还要好用些。元老们对这些装填和发射都异常繁琐且威力可疑的‘玩具’虽还是不感兴趣,但不代表这些东西在刘香这等新晋海匪处得不到重视,二十多支修复后西班牙制式火枪一样抵偿了不少货款,毕竟在广州这里海匪可不太好买到太好火器,官府管制极严,澳门的佛郎机人也不太好打交道。

现在有了更好的武装,刘香大可招兵买马,独霸广东洋面似乎也成了放眼可及的事情。

念及于此,刘香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美好未来。

只要能从福建和台湾运回澳洲人需要的闽铁和鹿皮,就能源源不断的从澳洲海商处得到澳洲奇货的供应和丰厚的白银,那些澳洲货纵然因为高举的关系没法打开广东的销路,但通过福建转口去琉球和日本乃至内运江浙和天津都会是非常不错的生意。

从今以后,刘香的势力就算是与澳洲人合作的一股暗流了,澳洲人不便去做的事情当都会交给他的大帮料理。但同样的,如果触动了双方的共同利益,刘香也相信澳洲人会站出来支持自己,至少对于澳洲人的武力和使用武力的决心,他已不再有丝毫怀疑,而那个在游鱼洲火并中大开杀戒的恶人名声他也乐得帮澳洲人承担下来,无论是以海商还是海匪面目示人的刘大柜而言,这个凶名都不算是一件坏事。

刘大柜此刻所想,搭上了这根线日后的发展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不过眼下的琼州之行便成了势在必成,何况傅小飞还答应到了琼州之后会再送一幅附近海域的针路图给他,那图他倒是看过,颇类佛郎机人的海图,但更为精致,虽然标注不多,但对于想要独霸广东洋面的刘香来说的确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好处了。

…………

刘香和手下在船上计较的时候,一名年轻男子与一位中年汉子正站在自己坐船的船头看着前面的两艘贡船艉楼说着闲话。

“我只听说这次的客商出手有些不凡,却不想黄伯竟会亲自押货,不过是走一趟琼州未免有些劳师动众了些。”

被唤作黄伯的中年汉子单名一个程字,是澳门本地一个身家不小的商人,因为精于商道又有在澳的闽人相互扶持故而于此地中也算有些手段,近些年搭上了几位大海主的路子在往日本和吕宋的贸易上很是赚了不少。

“小心驶得万年船,魁官你毕竟难得来次澳门,你既亲自上了船我不来作陪又如何使得,再说这次的货物本就有些不便,李六和谢光弟他们不是也有些踌躇,也只有黄某走惯了海才没这些忌讳,倒是魁官你难得在澳门享用几日却跑来与我们一起吃风头,难道你也觉得这澳洲海商有什么不妥么?”

这黄程自是因为与李旦的特殊关系才会对这位李家少主高看一眼,黄船主往年去平户交易可承了那位李大柜不少人情,既然对方的少爷这次来了澳门自然也是热情款待。

这魁官正是巨商李旦的长子李魁奇,他因为妹妹的缘故也好奇这些突然出现的澳洲海商而有心打探一番,正好何怡为元老在澳门筹办的货物和人员需要两艘船来装运,找到黄程托运时李魁奇正好也在,便厚着脸皮跟来了,李家自己的商船早已在澳门开始收购生丝,只待年后风信变了就会再回平户,正好给他留出了时间。

年轻人笑道:“倒也非是有何不妥,只是这两船人货的数目其实也不算小了,上半年家父运往平户的生丝左不过才三船之数还是分成两次,说起来澳洲人这次加上外赁总共有六艘大船,除了海程近些倒也算是大手笔了。”

“这么多人运往琼州屯田,怎么能不是大手笔,黄某倒也有些兴趣想看看这些澳洲海商在琼州做些什么买卖,看起来其志非小啊。”

“这个好说,如今的风信去崖州也不过一两日而已,不如先进舱休息。”

“也好。”黄程在船头站了一会儿,身子正有些乏累,听李魁奇一说自然应允。

进舱前隐约听李魁奇问起,“黄伯如今挣下偌大家业,也该有些个体己的亲信之人帮衬才是,总不好每次出海都要亲力亲为,黄伯你比家父倒也小不了几岁,你看家父这两年不就把我都打发来南边来了么。”

黄程与李旦都是福建同乡,这些事情他自然早听说过一些,黄程今年年过四旬,而李旦更比他还长上几岁,今年已经五十多了,据说以后这南面的海贸便要交给儿子来管,李旦本人最多跟着重要的货物跑跑福建和台湾而已。

留给子女的后路自然要早作打算才是,李旦还好,两个成年的儿子都还算能够支撑门户,小儿国助善于商事长期留在日本帮他,而这长子魁奇于兵事上却颇为了得,黄程便知道几次李家船队在海上的火并都有这个儿子的功劳,说起来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方才他听此子提及其父的一番安排,也不禁生出了心中的一些隐忧。

自己在澳门这边单论至亲的确没有几个,就连子女也多留在福建老家,但澳门的生意如今做得正好,一旦放弃又的确不舍。

但转念之间,黄程便笑了一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回应李魁奇的关心。

“过几年我也打算将家中小子带到澳门见见世面。”他歪着花白头发的脑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我就一个儿子,家妹家中倒都是小子,听说也混得惫懒,说不得再过几年我也将大些的外甥接来帮我便好。”

飞龙之章 第三十章 伶仃洋上望伶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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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过来的两艘私船都是刘香大帮所有,其中一条载着游鱼洲搜罗来的生铁、硝石等物,这些东西也都要一并运到三亚,至于如何将这些货物换到贡船上回去文莱则不是刘香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同样的情况一样会发生在黄程的船上,他也只是个中转,甚至连那两艘海船都是他与别人合股所有,那些物资也只是部分会留在三亚以供驻屯的需求,而其余的也都会陆续转运回文莱用以重新生产。

此刻除了两艘‘贡船’之外的其余四艘海船下层舱房中都密密的挤着不少流民和难民,船上的居住条件虽然经过元老们反复叮嘱却依然很是不堪。

好在傅小飞对这些流民格外关照,不论从广州带来的流民还是在澳门召集的日本切支丹以及其他赎买的奴隶,此时好歹还有自由能够走出船舱躺在甲板上呼吸一些新鲜海风,不至因为舱中的幽闭而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

陆若汉怀着略有些兴奋的心情早已换到了刘香大帮的一艘船上,有傅小飞居中斡旋,刘香自也不会介意,自小就在博寮洲长大的刘大柜,西夷不说一千,上百之数总还是见过,也不会对这个高鼻深目的夷人老者多上几分好奇,何况区区一教士,在海匪眼中就是僧人一般,这等人在利益上是几乎与其无涉的,自然不会有多少戒惧之心。

陆若汉想要换船自有他的打算,那些切支丹难民不少都是他从日本救出,如今又是他出面将其募去琼州,这些愿意去的人中原本就是天主最忠实的‘羔羊’,而成行的原因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关说,是以对两艘望厦出来的船只他早无太大兴趣,那些切支丹原本已对他心悦诚服,而船上的炮兵虽然持戒似乎不诚,但好在与他也算同文同种,更是不必再花费心思拢络。

反倒是刘香这里运送的中国流民需要他的刻意关注,现在他如愿以偿的上到了这艘大船的甲板,早盘算起传教的打算,不过一切也还不急,这只是他在确定此行的风险究竟值与不值之后才会有所定计,好歹要到了那处澳洲海商所说的大明治下港口才好区处。

但至少目前看来陆神父相当满意,那位顾东主显然不像他在明国见过的大多数商人一般喜好夸大其词,这些流民光看数量便的确不在他带来的切支丹之下,而且其中多老弱妇孺,这样的人口结构对于他的传教事业可谓极为有利,以其在日本时的经验,尤其妇女若是能够树立信仰,则这些人中形成的无形网络无疑是天主的恩德在世间最好的传播渠道,相机于此,陆神父又看了看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流民,看着前方海面上渐次飞过的海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加西亚留着浓密的胡子和一头长发,看起来有些邋遢,但这位炮手的脸却白得和那些常年在海上奔走的水手大有不同,甚至比起船上的日本切支丹们他的信仰也不是多么虔诚。并非出生在葡萄牙本土,作为在澳门土生土长的二代他在与中国人的相处中学得市侩而实际,这身操炮的本事如果不能得到大陆或是海洋上的某股势力赏识而得到更大的回报或许是他最近几年坚持的唯一动力。

这次能够有幸和八名同伴一起投效到那些据说来自遥远南方的慷慨海商手下,而且从事的依然是操炮的工作,似乎地方也不太远,从此地出发最多不过两日便能到达那个据老爷们说居住着摩尔人异教徒的大明南方大岛的荒僻港口,也是未来以他为首的炮兵教官们大展拳脚的地方。

因为就在半日前才华横溢的傅小飞先生——这位未来将担任被称作三亚的港口提督,现在则是名义上这些船上难民和他们这些炮兵的主人——已经向包括他在内的八名同僚郑重承诺,他们在三亚的身份将不会是像在大明或是其他南洋国家中充当的‘善艺头目’,而是实实在在的军事教官,他得负责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们在半年内训练成足以在当地不可小视的一支决定性力量。

压力固然有些,但加西亚觉得似乎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上帝冥冥中给予他的一个机会,尽管他以往从来没有虔诚的向东方的耶稣会提供过什么贡献。

不过那位陆若汉神父似乎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甚至于铸炮与筑城上颇有些造诣,说不得以后还可相帮一二。

…………

两日后的清晨,船队在越过锦母角后不久便进入了鹦哥海,又经过了小半日的转向北行,终于在正午时抵达了榆林港外。

先遣队则已打起了欢迎的旗号将码头整备一新。早在头一日的夜中,辽宁号便提前开启动力在榆林港登陆,此地原本有个小小的土堡偶尔供给往来避风的船只,堡中住着三两户人家,最大的一家主人名叫雷文素,是个汉人商户,在此地蹉跎已有近二十年了。

他远远看见船影便已经认出这正是前面数月曾经路过此地的番舶,船上青壮个个勇悍无匹,那次便将附近番村的回回们打得屁滚尿流,不成想如今又要打上门来的样子。

是以人一登陆,雷掌柜便打开堡门摆出了一副恭顺相迎的模样。

毕竟这些人对汉人还算不错,只要不是刻意抗拒多少都还给点好处,再说如此多的凶悍之人,即便是稍大股的海匪恐怕都没有这样规模,他雷文素又哪敢不从,倒不如做得主动一些。

雷掌柜的顺服之举也果然不负他望,傅小飞不仅对他当面大加宣赞了一番,还以现银支付的方式让堡中居民将堡子让了出来,虽然两百两银子几家人分下来不多,但也足够他们在别处重新安家还有多余,毕竟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富庶的所在,即便在作为寄泊港的毕潭港而言都算是一处偏僻之处了。

相比于榆林堡此地深入海湾深处,对于风帆动力的海船而言还是鹿回头西面的毕潭港——也即是后世正牌的三亚港所在。虽然如今整个大明只有广州一处市泊司对外开放,但为了便于朝贡番舶停靠补给,琼州南北海路沿线还是设了不少供应番泊的寄泊港口,这些官方补给口岸也都往往配置有卫所和巡检司,只是如今无论正额还是民伕大都无法足员。同样的寄泊港口崖州州城西面的抱岁乡外还有一个,名唤望楼港,就在望楼河口,前番北上广州时船队也曾在彼停靠,因为位置的缘故在上次黎乱中受创甚多,比之毕潭是更为不如了。

而这两处港口的巡检、驿站往往是附近村民应役,平日耕种,遇有番舶靠岸便会将土产与番舶上商人贸易,毕潭港外更是早已因之形成了一个自发的市集,便叫三亚市,却比后世的那个同名城市不知小了多少,而因为争利的关系往往附近汉民、黎民和番村的占城回回也会多有矛盾甚而互相殴斗。

雷文素和堡中的另外几户算起来上一代都是外来户,故而在隔壁毕潭港无法立足,只得选到此地立寨,却也只得温饱。

傅小飞又许诺在新的榆林堡修建完毕之后给原本堡中的几户人家各留出一个门市,虽然对于此地的门市雷掌柜并不太感兴趣,这里一年到头也做不到什么生意,平日还是要靠几亩薄田才能聊以保障家计。但首长们的一番好意他也不会不识抬举,总是白得的罢了,而且这样一来,除了耽搁些时间重新安置家人以外,他们原本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而还算是大赚了一笔。

接下来水兵们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赶在其余船只赶到前将码头整饬一新,甚至还花了些功夫在榆林堡外挖了一道浅壕构筑成一些简单工事,这些工事自然更多是为了防着西面三亚口的番村居民,倒是榆林港湾狭水深寻常不会有船钻进这里。

当流民和切支丹们从引水的划子上陆续下到码头来时,放入眼中的虽然还是满目的荒芜,但却显得秩序井然,就连刘香和他的那些贴身手下都觉得叹为观止,原本博寮洲和海对面的石排乡因为多少年海上私贸的兴起也算是别有一番格局,虽然比不得澳门和游鱼洲,但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然以刘香的根基就算做得海匪的营生,那些所得也不好脱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西历的1617年便已过去,万历四十六年也即将到来,刘香和黄程早跟着各自船队回到了大陆,金延泽也带着部分士兵和两艘船朝文莱去了。

傅小飞则备办了颇为可观的礼物再次去崖州拜会了潘大熙,自然城中官吏也有打点,并算是半正式的仿澳门例定下了每年五百两银子的额征,对于潘大熙和贫瘠的崖州而言,五百两银子的税赋并不算小钱,而傅小飞用这笔钱轻易便从官府手中拿到了足够的军额。将年后自会有个顶数的千户到榆林堡应卯,而只用打点好这位则元老院在琼州的暗中发展便能正式迈上轨道。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港9口中军营、宿房、学校与卫生所相继建立了起来,就连陆若汉那里也简简单单的搭起了一间教堂。

从州城回来的傅小飞忙着准备农历新年的活动,眼下此地唯一可以商量的元老便只剩下派在三亚的张奎,待此地局面打开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元老派来,但显然也是辽宁、长宁两船安全回到文莱之后的事情了。

年末岁尾,连崖州州衙都已例行锁厅,榆林堡这边更是一派升平气象。

军队的训练有张奎盯着,八名葡萄牙炮兵经过他的培训也已能胜任简单的日常带队操练。

而基础建设则被傅小飞全部扔给了陆若汉来做,为了赶在年前让所有流民住进新居好让他腾出精力进行传教,老头子卯足了气力每日每夜的干活,终于在其主导下在农历新年来临前让将新榆林堡按照傅小飞的规划给全部呈现了出来。

榆林堡完工的那天正是农历腊月初八,附近黎民依例田猎禽兽,有些上好的便拿到榆林堡售卖,正好安稳下来的移民家家都买了一些用以祭祀先人,逐疫迎春,一时好不热闹,崖州守御千户所的新任百户石镊便正是这日来到了榆林堡。

傅小飞本身并无一官半职,在此屯田最多给个内附的明目,也是当前最为稳妥的一种方案,毕竟获得军户的身份至少明面上比起让他考个举人进士要现实得多,不然光是冒籍的问题就够他恼火了。当然他要垛集军额,潘大熙也只会授意地方另派主官不会做得太过,此事虽是意料之中,但如何应对也让傅小飞颇为慎重,是以他特意与张奎早早到了堡外迎接。

毕竟石镊此人之后便是此地名义上的该管上官了,如何借着这张皮将元老院的势力在海南做大还要看与这位百户老爷的关系怎么相处,大明朝虽然文贵武贱,可那是说的官人,对待一介平民甚至军户那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究竟是先给颗糖吃还是先给个下马威,傅小飞决定见过了人再说。

而在距此两千余里外的一座高原府城中,一个少年也在这军户事情上有诸多疑惑正要长辈开解,这就要再分一回来说了。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一章 凭高才识功名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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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平你只是担心此事。”身前的中年男子听过面前少年的疑惑后爽朗的笑了起来。

原本让王命德一直以来有些想不通的问题今日王星平竟然主动问了出来。

万历四十五年这一年来,王星平的各种经历可谓奇遇了,几次三番于军事上见功,杀红苗、救贡使、灭奸商,这样一番机缘之下,官中的封赏自然不少,虽然对于他这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不会有什么太过实惠的赏赐,但赐下冠带和旌表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对于官中的荣宠,王星平倒也绝对会来者不拒,甚至贵阳卫百户的世职也给了下来,然而毕竟只是虚职,他也并不在意。

但最近几天事情似乎又有了新的变化,前两日张鹤鸣居然有意无意的说起想给他请个副千户的实职。

王星平自然也明白张抚军的心意,他要守孝三年的事情不算秘密,而因为时间上的不凑巧,想要走上科举的道路至少还要四年,眼下无论是铸造火器还是督筑新城,王星平已经充分展露出了自己的才能,张抚军便有些爱才心切了。毕竟他虽身为朝廷的地方大员,可也没有打算能够在贵州呆上三、四年时间,多少还是有些打算入阁的私心,那像王星平这样的治世之才便需要另想办法笼络。若王星平本来就是实受的卫所军官,以那王忠德前几次的功劳如今已经到了千户所镇抚,王星平于中之功劳不下于他只要肯点头,这个副千户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但张鹤鸣也是读书人出身,深知王星平于正途上的追求,故而话也问得委婉,但纵然是张老相公本人有心任事,也没有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看起来在任上将王星平收为己用那是势在必得的样子。

但王星平也明白一个道理,大明朝是文贵武贱,在贵州,这军户更是个没有前途的营生,张鹤鸣于此事的私心他也,明白。放开此一节不说,王星平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担任武职的问题,而且作为贵阳王氏一族,担任地方上的卫所军职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选择,毕竟王家本就是军户,当然前提是王星平科途无望,然而他自己毕竟过了年才满十四,自问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混个正经出身,现在早早便定了调未免就会影响到将来。

但王星平依然还是有些不太甘心,这才趁着今日腊八来王命德府上走动时问起此事。

听到王命德发笑,王星平还是有些疑惑,“虽说侄儿孝期未满,但毕竟还是想要走科举正途,就是担心一旦应下了这差事日后耽误了功名。”

对于军户应举的细节王星平自然知道,且其父和王命德都是军户应考的举人,王尊德更是进士,这个身份问题他是完全不用担心的,唯一可虑的只是武资转文资的问题以及已有实授的武职能否再通过科举任官。这些问题其实他私下也问过几人,得到的回答总是模凌两可,故而还是觉得再找王命德确认一下为好。

王命德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还需一些说服之力,便对王星平道:“前朝倒不知道,本朝可是出过一位文武两解元的奇才,且就比你伯父早了两科罢了。”

“竟有这种事?还请叔父与我说说此人是谁?”

再没什么比实际的案例能够说服自己,听到竟然真有身兼文武的奇人,王星平自然大感兴趣。

“这也难怪,这些事情平日你恐怕也难得听人谈起,说来此人名气倒算不小,姓熊讳廷弼的,本是湖广人,年轻时应湖广武乡试得了第一,授官后因为不得志的缘故才又弃武从文,万历二十五年中湖广乡试第一解元,次年又中进士,有这位先生珠玉在前,小平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熊廷弼的名字一出来,王星平马上便回忆起了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心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对了,你在府学中的那位同学叫邱懋朴的,他先考与熊进士便是同年,好些事情都还是邱进士在京中与你伯父提起我才知道。”

原来邱懋朴的父亲邱禾实也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万历四十二年亡于京中任上,邱家在贵州也是以文章名世,邱懋朴扶灵回乡后便在府学中读书,与王星平关系也算不错,去年孝满便可以参考了。对于这个和自己有着类似情况的同学王星平还曾经私下请教过一些问题,没想到和这位大名鼎鼎的熊相公还有这样的渊源。

他听了王命德的话淡淡回道:“若木【注:邱懋朴表字】倒的确是准备开春便要备考院试了。”

王命德道:“他今年童试已经过了?”

“今年四月便已过了童试,年后补生员想必也是无疑的。”

“这倒是了,鹤峰【注:邱禾实号】先生故去都有三年了,他的确可以参考了,以邱家的家学渊源一个童生自然是手到擒来,倒是我惫懒了没去注意府衙外的‘长案’。”

所谓童试便是院试前的两级科举,和院、乡、会试的三年一考不同,是三年两考,分为县试和府试,通过的便是童生,童生便有了参加院试的资格。再通过院试后便能成为正式的生员,也即是所谓的秀才,到了秀才这一级才算是真正成为了士人,不仅可以免除田赋、徭役,还可以见官不跪,由此读书人在大明的超然地位也就可见一斑了,才难怪王星平会于科举一途上有如此多想法。

严格说来,后年的县试就在二月,刚好王星平孝满,也是可以参考的。

王命德见王星平还有些神不守舍,知道多半还在想着刚才的话,又道:“难得抚军相公要倚重于你,你也就不要白费了这一场机缘,那些匠户若是能垛集成军户,你日后想要练兵也才名正言顺。”

“这个道理侄儿自然是懂的,正好叶先生已经从广东回来,还运回了十几位大炮。”

“叶掌柜回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命德闻言有些惊讶,居然还带回了这么多大炮。

“过广西时在西江上遇到了水匪,颇经历了些风波,还失落了一门炮在江中,也是昨日傍晚才刚到贵阳城外,我怕那些大炮太过惹眼也没让他们进城便直接打发去了城北的仓房。”

“小平你这事倒是做得滴水不漏,不过居然弄来了大炮,看来你也是志向非小啊,这就更当要将这副千户的实职给应下了。”

王命德忽闻此讯,转念又将话头引到了开头之事上来,毕竟若是只练些民壮也就算了,但居然王星平还想让这些工匠学着操炮。不找个官面的身份的确是大大的不妥,这自然也是王星平本人纠结的原因,若不是在军器上太过扎眼,张鹤鸣的提议他原本可以轻松婉拒的。

王星平经过一番开解,又见本朝却也有成功案例,那点疑虑也就彻底打消了,“待明日侄儿将事情稍做安顿便去见抚军相公。”

…………

再后面的几日,王星平乘着休沐的日子再次上门拜问了张鹤鸣,并当着他的面表示经过慎重考虑愿意应下军中的差事,条件自然是给他足够的军额准备垛集一批青壮编练新军,此外便是保利行军器坊生产的各式军械也都要留下少许充实他的军额,这事并不要官中出钱,最后一条便是以这批青壮未来都要在贵州官府的军事行动中有所襄助,故而便不能再承担多余的粮赋和加派。张鹤鸣虽然对王星平主动让自己招募的工人垛集为军户有些意外,但还是允了。

之后王星平又去顾丛新处报了到,顾丛新因为王星平的几件功劳沾了不少光,已经正式升任了贵阳卫指挥使,此时便算是王星平正经的顶头上司了,自然要好生亲近一番。顾丛新见手下又多了个得力之人,还是如此乖巧懂事的王家少爷,心头也很是欢喜,就恨自己族中没有合适的女儿,不然都想先把亲事预订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但贵阳城北的工地上却每日清晨已多了一道新奇的风景,无论官民人等总会在一大早看见一名身高体壮的红发夷人带着一队匠户绕着新筑的城基边跑边喊,每次都要跑够两圈,最近到了傍晚还要加跑一次。

起先人们都是好奇,沿途还有不少人停下手中伙计跑来围观,随着此事变得习以为常,也就渐渐习惯了起来。

也有好事者曾找铁厂中相熟的打问过,只道是新任的副千户老爷在操练手下军户,王星平倒也舍得,每日都有从城外夷民那里购入牛羊来宰杀,让这些大汉不仅未因日日操练和繁重的铁厂工作而清减,反倒益发的个个膘肥体壮起来,也就不再对垛集成紧为军户而有什么怨言了。

王星平这个副千户实际上也是隶属于刚刚升格的诘戎千户所的佰贰堡,他头上的正官正是王忠德,张鹤鸣上报前番战功,并提奏将佰贰堡升格为千户所,取《尚书?立政》中‘其克诘尔戎兵。’一句改名为诘戎,意在震慑诸蛮,对于这种要求朝堂诸公看在张老相公先前的一番作为上也不会拒绝,何况新增的1200军额都是军户,并不要朝廷另外给饷。

但原本佰贰堡周边的不少屯户就早已逃亡将土地抛荒,好一些的也多被周边的土豪和番人占据,或以夷民占耕地,或以山水营别业,是以这一千二百的正数军额王忠德这个主官手上连两成都还不到,剩下的就都算是给王星平留下的空余。

看着只是点头答应了张鹤鸣的一点请求,手中忽然便多了这许多筹码,王星平也不禁为之前的患得患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看来步子可以迈得再大一些……’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一章 凭高才识功名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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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有劳叶先生了,这澳洲海商的确有些意思,以后说不得我要亲自去趟广州见见这些人才是,明年我就打算在广州设一分号,到时候还要劳烦叶先生操劳了。”

“东家说哪里话,这都是小人的本分……”

王星平不露声色的听着叶宜伟的汇报,不时在重要的地方点头示意,从叶宜伟更加详细的描述中这些自称澳洲宋人的人九成九就是穿越者无疑了,但是如果按照当初的理论来说他们应该在遥远的南洋,真要是同步穿越,这么短的时间便跑到大明的广州,无疑是比较冒险的事情,莫非南海局势已经发生了什么可喜的变化?

澳洲海商也好还是元老院也罢,现在都还不是需要去过多考虑的问题,倒是叶宜伟运回的那些炮,着实超出了王星平的预期。这些火炮虽然数量远不如贵阳军中装备,但质量却是可观,当然这也是在王星平详细了解了贵阳守备营的装备情况后得出的结论,不然以他的眼界也并不一定能够看上这些‘古董’。

放开这些不谈,对于未来自己的发展,目前看来澳洲海商的出现似乎还是一件遥远得很的事件,别说穿越者出现在广州恐怕只是个非常意外的事件,就算真要按照当初的五年计划元老院将势力渗透到了广东,对于贵州这里的影响也实在有限得很,再说远水不解近渴,自己的命运还是要依靠自己才最稳妥。

最有可行性的布置还是眼下先将军队练好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眼下可谓板上钉钉即将设立的诘戎守御千户所,按照以往的规矩定额当在一千二百人,还不算其他军余,总的驻扎规模当在两千人上下,光是这驻军人数便已经接近如今贵阳守备营的实际兵数了。

当然大明的军队少有满编的,但就算把空额算上,正军军额也要在七、八百人才能作数,但若是没有朝廷的进项,靠王忠德一人可养不起这么多军队。这项艰巨的任务目今看来还是只有他能完成,事实上现在也正是他主动承担了这养兵的工作。

王星平心头清楚得很,任何一个组织的核心都是对财务的控制,朝廷要打仗,要治民,要理政,靠的都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贵州如今局面如此艰难不正是因为钱粮入不敷出,给养皆赖外省。

是以这中间的另一种想法便油然而生,若是能够解决士卒的粮饷,使这些刚刚垛集的军户能够兵精粮足,那又何必再有多余的担心,至于让他们得到这一切的王星平又如何还会担心不能掌握这支军队的军心?

放下纷繁的思绪,他稍微调整了一番自己的状态便出城去巡视了,到了年末,学校没有什么事情,有志功名的同窗都闷在家中苦读预备来年的考试,其中就有之前与王命德说起的那位邱懋朴。

时近年关,生意大些的江西和四川商人早早都歇业归乡了,还有些边商心疼盘缠不愿远行的但也基本没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尤其城里城外的汉民,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买年节的货品,张罗着走亲访友,连带着筑城的工期都给耽搁了不少。

王星平与两个熟识的城军打着招呼,刚从柔远门出来便被身后一掌砸在肩上,“好你个王天成,得了那么多好东西也不让本相公看看。”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泼皮。”

那拍他肩膀的读书人一身生员的褐色襕衫,听王星平嗔骂却并不恼,正是杨文骢,他大笑道,“还是贤弟懂我,这泼皮二字真真说得为兄心中舒服,哪像你那师兄那般无趣,整日板起一副脸孔,倒像是我欠了他银子。”

王星平也笑道,“不是欠他银子是欠他妹子,再说哪有你这样编排自家小舅爷的。”

“你还说,要不是我爹管得严,这乡试我也真不想考,等中了举人就要成亲,以后便越发无趣了。”

“可小弟怎么听说这夫妻床笫之间的事情才有趣得很。”

杨文骢闻言一愣,复嬉笑道:“我看天成你才像是泼皮,这等浑话不知是哪家私窠子里听来的。”

“你看小弟像那等人么?”王星平闻言也边走边笑,听得旁边小六惊诧莫名。

杨文骢不以为意,“不像不像,所以只好让贤弟带为兄去见识见识其他耍子,也好换换脑筋,岂不比读书更有意思,你就带本相公先去看看你那新买的大炮好了。”

“那杨兄真要落榜可别怪在小弟头上。”王星平倒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嘴上并不饶人。

“那是自然,要怪也是怪马士英那厮,谁叫他老拿妹子说事。”可回过了王星平的话中之意,杨文骢又厚着脸皮笑道,“你觉得本相公会落榜?”

“好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办,不和你这泼皮聒噪了,你要想看便自己跟来就是。”

说着王星平就要开溜,却被杨文骢又一把拽住,“不就是去放炮么?我今日正好闲得发慌,也陪你去走跳走跳。”

王星平顿觉无语……

…………

远处不时传来民伕的号子,但在操场上震天的吼声下也就只如蚊子声般粗细。

‘立正!’

哥里亚操着略带生涩的贵州口音大喊,这些口令全是王星平交给他的,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跑步,便是队列训练,哥里亚虽然并非出身欧洲,但对方阵也算知道一些,而且贵州本地的汉人也知道在面对夷人土兵时结阵而战往往能够以少敌多。

队伍中的人有些是綦江过来的炉户,还有不少是贵阳周边招募的汉民,许多都还是同一个寨子的乡党。更有一些是逃亡的军户,听说了王星平这里的待遇便都跑来投效了。

“我说前些日子抚臣那边忙得泼烦却没听见天成你建功的消息,原来是一直窝在这里领着炉户们跑圈,这是专等着大炮回来好又去捡功劳吧。”杨文骢笑嘻嘻地看着王星平,脸上尽是得色。

“这是军阵队列,打仗最要紧的,不懂不要瞎说。”一直跟着王星平的小六也习惯了杨文骢的脾胃,帮着少爷回话时全然没有顾忌对方的秀才身份,而杨家少爷似乎也不介意。

“排场倒是不错,不愧是张相公看重的人,光这一身衣服就花了不少银子吧?”

杨文骢看着这一片色的大红战衣,也知道王星平是下了血本,连官军都不好配得如此齐整的衣服也给穿戴得如此齐整,口中也啧啧称奇。

“既然要打仗自然要甲坚兵利,铁厂的产出还有限得很,但纵然铁甲配不能配齐,战袄好歹也要给弟兄们都穿上。”

“你还真打算上阵不成?”

王星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难得没人掣肘,为何不博点功名?反正今年我也不用参加科考。”

杨文骢闻言有些讶然,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你也听说了巡按衙门上的奏报?

王星平呵呵一笑,“杨按院性情大变,就算他不说张抚军会不帮他宣扬?再说邸抄也晚不了几天。”

上个月因为东面连通湖广的官道被平定司的人马出劫,张鹤鸣特命孙崇先所部前往平乱,这回的事情闹得不小,贵州这边虽然有道路通往蜀中,但主要的给养还是依靠湖广。

而这次到官道上劫掠钱粮的,是以位于麻哈江和都匀江之间的两江苗狆带头,平定土司的吴、王两家大族为首几乎家家参与。平越卫东边的杨老堡甚至一度被围,靠近平越这边的杨老站官渡也曾被贼军威胁多次,好在当时扼守东部险隘的羊场关中还有上百精壮汉军稳住了形势,故而此次张鹤鸣手中大军出动,便有要犁庭扫穴将两江苗狆一举荡平的意思。

不知道杨鹤是看到了前几回官军大获全胜给张鹤鸣本人带来的好处,还是真因为湖广运来的粮饷被阻于途中而担心,反正杨老爷是为此专门上了一封奏报,这奏报里不光捎带着说了前次官军在洪边、定广的行动,算是给张鹤鸣的主战策略背了书,也对此次剪除两江苗狆极有信心,在奏报中竭力为官军说话。

更为微妙的是这奏报中还捎带上了水西,杨老爷表示对于水西安氏也要加强管制,不光其户口土地、贡赋钱粮要逐一重新查取,就是四十八枝头目及其先世来历都要重新备载无遗以供官中把控。能否执行只有天才晓得,但先将这豪言放了出去,自然就不会再有抚按不和的流言传出来了,甚而在这一场之后连张鹤鸣给官军催要行粮的奏报都会让人觉得有些底气不足起来,不如杨鹤写的过瘾。

是以在这明面上王星平觉得自己手上修养充足的这支生力军并不是不能一用的,至少其中稍有技术之人都给留在了铁厂中,军械的生产绝对能够保障,剩下的便是看找谁试手以及用什么理由了。

对象他自然有些想法,水东的宋氏与安家走得颇近,往往互为呼应,而且宋氏在北面的确占了不少原先逃亡军户抛荒下的军田,不少地方反倒比抛荒前更为兴旺,只是官府收不到钱粮罢了。

对于这些‘无主’的庄园,张鹤鸣早就想动,杨鹤看在税赋的份儿上也不是没打过主意,只是水西安氏势大,水东宋氏同样难缠,水西有十三宗亲,水东同样有十二马头,都是互为照应的关系。上次贵阳守备营在洪边大捷也是水东的马头包庇红苗太甚,官军名正言顺的征剿,就这样宋氏也颇有微词觉得是贵阳府擅开边衅,私下里和各家都有串联。

不过好在军田的档案无法篡改,贵阳府架阁库中的黄册宋家可没本事烧掉,只要稍微用心查验,要做实宋氏侵占军屯那简直是轻而易举。唯一可虑只是无兵可以弹压,而兵嘛王星平手上正好就有一支。

而且要说对付宋家的庄园,倒是有个现成的理由,只要拿出这个理由不仅张鹤鸣与杨鹤不会反对,就连下面的军士也多会同仇敌忾。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二章 砥砺方得常胜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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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弟兄也许知道,贵阳卫的军屯虽然不算富庶,但好歹还能有些产出,我们军户人家这么些年下来也还算是过得,世宗朝以前甚而还过得不错。”

一名满脸焦容还略带些皱纹的黑瘦男子正在王星平面前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他面朝着台下和他同样一身红衣的大汉们,而大汉们则只是默默将他看着,并无一人发出杂音。

王星平冲男子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可后来朝廷的正赋虽然没有变过,但地方上的加派却越来越多,内有军官和胥吏盘剥,外有土司夷人欺压,这才渐渐使田地抛荒,可也并非是我等自愿。”

王星平听着男子说话,眼睛却一刻不停的扫视着土台下站着的人们,“万二哥,你就将入我保利铁厂以前的经历与大家再说上一说,正好今日杨孝廉也在,他也爱听这些,说完之后我还有一番安排。”

“是,小的和家人原本也打算将田土抛荒逃亡到湖广去投亲,可毕竟是祖上一代代耕作下来的总还是不舍,可恨那宣慰司中的土目尽帮着水东的宋氏却将我们的田地都强占了去划作庄园,还强要我等替其耕种,可怜我等累世的朝廷军户却沦为土官家的佃农,实与家奴无异。”

按照这位已经是诘戎千户所军户身份的炉户的说法,下面这批人中这样情况的并不在少数,尤其那些原本是逃亡军户投到王星平麾下的人中,不少人都是逃了第二次的,这第二次逃亡自然是从土官强占的庄园中而来。

过去军户们是给自己种地,但到了后来先是被多方倾轧搞得没有生计,再便又在地方豪强和土官的步步欺压下逐渐失去了对土地的控制,沦为实际上的农奴。

这话不用多想,光看下面听话众人的表情便知道多半所言非虚。

听到这里杨文骢也就大概知道王星平想要做的究竟是何事了,他这位后学师弟既然打着练兵的主意,又要兴办铁厂又是应下了副千户的差事,这些目前看来都是只花钱不赚钱的买卖,提供给守备营的火枪甚至还要比市面上便宜将近三成。虽然火枪的真正成本杨文骢并不知道,但在他看来王星平这生意也多半是赔。

花费了偌大的精力做了这么多赔本的买卖,这位师弟是为了什么别人不明白,他又如何会看不清。

王星平的心思自然是放在了功名上,诘戎千户所那位新任的王千户就连手下如今的百十号人都只能勉强过得,这还是靠着其人本身有些手段,又站着原先佰贰堡那处南北要冲,有不少田赋之外的进项。

但若是这位王军将要养活的人翻上两倍他还能腾挪得动么?

这也是王星平到现在还将这些已经实际上成为军户的手下留在城北新城的自家地盘上的缘故,自然还是个钱粮二字。现在王星平的话题起了个头,杨文骢已经猜到他多半相对诘戎所周围那些被侵占的军屯动了心思,诘戎千户所的设置基本上板上钉钉,朝廷的正式文书应该年前就会下来,而年前又正是那些庄园的物资最为集中的时期,正好来个釜底抽薪。

这事妙还妙在佰贰堡周边占地最多的恰是水东宋氏,从王星平方才的言语便能知道,这笔买卖他似乎只给宋家人做,而自今年洪边一场大战后至少明面上宋家已经有所收敛,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水西在这次洪边十二马头一战中并未对宋家施以援手,而且水外的于的部刚刚在王星平手上吃过一个大亏,还在安邦彦面前达成了表面上的合议,多半也不会帮宋家出头。

这样一来,只要他的这支部队真能撼动那些庄园的庄丁,倒还的确是个里子面子俱全的美事。

前提是他的人马真能啃得动,但杨文骢转念一想又便释然了,那些庄子寨子虽然不少依着地势又有石制碉楼,寻常山匪和军户去强攻未必奈何得了,但自己这位师弟不是刚刚得了大炮么,原来底气竟然是在这里。

但王星平此刻看来气定神闲,却似乎还不着急,他思量了一番说辞,胸有成竹的终于开口。

“各位弟兄起初来我保利铁厂不过是谋个生计,但这生计同样也有个说道,吊着条命勉强在这世道活着算是一条生计。”王星平说着刻意的扫视了众人一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日后搏个封妻荫子也是一条生计。”

做完了这些铺垫,王星平又略作停顿,这才将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那你们是愿意选择什么样的路呢?”

‘愿意选择什么样的路?’

这个问题还需要想么?但是操场上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不过看似漫长的等待也只是现实中的几个呼吸罢了,终于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当然是要个好奔头,不然来保利行作甚……’

‘万兄弟这话倒是实情,我家的田也是被土官强占了去……’

‘官府不光不管,还为虎作伥,不然我等何惧那些夷人……’

‘被那些杀胚整日骑在头上,有时候真想入他娘的……’

议论的声音渐渐变得大了起来,也从开始的谨慎变成了宣泄。

但王星平并不满意,“你们说什么我听不大清,大声点!这些日子吃的肉都喂狗了么?”

似乎根本没等他的声音停顿,不知是谁带了个头,便连着几声起来,“我等愿跟随东家,东家你就说要我等怎么去做就是……”

那声音壮若洪钟,杨文骢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汉子与他目光相对,正是跟着叶宜伟从广东回来的汪革,他后来远远瞧着过一回有些印象,此时恐怕也只有他这个王星平的铁杆死忠会如此配合,也说不定就是王星平自己安排好的。

但只要有人配合,也便足够了。

“过了年我想给大伙的月钱加上一些,按照以前的等级从最低的伙计到掌柜人人有份,都是两成。另外,想必各位也听说了,我在抚军那里已经将我保利行铁厂的炉户全都垛集到了诘戎千户所为军,如果有不愿意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王星平接着汪革的激情宣言后淡淡说道,然后又是用一阵沉默等待着回应,下面的人虽然还有个别心头犯着嘀咕但这气氛下也不好多话。

“我等愿跟随将军……”说话的还是汪革,但这一回跟着响应的人便多了许多,而且显然是有意带出了王星平如今已经实授了副千户这个事实,不过片刻,所有人都没有了犹豫。

‘我等愿随将军……’

‘我等愿随少爷……’

‘我等愿随东家……’

一叠声的应承虽然杂乱但昭显着人们对王星平的信任。

“很好,既然大家都认我这个军将,那我也再兴一条规矩,以后你们的月钱依然照旧,最后能够成为战兵的月钱加四成,真上阵时还有犒劳。至于其他优抚我已与汪管领和哥里亚教头说过,具体的条贯他们自会宣示,总要让你们日后无后顾之忧的。”

“我等但听差遣……”

这一回得到的回应是齐刷刷的单膝跪地之声,显然这个条件比任何空头的许诺都要有效,这也是王星平赶在年前给手下加薪的缘故。

一切以财政为核心,这就是王星平为目前的一切打下的基础,三征如何能够获得胜利?因为有国力的支持,那是张居正改革以来所取得的成就。

而如今朝廷的情势为何窘迫?贵州这里不说,在辽东十年前朝廷就不得不放弃了宽甸六堡,让六万汉民内迁,这才有了如今努尔哈赤的做大,朝廷的邸报上打着笔墨官司,王星平多少也会看到一些,但也只是一笑了之,没有钱粮,说什么都是白搭,而且这种情况这会越来越糟。

如果他能以军事实力保障军户的利益,又有足够的财力对这支军队的忠诚加以巩固,那只需假以时日,自己的羽翼自然也就成型了。只是按部就班这个过程未免会较为漫长,但时间?对于王星平如今这副皮囊实在不算是一个负担,再说只要略有机缘说不得就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发展轨迹,故而这个隐蔽又稳妥的法子自是当下他的首选。

那日与其说是王命德说服了他,倒不如是在王命德处再次确认了这个最佳选择的风险所在而做出的深思熟虑的行动。

王星平回到当下,他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噤声。

“本朝祖制,为军户授以田地,本就是要我等守戍地方,现在地还是那些地,怎么在军户手上就得抛荒,到了这些土官手中就个个都成了有产出的香饽饽?前面万兄弟也说了,相信你们当中有和万兄弟类似经历的当不在少数。”

“我娘家的外甥女便是去年水西作乱时死的……”下面已经有人开始忆起苦来。

“我家四了两口。”又一个声音说道。

万历四十四年水西土兵过境到四川劫掠,经过的贵州各地一样因为战乱死人不少,不光逃亡军户,就连其余招募的汉民家中受到过波及的便不止一家。

“所以,现在各位既然无人反对垛集之事,便都是军籍了。既然是军籍,以后就得袍泽相称守望相助,我今添为副千户,自然要为你们的利益着想,这第一桩便是要先为我们诘戎所的将士拿回原本的田地。”

这一句,掷地有声,让一旁的杨文骢心中一动。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二章 砥砺方得常胜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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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王星平旧时的习惯,现在应该是西历的1618年了,不知道纳闽岛上的穿越者们这个新年是如何度过,但在大明,农历新年倒是还有几天。

俗话说‘三九四九,冻死鸡狗’,虽然大明各地的‘冬令数九歌’内容颇有不同,但到了四九这天无疑不是表达着天地肃杀的感觉,王府正堂上所挂《九九消寒图》中的梅花花瓣不过才染到第三十六片,但也昭示着万历四十六的初春即将到来,雪融冰消,正是一年中难得的清闲时刻,加上还有两日便是小年,是汉民格外重视的一个日子。

在此日来临之前,各家总是要准备些水酒春联打扫祭灶,以是自汉民不断迁居高原以来,渐渐连贵阳城外的那些土官头目也都习惯了这些并非传至祖先的节日。

盖因往往这样的日子便可纵情享乐,所以土目土官并不像排斥汉民本身一样排斥汉民带来的节日。

距离诘戎千户所——也即是以前的佰贰堡——东面不到二十里外的地方,是一处东北、西南狭长走向的山谷平原,左不过两里宽窄,六、七里纵深,谷地中间靠近南面山脚下的是一处由数座石头碉楼和院墙围成的大院,大院占据这谷地的最高处,人在碉楼上可以俯瞰东西两边的成片良田。

因为原本是水东宋氏一支的养牛场,故而本地人都称此地为养牛圈,八年前开科马头辖下土官刘灏在此开场建了市街,乘势便侵占了当地汉民和军屯的田地。原本以此处寨堡的位置,西头的田地多是汉民和军屯,东头的田地多属水东土司治下的土民,山上还有不少苗狆开辟的梯田,但如今倒多成了水东土官和宋家在此地一个支系分家了。

目今谷中都是开垦熟了的农田,白雪覆盖之下看不太出收获前所种的作物,在群山的掩映下显得有些落寞。

若说其距离,此处隔着西南面的白马硐也是不到二十里的样子,白马硐、养牛圈与诘戎千户所的所城正好成犄角之势,加之有人在白马硐附近的山中新近发现了数处朱砂矿,王星平也早让叶宜伟派人到了那里开设了分号,专司以朱砂炼制水银贩卖,所以今日他带着人马来到这养牛圈谷地似乎真不是有意为之,沿途也并未引起什么注意,直到抵达着目的之地。

养牛场此地虽然地处紫江流域北部边缘,但因为距离十二马头之一的开科马头治所杨黄寨不远,附近又有宋氏先祖当年修建的行台,故而实力一直也算可观,虽然这处碉楼的规模不如白马硐,兵力更是不多,但单轮防御却更高白马硐一筹,过去杨保儿在时也不敢招惹,更况白马硐如今已被上下清洗了一番。

真要说起来原先的白马硐也属于十二马头的范围,但其所在的葛蛮与旁边的开科并不属一个马头,两家内部也多有纷争,是以当初白马硐出事,开科那边也没有帮忙。

而以此地为中心,方圆百里内的开科、底窝、葛蛮、马场、清江和陈瑚六个马头便是洪边十二马头最为核心之所在,也是水东宋氏的根基,洪边二字不过是得名元时八番罗甸宣慰司辖下的洪边州,而如今民间也有直接以六马头中实力最强的陈瑚为名总称水东为陈瑚十二马头的,可见这片土地对宋氏的重要更在其余六个马头之上。

这里的大片肥沃军屯都是被土官的势力侵占,而要论土官势力如何,单从元仁宗到如今堪堪三百年,这大元的乖西军民府便已经降格为如今大明贵州布政司辖下的乖西蛮夷长官司,不仅没有改土归流,中央对其的统治力反而是一降再降甚至连贵州卫和前卫在此地设置的军屯都多被侵占去便能看出端的。

而位于山谷中央的这片碉楼和庄园便是众多被占军屯的其中一个,这片养牛圈谷地在黔北高原算得上肥沃的土地中最为富庶的部分,被土官尽收囊中已经将近八年了。

宋忠正在刘灏家中大口吃着肉,他手中抓着的一只烤得焦香的山猪腿已被咬下了大半,这是一名汉民奴仆献来的,谷地东北面的茅栗山上有一大片林子,其中有许多山猪,时常还有下山来糟蹋农田的,当地民户见了都是打杀了事,打死的山猪肉好的照例要献给头人。

宋忠的庄子在这养牛圈算得大的,正是七、八年前占了几家军户的屯田,他出身如今水东土司宋万化最亲近一个分家,在此地颇有些势力,就连本地的土官刘灏平日都要给他些面子,是以年节将至,刘灏正好请他来寨中吃酒打听本马头来年的章程,有些利益的分配涉及到他们这些下面土官的根本自然也殷勤得紧。

两人正吃喝得高兴,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不待细听,二楼梯子的盖板便被顶了起来。

“被鬼撵了么?慌么子?”

“老爷,不好了……”那管事模样的传话男子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的上了碉楼后总算缓过了气,“是宋老爷的庄子被人……占了。”

‘梆’的一声,猪腿掉在了楼板上,焦黄的皮肉沾上了一层扬起的灰尘变得不再诱人,宋忠却完全没有心疼,“狗入的哪个这么大胆子,敢打我庄子的主意?”

传话男子恨不得赶紧将面前这人推到前面,连忙回道:“不清楚来路,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群军户,说是老爷的庄子占了军屯,他们要将田地收回。”

倒是那土官刘灏有些城府,沉声对宋忠道:“老弟不要着恼,我让母大、母二随你同去看看。”

母大、母二是刘灏手下的两个得力的土目,各管着几十号土兵,在这养牛圈附近也是数得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问来人:“对方来了多少人?”

传话男子有些为难,“小人跑得快了些没能看得清,想来也有三、四十人,还带了刀棍,庄丁也都被他们打散了。”

看着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的宋忠,刘灏倒觉得是卖好结交的时机到了,他对宋忠道:“这却麻烦些,不过也不妨事,宋老弟但将庄丁先收拢起来,我让母家兄弟点上一百土兵前去掠阵。”

宋忠闻言感激的点点头,投桃报李道:“刘兄的情宋某记下了。”

回过头来便又对那传话男子吼道,“还不快下去叫人。”

…………

“你们叫个屁,说上了天去,这田骨也是朝廷爷传下的,一群破落军户要靠这田皮打粮原本又交不上赋,不正该将地让出来。”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中年正凶神恶煞的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喊叫,全不见被抓后的胆战。

“哟,你还知道田骨和田皮,当个奴才真是可惜了啊。”王星平正坐在庄外的一块石头上抓着一把木瓢喝水,对刚刚被抓住的一个庄头模样的土人笑着说道。

这个庄头似乎是这庄园中颇有地位之人,方才那些庄户和庄奴便是在他的指挥下想要干仗,还是个敢拔刀的,现在眼见得被丁得水制住尤自在嘴硬,这是依仗着有人通风报信,多半就要惊动这里的土官和土兵了。

所谓田骨和田皮是指如今民间将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分别计算的方法,如果一人拥有一块土地的田契那他就算作是拥有田骨,而佃农之中有一种永佃便是拥有田皮。在这种永佃的约束下,拥有地契的人无法决定田地的经营,故而又有叫质田的。而拥有田皮的永佃户则有权决定田地的具体耕作,类似后世的土地承包,故而又被叫做粮田。买卖田骨此时民间称为大买,而田皮交易则称为小买,但好些的土地小买往往还要贵于大买,这种将耕地性质进行区分计算的方式算是大明新创,但却在极短时间便流传至全国各省,尤其是较肥沃的田地多有被如此来做的。

当然,庄头的这话也是胡说八道,这军田的黄册篡改不了,什么田骨、田皮又不是民间土地买卖,就算当初真逼迫了这些军屯的户主写了卖契也同样可以不作数。这么多年没人来管理也不是官府不知,实在是军户们自己本就受尽各方盘剥,原本就没有动力去夺回田产,而官军也腾不出多余的人手来办这事。

不过这个庄头显然是见面前都是军户想大言轻诳,却不料先被丁得水叔侄拿住好生收拾了一番,如今只在心头暗暗发狠等着主家带人过来。

他听王星平如此说话,新道多半是个领头的,不禁眼睛转得飞快,“我看你倒像个知书识礼的,先让他们放开我,再乖乖带着他们离开此地,以家主与宋宣慰的关系多半也就不会……”

威胁的话语尚未说完,庄头‘啊’的一声便被踩了个狗啃泥。

“倒是胆大,朝廷的三品大员也能信口污蔑。”王星平总算喝完了水,腾出心情准备好好料理此人了。

宋万化不光是水东土司,还有个朝廷封下的三品怀远将军的官职,虽然不过是个武散官,好歹也有个品级,王星平拿这个说事,庄头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情势不妙了,只是这时候再想服软却也没了机会,几口泥啃下来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在几个军汉招呼下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称唤。

“你是原先这田屯的汉民军户吧?”

王星平淡淡的问着另一个刚才没来得及逃走的庄户。

“将军,这就是小人提过的那位同乡,最是苦大仇深。”那天在操场上激情发言的万世英抢先插上了话,他扭头给那庄户使了个眼色,“萧十三,你现在还不信我?”

那庄户见了万世英这才战战兢兢问起,“万二哥,你们真打算不走了?”

眼中依然泛着疑色。

“他们来了。”这时丁艺跑了过来,他现在在庄外一颗大树上望风,见东头一彪人马气势汹汹朝这边过来,不是那庄头口中的家主还会是谁?

“来得正好,检验你们这些日子训练成果的时候到了。”王星平放过了不知所措的萧十三,笑得灿烂,回头问着众人,“你们怕么?”

“怕个鸟!”丁艺最先答道,其他人也一边大笑一边回话,意思也大差不差。

王星平这次挑选的都是这段时间中训练成绩出类拔萃之人,大部到了诘戎所城便由汪革带着驻扎了下来。

他亲自带出来的总计四十人中,按照后世的建制大概是一个排的兵力,还有丁得水叔侄这种当初在城北夜袭中正经见过血的。十人一队,这四十人分出了三个十人队,全是长枪兵方阵,另外十人中六人组成一个炮队,由哥利亚领队带着一门改装了炮车的青铜小炮,还有四个腿脚快的充任哨探斥候,丁艺如今就算一个。

远远看着前方来了黑压压一片人,王星平淡然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铜小管放在眼前望了一眼。

“人还不少。”放下这支叶掌柜澳门之行的意外收获,他嘴角微扬。

“传令,着甲……”

【注:关于田骨田皮的说法,大明各省叫法不一,贵州确定自嘉靖后也有这种形式交易,但叫法未见史料确切记载,故这里按照最广泛约定俗成的称呼还是写作田骨、田皮】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二章 砥砺方得常胜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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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宋忠狼狈地站在的母大面前,他身被数创,衣衫上满是残破的血迹。

“这么快就败了?”

母大惊讶于宋忠失败的速度,同样也对他身上的伤痕暗暗心惊,对方对宋忠的手下绝对是碾压般实力,这样看来即便后来那些庄丁被重新归拢起来也还是在于对方的争斗当中一触即溃了,这与他原本的想法似乎有些对不起来,原本他还指望那些庄丁先去冲上一冲,现在看来除了打击了己方的士气外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过往无论是对上周围的汉民还是山上的苗狆,宋家的庄丁少有对手,这次一开始便被对方轻松占了庄子把人都驱赶了出来,这还可以说是一时疏忽被人所趁。但方才他只比宋忠晚一刻到达此地,却已经见到败阵下来的宋忠这般模样,这几乎让他的后续手段也有些施展不开的样子,而远处那数十军汉至少从列出的架势来看并未收到多少影响的样子。

“母头领多加小心,这帮军户不太一般,他们带了长枪和甲胄,已在庄外结成阵势。”

“有甲胄?”母大闻言眉头一紧,他手下的土兵擅使刀牌,不过西南的土兵使用长枪的也不算少,比如四川那边听说便有土兵大量使用白蜡木长枪的,但认真说来刀牌手还要克制长枪几分,所以对方就算真使长枪他反而不怕,混战起来,只有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拿着长枪乱战几乎就是找死。

但有甲无甲却意味着事情性质的不同,这还不光是防御力上的差别,敢明目张胆的着甲来厮杀,则表明了恐怕这背后有官府的背书,毕竟铠甲是国之重器,就算是军户也不敢轻易穿出来争斗。而另外一层上来说,这还意味着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故意找事,因为方才来报信的人可也没说甲胄的事情,而且野地浪战,不会有人傻到穿着这二十来斤负重一路,那如此用心也就更为棘手了,至少事情的性质便绝不可能是一开始所想的军户寻衅滋事。

看来必须速战速决,而他眼下唯一能从这帮败兵身上知道的也就只有些微情报罢了。

“对面到底什么来路?”他不禁发出疑问。

宋忠身旁一个鼻青脸肿的亲信道:“说是新任的诘戎千户所副千户,好像也姓王。”

“诘戎千户所?”母大听了满头雾水,但一个‘也’字似乎让他隐隐如抓到了什么。

那人像是找到了话题般又解释起来,“诘戎所就是以前的佰贰堡,现在升了千户所,这些军户是来收回往年划在贵阳卫名下的军屯。”

“是王四那厮?”一旁的母二一听佰贰堡来了精神,也插言问道,他和白马硐的杨保儿曾有些贸易上的交情,前番王忠德袭破白马硐,他留在那里的一些货物也被顺道夺了去,损失了数百两银子,是以听到跟王忠德有关便有一股无名火起。

但回话的人也圆滑,生怕招惹到母大,“这就不清楚了,但是领头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不是那人。”

“多少都该有些关系,不是说姓王么?”弟弟母二为自己的判断下着注脚,而且真要是佰贰堡的人马,这三、四十人当是堡中的全部精锐了,这是又想像上次白马硐一样?这让兄弟二人顿生警惕。

倒是母大反应过来,“这个不去管,还是先将那群人收拾了再说,吩咐下去,让弟兄们把堡中的弓箭都取出来。”

“大哥这是要?”母二有些紧张,比起刀牌而言,弓箭在土兵手中算是技术兵器,而且存量不多,保管不易,寻常争斗刘灏也不会让他们拿出来用。

母大鼻中冷哼一声,“不是要结枪阵么?老子看你们怎么结!”

…………

宋氏庄园外的土路上,人头攒动,长枪列阵,一派肃杀气氛。

“东家,又来了一队人马,比刚才的至少多了一倍,而且……”丁艺再次跑来回报,方才一击退宋忠的家丁,他便再次带领斥候队前出哨探,他现在还没改过来口,依然是一口一个东家,王星平倒不在意。

为了验证丁艺的话,王星平再次举起千里镜,虽然还是看得不太清楚,但眼中所见远处的那支队伍与先前却有着明显的不同,队伍前面几个领头的来回跑叫,似乎正在整队。

“有点意思了。”

现在来的显然不像刚才的庄丁只知道猛冲,懂得进攻前先摆好阵势,至少领头的还算知兵,只是这距离似乎是远了点。

“东家,可是有什么不妥么?”丁艺关切地问道,等待着王星平的吩咐。

“没什么,不过得换个打法了。”王星平收起千里镜,大声喊道:“丁艺!”

“到。”

丁艺闻言身子一整马上立正,他已经习惯了王星平的一些古怪要求,就如这个叫‘到’。

王星平笑道:“去把你叔叔的宝贝疙瘩拿出来。”

丁艺闻言双眼一亮,“那我们?”

他和另外三人一直在外围哨探,方才的一仗并没赶上,心头一直憋着想要参加接下来的一阵。他和同伴看得清楚,先头那伙庄丁似乎人还多些,但一接战前面几个冲得猛的便被长枪方阵刺得倒地不起,后排的也毫无还手之力,不断被整齐推进的枪林捅翻在地,剩下的人最后见情势不妙,发一声喊掉头便跑了,整个交战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宋忠部的表现坚定了这些新兵的信心,因为丁艺在撤回来的途中已经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真正体会了在这合练多日的枪阵下什么叫做土鸡瓦狗。

当然,王星平会比丁艺更加关心受伤的部下,纵然只有一人,纵然此人的伤并无大碍,严格说来还是自己失误造成。当然也可能是这个结果让人觉得敌人也不过如此,相同人数的对阵,对方还有主场之利,最后却留下了十来具尸体狼狈而去。

也许是初战让新兵们放松了警惕,但王星平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对面又有一支队伍开始整队,而且这支队伍的人数看起来已经将近己方一倍时,他决定不再冒险,按照之前得到的情报,这上百土兵应该就是此地绝大部分武装了,只要镇服这些土兵,那么这片军屯就算真正占下了,即便水东宋氏真要发难,那也得等到年后去,那时候他自然有办法连宋万化也压服,毕竟他背后是贵州巡抚,只要他能够给张相公带来胜利而不是失败,那张鹤鸣会向着谁几乎是肯定的。

“乙队,防护上前。”王星平机械的发着号令,一如这些日子在贵阳时的训练一般。

杜春、邓十四都在这一队,他们已经放下长枪,换上了藤牌和短刀,这是预先演练的战术,这种综合阵列比之单纯的长枪方阵更好,虽然要牺牲一些攻击点,但在不知道对方打法前却是更好的试探,况杜春、邓十四方才虽然拿着长枪,但对方也几乎没给站在二排的他们任何表现的机会,现在能够到前排列阵,两人不仅没有害怕,反倒有些兴奋起来。

而且这也是因为王星平发现对面的土兵中出现了弓箭手的身影,他这次带出来的四十人虽然都是精锐,但装备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差了些,尤其是甲胄,其实大多也只是皮甲,对抗弓箭的抵近射击依然有极大的伤亡风险。

“丙队,丁队,准备。”

丁得水和哥里亚闻言精神一震,丁得水的一队早放下了长枪,全部换成了掣电铳。这些新造的火枪比起先前王星平在北城夜袭那夜用的又精进了不少,而且还是王星平特意从最近供应守备营的出产中专门留下的特级品。二十支火枪虽然不算多,但有哥里亚的丁队炮兵和几个斥候回来临时充当辅助,兵队的十人射击速度当比寻常二十人还要强上几分。

…………

一百步,王星平看着那队土兵的头排已经过了先前丁艺标记的石堆,心中默念。

七十步,对面的步伐开始加快,但队列还算没乱,道路两侧时不时出现的积雪似乎也延缓了他们的前进节奏。

五十步,土兵中终于有一队弓箭手突到了最前,对着空中一阵抛射,不过王星平这边早已部署停当,乙队藤牌高高举起,这轮从天而降的箭雨便被轻易化解了,只有两个有些倒霉的藤牌手被射中了肩头,但因为有藤牌和皮甲的双重防护,箭头也只是造成一些皮外伤而已,甚至都没有影响他们继续高举藤牌。

平日严格的训练和王星平定下的奖惩让这些士兵已经习惯了队列的感觉,当这一轮弓箭射完后土兵开始冲锋时也就只是给对中的士兵带来了些微的撼动,但马上便在队官的的低吼下恢复了平静。

三十步,已经来得过近的距离让抛射变得失去了意义,第二轮弓箭平直的射来,藤牌同样被放到了身前遮挡,这些特制的长条藤牌足以将半蹲的士兵身体全部遮挡下来,听着弓箭射到藤牌上的声响,王星平觉得这声音甚至有些悦耳。

‘一……’

王星平心中默念,丁得水将手高高举起,看到信号丙队十人两步跨到了藤牌后面,丁队的十人紧跟其后。

‘二……’

心中的计数再次完毕,土兵们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掣电铳的枪管从藤牌后伸了出来。

‘三……’

丁得水率先将枪托抵住肩膀,单眼瞄着对面的敌人,有时候他都对自己的表现暗暗心惊。他不是没和人打过架,但在这只队伍中,他们先后承受了两拨弓箭射击却未发一弹,换作以往恐怕连备用的那把火铳都打完了。

丁得水清楚这得益于王星平制定的训练方法,那些往日看来无趣得很的跑圈、站队,不知不觉间让大家养成了习惯,不用鞭子,不用辱骂,到如今所有人便能几乎依据本能各尽其职。如果说粮库夜袭时丁氏叔侄拜服于王星平的果决和谋略,那现在则是真正的钦佩,纵然大敌当前,但丁得水的心中已经丝毫不再怀疑胜利的天枰将会倒向何方了,这让他觉得当初坚持放弃匠人的身份要成为战兵也许真是个明智的抉择。

‘四……’

王星平开口了,“瞄准那几个大盘头,最先射杀的记首功。”

土兵中有几个冲在前面的用黑布裹在头顶,圆形的小片藤甲被黄红二色涂了数圈,四片圆甲分别护住两颊和额顶和后脑,彼此以牛筋链接固定在头上。这是土兵中最有战斗力的人,如果土司听从朝廷征召,这些人也多会随征出战,他们正是宋氏的内甲亲丁,刘灏手中也不过只有十来人,母大、母二也是其中的强者,这次竟然有大半都在前面冲锋。

‘五……’

王星平一阵轻笑,随后的命令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开火……”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二章 砥砺方得常胜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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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响,伴随着之后的一排白烟升腾在空中,在冬日看来颇有些惬意。

母二被震得脑仁儿生疼,这一半源于火枪齐射的声势,另一半则是来自于几名同伴的死亡。

七人,这是两轮射击后倒下的内甲数量,他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所以当火枪响起时被射倒的十人中尽然有大半是战力最强的土司亲丁,而这七人本身也占到了养牛圈内甲数量的多半。

这些内甲亲丁虽然都是刘灏的手下,但他们更是宋氏选拔出的土兵精锐,平时就算刘灏都要给些面子,在养牛圈中也都各自有着自己的田地,又是土兵中的头目,每人都至少还有四五名奴仆跟随,算是土司中真正的武士阶层。当然,这个制度也是向明军学来,大明的军队也有所谓私兵,也就是武将自己养着的家丁,像开牙建制的正将,精锐家丁也能达到数百近千,有些干脆还会被认作义子,论及战力也绝非一般小兵可比,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这样的精锐放在任何势力中出现这种等级的伤亡都是不可忽视的损失。

“可恶,尽然还有火铳。”

母大看得清楚,二十五步的距离一击毙命,无论命中的是脑袋还是身体,眼见得这些亲丁是活不成了。他们身上那些藤甲甲片起不到丝毫防护的作用,想到这里他一脚将方才报信的那个宋家庄丁踢翻在地,若不是宋忠还在看着,他恨不得再补上一刀,以惩罚这个提供虚假情报的下人将他推上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内甲亲丁,整个水东十二马头恐怕也就只养着千余人,现在在他母大手中轻易便折损了七个,纵然他也是亲丁之一,但也无法交代了,毕竟对手只是数十军户,自己这边还有着人数上的绝对碾压,居然真的就这么让人死了,而且是如此憋屈的直接被火枪射死。

一次死掉这么多亲丁,性质还只是寻常的地方殴斗,这就不光是需要给刘灏交代,而是要给马头和水东土司交代的问题了,想及于此,母大的额头竟冒出了细汗,被冷风一吹在头顶冒起一阵白气。

现在他骑虎难下,本来还只存着教训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心思,现在却是仿佛自己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但如今若不能全灭此辈恐怕他是决计无法向头人和马头交代了。

好在前两轮射击之后,冲在前面的剩下几个内甲也聪明了起来,论战斗经验他们自然不是寻常土兵可比,所以当十来步的距离上最后一轮齐射之后,倒下的反而全是普通土兵和他们的贴身奴仆了。

母二面目狰狞,他方才冲在后面,堪堪躲过了齐射,但最为交好的一个内甲弟兄却在第二轮枪击中被子药洞穿胸口,此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但母二明白,现在是有进无退,他抽出柳叶弯刀,连砍了两个失去主人想要逃离的内甲奴仆才算稳住了阵脚。当第三轮齐射结束之后,又有数名土兵被射倒,但好在经过先前两回,他已经刻意放慢了身姿没有被飞射的子药波及。

现在已在十步之内,再没有任何顾忌。

“冲上去,杀光这些蛮子!”母二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王星平看着这些人狰狞的面容觉得有些好笑,类似的练习在分组对抗中验证过多次,对此他信心十足,又怎会被区区一次冲锋吓到。

“甲队上前。”他大声喊着。

尚宝像等了许久终于出笼的猛虎,没有多余的话语和动作,在王星平的尾音尚未消失前边干净利落的挺枪上前,和其余九人的动作一般无二。

母二手上已经换上了一把大斧,一如此时冲到最前面的几个壮汉,他们将要用手上的斧头和锤子敲开一个缺口,然后让出后面的短兵上去肉搏。土兵作战靠的就是一个狠字,这些人多是同族的戚里亲眷,作战时惯常守望相助,这也是越境作战的土兵往往比一般明军客兵还要更有战力的原因。

就如现在,五步的距离甚至只要一个跳跃便能欺到对面的军汉身前,在这个距离上,先前因为火枪齐射造成的撼动已经被勇决取代。

但是,尚宝和他的甲队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尖锐的枪头迎着猛冲上来的小兵,双倍的冲击让冰冷的金属瞬间穿透了人体。母二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一开始的情报中这些人原本就是使用的枪阵,他只是被火枪齐射的气势吓住了而已。

又一个手下倒下,鲜血溅在脸上身上,让他清醒了几分。

‘对啊,一寸短一寸险。’

只要再靠近一些,对方那些长条藤牌反而成了自己最好的掩护。

他猛然反应过来,原本就是要依靠近战的优势才会冲得如此靠前,有枪又如何?只要我们再近几步,就可以放手对他们屠杀,此刻他的脑中已经全是昔日战争上的影响,完全忘记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一次寻衅和斗殴。

又是当面的一枪从藤牌的缝隙中刺来,母二熟练的一个侧身闪过,枪头堪堪在他身旁刺空,他顺势裹住枪杆往前一滚,再抬头时对面正对着一面藤牌已经到了面前。

藤牌的主人邓十四一言不发的注意着自己的前方有限的视野,当发现手中的防具成了对方的屏障时他果断的按照以往训练中的变化将盾移开,右手的短刀早刺了出来。

母二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一个后仰又往回滚了两步,再起身时已是满身满脸的雪泥。

左肩头固定护甲的牛筋已经断掉,最大的一片藤甲歪在胸前,这一击显见得是朝着心窝去的,劫后余生的模样让母二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他显然顾不上这些,尚宝的枪收回又刺出,这一回枪尖依然直取母二的心口。

危机之时不过也就在一个呼吸之间,一条粗壮的手柄从眼前伸过,电光火石之间母二觉得那手上拿着的应该是一面圆盾。

“主子,你没事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喊着。

‘是约达那小子?’母二脑中灵光一闪,再看已经到了面前的背影,果然是他没错。

这是他的随从仆兵之一,按照惯例,每个内甲亲丁都有自己的随从,这些人平时要为内甲负重兵器充当苦力,打扫战场时斩获首级运送缴获同样不会让自己主子亲自动手,论及地位比起一般土兵还要低些,但也有将族中子弟收做亲兵的,而同族当中的年轻后辈跟在主子身边若是能够崭露头角也有更大机会成为内甲,不然等年岁大些也就只能当个一般小兵,不仅要承担马头的各种派役,遇到打仗一样要随军出征,有时候甚至还要自备行粮。

所以能够在作战中被主子赏识,最后得到推荐成为内甲便是脱离如今困顿的一条捷径,尤其是现在,约达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帮母二挡下了致命一击,这份恩情加上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和忠心,足够回去之后被母家兄弟推荐为亲丁,而且他如此拼命还源于他的自信,因为今天这一战养牛圈已经失去了七名带甲武士,而这些空缺中约达觉得理所应当会有他的一个。

“护住我,先杀了面前这狗入的。”

母二看着对面邓十四因为失手而有些懊丧和惊异的面目,复狰狞的叫嚣起来。

他当下一步起身,约达右手持刀紧随而进,左手的圆盾随时准备护在母二的身前,这次母二信心大增,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分明瞥见更多的刀牌手都冲了上来。这么短的距离火枪无法射击,而长枪也不再是刀牌手的威胁,接下来的乱战胜利必将属于人数更多的己方,等抓住了那个姓王的什么狗屁千户定要将他狠狠打杀才能解气。

但就在母大也觉得天枰正在倾斜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母二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尚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将目光偏向了一侧。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理智迫使他不要去多想,这一定是对方分神了,‘一起上啊!’他在心头招呼着约达,招呼着身旁的每一土兵。但下一刻,他感觉到异样,尚宝动了,但长枪并没有刺向他,而是斜着一抖刺向了他的右侧,随着枪花抖落,枪杆被迅速抽了回来,枪头处的红缨犹在滴淌着鲜红的液体,将黑白相间的大地染出点点红晕,约达,正是在这个时刻悄然在母二身侧倒下。

他原本站在母二右侧,尚宝的枪刺无论如何不该伤到他的,但伤害来自尚宝左边的另一位枪手,他们在同一时间选择了攻击旁边一个身位的敌人,那些高高举起的持刀右手极好的指明了目标,只需要瞄准、刺出,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在这数月中练习过千百遍,靠着各种刻骨铭心的惩罚锻炼出来的本能克服了对当面之敌的深深戒惧,自然还有对同伴的信任。

‘这才叫结阵而战……’王星平看着自己的成果,总算轻松的吐出一口浊气。

同样吐气的还有正在队尾压阵的母大。

尚宝不会忘记那些练习阵列的日日夜夜,他从不屑到被王星平调教的新人用阵列以少胜多轻松击败,最后彻底放下傲骨拜服认主。

杜春和邓十四不会忘记,在贵阳城中每天晚上的夜读,是王星平这个尚未成年的少东家教会了他们识字知理,也是从那里他们了解到一种全新的可能,关于他们这些人的‘未来’。

丁得水和丁艺不会忘记,每当在制器上遇到瓶颈,王星平总会不失时机的加以点拨却并不居功,尤其是和丁艺,完全当作兄弟一般,没有半点主人的架子。

而现在,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交上了一张满意的答卷,让众人最后的一丝动摇也消散殆尽,‘王家军’首战告捷。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而正常。

土兵前队彻底崩溃,母二在甲队的第二轮枪刺前被丙队突然的一次换位齐射击中两弹而亡,母大在溃散土兵反冲之下摔断腿骨,成了目前王星平手中官职最高的俘虏,至于宋忠,丁艺也没有放跑这个斩首功。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两个时辰之后,刘灏站在雕楼之上,神情冷漠的看着堡外列阵的军汉。

不过半日光景,这些军汉给他带来的‘惊喜’已经有些让他吃不消了。

先是轻而易举的驱逐了宋忠的庄丁,然后用枪阵一鼓作气的击溃了宋家的亡命,紧接着便在与土兵的作战中祭出了威力巨大的火枪,而现在居然在他的碉楼外摆出了一门大炮。

这炮的大小其实比之寻常的虎蹲炮也大不了多少,但是胜在轻便精巧,光是看着那层泛着铜色的精光便知非是一般火炮可比,而这炮在炮架和炮车的支撑下竟然行动自如,这就更让他心中增加了七八分警惕。加之母大、母二两人一死一伤,内甲亲丁也损失殆尽,他辖下的养牛圈可谓是元气大伤了。

看眼下的架势,这些人是打算要硬攻碉楼了?先前派出去的土兵被一举击溃,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他的寨子里除了几个亲卫便只有些老弱病残,早知道对方战力如此凶残他就应该将兵力集中起来防御,可现在后悔眼见是毫无用处了。

而现在,他手上无兵、无将,自己一个依靠家族势力上位的土官,现在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最好的结果,但要做到却是要先战胜对手,而现在,王星平认为至少在这养牛圈谷地,他已经做到了。

他站在碉楼下昂首而立,比起石头碉堡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更应该拥有胜利者的身份。

他的声音响起,在谷中回荡起来。

“刘总爷,也许我们可以好生谈谈。”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三章 紫江风静物华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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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总爷说哪里话,我也是早闻令叔大名的。”

前一刻还是剑拔弩张,现在这位王千总已在自己的堡子外谈笑风生了。

刘灏闻言倒是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果然还是要靠着自己的叔叔才行。

刘灏出身的水东刘氏是洪边大族,他叔叔刘洪祖更是宋万化的军师谋主,平日甚得倚重,没有这层关系,他当年在养牛圈开场也绝无可能,更不会轻松袭得这个土千总的职位。但刘洪祖的威势还是只在水东,别看王星平现在客客气气,但无论对方想要什么最后恐怕都只能是城下之盟了。

王星平倒也见好就收,这一战出其不意几乎将养牛圈的精锐土兵全部解决,不然换作平日以那些内甲和精锐土兵为核心,加上裹挟的周边苗狆和土民,此地军队的规模起码还能再多个五、六倍,那样的话王星平这数十精锐也不敢轻易与其对阵了,此战原本就是宋忠和刘灏陷入了添油战术的陷阱,王星平原本却没想能一口就吃个胖子。

但如今宋氏一支已经被灭,养牛圈中的以往军屯被王星平收回已是必然,但他可不想提前和宋氏撕破脸皮。只要宋万化还是朝廷体系下的土司,就不敢明目张胆的撕破脸皮来对付王星平,无疑这是为这支贵州的新军发展创造了不错的条件,毕竟时间站在王星这边。

此外便是伤亡,此战虽然大获全胜,但王星平的人马也付出了两死七伤的代价,以这支军队的规模而言已经不算小了,如果能有和平的方式解决,他也不希望将这些种子浪费在这种地方。大炮只有一门,如果不能立竿见影的起到震慑让对方出堡来降,那就算依靠如今碉楼里的老弱依然能给准备硬攻的诘戎所士兵造成不少伤亡,而且此战的几阵都只能算是击溃,除了最后一阵因为战况明朗收拢了一些俘虏,之前的两阵不少土兵和庄丁都在溃败后趁乱逃入了周围山林,若是拖到了入夜也会有不少变数,原来的打算王星平也只是想占下宋家庄园然后依托守卫,要是土兵势大说不得就要向王忠德连夜求援。

然而现在,这些后手都没有必要了。

“王千户少年英才,我刘氏怎敢当将军的谬赞。”

刘灏战战兢兢的打着哈哈,不时向王星平身后的几个大汉瞥上一眼。

纵然已经瞧出对方年纪小自己许多,但却更加不敢造次。此刻恐怕已经有溃兵朝马头治所杨黄寨那边去了,可那又能如何呢?等到马头把事情彻底弄清再出兵来援恐怕自家的脑袋早被别人拧下来当作球踢了。既然目下这位王千户尊自己一声总爷,还知道叔叔刘洪祖,想来还有些顾忌,不如先应付一下听听对方有何话说。

王星平一边吃着刘灏拿来的米酒,一边笑道:“我的确是有些道理想与总爷说清楚些,我们本就该合则两利才是。”

“这是自然。”刘灏满口应承,但看着谷地西边已经被王星平占下的田地,实在不知道这利在何处。

王星平却忽然起身忿然,“怪只怪宋忠这厮,不仅强占军田,还怂恿土兵与官军对阵,他纵然死有余辜,就是可惜了母把总和一干土兵弟兄。”说道这里王星平也装模作样叹起气来。

母二是死了,但母大他并不打算杀,不仅不杀,他还要将他的伤治好送回刘灏身边,而且这些阵亡的土兵他也都表示愿意给银子抚恤,还要好生安葬,又让刘灏代为请僧道来做法事超度,面上功夫做了个十足十,让一众被俘的土兵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打错了人。王星平有实力在手,又有官府名分,而他现在表现出的怀柔那就是逼着刘灏站队。

半天时间,宋氏在养牛圈的这一支算是彻底被解决了,但是比起宋氏在整个水东的根基而言宋忠这一家却算不得能够伤经动骨。是以夺回了这处军田后王星平原本就不打算再对刘灏赶尽杀绝,眼下的他也还没有那个实力,而接下来夺回的军田只会更多,与当地土官合作还是一段时期内最为稳妥的战略。

接下来在年节到来前的几日,由汪革、丁氏叔侄、尚堡、杜春和邓十四分作四队,对诘戎所周围的被占军屯悉数夺回,总共便有了四五处较大的庄园,年后这些地方将被陆续安置屯户,因为有了张鹤鸣免除加派的承诺,王星平倒是对这些地方经营不用担心,毕竟土官能经营得起来,他没有理由再让这些田地‘抛荒’。其间也有畏于诘戎所威势而主动前来归顺的,王星平的名字再次引起了土司的关注,而在这一系列的动作当中,身为新任诘戎千户所的主官王忠德居然对王星平全心配合,没有传出一点不合也让外人觉得好奇。

…………

数日之后……

位于贵阳城东北二十余里外的一处翠岗下,原本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锦绣河山,如果到了夏日则必然会是一番小桥流水的别样景致。只是如今已是除夕之夜,天空中影影绰绰挂着的小半轮下弦弯月映得这河山更加萧条。年节这日,无论是贵阳城中,还是水东大户,家家都是热闹团圆,习俗上倒没有什么汉夷之分了。到了新年初一,家中子女还要早起来给长辈拜年,但今日洪边寨城北的庄院中却是一番别样景象。

此处是宋万化的家宅,水东宋氏在十二马头行台不少,但在洪边周围只有两处有数的别庄,一名云锦庄,是宋氏先祖初代贵州宣慰使宋钦所建,宋氏祖茔也在彼处。到了洪熙年间,宋钦的孙子宋斌又另择此地修建了新庄,因此别庄在洪边寨北,故而土人又呼为北衙。

其实朝廷要求无论是如今的宣慰使安氏还是宣慰同知宋氏都要在贵阳城中办公,但官中缺乏约束,土司也没有那些自觉,久而久之也就继续在城外的别庄常住了。

此刻别庄后院的会景亭中,两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对坐饮酒,周围早已升起了几个炭火炉子取暖,又有美婢在旁伺候着灯火美食,一派老友相聚其乐融融的模样全没有半点年节时合家团聚的热闹样子。

“先生的意思就由着这姓王的小子欺到我们水东头上?”

问话的中年方脸扩颌,一派富态模样,一看便是常日养尊处优惯了的,正是如今的贵州宣慰同知宋万化。他早几日便得到了消息,先是王星平带着一队精兵突袭了养牛圈,将那谷中良田占去了近半,还杀了本家一个叫宋忠的小辈,接下来的日子诘戎所的军汉四处招摇,将水东的几处庄园都给尽数占了,只说是追还军屯。

那被以先生相称的长须老者笑道:“将军切莫操切,不然正中了王家小子的计策。”

说话的正是宋氏的谋主刘洪祖。

宋万化有些不耐,“先生此言是有什么深意?难道这亏就这样受下了?”

刘洪祖还是笑意盎然,“将军是当局者迷,其实这事很好分解,那诘戎所这些日子占了不少田地,但将军想过没有,其中可有一处是水西的么?要论侵占军田,他安家比我们只多不少,宣慰就没想过这其中的缘故?”

宋万化闻言一愣,像是在自问自答,“听闻前几个月贵阳城北那一场火隐约是水西所为?”

“不错,是于的家干的,不过自那次他们吃了大亏以后水外的两部则溪便老实了许多,听说是和那王家小子达成了什么交易。”刘洪祖在贵阳城中也有不少眼线,这是他能在宋万化跟前行走的依仗。

“是北市的贸易?可我听说于的家死了一个骂初,还有十多个内甲精锐,就这么忍了?”宋万化又道。

刘洪祖立即为他解了惑,“是安邦彦出的头,于的家敢说什么?不过这安邦彦也是厉害,倒把祸水引到我水东来了。”

“先生想说这次的事情背后有水西在挑唆?”

“挑唆倒是不会,不过这王家小子却是个棘手的人物,说不得是他想要借此挑动水东、水西互相猜忌,好于中取利。”

宋万化闻言心中嗤笑,这水东、水西还用猜忌?平日不说勾心斗角,下面土兵直接见仗的时候都不会少。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此话有理,王星平似乎正是想要这个结果,他如今打着张鹤鸣的旗号要收回军屯,本就是要在水东、水西手中去抢,但现在这样则像是捅到了两家的软肋上,让人很不舒服。

水西那边刚刚吃了个亏,又与王星平达成了交易算是略微找补了些回来,他这次专找水东的麻烦,安家乐得作壁上观。而水东呢,如今也不敢轻易造次,也是怕官府单抓着自己不放,眼下才有洪边的一场大捷,虽然贵阳守备营对付的流窜的苗狆,宋氏甚至还出了兵配合官军清剿,但无论是张鹤鸣还是他宋万化,都心知肚明这苗狆作乱的背后是谁在挑唆,心照不宣罢了。

但王星平此事占着理,又专挑水东一家,此时他要发作,先不说官军,恐怕水西就会趁火打劫。而王星平恰好在这个缝隙中找到了自己发展的空间,游走在几股势力当中却又因为这些势力的相互顾忌而得利不断充实自身实力。

宋万化终还是有些不甘,“眼下北市那边新城再有数月恐怕就要完工,张相公这是步步为营,今日修了外城,明日说不得又会再围着城墙又加上一圈,说来这主意也是王家小子出的,听说钱还是他家福泰号出的大头,如今诘戎所要在军田上找补回来,也难怪抚军和按院都如此纵容。”

刘洪祖听出宋万化话中之意,劝道:“王家小子行事乖张,但手段却老辣得很,要对付他并不容易,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宋万化闻言眼中一亮,“愿听先生分说。”

刘洪祖将手一摆,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又道“有些事情却不一定要靠打才能解决,而且王家小子的关节还在他背后的张鹤鸣。”

“先生想说什么?”

“这张相公嘛自然急不得,不过,今年的郡试不是就要开始了么?”

刘洪祖笑着看向宋万化,表情意味深长。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三章 紫江风静物华殊(二)

【节日还没过完,还是先来求票好了,依然结合之前细节进行了一些略微修改,不影响故事大纲走向】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这一年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对于王星平而言可谓诡异多变,但如今他却对结果甘之如饴。

他的前一世因为意外穿越来到这个数百年前的陌生世界,地处西南蛮夷之地。而他的这一世是以父亲和家人的被害为开端,通过个人的努力总算在如今有些小小的局面,也终于支撑起脆弱的门庭,加之意外获得了穿越同伴的消息,让他能够安下心来规划自己的未来。现在的情况说不上好与不好,看起来商号已经稳定,铁厂正在向军工厂顺利转型,而手中也有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武装,但在贵州这个地方依然要过得战战兢兢,无他,大明政权的根基在此地太过薄弱了。

新年之后,北门新城已经初具规模,围绕着诘戎所的若干被占军屯在被夺回之后也开始重新安置下王星平招募回的逃亡军户,千户所正军的规模也比年前扩充了一倍,总算有近六百人了。这些人对外号称千二,有他们镇守在贵阳城北,不光张相公安心,甚而在各自利益的相互角力之下,连水东宋氏也忍下了这一口气而没有对王星平的行动有所追究。当然,王星平也知道分寸,虽说追回军屯只针对宋氏,但也只选了五处,当初的养牛圈宋家庄园便已是最大的一处了。

原来的宋氏庄园在新近入住的二十多家军户打理下已经被拾掇得井井有条,那个先前被宋家收作庄奴的汉人军户萧十三在宋忠死掉之后带着全家投到了诘戎所,成了养牛圈这处屯堡的屯民之一。

万世英一家也在养牛圈重新有了自己的田地和家园,只是万世英本人因为作战出色依然被留在了诘戎所。但有万兄弟给萧十三撑腰,萧十三也就硬气了起来,原本他对水东土兵还有些畏惧,但亲眼目睹了土兵在诘戎所的士兵面前被打得屁滚尿流,而自家昔日的邻居便在这几十人的军队当中,如何再能够不信万世英当初的话。

萧家虽然都是军户出身,但在水东人口不少,过了年后不久,萧十三便去各处将族人中愿意投靠的搜罗来了不少,是以他打下包票,再过半月,养牛圈屯堡的人口还能翻上一番。这其中自然还有他的私心,王星平亲口许诺,来的人都按军馀给足耕地,而且这耕地除了供应诘戎所的军粮外再无加派,这就让萧十三更加急迫,切不想将这好地便宜了外姓。

王星平得知此情倒也无奈,这被压迫的人一旦翻身不是想着如何帮助当初同被逼迫的军户,而是竭尽所能先为本家族人寻求利益,不过他也不恼,主动权尚在手上,如今能多些直辖的丁口并不是坏事,退一步来讲,若是担心宗族坐大,日后还能将人打散了分到各处,然而现在去想却是有些早了。

其他几处屯堡也与养牛圈这里一般无二,精锐士兵留在诘戎所整训,考核成绩稍差的便单独编练后派驻各堡,年节之后王星平也的确花了钱让各屯堡出工出力修筑简易的堡垒,全是圆环形的土楼样式,论及防御比之先前的庄园强了不少。

诚然,实力在对普通人心中的判断影响上起着决定性的因素,但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夺回的军屯重新安置来人口则一是王忠德和他手下一干弟兄出力,二也是靠了王星平自己的一番谋划,眼下王忠德虽是诘戎所的正印千户,却不知何时开始事事都依着王星平,连王星平本人都对这种变化稍稍不适,但他也知道这是王四哥的信重,也是一番好意便不再多心了。

那日在养牛圈灭了宋忠,他便与刘灏达成了君子协议,自此以后刘灏与军屯两不相涉。而支持这一协议的基础则是王星平答应与刘灏就贸易开展深入合作,刘总爷经那一战后对这支新出现的卫所军甲坚兵利的形象先入为主,王星平承诺日后在满足官军需求后可以有限供应养牛圈一些铁器,这正是刘灏所需,而且王星平的手下也的确按照约定并没有动谷中原系土民的田地,这也让刘灏渐渐安心。至于以后,王星平也想好了一桩长久买卖,保证刘灏这边绝对会绑在利益驱动下与自己绑在一起。

畏威做了十成,怀德的功夫王星平也没少下,那日战后到了第二天,他不仅遵照承诺将母二好生安葬,过后又找来郎中为母大及其余受伤土兵医治战伤,后面更是拉着刘灏挨家挨户去给阵亡土兵家眷送了抚恤银子,还有水陆道场也一应做足。

至于自己这边战死的,将一个的妻子儿女接到诘戎所养了起来,另一个无后的也好生安置了其老娘,受伤的不仅照样领俸还给加了一些,这样一来,无论在土民还是军户中的威望,王星平不到一月便又涨了许多。倒是土民之中多将此战的账算到了已经死掉的宋忠身上,说他强占军田,真真该杀,让王星平好不感叹。

福泰号的种粮,保利行的农具,在王星平的授意之下全都无息贷给乐新来的军屯户,还搞出了分期付款。相比于此时民间动不动就是倍称之利的盘剥实在是一股清流,如此一来更是让屯户们感恩戴德不已,而原本做着放贷生意的刘灏虽然心头有所怨言,但碍于王星平的实力,也不敢出头当这个反派,连其余四处往年盘剥农民的缙绅也一概偃旗息鼓,眼看着王家商号在军屯和土民中建立起根基。

二月的第二天便是春龙节,与去年在各种事情中周旋不同,如今王星平也有心思跟着屯户们在田间欣赏春牛祭祀了,看着雪融冰消后新发出来的青草嫩芽,新任的王总爷也不禁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喜讯不断,春牛节过去没几日,重庆来的信使带来消息,姐姐王若曦为夫家添了个嫡子,取名蹇涛。虽然是女婿家添丁,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外孙,王母这些日子高兴得很,还又专门准备了贺礼让人送去了重庆,想着女儿诞下嫡子,以后在夫家就更加稳便了。

王星平也让叶显莲跟着同去,这位莲哥儿上次从广东回来送信算是经过了历练,此番王星平正想借机与自家姐夫在重庆做些生意上的合作,福泰号也想在那边开一分号,就让姐姐、姐夫负责经营,重庆不比贵阳,是真正的西南重镇,若论经商机会当是更多,而且四川产盐,在那里有一分号以后也好收盐,当然也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好处,对于王星平想要营造的商业体系非常重要。

王母如今心情也好,王来廷新丧时,王家内忧外困,没想到自己这儿子如此早慧,堪堪一年的时间便将家业重新支撑起来,而且比之其父在时更为兴旺,眼下柜上有叶大柜支持,又少了顾凤鸣这个隐患,伙计们同心同德,王星平又袭了官身有了自己的跟脚。他知道儿子有志科举,但当妈的显然更关心儿子的婚事,这些日子托出去的媒人少说也有十多个,害得王星平为了躲自己老娘过完年节便搬到北城校场去住了。

按照朝廷制度,新任的武官一样要去兵部报道,然而贵州也是边远地方,祖制不必上京堪合,地方可便宜从事,至于送到京中查验的揭帖自有几个师兄弟帮忙做了,他是信更不需要考语,黄册户部也有留档可查,一切都不用自己出力,有时想想这边地任官倒是天高皇帝远,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这路途上的蹉跎便可免去了。

保利行经过年后一个多月的发展,产能又有所提升,加上里面的工匠都涨了月银,干劲更足,连残次品的产出都少了许多。原本每个工匠一月能造两支掣电铳,但依然有些残次品,现在若是还照这个速度倒是残次品却少了许多,每人每月也大致能有三支的产出了。

原本铁厂中有工匠五十人,一个月便是一百五十支火枪的产量,后来又招募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如丁得水叔侄便放弃了匠人之途选择了从军,这样一进一出,如今保利行的工匠数量也还不到两百。其中五十名熟工被王星平留作专门打造火枪,剩下的五十人则负责刀剑铠甲,至于其余技术稍差的不到百人则被专门编练一处专造农具和工具,如今民用器具的销路不错,加之有叶宜伟高价聘来的佛山大匠指点,保利行出产的剪刀、农具、铁锅等物已是很有些口碑了。

如今一支火枪的官中给价依然是二两五钱银子,二两是当时所报成本,五钱是利润,而这五钱利中大半都被王星平拿来打点各处官员了。

但因为工艺改良的缘故,除去各种成本和打点利润也接近一半,单这一项便能给王星平带来每月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进项,农具和刀剑加在一起也就和这相当罢了。至于之前曾经给张鹤鸣说过成本还能再降,但如今抚军相公不问,王星平自己便不会点破,他可不会嫌的钱太多,何况这其中本也有张鹤鸣和孙崇先的一份儿。

三个多月的时间,孙开祚的守备营那里已经陆续装备了三百多支掣电铳,孙守备手中已经组建起一个全火器的标营,营官便是王忠德的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族叔王建中,而私下里王星平也给自己留下了一百多支,这些火枪耐久还不够好,真要打起仗来损耗也必然很大,而且从最近的几次冲突中来看,火枪兵若能组成阵列再配合枪阵的确比什么铠甲效果要好,看来历史上那些列强在当下逐步都开始走上这条道路并非没有道理,应该也是来自于实战的总结。

所以接下来他准备让专做刀剑铠甲的一坊也转产火枪,一来是加紧装备,二来也可以多赚些钱,毕竟这又是招募人口,又是扩大经营,王家的底子几乎又要被掏空了,这还是有之前清算顾家时他私下得到的一些好处,不过也就是当时没有自己的班底,大头倒是都被城中的官员们分润了,想到这些便又让他肉痛不已。

忙完了这些经营上事情,王星平便带着小六在城中瞎逛,和他一起的自然还有杨文骢,甚而连马士英也都出来了。

无他,正是因为郡试就要开始了。

所谓郡试,又称童生试,一共有县、府、院三级,通过了院试便能成为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只有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通过了乡试便是举人,并且获得了上京会试的资格。而通常所谓县学、府学,也是要在成为生员后才有资格入学的,只不过如今早已没有那么严格,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都会将子弟送入官学学习,而王星平则是因为有人看好破格入学。

但是杨文骢与马士英不同,杨文骢是早就通过了院试,是正经生员,而马士英更是上一科的贡士,王星平也听他说起过,今年乡试一完,他便会和新科的举子一起上京,明年春闱他直接参加完最后的殿试走走过场便能成为正式的进士了。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三章 紫江风静物华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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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试中的县试和府试是每年一次,最后的院试则是三年两次,逢乡试年不开。像贵州、云南这里有些年份还会因为交通不便等因素将两年的院试合并一年进行。新贵县的县试是在当年二月举行,主考官是新贵县令,通过了县试后便可参加四月的府试,府试的主考官是贵阳知府,今年的府试便是孙崇先主持,若是能够通过府试便可参加本年的院试,主持院试的自然是本省的提督学政,也即是张汝霖。通过了院试便有了生员功名,也便有了在乡试中更进一步的可能。

如果以王星平的立场来说,如果参加今年的郡试可谓最好,听闻新贵的县试相对简单,甚至都不会考什么全篇的八股制艺,只要能够破题承题这府试资格基本就算到手了,后面的全文只要文字不是太偏离甚至考官都不会仔细查看。而到了府试和院试,以两位主考官对王星平的认同和赏识,王星平也有自信这二人断不会将其试卷黜落的,毕竟这贵州的科考本就文气不旺,以往的科举也多被本地的大族垄断,但这对王星平却是好事,毕竟他自己也是这些家族中的一员。不仅族中有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老师和师兄也是进士和准进士,这样的背景就算他才学稍差,相信官中也不会吝惜一个秀才功名。

只可惜他的孝期未满不能参加此次郡试,再到后年的郡试,不知道那时这知府和提学又会换成何人,毕竟以如今的政绩,待到再一个三年考绩,张鹤鸣多半会再进一步,但孙崇先只是举人出身,就不好说了,以他的年岁或许会选择致仕也说不定。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不考也好,眼下事情千头万绪都要自己亲自过问,还是不要再把精力放在科举上为好,等再有两年他厚植根基,到那时再去参考也更为稳便,但杨文骢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

“什么?你这厮居然没去参考?真想当一辈子军户不成?你再不去县里户房报名可就晚了。”杨文骢听闻王星平居然没有参考觉得有些吃惊。

县试报名本也简单,便是要具结本人出身、乡贯、年龄等信息到县衙的户房备档即可,但麻烦一点的是需要两名廪生给予担保,而且县试当天担保廪生也要到考场外随考生一同验保唱名。

马士英倒是颇为维护这个师弟,替他分辨道:“天成孝期未到你又不是不知。”

“这都出了小孝了,还管他那么多毬驴,该权宜就要权宜,皇帝不都这样。出了小孝便参考的又不是没有,以这厮的才学当是必中的。”杨文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他的心目中,王星平聪明好学,又多奇思妙想,至于他的儒学水平如何他是不管的。

守孝满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五个月,最后一年只要一个月,象征的意味更浓,也是此时民间得到官方认可的权宜。换成皇帝守孝,一天便等于是一月。守孝满了一年,便算是出了小孝,过去也有人满了一年便去参考,只要不被查出来便不会有事。

马士英闻言略微皱了皱眉头,“天成也是遵循祖制,再说恪守孝道没什么不对。”

王星平心头一阵叫屈,出了小孝便可参考这事也就听杨文骢现在提起他才知道,他可不是因为孝顺的缘故才非要等到以后参加科举,那死鬼老爹跟他这个穿越之人可没什么感情。但马士英的话直接把他堵死了,过去无论张汝霖还是马文卿都是进士出身,又是为人师表,这种撺掇学生放弃孝道钻营考场的事情绝不会明着去提,这本也是因为王星平年纪尚小,长辈存着磨练其心性的想法在其中。而平常家中下人于科举并不了然,自然也无话可说,也就只有杨文骢这脾气说话直白,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

“都是狗屁,我看要是他能考个状元比起什么守制更加孝顺多了,说不定王世叔在棺材里都会笑醒。”

杨师孔在京为官,杨文骢自由散漫惯了,平时开起玩笑也没个分寸,但王星平并不气恼,倒是马士英听了有些不快,他虽然喜爱杨文骢的才情,但为人却颇正经。

王星平打着哈哈,“这都快要开考了,再说马师兄所言也有理,而且还要找人具结保票。”

他这话推诿得有些勉强,这是看到杨文骢在,故意递了个话头,纵然如今事务繁忙,但并不妨碍他先考一次感受一下大明科举的气氛,经历过后世高考的他对于临场感觉的重要显然比大明的士子更加明晰。

“我们两个就是保票,银子你看着给就好。”杨文骢嬉皮笑脸,也不管马士英愿不愿意,先帮这个师兄应承了下来再说,廪生为考生担保是要收银子的,若是在江南担保一次就得两、三钱银子,但贵州的儒生不如那些富庶地方,故而通常只得一钱银或是干脆用实物抵偿。

王星平倒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只是报名的话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大不了之后实在抽不开身可以不考,而且就算参考考得差了也无所谓,反正自己时间还多。就算等到下下科再参加,那时应该才是万历四十八年,自己这个身体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放在后世还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受保护人之列。

想到这层,他便有了个主意,笑着对马、杨二人将自己想法和盘托出。

…………

“这么说这王星平还真报了今年的郡试?”

贵阳城外一处别庄中,刘洪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宋嗣国的汇报。

宋嗣国是宋万化的亲侄儿,在贵阳城中做些牛马生意,也算宋氏布在城中的眼线之一。

宋嗣国道:“嗣殷在县衙户房亲眼看见的,保人是杨家那个活宝。”

“哪一个?”

“还能有谁,京中杨翰林那个宝贝儿子呗。”

“居然是他。”刘洪祖闻言皱眉,显然这个光棍脾气的生员他是知道的。

他淡淡道:“王家小子喜好结交莽夫,这活宝倒也随他脾性,只是这回还多亏了他帮忙。”

“可是孝期未满参考之事,以往也有不少,光拿这个说事可拿捏不了他什么,我可听说提学张老爷与此子关系颇不一般,恐怕真到那时连一顿板子都不会有。”

县试、府试查出舞弊,考生就是一顿板子,然后将考卷示众,但是比起后面的考试而言这处罚却是算不得重,最多算罚酒三杯。

“所以这就得和别的事情一起发了才行,前次不是永宁奢家派人来过水东打问这小子的跟脚么,这回院试永宁来的人不会少,等到四月之后王星平过了府试我们正好发难。”

原来永宁宣抚司虽然地处四川,但考区一直都属贵州,其童子试的前两场都在永宁卫举行,但考取生员资格的院试考场却在贵阳,因为贵州科举难度较低的缘故,是以从嘉靖朝开始便有永宁周边的川人甚至湖广儒生冒籍永宁卫学儒生在贵阳参考,因为这个缘故,贵阳本地考生与永宁的考生矛盾颇大。朝廷虽然曾严令杜绝冒籍一事,但依然还是有人借托土司身份想在贵州混个生员出身,毕竟有了秀才功名除了见官可以不跪外更有免除赋税徭役的好处,而且虽然大明开国至今路引制度早已形同虚设,但稍微大些的商人还是愿意有顶头巾省却行商路途中的各种不便,关键是朝廷对于冒籍参考之事也并不好查。

宋嗣国如今也明白了刘洪祖的打算,光是一个孝期未满王星平自然可以搪塞过去,大不了今年成绩不作数,明年还有机会再考,反正到下一科乡试还有几年的机会。但若是等到王星平过了县、府两级的考试后在院试之前先将永宁考生冒籍之事爆出,此时再将王星平的事情捆绑在一起宣扬,那这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王星平几乎肯定就会成为考生的众矢之的,到那时哪还会有人再去分辨什么永宁冒籍和他孝期不满有什么关联。官员们也要名声,这种得罪士子的事情是会惊动朝廷的,如此便不是区区巡抚和提学官的青眼能够回护的了。

而且这样一来,恐怕就真能绝了王星平的科举之途,也算是狠狠的报复了一回。

宋嗣国还有疑问,“以往每届都有永宁考生附籍,除了嘉靖年的几次外最近数十年也从来没有查出来过,这次如何能够保证一定能牵扯上王家小儿?”

水东、水西并各处小土司的子弟都要在贵阳的儒学中读书,这还是得益于当年王阳明在贵州广施教化,正德年间,贵阳周边的土司家家都有社学,只是到了如今儒学势微,土司社学才渐渐荒废,但若是继承土官,土司子弟还是得在府学中先学上三个月的礼仪方可上任。

而县学、府学这些原本给生员准备的儒学因为边荒地方制度不行也都不再只收生员,一些本地名门和土司的继承人在未得功名时只要有名师举荐也能入学,就如王星平一般。而且朝廷为了笼络少民之心,这些进入儒学的土司子弟无论成绩好坏,都是有朝廷供养的廪膳生,以往永宁来的考生多是他们出面结保,故而手尾干净地方也查不出来。

刘洪祖倒是不以为意的笑道:“你不知道,王家小子前次在四川将奢家得罪狠了,这回说不得奢寅会拿那些永宁考生与王星平拼个同归于尽,反正也都是些花钱附籍的考生,又不是自家子弟,他也不会心痛,至于证据别人没有,他奢家自然是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的。”

宋嗣国恍然道:“原来如此,老军师果然深谋远虑。”

“县试、府试作弊不过是挨顿板子,院试出了纰漏可是要禁考六年的,这还是一般来说,若是事情闹得太大,直接发配边卫充军也是可以的。”刘洪祖边说边自得意,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嘱咐道:“此事你还要关照嗣殷,今年院试可不要为了点银子去给永宁的考生担保。”

宋嗣殷是宋万化嫡子,未来水东的继承人,自然不能牵连进此事,至于那些考生若是找到水西的子弟头上,反倒是一石三鸟了。

宋嗣国连忙应承。

飞龙之章 第三十四章 翠岗雾轻百草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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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正是惊蛰之后的第五日,比起去年县试开考整整晚了七八天,只是去年此时王星平一直奔波于外,于此并没有什么感觉。而且新贵县的县试也着实寒酸,考场就设在县衙之中,甚至连专门的考棚都没有一个,就是临时搭建的竹棚围着大堂外的申明亭一圈就算了事。这也是贵阳城池促狭的缘故,王星平就曾想过,等北城筑成就可让出一块地来修建专门的贡院和考棚,这卖好读书人的手段他可一直惦记着,甚至连围绕其中的商业开发都想了不少。

但眼下,还只能在此将就,无他,贵州太穷。

不过对于王星平而言却并非坏事,县衙距府衙倒也不远,可谓是轻车熟路了。

过了府桥没多远便到了县衙门外,此刻八字墙外已聚满了今科的考生,汉夷廪生各有七八人都穿戴着襕衫方巾在考场外等候了,却是分成两处泾渭分明的站着互不言语。

王星平起得很早,却终拗不过母亲还专门沐浴更衣又耽搁了些时间,等到了县衙门口已经快要卯时。

王母萧氏之前一听王星平要去报考县试,高兴得几天没有睡好,又是焚香祈福又是各种准备,就指望着儿子能早日走上正途,至于什么守孝便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为了不打搅儿子用功,这几日甚而连媒人都不再找了,这王星平再次觉得报考的决定真是没错。

此刻王星平一副粉面无须的模样站在县衙外一处小摊上喝着茶水,不像是来参考,倒像是观风色给放头牌出来的考生家里报喜讨赏的童儿。王小六也紧跟在他身后一脸的没有睡醒,手中还提着个考篮走了一路,考场备不得文房四宝,所以笔墨纸砚倒要考生自己准备,这若是换到后世必然是极大的监考漏洞,可惜这只是新贵小县的普通县试,管得原本就不算严格。

当然,一起要带进考场的还有食水,县试虽然只考一天,但若是交卷晚的话足会耽搁到晚上,王星平放眼望去倒是见其他考生都只带些瓷瓮装着的清水、饼子之类,也就他一个人讲究要吃热食,陶罐里是特地吩咐卫芄兰做好的一瓮鸡汤。这也是县试耽搁时间不多,若换成后面的考试,往往要连续多日,吃喝拉撒都在考场的,听说还要带个炉子进去做饭,这倒让王星平生出了更多兴趣。

等到马士英他们人到已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情,距离卯正县衙开门也不久了。马士英身为贡士,为自己师门的学弟们担保是应有之义,王星平听说光是找上门去被他回绝的儒生便有近十人,答应保结的却更多,这其中有给一、两钱保银的,也有些富户出手就是五钱银子,换作寻常廪生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毕竟只要厚着脸皮这钱可是每年都有的。但马士英也不为这钱,他即将成为进士,贵阳周围的缙绅和土司赶着来巴结的不少,还有主动投献的军户,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而为了孝期的问题,马士英自是没答应给王星平担保,所以这次给王星平结保的却只有杨文骢一人,为此还特地将杨文骢接到了王府上去住。早上王星平一通折腾,反倒是杨文骢一直睡到这边厢更完了衣才堪堪被叫起。虽然县试要求担保的廪生是两人,但并不代表不能通融,而且王星平是临时报考时间仓促,县衙中与他熟脸的不少,户房中更是如此,就算不认识的向周围人打问一下也早就知道这位王家少爷的身份了,何况他还有个举人叔叔。

当然,王星平考试是为历练的事情也向马士英及老师和王命德说明,这算是给长辈一个台阶下,他也不希望过于挑战世俗的看法,毕竟这些师长日后对其还有不少助益的。

卯时一过,两个皂隶开门出来一声喊,考生们便都一个个到门口去排队准备进场了,也是因为穷,其他外省州县要用的号炮一概没有。考生陆续来了许多,见皂隶出来后便各自分在自己的保人处等候叫名了。每叫到一名考生名字,便由户房负责登记的书吏和担保的廪生一同验保唱名无误后,才准进入考场。王星平报名最晚,就听着前面的叫名,本以为马士英保结的最多,结果才不到二十人,反倒是一个土司出身的廪生,居然一人就保了近五十人的考生,王星平回头再看杨文骢时便见他挂着怪笑,“这些蛮子还真是厉害,每年光这一下就能进项不少银子。”

这话倒是不假,贵州考生中本就属这些夷人廪生最喜给考生担保,一来钱来得容易,二来他们廪生资格也来得容易,有所依仗,就算考生本人出事,他们也不怕官中追究。而且与汉人生员不同,生员原本根据每年府学的岁考会分出名次,只有考列一等的才是廪生,由国家供养廪膳银子,下面的增生、附生却是没有,也不能为考生担保,是以若是岁考中被降了等下一年便没了担保资格。

但朝廷恩典土司子弟出身的生员皆为廪生,学官也不会因为岁考成绩将其降等,原先知道这些后王星平便在心中暗叹过,原来少数民族加分古来便有了。

终于等到了王星平的名字被叫起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那书吏看看簿册,又唱了一声‘杨生文骢保’,杨文骢闻声懒洋洋上前瞥了王星平一眼,笑道:“就是这厮,放他进去吧。”

那书吏闻言面上一阵怪异,要不是知道杨文骢的脾性他都要怀疑这二人中间是不是因为保银没有说好生了什么龃龉。

这些考生中也就只有杨文骢只保了王星平这一个,念完之后便没了下文,周围众人见了不禁侧目。

这边叫完接着便是夷生担保的考生,说起来县中官吏其实心头也清楚,所以先从汉人生员的担保开始唱名,这些都是用心读书的,早些放进考场好挑个好座位,至于那些请夷生担保的有许多都是商人子弟,纯属想混个功名方便行商,晚点进去也无妨。此时正好叫到宋嗣殷,他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担保的几个考生身上,眼中满怀敌意看着王星平朝县衙仪门走去的背影。

过了仪门,一进的大院中便是考场,此次参考的人倒是不多,只有三百多人,若给那些江南大县的考生听到,肯定都会对这数字嗤笑不已,贵州文气不旺可见一斑。

不过临时搭起的棚子还是将新贵县衙的前堂大院挤得满满当当,连两侧的官廨都给占了去。经过仪门时又有皂隶守着查看夹带,照例是要将衣裤脱去只留一条亵裤的,前面队伍便因此迟缓起来。有那年轻初次参考的儒生还有些娇羞,毕竟当众宽衣解带有辱斯文。也有两鬓斑白一看便知道考了多年的老者毫无避讳的解脱起来,一番验看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便被放了进去。

轮到王星平时他倒是干净利落,只是刚刚脱去上衣便听前后考生都发出一阵轻咦之声,连两个皂隶也都吃惊,没成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儒生竟会健壮如斯,随即便有认得他的考生将他名字传扬开了。

‘就是那个一人平了白马硐的王家少爷?’

‘哦?难道就是此人?’

‘先时听说北城那些犯事的蛮子便是他杀的,这身腱子哪里像个读书人。’

‘听说他已袭了个实职的千户,居然也来参考了?看这身板是打算文武兼修了?’

‘武人毕竟低贱嘛,你没听说他伯伯可是进士,正经的御史老爷,要不混个出身自己那关多半就过不去。’

…………

听着周围考生的小声议论,王星平倒不以为意,他这一身壮实肌肉的确是跟如今的年龄和身板有些不太相称,让人惊怪也是寻常。

他只是不成想稍微锻炼下身体也会引得这等舆论效果,这一身肌肉不过是最近这些时日他身体力行与手下一起训练的结果。这本也是他自己坚持,穿越以来如果说头脑是他的依仗,那身体就是他的本钱,若没个强健的身板,说不得什么小病就能要了命去,还是谨慎为好。但外人看了却是觉得此子果然异于常人,难怪小小年纪便做出了那些惊人之事。

他也顾不得别人目光,胡乱在那皂隶面前走跳了几下证明没有夹带便算过关,赶紧领了考卷进得考场,,也不看考卷上的座号便先找了个僻静位置,县试对于这些细枝末节本不算严。

不移时见周围位置也陆续有人坐了,虽然并不认得但好歹是同县考生,看其中两个还提着灯笼,恐怕是住在城外天不亮便上路的,想着杨文骢也住在城外不是自己坚持让他来家中不然今日多半也要如此前来,但又一想以他脾性说不得就睡个懒觉不来了,看来将其提前接到家中倒是对了。

自己对此次考试虽只是个练兵的想法,但还是要态度端正才好,不然因为保人不够靠谱连场都进不了反倒落人笑柄了。

和身旁几个考生点头见礼,王星平就在远近衙役监督下将考篮中的物品一一码放了出来。有几个先头见了又向人打听出王星平身份的对他以往作为颇为叹服,纷纷投来善意的目光。

一切做定,王星平才将考卷最后铺开在桌上。

说是考卷,不过是几张打好了格子的白纸,上面既无考题,也无标注,王星平知道,真正的考题还要等考场正式关闭后才会发下。看看时间还有一些,他干脆往桌上一趴补起觉来。

又过了片刻,辰时一到数声悦耳金音敲响,那是考场落锁的信号,三百八十六名考生全部落座,万历四十六年的新贵县县试终于正式开考了。

飞龙之章 第三十四章 翠岗雾轻百草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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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还有刚进场的考生因为座位、考卷的缘故在考场中喧哗,更有正在重新穿戴的着急往院子中走,教谕在场中一阵呵斥,便都安静了下来。

竹棚搭得并不稳固,也就是因为只是早春没有雨水,但也算是四面漏风了。长长的考桌在竹棚下拉通,却是几名考生隔开占着一桌。

县衙临时从卫中调来应役的军馀们开始举着牌子在考场中巡弋,四面牌子旁边都跟着先前唱名的几个书吏边走边喊。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一道题是‘夷狄之有’,一道题是‘德如何’。”

有些考生眼神不好,正在聚精会神看着远处题牌,一听到题目顿时又是一片哗然,恐怕是超出了考前的猜想。这题目出在别处还好,可这是新贵县的考场,出了贵阳城不到十里便是夷狄满地乱走的地界,马上便有汉夷考生私下暗想今次考官的戾气是不是重了些。

四面题牌被人举着绕场两周,便被送到考场中间的申明亭上四周立定,让考生们远远也能再看见。

王星平是先看着文字再听到喊话,脑子一转已经找到了两个题目的出处,前一句‘夷狄之有’出自《论语》相当知名的一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后一个题目则是出自《孟子》中‘德如何则可以王矣。’这一句。

这两个题目都是截上小题,也即是以四书中句子前半刻意断句而成的题目,这在此时是非常常见的出题方式,盖因八股文的题目必须从四书中来,四书中文字有限,自明初重兴科举之后,该出的题目早已被用得差不多了,自后便有聪明的想出了截搭题目,这截上题便是截去四书中一句的上半形成题目。还有刁钻的将上一句的后半与下一句的前半合在一起,成为一句文意不通的题目,谓之搭载题,比如王星平在之前所习时文中便看见过一个题目叫做‘不亦说乎有朋’便是将《论语》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君子乎?’一句截下取上合成了一句,看起来前后不搭却也要考生们应解,不过这样的题目通常还不会出现在县试、府试当中。

八股制艺讲究的是代圣人立言,简而言之,也就是考官出的题目都是问题,相当于有人拿这问题问你,而考生则要代入圣人思维,‘若自己是孔、孟将如何作答’,故而除却四书之外,尤其是孔孟之后发生的典故原则上都是不能入文的。是以民间有谚说制艺若演戏,倒也贴切。

制艺的题目取自四书,考官从中取一句、一个词甚而一个字的都有,今日这题目其实只能算正常。

但后一个题目还好,这前一个题目放在别的省份也能说得过去,但把夷狄二字放在贵州的考场上,则说考官没有深意实在是说不过去。

表面上看起来这题目是要问蛮夷的好处,但王星平仔细一想便回过了味来,看来县中这位来了没一年的张太爷果然还是个不甘寂寞的。

福泰号虽然平日因为生意事情也与县中吏员有些往来,但新贵县毕竟是万历十四年才新设的下县,本就是与地方上扯皮多年的产物,如今县令也才只有四任而已,贵阳的政事其实还是多由军民府主导。而新贵县令张大化更是四川綦江人,南京国子监贡生出身,严格说来连举人都不能算,是副榜的副榜,若是和马士英比中间都还差着两级。

故而这张老爷虽然年近半百,却只得一个下县县令,换做马士英这样的青年才俊,这就只是他未来仕宦生涯的起点罢了。

境遇不同心态自然就不同,王星平心道这张老爷多半是看着这一年官军的捷报和抚臣的态度想要有所巴结,也亏他想得出来在这考题上做文章。想来这贵阳府中,恐怕也只有这新贵县试能得这张老爷一人做主了。

县试的主考官是知县,从出题到监考再到阅卷都是县令一力做主,县中教谕等人不过是从旁辅助而已,他出这题自然是想从夷狄二字上下功夫,好显出他也是主张改土归流的铮臣,能得张抚军的青眼。

但这个题目未免太过了些,毕竟这考生中还有土司子弟,今日的县试成员中 ‘夷狄’起码也占了三成还多。

王星平自然也是一直主张改土归流,对待敢于为乱地方的苗狆和土司他向来强硬,不光主动参与打压,往往还要趁火打劫,但那是他的行动,光嘴上痛快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去做,何况还是为他人装点。故而只消片刻王星平便已将头一篇的破题想好了,所谓破题便是用两句话将对题目的回答简明扼要的加以说明,这是一篇八股文最为关键之处。郡试还好,考生算不得多,等到了乡试,往往考生上千,考卷也是同样,一篇制艺考官先不会看正文,往往破题不好的便直接就给黜落了,连让人看完的机会都不会有。

因为试题总出自四书,题目就难免也有古怪刁钻的。就如王星平之前学过的时文中曾见过一篇,题目是‘子曰’,这是四书中出现得最多也最为平常的一个词,他记得那篇的破题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上一句点了‘子’字,下一句点在‘曰’字,而又将这个词在经典中的意义说得生动而分明,可谓经典。

大概构思好文章,王星平却还不急,他四顾一番便马上发现有几个考生举止有异,看起来是有没查出来的夹带被拿了出来,但也依然找不出头绪的样子,八股时文要作弊其实也难,除非如上一科会试那样有人直接请枪手进场帮忙写好,不然这弊依然是做不成的。

倒是新贵县衙本就不大,考场上也没搭建以供瞭望的高台,这倒是给这些考生作弊行了便利。

王星平看着笑了一笑,便不再关注这些人的表演,转而在考桌前思考起自己的事情来。

眼下铁厂于军工上虽然已有建树,但铸钱一事却是没有头绪,一则工匠还待招募,二来缺乏铜料,这铸钱才是一笔大生意,等考完了试还得尽快将这制钱生意启动起来,不然等几位老爷磨了性子这生意便生出变数了。

还有石阡府那边还要得力之人去上一趟,这条商路如今对他的商业布局尤显重要。

石阡府在贵州东北,论及资源恐怕是当下全省颇多的了。

全府辖下一县三蛮夷长官司,是贵州煤、铁产出的大府,苗民司的煤,石阡司的煤铁多是半露天的矿藏,加上葛彰葛商司的棉花,三种货物一经采购便可沿着乌江河谷而上,三百余里道路只需半月便能运抵贵阳,而无论货物是走北边的毛栗铺还是南面的棉花渡最终都会先抵达养牛圈谷地,这正是王星平当初一力要将此地占下的原因所在。眼下有了遵义府的一条商路可以解决盐和部分生铁,若是再加上石阡府的煤铁矿石那商号和铁厂的货源就更为稳妥了。

而这石阡府到贵阳的货运途中还要经过平越府的瓮安县,瓮安县是万历二十八年平杨应龙之乱后将播州改土归流一分为二的结果之一,当时遵义府划归四川,次年又以瓮水、草塘两个安抚司及平越卫右所干平、干溪、梭罗等十五堡地合置为瓮安县。这瓮安县虽然穷困,但却最不缺一样好东西,当地山中产龙骨,这还是听之前那位远道而来的倪朱谟医师无意中提及,倪朱谟为编撰医典特地到西南游历,先前在四川便拜访了不少名医,是以对川中道地药材的产地颇为了解。而这条消息却是唤起了王星平前世已经淡漠的记忆,大陆的磷矿多在西南几省,以贵州为甚,而贵州的磷矿又以瓮安周围最多,煤、铁、棉花、磷,这些都是王星平需要之物。打造兵器需要煤铁,制作军服需要棉花,而磷矿除了制作军用火器外,更大的用处则在肥田。王星平的前世虽然不是农学出身,但氮磷钾这三个名字还是早已铭记在心的。

种植作物需要的三种肥料,氮肥可以依靠豆科植物轮作解决,这道理虽然古人懂的不多,但方法却是连目不识丁的老农都知道使用。而钾肥则已经解决,四川的盐井伴生的光卤石本就是上好的钾肥,且还不甚值钱,如今这磷肥的渠道也算有了,诘戎所屯田体系的建设便有了指望。现代农业远胜古代的依仗除了选种、育种,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肥料,虽然钾肥和磷肥的提纯恐怕短期内无法做到,但即便是要浪费一些肥力,也比什么不做要好,这便是王星平打的如意算盘。

王星平想完了这些事,才又开始构思两篇文章,不觉已过了巳时,顿觉腹中有些饿了。他便先将考卷拿开腾出位置,将考篮中取出一个海碗放正,把陶罐里的鸡汤都一股脑倒了进去。又拿出一个精致食盒,打开后里面有几个小碟,一一码放开来,各有生鹌鹑蛋、肉片、鱼片、菜蔬、豆芽等物,最后还有一抔米粉。

他取出筷子将这碟中菜肴全都扒入碗中,让鸡汤将菜肉淹没,待汤上鸡油重又聚拢,便专心等着了。

张大化在堂上坐得乏了,自顾自在考场中闲逛,看着考生们答题,时而摇头时而欣慰,却正好被一阵香气吸引到了王星平的考桌旁边。

‘还真是讲究’。

张太爷见王星平桌上摆着的杯盘碗盏,心头好笑,他自然认得王星平,知道这个少爷往日的事情,现在见他异于其他考生,居然在考场上吃起了大餐,那一大碗也不知是何物,居然颇为香美的样子。

王星平刚将一碗加了料的米粉下肚,正巧抬头看见张大化,赶紧起身作揖。

“学生见过县尊。”

张大化点头示意,眼睛却瞟在他的考卷上,尚是白纸一张,他心道这小子未免托大,以往考试考生都是想到什么就先写上去,等到最后成文再拿一张空白的誊真。看王星平这架势要么是不学无术无从下笔要么就是真的胸有成竹自信爆棚了,目下看来倒是后者最为可能,毕竟他这一碗汤食刚刚下肚却不像是焦忧伤了脾胃的样子,想及于此他乃提点到:“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放头牌了,天成莫不是想吃了夜饭再走?”。

所谓放头牌,是考试交卷的时间,一天的考试,即便先做完了卷子也出不得考场,要等到未时末才能出去,未时末放头牌,过了申时再放二牌,直到戌时天黑便不许再答。通常而言能够得中的卷子多半会在头牌和二牌交卷,拖到最后的几乎都是自己心头也没底的。

王星平先谢过了张大化提点,飞快将碗筷挪到一旁,提起墨笔便开始破起题来。

‘岂以地之中外,分人禽之别乎?’

飞龙之章 第三十四章 翠岗雾轻百草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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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跟传闻的不太一样?

‘……惟有德者乃能顺天,盖天之所与,又岂因夷狄而有所别乎?……’

张老爷看着王星平运笔如飞,但文章主旨却分明是站在中庸的立场来说夷狄之辩,怎么跟他往日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呢?

这位王少爷,他爹是夷狄所害,从去年开始连着引出的四五桩事端哪一次不是在找夷狄的麻烦?怎么到了这里就像换了性子一般?

张大化双鬓斑白,青色的官服上一对鸂鶒已有些褪色,仿佛正是在衬托他这一身的官运。本以为这次借着县试能够示好于抚臣好歹再寻个机缘能够更进上一步,哪怕考绩上得到上官看顾再寻一任内地上县也好,本以为这王星平是个激进的,可现在连个儒生的心思他都没能看透,这无疑给张老爷的自信又施了一次不小的打击。

后面的文章他已不想再看,赶紧又踱步朝着其他地方转去。

这一切王星平并未注意,只知道定下了思路便下笔如有神,一个时辰不到便将两篇文章写就,只是检查了一遍后发现语气词用得多了些,将后一篇又誊抄了一份,将文中两个‘盖’字勾去换做了‘夫’字,这是遵循马文卿平日的叮嘱,时文制艺忌讳所谓‘七夫七盖’,但凡‘夫’、‘盖’这样的拟古之语一篇不可超过七个,多了便显得矫情,在考官那里是要扣分的,虽然此番他只将考试当作练兵,但这等细节和避讳一样都是要养成习惯才好。

王星平复将两张誊好的卷子展在桌上,又看了一番,似对自己的小楷还不甚满意,但写字是水磨工夫急不得,也就只有以后慢慢再练了。叹了口气,他将名字写好,再揭去卷上浮签,举手示意将卷子交到堂上。虽然动笔颇晚,但王星平却是最早交卷的三人,另外两个一看却都是不学无术的执跨之辈,在考场中憋闷不住急等着出去,正经算来他倒是第一个将试卷写完之人。

县中刘教谕不知县尊心思,接过王星平的卷子一看便对张大化道:“是个有才学的,破题规矩,文字也精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太爷亲自批阅?”

张大化接过卷子看了两遍,拿着朱笔在卷子上装模作样的圈了几圈,便盯着考场不再言语。

刘教谕哪知根由,还上赶着提醒县尊,“太爷以为此卷可中否?”

其实刘教谕也是选贡出身,只比张县令小上八岁,以他的见识,王星平的这张墨卷光看文字虽然中规中矩,但八股制艺该有的东西全都有了,破题也点到了题眼,无论如何都是必中的卷子,只看张县尊会不会点他的案首而已。只要放头牌的考生中没有更加出色的卷子,那王星平的县试第一当不是问题,毕竟在这贵阳城中能写出这样水准文字的儒生并不算多,何况文章秉持中道,论述由浅入深可谓鞭辟入里,倒不像是独居书房的儒童,更似是积年办差的老吏了。

关于这一点王星平与张大化心照不宣,张大化对刘教谕道:“后面还有许多考生,这张卷子能否取中第一恐怕还要看看再能有所定论。”

刘教谕自然知道王星平身份,也知他得知府和学道看重,想来县尊不会不卖这个面子,只道是张大化矜持而已,又与几个书吏一起恭维了一番太爷思虑周全便不再多言。

过了午时,又有几个考生交了卷,此时离放头牌还有不短时间,便都被皂隶们打发到了考场中间的申明亭上等候,有些饿了的干脆都拿出随身带着的饼子吃了起来。王星平稍微看了一圈便清楚了大概,果然提前交卷的还是汉人考生居多,再看看下面考场上剩下的考生有的抓耳挠腮,有的东张西顾,全没些张致,着实好笑。

提前交卷的人中,便有几个是王星平的同门,那位先前被其叔王命德提起过的邱懋朴也在其中。

王星平自然认得,上前见礼道:“若木学兄想必是高中了。”

邱懋朴年轻气盛,但对王星平却是服气,他的事迹听过不少,也回了一礼,“哪里及得上天成你,我看天成是头几个交卷,恐怕这一次的案首非你莫属了。”

虽然县试、府试和院试都不像乡试有个名头,但若能考中第一,一样有个案首的殊荣,而且也还有额外的赏赐。

王星平知道只是恭维,便问起邱懋朴的文章,尤其是头一篇‘夷狄之有’。

原来这位学兄还是直来直去,倒是真入了知县老爷的套子,照着其出题的本心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大篇来,大谈了一番改夷为夏之意,想必当是能遂了张大化的心意。王星平心道这一回恐怕这案首是要归了这位邱学兄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文章写得哪里不对,考中的墨卷都是要在县衙外八字墙上张贴示众的,这堂而皇之的将自己‘虽远必诛’的观点写在白纸黑字之上除了给自己招惹是非并不能对名声和买卖有什么帮助,毕竟笔墨终究不能杀人,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王星平不屑于做,在卷子上将夷人再得罪一遍有他将通往东北的重要商路彻底掌控更为重要么?那才是真能断了蛮夷根基的事情,可惜这些人就是不懂,去纠结于名分之间,何如一朝问题得解,连名分都可以不用再讲的好。

但接下来邱懋朴却问起一句连王星平也感意外的话题,“说起来前段忙于备考倒是忘却了一件事情。”

“是与我有关?”王星平顿觉疑惑,自己与邱懋朴虽然有些熟识,但也谈不上太深的交情。

邱懋朴见王星平一愣,旋即笑道,“并非什么要紧事,只是我叔父听闻你家铁冶在给军中打造火器,有些好奇想去看上一看。”他顿了一顿笑道:“……他老人家也是个喜好事功的性子。”

这位学兄斟酌的话语倒是让王星平没有想到,说来说去却是这事。

“原来如此。”只是参观倒还好说,火器工坊中一些要紧的工序自然需要保密,但大体上的锻打装配确是可以看的,而且邱懋朴既然说是他家叔父相看,说不得是有了投资意向,邱家也是本地望族,自己的生意以后恐怕不会缺人惦记,现在能多拉些人将利益集团做大未必不是好事,只是究竟如何还需计较,也许只是自己思维发散过甚,想得太多了。大明可不缺喜谈兵事的士大夫,这位邱学兄的叔父想必好歹应是个有功名的,想到这一层他便不动声色的问起,“还未请教是学兄的哪一位叔父。”

邱家如今尚在世的族中长辈王星平知道的便有好几位,各人的脾性身份都有不同。

“正是在下二叔,双讳禾嘉的那一位。”邱懋朴道。

‘原来是他。’

王星平一听名讳便想了起来,这邱禾嘉是邱禾实的二弟,万历四十年举于乡,如今在老家侍奉老母并未选官,说起来和王命德的情形颇为相似,倒是听闻此公喜谈军事,对蛮夷也是态度强硬的,邱家乡贯在新添卫,听闻新添司附近的乡勇民壮这位先生便多有出力的。这就难怪他会对王星平的兵工厂产生兴趣了,以这一位的性子当是和张鹤鸣会走得近才对,回头大可打问一番的。

这样一想王星平也就清楚了,当即便许下了这个人情,还邀约邱懋朴届时同来,反正过了府试今年便算过完,要到明年才有院试的,那时邱懋朴自然无事,而且这邱禾嘉既然在地方上还募有私兵,也算有些实力的人物,新添卫在贵阳东面,是通往更东面平越府治所平越卫的必经之路,那里如今并不太平,搭上这个关系说不定会对日后商路有所助益。

两人谈得投机,便又说了些学问上的事情,时间便渐渐过去。

刘教谕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忙打发书吏将王星平一干人等放出了考场,这边厢守在考场外的帮闲们又有围上来讨赏钱报喜的,王小六看了赶紧上前打发了,早赁下一乘车接了主人一并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萧母过来关心儿子考试。

王星平已换了身居家的素袍,笑道:“阿母宽心,题目都出不了平日所学,多半是能中的。”

“若真能高中,便是我儿出息祖宗庇佑,明日我就去找师傅们给你父亲多上两柱高香。”

王星平心道这海螺湾旁的圆通寺当真做得好买卖,我去考试却让这些和尚好发利是,但嘴上还是劝着萧氏,“阿母莫要心急,发榜还早得很呢。”

王小六也在一旁笑道,“县试过了还有府试,祖母还要安心才是。”

王母也像省悟了,笑道,“今年就只剩府试了吧,要到明年道试还早,等过了府试我儿便要在家中好生用功了,柜上的事情交给叶先生去做,军中有你四哥照应,也不用常去那所城奔波。”

“儿子省得,儿子省得。”王星平见母亲没完没了,忙打着哈哈应声。

“对了,倪先生已经回来了,你等会儿就去后面拜问一下,先生可是你姐姐的大恩人。”

王星平这才知道倪朱谟已经回来,这位老先生自来了贵阳没几日便告辞云游,也没个消息,他这才想起当初还是他母亲安排了一名老家人跟随,他在贵阳没有下处,既然回来自然还是住在自己家中,想必是放牌前的事情,不然他应该比母亲早一步知道才对,说来他倒是正好有事需要倪朱谟帮忙。

等萧氏一走他赶紧给小六二两银子吩咐起来另外一事,“你去大十字西头那家书坊去问问,有没有《图书编》这套书,若有便买回来。”

飞龙之章 第三十四章 翠岗雾轻百草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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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倪先生这些日子都是在湖广?”

此时王星平已经坐在了后院一处厢房之中,对面椅子上正是今日才赶回贵阳的倪朱谟。

老头子红光满面,丝毫不见应该因为长途跋涉而生出的疲态。

“说来也是巧了,老夫这次去靖州【注:今湖南靖县】本也是应一位医家之约,二来靖州的茯苓极为道地,与罗田县九资河所产相仿佛,李东壁在《本草纲目》中颇为推崇,往日我在两浙所用多是干货,这次正好想到产地一见真容。可谁料去岁重阳人才刚到武阳后,却不想怎的被隔壁武冈州的那位老殿下知道了行止,生生给请了去。”

“老殿下?武冈州?难道是那一位?”

能称殿下的这大明朝中不多,就算是一省封疆这么叫也是僭越,倪朱谟不会不知道轻重。而说到湖广的武冈州似乎的确有那么一位能称作‘殿下’,难道这次老先生真就遇到了?

“贤侄猜得不错,正是岷邸的那一位。”倪朱谟与王母平辈论交,如今便称王星平一声贤侄。

湖广宝庆府的武冈州正是岷王府的封地,初代岷王朱楩是太祖皇帝的庶第十八子,初封在陕西巩昌府的岷州,洪武二十六年岷州设卫单独从巩昌府划了出来,岷王因此被改镇去了云南,在云南时因与西平侯沐晟有怨,先是在建文时被沐晟借皇帝削藩之机上奏不法,最终被削爵流放福建,到了永乐朝才因太宗怀柔宗室而复爵,但也只得再次改封到湖广的武冈。而现在在位的这位已是第七代岷王朱定燿,算起来这一位袭封是在嘉靖三十四年(西元1555年)到如今光是在位时间便已过了六十三年,比当今天子在位的日子都多出了十来年去,也的确当得起一个老字。

“看先生面色,当是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才是。”王星平笑得自然,他所谓好处以倪朱谟听到耳中绝不会以为是指黄白之物。

倪朱谟倒也坦然,“老殿下礼贤下士,自将我邀入府中后便以师待之,请教医药诸事,赖殿下看顾,老夫倒的确得了些好处,我的《本草汇言》一书最近便要付梓了,我此番回贵阳正是要向贤侄提上一声,毕竟此次入黔赖你一路护持,而去湖广这途中也不少王管事提携。”

王星平摆手道,“也是先生有恩于阿姊在先,阿母特意关照不可怠慢了先生的。”他话锋一转,又问到了关键,“是岷王府要为先生的医书出版?”

“正是如此。”倪朱谟笑得更加开心。

这也难怪,此时印书,以各大王府所出最好,概因王府既有财力又要避嫌,虽然藩王们用度不菲,天家也舍得赏赐,各地赐下的皇庄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亩,但对王爷们的约束也是极严。藩王节俭过甚或是奢弥过甚都会让皇帝觉得不妥,故而王爷们最爱的便是著书立说,也兼刊刻一些名家名作。但兵书与政书也绝不敢碰,这是为防朝廷猜忌。因此除了佛道及儒学经典外出得最多的就是医书,而且王府出书不惜工本,故而此时市面上售卖的书籍中皆以各王府刊印成书的最为善本。

不问也知这几个月倪朱谟想必是深得那位老殿下之心,朱定燿年交七旬,定然老病缠身,倪朱谟这些日子对其病症诊治应该是多有助益才是,不然若老岷王闲得无事,怎会专程让人去寻医家,武冈到靖州虽是相邻,但也要数十里路的。

想通了这事,王星平便又问道,“老殿下如此看重先生,又怎会放先生回贵州来的?”

倪朱谟也不相瞒,“其实年前老殿下染了风疾,老朽也是用尽了手段,一时心力憔悴,不过好在如今总算是大好了,我这才堪堪回来一趟,一来是要有始有终,接下来恐怕还要再回武冈,总不能来去不明白,也要当面向你说清此事。”

“这是自然,只是我如今袭了诘戎所副千户之职,前番与土官争地也多有弟兄损伤,本还想劳烦先生一二的,不想先生马上便又要走了。”

“原来是此事,这倒不急,本来这次回来我也要耽搁些时日并非马上便走的。既然是卫所军士受伤,身为医者我也正当相助。”

王星平又道,“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等过了四月府试我便想在诘戎所推行军医之制,不知先生可否为我教几个徒弟出来。”

“四月……”倪朱谟想了一想,道:“时间是紧了些,但教些皮毛能够救人性命倒也不错,我尽力而为便是。”

“那星平就先代诸位袍泽谢过先生了。”

倪朱谟闻言呵呵笑道,“这袍泽二字估计贤侄也叫不了多久了罢,我已听说你参加了今科的郡试,今日县考看你模样想必是高中了,你这军职明年估计也就可以不必再做。”

见倪朱谟如此说,王星平正好撇清,“实不相瞒,星平尚未出孝期,这次考试原本是不算的,只是拗不过杨师兄聒噪,这才当作练手,等出了大孝总还要重新考过。”

倪朱谟闻言面色微动,复又感慨道:“你能这样想你阿母听了更该高兴才是,贤侄心性难得,他日必有一番机缘,我便先贺你科场连捷了。”

王星平也以实相告,“如今我事务繁杂,又在为福泰号开辟商路,这湖广的生意也是要做的,若是老先生看顾能在老殿下面前为我美言两句晚辈定然感激不尽。”

倪朱谟道:“岷王府在湖广的确有些生意,你想要有所开辟我倒可为你引荐一二,然而成与不成却不敢打包票的。”

“这是自然,晚辈自然知道轻重的。”

大明的藩王,虽然政治上被管制极严,但经济上朝廷给的补偿也多,不光有赐下的皇庄,还有盐、茶、商货的采买包销之权,单轮收入个个都是肥得流油,若是能从中分润些皮毛也是王星平求之不得之事,但此事却是急不得,只能先提个话头,待日后谋划好了再说。

这样一老一少又说了许久,将之后的事情谈定,王星平择了县试发榜之后便与倪朱谟回一趟诘戎所去,而在此之前他要操心的事情还有许多。

到了午后,小六跑了回来,说是书坊中并无《图书编》此书,但那老板却说江西会馆中尚有一套,只是别人并不肯卖,况那书恐怕二两银子也还不够。

原来此书竟然有百余卷,难怪书坊中没有存货,那老板还说若是要时先交了定钱他才好去信南昌府去求。王星平想了一想觉得麻烦,他又对小六一番吩咐,写了一张自己的名帖交予他,到了傍晚小六再次回来时却是透着欢喜,如今王星平颇有了些薄名,有他的名帖和嘱咐想来多少应有些面子,果然这事便办成了。

那赁来的车中装着满满四个藤箱的图册,都是从江西会馆借来的《图书编》全本,两个家人搬了几趟才算全部抬进王星平的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藤椅上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分明见那书的封皮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万尚烈。

这万尚烈是江西南昌府人,万历十九年的举人出身,虽然只是个副榜,但学问却做得颇好,是江右阳明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精于易学,又对格物之道颇为喜欢,甚而在南昌时受其授业恩师的影响与传教士们关系也不错,是以对西方科技抱有较为宽容的态度,这一点倒与早已致仕的前黔抚郭子章颇类。

这位万老爷平素著述颇多,但如今王星平手中的这部《图书编》却只是他辑录而成,真正的作者是他的授业恩师章潢,这位章潢老先生过世已经十年,虽然生前不过是个秀才,官职最高时也不过只到顺天训导,却是江西王门的领军人物,与吴与弼、邓元锡、刘元卿并号江右四君子。此人对西学极为宽容,见识也不凡,在白鹿洞书院山长任上时还曾延请利玛窦登堂讲学,宣扬西方科技,开大明‘访问学者’之先例,为天主教在南昌的传播打开了不小的局面。虽然章老先生科名不显,但其学生中却出了不少举人进士,更不缺封疆大吏。

王星平也并非心血来潮才去找来此书,实在是另有目的,这位万老爷如今正在福建的邵武知府任上,这部《图书编》正是他在邵武时辑录而成,中间所记天人之秘及兵农礼乐刑政之纲条无所不举,在当世士大夫中颇为知名,只是这书刊行不多,故而王星平也并未读过。

而将这位远在福建的万府台与王星平联系起来的使得他今日读书的根源却在一封邸抄,就在不久前这位万老爷因被言官参劾而贬官,朝廷体恤老臣给了个刑部侍郎的加衔左迁平越知府,如今已在路上了,估计等到府试之后就该到任。

如今的平越知府曾化是四川垫江人,王星平身边并无半点关系能够搭上,既然知道了万尚烈即将到任,倒不如去结交这位新任,至少这《图书编》看来也对自己胃口,相信这位万老爷多半还是个好打交道的,他在瓮安开采磷矿的打算能否遂愿可就着落在这部书上了。

想想也觉好笑,王星平自来了这一世才渐渐发觉这科途上的师徒、同年关系真是奇妙,只要将这一层牵扯上后许多事情便有了解决的思路,就像石阡府那边如今帮着福泰号牵线的那位庞杰先生便是王命德的同榜,王命德一封书信,与当地各官绅的关系便算是搭了起来,比起通过张鹤鸣这个外路抚臣出头却是更为妥便。

王星平不禁想起因为此事今日才引出的一件趣闻,原来自家族叔王命德居然也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举人,以前并不记得也自然从未问起,但这样一算却和师兄马士英是同年了,难怪会被杨文骢拿出来八卦一番。

飞龙之章 第三十四章 翠岗雾轻百草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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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三日过去,已到了发榜的日子。

就如先前所知一般,县试的墨卷知县只会先将破题中格的一一选出来再行批阅,而这些墨卷又多出自最先交卷的一批人中,剩下的考卷最多交给下面的教谕和训导去拾遗补缺,想要从黜落的考卷中再选出一两篇能中的其实并不容易。

县衙门口的八字墙上特意清理了往日的布告,早有不少人将那一面墙前面围定,人群之外远远便能看见三五成堆的民伕,王星平认得其中几个脸熟的应是轿夫,常在附近走动的,此刻都穿着红衣红裤坐在地上闲聊,王星平知道这些人如今算是兼职,都等着县试的头名到了好跟着报喜讨赏。虽说目下是在闲聊,耳朵却都竖起老高。

不移时王星平也到了人群前面,稍微进去几步便已能看清里面模样。县试发榜只有一张,人名密密麻麻排成一个圆圈,只头名写在圆圈正当中。王星平身材不高,远远看着那人名上面‘邱懋’二字,心道果然是他的案首,又在榜上看了一番在考上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看来虽然这文章不如张太爷的意却也还是中了。

他心道只要中了就行,这就证明自己的文章本身并没有多大问题,他这样想着便准备拉上小六先走,毕竟只是个消息,知道了结果也就是了。

两人正朝外走,却见人群自中间便分开了,一个面善少年正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周围不停有人恭维,那少年也不停拱手回礼。嘈杂声中不知哪个发了声大喊,‘案首来了’,那些先前等着报喜的人伕轰的一声全拥了过来,一叠声的恭喜,又将那少年硬拉上轿子,一路吹吹打打朝着大十字那边便去了,那少年的跟班赶紧也跟了上去带路。

王星平在人群中看到了邱懋朴,两人相视一笑,邱懋朴也赶紧跟在那帮报子队伍后面去了,让王星平好不奇怪。此刻人群也都簇拥着轿子往南去看热闹,八字墙前顿时冷清不少,这时王星平再回头去看,才见那榜文正中的名字却是‘邱懋素’三字,邱懋朴却是写在了第一圈最靠里的位置,竟是排在了第二的样子。

“原来居然是他弟弟中了案首。”王星平笑道。

他不再去凑热闹,而是先去了铁厂,他本是去找刘锈说事,刘锈听说赶紧先过来了。

这刘锈原是广东韶州府下曲江县的一个破落书生,无有功名,在佛山铁厂中做工,下不得力被人开革后硬跟了汪革,他虽然实干不行,但对冶铁的技术造诣却不低,又能识文断字,写写算算自也不在话下,放在广东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贵州却是难得。更难得是于冶炼之道上他极又兴趣,又肯钻研,严格算来却是个技术型的人才。先前汪革他们都选择了跟随王星平去诘戎堡从军混个出身,这位倒是只愿留在铁厂中打拼不喜兵事。

铁厂因为年前的调整全面转产火器,刘锈恰好对另外一边民用工坊也不感兴趣,便将精力全部铺在了火枪制造上,工艺的改进其实甚少,王星平自然也明白,仅仅依靠经验的累积是无法从根本上改良军械的,最多只能把好质量,但有刘锈把关质量的确也越来越见好了。

王星平对刘锈的工作颇为满意,虽然一开始他的确有些瞧不上刘锈不喜实干的性子,但当个监工却是发挥出了此人潜力,而且如今铁厂中贵州和四川的匠人都不少,来自广东的却不多。本来叶宜伟当初只带回三十来人,其中还有半大小孩,后来又多垛集成了军户,有十多人竟然是都被分到了同一处军屯。这样一来,剩下的广东匠师本也没有几个,便都团结到刘锈的身边,如今铁厂中刘锈也算是有了些自己的势力。将铁厂工匠慰劳了一番,王星平便特意把刘锈留了下来说话。

“贵州的生活先生可还习惯?”

“小人哪里敢称先生,托东家的福,都还习惯。”他一个破落书生,连秀才都没考上,倒是听说王星平明年的院试是必过的,哪里还敢应一声先生。当初家乡的产业早给他败光,往上又没了在世的父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估计日后连娶妻都还要指望东家的帮衬,哪里会不习惯。

“习惯就好。”王星平说完又淡淡问起铁厂经营,“年后新募了不少工人,汪革走后这里多靠你支撑,还应付得来么?”

刘锈笑道,“帮手自然是多些才好,不过如今也才四百来人,比起佛山镇的那些铁厂却好做多了,只是缺人。”

“人我自然会再募些,四月之前你这里还能再出多少合用的火枪?”

“再募些人的话火器坊这边出个一千支不难。”

王星平心头默算,七百支是要交给孙开祚的,加上先前的三百支就是一千支,贵阳府为此要给保利行近两千五百两银子,和修筑北城可以用粮食不同,这钱是要给现银的,是以这一批火器供应基本就会将今年贵阳守备的军费用去不少,等那之后每月生产便主要会用来建立诘戎所自己的火器营,而王星平一开始的打算只是先建五百人的一营人马,加上替代再有个一千支也就足以自保了,屈指算来那也是七月左右的事情了,按照如今进度北城的新城当已筑完,乡试也要开始了。乡试之后王星平在本地的布局就算是告一段落,他早已打算好了要随马士英去一趟京师,这也是为了开拓眼界,而且马士英这次是以贡士身份入京,殿试必点进士的,无论是上一科已在京中任官的同年,还是这一科同榜的进士便都成了王星平这个师弟更易结交的对象,而且京中的各种消息可比贵州灵通不知多少,以他的见识只要能够捕捉到一些风声又何愁不能对自己的生意有所助益呢,然而这就需要现在就开始布置妥当,毕竟这一去少说半年,还得有些计较才是。

他又将话题回到眼前,虽然保利行自己的火枪成本只得给官方供应的一半,但一支也要一两三钱上下,依王星平所想,加上预计的损耗诘戎所也需一千支以上的火枪,前番几次地方上的冲突,那百来支掣电铳便已经坏了近十支,虽然修补不难,但这损耗也有些让人肉痛了,这番装备齐整便又是千余两银子。军屯离着秋收也早,许多田地耕种并不算好,最多给屯户留个生计,想从中赚上一笔绝不可能。而军火生意至少今年看来也要到头,诘戎所的装备全是倒贴,下半年能指望得上的除了铁厂的民用器具和福泰号的生意外竟真的捉襟见肘起来。

‘这缺钱的感觉还真是不好受啊。’

“看来铸钱的事情得早早开始筹划了。”

前面还在说着军备,接下来就扯起了其他,但刘锈并不意外,他如今算是铁厂半个主事,对于其中经营知道得清楚,看着一片兴隆景象,却都要靠银子支撑。他是过惯了破落日子的,对于钱天然的敏感,是以若是王星平不提他也必然要找机会进言的。

他回道:“东家想要铸钱,恐怕得先解决了铜料,没有铜可是不好施为。”

说得倒是简单,可做起来却难,贵州虽然也产铜,可并不多,隔壁云南铜多,但也多得有限。

王星平自己曾经查过,原本以为后世滇铜名贯于世,这云南的铜想必不少,但翻了邸抄,又翻了簿册,这才发现云南的铜矿产量实在是算不得多,而且与日本相类多是与白银伴生。朝廷历年都在让云南封贡金银,可偏偏一同出产的黄铜却并未引起朝廷重视,不然云南本省也不至到了如今还在使用贝币。刘锈为其分析原因,还是生产技术落后,据说滇东之铜多是贫矿,采挖洗炼皆是费工费时,是以当初云南自行铸钱失败便有这成本过高的原因在。

但云南产铜总体也还在增长之中,大抵宣德时年产不足万斤之数,后罢官矿渐以民营为主,这样产量才逐渐上来,到了嘉靖中产量一年也有十五万斤了,如今一年也倒还不到百万斤,比起海外尤其日本也差了许多,这与后世云南之铜半天下的情形似乎极不相称。

既然话已说到如此地步,王星平也坦然道:“眼下正是为了这事。”

刘锈本也是个伶俐的,自然知道恐怕是王星平要他操心这铜料的事情。他倒也并非闭目塞听之辈,但却有些油滑,尤其在此间待得久了就愿整日在铁厂中,自是不想出外办差。

他故意问道:“东家莫不是想让我去一趟镇远府?”

镇远府是云南的金、银、铜、锡等货物出滇后在贵州的集散之地,滇铜等物便是自此运到湖广进而通行天下。镇远府在贵阳之东,所以这滇货出省集散挑夫们宁愿过贵阳多走上数百里路程还是因为镇远府本身地理,当地是黔东水陆重镇,交通便利,论及商贸繁盛并不比贵阳稍差。镇远府和镇远卫虽然都有城墙,但更多还是防范水患之用,故而城墙本身并未合拢。镇阳江横贯府城,连通东西,正是得天独厚的商贸之地。此地再往东经辰州府直抵长沙,或是往北过思南府至涪陵已而再东下湖广荆州府便是此时滇货由黔入川、湘的主要途径。

但刘锈的回答无疑与王星平所想有些南辕北撤了。

王星平道:“滇铜入黔一斤不过值价三十文,到了镇远便要翻倍,还要再从镇远运铜回来,这又是一番折腾,如何能行,要去自然也是去云南。”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刘锈一眼,“不知先生可愿为我跑上一趟?”

【注:根据官方资料,云南的铜矿开采是到了康雍乾才进入鼎盛,在万历年间因为私矿加上技术原因产量一直不高,当时云南似乎只在宋代胆铜法上有所改进,只能开采表层伴生催化较久的铜矿,到了清中期才有所谓配矿、高炉之法加快了铜的开采和冶炼,所以万历时云南全省一年产铜不足百万斤,到了乾隆时最高年产能到千万斤,供应全国95%铜产量,这是根本区别。】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五章 西趋北顾频奔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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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会让廖百户和薛总旗随你同去,沿路都不需操心,你只做好份内事将铜料看仔细便好。”

其实说是从贵阳去云南,不如说是去东川府,虽然说整个云南都产铜,但八成的铜矿还是集中在滇东北的东川和乌蒙两府,而不巧的是此时这两府却并不归云南,而是四川布政司在管辖。原本从贵阳去东川和乌蒙最近便的道路根本不用经过云南,直接走水西经乌撒便可,然而寻常商人敢走这条道路的无疑是在找死,这两个去处可都是水西土司的亲辖地,虽说也有朝廷的驿站,但终究路途还是凶险。

此时的路线要么从遵义走赤水、镇雄一路绕过去,还有一条便是出贵阳往西南经安顺、普安,进了云南的曲靖再往北折向东川府去,前一条却是绕了些,而且赤水卫在水西和永宁之间,也说不得是多么安稳,反倒是往普安去这一路是由滇入黔的商贸通衢,倒是太平得多。

刘锈似还有些勉强,但也只得应允,好歹走一趟云南危险也不会比去镇远高上太多,若是能解决好铜料的供应无疑是为商号和铁厂立下一大功劳,那他在王星平这里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权衡了利弊,刘锈也便真心应下了这差。

王星平让他安心办事,等他从诘戎所回来便将廖四、薛六一起带回。也不是汪革和丁得水不能同去,这其实是王星平有意为之,为的是不使原先佰贰堡的军士与自己疏远,同时也是让这些人融入自己的体系,毕竟经过几战下来,原先佰贰堡的军士早已有了官身,不再是一般杂兵了。

从铁场出来,他照例又去新城的工地巡视了一番,今日杨文骢倒是不在,但工地依然井井有条,王建中领着他的标营就驻扎在附近,王星平更是用了不少法子对工人加以鼓励,这些日子以来,就连那些于的部被调派来的土民都对王少爷感恩戴德了。

想想也不难猜到,虽然于的家答应出人修城,但派来的劳役多也不是部中的亲信,王星平就曾亲自打问过,中间就有不少是得罪了土官被借机整治的。如今土民跑到州府衙门状告土官欺压的事情并不算少,从王星平了解来看这些筑城的民伕中多有这样的人,而且在这几个月的相处当中,王星平也逐渐发现,在他的行为感化之下土民也开始渐渐对他有所好感,尤其是其中的贫民,筑城时他不仅安排将口粮挨个发到这些人的手中,对承诺的进度奖励也是一应照发从无短少,久而久之,便渐渐在土人中有了声望,加之那篇考中的县试墨卷张贴过后观点也得到了夷生的认同,连士人中也生出一些与以往不同的看法来,都道这王秀才虽然杀伐果断,但在汉夷之争中还是秉持中道,并未对夷人另眼相看。连带着便开始有土人觉得过去死在他手中的蛮夷纯属自己作死,王公子亲自动手那都是为民除害。

能够听到这样的风评,王星平意外之余心情自然不错,春风得意的迈进了府衙。

今日正是休沐,但王星平身上还担着帮办火器的差事,又与府衙上下早已熟脸,自然畅通无阻,早有门子通传进去。

孙崇先此刻正在后衙与二人坐了一席于园中赏春,王星平定眼一看,那三人不是别人,一个是是打过多次交道的通判徐谏,另一人却只是有些面善,想了一想原来却是本府的同知沈续科。

“原来是天成来了。”孙崇先看来心情不错。

王星平倒不先答话,乃施施然行礼,“学生见过大府、二府、别驾。”

孙崇先笑着打趣道,“你倒是胆大,府试前跑到我这里也不怕别人乱说。”

“学生原本就未出大孝,这考试只是练手而已,就算过了府试明年院试也不会考。”

孙崇先闻言先是有些微妙表情,复又言道:“真是可惜,肃之先生还说你天纵之资,院试头名也未可知。”

“若是现在能拿案首,以后定然也能再拿,再说学生县试便没有拿到头名。”

“那是张大化自作聪明罢了。”旁边徐谏言道,看来府中果然没人待见这个县令。

那沈续科倒也老成,此时却问起,“我听说你那铁厂想要铸钱,如今可成了?”

“学生正好给孙先生并两位先生说说此事,一来是先前人手都在生产火器,四月后当能腾出些人来,二则原料尚短缺,我已着人去云南采买了。”

“哦?是去的哪里?”沈续科继续追问。

王星平疑惑中看了一眼徐谏,徐谏便忙解释道:“天成可知道,沈二府与我一般,也是云南人,我家在云南府(今昆明),沈二府家却在临安府(今建水)。”

“不意二府与别驾竟是同乡。”王星平呵呵笑道,他心道府中的几位他都有孝敬,但的确是不知这位同知老爷的乡贯,看来情报工作还不到位,以后当要有人专门来做才是。但又想起下来在云南多半还有不少生意,能够再结交一位云南出身的官员也是好事。

至于那位徐通判早前与王家有旧,后来又因为在顾凤鸣一案中成为当事之人也立了功劳,早已和王星平一头出气了。

从府衙出来已快未时,孙崇先自然留了他吃饭,但下午也还要去柜上一趟打理生意。

又过了一日,王星平与小六一同去了水窝寨,同跟去的还有几个力夫和一辆大车,见到李老六,王星平二话不说便将装在车上的全都东西抬了下来。

“东家你这是?”本来王星平先前用计打草惊蛇,却不想害得顾凤鸣刻意针对这老农,害他家祖坟也被人刨了。再后来却是因这个缘故,自顾家庄子被抄后便在村子里抖了起来,成了其他村民巴结的对象,但李老六想来东家还不至于给自己送礼,这车上抬下来的大包小包就让他狐疑起来。

王星平不以李老六为怪,道:“眼下春播,我知你是种田的好手,正有一事想要托付于你。”

“东家大恩,老头子哪里当得么子托付,只管吩咐便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星平觉得自从顾凤鸣被官府收拾之后这李家老汉却是益发伶俐了。

他倒不图什么报答,也是当初坑了这家有些愧疚,但更多的确有屯田上的事情需要找个靠得住的帮手,军屯的田地虽然是王星平带人夺回,军屯的军户也多有王星平四处招募,但那田地终归不是私产,屯户也不是王家家奴,有些想法在没有结果之前就不好胡乱尝试。而且还有一点王星平没有胡说,这李老六种田倒的确是个好手,单看这贵州都是一年一作的地他能种出两季便是本事。

水窝寨本身也有不同,这里的田地不少都是王家的产业,还有原先顾家的却是没入了官中,虽然是好几家本地官绅最后给分润了,但他也依然有些好处于中。

他看着李老六关切问道:“不知你家佃下的地一年可打多少粮?”

李老六先还在毕恭毕敬等着东家的嘱咐,猛听此言立刻哆嗦了一下,一张老脸马上苦了起来,“东家容禀,小人种的虽是水浇地,但却是少些肥力,故而每年也就勉强完成租额而已,去年还是东家开恩少收了些家中才有口饭吃。”

李老六的话透着狡黠,但王星平并不在意,有些小聪明不算什么大毛病,况他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小聪明才找上此人。水窝寨的田产每亩当在两石半以上,田租是五成,顾凤鸣当初受了王星平的话术整治李家不仅没照王星平意思给李家减租,还私自给加了半成。结果顾凤鸣案发,连着他的那几个水窝寨的帮闲一并被官中处置了。王星平不仅退回了李老六原本多收的半成租子,还照原先承诺给他减了半成,这里外里李家便比原先多得了一成,故而李老李现在听东家话头自然也有些担心王星平反悔。

他原本佃得五亩水田,如今王星平却把当初游五等人的地交给了他种,还将原先顾家庄上的一头牛也给了他。如今李老六种着二十亩地,一年除去交租,个人能余下近三十石粮,今年秋收以后便可算殷实人家了。

有着这样的盼头,自然心中便会有更多的顾虑。

王星平自然看得出来,便先抓起一把一些白色粉末道:“先前你说这地肥力不够,正好我这有些好东西。”一年能产两石半粮的上田被李老六说出缺憾那是他自作聪明,却正好被王星平抓住了话头,“此物施在田间可使作物植株粗壮更抗倒伏。”

“哦?”李老六来了兴趣,真要如王星平所说,这粉末可就是极好的东西了。

“至于这个。”王星平又抓起另一把深褐色的粉末,“这些施在地里可令穗粒结实饱满。”

李老六闻言先惊后喜,看样子这些东西东家都要交给自己,但转而又担忧起来。

东家拿来的所谓肥料以往自己并未见过听过,贸然使用,说不定还会对地力有所影响,但若是不用未免又驳了主家情面,着实是不识抬举。这些粉末其实是王星平分别以盐石和兽骨加工而成,李老六以前自然不曾见过。

他正焦烦间,却是王星平开口了,“这些肥料虽然功效不凡,但具体用量我并不清楚,你可将游五他们那十五亩地分片划开,每亩用不同分量施肥,到了秋收后我来验证结果。”

李老六叫起苦,“可万一有损地力,误了农作可怎么好。”

王星平知道他其实担心的是那四成半的租子,“你不用担心,这十五亩地的田租今年免收,你只管大胆验证,到时若是多收了粮食我也不要,全部归你,若是做得好了,我这边还另外有赏。”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给个大概的方向,再施以优厚的回报,他对李老六能否实验出更好的田作法度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至于心头所知李家老汉多半不会将十五亩地全部拿来实验则也无需点名,这点小聪明无伤大雅。

吃了这颗定心丸,李老六果然再无借口可言,也就点头认允了。

此时王星平又从袖中拿出一块酱红色植物根茎样子的东西道:“还有这个,你在寨中选那河边背风向阳地势高的旱田也分出几分地试种看看,这个今夏便可知道收获。”

李老李狐疑道:“这是么子。”

“甘薯……”

飞龙之章 第三十五章 西趋北顾频奔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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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薯传入中国的准确时间并不可考,王星平更是不知,但他既然能从江西商人手中搞到不少货样,自然证明此物至少在长江中下游应该不少,北方也一样有人试种推广,十年前徐光启就曾专门写过相关的农书,至少此物种植福建浙江已经推广开了,江西商货遍南方这便是明证,以往恐怕只是无人试验才没在贵州推广开来。

但如何去种,他也就只能说出背风向阳地势择高这几个字,其他则全都要靠老农自己体悟,然而想来应也不难,不然如何会被称为备荒之粮,也不会传出金薯之称。

只在水窝寨待了半日,留下满头雾水的李老六王星平便回了贵阳。

三日之后,王副千户的队伍出现在诘戎所外的官道上,收到消息的王忠德早率众迎了出来,一番寒暄二人在众军士簇拥下进得堡来。比起去年底,现在堡子里的人口多了不少,王忠德带领军士很是花了些功夫将所城又扩了一圈,好歹算是将募来的军士都安顿下了,眼下所城中倒有将近一半都还是工地。

按照王星平的意思,所城中被划分为数个功能区域,各营分成四个营区,不够的地方以后还要扩大。而各军士的家眷除了在各处军屯安置的,随军亲属一律专门划在一区。军士如今只能三日一操,未来他还打算改为一日一操,家属与军营平日也要隔离开来。但如此一来所城的供给便需要加强,再说军士们未必愿意如此,若要施为恐怕还需要一场机缘才行。

虽然这诘戎所中王忠德比王星平高上半级,但他却已经习惯以王星平为主,无他,一直以来跟着这位五弟他的运气便不曾坏过。短短一年的光阴,从总旗而试百户再百户,后来的副千户到如今的千户,没有王星平带来的功劳他恐怕再花上五六倍的时间也无法做到。而且就在最近,他也终于如愿被荐能够参考今科的武举,举荐之事自然也是王星平一力促成,以他这位五弟如今在贵阳城中的交集,无论是孙崇先还是张鹤鸣都会卖他面子,王忠德在抚臣面前也算早已混了个脸熟了。

而以往与王星平恐怕更多的只是过从甚密,但自从王星平自己亲自带兵练兵之后,他便似乎隐约察觉,自己这个远支的同宗越发深不可测起来。以如今训练出来的这支军队,无论军纪还是战力都隐隐让人觉得可怖,他曾结队与王星平所练新兵对阵,却吃了极大的一个苦头,从此不敢小觑这些炉户。

但除了训练之外,丁得水等人也懂进退,这在诘戎所的军士中便渐又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而这种平衡看来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王星平所打破,此皆是因为他又给所城带来了医疗建设。

倪朱谟不愧是当世数得着的好医家,人一进堡便开始为军士们问诊开药,他所住的那处屋子马上便成了诘戎所城内最为热闹的一处所在,连着一处大院都被专门划了出来给他。而且倒真在这几天寻到了两三个不错的军户,也愿意拜在他名下为徒,其中一个天天帮他打下手的资质似乎还非常不错的样子。

倪朱谟在过来路上与王星平深谈了一次,王星平向他灌输防疫和医疗制度建设的想法,让他颇有顿悟之感,对这个少年很是钦佩。年纪轻轻便能想到在军中推行医疗防疫,甚而连茅厕和粪便传播疾疫的问题都想到了,这也让倪朱谟这个医家大感意外,并开始认真考虑王星平让他留在贵州的建议。

转眼王星平在诘戎所已经呆了几日,入夜之后自然是与一众军汉喝酒吃肉‘感慨人生’,王星平也喜欢这样的感觉,比起读书进学更能觉得真实。这也是他愿意与这些莽夫打交道的缘故,而且在此地,他会油然而生正在创造属于自己体制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即便在贵阳城中也不曾有过。在那里王星平自知只是合作者,虽然有了一些地位,但与前一世的境遇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无非只是自己有了一个不错的家势,得以在体制的合作中占据更加有利的地位罢了。

现在看来当初听从王命德的建议应了这武职倒是明智了,诘戎所占着要道,手中又有兵额,于内一干老人新人全都信服,于外有白马硐、养牛圈的例子在前,所城势力范围下的这些军屯如今虽不说是如臂使指,也能当得起一句一呼百应了,只要在此厚植根基,便是日后保全家业的一份依仗。

这些道理光是待在贵阳城中可是无法体悟到的,王星平心中暗道,‘看来以后还得多来才行’。

六百多人的正军按照一百五十人一队分作了四队,王忠德自领原先的老兄弟一百五十人一队,剩下三队都是这些日子经过王星平特意带出去磨练的,如今训练的主要内容就是队列、火器以及识字,出去这些便是跑圈,一天下来累得够呛,粮食消耗也大,但五、六百人王星平自问还算负担得起。王忠德原本对识字这项觉得有些不屑,但当亲自验证过识字的队官比起他们那些老人更能快速学习各种战术后便觉得确实是要多些学问更好。

而且那些炉户组成的新兵见王星平来了,这些日子在校场上训练也是格外卖力,在贵州可难得有如王星平这样大方的东家兼主官,即便是训练时也顿顿有肉。但也有一些略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过去佰贰堡的老兵,私下里牢骚说什么‘只有养兵千日的,没听说练兵千日的’,但这话刚一传出来便被王忠德给打压了下去,那些与王星平关系最好的小军校也不多话,慢慢也就没人再去抱怨了,只看王忠德也知道他现在是铁了心要和王星平站在一条船上了。

不过一年便成了千户,再往上守备、指挥看起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而这支军队日后的发展当绝不局限于此一城之地,他隐隐约约似抓住了什么,便不再愿意放手了。

这几日倪朱谟也有如鱼得水之感。

湖广的药材从镇远直接进入贵阳,而川中的药材只会更多,却必然都会经过诘戎所南下,这样一来就自然而然的在所城外形成了一片坊市。南来北往的汉夷商人和经济都会在这个贵阳城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交易一些货品,若是尚不到贵阳便能将手头商品售卖一空,川商也不用再长途跋涉多走许多路程,回程自可在养龙坑选购马匹,或是干脆在附近收一些朱砂、水银之属,节省了时间经商的效率自然更高,而这一切正是拜诘戎所周边渐渐平靖所赐,因为所城中的一支军队,周边的形势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倪朱谟颇为高兴,须知蜀地的药材堪称道地,川药更是独具一格,他所以当初要来西南涉险正是要为编纂医典而来,倒也省却了他不少功夫。

原本他还有些计较,现在一见诘戎所周边居然已是如此模样,便定下心来,连带所城周边的汉民和土民只要有了病症他都愿意一力施治,而所城周边平民要来看诊便要诘戎所总旗以上队官介绍,这倒是将诘戎所的好名声也竖了起来,倪菩萨的名头更是响亮了。

王星平觉得如此倪朱谟也能安心下来做事,他还特意买了不少江南过来的纸张笔墨,方便倪朱谟在诊治病人之余能够安心于自己的医典。不料三月初五这日,便有从湖广来的信使到了,说岷王再次中风,倪朱谟这才不得不准备动身,临行之前却又有一队信使赶到说老殿下已经归天,将先前信使召回治丧去了。

倪朱谟言称老殿下有恩于己,当要去武冈吊祭才是,便商定清明前几天出发,先去贵阳收拾一番即刻便赶往宝庆府。

出了这事王星平也不好挽留便托倪朱谟也为自己备了一份奠仪,正好清明之前他也要回贵阳去的,回贵阳路上他还不断安慰倪老先生,言称若是岷王府因此变故不能继续资助他编纂医典的话他倒是可以帮忙,这又让倪朱谟一番感激,斩钉截铁只说武冈州事了后无论如何都会回来。

几日之后,送走了倪朱谟,又等清明在坟上拜祭过,王星平便按照计划让廖四和薛六跟着刘锈一起朝东川府去了。

收购铜料到找到足够节省工费的铜钱冶铸方法恐怕不是短期能够完成,他只希望明年自己从京城回来之后能够看到一个还算不坏的结果。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一边‘备考’一边关照柜上生意,还有便依旧是读邸抄,这几乎是他得以分析当今天下局势的不多且稳定的手段之一,其余依靠私人书信中间毕竟隔了一层,自己也并无亲信在京中,而要做生意还是要耳聪目明一些才好。

刘锈走后第二天便有新的邸抄到了,简单浏览了一下王星平便将感兴趣的消息专门挑了出来。

先是几个关注地方的大事都要知道。

广东今年又遭了水灾,两广总督周嘉谟上书赈济灾民修缮堤防,看来今年广东的抗洪形势也颇为不妙。

广东巡按田生金上书言盐政事,请将广东盐课的十分之三留在本省存用,王星平看他条贯分明,思路清晰,对田生金此人又有了更多认识,这恐怕是他以后到去广东发展的一个靠山,正要更多了解才是。

贵州本地,张鹤鸣再次上奏清剿两江苗狆,战况形势日甚急需军饷,朝廷答复让湖广着快办理,看来布政司又缺银子了,这条王星平也默默记下却是不打算帮忙。

还有一条便是有户科言官上书称应加强军屯管理,严格按关屯田,尤其是边方地区更应强化。朝廷已经发下明旨,诚然这样的旨意缺乏地方执行的动力,在边地官员那里份量未必有鸡毛轻重,但王星平却有意将这鸡毛当作令箭,于是这条也被记了下来,等着拿到具体条贯后再来仔细参详不迟。

其余消息就有些杂乱非常了,大抵是全国各地的扯皮,结果最后居然又让他找到一件趣事。

说是贵州乌撒二卫军民王应星等奏开彼处铅厂以充兵饷,王星平心道什么乌撒,估计这事还是毕节卫起头想要借机整治乌撒的土司,事涉开矿便是有利可图,这样一来官府不管的事情说不定便会有商人去做。但这对官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这王应星倒是个妙人,能够上书言事其本身倒也是个人物,说不定以后还可结交一二的。他说要开铅矿,如今诘戎所也需要,正好可以互补。

火枪虽然在贵阳的铁厂生产,但诘戎堡自己也新建了一处小型铁冶制作子药铅丸,本身如今军中如丁得水等人原先就是炉户的出身,既然需要铅料,这倒可以派人前去看看,而且他忽然忆起那位曾经一同救过贡使的许成名老爷似乎是赤水卫人,毕节卫与赤水卫正好相邻。

清明过后接着便是谷雨,日子也过得飞快,照日子来算刘锈应早已出了省境,而叶显莲也堪堪从重庆赶了回来。重庆府的事情办的极为顺利,姐夫蹇守智颇为上心,听姐姐私下与阿母说,亲家姑姑宠溺幺儿,姐姐姐夫在家中也过得不爽利,正好王星平传来消息后算是与姐夫一拍即合。

这福泰号的重庆分号由蹇守智物色得力掌柜经营,自然是背着家中,弟弟蹇守慧本就觊觎姐夫地位,这份安身立命的本钱他愿意恐怕王若曦也不愿与人知道,有了这产业,蹇守智原本合作的商家大可悄悄转移到新的字号也算是为将来争取一些主动。

王星平对经营并不在意,姐夫有商才,至少守成没有问题,再说以后他要做的生意也不是依靠外地的拓展,实在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对于蹇守智的安排,早在让叶显莲过去时他便带了话,他的要求只有一点。

‘分号必须设在江北。’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六章 中吕再来试科途(一)

【先求票,然后说一个小的修改,前几天偶尔翻阅史料,发现万历年间的提学官全称应是提督学校御史,等到了天启朝为避讳熹宗皇帝朱由校名讳才将校字改为较字,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最终确定为提督学政,所以前文称呼有误,今天已经全部改了,花了不少时间,更得慢了】

四月初六,府试正式拉开了帷幕。

之前本该好生休息的王星平这几日却没有睡好觉。

倒不是担心考试的成绩,他原本就没有将这次的成绩放在心上,何况也对孙崇先表露了心迹,算是打足了预防针。

而造成他未得安枕的罪魁实在是如今保利行的生意,自从打诘戎所回来送走了刘锈和倪朱谟没有几天,保利行的铁器名声便在贵阳城声名鹊起了起来,这便是他新近想出来的广告惹出的快乐烦心事。

借鉴于后世的月份牌与招贴画,内容却不似如今市面上常见的书商扉页和商店楹联,而是采用了通俗易懂的民俗年画形式,但主角却都是靓丽的女子。或是手拿剪刀正在裁衣,或是提起一把菜刀正在烹菜,杨文骢按照王星平的要求来画,又用了王星平教他的透视和工笔之法,将一个个水灵灵女子画得惟妙惟肖风情万种。

每张招贴上又都印着他亲自写下的一句话——‘王家保利行铁厂,经营各色铁器,物美价廉,新城北隅里内只此一家,别无二处’。他又在招贴旁边空白处另外印了官府小心火烛之类的警语,满城的张贴,让来往贵阳的外地客商顿生好奇之心,不过才几日功夫连同福泰号和王府的大门便都一副要给人踏破的样子。

其实要说广告,贵阳虽然偏僻,但往来的川商赣商也颇多,还有两浙远来的货主,城中但凡是凑幅之所也多少有些店招幌子之类,三丈高低的冲天招牌王星平一样在大十字内一处商户门口见过,但如他这般将绘画和招贴结合起来的以往却从来没有。是以这样有趣的事情杨文骢也才肯做,为了将俊俏女子画得传神,那几日北城外的私窠子没少被他光顾,这位杨少爷在鲜鱼巷里花银子只看人不办事的趣闻倒也传开了。

但杨文骢画归画,却是与人无涉自己来做,不似王星平这几日收到的商家名刺便堆满了案头,有些是好奇王家铁厂的货品想要看样的,也有已经进了货觉得不错又想来说包销的,这生意好了看来也不是什么舒心事体。

今日杨文骢这个保人天不亮便被王星平给叫了起来,府试不同县试,考生的范围更大,人数经过县试淘汰倒是与县试规模相当,只略多些。

考试的地点换到了府衙,倒也一样没有专设的考棚。

这一回不少考生是天不亮便聚集在了府衙门口,有些干脆就是通宵,那些外地的考生更是提前几天便赶到了府城,而今日为了方便,贵阳的城门也破例提前打开,这是为了城外的考生早些进城不要耽搁了时辰。

尚未抵达府衙门口便已经见了路上影影绰绰的灯笼,有的写着主家的名讳,有的还有廪保和塾师的尊号,还有些干脆在灯笼上画着花押记号方便人多时不要走散耽搁了之后的验名,同时也算自涨身份,若是灯笼上挂个马进士门生那多半等会验保便更为顺利。

摊贩早早摆出了摊子,卖米粉的顺便卖着洗脸水,虽然等会儿唱名之后难免又是一番披头散发,但也不代表读书人不爱体面。其实县试时也有这样的小贩,但是县试多就是新贵县周边的考生,少有自己没有准备周全的,故而贩子也少。

照例的唱名验保,照例的一番搜检,王星平能感觉到府试比起县试的确是严格了不少,至少听说座便不能随便选了,但依然有不少夷生参考,看来似乎考官的确会对夷生有所照顾,当然夷生中应该也有才学之士不能一概而论。

贵阳知府孙崇先就坐在府衙正堂前听着下面点名,已经先验过了两次的考生经过最后一番对照无误便领了白卷去各自位置上入座了。孙崇先看院中的模样倒与点兵无异了,这场面又让他想起当年他在家乡参加科试,他是陕西扶风县人,到了凤翔府试的时候一样也有了单独的考棚,而后来在凤阳府为官,无论是蒙城县学还是颍州州学便都有自己的专门考棚,且还规模不小,再看这贵阳府的府试便显得促狭了。

此时他正好望见刚刚进了考场的王星平,思绪又放到了这个少年身上。

之前王星平与他闲谈便曾提过想要在北城新建一处贡院,另设考棚讲堂。说起此事,他又想到此子的种种,最近几天搞出的广告招贴就不说了,不光将王家铁厂的名号打响,他还知道进退,刻意将官中的各种告示一并揽了去。

而诘戎所那边更是听闻要建一处医药局,为此甚至连江南名医倪朱谟都给请了去,几次作战受伤残疾和阵亡将士的家人听说也被他妥善安置了。想及此,孙老爷便会记起自己在蒙城知县任上的事情。

万历二十九年,黄河在上游归德府(今商丘)境内决堤,大水夺去马河、北肥水和涡水河道自西北而来,三河将县境泛滥为汪洋一片。当时他才刚刚上任知县,一时手忙脚乱,但救济灾荒的同时他却干了一件事情,便是在灾后将县城西关外被淹的无主荒地重新清理出来,将全县受灾的孤寡安置在其中公屋并以专人护养。

灾后蒙城县疾疫流行,他又集医人开药局,用大锅熬药分送给病人以疗民疾。更动员医官郎中在县城中开办药局,分科看诊各展所长。

说起来这些也是他在地方的政绩,正是有了这些积淀,后来他才能以区区举人身份先升颍州知州后又迁为如今的贵阳知府,但上任以来,除了沾光抚臣捞了些军功,于治政上却并没有多少施为。

但现在一想,他便发现原本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如今这王星平似乎倒都在帮他做了,可严格算来此子不过是个白身,而行事种种却是透着大抱负。是以郡试一开,孙知府便对王星平有所关注,只可惜他向自己表露心迹并不打算本科进学,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他看重。而且这王星平做事有始有终,又颇有担当,别的不说,如他这般年纪的脚力不好,无论是汉生还是夷生多有家中僮仆跟着甚而一路将人背到考场的,但他却一直只有个小厮在侧,重要的事情从不假手于人,更不会做以人为畜这种有辱读书人名声的事情。

虽然只当是练手,孙大府却也有心收下这个门生,反正无论是练手还是真考,只要他通过府试一样可以算做有参加下科道试资格的。心下定了想法他便暗自拿下主意,只要王星平的墨卷写得尚可,便要取中他。

王星平并不知道孙老爷的想法,此刻他才刚刚落座,正忙着整理凌乱的衣冠发束,考场的桌椅做工并不精良,上次县试他便已经领教,如今依然是如履薄冰之感。只是没有考试的压力,也还算得轻松。他环顾周围,便见都没有一张熟脸,恐怕多是外地的考生,这样将人打乱倒也是正理。

几名左近的考生纷纷与王星平拱手致意互通名姓,其中有听说过他的顿时投来恭敬的目光。

半刻钟不到所有考生便已全部入座,落锁的罄声响起,考场也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又过了不到半刻,几个先前在外面唱名的书吏又如县试时一般举着题牌在考场中转了起来。

其中一个声音最为洪亮,“都听好了,这次的题目一个是‘夫孝者善’,一个是‘毋以事上所恶’。”

王星平略一思索,文字便浮现于脑海之中,这头一道题的出处是《中庸》中‘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原意是说所谓孝行其实是要继承先人遗志有所发扬才是,这也是后世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无后二字的本意,却不是生不生得出儿子继承香火的意思。

至于后面一题则是出自《大学》,‘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归结起来便可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一种延伸。

但两道题目都是截搭题,那意思自然便与原文不同了。

不过这却难不倒王星平,这样的截题不算生僻,语意也算完整,更况前面的一题他还曾专门与马士英探讨过,这题就算送分了。

既然看着天光尚早,自己又胸有成竹,故而王星平又故态萌发将考篮中的吃食及一应碗碟都一股脑铺开在考桌上。

此时正是题目刚刚发下,考场上顿时又是一片嘈杂,有那老眼昏花的,也有耳朵不甚灵光的,借着这个机会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其中自然也不乏浑水摸鱼之辈,王星平所在的对面便有一个年轻儒生,此刻正对照着题目将藏在贴里衣物中的蝇头小抄拿出来翻找,连着找了几张似乎都对不上题,正莫奈何时却见王星平这边摆开了一桌吃喝起来。

那儒生忽然看得愣了,竟忘了手中的纸条,这却被巡视的教授撞个正着。学官人赃俱获,几个军馀和皂隶便一拥而上将那儒生拖到考场外面一顿好打,惨叫声听得考场中人个个噤若寒蝉。

只有王星平一人在那里摇头苦笑,‘我吃便当,你领便当,也是有缘……’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六章 中吕再来试科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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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接近正午,依然是府衙外的那处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也依然是三人围坐闲话,但桌上的酒菜却比往日更加丰盛,眼见得做东之人当是心情不错。

座中一人贼眉鼠眼,正是名唤贾贵的牙人,他将杯中的一口烧酒饮尽,意犹未尽道:“贵阳卫可是连军馀都打发来考场帮忙了,何九你今日不在衙中当值居然有空跑出来陪我们喝酒?”

被他数落的何九正是贵阳府的吏员何正文,平日与贾贵多有交集的,但今日衙中却并没有排他的差事,是以又是董乙做东,三人便聚了起来。

董乙因为之前何德固与顾凤鸣一案的缘故捡了不少便宜,自家的生意于中获利不少,将折在盐引上的钱全都赚了回来还有多的,后来他又在去年秋收的粮食生意中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本钱大了更是看上一桩好生意,却正要着落在酒桌上二人身上。

今日他心情也好,却并不去打断贾贵说话,只是边喝着酒边听。

何正文倒也不恼贾贵,正儿八经反驳,“唱名验保那是礼房的事情,我是户房书吏,这一年中难得轻省几日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府可是个体恤下属的官人。”

贾贵笑道:“倒是体恤,我可听说你家那个远房叔叔的家产他可也得了一份,这样算来你也算是认贼作父了。”

“你这嘴真真是讨打,何德固干犯国法,抄没他点家产本就是应该,再说我与他家早没瓜葛,你休要听市井中胡说八道乱攀扯,惹恼我事小,知府相公的事你也敢乱说?”

贾贵歪嘴一笑,“我也不是胡说,王家小子搞垮了何家和顾家,县中府中哪家官人没有分润?倒也是那王星平大方,不然谁肯帮他去对付这两个财神,往日里他们孝敬大小官员的银子也没少出,只是这回还是栽了,话说何九你就真没打过你那叔叔的主意?”

“你……”何九这回倒像真要发作却还是忍住了话头,贾贵光棍脾气一个,与何九又是惯熟了,自然也不怕他生气。

倒是董乙终于呵呵笑着打起圆场,“为兄今日请二位贤弟来是的确有事相商,可不是让你们闲得斗嘴皮耍子。”

另外两人闻言这才放下方才模样一副认真听教的态度,“正不知董乙哥今日因何事请我们吃酒,莫不是又赚了银子?”

贾贵久在坊市厮混,比何正文见机要快。

“虽然目下没银子赚,却真是有银子赚的买卖,只是这生意却要你们都帮我才好做成。”

“生意?”何文正有些发懵,他是公人,做生意自然要找牙行的贾贵,打听点官中消息他倒是义不容辞的。

“上次不是说那王家少爷要兴办铁冶么,本以为只是他一时兴起,不想竟然是给办成了。”董乙笑道,“这才几个月,保利行的铁器都要供不应求了。”

“董乙哥莫不是想做他家铁器的生意?”贾贵眼珠子滴溜乱转,前几日保利行的招贴画片散得满城都是,他在牙行中如何不知这几日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如今这形势董乙再想去和王家商号搭上关系的确有些费事,而且处置不好还会为人轻看。

何正文想了想,觉得董乙恐怕还是想走官中的门路,乃道:“王家少爷前些日子倒是见过府尊,也说了些铁冶上的事情。”

董乙点头,“这事我也听说了,他今日也参加了府试吧?这时节去见府尊,不是平白惹出嫌疑来?”

“哥哥有所不知,这位王少爷其实并不打算参考本科,他的孝期可还没满,只是借着郡试练练身手罢了。”王星平生怕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府衙中人倒也基本都听说了。

“原来如此,不过岂不是折腾。”董乙这样一听便觉得既然不考何必专门又去呢。

“有什么折腾,这王家的生意也没见耽搁,反倒益发的好起来了,董乙哥不知,这些日子连四川和湖广过来的商家都问到了王家的铁冶,府试也就一天罢了,纵然不当真但若真被府尊点个案首那保利行的名声说不定就更大了。”

董乙队科考不感兴趣,只接着何九前面的话问,“四川不是自己就有不少私冶?”

“我听说是王家从广东的佛山镇请回了大匠,所出的铁器比之四川和湖广更好,价格也极贱,故而这些日子各处客商来采买的不少,看起来真是要将门槛踏破了。”

“保利行出的各种铁器我也看过,的确是精良,但想要包销却是难得很,是以今日请二位贤弟出来便是想要搭上这根线。”

贾贵一听生意上门,便即拍着胸脯道:“这保利行的生意说起来就这些日子眼看着做大,也是托了抚军相公的看顾。不过哥哥看重的既然只是他家铁器并非火器,其实这便好办,小弟我稍晚些先去北城那边打问,有几个相熟的经济都是做这铁器买卖的,听说有个专做四川铁矿的经济还是给保利行供过货的一家,他们当是能有些情面。”

“有贾贤弟这话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为兄还是想要单独见见王家少爷说说包销的事情,不知何九弟可能帮上这忙。”

“董乙哥此事找到衙门倒是对了,听说这几日寻王星平的商家不少,都是冲着这铁厂生意,不过他多些时候还在军中任职,前不久才从诘戎所回来的,我先前听说县试他便是放的头牌,想必今日应该也是一般,现在时间不早小弟跟着就去看看。”

董乙闻言笑了起来,“那就有劳何贤弟了,若是做成此事两位贤弟的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

从考场出来时王星平一脸的轻松,看起来以自己如今的水平考个秀才并不算太难,争一争举人也是可以的,要是能够针对考官的个性有所区处,那拿个贡士应该也还能有些机会,至少如今他也算是有些体悟,科举一方面是考验儒生的才学,另外一方面也有着各种偶然和必然的因素,一些当世大儒因为认不清形势而不愿迁就便只得一辈子名落孙山的下场,但王星平有自己的目的,也没有那等清高的风骨,考试进学做官,只要实用就好,这样一想于科途上他反而更有信心了,而如今既然到了府试也就告一段落了。

至于那碗照旧加料的鸡汤米线在考场中引发出的意外,原本他还有些过意不去,但随着考试的进程中连续几个作弊被抓的儒生被揪了出来,他心中那点点愧疚也就荡然无存了。

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眼下最头痛的便是扩大产能,找上门来的商家不少,但如今技术上的优势说不上大,如此情形下盲目扩张铁厂规模便会产生不少隐忧,尤其难免那等看人生意眼红暗中觊觎的,所以他心中又渐渐生出了一个别的想法。

正思考着心中的事情,好容易从一群奉承报喜的人群中挤出,便忽然被一人给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公服面皮白净,看样子倒像是府中的吏员,“这位差官不知有何见教?”

那灰衣吏员满脸堆笑,躬身一礼,“在下何正文,是贵阳府的户房书办,在此专候公子多时了,看样子公子此刻必是高中。”

王星平心说难道方才考场中有什么不妥?但转念一想应该不是府试的事情,乃客气道:“原来是何管干,离发榜还有几日这高中可不敢说,倒不知管干有何见教。”

“见教二字实不敢当,只是在下的一位兄长久仰公子大名,他也是个行商的,有些生意上的事体想请公子到对面酒楼一叙。”

“未请教令兄长的名讳?”听到又是说的生意,王星平心头一叹,但还是应承起来。

“不敢,兄长名唤董乙。”

“哦?可是振祥号的那位董东主?”

“不意公子竟然知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董东主最近的生意可是做得极好,他人在哪里,有劳管干为我引路吧。”

此时王小六也终于发现了主人的身影,赶紧靠了过来接过了考蓝,正好三人一路朝着对过的酒楼而去。

到了酒楼王星平吩咐一番小六便回家报信去了,他独自一人被何正文引到楼上雅间,董乙和贾贵见了赶紧起身见礼。

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重新落座,董乙当即又吩咐堂官布下些现做热菜,又让上了些北边来的上好烧酒。

王星平与三人边吃边说,先是呗恭维了几句考试的事情,便将话题转到了铁厂上。

王星平笑道:“实不瞒董东主,弊号最近的确有了些小名气,但碍于产量这包销之事未免还是不妥,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未与其他商家谈包销之事的缘故。”

董乙略有些疑惑,“若是产量不足,贵号大可多招工匠,以贵号如今的出产当不会担心销路才对。”送上门的生意不做,他自然不知道王星平心里想着什么。

“不知董东主以为我贵州的商人比之川商和楚商如何,与那江西两浙的商户相比又如何?”

王星平忽然冒出来这一句让三人莫不着头脑,但董乙还是回道:“自是不如,四川和湖广不说,江西商人半南方,只看这江西会馆都修到了贵阳府城便知端的。”

“所以这才是小子真正忧心处。”王星平对董乙实言相告,“就说我们王家,早先为了生意周转先父还要跑去重庆亲家公公处告贷,若是换成江西或是两浙商人,在各地均有会馆,同乡之人起个呈会这救急银子自然也就有了,更有商贾在外遇乡里之讼的,皆出死力相助,几位以为此事意味着什么吗?”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南方商帮中,一个江西,一个南直,此两处商人均是抱团,故而在外行商声势也大。但董乙三个也还是不知王星平忽然说起这个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得请教。

“其实小子想说的是我黔商根基薄弱,如今的大宗也不过是做着滇货入内地的中转,我听说镇远府那些转运经营的大头还是川商和楚商在拿。”

“的确如此。”董乙和贾贵知道得清楚,跟着点头。

“所以……”王星平的目光扫过桌上三人,“我以为当下说什么包销便是刻意与人龃龉,与其如此倒不如大家合作,先抱团将这黔铁的饼子做大再说。”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六章 中吕再来试科途(三)

【求票,这几天考证明代冶炼和制作绣花针的文献花了些功夫,加上工作也忙,耽搁了】

工坊内热浪滚滚,让直直耸立的高炉看在眼中都有些扭曲变形,高炉旁的工人们飞快的踩着风箱,好让炉中的火势维持着足够的温度,每座高炉旁边则都还有一个蓄满了淡盐水的大缸,然而即便随时可以喝到降温解乏的盐水,炉前的几个工匠依然还是半裸着膀子流着汗水,全然不顾四月的天气尚有些微凉。

一个个铁锭被小心翼翼送入烈火熊熊的炉膛中,等再从炉中取出来时已是烧得通红,成了能够随意塑形的半流质状态,将这些红彤彤且已经有些发软的铁锭趁热打作极窄小的铁条便算是完成了第一道工序。

一根铁尺的一头上是一个只有线香粗细的孔洞,工匠们将尚未完全凝固定型的铁条一头从孔洞的一头硬敲进去,再从另一头夹住朝外拉伸,直到红透的铁条从孔洞另一侧被拉成一根粗铁丝般,这是第二道工序。

将拉好的铁丝按照等长截成一个个寸许长小段,待这些小段的铁丝稍微冷却些之后便被一头搓尖磨锋,一头锤扁钻孔,这算是第三道工序完成,却还没有大成,但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经过三道工序之后的这些物品已经具备了铁针的雏形。

待这些细针真正成型之后,工人们便会在下一处工坊中将其倒入几口硕大的铁锅中细火慢炒。而隔壁的另一个房间内却是安放着若干蒸笼,这些蒸笼中装着的全是早已炒好的铁针,除了铁针之外每层蒸笼中还堆满了一种特殊调制的灰末,这些灰末将蒸笼中的铁针全部掩盖了起来,每一层笼屉的灰末中只有几个小小针头露出在粉末外面。

这些粉末是由一些土末、松木灰和豆豉混合而成,要按照定好的比例调制合适也颇为费事,这土法制作的配方功用其实是在帮助这些半成品的铁针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淬火。只有完成了这道工序这些铁针才能真正堪用。关于这种淬火的方式其实世间炉户乃至普通商人知道的并不算少,但关节却正在这各种材料的配比,而这最关键的数据恰恰就是刘锈此人结合以往在佛山镇的参悟和自己的经验试制而成,如今整个保利行中也就只有刘锈和王星平两人知道,连丁得水等人也沾不到这配方。

而如这样的技术机密刘锈这些日子以来琢磨出来的不止一样,王星平与他也算对了脾性,并且对他礼遇有加,算是收服了此人的人心,而更重要的是刘锈的绝大多数开创几乎都是在王星平的提点上做出,对于冶炼王星平也许不是专家,但以领先数个世纪的见识指明几个方向还是能够做到的,而刘锈自然也清楚王星平这个助力对他的重要,正是相互清楚这种关系,王星平也才会放心放心将刘锈放去外地采办原料。

这些工序看起来繁琐无比,其实中间又分成了若干细活,只是刘锈在时已将这些内容全部归纳,按着王星平的意思给整理成了一套流水作业的办法,如今这处工坊中的匠人倒是惯熟了。

流水作业,此时的各色工坊也多少都有,但像王星平这样致力于标准化和细致化的却极少,尤其是其中各个工序都被王星平和刘锈反复推敲成了若干小步骤,数名工匠只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这样一来,工艺的质量和效率都提高了不少,而且如此一来也不担心其中好的工人被人挖走,离开了这个体系这些工匠可未见得能够再有原先的手艺。

这绣花针市面上需求不小,而贵州本地能做的铁冶不多,质量也差得可以,即便是卖给土民也给不了什么好价钱。以往好一些的铁针都要是从外省贩来,也算是一样紧俏商品。在贵州的许多土司之中,用不上铁针的土民甚至还有在用着兽骨磨制的骨针,但其实细细说来制作一根骨针的成本比起铁针还要高上许多,这实在不能光看材料判断。

王星平今日带着众商家参观铁厂,自然不光是为了宣扬产品生产的技术,这题外之意还在于展示自身的实力,若不是如外间传言真有什么来自广东佛山镇的大匠指点,又如何能够制造出如此精良的铁针?

当跟在王星平身后的众多商家看了这一处工坊的情形后,脸上的表情也都开始热切起来,技术就是实力的表现,仅以今日所见虽只能算是管中窥豹,但也足以让一众商家们对保利行铁厂的实力有了个直观的认识了,更何况这两三百人的铁厂规模在这贵州已经算是极大了。

“诸位想必看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先换个凉快点的地方去去这一身的燥热如何?”

王星平客气的对众人提议道。

“还请东主带路。”几个已经热得有些受不了的商人赶紧附和。

…………

“不知诸位看过了这保利铁厂的日常作业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铁厂大院内靠近外墙的一处大屋的厅中,王星平正斜倚在一张椅子上一边喝着铁厂管事送上的清凉饮子一边眼角余光扫过屋中坐着东倒西歪的那些商户。这铁厂中未免太热了点,这才四月,到了盛夏恐怕真要学着各地的铁厂一样放假了。好在这些人的去处倒也安排好了,如今新增的屯田也需要他们去帮忙,而且其中不少产业也有这些工匠的一份,到时候组织夏收也好,参加军训也罢都不会白白浪费这些人力。

厅中的商户中有董乙一个,也有这些日子中前来拜访过王星平的其他商家,他们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有的看起来财大气粗,有的则更像个猥琐的老农,还有满脸络腮胡子完全一副莽汉模样,但这所有人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贵州本地的商人。

今日正是为了让各位商户相信自己的实力,他这才大早上将各位东主带到了城北的工坊中参观。

董乙乐呵呵的笑道,“保利行的铁器果然是名不虚传,光这铁针便比以往从镇远府贩来的强了不少,价格还低,再省下来运费后这就更是好做了。”

“所以说这么好做的生意王某却是不敢独占,还要诸位同侪一起提携才是。”王星平微笑着扫过厅中众人,见方才还有些疲乏的众位商户们又再次有了神采。

“王东主能如此想实在是我黔商之福啊,说实话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老朽原本是不信的,可见了这铁厂的章程和工坊中的大匠后便信之不疑了。”

王星平纠正道:“是福泰号,不是保利行,这保利行严格说来算是官督商办,中间还有火器作坊,并不方便诸位参股的。”

如今风生水起的保利行王星平并不打算拿出来与人分润,再说其中还有几位老爷的干股,而且以后还要涉足铜钱生意,这就更不好让更多人参与其中了。

他所以如今选择将福泰号拿出来融资实际也只是解决目前已经有些捉襟见肘的流动资金问题,却还并不打算拱手让出保利行的完全主导之权,各位商户也就只是出钱分利而已,当然即便如此各位商家也没有不愿的。毕竟如今放利生利的生意在贵州并不好做,在外有江西商人的竞争,在内又有土人倾轧,可都不是那么好占便宜的。

方才那老者商人闻言笑道:“呵呵,是老朽失言了,不过既然保利行的寻常铁器以后都要交给福泰号来发卖,其实也是一样了。”

之后看过了工坊中的运作,又问过了大工的工价,其中许多东主便对挖人单干打消了念头。

因为聪明的商人从他们的了解之中已经发现,王星平的这个铁厂已经形成一套体系,虽然这些人并不清楚体系的概念,却也知道方才看过的这些东西不是自己可以轻易复制的,何况兴建这么一处铁厂所需的前期投入也不是他们这些商人中任何一家能够承担得起的,再加上那些光靠看也看不明白的技术细节,现在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会去打别的主意了。

王星平道:“好说,贵州的商货以往多是外省之人把持,别的不说,就连每年田间的青苗贷和鱼苗,也多是江西会馆中人经手,不仅对本省人民盘剥甚众,这中间的利益也都便宜了外省奸商。”

王星平说的这话倒是说得不错,以往每年到了春播时给农民放贷,到了秋获再来收利,往往倍称的好处那些无知土民还察觉不到吃了多大的亏,甚至乐于与这等奸商往来,说起来还真是无奈。也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今年开春之后不仅在自己控制下的军屯,连周边土民购买种苗王星平都愿意给予低息贷款,很是收买了不少人心。

他见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便放下手中饮子站起身来。

“喒这商盟本着自愿,条件嘛先前也说得清楚,只要愿意在座各位都可以参加,只要在这章程上画押即可,我已让人去请北城的官牙……”

不过半日光景,王星平想要做的事情便已办成,等他将十一家商户全都送走之后,厅中便只留下了董乙一个外人。

王星平转身望向他,微微一笑对着这位和自己唱和了半日的商户道,“今日董东主做得不错,既然一如我们之前所商,那董兄的那份股金便不用认缴了。”

但看过了工坊情形的董乙却是犹犹豫豫,但终于还是像下了决断一般。

“我想再追加一些股金……”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六章 中吕再来试科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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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中了!少爷又中了!”

王府院子外一迭声的喧闹了起来,与巷子背后谯楼上就要敲完的钟声一同传来,钟声间隙依稀能够听出王小六的欢畅喊声和周围邻里的聒噪。

王母萧氏此时正在佛堂上香,一部《金刚经》念了不到一段便被这报喜声打断,赶紧打发了趣儿出去查看,等知道了王星平府试得中的消息后又是一阵欣喜,忙回去佛堂去将功课做完,出来与兰娘等人好生庆祝了一番。

这些日子王星平回来的时间不多,自从商盟初建,要忙于内部的整合和资源的利用,又是来回考察又是开辟商路。那日的参观效果超出预期,商盟中除去福泰号外的其余十二家商户中,竟然有八户都第二次追加了股金,短时间来这贵阳商盟的资金居然扩充到了上万两,倒不比福泰号本身的资本差上多少了,看起来这些成员对王星平的事业都是极为看好。

尤其是那日展示的铁针,如今已经开始通过福泰号发卖,不过福泰号只做批发,将分销和零售的利益全都让给了商盟中的其他商家,算起来也跟包销无异了,只是这商盟之中规矩早立了起来,盟中成员各有划分,绝不允许内部倾轧,只会一致对外。

王星平倒是知道今日是府试发榜,但却并不在意,以他自己的了解,中式应该是必然,至于名次他也并不在意,本就是练兵的意思,故而只叫小六去看了便回去给母亲说上一声。不过王小六才走没有多久,便有其他相识的儒生跑来告诉王星平府试的结果,果然是中了,他心头却是毫无波澜,既然府试结束这第一次的科举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于这个结果他觉得已经足够,至少为今后的科途算是打消了不少顾虑。

将柜上的事情安排妥当,王星平在稍晚些时候回了一趟家,向萧氏请了安,一起用了午饭又给府中家人都派了赏钱算是一同庆祝了通过考试,还出钱让兰娘和趣儿各置了一身新衣,家人无不欢喜。用过午饭之后他又去书院告了假,像他这样三天两头请假本来并不合规,但他接连县试府试考中,又有抚军和提学看顾,单论成绩学中也没有多说什么。

眼下春播已过,军屯的事情自然暂时也不用他去操心,至于练兵如今有几个队官在倒也走上了正轨。

暂时没有了挂心事情,准备了数月的远行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自从去年叶大柜从广东回来,他的心头便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关于叶宜伟提到的那几个神秘的澳洲海商的真实身份,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测,当时他便决定今年无论如何要抽出时间去一趟广州。听闻那些人还在广州城中设了商号,想来是打着长久的主意,就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当然光为这一条还不太够,,就算是一般番商他也是可以去上一趟广东,毕竟如今正经的市舶司可就只剩广州一处,要在大明淘换一些他想要的东西思来想去恐怕也就只有广东最为可能。每年大量从南洋过来的奇货以及来自更远地方的欧洲人也是他极感兴趣的所在,而按照风信和潮流来算,到了夏季就是南洋商船和贡使前去广州的时间,他要赶上时间算起来也就只有润四月(万历四十六年是闰年,有两个四月,实际上润四月接近五月了)之前出发。

无他,全是因为这一路上他要去的地方还不算少,和上一次叶掌柜一行一路往南自广西沿江而下不同,这一次王尊德不在广东他也不用再去肇庆,且王星平还想顺便去上一趟平越府,那边的大宗资源是眼下军屯和工坊都需要的,这长期供应的渠道若能走官面做成也是好事,相信那位以王学弟子自居的新任知府万老爷定能体谅自己的心思,何况这辅一上任便有人送上一份好处无论是于地方财计还是个人仕途都是极好的了,不然他这些天来的《图书编》岂不是白看了,算起来上个月这一位便应该已经到任了。

平越府往东便是贵州最为重要的商埠镇远府,来往四川、云南、湖广的货物和贵州本省的特产多在此地交易,不去看看也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云南的铜料同样也是在此与外省买卖,听说滇铜到了湖广价格就会翻倍,他正好顺着这条商路去看看这些滇铜的流向,毕竟铜料的去向很大程度上也会是铸钱的流向。

等进入湖广,自然要折向南面,武冈州自可以顺路去上一趟,看望一下如果还没离开的倪朱谟老先生,顺便看看岷王府中可有什么机会,在他从市井和商人间听来的许多消息中,各地的藩王可是私钱买卖的一个主角大宗,只要不在政治上有所图谋,天家对自己的这些亲戚在生意方面一向管得不多,可以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这其中的积弊并不比各地税监稍少,却能给商人更多投机取巧的机会。

等走完了这一路,也要捱到七月才能到得了广州了,而在那里无论有没有所谓他希望得到的消息或是其他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都准备在广州建个分号,分号只用销售各种西南土产顺带收购海外奇物,到时留下一二忠实可靠的伙计倒也能够勉励维持了。

然而这还不能算完,他在广东最多待上半月,就要趁着风信尚未变化赶紧乘船一路北上到京师与马士英取齐,这一路上南京自然去不得,但松江府若是时间足够倒是可以一去。

自然,若是杨文骢当真今科的乡试能够得中京师的相聚自然也会有他一个。他们倒都不用担心京城的落脚之处,杨师孔和王尊德都在京中为官,马士英上一科的同年更是不少还在六部中任职。

王星平是真的想离着权力中心稍微近上一点,尤其是对于北方,北京是如今大明的政治中心,王星平深知无论是生意还是仕途,想要远离政治并不现实,倒不如先去适应,所以他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上京一趟。师兄马士英的那些同年虽然官职不高,但好歹都是进士底子,如果能够借助同门之谊结交一二,日后对于自己也是一大助力。

如今既然时间看起来已经如此之紧,他自然加紧了各种准备,拜会师长,召集商户,中间又抽了些空闲去了一趟诘戎所。临行之前他又专门找了张鹤鸣给他在官中找了个差事,以便沿途通行,毕竟他如今还没有生员身份,贸然外出还是有些可能被人刻意刁难的。理由倒是好找,就说是广东卫所之制完备,贵州亟待完善,便着贵阳卫派了他前往考察便是,至于之后再去北京,那又是有了另外一番公干。

…………

春风阵阵,吹拂着王星平年轻的脸庞,背后是刚刚升起的朝阳,面对武胜门城楼上的文昌阁在城铺和树木的掩映下显得更为挺拔,衬着还隐隐可闻的晨钟声让人心中生出一些惆怅。

赶在四月十三立夏之前,王星平终于要带着小六和叶显莲等伙计及几个雇来的力夫一同出发了,为此还专门腾出了一辆马车拉着自家的一些货物准备沿途看看生意,今年是闰年,正好天气不热,农忙又过了,王星平算着应该直到广东都还没到农忙时节,正是好赶路的时候。

东门外的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熙熙攘攘,让道路都有些拥堵了起来。

来为王星平送行之人挤满了一处茶棚,里面有王星平的同门师友,也有戚里亲人。

‘东主放心,柜上的事情老朽自当勉力为之,绝不会让东主牵挂。’

这是叶掌柜的殷殷之态,如今王家的生意可谓顺风顺水,他这个掌柜整日都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模样,说起话来也不再光是以往的沉稳谨慎,竟多了些许豪气。

‘五弟安心去广里耍子,练兵屯田的事都不用你操心,哪个不长眼的蛮子敢来生事喒老子带着弟兄们平了他。’

这是王忠德的拳拳之心,现下的诘戎千户所,可战之兵数百,坐拥新近‘接收’的军屯近十处,家业已非当初的佰贰堡可比,本就有些自傲的这位王家四哥如今也是春风得意,等再中了武举他的职司当能更进一步了。

‘我儿一路小心不要生事,到了京城务要好生听大伯的话,在京中你要多听多看,日后才好进学。’

这是王母萧氏的慈母之情,最近的一年多来王星平惯能生事的性子已经让这位阿母心惊过几回了,尤其是出门在外更不愿儿子再有个什么闪失,若不是王星平一念坚持,她的本心是不愿儿子远行的。

‘嫂嫂也不需忧心,我已托人给大兄去信,京中的事情自会安排妥当,小平你安心做事就好。’

王命德与其兄王尊德都是耿直刚正的性子,对于自己这个侄儿是格外看好,对他劳于事功也是支持的态度,这次更是连他郡试连捷的事情也一并在给王尊德的书信中都写了。

‘师弟不要在广东耽搁太多时日,不然误了风信这路程可就麻烦了,为兄就先在京城等着天成你了。’

马士英在京中有一同年好友,名唤阮大铖,也是上一科的进士,如今任职行人司行人,春闱前马士英说他便都一直在阮大铖府上叨扰倒也好找。

‘我成亲你这厮居然要跑去外地,等到了京中你可得好好摆上席面与我赔罪。’

杨文骢对自己能否中举根本是毫无怀疑,故而乡试之后的大婚自然家中也早早就在准备,虽然此子嘴上从不吃亏,但对马家妹子倒也是真心实意,却也并非是因为即将要有个进士大舅,如今与王星平告别倒也是与众不同。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王星平心头忽然有些感慨,他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的对着众人一礼,又对母亲萧氏再拜起身,这才头也不回的登上了东去的马车,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影便已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七章 三水汇下人似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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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时间已经到了七月,整个广州城与往年一般,城内城外正是摩肩接踵的时候,怀远驿中进进出出前来朝贡和贸易的番商,濠畔街上熙熙攘攘忙于交易的人群,五羊驿外立起数丈彩棚欢楼的酒楼茶肆,无一不在彰显着此地的富庶和繁荣。

站在广州城西门外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一名青衫少年与他身后的一众伴当正站在桥头四处张望,此人正是刚刚一路风尘来到广州的王星平。

东江发源于惠州府内,沿途经过龙川、河源、归善、博罗四县,在石湾入海,而西江则发源于广西境内,经梧州、肇庆两府后化作河网直达广州城下,严格算来所谓三江汇聚之地,但这东西二江其实并无交集。且在西江入海的途中,正有一处叫做三水的县城,胥水自北而来在这里与西江交汇,故而本地土著也管此江叫做北江。王星平一行正是经湖广从粤北连州进入广东,从连州乘船经湟水、溱水最终在三水登岸,然后又过西南镇、佛山镇,今日午后才堪堪赶到这天南一都的五羊城下。

说来这一路虽有些波折,但总体来说倒也顺遂,甚至还得了些意外之喜。

先是在平越府城如愿见到了万尚烈,先时只知其名,却不想老头子已经七十来岁了,还好精神矍铄,王星平有王命德的名帖自然轻易便见到了万府尊。万老爷与他侃侃而谈见他对格物之道颇有造诣又深谙阳明心学对其甚为喜欢,又恰逢后一日平越各州县官员正要在府城来述职,老府尊当即便留了王星平一日,第二天将瓮安知县赖道行请来引荐给了他。这样一来,关于在瓮安兴建一座官民合营的磷矿场的提议在双方当家之人的力促之下只用了数日之功便定了下来,在王星平一行离开平越府时连详细的条贯都已完成,就等着贵阳的商盟再去人具体勘矿了。

那赖知县一见自己治下又多了一处财源,王星平又向其施以厚礼结交,双方关系立即便有了不小的提升,此时即便不要万老府尊从中说合,二人也已攀起了足够的交情。这赖知县出身广东东莞的岁贡,得知王星平此一路正是要先去广东,便修书一封嘱咐其抵粤之后有何难处可去广州城中寻他族中的亲戚帮忙,并颇有深意的表示其族中的生意若是王东主有兴趣也不是不能合作一二的,因此一事也正可见如今二人关系了。

离开平越府数日之后,王星平便到了镇远府,在那里他带去的货物引起不少商家的关注,他在那里交易一番之后又给贵阳的总号引去了不少行商,到了从贵阳出发的第十五日,时间已经进入了今年的第二个四月,正是这一日王星平才重又带着随从一路朝东而去。

又花了十多日的功夫他们经清浪卫、平溪卫进入湖广的辰州府,从汶溪千户所进入靖州后在会同县休整了两日,后面的路倒是难走许多,沿途只有一些小的乡里,倒也遇到不少麻烦。过雄溪时在若水里渡口慌乱中一匹挽马落水而亡,在武冈州西北十多里外的青坡里还曾遭遇了一伙匪人的打劫,好在只是寻常的山民,本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看到这边王星平手下的架势便被生生吓退了。

到了武冈州,倪朱谟果然还在岷王府中,经过了老王的事情,王府中不仅没有对倪朱谟有所龃龉,反而认为正是因为倪神医不在身边的缘故老殿下才最终不治,故而等倪朱谟一回武冈府中反倒对他更为殷勤,连原先承诺的印书之事都已经找好了一家颇有名气的书坊。

倪老先生见了王星平自然也是惊喜交加,一番招待自不必说,又将王府中紧要之人一一为他引荐,有神医帮衬,王府之人也都对这位儒生分外关照,加之王星平处事玲珑,没过几日连王府外围的那些执事和商人也都与他相熟起来。

加上天气已经入梅,连着许多日都是雨水不断,这样一来王星在武冈竟耽搁了近一个月,趁着这些日子偶有的晴天,王星平倒是将武冈州城附近的山川好好游历了一番,什么云山清晓、渠渡晴岚,武冈美景算是被他看了个遍。

当然留在武冈也不是只为看景,还是要谈生意。老岷王朱定耀活到七十多岁算是长寿,但世子朱干跬、世孙朱企鉁却都没有熬过自家老爹俱是先卒,如今府中递上的遗表是要世曾孙朱禋洪嗣位,但府中主事的却是这位世曾孙的奶奶——尚健在的老王妃。因着本朝藩王分封的缘故,朱小王爷头上倒是再没别的叔伯长辈,如今实际经手岷王府生意的也就是老王妃的一位本家外甥,也与王星平颇为亲善了。

与王府中人关系近了,还有一事也让王星平暗暗惊喜,原来那老殿下的三个儿子虽然都是身死国除,但与他同辈的四个兄弟中却还有两个的封国都在,一个是朱定耀的三弟绥宁王朱定灮,如今传到了三代王朱企錊,另一个是他的七弟祁阳王朱定煠,如今传到了四代王朱禋泞。这两家都算是岷王府的近支同族,且在生意上与本家也多有往来,祁阳王的封地在宝庆府东南的永州府祁阳县,而绥宁王封地则是在靖州的绥宁县,三家正好是个犄角,生意占据着湖广南方不小的市场。而朱定耀的另外两个弟弟南漳王朱定燑和广济王朱定?虽然因为子孙无后而被除国,但二王妻族在当地经营的关系也依然都在,是以岷王府的买卖虽然多在湘南,但在襄阳和黄州两府也依然有着自己不小的影响,既然如今王星平已经摸到了王府生意的门径,对于这个商业网络自然大感兴趣,毕竟王府的生意几近垄断,虽然对于湖广的其他商家未必公平,但那些商人的生意公平王星平又如何会去关心,只要这层关系对自己以后有所助益便是好的。

就这样王星平又一直在武冈州待到过了端午才在倪朱谟等人一再挽留之下不得不再次动身往南而去,但这一路依然还在梅雨天中故而行得并不算快。

出了宝庆府地界后,王星平等人顺着潇水逆流而下,经零陵、道州、江华三县,于小暑这日抵达锦田千户所,从这里进入了广东。

两日之后王星平一行抵达广东连州,到了连州便已经算是广州府辖地了。那连州知州方明栋是四川富顺举人,其家人与蹇守智在川中有些生意往来,是以这回王星平也顺路前来拜会了一番。接下来的日子路程则极为简单了,在连州又待了三天等到出了梅,一行人便如此地的众多行商一般赁了艘小船顺流而下,直到今日抵达广州城的西门外,而今日已是大暑了。

“东主,是先要去田按院那里?”茫然的站在广州府的城墙下,那叶显莲见了眼前的人潮,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你知道地方?”王星平反问。

叶显莲有些悻悻然道:“小人上次到了肇庆便折回了,哪里知道这广州府中的巡按衙门所在。”

“既然不知,那倒不如先去各处转转,光是这濠畔街也值得你我好生逛上一日。”王星平说着回头对着叶显莲一笑,其实巡抚衙门的位置随便找人一问便知,只是他并不在意,“上次你不是也没来过广州么?这次你们就先随我去享用一番。”

两人边说边走,同样正在看着城门发呆的小六和其余几个伙计这才反应过来一路跟上。

王小六嚷着要看海,王星平干脆便带着众人先一路去了港口,南城外满是各种酒楼,王星平就中找了一间位置不错的要了楼上雅间,一行六七人便分了主仆都找了位置。这雅间隔着楼上的窗户倒是能看到外面情景,他正好要借此了解港中情景,尤其是那些大宗交易的货物,希望能够从中发现一些商机。

往来的货物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各种木材,王星平知道广东造船业发达,对于木材的需求不少,原本许多广东商人便是因此迁居广西,利用西江水道将各种木材源源不断的送到广州城来,主仆一行在三水登陆时便见了不少,但码头这里所见却不是广西来的,而据那酒楼伙计所言都是南洋采伐的大木,其中不乏还有好的要送去京城供应三大殿的重建。俱是价格不菲,好一点的一根大材便能抵得上广州城中一处上好的宅院。

王星平因此想起贵州便有不少林地,他可没有什么环保的概念,若是屯田过程中也能做些木材生意倒是不错,但打听之下便有些失望了,正是因为有广西的木材存在,贵州和云南就显得路程远了些。

除了木材,粮食也是一大宗买卖,但这种东西贵州自己都缺哪里还能经得起长途消耗运来广东贸易。

陶瓷和生丝倒是来往许多,但多是贩往海外,这些东西对于贵州而言无甚大用,除了满足一些富户的享用倒也不入王星平的法眼,而且以贵州的穷僻真正富户的消费能力也着实有限,且他也不想商盟中人为了这些小利将路子走偏,让自己好好的军工之路一开始就给带歪。

就在港中人来人往之际,他远远望见一些麻包样货物正在一担担装船,忽然心中一动,思绪起来后他便趁着伙计上菜时边吃边问了起来,“那些麻包中是什么货物?我看这港中运送的不少,想来应是此地的大宗特产吧?”

“客官是外地来的吧,那些都是外省客商收走的糖货。”

“收糖?”

飞龙之章 第三十七章 三水汇下人似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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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平闻言心头一动,想起来那瓮安知县赖道行所言他家亲戚便有做糖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就见那伙计手中上菜飞快,嘴却并没有停。

“如今广东的田地快有四成都种的甘蔗,从雷州到揭阳俱是如此,那丑字码头便是糖行一家专用的。”

“你这么一说这些码头的工人看着倒是真如蚂蚁挪巢一般了。”王星平闻言淡淡一笑,“不过我怎么记得榨糖季是在冬至前后?怎么现在才来收糖。”

甘蔗成熟一般是在十一月,加上收割、收购和初榨的时间,等到正式开始榨糖炼糖已经要到冬至前后了,王星平家中在贵阳也算是享用不错的,自然知道以往都必要到每年冬至之后才会有当季新鲜的四川糖货上市的,广糖更是要到年前才会在贵阳市面上见到。

那店伙计像是见惯的一般,笑道:“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如今风信才起,看这些船东恐怕多半都是北边过来的,那些糖货想也是年前便已屯下,现在装船时间倒才正好。”

王星平闻言来了兴趣,当即摸出十数文铜钱当作打赏递给伙计,问道:“我等也是到广州来行商,这其中事情正还有些不明白,还望这位小哥为我等说说其中关窍。”

那伙计见楼下也不甚忙,又得了赏钱,自然肯说,“其实也无甚关窍,这些多是苏浙过来的行商,其实糖货当是年初便已收了,只是候着如今风信才北上的,等到年底风信变了,他们自会运着苏布或是棉花再来广东。”

“可即便如此,年前到如今也有好几个月,这样耽搁时间不是要少赚不少么?

“客官看来果然是头次来广东行商,这苏浙的商人可都是做大买卖的,哪里会吃亏,这些糖货多都还是放贷抵来的,比起市价只低不高,且仓储还不要自己破费。”

“竟有这种事情?”王星平闻言也有些吃惊,光是这简单几句话便能知道其中的商业手段颇多,比起贵阳那里的确复杂不少,看来在此地开设分号需要注意的事情还有不少。

“谁说不是,江南的商人做起生意可比我们广里之人奸滑多了。”伙计说起此事便是一股怪异语气。

于是王星平听伙计侃侃而谈了一阵,也渐渐将这广东的海上商路给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此时的广东商路大抵在国内是三条,一条溯北江而上入湖广,这个来时路上便见了不少,从连州一路过来的水道上督运的关闸和税卡很多。还有一路走西江入广西,越过灵渠后进入西南诸省,这次王星平行来的道路虽然未走西江,但他倒是听叶掌柜提过,而且西江水道是广西木材东来的主要渠道,不少迁居广西的广东商人在西江沿岸收购木材,将之扎制成排顺江而下,在三水县时这样的木材商号王星平也见了不少。至于这第三条嘛,自然是从广州和揭阳出海,直接北贩吴越京津,也是如今广东海上商路的主要渠道,至于走南洋的反倒是小头了。

以上三条商路中,这前两条虽是逆流,但沿途有官私纤夫倒是不限季节,也就每年农忙之时略显萧条而已,却只有海运一途虽然轻省但便要等候风信。

那些苏浙客商正是在此候着风信才要将货物装船北运的,只是如那伙计所言,那些商人还兼做放利的勾当,自然要耽搁些时间。

大明广东如今的糖业已经分工极细,大抵农户从种蔗开始便与糖寮、糖商定下了期约,糖商借贷给糖寮收糖、制糖,不光赚取糖利也顺便依靠借贷生息。而糖寮与蔗农也都定有契约,每年种蔗期间的全家生计皆仰赖糖寮供给,等到榨糖之后再计算盈亏给予蔗农一笔收入,表面上看来是让蔗农生活更加稳定,糖料供应更为持久,但因为盘剥重利其实蔗农的负担也不算轻,其实是将糖业中的利润层层分去了大半,只是比起种粮还是要好上许多。

当然,盘剥与否王星平并不关心,至少目前市面上的糖货供应还看不出这套体系存在多么大的问题,农民的负担自也不是他能够过问得来,至少此地农户比起贵州实在好过太多。

那些江南商人不少便是大糖商背后的财东,寻常的糖寮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能选择接受极为苛刻的条件,糖季榨制的成糖因为背后苏浙商人的缘故不得不将大宗囤积起来以供北贩,当然也有逆时而上的,但更多还是要等候风信。只是如此便苦了小糖户,是以若不是无奈,寻常糖寮并不太愿意与江南商人合作,当然单纯买卖则是另当别论,原本广东本地的市场便不小。

广东这里家家嗜糖,就如方才从街市上走过,什么茧糖、吹糖、秀糖、响糖,还有诸如糖通、糖瓜,就连丁艺这个如今久经战阵的‘老兵’见了都啧啧称奇,王星平在路上买了不少分与众人,让他们个个欢喜。这些伙计伴当不过都是十七八岁左右,以往在贵州纵然见过从川中遂宁县贩来的糖货但也价值甚高,广东糖同样也不便宜,故而都不敢随意去买,贵州本地所产糖品更是既劣且少。而广东地面不仅糖货充盈街市且价也不高,加上是少爷请客,享用起来自然毫无压力。

话题回转,这苏浙商人往来广东贩货的不少,本钱大的自有海船,本钱小的则是四五户或是数十户合赁一船,从广东运往北方的除了木材及各类海外珍奇外糖货便是最大的一宗,甚至远在京师大内同样有不少来自广东的甘物,倒是瓷器茶叶江南本地便有,自然不会假手于外省。

天下间产糖的地方不少,而唯独广东是全省操持此业,本地的蔗农多在池塘外堆泥种蔗,不仅甘蔗好于别处,还有鱼获之利,伙计话中也顺便解答了王星平以往的一个大大疑问。

过去他曾在贵阳时听闻南方各处的网箱养鱼多是以鸭蛋黄为食,鱼池中有养鸭的双层小船他自然知道,鸭蛋自是来自于彼,但光吃蛋黄,这如此多蛋清如何处理却一直疑惑,终于是在这伙计口中知道了答案。原来此时之糖也有各色之分,与后世独重红糖之类不同,此时糖货,其中下品是黄糖、乌糖之属,而制白糖之法则是出自嘉靖年间,原是泉州一糖寮土墙倒塌至泥入糖中,使糖自为澄白而成,后来成法则以黄泥分层制白砂糖,延为定制。

而蛋清则是凝固糖晶之用,是制作冰糖的必备之物,如此这广东的糖业与渔业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这顿饭因为有了话题多吃了许久,等到午后从酒楼中出来时王星平心中对广东如今的商场已是有了大致的了解,比之叶宜伟所言也有了不少全新的东西。

广东府所谓各业有三十六行之称,各商俱有经营范围,商行官牙权力极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算是包揽了市舶司的商税,这也就使得有着官府背景的行商拥有更加便利与宽松的商业环境。三十六行并非严格区分业务,甚至严格来说也只是泛指,实际上以那伙计之说不过十来行而已,经营模式以王星平看来也还比较简单,无非是中介、税代,市舶司有这些行商帮衬倒也轻省不少。

王星平觉得他的事业想要立足,则需要具有垄断潜力的货物,这垄断之物盐铁其实都算,不过四川离得太近盐是做不得的,铁以贵州的规模其实产能极限也低,倒是这糖业让他心中有些想法。贵州那里种甘蔗似乎不行,但前一世的记忆中适合榨糖的农作物可不止甘蔗一种,还有一样叫做甜菜的。

不过甜菜种类极多,真正糖用的品种直到清末才传入中国,现在似乎想要找来的确希望渺茫,不过这甜菜的原产地是欧洲王星平却还记得,就不知从广州的番舶中能否觅到踪迹,但当他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忽然又是一阵苦笑,原来他竟连甜菜是如何长相都不知道。

暂时放下糖业上的心思后他重又回到现实中来,眼下还是先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大伯的同年才是,想到这里他重又对小六一番吩咐,先找了城外一处客栈入住,留下丁艺和几个伙计守着门户后便与王小六、叶显莲一路问着朝巡按衙门去了。

等到了巡按衙门一番通传,又等了一刻时王星平才总算是见到了自己伯父的这位同年长辈。

一番叙礼之后,田生金倒也不甚见外,穿着更是一身居家的闲散道袍,如今天气渐热,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原本官人也不会穿着正装,但他这样见客也显然是没有见外。看王星平少年人才田生金也是喜欢,不过对于助其筹建广州分号一事却并未马上答应帮忙。

见王星平面容疑惑,田生金笑着解释道:“贤侄不须多心,实是本官的差遣已经下来,过几日便要上京赴任,广州这里自然难以照弗,我这些日子也正要与新到任的王按院交接的。”

“王按院?”王星平闻言心头一丝诧异感觉升起,但却按捺住并未多说。

田生金看王星平如此表情便笑道:“贤侄的事情先前听贵号叶掌柜提起过,你伯父也在信中多曾提起过你,虽然我如今已判了太仆寺,但新按院也是我与你伯父的同年,名讳与只有一字只差,倒也是有缘,等此间事了我自然要为你引荐的。”

“哦?竟有此事?不知是哪一位前辈?”

“讳命璇的,他前一任是知本省的新会县,如今巡按广东倒也合适。”

“这样说来,按院也是将要上京了?”王星平这才想起方才田生金说他定了太仆寺,这样说来倒是又要与王尊德共事了。

田生金没有回答,却是反问起王星平,“怎么,贤侄也要上京?”

“实不相瞒,小侄的确是想去京中见识一番,正好我一位师兄要参加明科的殿试。”

“参加殿试?你这师兄已是贡士出身了?不知叫什么名字。”

“马士英,万历四十四年会试三甲。”

“万历四十四年?那与我弟生芝倒是同年了。”

“竟有如此巧事?”王星平闻言心头一喜,这关系又拉近了一层。

“他如今在固安知县任上,若你随我一同入京,倒是有缘能见上一面。”

“就怕小侄唐突了。”但转念一想他还是问起了自己关心的话题,“不知那王按院是何许样人。”

田生金呵呵笑道:“说来这王君衡倒与你有些相类,颇喜兵事。”

“兵事?”

“谁说不是呢,这还没有到任便上了一道言辽事的奏疏。”

“辽事?”王星平闻言心头一动。

田生金却面目和蔼的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说着这位同年的闲话,“正是,你想他一新任的广东巡按说战事都说到辽东去了还能不是喜言兵事?”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八章 五羊城内见如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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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平来广东,官面上的原因自然早就告知了田生金,他以往在贵州所经之事田生金也多少听王尊德在私信中提起过一些,贵州的报捷文书到了朝廷邸报上更是也见过王星平的名字,自然知道他这个没有功名的儒生如今也是正经的副千户了,此来广东贵阳卫给出的理由便是考察广东军屯。

而王星平听田生金闲话这位王老爷,也才知道原来这一位刚刚才上疏大言过边事,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辽东,虽然奏疏中也不乏纸上谈兵的内容,但论及对奴酋的态度倒也是个强硬的,与刚刚继任周嘉谟的两广总督许弘纲看起来是颇为投契。

虽然王星平在贵州从来不是只说不做之辈,但听田生金说这王按院本贯是在福建龙岩,自中进士后也一直是在广东任官,与北方完全无涉。虽然从往来邸报中也能够知道努尔哈赤已在两年之前建国称汗,明着与大明分庭抗礼,但在大明国内也不过是肘腋之患而已,并不算什么腹心之疾,在大多数士大夫眼中不过是如杨应龙之乱一般旦夕可灭的地方反乱势力,朝廷如何区处政治的考量从来高于军事。但听田生金简单说了些这奏疏的内容竟然是连朝鲜都考虑到了,而且其中关于辽东地理似乎也说得颇为详尽,显然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这样看来这王按院对辽东的了解倒也是异于常人,若是此人真有这等边事爱好,王星平倒是有些信心能够与对方找到些话题了,说不得又能拉近一层关系,至少这位新任的巡按老爷相信两三年时间是能待够的,更况前面已经有了伯父的一层关系在。

不过听闻此事又勾起了他关于北方的一些忌惮,如果记得不错这奴酋对大明的战略决战当也是在最近两年的事了,真要是历史轨迹如故,那如何能从中得到自己的最大利益,这也是他上京的初衷,但如今远在广东都听到有按臣上书言及辽事,关外的紧张局势可见一斑,也不禁让他对此次上京之旅颇生了些忐忑之心起来。

又茶叙了一番,田生金问起王星平的具体行程,待王星平如实禀明后田按院便表示其实他可以与自己同船赴京,王星平闻言惊喜交加,心中暗骂自己眼前就是一位即将上京赴任的朝廷大员,又与自己叔侄相称,跟在他身边定然是比自己单独北上方便许多,当即告知了下处,田生金让家人记下后王星平便告辞离开了。

接下来他自然是要去为那瓮安的赖知县带信,好在一番打听之下得知他的那位远亲如今就在城外的商号之中,便与小六又找了过去。

此处商号正在西门外,名唤西堂,却是一处分号,其总号如今设在广西平南的白马江畔,他从赖道行口中得知这位远亲每年入冬后便会在广东贩些苏杭布匹和食盐到广西售卖,而到了夏季则会将从柳州、融县收购的杉木札排放往平南的白马江边停靠,等到客商后再送往广东谋利,其商号经营买卖之余也兼做客栈生意,西门外的这一处分号更是与总号同样格局。

王星平走在西门外大街上,远远便看见了‘西堂’的招牌,走近看时发现店中只有一二小厮忙碌,他让小六上前通传,不移时便从里面出来一位灰衫青年,此人柳眉细目,白面微须,看相貌不过三十四、五年纪。

“可是袁东主?”王星平略一打量来人便上前施了一礼。

那青年略有歉意,听王星平一口官话,也带着些广里口音用官话回道:“客人来得不巧,家父与二叔如今都还在广西采办木材,这里只有我在主持。”

王星平闻言缓缓道:“未曾请教尊名。”

那人却笑道,“小先生见笑了,在下袁崇灿,是家中长子。”

自称叫袁崇灿的男子听说王星平是赖道行所荐赶紧将人让进了店中,几人随即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厢房内坐下,一位小厮上了茶水果子,王星平就中将赖知县的书信递了过去。

袁崇灿接过书信看了一阵,那赖道行自然也将王星平身份予以了说明,他见王星平小小年纪却也是做下了如此多大事的人物,此番名义上还是带着个官身前来公干,自然不敢怠慢,忙问起王星平来广东的打算。

王星平也不隐瞒,“我如今在贵州行商,专做铁器生意,于公中也要兼顾练兵,故而对于商贸一途那是多多益善。广州贵为南天一都,往来商贾不绝,更有外番泰西诸夷,我如今正有不少需求想要在广州设一分号。本也带了几个伙计过来,但外省之人哪及得上袁兄这样的本地乡党,故而当初听赖太爷说起这西堂的生意,便有想合作一二的心思。”

袁崇灿闻言心头一喜,说实话袁家这西堂看着经营的是两广的木材与布匹,其实生意并不算太好,只是胜在诚信经营,在乡人中有些名声罢了。但他父亲兄弟两人不光要支撑全家生计,还要供养一个读书进学的二弟,负担其实并不算小,若是有外商入股将生意做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恐怕这也是赖道行的本意,毕竟这位赖知县也在自家生意中有些股份,他不过一个岁贡,到如今年纪也才一任下县知县罢了这样一番撮合也算是公私两便。

而且看这位赖世叔信中所言这王少爷似乎还是个颇有手段之人,广东的商货贵州哪样不缺?只是以往没有当地的渠道,听说这位王少爷的家族在贵阳城中颇为奢遮,又得抚臣张鹤鸣看重,若是真能结交上的确是再好不过,既然如今他有求于己,袁崇灿自是对王星平的提议满口答应,更对这位公子的问题是举一反三,一副殷勤模样。

他道:“家父如今虽然人在广西,不过最多再有一个半月便会随货物一同来此,王公子不妨就在小店住下。公子既是初到广州,我自当略尽地主之谊带公子好生游历一番广里周边的。”

不意王星平却道:“袁兄这里的确不错,明日我便可与家人搬过来落脚,不过这时间却等不得了,我会留下几位亲信之人在此,平日只打西堂名号,他们的工食银子由我福泰号来出,你但有驱使给些赏银便是。只是他们办差时若有什么需要还望袁兄给些方便,我在这广州城中并无太多人认识,若是届时需要打点一二也一并算在我身上便是。”

“怎么公子这就要走?”袁崇灿闻言有些意外。

王星平倒也坦诚,“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广东也是抽空而为,本是要随我一位师兄上京的,他是要参加明春殿试,也是我自要顺便去京师游历一番,我若是启程晚了耽搁行程风信与他错过便不美了。”

那袁崇灿闻言若有所思,旋即又笑道:“这倒不妨事,说来舍弟也要参加明年春闱,公子倒是可以同行,这边事情我一力促成便是,至于这股金我便可代为做主,就照公子所言便是,另还有赖世叔的半成孝敬。”

王星平点头应允,不过复又有些惊讶。

“哦,想不到贵家还有一位举人老爷。”

能上京参加会试的,至少都要有举人功名这是起码的前提,故而王星平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广东这里举人原本也不像贵州那么稀奇,但又一想这赖道行其实也是与袁家远得再远的瓜蔓亲,有些股份在彼自然是一桩,但能竭力为其引荐生意想来这位家中的那个举人弟弟也是有些关系的,毕竟赖知县不过是岁贡出身,虽然是国子监读过书的也勉强能算是天子门生,但还是要比乡试正榜出身的举人要矮上半头,故而对袁崇灿的弟弟有了些兴趣的问起。

袁崇灿道:“舍弟是万历三十四年举人,已是四度上京了,虽然不知道此科能否高中,但若是公子与其同行,他倒也能照弗一些才是。”

王星平闻言一喜,“如此倒是不错,令弟如今人在广州么?”

“不在,他之前尚在平南家中备考,不过算来再有几日也该来广州了,公子既然住在西堂,等舍弟一道我自当引荐。”

王星平闻言点了点头,忽而又问起,“不知袁兄可知道澳洲海商的所在?”

袁崇灿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却豪不意外地笑道:“公子果然博闻,初来广州的商家知道他们的可不算多,不过倒也好找,你们往惠福街去寻,看见窗户上镶着大块玻璃就是澳洲海商开的宝丽阁了,全广州城可就只此一家有如此大手笔。”

“看起来这澳洲商号生意做得不小啊。”

“谁说不是?就说我家这西堂商号,自打家祖肇建以来到我这辈已是三代,也不过只是比寻常人家略过得而已,可那澳洲海商听说还是去年这时节才来的广州,堪堪一年光景这便已经是城中数得着的豪商了,其所经营的货品许多更是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星平对袁崇灿的回答颇为满意,乃掏出一块银子约莫七八分,道:“不知袁兄与此地脚头是否相熟,还烦为我赁一顶凉轿。”

袁崇灿哪里会没有眼色,忙道:“轿子我这店中就有,公子要使尽管用去。”

说完他又吩咐柜上伙计赶紧去街后找来了两个脚夫。

趁着轿夫没到时,王星平却对王小六吩咐道:“你与莲哥儿先回客栈收拾,稍后都搬过来,我一个人去惠福街,你们只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

两人见王星平不似说笑,也不好再勉强跟着,不过王星平临上轿前却回头冲袁崇灿大有深意的问了一句,“还未知道令弟的名讳?”

“舍弟袁崇焕。”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八章 五羊城内见如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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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是要看珠宝还是器物?”一个伙计紧紧跟在王星平身旁,全不因为他是孤身而来有所怠慢。

“就看一下贵号的器物吧,女人用的东西本公子不大感兴趣。”王星平不置可否的答道,要说起来这广州城中可不缺女装男子,尤其富家子弟中便有那喜好打扮的,倒是与贵州风俗全不相同。

不过此宝丽阁的门店大堂也全不似如今广州见到的店铺摆设风格,一水的簇新柜台上全是玻璃框子,除了他之外其余进得此间的客商多是面上一丝惊诧之色闪过,想必也在感慨店家好大的手笔,毕竟虽然玻璃已经不算太过稀罕之物,但如此大块的平板玻璃依然非常吸人眼球。

玻璃柜中陈设的都是些女子用的珠宝,样式倒是个个清丽脱俗,一看便不是此时常见的形制,其中种种颇有后世设计的手法,只是偶有金银点缀也不算多,另有一些玻璃器物都是日常用具,套叠在一起又显得贵重许多了。相比之下,厅堂角落里摆放的几样珊瑚和象牙雕品倒是真像纯粹的装饰了。

只站在门口,整个厅堂中的气势便尽收眼底,那大堂上‘惠洽三江’四个大字旁边田生金的落款似乎更为醒目。

“去年我家叶掌柜与贵号顾东主有约……”王星平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伙计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道:“公子且随小人去雅间用茶。”

片刻之后,两人的位置已经移到了大厅二楼上的一处包厢之中,这包厢装修极为考究,房中还挂着一副挂轴,据说是本地书法名家邝秀才的大作,一旁的架子上更是放着许多书籍,王星平粗看之下,除了一些经书之外还有不少杂书,更有几本居然是最近数月的邸抄汇编,看来还真是用心。

那伙计方一将他引进房中便有下人送来果品饮子,此时最合时令的自然是荔枝,那伙计说但凡是雅间的客人无论生意成与不成都是如此,纵然伙计心头也不知道有个什么与东家相熟的叶掌柜,但在不明就里的王星平看来这样的的购物体验也就难怪宝丽阁的口碑会口口相传如此之好了,居然连送他过来的脚夫都在夸赞,自然这里东西也不会太便宜。

王星平此时坐在牛皮包过的软椅上,贴身托腰的舒适让他难得找到了到久违的感觉,心中不禁一阵放松,而他身侧依然是方才那位伙计在旁伺候。

“这沙发做得不错,不知是哪家的手艺。”

那伙计却是闻言一惊,“怎么?公子认得这贵人椅?”

没人时这椅子伙计也曾偷偷坐过一回,当初他初入宝丽阁时私下里也听那位颇为神秘的顾东主提过沙发此名,因此有些印象,故而如今听到又有人叫出此名心中颇为惊异。这客官自称贵州客商,说是与顾东主有约,但大约没有见过,一口西南官话倒也的确不像是本地之人,但看此人虽然年纪不大气度却是非常,见识也不凡的样子,因此态度便更为恭敬起来。

反正他已去顺便让人到后面去请掌柜,只要先好生伺候便是。

王星平又试了试沙发的感觉,心头有了些底,道:“看这工艺当不是广东的匠师能够做成。”

那伙计却像抓住了话题,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贵人椅内里的弹簧铁的确是澳洲大工所做,但外面的牛皮和中间的包衬却都是本地所产。”

王星平想想这倒也是,整个沙发从南洋运来,那就太耗费运力了,不过这弹簧可不是什么佛山镇的铁匠就能轻松仿制的,其中不仅牵涉工艺,更多还是铁料本身的性质,涉及炼铁的配方自然不是外界那么容易就能学得来的。

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王星平最大的感触便在于此,材料科学的确不愧为基础科学,许多后司空见惯的器物,内部结构王星平也知道一二,就是因为没有趁手的材料便无法制作。就如他一直想造的指甲刀,中间支柱处那个极细小的倒钩便因为材料的缘故始终无法做出,故而让工坊中试制了几次后便放弃了。现在提到这沙发也依然如此,那些软衬填充连古埃及时都能做成,关键还是这弹簧,这后面牵扯的是一系列的工业体系,不是谁可以轻易仿制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核心竞争力吧。

伙计并不太急的样子,反正这里本就是一对一的服务,像他这样的伙计,每日都有将近二十人当值的。王星平见状也不再拘束,随手拿起书架上一本最新的邸抄汇编翻了起来,他这一路行来都在赶路可没条件去了解什么时事,既然如今送到了面前,也不妨碍花点时间略作了解。

只看了一眼便扫到了三个月前的一条,四月甲辰,建州努尔哈赤以市夷三十人为引导率军三千突袭抚顺,抚顺千户所中军千总王命印战死,游击李永芳隔一日后率众开城投降。如今抚顺周边清河堡等处已尽数都被建奴占去了,王星平这才恍然难怪远在广东的巡按都要上书言及辽事了,之前在田生金那里的一点疑惑也得到了解释。从邸报上来看,李永芳投敌一事对朝野震动甚大,以往大明之于建奴无论怀柔还是用兵也有战死、被俘的,但主动开城投降的这还算是第一个,故而四月以来各地督抚台臣上书言辽事的不在少数,毕竟事件性质确实恶劣了些。

王星平想来这建州和大明的第一次战略决战恐怕不会太远了,说不定此次上京便能适逢其会。

这样看来若此地真是穿越者的一处据点,能够接头便是再好不过,无论今后如何,至少这趟北上之行他不用再怕两眼一抹黑了,穿越者手里可是有着‘数据库’的,想到这里他随意端起了那杯饮子嘬了一口。

“咦?”王星平眉头一皱又是一口,“这是冰红茶?”

伙计闻言又是一番惊讶,“客人还真是见多识广,这冰红茶是鄙号黄娘子首创,专用来待客之用,在这广州城中也不过才出来数月光景。”

“我只是味觉较为灵敏罢了。”这茶本身不算什么,广东的汤水加糖的不少,相信用不了许久这加糖红茶便能在市面上见到,只是居然还用冰镇过,这就颇下功夫了,不过在初夏的时日来上这么一杯倒的确是惬意,不过这味道的确是熟悉,因是反而心下更加大定。

看了邸抄喝了茶,他又随手拿起另外一本《缙绅录》,这上面记载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朝廷的官员任免及地方家族概况,虽然都算是公开的信息,但制作此书的并不止一家,消息渠道也各有不同,故而还是区别不少,房中这本光靠装帧考究相信内容也是不错,粗略一看,连许弘纲和王命璇的任命都在其中,看来果然是消息灵通。

直到最后他才施施然拿起了货品画册,光看这印制的手法和上面纤毫毕现的商品线稿线稿他已经一百个放心,这宝丽阁背后的澳洲财东是穿越者无疑了。

他一边看书又一边问起店中情况,伙计则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看来关心此店背景的不止他一个。

“几位东主平日并不常来店中,他们在广州的产业恐怕不止一处的。至于顾东主人还在南洋,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回粤。”

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穿越者们自去年在广州设了商号,一年之中无论与官中还是商户的关系都极为不错,若是在外没有什么拓展反而说不通了。这伙计提起顾子明倒也是有些试探之意,毕竟如今顾子明的名号颇为响亮了,伙计也好奇王星平的来历。

虽然其中关节他不清楚,但这宝丽号的生意的确奢遮,尤其这广州城中大户家的夫人小姐们更是此处的常客,有柜上出钱让牙婆们打着惊闺在各家女眷中宣扬,加之货品服务皆为不俗,这宝丽阁的名声就算是打响了。

如今柜上二十来个伙计中女子占了近半便是为了做这些妇人的生意,听说不光是珠宝器物,连时新的女装这里也一应能做,那黄娘子还倒找钱让青楼中的头牌帮着试穿,一时这宝丽阁的东西在广州城中也颇有了些艳名,竟不比苏样稍差了。

王星平听得来了兴趣,指着书册问道:“我听闻澳洲水银镜是当世绝品,但却并未在贵号画册上看到,是缺货还是如我这等人无缘得见?”

“公子说哪里话,实是这水银镜如今都被高家富平号包销,我们这里反倒是没有的,就算有客人要订做也要再在富平号那边下单子才行。”

“这还真是麻烦。”

“怎么客人想要买镜子?”

“这倒不是,我只是对贵家东主很感兴趣。”说着王便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他见那伙计打了一眼,也有五分左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道,“说起来我家掌柜与贵号东主也就是去年此时一面之缘而已,但却颇为投缘,因此我今年过来才专程过来拜会,但贵号东主我却并未见过,其人如何还望小哥为我说上一二,还有贵号的其他财东与掌柜似乎也颇为有趣的样子。”

那伙计小心结果银子,眉开眼笑道:“这个好说,顾东主虽然放洋尚未回来,广州这里其实是黄娘子和金先生做主,他们二位也俱是澳洲海商的出身,原本还有几位倒是不常在外见到,不过这几日他们才去香山澳,许要再有两三日才会回返。”

“那这里平日是谁主事?”

“平日是廖掌柜主事,原本还有两位外事先生,不过那两位先生今年要参加乡试已经有日子没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便先听到一阵爽朗笑声。

来人一身青布自身,白面环眼,颌下三缕长髯风姿不俗,见了王星平先一拱手道:“在下廖恩煦,听说贵客与顾东主相熟?”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八章 五羊城内见如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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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宝丽阁出来时,王星平嘴角挂着笑,他相信他能很快得到回音。

在伙计和廖掌柜有些惊讶的表情中他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那是一个完全不合体例的纸片,纵然是大红硬纸不假,文字也写得工整,但名字既没占到纸片一半以上,那纸片也比他家的小了不止一半还多,可以说是处处都透着轻蔑。

须知他投给田生金的拜帖‘王星平’三个字可是将七寸来长三寸来宽的红纸全部占满了的,如此才显得投刺之人对主家的尊敬之意,相比之下这次的举动就未免有些反常了,不过廖掌柜也只能先将此物收好,毕竟对方来头似乎不小的样子,自己又是行商的,还远不到自己一个掌柜来对客人失礼与否妄加评判,只是因为有了此事便对这少年客人印象格外深刻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王星平带着几个跟班将广州城里城外好生游览了一番,一番好吃好喝自然不表,他也抽空去了一趟人市,但并无太大收获,今年两广的年成似乎不错没有看到大规模的难民,那些小儿女又实在不是他想要的。

三日之后,天青气朗,王星平正在西堂客栈的大厅中与刚刚认识的袁崇焕幸会幸会,袁孝廉兴致颇高,一首诗憋了一半,廖掌柜便亲自来了。于是只得与那位年纪都可以做自己叔叔的袁崇焕拱拱手抱歉,至于说起的另几位粤中大才也就只有回来之后再劳烦这位颇有些健谈的袁家二爷引荐了。

廖掌柜自然是来请王星平的,一顶竹丝凉轿接上王星平后直朝宝丽阁而去,廖恩煦就一路步行跟随在侧,王星平从健谈的廖掌柜那里知道了不少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他能得顾子明的看重全赖同乡举荐,那两位归善同乡龚克修与张志规原本在广州备考乡试,被顾东主延揽到店中当了外事先生,做些文书上的事情,但他们命好早几个月便不用上工了,工钱却是照发。顾东主还特别关照了店中厨娘为他们操持饭食,吃住都在后院中,只让二人专心备考,听说若是秋闱得中店里还管他们上京的花销。

王星平只管听,这是施恩之道,也许这二位秀才真是什么人物将来与顾子明有些用处呢?这自然不足为外人道,而且既然让廖掌柜来请他,看来是对自己身份有些感兴趣了,因为他当日在名帖上所留的籍贯是贵州鹊山。

他确信对方即便不看内容,光是那名片的形制便能看出些端倪,听廖恩煦说果然是金东主要见他。

这位金东主讳延泽,确系澳洲海商无疑,但王星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而经常在聊掌柜嘴边提起的那位黄娘子更是从未听闻过,只有顾子明此人他回想起来似乎略有些印象,也不知是当初在纳闽岛上见过还是因为叶掌柜回到贵阳后提及过几次的缘故。

不过惠福街并不算长,宝丽阁也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人自然是很快就见到了。

廖掌柜将王星平送到三近院门外便退了出去,一名颇有些精神的黑瘦少年过来引路,看起来并不比如今的王星平大多少的样子。

打开院门,三进院落便尽收眼底,说不上精致但也略有些张致,院子旁侧有一小门显系通往后街,并没有再用的样子,加高的院墙让头顶的天空显得有些压抑,在这夏日里显得更加热了。

王星平很快被那少年带到了院子边上一处不起眼的厢房前,打眼看时他不禁有些呆了,这门竟是金属防盗门的模样,他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狂喜。

“先生里边请。”那黑瘦少年面无表情的伸了伸手,拉开房门却并没有跟进去。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他抬步迈入了房中,房间一片漆黑,显然这厢房四面都是密不透风。

一个男人的沉毅声音自房中响起,“窝图鲁,你在外面守好门,谁也不许靠近此处。”

门重重的撞了一声,房中顿时又安静了几分。

灯光随之亮起,忽明忽暗了几个回合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男子抱歉道:“这安全房没有窗户,将就些吧,不过好歹也算凉快。”

王星平稍作适应,发现桌子上的是一盏样式古朴的煤油灯,笑道:“金首长就这么肯定我的身份?”

“原本只有七八分,不过你腰间的东西大明可没有,就是在纳闽岛上都算是稀罕物件,我已经有了九成九的把握了。”金延泽笑道,虽然他当初与王星平并不认识,但王星平在穿越之夜闹出的大事可是人人皆知的,方才经过前厅时便已经偷偷用探测仪扫过他周身,倒也没有说谎,粒子偏振激光刀纳闽岛上也的确没人再有。

不过这个疑似王星平的少年前来拜访他的事情金延泽却暂时没往总部汇报,只与还在船上的顾子明有所沟通,顾子明的意见自然也是谨慎起见,还是等他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但如今一番交谈几乎可以肯定王星平是魂穿无疑了,毕竟在广州城待了一年,大明的百姓是个如何的说话举止他早已谙熟于心,王星平此时并未刻意,身上流露出来的现代气息自然遮盖不了。他既惊奇于面前之人的奇特境遇,同时也确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再说些什么,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听伙计说你们最近都忙?”

“的确,婆罗洲继续的工业原料现在不少都仰赖于广东,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啊。”

“广州站不止你一个吧?”

“小黄忙着筹备会所,以后与官面打交道的事情都是她在奔走,其余几位元老要约束手下兵士不敢随意乱跑,再说元老在此地也不是绝对安全。”

说着他又将黄御萝当初被海匪绑架的事情说了一回,而且今年年初那袁进和林新佬的大帮从揭阳杀回来找刘香报仇也全靠了刘影几个前去督阵才没有出了纰漏。现在秦弦尚带着一队人马在刘香的老巢石牌常驻,说起来这元老的人手还真是捉襟见肘。

“顾子明怎么没留在广州?”王星平自然对此人有些印象,也奇怪于广州站居然没有将他留下镇场。

“子明回了次婆罗洲行在,这次在九龙江口耽搁了些日子,不过收到我发去的消息后他已经把船上动力打开了,这次暂时也不会在海南岛停靠的。”

原来去年经过几番思量,顾子明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回一趟纳闽,毕竟无论是下一步的战略还是个人的安排他还是觉得亲自向政事堂诸公汇报更为稳妥。

去年底一回到婆罗洲顾子明便又领到了一个临时的差遣——回广东之前顺路带领一个开拓团在军队支援下占领九龙江平原,事情倒也顺利,伏波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九龙江口建立起了稳固的据点,开拓团在劝农司的一干元老支援下顺势在当地开出了数个屯堡,一时声势浩大。

这一切被奔哈?农看在眼里,先是坐镇普利安哥城的柬埔寨副王率上千军攻打开拓团的屯堡就被百余伏波军以少胜多打了个满地找牙。是时正好赶上阮福源送六女儿阮福玉万往柬埔寨与奔哈?农完婚,结果这位新王干脆将九龙江口当作礼物送给了岳父作为其女下嫁的报答。阮氏虽然对九龙江平原的农地无甚兴趣,但却对普利安哥的贸易口岸极为垂涎,故而一听说有不知哪里来的短毛髡贼将河口占据当即便派出了一支军队与送亲队伍通行,结果毫无悬念,近三千阮军再次被伏波军收拾得屁滚尿流,连阮氏的‘公主’都差点失陷贼手,尝到了甜头的元老们索性又朝当地增兵五百,聚集了当地的占婆遗民直接一个‘自卫反击’攻下了普利安哥城,仅仅半月不到便将整个‘水真腊’纳入到了元老院的控制之下。

此时的普利安哥周围遍布棉田,是南洋的一处重要贸易中转口岸,虽然人口不多,但辐射的良田若是开垦出来比起婆罗洲不知要强了多少,湄公河口虽然农田开发得不算多好,但棉布却是普利安哥的一项重要特产,而此地落在元老院手中之后发展只会更好。

因此元老院干脆将从古晋前往普利安哥的海上必经之地巴东岛一并占了下来,作为中转之用。包括九龙江口在内的整个水真腊地区全部划入林邑州,普利安哥城作为州治则改当地移民所用喃字‘柴棍’只音改为西贡府。

顾子明在北上之前就一直在那里招募占婆、高棉和京族移民,尤其是西贡东北方向,是占城、南蟠、华英三个附属于阮氏的小邦,虽然还以占婆自居,但自是都是向阮主朝贡的,如今见阮氏在九龙江口吃了如此大的亏,也都纷纷私下遣使来到西贡示好,其中尤以华英一家最为积极,七年之前阮氏第二代家主阮潢大军南征,占王被迫将华英北方巴河两岸最为富庶的土地,后被阮氏新设为富安府。

这半年的时间元老院在湄公河三角洲的主要工作大致便可划为两类,耕战、统战,阮氏如今面对北方郑氏的威胁无暇南顾只得看着藩属的占婆人与澳洲人私下勾连,其实也是畏惧伏波军的力量,而西面的奔哈?农业频频派出使者与顾子明接触,不到半年的时间,周边势力似乎都认可了澳洲人在此地的存在。

顾子明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乘上了北上的辽宁号,毕竟广州那边还等着南洋的澳洲奇货去打开局面,而当听到金延泽传来的消息后他便当即决定将船上动力打开不再轻易停靠补给直发广州。

听金延泽说了许多,王星平对于南洋的形势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既然元老院发展得如此之好,那他也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老金,我有一些需求。”

飞龙之章 第三十八章 五羊城内见如初(四)

小半日之后,王星平独自从宝丽阁走了出来,看得出他心情大好,想来此行收获必定颇丰。

这一次金延泽虽然有所保留,但震惊于王星平的际遇之余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他不少好处。

首先是药品,虽然广州站带来的药品有限,但一些常备的现代药品匀出一点给王星平并不算什么大事,除此之外他还表态说顾子明这次北上还带有少量从原位面带来的疫苗,本来是准备在广东搜罗难民时应急之用,也可以给王星平备上一份儿,这些疫苗可不像如今元老院在南洋推广的种痘,都是货真价实的特效疫苗,许多还都是一经使用终身有效的,对于王星平如今的这个身体实在是有用非常,毕竟此时的幼儿能够活到成年的也就是半数多些,就连后世最为普通的病症也是足以要人小命的,因此穿越以来王星平对于日常的强身健体也是格外重视,现在总算能够松上一口气了。

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便是金延泽带给他的情报。

毕竟虽然对如今的大势有所了解,但具体到精确的事件和时间节点上王星平也只能通过邸抄来事后诸葛亮一番,哪里如元老院有数据库这样好用。虽然金延泽也说因为穿越的影响,至少南洋的历史进程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变,就拿眼下在九龙江平原的扩张来说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影响到整个安南的形势,而婆罗洲周边的征伐更是早就偏离了历史的轨道,也就是大明还没有受到穿越众带来的太大波及。

也是因为如此,王星平这次从金延泽那里得到的关于大明与后金明年在东北战略决战以及西南一系列事变的信息便显得价值非常了,前提是这些事件暂时也没有受到穿越的波及。

接下来的日子他过得颇为悠闲,不仅借着金延泽的关系认识了高举,也通过袁崇焕结交了许多本地的儒生士子。

如南海陈子壮、梁士济、黄应秀、邝瑞露,番禺赵恂如、黎密、黎遂球,香山何吾驺、卢兆龙、梁国栋,顺德梁元柱、陈邦彦,东莞萧奕辅、尹明翼,这些人中有些如袁崇焕、何吾驺早已中举多年,却还未放弃要谋个进士出身,也有陈子壮这样的青年才俊,父亲就是进士出身,而自己只比其父晚了一科竟也要参加会试了。然而这些人中更多的还是常年与袁崇焕等人诗文唱和的小一辈粤中才子,像何吾驺就还要参加今秋粤省的乡试,而已是小有文名的黎遂球、陈邦彦科途也才刚刚起步,严格算来与王星平一样都还是白身,至于那恃才放旷的邝秀才邝瑞露,也即是为宝丽阁包厢题字的那位其实也不过才刚刚过了童试,院试还要等到来年。

但因着马上便是本省秋闱,故而全广东的士子也早已来广州城中取齐,南国文风之盛自非贵州可比,且喜此辈儒生也并不排外。袁崇焕虽然长王星平许多甚而不比王命德小上几岁,但却与他也是平辈相称,加之其本人也是任侠的性子,喜好结交人物,他科举本经又是《诗经》,平日最好吟诗作对,与此地象山、南园的几个诗社很是投缘,其中与陈子壮、黎密父子和邝瑞露多有交往。他敬王星平在贵州所为,故而每有文会也都竭力为他人绍介,王星平于其中颇得了些助益,加之他也偶有佳作一两句为人推崇,渐渐也就在这个圈子中有了些名声,与许多本地名士称兄道弟起来。

田生金定在八月上京,正好可以等到广东乡试发榜,这样一来王星平便可与袁崇焕等人及新科举人们一道启程北上了,今年广东乡试的第一场定在八月初九,距离现在还有半个来月时间,他正好四处结交一番。田生金也不忘关照这位后辈,还特地为他引荐了新任广东巡按王命璇,虽然只是看在王尊德与田生金面上简单的寒暄小叙,这位王老爷对王星平这个本家后辈也是刮目相看了,尤其是对于他言及辽事的老道,原本半个时辰的会见被延长到了小半日,之后王老爷更是将明年开年后金恐怕将要在辽东决战及应对办法等事又写了一道奏疏,看来这情报做得扎实了果然也是容易让人信服的,王星平也因之在王老爷心头多了些分量。

距离上次与金延泽会面,时间不长不短正好过了七天,顾子明抵达广州,他第一时间便约了王星平见面。

见面的地点在白鹅潭上的一处画舫中,比起惠福街的安全房,这里的视野要舒阔许多,只是此时船上都是婆罗洲带来的亲卫,两人谈话之地更是社在画舫的二楼,除了金延泽外再无他人在旁。

“这一路耽搁了些时日,让你久等了。”七天时间从九龙江口抵达广州,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久,但顾子明依然带着些许歉意,他已经向金延泽再次确认过王星平的身份,一些穿越前的细节也全都能够对上,再无别的怀疑了。

王星平笑道:“我倒真没想到广州城外还有这等去处,看来在大明搞情报工作也很惬意。”

“的确算是清闲吧,现在婆罗洲那边可是忙得很,哪里有这边自在。”顾子明倒是一点都不否认。

他告诉王星平,去年年底马辰便已经被元老院控制,现在那里是一处重要的中转口岸,除了香料贸易必然被元老院掌握之外,当地原本的各家土族和欧洲势力也都被排挤或是收复,先前定下合作的舒腾和雅可船队以及夸克的捕奴队效率颇高,他们一个负责将元老院的货物通过马六甲海峡运往亚齐或是分销给马鲁古群岛上的各国商馆,另一个则一边协助元老院对爪哇岛进行攻略,顺带将抓获的万丹国奴隶送往马辰卖给元老院用于煤矿的劳力,倒也算得是上手颇快的了,舒腾和雅可更是早早便在思礼港中置下了产业。

看得出来王星平对南洋局势颇为关心,“元老院攻略爪哇岛,荷兰人不会善罢甘休吧?而且我记得香料群岛那边应该各国势力错综复杂,这样强势会不会搞得各家联合起来针对我们啊?”

“起初我们也有这样的担心,不过荷兰水手打消了我们的顾虑。”顾子明边说边笑,事实上事情也的确出乎元老们的意料。

原来最近半年以来荷兰东印度公司低级员工私下与元老院设在各地商行交易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为此情报机构还专门进行了调查,结果让人哭笑不得。盖因此时荷兰东印度公司对雇员管制极严,其所获酬劳及贸易佣金皆要经过公司汇兑回阿姆斯特丹,故而想要从中走私自肥实在不太容易,而且东印度公司内部也并非绝对公平,高层雇员对于底层水手同样有各式各样的盘剥。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爪哇岛上的那场战斗之后,那还是缘于当地一桩司空见惯的纠纷,华商杨昆因与当地万丹贵族发生了一些生意上的纠纷,于是求助到了同在当地新设了商馆的元老院。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有意在当建设堡城,故而暗中挑拨双方矛盾。却不想新年之后伏波军干净利落的渡海突袭了芝里翁河口,一举击溃了万丹在当地的驻军,顺带驱逐了万丹执掌彼处的执政官帕特里?萨利。

在爪哇侨领苏鸣冈的主动投靠下,大批华人很快便从万丹迁居到了同文同种大宋治下的这处据点,椰城府的府城不过一两月光景便初具规模,华人劳工的勤劳肯干再加上来自整个澳宋的物资和体系支持,让这个大宋在爪哇岛上的桥头堡得以迅速建立起来,半年时间不到便让这个处在沼泽和老虎包围之中的海边小村一跃成为了可以媲美万丹港的大去处。

世家子弟出身的东印度公司第三任总督雷约儿(Laurens Reael)早就对自己的待遇和如今的局面不满,任期未到干脆甩手不干了,新任总督科恩(Jan Pieterszoon Coen)草草上任。

权力交接之际,聪明的东印度公司底层职员们隐约发现虽然那些自称宋人的家伙处处与公司为难,却对他们这些普通职员毫无敌意,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友好。只要能够拿出宋人需要的物品或是现金,无论是白银、荷兰盾还是西班牙里亚尔在椰城的交易所全都通行无阻,这样一来自然使得以公济私成为可能,大量的荷兰人参与到这种私下交易当中,而三个月后更开始有嫌麻烦的将东印度公司的官方货币兑换为了更加方便好用的澳宋纸币用以在各个元老院控制下的港口中交易货物,无论是大宗的盐和糖,还是那些奢侈品,都是以往极难私下交易到的货物,而东印度公司的信任总督对此似乎也并无太多的办法,除了颁布了一条显然无法执行的用于荷兰在东亚各处殖民地的奢侈品禁令之外便不再有过多的举动了。到顾子明离开西贡时,听说元老院对外发行的第一批不记名国债都有了不少荷兰和英国的客户。

也正是因为椰城和马辰牵扯的兵力过多,第一次开拓九龙江口时才勉强给顾子明凑够了两百军士,而等到普利安哥自卫反击战时两地的情况都安泰了下来,这才又给西北方向的战略分出了不少兵力。

顾子明侃侃而谈,王星平心中却在不断勾画着南洋的地图,今日所闻比之数日前金延泽之语又增加了不少让人吃惊的内容,元老院在南洋的发展还真是一日千里,也就难怪如此之快便将手伸到大明来了,也是今日在顾子明口中他才得知傅小飞在海南岛上已经开拓了不小的局面,而这位傅老师是他在纳闽岛那些日子中不多熟识的人之一,心情难免又好了不少。

王星平抚着顾子明先前亲自递到自己手中的药箱,心情有些起伏,那箱子中是顾子明从船上库存中匀出的一套疫苗,从天花到结核,从甲肝到乙脑,零零总总数十种,足可保王星平在此一世百病不侵了。

然而顾子明却忽然问了一句,“星平,以后的打算你想好了么?”

王星平闻言,有些惶然。

【注:荷兰在巴达维亚建城以及总督的更替都是在1619年,这里考虑到剧情发展和对历史的改变故而将时间提前了一年,而实际上雷约尔总督自1615年上任后便一直对待遇不满,几次表示要挂冠而去,所以剧情中这段也是有依据的进行过考证】

飞龙之章 第三十九章 龙虎榜发平波澜(一)

【求票】

转眼之间,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在这期间王星平第一次与本时空的穿越者一起过了中秋佳节,也终于见到了广州的其他元老,而那日顾子明问他将来的打算,其实他还真有些说不上来。

穿越以来虽然时间不长,但在贵州他也有了自己的家族,更有还算奢遮的背景和一干看好于他的师友与手下,至于军屯和工坊更是他原本依之立身的根本,而顾子明的一句话,让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其实王星平起初怀疑澳洲海商就是穿越者时的确是打着加以联络后借助力量的想法,可却忽略了自己本就是穿越者之一的事实,故而当顾子明向他提问时他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别的不说,就算只是将同来广州的伴当扔下不管他也还是做不到。

好在顾子明并非要为难于他,也只是以言语相试,毕竟魂穿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了。

顺理成章的,王星平的事情除了广州站的数人之外自然就只在几位参政和枢密使中传达到了,再有就是梅凯西,毕竟一位魂穿的元老可不如一个货真价实有着天然大明身份的儒生有用,至少就比元老院曾经认真考虑过的以细作冒籍在大明混个官身的想法要稳妥得多。

一则大明皆为流官,就算这能李代桃僵耗费许多心血去搏个举人并能通过铨选也不过一地三年任期而已,操作性未免太小了些,几乎无法树立起根基。二则冒籍之事也不太容易,这些日子王星平与袁崇焕走得近,顾子明便从他那里听说了袁崇焕当年参加县试的考籍原本是在广西平南,因被人攻讦是外来户才换成的藤县,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大明儒生想要冒籍都如此困难,何况不明来路的外番之人,毕竟这大明像永宁宣抚司和贵州这等可以轻易冒籍考试的地方可真不太多,更遑论少民身份也是难得。

这期间王星平与广州站微妙的关系得以确立,福泰号今后有了稳定的货源渠道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一些急需的物资,别的不说,光是甜菜的种苗和栽培制糖之法便足以让他在梦中都能笑醒,这东西在南洋和广东都无甚用处,偏偏云贵高原上却很是合适,顾子明自然也就一口答应了。此外什么肥料加工的机械和‘澳洲奇货’在贵州的包销之权也都是王星平所需,广州站则得到了王星平关于在贵州乃至湖广全力协助元老院并共享民间情报的便利。

他还无意间问起了当年的那场变故,除了他之外原来消失的还有一位叫做李延龄的年轻人,据那些央视的工作人员透露其实际是某个政府部门的职员,至于是否也如王星平一般魂穿到本时空的某地,则真就无人知道了,只是王星平也不知为何却暗自又记下了这个名字。

有广州站的帮衬,加之新近结交的仕宦,王星平如今的消息倒是灵通了不少。

先是辽东方面,抚顺失陷之后,广宁总兵张承胤、辽阳副总兵顾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都先后率军前往救援,结果反倒遇伏阵亡了三千余人,逃回的三百余军仅以身免。

之后明军增兵五千往清河堡协守,结果七月二十日,后金军便攻入了鸦鹘关(今辽宁新宾满族自治县苇子峪镇,清河堡东面门户),两日之后,清河堡(今辽宁本溪附近)陷落,清河副总兵邹储贤、援辽游击将军张旆、守备张云程全部战死,清河守军六千余人全军覆没。

自此沈阳以东已完全暴露在建奴兵锋之下,而起复不久的辽东经略杨镐面对的局面也的确糟糕,他意识到辽东军力不足希望徐徐图之,然而无论是兵部还是御史似乎都不太愿意给这位太多的时间,而在众多添乱之人中就连田生金都要算上一个。王星平并不知道这一位与杨镐的过节可是从杨八年前在辽东巡抚任上时就结下了,只不过上一次田生金参他的罪名是突袭炒花部擅开边衅,但这一回却变成了畏敌如虎寸步不前,这样一看这位杨经略的赢面还真是不大,实在是拖后腿的人太多。

而除了辽东还有一个来自西南的消息,前番因为军民王应星上书求开采天桥矿场的铅矿,张鹤鸣顺势提奏想将乌撒划归贵州,而四川巡按吴之皞则帮着乌撒军民府的安效良说话,言王应星系是水西细作恐边疆生变故而请部议慎重。虽然这事还是贵州四川两省扯皮,但由此可见开矿的事情恐怕张鹤鸣和其他官员是真上了心,不然四川那边也不至如此跳脚,这样一来王星平反倒心安了,至少保利行的干股那些官人们看来是没有白拿。

…………

万历四十六年的广东乡试此时早已结束,按照往常的规矩八月十五考过最后一场剩下的便是阅卷,往往还要考虑对黜落考卷的重新甄别,以免错漏了人才,故而这发榜的日子比起往常此时节的院试就要晚上许多,因为正是桂花开满的时节故而又被称作桂榜。

在一片黄得发腻的花簇掩映下的四季楼显得格外清丽脱俗,比之惠福街上的宝丽阁建筑风格更为简约素雅,三层的大门大气却不失雍容,但临街一面窗户上的玻璃还是能够让人对其与澳洲海商的关系产生不少联想,能够紧挨着怀远驿的位置置下这大片宅院自然非寻常商家能够办到,但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能将此处建成则更多还是依靠先进的建筑管理理念,工匠倒都是本地招募而来。

从正门进去不过是一个不大的厅堂,只有进了后面院中才算是真正进入到此地。名虽为楼,却是一个颇大的园子,因为就在广州城外反而更为方便,甚至是通宵达旦的营业之所。绕过门厅后的影壁,院中山石水井错落被分割为数处亭台楼榭。虽不如别处庭院大开大合,但水景、山石、奇花、异树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院落中一处小池旁的山石之上是一座独立的二层阁楼,从外观看去颇为素简,位置也是绝佳,站在楼上足可瞰尽园中景致。此时阁楼一层正对着池边的地方竹帘高卷,午后天光大好,外面空地上早摆着一席素几与几张贵人椅,几位文士模样的男子正分坐在阁前饮茶闲话,不时望一眼池中开老的睡莲一派悠闲模样。

“想不到天成还能在这广州城找到这等地方,我等可都是头一回来此。”袁崇焕笑道,怀远驿附近的这家四季楼修得低调,他家商号明明就在附近居然从未听说过。

“此处也不过才刚刚建成不久,小弟不过是凑巧听说,今日不就请几位前辈前来了么。”王星平解释道,来的都是广州城中的名士,说不得明年春闱就能出几个进士的,有他们帮着宣扬不怕这四季楼没有生意。

陈子壮正端着一杯水果冰沙饶有兴致的看着,透明杯子上的水珠正顺着杯壁滑下,虽然天气已不算太热,却也让人别有一番感怀,喝了一口有些化开的饮子,笑道:“不过这里的享用还真是不俗,听说此店主就是澳洲海商?”

又有一人道:“这园中景色叠分四季正应了此地名字,不过方才见阁楼上藏书也极精,当真难得了。”

王星平看去却是黄应秀,也是今次要上京的举人,应和道,“我也是看中此地情致与各位前辈颇为相合才冒昧在此做东。”

四季楼刚刚开业,黄御萝要在儒生和官员中打开市场,自然乐得让王星平带人来玩,王星平有免费的平台供他结交自然也乐于帮忙,反正以后在此地交集的情报也是会共享的。

不过关于享用的话题很快便告一段落,显然这些士子对于时事更为关心。

“诸位听说了么?兵部黄司马(注:兵部尚书民间别称司马,此处指黄嘉善)和吴给谏(注:六科给事中民间别称给谏,此处指吴亮嗣)都接连上书天子请授杨商丘(杨镐)独断之权,赐尚方剑以壮声势。”本省总督、巡按接连上书言辽事,加之连丢抚顺、清河,战死将士无数不说更有李永芳这等开游击降奴先河的汉奸,辽东的局势一下便抓住了士子的心,故而有人问出这话也不足为奇,稍加关心就能知道的事情。

袁崇焕道:“黄司马如此看重于杨少司马,想来平息辽事还是有不少把握。”

兵部尚书黄嘉善戍北边二十载,威震山西宁夏,更有三边大捷这样的功绩背书,自然让人安心。

黎密却在旁有些忧心,“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尚方剑可不是那么好拿的,烫手啊。”

陈子壮道:“不然,我闻先年杨少司马(注:兵部侍郎称少司马,杨镐的本官是兵部右侍郎)在辽东经年颇得军民之心,其罢职闲居时更有朝鲜谢恩使者、不远万里往河南求其真容画像归国供奉,想来在东事上应是有些作为才对的,天成贤弟以为呢?”

王星平知道陈子壮对他颇为喜欢,却不想问起了自己,他道:“在下以为关键还在钱粮,我可听说朝廷加派的辽饷就要议定了,两浙与广东都是逃不掉的大宗。”

一直未发一言的赵恂如闻言抬头望了过来,“这是又要派税监来了?”

万历中,税监四出为祸地方,虽然最近些年已经收敛许多,但税监上缴内库的银子历来不多,监臣自己贪墨下的却从来都是数倍乃至十倍,故而一说加派这些家中颇有产业的举人儒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事情一旦涉及到自家利益,什么家国情怀也都暂时抛诸脑后了。

倒是袁崇焕颇为激昂,说是若今科得中,定然上书去辽东效力,且他因为知道王星平在贵州开矿,也是惊诧中颇为叹服的。须知无论税监还是地方官员多是名为让士绅包矿,实则为摊派之行的,开矿并无定数,但若是包了矿则无论矿产如何,都要出钱补足,王星平敢涉足官中矿场无论背景还是能力想必都是出众的,而与其接触下来也的确如此。

除了陈子壮与袁崇焕外,众人又七嘴八舌扯了不少加派的事情,便忽听大门那边有些吹吹打打夹杂着吵嚷。王星平打发小六去看。

片刻之后小六便跑了回来,笑嘻嘻的学着门口聒噪的声音道:“捷报!贵府老张讳志规高中广东乡试第十名亚元!”

他复又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再道:“捷报!贵府老爷龚讳克修高中广东乡试第八名亚元!”

飞龙之章 第三十九章 龙虎榜发平波澜(二)

【当然还是求票,不过因为之前忽略了考证出现了一处小错误,镖局在明代还没有正式诞生,所以关于镖局的情节进行了修改,前面涉及的章节有些小的改动】

‘这是发榜了?’

已经聚了出来的众人闻言恍然,今日是八月二十四甲辰,没错,辰日。

乡试等科举发榜,自唐以降的规矩都是选在辰日或是寅日,辰龙寅虎,故而这榜单又被称作龙虎榜。既然如今报喜的都上了门,那黄绸彩亭供着的榜单想必早从贡院送到了布政使司衙门了。

那两个报喜的还在聒噪,“老爷中举都要改换门庭的,你们不要坏了规矩。”

此时风俗,凡中举的有人前来报喜,最先都要将门口的一片打得稀烂,后面便跟着泥瓦匠人进来修补一新谓之改换门庭然后讨要赏钱。

此时两个报子面前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正是苏震,他身后也跟着数个大汉,一副以苏震马首是瞻的模样。大汉们手上作势竭力阻拦,苏震说话却谦和得很,“几位都看见了,我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酒楼,两位先生只是在此暂住,本也非其府上,再说这窗上的玻璃一扇也要几两银子,打砸了怕不好收场。”

领头的两个报子见讨个没趣,面面相觑,嘴硬道,“哪有将捷报拦在门外的道理,还请两位老爷出来我等好奉承。”

苏震并不理会,自从钱袋里掏出来两陌钱,“两位先生考试辛苦,如今都在休息,再说藩司的捷报这几日也要发出了,他们还要赶回老家不是?些许心意还请几位喝些茶水。”

说完他便将钱与众人一分,来人悻悻然又看了几眼便又吹吹打打朝下一家去了。这些原本是本地的闲汉,也有脚行的力夫,就等着讨些喜钱而已,听苏震一开口便知道是本地懂行的,故而看到此处没戏便赶紧又朝下一家去了。毕竟方才苏震说得明白,这些人并非公人,布政使司的正式捷报可还没有发出来。

广东一科的举人数量在八十上下,今日张榜之后中举的消息便会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快马送到举人考籍所在的州府,再发到县中。而带着大红喜报去报捷的公人则要晚上几日,一则留给举子家中准备,二来也是荣耀乡里的大事,算是有个官方的仪式在便不能仓促。而且通常来说州府一级和下面的县衙在接到公文之后也会派出各自的报子,如此便是三级报捷,但这三报却是要同时上门的。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辖下十一州府,两人一队的报子要派出数十队去,自然也有远近之分,却也只能在辰日和寅日报喜,所以通常都要再等上两三日好等在下个寅日或辰日到举人所在县中取齐,却不会这么早出发的。

龚克修与张志规这些日子被顾子明安排在这四季楼的后园中暂居,也是顾子明刻意照顾得优待,像他们这样外县来赴考的考完试后逗留在省城等待发榜的不少,这就给了那些闲散之人一样事做,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处打听到两位新科举人的住处竟直接找上了门来,要不是有苏震在此护院,那就真被这群人将顾东主这宅院的大门给敲了,到时候黄娘子脸上怕不好看,见那一队人走远护院的大汉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龚克修两位也直觉庆幸,好在知道这事的应该不多,果然后面便没有人再来了。

方才听到传话龚、张二人已经出来,不过还是错过了那群吹鼓手,却与正在门口看热闹的王星平等人对上了眼。

“侍生恭喜两位前辈了。”王星平最先反应过来,他这些日子与顾子明等人过从甚密,龚、张二人自然见过几次了,看是这两位高中赶紧上前见礼,其他几位儒生也是一番恭维。

苏震见了王星平也知道是顾东主看重之人,身旁又跟了许多儒生,也来见礼。自从倚上了澳洲人这个靠山,他与师兄弟们也就抖了起来,故而当顾子明说要建立一所镖局专以为商家货物承运时,苏震更是一万个愿意,此时的大明虽然有不少江湖人士与习武之人参与商贸货运的护卫,但并无一定组织,像苏震这样的武行也多是靠的同门维系,生意并不稳定,过去便有不少同门混不下去找了门路投军或是去考武举。

而闽、漳那边虽然有山长水战的所谓镖牌手,但与顾子明所言保障客货安全的镖局还是不同,更况顾子明所言的万通镖局还要兼顾船行和客栈经营,以后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

不过半年光景,果然万通行的买卖便扩张了起来,有顾子明居中斡旋,不仅澳洲人在广州的产业全都交给了万通保镖,就连高举的生意也给接了不少下来,而澳洲货在外省的包销也是交给万通承运。如今苏震是将自己的几位同门师兄弟及一众徒弟和子侄全都拉了进来。当然,当然顾子明也非没有权衡,万通镖局中他也先后掺进去不少沙子,多都是后来在广州搜罗来的人口,有些年纪大缺乏可塑性的不便运往海南培养便都被安置在了柜上和万通,然后他又将何怡及刘香佬也拉了进来,专门负责海上的货运和护卫,故又社了万通行,澳门与石排更都建了万通的客栈。

苏震眼下就负责这四季楼的护卫,算是在此座店,也兼着一些管事之权,见龚、张二人果然中举,便按先前顾子明的吩咐又命人取来些银两充作盘缠让两人赶紧回乡准备迎接喜报,二人一番推脱不过自然又对澳洲人生出更多好感,连称顾东主高义。

既然已经发榜,众人也就再没有兴致吃酒赏景,几个本科考生已经朝布政司衙门外去了,袁崇焕等人也自然跟随而去,只有王星平不去凑这热闹,自去找顾子明商议出行之事了。

…………

四季楼偏院中一处不起眼的密室之内,王星平与顾子明分席而坐,桌上摆着些饮食却并无外人在场。

“这几日就要出发,我替你安排了一艘万通行的大船,船主黄程是福建泉州人,他原本是帮着我们澳门一个外线做事,如今也算是入了股的,做事倒也可靠,你一路大可放心。”

“外线?”王星平来了兴趣。

“一个澳门出生的混血华人,现在已经算得大半个自己人了,那人也在万通行做事你以后有机会去澳门的话自然能够见到,算起来他也是我们安插在那边的眼线,耶稣会虽然眼下与我们合作不错但也要盯着才行,信教之人的想法未必会讲逻辑。”顾子明呵呵苦笑,这一年耶稣会可没少往三亚派人,傅小飞得以于传教士带来的好处之余也没少抱怨和这些人在传教之事上如何斗智斗勇。

王星平又提起顾子明所言大船,有些担忧道:“我就带着几个伴当,其中还有要留在广州的,不会太招摇吧?”

顾子明闻言哈哈一笑,“小平你想差了,这船自然是运货的,你只是捎带,不过话说到这里,此番上京的举子不会少,这一科是八十二人,加上往届,足足上百之多,中间你若是有相熟的也可以一起,那龚克修和张志规当是要随你一船的。”

“那就要再等上十日左右才会出发了?”王星平稍微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张榜的第二日官中会举行鹿鸣宴,新科举子与内帘、外帘的考官见面饮宴,算是师生之间确定关系的一种仪式,其间会唱鹿鸣诗,跳魁星舞以尽师生之谊。故而每次乡试之后中举的秀才多都要等到参加完鹿鸣宴之后才会回乡等候捷报,龚、张二人想必不会例外,那就是要到三日之后才会返乡,虽然归善县距离广州不远,但来回也要三四日路程,加之家中难免还要宴客祭祖张罗一番,十天时间是肯定要的。至于龚、张二人会不会上京那几乎就是肯定的,毕竟仅以通过率而言考举人可比考进士难了许多,举人大抵三十取一,进士则接近十中取一,举人都过了,没有理由不上京试试运气的,看来九月初出发那是肯定了。

顾子明继续嘱咐道:“应该如此,在此地还有什么安排你最好抓紧去办,这次北上之后下次见面就不知又要多久了,我这里会有人跟你同去,不过他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也只是去南直隶,故而这次船到宁波府便不会再朝京城去,剩下的路都要走运河了。”

王星平闻言一凛,“怎么?不直接去天津登陆?”

顾子明轻笑了一声,大有深意的问了一句,“看来小平你这几日倒是玩得开心,没看邸报吧?”

他可知道王星平前几日还陪着几个儒生上了白鹅潭的画舫,那上面可是什么项目都有的。

“的确没有,邸报上有什么不妥么?”王星平并未察觉顾子明的眼神,笑道。

“辽事吃紧,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请重开登辽海运,内阁已是准了,登州如今正四处搜罗商船往辽东运粮,现在北上天津我们愿意黄船主恐怕也不敢的,这船开进了渤海正是羊入虎口。他的船在宁波定海整备一番就直接去日本了,今年元老院要的铜料可还指望这些商船呢。”

去年吃到了甜头之后,广州站也深感责任重大,故而便通过万通行开始直接向日本派出商船,虽然打着生丝贸易的幌子,其实主要还是为了买铜,铜料自不会运回广州,而是在刘香佬的老巢石排卸货,再在当地换上其他货品进珠江充数。算起来黄程这船也是今年最后的一艘,再往后风信一变这去日本的海路便不好走了,故而这次才会选择只到宁波,倒也不全是因为辽东的事情,而且顾子明本身也存着让王星平考察运河沿途情形心思,毕竟内河航运才是如今的主流,天下商税第一的去处是大运河上的临清州,可不是南海之滨的广州城。

十日之后,码头上彩门高挂鼓乐声声,正是象山诗社的儒生在为今科的举人们送行。

王星平因为有了顾子明的安排,自然推辞了田生金的邀请上了黄程的大船,船上除了王星平与龚、张两位之外,还有王星平邀请而来的袁崇焕、陈子壮、何吾驺几人,倒是袁崇焕的那位同乡尹明翼倒是没能中举,让他有些遗憾。

飞龙之章 第四十章 诗酒席催向京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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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阵阵,催着帆船一路向北,海上的日头没有遮挡,一大早便照得王星平有些眼晕,但海风吹拂之下却又让他顿生惬意之感。虽然这船上空间促狭,但比之在陆上与人交道,他倒更喜这自由之感,一切从权之下倒也少了不少拘束。

十天之前,众士子设席为举人们送行,好不热闹,王星平也在饯别的酒席上凭着一句‘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赢得不少喝彩,现在想来那日画面还犹在眼前,只是喧闹的鼓乐换成了耳边的聒噪。

‘公子看东面,过了这台山岛便是浙江了。’

‘其实这时节出海已是晚了,也就是今年逢闰,好在只是到浙江,再往北去这风信就不好说了。’

‘福建这边慌僻得很,要说早年间泉州和宁波的市舶司都没有废时,泉州港便不如宁波港,福建终归还是不如浙江富庶。’

…………

在王星平耳边说个不停的人名叫沈二狗,是新任广东右布政使沈光祚的家人,那沈光祚九月初才堪堪赶到广州上任,他与新任粤督许弘纲都是两浙同乡,接风宴上沈光祚无意中提了一句要让家人回钱塘县老家报个平安,许弘纲也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即将上京的举人们,正好搭个便船,这也就是随口一说,犯不着为了这等小事逾越制度动用驿递,有的是人上赶着帮忙。

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好几个举子都是坐万通行的船,而赁船的便是王星平。对于这贵州来的千户这位许老爷自然还有些印象,毕竟是田生金和王命璇引荐,王忠德的侄儿,他还收了人家的仪金,又听说此人还是山阴张汝霖的学生,都是浙党便也不再见外,这才有了这个讨人嫌的沈二狗跟上了船来。

不过这沈二狗虽然聒噪,说得却是没错,浙江和南直隶的富庶的确非其他地方可比,就拿这辽饷来说吧,就在出发之前,最新公布的各省辽饷份额中,广东一省十一府加在一起的加派不到九万两,而浙江和南直隶却都是照府来收的,南京应天府一府就是两万四千多两,苏州府更是派到了三万三千多两,比广西一省的加派还要高上数百两之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这辽饷加派全是按照农税计算的,不然仅以富庶程度而言保定和河间两府是如何都不该比南京还高的。

这大明的财税制度看来的确是有些问题,最终的负担全都转嫁到农民身上了,而并非如之前众人所想是以税监加收商税。看来这朝中的老爷们屁股坐在哪边还真是不问可知,只是这样下去大明的根基难免就要动摇了。然而想归想,王星平倒是看得很开,毕竟这加派终归是轮不到贵州的,他在贵州的产业无论是屯田还是商号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王星平说不上对这沈二狗多么讨厌,但好好的海景多了噪音毕竟不美,于是敷衍了几句便开始四下张望,恰在此时一个带些闽南口音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公子,洗把脸吧。”

说话的不是小六,却是一个面生的少年,看其年纪与王星平差不多大,相貌也颇为俊秀,他眼神活络见王星平转头看来忙让过身后另一个少年端上水来,沈二狗见了外人也就识趣的又去找别人啰嗦了。

王星平一边接过帕子一边道,“你们不要如此费心,无事的时候自去休息便是。”

他倒不是嫌对方伺候得自己不好,而是觉得这水略有些浪费了,虽然这船是沿岸航行不乏补给,但海上食水本就金贵,他们这样搞法难免让其他水手见怪,平白让人厌烦。

那少年却并不担心的样子,一副刚刚替王星平打发了麻烦的自得,“舅舅说了公子是顾东主的贵客,这一路上一定要护持好的。”

他身后的少年不大善言词,但也大声附和道,“对,舅舅是这么吩咐的。”

王星平递回帕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一官,你我差不多大小,我只略长些,犯不上这样,你舅舅如今买卖做得大了,只要你跟好了他做事定能有个出身,不过凡事还是要靠自己,这海贸上能学的东西不少,却不要将心思花在伺候人这等事上。”

被唤作一官的少年若有所思,但旋即回道:“这船上的事我们弟兄都省得,伺候好公子也是舅舅吩咐下的,公子不是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么?我想这海上行船也跟行军差不多了,照着吩咐做事总不会有错。”

王星平闻言摇头苦笑,这少年聪明伶俐,上船才几日这船上诸事已经熟了,就是这投机专营的心思略重了点,恐怕也是求进心切吧,但有上进之心也不算错,何况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这两个少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黄程姐姐的儿子,之前都随其姊在南安老家过活。黄程原本打算是再等几年将他们接去澳门的,但最近这一年他忽然交了运生意顺风顺水,故而此番北上停靠泉州补给时便忽然心中一动将这两个外甥给接了出来,等跑完了日本回去就准备先打发两人到万通行去学些手艺,也有个人质的意思,好让顾子明安心,毕竟这走海的生意动辄上万两的本钱,起点什么猜忌之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可还指望顾东主重用的。

王星平也没细问,只知道大的这个小名一官,那弟弟只比大哥小两岁,平日黄程都叫他阿虎,家中据说还有个小弟才四岁这次并没有跟来。这大哥看起来聪明得很,弟弟倒是对哥哥言听计从的样子,小小年纪颇有些蛮力。这种年纪的小孩正是元老院喜欢的,恐怕两人将来都会得到顾子明的大力栽培,不过此事与他无关,也就只是看在对方对自己态度恭敬的份上随意提点两句罢了。

打发了两人,王星平便朝着船舷一侧走去,那里有几位刚刚出了船舱的儒士,他对着一位青衫青年拱手笑道,“孟良兄昨夜还是没有睡好?怎么脸色不是太好的样子?”

青衫青年回了一礼,又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人名叫刘大霖,孟良是他的表字,乃是琼州府的举子,他是大船放洋前临时上的船。

这刘大霖与陈子壮同是万历四十三年广东乡试中举,算是同年,故而陈子壮找王星平提出多带一人时,王星平便一口答应了。而当得知这位刘孝廉竟是来自海南岛上的临高县后,顾子明更是让王星平一定要与此人多加结交。

他自然是已经看过地图,临高县在海南岛北部,位置颇好的样子,元老院的资料上还说1950年解放军渡海解放海南便是最先在那里登陆,难得琼州的举人要随自己上京,结交一下自是好的,说不得明年傅小飞就要往琼北渗透的。

倒是旁边的陈子壮上前宽慰道:“刘兄还在担心广西的局势吧。”

刘大霖点了点头。

王星平咦了一声,他本与这位刘举人不是很熟,前几日又见他心情不是太好便没有多言语,只是想及顾子明的嘱咐今日特意多问了一句,没想到居然是在担心什么广西的局势,难道不应该是辽东么?

陈子壮继续劝说,“上思州毕竟是属南宁府,与思明府还有些距离,土司与交夷生事就从未停过,官中也不会让伯父独自承担的。”

王星平在旁听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刘大霖之父如今正在广西南宁府上思州知州任上,这上思州是个下州,离着国境分茅岭的距离可比南宁还近了许多。今年秋收以来交趾与广西本地的土司便频频兴兵作乱,更是将一府之隔的下石西州州城给围了,直到出海那日都还没个消息传回。

“掉哪妈!广西辽东,等老子以后领了兵这起子蛮夷全都要给灭净。” 袁崇焕在旁听了便是一声俚语骂出,全没有点举人老爷的斯文样。

他这一起头,话题便又给扯到了辽东的战事上,加之王星平也刻意参与其中,他既有详细的资料佐证又有在贵州的实战作为印证说出来自然让人信服,其余几人议论得直到那叫一官的少年又来请大家进舱中用饭才算罢了。

王星平早上起来便吃过些还不太饿因此没有跟去,那沈二狗见王星平得空又来了精神,马上就凑了过去,他奉承道:“不想公子一个烟瘴地面来的却对辽东的事情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倒是比我家伯龙少爷都厉害些的样子。”

“伯龙少爷?”王星平眉头一皱,没好气的道。

那沈二狗却还没眼色,继续道,“对啊,我家伯龙少爷就在辽东军中,可我还是觉得公子说得更明白些。”

这一下王星平略来了些兴趣,“哦?你家老爷不是两浙人士么?怎么还会有小辈在辽东从军。”

“王公子不知,伯龙少爷自幼不喜读书只喜兵事,故而当年我家老爷在兵部时便荐了他去给宁远伯做亲兵。”

“宁远伯?”王星平若有所思,“就是上前年故去那位?”

他说的是自然是‘辽东王’李成梁。

这次倒把沈二狗被问住了,但想了一想马上反应了过来,“正是那位。”

王星平闻言一笑,‘果然还是个衙内’。李成梁可是辽东的土皇帝,跟在他身边做个亲兵实在是安全得很,说什么喜谈兵事,若不是有个在兵部做主事的长辈如何能够做到呢?所以这样看来纵然是在辽东军中,那些边疆寨堡的事情又能知道多少?更何况李成梁尚在辽东时都已七十五六,过了两年便罢职在京城闲居了。

他心中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是沈老爷家中的八卦,听听倒也无妨,乃道:“不知贵家这位少爷现居何职?”

“如今是叆阳堡守备。”沈二狗语带自豪。

叆阳堡?王星平心念所及,脑中在看过的辽东地图上扫了一圈,那是辽东在朝鲜和后金边界上的一处军堡,位置倒是非常紧要。

沈二狗见王星平并未再问,又自说自话起来,“伯龙少爷是万历三十三年去的辽东,他家大伯家中无嗣,他便过继过去承了宗祧,当年便在辽东的武举中出了挑,袭了他伯父的鞍山百户,几年光景便升到了守备。”

王星平听到辽东的大伯无嗣过继时,心头一阵冷笑,想这多半是冒籍顶了别人家的世职,不过无嗣应该是真的,而这百户头衔多半也是花了钱买来,主家不说自然外人不会多事,何况还有李家给他背书。

不过又一想沈家是江南大族,以文章名世的竟然也会让家人在辽东从军,看来是真喜欢当兵的,换在后世至少该是个军迷才对。

“沈伯龙。”王星平轻轻念了一声,对这个伯龙少爷有了些兴趣。

可沈二狗却偏偏又来扫兴,不歇气的说了起来,“伯龙少爷是我家老爷的外甥,并不姓沈。不过我家姑爷去得早,大娘子一直带着几个儿子在娘家,伯龙少爷自九岁上就跟着老爷,真正是亲如父子的。另外少爷自从做了守备后便嫌伯龙这名字太过俗气,改了个文龙的官讳。”

王星平闻言心头一跳,似乎抓住了什么,忙问道:“那你家姑爷叫什么?”

“毛伟。”

“毛文龙?”王星平闻言咦了一声。

孙二狗一愣,“这正是伯龙少爷的名讳。”

王星平正想起顾子明给他看的辽东战事的资料,心中一阵翻涌,再扭头去看船舱那边,刚好看到坐在门边的袁崇焕正在用饭。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还真是有缘’。

【注1:关于郑芝龙与郑芝虎跟随舅舅黄程做事的年龄问题,准确的时间是在在郑芝龙17岁时因家计艰难赴澳门投奔黄程,时间应是天启元年(1621年),本书根据剧情和穿越者的影响提前了四年。】

【注2:刘大霖的父亲刘珍包括百度百科在内的许多文章记载是贵州思州知州,但查贵州通志思州自永乐年间便是府而非州,且贵州各州府官迭中只有一个刘珍是平越府知府,且是弘治年间,故经过仔细考证发现原始文献中记载的其实其父刘珍是知上思州,上思州在广西,故而肯定是当初引用文献的人想当然了】

【注3:关于毛文龙冒籍顶替世职,毛家祖籍在山西,其祖父毛玉山在山西经营官盐,后因生意需要举家迁居杭州,其父毛伟弃商从儒,纳监也在杭州,而且毛文龙弟兄四个他是老大,过继也不该是长兄。结合其从军经历的几种说法,故本书采信了他先经舅舅荐为李成梁亲兵,再通过冒籍子侄顶替鞍山驿无嗣百户毛得春的世职成为军官的说法】

飞龙之章 第四十章 诗酒席催向京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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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位于车水坊的张家状元第时,天还没有放晴。

冬日午后的山阴县中斜风细雨,打着伞在丝丝凉意中漫步于箪醪河边倒也分外惬意,依稀中甚至能听到西张宅子里传来的梨园曲子声与雨水打在路边树木枝叶上的沙沙声。

“胡东主觉得张宗子此人如何?”

“为人洒脱,只是……”

“我们私下说话你无需顾忌的,龚、张两位先生和众举子都先去杭州了,小六和小艺也都不是外人。”

王星平说话间瞥了身后的王小六和丁艺一眼,自放洋之后,抵达宁波已是立冬,换成公历已经到了11月,天气渐渐转冷。眼看着风信也都要变了,黄程趁着最后一点风信到了双屿(注:后世六横岛附近)便即刻将船开往了日本,而其余众人则是从双屿分乘各色贩货小船到的宁波。

双屿此地也是王星平考察的地方,自然是帮着顾子明的,此地嘉靖年间为葡萄牙人所据,一时成为东亚有数的转口走私港,最盛时号称外夷数千,泊客万余,岛上同样建有教堂、医院等设施,并不比如今的澳门稍差。而双屿此地也直到西夷被时任浙江巡抚的朱纨率军驱逐才慢慢衰落,也才有后来葡萄牙人在澳门的一番施为。

但双屿虽然被废,如今却也还是一处私港,疍民与海商依然藉此贩卖渔获、商通外夷,而主要通商的便是日本,浙江出产的丝绸、茶叶、棉布乃至纸张都是东洋贸易中的上好货色。

这样的地方元老院自然不会放过,纵然如今手伸不到这么长,但借王星平之行考察一番也并没有什么大碍。此大岛西北、东南走向,其岛东南的港口被上下两庄环抱,正是一处天然的良港,如今数十年过去,当年朱纨为封锁港口而在此地行的聚桩沉石早已不在,港口中依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而围绕此地隔海相望的霩衢、太嵩、钱仓三个千户所似乎也只是寻常巡视,王星平甚而听说那所城中的总爷也要在这些生意中有所分润。

而从双屿而至宁波又只休息了一日,一行便朝着杭州而去,只是在路过绍兴府时王星平声言要去老师张汝霖家中拜问便留了下来。那龚克修与张志规则是因为头次上京的缘故,难耐心头的激动早早便跟着众举子去了杭州,钱塘县是杭州附郭,王星平便顺带将那沈二狗也打发了回去,省得耳边清净。

“就是乖张了些,不过倒的确是个妙人。”

一直跟在王星平身边说话的男子一张面孔板起,像是面瘫一般毫无表情,正是这次被顾子明派到船上一路跟随的胡八荣。在船上时胡东主表现低调,甚至都没有跟王星平有过太多的接触,但等其他举子一同先去了杭州,两人也就走得近了。

胡八荣自然不知王星平的真实身份,但在外久了又在南洋跟着首长们做事许多时间,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当初顾子明在九龙江连番打败高棉人与安南人的进攻也有他在当地情报支持的功劳,尤其是阮主那次发兵,他当时正以华商的身份带着一艘商船在阮主控制的富安府买粮,闻听消息便星夜南下报信,不然以阮主当时的兵力两百伏波军要硬抗下来也不容易,正是提前得知了其兵势才能主动出击加以击破。

因为这个缘故他更被元老院看重,顾子明北上便把这个货真价实的大明南直隶土著给带了回来,这次一方面是随同王星平,也有让他独当一面的意思。元老们倒不担心此人的忠诚,如今不仅他曾经的两个仆人都在为元老院做事,他的大半身价也早就投入了元老院经营的生意,利益的捆绑加上元老的认同,此人对‘大宋’已是死心塌地。

如今已经到了江南,再过几天去了杭州两人便要分开,胡八荣不会跟着北上,而是有他自己的目的地——松江府。

松江府在南直隶,自元时便号称衣被天下,是如今大明棉布的主要产地,其地更是盛产暑袜,因之也成了商贸繁盛之地。此处地理位置优越,更是长江与杭州湾之间的通衢之所,而顾子明让他去的上海县隔着华亭还有不少距离,相对也不太引人注目。未来工业化的倾销,纺织与棉布是跑不开的一项,自然要早早布局,而且此地海路通达,无论是来自两京还是日本的消息都能很快汇拢,前期就算只是作为情报据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选择上海还有一个原因顾子明没有给胡八荣交底,那就是此地的‘群众基础’甚好。

此地民间商业气氛浓厚,故而升斗小民也敢与巨室大宦叫板,万历四十三年,闲居在家的翰林董其昌之子董祖和、董祖常因佃田之事强占民女,后董氏又因监考与人生出龃龉。结果第二年春天便有被揭帖与说书人煽动起来的乡民围攻董府,董府和董家别业书楼全被付之一炬,时人谓之‘民抄董宦’。事后董其昌在苏州、镇江等地避难了半年多,据说是去年才堪堪回去的。此事的是否曲直先不去管,单说董其昌好歹还是太子师,若是换在贵州绝对是说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毕竟就算王星平这个小小千户也有足够的官威,但在江南情况却并非如此。

说来这经济自由带来的变化果然非一般穷乡僻壤可比,不过这对元老院而言却是好事,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更便于情报机构的工作,也更便于舆论的操作和组织的发展。

大运河从杭州出去在石塘湾便会分作两条,一条往东北过嘉兴府经水道进入华亭县境,这便是胡八荣要走的一条,而王星平则是径直过吴江到苏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山东、北直隶最终抵达京师。

胡八荣说话依然是拘拘束束的样子,与他的表情一般无二,但他方才话中意味却别有不同,张宗子是张汝霖的孙子,名岱,宗子是他的表字。其人自幼工于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兼入世之学颇深,最喜的都是吃喝玩乐之学,其行事更是多有引领风气之先的意思。

王星平离开贵阳时,张汝霖尚在主持贵州乡试,自然不在山阴县的家中。而张汝霖的长子也即是张岱的生父张耀芳如今在鲁藩右长史任上,长居山东。二叔张联芳在京备考,故而家中除了张岱就只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叔叔,最后还是他来接待的王星平一行。

“不过也可惜了他们都没有来,倒便宜了我们的肚子,就权当来打秋风了。”王星平说着笑了起来。

张家三代世宦,张岱的享用更是非同一般,自幼的锦衣玉食,据说还是受他大父——也即是张汝霖的熏陶,对于声色饮食尤其讲究,王星平今日去拜访打着肃之先生的名号自然得到了好一番招待。中午吃蟹,配着本地有名的余孝贞酒坊竹叶青,不过王星平还是头次见过如此折腾的,为了这蟹好吃居然是分了几次去蒸,以便每次上来都是新鲜做得,至于味道有何不同反正他是没能吃得出来。席间所用果品也是绍兴有名的‘樊江陈氏橘’,只是如今都入冬了,别处橘子早已下市,只有张家的橘子是用金城稻草和燥松毛铺好收在黄砂大缸中,十日一换新,足可放上数月,这法子还是张岱早死的四叔张烨芳所用,等到了用过饭后他便推脱了张家家养戏班的消遣出来想要单独走走,连仆役上来解腻的平水日铸茶都没喝上一口。

绍兴城中,一条府河入植利门而出昌安门纵贯南北,将小小的府城一分为二,河东归会稽县辖下,而河西则是山阴县的地界,张家状元第就在河西。府河之上皆以石桥相连,但王星平并无兴趣过河,而是与胡八荣一行先往城南兜了一圈然后折向西北出了迎恩门,径直往柯桥市而去,他打听得明白,这绍兴周边山阴、会稽两县总共有十九个市镇,虽然平日都算热闹,但也有个时令划分,类似大集比之寻常时节就要繁荣许多。

如西南面的漓渚市和东边樊江市的岳爷会都是在每年三月十八,更北面安昌市的元帅会则是在四月十一,曹娥市的娘娘会五月中也办过了,只有西北边柯桥市的城隍会是九月十二开始,如今正好到了尾声。

从迎恩门出去行不数里便渐渐喧腾起来,此时天已放晴,沿途便有不少小贩出来兜售各色手工。那张家戏班的戏虽然听不见了,但这街面上的卖艺之人却三五成群并不见少。时值农闲,本地艺人也分在各处杂耍卖唱寻些生计,什么平湖调、目连戏、余姚腔、弋阳腔,咿咿呀呀好不热闹,虽不及张家戏班的昆山腔听着雅致,但市井之中却更有一番情趣。更有说书卖艺的也在其中,柯山寺周边化缘的僧道更是时不时就能见到几个。

胡八荣一路向王星平介绍此地风俗,他老家绩溪也算邻省,故而此地风俗一样谙熟,王星平时而点头时而与他低语几句发声笑,而对这沿途河泊上建于成化年间用以调节水量的扁佗水闸尤有兴趣。虽然柯桥是以酿酒闻名,但时逢大集,来自周边的物产却并不单一,从曹娥贩精盐来的商贩,还有从枫桥、三界两镇贩鹿鸣纸(注:一种锡箔竹纸,绍兴本地特产,多用做礼佛祭祀)的货郎是不是就从身边经过。

一行不觉之间已是行出了数里,正到了坊市密集之处,王星平环顾左右一番后便径自朝着一家书坊而去,小六与丁艺赶紧跟了上去。

绍兴本地书坊不少,藏书之人更是遍及官府民间,故而纸品印刷也俱是一流,之前街市上所见鹿鸣纸虽只是祭祀之用,但品质也可见一斑。

集市虽然热闹,但书坊却相对清净,见一次来了这四位客人,显见得是有些身份的,掌柜赶紧出来招呼。

“几位客官是要看经书还是杂书?”

“寻几本杂书看看。”王星平嘿嘿一笑。

飞龙之章 第四十章 诗酒席催向京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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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柜一见王星平年纪,又见他这样一说,心道多半是今科刚刚考完试的儒生要寻些杂书调剂调剂,这些日子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他于是小心在旁伺候。

王星平目光先扫过了一排书架,《大明一统志》、《宛署杂记》、《古今韵会举要小补》……,这些似乎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杂书,《大明一统志》更是在贵州和广东的书坊中都曾见过。

又扫过一排,能看到《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这些也算常见的志怪话本,不过王星平也都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倒是摆在《西游记》旁的《东游记》、《北游记》和《南游记》让他大感好奇,然而只是粗略一看便放下了,《东游记》还算勉强,讲的是八仙的故事,另外两本则简直就是不忍卒读,只看了两页王星平便肯定这是哪家无良书商为蹭《西游记》的热度胡乱编排放在一起的,一本是讲真武大帝,另一本则是讲南华帝君,但显然都系仓促间写成,看来这卖书的套路古往今来也是大同小异。

掌柜的见状忙又拿出一些压箱底的推销起来,“公子若是有心进学为官,这部《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和他的续集《皇明诸司公案》倒是可以看看。”

王星平拿起略翻了几章来看,见这‘小说’也是粗劣,那掌柜生怕做不成王星平的生意,见客人对这本几乎完全照抄大明各地案卷公文的‘话本’没有多大兴趣,干脆又找出一套大部头,殷勤推介,“这《清平山堂话本》也是一部奇书。”

他又想了想道:“多是多了点,不过本号也可单卖,《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解闲集》、《欹枕集》、《醒梦集》都是刚好十卷,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他正说着,王星平倒是自己动手了。

“这两套书我都要了。”他先拿起了一本《宛署杂记》,这是前任宛平县令沈榜所写笔记,总共二十卷,多说京中风俗民情,王星平觉得上京带上一套绝对会有所助益。

他手上的另外一本书那掌柜正待也要接过用纸包好,一看封皮却是面色一变,“对不住,我忘记此书是有人定下的,还望公子见谅。”

王星平闻言嘴角一翘,“这《金瓶梅》全本在江南也不算稀奇吧?只是这图画倒是少见,不知是哪家的贵人先定去了?”

其实王星平也只在这家书坊见过这么一套《金瓶梅》摆在角落,不过也确实听说此书在江南不难寻到,一时来了兴趣,拿来看时却是带着春宫插图的。《金瓶梅》他前世看过的改编影视剧不少,甚至还有从未公开上映过的,但偏偏这原本的书却没看过,今日一打眼见了正是有些兴趣的样子。

掌柜为难道,“实不相瞒,是县中张府的三老爷,若是别家公子定的老朽也就做主先给公子了,只是这张老爷要得可急,这书又是从福建过来的。”

“张府?可是山阴状元第的那家?”王星平一听张府,听掌柜口气又像是极有身份的人家,便多嘴问了一句。

那掌柜却笑道:“这山阴县除了那家还有哪个张府?”

王星平又翻了翻书页,有些不舍,虽然这春宫比不得后世的影像真实,但这一世毕竟也算是让人惊艳的东西了,他正想是否再多说几句拿下此书,书坊门外却又进来两人。

掌柜一见来人满脸堆笑便迎了上去,“我道是哪位稀客,四公子今日怎么没在家中读书?”

“早看得乏了,今日与大兄去赴石梁先生的白马山之会,回家路过你这里,我正想着上京路上要带点志怪画本之类调剂调剂。”

说话少年看容貌十五六的样子,言谈极谦和,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后面跟着背了个箱子的那个显系书童之类。

掌柜闻言恍然,“也是,四公子都已高中了,明年春闱再点个状元那还读什么经史子集,正该消遣得了。”

‘新科举人?’

王星平闻言精神一凛,不禁也偷偷打量起此人,这年纪未免太小了一点。虽然王星平自问以他的才学要在贵州乡试中拿得名额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里毕竟是两浙,江南文风鼎盛可不是贵州那等地方可比,能在这种地方脱颖而出想来是真有才学的。

王星平正想着,那少年公子却是眼尖,马上便看到了王星平手中的插图本《金瓶梅》,道:“这又是三台馆的书吧?”

掌柜一笑,“四公子明鉴。”

见王星平不明所以的样子,掌柜便解释起来,原来这三台馆是福建建阳的刻书馆,此书馆与别处不同的在于最善营销,这家书馆的东家余象斗是个落地秀才,文笔也不出众,但往往能够奇思妙想,或紧随社会流行,或另辟宣传形式,这插图精美便是三台馆刻书的一个特点。方才掌柜介绍的《廉明公案》和《北游记》、《南游记》便也是他家出版,可谓文字与包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位是?”那少年见王星平仪表不凡,疑惑地问道。

但掌柜也是刚刚见了哪里知道,不过王星平有心结交自然不会让掌柜恼火,他道:“在下王星平,贵州卫下一个小小千户,上京公干路过此地正好来寻些杂书消遣。”

少年道:“我道阁下口音不似附近人家,原来却是如此边地而来,在下祁彪佳,家就在不远的梅里。”

王星平故意以军籍相告,而对方一个疑似新科举人居然并无轻蔑之意还主动通了姓名,这让他大生好感,于是乃主动将手中那本《金瓶梅》递了过去,笑道:“阁下也喜欢这种书?”

“说来一直闻此书之名,家父也曾提起过几回,只是在下一直用心于科举无暇得看。不过这一套似乎又与外间流传版本不同,这图画看起来颇为精美,家父的澹生堂中正好缺此一类,不知王兄可否让与在下?”

王星平一笑,却岔开了话题,“方才闻言,祁兄是新科的举人?”

“侥幸而已,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这本书里面可只有颜如玉。”

“书都是人写的,能看出什么端看体悟,再说福建出的宰相可不少。”

一番语罢,两人会心,然后都大声笑了起来。

福建山多地少,经商的比作田的多,开书坊的更是不少。换到宋时,福建的盗版书籍比不得国子监,以印制粗劣著称,但因此书价也极贱,故而有宋一朝福建读书人也多,中进士的人数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宰相更是连着出了好几个。而这本插图版《金瓶梅》正是出自福建的盗版,故而王星平以颜如玉相问意指此书多有晦淫之处,而这位祁彪佳却也回得极妙。

“我们这里平日可少见贵州来人,不知王兄因何到绍兴来的?”

“本是先去广东有些公干,如今是陪着几位好友上京参考,路过山阴顺便去老师府上拜问一番。”

“哦?”祁彪佳略为惊讶,一个贵州的军户,看年龄多半还是荫袭,居然有个浙江的老师,这让他也来了兴趣,“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家师张雨若。”

“雨若?”

祁彪佳听着耳熟,眯起眼睛想了一下猛醒到,“山阴张家那位?”但他忽又省悟,“似乎的确是在贵州任大宗师,难怪,难怪……”

此时掌柜才终于插上了话,“二位公子且听小老儿一言,这书是张家三老爷早定下的,却是不好想让的。”

“我三叔怎么了?”此时又一个大嗓门忽地从门外带风的跟了进来,“我说看你这禽兽转眼便不见了,果然是又跑到书坊来诲淫诲盗了。”

来人十八九岁模样,歪戴的一顶头巾上挂着个桂花编成的花环,这时节还拿着把洒金的折扇,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紧跟着从门里进来的是个粉面油头的小厮,明明是个男子却马上一脸娇羞的躲在来人身后,让王星平看了身上一阵哆嗦。

“说张家这张家的祖宗就来了。”掌柜的这声虽然说得极轻,却还是被王星平听见,他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面前的公子哥儿,正不知来路。

不想那祁彪佳却并不着恼,笑道,“原来是燕客公子到了。”

“哈哈。”那年轻人也笑道,“我就喜欢你这随和脾气,不像你大兄那般无趣,说句禽兽怎么了,这名字又不是我给你们弟兄取的。”

王星平也是后来才知,原来祁彪佳弟兄五个,都是以禽兽为名,大兄麟佳,二兄凤佳,三兄骏佳,五弟象佳,就连叔叔家的两个堂兄也是一样,一个豸佳,一个熊佳,难怪外人也要拿来取笑。

那年轻人又转头上下打量了王星平一番,忽而惊喜道:“我认得你了,今日中午和大兄吃螃蟹的?”

“未请教……”王星平觉得奇怪,问道。

祁彪佳却在一旁笑道:“张家的二少爷,鼎鼎大名的张燕客。”

“张萼就是我了。”那青年将扇子一合往自己鼻尖一指,“大父在信里说你在贵州杀了不少人?”

王星平本还想要建立,一听后面的话心头又是‘呃’的一声,不知如何作答了。

那张萼见状却笑出了声,道:“我最喜的便是你们这些武人,能上阵杀人岂不比那什么鳖进士有趣,不过你若是再来可不要让我十叔见了,他被绍兴的武举人张全叔欺负得惨,平素最恨什么百户千户的。”

祁彪佳却道:“燕客找我何事?”

张萼笑道:“都道你是要中进士的,我偏不信,正好想了一题,赌你答不上来。”

“说来听听?”祁彪佳笑道。

张萼憋着满脸的坏笑,道:“听好了,我这题目叫‘君夫人阳货欲’。”

王星平闻言眉头一皱,他倒是博闻强记,看一眼祁彪佳也是憋得满脸通红,这一个题目是个截搭题,出自《论语?季氏》,‘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而接着的下一段开头便是‘阳货欲见孔子’,这寻常的两段连在一起便有了别样意味,但单一出题而论,这又是再正确不过的出题方式。

果然见祁彪佳无言以对,张萼便高兴了起来,连呼过瘾。

掌柜见这么个活宝搞得如此尴尬,也上来打起圆场,“既是燕客公子来了,这里正好有一本插图版的《金瓶梅》是令叔要的,那就烦公子给令叔带回去?”

那张萼此时却又拿出一番光棍脾气装作不知,“我叔叔多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九峨先生。”

“他要这书又不知是去巴结哪家的官儿,那些官儿又不是没见过大白屁股,要他去多事。”

说着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抢过书来,尚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嗤啦一声,书页便已被撕成了两半,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张萼又拿起一本开撕,直把一套《金瓶梅》都撕开来,这才大咧咧将分开的书页往祁彪佳和王星平面前一摊。

“你要藏书有字就是了,不然我就去告诉你家娘子,看商氏女郎还愿不愿意跟你。”祁彪佳闻言脸上一红,只得接着。

“那劳什子千户你又不用读书,看看大白屁股就好。”

王星平哈哈一笑也跟着接过。

张萼又扔出一锭雪花银,对掌柜道:“跟我三叔说,这书我帮他送人了。”

说完他便将那油头粉面的男孩屁股一兜往门外去了,看得王星平一阵恶寒,但张萼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他道。

“晚上我想听听杀人的事情,不如我请你吃鸡。”

飞龙之章 第四十章 诗酒席催向京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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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杭州,西湖虽还没有封冻,小雪时节的湖上也不会再有太多游人了。

纵然此时的杭州城里城外依然是绵延数十里的繁华商埠,但年末岁尾生意一样不如往日,湖州的丝、嘉兴的绢市面上已经渐少,只绍兴的茶酒与宁波的俵物尚还多见。

但纵然从武林门外直到湖墅的运河口岸依然商旅不绝船舶上千,但杭州城中除了夹城巷及清河坊一带之外也不如往时凑幅了,官巷口的花市自入秋以后便渐渐人少,立冬之后更是连候潮门外卖鲜鱼的贩子也只得平日一半不到,恐怕除了北关门外卫桥的米市和南行的猪市之外就只有炭桥附近的药市和寿安坊的夜市生意未受丝毫影响了。

西湖中央的湖心亭上,往日都是文人骚客常来的所在,今日亭上也是如此。

骚客们爱好于此,一是亭上风景的确可观,二来还是少了一份聒噪,平日里这西湖周边但有节庆都是前后左右的行店云集,什么三代八朝的骨董,蛮邦闽貊的珍异,还有各式游船杂耍,比之后世的旅游景点也不遑多让。

只是今日这天气,除了尚有些靠水吃水的渡船外,寻常行商卖艺的已是少有出来的了,倒是清净。

立在小舟前头远远望去,云水一线之间远处苏堤如淡淡一抹墨痕,三潭映月更只见影影绰绰的小点。

湖心亭依丘傍水形如一椎,些许人影闪动其中,靠得近些时王星平才从人影之中认出些熟识的,依稀有袁崇焕、陈子壮、何吾驺及刘大霖,坐中还有一人应是刘大霖的弟弟刘大云,与自己一般是个武职,刘家不算富裕,其大弟刘大霁尚在家中侍奉老母,幼弟随他一路赴京,故而一众之中只有他一个没有仆役跟随,尚有一名老者与他们坐在一起却并不认得。

所有人等俱是铺着厚毡围坐,几个童儿往来烫酒热菜好不忙碌。

船才靠岸,亭中人已迎了两三位出来,王星平登岸之时却依稀听那舟子笑叹,“莫说相公几个痴,不意更有痴的。”

原来是也见了同样靠在亭边的同行,已有了四艘小船之多。

因为是初次上京的缘故,龚克修、张志规两位只是走马观花的看过了杭州的几处湖山形胜便先行了一步,正是奔着南京应天府而去,故而此时亭中并无二人在坐。那金陵的繁华虽然并未让同样是初次到此地的王星平心动,但两位久试不中的老儒自不是同样心情,早在绍兴分开时,龚、张二人便都表示此番会试若是不中便要去吏部候阙选官了,故而如此游历一番并没有什么不好。

从杭州一路北上,要经过嘉兴、苏州、常州、镇江四府,个个都是大好的去处,尤其苏州,因为手工业的发达更是引领此时大明的风气之先,即便远在广东,女人们的衣饰鞋袜也是言必称苏样。因此二人就算先行了数日也只够在金陵城中多看上几眼罢了,然则总是够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龚、张二人游完了南京便会从龙潭渡江登旧江口至北岸。而王星平等人则不用这般麻烦,从丹徒县直接就能过去,两拨人约好十余日后下元节在江北的扬州府城汇合。

至于今日,也是早早定下在这西湖之中的湖心亭相会,此时节赏玩湖光山色,饮酒赋诗,正是众举人所想,杭州这里的诗社比起广东可只多不少,如袁崇焕、陈子壮等自然也就有些心痒了,而今日一会之后,众举子也就要启程继续北上了。

如此,自然是袁崇焕、陈子壮几个先到的做东,更况王星平同船还给他们带来了两位新同伴——新科举人祁彪佳和山阴张家三老爷。

虽然尚没有下雪,但入冬以后的湖上也是阵阵寒气逼人,王星平带着祁、张两位一番引荐,众人也都纷纷叙礼,然后便赶紧落座在炉边。

王星平笑道:“几位前辈先来了许久,不知可有佳作啊?”

有袁崇焕和陈子壮在,便没有不赋诗的道理。

陈子壮歉然笑道:“倒是憋了几首出来,不过都不算好,正等着星平你来。”

王星平虽然没有功名,但在广东参加的几次诗会可都表现不俗,尤其在与众儒生饯别北上时所作的‘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更是佳句。何吾驺年近四十,不过也凑了上来,一副听教的样子,这位和杨文骢字号皆为‘龙友’的中年文士对于王星平的见识才学也是钦佩的。

跟着登岸的祁彪佳及张炳芳二人也都来了兴趣,“方才在舟中见贤弟似有所感,恐怕是有了。”

王星平笑道,“只是觉得此间景色宜人,谈不上有什么佳句,也就权作楹联一副罢了。”

“念来听听?”祁彪佳笑道。

“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

“妙,妙极……”一个老者声音传来。

王星平望去那老者面色白胖戴着顶毡帽正是方才所见亭中面生之人,陈子壮先介绍了起来,“这位叶老先生适才也在亭中吃酒,倒是我们先叨扰的。”

“桐柏先生,怎么你也在这里。”王星平身旁的祁彪佳此时看清了毡帽下老者的面容有些吃惊道。

这下又换成了其他人一阵惊讶,等起身再次叙礼众人在亭中再次坐定,其中关系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被祁彪佳称为桐柏先生的老者名叫叶宪祖,是绍兴府余姚县人,也是一位举人,但平素并不修宦业,而喜写杂剧。祁彪佳的老子祁承爜所建澹生堂号称藏书甲于浙东,而祁老先生偏也喜欢收藏杂剧话本,故而两人常有往来。加上祁彪佳常去绍兴城南韩山草堂听大儒刘宗周讲课,而叶宪祖的那位早早与其幺女定下婚约的少年郎女婿也拜在刘宗周门下,算得半个同门,两家人便益发的熟识了。

叶宪祖考了多年一直未中进士,本也绝了仕途的心思,但上一科他那好友兼未来的亲家高中得授宁国府推官,似乎是受此触动,今科他又要上京了,正好路过杭州见西湖上清净便来湖心亭中饮酒,却是先遇到了袁崇焕等人。

如今三拨人汇在一齐,亭中也更是热闹起来。

与众人闲话王星平才算是又增长了见闻,他原先只是觉得自北行以来,这结交名士似乎太容易了一些,当初顾子明给他开的单子,只说在绍兴,什么刘宗周、王思任、陶奭龄全都在张家和祁家引荐下结交到了。

王星平所不知的这还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加之此时能够在外交游的多还是儒生士子,只要主动找上门去少有会吃闭门羹的,故而不是他容易结交名士,实是此时消息不便,一个读书人出外交游自然便容易得到关照。

更何况王星平的身份也非一般,光是贵州卫下千户连着名字上了几次邸报的便让人印象深上了几分。而就说这祁彪佳,虽然与王星平相见亲近,但毕竟当下文武殊途,贵州与浙江也隔得甚远,但当知道其父与王尊德也是同年之后,两人的关系便又近了不少,纵然那祁承爜与王尊德交情并不太深的样子。

而那位张家的三叔也的确是个会钻营的,听闻王尊德现下在太仆寺任职,更是也要与王星平一起结伴上京了。

不过说起张家,王星平也是一阵苦笑,他可是没想到张萼当日所说的吃鸡竟是去抓了一只鹤来煮,而煮鹤的燃料则来自其父所藏的一架宋代古琴。焚琴煮鹤在常人不过是一个形容,在张萼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去做了,其性格乖张比之乃兄还要强上许多,这也就难怪居然敢将叔叔定下的图书直接给撕了送人。

张萼其父张联芳也要参加今科会试,早早便在京中寓居备考,他又是家中独子自然便无法无天起来,整日做的都是斗鸡走狗的营生,遇事又喜争强,那日王星平与胡八荣应邀赴宴,这鹤自然是不会去吃,但贵州和南洋的新鲜事都给张萼说了不少,直说得他心中难耐不已,只是北上京师却不敢带着这位活祖宗。

至于被自己侄儿撕了书的张炳芳则也没奈何,任他是众多官人家的座上宾,号称舌辩之士,最能钻营投机,但遇上这个刁蛮小辈一样无语。好在那本《金瓶梅》本是想要巴结新调两浙巡盐御史杨鹤,想要谋些好处,而王星平算是与这位杨老爷颇为相熟,一番规劝下来总算觉得这书不送也罢。

而那祁彪佳也是拿张萼这位略长两岁的同龄人毫无办法,他本是个随和性子,但怎奈张萼直接就拿商家女来说事,商家女名景兰,是祁彪佳下了聘尚未过门的妻子,也是个色艺双全的女子。论家势商景兰之父商周祚比祁父早一科为进士,两家一在山阴,一在会稽,都是绍兴府有数的大族。论门户,商周祚与祁承爜一在六科一在兵部,祁彪佳与商景兰更是被乡里誉为金童玉女,可谓是门当户对,本来若是这次春闱高中祁彪佳也就要先回乡完婚的,但这一层被张萼直接说破却是羞臊得很。

半日光景匆匆而过,而后一日众举子北上的队伍也又多出了三人,加上跟班随从,行色自是壮大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星平跟着队伍紧赶慢赶,沿途市镇城乡的一番见闻自是不表,时间也悄然间流逝而过。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一章 东昌祸起边防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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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家道士气,凤阳朱家暴发户,忒小家子气。’

这是王星平这几日一直都在回想的话语,能够在大明的地盘上明目张胆的编排老朱家的不是,还是当着藩王家的属臣,也就只有那几位身居曲阜高城深池中的衍圣公家人才敢如此倨傲,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王星平一行二十天前在扬州过了下元节,举子们继续一路北上,渡了淮河之后,运河河面便渐次开始有些封冻,故而又转为陆行,花了从扬州到淮安一倍的时间才赶到徐州。一行经沛县北上山东后在济宁州便离开了航道由张炳芳引着去了兖州,既然到了自家哥哥地盘,不去鲁王府见一见张耀芳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张耀芳以副榜身份为鲁王府右长史,掌王府之政讼,率府僚供乃事,算是总其庶务,本身又是科途出身,无论在兖州府还是滋阳县乃至任城卫都是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其地位超然,是兼有府官和国官的存在。张耀芳久在兖州地面与曲阜孔府过从甚密,举子们上京要参考,路过山东自然少不得要去孔庙拜一拜至圣先师好求个金榜题名。

孔府专门摆了二等宾宴,负责接待众人的更是当代家主孔尚贤的侄儿孔胤植,是时王星平见孔府中俱将大明皇室的供奉放置一旁不用,故而有所疑惑,先前的那话便是当时从这位弱冠少年口中所出。虽然这一位只是孔家家主的侄儿,但孔尚贤两子早夭,皆无后嗣,这位侄儿实际上就是孔家真正的少主。纵然孔家历代受大明深恩,但别人依然从骨子里看不起朱明皇室,纵然说这话时陪同众人就有几个都是鲁邸中人。

后来还有人喝多了胡乱编排,说什么孔子在唐时就受封的是文宣王,相袭至元,是大明的世宗皇帝觉得封王不妥,才又给改了个先师回去,别人心有怨怼也说得过去,不过在王星平看来孔家这种行为后世见得多了,纯属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真实写照。

不过王星平也是经历了这一番对恩威并重四个字才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一味卖好最后反而适得其反。但又想了想,那位孔家少主他日若是袭封,一样用不了几年便能位列三公,若是上京面圣班列更在大学士之前,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公平。嘉靖年间为了保护孔府、孔庙,曲阜县更是专门将大批平民迁移他处安置,如今这县城其实就孔家一个大户,周围更多是孔家家奴和佃户,什么花户、粮户、牛羊户,整个曲阜可说是衍圣公的国中之国了,也就难怪别人如此乖张,毕竟孔府被当作地主清算还要是数百年后的事情了。

想想这支被蒙古人换过种的夫子后人能够享有如此本不合理的供奉,王星平对大明王朝的认知也就又差上了一分,不过关于国中之国,王星平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他在贵州搞的一套也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只是刚刚起步,更因着孔家靠的是皇帝赐予,而王星平则想自力更生。

只在曲阜耽搁了半日,众人又启程朝泰安州而去,毕竟孔庙都拜过了,不去泰山凭吊一番实在不像个文士做派。

先时在浙江见过往来普陀山朝拜观音的客船原本对泰山的旅游业心中也有所准备,然而当一行抵达泰安州后王星平还是被人流给吓了一跳,一座小小州城,尚未进城便都是鳞次栉比的客店,都冬日了,往来客流还有上千的样子,其中居然还有自云贵远道而来的香客。而据闻每年到泰山朝拜的香客便有八十于万,比之后世的5A景区也不遑多让。

听张耀芳说这还是淡季,若是旺季每天上山的香客就数以八九千计,泰山上每人一钱二分的税山银每年就要收出近三十万两,数倍于山东刚刚加派的辽饷,更是近百倍于山东一年的正课。

有地主带路,王星平等人入住的自然也是当地最好的客店,光是店例银子便要三钱八分一人,一应酒食还要另算。

那客席也分了三等,上泰山的香客早上都是素席,中午在山上也只吃些素酒果子,大抵有个斋戒沐浴的意思,是所谓接顶。不过晚上回到客店的招待则是依据出钱多少而论,烧过了香回到店中,店家都要设席为贺,大抵是此地灵验,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财亦得财。故而晚宴也分作三等,最下一等三四人一席,只有糖饼及肴核,有弹唱为乐。中等的两人一席,便可听戏,大些的客店都有专门的戏子寓以供表演所需,至于王星平等人选择的上等席则是一人一位的专席,各种糕点果品也更齐全,一样是要演戏。那日接待王星平的客店入夜之后演戏的便有二十余处,弹唱的不可胜计,粗粗算来也是上百人的规模,而这样的大店光是泰安州城外便有五六家还多。

只不过王星平不信这些,故而也是荤素不忌,即便上山之前也要吃肉,而下山之后别人饮酒狎妓他也不去,也算是异于常人了。

而现在众人脚下所在的东昌府临清州便是此时运河在山东境内最大的一处口岸关津,却已是王星平从泰山下来五日之后了。

从宣府张家口堡外贩来的羊肉都是在出发前便以凉水浇透冻得板结,等在临清城外酒楼的大厨调治下重新化开熬作浓汤,配上此地特产的佐餐酱菜在这冬至日的夜中便最是能够消解疲乏。

而除了吃喝王星平如今最愿意的便是与几天前在泰山上认识的上京举子沈孝廉闲话,这沈孝廉讳德符,年纪四十上下,长得是斯斯文文。其父早亡,但因曾任官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过《大明会典》,算得是个史官,故而耳融目染之下沈老爷也对朝野故事多有知晓,其人虽祖籍嘉兴府,但出生却是在北京城中,十多岁时父祖先后亡故,之后便一直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故而对南北两京的事情知之甚详,其人也是今年的新科举人,正是也要上京赴考,在泰安州时同下在一处客店的。

入夜之后,围坐在炭火炉子前喝汤饮酒,几位举子和王星平正在日常般天南海北的闲聊。

“说来这辽东的事情也不知怎么会败坏如斯,你看这一路若不是因为运粮的车队耽搁,我们至少能早一天到这里的。”路上便有不见了不少北上的粮车,加之此地消息不算闭塞,关于辽东的军情也就更加详细,这一路之上的转运自然更添紧张气氛,而驿路也的确因此而耽搁不少,袁崇焕也是有感而发。

“好歹不用搬砖。”

王星平现学现编的笑话一出众人便又都大笑了起来,气氛也为之一松。

临清地近直隶,又因水运之便,故而北方各处营造烧砖多在此地,工部还专门在临清设了营缮分司专以烧造贡砖贡瓦,而运砖之法也是因袭旧例,凡北上官民船只皆要带砖到京,粮船每船运砖九十二个,民船每尺运砖十二个,只有给皇帝运送各种特贡的新荐鲜黄船免带,而且带运之人若是途中出现遗失短少还要自己赔偿,其实是弊政一种。

“不过往年间上京,过了七月便是淡季,哪里会有这么多运粮运布的大车。”何吾驺也道,他已是第五次上京赶考,几时在封冻时节见过这等阵仗。运河有水利之便,一艘漕船十八个人操工便能运三百石粮,比起陆运自然便捷得多,这也是为何每年三月到六月丰水时才是漕运旺季的缘故,一年中能好行船的时间其实并不太多,尤其是淮河以北的漕路。

沈德符闻言又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一口热汤下肚开始给众人普及起朝堂掌故起来,“这诸位就有所不知了,这些多还是私商的粮车,若是官中调运,如今已是过了日子,南面当是不会再有多余的粮食了。”

“此话怎讲?”

“天成有所不知,自宣德年间行了兑运法,江南民便不再运粮入仓,都只将粮运到淮安、瓜州兑与卫所官军,再由运军直送抵京,故而这些年沿途水次各仓的存粮便渐少,除京、通各仓是满额,临清、德州两处只得存粮五十万石之数,除此之外淮北各仓的存粮都不敷用,那些南方来的粮车布车多是听到消息的商人所运,所谓无利不起早嘛,若是我所料不差,京城的物价当是已经涨得不少了。”

沈德符不愧是熟谙掌故之人,这临清州即便在运河上也是个大去处,这边原本就是仓城,共有临清、广积两大仓和常盈小仓共四十八个仓场,景泰年间临清建城后便是仓在城内,如今这城中也有近小半都是粮仓,而众人下榻客店所在的中洲虽也有土城却离县城较远,是会通河与卫河交汇之处,也是临清真正最为繁荣之所,虽然附近的马市街上也有一处水次兑军仓,但总体而言离着临清县城还是有些距离。

毕竟这大运河上一年四季光是运军便有十余万人,纵然今年冬天比起往年人多了些,但以沈德符所知还是不算什么,毕竟此地是控扼河南、山东的漕运要道,也是漕粮进京的必经转运口岸,只看一过济宁,从南旺湖到临清一路就有十七座水关闸且处处有主事便可知这漕粮转运的艰难,如今又是骤然生变,王星平也认同他对京城物价的判断。

“管这些作甚,你们是去参考的,等成了进士自然由着你们去说去做,现在还是安心吃酒。”张炳芳一副毫不在意的说道,拿起一根羊肋骨便又啃了起来。

陈子壮却道:“我等进学正是要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建奴如此猖獗,又如何能够坐视。”

张炳芳不以为然,“最新的邸报你们都看过了么?就连刘大刀(注:刘綎)都窝在三河县不肯出关,邸报上说兵科赵给谏(注:赵兴邦)和直隶王按院(注:王象恒)都已上书弹劾。”

沈德符笑道:“刘綎怕是心中没底,专在关内等他的救兵吧。”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一章 东昌祸起边防危(二)

【求票,另上一章对临清古城描述有点瑕疵,已修改】

“救兵?”

张炳芳一口酥油泡螺儿下喉,顿觉满嘴滑腻沃肺融心说不出的美味,又寻着满桌上的佐餐茶食心不在焉的问道。自打北上以来,他可是许多日子没有吃到这样精致的点心了,即便在鲁王府和孔府时做的也不如这里,更不说比之他那侄儿专门还在家里养了一头奶牛用来做奶酥点心就更差了许多,不过吃归吃,该听的八卦他还是一点不会漏掉。

袁崇焕道:“对啊,川兵和浙兵,总要用得顺手的才好驱使,不然白身跑去辽东,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只几个家丁顶得甚事?总不会用守仓的蛮子营去充数吧。”

临清河道上的守仓军原都是元末割据江南的方国珍部,世所知其早年为盐枭,故临清民间便多称仓军为蛮子营,但如今这蛮子营的战力恐怕也是堪忧,估计只能维持一下河道秩序而已。而刘綎是当世名将,战朝鲜、平播州、镇四川,累累战功都是明证,也因为使得一口镔铁大刀得了个刘大刀的诨号,但再好的将军也不能个人单打独斗,更何况如今的刘綎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用惯的人马自然不愿随意迁就。

沈德符又是一笑:“若真是用蛮子营充数也还好了,听说早几年天津卫那里抓几个花子到关外应卯领了饷便回的都有,只要不打仗一切好说,这真要见仗可就不好细说了。”

他这意思,我见过的下限比你们见的低得多了。

叶宪祖先前一直在听小唱的调子,这会儿唱腔被众人声音压住才反应过来参与到讨论之中,“是了,刘省吾(注:刘綎字)久在西南,川军与土兵都用得遂意,当初在朝鲜和他同乡邓子龙的浙兵合作也是无间,听说此次两地都在调动兵马北来,估计就是在等这些客兵到了他才好出关吧。”

祁彪佳道:“四川兵太远估计不济事,倒是浙抚与刘綎都是南昌同乡,我们自杭州过来时听闻早前已有四千援辽兵马早已出发,想是已经到了吧。”

众人也都想了起来,之前邸报上的确是说有一支四千人的兵马先举子们北上,带队的是扬州府出身的武进士彭天翔。但这人马到底有没有先到却不好说,毕竟大军调动行得快与不快还要看后勤的补给,沿途的亲民官们生怕客军‘扰民’,又怎么会在粮饷上尽情知应。而且号称四千,以此时惯例能有三千正额便是精兵了。

正说话间,便听屋外有人发一声喊,顿时喧腾起来。

“外面出了何事?”王星平见客店伙计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正色问道。

那伙计结结巴巴,“尊客……是……是有客兵闹事……”

…………

广济桥东中洲后街竹竿巷内的一处华丽宅院外,两拨人正泾渭分明的在院外对持着。其中一边领头的是个粗壮大汉,一脸络腮胡子满脸憋得通红,看身上胖袄劲装一眼便知是一名军官。另一边却是个瘦猴般中年,身上都是锦缎衣服,白面细须一双绿豆般小眼透着狡猾。巷子两边的客店酒肆鳞次栉比,楼上楼下探出脑袋来观望的更是人多,其中便有王星平一行。

“贼丘八,人已经交还给你们了,还想生事不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丽春院是谁家的产业?”看着几个军汉,精瘦中年难掩心中的鄙夷。

另一边领头的大汉却道:“我这位兄弟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自当赔礼,不过明明这丽春院就是狎妓的地方,又没赖账为何还敢打人?”

“没赖账?那他先时怎么掏不出银子?”精瘦中年嘴角一翘。

此时大汉身边一个瘦小军校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精瘦中年袖口露出的半截标记,脸现一丝惊容,但马上便轻轻拉了拉大汉的袍角,“周七哥,这帮人像是信教的,我们最好少招惹。”

那大汉闻言眉头一皱,在这山东说信教多半就是闻香教这样的民间宗教了,若真是如此那确实不太好办。

此时大汉身边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涨红着脸,闻听精瘦中年言语却不服气般吼了起来。“早已说过是钱袋被人偷了,我还没找你们的不是你倒先冤枉起我来,今天这事休想善了。”

这青肿脸男子便是趁夜来此逍遥快活却因为失落了嫖资平白挨了一顿打的军汉,这次惹出事端,回营后少不得一番处置,但眼下却不是时候。不过那领头的周七听说这丽春院的打手像是本地教众,本已有了退缩之意却被青肿脸男子一搅给耽搁了。

两浙到河北这一路的运河正是罗祖教与闻香教聚众的所在,罗祖教得创教祖师罗清出身山东即墨,本就是漕运的运军,其‘悟道’后在浙江传教多年,多在运河漕工中传播。而闻香教则是万历年间滦州人王森所创,托言白狐赠尾的神异在华北广为传播,以运河而分,南面多信罗祖教,也有称作无为教,北边则多信闻香教,不过其信众也是相互杂糅,中间还有不少小的宗派,但这些民间教门在朝廷眼中还是常被统称作白莲教,当作是附佛外道。仅以闻香教而言,其光在山东一地便号称教众数十万,即便是出身江南的这些南方客兵也多少听过一些。闻香教众本多是运河沿线的底层百姓,像是铁匠盐户之属,纤夫工役之类,不过也不是说没有达官贵人参与其中,就说临清此地本是商贸繁盛之地,,有些个教众香头在此地置下些产业想来也是正常。

但若对方真是闻香教徒,那今日多半就要吃亏了,毕竟这会通河从上到下各色人中皆有其教众,丽春院不说未必一呼百应,至少也是个坐地户。

“客军过境,不在州城外好生驻扎,却跑到城里生事,就不怕太守参你们长官一本?”

那周七原本只是个备倭把总,主官正是彭天翔。因为辽事被征召北上,众军汉心中本就不爽,一路行来他都在好言安抚,故而军纪也就松弛了些,但如今听对方这么一说心头自然又更为恼惧。

“客军不能进城,妓馆就能了?”

人群中不知谁鼓噪了一句,引来一阵哄笑。大明的规矩妓院不得设在城中,但这样的规矩一般城市可能还会坚持,但在临清这四方混杂之地却是万万做不到,不过以理论之,这话却也没错。此刻,方才喊出这声的王星平正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面带微笑,祁彪佳闻声看了他一眼却又笑着摆了摆头,几个浙江举子早认出这些军汉乃是乡人,对王星平的维护举动颇为高兴,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亲近。

然而周七身后的其他军汉们显然没有听见他与那瘦小军校的对话,倒是青肿脸男子先前的鼓噪更为清楚,又被精瘦中年言语一激,此时都焦躁了起来。他们哪里知道什么闻香教的事情,上过阵的人也不多话,乘着对面中年被言语嘲讽正四下搜寻说话之人得功夫,军汉们纷纷提起手中哨棍短棒一窝蜂冲了过去,往日怎么收拾山贼海寇的今日照着样打开了场。

“南蛮子也敢跑到我们山东地面上生事。”那为首的精瘦中年原本以为镇住了对方,却不想被一句话挑唆了起来,脸色一变,边退边喊。

但这话却让原本就心头不爽的军汉们怒火更盛,“爷爷们这就让你见识见识厉害”。

两边打得兴起,军汉一边仗着身高体壮又都是上过阵的很快便占据了优势,那精瘦中年见状不妙忙着来回招呼,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隐约中还听那青肿脸男子在喊,“刚才打我的就有这厮,兄弟们给我报仇。”

王星平远远看着混战,军汉们只打了片刻便已经开始相互扶持,其进退居然颇有章法,他不觉暗暗称奇,而此时居然已有几个胆大的小贩出来兜售吃食了。

他要了一小袋瓜子分与众人,又笑道:“你们倒是不怕事。”

但小贩的回答马上让他觉得选错了客店,“客官说笑了,这有什么怕的,这样的事情竹竿巷里哪天见不到几回,都只顾怕如何去讨生活,再说也就打得热闹些,又不敢动刀的。”

“这怎么说?”

“动了刀子那就要惊动官府了,你没看那些军汉都拿的棍子,连甲都没穿一片,显见得也是有备而来。”

“那那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王星平眯着眼看着小贩身后远处一努嘴。

‘刀——’

“呀,是郓城县的那帮亡命。”那小贩像是见了鬼一般,发一声喊收起东西赶紧跑了。

此时又有不少人陆续从客店中出来,见精瘦中年那边又招呼来一群打手,且都身怀利刃,不禁心惊起来。那些新到的打手可不管这许多,真的砍杀了起来,虽然看起并无什么配合,但措手不及之下当即便有好几个军汉措手不及之下受了伤。

说时迟那时快,那叫周七的领头之人一见对面居然见了真章,也收起了犹豫,暴吼一声冲进了战阵。就见这人先是两拳挥开放倒了面前一人,接着顺势一棍打在一个持刀凶徒胸前,那凶徒着了慌拿刀来挡,被一棍结实打在胸口,刀也被敲得变了形,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围观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但转瞬之间,军汉们再次占据了上风,只用了一刻时妓馆的打手们便被打得倒了一地。

那些持刀凶徒虽然跑掉了几个,却也有四五个被抓,这让周七颇为安心,一是两边都伤了不少人,但没有要命的,二则毕竟动了刀子,难免惊动巡城的军卒,抓到了人好歹能说清楚,而且对面那领头的龟公总算也没能跑掉。

他只手将那精瘦中年衣领一提,“敢在城里动刀,等着见官吧。”

那中年心头也有些慌了,狼狈道:“好汉饶命。”

周七道:“放心,老子不要你的命,不过弟兄们被你手下打伤不少,总得有个说法。”

“好说好说。”

“我知道这妓馆是闻香教的产业,不过既然动了兵刃,我想官府也不会不管。”

那中年心头暗暗叫苦,原本只是让人去搬些外援,却不想把这帮不要命的招了来,不要命也就罢了,偏偏却还没打过又被人抓了把柄。而且听对方说话,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确是此地闻香教的一个香头,但虽然在地面上有些手段,不过此时这些教门也不好过,毕竟南京礼部的那位沈太宰驱逐传教士时就是拿耶稣会和白莲教来相比的,南京礼部今年颁布的《毁无为教告示》想必也传到临清了,官府可不会去区分什么无为、闻香,虽然民间教门在地头上能量极大,但并不妨碍惹出事情时官府的过激反应。

想到这一层,他才斟酌了一番,挣扎下半是求饶半是威胁道:“这丽春院可是永年伯家的产业,你们不能动我。”

周七一听顿时脸色一变。

【备注:这几天有读者建议想看看有哪些参考文献,简单列一下吧】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刘綎传》

4、《万历扬州府志》

5、《雍正扬州府志》

6、《康熙临清州志》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临清钩沉》毛佩琦

9、《论闻香教王氏家族》袁灿兴

10、《明史?神宗孝端皇后王氏列传》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一章 东昌祸起边防危(三)

【求票,另有个小小更正,张岱之父张耀芳中举是在天启七年五十三岁时,所以当时还不是鲁王府右长史,剧情略作调整】

“永年伯王伟?东大乘(注:闻香教别称)的那些货也配。”李瑞为王星平斟上一杯酒,边笑边道,口气颇为不耐,不过抬头见王星平看着自己,李瑞又换起一副殷勤样子。“不过是攀附权贵而已,王森把王伟的名字写进了族谱,这事情王皇亲自己也未必清楚根由。”

这位李瑞便是王星平所住这家客店的主人,据其自称原是登州府宁海州的一家地主,原本家中颇有些资财,在州界西面五丈河边有大片田地,甚至还养着几个从朝鲜贩来的美婢。然而前些年遭了百涧山下来的响马,不得已才到这运河边上做起生意。

这李瑞其实原先也是闻香教徒,闻香教创教祖师王森自称得狐仙赠尾,能生异香治病救人,以之在滦州古佛口传教,然而以李瑞所言,不过是个皮匠偶然在烧埋皮屑时发现的一种迷香而已。

距今二十多年前,正是这个王森因传教事曾在滦州被下狱判了绞刑,后贿赂永平府推官得脱,之后便进京投献了当今王皇后之父王伟,依之为族亲,更结交了内宦王德祥,如此一来闻香教才在北方立下根基,十数年间在山东、北直、山陕、河南、四川等地聚教徒以百万计。所谓永年伯产业便是自这里说起,说来京中的那位国丈知不知道临清有这么一处丽春院多半都是说不清的事情,毕竟这样的攀附如今实在是多见,那些被攀附的贵人哪会去关心这等小事。

王星平心道这皇帝的老丈人未免眼界太低了些,居然愿意跟个邪教头子攀亲论戚,但转念一想,大明祖制,皇后从来选自民间,当今的正宫娘娘王喜姐未入皇城前其父不过一百户而已。听沈德符八卦来的,当初为了给老丈人封个锦衣卫指挥使,皇帝和张居正还闹出过不小的龃龉,争了一年才争来这个不能世袭的伯爵。

不过皇亲就是皇亲,在民间各地的通衢口岸都少不了他们的势力。就拿这临清来说,远在洛阳的福王,此地照样不缺打着他旗号的商号,宫中得宠的大珰,也有不少寄附而来的产业,而近水楼台的鲁藩而不会放掉身边的这块肥肉,光是经营绸缎的商号,鲁王府在临清便有两家。

毕竟当今这位以懒政出名的皇帝对待家里人可从来不算小气,故而一听永年伯的名头,那军汉脸色便不好看也就能够明白缘故了。

不过这李瑞倒是个清醒的,他当初虽然拜在王森的徒弟李国用门下,但从来只是打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思,而他上头的那位李传头似乎也与他是同类,万历四十年李国用伙同王森的另一个徒弟李应夏卷了闻香教的积香钱另创别教。自是之后,王森这位闻香教主与他的爱徒——新降世的太极古佛李国用便成了不死不休的冤家对头。

而这李瑞其实与李国用有些远亲,自然也就投到了新教门之中,如今就在临清掌着一处香头,但这客店却算是他自家的产业。

万历四十二年,两派相仇杀,永平府以左道故再次将王森下狱判了绞刑,如今王森都还在滦州狱中。不过王森虽然入狱,李国用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听李瑞絮絮叨叨虽然有些意思,也听到了些民间教门中的隐秘,但王星平对此却不是很感兴趣。

“李东主邀我来这后院不会就是要编排几句闻香教吧?”

“呵呵,王公子少年人才,李某只是想要结交故而才将教门之事相告,也是以示坦诚之意。”

“我们读书人可不语怪力乱神。”王星平也不喝酒,只是淡淡笑着说道。

看完了一场好戏刚刚回到房中便被店主单独请了过来,尚未摸清此人心思,他可不觉得对方是想招揽自己入教,说了这么多必然是另有目的。

“这样也好,李某就有话直说了,不知公子和鲁藩是什么关系?”

王星平闻言眉头一挑,反问道:“李东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猜多半是之前大家一起吃酒说到在鲁王府的见闻让这位不小心给听了去,他索性不去说破,且看后面这李瑞打的什么算盘。

“这样就好,公子不知的是自那王森下狱之后,他在郓城县的大徒弟徐鸿儒就接了教内大传头的位置,这两年倒比以前更加的风生水起,先前你看到的那帮亡命便是他的手下,这些人可是连造反都敢的。上次官府追究也影响到了我们,如今我们和其他一些小的宗门都被闻香教压迫得更厉害了。”

“可这与我有何干系?难不成李东主觉得我一个不及弱冠的黄毛小子还能在教门中帮你争些什么不成?”

“公子说哪里话,先前你发那声喊我便觉出了,这些举子中数公子胆识过人。实不相瞒,临清这地面上鲁藩颇有些势力,据闻殿下也喜好求仙问道,听说前两年还与那什么泰西和尚有过交往,若公子能够帮忙引荐一二,我便感激不尽了。”

看来这结交皇帝亲戚的好处这位李东主也看得明白,不过王星平与鲁王哪里有什么交情,但既然别人送上门来,自然不妨去要些好处。

他诓道:“我此番是伴友上京,要到明年春闱之后才能回来,这再来嘛我凭什么帮你引荐?”

李瑞似乎早已料定是这个样子,笑道:“我们虽然不如王家的背景奢遮,但在炼丹之道上还有些手段,京里奉教的官员也还有些,若是王公子用得上,我当可以引荐的。”他斟酌着词句,复又道:“明年公子归来若是肯履行诺言引我入鲁藩,李某这里自当还有些好处。”

这话说得隐晦,毕竟以李瑞的清醒当不会为邪教教义所迷,所谓炼丹多半还是春药与迷药之类,也是一桩不小的生意。

“滦州离着山海关不远吧?”王星平却忽然问道。

李瑞一愣,道:“的确是近。”

“不知道辽东的消息可方便?”

“公子问这个是何意?”

“我也不怕告诉你,少爷我家中还做些小生意,这次进京本也是想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机缘,另外便是这时局,你既在运河边开店,想必也看到这北上的粮食了,做生意嘛自然消息最是重要。”

李瑞心道这位王公子难道是想倒腾军需?有些为难的样子,“公子也是明白人,寻常的消息买份邸抄在临清这里花不了几个银子,但更详细的便怕都是军机,公子通着鲁邸都不能探知我又哪里去知道。”

王星平反问,“我听说各教门在京中都有不少信众,连官员也不例外。”

“这个嘛,本门在丹药之道上的确有些名声,也确实有几位官人与教主相善,不过……”李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东主放心,我们这是互通有无,你给我京中的关系,我也答应你尽力帮你寻求鲁邸庇护。”王星平如今也学得油滑,瞎话张嘴就来,而且以他所知皇帝亲戚的作派,只要李瑞肯舍得投献,此事多半还就成了,白得的人情如何不要,对方真是想寻个进身的门路而已,而光说门路张家不正是现成。

…………

一个时辰之后,王星平站在了东水门外的一处营地外,和他一起的有小六和丁艺,还有祁彪佳和他的一个仆人。李瑞给了他几个京官的名字,一看官职和年龄便是仕途不济的模样,也难怪会因为炼丹之术而与这些民间教门过从甚密,想来不是为了自己延年益寿就是想要有朝一日在天家面前投机一番。在王星平看来这些所谓资源的确没有多大价值,不然这李瑞也不至于还在临清受闻香教众的欺压。

然而毕竟是白白送上门来的,说不得这些关系以后还能派上用场,而到现在最大的收获恐怕还是从李瑞那里打听到了援辽浙军在城外的驻地。

“这位秀才不知找周某何事?”周七谨慎的打量着面前操着官话口音的少年。

“是这样的,昨日我与友人在竹竿巷见将军收拾那帮泼皮,颇为解恨,但我见贵众也伤了些弟兄,今日特地前来探望。”

说着便让小六将准备好的金疮药和银子奉上。

周七见状赶紧推辞,眼神中却满是警惕,他可不能确定面前这人的来路,而且未免太年轻了些,“不敢收。”

王星平似乎早有所料,笑道:“将军误会了,鄙人姓王,是贵州卫下一千户,与你一般都是武夫,此番也是上京办事。我平素最爱读戚少保的兵书,对浙兵从来敬重,而且我身边几位好友也都是你们两浙的乡人,这些疗伤银子还是大家凑的份子,万望不要推辞才是。”

祁彪佳也上前见礼,“在下山阴祁彪佳。”

“山阴?……我想起来了,你是……祁家少爷?浙江今年最小的那个孝廉?”那周七初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忽然省悟道,这可是号称少年天才的山阴祁家的少爷,鹿鸣宴那天他正好在杭州府城中远远见过一眼,虽然那日隔得远没看真切,但祁彪佳的身形和一口绍兴乡谈更不会有假,当即便换了脸色将众人让进营中。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王星平已与周七熟了。

“原来翼明才是七哥的大号。”

这时节翼明、拱明的名字烂大街,一如后世的建国、卫东,实在算不上多么稀奇,平日也很少有人叫周七的名字。

周翼明不好意思起来,“这名字是斯文了些,平日里弟兄们七哥七哥的叫得顺耳,也就习惯了。”

“昨日那一场七哥没有被官府为难吧?”王星平又关心起昨日的械斗。

“持刀行凶的凶徒人赃并获,据说拷问出来都是郓城那边的闻香教徒,他们在城外还有一处铁匠作坊,那丽春院带头的龟公也是他们的一个香头,这下就不管我们的事情了。”周翼明哈哈大笑,到现在都还在为昨天出的一口恶气高兴。

王星平见对方心情大好,便话锋一转,问起了他此行最为关心的话题,“昨日我见七哥指挥若定,弟兄们应战也颇有章法,以我观之似乎也是用的戚少保的练兵之法?”

“王小哥好眼力,我们这支人马原本就是戚家军。”

“可我怎么听说这次带队的是彭游击?”

“这也没有说错,我们这支人马原本都是跟着戚金将军,不过现下戚将军在天津做着游击,我等北上自然会先去取齐。”

“原来如此。”

“说起来后日我们就要拔营,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与我们同行的。”

“那倒是求之不得,听闻河北这一路也不太平,有周军将为我们护持倒是一桩美事。”

王星平与周翼明又恭维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刘綎传》

4、《万历扬州府志》

5、《雍正扬州府志》

6、《康熙临清州志》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临清钩沉》毛佩琦

9、《论闻香教王氏家族》袁灿兴

10、《明史?神宗孝端皇后王氏列传》

11、《重建三屯营镇府碑文》

12、《戚少保年谱耆编》

13、《纪效达辞》

14、《定远县志》

15、《再造蕃邦志》

16、《瑞岩寺新洞碑》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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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于世宗时的外郭城墙高三丈多,让冬春之时的大风能多少被高墙挡住一些,但昏黄的天空依然让人觉得压抑,这是此时被称作风霾而后世则叫做沙尘暴的北方冬春之际常见气候。虽然这样的气候自进入北直隶后便始终伴随着众人,但北上以来王星平的心情其实本也说不上好。

沿着运河抵达天津后,因为便要去拜会田生金的胞弟固安知县田生芝,故而从天津出来他便没与众人一道沿运河北上通州,而是顺卢沟河往西北去。在固安拜见了田生芝并转交了田生金的一封家书后他又在县中盘桓了两日,这位田老爷倒也真如传言一般是个长厚廉静之人,在固安此地颇有官声,又是个有些想法的年轻官员,关于地方治政上与王星平说得颇为投契,似乎都有过些年就要延揽他入幕的心思了,王星平就如此在固安县城好生考察了一番商业。

之后他又往西在涞水、房山两县去转了一圈这才施施然打马北上,然而一旦离开了运河,这河北之地就显得凋敝不堪,即便据说是徐光启曾经大修水利屯田之地也是一样,且在与周翼明他们分开之后沿途便遇到了两三次地痞劫道,好在都是当地人农闲时的临时买卖,遇上王星平这几个‘专业人士’,三五人还奈何不了。不过听说南面雄县和任丘中间靠近白洋淀的地方便有大量响马窝主,若是遇到那样的劫道就要自认倒霉了。

总之,北直隶的感觉让王星平觉得处处透着不协调,虽然天津和通州的漕市繁荣无比,关外军镇也多有人在这边采购军粮,五洲四洋的奇货更是汇聚于此,但给王星平的感觉却是没有根基,似乎有些畸形。

王星平清楚记得,进入顺天府境是在西历新年的元旦,按照大明的历法尚在万历四十六年的最后半个月内。因为是从西南方向而来,沿途都在宛平县境,南北两京相同,都是县附郭,以北京顺天府言,是大兴在东,宛平在西。王星平看那《宛署杂记》所载连京城中大小官署的办事费用和皇室祭祀全都要摊在两县头上,这负担自不必说,天子脚下的县官果然也不好当。

王星平在京中自然是要投靠伯父王尊德,而且已经快要过年,一年当中本就是最清闲的时节,只是因为如今东事正紧衙门中才会显得有些忙碌。不过所谓忙碌也就只在官中,京师军民百万忙着准备年节的占了大半,剩下的问他抚顺在哪也未必说得明白。本朝官员明面上的待遇并不算好,这不光是说俸禄,也有假期,而一年当中也就这段时间最是惬意,刚刚过去的冬至给假三日,元旦则是从初一一直放到初五,元宵节更是要放满十天。

到了十二月后总算下了几场雪,天空也清明了起来。

眼下离着年节越来越近,街头巷尾的豪门大户门口递送拜帖的家仆在飞雪中奔走如飞,一如后世节日时的短信群发一般,让初来乍道的王星平有些目不暇接。

王尊德为人方正,并没让王星平随他在衙署中居住,只是转交了一些贵州送来的家信便给他安排去了城南,比起内城而言外郭城的客店相对还算便宜。马士英自然早已到了,让他惊喜的是杨文骢居然真的中了举人,和他一样成了张汝霖的学生,这次也一同上京了,这些日子他就已经见过了杨父师孔和马士英的几位在京同年,其中便有颇具声名的阮大铖,酒宴更是早已开了许多场。

这样一来他的日程也就同样排得极满,不看顾子明给自己开的单子,但就本身身份而言,除了必要应酬之外他觉得必须要见上一见的人物还有不少。光是伯父的几位同年便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的左谕德,太子朱常洛的老师杨守勤,国子监祭酒吴宗达,左庶子孙承宗。前两位还都算半个浙党,再把张汝霖抬出来要见上一面相信并不算难,毕竟这二人的官位虽然清贵却都不是什么紧要职司。

兵部郎中祁承爜,王尊德的同年,张汝霖的同乡,祁彪佳的亲爹,这样的关系自然更是好见,而且这一位的差遣才是王星平这段日子最感兴趣的,毕竟辽东的战事最清楚的莫过于兵部,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嘛,想要投机取利,这样的直接情报源比之外面的邸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即便人家能够透出的实在有限。

王星平给自己此行定下的三项任务,自认只要完成其二便算满意,一是为自己和顾子明尽量搜集一手的情报,只要事涉辽东和南方无所不包,第二便是为自己延揽一些人才,尤其是那些有才干却无进用之途的,这样的人在京师并不算少,而且他也有些头绪,三则是找点机会投机赚取一些商利,不过这也是最容易放弃的一条。

不过,今日王星平带着家人乘车而行,却是另有两位人物要见,但都不在以上所言之中。

…………

此刻,京城内大时雍坊最西面油坊胡同的一家酒肆却正有三人在二楼雅间中饮酒,其中一人园胖脸,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正是先前一直与王星平同行的张炳芳。他此次上京本就是为了寻些机缘,自然一进京城便四处结交。

今日与他同饮的两人过往都有些交情,一位老者鬓角微白皮肤黝黑,身上青色深衣带着一顶墨色四方平定巾。此人名叫张介宾,与张炳芳同为绍兴同乡,其人幼年随父来京,如今已是京中的一位名医。另一人叫李可灼,长得尖颌小眼,干瘦干瘦的显得一身公服极不合身,如今在鸿胪寺中做事,今日也是休沐。此二人一个精于医术,一个喜好丹道,都在京城王公大臣之中郊游甚广,李可灼更还通着宫中,是时不时就能远远见到皇帝的人物,正是张炳芳心中最为理想的‘朋友’。

油坊胡同口的这家酒楼不算有名,但单论涮羊肉的味道却是极好,这道得名自前朝皇帝的名菜是如今这个季节里帝国都城中难得的佳肴,腐乳和产自本胡同内油坊的麻酱也是这个难觅鲜蔬的时节里极好的佐料。

几口酒肉下肚,几点雪花飘融在窗边的炭炉上,话便多了起来。

“会卿兄几年不见气色可是见好啊。”这种场合张炳芳自不会冷场。

那李可灼也笑道,“所以还是在京城当你的张‘熟地’最好,何苦当初去北边吃风。”

张、李二人看来也是熟识。

张介宾祖上是绍兴府的世袭指挥使,其父是定西侯蒋建元的门客,他虽然自幼随父学医,但对先祖以军功立世却一直心多向往,故而壮年之后便参军幕府游历北方,足迹及于山海关、凤凰城和鸭绿江南北,也算得上是知行合一了,而张炳芳也看中他与定西侯府的这层关系。

张介宾闻言摇了摇头,苦笑道,“要不是这几年建奴猖獗辽左局面不可挽回,我也不会灰心回京的。”

“辽东局势真到了这个地步?朝廷不是已在调集大军会剿了么?”李可灼在鸿胪寺做事,是有机会伺候皇帝宴饮的,酒桌上听到的消息自然不会少。

“也得能打才行,你们没听说?因为地方上随意雇佣民壮到山海关充数的事情巡抚保定的靳大夫刚被浙江道江察视参了一本。”张炳芳虽然刚到京师不几日,消息却更灵通些。

李可灼显然听过这个消息,有些不屑,“听是听说了,不过江日彩也是求进心切,这个月都上了三本劾章了,真真疯狗一般。”

“其实都是一样,天津卫那边听说还有花子送去的。”张介宾对江日彩还是颇为敬重,并没接这话茬,但也没好气道,他是真随军过的,大明北方的军队如今是个什么德性三人之中只他最是清楚。

张炳芳呵呵打着圆场,他可不想把结交的私宴搞成批斗会场。“说来小弟倒是还要谢上一声奴酋,不是建州蛮子生事,我们还吃不上这一口佳味。”

张炳芳说的自然是眼下盏中的象拔,此地与驯象房只隔着一条宣武门内大街,要是夏天都能直接闻到一股粪尿味。所以选择此地吃酒除了羊肉一绝外还是因为近便,今年冬至前后冻死的一头大象照例上报之后象肉便要送到鸿胪寺听用,而李可灼正是此间的该管上官,最好的象拔肉自然就给他留着了。而所谓口福实在是因为东事以来皇帝整日忧心,上个月初十便下诏禁绝京师宰杀,百官也跟着茹素了几日,这个月同样,今日才算堪堪开禁。

要是以往,象拔这等‘大补’之物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李可灼得到自然要去孝敬皇帝,但现在皇帝都在吃素,前些天还下旨说咳嗽痰多头晕目眩不能视事,这东西自然就只有留下来自家享用了。为了延年益寿李典膳自己都在炼丹,哪里还会放过如此佳货,是以今日虽然是张炳芳做东,承的也还是李可灼的情。

张介宾也道:“我说如何会选在这里,原来是因为此物。”

他看看李可灼,意味深长,这油坊胡同隔着宣武门内大街的驯象房虽然招人嫌,但对李可灼而言更近一些的天主堂也是一样。这天主堂就是当年皇帝赐给利玛窦的,虽然南京教案之后外国教士多被驱逐,但此地因为是御赐却并未被波及,又有朝中的奉教官员护持。但李可灼痴迷丹道,据闻和白莲教还有些瓜葛,自然看这等洋夷异教不太顺眼。

然而放下思绪,一边吃着比驴儿行货还粗被片成金钱肉一般的象拔,间或扯几个春宫段子,说几个朝野秘闻,三人的关系倒又近了不少。

李可灼此时面色微红,含糊道:“要说这大象毕竟是西南方物,在北方过冬就是麻烦。”

张炳芳笑道,“西南麻烦的事情多了,一地作三地的笑话不就是李兄那里闹出来的?”

张、李二人闻言又是大笑。

这是嘉靖初年的一桩轶事,说的是大明内地州县名多是两字,西南地方用字却极多,时有湖广都司下辖水尽源通塔平长官司入贡,鸿胪寺负责接待的小吏不知所以,将之当成了水尽、源通、塔平三处,是个流传很广的笑话。

张介宾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说起西南来,我这里正有个贵州来的小子递来名刺求见,还是好友倪纯宇所荐,据说于医道和治军上都有些手段,倒是有趣。”

李可灼也道:“前两日我也接到过一个贵州来的小子名刺,是临清州的一位友人所荐,我听那人名字耳熟仔细想来居然还是个老相识,去年上京的乌斯藏贡使便在万岁爷面前提起过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的。那时还是个白身,如今都做到副千户了……才十四岁啊。”

他砸了砸嘴,但却听到另外两个听众同时发出惊讶的一声。

张炳芳道:“你们说的也许就是和我一同上京的那人,是家严在贵州的学生,的确是个俊杰。”

“是叫……王星平的?”张介宾和李可灼不约而同的问道,然后又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

“那不就是?” 张炳芳冲着楼下对面的天主堂努了努嘴,但忽然看到王星平的身影出现在此心头也充满了狐疑。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孙承宗传》

4、《康熙麻城县志》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北京经济述略》韩大成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皇明奉议大夫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赠詹事府少詹事琨阜杨公墓志铭》孙承宗

11、《康熙会稽县志》

12、《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13、《宛署杂记》沈榜

14、《晚明史》樊树志

15、《国榷》谈迁

16、《明季北略》计六奇

17、《明代北京的经济生活》许大龄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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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东时便没能拜会到耶稣会中的几位先生,这次北上不巧与淇原(杨廷筠)、凉庵(李之藻)两位夫子也是失之交臂,原听说赞善在天津养病不想去时又错过了。”

见到徐光启的时候王星平并没有太过惊讶,若是不说光看对面老者黝黑皮肤和一身居家衣袍,说是个刚刚进城的老农也有人信,的确与他见过的大多数大明官员不太一样,而且这位徐赞善竟然是带着家人一同来的。

徐家虽然只徐骥一个独子,但孙辈却多,如今长孙徐尔觉,二孙徐尔爵及二孙女徐甘地大俱在京城随徐光启同住,也都早早受了洗。夫人吴氏先带了徐家的三个孙子去了礼拜堂中玩耍,徐光启和儿子及门人则另寻了一处静室接见的王星平,这倒让他颇觉亲切。

王星平在杭州时本想去拜会杨廷筠,但当时南京教案过去不久,杨氏正与杭州官府和佛道势力辩论甚激,王星平也不愿去趟浑水。而李之藻则因为都水司的差事正在高邮县,可惜高邮虽在运河之上,但李之藻却因为一直在忙于整修南河河道而未能得见。本以为到天津就能见到徐光启,结果因为辽事徐光启被皇帝召回北京王星平又没能赶上。

徐光启将见面地点选择利玛窦的天主堂实在也是别有一番用意,听王尊德介绍说他的这位侄儿对西学颇感兴趣,虽说有同年引荐,但徐光启本人原本并没有什么兴趣,慕名而来求见他的晚辈并不算少,他也只是礼节性的答应约见而已。但当王星平将一部自己写的册子先一步递到徐府之后徐光启的态度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看了那本上万字的册子之后,他便有了延揽王星平入教的心思。

王星平并不知道一本关于自己最近一年在贵州工作的总结能够得到徐光启如此重视,他原本只想通过这本册子表达自己的诚意而已,现在看来对于徐光启这样的技术官僚这样事无巨细的工作手册的确让他上心了。

当着前辈的面王星平对自己的来意也并不隐瞒,他就是来向徐光启求助的,如今在西南屯田、练兵,需要人才协助,就算自己真能练出一支强兵也不可能一辈子就靠自己来带。因此这一路上对周翼明他有心招揽,对其他士子也都竭力结交,这也不光是为了元老院和顾子明所托。而屯田、练兵这两件事徐光启眼下都有心在做,以他对徐光启的了解对方多半也会答应帮忙,毕竟作为这个时代技术官僚的典范,徐光启可没什么城府,或者说是其人从来务实。

而徐光启见了王星平也颇为欢喜,因为今天王星平还带来了一本自己绘制的图册,徐光启只粗粗看了几页便觉得又有些意外了。

“这就是如今你诘戎所的武备?初阳,你来看看可认得这火器?”徐光启只看了一眼王星平改良过的掣电铳图样便招呼起身边门人来。

那中年人阔面宽鼻,三缕长髯透着精明干练,一双丹凤眼只看了一眼便面露欣喜之色,“这应是当年赵夫子所制的掣电铳,不过看你这图样似乎更为精良。”

中年人又翻了一页,大眼看时更为惊叹,“这莫不是泰西火炮?这堡是用的西洋筑城法……”

只见那图上画的是一处棱堡模样的建筑,堡墙上分别架设着一些小炮控扼周围地形,整个画稿也是惟妙惟肖,让人看去如在附近山上俯瞰一般。

王星平对徐光启言道:“此堡并非如今诘戎堡的形制,而是小侄未来准备修筑在诘戎堡周边的屯堡,不过这炮倒的确是泰西火炮,是从澳门的万奴行购来。可惜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如今也就只得这几门,小侄在贵阳还有座铁厂,也为屯军生产一些军械,但却是无法铸炮,诚为可惜。”

“天成你是想要在贵阳周边修筑堡垒?”

“这正是张抚军的步步为营之策。”

“步步为营?”

见徐光启和他的门人都感兴趣,王星平便将这半年多在贵阳周边的作为和他为张鹤鸣制定的战略都说了一遍。

“那这筑城之法你又是从何处学来?”

“当初在澳门购置火炮时我还顺带雇了一位佛郎机炮手,这堡垒便是从他那里学来,我又结合了几次作战中的火器运用加了些自己的想法。”

先前那中年闻言沉思良久,终于笑道:“天成真是大才,这多棱堡的构造我也听闻过一些,但如今看你这图才觉其中精妙,泰西有奇人,但以我观之天成也不在他们之下。我先就听说你在西南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当真信了。”

徐光启依然是平日慈眉善目的模样,听了他们说话乃道:“以天成所言,如今在贵阳周围已是打开了局面,不知老夫还能够帮你什么。”

“其实就是缺人,工匠、农夫、军户,就没有不缺的。”

“农夫与军户不说,工匠并不难吧,你不是说去过广东?以我所知佛山镇的铁匠就不差。”

王星平苦笑,“佛山镇的工匠是多,但他们衣食不缺,又哪里肯去贵州吃土,倒是澳门的传教士能吃苦,不过有人比我快了些。”

“看来天成知道澳洲人的事情?”徐光启闻言,斟酌了一番问道。

“赞善也知道澳洲人?”王星平面露狐疑之色,顾子明他们到广东也不过一年多时间,怎么连北京这边都有消息了?未免传得太快了些。

但徐光启很快便为王星平解了惑,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悠悠道:“我也是刚刚收到澳门的消息,这段日子以来陆若汉弟兄在琼州的布道异常顺利,如今澳门又有不少教士往那边去了。”

依徐光启所言,陆若汉自到了三亚便着手在当地回回中传教,期初很是起了不少冲突。但那些澳洲人善于经营,手下家丁也厉害,没用多久便控制了局面。于是不甘寂寞的陆神父在短暂失去人生目标之后干脆带着几个日本切支丹深入黎母山中开始给黎人传教,没想到的是效果出乎意料,如今三亚那里已有黎人教民数十人了,受到这个消息的鼓舞原本因为南京教案从北方回到澳门蛰伏的不少教士纷纷启程前往琼州,阳玛诺、熊三拔都在此列,听闻三亚如今已是一个大去处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星平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傅小飞那里如今该是如何头痛,这些教士看起来的确敬业得很,应该也对三亚的建设多有助益,但发力未免有些过猛,就怕到时候最先引起官府注意的不是元老院而是耶稣会了。

不过有一点情况不错,的确是因为三亚开拓的缘故,如今澳门最优秀的几位教士都已经去了琼州,想要找人去贵州传教,既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道路也的确艰难了些,已经很难成为一个具有吸引力的提议了。

王星平道:“澳洲人自称华夏一种,听闻是宋季南渡的汉民,于工商之事上颇有建树。”

“颇有建树?天成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徐光启淡淡道,随即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仪器,“能造出这种东西的岂是一般的工商。”

徐光启的手上是一个扇形仪器,约莫90度上下,王星平倒是认得,这是万通行半年前投放到市场的‘八分仪’,是伏波军自用六分仪的简化版本,专用于航海观测,一经面世便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售价也是不菲,饶是如此当时停泊在广州的船长们对此物依然是趋之若鹜,只是这么快身在北京的徐光启便已经得了一个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那中年人道:“听陆若汉神父来信中还说,澳洲人以屯田为名在三亚修了不少堡垒,且有大炮,如今倒是比起崖州州治更像是金城汤池了。”

“此事小侄倒是没有听说过。”王星平感觉撇清自己关系。

徐光启却不以为意,“澳洲人的事情不说,天成就先说说想要我怎么帮忙吧。”

他现在对这个行事严谨有据的年轻后辈更为看好了,很是希望能够延揽王星平入教,故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希望能够示好于他。

“其实小侄是想请先生帮忙上书,将最近北方判了流刑的工匠人等多送些到贵阳来。”

“此事你伯父便可办的,何必舍近求远呢?”徐光启问道,但并未拒绝。

“人多力量大,小侄觉得此事还是要多些人说才能见功。”

徐光启闻言哈哈一笑,“好个人多力量大,不过光是工匠而已,这军户实边可不好办。”

他虽然嘴上说笑,但心头却对这话有些感触,一个多月之前庞迪我神父以病残之躯上书皇帝,其中言辞恳切,加上在京的奉教官员以铸炮援辽为名推波助澜,自去年以来的一波对圣教的攻击大有消弭之势,这让徐光启心情大畅,不过也的确如徐光启所言,就算真能解决一些工匠,这军户也是问题,总不能都靠流放罪囚解决,毕竟这大明一年的流犯也没有多少。

王星平忙道:“此事小侄倒是计较下了,恐怕就这几月便能办成,也可算是一桩功德。”

“这倒奇了,我怎么没有听说有这样的事情。”

“其实很简单。”王星平轻描淡写的说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论断,“辽东必败。”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徐光启传》

4、《明史?孙元化传》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北京经济述略》韩大成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皇明奉议大夫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赠詹事府少詹事琨阜杨公墓志铭》孙承宗

11、《康熙会稽县志》

12、《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13、《宛署杂记》沈榜

14、《晚明史》樊树志

15、《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徐宗泽

16、《明代北京的经济生活》许大龄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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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对兵源能够自信?因为辽东将会战败。

为什么需求助朝官上书?因为辽东将会战败。

为什么要专程来到京师?还是因为辽东将会战败。

王星平的一切论断基础都是基于自己模糊中曾有的关于明清鼎革的那些战役,顾子明提供的资料则将这些模糊的记忆以逻辑的链条进行了梳理,在即将到来的这场败绩中,自辽东经略以下将无人幸免,非此无以安抚朝野的震惊,无以平息皇帝的震怒。

同样的话王星平相信到时候不缺御史会说,但现在来说则可以看作是一种先见之明。毕竟即便如徐光启这样的务实官员也只是略有些担忧而已,各地督抚、台臣争言辽事还有很大的动机是看重这三征以后最大的边功,都想从中分上一杯羹。

但北上以来的种种际遇已经让王星平不断在大明的失败上添加了更多千真万确的注脚,看来这次的历史不会改变了,或者说只会变得更坏。

而如今整个北京城中恐怕也只有他早已将主意打在了战败的官军身上,所以如果再隔上几个月来听王星平当初对周翼明的那句‘倘不如意,可随我去贵州区处。’便不是客套,而是诚恳的邀请和莫大的恩德了。

事后诸葛亮世间不缺,但换在事前呢?

这便是王星平打定的主意,反正以他在过去所立下的军功要想在京师得到一个边才的名声还不至于被人说成是扰乱军心,而先在士大夫中宣扬自己的观点则是一条捷径。反正朝中也不缺好为惊人言的人物,端看自己能不能说出些道理。

而至于这道理嘛,所谓理直则气壮,当知道一件事情的结果之后,要给事情发生前的种种行为找出合理的解释也就非常容易了,根据结论找论据最是简单不过。

援辽粮饷迟迟不能足备是问题,各路官军在关内顿兵不前也是问题,官中发下的兵甲不堪征战就更是问题。

说到最后就连杨镐刚刚给定下的赏格都成了问题,堂堂奴酋只给了万两银子的悬赏,在以往看来不算少,但经王星平一说便的确是少了。毕竟在王星平的口中,东虏是卧榻之侧,甚至是未来十数年大明的第一等心腹大患,若是换到数年之后让大明的皇帝来选,不说万两,就是十万两白银买努尔哈赤的人头,那也是大赚特赚的买卖,一切的争议只在于时间。

听众耐着性子听王星平把观点摆了出来,徐光启不慌不忙的问,“那天成以为辽事如何可为?”

王星平早已想好,“还是步步为营,就如张抚军在贵州做的,当务之急在于稳定边防,其实时间并不在建奴一方的。”

很简单,辽东的条件养不活建州数万精兵,只要不让建奴再次入边,就可以观其自败。

“以天成看来犁庭扫穴倒是下策?”徐骥一直满脸严肃的听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只要能够相持下去,我大明便是不战屈人之兵,建州穷僻,粮草可经不起耗损。”王星平想了想,总结道:“这就像是做生意,明明有细水长流包赚不赔的法子,朝中当轴诸公却想赌上一把,赢了嘛无外乎一份边功,可若是输了,辽东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同样的话他对王尊德也说过一遍,未来见了祁承爜甚至孙承宗他都不会改口,这实在是个太过难得的机会,虽然从内心来说他并不希望看到汉人政权在辽东的失败。

一时之间话题变得有些沉重,厅中几人竟都被王星平的话语带动起来,似乎已经深服其论,三四人中居然真有了一种辽东将败的晦暗气氛了。

徐光启清了清嗓子,从方才谈话中恢复过来,道:“上书的事情我答应你,另外这工匠嘛我这里倒也还有人选。”

王星平一听有门,“还烦先生为我引荐。”

“此人名叫伍继彩,本是福建一监生,万历三十一年其在吕宋行商见西人铳城精绝,杀我汉儿万人,故与乡人偷习其法,阴潜出境后辗转到了京师,曾经在兵部放言能造西人铳城,不过不为所用,后面与我相遇便引为幕宾了。”

“此人去过吕宋?还会建西班牙人的炮垒?”王星平脱口而出,他倒是没想到如今大明还有这等有心之人,看了西班牙人军力强大,便有了师法夷人的心思,倒真是心思活络。

照徐光启所言,这位伍继彩当年在吕宋见过西班牙人屠杀华商,故冒死与乡人潜入其炮垒内绘了构造,又携了一对当地能铸大炮的华人父子偷渡出境以期火炮秘技为大明所用,却不见容于官中被叱之为狂生,幸为徐光启所遇这才留在他的身边。

“的确是从吕宋回来,也是因为见了西夷杀我汉民,才会上书言造破虏炮。”徐光启道,“他是个功名心强的,若你们真能谈得拢,当是能跟你去贵州有一番作为,只是可惜原本随他同来的李氏父子似乎已经回福建了。”

这回却是那中年人道:“老师,我可听说黄司马的侄孙新近要从福建老家募些铸炮匠人,许那李氏父子便在其中。”

兵部尚书黄克缵便是福建人,对西洋炮术也是推崇的。

“有此等事?没听黄钟梅提起过。”徐光启闻言也是一凛。

“我也是昨日听李范无意中提起,黄司马那里有个他的保定同乡名叫陈有功的所说,当不会有假。”

中年男子平日也喜欢研究西洋铸炮及兵器之学,这位李范师傅原便是遵化铁厂的匠师,这两年一直跟在中年身边驱使,京中匠师于技艺上多有交流,听到些同乡说来的消息倒也不算稀奇。

王星平此时看着中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道:“玄扈先生(注:徐光启)若是真能为我招些牢靠工匠那实在是求之不得,不过……若是火东先生能够亲临诘戎堡赐教则是更好。”

中年一见对方竟认出了自己身份,惊讶之余也满是欣喜的看着王星平,大生此子可畏之感。

此中年正是万历四十年中举,一直跟随在徐光启身边的学生孙元化,他虽尚未受洗入教,但对于教义和西学都所涉颇深,单以铸炮而论,也算得此时大明第一人了,故而王星平认出此人后便戏言招揽。他其实也是一说,料想如孙元化这等人不会跑去贵州,但事情也有万一,说不定自己的话语能够打动对方呢?

孙元化果然摇了摇头,道:“今科我也要参考,哪里能跟你去贵州。”

“这么说若是先生不中,自然还是能去的?”王星平听出话中缓和,复问道。

孙元化捻须笑道,“若是辽东真能被你说中,我倒是想去贵阳城好生看看。”

就这样一众人从屯田、练兵扯到辽东,又从辽东扯到铸炮,甚至还说起了他在贵州的种种经历。让徐光启、孙元化心中称奇的是无论说到哪个话题王星平均能从容应对,而且颇多独到见解。如说到屯田便能马上提起水利和育种的重要,说到铸炮,对于如何防止炸膛和炮身的一体成型也让孙元化有茅塞顿开之感,只是这些事情王星平只知其理,不明其法,但如孙元化和徐光启这样的人一听便能知道,只要有合适的大匠予以协助,王星平是的确能够有所创建的。

而归于西南的改土归流,王星平也是自信满满。

不过今日王星平能够得到的帮助也就仅限于此了,兵源他自己都说了,要着落在辽东败军之上,眼下自然毫无办法。

而屯田事上,虽然之前徐光启在房山、涞水试验不少,但都是当地的农户,自然不会抛下土地随王星平去贵州开荒。而于水利上最为关键的熊三拔神父却于去年已经被遣送回来澳门,听闻如今已经去了三亚,算是便宜了傅小飞,徐光启之前展示的那个八分仪就是他从广东送来的礼物。

但在铸炮上他的收获不算小,光是那个去过菲律宾的伍继彩便让王星平大感兴趣,若是能够说动官方往贵阳送些匠人那就更好不过,看来去兵部报道的事情当要提前了。

望着王星平离开的身影,徐骥在徐光启身侧躬身道:“大人,你觉得这王星平所言辽东事情会否应验?”

如今不比后世,大人二字也就只有徐骥这种子侄辈才会称呼。

“应验与否谁也说不准,但此子方才说的却都在理,若官军真是败了倒不算冤枉。而且以他方才所说在贵阳时行事便是思虑缜密之辈,现在想来这辽东的事情还真怕他又给说中了。”

徐骥又问道:“大人真要让那伍继彩随他去贵州?”

徐光启道:“伍生虽言语有些张狂,功名心也重了些,但的确是个人才,与其让他留在京师去贵州说不定更能才为所用,我想他自己也是愿意的。”

孙元化也笑道:“王家小子牙尖嘴利,说得我都有些心动了,伍生若是见了当是要引为知己的。”

“也不光是是凭一副口舌,这贵州改土归流的着落可全都在这册子上了。”

徐光启意犹未尽的抚摸着书皮,这是王星平递上的贵州发展蓝图,也是他如今正在致力于去做的事情。桩桩件件,用图表的形式加以说明,生动不失趣味,即便是徐骥也能一目了然。

“那匠师怎么办?大人可管不到兵部和工部。”徐骥继续追问。

“你别忘了他可是正经的武职,兵部正该管他,他也应是个有办法的。”

此时徐家的几个孙辈已从礼拜堂中出来,走在最前面的徐甘地大一张笑脸冻得通红,在冬日的雪景映衬下格外动人。

她上前施了一礼,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笑着问道:“爹爹,听说刚才那位小哥哥杀过人?是真的么?”

徐光启闻言却是哈哈大笑,“此子真是凶名远播啊。”然后又大有深意的忽然问起儿子来,“二娘明年就十二了吧。”

徐骥闻言也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明白了过来般朝着王星平离去的方向看去,点头似在回应。

“过了八月就十二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徐光启传》

4、《明史?孙元化传》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北京经济述略》韩大成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澳门编年史》吴志良 汤开建

11、《战守全书》沈弘之

12、《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徐宗泽

13、《徐光启姻亲脉络中的上海天主教文人》刘耘华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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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京城东北东直门内北居贤坊的五岳观不比同一坊中的柏林寺享着皇家供奉,平日多靠信众的香火银子和上京旅人的宿值。

比之内城的大小正店,此地除了吃得素了些外倒也清净舒适,今科上京的举子便有不少住在此间。

甘吉阴是陪同两个外甥一同来京会试的,说是外甥其实也比自己小不上几岁,他四十上下面容透着些许风霜,眼下除了专心专心于自己在京中的生意就是顺带照顾两个外甥的生活。说来这两个外甥并非他妹妹甘氏亲生,如今也都已是二次上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年纪小的一个更是交游广阔。

今日这文会他便有些插不上嘴,除了在一旁听着便只有时不时于内外往回,叮嘱两个家人小厮和那观中的道官做些斋果素茶好款待几位同考的举子和他们的前辈。

一群人在促狭的禅房中就着炭火与清茶谈天说地,倒也没有扫了兴致。

乡试三十取一,而会试则大致是十中取一,看起来是容易了许多,而且新近又有上谕今年的会试员额增加到了三百五十人,比起往届多出了五十个名额,让本次上京的举子们又觉轻松不少。

“可惜今日之会老师无法前来,着实遗憾得很。”禅房中一个三十上下的白净书生正边喝着茶边叹道,正是甘吉阴年纪小的那个外甥。

“长庚不必叹气,舅舅他也是为了避嫌。”旁边一个略长些的年轻人宽慰那白净书生道。

书生苦笑,“这个自然知道,只是原本今年老师六十大寿便错过了,如今都在京师还是不能齐聚。”

书生口中的老师姓邓讳良知,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原选在南直隶宁国府任宣城县令,年轻时曾是他的塾师。是今年才调任的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如今正在忙于编制来年会试的《科场条约》,故而无法与前来参考的后学晚辈们聚会一堂。那年纪略长的书生姓帅名众,是邓良知的外甥,也是白净书生的同门,只比他舅舅晚了三年登科,也算得是这一辈里的青年才俊了,他也是年末才堪堪从金华县令任上回京,旋被升了浙江道监察御史,尚未派下具体的巡视差遣,故而眼下略得清闲。

邓良知无法前来的消息让原本闻讯而来的几位江西同乡也颇感遗憾,座中一个瘦长脸,两颊微须的叫姜曰广,另一个面貌清秀的叫涂绍煃,两人都是南昌府新建县人,与出身同府奉新县的此间主人都是熟识好友,又是白鹿洞书院的同门,更都是万历四十三年的同榜举人,这次本也是结伴上京参考的。

除了此两人,还有一位满面红光的汉子,年纪也在四十上下,名叫刘铎,是吉安府人士,也是帅众的同年,如今在刑部做着主事。

刘铎正觉得没能见到邓良知有些扫兴,便道:“不该选在这劳什子五岳观的,连杯热酒也喝不上。”

帅众闻言笑道,“我以,喝酒误事,以后这杯中物还是少碰为妙。”

这位刘铎刘我以平日行事颇为肃直,只在一个酒字上让人为难,当初殿试时就因为酗酒过量书写策论越了幅才跌落到了三甲,还好殿试不黜落考生,不然就要悔恨终生了。

刘铎却道:“说到这酒,最近我倒是得到两瓶逸品。”

“哦?是山东的秋露白还是括苍的金盘露啊?”帅众打趣道。

“都不是,说来你也许不信,这酒却是曾隆吉托人送来的,名叫国士无双。”

“曾栋不是在广东任官么?那里能有什么好酒?”帅众闻言后也是一愣,他有此疑问倒并不奇怪,如今天下所谓七大名酒就没听说一个出自广东的。曾栋与刘铎相善,不过自选了香山县令便音信稀少,却不想还能给刘铎送来什么酒中逸品。

刘铎道:“的确是在广东,说来此酒大有来头,听说是什么前宋遗民所制,贩自海外,其酒色纯净毫无杂质,入口甘冽芳香满口鼻,我只喝了一回便舍不得珍藏了起来。而且这酒竟是用的玻璃瓶子乘装,光是这瓶子把玩起来都让人爱不释手。”

他说的这酒其实是三亚酒厂新近投放到广东的产品,原本开发高度烈酒只是为了医疗使用顺便分化当地的奉教回回,没想到这酒出来之后大受当地人欢迎,不仅回回、商人趋之若鹜,就连黎明和奉教的切支丹都成了消费群体。傅小飞细思之下觉得又是一条生财之道,于是干脆给取了个国士无双的雅号包装一番拿到广东试水,算来此事也是王星平他们刚从广东出发时候的事情。至于另外一种加了大黄的版本——大唐公主则是送到澳门专司外销,据说卖得也很是不错的样子。

正说着闲话,帅正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今日还有一位同年要来。”

“是哪一位?”

“上回没有参加殿试的那位。”

“没有参加殿试?”刘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帅众,思绪中像在搜索着什么,忽然他像想了起来道:“是贵州的那个马什么英?”

“马士英。”帅众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怎么他也要来参加此会?”不过马上他又恍然,“他倒是不用参加会试的,难怪如此悠闲。”

“其实也不是冲着这文会而来,是他一个师弟想要拜会三郎。”帅众说着朝旁边那白净书生看去。

“拜会三郎?弟弟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白净书生的大哥在旁搭腔,若在江西说起奉新二宋或许士林中有些名声,但这是京师,对方又是远在贵州的士子,怎么看都搭不上界的。

那白净书生闻言也是一脸茫然,“真是说来拜会我?”

他这话刚才问出,外面已经听到一人大声道:“帅年兄,我来迟了。”

话音落处,一个衣着洒脱的青年带着三两从人便进了后院直奔禅房而来,旁边还跟着引路的甘吉英和一位道官。

马士英进门之后先打了个拱,“见过几位学兄,小子马士英有礼了。”

他说完之后让出身后一名少年,正是王星平。

王星平也学着他一拱手,“见过各位前辈,不知哪位是宋长庚先生?”

白净书生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拱手笑道:“在下便是宋应星。”

“原来阁下便是宋先生,小子贵阳王星平有礼了。”说完王星平又是一躬身。

两方一番寒暄又纷纷落座,这边宋应星的哥哥宋应升及帅众也都为马士英等一一绍介,王星平自然也不会放着近乎不套,他对着宋应星刚刚引介过的一位白胖中年深施了一礼,“原来寨云先生竟是文贞公(注:杨士奇)的后人,真是幸会。”

被称作寨云先生的杨嘉祚也赶紧回礼。

王星平又道:“先生既是泰和人,不知可见过青螺先生(注:郭子章)否?郭公抚黔十载,于我乡梓多有恩德的。”

杨嘉祚闻言略感神伤,“如何没有见过,郭相公是万历三十七年致仕归乡的,我未中进士前在家乡多蒙他教导,只可惜前些日子收到家中消息,郭公已然仙逝了。”

“怎么就故去了?我还想回乡时顺道去拜问一番的,实在是可惜。”王星平故作神伤的摇了摇头,反正拉关系的目的已经达到,别人死与不死也就与他无关了。

帅众也道:“今日正好我以兄也在,冲然拜托的那事便要着落在他身上。”

那刘铎闻言嗔怪起来,“你先前可没跟我说过,到底是何事?”

马士英道:“其实是帮我这师弟所求,他现下在贵阳卫军中,帮着抚军张相公屯田练兵,这回便是想要从刑部要些判了流刑的工匠过去帮着打造军器。”

王星平一听这位刘老爷就是刑部的主事,正好便把自己的要求又说了一遍,还不忘加以补充,“我伯父和左赞善徐公都答应为此事上书了。”

“未请教令伯父是哪一位?”刘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王星平道:“太仆寺王少卿。”

“原来是王前辈。”

王星平接着又加以补充,“过两日我还要拜会贵部祁郎中,也要言及此事,朝中诸公若是都肯相帮,此事便成了大半,日后贵州改土归流,各位都是大明的功臣。”

此时宋应星插进话来,“王贤弟找宋某不会也是为了此事吧?我虽没有官身,但若是真如你所言,我和大兄倒也是可以上书言事的。”

王星平呵呵笑道:“倒非此事,我打问得先生精于格物之道,尤喜农工之学,如今张抚军委我屯田练兵多涉其中,不知先生有没有兴趣随我到贵阳襄助一二?”

他问话问得直接,宋应星也不是敷衍之辈,便着实与王星平探讨起来,其间还指出阳明心学所谓格物的谬误之处,他向来主张的是宋儒张载的关学,更是提出了一个让王星平耳目一新的名词——开物。宋应星结合自己在民间观察的认知,认为一切事物皆有其理,了解世间至理的过程叫做开物显然更为合适,几句话一出,在场众人也都深服其论,同时也让王星平心中大觉来得值了。

最后这‘文会’便开得有些不伦不类,没做出些像样的文章,但说到宋应星最为得意的民生之术还是谈了两三个时辰,从江南的丝织业如何用早雄蚕配晚雌蚕来配出更加优质的丝蚕品种,到江西的农民如何以人畜秽遗并油枯肥田还兼论了田之背阴向阳与骨石灰的使用,再到西南的水稻种植如何保障水、苗比例,甚至连计划生育的话题都有所涉及。这些让旁人只是觉得宋生博学的话题在王星平听来却都是经世致用的手段,更是坚定了他要延请宋应星入黔的心思。

而宋应星对于王星平往往能够接上自己思路,且对各种民生之学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也对这少年大感钦佩。

这样直到日落时分,两人都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临走之时,宋应星单独将王星平一行送到了五岳观门口,王星平也终于听到了宋应星说出了期待已久的一句。

“若是今科又不能中,我倒是愿意随你去贵州经历一番的。”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天工开物》宋应星

4、《光绪江西通志》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明代北直隶地区的农业经济》张岗

8、《明代华南农业的自然条件》王双怀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明代丝织业中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原因浅探》任克

11、《明代江西乡试、会试榜辑录》郭海波

12、《明史?姜曰广传》

13、《明季南略》张崟

14、《余干之学诸儒与白鹿洞书院发展述略》张劲松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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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晚上,京城中各大衙门前都排起了送礼的长龙,与灵济宫隔了一条街的宣城伯第园也是一样,而两街之外的太仆寺则只能算寻常。虽然王尊德早早便吩咐家人在官邸门口贴好了承装拜帖的红纸口袋,家中甚至连录名的纸笔都没有准备,但还是免不了有心人专程前来送上一份贺仪。

当然,正旦之前也不能说王家就完全没有妆点,该有的门神、桃符、鬼判、春帖还是要有,门旁的将军炭也一样要放上两个,二两银子一套的草里金(注:金银做成的葫芦头饰,豌豆大小,工艺精美,有钱人家人春节时戴在头上,一般要二三两银子一对)没舍得买,但乌金纸做的闹蛾(以乌金纸做成的飞蛾、草虫、蝴蝶头饰,有些人甚至戴满头)却也备了许多。

要说与往年不同之处,恐怕也就只有墙上的那幅挂历了。

从广东来的澳洲挂历是年节前几天才刚刚出现在京城市面上的,这种印刷精美纸质厚括的月历一经面世便得到了市场的青睐。

顾子明搞出来的这样新产品充分体现了他的商业头脑与主观能动性,形制以大明如今使用的大统历为底本,挂历上的插图则是精心挑选的十二幅‘澳洲’名胜图画,甚至明年他还打算选出十二名江南名妓画成美人图,有了今年的先例,到时恐怕就会是各家妓馆拿着银子来求了。

印制挂历的油墨和纸张来自文莱总部,这得益于这一年多来元老院在化学工业上的成果,而采用石板印刷工艺的工厂则设在了三亚,这项新兴产业既能给当地人带来足够多的工作和商机,让新近归附的黎民、疍户得以安稳,自然也更加衬托了傅小飞的工作成绩。

从有了这个想法到付诸实施也不过数月时间,连顾子明自己都对这效率颇为满意。当然,收益也极为可观,按照粗略的统计,油墨、纸张和运输的成本加上刻制石板与印刷、装订的人工,试水的五万本挂历每本成本不过十文钱,低得顾子明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些挂历光在广东每本就能卖到七分银,沿着运河北上,等到了京师居然能卖出一钱的高价。

这也难怪,毕竟这挂历不光印制精美,上面也有节气时令和皇帝、阁臣、大儒、名宿等重要人物的生辰祭日标注,更有不少养生育儿的文字与各地民间的见闻,说是一部微缩的百科全书也不算错。

更妙的是此事虽为顾子明首倡,但全程万通行并未经手,都是由傅小飞在三亚直接做得后再就地发卖给途径琼州的福建私商。虽然每本只要四十文的批价,比不得在广州赚得多,也是数倍的利润了,为了规避内地禁令还打着个专供安南的旗号。但鬼知道有多少是真流入了安南,还有多少是走私到了大明北方,事实上五万本挂历的确是在年前发卖一空了。如今看来不少散货的也赶在年前被那些商人陆续运了不少到江南和京师,听闻因为内容丰富有趣连宫中的妃嫔和内官都有买了去的,毕竟养生与育儿恐怕永远都是后宫的两大主题。

此时历书不比其他,在大明是明令禁止私印的,每年官印的黄历要加盖了钦天监的印章才能统一发卖,印制私历的以违制论处,只是官营的黄历一本要价往往要数钱银子,嘉靖以后律令又渐渐松弛,民间私印的尤其如福建等处也多了起来,一年数百上千万本的市场总有人想来分一杯羹。

只是如这次这般商家们也就较为小心,市场上此物名字也不带一个历字而是叫做月份牌,推销给客人时更说是方便行商的大户、求学的士子在上面记录重要事情。由其是商人,若是有个应收而未收的欠债,写在上面也能一目了然。

虽然此物在王星平看来还很简陋,但彩色印刷的挂历已经能让王尊德辈眼前一亮了,这一本听说便是有下属专程买来孝敬。

何况京师的澳洲货并不止这一种,如今广东版的图书北京已经能见到不少,就拿《封神演义》来说,完整的一套市价要纹银二两,还分为许多卷册,实在不便,万通行新出的版本则全是小字,虽然书册厚重了些却是单独一本,而且纸张挺括文字精细且有句读,最最紧要是如此一部书只要纹银五钱,不到原来三成。这些日子,正阳门内的汪谅家金台书铺,大明门东礼部门口的永顺书堂,王星平陪着不止一位友人在这些书店中见到原版书和‘盗版’澳洲书堂而皇之的摆在一起发卖的情形,然而尽管原版封面都盖着‘如有翻刻,千里纠治’的大红印章,但究竟谁像盗版却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情形。

他有时甚至觉得未来如果大明不与元老院开战,那些印书坊也会想要打上一仗的。

至于其他多色套印的澳洲画谱、游记则更是好卖,加之先已流入京师的澳洲水银镜、放大镜和数量不算多的国士无双白酒,这个春节倒也别有了一番趣味。

对于迎来送往送礼收礼,大节当前王尊德自然也不能免俗,太仆寺管着马政和常盈库,算是有些财权的职司,他这个少卿论资历论实权都是本部的二号人物。如今又值北方不靖,有的是武将前来孝敬争些好处。对于这样的事情王尊德向来颇为无奈,但只要是持论正的求上门来他也不介意帮上一把,前些日子王星平对他说了周翼明部马匹羸弱不堪驱使,他便做主往周部在通州的驻地调去了两百多匹新贡的战马。

而拜访的人中另一种便是在京城的贵州同乡,即将成为新科进士的如马士英等明日之后自然也会前来拜年,还有一些寓居京师的贵州商人士子平常多有来往的也免不了应酬,只是王尊德不爱热闹,家中也就没了鼓乐喧嚣。不过王星平倒也觉得不必,毕竟光听外面的声音已经够热闹了,自日落之后爆竹声便没有稍歇。

如今王星平也算是见识了这大明的送礼手段,据说有些看起来儒雅的送来图书竟也是掏空的,整个上半夜各大衙门门口都是水泄不通的样子,远远看去更是灯火蜿蜒,想来比起正月里的灯市也差不了多少的。虽然王尊德这样级别的官员仪金不过十数两,但光是年节这些天也有百余两银子的进项,还不算平常的冰炭两敬。

好在王尊德从来秉持廉洁自守之道,收到的仪金虽不便退回,但也都用到了家乡的事情上,就如现下王星平在贵州屯田练兵,王尊德知道后便襄助了二百两银子,自己倒是布衣蔬食一如往常。

除夕夜的喧闹持续到了中天,这样直到了半夜,王尊德才能与子侄辈在官署后堂守岁闲话。厅中不过一张八仙桌与几样下酒菜,几个下人各自讨了红包早早去了,眼下也就坐着王尊德与王星平两人,王尊德的儿子并不在身边,只一个小孙子王承之在厅中自顾自玩耍,小妾唐氏一边照顾孙子一边为两人温酒布菜。炉中炭火烧得极旺,让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星平顿觉有些燥热,忙脱去了貂皮做成的云字披肩和暖耳。

“没想到京师过年竟是如此热闹。”王星平心头还有一丝兴奋,毕竟在此时代难得能在夜中看到如此‘繁忙’的景象,让久违了夜生活的他对北京城增加了不少亲近。

王尊德淡然一笑,问道:“刚从棋盘街回来?”

“的确是刚从那边回来。”杨文聪因为老子被调去了南方,一个人在京师过年无聊硬拉着王星平去闲逛,王星平本不想大冷的天出去玩耍,但见了城中过年场面倒也提起了兴趣。

王星平呵呵笑着,棋盘街在正阳门内,往北去便是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还有大明门,要说春节给官员送礼,那里从来都最是繁忙,大年三十的晚上真是求一拴马桩而不可得。

放下话题,王尊德又扬了扬手中信纸,道:“白天刚收到命德的书信,说家中一切安好,今年以来诘戎所练兵颇见成效,周边土酋们也收敛了不少,张抚军和孙府台连番用兵小胜,又在为你上书请功了。”

王星平不好意思道:“这大半年来我都在外奔走,并未有尺寸之功,实在是惭愧。”

王尊德笑道:“没什么惭愧的,你所做之事乃是根本之计,二弟若是泉下有知当也能瞑目了。”

“总还是要伯父成全。”

“这你倒可放心,你说的事情我已上了题本,我听到消息再过些日子杨楚璞就要回部示事了,兵部这边自然没有问题,上次你说刑部也打点了?”

“是师兄的一位同年,叫刘铎的如今是浙江清吏司主事,前日侄儿做东又请了他一回,他还为我引荐了一位同僚,也是刑部主事,现下管着江西,他们都答应侄儿帮忙。”

“江西司?似乎是叫洪承畴的?”王尊德想了想道。

“正是此人,他们都答应了侄儿在刑部帮忙转圜。”

“使了银子了?”

“这倒没有,侄儿只送了些澳洲货。”王星平笑道。

王尊德又道:“你那师兄倒是帮忙。”

“马师兄确实顾念友情,他与那阮大铖也是要好,这些日子我已是见过两回了。”

“阮大铖听说是高存之(注:高攀龙)的弟子。”

“似乎是。”

“杨家少爷也爱与他们一起?”

“正是。”王星平呵呵一笑,无奈摇头,他的这位伯父对杨文聪似乎有些成见,不过杨文聪抵京之后也的确只顾着交游,并未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

“他也不说专心备考,愿之兄(注:杨师孔)还是走得太操切了,好歹等他儿子会试完了再赴任也好,现在性子都玩野了也没个人管束。” 王尊德语重心长,“如此下去这会试如何可就两说了。”

王星平还想为好友辩解两句,“龙友的确是有才学的,总是有些成算才如此放纵吧。”

王尊德神色平静,回道:“我也是刚刚听说,今年春闱的总裁是史莲岳(注:史继偕)。”

“怎么?伯父是觉得史少宰有什么不妥么?”

“他为人倒也颇肃直,不过与那阮大铖似乎有些龃龉,杨文聪与阮大铖走得太近难免为他诟病,总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如此,侄儿私下当提醒杨兄注意。”

…………

在王尊德那里吃过了宵夜,又多说了些话,回到外城的住处已快三更,好在年节期间宵禁不甚严,只在经过正阳门西第一巡警更铺时被查问过一回。

回到客店二楼,王星平尚没有睡意,他想了一想,虽然已经过了平日约定的时间许久,但还是从箱子里拿出电台,将天线从窗口支出,如往常一般开始发报。

在爆竹声声中,借着新年到来的音符,莫尔斯码规律的跳动。

‘京城一切尚好……’

‘既定目标顺利……’

‘明日见祁承爜……’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天工开物》宋应星

4、《明代书籍价格考》袁逸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酌中志》刘若愚

8、《宛署杂记》沈榜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明史?洪承畴传》

11、《明史?阮大铖传》

12、《明史?马士英传》

13、《明季南略》张崟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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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噼噼啪啪一声响乍起,那是一卦刚刚点燃的鞭炮传来的热烈讯息,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兵勇将挂着鞭炮的竹竿挑起老高,生怕站在身后的大兴县令将过多的注意放在旁边的春牛而不是自己身上,拿着迎春挂轴的童儿却在一旁撒欢,正是新年第一天的热闹景象。

围在仪仗之外的各色官民则都在跃跃欲试,等着散场好上去抢一块春牛身上的泥块好讨个一年的彩头。

隔着仪式不远,京城东郊外的一处茶肆中,王星平与祁承爜此刻同时打了个哈欠,看得出来他们都没有睡好。

但两人心事却各不相同,王星平是大半夜发完报后躺在床头想起家中来信所言的事情略有些兴奋,故而一夜没有睡着,五更天时正迷糊着又被客店小二吵醒来送扁食,这才一脸的瞌睡欠奉模样,好在扁食中吃到一枚铜板才算没有坏了心情。

叶大柜信中告知如今兵工厂的规模又扩大了一倍有余,但工匠们都觉得不用拆卸的鲁密铳更为合用,造起来也轻省,只要数量能够保障,其实无论维护还是新造都要简单不少。虽然没有分体式的掣电铳发射迅速,但零件紧密性更好威力也更大,更重要的是制作效率更高。

铁器的生意也算顺利,福泰号的买卖规模如今也有了较大的提升,只说镇远府那边的订单就多了不少,如剪刀等小件已经外销到了湖广。

刘锈已经从云南回来,虽然路上经历了些波折,但也的确是找到了几家矿主,搞到了还算便宜的铜源,意外之喜是在云南结识了一位缅甸土邦家的汉人通事,其人也一并请回了贵阳,似乎有将生意做到国外的可能。而铸钱的事情也因原料解决而起步,这次一起寄送到京的就有两枚试铸的母钱,质量比起官钱好了许多,相信拿出去肯定会有市场,更重要的是他开炉铸钱是有张鹤鸣背书的。

瓮安的磷肥矿算是办了起来,虽然产出还不多,但地方官府还算支持。水窝寨的屯田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关系的确是出了些成果,去年秋粮的产出比起往常多了一成。

诘戎所辖下的各处屯堡也都有了产出,加上军卒能打,王忠德在水东那边连着收拾了好几个不服的寨子之后,周边土司也都不敢造次了。无论是屯田还是工商,王星平如今的进项也比当初他爹在时好上了许多。

再就是老娘也送来了家书,阿母身体康健,重庆的姐姐和侄儿也好,姐夫那边生意也有了起色,一时之间倒都是些好消息。

贵阳的形势让人舒心,因此王星平也难免对未来多憧憬了些,这人一有了愿景瞌睡也就自然少了。

祁承爜则是刚从正旦大朝会上回来,只匆匆换了身便服就来赴约了,反是将祁彪佳留在家里读书待客。

明初每日有早朝、午朝,到如今午朝早已废了,早朝也被张居正改成了逢三、六、九而朝,一个月只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早起。但就算如此,每次早朝溜号的依然是为数不少,宪宗皇帝就曾在一次朝会上恼火发作,‘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看来不光皇帝懒政,官员们也是一样,只不过嘴上说得热闹,当年最多时候一次早朝点名不到的能有上千人,也算是一大奇观,就连民间都编排奉天门上的乌鸦都比早朝的官员更多,揶之为鸦朝。不过现在更好,奉天殿都被一把火烧个精光,皇帝更是连早朝也不来了,只礼仪性质的朔望日朝会内阁诸公还要带着百官做做样,万岁爷来与不来也端看‘腿疾’与心情。

但正旦大朝会则不同,这种有着极强政治意义的活动少有官员会缺席,好在挨过了一通礼仪后,不到三品的祁承爜还没有资格留下来赐宴,算是得了幸免,不过依然是因为早早起床而睡意不减。

只是与王星平有约在先,中间既有儿子的情面,更有自己的好奇,前几日王尊德就上书言辽东只可稳守不可冒进,要步步为营以图稳固,和他前段时间的口气大相径庭,不是王星平这个侄子在中间做了什么他是不信的。毕竟这话更该是杨镐来说,而不是台臣出身的王尊德。而且王星平这些日子在京中士子中宣扬他的那套辽东稳守之道也着实有了些名气,虽然附和的人少,嘲讽的更多,但以祁承?的见识看来,其论从内政而及军事,却是条理分明的样子,全不像个十四五的少年。甚而有好事者将其所言辽东对策总结为国初朱允生为太祖所设‘高筑墙、广积粮’之语。

祁承?看了看身旁满脸稚气的少年,道:“天成已经去过部中了?”

“前日便去过了,因为是公事也就没去叨扰先生。”王星平淡淡道。

他上京正是打着公干的名义,到兵部走一回过场还要的。

“每日叨扰我的多了,但若是天成你来我倒是求之不得,上次你托虎子送我的那本《石头记》便极好,听说是广里出的?”

“我也是在广里时从朋友处得来,正好听虎子兄说先生好藏书,便不揣冒昧了。”

“这倒的确也是本奇书,天成能割爱我是记下这份情的。对了,你的那位四哥参加武举的事情我也记下了,他若上京我自当照弗一二。”

“那星平就先代四哥谢过祁伯父了。”

“不用谢我,王忠德这一年多来的功绩在部堂诸公那都挂了号,武举一事自也不会为难他,毕竟如今的边方,也就西南还能让人省心。”

贵州、云南虽然土司作乱依然禁绝不得,但比起东南海匪、西北套寇和辽东建奴还是不算什么,尤其现在辽东的事情让祁承爜脑仁也直疼,张鹤鸣那里不断传来的捷报就成了一味不错的调剂,而且也就西南还能调出些土兵援辽,西北地方少了镇压自己都要先乱起来,杨应聘这才刚刚带兵回京,套寇便又借机南下了。

祁承爜道:“你写那一万余言的《论持久战》我也看过了,的确是难得的好文字,且贵在言之有物,其中各方厉害也是鞭辟近里,你不去考个进士实在是可惜了。”

王星平笑道,“先生掌着武库司,能战与否这库中的军器骗不了你,我写这些不过也就是跟着张相公打了些仗,知道一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罢了。”

王星平递到兵部的《论持久战》万字揭帖如今已在京中传开,他要博名还不能被栽个扰乱军心的罪名,就得摆事实讲道理,此文正是如此写来,从马政、甲胄、军器再到财赋,最后才是军事一节,所谓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全篇上下虽然没说一句要打败仗,但将那些官员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东西一条条理到一起,各种弊政钩织出来的结果分明便是大明要完。

当然得罪皇帝的话他不会去说,年前礼部酌议,因为东事请将惠王、桂王的婚礼从简,结果被皇帝驳回了,辽东仗要打,但两个儿子合计十四万两的结婚开销也是一分都不能少,还特别重申不得借言迟缓致误大典,这样的性子王星平自不会主动凑上去挂号,简在帝心也要看皇帝记住的是什么事情。

不过因此对于辽东必败的结局王星平也就觉得更加理所应当了,毕竟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前线将士凭着锈甲劣马保家卫国,上头是吃空饷的将佐和说一套做一套的文臣,紫禁城里还有个只顾着家里人的财迷皇帝,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人肯效死战已是难得了。

祁承爜闻言也是叹气,“都道兵部连下红旗催战,还是天成你看得透彻。”

“看得透彻也没用,听说潞邸要的一万石米户部倒是给得痛快。”王星平呵呵笑着摇头,但也的确好笑,这边辽东前线时时催粮催饷,甚至有些等不急的将领干脆派了家丁在天津和通州自筹,那边远在河南卫辉府的潞王朱翊镠还跑来添乱找自己亲哥哥要米,且万石之数一要皇帝还就答应了,户部只得咬牙照办。

一万石粮食,足够支撑贵阳的守备营在外作战旬月,现在则不得不拿去喂饱亲王和他下面的家奴,纵然此刻辽东还在用兵,在经历过鲁王府的王星平看来朱明皇室除了造附庸风雅和制造粪肥屁用没有。

叹过了气,祁承爜又想起王星平求他的事情,心情稍好,“你想将贵阳卫兵额多划些到诘戎堡的事情我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你只管去做,只要张相公也答应,到时将名册报上来就是,另外赵长吉(注:赵士祯)当年试制的不少火器如今也都在兵部的武库中,你若用得上大可一并拿去。”

王星平闻言一喜,自己的事情原本还想绕着弯子多问两句,没想到轻而易举就给解决了,祁承爜的一个承诺在兵部千头万绪的公务中不算什么要紧事,但对王星平却如拿到了尚方宝剑一般,忙道:“如此星平就先谢过先生了。”

祁承爜道也爽快,“我还想你在西南给我带点好消息回来,这谢也就不必了。”

“先生放心,星平定不负先生厚望。”

“这就好,头痛的事情可还不少,我就先走一步了。”

王星平见祁承爜就要告辞,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有一事我想与先生言明。”

祁承爜疑惑的看看王星平,但还是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杨少司马若是要分兵合击,还请先生竭力阻拦,此速败之道。”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神器谱》赵士祯

4、《萨尔浒之战与本溪》刘彦红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酌中志》刘若愚

8、《宛署杂记》沈榜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明史·杨镐传》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二章 北平墙高望门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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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的宅院不大,虽然大明的房价以后世的购买力来看并不算贵,但对于没有门路的京官其实也算是极高了,两进的院子还是因为李可灼平日要在后院房中安心炼丹才买下的。

相对在南薰坊这处达官显贵聚居之处,无论是院口的如意门还是院中的格局都显得低调,只有夹在东江米巷和詹事府之间的这块地皮算得金贵,毕竟此地与六部所在也就只隔着一条东玉河而已,李老爷‘上班’倒是方便。

李可灼见到王星平时并不太过惊讶,这些日子在京中早已听说了他的大名,加上又是李瑞引荐,他在临清的客店中也是占了股的。

此刻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瓶子,这是王星平不用以访客身份在前厅录名走人而被请到后面来的原因。

李可灼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比珍珠大不了多少,却不似如今市面上能够见到的歪瓜裂枣般的丸剂,而是近乎完美的滚圆,光这工艺便能让人对其效用信上几分。

“这就是你说的海外灵药?”

“李东主说典膳最尚丹道,小子不才,于炼丹上懂得不多,却刚好在广州得到一瓶据传来自海外澳洲的金鸡纳丹,正好当作见面礼。”

金鸡纳霜,也即是后世称作奎宁的金鸡纳碱提纯物,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物。金鸡纳碱来自金鸡纳树的树皮,此树原产美洲,在原本的时空中还要再有二十余年才会被西班牙人在秘鲁总督区的土人那里发现,然而此时的澳宋元老院靠着穿越前带来的树苗已在婆罗洲开辟了好几个金鸡纳树的国营种植园了。听顾子明说今年拿下了爪哇岛,种植园一样也要跟去,比之南美安第斯山脉中的原产地,东印度群岛上的高湿高热环境更适此树的生长。

如今提纯的金鸡纳碱都被制成了丸药,供应外出的元老及重要归化民,近年产量上去之后才会考虑外销,王星平与广州站成功接头之后顾子明也给了他一些用作北上时防疫之用,只是北方如今天气寒冷,已过了疟疾多发的夏秋季节,自不用担心什么,也就乐得拿出一些用来送人,刚好李可灼就是喜好此道的。

北方的腊月,虽然无法验证此物克制瘴气的功效,但这也算是投其所好,李可灼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他本就是个投机的性子,能够治病强身的灵药,无论是自用还是孝敬上官都是不错的东西。

听王星平又说了些此物来历,李可灼将其好生收起,道:“懂得不多?这么说天成还是懂得一些的?”

“只是当初在一位名医那里讨教过一二炼丹之法,不敢称懂。”王星平依然谦虚。

他倒也不是胡说,当年世宗喜好炼丹之道,后半辈子的最大目标便是早日飞升,可世宗一死,穆宗便把一干道士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自是之后炼丹一途便成了一项颇有风险的工作。但工作纵然有许多风险,需求却也同样旺盛,上了年纪的皇亲贵胄对于长生不老的热情丝毫没有消减。故而除了那等偷偷修炼的之外,还有一些便将炼丹之道杂糅进了医术之中,用以掩人耳目。就拿王星平当初在重庆见过的那本《外科正宗》,其中便有不少方子用了升、降丹剂,都说上古医巫不分,此刻道家与医家也多混为一谈。

他那点关于炼丹的微末知识也是来自倪朱谟,不过有些东西便是如此,听起来玄而又玄,一旦解释清楚了,这炼丹之术也就跟扯淡差不了多少。

“王公子的本事真是不小,兵部祁枢曹和户部张司徒(注:张问达,户部尚书总督仓场事)最近都以病乞休了,我私下里听人说祁承爜是听了你的劝谏对辽东之事极不看好,想要避风头的。张老相公总督仓场,想必也是因为战事吃紧用度不敷,才动了请辞的念头,不过最近京中这股风倒也奇了,区区建奴而已,居然都不看好官军起来。”李可灼边说边意味深长的瞥了王星平一眼,那意思似乎在说这都是他在‘妖言惑众’。

王星平闻言心中也是一凛,这名声太大也不是好事,毕竟辽东若是败了恐怕依然有人会迁怒,拜话本和说书的所赐,三国里田丰的下场如今早已是人尽皆知的故事。

“典膳谬赞了,要论本事在下哪里比得上典膳。”

“说吧,你找我究竟为了何事?”李瑞的性子他最清楚,不会无缘无故引荐个小子来找他,毕竟教门的事情还是颇为忌讳的。

王星平呵呵笑道:“李老爷果然爽利,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李老爷帮忙。”

“帮忙?”

“李老爷常在皇城中行走,消息灵通得很,王某家中是做买卖的,对于各种消息尤其是禁中最感兴趣。”

李可灼闻言不置可否,拖长了嗓子问道:“说说看,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朝野事情,以及……皇帝的病情。”王星平一字一顿的说道。

“大胆……”听到朝野事情四个字时李可灼并无惊讶之色,毕竟鸿胪寺虽然职司上只是掌管国家礼仪和宫廷宴席,但上到通政司的奏疏内呈,下到来京朝觐官员、使节的管理,还有大小官员在御前的引见,可以说只要鸿胪寺的人愿意,朝廷在他们面前并无多少秘密可言,想来平时来找他的不在少数。但听到后面一句李老爷却差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眼中满是警惕,然而似乎又想到了王星平与李瑞的关系,还是马上恢复了平静,“你可知道刚才的话一出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念你年纪还小,这次就算了,此事休要再提。”

皇帝有病,不说官中,就是在民间只要不是耳目蔽塞之辈谁不知道,但一个刚刚认识的小子纵然是有熟人引荐,也不应该这么不知轻重,下意识间便会让人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王星平却早有准备,他故作惊讶,“罪过?星平本以为是要给典膳一份天大的功劳。”

“功劳?”李可灼本已打算送客,神色又是一变。

“我这里还有一些丹丸,对足疾颇为见效。”他说完后便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看着李可灼不再说话。

“想不到天成也喜欢听些市井传言。”

“的确都是些空穴来风之言,不过小民都说无风不起浪,我也觉得当是这个道理。”王星平说完再次不语。

又过了片刻,李可灼才大有深意的问道:“你这药是何来历,主治何症?”

“此药名为秋水仙丹,主治湿热下注,痛风日久,关节痹阻,不可屈伸,重着疼痛,腰膝酸软,时有低热,畏寒喜暖……”王星平背着专门记过的症状,对自己的准备颇为自信。

毕竟这个时空除了元老院外,再无第二家势力能够搞到万历皇帝的尸检报告了。1956年发掘定陵虽然非议颇多,但至少大致知道了朱翊钧的死因,其腿部因为常年痛风而变形的骨骼和遗骸上检测出的阿片成份证明了这位皇帝的病情的确相当严重,故而皇帝以腿疾作为懒政的理由可以说是半真半假,至少每餐必饮酒这种事情是他自己的选择。

念到一半,李可灼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淡淡道:“这是亏虚之症,补益肝肾的法子太医院里也用了不少,可都无甚效用。”

“那是辩症有误。”王星平打断道,他知道如何增强自己的说服力,“皇帝肝肾亏虚不假,但那是纵情酒色之故,不忌酒色只投以厚味补品,无异于火上浇油。”

“太医有误?”

“对,此病发端乃是大量饮酒,酒中阳气堆积肾阴中不能排泄,最后至关节之中倒生骨刺,如何不痛。”很难去说明痛风的病因,甚至连痛风这个词所指病症与后世都大不一样,但道理却是浅显易懂,王星平试着用此时的医理阐述后世的学说,倒是真让李可灼有些刮目相看了。

“你这丹药真能治万岁爷的病?”

“也只有五成把握,不过若是有人能够规劝皇帝,倒是能够将成算多上三四成。”

“还能多上三四成?”

“不错,痛风之时,服用一丸便可大好,若是不凑效,则隔上一个时辰再用一丸即可,只是平日不可再饮酒,且此丹也不可多服,所谓是药三分毒。”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在确认了王星平多半没有撒谎后李可灼怀疑地问道。

“只是想要做比交易,以我对典膳的了解,若是有了这药当不会推辞才是。”

“既然有此仙药,你为什么自己不献上去?”李可灼还是有些不解。

王星平轻笑道:“我还年轻,这神霄真人还是典膳来当合适。”

神霄真人陶仲文是嘉靖时道士,世宗奉为国师,一人兼领三孤(注:太子少师、少傅、少保)。民间皆谓其以方术得宠,但王星平从沈德符那里听来的八卦却说,此人能够得到世宗专宠几二十年而不废,还是因为在房中事上对嘉靖皇帝帮助不小,其所献秘药名为‘固本精元汤’,归根结底给皇帝献药已经成了终南捷径,有这心思的着实不少,只是丹药不像其他,好与不好还是要看疗效。

不过李可灼显然被钓起了胃口,忙问道,“此丹当真有效?”

“典膳结识的显贵不少,内中当有与皇帝病情相仿佛的,偷偷试上一试想来不算太难。”

“你费了这许多周折就只是想要知道些内廷的消息?”

“星平说了,我寻这些消息只为求财,至于需要知道些什么现在还没想好,到时候再与典膳来说就是。”

“你就不怕我得了仙药翻脸不认人?”

“我方才倒是忘却了一事,皇帝的病并不能够根治,这药自然不能停的。”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星平就只有告辞了,午后我还约了宫中崔太监说事,恕不能久留。”

“崔太监?”

“是郑娘娘身边的一位内侍,叫崔文升的。”

“是他……”李可灼显然记起了此人,他稍作斟酌,像是有了决断的锤了锤膝盖,“那你不用去了,我答应你的条件,那秋水仙丹你可带在身上?”

“自然是带了,不过典膳最好先为星平做件小事,也算是个投名。”

“何事?”

“小爷(注:太子俗称)身边有位王太监典膳应该认识,还请为我引荐。”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代鸿胪寺职掌演变及对宫廷决策的介入》肖立军、 吴琼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酌中志》刘若愚

8、《宛署杂记》沈榜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论红丸案》钟来茵

11、《金鸡纳霜的发现和传播》何权瀛

12、《秋水仙碱的临床应用》方坤、余新超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三章 一榜题名天下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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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初八,今年的春分比起往年来早了许多。

头一日,早前便已定下的今科会试正副总裁和十八房同考试官名单终于公布,果如王尊德所言,正考官是吏部右侍郎史继偕,副考官则是礼部右侍郎韩爌。名单一出,几家欢喜几家忧,那些与考官有着相同本经的举子分外欣喜,袁崇焕便是其中一个,他的本经与史继偕一样都是《诗经》。与两位总裁官同乡的福建、山西举子也同样觉得舒畅。

初八那天,皇帝钦命东阁大学士方从哲释奠孔子先师,礼成之后三年一次的礼部试便告正式开始了。

杨文骢、袁崇焕和祁彪佳以及那些王星平认识与不认识的数千举子也是在这一天的半夜步入的考场,那三人倒都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

春分之后,京城的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污秽之味,裱褙胡同中间的闹市口同样如此,此地是东城兵马司的该管地方,然而尽管此地街面书卷气颇浓重,到处可见装裱字画的店铺,却也同样避不开这满城的秽气,着实让人憋闷。

京城设有五城兵马司,该司除了日常白天缉捕盗贼防奸察宄之外还要负责京城地面的风火巡视以及沟渠疏通,可谓集后世公安、消防、城建于一体。

每年春分以后疏浚京城大小暗沟便是一项繁琐工作,今日距离开沟已经过去八日,正是二月十六,该打开的沟盖早已全部掀起,渗井中的淤泥也都全部清掏了一回,京中的大小街道上早都堆满了掏出的污泥臭秽,也就难怪负责清理的兵卒与淘夫都有被熏晕过去的,更遑论普通的行人士子。

倒是京城的大小生药铺子最近生意忽然好了起来,到处都有人买来大黄、苍术随身携带以避恶臭。

因为每年开沟都正赶着举子们上京参考的日子,春风燥吹臭气熏天之下,京师民间便早有俗谚传开,‘臭沟开,举子来’,只是王星平觉得这话似乎说反了,就算来得最迟的江北举子,最多也就到一月底便赶到京师了,彼时的北京城纵然同样一遇下雨便污水横流,却还不似眼下这般腌臜。

若不是因为要来接几位友人出考场,王星平倒很是愿意与马士英去城外找一处庄子踏青游玩,毕竟此时正当季节,再不济也比在这城中憋气的强,看着街边场景,他甚至有些后悔将金鸡纳丹送给了李可灼,好歹要给自己多留一些才好,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着实让人心惊。

每年的会试都是农历二月初八后半夜唱名入场,第一场初九日正式开始。第二场二月十二,二月十五最后一场,从初九开始算起,到十六日中午交卷,这八天当中考生一概不得离开贡院,吃喝拉撒全都要在自己考棚中完成。若是带的吃食馊了,也只能徒唤奈何,故而进场之时也是各种家什齐备,炭炉水瓶生米熟菜样样不少。

间隔持续八日的考试对考生是煎熬,对等在场外的考生亲友同样也是一样,但正因如此,会试期间京城也会取消宵禁,只是天寒地冻,除了赴考举子和他们的家人外也不会再有闲汉在寒夜的京师街道上乱走。

会试考场在位于京城东南明时坊最东边的贡院,此地隔着顺天府城的东墙不远,正与观星台南北对望。贡院西边接着东裱褙胡同,初八半夜送举子来时西墙外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的模样尚给王星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着夜中贡院外的灯火熊熊,再想着挤在广场上黑压压的数千举子都是从两京十三省数百万士子中选出的读书种子,有些人甚至从童蒙开始寒窗数十载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方,就连王星平也不由为之动容起来。

他心中暗道,只要过了贡院这关,便可算是一步登天,进士的地位超然王星平在这一年中早已领教过了。

…………

西裱褙胡同街中,最显眼的并非一应书画铺子,而是改建于成化二年的于忠肃公忠节祠,此地原是于谦故居,宪宗为其平反之后便改为了他的祠堂,小民感怀于公当年保卫京城的恩德,如今倒也香火颇盛。不过此刻整条西裱褙胡同比起东边都安静得很,忠节祠也是大门紧闭。

祠外街上的一处客店中,王星平与马士英正对坐闲谈。

时间尚早,他们也是刻意早起赶来,初八送了众人入场王星平便只忙自己事情去了,中间还抽空拜会了张景岳和那位王太监,因为今日午前最后一场交卷他与马士英才又堪堪在此等候,今夜又免不了要饮宴一番。

初八那天贡院的龙门开始放炮点名是在四更天时,纵然会试的搜检要顾及举子的体面不会太过苛刻,且此时京城的天气真要让考生们宽衣解带恐怕也是要出事的,到了五更天,排在最后的贵州考生也已全部入场,自那时到现在王星平便在没再见过杨文骢等人了,说起来虽才几日功夫,倒也生出些想念来。

整个顺天府城墙内,自上元放灯之后,这几日恐怕也就只有这明时坊最为热闹,往东过了闹市口,东裱褙胡同一直到城墙边的观星台,再往北到随磨坊胡同和观音寺胡同的东边,凡是能开的铺户无论平日是何营生这几日统统都改成了饭店茶肆。也就是王星平与马士英都好清净,才选了西面这忠节祠外落脚。

马士英看看天色,道:“快卯时了吧,不如先去后面小睡一会儿。”

“还没到时辰。”王星平往街上一努嘴,“兵马司都没来换班。”

马士英闻言恍然,五城兵马司负责城中缉盗,但公事日繁,故而弘治时便增设了巡捕营。自是兵马司便只管白天街面的巡逻,每日只在卯时后当值,过了申时便又将差事交还给巡捕营。虽然会试期间京城取消宵禁,但也并不代表街坊中就无人职守,此刻街上的巡卒便是一如既往。

只是王星平说完这话没过多久,便见了一队人马自西过来交接,那领头的拿出一块青色令牌,上面大大的一个木字(注:五城兵马司堪合令牌为尚宝司颁发,东城木字,西城金字,南城火字,北城水字,中兵马司土字),卯时初刻总算是到了。

“也不知龙友今科能否过关,集之(注:阮大铖)虽与史少宰不睦,想也不至影响到龙友。”

“师兄放宽心,今日不过是个添头,要过的早也过了,操心也没有用,我们来此也是尽尽人事罢了,还是要看他的运数。”

王星平说的马士英自然明白,会试三场,最重的还是首试,初九的一场考的乃是经义,三篇四书题所有考生都是一样,四篇五经题则是根据各自所报本经出题,总共分了五份题目。这七篇八股文最为重要,故而原则上来说只要是在下一场考试之前交卷都是允许的。因为反正也是无聊,又不能到外行走,是以几乎所有考生都还是将时间磨到最后,毕竟做饭出恭,检查誊真都是需要时间的。

第二场是‘论’、’表‘和‘判’,这一场轻松许多,虽然题目依然出自经书,但却可以不必拘泥于八股。头一场的制艺讲究的是代圣人立言,第二场中‘论’、‘表’则是代上位者立言,是议论文与应用文的结合,大体考题类似‘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或‘拟宋群臣贺孝宗做敬天图表’之类。‘判’则是对上呈公文的批语,用以考察士子对《大明律》等具体公文的应用,乃是在向培养经世致用之才迈进了一步,毕竟即便通不过会试举子也是可以选官的,这样的考察还是很有必要。

至于今日的最后一场则是‘策论’,顾名思义,这是考察举子们对历史与时事的见解与认识,算是最为全面的考察,但如今对这最后一场考官却都不太重视了。

大抵会试从初九日正式开始后,一般到了二月二十五、六就要开始填榜,通常是在二十八日或二十九日辰时发榜,这时间看似充裕,实际则是紧张得很。考官们不光阅卷繁琐,而且同样因为无法再出考场,是以考试之时也只能日日饮宴权作消遣,听沈德符说,每次会考时中间各房考官酒席谈笑之状占其大半。几乎会试的每个环节考官们都要找个由头放松一番,出题落座有出题宴,卷子出帘有出帘宴,取卷填榜有取卷宴,故而在实际阅卷之时,考官们也就只能将精力全都集中在第一场的七篇时文上面,基本上时文不被黜落,后面的两场只要不犯避讳文理通常便不会有事。

正因如此王星平才说今日这最后一场不过是锦上添花,实际上第二场开考之前,经过糊名的第一场考卷便已经送到了各房考官手中,从十一日午后到十五日,足有五天时间为第一场阅卷,而今日正午开始到十九日是第二场阅卷,最多只得三日,快的两日便完。而第三场阅卷从十九日开始,但却要包括前面两场的复核以及黜落考卷的再阅,虽然有六天时间,其实后两场也都不如第一场的阅卷仔细。

二人谈性不减,渐渐又说道这考场舞弊上面。

考生交卷之后先经收卷官分类,弥封官再将考生姓名折角加盖关防,誊录官朱笔原样照抄一份,对读一遍无误之后才会将抄好的卷子交给考官。这样一来任考生如何标记也没有用处,而且誊录朱卷过程中本身就是一种筛选,凡是未能避讳或是在卷子中自承家世出身的等不到见考官便被黜落了。

但规矩是规矩,办法总是人想的,每一房总有数位阅卷官,而从旁协助的生员小吏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加上负责监考的号军、杂役以及厨子,只要有心,铤而走险的事仍是不胜枚举。马士英就说起上一科自己亲身经历导致会试重开复试的吴江举子沈同和舞弊案, 而王星平也把沈德符讲来会试舞弊的段子说了些下酒。

只要利之所在,哪怕考场中小吏同样能有手段,这中间的花样可就多了,例如割卷重接,有所谓‘活切头’、‘蜂采蜜’等,这裱褙胡同中的店家可不光是为了给士子裱书、裱画,若是窥见了门径,说不定就又能看到一番新天地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快正午,店家正在准备午饭,却听身边小六惊喜道:“出来了,出来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代北京的经济生活》许大龄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酌中志》刘若愚

8、《宛署杂记》沈榜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明代北京的治安》杨进业

11、《明代会试初探》黄明光

12、《明代会试判卷标准考》鹤成久章(日)

13、《明代乡、会试考试官研究》李义英

14、《论明代会试考试简况及特点——三色卷取士》黄明光、谢敬东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三章 一榜题名天下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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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马士英关切地问着师弟。

“别说,天成的法子还真是不错,头三日便都吃他教我做的鸡汤米线,连那看场的老军都看得直流口水。”杨文骢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回道。

“谁在问你吃的?是考得如何。”

“包过的。”杨文骢光棍性子,不过还是回了话,但马上又转头看着王星平,“天成你这次不去考实在是可惜,三道经义你居然猜中了两道,看来我这次不过也难。”

马士英闻言疑惑地望了王星平一眼,考前猜题的事许多人都会去做,但都是百不中一,三题中二的确是难得,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但他似乎记得王星平的本经并非《诗经》,更况他现在还只是白身,在贵阳也只是考过童子试而已。乃又对杨文骢问道:“中的两题都是什么?”

“一道是‘遹观厥成’,另一道是‘式固尔犹,淮夷卒获’这一句。”

王星平听了便笑道,“侥幸侥幸,看来堂上诸公总归脱不出时事二字。”

杨文骢道:“我这次是真服了你这厮,棋在局外说得果然没错。”

遹观厥成出自《大雅》中的《文王有声》一篇,第一段的原文是‘文王有声,遹骏有声。遹求厥宁,遹观厥成。’本是赞颂君王贤明的惯常文字,但后面两句‘遹求厥宁,遹观厥成’却是祈求四海平靖,国运昌隆的意思,放在眼下就有所深意了。

后一题则是出自《鲁颂》中《泮水》一文的最后一段,‘式固尔犹,淮夷卒获。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描述的是鲁僖公平定淮夷之武功。

这两道题目全都将重点放在了平定边疆上面,考官出题打的什么心思已经非常明显。

前方传来的各种消息,兵部连下红旗催杨镐出战,是个人都能看出皇帝急切的态度,虽然朱翊钧对于前方将士的后勤似乎并无多少关心的样子,但考官们心领神会自然也不会放着一个体察圣心的机会不用。

其实也就是不敢想,若是事前能够想到这一层,那这无疑就成了两道送分题,整本《诗经》这样的句子本也不多,而眼下杨文骢则正是得益于王星平的无意提点,而王星平也不会傻到告诉师兄自己早看过了大明历年会试、殿试的考题。。

于是几人和仆从一道,一路春风得意归去不表。

…………

时光流逝,转眼便已是快半月过去,这半月之中,举子们泰半时间都在饮宴和交游,也有相熟的组织文会诗会的,这其中又尤以广东、浙江、福建、江西几省的会馆最为热闹,袁崇焕便是其中惹眼的几个举子之一。总之,会试已过,眼下也没有更多的事情让京师的士民关注,无论是已经重新盖上的沟渠,还是渐渐消融的冰雪都在预示着春天真的就要到来了。

今日已是二月二十八,明时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如常景象,整个京师也都像是渐渐从冬日中苏醒过来。按照往届的规矩,内帘的草榜此时应该早就出了,今天还没有消息那也就只等着明日发榜而已,会试的结果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京城中街谈巷议的一个话题。

只是在这京城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只是关心会试,市井小民没过完上元就纷纷出来上工了,而还有些人则是更喜好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京城西北发祥坊的大隆善护国寺打大元时便已建成在此,五进的寺院中除了供奉有前朝丞相脱脱夫妇的塑像外,还有于本朝成祖有拥立定策之功的‘黑衣宰相’道衍和尚姚广孝的影堂。不过眼下此地除了借宿的举子和周围逢集而来做些小生意的摊贩之外倒也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在这初春的冷风中跑来凭吊什么古人,毕竟就连官中也是极少想到此处的供奉。

寺外崇国寺胡同与棉花胡同相交的岔路口上,是一处名为柳泉居的酒楼,柳泉居格局不大,名声也不显,但胜在清净少人搅扰,据说人少时就连寺中的师傅也会偶尔前来光顾。

便宜坊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加上本地酒馆初春时节最为常见的佐餐主食烤馒头,都是这个季节之下京师不多能够佐酒的菜肴,用来配这柳泉居的自酿黄酒最好不过。

酒楼的二层空空荡荡,角落中围在炭火之间早坐着三人,正是张炳芳、张介宾和李可灼,今日还是张炳芳做东请二人小聚。

一口热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张炳芳眼神中透着狡色,笑嘻嘻对李可灼揶揄道:“小弟先要恭喜李兄了。”

李可灼神色微不可查的一变,但还是平静回道:“我何喜之有,倒是听说尔含你新近转手了一批海外奇货,在玄武门那边赚了不小的一笔。”

京城之有内市,设在皇城北面的玄武门外,逢每月初四、十四和二十四三日开市,销售的多是些海内外的奇珍异宝,主要的买主是内廷的宫娥妃嫔和貂寺大珰。当然这样的生意并不好做,故而能做内市生意的人多少都有些背景,且手中货物也都不俗,张炳芳能这么快找到门路的确是让人刮目相看,而且这内市的生意还在其次,能于其中结交一二大内人物对于日后也是有莫大助益的,李可灼倒是早听说了此事。

张炳芳不好意思道:“不过是些黄白之物罢了,且都是会卿兄(注:张介宾)帮着从定西侯府上给牵的线,哪里比得上典膳你能得圣心。”

李可灼闻言一凛,“你听谁说的?”

“这事如今知道的可不少,你就不用瞒着我与会卿了,万岁爷当着阁老的面叫你忠臣,我正是要恭喜典膳时来运转了。”

“不过是凑巧而已。”

“好就好在这凑巧二字,想给宫中献药的多了,能够药到病除的可不多,更何况这时机之妙。”

与王星平见面之后,李可灼虽然对于其给的丹药还有疑虑,但却丝毫没有耽搁。毕竟关乎自己前程,他也马上寻了人试药,验看得当果然有效后便找着个机会献了上去。当然,外官献药也不是说献就献,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世人多少都明白一些,故而宫中对于这样的事情向来慎重得很。

只是恰逢皇帝痛风发作,即便御药房再次用了阿片也依然收效甚微,就在此时皇帝知道了李可灼献药之事,内阁诸公及圣济殿当值的宫值自然是竭力劝阻,但架不住皇帝病情难当,值得一试。李可灼倒也胆大,当着皇帝的面自己先服了一丸没事,皇帝才跟着服下一丸,不想一刻时的功夫疼痛便大为消减,龙心大悦之下更是当着方从哲的面连呼李可灼为‘忠臣’。此时虽为内宫隐秘,但京城中事向来是传得快得很,更况如张炳芳这样喜欢钻营的。

之后李可灼更将王星平所给秋水仙丹献上去了一小瓶,共计十枚,虽然眼下旨意尚未下来,但自己的差事要再升上半级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但毕竟因为此事开罪了阁臣和御药房的公公,李可灼最近行事便益发小心起来,是以张炳芳问他,他还有些机警。

但毕竟是大功一件,被人说到了痒处难免也是有些得意。

一直在旁听两人说话的张介宾此时却斟酌道:“尔含说的是李兄给圣上献药的事情?我倒也耳闻了,典膳这仙药莫不也是那澳洲来的奇物?”

李可灼眼神闪烁,并未正面回他,只笑道:“如今倒也怪了,但凡好东西似乎都跟澳洲货扯上了关系,就连万岁爷那天编排钦天监也拿了澳洲挂历出来说事。”

他这话倒是没有胡说,那日服了李可灼所献秋水仙丹痛风大好,再听李可灼说了一番痛风发病的肇因,朱翊钧当即便把太医院的‘庸医’连同御药房的‘阉竖’都骂了一通,说话间想起了这几日那澳洲挂历上的星象竟然全都应验无误,而且是‘火星逆行入轸宿一度五十分’这样精准的预报,于是又将钦天监的一干‘饭桶’也给捎带骂了进来。

张介宾不咸不淡的又道:“听说年前那个王星平去过李兄府上,依稀记得上次李兄提起此人是临清一位友人所荐,他一介武夫找李兄不知所谓何事。”

“能有何事,不过是家中有些生意,想走我的路子打听打听朝廷中的消息,这样的事情以往也是常有的。”

“常有?可他跟我说的怎么不是这样?”

李可灼慌道:“你见过王星平?”

“李兄怎么忘了,年前聚会我不是说过他也给我府上投过拜帖。”

“他对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讨教了些药理,其中倒也说到了痛风。他还说李兄对痛风之症也颇有研究,我原本还只当是他客套,没成想竟是真的。”说完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李可灼一眼。

“他拜访张兄就只为上门讨教医道?”

“说来也有些意思,他竟是想请我去贵州随军。”

“估计他是打听过会卿你的过往,不过我倒觉得此事可行。”张炳芳看了张介宾一眼便做起了说客,他可不打算告诉对方正是自己将这些事情说给王星平的,更不会告诉对方自己能够搞到那批澳洲奇货还要承王星平的人情,只是继续道,“想你在辽东蹉跎了许多年,眼看建奴做大,倒是颍州相公(注:张鹤鸣)在贵州的改土归流似乎就要建功了,你去那里经历一番说不得就真能博个军功出来。”

“尔含也是这样看的?”

“难道会卿自己就不想?”

“想是想过,不过那王星平毕竟一孺子而已,年不过十四,我倒要看看他的能耐究竟如何再作区处。”

李可灼一听也来了兴趣,“你打算如何看他能耐?”

“先前见我时他说若是杨镐分兵合击,则官军必败。”

张炳芳闻言道,“你们还不知道,至少分兵这事他的确是说中了,前几日辽东经略传回的消息说是本月二十一杨镐命大军兵分四路,出抚顺关合击建奴于赫图阿拉城下。”

李可灼复道:“我怎么听说因为大雪的缘故并未出兵。”

张炳芳闻复道“只是延后了几日,二十五日大雪一停,还是照例开拔了,前方的塘报是今日早间才刚刚送到兵部,李兄那里自然还不知道。”

李可灼在鸿胪寺,而鸿胪寺如今本就承担了部分通政司的职责,朝廷邸报下发他自然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但传递前线信息的塘报则是先到兵部然后直接就呈送到了首辅和皇帝面前,他不知道也是自然得很。不过张炳芳如此说的确也有卖弄之嫌,以彰他与兵部官员的不俗关系,却是绝不会提这消息也同样来自王星平。

三人正说这话,就听路口一阵喧哗之声,顿时锣鼓齐鸣,一队人马齐齐朝着护国寺而去。

那领头的红衣壮汉高举着一张同样红色底子的金字帖子,边走边拖着长长的嗓门大喊。

‘捷报!——福建庄老爷讳际昌高中乙未科会试一甲第一名会元!’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代北京的经济生活》许大龄

5、《万历顺天府志》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酌中志》刘若愚

8、《宛署杂记》沈榜

9、《万历顺天府城复原图》

10、《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11、《天一阁藏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录》

12、《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3、《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14、《明代的内市与灯市》安艺舟

15、《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另注:上一章考据有误,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前往祭孔的是礼部左侍郎代理部事何宗彦,而不是先前所写东阁大学士方从哲,已修改】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三章 一榜题名天下晓(三)

【一晃年就过完了,继续求票吧】

“要是庄际昌再中个状元,史继偕这回的麻烦可真就不小了。”

“哪回都是一样,我听沈德符说上届还闹得更厉害些,不过若只以乡贯而论就能定人的罪过,那这会试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王星平这话严格说来也有漏洞,如今的朝堂上以乡党而分门庭实在是寻常不过,不然什么齐党、浙党又是靠着什么聚拢人心,只是明面上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殿上政争好歹还要互相留些体面。

此时距离会试放榜已经过去了五天,纵然考生们更多的关注已经放到了十日之后的殿试,但关于主考官史继偕关照同乡才让来自老家福建晋江的庄际昌得中会元的编排还是在京城市井中流传了开来。就连报子早一日从内帘官那里搞到了中式的名单也成了主考的一桩罪状,搞得史继偕面皮颇不好看,尤其是那些落榜的非福建考生都在传说若是殿试时庄生还能得点一甲,那就要有人闹事了。

当然与马士英关系非同一般的王星平自然知道这背后还有师兄的那位同年阮大铖和他的好友左光斗的推波助澜,牵扯其中更深的缘故则还是冲着首辅方从哲去的,这背后的政治倾轧也显然不是他一个区区行人和左光斗这样的巡城御使能够左右,这就不是王星平此时身份可去深窥的了。

不过对史继偕的攻击却与此次他的几位同行友人没有关系了,杨文骢、袁崇焕都都如愿中式,和他们一起的陈子壮、何吾邹、叶宪祖也都一榜登科,其中陈子壮的名次似乎还不低的样子。另外就是被顾子明特别关照的刘大霖,这次也顺利过关,成为了一名贡士。倒是那位沈德符和少年人才的祁彪佳没能通过考试,铩羽而归。

“可惜你没能参加这届会试,不然就能破个记录了,大明年纪最小的进士,没想到这考题倒是便宜了杨文骢这厮,也不知道下一届的题目会不会再如我们手上的一样。”

和王星平对话的人面带红光身形健硕,绝不类于此时大明的士农工商一种,此人正是晚了王星平两个多月赶到北方的顾子明,顾东主终究还是没能耐住自己的性子,安顿下广州的事情后终于决定要亲自到北直隶走上一趟。

王星平道:“没想到的事情多了,我就没想到你居然跟在我们后面跑到天津来,还是走的陆路。”

顾子明一副无所谓,“也是要锻炼一下队伍,而且北方这么多商机,不亲自来看上一眼还是觉得不甘,趁着今年南洋的商船还没到广东出来一趟也是好的。”

走陆路检验一番万通镖局的能力还只是顺带,不过大明与建州大战在即,有着不确定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商机。虽然如今北方最为紧缺的粮食顾子明拿不出来,但考察一番总是能够做到,就如这挂历的销路便让顾子明眼中一亮,一个电报回去明年傅小飞那里扩大建设的资金着落马上便有了。

三亚如今已成了琼州岛上的一个大去处,据说许多私舶如今都在那里补给交易,往来贸易的商贾更是不绝。知州潘大熙如今也成了琼州一府的红员,在傅小飞的帮助下不仅将崖州附近的山贼海寇予以肃清,就连过去作乱的黎民如今也顺服得很了。桃报李之下潘知州自然而然更与傅小飞亲近,最近半年他将近半身家都投进了三亚的一处商号,生意还颇为不错的样子。绑上了利益的战车,加之傅小飞和那些传教士在当地都是做些好事功德,纵然因为传教的缘故偶有冲突,但一来当地本就有不少回回,原本黎民也不安生,有个外来户帮他镇压倒也是桩好事,最关键的是不用自己出钱出粮,三亚每年还有商税上缴。

顾子明这次瞒着元老院离开广东,仗着身边有不少得力的镖师护持,但一路上还是受了些惊吓,王星平也是等到苏震找到王尊德府上才得知了顾子明已经到了天津。

不过将会面的地点选在天津而不是京城倒并不让他意外,毕竟比起龙潭虎穴的北京城来,九河下梢的天津卫虽然更加鱼龙混杂,却是一个适合经商与潜伏的地方。原先因为备倭天津设有巡抚,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朝鲜之役后便没有再设。如今的天津兵备道却因为北直隶无布政司的缘故挂在山东名下,钱粮都由山东布政司开列,因之政出多头无有统属,故此地也就渐渐成了‘三不管’的地方,对于民间商贸等除了水关税闸之外管得并不算严,是以来自辽东、朝鲜的商人在此地多少都能看到,相信随着辽东战事的发展建州的细作迟早也会注意到这里。

但本顾子明也不会长久在此,最多只是设一联情报局点而已,广州还是要他回去坐镇。

“对了,这天津站以后就打算交给外人来管?你觉得元老院里的那些家伙能够答应?”王星平还是觉得将天津的据点交给外围组织未免有些托大。

他看了看屋外,那些万通行的镖师一身劲装袄袍站在院中,倒也像模像样,只是没有一两个穿越者在此坐镇,的确让人对这处据点的‘工作’效率和安全生疑。

顾子明却看不出一丝担忧,“这也没有办法,胡八荣忙着在松江府打开局面,一时半会无法兼顾,这里也只能如此,当作一个搜集商业情报的外柜总不至于太过惹眼,而且辽东和朝鲜、日本那边的消息从渤海过来这里也近便。”

“胡八荣?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陪我一起到浙江的那人,他不是回徽州府老家了么,这人当真靠得住?”顾子明这样一说他便想起那个陪他从广州一路北上浙江的‘面瘫’商人。

“算是从龙最早的吧,打登陆文莱那会儿就跟着我们了,对于元老院的实力有客观认识,而且刚刚受过挫折,正是实心用命的时候。”

“受了挫折?”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家的祖坟让人平了。”

顾子明这才岔开话题给王星平仔细讲了胡八荣的遭遇,原来他家自宋时为了供奉宗祠曾在先祖墓地旁修建了一座坟寺,但日久年深,到了他这一辈早已是家道中落,那坟寺也渐渐成了对外公开的香火之地。等到他离家失踪这许久之后那寺中住持更是胆子大了索性偷偷平了胡家祖坟盖起一座观音堂,胡家老弱察觉之后打了几次官司,都被那寺院买通了地方上的僧都纲给敷衍了过去。

结果这次胡八荣回去听闻事情缘故,原本踌躇满志要惩治几个秃驴,摆下十数桌席面请来里老亲邻佐证,结果那些收了庙中好处的乡绅却没有一个赴宴。如此一来此事也就成了压垮胡八荣仅剩一丝对大明忠义之心的稻草,狠心之下他处置了田土财产带着一众家人直接迁居到了松江,自是便算死心塌地跟着首长们做起带路之人了。

有了这样一层故事,胡八荣的可靠性也就上升了许多,只要他在顾子明手底下做事比以往过得要好便没有多少可以担心。

从顾子明那里王星平还得知了不少其他消息,像是此处据点先只是建作广东会馆,暂时还未考虑作为镖局外柜。广东那边对于澳洲货的需求也日渐增加,顾子明北上一来是想调查商业上的机会和原材料渠道,二来也是为即将开始的爪哇岛攻略做好准备,毕竟人口始终是南洋最为稀缺的资源,为了方便行事,他还走了高举的关系在三水县冒了籍,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明百姓了。

“对了,福泰号……”王星平关心起自家的生意。

“呵呵,你是想问叶家小子吧,放心,他乖巧得很,有广州站帮你盯着你还担心什么,说起来他倒也是个人才,你的外柜如今生意做得不差,连袁家都说他能干。”

“他以往跟着叶掌柜倒是的确学了不少东西,也是个伶俐心细的。”

顾子明却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对着王星平笑道:“一个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我总觉得这小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用心。”

他又道:“对了,我让你见的人全都见过了?”

“王安和熊廷弼倒是都搭上了线,还有几个是我自己找到的关系,也有些用处。”

“先说说这两人如何吧?”

“王太监倒是个忠厚之人,不过要见朱常洛并不容易,毕竟我现在只是个白身,且还有梃击之事在前,多少都有顾忌的。熊廷弼此人倒不似外界传闻间的恃才傲物,只是行事原则性太强以后难免吃亏,他对我还算欣赏。”

“你的辽东方略听说在京中流传甚广,正合他的脾胃这也正常,就是熊廷弼的脾气的确是执拗得很。新任的天津总兵官叫王学书的我倒是已经打点过了,以后你若是有事也可用我的名帖找他。”顾子明呵呵一笑,他想了想复又道:“对了,这回中式的举子中也有不少人才。”

“放心,袁崇焕、陈子壮都是从广东便一路结交的,就连你说的那个刘大霖我都格外关照。”

“新科贡士里还有个人你要留心。”

“哪一个?”

“代州镇武卫举子,叫孙传庭。”

“是他……”王星平似乎听过,又暗暗将名字记在心中。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却传来敲门声。

顾子明招呼之下进来的是个两鬓有些斑白的中年男子,面容颇为沧桑,此人王星平也见过,是当初傅小飞从澳门救下的一干朝鲜奴人之一,只这个叫崔贤的能说些汉话被留在了顾子明身边做事。

进屋之后他便凑到顾子明耳边轻语了几句,顾子明顿时神色一凛。

“你的消息可确实?”

那崔贤操着生硬的汉话道:“这是先前在此地结识的一位同乡所说,他家老爷是平安道的大豪商,这消息据说就是从义州牧那边最先传出来的,他们的船也是今日一早才刚到的天津。”

听到这里顾子明再未与崔贤多话,反倒看向了王星平。

过了片时,他才叹了口气道:“你赶紧回京去吧。”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代的天津总兵官》肖立军、张丽红

5、《明代的天津兵备道》韩帅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明代天津巡抚设置初探》陈洁

8、《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11、《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一)

【更新晚了,最近事情实在太多,见谅】

三月的京师万物复苏,城里城外又渐渐热闹了起来,酒楼茶肆的生意也眼见得越来越好。

这一半是因为天气已经回暖,还有一半则是因为会试之后举子们旺盛的消费能力。

寒窗十载,最终得以登科,后面的殿试名次对于大多数无意三鼎甲的考生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一甲三甲都是进士,观政结束之后外放一任知县那是最起码的,多少读书人仕途的终点才只是进士的起手而已,怎不让人羡慕,更不要说因为一个进士的身份能为家族带来的额外好处,这酒席都不用自己掏钱,自有各路商人豪绅找上门来,若是这一位尚未定亲那就更是各家争抢的对象,杨府的门槛这些日子就差点被人踏破,好在杨文骢与马家妹子的亲事被人及时说破这才免了一番尴尬。

最近一段时间他整日都是醉醺醺的,用他的话说只要十日之后不要误了殿试,其他一切好说。因为这个身份的缘故如今倒是好不逍遥,今日与袁崇焕吟诗作对,明日又去约马士英切磋画技,反正回乡报喜的家人早已上路,估计等他回到贵阳时登科的牌坊都已立好了。是以会试之后除了去拜问座师他的日常起居便只剩下了宴饮游玩,开春之后这京郊游玩的地方本也不少,正合他的脾胃。

今日又到了快要关城门的时节,他这才与同去裱褙巷逛书坊的祁彪佳一起不慌不忙坐上马车准备出城,入夜之后自然是城外更加逍遥,祁彪佳虽然与商家小姐青梅竹马,但也架不住杨文骢挑唆,祁彪佳此次落榜正想排解心情也就不再推辞一起去吃花酒。

马车刚过朝阳门便与另一队进城的人马相遇,一时僵持起来,杨文骢正待要骂,却见对面车上下来一人,正是王星平。他昨日从天津出发,在香河县歇了一晚,此时才堪堪赶回京城。

杨文骢一见到他自然欣喜,王星平却不加理会,对一旁的祁彪佳道:“虎子我正好有事问你,你父亲可在府中?”

“今日是他当值,并不在家。”

“那好,你带我去兵部。”

祁彪佳愣了一愣,但还是马上转身为王星平带起路。

徒留下杨文骢一人在那无趣。

…………

兵部在东长安街南面,紧挨着又被称作龙门的长安左门不远,从朝阳门那边过来路程虽不算长,但因为平民在长安街上禁止骑马的缘故,过来多少还是要些时间,是以平日只要祁承爜在部理事,祁彪佳轻易也不会来,毕竟坐轿这种事情他还是觉得于士人的身份有些不妥。

祁承爜的公廨就在部中南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隔着一堵矮墙便是工部,自从辽东战事一起,如今这里即便是正月中也照样忙碌得很,前方的军情总是源源不断的汇集过来。

祁承爜已经在部中呆了一整天,今夜还要继续熬着,辽东前线自几日之前便没有准确消息传来,让他觉得心中忐忑得很,毕竟兵部的红旗其实源自皇帝的意志,容不得懈怠,而现在王星平带来的情报则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屏退左右后他忙低声问道。

王星平也不隐瞒,“是一个朝鲜通事带来的,我也是刚从天津卫回来。”

“此人何处?消息确实可靠么?”

“我的一位友人的仆役与此人是同乡,他打探得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说是上月月底东路官军一出抚顺关便被鞑子探知,老奴只在南面留了五百老弱以为疑兵牵制刘将军部,八旗精锐则专攻杜松一路。”

“杜疯子那边的消息的确是断绝数日了。”祁承爜不无忧心道。

王星平皱了皱眉头,“那通事后面说的倒只是传言,他称鞑子大军已击破东路官军,杜将军手下的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方才见面只是粗略说了明军萨尔浒兵败之事,但现在王星平说到被歼三万之众,祁承爜便开始有些气紧。

“那杜松人呢?”可能是因为消息太过耸人听闻,此刻他竟也忘记了查实,这样大的败仗消息他作为兵部堂官目前为止只是从一个天津跑回来的小子口中得知,本就有些不合常理。

“这个……那人倒是说如今关外都在传杜太师已经兵败身死,此次朝鲜援辽的五道都元帅姜弘立力战被围,这消息不少就是那些逃回鸭绿江南的朝鲜溃兵所言,不过我以为也不排除还有鞑子细作刻意散布,只是兵败之事多半是真,伯父还要早作打算。”

无论王星平还是顾子明都不觉得六七天的时间足够将官军兵败萨尔浒的消息传得如此之远,后金奸细四处散布谣言的可能性本就不小,只是杨镐既然如人所料的分了兵,这历史的进程看来也就不可避免了。更何况数万人规模的全军覆没,大明在辽东的机动兵力因之被一扫而空,随着这一真空的形成,围绕其产生的巨大漩涡也将给这个帝国的中枢带去天翻地覆的震荡,其他也就只是细枝末节了。

他只需要告诉祁承爜一个看似准确的消息,剩下的便是祁郎中自己的事情,他要的只是一个人情,毕竟顾子明催他回京可不是为了给兵部报信。再说,辽东兵败,就算杨镐再怎么掩盖,消息也瞒不了几天,最多等四路大军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之后,再也看不到希望的杨少司马就只能引罪听参了。

而此刻的王星平则已在祁承爜的亲信属下带领下消失在京城的夜色之中。

…………

翌日一早,正阳门外的一处书斋中举子们又是惯常的聚起一场文会,一如这些日子的日常一般,但这一次的气氛则和以往大有不同,少了诗词附和,隐隐中却透出了一丝阴霾。

会试过后的文会往往便分得不太仔细,各地举子也不大再局限于乡贯的划分,就如今日,广东、江西、浙江乃至河北的新科贡士以及尚在京中未走的落榜考生也算济济一堂,且是书斋主动邀约,也算是对自己的商业宣传了。但士子们今日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相互之间还在打听着消息。

“听说昨夜有紧急军情送到兵部,辽东前线似乎不太好。”有好事之徒已经开始发挥起来。

“看来的确是不妙,我听说的是昨晚方阁老连夜进了宫。”

“你听谁说的?”一人问道。

却又听旁边人帮忙解惑,“这还用听说?一早起来棋盘街上都传遍了。”

袁崇焕几人也正在聒噪,便忽见一个熟人带着小厮迈步进了书斋。

“沈兄,今日倒是来得早。”

来人正是沈德符,他会试未中,倒也乐得轻松了,索性便在京城住了下来继续走亲访友,等着过了殿试再与此次会试中了第二的同乡好友项梦原一起回家。今次的士子数他在京中见闻最多,还有不少家中故旧长辈为官的,故而他一出现,书斋中的众人便有些期待是否能够听到一些确实的消息。

沈德符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你们听说的不假,辽东经略数万人马全军覆没,杜疯子和刘大刀都死在了乱军中。”

“什么?”

“数万大军这么快就没了?”

“杨镐该杀。”众人还在惊愕当中,又不知是谁先开口骂道,接着便渐渐骂声一片了。

不同的人闻言反应不同,但听到这个确实的消息都是语带震惊。

只有一脸疲态的王星平依然没有多言,一如方才半眯着眼睛歪坐在那把官帽椅上听着众人说话,毕竟昨夜他可是亲自在徐府待到了后半夜,亲眼看着内侍来请徐光启入宫的。虽然当时前来传召的内侍没有言明事由,但深夜召重臣进宫,这也是多少年没有的事情了,原因不问可知。

“没想到还真被你说中了。”一位儒生走到正坐在角落里的王星平面前,叹了口气道。

王星平抬头望去,却笑了起来,“宋兄这是答应在下了?”

宋应星原本打算若是今科不中便应邀去贵州也好,但果然落榜之后却又犹豫起来,直到今日一早听说了辽东的败报竟与当初王星平推测之言所差甚少,这才打定主意找了过来。王星平听他言语自然高兴,却还是强掩喜色。

萨尔浒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京师的大街小巷中又传播了大半日,通政司经兵部抄录转送各衙门的邸报终于下来,与以往塘报只呈内阁与御前不同,这样等级的大败是必须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的,虽然经过字斟句酌的公文还有些遮遮掩掩,但‘总兵杜松等师出抚顺关陷没’这寥寥数语还是足以表明事态的严重了。

在京的御史和科道官反应最快,当天便开始了对杨镐的弹劾,相信再过两天,各省督抚在看过邸报后也会相继跟进,王星平也觉得只有批评得越狠在后续可能出现的加派中这些地方官儿才能占得主动,官员嘛背后总有自己行为的动机所在。

就如王星平一般,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他早已换取到了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徐光启觉得需要一支新式军队加以历练方能逐渐收复辽东失地,评定建奴,而他认为实施可行的人选便有王星平一个,新兵的来源祁承爜也已经答应可以帮他从辽东溃兵中加以甄选,以期成军之后戴罪立功。

当然,王星平觉得这样一支军队直接再拉去辽东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倒不如随他回西南经历一番,他还是有些信心能够说服几位相熟的老爷帮忙在朝中说话。

而在满朝的弹劾声中,倒也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大胆建言,并未将矛头一味去指责丧师失地的杨镐,而是率先提出启用赋闲多年的熊廷弼接替辽东经略。熊廷弼十年前曾经巡按辽东,对于东事看法颇有见地,更身兼文武之才且有长于治军之名。其实只要稍微缓过味来,能够想到这位合适人选的朝臣应该不少,但在败报正式传开的第二天便有人如此举荐就又有些别样意味了。

很快,便有人打听到了这份举荐为何人所提,正是刚刚上任一年的太仆寺少卿王尊德。

【注1:杜太师为当时关外各族对杜松的尊称】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6、《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7、《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8、《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二)

【天降祥瑞,求票】

有了开头,前方的败报也开始如雪片般飞来。

三月初二杜松战死,刘綎部深入奴寨情形不知,马林遇八旗主力围攻力战突围仅以身免,只有李如柏一部慌忙回师,途中自相践踏伤亡无算。见到大势已去,已经被困数日的朝鲜都元帅姜弘立带着仅存的五千援辽朝军下山投降,大明监军乔一琦跳崖自尽。

越来越多确凿无误的消息传来,在京城中无数酒楼茶肆的传闻和说书人的口中将千余里外那个埋葬了上万大明将士尸骨的惨烈战场更加添油加醋的呈现在了人们面前。有近十日的时间,各种抨击的揭帖铺天盖地,其中间或夹杂着几位有心之人献上的‘平辽方略’,但于现实而言这些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用了。

经此一战,大明在辽东的精锐丧失殆尽,对于这远超意料的大败,初闻之下京师士民自然是一片哗然,杨镐更成了罪魁祸首。

围绕此战而生的攻讦、求援、谋划、请饷,在殿试来临之前达到了高潮,倒是对新科会元庄际昌的攻击随着殿试主考官的更换一并被这战报掀起的波澜给掩盖了下去。

今天已是三月十五,月圆之时,正是殿试的日子,无论前方战事多么危机总还是不能影响国家的抡才大典。

外面飘着雪,屋中的炭炉也早早烧起。

刚从外地回京的王星平正好乐得清静与在家休沐的王尊德闲座,说了些在外见闻话便将话题又扯回了朝堂上来。

“杨鹤也举荐了熊廷弼?”

“不止是他,跟风的还很是不少,工科给事中祝耀祖,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也都上了荐章。”王尊德大有深意的看了王星平一眼,若不是这个侄子极力主张,他当日也不会最先上书举荐熊廷弼,但现在看来倒是领了风气之先,这跟风二字杨鹤都要排在他的后面。“说起来我倒是奇怪,你以往并未见过那熊廷弼,怎么就能断定东事非他不可挽回?熊蛮子的官声可不太好。”

王星平笑道:“他当初在督学任上杖死生员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是法家手段,如今辽东局面不用些强硬办法倒是不行的,总有人要去唱白脸。”

至于对熊廷弼的了解他也毫不讳言提起了当初王命德在科举上对他的开解,此事王尊德在家信中倒也听弟弟提起过。

“这么想倒也不错,不过杨鹤的私心同样不小,你可知道他还举荐了哪些人?”王星平心道我也只能看看邸抄,何况自己才刚从河西务回来,哪里知道得这般详细。这时就听王尊德将几个名字为他娓娓道来,“李长庚、袁应泰、薛国用……”

名字倒都不陌生,王星平闻言释然道:“李少司徒与杨按院是湖广同乡,素来相善,倒也是举贤不避亲,至于袁、薛二公也都是一时之选。”

他自然知道上个月李长庚刚刚以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督辽饷,专司海路持筹转饷,驻地就在天津,顾子明要在天津铺垫情报网络,准备打点的官员中便有这位,还是他靠着田生金的关系给牵的线,算是颇有才干的官员,又是此时渤海海运上说得上话的官员,私下里的一点关照便能解决许多问题。

至于袁应泰和薛国用,则都是内政之才,袁应泰现为河南右参政,素来忧国奉公,薛国用更是见任口北副使,常年辗转于开源、赤城、辽海三道,两人都是颇有政声又熟悉边地情况的,若是熊廷弼真能够经略辽东,论起给他打下手这几位倒是再合适不过。只是很快王星平又发现了问题,这几位论资历论年纪都只与自己的伯父相仿佛,似乎还不足以挑起大梁,总还需要更有声望年资之人前来镇压局势才好。

王尊德果然没有说完,“还有一人天成你也认识。”

“谁?”王星平一愣,首先想到的是刚刚回部视事的三边总制杨应聘,但此人王星平并不相识,正待再想王尊德却已给出了答案。

“张鹤鸣。”

王星平闻言眉头一皱,杨鹤与张鹤鸣在贵州期间虽说不上不和,但治政观点却多不同,但他举荐张鹤鸣说是有些私心倒也不全对,毕竟要论武功而言,这两年的疆臣之中的确张鹤鸣能说是数一数二之人,也当得起他‘胆略过人’的评价,举荐他说不上有什么错。不过王星平如今在贵州所做的事情还要依靠这么一个靠山,真要督抚的位置再换了人来,他正在做的许多事情还能不能有个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是以一听这个消息他便想着能有什么法子稳上一稳,毕竟只是举荐,成与不成也不是杨鹤一个人说了能算。

王尊德看着侄儿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与几位同乡都会极力劝阻,现在看来辽东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绝对不可操切,熊蛮子说先要固守也是这个道理。贵州那里倒是要张相公才能安抚得住,我也知其中利害,不过你上次所说招募兵勇编练新军的事情就得抓紧了。”

“伯父放心,兵勇的事情侄儿这次去河西务已经募得差不多了,全是山东北直一带过来的纤夫。”

“这倒也好,那些纤夫的确是能吃苦的。”

运河上的纤夫都是些没着落的苦力,尤其这冬月里漕运封冻更是没了生计,还待在河西务过冬的恐怕家中是真的再无其他办法的赤贫之人。这些人能吃苦,也守规矩,毕竟漕运上少有没个帮派的,打架斗殴也不会缺,而且拉纤最重的就是配合,这些人的体魄与纪律性都有一定的保障,这时节若能有个拿饷的差事找上倒也不错。

他在那边一番筛选倒是拉回了两百来人,这些人进不得京,安家银子和营地都还是找徐光启帮忙解决。徐光启那夜面圣之后也明白局势不可挽回,更坚定了其编练新军的想法,还好王星平早与他不谋而合,徐光启眼下要做的也就只是出钱出力顺便让儿子来给王星平打下手。

出钱倒是简单,在帮助徐光启编练新军这件事上耶稣会很是帮忙,资金也答应能提供不少,看起来是想借着援辽改变圣教在朝野的观感重得合法地位,做起事来也用心得很。

至于出力上面,徐光启与一干奉教官员自然会在朝中极力游说,反正既不要太仓银也不要内帑,这种惠而不费之事遇到的阻力必定很小。

唯一的一点问题是这些纤夫的信仰,漕运上的苦力多少都和白莲教、罗教有些关系,但再一想徐光启也就释然了,若是能让这些新兵奉教不是更好,所谓一举而两得,在这件事上也就王星平事不关己而已。

新兵无法进京,于是徐光启干脆在天津大沽口外要了一片盐场荒滩作为练兵营地,那里的盐场荒废不少,王星平正乐得再去募些盐丁一并调教。

眼看说着话太阳已经渐渐升高,想起今日参加殿试的师兄,王星平又下意识朝皇城方向望去,不知两人考得如何。

…………

从午门进入紫禁城,过了皇极门后看到的绝不是什么雄伟的殿堂,而是一大片白茫茫的工地,在漫天的飞雪中银装素裹。

原本此地是殿试本该的考场所在——皇极殿,却是因为二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化为一片废墟,自是之后虽然皇帝屡有旨意重修皇极、中极、建极三殿,但终因所费太巨一直无法完成。

皇极殿殿址东南隔着体仁阁,是一座规模稍小的宫院,文渊阁在北,文华殿在南,当今皇帝心情好时便会在此听政。

此刻的文华殿外雪已经稍小,殿内则见桌案成行,灯火通明。

马士英正襟危坐,身上一袭圆领青袍和玄色儒巾昭示着贡士的特殊身份,比之往日更多了几分风采。

行礼毕,他落座缓缓打开试卷,读了起来。

‘皇帝制曰:朕惟自古帝王,兴化致理,政固多端,而振肃人心,维持世道,则必以纲纪为首务。《诗》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先儒之论亦曰:善为治者,先有纲纪以持之于上,而后有风俗以驱之于下。然则御世宰物,术莫要于此欤?三季以还,惟汉、唐、宋历年最久,英君谊辟,代不乏人。当其时,所为立纲陈记以成一代之治者,亦可指而言欤?……’

相当正常的开头,只是他越读越觉得这题目眼熟,猛然想起,数日之前,王星平向他请教策论,当时王星平所做的一题文字似乎与这题目有些相似,他收起心绪又看了下去。

‘我太祖高皇帝肇造区夏,成祖文皇帝再靖家邦,制度典章超越千古,固可传之万世无弊者。朕缵承鸿业,绍述罔愆。御极之初,政教修明,化行俗美,犹庶几祖宗之遗烈。夫何迩年以来,法守渐隳,人情滋玩,德意壅而不究,诏令格而不行,申饬虽勤,陵夷日甚。在位者以恣睢为豪举,而职业则亏;在下者以干犯为故常,而堤防尽溃。甚至俾裨侵大帅,僚属抗长官,奸胥诬奏以倾有司,乱民煽祸以攘富室。冠履倒置,名分荡然。其他骄淫僭逾之风,躁竞嚣陵之习,不可悉数。盖纲纪之紊,至今日极矣。其故果安在欤?……’

这是在说当今时弊,这也正常得很,要是没有问题,皇帝拿什么考你。

马士英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题目,继续在心中默读。

‘汉人谓天下所以不理,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衰而不改,而宋人又谓纪纲隳坏,皆由上下因循。此其说孰为当欤?抑君臣当交任其责,有不容他诿者欤?夫更化善治,贵识因革之宜,起敝维风,在妙转移之术。兹欲常积弛之余,返极重之势,使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纲纪正,风俗纯,以复我祖宗之旧,如之何而可?’

看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字都认识,意思也明白。

尚一身弁服坐在殿上的当今天子出的这道题目用意再直白不过,天下骚乱纷纷,朝廷纲纪败坏,才有了如今这样的时局,是谁的责任又如何能够拨乱反正,这就要看殿中诸学子能不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了。至于这‘答案’,那日他与王星平倒是推敲了一篇,现在尚能记得十之八九,他心跳的自然有这如瞌睡遇到枕头般的考题,更也有对王星平的几分捉摸不透。

辽东兵败,皇帝在殿试时多半会以此出题,但又不会仅仅言兵事边防,必然会将高度上升到朝堂治政上面,故而王星平拟这一策试为推敲,权当消遣。马士英本不以为意,但如今看来,他这位师弟揣摩圣心的本事着实让人心惊,这样一来,这一道殿试策论倒像是小师弟做给的人情了。

‘尔多士学古通今,习当世之务深矣。尚各摅所蕴,明著于篇,以佐朕之不逮,朕将亲览焉。’

对,再次看了试题最后一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虽然那篇策论大半都是王星平所写,但自己毕竟也参与其中,用在这一题中再合适不过。而尤其那最后‘朕将亲览’四字更是让马士英心向往之,以王星平的分析,皇帝如果真出了这样的题目,那么他们当时拟定的对策当是最好的,既然小师弟猜中了题目,那后面的判断又怎么会毫无道理呢?简在帝心实在是一种特殊的诱惑。

主意拿定,马士英神色坚毅,磨墨、镇纸,一气呵成。

落笔成文,字迹渐渐延伸……

‘臣闻帝王之经理宇内也,必有肃然画一之法,显与一世为动荡, 然后风恬俗美,而国脉永享;其灵长又必有悚然振刷之神,默与一世为绾结,然后政立化行,而国势不虞于颓敝……’

马士英运笔如飞,偶有停顿则只是看着殿外遐思,今日这雪,现在看来倒真是祥瑞。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6、《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7、《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8、《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9、《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录》

10、《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三)

三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到了新科进士传胪唱名的时间,虽然对于参加殿试的考生而言,一个进士底子早已是板上钉钉,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多少还是让人有些期许,而对于殿试名次,街谈巷议之中更成了一桩热门话题,总算能将前线失利的阴霾掩盖上几分。

今日早上马士英便与杨文骢等人早早随礼部官员进了皇城,按照惯例由皇帝亲自主持唱名的传胪仪式就在举行殿试的文华殿前进行,无论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班列,还是锦衣卫的卤簿仪仗和外朝的大汉将军俱在殿前玉阶两旁听候。光是这份郑重便不输两个多月前的正旦大朝会,这也足以表明朝廷对科举的看重以及一个进士出身的份量,更难得还有常年在宫中‘静摄不出’的皇帝亲临,自从辽东出事以来,朱翊钧倒是勤勉了不少。

东长安街上的长安左门早早聚拢了不少商贩市民,这长安左门与隔壁的长安右门相对并称龙门、虎门,按照以往惯例,鸿胪寺丞依次唱名完毕后,便会由礼部官员带着进士出长安左门张挂写有新科进士名次的大榜,另还有一张小榜则是留档宫中。

因为这榜文是用黄纸做底又有黄榜或是金榜的说法,选在长安左门放榜也是为应民间鱼跃龙门的彩头。不过比起会试而言这榜文便只是形式了,新科进士们在文华殿的丹陛前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名词,张挂出来的黄榜不过是体现朝廷重视顺便给京都士民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大有与民同乐之意,也是为即将走上仕途的帝国新官们一份应有的体面。

王星平虽然提前知道鸿胪寺负责唱名的便是李可灼,但也无法得知进士名次,更不会在这等事上花精力打听,但既是身为贵州同乡又是同门也还是要来龙门外看上一看,毕竟这届春闱贵州就只有马士英、杨文骢这两个进士,但单算会试,其实今年贵州就只杨文骢一个人通过。

巳时刚过,远远便听得长安左门内一阵吹吹打打声传来,围观士民顿时喧腾起来,王星平明白这是新科进士们就要集体亮相了。不过亮相之前,最先做的却是要张挂黄榜。

这样的苦力事自然有顺天府来干,二十来个皂隶和老军忙活了好一阵才算将十多米长的榜文高高挂起,目力所及倒也没有影响站得不算太远的王星平看榜。

以他所想这黄榜自然是从后往前来看最好,毕竟会试时杨文骢的名次不过是三甲百名开外,而贵州出的这些进士之中也还从来没有过二甲,实在是不应报有太大的奢望。即便马士英殿试回来便将策论题目单独说给了王星平听,但他也依然不会觉得师兄的名次能够高上多少,大抵也是二甲中间便顶天了。

果然,没用多少功夫他就看到了杨文骢的名字,三甲第二百一十五位,在三甲中也是倒数,不过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名额好歹算是有了。接下来他便开始寻找起马士英的名字,三甲看完,二甲的也看过了大半,却都没有找到。

正疑惑间,就听身边小六先叫了起来,“少爷,那伞盖下的莫不是马官人?”

循着小六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顺天府公人打起的黄罗伞盖下站着一位青袍儒生,阴影中虽然面目不甚分明,但身形仪态倒的确是马士英的样子。到了这时他才恍然一般将目光直接移向榜文抬头,但见那黄榜最前面几行大字,上写着‘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马士英等三百四十五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告示。’

看到这里后面的排名自然不用再看了,无论是顺天府的黄罗伞盖还是黄榜抬头上的打头名姓,都表明了自己的这位师兄的确是已经高中状元,接下来新科的状元公便要被一路金伞仪从簇拥归第,这是殿试第一理应享有的荣宠,倒也免了报子们的聒噪。

进士们走马游街,春风得意,这几天中大概是没有机会与他这个师弟亲近一番了。

按照惯例后一日马士英等要到礼部赴恩荣宴,朱翊钧早已定下了英国公张惟贤主席。赐宴之后众人还要去鸿胪寺学习礼仪为再后一日的天子召见做好准备,天子照例会赐给状元朝服冠带,其余进士也个个都有赏赐。这样的庞杂礼仪还要持续多日,新科进士们才会稍微有些余暇处理自己的事务。

王星平对此表示了充分的理解,笑着目送马士英的仪仗远去之后便与小六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

关于殿试名次的争论并无太大波澜,皇帝钦点的三甲中马士英来自文气从来不枉的贵州,着实让士子们热议了一番,但随着呈文的公布,闲话也渐渐少了起来,代之变成了对贵州督学教化的赞誉之声。同样高兴的还有王星平的另外一位友人,陈子壮从会试的二甲一跃成为了探花,反倒是之前非议颇多的庄际昌因为最后上交的墨卷上误将一个‘醪’字误写作‘胶’而降了等,倒也让之前一干对会试阅卷结果不满的落榜考生大呼解气。

时间很快到了三月二十二,当状元公和新科进士杨老爷终于得闲想要与师弟庆祝一番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这位师弟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几天了。

到了入夜时分,华灯初上,王星平坐在了张介宾的书房中,桌上摆好的是一桌丰盛酒菜。

倒不是他着急,实在是事情变化有些出乎意料。

就在殿试放榜的前一天,敕命贵州巡抚张鹤鸣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理粮饷的诏书就下来了,表面上看是在补杨应聘离开陕西的缺,实际一来却是有些霸王硬上弓的意思,当轴诸公恐怕是真想让张老相公来捡辽东这个烫手山芋了,就是不知道张鹤鸣自己愿不愿意,反正王星平是不愿意的。

“景岳(注:张介宾号)先生这是想好了?”放回思绪,王星平单刀直入的问道。

“嗯,我答应随你去贵州。”

王星平闻言想了一想,复又试探道:“辽东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先生就没想过重入幕府?我听说廷议已有意启用熊相公经略辽东,他倒是个能打仗的。”

张介宾苦笑摇头,“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辽东竟会糜烂到如此地步,但昔时我在口北多年又何尝不知官军战力,就算是熊蛮子经略辽东也不过是自保而已,再一个不小心难免不会再有什么闪失,这样的军功搏来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张介宾的这个表态王星平颇为满意,正好他也要给对方交底,“我在京中耽搁的时间也不短了,再过些日子等我编练的新军稍有些样子便会挑选些精锐回贵州,既然先生已经打定主意,这几日正好准备一下行装。”

“此去贵州路途遥远,不知天成要带多少人马回去?”

“不瞒先生,徐相公在大沽口外给我找了块荒地,如今加上新招来的盐丁快有三百人了,我想吸纳辽东败军的事情能成就还能再选出三百来人的敢战之士,趁着尚未暑热赶回贵州的话今年的军屯还能多些劳力。”

原本顾子明打算的是让王星平乘日本回来的海船回广东再原路返回,但王星平却早已打定主意,这一次正要检验检验这些新兵行军的能力,若是意志不坚的正好淘汰。满打满算他接手练兵也最多再有月余时间,很难说能够练出什么样子来,也只好想出这个法子来。从北直隶走河南、湖广、四川回到贵州,虽然路程比起海路还要短上不少,但所费时间却要长许多,路上艰难也数倍于海上。

“这么多客兵过境,沿途地方怕是不便吧。”

张介宾话中带着一丝担忧,虽然大明境内更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同样不少,但那都是兵部层级的谋划。王星平不过区区一介副千户,小小一个武官带着这么一帮丘八又如何能够让沿途州郡的文臣帮忙?

“此次沿途补给倒的确都是要靠我们自己,不过好在这银子已经有了着落,一路往南倒也不太担心粮草补给。”

“看来你早就成竹在胸了,那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出发前半个月知会一声,我自当随行。”张介宾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天成若是走了,李兄那里该如何办?”

“李典膳?”王星平看向对方,不太明白意思。

张介宾呵呵笑道:“你这一走,那秋水仙丹要是断了顿,万岁爷怪罪起来他可吃罪不起啊。”

“原来是为这事。”王星平恍然道,“那药虽然难找一些,但在下的一位好友倒是正好在天津有一处外柜,每隔数月都能从南方搞到一些,我已与典膳交代分明,先生不必担心此事。”

其实张介宾哪里是担心李可灼的前途,分明是好奇心太甚,对王星平的医道和药物来源大感兴趣。他素来主张药贵精粹,对于一些医家平素药味混杂颇为不屑,他平日用药也以味少而精著称。故而李可灼对他说的这秋水仙丹单以秋水仙萃取而来便让他觉得稀奇,是不是胡诌他不知道,至少药理上来说与自己理论暗和,天然便增加了几分可信度。他可不知道王星平对李可灼所说的萃取究竟意味着需要何等高明的手段,也非此时大明的医家可以效法,李可灼私下倒曾尝试自制,但都是徒劳,当然这也不会与张介宾去说,也许张介宾也存着同样心思却也不会为外人道。

另而平日张介宾最善结交亲贵,他的成名秘药左归丸与右归丸都是专司温补肾阴肾阳之用,在京城大户中很有些名气,其人更是当世医家中温补学派的开创之人,平日最重补益,可听李可灼说王星平却认为皇帝的病正在进补过甚,关键不仅说法与己相异,治疗却还能够立竿见影,这就让他有些失措起来。

但他也不是嫉贤妒能之人,加上对王星平颇为欣赏,这才决定随其南下贵州,说不定真能有些机缘造化一展抱负。

时间很快入夜,桌上残羹剩酒也已冷得差不多了,两人微酣之下于医道却聊得更是兴起,王星平还能偶发数语对张介宾有所启发。

不知过了多久,张家老仆忽然进来说院外有人敲门。

此时已经夜深,宵禁之后本不该再有人能随意在城中走动,但张介宾是京城名医,半夜急诊的事情也是常有,能够不顾宵禁的豪门大户京中更是不缺。

问清来人姓名,老仆便赶紧开了门。

“这么晚了汪先生这是从哪里来?”见了来人张介宾忙上前行礼。

听张介宾称呼来人,王星平也有了些印象,此人名叫汪文言,原本是徽州府歙县一个狱吏,犯事后独自来京捐了个监生,是新进投靠王安的门客,在王太监处很是见用,上次拜见王安时依稀见过一面。

那汪文言倒也率直,道:“事急,先生不必多言,赶紧随我去慈庆宫。”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6、《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7、《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8、《万历起居注》

9、《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录》

10、《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

11、《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登科录》

12、《明代进士殿试及公布等状》平川

13、《明史?选举志》

14、《酌中志》刘若愚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四)

张介宾与王星平闻言俱是心头一紧,慈庆宫是太子寝宫,至于找到此地多半都是为了让张介宾看病,过去也并非没有去过。不过虽说张介宾与王安关系不错,与太子宫中的不少内侍也能说得上话,但深夜入宫倒还从来没有。

这大半夜的什么事情能如此紧急?而且慈庆宫有贵人生病,不让中官就近去大明门外找太医院和御药房却让个门客寻到他这里,就算说真有什么,张介宾记得慈庆宫东墙外都还有太医院的内值在的。总之事情透着古怪,加上想起几年前的梃击案,他的脸色便有些精彩。

汪文言似乎看出了张介宾的想法,语气稍缓:“先生宽心,不是小爷有事,是王娘子发了急症。”

太子身边人说王娘子定然是指太子朱常洛的才人王氏,皇长孙朱由校的生母,论地位自太子妃郭氏死后应是慈庆宫中最为尊崇的女人。这一点只要在京中多住上一段时间倒都能多少知道一些,别人不说至少沈德符也会给王星平八卦,坊间关于这位太子爷的传闻不少,反正也不受皇帝待见,士民之中说起也就少了一些敬畏。

张介宾依然觉得事情蹊跷,然而汪文言终归是熟识,还是鬼使神差决定拉上了王星平一起走上一趟,不知怎的,此时他忽然觉得王家少爷能在身边颇让人安心。能有接近宫中的机会王星平倒是并不在意,毕竟在他印象当中,太子宫中这些日子当不会有大事才对。

对此汪文言倒是没有意见,他估计早忘了见过王星平此人,看他年纪打扮只当是张介宾身边伺候童儿。

张介宾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跟着汪文言出了门,有慈庆宫的小黄门在前引路,一路上倒没被巡捕营的人为难,一行四人很快便进了东华门。

进了东华门后已经算是皇城,若是沿着大路一直往西便是文华殿,那带路的小黄门却未直走,而是刚过了内金水河石桥便往北而去,不多时已隐隐望见又绕了回来的内金水河对面的三道门墙,正是慈庆宫的大门。

…………

王安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现在花白的眉毛却紧锁在额头上,显得心绪不宁。纵然一路扶持着太子走到如今,他还是始终保持着一副谦恭的模样,从不敢在外人面前稍显跋扈。今日的事情换到别的豪门富户那里本不算什么大事,但落在太子身上却着实有些不妥了。

太子身边的才人,皇长孙的生母,因为一点小事被人打了。打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朱常洛的另一个‘老婆’李选侍。本来母以子贵,王才人生下了皇长子,李氏虽然也为太子生有一个皇孙,但五年以前就已经夭亡了,太子宮中更不该在这身份上有什么问题才对。可偏偏朱常洛宠爱李氏异常,李氏也渐渐持宠而娇,再加上自己死了儿子更常常看王氏不顺,私下里李氏更常常欺辱王氏,慈庆宫上下对此却无人敢出来斥责,就连王安也只能好言规劝,这事若说出去外人都未必肯信。

今日也是巧了,白天李氏又因为一点小事与王氏怄气,言语辱骂之下竟然真的打斗了起来,最后王氏不敌被李氏痛殴了一顿,到了晚上便突然伤势加重不能起来了。

王星平在路上听汪文言说起这事也只得无奈大摇其头,太祖皇帝定制,除了初代诸王与开国勋臣有过联姻外,朱明皇室的历代妃嫔便都选自民间寒门了。这当然是为了防止外戚做大,但同样也意味着将来有机会成为皇后、皇贵妃的女子其实并未受过多好的教育,这甚至直接会影响到了以后皇子的性格。

别的不说,当今天子的生母孝定皇太后李氏,通州民户出身。太子生母孝靖皇后王氏,未入宫时其父只是宣府镇万全左卫一个锦衣卫百户。而如今皇帝身边最得宠的皇贵妃郑氏,十六岁前也不过是大兴一农家女而已。

她们的家人则往往因为女儿的缘故而飞黄腾达,但因为没有门户底蕴也更容易走上贪酷无度的路子,广为言官和士民所嫌。就拿名声还算不错的李太后来说,他的老子武清伯李伟便曾闹出过贪墨长城守军棉袄银致兵士冻死的丑闻,还被张居正授意戚继光参了一本。是以大明这许多年来,戚畹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但风评却不比内官好到哪去,是既蠢且坏的代表。

前些日子王星平曾与沈德符同游当年李伟的京城别业——清华园,这些事情倒是听得多了。

王安的担忧并非无理,虽然当年凭借梃击一案让朱常洛坐稳了太子的位置,但毕竟是天心难测,而且那一桩案子要说皇帝完全没有疑心也不可能,就连民间都有编排说太子自导自演的,这道理王星平也想得明白,正是谁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郑贵妃实在没有必要去做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但真相又有谁能知道呢?

至少以王安的感受,自他充任东宫伴读的这二十五年以来,与太子的相处时间比皇帝多得多,甚至有时都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将朱常洛当作自家儿子来看,处处加以维护。

一个小黄门进门通传打乱了老太监的思绪,很快张介宾等人便被请了进去。

“景岳先生,深夜惊扰实在情非得已,还请宽恕则个。”王安面上颇为无奈,语气也极为客气,太子的枕边人互殴被打成重伤,在外面可能会被当作笑话来传,但对他而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倒也不怕太子怪罪,实在是担心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当初靠着梃击一案好不容易为太子扳回来的大好局面恐怕就要受到威胁了。

张介宾只好宽慰道:“来时路上汪先生也与我大致说了,自当尽力。”

王安正要回礼,眼角余光却挂到了一旁的王星平身上,“王小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王星平倒不尴尬,连忙对着王安施礼,话却是张介宾帮他先说了,“天成贤侄精于医理,今日正好与我一起,方才汪先生来时颇急,我怕有什么不妥干脆就让他一起来了。”

“也好,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我着人去办。”

“不知病人在哪,还是救人要紧。”

王安闻言忙招过身边一个内侍来,“魏朝,今日是谁在王娘子那里当值?”

“是进忠……还有刘道。”他略想了想回道。

王安闻言点头,魏朝后面说的这人略懂些医术让他稍觉放心,“那你就带两位先生赶紧过去。”

王星平走时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王安,但马上又明白了过来这位慈庆宫的总管为何不亲自过去。

今夜有比王氏的伤情更为重要的事情,比起看病,如何将消息封锁住才是正经,不然他一不留神就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而去。而且出了这么大事太子居然既没和王安一起,似乎也并未陪着王才人。都说李氏持宠而娇,以此想来朱常洛现在若是正在西面安慰受惊过甚的凶手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的。

…………

走进房间,一阵燥热的暖流袭来,烧得正旺的几盆炭火因为气流的扰动又掀起了许多火星飞散在房中并迅速衰灭,屋子难得又短暂地更亮了片刻,气氛却益发压抑。

原本一干正呆坐房中的侍女嬷嬷发现有人掀了帘子,如受惊的猫儿般赶紧蹭了起来原地站定等待发落,眼中都带着一丝悲戚与茫然。

只有最里面的床边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却是熟人。

“刘公公……”王星平张大了嘴,后面的话并未问出口来。

此人名叫刘良相,不过以王星平的称呼显然是当不得相公了。他与李可灼关系颇好,也算得半个白莲教众,平时都只吃素,故而得了个刘道的外号。方才只听人说这外号,一时之间王星平倒把此人忘了,现在想来他倒是自诩懂些医术,难怪会在这里值夜。

旁边那个中年男子倒是一副吊眉狼顾之相,想是魏朝方才所说叫进忠的另外一个,听他口气与这人关系颇好的样子。

刘良相见来人有些面善,尚未想起,魏朝倒先开了口,“王公公特地请了景岳先生来为王娘子诊治。”

张介宾已经朝床上望了一眼,拱手道:“王娘子可还好?”

谁知刘良相却默默摇头,“怕是不成了。”

张介宾闻言眉头微皱,抢上几步到了床边,也顾不得那叫进忠的中年内侍有些无措先将手搭在了王氏脉上,顿觉得弦若游丝。

此时王星平也凑了上来,见床榻上躺着的是一个三十上下女子,虽然样貌不算多么漂亮,皮肤倒还白皙,身上盖着厚厚的罩被,一张鹅蛋圆脸却见不到多少血色。结合之前知道的情形,他觉得王氏多半是因为被人欧伤内脏导致了急性失血,但这伤若在体内,自己知道了也帮不上忙,便不再开口。

“我写一剂方子,你们速去办来,成与不成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听张介宾口气似乎也无多大把握,其实张介宾心中明白,光看这面相脉相便是亏虚之症,多半是外伤及里,已经治无可治了,权当尽人事而已。

他提笔抄方的这一片时,王星平刚刚经历了心理的斗争,在理智思索觉得并无可能救得这条性命后也索性放开来站在张介宾身后看起方子。忽然他眼睛一撇,发现桌案上还有一张笺纸,上写着一行墨书。

‘我与西李有仇。’

方才进屋时王星平已经看到刘良相手中握着毛笔,这字多半就是的手笔,至于为何人所言,倒也不用去猜了。如此白话想是出自王氏之口,刘良相代为记录,只是这一张字条若是流传出去恐怕就不好了。

所谓西李,王星平也多少知道一些,太子身边原有两位李选侍,一在东一在西,故而慈庆宫中都称呼东李、西李,以示区分。东李平素低调,只有西李最为跋扈。但西李自有跋扈的道理,谁叫别人在朱常洛那里得宠,大明朝当今的这位太子,许是因为立储的事情压抑太久,在外虽然处事低调,与外臣结交也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但回到自己的慈庆宫中却又是另外一番作派。

沈德符就曾对王星平说起过一桩秘闻,传是数年前皇孙朱由检的生母刘淑女便是在朱常洛暴怒发作之下不明不白死掉的,民间有传是被逼自尽,也有更恶毒的说是朱常洛亲自打死的,总之这事传来传去还是想说太子常年惊忧,估计心理多少是有些问题的,对身边亲近之人也就难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张介宾的方子才刚刚将第一味熟地黄写完,屋帘却再次被掀开,又是一个面生的公公进来,他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目光马上落在了张介宾和王星平身上。

“二位先生,小爷请你们去西边说话。”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明史?列传第二》

10、《胜朝彤管拾遗记》毛奇龄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五)

片刻之后,王星平已经身处一处陌生的房间。

面前男子看起来四十上下,柳眉细眼,白白净净,身上是玄色的居家袄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要不是唇上的两撇八字胡,王星平都要把他认作是又一位公公。

点心和茶水缓解了气氛,熏香和墨香更让人陶醉。

男子平日喜好射箭听戏,也更喜书法大字,心情好时写上几个分赐身边奴才,心情不好时也喜欢随意挥毫调剂一番,到让这房间也多了几分雅致。

“先生辛苦。”

男子开口说话依然是轻声细语,很是让人舒服,但立在其身后两侧的宫人却将其衬托得透着一番贵气,而桌案上的一张‘宁静致远’的条幅墨迹未干。

“殿下恕罪,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惭愧得很。”

张介宾一见此人赶忙躬身行礼,因为治病的缘故他显然是见过朱常洛的,此刻也并未觉得对方话中之意是真心体恤自己,不过是几分警惕几分试探而已,是以他回话语气便带着些惶恐。

“真的不成了么?”朱常洛说这话时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脸上马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这一切都被王星平看在眼中。

张介宾斟酌着字眼,选择性地为太子解惑,“王娘子是亏虚之症,加之急火攻心,张某确实尽力了,能否挨得过今夜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准备后事吧。

一阵沉默之后,那个轻柔的男声再次响起,“我知道了,这里是些许心意,今夜的事情还望两位先生多多担待。”

听他说话显然是知道了王星平的身份。

朱常洛说着让人捧上两个托盘,上面都是五两一个的水丝银锭,每盘足有是锭,看工艺便知成色不差。且从这一细节中王星平也察觉到太子的谨慎,没有将银子一起奉上,而是分作两盘,这是怕‘分赃不均’节外生枝,也不知是太子自己想到还是有人提醒。

王星平倒是觉得这多半是王安的关照,他这个伴伴一心铺在朱常洛身上,可以说这二十来年太子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少不了这位王伴伴的扶持。

张介宾先是一愣,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殿下放心,此事张某绝不敢在外胡说。”

他特意用了‘敢’字而不是‘会’字希望朱常洛能够明白,今天这事着实棘手,让他想要赶紧撇清关系。这样一来倒是去贵州的行程变得急切起来,原本只是心血来潮的举动变成了一个更好的避祸选择,最好今夜事了便赶紧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这位就是王小先生吧?”朱常洛转向王星平看来,话却问得突兀。

“区区薄名有辱殿下清听。”王星平也觉得太子问话蹊跷,这转折未免生硬了些,但还是接住了话头。

“王伴伴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至于名声嘛,小先生倒是太过谦了,你的辽东方略知道的人不少,就连熊相公都在父皇面前提起过你。”

“还有此事?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王星平嘴上敷衍,心中却道不好。

上次拜访熊廷弼只是因为顾子明看重此人,倒是与他就辽东事情有过些交流,但熊廷弼彼时尚在闲居,外面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声势,没想到不声不响居然就已经见过皇帝了,看来起复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他倒不是担心熊廷弼起复,毕竟王尊德上的荐章还是他怂恿的,但唯一可虑是自己给熊廷弼的印象颇深,熊蛮子又是个耿直脾气,就怕他一上任便想起了自己。王星平如今不过一小小武官,若是熊廷弼点名要他,他不答应,兵部也会卖这个面子,真被拉去辽东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毕竟自己的根基都在贵州,打鞑子的事情虽不是不愿,却终归还没有那等实力。

不过这也只是有些可能,但还有一点则多半是一定,熊廷弼若是真会经略辽东,那天下的精兵都逃不出他的网络,自己在天津已经训练了一段时间的新兵难免他不会去打主意。这位熊蛮子可是个有心于国事的,不然他不在江夏老家安心主持修建水利,过着他‘归来无事乐无休,手倦抛书卧小楼’的‘隐居’生活,何苦去年又专门跑来北京。

“小先生过谦了,先前只听王伴伴说过你在贵州帮着张相公做事,很是建功,不想本人青春如此。”

王星平不好回话,张介宾忙帮着圆场,“天成与我乃是忘年之交,其于医道上也颇有造诣的。”

“哦?”朱常洛有些惊讶,但马上又平复了回来,“我还奇怪他怎么会与景岳先生在一起。”

本来朱常洛与王星平闲谈也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不得皇帝宠爱,便要在外廷留下一个好名声,不然没有外臣帮腔,当年皇帝要三王并封的时候这太子之位便多半没他的事了,哪里还能熬到弟弟福王就藩。

是以像王星平这样最近声名鹊起又是张鹤鸣的得力干将,他听王安提起过两回也就有些留意,总是会想要延揽,但没想到只是略一打听便发现此子比传闻中还要传奇。

不光是在贵州帮着张鹤鸣连连建功,在京城的结交也同样广阔,其一篇《论持久战》在京师士子中很有名气,随着其推演辽事件件应验更是得了不少外臣青眼。不过原本这些也是平常,但昨日父皇召见熊廷弼问对辽东事情,那熊蛮子居然也顺口提起了此人,更没想到只隔了一日便见到了本人。

过了今日,或许王氏的死依旧会让外面多上不少传言,但有这两位外人见证情形就要好上不少。

“小子不过胡乱读了些医书,哪里及得上张先生。” 王星平自然不知道朱常洛心头的这点弯弯绕,但经验告诉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能随便说话,打断了太子的思绪,他又斟酌了一番继续道:“不过殿下对王娘子一片情深,我与张先生都理会得,只是人各有命,还望殿下保重玉体,不要伤心过甚才是。”

朱常洛伤心么?应该会有一些,但他与王氏的感情看起来并不如王星平所说那样亲密,至少没有与那位西边的李选侍更好,但这不是王星平需要关心,帝王家事,本身就比平民百姓更加复杂,掺杂了太多无关的因素,王星平只是不想自己牵连过深而已。

说来他曾经想过要通过王安结交上太子,但真以这种方式见面后反倒觉得不太稳妥起来。

不过又想到只是走了几步路便能得这几十两银子,白捡的便宜倒也没有不要的道理,而且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堂谓之投名状,拿人好处出去就不能乱说话了,收下银子双方都更安心。

此时魏朝又跟到了这边,先是贴着朱常洛耳语了几句,太子神色一凛随即就要告罪离去,看来是王氏那边病情再次加重,他也不得不去看上一看了。

张介宾与王星平也只得再次跟了过去。

等再回到王氏寝房的时候屋子里已被收拾了一番,原本的一干嬷嬷宫人都被打发去了,只有一二亲信听用的在旁伺候。方才那个名叫进忠的还在屋里,此时也满面悲戚,王星平已经知道这一位是王氏平日的亲随典膳,不过此典膳是真正的差遣,不像李可灼只是敬称。听汪文言说此人原是北直隶肃宁人,本姓魏,因欠了赌债才自宫当了内官,随王氏伺候颇为用心,被王氏复了本姓,是以对王才人颇为感恩,王星平听此人名姓总觉得有些耳熟,但也没再多想。

朱常洛已在房中,加上他身边太监和先已到了的王安等人,倒也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一众人中,王星平却眼尖发现了床边站着的一位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看年纪不过与自己相仿佛,长相倒与床上的王氏有几分相似。此时少年正泪眼婆娑地望向床上,面有戚色,身旁一个美艳少妇则在一味安慰。

朱常洛见了没来由的一皱眉头,柔和语气中带着些责备,“怎么把大哥儿带过来了。”

‘果然是朱由校’,王星平暗道自己猜得不错,自己亲妈奄奄一息,还能无动于衷倒不像是做儿子的了,只是朱常洛的态度颇让人玩味。

朱由校闻言有些惶恐,尚未收住啼哭,却见旁边美艳少妇躬身一礼,“小爷,大哥儿也是一片纯孝之心,都是我等思虑不周。”

朱常洛听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恐怕也是因为过分宠幸李氏,现在心中多少有些亏欠王氏母子二人。王氏眼看已到了弥留之际,眼下如何想个说辞应对朝野舆论更为重要,现在估计也是尽尽人事在这等着王氏咽气罢了。

不过朱由校似乎也知道王氏的情况,见父亲是这样态度更不敢多言,再望了一眼床上后只得磕头起身,悻悻然出了屋子。

既然回天无术,又拿了银子,张、王二人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也都准备告辞离开。

两人出门没走上多远便在离宫门不远的一颗大槐树下给堵住了。

堵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不多时前先他们出来的朱由校,此时少年头上已缠起了一块白巾,一轮弯月之下满脸的恻然。

“两位先生且留步,我有些事情还想打问。”

王星平马上察觉出了话头不对,但身旁引路的小黄门正不知如何区处。

就在这时,方才那美艳少妇又忽然从朱由校身后走了出来。

“客嬷嬷……”小黄门见状脱口而出。

少妇也不答话,只道:“你且回避,大哥儿与两位先生有些话说。”

那小黄门略犹豫了片刻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娘娘是不是西李打的。”

张介宾面露尴尬之色不知如何作答,王星平见机得快,替他解围道:“才人娘子的确是因为外力伤及脏腑,但是因何所致我等并不知道,不敢妄言天家是非。”

“这就够了。”朱由校闻言竟笑了起来。

王星平见了继续道:“有一句话在下还想说与小殿下知道。”

朱由校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听他继续说着,“世间事本无定数,家父也是为歹人所害中道崩卒,但于我而言倒也算是一番历练。相信令堂也不想看到小殿下这个样子,最不过隐忍二字,终有守得云开日出之时。”

这话也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去说,王星平总不见得告诉对方你爷爷恐怕命不久矣,老子也未必能多活两年,等你当了皇帝仇人还不是随意捏扁搓圆。不过他这话至少能给小皇孙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说不得以后对自己还能有些用处。

朱由校大概是听进去了,也可能是会错了意,并不再拦着二人离去。

目送王星平的身影过了内金水河远去,他才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客氏道:“真是羡慕他啊,论年纪我和这人应该差不多大。”

也不知究竟羡慕的是什么。

从东华门出来时,已近黎明,但京城城门尚未打开。

王星平对张介宾道:“先生回去就收拾一下,估计早迟就这几日便要动身了,你去天津等我。”

交代之后他便与张介宾分开来,自己回了王尊德家,今日之事自要给伯父交底顺便辞行,天津那里他得赶紧过去了,这一趟去了天津他便不再打算回来,届时带着挑选的精壮便要直接回贵州去。

等到去兵部换过了堪合再收拾东西与小六一道去赁了马来出发,已是快到正午了,出朝阳门时正好听到一个消息,今晨巳时皇太子才人王氏薨逝于慈庆宫中。

而紧随着这个消息到来的还有一条更为轰动,今日早间皇帝已经降下旨意,着原任御史熊廷弼起升大理寺左寺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至于差遣则不出所料——宣慰辽东。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实录?神宗本纪》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明史?列传第二》

10、《胜朝彤管拾遗记》毛奇龄

11、《明实录?熹宗本纪》

12、《甲申朝事小纪》抱阳生

13、《明季北略》计六奇

14、《明懿安皇后外纪》纪晓岚

15、《明史?宦官二》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六)

咸水沽地处天津三卫和大沽口之间,闻名可知,此地自多少年前便是一处官卤盐场,若论煮盐的历史甚至可以上溯至先秦时的齐国。

咸水沽地理上已近严镇场北界,是自榆关至海丰这环绕渤海湾近千里的河间长芦盐运司辖下盐场中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但因地处特殊,却正界于转运司南(沧州)、北(青州)分司之间,身处帝国北方最大的盐场之中,自然经年累月之下少不了与盐打交道的话题。

在咸水沽东南二十里外的地方,原是隶属此地盐场的一片退海草荡。这草荡本也非私家所有,盖因无论制盐之法从煎煮改为了晒制,总离不开这草料用来晒灰、结晶,故而这草荡也能算是生产资料之一种。又因为靠近盐场又有地利之便,自嘉靖以后渐渐便成了私盐聚散之地。

早年间盐场都以火力煎盐,用的是盐司发下的盘铁,盘铁粗大,一煎便可得盐百斤,但正是因为如此,这道工序也只得聚团而为,往往每次要数户为一‘团煎’。煎盐之法中,淋卤、晒灰、伏火三道都可单户完成,唯独这盘铁粗重,一角便需耗铁料两千余斤,私人鼓铸所费甚巨,故而即便是富裕灶户也难单独置办。因而言之这倒成了一道天然的约束,是以官府定下的规矩,‘不在本团煎办者,即是私盐,就便拿问’。

但王星平曾听宋应星说起,嘉靖之后,随着敞口铁锅的运用和新式晒盐法的普及,一般灶户的产量大幅提升,造成余盐积压。

王星平在贵州时隔得最近的四川还好,井盐一直都用煎盐法,而如今大明的其他盐司,除了两淮盐运司尚有淮南二十五个盐场遵守旧制,全国各地盐场多都改为了晒法。生产工艺的进步带来的是灶户大量余盐的产出,虽然历年改制,嘉靖以后朝廷更渐允正盐纳粟开中与余盐纳银解部并行,但也不得不逐步放开了食盐的商品化交易。因之由朝廷控制的盐业也就成了由坐场的内商主导,盐商往往还会放给灶户贷款包买余盐,但又不见得会足额纳银,故而私盐也益发泛滥起来。

当时听到这些情况,王星平还庆幸当初盐引处理得干净利落,也感叹内地毕竟不如沿海有这许多花样。

就拿这咸水沽所产私盐便是如此,坐场的盐商与富灶勾结,兼着和大沽口那边的渤海船帮都有干系,辽东、山东甚至朝鲜都有他们的私盐行销。其与盐场周边官吏、驻军牵扯都不浅的样子,传闻私下里还因为争夺盐利常与外来的商帮大打出手,甚而闹死过人。

不知道当初徐光启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是有意要考验一番王星平的能力,他在天津给王星平找的练兵之地就正选在了这里,找盐场要地,有兵部背书,户部大笔一挥倒也大方,就是这地方上的事情便不是庙堂诸公轻飘飘的一封提奏能够解决的了。

时间看看快到正午,虽然日头高挂却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高建侯、李进喜站在人群中看着对面的同乡,两拨人正在离着军营不远的地方对峙,军营那边的望楼上更有人在不时打望这边,但眼见得高、李二人却并不站在乡人一边。

梁星楼五十多岁,在这荒郊野地中依然是一身缎子深衣,全不顾自己也是灶户的身份。他是此地名为天地团的盐团总催,大明之有盐司,灶户也都编列盐籍,一如民户户籍一般无二。

过去一团煎办食盐,便每团设一总催,大抵与民户乡都的里老、排年相类。但年深日久,这总催、称子以及其下的团首、埕长等辈便借着公私权利之便侵占贫灶产业资财,自己则渐成了富灶豪强,梁老爷便是这样一位教科书般的富家翁。

只是与那等几代之前便不再办盐专以经商为务的水乡盐户不同,他终归放不下这其中的利益,依然将泰半精力和阖族的本钱投到了私盐买卖这项极有前途的事业上去。

目下眼看天气转暖,正是要开晒的时节,却不想自己团中的十来户贫灶居然结伙逃亡,跑到这什么劳什子的新军营中当起了丘八,流失了人口影响五年一造的盐册事小,但若是因此耽搁了给盐商老爷们交货那就罪大恶极了。

是以他今日尽发族中子弟,还有背后坐商从天津找来的一帮喇唬,有了这些依仗,梁老爷自信足以立威,说话倒也客气。

“高二、李四还有他们后面这几个都是俺家的女婿,这位军爷还请行个方便让俺把人都带回去。”

新军这边虽然早有了几百人的规模,但除了纤夫便是辽东溃军,都与此事无关,倒并不愿意出头与此地的地头蛇用强。今日听到盐团来了团丁,也就丁艺带着人过来话事,王星平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是他在带着操练,新兵有事,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但眼下他身边加上那些灶户盐丁也不过二、三十人,还有一些本团或是别处逃来投军的盐丁干脆躲了起来,只有高建侯和李进喜这几个胆大的愿意跟着丁艺出来,对面可是来了足足三倍的人马。

丁艺这几年的历练倒也不惧对方阵仗,笑道:“这位老爷的女儿还真是多,不知道你身边这些哪个是高家二哥的儿子,谁又是李四的小舅。”

原本紧张的气氛在这一句后为之一松,就连对面也有人跟着讪笑了几声,原来此地富灶多有接纳贫灶子弟为义子、女婿的,名为接纳,其实只是卖身奴仆的一种变相说法,本也说得平常了,但丁艺这外路人这样一嘲,倒是让大家都觉得好笑了。

梁老爷闻言脸登时沉了下来,原本这一片草荡就是他家历代从贫户手中侵占而来,也是一桩进项。军营在此立寨在他看来本就让自己吃了个暗亏,现在连自己的家奴苦力也给勾引了去,如何不让他生气。

身边几个小辈看出了主家的心思,一声喊,先将丁艺他们围了起来。

平日王星平不在营中便是丁艺带着新兵们操演,如今他带人出来,事先也并未交代,是以无论纤夫还是辽军亦或是那些躲起来观风色的别处盐丁都不敢轻易出头。好在天地团的人尚有底线,都只拿的棍棒,丁艺这边的军汉也是一样,只有平时训练的白蜡杆傍身。

毕竟官面上这帮人还不敢轻易露兵刃,有了这个前提,丁艺心中倒是大定。

毕竟连打带唬的法子,半个多月总算是让这些粗汉分清了左右,学会了最基本的服从命令和条件反射,正是要试一试成色了,而面前的这帮货似乎正好,方才看他们围上来的架势虽然气势汹汹但却让丁艺反而看轻了不少,他本身在贵州时便走的斥候的路子,这样堂堂正正的交锋倒也新鲜得很。

‘比刀枪更为有用的是纪律’,王星平教给丁艺的这个道理不需要短时间内让这些军汉明白,他们只要懂得照做就好。

甘心被抓回去么?

怎么会甘心,怎么能甘心,自逃亡到军营的那天起,高建侯、李进喜以及那数十个同样来自周围各处盐团的贫灶盐户便时时告诫着自己,这样的日子再过回去倒不如去死了。

生活没有改变过么?当然有过,不过都是朝着更坏的方向而去。

高建侯听爷爷说过,晒土的亭场几十年前原属公用,后来才成了总催家的私产,灶户使用还要另给报酬。

晒灰、伏火所用草料悉出于草荡,这按照祖制原本每家一块的荡场早被总催兼并侵夺,这也才是上一辈的事情,如今平日要用都要先将余盐去换,可前年朝廷开始在长芦征收的‘荡税’却是人人有份,那时却又不见总催一体承担了。

到了好不容易有些余盐可以换些银子,打算攒够了钱说上一房媳妇,总催又站出来说他已包揽了团中盐课,各家余盐由他包销便好,至于这包销的盐价除去盐课后总是不及成本梁老爷倒也懒得给这些苦哈哈的盐丁解释。

李进喜前年为了贴补家用在荒滩上开了几亩粮田,秋收之后总催又带着税吏登门拜访,说这是盗占官田,按例粮食罚没充公,可等到了年底,这地却换成了梁家的佃农来种,倒是再不见有人来说这是盗占了。

最近的事情则是发生在今年年初,因为遭了风灾朝廷发给各贫灶赈济银两,可临到申报盐籍时天地团的十余户贫灶却被以贫做富夺了赈银的资格,顶着个富户的名头开春之前差点饿死。

想着这过去许多年来的桩桩件件,再想一想到这军营后的际遇,当得一句天差地别,自然便再没人有丁点犹豫。

当凶神恶煞的团丁和喇唬真的打上门时,当慈眉善目的梁老爷终于换上了一副黑面孔开始咒骂后,那些穷得只剩一身力气的投效盐丁们爆发出了最为撼动人心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这半个来月的队列训练加持之下籍由手中的白蜡枪杆狠狠的刺了出去。

没有枪头的白蜡杆头却像是装上了最为锋利不过的点钢矛尖,将看起来人多势众的团丁们打得哭天喊地,二十来人撵着五六十人在驿路上狂跑。

高建侯一时战得忘我,竟然冲出了队伍,对面一个喇唬狗急跳墙之下竟然亮了兵刃。高二见了红,那喇唬也被后来赶到的人马生擒了,有了这人在便是见证,就算梁家再买嘱官吏也推脱不得了。

四五位骑士便在距离驿路不远的一处土丘上观看完了这一幕精彩的表演,其中一位年长书生,似乎尚未从方才的阵仗中回过神来,片刻之后才打马上前问起身边少年,“这就是天成你练的兵?”

“可还入得宋兄法眼?” 那少年回头笑道,但忽然望见来时驿路尽头又有四五骑正朝这边奔来,遂叹了口气苦笑起来,“看来麻烦到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实录?神宗本纪》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

6、《天工开物》宋应星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明代的灶户和盐的生产》陈诗启

10、《明代灶户在盐业生产中的地位》薛宗正

11、《盐政志》朱廷立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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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平口中的麻烦正站在营中,兴致勃勃地看着新兵们操练。

此人身宽体大,一身劲装全不像一个文臣应有的仪态,但却让一干人等只能在心中腹诽。他年纪看来五十上下,其身边围着的数人,除了一个年轻的看似子侄辈外,还有一位老者,似乎是幕僚般人物,其余人等倒都像是武夫出身,恐怕都是此人的护卫家丁。

“没想到经略相公竟然亲自来了。”王星平说得言不由衷,倒像是早料到了一般。

熊廷弼不以为意,“你不会嫌老夫来得太快就好。”

“岂敢。”王星平口不对心地笑道。

“岂不岂敢老夫倒也无所谓,倒是你这兵练得……”他向来直来直去,刚一上任便先想着要将京师附近军队的底给摸上一遍,要知道杨镐兵败这军队的战力也是问题之一,手中没有一支靠得住的战力他也不会贸然去辽东和建奴叫板,算上出发的时间竟是刚一上任便出来巡视了。

其实王星平对自己的训练方法并不怀疑,但听了这话还是有些疑问。“怎么?相公觉得我这兵练得有什么不妥么?”

“太费银子了些。”想了片刻熊廷弼砸了咂嘴才冒出这么一句,他最早是武举出身,在文臣任上又经历过亲民官、台官和学官,赋闲之后更是在江夏督修了数年水利,可以说大明基层的各种弊端他都一一见识过,于一个钱字上颇为敏感,到这练兵一途也看得最是透彻。

王星平也不隐瞒,“这还是靠了徐相公和张相公支持,不然我哪里能够支撑。”

耶稣会倒是出了钱,这张鹤鸣的银子却从没见过,在贵州买粮那次还占了他不少便宜,但这却并不妨碍王星平私下里扯大旗作虎皮。

若王星平方才对他所言不假,这区区数百人所耗银钱居然比养四千战兵也不差多少的样子,不仅每日出两操,而且单看体格和操练强度这些新兵的伙食也都非常不错的样子,熊廷弼家道清贫,族中出挑的同辈极少,是以年少时长辈们对他都是竭诚供应,参加武举的经历使他很小便明白了穷文富武的道理。没有充足的营养保障,是练不成一个结实体魄的。而比起训练上的投入,这些军汉的饷银倒是不比寻常军队多的样子。

听徐光启的奏疏中说王星平这里的兵源多是周边募来的纤夫,还有一些流亡和溃兵,当然徐相公本人也并不会说得太细,就如这逃亡盐丁总还是犯着些朝廷忌讳的。

而眼中所见以及王星平所言,这段时间以来这些新兵就只做了两件事情,队列和跑步。

只有那些从辽东逃回来的两百浙兵因为新到不久还是按照他们以往的方式操练着传统的鸳鸯阵,但熊廷弼只从精神上来看却反倒不如那些纤夫和盐丁了。

这样的混乱组合王星平全不在意,反倒高兴得很,毕竟军队中的派系稍微多些对他的绝对权威倒是一桩好事,贵州那里纵然和王忠德是那等关系,他照样还是要把丁得水他们招进队伍就是这个道理。有些意外的是从辽东走海路逃回的溃军除了浙军之外,还有十来个朝鲜溃兵和两名建州当地的向导,另还有刘綎的几个家丁,而带着这些人跨海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星平的老熟人——当初跟随援辽守备彭天翔出关的那位备倭把总周翼明,在临清时有过一番交集的。

周翼明部本来是跟随彭天翔的老营一起北上,结果过了榆关后因为进兵迟缓彭天翔便被杨镐治罪下狱,彭部也被借机与其他援辽客军一同编入了刘綎的南路军中,大军出宽甸后本来一路攻城掠寨,结果没过几日便与朝鲜军一起在赫图阿拉附近的阿布达里岗遭到了已经收拾完杜松部的八旗精锐诱伏,四千浙兵最后只能被围在一座土山上结阵自保,但也只不到半日便被鞑子杀了个干净。

周翼明所部两百余人正是有了之前王尊德调拨的马匹得以担任斥候队的任务,这才因为有马跑得快没有全部折在南路,费尽了百般解数好容易逃回宽奠堡。但当时朝鲜溃军也紧随而至,宽奠堡本就不大,加之杜松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一时间边墙之外已是风声鹤泣,数日之间,更南边的大奠、永奠、长奠三堡军民也都逃亡了不少。

那十余名朝鲜兵本是朝鲜援辽的左营将军金应河部下,金应河力战而死,都元帅姜弘立却帅众投降了建奴。主将战死,他们也明白回到朝鲜多半不会有太好下场,姜弘立若是回到朝鲜多半还要让他们这些非嫡系的背锅,又不愿一同投降鞑子,于是干脆也都跟着周翼明部一路转进。至于那两名当地向导则是同样参与围剿后金的叶赫部商人,也是年前才专门被从开原派往宽甸协助刘部的。海西女真叶赫部此番派出兵万人配合北路明军围剿努尔哈赤,若是真的败了,以后难免被建州报复,两位向导焦虑之下也糊里糊涂的跟着周翼明跑了一路。

周部逃出生天之后,本想先去找彭天翔,但彭天翔此时在沈阳还自身难保,加之此番丧师失地,西归的道路似乎也变得极为凶险,随时有遭遇后金八旗主力截杀的可能。无奈之下狠下决心,带着人马沿鸭绿江一路往南先出了边墙,赶到镇江堡后好歹寻到几艘民船回了天津。

他们本是打算来投天津游击戚金,却不想戚金早半个月已经调去了真定,还好当时王星平正在天津碰巧遇上了进城打探消息的周翼明,这两百多浙军袍泽才在他一番劝诱下到了此地容身。

至于刘綎的那几个家丁则是因为感了风寒之前一直在宽奠堡养病,结果病一好,刘綎却战死了。这几个人中领头的便自作主张也一路撤往镇江堡,与周翼明坐了同一批船过海,说起这几人倒是让王星平很有兴趣,刘綎征战半生,家丁更是网络了不少异邦土兵,这次来投的便是四川、缅甸和暹罗的都有,他们愿意跟着王星平却是因为可以去贵州,好歹可以回到西南,这中间只一个日本浪人,虽不太情愿但也只得随了大流。

一个武官模样的男子此时正看军汉们操练出神,被熊廷弼在旁打断,“子显可是看出了什么名堂?”

那男子闻言想了一想,淡然道,“这练的是火器营吧?”

王星平猛然间被那男子说破了心思,讶然之余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毕竟只从队列训练便能看出他的真实意图,这眼光自不简单。

熊廷弼看王星平样子颇觉好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猜的,原本官军的优势便在火器,不然京营中怎么神机营能占了十之六七,你的《论持久战》不也说辽东要步步为营,自然首重火器,只是看你这队列是想用火器野地浪战?”

王星平听到这话,反倒更觉亲切,毕竟熊廷弼不仅看出了自己训练科目的用意,且还并未觉得荒谬,那言语中倒有几份探讨之意。于是他干脆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说与熊廷弼与那位问话的汉子来听,他倒不怕有人偷师,毕竟这样的军队不是简单靠学几个科目便能解决,后面还得建立一套自己的军工后勤体系,这一点熊廷弼反而是大大不如,至少工部不是他家开的。前线才传回来的消息便有说杜松就是因为戴了锈蚀的头盔才被流失贯脑而亡,那锈掉的头盔竟是给重新漆了一层便发给了统兵大将,传与下面将校听了让人气闷不已。

而且与新军配套的保障即便明白发展的脉络也要投入极大的资源,在短期之内无法建功的情况下要下定如此决心不是他这等再世为人的是很难有此作为。

用火器部队野战,至少在此时还是不太容易想象的事情,而且之前王星平参与的贵州几次作战也没听说有火器野战的事情,因之以熊廷弼眼光虽然看出了这队列的端倪,却也一时间有些不置可否。

又说了些练兵的话题王星平才知道方才熊廷弼所称的那位子显兄名叫张名世,原是京营中的一位参将,因罪下狱,这次是被熊廷弼保举起复要随他一同去辽东戴罪立功的。其于火器之道涉猎颇深,与王星平谈及神机成军也有不少独到见解,让他叹服不已,暗道这大明原也是有不少军事人才的,怎么就偏偏国势益发不堪了呢?

在操场上捱了不短的时间,熊廷弼这才兴致勃勃与众人一道来到中军大帐。

辅一落座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瞒天成,我已决定上书请调湖广土司精兵援辽,你这一支人马我也看上了,不知道天成是否愿意随我去辽东建功?”

自然,他心中看上了这支新军只是一条,另一条还是看中王星平此人,不然以他的性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气的,直接找兵部要人便是,断没有买不到这个面子的道理。

方才熊廷弼到得晚了一步,没有看到营前的那场冲突,但仅仅依靠结果推断还是能够有所判断,二十来人将六七十个团丁打得落花流水,对方平日可都是好勇斗狠的盐枭一辈,而这边不过是刚刚接受了不到月余训练的粗汉,看得出来单是纪律队列一项对于战力提升还是非常明显,若是能够延揽助他在辽东练兵倒是一桩美事。

熊廷弼问出这话后便颇为期待地等着王星平,等着他的答复,以他所想王星平既如此关注辽东局势,自己又愿意抬举,他当是能够接受才对。

可王星平闻言之后却沉吟起来,面上表情颇为精彩,片刻之后他才有些抱歉道:“此事小子不敢从命。”

熊廷弼一听这话眉尖一挑,大感意外之下脸色有些阴沉,那架势分明是要王星平解释清楚。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实录?神宗本纪》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6、《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栅中日录》李民寏

飞龙之章 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八)

王星平见气氛有异,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半开起玩笑:“方阁老不是刚提了个好法子么,辽东还会缺学生这点兵马?”

他说的是大学士方从哲前两天才上的一道提奏,其他的都是老调重弹,唯有一条是要在如今辽东各堡中选出十余万壮丁授以兵甲钱粮,‘不行屯田之法而获屯田之利,不垦屯田之地而有屯田之兵。’简直就是大明版的人民战争。

问题是理想丰满,现实却很骨干,辽东的局面哪里是如此理想化的方案能够解决的,若辽东堡民都是拿起兵甲便能杀贼的人物,又如何还会有萨尔浒当日之败。再说十万人的兵甲钱粮,要是朝廷真能解决这些钱粮那兵部又何苦连连催战,耗也耗死鞑子了。更况此例一开,中间又不知会多出多少漂没和借机鱼肉百姓的事情。

举荐熊廷弼的虽然也有方从哲一个,但当着王星平这个后生晚辈的面他也没有丝毫给朝中的大学士留脸,大有深意道:“方中涵(注:方从哲字)大概是看过了你的大作,不过他的功课可没有做足,你觉得辽东的那些将门能和堡民们结成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这个说法就是王星平在他的《论持久战》一文中提出,只不过当时是因为不知如何措辞才直接拿来就用的白话在熊经略细读之下便觉得极有道理,于是这里直接拿来用了。不过正如熊廷弼所说,国家表面上对辽东非常支持,但先经过一轮漂没之后到了军中的钱粮自然可怜,军汉们吃穿不着又只得去欺压小民或是土人,久而久之这边地也就成了恶性循环,要说此次建州鞑子能够‘同仇敌忾’,这其中也不能不说是个原因。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大明的各处边方都在不断发生,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

不过从熊廷弼这里听来,虽然没有明说,却也让人觉得他的意思便是方阁老的话如同放屁。辽东的事情真这么好办如何能到如今局面?当年他巡按辽东参劾了不少文臣武将,与当地官场很是结怨,不然恐怕那些举荐之人也不会想到再推他出来做这得罪人的事情。

他早已想好,这次经略辽东,不杀几个立威是不行的,但同时也需要有自己的班底,但他的性格自己再清楚不过。除了如王星平、张名世这样有大才能被自己看中的,即便贵为大学士该编排照样编排,因此他也清楚自己未来如何还真不好说,不过是改不掉罢了。

听熊廷弼是这样意思,王星平也换上了一副郑重模样,“如今贵州的改土归流尚未有个结果,张相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当要有始有终才是。”

“你是这么想的?可张风皋(注:张鹤鸣号)也要去辽东了你不知道?”熊廷弼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张鹤鸣的新任命已经下来,虽然捡这个烫手山芋他未必愿意。

王星平道:“恕学生之言,张相公恐怕未必回去。”

熊廷弼眉头一挑,“哦?你是这么看的?”

王星平这话忽然让他觉得张鹤鸣是不是早跟这小子说过什么。王星平解释道:“其实学生也是有些私心,一来与相公一般,虽然如今是武职,但终归还是想走科举正途,不然这一腔抱负难免无法施展。”

熊廷弼听了若有所思,他当初何尝不是因为武人为人轻视才愤而从文,王星平这话虽然不知是否本心,但却说到了他曾经的痛处。至于王星平自己非要如今赶回贵州,说是为了准备考试的缘故便合乎逻辑了。

而对于王星平而言,这次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参加科举老实说他是有些遗憾的,不然以顾子明提供的信息一榜进士他还有些信心的。毕竟从顾子明那里他还知道了不少其他情报,但似乎因为穿越者出现的原因与历史已经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偏差,下一科究竟如何就又是两可之说了。至于跑到辽东,那就等于放弃了下一科的考选。

且就私心来说也有他的道理,张鹤鸣此人虽然治政疏于筹划,理事大而不精,但却是个很好的靠山,有他在背后支持做起事情便轻松许多,且以他对张相公的了解,即便此次朝廷已有旨意,这个人精却未必会奉旨。再说熊廷弼,虽然他的能力和见识深得王星平认同,但却因为脾气暴躁和行事太过强硬,并非是一个上司的理想人选,跟着这一位实在是太给自己树敌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张鹤鸣真的奉诏出关,贵州再换个人来也比熊廷弼更好相处,对于王星平来说领导太过强势的感觉并不太好。

何况无论张相公去留与否,他坚持将改土归流的意志贯彻下去便能在士林中得个有始有终的名声,也是他日后发展的根基。

“这二嘛如今学生的产业都在贵州,养兵这事背后的艰辛相公想必也知道,我等若是贸然去了辽东,客兵在那边可不好相处。”王星平继续说道。

当然王星平话也并未说完,还有一点便是这地头蛇多了便不好施为了。辽东就算能收复失地那也就是给原本的将门打下更多的家底而已,自己最多分碗汤喝,但贵州只要能够改土归流,之后新开辟出的那些田土户籍便可渐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至少以目下的根基他有把握在水西、水东的改流中得到最多的利益,尤其是依靠他的武力和经济手段征服的土地,这样的保障就更加稳固,加上贵州那里朝廷本也不会关心,连这次辽饷都没有征到他们头上。

听到客兵这里熊廷弼不禁点了点头,似乎被说服的样子,浙兵就号称是天下。

见了熊廷弼如此模样,王星平又趁热打铁,“方才学生听相公说想请调湖广土司兵北上援辽,这也是一桩问题,如今西南红苗和土酋都不安分,若是这些靠得住的土兵精锐北上,地方上难免不稳,总要有人镇守边荒,学生这兵人虽不多,在贵阳左近却也还能够抵些事的。”

听完这话熊廷弼许久没有说话,似在认真思考着王星平所言。

过了一阵他才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你心意如此,老夫也就不再勉强了。”

说罢他便立刻带人出了军营,竟是直接走了,若不是王星平清楚熊廷弼脾气并知道他其实是要忙于再去下一处军营,恐怕就要以为是得罪了这一位。

他所不知的却是,出营门时熊廷弼意味深长地对身边张名世说了一句——‘张元平真是好运气。’

约莫等熊廷弼一行走远去半个时辰之后,王星平这才与宋应星等人施施然回到后营关心起高建侯的伤势,所幸都是皮外伤而已,稍微包扎之后已经没有大碍。

倒是经过这一次后,那些纤夫和盐丁的心气便高了不少,日常操练都更为卖力了几分。接下来的几日,周翼明因为那天一战的缘故对王星平的训练方式也开始渐渐接受,这些原本就是战兵的出身的浙兵一旦适应过来新的操典倒也练得像模像样。

至于以后此地驻军如何靠着‘武器的批判’教会周边盐团竭诚孝敬那又是后话了。

等到农历三月的最后一天,黄程的商船终于抵达了大沽口,他在日本备办了不少货物,主要都是铜料和硫磺以及一些水银。铜料是铸炮、铸币与砧座火帽的材料,同时元老们对空调的需求也必须要保障此物的进口,南洋的天气对于他们始终是热了些。硫磺则在火药与化工中广泛运用,造纸和造胶也缺不了。水银更是雷酸汞的重要组成,制作火枪击发底药少不了此物。

这些货物价值不菲,因为辽东战事的缘故自然不敢进入渤海冒险。黄程稳妥起见便让商行中人雇的李家船队先行送往广东,自己那两个外甥也跟着船队同行,名为历练,实为押货,他那外甥一官倒是个聪明伶俐的,黄程这次回来有心要历练他一番,同时分开来走也免得东家猜忌,倒也算想得仔细了。

他自己则按照去年出发时的约定到天津来接商行派到这边的镖师,当得知竟是东主亲自在此自然也有些意外,但自从去年北上前在琼州见识过首长的家丁之后,他就对顾子明格外恭顺,反倒觉得能与顾东主一同回程倒是自己的莫大机缘,说不得要再表现一番拿到这日本贸易的正式主事之权。

有顾子明提前在海道衙门和王总兵那里打点,此船明显蹊跷的水线也就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船中载的是从日本换来的白银,只有最上面用了些俵物、玛瑙和漆器遮掩,简直是此地无银的做派。

这些银子运到后大部都让顾子明换成了从山西贩到直隶来的的倭铅(注:锌),大明产的锌锭纯度达到了98%,用来给武器防锈或是制作电台用的电池实在是不错的材料,回头把南洋产的钢刀镀锌之后再运回来就又是数倍的赚头,且有现成材料购买自然没有必要现在就花费人力在琼州开采原矿。

倭铅比起白银价值并不算高,这一船装满也才不到两千两白银。

剩下的银子还有不少,顾子明将部分留在天津作为外柜的启动资金,此地他打算让苏震主事,崔贤帮办。苏震和崔贤经过这一年的观察也算是老诚可靠之人,苏震又是广东土著,家中亲族子侄都在万通行镖局做事,只要给足工价,他自然千般愿意。崔贤在澳门为奴多年,又是囚人,能得东家解救抬举更是感恩戴德,论其本心恐怕比苏震更会对元老们忠诚,将他一同留在北方一是因为地近朝鲜他又粗通几国语言方便做事,还有便是可与苏震互为牵制。

另有一部则是准备南下松江时交给胡八荣运用。

最后剩下的两千两现银此时却正摆在王星平面前。

“元老院还真是大方,这是打算帮贵阳城再修几十丈城墙不成?”

顾子明笑着递过一张纸页,作势就要将银子收回,“你真不打算要这银子?”

王星平赶紧将银子往身下一压,道:“你名单都给我了,还舍得让我自己花钱打点?”

那纸上竟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都是可能新在西南任职的官员资料。

收好纸页,王星平话锋一转,“你回去之后,菲律宾那边应该差不多已经拿下了吧?马尼拉的白银盖伦,啧啧,想想就让人兴奋啊。”

“是海东路。”顾子明马上纠正道,“不过也就最多控制几处核心区域罢了,可惜还是兵少了些。本来去年就打算去打西班牙人的草谷,结果扑了个空,今年也只是计划先碰运气罢了,算着时间若是真撞了大运现在也已经有结果了。”

“你回去之后就将情况通报给我吧,贵州可蔽塞得很,元老院真要发了这笔横财我也好跟着沾光。”王星平哈哈大笑。

顾子明闻言也笑了起来,“你只要把元老院的差事办好,情报上不会让你抓瞎的,好处更不会少,但是切记电台一定要亲自使用不可假手于人,不出意外年前应该就能给你派来帮手,你要的那些资源也会一应满足……”

一个时辰之后,大沽口港中,顾子明已经登上了黄程的商船,而王星平则与几位随行之人在港中远远目送大船远去,在他身后正放着几个沉重木箱。

直到那船影消失在海天相连之处他才有些不舍地回过头来招呼众人离去,忽然间他轻叹了一声,想起一事……

明日,他也要启程西归了,下一次进京也不知又是何时,心中不升起一腔惆怅。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实录?神宗本纪》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6、《天工开物》宋应星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栅中日录》李民寏

10、《倭铅勾金考》李延祥、黄全胜

11、《明代的天津总兵官》肖立军、张丽红

12、《日本硫磺工业及生产历史概况》苑凤玺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一)

【有读者反映节奏慢,其实我是想尽量把十七世纪初的大环境展现出来,查阅文献花了很多时间,觉得节奏不爽的可以慢慢养,反正不会太监的】

就在王星平离京西归的整整一个月后,远隔大明京都七千里外的一处域外港口之中,一名亲兵正在用着口音有些怪异的汉语朗读着一篇报道。

‘全体新兵战士们:

你们好!

马上就是端午节,诸君来到军中也有一年时间了,今年诸君将在营中度过一个与家中不同的节日,给诸君写封信,交流一下思想。

你们吃得可还好么?二十年前,我与诸君一样,初到军中。彼时无论捧日军还是伏波军俱没有津贴,饭能吃饱菜却不好。澳洲行在的生活苦得很,每个节日并不加菜,只是主食稍多上一些。现在军中生活好了许多,但切记莫要浪费,节日当前,想要吃些什么大胆与军司去说。

你们训练可还苦么?我初到军中时训练内容不多,那时行在艰难,元老院要求,新兵一月便要上阵,也没有好火器,故而只练刺杀、搏击。如今你们入伍便有九个科目,虽也不算多,但却要先弄清要领,若有不懂当向班长请教。有些科目如阵列、射击、投弹、自救、互助等项当要练得惯熟,然而训练却当循一定,用强莫练,抱病莫练,怒气莫练。不可自练,不可自弃,数日一会,评教评学。为新兵时也敢建议于队官,方是好兵。

班长带兵可能忍受?我新入伍时候,班长性子暴躁,常有怄气,他却是个面冷心热的汉子。那时饭不够吃,班长便将肉给我,野营露宿,他总在军帐风口上睡,夜中还要替我一岗。长途行军,他见我年少,总要帮我背甲。他早年战死,我却视他如兄长。

在我大宋,军人极为荣光。其荣焉,在为天下百姓出力,在为华夏一族奉献,你们今后常在营伍生活,尤其战备训练与作战之中,自会愈加珍爱这军队,战友袍泽更要结下深情厚谊。期盼诸君,定能成为元老院的好战士。

第一个节日尤要过好。我提醒诸君必要认真洗一洗澡,尤其地处山区、雨林的战士,晒晒被子,洗洗军装,也要将鞋子晾上一晾。已识字的记得给家中也写上封信,代我向他们问好。每日还要坚持出操、点名。余暇无事时可以读书、打球,军司若有帮厨、帮农之事也可同去。外出切记请假,归营务必销假,军令不可废。

顺祝诸君端午快乐、阖家康健!

枢密副使领海东路招讨使 朱大钊

圣历三千六百九十年六月十四日’

“妈的,又让陆军给抢了先。”

王文善饭吃到一半便被今日《新华日报》上的头条给呛了一口,但火爆脾气依然不减,当着土著战士的面编排起其他元老也不带半点犹豫。年初针对吕宋攻略成立的海东路招讨司本是海陆军联合作战,结果跨海作战的计划反倒让陆军抢去了主导,捧日军朱大钊成了招讨使,伏波军的头头——另一位枢副刘大悟却被安排坐镇椰城(注:后世雅加达)。

理由倒也是现成,就是因为要随时保障对西南方向的战略投送能力。

这两年来新建成的十艘主力军舰七成都放在了西南一线,除了常驻文莱的轻岚和已经奉命北上普林塞萨集结的时雨、射手两舰外,军师号坐镇古晋随时可以北援九龙江口,麒麟号进抵马辰,威慑香料群岛的主要航道。

新近完成海试的天龙、巨刃、豹首、雷焱和钝剑五舰则是全数集中在了芝里翁河口,建成不到一年的椰城港嫣然已成了元老院在爪哇岛上的战略支撑和最重要的海军基地。正是因为此地已是元老院的海上枢纽,刘大悟在这边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这样一来,元老院直辖领的战略态势也随之而来了一次大的调整。

今日朱大钊居然代表全军给新兵们写了这封慰问信,《新华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这如何能让海军出身的王文善服气。

马迁沪却毫不在意,自顾自边吃东西边道:“去年伏波军没能抓住大鱼,该着陆军嘚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倒是这圣历看着别扭,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去年海军就谋划着去吕宋外海拦截从美洲过来的白银盖伦,结果四艘盖伦船如期安全抵达马尼拉,海军愣是一船都没能捞到。而论其最近一年的作战行动除了沿岸收税外倒也没能打上什么大仗,单看一年来的表现伏波军倒更像是捧日军的后勤运输队了。

甚至都不如夸克和雅可——至少这两位的捕奴队是实打实的给马辰送去了不少来自巴厘岛和万丹的奴隶,中间与西班牙人还打了几次,虽然也有死伤但交换比却颇为好看,今年听说又有几艘船入股。

再说这椰城的攻略,海军的戏份也少得可怜,虽说是伏波军突袭成功,但整个行动还是不太好看,甚至在混战中还出现了一些伤亡,七名伏波军战士永远留在了爪哇。

“这事上面传了不是一天了,打从成汤建国那时候开始算的,显得年头长些,宋承殷制嘛。”

封小宸并没多少胃口,也不关心海军自己的这些弯弯绕,倒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过来之后他着实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听到马迁沪在问年号的事情才稍微来了点精神,那口气对此事似乎是清楚得很,“也就是再往前的断代工程梅学究也觉得不太靠谱,不然还真能给加到五千年去。”

“那还不如直接用孔子诞辰呢。”王文善心不在焉道。

“孔诞?那等日后去了大陆,衍圣公后人要如何处置?我们知道蒙古人的底细,那些愚夫愚妇可不清楚。”

封小宸继续笑着,二十一世纪之后,拜基因科学的昌盛,关于北孔在元朝时被蒙古人给换了种的野史已经有了确凿的生物学证据,但这种东西不好解释,自然就不能自找麻烦,所以思来想去元老院便硬生生又将这圣历往前推了一千多年。这样一改自然连带之前的所有历史资料都得重新编写一遍,不过还好只是替换文字,也还好梅凯西和一众皇汉党人愿意在这事情上耗费精力,也就不再有人多嘴什么了。

浅灰色的云层压在天际,总让人有山雨欲来之感,清朗中透着些许压抑。

在三人用餐的食堂北面,两百来米外的一片沙洲夯土上,是芝里翁河口东面最先落成的一处堡垒——凯旋堡,四方的堡墙每边不到百米,每个角上却都还有一处与主堡相连的棱堡,修得极为工整,矗立在河口的绝佳位置上,依靠着数门九零式要塞炮(注:据阿姆斯特朗炮改造,原型号为19式,型号随年号变更而变)便能控制住河口来往的船只和左近十数里内的所有建筑。

这座荷兰人在去年加固到一半的商馆因为大宋的到来而焕发了新的生命,谁也没能料到万丹的摄政王、查雅加尔达的总督、荷兰人还有英国人这四股势力在此地明争暗斗了许多年,却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刘大悟此刻正站在的凯旋堡的南墙上望着远处矮云下的宏大场景,热火朝天的工程正围绕着椰城港区的围墙展开,围墙由砖石筑成,北边与椰城堡相连,东墙南北不过两百多米的长度,沿着芝里翁河道平行铺开,南墙最东面距离河岸不到一百五十米,从椰城堡放眼望去,四四方方的布局看着极为舒服。

城墙外的更远处是点缀着三三两两椰树的平原,依稀还能看到本地的土著在城外耕种,用于交易的木棚星星点点散布在附近。

在城墙包围之中的是在一片黑色焦土上新建起来的房屋,军营、交易所、市政厅、兵工厂和船坞,一应建筑都正在拔地而起,而那片焦土则是东印度公司的那位新任总督科恩在被迫离开此地时的率意而为。

火是荷兰人放的,这在政治上给了刘大悟极大的宣传空间,留在这里的本地人只要没有参与对抗伏波军的敌对行动,则被毁的房舍田宅都能得到大宋的补偿,这一德政让元老院的声望迅速在城中高涨。

刘大悟的身侧跟随着的除了卫兵还有一位精瘦中年,黑黑瘦瘦眯缝着眼,若不是那缕胡子看着都活像个土人。此人却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正是这椰城基建的承包商人杨昆,看得出来刘大悟对他的工作颇为满意。

他话中满是欣慰,“进度不错,城壕和运河端午节前就能完工了吧?”

杨昆赶紧躬身回道:“都是首长的激励法子好用,不过是多了三成的工钱,工期就快了一倍,小人着实佩服。”

椰城这里缺人,更缺工匠,有技术能够筑城的除了华人再无别家。荷兰人去年加固商馆就是找的杨昆,后来他又帮着伏波军改造堡垒,更是轻车熟路。

刘大悟不会愿意让宝贵的军力用来筑城,这份苦差事自然便落在了杨昆身上,为了拿到这单生意他可还帮着伏波军带了一回路,算是交足了投名状。

按照刘大悟交给的进度公示和奖励办法,这些杨昆的同乡果然入巷。荷兰人给中国工匠开出的工价是每天一盾,英国人给到12便士,无论如何大致都在三干东(注:马来半岛、爪哇岛、苏门答腊岛周边计量单位,一干东约等于1.75升,约重3公斤)稻米左右的水平。刘大悟不仅保证了这个数额,每天还额外拿出一百斤稻米用于奖励最快的一组工人,这是在文莱和古晋已经屡试不爽的法子。

“这都是你们应得的,只要做得好,以后这样的工程自然少不了你的。”刘大悟心情不错,继续为对方画着饼。

杨昆闻言大喜过望,赶紧又是一礼。

他还记得,在首长们未来之前,爪哇这里纵然华商众多,但无论红夷还是土人都不曾看得起他们。族人们离乡背井到这里来讨生活也不过是为了赚钱而已,被欺辱的事情从来不少。

但首长们来了之后,情形便完全不同了,就拿这位刘元老来说,是大宋的什么将军,却从不拿份。他自己说是同文同种,可老家福建的官吏照样的同文同种也没见这么和蔼过的。在刘大悟这里,杨昆得到的是许久未曾邂逅的尊重,只要自己差事办得出色便一定能够拿到应得的酬劳,而和过去不同的是物质之外还有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二)

【清明节就不祝大家快乐了】

今年春节,杨昆应邀参加了椰城港的新年宴会,宴会的丰盛程度自然让他乍舌不已,但其间感受又有不同。

过去爪哇的贵人也有邀请他的,往往是酒食无度极尽奢靡,就如这南洋的众多土酋在节日期间常做的那样。但那感受并不算好,不过是土人炫耀财富的一种方式罢了,其内心中对待华商也只是当作自己的钱袋而已。按照爪哇的习惯,外商若是在其国中去世,那遗产的大半都会为国主占有,后人得以继承的十不存三。听说在亚齐还要变本加厉,有所谓《亚齐习惯法》中甚至会将遇难的海船连人带货全都归入素檀的财产,外人身故,女眷甚至都要被纳入素檀后宫。

同安老家多山而少田,除了走海经商便少有别的生计,到了南洋因为汉人勤勉倒也吃穿不愁,只是没有了背后政治的保障,除了有钱并无多少社会地位,会不会成为待宰羔羊端要看当权之人的心情。

也是因为如此,华人之中才多以乡党联结,只是这样的组织对上一般强人海匪还能有点效用,若真遇到哪家的国主存心觊觎那就真是一点反抗也不可能。

最怕不过比较,首长的宴会虽然同样豪奢,却能够与各位元老们平等相待,杨昆言谈间也少了拘束,有几位首长更是因为其对爪哇的了解对他颇为看重,这让其心中多了不少快慰,是下南洋以来头一回经历。

是以有了这样一番心历,新年过后杨昆便爽快的归化了大宋,就连归化时必须的净身与消毒都没有生出多少芥蒂。

“小人已让人回乡带信宣扬首长们的德政,相信入冬之后便会有更多乡党到此处安家。”杨昆半是讨好半是认真,稍一细想,又道:“苏老爷那里也答应了要从万丹再带一些同乡过来。”

苏鸣岗与杨昆又有不同,他在爪哇经营已逾二十余载,根基益深,是万丹华人的侨领。

不过苏鸣岗也只是与元老院合作,和杨昆这样的归化商人还有不同,人家还想着再做上十来年生意便回福建老家安养的。不过这次私下为伏波军帮忙虽然也只是出于利益,刘大悟倒却做得仁至义尽,并不打算对万丹的事情甩手不管。

听出杨昆话中别有一番试探之意,刘大悟像给他吃着定心丸,“这里的汉人还是太少,总要再有个四五万之数元老院才能放心,比起修造海堤和港城,这一件才是大事,你若能办好,本官答应保举你为政协委员。至于苏东主那边,你大可放心,他若真能拉老华侨,那人头数一样点在你的头上。”

杨昆闻言眼中一亮,赶紧下拜,“首长对小人的栽培之恩,小人没齿不忘。”

他倒不是因为简单的一句话,确实是见识过伏波军的强大战力,加上修筑城墙堡垒中对澳宋大炮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至少试炮那日,准头不见得看清,声闻十里却是绝对有的。

大宋既有实力又待他不错,他自然愿意真心归顺。

话题既然牵扯到了苏鸣岗,杨昆与他交好一场,虽然也有些自家的算盘,却又不免担心起来。

“苏老爷说是回去号召汉人前来投奔,此事却未必能成。他帮着首长在此地所行之事难免走漏风声,英国人与荷兰人在万丹可还有着不小的势力,他们这次也吃了不小的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才是。”

离着苏鸣岗回到万丹也有半年多了,这么长的时间并无多大动静,多半是这一位尚存了观望的心思。

说着话杨昆便下意识地朝着远处望去,透过堡墙上的两面启明星旗中间看入眼中,那是距此不到两百米外紧挨着芝里翁河西岸边上三座建筑围成的一个院子,此处原是旧查雅加尔达城的总督府所在。如今看去木制的房梁和覆于其上的棕榈树皮屋顶早已消失不见,石头院门被熏得黝黑,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焦土之上。

科恩的放火效率显然极高,这座九十年前同样因为凯旋之意而得名的城市经此一劫后已难看出昔日模样。

将河西的老城也用城墙围进港中是下半年杨昆将要完成的另外一项工作,待到城墙完工之时便是椰城港重获新生之日。

但正如他所想,荷兰人与英国人并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听说荷兰有十七艘军舰尚未离开爪哇太远,那位科恩总督素以强硬闻名自不会甘于自己谋划多年的行动以这样收场告终,为了公司和自己的利益杨昆也有理由相信他还会打算卷土重来。至于万丹,英国人在那里还有一个商务处和若干军队,若是想要有所针对,苏鸣岗恐怕会有些麻烦,毕竟这事万丹当局多半会站在英、荷一边。

刘大悟知道杨昆是担心苏鸣岗这位同乡伙伴,不以为意道,“万丹那里我早已有安排,你大可放心。”

就在此时,他腰间一物忽然震动起来,刘大悟神色一动,随即打发了杨昆,自己独自下堡回房去了。

…………

同一时刻,万丹……

同样的铅云密布之下,城中仅有的三条石板大路汇聚的尽头,因为暴晒的缘故空气中隐隐扬起了一些沙尘。

宫殿北面的广场边上摆放着几个挂满爪哇铜锣的架子,刚刚敲打完一阵,宣示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天猛公阿里亚?贾帕拉端坐在广场中央的一棵挺立的沙罗树下,他是万丹的摄政,目今幼王的叔叔,王国眼下最为尊贵的存在。一身金丝团点缀的薄衫,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包巾,胡子打理得干净而威严,在这炎热的气温下让人更生敬畏。

在他身周盘腿坐着四位最为信重的贵族。

阿古斯和瓦敦?阿迪——万丹城中的两位长老,尤其后者在万丹的国政当中给予了贾帕提殿下诸多建言,让他极为受益。

阿里亚?帕帕提亲王——宫廷卫队的实际指挥者。

以及自己最为看重的侄儿,同为亲王的桑邦?罗尔,港口的贸易事务归他代理。

在他们周围再大一圈还半蹲着三十多名男子,各个精壮凶悍,全都赤裸着上身,腰带后面别着一柄带鞘的短刀,显然是王国最为精锐的武士。

贾帕拉没有如几位近臣一般盘坐地上,乃是因为眼前觐见之人同样坐着椅子的缘故。

作为英国东印度公司驻万丹商务处的全权代表,查理曼觉得有必要前来告知万丹的当权者关于两百里外那个港口所发生的事实以及最近听到的一些传言。至少英国人在这位摄政王面前还是保持着应有的谦卑,期以籍此保障他们在南洋地区本就受到重重威胁的商业利益。

“这么说苏推事是站在那些短毛一边的?”贾帕拉双目如炬,听完最初的陈述,警惕地打量着查理曼的神色。

近一年来他早从北边来的海商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短毛宋人的传闻,也知道先前他们在查雅加尔达设了一处商站。至于他们的战力则没有什么概念,那些人自从占据了查雅加尔达后便忙着修筑城池,他也曾派遣细作前往探查,但无法进入凯旋堡中,城墙上的炮位也没能亲自查看,故而只能籍这大半年来对方近乎停滞的扩展速度加以判断,短毛的军事力量似乎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厉害,一切恐怕只是巧合,自己忙着和荷兰人以及查雅加尔达的总督争斗,忽略了来自别处的敌人。

查理曼并不想卷入什么军事冲突,他只是出于本能希望挑起这个国家与新来者的矛盾,毕竟荷兰人已经够难应付,这个最近两年凭空出现的澳宋就更是让人感到一股压力。

传说在最近的一年多时间中,他们已经在婆罗洲上建立了许多据点。再看看自己这些年的努力,马辰、安汶,乃至北大年的商馆都一直因为荷兰人的打压而面临撤销,东面建立据点的希望也在大半年前的那次变故中被彻底断绝,公司在南洋和东亚的利益变得岌岌可危,若不是威廉?亚当斯(注:William Adams,日文名三浦按针)凭借与日本幕府良好关系的努力,平户的英国商馆恐怕也将面临同样的问题。

他可不希望自己在远东多年的辛苦工作最后换来的却是公司不得不退回印度经营的糟糕局面。

查理曼斟酌良久,决定有所取舍的将一些传闻与亲历者的见闻告知在场的各位。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传言开始在下万丹附近流传,传闻中信誓旦旦的指称此地最大的华商将放弃王国给予的荣誉与官职,带着数千华侨迁居到宋人治下的‘椰城’港。查理曼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是在一位名叫夸克的英国同乡那里,他知道那人组建有一家公司,在爪哇海附近从事着白糖、精盐的贸易,私下里似乎也在各个岛屿间捕获大量的奴隶,与那群短毛的中国人似乎关系神秘。

发自内心的,他发誓并不想与查雅加尔达的新主人产生直接冲突,但若能因此事借万丹的天猛公之手对本地的华商有所惩戒也算对公司的损失有个交代,毕竟在那次事件中唯一没有遭受厄运的只有那些狡猾的中国商人,无论如何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总是让人乐见,更况万丹对华商的态度转变将有利于公司在此地的贸易份额提升。

在听了查理曼将近两个小时的陈述之后,贾帕拉似乎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曾经为万丹做出许多贡献的中国商人正在用他们的狡诈摧毁自己的信任,各方的传言都在印证着英国人的情报,华商们看来真是打算集体跑路了。

这些出色的工匠,这些优质的税源,这些似乎已经落进自家夹袋的家伙居然想要离开。

这决不允许!

想到这里,他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对着身边招了招手。

“阿里亚,挑出三百名你身边最好的武士,我想恐怕得和苏鸣岗谈谈。”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三)

爪哇海在万丹城北面画出一个新月般的海湾,潘姜岛横在湾口,让这里成为几个世纪以来西爪哇最好的停泊之地,来自奥斯曼、印度和马来半岛的商人在此汇聚,天然形成了这个让周边国家颇为羡慕的商港。自从上个世纪从巽他王国独立以后,此地便一直作为万丹素檀国的国都所在。

爪哇已是赤道之南,与文莱不同,雨季早已在三个多月前过去。空气虽然尚有些湿润,但城中泥泞的道路也已晒得干硬,在往来牛车和人流的碾压下随着热流尘土飞扬。

下万丹的都城不过两里见方,东西宽,南北窄,像个横在海湾碗底的鞋垫。一如此时南洋的大多数国都一般,简陋的城墙包裹在护城河内,一条河流斜贯城中。城墙上或百米,或两百米,点缀着一座座方形的墩台望楼,这是此地抵御来自海上和上万丹山中强盗的依仗。

在万丹城的东北角靠近海口的地方不出意外也有相同的一座墩台,台上守卫懒洋洋地躲在台顶的棚子下面打着盹,并不觉这样的炎热天气下城市会受到多大威胁的样子。但若是有人同样站在台上向东望去,隔着东边的护城河便能看到一处木墙围成的集市,那是占地近四万平米的万丹大市场,市场中以棕榈树皮遮盖的棚栈下售卖着本地的各色土产,上万丹出产的蜂蜜、家禽和瓜菜,来自周边海域的香料、珠宝和大米以及自印度和鹏茄罗渡来的铁器。

在大市场的东面是一片面积不小的滩涂,那里杂乱无章的房屋多是工匠的作坊和住所。

一条自护城河分出的支流边上,是一家古吉拉特人开设的铁器店铺,看店面的老旧程度显然已有些年头,在夕阳映衬下显得颓败不已。

经常有海商在这家店中定制一些便宜的兵器、护具,在小圈子里颇有些名气。英国人夸克便是他们的常客,捕奴队中除了那些火枪之外,其他的一些玩意他总能用便宜的价格从这里搞到,但今天他显然不是来做生意。

章德裕轻车熟路的来到店后的院中,这个月的白天店里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店主更是在房中休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只有一个伙计在前面招呼,但他既不懂汉语也不会英文。夸克看来已经等了一会,见到他面露喜色。章德裕的小队来到万丹已近两个月了,平日只要夸克没有出海,每周都会约在此处碰头,但显然今日并非约定的时间。

“是出了什么事情?”章德裕眉头微蹙。

夸克一副讨好的模样,“我刚从商务处那里听到些消息,万丹的摄政打算对苏东主不利,首长的法子看来是起效了。”

这是元老院与夸克共同的秘密,早在苏鸣岗返回万丹之前刘大悟便觉得需要给苏老爷一些舆论的压力,不然以他稳妥的性子未必就肯带着华商们到椰城定居,事实也再次证明了刘大悟的判断,一直到今年春节过后,都没有多少华商从万丹迁移过来,苏鸣岗更是没有了消息,章德裕这一队人马这才会被提前派了过来,刘大悟觉得是时候给元老院宣传宣传了。

散布关于华商的谣言,对于夸克并无半点心理压力,这一年来他在奴隶贸易上从元老院手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靠着南岛的矮黑人口从马辰换到的白糖和精盐让他在万丹享有了极高的声望,即便是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代表也会对这位成功的同乡报以极大的敬意,让他觉得与元老院的合作实在是对路,只有与雅可的竞争才能让他感到稍许不安,那一位的船队听说出入于马鲁古海域,一年的时间收获也颇多的样子,船只又增加了不少。

如今看来首长们的法子倒的确好用,万丹的当权者们显然是上钩了。

“看来我们得帮苏老爷一把。”章德裕觉得这苏鸣岗倒是像极了水浒传中的卢俊义,这是要强行上山入伙的节奏,要不是他在南洋侨民中的声望原本是不用费这番周折的。

一见元老要有所行动,夸克赶紧眉开眼笑地凑了上来,“首长需要我做些什么?若是要用船如今就有两艘还在港中。”

章德裕瞥了夸克一眼,想都没想,道:“告诉我对方的人数和装备……”

…………

伴随着铜锣的声音传来,昏礼的祷告声响彻全城,一个小时之后,随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的消散,一轮弯月已经高挂在了万丹城头。

微弱的星光在云层中流转,天光不甚好的样子,这样的天候正适合小队的行动。

作为元老院辖下专干湿货的队伍,这是不良人从龙神卫分出后的第一次对外行动,听说去年顾子明在广州城外玩过一次大的,章德裕心头其实有些不服……

万丹城的西墙之外,绵延一公里多的居住区内房屋鳞次栉比,仅仅靠着一道七八米宽的河沟与城墙隔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务处,奥斯曼商人的豪宅,华人的聚居区,分布得杂乱而没有章法。在这片市镇最北的海边河口处,是一个并不算大的渔村,平时除了一些渔民之外,也有不少商船在此停泊,到处都有娼优、小偷以及海盗的踪迹,这种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然也是元老们潜伏的首选之地。

就在港口一处角落的水湾中,停着一艘本地最为常见的柳叶小舟,此刻舟上的几人正在忙碌,他们要将一件便携式挂桨机临时安装到船尾。得到了夸克送来的情报时,据说王宫的卫队已经出发,时间似乎有些急了。

又是一个小时很快过去……

城墙的西南角矗立着城中最大的一座墩台,若是白天有人站在台上,两百米外的苏宅大院便能一览无遗,但因为有了微光夜视仪的辅助,尽管夜幕落下杜普雷同样能够做到尽在掌握。苏鸣岗的宅邸并不如想象中安在东门外的华人街区,而是选在了更南边的爪哇本地民宅之间,光从周围密布的街道来看应是富人所居之地。

不过这样倒让帕帕提亲王更为安心,周围都是万丹的本地居民,晚上就算闹出什么动静也不用担心太过了。

一个白天水米未进的武士们正在用着大餐,亲王无意打断他们的盛宴,吃饱喝足才好去抓人,斋月期间就是这点麻烦得很。但仅从这点也能看出,贾帕拉殿下不想把事闹大,毕竟战争期间武士原本是不用把斋的。

同样觉得麻烦的还有查理曼,本来一个小时可以做成的事情因为异教徒的仪式足足耽搁到现在,好在各个路口已经都被封锁了起来,唯一只剩院子后面的一条水道,夜里急切间是没有船只会去的。就算贾帕拉出于万丹的稳定不会对苏鸣岗采取过于残酷的惩罚,但因为查雅加尔达的事情让苏东主缴纳一笔恕罪金却是可以想象的,按照爪哇的规矩,这笔罚金的数额通常不会低于他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考虑到商人的资金周转,这恐怕会让苏鸣岗破产或是背负上沉重的高利贷。

若不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他可不愿意跟着过来。按照英国的习惯把水搅浑就好,至于公司有限的武装则更是精贵,是以他才宁愿陪着帕帕提在这里又干耗了半日,为的只是不想让自己人冲锋在前,毕竟那些华人自己都说,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城门已经关闭,封斋的好处在此显现,墩台的守卫入夜之后也选择了下去吃饭,让杜普雷得以在上面认真观察并逐处标记好苏府周围的情形,即便是苏老爷秘藏的金银照样逃不出数百米外仪器的扫视。就在杜普雷一边观察一边通过对讲机报告时,一个淡淡的船影已经靠上了苏家码头,热相显示发动机的功率几乎开到了最低,上面四个人形轮廓则异常清晰,船刚靠岸旋即如出水蛟龙般摸进了院中。

此刻苏鸣岗正在独自后悔,他虽然曾对刘大悟有所许诺,但眼见了雅查加尔达被荷兰人焚为一片废墟,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自己的大半身价都在万丹,心中难免存着侥幸。最近两个来月突然出现关于他与华人的传闻的确曾让他有些起疑,但因为雨季过后正是贸易繁忙的时候,忙碌了一阵他也就未加在意了。但不想国主的刀这么快就架在了脖子上,虽然围在周围街面上的爪哇武士并不算多,但听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禀却都像是王宫中的武士。

家中虽然还有些护卫但终究人少,派去北边华人区联络的家人也一个都没能回来,恐怕是被拦住了。

他权衡着可能的变故,性命多半倒没有威胁,但财产恐怕就会损失不少,当下正是开海的时节,以往如这样经历一番的商人他并不是第一个,几年前万丹的豪商帕特拉?萨利便是因为贾帕拉的缘故落得家财尽丧逃回了遥远的祖国。

他脑中飞快的盘算着,思来想去唯觉得必要和摄政见上一面才能化解彼此的‘误会’。

一切都是宋人的错,不是他们的利诱自己怎么会给猪油糊了心,跑去掺和这火中取栗的事情,平日行商时躲都躲不过的,什么同文同种,自己怎么就信了这鬼话。

“都是短毛害我!”想到深处他突然骂了一句。

“害你?我们可是来救你的。”一个豪阔的声音此刻却伴着一人虎步龙行的身形走进了苏老爷的房中,和后面进来的三人一般都是一身黑色劲装,如鬼魅般的突然出现。

苏鸣岗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苏东主看来是贵人多忘事,当日你在椰城见刘太尉时我可就站在旁边的。”

苏鸣岗恍然似乎记了起来,但还是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人却先已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原来是首长。”

他惊疑之下并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外面的路口明明是被围了,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是如何摸进来的?

“多说无益,英国人撺掇着万丹摄政想要抓你,太尉特意关照我等来救东主出牢笼。”

苏鸣岗一时有些无措,面露犹疑之色,“几位首长容禀,苏某的大半身家都在此处,再说外面围得铁桶也似如何出得去。”

“如何出去我等自有办法,不过东主的家当恐怕得留下些,你东厢房地窖中的那几箱金银可以带走,至于到安汶办货的商船伏波军也会帮你在椰城拦下,你大可放心。”

说着后面便有两人已经快步奔向那厢房而去,不等苏老爷反应过来须臾间便从里面抬出了一个箱子,接着又是两个。两个大箱中分别是九百两银锭和两千枚本洋,小的则是六百两黄金,除此之外的铜钱、绸缎之类则没法再带了。

好在这里只是些护院,苏鸣岗的妻子儿女都在福建老家,这边就只有一个爪哇土人女子,连妾室都算不上的。

没过多久,夜风中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透过夜视的成像杜普雷看到了诡异的一幕,所有参与包围的士兵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朝着西方跪拜下来,祷告再次开始。若几位元老潜伏之地不是在贫民与无赖混杂的渔村,而是万丹城中,则会对这种虔诚的仪式再熟悉不过。是霄拜开始了,同时也意味着当拜礼完成之后也即是抓捕苏鸣岗之时。

三箱金银已经搬上了船,加上五个男人,虽不至于太过促狭,但小舟的吃水却又深了几许。

就在这时,忽然对岸传来一声土人的喊叫。

其余几人还在发愣,章德裕却已经反应过来,“赶紧开船,我们被发现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四)

短促的枪声骤然响起,船已开出了一箭之地,章德裕依稀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他没有理会,只是指挥着让小舟继续往东面开去。这一段水面非常狭窄,挂桨机不敢开满,船行不快,两岸循声而来的人已经迫了上来,隔着河道射箭、放枪,告警的锣声也敲了起来,一时好不热闹。

黑暗中即便有夜视装备也极难分清敌人的具体情形,杜普雷只得根据感觉判断着目标,射击的频率越来越快,五六个爪哇武士在这段时间内被击中,好在只是用了普通的步枪,加上消音装置给力,似乎还没人发现他就隐藏在墩台之上。

章德裕也已开火,但更多的还是护着苏鸣岗,开始战斗之后他便没能再与苏东主说话,船上颠簸,瞄准已属不易,苏东主也识趣的躲在了众人中间,注意力全在头顶飞来飞去的箭簇和铅弹上面。他虽然并不知道元老们身上的防护有多么厉害,但本能之下倒也没有选错躲避的方式。

喊杀声渐渐小了些,小舟也开出了两百来米,在一处丁字河道往左一个急转甩到了主河道上,马上便往右岸靠了上去。

“快!”章德裕一声爆吼,也不知是要让对讲机那头听得分明还是提醒着船上队友保持警惕。

一个身影闻声自墩台上一跃而下,一路狂奔着朝这边过来,二十来米的距离惊得河边草丛中的野狗四散奔逃,掀起一阵狂吠。

喊杀声再次逼近,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发现了问题。

“别管他们,前面水道都宽了,只要冲过东门外的木桥,便没人能拦住这船。”

说话间,杜普雷已经翻身上船,一阵如闷雷般的突突声随即响起,挂桨机重又启动了。这次光听声响便知道马力足够,几乎片刻之间小舟便将土著的街区甩在了身后,那些刚刚大声起来的喊杀又被甩远。

东门桥已经出现在视线当中,那桥上却站着数人正朝这边张望。

“怎么办?”操舵的元老问道,他显然也明白桥上的人对他们是种威胁。

另外一个随声附和,“恐怕是出来开斋的居民,打还是不打?”

章德裕厉声道:“忘记行动前怎么给你们交代的了?咱们现在可不在绿区。”

话音未落,他抬手就朝着桥上一梭子过去,即刻便听到一阵惨呼声响起,随即木屑飞散,有人逃开,有人落水,桥上瞬间清净了。

稍微放慢了速度从桥下通过,前面已是一条坦途直直通向海湾。

“前面等一下。”章德裕看着小舟又走出一里多远,示意后面的人将挂桨机马力放小。

杜普雷看了一眼左前,他认得那河边的建筑——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万丹的商馆。

“夸克和你做了什么尻眼儿交易么?”他神色怪异的看着章德裕咧嘴笑道。

“没什么,元老院觉得他比较乖巧,算是帮他个小忙,我们以后也能多个臂助。”关于与夸克的交易,章德裕显然觉得没必要细说。

说着话他拿出一个黑色装置,轻描淡写的按下了上面红色的按钮。

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动随即响起,杜普雷认得那是万丹王宫的方向,很快便见一蓬烟火从城墙内升起。

众人之中只有杜普雷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那炸弹还是他摸过去装的,同样的炸弹英国商务处也给偷偷放了一个进去,那自然是夸克的手笔,但杜普雷多少猜到了些。

又是一声巨响,砖石修建英国商馆先是一震,随即两层的院楼便开始寸寸断裂垮塌。

而方才还停在左近的那一叶小舟,早已冲出了河口,直奔藏匿着快艇的潘姜岛而去了……

…………

清晨,王宫广场西边的一片狼藉前,贾帕拉殿下面色铁青的听着大臣的汇报。

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十来个人,有些已经死透,有些还有半口气吊命,这些人的身上都显露出可怕的烧伤。那些尚有命在的虽然血已经止住,但能不能好转还得再多看几日,实在是丧气得很。这样一想,这些伤员身上黄红相间的伤口看着就格外让人作呕,但万丹的医生也只能如此处理,用烤熟的香蕉浸油是本地处理可怕伤口最为稳妥的方法。

王室礼拜用的大寺就在昨晚的一声巨响下轰然垮塌,爆炸的波及让周围不及躲避的民人和武士伤亡不少,竹木结构的建筑又因为起火而造成了二次的伤害。而和这里相似的零星伤亡尚有几处,苏宅周围以及靠近东门的桥上都有被射击的痕迹。

而和那声旋起旋灭的巨响一同消失的则还有万丹的侨领——南城的富商苏鸣岗。

当发现老爷莫名失踪之后,苏家的护卫并未经过什么惨烈的抵抗便宣告投降,但搜寻之后苏宅中却并未发现多少金银,只有一些铜钱、丝绸和瓷器,那些募来的爪哇本地护院对主人的事情知道极少,先前抓到的几个华人仆役同样没能问出太多东西,他们也对苏老爷的消失感到不可思议。晚些时候搜索的队伍发现苏家的船队竟然也不在港中,这样一来即便摄政王也有些焦躁起来。

事件诡异得让人捉摸不透,昨夜的混乱中没能摸清那些人的来路,甚至是不是人也不可知。但他们的确跑得很快,几里长的水路居然须臾之间便没了踪迹,日出后摄政又派出不少人手在沿岸搜寻了许久也没能寻到一丝线索。

“可是发现了什么?” 贾帕拉对着匆匆赶来的阿迪长老问道,言语中带着一丝操切。

瓦敦?阿迪一早便去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务处,准确的说是商馆的废墟,“英国人的商馆是毁于炸药袭击,有十多人没能逃出,查理曼在那边处理善后,他的情绪非常不好。和早前在大寺废墟中发现的情形一样,但还有一些装置看不出名堂,而且这两起爆炸威力极大,过去从未有人见过。”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干的?”

“老臣说不好,但绝不会是英国人或爪哇的武士,荷兰人做的可能不小,不过……”

“你尽管说。”

“东边那些短毛,似乎也有嫌疑,听说他们火器犀利,而且查理曼相当肯定是澳洲人的阴谋。”

“不管谁有嫌疑,这事情都应是有内鬼胁从,英国人的商馆不说,城外的人本就混杂得很,但大寺居然也让人混了进来,若是寡人当时正在其中礼拜……”贾帕拉话未说完,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后果会是怎样。

阿迪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恐怕还是荷兰人的嫌疑最大,我仔细询问了那几个抓到的苏家仆人,他们都供称去年荷兰人攻打雅加达(注:查雅加尔达的简称)时,是苏鸣岗出面为总督与荷兰人交涉的。”

荷兰人的军中并无人能通爪哇语言与文字,当时代为双方出面交涉的正是苏鸣岗,只是此事及隐秘,荷兰人已然远遁,查雅加尔达的总督也被元老院控制,自然消息很难传出,苏鸣岗更不会主动宣扬。但也因为这个便利他能知虚实后来才又为元老院带了路,阿迪长老的意思明显不过,从动机出发,荷兰人恐怕的确会因为苏鸣岗的背叛被报复,至于说这次两场爆炸分别冲着英国商馆和万丹王宫,那就更好说了,如今西爪哇的各家势力在昨夜的事件中都有损失,英国人和万丹王室被炸,华商侨领失踪,从这个角度思考似乎的确如此。

但贾帕拉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在他的心中始终有些芥蒂。

另一位长老阿古斯问道:“今日一早城中华人便议论纷纷,殿下是否考虑加以弹压?”

贾帕拉若有所思,正待要说什么,又有一人赶了过来,正是昨夜折腾了一宿的帕帕提亲王。

“殿下,又有些新的发现。”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圆锥状的物品。“昨夜袭击之人应是用的火绳枪,此物应该就是子药,东门桥上镶着不少,还有这枚是从一个被打死的武士身上取出来的。”

淡金色的弹头还带着血迹,那是一枚7.62毫米的弹头,来自杜普雷自己改装的一把M1903式步枪收藏。

贾帕拉将弹头捏在指尖仔细端详起来,片刻之后他才长出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交代下去,港中一切如常,华商那边不要弹压,苏宅的货品清点之后先搬去我宫中。”

但旋即面上又露出一丝果断之色,对着一直跟在身边的侄儿道:“罗尔,贸易的事情你最清楚,从今日起,往马辰和雅加达去的商队都把探子给我撒下去。”

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对了,还有那个‘文莱’。”

…………

三日之后,刘大悟在椰城港的军营中热情接待了苏鸣岗,并对参与此次行动的元老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刘大悟与苏鸣岗谈了些什么无从得知,但密谈之后苏东主旋即表示,当日是因为万丹王室觊觎华商财富要对侨民用强,自己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澳宋元老院不仅收留了他,还表示愿意先行偿付他被万丹当局侵占的财产。他已给伏波军写了一纸委托,今后他的账便是首长替他去收了。

以他在南洋华侨中的名声,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华人移民从四面八方而来了。

与苏鸣岗会面之后的第二日,夸克的船队也如期抵达椰城。

他与刘大悟宾主相见甚欢,因为之前工作得力,元老院决定再次扶持他上位,借着这次摧毁万丹英国商馆的机会助他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中得到一个身份,以期将来双方获得更多的合作便利。

“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船队去做。”刘大悟端起一杯红酒,玻璃杯壁敲击的声音让夸克心旷神怡。

他浅尝了一口,讨好般笑道,“是此地也需要奴隶么?”

刘大悟道:“是需要你去一个地方,雅可得船队应该比你们先到了。”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夸克从陶醉中醒悟,像是有什么便宜会被错过一般。

刘大悟看着他的表情暗暗好笑,但还是将高层的安排说了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元老院决定要打马尼拉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五)

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一周,杨州的精神却还矍铄得很,他时而关注着鱼竿,时而抬头望向天空,除了天气实在太热不大想动外,可谓悠闲得很了。

从早上七点起床,到现在已是两个小时,其间他洗漱过一番,又简单吃过了早饭,过得还算充实。

‘香港记者号’作为元老院手中唯一的一艘现代风帆游艇,终于能够物尽其用,无论是速度还是自持力都让他成为海上侦查的首选。个别元老甚至还曾议论,去年若不是没有靠谱的侦查,也不至于白白放走了那些开往马尼拉的白银盖伦。

每当此时便不会有人觉得在巴拉望——也即是如今的郑和岛尚未占领之前,如何让侦察船在近千海里的路途上往返补给存在任何问题了。

好在普林塞萨港已在元老院手中,年后在雅可的协助之下伏波军轻松占据了这处在西班牙人名义统治之下的海盗窝子,这才使得对白银盖伦的又一次想法得以顺利实施。

然而此次捕获行动能够如此顺利成行,户部于中起到的作用同样不可小视。

在反复权衡了得失收益之后,元老院最终决定再次对开往马尼拉的白银盖伦下手,并希望籍此将马尼拉也顺势拿下,户部的建议颇为重要。

随着占领的地域越来越多,对工业建设和外域移民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工业需要的原材料短时间内还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开矿既需要时间和成本,也需要人。是以无论最大的原料来源大明还是南洋周边的其他商港都需要大量白银作为元老院交易的保障。而应对移民的需求,原本的纸币数量也显得捉襟见肘起来,产品的增长更是加剧了这一情形。为了不让领内出现通货紧缩,元老院也急需有一笔数量可观的贵金属作为新增货币的发行准备金,只有保障那些来自大陆的移民最初旺盛的提现需求,才能让纸币的地位继续稳固下去。

按照来自马尼拉数个情报源的消息,圣?埃斯皮里图号(Espíritu Santo)和圣?胡安?巴蒂斯塔号(San Juan Bautista)是在去年的7月2日到5日之间的某一天抵港,随船为菲律宾总督辖区带去了20多万银比索的王室补助金,虽然这笔来自美洲的财富在元老们看来并不算多,只是如今两艘中国商船的寻常货品价值,但伴随这些补助金一同而来属于私商的美洲白银和金银制品却往往数倍于此。

就拿去年7月31日才抵达马尼拉的另一艘盖伦船圣?安德烈斯号(San Andrés)来说,他一船所载的实际金银价值便超过了100万比索,换算成白银有将近40吨了。

虽然西班牙王室的赦令一再要求每年从阿卡普尔科(注:新西班牙总督区在墨西哥南部太平洋侧的重要贸易港口)运往菲律宾的货物和白银价值总额不得超过50万比索,但这道禁令其实从未被认真执行,即便今年王室又重申了此禁。

美洲两大总督区的商人们总是借助远洋的海船做着自己的生意,以至于新西班牙总督甚至在八年前呼吁禁止中国生丝的进口,但漂洋过海的中国生丝及丝绸制品仍然在新西班牙、秘鲁总督区与塞维利亚的纺织作坊主们争夺着美洲的市场,到港的中国货不到西班牙本土产品一半的价格不断伤害着西班牙人的产业和自尊,直到那些丝货再次跨过大西洋流入伊比利亚半岛。

在许多美洲土著眼中,盖伦船就是中国船,遥远的菲律宾与中华帝国的一省相比其实也不遑多让了,于是自打新世纪的大门打开之后,新西班牙的总督便惊奇的发现墨西哥的土著中穿着中国丝织品的人数已经大大多于本土棉布的拥趸。

几乎就在最近十年,大量的本丝、面纱、花绸阳伞、丝袜和廉价的瓷器、家具一起几乎冲垮了美洲的本土产业。但有些年份甚至接近十倍的利润仍然让商人们对这条通往东方海路趋之若鹜,即便他对整个帝国而言更像是个毒瘤。

又加之对于东方政治、贸易与传教的特殊需求,这才有了王室允许每年从美洲为菲律宾总督区这个实际亏损的行政机构运送大量补助的事实,而数倍于这补助的白银当中也开始渐渐有了美洲的总督们或明或暗的参与。

总之,大宋第三帝国户部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根据后世白银盖伦被打劫的几次有限记录,只要能够捕获一艘帆船,4、50万比索的收益总是能有,换算成白银也有三十余万两,足够一定比例下的货币增发以弥补元老院治下不断丰富的商品供应了。更何况大盖伦船上无论火炮、船帆甚至是船材都又是一笔额外的进项,那些远洋而来的船员、商人也都能够成为宝贵的资源。

当然元老们也不是白痴,以盖伦船的大小卫星侦测自不可行,茫茫大海如捞针一般,只有在航道上守株待兔才能多上几分成算,好在香港记者号上地形声呐与气象雷达齐备,此番出海还有测量水文和预警风暴的额外任务,不至被反对的元老攻击。

圣?贝纳迪诺海峡位于萨马岛北端,是从南太平洋美洲航线抵达马尼拉的必经之处,最宽处只有十海里的距离也足够无人飞行机的往返侦查。但即便如此以船上携带的电力一次也就只够支持半月左右,故而留给它的时间已经并不宽裕。

除了杨州,船上的另外五人都在忙碌中,全无半点懈怠,孙良宇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团队的技术担当,测量水文也好,仪器侦查也好,乃至气象勘测的数据全都在他这里汇总,反倒是杨州这样的甩手掌柜更为轻松一些,而杨州所以能够登上这船则完全是因为他是此船的主人,参与行动是作为元老院使用此船的代价。

飞行机升上高空,拐了个弯飞远而去,让它的视野得以延伸向更远的海天之交,要在海上搜索一艘盖伦大船,还是要容易不少。毕竟此地并非菲律宾群岛的主要航道,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米沙鄢人都不会突兀的出现在此处,不然伏波军也不会花费漫长的时间专程绕行了1200海里前来设伏,但孙良宇觉得有必要往西边再侦查一番,也许自己漏掉了什么。

但毕竟已经过了许多天,还没有大船的一丝踪迹,难免让船上众人有些泄气。

在一众人中也只有杨州还能抖擞精神享受生活。

浮标迅速的往下一沉又迅速弹起,如是三次之后终于将鱼线拉直。

他见状兴奋地转动起绞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上钩的鱼儿扯出了水面,那是一条个头很大的东星斑,看体型足有两斤上下。杨州单手将鱼提起,在日光照射下片片红鳞熠熠生辉。就在他欣赏收获的间歇,恍惚间望见东北方极远处的海平面上似乎升起了一个小点,不禁睁大了眼睛多看了几眼,忽然面上一阵狂喜涌出……

…………

“这舰名是你提议的?怎么就给通过的?”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文德嗣与席亚洲正在海边的一处临时营地中闲话,他们于端午节后从普林塞萨出发,穿过苏禄群岛从棉兰老岛南部苏拉威西海域进入太平洋后再行北上,历时十天抵达圣?贝纳迪诺海峡东口,在萨马岛北部一处荒岛上集结已经四、五日了,这些日子就只有随后而来的香港记者号在外进行侦查,他们则在此岛背阴处立下军营好整以暇。

按照历史资料来算今年最早到港马尼拉的白银盖伦是在7月4日,但却有两个问题。

一是本时空的进程是否因为元老院的出现会有所变化,好在通过马尼拉的探子以及几位来往于菲律宾与宿务的华商口中都得到了肯定的情报,白银盖伦尚未进港,这样至少还有机会,不会如去年一般白跑一趟。

二则是西班牙人的历史文献中只有今年船只进港的时间,即便真能按时到达,何日航行到何地则也会有千差万别的结果。好在时间上有了大致的范围,即便和往年相比应该也不至偏差过甚,只是看这搜寻的距离罢了。

方才席亚洲的话倒非冲着香港记者号而去,那是杨州的私人财产,他也无权过问,但时雨这名字就的确有些祥瑞了。

文德嗣笑道:“新战舰的命名按照《水浒传》排名来定不是大家早都知道了的?怎么现在才想到来问?时雨号自然是取自宋江,至于你的座舰射手二字是说的小李广花荣。”

席亚洲有些着恼,“老子知道这典故,你也可以叫保义啊,这倒霉名字实在是晦气。”

“怎么就晦气了?莱特湾海战时雨可是毫发无伤。”

“就是友军团灭了,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老子的感受?”席亚洲闻言好气又好笑。

这次北上捕猎的两艘军舰——时雨号和射手号,都是海军自前年启动的造舰计划的重要成果。

这种以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北方赫赫有名的九十天炮舰(注:90-day gunboat)为原型建造的军舰,因其九十天的快速工期得名,相对高性价比的资源利用得到了元老院和海军上下的一致青睐。

此舰全长48米,宽8.5米,排水量接近700吨,最大载重也可以达到500吨,不到3米的最大吃水在南洋大多数海域都能稳定的航行。

煤焦油中提取的沥青除了用来铺路之外,便有许多用作此船的外层涂装,虽然不太好看,但胜在防水耐用,倒也别有一番神韵。去年顾子明从日本搞来铜料之后,更又在水线以下增加了一层铜皮,以为防止水生甲壳类侵蚀之用。

时雨和麒麟是最早完工的两舰,有了开始的成功经验,后面八甲湾船厂便是四艘同时开建了,如今除了还在进行舾装的猛禽和长须两舰外,最先投建的十二艘天罡级巡洋舰已经全部完工。

此舰战力虽然不入元老法眼,但以此时而论倒也颇为可观了。动力采用风帆蒸汽混合,两桅三角风帆加上500马力蒸汽机的单发螺旋桨推进,一台‘燧人乙型’火管式锅炉提供的动力可以3.5kg/cm2的稳定输出压力保障此舰以10节的最大航速前进。

军器监最新量产的‘祝融乙型’舰炮(注:据130mm达尔格伦前装线膛炮,较阿姆斯特朗炮射击更为稳定,故障率低,且比之阿姆斯特朗炮的多重线膛设计成本更低,故海军经多次试制比较在批量造舰后改用了新的原型)沿夹板中轴线对称布置在军舰首、尾,四门‘祝融甲型’副炮(注:据75mm达尔格伦前装线膛炮)分列两舷,四挺‘后羿甲型’机枪(注:据比利时蒙蒂尼机枪,37连发,射速200发/分)以为辅助。

强大的火力足以保障本时空尚无能够与之匹敌的海上作战单位,此番出击远海倒也有顺带拉练的意思。

文、席两人作为此次编队的两舰舰长,都是高职低配,全是因为此番对行动的重视,同时也是为了缓和海、陆军的矛盾,毕竟此次行动开了头,恐怕就要一直持续到九、十月份,从美洲过来的西班牙盖伦一艘也不要想到达马尼拉港。

看着海湾中的军舰,文德嗣心潮澎湃,他还想对席亚洲说些什么,伏波军的林深河却匆匆而来。

人还没到,便冲着两人大喊道:“香港记者发来消息,目标出现在东北方向。”

文德嗣闻言正要起身,席亚洲早已从吊床上蹦了起来。

“快,吹集结号,抄家伙……”

“全体登舰……!!!”

【注1:美洲的新西班牙、秘鲁总督区,实际应该是副王区,菲律宾总督区是新西班牙的附属行政区,其最高长官是菲律宾都督府和检审庭,文中采用了传统的翻译便于读者阅读体验,但此处特别说明是为了区分各自行政级别,方便读者对剧情理解】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六)

“我宣布,‘招文袋行动’正式开始。”

方一落座,文德嗣便迫不及待地发布了第一道命令,似乎早前因为席亚洲的话损了面子。

不过席亚洲显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舰,并无法听到这句。

圣历3690年7月1日上午九点半,香港记者号在圣?贝纳迪诺海峡东北方向发现了此次行动的目标之一——圣?安德列斯号,这是去年美洲航行的老熟人了。

关于此船的情报倒是现成,排水量1020吨,轻重火炮38门,满载乘员437人。

随行的至少还有一艘大帆船,应该也在附近海域才对,至于船只数据当不会与这一艘差得太多。

这样的两艘风帆战舰自然不会如他们在菲律宾附近海域与荷兰人作战的‘同伴’一样保持满员,考虑到从美洲过来的白银,船上乘员数量当不会超过满载的三分之二才是,文德嗣心中甚至觉得敌人的数量也许只有满员的一半稍多。

当然,料敌从宽还是必须,此次行动有几个最大的问题是避不开的。

首先,既名为捕获便不能将敌舰击沉,军器监最近两年试制的各种原始碰炸引信类炸药便没了用武之地,不然若是不巧引起盖伦船弹药库殉爆那就得不偿失了。好在以天罡级军舰的机动能力和祝融乙型舰炮的威力,应付起这样的风帆战舰来还不算太难,只是需要耗费一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然后,是跳帮的问题,要捕获军舰便必然需要跳帮作战,然而天罡级军舰的满载人员只有114人,每船战斗人员不到百人,这还没将炮兵算开,再除去指挥和必要的技术人员之外实际战斗成员并不算多,恐怕也是五五之数。而对面船上则至少拥有三百人左右,数量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且还需要在复杂的船体内进行艰难作战,无论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他们的船只总是有着三、四层的厚实甲板。虽然盖伦船的舱内作战伏波军进行过专门的复原场景训练 ,但那毕竟不是实战,很难让枢密院对其作战的可靠性有足够信任。

最后,则是比两艘战舰人数还要多的俘虏如何解决的问题,元老院是不会允许无意义屠杀的,这些人的结果应该和他们早前侵略文莱的西班牙同胞一起,参加元老院安排的必要苦役,或是交付一笔足以弥补伏波军物质和精神损失的赎金,而放在伏波军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两船人顺利而安全的运回大宋控制下的某处港口。

但尽管如此,会议室内的气氛依然十分轻松,毕竟这些让人快乐的烦恼只是稍稍增加了此行的一些难度,为元老们带来一些求之不得的挑战和调剂,且尚不足以否定此前众多参与部门的努力。

弥漫在室内的百合花香让人陶醉,冰镇的饮料更让闷得有些发慌的气氛多出些欢快。

“同志们,也许只是巧合,今天这个日子我们十二名元老汇聚在船上,除了南湖变成了南海,我总觉得这预示着此次行动给元老院的献礼将会异常丰厚。”

林深河用特有的语调调节着现场的气氛,熟悉他的元老知道这是在化解战前的紧张,那是一种即将开启一局新游戏的促狭感,与恐惧无关。

文德嗣继续通报着前方传回的消息,他需要掌握这场战役的主导权,以附合他如今的身份而不至落人话柄,“目标位置确认,东经124°35′,北纬12°75′,距离我们大概20海里,旗舰与射手号将展开一个5海里宽度的横队向目标位置搜索前进。”

香港记者号一直与圣?安德列斯号保持着一个合理的距离,在肉眼之外却在雷达的控制范围之中,他们在等待时雨和射手的到来。

船上的侦测设备起先忽略掉了这个微弱而缓慢移动的光点,这是孙良宇犯的一个错误,也许去年的行动便是因为这个细节无疾而终,彼时他正操纵着其他空中侦察设备朝着西面而去,其他人则专注于此地海底水文的测绘,竟然是杨州这个最没用的人凭借肉眼最先发现了目标。

经过高倍观鸟镜的确认,桅杆上红白相间的卡斯蒂利亚王旗再次坐实了目标的身份,那的确是一艘来自美洲航线属于西班牙王室的大帆船。而有了这个发现,孙良宇也通过雷达很快在其身后15海里的地方发现了另外一个目标,同样信号微弱的光点,同样缓慢的移动。

20海里的距离对于天罡级军舰而言并不算远,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便与迎面赶来的香港记者号完成了汇合,杨州兴奋地朝着圣?安德列斯号的方向上挥着手。也许是因为他最先发现了猎物,整个人的状态显得有些亢奋。

香港记者号优雅的调了个头,围着时雨号的舰尾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很快又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指引着方向。

紧随着香港记者号,时雨在前射手居后两艘战舰重新排成一路纵队向着东北迎了上去,再往前靠上一些后香港记者号将离开队列绕到目标后方。游艇式的干舷实在太低,船上又没有像样的重炮火力,光靠自动步枪无法给大帆船的船身造成任何伤害,何况他的几个舱室中还存放着一些要命的补给,于是,监视另一艘帆船和向纳闽岛发送战况成为它的主要任务。

两艘战舰的主锅炉终于开到了最大并迅速开始靠拢,一刻钟后时雨和射手进入了步话机通话范围,文德嗣直接开始了指挥。

‘已发现可疑目标,舰队接敌运动中,风向东南,轻风,浪高一米。’

香港记者号向文莱发出最后一通电报之后,在时雨号舰桥上急切的指挥官们,终于从望远镜中终于看清了目标,像从水底升起一般,三根桅杆和上面的风帆映着炙热的阳光从海平面上渐渐提高,然后是尾桅、前斜桅,西班牙大帆船高大的艏楼和艉楼最后浮现,装饰上的金色似乎有些斑驳,昭示着这趟航程中经历的漫长旅途。

然而几乎满载的吃水终于还是让就舰上的元老们放下心来,这样的庞然大物决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

‘升旗,准备战斗!!!’

12马力的辅助蒸汽机随即开机,配合着螺旋桨的推进调节着帆缆索具上的轮组,白色的风帆与黑色的船身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趁着肃杀的气氛。文德嗣的声音还在步话机中回响,几乎是在同时,启明星旗与‘准备战斗’的信号旗在两舰上升了起来,海风中猎猎飞扬的红色,让这命令变得生动起来,澳宋海军第一次完全使用本时空自主研发的海军装备进行的实战终于在这满满的仪式感中拉开了序幕。

‘全舰队注意!……以旗舰为基准,向右依次变向!’

话音方落,时雨号率先开始转舵。

‘全舰队注意!……同时左转!’

十分钟后,两舰展为了横队,向着远道而来的礼物加快了速度。

大帆船似乎终于发现了迎面而来的敌人,因为很显然的,它在企图左转逆风,圣?安德列斯号的船长应该感受到了来自半里格(注:航海术语,约5557米)外的威胁,相信看到时雨的速度之后他不会想要逃跑,因为那样的判断将侮辱船长对航海专业的自信。

各炮位的炮兵们正在紧张的使用带着瞄准器的角度盘测量与目标的距离,另两个人分别负责着风向标和风力计,所有计算的结果最终都汇聚到各个炮位的计算兵手中,他们开始在林深河的指挥下飞快地查找着射表中的数字,这一切做完大概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距离2000米,确认射击诸元!……装榴弹!……各炮齐射一发!’

除了舰尾,两艘军舰甲板上的十门舰炮几乎同时开火,但片刻之后,文德嗣的脸色开始精彩起来。炮弹的落点根本没有够到目标,而且散布得极开,只在大帆船前方掀起了几根可观的水柱。林深河同样有些尴尬,实战的效果似乎比起军器监试射时差了许多。但若是他将这事与苏尧抱怨,还不知要被臭骂到什么时候,海上实战,有各种干扰因素的缘故,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命中还能基本靠谱已属不易。

好在这对手不强,也好在时雨和射手的弹药还算充足。

‘更近接敌!’

林深河大声命令,文德嗣也在步话机中向射手号发出了同样要求,距离很快再次拉近。

‘1000米距离,装榴弹!……全舰队齐射!’

这次圣?安德列斯号终于被笼罩在了水幕之中,而这个距离对方显然还无法开火。

舰队开始橫过了大帆船的船头,圣?安德列斯号在时雨和射手面前笨拙得像个婴儿,因为转向实在太慢,自开战以来它的三十多门舷侧炮彻底成了摆设。

‘全舰效力射!’

第三轮齐射的命令紧随而至,有了前面的两轮试射,以更为精确的诸元呼啸而至的榴弹终于不负众望,除了仍然出现在了大帆船周围的五道冲天水柱之外,其余五发全部命中。被阻挡的视线甚而让文德嗣一度担心大帆船的水线是否已经受创,若是那样恐怕会对捕获带来不小的麻烦,但随之而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当硝烟与水幕散去之后,元老们惊讶的发现圣?安德列斯号的中桅已被打断,大半截桅杆拖着帆具一声脆响重重砸在了甲板上,随即又是吱呀一声滑坠到了左舷。

“我尻……谁打的……”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出来。

那一瞬间,时雨号的前甲板上寂静无声,随即一阵欢呼腾起。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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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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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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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七)

距离不知不觉间被拉近到了300米上,目下的情形已不能用战斗能够形容,圣?安德列斯号半瘫在海上,任由成百上千的霰弹横扫过每一层甲板。被元老们戏称作‘打字机’的后裔型连发机枪倾泻的弹丸紧随而至,跟着底盘的转动,37个发射口不停调整着角度喷吐出一根根火舌,无情吞噬着失去了坚硬船壳保护的人和物品,飞扬的木屑中,林深河能够依稀从望远镜中看到高耸的艉楼上不时落水的人影,但已不能分辨这些人的生命体征是否还在,但结果无疑让他满意。

大帆船做着无谓的抵抗,自从进入圣?安德列斯号的最大射程之后,每当时雨或者射手从其侧面绕过时它都会例行公事般的放上一轮炮,但当火光闪过白烟散尽之后,留下的只会是更加苍痍的舷墙和更多暴露在外的甲板,即便只是侧船75mm的祝融甲型火炮的愤怒也不是区区西班牙大帆船能够承受得。

一个小时之后,当太阳来到天中的时候,大帆船上能够打响的大炮已经没有几门了。西班牙人的炮弹总是在距离军舰很远的地方落海,带来一根根水柱,像是在为元老院的军事行动做着娱性的衬托。

舰队甚至都不用刻意与圣?安德列斯号保持T字阵型,唯一看似还有威胁的恐怕只有船尾的半蛇铳,为数不多的几次射击让一发炮弹差点命中时雨号的柚木甲板,但西班牙人的运气也到此为止了,炮弹划过时雨号的前甲板上空后不出意外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海面。

又一论骤雨暴风般的射击之后,大帆船彻底的随波逐流起来,犹如一条失去了生命的死鱼飘荡在海中,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不像再能有所抵抗的摸样了。

一个留着寸头的白人男子被适时的带到了前甲板上,他深陷的眼窝中一对眸子看着眼前的场景,面上闪过一丝惊悸,但马上平复如初。

接过史布兰递来的扩音话筒,熟练地将嘴凑了上去,澳洲人的这些小玩意对他已不再神秘。他知道史布兰能够听懂西班牙语,也明白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机会,用已为刀俎的同胞来换取自己的一点功劳,让遥遥无期的自由身份多上一点获得恩典的理由。

他看了看史布兰递来的稿子,示意可以开始了。

军舰的喇叭被打开,一阵尖利的啸叫声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平缓地响起,带着来自老家的乡音。

‘圣?安德列斯号上的各位先生们,我是塞维利亚的冈萨雷斯船长,两年前我和我的圣?安东尼号入侵了伟大澳宋帝国的临时首都,我幸运的没有蒙主召唤而成为了元老院的一名俘虏。两年来,在首长们的悉心关照下,得到了体面的待遇。’

‘我希望再次提醒各位先生,包括圣?路易斯号上的船长、大副、二副、全体军官以及士兵和水手们:你们的处境已然及其堪忧,你们已经被伏波军的强大舰队彻底掌控,毫无逃走的希望了。’

‘你们应该也已看到,你们的武装毫无意义,首长的大炮和火枪比你们的半吊子军火要厉害得多。圣?安德列斯号的大炮都已被打哑,桅杆也已被打断,水手和士兵们更是死伤惨重。你们当船长的,当军官的,应该多考虑一下你们部下和家属的心情,早一点为自己和他们找一条出路,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现在我们已经随时可以靠帮登上并占领你们的船,你们应该体面地放下武器,停止一切不必要的抵抗。我们将保证你们全体军官、士兵、水手和家属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如果你们还想再打一下,那就试试吧,总归你们会被全部且迅速解决的。’

‘投降吧,绅士般的挂出白旗。主是慈爱的,他会保佑你们平安回到伊比利亚。’

冈萨雷斯船长声情并茂,两年的苦役生活让他黑瘦了不少,但人却精神了很多。

他早已明白,这次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完全源于他这两年以来的表现以及不太坚定的信仰,对于和卡佛尔人(注:西班牙人对东南亚非天主教信仰土著的蔑称)一起劳作他抱着一种特有的豁达坚持了下来,而不是如阿方索神父那般哭天抢地与咒骂,后者的言行很快得到了理所当然的对待,在不知遭受过何种‘酷刑’后神父变得精神恍惚,做事也老实了起来。受到更多的痛苦最后还是要忍受这一切,这是一种不智,在冈萨雷斯看来这就是那些虔诚的信徒与他这样现实的军人之间的本质区别。

他看到伏波军的士兵正在准备,这些人戴着一种丑陋而极不协调的头盔,几乎盖住了整个脑袋。

冈萨雷斯能够从其中认出华人、土著以及一些混血的峇峇人,但从他们的装备来看似乎是比普通士兵更为精锐的战士,六名元老更是走在了队伍的最前。

左舷上的舷梯已经架好,鉴于西班牙大帆船上甲板高度设置的登船平台上站得满满当当。

六位元老全副武装,一如既往的黑盔黑甲,人手一把搭载了XM26轻型霰弹系统的M16A2突击步枪,腰间挂着另一把更为小巧的Evo 3A1(注:原产捷克斯洛伐克的冲锋‘手枪’M61的改良版),稍显过渡的火力让狭窄空间下的搏杀能力大大提高,而平台上的一个M240机枪组将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预备队则全是伏波军的老兵组成,他们站满了一侧的舷墙,特制的短管米涅步枪是海上接舷战的专用,但到当前为止也只有去掉了膛线的版本在雅可和夸克那里受到好评。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每位预备队成员的胸前又十字花般地插满了四支最新投产的90式转轮手枪。

其中几个身材高大的则端各着一挺颇为特殊的火器,是苏尧基于当下技术条件特制的双管构造火帽击发枪,用以替代土著士兵中霰弹枪的空缺,这种被戏称为‘两连发’的新式火枪实战效果尚未得到验证,今日正好拿西班牙人开刀。

时雨与圣?安德列斯号的距离正在迅速靠拢,文德嗣甚至在放下望眼镜后也能看清对面甲板上的一片狼藉了。

…………

博克瑟船长正躲在艉楼船长室的橡木写字台后瑟瑟发抖,他曾往来于马尼拉与澳门的航线,一项已经持续超过十一年的协议让圣?安德列斯号有幸参加过一次两地之间的军火承运业务,该项协议规定在每年二月以后许可马尼拉当局向澳门采购一船军火。

众所周知,澳门的枪炮工厂久负盛名,整个东亚和东南亚没有比那里出产的火枪与大炮更为出色的,日本仿造的自不必说,‘中华帝国’的那些破烂货就更是难入船长和西班牙军人的眼界。

但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些颠覆博克瑟的看法,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所有的迎战准备在五分之一里格的距离上就被摧枯拉朽般的摧毁了,一切后手看起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要知道即便在欧洲,他也没有把握在方才一半的距离内操纵一艘西班牙军舰对圣?安德列斯号这样拥有坚硬橡木外壳的大帆船完成如此精确而威力巨大的打击,在这个距离上被直接打断中桅更是如天方夜谭一般的神话。

他虽然能够确信,在葡萄牙与西班牙拥有共主以来,往来于澳门与马尼拉的军火走私比之以往的任何年份都要多上不少,但也绝不会出现如方才那样的可怕火力。

许多炮手甚至没能做出反应,在第一次从炮窗中看了一眼对方优美的船身之后便连同他们的炮位一起被炸上了天,那是一种威力大得可怕的开花炸弹,他以往从未见过。

这种决绝的攻击让他在一瞬间想起那些游荡于米沙鄢群岛的低地叛匪(注:西班牙人对荷兰人的蔑称)的快船,他们一直试图攻击帝国在远东的各处港口,手段毫无顾忌。两年前,荷兰人的两艘快船徘徊在交趾的航道上,抢劫了所有当年希望前往马尼拉交易的中国商船,据信至少有十四到十六艘之多,以至于慑于荷兰人的淫威,去年马尼拉到港的中国货船不足1616年的一半,那些匪徒甚至连运送水果和蜜饯的商船都不肯放过,带走能带走的一切,然后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他无意将这货暴徒与荷兰人联想起来,但在看过时雨和射手的表现后仍然心头一紧,那些存放在舱底的王室补助金,以及数倍于此的私人财产,恐怕都是这伙强盗觊觎的对象。没有一发炮弹击中水线以下便是一桩明证,以方才的战力表现他们本可以轻松将圣?安德列斯号击沉的。

但对面冒着隆隆黑烟的魔鬼似乎比起荷兰人更为可怕,从艉楼一侧的窗户望去,他们的一艘战舰已经抵近到非常危险的距离,而远处游弋着的另外一艘,那种绝对与船帆状态无关的走位更是让他极为困惑。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那面从未见过的旗帜的图案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一样。

犹如一道闪电般的,他想到了一个新近出现在这片海域的势力,传闻中有着大铁船的澳洲人,一群与中国人有着相同信仰与语言的怪人。

去年,曾有来往于婆罗洲与马尼拉的商人信誓旦旦地称赞他们的军力和港口的良好秩序,在博克瑟的意识里抛开那些近于无稽之谈的‘夸大’之外,这些人与寻常的中国海商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不留发髻之外。如果说真有什么威胁,那也就如当年的林凤(注:嘉靖年间福建海盗,曾于1574年曾帅5000余人舰队进攻马尼拉)一般,并不会让这位贵族有过多的担忧。

当然,那只是今天之前的想法,因为就在他思索之时,冈萨雷斯的声音已经穿过海风传入了他的耳中。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八)

【别跟我说为什么不能写Cl气,敏感词-3-大家将就看吧,另外肯定有部分剧情和临高有并轨的,本身就有一些同人性质,大家随便喷就好orz】

再有半日时间便能抵达卡普尔岛上的停泊地,只要小心通过圣?贝纳迪诺海峡中的那些珊瑚礁,四个多月的海上漂泊也就告一段落了。这处位于海峡西南出口的小岛上,棕榈酒和娼妓从来不缺,只要耽搁上两日将圣?杰罗尼莫号因为一周前的风暴而损坏的船舵修整一下,他们便能悠闲的通过锡布延海和佛得岛水道抵达马尼拉湾。

在帝国东方的堡垒,他们可以好好地逍遥快活一个多月,然后再满载着那些美洲最为抢手的中国货物踏上归程。

任务枯燥而乏味,除了天气和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土人需要应付外并没有多少危险。尤其是眼下的这片水域,完全看不到其他船只经过,是尼德兰盗贼也不会染指的航道,倒是进入锡布延海之后才需要小心提防。

圣?安德列斯号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在几天前的那次风暴中分开之后因为船舵的问题他们被拉下了一程,好在帆具并无大碍。

中午的太阳炙热而灼烫,让想要在抵达卡普尔岛前保持绅士风度的费尔南多船长有些难受,即便不时有海风吹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依然挂上了汗水。好在赤道以北的雨季就快到来,这让船长的脸上稍显宽慰。按照目前的风向和潮流,比起前年的那次航程他确信至少能够早上十五天抵达马尼拉,也就意味着陆地上的闲暇将多上将近半月,对于圣?杰罗尼莫号上的所有乘员来说这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趁着正好的阳光,水手们在甲板上晾晒起他们肮脏潮湿的吊床,一些人忙着用活动炉子给舱室烘干以消除前几天的风雨天气给下层居住空间带来的不适,也有人在用麻绳搓开的纤维和焦油填塞舱房间漏水的缝隙。船上的医生则正把大量的醋和硫磺洒在一桶桶烧红的木炭上,他相信这样可以使得疾病远离船员。风暴过后,厨师重新升起了火炉,几天的热餐食让船员们的心情调剂得好了不少。

乐观的情绪影响着所有乘员,甚至连船上的补给官都不再将库存的腌肉扔进浸泡桶中除盐,卡普尔岛上有更为新鲜美味的食物,士兵们已经受够了海上令人作呕的生活。

“那是什么?”

佩德罗中尉有些吃力地纠正着自己的视线,他一手扶着前甲板的舷墙,将另一只手中一根一掌多长的管子调整了一番放在眼窝上,这是一支能够放大10倍的单筒望远镜,这根锡管和两片精心磨制的透镜足足让佩德罗在意大利商人手中付出八十个银比索的代价。经过了一番辨认,他才最终看清倒转的影像中是一艘白色的帆船,低矮的干舷,流线的船身,即便是倒着去看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费尔南多顺着佩德罗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的视线正常得多,但只能看到天边的一个船影,这条航道本不应该出现什么船只才对。虽然圣?贝纳迪诺海峡水道并不是什么热闹的海域,但在这个区域有一些土著的渔船也不稀奇,但这艘船显然并不属于任何米沙鄢人的样式。

与香港记者号的距离正在拉近,当佩德罗中尉从放大的图像中看清杨州挡在双筒望远镜后的笑脸,颠倒的画面让人看着却更像发怒。对方显然在用着类似自己的手段观察着圣?杰罗尼莫号,这让他很不舒服。

费尔南多幽幽道:“看来这船的出现并不简单,如果我没有记错,圣?安德列斯号应该在前面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先争取和它汇合吧,这船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游弋在地中海的那些海盗,希望只是我多想了。”

但半个小时之后,天边直冲云端的一缕黑烟让他的担忧成为现实,接下来的十五分钟,费尔南多一点点看着射手号的前主桅和烟囱从海面升起,这一刻他才似乎明白那些担忧实在没有必要,对方的目的非常明确,而且迎面而来的速度实在有些惊人,只是从那黑船出现在海平面上到现在这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前进到了与圣?杰罗尼莫号将近半里格的距离。

几乎是如法炮制,有了圣?安德列斯号的前车之鉴,射手号单独应付起新来的朋友也显得游刃有余了许多。

2000米上开始试射,1000米距离后进行效力射,抵进到500米后开始耐心地清理圣?杰罗尼莫号两侧舷墙上的炮位,然后是300米,一边扫荡水线以上的各层甲板一边搭建跳帮平台,一切看起来都有条不紊,如流水线一般顺遂。

当第一轮炮击在大帆船身周掀起条条水柱时费尔南多已经有些绝望,虽然那些炮弹的落点距离尚远,但在这种距离上便拥有如此精度的火力,在海战中意味着什么他这个老兵可不会糊涂。

和两个小时之前一样,射手号复制了时雨做过的一切,巨大的声音也再次适时响起,只不过声音的主人换成了圣?杰罗尼莫号船长的老朋友博克瑟先生,与冈萨雷斯相比,喊话的内容并没有多少新意。

直到费尔南多被伏波军战士从艉楼里拎出来时他还尚在恍惚与惊恐当中,甚至在见到博克瑟之后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保住性命,毕竟脚下的甲板此刻尚满是血腥和污垢,破碎的炮架、倒塌的桁桅几乎到处都是,四处散落着残缺不全的尸体与索具和救生艇纠缠在一起,此刻正在被海兵们用船帆简单覆盖,那是清理射界时战士们从尾帆上取下的帆布,亚麻的颜色一如最后费尔南多船长从艉楼的窗户中挂出的那块白色餐巾一般,泛着黄而带有明显的烟火气息。

炼狱般的场景让席亚洲有些不适,但他还是努力控制着情绪,让史布兰帮忙对俘虏进行审问。这一位刚刚从时雨号上过来的翻译接受了此项任务,其他人马则已经由元老们带着往下层搜索去了,炮位和弹药库都需要马上占领,好在手雷在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搜索的过程,‘安全’的报告声不时在对讲机中响起。

“你就是圣?杰罗尼莫号的船长?”史布兰问话时看了一眼身旁的博克瑟,从他惶恐的眼神中看到了肯定,然后目光重新回到了费尔南多身上。

“是的,先生,我想我已经选择了投降。”费尔南多整了整身上破损不堪的普尔波万,但肿起的脸颊依然显得不大体面。

“你所指的投降是一边挂出白旗一边向我们开炮么?” 史布兰有些轻蔑地笑道,“如果我愿意已经可以把你吊死了,你知道诈降的后果么?”

就在元老们看到艉楼伸出一根缠着白布的棍子时本以为又是一次没有异议的胜利,但突然出现的炮击差点在射手号的船身上开出一个口子,这让元老们有些恼羞成怒。

“请不要侮辱我的名誉!”费尔南多双手被捆被捆在身后,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毕竟他的脖子并未如面前之人所说已经吊在圣?杰罗尼莫号的主桅上,而博克瑟也好好的站在那里。他环顾四周那一张张东方面孔,惊讶于面前的高大男子一口流利的略带马德里口音的西班牙语,确信这次至少比落在那些来自低地的恶棍手中要强上不少,于是也开始稍微试图恢复一些应有的高贵气质起来,“请相信,我已经下令投降了,但佩德罗中尉拒绝了……”

“佩德罗?”

“他是船上士兵的连长,是个不安分的世家子弟。”提起此人时船长表情惊魂未定,“在我挂出白旗后他甚至企图夺取艉楼,太可怕了……”

“他认为可以击败我们?”

“佩德罗中尉不愿意投降,他应该自信能够在跳帮战中击败你们,然后缴纳一笔赎金让他把圣?杰罗尼莫号开走,一路上这恶棍都在煽动水手和士兵叛变,我一直艰难地维持着船上的秩序。”费尔南多开始转移着矛盾,一旦开始甩锅言语便开始犀利起来,全不顾一个钟头之前他与口中的佩德罗中尉还站在前甲板上讨论着应对。

“船上还有多少人?”

“从阿卡普尔科出发时有387人,上一次点名还有350人,阁下可能知道,远洋的船上总会有人死于坏血病和寂寞。”

“士兵还有多少?” 史布兰并未理会船长语气中的讨好。

“海军只有90人,就是佩德罗的那支连队,他们现在应该在下面的什么地方。”

“是和底舱的那些王室补助金在一起么?”史布兰笑道。

费尔南多闻言面色有些微妙,心中担心的事情果然如此,但同时也庆幸自己的命应该是保住了,“或许是的。”

“这艘船上有多少王室补助金。”

费尔南多摇头,“我不知道,数字是保密的,我只管承运。”

看到这群‘强盗’对金钱的关注,船长再次侥幸心起,提出希望给马尼拉带信让那边的朋友为自己支付一笔赎金。

史布兰给予他的回应是——头前带路。

…………

硝烟散去,躲藏在下层各处的水手和船员被伏波军的战士们陆续找了出来,这些人在船上跪了好一大片,不劳战士们亲自动手,自有其中几个‘上进’的帮忙将他们的双手捆绑起来。

攻击底舱颇费了些功夫,突击队在遭遇了船上水兵一轮稍显顽强的抵抗之后,动用了香港记者号上携带的气态氯单质,那是元老院为数不多的库存,为了此次任务可能遭遇的攻坚而用钢瓶存储在游艇的底舱水线下,为此甚至还让军器监特制了一批鹿皮缝制的护目镜和口罩以便使用时做好防护。

史布兰进入底舱的时候那些黄绿色的气体尚未消散,上层的一些水兵因为及时投降留得了性命,但后面的那些人便没有如此幸运了,比空气更重一些的氯单质,在水线以下的空间中完成了他们的屠杀,尤其是水兵们准备反击的下层甲板出口处更成为了最为恐怖的地方。

这个连超过一半的士兵,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此刻,有些人直到死亡降下仍然保持着撕扯喉咙的痛苦表情。看到这一切,史布兰心头泛起一阵不适,但转眼间又念及若不是水兵开始的坚决抵抗,或许元老们并不愿使用这种威力巨大的‘化学武器’,当然,在重新评估过对方的战力之后他也承认或许有一些催泪瓦斯便足够了。

此番行动最主要的战利品――来自遥远帝国新西班牙总督区的银比索,就静静的躺在水线以下的这些船舱中。一个个打着铅封包着铁皮的银箱整齐的排列着,史布兰检查了封铅,上面新西班牙王家检审法院的徽章完好无损。

费尔南多船长最先发现了佩德罗中尉的尸体,就在一处银箱后面,透过浑浊的护目镜他依然能体会中尉临死前的绝望,生命在一种似乎被来自地狱的气息带来的痛苦中一点点被腐蚀、抹杀。只有在见识了舱口那些死掉的同胞和佩德罗的尸体之后,费尔南多才不得不确信这片海域上新出现的这些家伙们真是不折不扣的魔鬼,也对自己的前途重又加深了担忧。

史布兰并未理会这位带路之人的心情变化,自顾自在对讲机里说了起来。

“先让下面消消毒吧,清洗干净后让俘虏把箱子都搬上去。”他重又调整了一下手中的强光手电,再次扫视了一圈舱中,这才满意地淡淡道,“待会儿恐怕得多来些人,另外我想可以返航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飞龙之章 第四十五章 霹雳收威暮雨开(九)

在菲律宾这片海域中,只有郑和岛(注:巴拉望岛新名)的风貌与吕宋截然不同。

在吕宋岛上,无论立足于马尼拉教堂的塔楼顶上抑或是三苗礼士山坡,都会看到成片错杂相间的森林、草地、村舍以及田地,溪河与湖泊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绿色的海洋里不时会冒出一座教堂十字架的尖顶,或是石砌兵营的红色瓦顶,提醒观看者欧洲人在此近半个世纪统治留下的痕迹。

不过凡是有幸听过梅学究讲座或是看过凤阁中历史资料的元老们都很清楚,巴拉望岛在他们穿越前位面的历史上直至二十二世纪都是菲律宾最为蛮荒的土地之一,即便旅游也不是最佳的去处。于是自然在这个十七世纪初的世界里也就更加蛮荒了,除了偶尔前来收购燕窝的葡澳商船和几名宗教热情过于高涨的多明我会教士,似乎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欧洲人踏足此间。

在伏波军来到这个荒芜岛屿之前,这里并没有什么秩序可言,岛南面的摩洛(注:西班牙人对菲律宾群岛异教徒的蔑称)海盗虽然不敢染指马尼拉,但仍然会乘坐轻快的卡拉库桨帆艇袭击宿务周边的港口,带走成百上前的基督徒俘虏,偶尔心血来潮甚至还会去民都洛岛转上一圈。而在北面,来自吕宋和周边的苦役犯们则在米沙鄢弓箭手的监督下艰难地为马尼拉的主人开采水银,使之成为为数不多能和中国丝绸一起抵达大洋彼岸的本地特产之一,尽管如此马尼拉每年从澳门进口的此物也大大多于此地出产,叛乱和疾疫让狭长岛屿上的矿产开采成本过高,刚刚上任一年的马尼拉总督阿隆索(注:Alonso Fajardo de Entenza)已经不止一次抱怨派往岛上米沙鄢士兵总是跟不上死掉的数量,这位总督所不知道的是若不是去年伏波军的情报失误,绕了大半个地球赶来菲律宾上任的他恐怕没有机会发出这番议论。

拖着西班牙大帆船的军舰就在台风来临之前回到了位于公主港(注:普林塞萨新名)的海军基地,说是基地也无非是在以往基础上对码头略加整修,另外在港中修建了一座堡垒而已。胜利堡的样式几乎复制了椰城的凯旋堡,只是堡垒没有修在乌鲁甘湾中的河口,而是横扼在了港口更南靠近岛屿狭长的蜂腰位置,那里是一处高地,堡垒旁边不出意外的还新建了一座灯塔,一如思礼港的样子。

胜利堡中的一处仓房内灯火通明,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伏波军战士,虽然身处堡中,还是警惕地不断注视着周围。

战利品的清点和核对足足耗费了三天,结果自然也让人欣慰,两艘船上光是银币便接近250万比索,折白银有100吨了。这笔相当于两百余万两银子的财富足以让许多工作都能顺利开展,别的不说,医院、学校的建设便能进一步加快,科技树的攀升也同样可以更加高效,更重要是有了这笔准备金,货币的发行工作又能有所提速了,是以户部和礼部派来的元老个个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

毕竟只要拿出这笔银子中的十分之一便足够让元老院取代万丹与和乐成为今后南洋奴隶贸易的最大买家,有了钱的因素,不用宣传便会有人把‘货品’送上门来。

除此之外,两艘大帆船上的七十余门大炮和更小一些的甲板炮甚至火枪和冷兵器都是更为宝贵的资源,为元老院的铜和铁提供了一笔可观的库存,帆布和木料则将在分拆之后改成更多的三角纵帆船,有了这许多资源,伏波军自然就能加强早已计划的对爪哇和交趾航道的巡查,往来于这些航道的中国商船以及其他愿意接受大宋庇护的船只都能得到伏波军的保护,他们将帮助这些商人避免海盗的侵袭,当然前提是要前往元老院治下的港口贸易。

而无论是荒芜的土地还是叛乱的异教徒,都使得郑和岛可以成为军队的天然练兵场,元老院自然也是这样想的。而且已经完成了环岛勘测的一支元老考察分队在报告中声称发现了镍矿矿脉,对于这种辅币材料元老院自然不会放过,要在此地输入奴隶也有开采镍矿石的意图在其中。

250万银比索中的五分之四将在此地新建的造币厂中融化重铸为大宋当一贯银币,而未来的一文、五文、十文的镍币辅币也将在公主港试制,铸币厂建在如此荒芜之地倒也方便。

白银中剩余的部分则会熔为标准银锭分别送往三亚和广州,马辰虽然同样需要奴隶,但与公主港倒并不冲突,现下虽然雅可和夸克的船队都汇聚到了附近海域,但只要打下了马尼拉,他们两位的分工就会有所变化。元老院打算把安汶附近划给夸克,让他顺便骚扰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那边的舰队,而满剌加附近他打算让雅可的澳大利亚公司负责,当然他们主要的工作还是为元老院提供充足的奴隶。

但有鉴于随着大宋势力的扩张奴隶来源反而会越来越少,故而元老院对于奴隶使用的政策也都做了一些调整,奴隶同样按劳计酬,只要完成三倍于身价的工作量便能获得自由身份,自由民如果符合条件照样可以归化,甚至可以分田分地参军入伍。

当然若是选择回乡海关也不会阻拦,不过若是再被捕奴队抓住卖来,那就又要重头再来了。

听说这道命令公布之后,马辰那边矿山中的奴隶干货便卖力了许多,不过对于西班牙俘虏却要区别对待才行,至少在占领吕宋之前。而进攻马尼拉的时间则还要在拖上一拖,按照两位船长的口供,就在他们后面一两个月中,还会有至少两艘商船从阿卡普尔科抵达菲律宾群岛,最快的一艘估计二十天内就会抵达,这样一来文德嗣只好从文莱又将麒麟号和军师号给调了过去继续蹲点,只有香港记者号因为作用不好替代只得又要跑上一趟。

元老院的打劫目标只针对西班牙运银船,对于去往马尼拉交易的货物他们感兴趣的不多,那些物资既没有多少急缺性,价值上也不值得耗费精力。

马尼拉的作用实际就是一个转口口岸,西班牙人利用美洲的白银在这里大肆采购来自中国沿海的低廉手工产品,这桩生意让参与其中的商人大赚特赚,也让遥远的帝国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土著们用更为低廉的价格享受到了来自天朝上国的商货,马尼拉甚至还能从中得到每年约7万比索的税收,唯一受到伤害的也只是那些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作坊主罢了。

毋庸置疑,若是没有来自大洋那边的白银,马尼拉对于西班牙统治者而言将毫无用处,除了那些狂热的自以为是的多明我会修士之外。

虽然今年的贸易季节已经过去,但充斥着牙行和掮客的丝绸市场却并未关门,他们正等着来自新西班牙的财富抵达。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华人和来自米沙鄢的土著,在五月之前的交易季节他们大量吃进了来自福建和浙江沿海贩来的丝织品,现在都在等着从大帆船的生意中狠狠赚上一笔,如果这场希望落空,恐怕将不是马尼拉总督的几句安抚能够轻易平息。

混乱是元老院希望看到的,只有情况越来越糟糕,才会有更多人发泄他们的不满,带路的人越多对马尼拉的攻略也就越发轻松,一如当年祖国在统一台湾之前所做的那样,因之再等上一阵也更符合元老院的利益。

两日之后,文德嗣回到了文莱。

是日一早,在文莱城北一处临海的小山丘上,一队战士正肃穆地站在一处墓地两侧,元老院七位参政竟是全都到齐了。墓园围墙的庞大区域,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山丘。

淅淅沥沥的小雨当空,军号声如泣如诉,从方才二十匹高大军马拉着五辆炮车向这边行进时四面八方的市民便被好奇心吸引了过来,自发在墓地外围起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想看看首长们又在搞什么事情。

这些人中有为文莱府做工的土著,也有新来此地的行商,还有过去城中的贵人。

没有哀乐,没有祈祷和咒语,更没有此地华人在葬礼中最为常见的吹打和纸人纸马开道,有的只是庄严肃穆的气氛。观众们明白,这种气氛是从先前士兵们整齐而标准的持枪正步中而来,是从那五口薄木棺材上覆盖的启明星旗中而来,更是从那浆得笔挺的簇新制服和擦得油亮的米涅枪管上而来,节奏沉重的鼓点经过嘈杂人声的过滤之后并不算大,听在心头却强烈得让人有些窒息。

白四可、帕埃契帕、泽迦帕、迦瓦、李三,这五个陌生名字的主人或许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准确年龄的短暂一生中,并无任何迹象能够显示会在死后成为一群帝国历史上特殊的存在,但大宋国立凌烟阁公墓的题名墙上的文字则确是以他们为始。

棺木被绳索兜扯着缓缓落入花岗岩雕砌的墓穴,这一切都是围观的百姓们前所未见,甚至就连马蹄敲打在石板上的声音都夹杂着敬意、钦佩与感动。

‘举枪!——放!’

连续三次,七名士兵对着天空的整齐射击让枪声在山坡上久久回响,四周此时已是一片寂静,二十四个音节的熄灯号就在此时缓缓奏起,先前的那种感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在现场人群中传播开去,就连《新华日报》的记者自己都没能忍住默默流下的眼泪。

文德嗣亲自念诵着祭文,抑扬顿挫的语调声讨着十天以前婆罗洲中部山区一个猪蛮部族的祭司恩将仇报的卑劣故事,元老治好了祭司的病症,祭司却对元老的‘神力’产生了忌惮。在他的煽动下,这个部族对文莱派出的工作组发起了突袭,五名忠诚的战士为了保护元老而被残忍杀害。

祭文没有详细描述事件的经过,也没有透露还有两名元老也因此受了重伤,如今还躺在纳闽岛上的重症病房中没有醒来。

愤怒的军队踏平了村子,将祭司、族长连同这个当日部族中动手的武士一起挂在了思礼港的灯塔上,提醒着世人谁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同时也是提醒着元老中的‘圣母病’患者,局势还远没有到十人左右的小队能够在婆罗洲内陆的雨林中随意乱跑的程度。而他们的族人将被送去马辰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用苦役抵偿对元老院犯下的罪孽。

“当真只是几个当兵的死了?”

乌理玛站在人群当中,压低了声音向身边土人打听,然而他低调的衣着似乎并未引起旁人的在意。

“你没听说,是为了保护首长而死,不过死了能这样风光也没算白活。”回话那人显然从别处听懂了文德嗣的话,在乌理玛面前表现出浓浓的优越。

“真是会收买人心啊。”

乌理玛没有理会那人的感叹,的确就如人群中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般,没有雕刻的木头偶像,也没有激烈的斗牛献祭,若以本地的丧礼而言,其实算不得隆重,除了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外整个仪式都简简单单。

但经书上也同样没让在葬礼上搞偶像崇拜,以道理而言宋人的这套东西才更符合圣人的教诲。

他终于发觉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一种情绪左右到了,说不出是担心或是羡慕,他明明知道这是短毛们在收买人心,却抑止不住情绪的翻涌。老国王哈山在年初去世时他尚能在葬礼上盘算着自家的生意,但这一次他却真的莫名感动了起来。

这种直击人心的力量自他为渤泥的君上服务经年后开始便不曾再有过,但如今却让他压抑而难受,如窒息了一般。

他猛然转醒过来,如今这里的百姓不正是如此么,如同中了疯魔一般的追随起短毛,还有那些每天都在增加的来自海外的移民也是同样,那种发自内心对短毛的崇敬仔细想来似乎并因那一份份捷报传来而成。

反倒是从其他什么地方点滴积累所致。

那些在田间地头教导农民种地的短毛,每片丰收的稻田都是见证。

那些在作坊船厂教导民夫做工的短毛,每艘下水的大船都是见证。

那些在军营操场教导士兵打仗的短毛,每个整齐的方阵都是见证。

点石成金,这是过去人们常在他耳边谈论的,现在他反倒觉得元老们在街上对那些平民的一个点头微笑或许更加接近事实的真像。

婆罗洲会变得如何,南洋会变得如何,乌理玛不敢再想,他试着收了收就要留下的眼泪,默默转身离去了。

和乌理玛同样鼻子有些发酸的文德嗣满意地看了看周遭的百姓,感动源于真是的情感流露,但收买人心这四个字也是他真实的想法,看来效果不错。

“走,去军营看看……”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一)

【求票了求票了】

‘韩、岳兵尤精,常时于军中角其勇健者,别置亲随军,谓之背嵬,一入背嵬,诸军统制而下,与之亢礼,犒赏异常,勇健无比,凡有坚敌,遣背嵬军,无有不破者。’

“这是赵彦卫在他的《云麓漫钞》中说的吧,不会是就只为了这一句话就给陆军改了编号?”文德嗣一回来便听说陆军改了名,捧日的编号不要了,换成了背嵬军,而依据就是这么一句宋人笔记的引文。

一直跟在文德嗣身侧一同视察文莱军营的熊太白回答着参政的疑问,“也不全是,主要还是空军把‘捧日’的编号全给要了去,而且背嵬军听着更像那么回事,毕竟我们还是要打回大陆去的,岳爷爷的队伍听着霸气些。你想,陆军背嵬、海军伏波,空军捧日,这才对得上号,既然是迟早的事,早改早好,也能适应过来。”

“恐怕是那些个一直想跟后金掰掰腕子的皇汉党出的主意吧?”文德嗣叹了口气,名词之争不是他这层面别应该关心的问题,想想也只能随他去了,“好吧,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只要你们不嫌折腾我也没有多的意见。”

文德嗣倒是听说工部和兵部的确是在做空军的实验,但也只是捣鼓出了些热气球罢了,连动力都还没打算上,却没想到手都伸得这么长了。

“提议的人里面的确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也是为了图个好口彩,况要去辽东那还早得很,话说回来我倒是想早去,这南洋的天气着实难熬。”

熊太白怕热是出了名的,虽然他一直负责的是野战部队。

没有训练任务的时候却最喜欢的就是窝在宿舍吹吹空调,喝喝冷饮。

空调这东西在元老院控制的区域尚属奢侈品一类,因为除了纳闽岛外如今思礼港中也没有建设电厂,就连各地电台也是依靠手摇发电和电池结合的,这是元老有意要控制自身的发展进度,只要对周边构成碾压即可,没有必要太过操切。

整个元老院的工业体系都是建立在蒸汽时代的技术之上,故而这空调也是特殊改进过的工艺,结合了燃气能源设计改成的蒸汽或是汽油驱动,只是要实现‘卡诺循环’这冷凝器和蒸发器却全都需要铜管才行,光这一项便很让工部腹诽不已,毕竟是在和造船造炮争夺资源,军队系统怨言也不少,尽管军中如熊太白这样的自己就是空调的拥趸之一。

而且更为要命的还是作为制冷剂的二氟二氯甲烷也是管制物品,更换一次都要经过政事堂特批。以穿越者现有的技术在不消耗库存的前提下也就只能采用甲烷氟氯化法进行制备,甲烷好说,如今正在各归化村普及的沼气池就有产出,钻井平台也有不少伴生,足堪使用,氟化氢则来自萤石的化学反应,虽然麻烦产出倒也勉强够用。但气体的氯单质就要麻烦许多,那是生产盐酸的副产品,目前还只能依靠纳闽岛上的电离设备,产量本就不多,上次为了捕获大帆船又被海军要去不少,因此耽搁了许多外派元老的降温大计。

不过文德嗣能如此答复也是他心情不错,自打进了军营,对此处的多番布置倒是极为满意,不光每间宿舍中的士兵们出操时精神抖擞,见了首长起立敬礼也都透着一股英气,就连宿舍中折豆腐块被子的本事也给练了起来,放眼整个营区也就只有种菜养猪还要欠点火候。

“这些是?”

趁着士兵们午休的时间,文德嗣按照惯例来到食堂,一进厨房便发现了几个大盆中塞得满满当当的粽子,周围则放着冰块降温。

“都是端午节剩下来的,留着给战士们加餐。”熊太白道。

“咸的还是甜的?”

“咸的,加了蛋黄和猪肉,各个归化村也都发了。”

文德嗣闻言颇为满意,归化村是公路上的重要节点,平时归化民也是踞堡寨而居,一个村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堡垒,里面的居民自然也都是元老院最为忠实的臣民,理应有所照顾,才能显出归化民的不同。

“伙食不错。”文德嗣又看了一阵,一边揭着锅盖一边满意地点头,锅里是晚上的餐食,再晚些就要生火了,他不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处灶台,却是一愣,“这个灶看着特别,怎么是空的?”

“这是民族灶。”熊太白也不隐瞒。

文德嗣闻言眉头便皱了起来,毕竟才从烈士公墓过来,现在军队系统居然在伙食上搞出了特殊身份认同的戏码,实在是有些让人意外,他半是确认半是嘲讽,“是民族灶还是宗教灶啊?”

察觉到文总面色不善,熊太白这才嬉皮笑脸道:“其实自打开了这民族灶以来,压根儿就没有人用,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

“没人来用?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这民族灶用倒是能用,就是食材和燃料需要自理,另外若是耽搁了营中训练,不仅要扣除津俸,体罚也是免不了的,信教的那些土邦子弟折腾了几回也就消停了,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大伙儿一起吃饭,犯不犯忌讳他们再也不会去管了。”

文德嗣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放下心来,看来这军中行的也是如各处港口管理中的一套,以身份区分反其道而行之。按照凤阁中资料的分析,原本南洋信奉的都是地灵一类,后来海贸之风大渐,这才让各色一神宗教有了一席之地进而做大。

究其原因,无他——唯‘便携’二字,在海商看来一神宗教使得漂泊海上的生活不至拘束于地灵信仰的桎梏,‘四海之内皆兄弟’,而对于一些岛民而言,不过是免于盘剥和沦为奴隶的一种权宜而已,毕竟经文中也说教友之间是禁绝相互掳掠为奴的,只是时间长了,手段便成了习惯,终归还是拳头大的缘故。

但随着大宋的到来,这种情况却正在改变。

也是因为区别二字,如今文莱城中对待犯罪的判例就是如此,同样的罪行,若是信教之人则罪加一等,两个人都是偷儿,不是教徒抓住了就是劳役而已,若是教徒,经文中说要剁手那就免不了再挨上一刀。一开始有些元老觉得过于残忍,但王留美和周太阁都一力促成,最后反倒让治安好了不少。

唯一麻烦的只有华商,今年思礼港来了不少福建的行商,这些人如今削尖了脑袋往各处工厂钻营,都是想要套取一些澳洲货的生产技术,听傅小飞说就连三亚那边也同样如此。这样的事情在一个福建富商重金贿赂了一位玻璃厂的归化工人之后才被重视,那工人自是被抓去做了苦力,富商同样为自己的行为支付了高昂的‘学费’。不过元老院会商下来还是觉得,对于不涉及材料科学的核心技术,光是工序流程反倒乐观技术扩散,这是最早就定下的策略,只是整个事件之中元老们对大陆同胞的商业嗅觉再度折服不已。

…………

晚饭之后,当文德嗣迈步走进港口一艘巨轮上的会议室时,马上便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起了一个喷嚏。

在海上漂泊了半个多月,回到思礼港后连享受都有些消受不来了。

七位参政倒是全都已经到齐,加上梅凯西和《新华日报》的两位记者,总共十人并未让宽敞的会议室显得拥挤。

文德嗣进来之前马千瞩正在给各位参政分享着他主管的数据,尤其是化工领域的突破对于一些军械的量产帮助颇大,最得高层看重。

文德嗣心情不错,与众人打趣道:“老马又在给你们布道他的‘大豆战争’?”

马千瞩却一副正儿八经,“这本来就是战争,真要听我的赶紧把美洲占了种田,不比在南洋更好?大陆和南洋全部攻略不过是时间问题,肉烂在锅里而已,倒不如西出印度洋,东嘛等打下了吕宋就可以顺着北太平洋先把旧金山给拿下,以我们的实力要在当地自守总是有余,扩大汉人的地盘比和大明窝里斗哪点不好。”

文德嗣不想又把话题扯远,赶紧说回正题。

徐玄策分管礼部,教育、外交、情报都是他在负责,每次会议也是他最先发言。

“目前我们的师资有限,主要是教师资源奇缺,元老中会教书的本就不多。所以学校暂时还没有新增,依然只有文莱、古晋、坤甸、亚庇、马辰这五所中心学校,其他地区都是流动的扫盲班,学校本身也只是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了规模,教师的压力也增加了不少,尤其是把各处新征服区域的土酋、神棍和他们的子女全都接到了文莱,给基础建设也带来了不少问题。”

将新征服地区的上层子女以类似质子的身份全部送入文莱的学校,这是当下已经成为惯例的做法,再加上土酋和神棍也要一并,是元老院吸取了秦灭六国的教训而总结出来的瓦解地方的法子。秦灭六国之后并未将六国的旧贵族全部另行安置,放任不管的结果导致后面的二世而亡,这也算是原因之一。

而将这些人全部杀掉既不经济也不合乎政治上的逻辑,且还会给后来心怀不满者的叛乱送去不少口实,故而把那些头人贵族当猪一样养起来才最符合元老院的利益。

最近的例子就有渤泥的国主,这位如今已是安心认命,享受着他的幸福生活。坊间时不时蹦出几个府中有意编排的八卦和段子,不断消耗着国主已经所剩不多的名声,相信用不了多久随着每日送往宫中的棉籽油功效显像,这位昔日的大君便会因为绝嗣而在一代人后淡出百姓的视线,一如当年美国人对日本皇室的圈养一般成效卓著且后遗皆无。

民族问题也好,宗教问题也罢,用伟人的话说归根结底都是阶级问题,或者通俗言之,甚至可以狭义地解释为世代经济基础决定的位置思考和意识形态的成因。毕竟到了二十二世纪,坊间对于中国历史所谓‘五胡乱华’的说法可不光只有八王之乱的那一次,当初李学智关于某些人引经据典要‘宽以待人’、‘远怀夷人’指望曾经的奴隶头子和宗教头子能念我恩德的批评言犹在耳、振聋发聩,早已与伟人对民族宗教问题的总结一并成为元老院政策的重要指导原则而奉之如圭臬。

马千瞩分管工部,他听到基建一节点了点头,文德嗣生怕又把话题带歪,赶紧跳过了这一节示意徐玄策继续。

“另外就是情报方面,比较重要的来说,旧港昨日传回的消息,亚齐素檀伊斯坎达尔?穆达(注:Iskandar Muda Johan Berdaulat)自去年占下了彭亨之后,这段时间一直在率军攻打吉打,根据我们的综合判断,亚齐大军占领吉打只是时间问题,听说还有小股的奥朗卡亚(注:亚齐武士专称)已经侵入到柔佛境内,霹雳附近的不少锡矿都受到了袭扰。”

“葡萄牙人有什么动静?”

“满剌加城的确加强了戒备,另外有传言说北大年向满剌加派出了使者。”

“北大年?”

“是的,他们受到的威胁恐怕比葡萄牙人更大,去年被灭的彭亨素檀的老婆翁古(注:Raja Ungu)是北大年女王罗阇?碧路(注:Raja Biru)的亲妹妹,翁古的女儿库宁(注:Raja Kuning)更又许给了柔佛素檀,有这层联姻关系在,是以如今半岛上各方势力对亚齐的兵锋都是如临大敌。”

“那你估计亚齐要是和葡萄牙人对上还要多长时间?”

“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吧。”

文德嗣想了一想道:“那我建议让雅可的捕奴队最近多到马六甲海峡转转,柔佛那边应当能有些收获。”

“等等,咱们不是应该削弱一下亚齐么?”徐玄策觉得文德嗣的安排有些出乎意料。

“放心,葡萄牙人精明得很,满剌加城没那么容易被打下来,亚齐总让人觉得后劲不足,把那边局势搅乱一点没有坏处,到时候我们再去捡漏就好,能省不少功夫。眼下先做好吕宋的攻略,还是先说一说马尼拉的情况吧。”

“元老太过显眼,顾子明推荐了一个澳门牙商叫何怡的出头,是他新近发展的,对归化我大宋意愿强烈,这次传回来的情报多半都是他的功劳。”

“电台交给一个土著能行么?”

“电台自然在自己人手上,在马尼拉坐镇的元老是谢明。”

“哦?那旧港那边呢?”

“那边华人多,消息来源倒是不缺,主要搜集情报的是个叫郑达的华商,先前常来思礼港贸易,情报部门的评估是此人可靠,在当地负责电台的元老是王峰。”

众人闻言都是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这两位正是当初与他们竞争参政的两个元老,看来是跻身政事堂无望后自请出外了。

平求圣适时提醒道:“马尼拉的情报源最好要多几个才稳妥。”

徐玄策成竹在胸,“放心,可靠的情报源我们有三个,一个是何怡,他有澳门耶稣会提供的介绍信,能够从马尼拉上层获得一些消息,牟星——就是牟好古的那个宝贝儿子也在,他家与当地的几个土著大族关系一直不错。”

“你刚才说三个?”梅凯西忽然也好奇地问了起来。

“还有一个叫李思雅,是大海商李旦的闺女。”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氟利昂的合成与运用》郭浩

17、《棉籽油质量的改良》Яхонтова М?А 陈伯平译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二)

【大章节,花了点时间,感谢书友门支持,求票】

‘与市,我已决定让你来监造伊达丸,切记仔细办差,才不算辱没了平氏一门的荣誉……’

‘五郎,此番你出使南蛮,虽有幕府武士随行,但时刻不可忘记是我伊达家臣,代表的也是我的意志,海贸之事务要促成,我在仙台静候佳音……’

‘快看六佑卫门,阿卡普尔科就快到了,欢迎来到上主赐予的新西班牙……’

‘那是在圣路卡港坐镇的梅迪纳西多尼亚(Medina Sidonia)公爵家的船队在向我们致敬,我敢打赌公爵一定做了最好的安排……’

‘菲利普?弗朗西斯科,这是你今后的名字,贵领主的请求本王已经同意,希望主的光辉可以照耀到陆奥国……’

‘你敢相信么菲利普?托马斯刚才告诉我那些圣特罗佩(注:Saint Tropez,法国港口)的土包子居然把你刚刚扔掉的鼻涕纸当作宝贝一样捡去收藏了……’

‘孩子,请拿好这份文件,元老院已经同意授予你罗马荣誉市民的称号,愿上主能够见证你在东方为圣教所做的一切……’

‘抱歉,敬爱的菲利普先生,很高兴你能再次回到马尼拉,但鉴于可耻的尼德兰海盗给我们带来的困扰,我们不得不临时征用圣?约翰?洗礼者号(注:即圣?胡安?巴蒂斯塔号,此名为该船意译,因船建成于洗礼者圣约翰的纪念日6月24日而得名,西班牙语胡安即为约翰的对音)用于抵抗袭击,而且你恐怕知道,贵国幕府已经禁止了我国船只前往,不过我向你保证只要局势允许我们会尽快帮助你搭上回日本的船……’

支仓常长再次从梦中一脸疲惫地醒来,五年多来的种种经历一幕幕在脑海中来回滚动,让他的心情有些压抑。

从月之浦出发时自己意气风发,对于即将面对的未知世界充满了好奇,等他回来时,丰国大明神的妻儿已与大阪城一起在四年前飞回湮灭,而促成这一切的那位大御所也在一年之后安然仙逝。江户城中的新主人对待天主及其仆人的态度比之前代更为严苛,听说许多教友在这三年多的日子里痛苦地死去。还有一些侥幸逃离了日本,有人去了澳门,更多的则来到了马尼拉。

前几天他又去了马尼拉大教堂凭吊了胡斯托(注:高山重友的教名)的圣灵,四年之前这位虔诚的切支丹放弃了武士的身份从日本逃来,在马尼拉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四十天后蒙主召唤而去。支仓听说当时席尔瓦总督阁下曾经想要组织一支远征军帮助高山拯救日本的切支丹,然而因为这一变故最终未能付诸实施,一些传闻中声势浩大的舰队被隆重的葬礼取代。

但这件事情对于支仓却是个隐忧,他自问在信仰上不如高山那般单纯,在漫长的美洲和欧洲旅途当中,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教徒、贵族和骑士,但始终没有放下身为武士的尊严,这一点仅从其身上的穿戴和发型便能看出端倪。

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他从圣?约翰?洗礼者号上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远洋的欧式帆船,在他的眼中,那是来自东山道的硬木制作的甲板和片滨通的曲木组成的船壳的完美结合,这艘船还有一个响亮的日本名字——伊达丸,那是近5000名领内工匠和民伕的结晶,也是他的一抹浓浓乡愁。

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没有忘记身为一个陆奥武士的自觉,这在过去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但在得知了元和二年(注:西元1616年)的禁教令之后,这种二者得兼的状态便渐渐成为了一种心理上的负担。

在横穿美洲的旅途终结后,认识到西班牙的国力和开拓殖民地的方式,这样的事情他决心毫无保留的记录并带回给陆奥的统治者。

在马德里奢华的宫殿中接受腓力三世的私人牧师洗礼时,他并未忘记为伊达家的十七代家督争取最大的利益。

在穿梭于法国和意大利的那些市井岁月中,他也从未放弃武士在腰间佩刀的荣耀。

有时候他甚至会回想起更为久远的往事,年轻时奉家主之命平定大崎、葛西的一揆,现在那里的农民想必也有不少皈依了天主,若是再次对上他多半就会心生犹豫了。

文禄二年跟随大军去了朝鲜战场,彼时他是伊达军的铁炮足轻组头,会打仗,能驾船,懂外语,没有因为风土病死在异国,这是他被家主看中的原因,一路行来,有时他真的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自己被天主选中还是为了让伊达家更为强大才选择了这条道路,但对教友的关心依然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最为忧虑的所在,其中还包括了他的两个儿子和身边的所有奉教卫士。

但眼下的一个愿望却益发迫切起来,他想回日本,想再次见到自己的妻儿,那是持续了五年多的情绪积淀。但是现在,因为幕府的一道命令他在这最后的一段路程上已被耽搁了整整一年。

对于他这样一位有着特殊身份的人士来说,在马尼拉自少不了来自各方的关注,但总体而言都是无伤大雅的应酬与交际,其中还有很大程度来自他身边的那些日本武士,经过这些年的跋涉,如今这些卫士还有百余人的规模,比起出发时候,至少一小半的使团成员选择留在了欧洲和新西班牙,现在想想也许这些人的选择更为正确,至少不会因为信仰而遭受杀身之祸。

说起来今日也不过是如平常一般失眠早起的一天罢了,至少从他微凸而憔悴的眼珠中看得出来这种情况早已是司空见惯,但眼下还得强打精神。

“你们真的是从日本来的?”当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支仓面前时,他脸上明显闪过一丝讶异。

少女长着一张清丽可人的东方面孔,倒是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像是有些南蛮血统,神态看起来也更加腼腆一些。少女身后的仆人则似乎是个日本浪人,但也只有尚留着的月代头和腰间的跨刀能够看出此人身份。

“我想我需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思雅,家在平户户木引町,你也可以叫我伊丽莎白,家父是平户的商人李旦,至于这位是澳门的何经济。”李思雅的日语配着标准的银铃般笑声,让她的话显得真实而不容置疑。

“澳门?”支仓常长狐疑地看着那何姓青年。

青年连忙用现学现卖的日语回道:“在下何怡,如今在耶稣会中做些事情。”

“不知两位见我所谓何事?”

支仓常长颇觉意外,显然耶稣会在吕宋岛上的存在感并不算高,来自澳门的葡萄牙商人更是因为爱在马尼拉城的丝绸市场中囤积居奇而少有什么好名声。

李思雅对支仓的疑惑并不解释,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父亲一直想与贵国主建立贸易关系,但苦于无人引荐,正好去年我们便从几位华商口中听说了大使已经回返菲律宾,这才找了过来。”

“与仙台贸易?”支仓常长面露沉吟之色,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父亲对陆奥的金矿一直很感兴趣,当然,如果贵国愿意,只要能将俵物和刀剑运到平户,这些生意我们也照样做得。”

支仓常长微笑着听李思雅说完,一边打量着小姑娘一边不咸不淡地道,“就为了这么点事情小姐居然专程来吕宋找我?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吉滨乡的干鲍和鱼翅长崎便能买到,至于陆奥的刀剑等运到平户恐怕也未必有堺港出产的便宜了,又何必费如此一番周章?再说令尊既是平户的华商,手中自然是有幕府颁发的通商朱印状,就算将船开到月之浦去又有何不可,小姐还是说实话吧,此番上门究竟为了何事。”

“既然阁下如此说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李思雅看起来有些神色不定,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光听我的教名想必大使也能猜到,我与家父都是虔诚的信徒。如今幕府发布了禁教令,贵国中的弟兄无日不受煎熬,这一年多来我们救出了不少切支丹,但东北一线却有些鞭长莫及。”

“你是想让在下游说家主帮你们运送人口?”

支仓常长的脸色有些不悦起来,须知拐带人口出洋可不是小事,无论是前任太阁丰臣秀吉还是先代大御所,在驱逐传教士的过程中都将拐带人口作为了一桩重要罪行,事实上支仓常长也知道一些不法西人在日本贩卖人口的事情,故而对这一提法既抱有戒心也满怀敌意。

李思雅见状连忙解释,“大使误会了,我等并非是要拐带人口,而是希望能够请动贵家主在幕府中关说,既是要禁教,与其将教众屠戮,倒不如着人交与我等送往海外。”

“幕府似乎已经断绝了与吕宋的往来,就算将人救出又要送去哪里?”

即便是在菲律宾,逃难而来的切支丹生活也不能算是如意,只有那等商人日子还算不错,换作其他地方,恐怕只会更难。

“不用舍近求远,只要将人送往大明南方便可。”

“大明?怎么可能?”

支仓常长显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说法一般。

“不知阁下听说过澳洲人么?”李思雅的声音再次响起。

支仓常长闻言略作迟疑,但马上答道,“有所耳闻,是渤泥国的那些短毛怪人么?传闻中有大铁船的?”

虽然他才回到马尼拉一年时间,但在贸易季节从婆罗洲零星贩来的产品已经让他啧啧称奇了。过去元老院的工业产品主要还是以奢侈品为主,像是水银镜和煤油灯他就在阿隆索总督的宅邸中见过不只一件。但从去年开始,一些小东西开始出现在这里的市面上,其价格之低廉制作之精良甚至对来自中国的商品也造成了不小冲击。

用竹管包装二十支支一筒的缝衣针,不但钢口好,针身上下更是一点毛口也无,一套只要二分八厘银;

装在瓷瓶里用蜡封口的‘味精’,任何菜肴只要加上一点便会奇鲜无比,一瓶五分银;

五颜六色的透明糖果,不但色彩绚丽,形状讨喜,吃到嘴里也满是各种水果的滋味,每斤只要四分银,还给配了印制精美的油纸包装,价钱比白糖还要便宜,只比蜂蜜略贵;

贴身靠背的椅子,比起大明的款式坐着更加舒服,却只要两钱银一把,同样的木料比之福建运来的太师椅便宜一半;

远胜大明松江府出产,不知什么材料但却轻薄透气的袜子,每双给价五分银,比市面上最未常见的羊毛毡袜还要便宜三分,更是不及松江所产夹布袜的三成价钱;

入手厚实满是线圈的‘毛巾’,擦起脸来柔顺温软,尤其特别吸水,比之光板一块的大手巾好不知道多少,却也只要三分银子一根,同样的价钱商人们自然有所取舍;

还有不用火镰牵引,在土墙上轻轻一划就能点燃的火柴,每盒值银一分;

澳洲的白纸以及用白纸印制的各种通俗书籍、账册更是本地商人们的最爱。

若不去计算季风的影响,马尼拉市场上的澳洲货品几乎每月都在上新,就拿支仓常长自己来说,马尼拉的家中,澳蜡已经取代了本地蜡烛成为晚间照明的首选,一对五厘的价格比点火把都还便宜,直接就让本地的蜡烛匠人失去了生计,毕竟那些工匠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自己的成本降到一两以内,有些个脑子好用的干脆就直接去了婆罗洲想要在澳洲人手下谋一份差事了。

当然,除了这些加工产品之外,来自婆罗洲的精盐和白砂糖也同样充斥着马尼拉的市场,,白砂糖卖成了黑砂糖的价钱,精盐更是只要三文每斤,直接就让福建的私盐失去了市场,眼下除了没有见过真人之外,澳洲人的名声其实早已在吕宋传开。

这些货物的价格和质量超出了陆奥使者的理解,但在今年的贸易季节结束之前却成为了与中国商品一般的紧俏货物堆满了马尼拉商人的货仓,只等着新西班牙的大帆船到来便又可以完成一次周而复始的环球之旅,只是今年这船似乎来得迟了些。

而支仓常长的神色变化也显然没有逃过李思雅的观察。

“正是,他们如今在属于大明南方的一处大岛上叫做三亚的港口屯田,那里多用的便是日本逃亡而去的切支丹,日本人在那里能够得到不错的待遇,不会因为信仰而被斩首或遭受火刑。而且他们愿意为送去的每个人支付身价,身价折算可以用钱,也可以用他们的澳洲货抵偿。”

“澳洲人在大明种田?”支仓常长听闻过澳洲人善工行商的传闻,却没想到居然还会种地,这让他颇为意外。

“是的,而且耶稣会的罗德里格斯神父(注:Joao Rodrigues,陆若汉本名)和许多教士也都去了那里,听闻生活还算不错,当地的土人有许多已经皈依了天主,这位何经济便在耶稣会中负责此事。”

支仓常长正眼望向何怡,何怡虽然不懂日语,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陆若汉在日本传教逾三十三年,他的名头支仓常长自然知道,等看了何怡转交给他的陆若汉所书日文书信,他心中的疑虑更是打消了大半。

此时他才觉得若是真能促成此事,倒也如他所愿,既能救切支丹们出水火,又能帮助领内多上一笔收入,幕府那里也能敷衍过去,的确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毕竟当年离开了陆奥时,家主也没有放弃对北方领土的拓植,对北上川周边土地的开垦几乎就没有停过。能够增强自身实力又能结好天主教世界的事情相信主公必然愿意去做,但他却不会忙着表态。

“此事倒也不是不能从长计议,只是我人尚在吕宋不得回返,就算答应了你们也不知何日能够成行。”

“这个简单,虽然如今马尼拉与日本断了往来,但也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回去,若是大使愿意,可以随我等去澳门,然后乘我家的朱印船先去平户落脚,快的话西历8月之前就能到港,说不定那时候贵家主还在京都。”

李思雅离开平户时,听说伊达政宗担任将军秀忠的先行已于5月8日抵达了伏见城,依照惯例9月之前应该都还在京都才对,他这样说自然是为了自己的话更为可信。

支仓常长听后果然有些心动了,他虽然是一年之前才刚刚抵达吕宋,但伊达家派出迎接他的家臣横泽将监两年多前便已在马尼拉恭候了,同样是因为禁教令的缘故如今也滞留在此,因之他离开之后国内的近况倒也知道不少,只是与他一同赴新西班牙的使者索铁罗(注:Luis Sotelo)听说去年便偷偷潜回日本,到如今也没有消息传回,的确是让他格外担忧。

“澳洲人……我是说他们在大明的那处领地,对待天主的信徒还好么?”他再次试探起李思雅来。

“在东方,没见过更好的了,包括马尼拉和澳门在内,原本许多切支丹就是从澳门辗转过去的。”

“那里离澳门很近?”

“是的,大概两日路程。”

“这样一说我倒想去看看了。”

“加上往返一周时间足够了,相信你会喜欢上那个地方。”

“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随时都行。”

李思雅看得出来,这位漂泊异域多年的大使似乎彻底放下了戒心,于是她与何怡开始与支仓常长闲扯起来,日语、中文、西班牙语时而交错,什么异国的见闻,国王的礼遇,教皇的关切,尤其是后面这些事情即便是西班牙人自己也未必人人能够经历,故而既能说到当事之人的痒处,也不至让人生出疑心。

半个小时之后,李思雅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看似不经意地问起,“总督阁下似乎对马尼拉的防御太过担忧,我们从澳门出发时见到一艘属于西班牙王室的帆船正在港口装货,上面据说都是送往甲米地堡垒的火炮和枪支,看样子足够武装上千人。”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三)

【因为资料与文档丢失的缘故等了这么久才更新,总算把东西都恢复出来了,还是大章节感谢书友的支持,顺便求票】

从支仓常长紧邻着圣?奥斯定大教堂的住处出来时李思雅与何怡才算长出了口气,花费了不少心思总算从对方口中探知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元老院自然不会将情报的源头只放在这么一人身上,马尼拉周边,元老的探子们通过各种形式全都撒了出去,华人、基督徒、米沙鄢人乃至他加禄人都在不知情下帮助大宋搜集着情报。元老们从来奉行的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报必要来自日常公开的消息,而这种搜集方式无疑也是极为安全的,这是李思雅愿意接受元老院笼络的缘由之一。

这位平户豪商兼海主最为宠溺的女儿,在去年回到日本后便在李旦面前极力夸耀了一番大宋的强大武力,并在开春之后与广州站接上了头,是后她更声称通过私人关系获知了伏波军可能对西班牙人的军事行动。

李旦因为早年的经历自然对西班牙人恨之入骨,马尼拉被刚刚在这片海域出现的强大势力针对是他乐于见到的。虽然海商的身份和性子让他不会对当初的虐辱心生拼命的念头,但也不妨其带着手下船队在雨季来临前就先一步打着收购鹿皮、木材的名义跑到打狗(注:今高雄一带)观起风色来。

李思雅私下便代表其父对元老院做出承诺,若是伏波军真要对马尼拉下手,李家愿意助阵并联络马尼拉的华商,条件则是答应今后中国沿海运往马尼拉的走私贸易中李家船队每年要占到其中至少三到四成。对于这样的条件顾子明那边自然是无可无不可,毕竟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依靠实力说话,承诺可未见得能够兑现,对于这些主动靠拢过来的势力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才是,至于后来李思雅的配合,想必李家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支仓此人身份特殊,作为拥有腓力三世与保罗五世共同加持的上主眷顾之人,他的传奇恐怕就连阿隆索总督也未必能有,在马尼拉城中更是人人艳羡,自然身价看涨。因着特殊的身份及总督阁下对日出之国尚未丧失的巨大兴趣,作为切支丹的代表支仓被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这也是帝国对陆奥领主在幕府内影响力不切实际幻想的一种政治延续。

但毫无疑问的是支仓拥有一些特权,在他往来于马尼拉与甲米地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特权显然包含了马尼拉王城(注:Intramuros,取自西班牙语Intra‘里面’和muros‘墙’)与甲米地要塞的特许出入与居留权,马尼拉的税务官恐怕得到了总督的特别关照,因为支仓和他的武士们似乎并未因此付出哪怕半个里亚尔的费用。而事实证明,王城北面的圣?蒂亚戈要塞支仓也已不止去过一次,而这些都是殖民者平日才会拥有的特权。

这是西班牙人对东方信徒的一种耀武扬威,但也是支仓乐于所见的,吕宋经历的一切都将是他回到日本后的资本,或许西班牙的强大能够让伊达家的第十七位主人为之动容,幕府的态度则不太明朗,但这些情报将是他的依仗,是他这数年航海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笔财富。

…………

一辆破旧的马车出了王城北门,沿着巴石河南岸圣?加夫列尔堡棱墙外雨后的泥泞道路一直向东前进,无论车夫还是车上的乘客似乎都对正在河边采摘粉色尼拉草根茎的土著少女无动于衷,这种此城因之得名的染料来源因为中国纺织品的充斥市场已经少有人问津,也就只有土著才会因为传统和信仰对这些东西稍微感点兴趣。

道路的左边距离百米之外的巴石河北岸靠里一些便是被称作涧内(注:Parian,马尼拉的华人社区,土人称为‘八连’)的华人社区,经过十余年的恢复,那里虽然尚未达到当初的规模,但也又是一处铺户数百人口数千的所在了,到了台风季尚未返回大陆家乡的闽人多半便会选择在此压冬,还有一些更是已经数代在此安家。

马尼拉的官吏向留居此地的华人收取每人每年64个里亚尔或是8个比索的居留许可费或称执照费,此外每年还另有5里亚尔的贡礼和12里亚尔的房屋税,这些支出在奉教的土著、切支丹那里会打个对折,而西班牙人则只需缴纳四分之一甚至全部豁免。光是如此又能在华人手中榨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这还不算一些恶棍私下的敲诈与勒索,也就难怪连马尼拉的主教都会看不下去私下里在信中向腓力三世抱怨此地官员对待华人‘苛限过甚’。

只是十数年过去,定居此地的华人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固定生活外,似乎对此地统治者的残暴记忆已经渐渐淡忘,恐怕唯一还在提醒着他们的只有南岸王城北墙上那几座棱堡的黝黑炮口了。

十六年来,这些威力巨大的火炮依然忠实地瞄准着北岸那些手无寸铁却让人不安的中国人,他们的增长实在太快,这让西班牙人疑虑重重。即便每年马尼拉的泰半税收都要依靠涧内的华人,十六年前那个夜晚被火炮击垮的房舍也早已建起了新屋,但西班牙人依然需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此地的汉人与土著,谁才是菲律宾的真正主人。

一方面执着于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吕宋的繁荣得益于华侨,西班牙人就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维持着马尼拉畸形的统治,或者说他们有些心虚得过了头。

马车在绕过了王城东面的四座棱堡之后折向南方,在走完了护城河与胸墙间的一段石板路后又经过了许多土著与外来商人的聚居街区,才终于将这座帝国东方的‘永远忠贞与高贵之城’(注:西班牙语Ciudad Insigne y Siempre Leal))连同它那22尺高的石墙与城门上的巨大纹章远远甩在了地平线下。

椰林与棕榈树开始不时出现在窗外的视野中,这才是吕宋岛上大多数时间的日常,那些匆匆掠过竖立在乡间低头的十字架也只不过是些外来之物而已。将凑幅屋舍取而代之的是他加禄人和邦班牙人的村庄,三五房舍点缀之间间或还能看到屋檐下的高脚木桩旁聚满了围观斗鸡的人群,那是此地惯常的娱乐节目,善斗的猛禽在这雨季难得的晴日中让观众的热情更加高涨,这种氛围的变化让马车上的乘客也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马车又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才在一处山坳前停了下来,那里是一处他加禄式的大院,隔着木制的院墙尚能看到院中建在两层高台上的木制屋顶,显然不是什么一般人家。

李思雅与何怡留了马夫与随从在外守候,自己则迈步走进了这处院子。

从他们的神情来看显然认识此地的主人,看门人的反应也证实了这点。

谢明早已在屋中恭候,老实说这些日子比起在婆罗洲时逍遥了不少,没有对一个席位的执念,更多了几分来到这一世的洒脱,除了天气与对环境的担心之外,工作开展倒也顺遂。

他只需要在这处牟星安排的别业中深居简出,依靠着电台与眼线,每天都能有足够多的情报送回文莱。

作为西班牙人在此地的拉拢对象,土著的待遇比之华人显然要高上许多,这也是谢明不愿将自己置于西班牙人火炮射程之内的缘故。

李思雅向他汇报了支仓所知的情况,与其他几个消息源综合之后,谢明已经对马尼拉的军事力量有了一个足够清晰的认识,这一轮廓展现在精确绘制的地图上后也就足以对此次行动起到支撑了,眼下唯一可虑的恐怕只有台风季糟糕的天气。这也是他将住所选在此地的原因,海边虽然方便,但毕竟也伴随着台风的风险,这里可不是文莱那种风下之地,自然的酷虐一年一度,痕迹更是随处可见。

“涧内的故人李小姐已经见了?”

“昨日便已经见过了,那位伯父虽然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李思雅语带轻松,丝毫没有为对方的犹豫觉得不安。

“有这态度就好。”谢明满意地点点头,这种事情若是对方一口答应反倒让人生疑了。

如今定居在涧内的华人还有五六千之数,除了个别富商之外便多是做些小本生意的,他们在涧内自成一市,马尼拉的各色城市服务无论农、工、商、医全都离不开这些来自大明的普通百姓。无论马尼拉的生丝市场还是各色酒楼饭铺都在彼处,白天河南城门大开,除了挑着担子进城贩卖菜蔬食物的华商,见得最多的便是乘上小舟到河北涧内的街市上去逍遥买醉的西班牙人与土著。上次屠杀之后,便有西人有感而发,彼时不仅大陆商旅不至,就连一剃头匠也不可寻了,由此也可见这等殖民者的色厉内荏之态。

李旦当年也在马尼拉经商,华商因为不堪西人盘剥虐待而起义时他便是其中一员,大劫之后侥幸未死,为西班牙人抓去大帆船上服役‘抵罪’,总算保得一条性命,但其人却绝不会对西人感恩戴德。

当日患难之时倒的确结交了些朋友,如今便有还在涧内经商的,一直以来也有商贸上的往来,是以虽然谢明对李家的军力不太看重,却也对他在华商中的影响有所需要。毕竟隔着巴石河交通不便,又在西班牙炮火威慑之下,元老们人生地不熟自然不好深入其间谋划动员,需知当初华商起义失败,也有不少是因为中间有人首鼠两端的缘故,所以发动华人的差事交给李家来做最好,也正好可以看看这位李大帮是否真如他的宝贝女儿所说一样手眼通达。

何怡这些天也私下联系了一些葡澳商人,他虽没有明言,但对葡萄牙人的态度还是非常清楚的。表面上看西葡两国如今是共主,但葡萄牙人对于其对中国转口贸易的垄断地位向来是警惕得很,即便西班牙人也不能轻易染指。这些年来西班牙人屡次想要直接参与大陆的贸易,却都被葡萄牙人从中作梗利用马德里的上层渠道和耶稣会教士对中国官府的影响而将其努力扼杀在了摇篮之中,早些年利欲熏心的葡萄牙商人甚至还曾派出过超过600吨的走私商船独自前往阿卡普尔科贸易,所以在私下场合马尼拉与澳门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多么和睦。

对于元老院对马尼拉的针对,何怡心中并无太多纠结,他如今做着万通行的生意,有利益于其中,做些明面上的情报搜集并不过分,同样的事情葡澳当局和耶稣会也一直在做,只是不如首长们这般细致入微罢了。

且于他而言平日在澳门靠着彰明学问来‘愈显主荣(注:Ad Majorem Dei Gloriam)’的耶稣会士们比起马尼拉这边到处都是‘非我信徒人人得而诛之’的多明我会修士便显得益发可爱可敬了,单从这点来看,耶稣会的司铎倒与无所不知的首长们更像了,也难怪陆若汉神父与众多的耶稣会修士能在琼州岛上和首长们相处很是不错的样子。

而且他并未到过文莱,也未经历过当日游鱼洲一战,最多只是零星听说了一些首长家丁在三亚的事迹,并未亲见之下对于元老院的武力也缺乏实感的认知。在他看来,马尼拉的西班牙王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占谈何容易,甚而他还出于好意提醒过谢明,只是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触过的首长们总是这样自信满满,他也就不再多说了,反正谢首长也说了只要占领马尼拉之后,他本人及耶稣会在此的商业利益元老院定会用合适的方式予以保障。

送走了外人,谢明独自来到后面的安全密室,那里还有几位同来马尼拉的元老,都是负责保障此行安全的军事人员。

“说说你的看法吧老北,军事上我们几人之中你是最有发言权的。”

此前北纬作为纳闽总部的保卫负责人一直没有出外执行过任务,这次也是因为吕宋攻略意义重大才特地跟了出来,算起来倒是他的第一次‘本土’外作业。

他倒也不客气,“我将这几日的情报做了个加法,往多了算,整个马尼拉周边如今的兵力大概有五千人左右,其中真正的西班牙火枪手不超过六百人,另有切支丹武士一千,黑人步兵四百,剩下的则都是本地土著,以邦班牙人为主,也有他加禄战士和来自米沙鄢的弓箭手,要我来说这个兵力我们能够应付。”

“听说这次伏波军准备动用六艘天罡级战舰和三艘玄武级运兵船,六艘天罡级战舰能够装载600余名伏波军战士,能够上岸作战的能占六成。三艘运兵船除去水手也能运来近800人的背嵬军,以我军能力野战对上这些敌人足以应付了,毕竟那些土著仆从也是打惯了顺风仗的。”

另一名元老说到,他这样推演自有一番道理,按照先前了解的情况,十六年前的那一次镇压华侨起义,西班牙火枪手不过三四百之数,除了八百名日本佣兵之外就属土著的仆从军得力,西班牙人自己也都承认在与华侨作战中,他加禄与邦班牙的两千余武士至关重要。只是一旦战胜了义军,原本观风色的部族也都加入了进来,后来将华人追杀入山的土兵便迅速增加到了六七千人,其中甚至还有数百被西班牙人视为异教徒的摩洛回回。

而这些土著仆从军中又以邦班牙人最为卖力,这一部战后自然也更得西班牙人看重,但若是一开始义军便能小挫西贼兵锋,那些部族想必也不会敢于撕破脸皮纷纷下场。

谢明道:“既然野战我们不惧,那就要认真考虑一下登陆的问题,只要能够建立营地,那剩下的倒是容易了。”

北纬闻言仔细斟酌起来,显然是深思熟虑过,“通过走访上次马尼拉屠杀的亲历者,可以肯定圣?蒂亚戈要塞和圣?阿夫列尔堡的12门大炮火力足以覆盖整个涧内的四条核心街道,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马尼拉有能力封锁整个巴石河口,在涧内登陆对伏波军舰队威胁较大。而且马尼拉的石墙足有两米多厚,加上棱堡结构和辅助的防御体系,想要依靠我们目前使用的舰炮直接摧毁炮位恐怕有些难度。”

“你的意思是?”谢明自然明白北纬的看法恐怕最终就会是元老院的主要方案选择。

他面前这位曾在军中服役数年的高大汉子将眼神在地图上逡巡了数遍,忽然如有了决断般将食指指节在地图上重重叩了下去,谢明看时那里却是马尼拉东南一处港口。

“我建议在甲米地登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四)

在马尼拉南面20公里的地方,位于半岛顶端的甲米地要塞宛如一根鱼钩扎入马尼拉湾中,与海上距离只有两里格半的菲律宾总督区首府遥相呼应。

在半岛庇护的港湾中,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如织,并不比巴石河口稍少的样子,即便是雨季,又有台风的威胁,但本地的商民们为了生计还是会在这种近程的航行中奔波不停。

这里是中国商人的瓷器与手工艺品最先登陆吕宋之地,优质的货物只有经过这总督派驻此地的税务官员整批估价后才会分批发卖给马尼拉的商家,因之此地既类于王城的一道关闸也是一处军事要地。

每个贸易季节结束之后,那些留下来或是已经定居此地的华商与土著商人总会混杂在甲米地要塞周围,平日看起来破败不堪的铺屋便反成了当地经济的支柱一时热闹起来,这些往来的商人都全然不顾城墙上巡逻的士兵而将精力专注于自家生意之上。

自上个世纪以来随着传教士们的努力而不断移居此地的马鲁古人也是港口繁荣的根基,更不用说那里还是耶稣会与多明我会修士们前往吕宋内陆传教的出发之地。

只是,商贸的繁荣带来的不仅是源源不断的税收,同时也有混乱和贪婪,50名西班牙士兵和300名邦班牙战士只能勉强维持此地的秩序,这是来自澳门的军火首先运往此地的缘故,也是尼德兰海盗总是觊觎此地的根源,以至于这两年来通往这里的航路变得异常危险,那些来往于此的商船一旦在外海被荷兰人的快艇截住则往往会落得人货两空的境地。

但菲律宾又是如此之大,岛屿细碎而充满危机,让帝国在东方殖民地的兵力总是显得捉襟见肘。

好在这处半岛的地形险要,靠近陆地的地方更是狭窄,使得殖民者们只需安心应对来自海上的威胁即可。

进入8月以后,难得地天气并不特别糟糕,原本这个季节常见的台风居然没有在附近出现,让港口的士兵们在安心之余也觉得有些无聊。

今日已是8月15日,托马斯此刻(注:Thomas Timothy Tyrell)正在书房中用生涩的卡斯提文字(注:西班牙官方文字)记录着最近港口中发生的事情,比起在外的闯荡,将经历记录成册对于这位先生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反倒是港口周边那些来自中国的异教徒们正在准备的七夕庆祝,让他与女儿更感兴趣一些。

早年他出生于布列塔尼亚的一处偏远乡村,成年之后得以成为了一名佣兵,再往后几年随着一艘葡萄牙船去了果阿。依靠奴隶贸易发家,生意最好时一船便能运回三百人,但年纪渐长后他对海上的生活开始力不从心起来,尤其当女儿也慢慢长大之后这种不谐便变得更为明显,于是他不得不将生意转让给伙伴之后带着家人去了澳门,而如今他的身份则是一名耶稣会的教士。

一年前,当他来到菲律宾时并不情愿,他最初的向往之地是琼州的三亚,那个在教士往来的书信中被热情洋溢地描述的澳洲人统治之地,在澳门时他便已经接触到了来自琼州的澳洲奇货,那些短毛怪人占据了一个大小与福摩萨不相上下岛屿南方的一处偏僻港口,那等荒凉的地方想必在中国皇帝眼中不过是世界边缘的一小颗砂砾而已。然而就是这些传说中行事豪奢的怪人在近两年的时间内在三亚建起了繁荣的都市,所有来自中国的货物种类都渐渐被他们的相似商品取代,同样甚至略低的价格,质量却远胜过去十倍。

而当他到达吕宋之后才发现他们在婆罗洲的许多地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但三亚的教士显然有些过剩了,澳洲人似乎在有意无意的控制那里的教会规模,吕宋不得不成为托马斯勉为其难的一个选择,至少在这里他还能做些贸易的事情,比起前往内陆雨林与蚊虫和疾病赌运气,显然他对天主在地上国度的经营更感兴趣。

得益于早年在澳门的经历托马斯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语,虽然仅凭这样的语言尚无法与那些来自闽地的中国人达到充分的交流,但比起港中的华人通事此地的官员显然对他更为信任。

托马斯对宗教的兴趣并不算大,在经过了一开始的热情后便安心在港口中为教会服务了。

时间久了,他也学着其他修士一般,为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泰台摩,这让他在与那些常来(注:Sangley,西方人对在菲经商的华人和华人混血的称呼)交易时更得信任的样子。

最近港口的事情透着异样,比起往年到港的商船,今年雨季来临之前从澳门过来贸易的船只只有四艘,数量还不及以往的一半,这是尼德兰人的杰作,已知的消息在上半年至少有两艘满载着生丝的大船被荷兰人抢劫。但更为奇怪的是原本七月早些时候就该抵达的白银盖伦同样连影子也没有见到,这就让此地的商人有些着急了。

托马斯的笔下将这种焦虑真实的记录了下来。

来自中国的商人早已回去,而现在难题则留给了本地的坐商,如果美洲的白银到了月底还不能运抵吕宋的话,想必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这里的许多商家更像是赌徒,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全部身价最后都烂在马尼拉的仓库里。

托马斯同样有此担忧,他自己也在五月之前收购了不少丝绸和铁锅,但大帆船与白银迟迟未至,这让他甚至产生了一些可笑的想法。如果过了八月生意还没有起色,也许他和女儿也要学着本地土著在没有充足稻米的时候改用西米或是米沙鄢群岛上出产的玉米充饥,那绝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决定。

他正这样想着,告警的钟声却接二连三在港口中响了起来。

“艾米利亚,发生了什么事情?”托马斯看着有些惊慌跑进屋里的女儿问道。

少女显然被吓到了,结结巴巴,“不知道,听说是尼德兰强盗的舰队正在攻打港口。”

托马斯一下有了不好的感觉,过去虽然尼德兰人常常游弋在民都洛或是锡布延海附近,甚而占据了马尼拉通往澳门与交趾的航路,但深入马尼拉湾进而攻击甲米地要塞还是首次,而且科雷希多岛上的烽火并未点燃,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此岛位于马尼拉湾口,平日都会为来往船只做些指引,那岛上原本驻了一小队米沙鄢弓手,遇到敌情则白日放烟夜中举火,若是荷兰人的战舰经过绝不会熟视无睹,此事如此蹊跷自然让他大感不解起来。

很快托马斯便来到了港口边,此时整个港口已经喧腾起来,那些原本还在港中交易的人群纷纷朝要塞方向逃去,许多货品散落满地,先前还在港口与小贩们讨价还价的税务官也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远处不时还能听到隆隆炮声。

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向着海上极目望去,但见远远的海面上星散着八九艘战舰,以他在海军服役的经验,距离起码也在四分之一里格左右。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战舰并未继续向港口靠拢,只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就开始打橫放炮了,那些溅起的水柱离着港口老远,虽然声势看着惊人却并无多大威胁的样子。在托马斯看来对方倒像是在畏惧着什么,显得有些拘谨,全不似以往所见海盗的无所顾忌。

隔着老远虽然觉得这船并不似尼德兰人的快艇,但其中靠前的几艘因为已经打横倒也能看清上面的旗帜,目力所及橙、白、蓝三色的奥兰治亲王旗迎风飘扬,昭示着方才收到的消息并非虚言,但还有几艘船上却分明飘扬着白底红十字绘成的圣乔治旗,难道竟是这尼德兰和英格兰两国联手来攻打港口不成?但当想到这两个国家如今都是欧洲反西班牙同盟的中坚,自然这种可能也就不可排除了。

警钟依然在不停敲打,但在托马斯心中已经有几分安稳,看来海上的敌人似乎对攻下甲米地并无太多把握的样子。他倒也不如先前着急了,毕竟他关心的不过是自己的货物,而那处货仓显然在甲米地要塞的火力保护之内,而直到此时要塞尚未对海上开过一炮,证明镇守此地的卡斯特罗中尉尚未失去理智,这样看来局面还在可控当中,只是前方海岛没有预警的事情还让他有所疑虑,搞不懂这伙海贼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既然眼见港中暂时无虞,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商贩又有不少冒险回来收拾货品的,中间不免又是一番混乱。

而此时托马斯已经来到了甲米地要塞之中,以他耶稣会士及前海军佣兵的身份自然没有受到阻难。

“这些低地的叛匪究竟想要如何。”

当托马斯见到卡斯特罗中尉后便毫不客气的问道,事关自己的利益,他不得不认真起来,毕竟此地的欧洲人并不太多,而且直接攻击有着兼顾要塞的港口即便站在荷兰人的角度似乎也并不划算得样子。

卡斯特罗倒是毫不在意,这位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话语中充满自信,“阁下为什么不在家中喝上一杯澳洲郎母酒好好睡上一觉?尼德兰匪徒们打的什么主意自然瞒不过我勇敢的士兵们,无非是想引起港口的混乱,我想真正的战斗恐怕会在晚上,街市上已经有邦班牙战士开始弹压了。”

“那么中尉阁下认为仅凭甲米地要塞的军力能够阻止匪徒对港口的洗劫么?对方的人数恐怕是此地守军的三倍以上,而且还有英国人参合其中。”

目前入目的战舰有九艘以上,以托马斯对并不熟悉蜃楼型帆船简单外形的判断其中装载能够作战的匪徒当在千人上下了,这还是排开了用以装载赃物的船舱空间后的数字。

“实话说,我们的火力非常有限,不过如果这帮异端强盗打算晚上动手的话那就打错算盘了?”

“哈?”托马斯对卡斯特罗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有些恼火,虽然他也有这样的时候,但在面对一场战斗前则绝对会保持小心谨慎,“海盗们虽然可恨,但却不能对他们的凶残掉以轻心。”

“神父你太过焦虑了,派往马尼拉的斥候早已上路了,他随身带了两匹好马,至于水和棕榈树皮你认为平日要塞中会没有准备么?我只是担心这里放不下那么多绞架。”

卡斯特罗上尉的意思明显不过,在此地本土作战,时间显然站在甲米地要塞的守军一方。

就在两人在要塞城头一番议论时,一海里外飘荡在洋面的一艘大船上,刘晋秋正双手举着一副高倍望远镜看向港口,夸克则侍立在侧,一对狡狤眸子看向刘首长手中的神器充满了贪婪的目光。

刘晋秋并未理会身边之人的想法,当看到甲米地要塞已经升起狼烟时便已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干得不错,西贼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看来这一波突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都是首长们运筹帷幄,秦某何敢居功。”

一年多时间不见,夸克?琴的汉语益发精进了,当着刘晋秋这位元老院派来的‘观察使’也一直只以汉名相称。

伏波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下了驻守科雷希多岛的士兵,让此次对甲米地的攻击变得毫无征兆,这是计划原本就定好的,只是这海军陆战队的实力还是让夸克暗暗心惊,毕竟要让守军连发放信号的机会都无的确是有些难度的。

但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比起先前他和雅可所经历的战斗,这样的火力试探简直如同儿戏一般,只是炮弹与火药浪费了些,但那些损耗比起元老院的提携便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依靠战术的迷惑让西班牙人相信这是新教异端联盟企图觊觎帝国在东方的港口,用适当的兵力吸引西班牙人出城野战,这就是目前阶段元老院的战略意图。

看看日头已经偏西,刘晋秋转头对另外一边的一位年轻男子道:“这边已经事了,还望欧阳贤弟转告李东主,涧内的华人元老院不想伤及一个,我们的交易就看他能否将承诺做到了。”

这位欧阳华容是长崎豪商欧阳华宇之子,其父是李旦的结拜三弟,故而此番虽然欧阳华宇抱病未能随李家船队南下,但却让自己儿子跟在了义兄身侧以为历练。

而此子更是自告奋勇跑到元老身边当起了传话之人,他倒也见机得很,在科雷希多岛上看过元老们特种作战的雷霆手段之后已经对大宋的军力有了全新的认识,也终于相信了义妹的一番说辞并非危言耸听,如今又得首长如此敲打,自然满口答应便匆匆换了一艘小艇往西面报信去了。

【注:朗姆酒被西方人发现并发扬光大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五)

入夜之后,港外不时响起的隆隆炮声便停了下来,在码头上也依稀只能看到海上的几点火光,但入耳的却只剩涛升涛落而已,让白天的紧张气氛一时消散了不少。

半夜一场小雨下来,天气倒也凉爽了不少,托马斯在家中好生睡到了天亮,一早起来他便出了门朝着仓房那边而去,只要自家搭在耶稣会的货物安然无恙就是最好,西班牙人与海盗战况如何反倒不在他关心之列,昨日去要塞里发作也不过是一时关心的失态而已。

按道理说昨天傍晚城中告警的信号一出,夜中巴石河那边便该有巡船和支援的骑兵过来了,若是今日海盗们还想发难,想必最迟下午更多来自马尼拉的切支丹和周边土邦的援军也会抵达,这样一想,这伙恶棍还真是有些得不偿失。

‘咦,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边走边想,忽然脚下一滑的停了下来,就见仓房大门外居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用麻包围成的小小街垒,如半座碉堡一般。棕色的麻包不知装了什么看起来沉重无比,层层麻包密密匝匝垒在一起看着怪异得很,倒像是华商船上的货物一般包装得紧密无比,在那麻包围定中影影绰绰还能看到来回走动的兵士,个个髡发短衣凶悍异常的样子,其中两人站在门边正各橫端着一挺火枪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这些兵士的样貌让他顿时脑中发懵,他们中既有华人也有土人,却绝没有一个像是尼德兰或是英格兰强盗的模样,甚至连黑奴都没有一个。

他一时失神之下不禁望向了不远处的要塞,先只觉得有些异样但并未看出端倪,但旋即省悟到,昨日还飘扬在要塞上的勃艮第十字旗竟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面从未见过的红色旗帜,那红底上看似白色十字星芒的图样并不对称,却透着一种规整之极的感觉,此时正好起风,那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倒像是在耀武扬威一般了。

他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但转而又觉得太过荒诞了,过去自己也曾在海上厮杀过许多年月,无论是舰队遭遇还是港口破袭只要双方军力上了一定规模,总会闹出一番声势,然而看今日这架势,难道那些异族士兵竟是悄无声息间就占领了港口?

占领港口倒不稀奇,毕竟此地海水不深,多数地方都可泅渡,夜深人静时靠着划艇偷偷登岸倒也不是不能。但贼人上岸居然没有闹出动静,连火都没有放上一把就着实诡异了。更有那甲米地的要塞虽然并不算大,好歹也有石墙与火炮依仗,其中更是驻守了精锐的西班牙火枪手与最为彪悍的邦班牙武士近百人,居然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攻下?夜中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听到,那些驻守要塞的士兵又去了哪里?

而且,这些髡发短衣的异族兵士又是何人?

髡发……短衣……火器看起来也颇为犀利……

托马斯瞬间像是抓住了什么,难道是……?

思绪被一声叫喊适时打断,喊声的源头是一名干练的短发战士,他身边正站着一位通事模样的华人男子,约莫四十五六的样子,正是此仓房的主人,平日与托马斯颇为相熟的。

托马斯见如此情形,暗道一声不好,但虽然想要转身便逃,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木在当场,眼看着那战士与仓主走上前来。

“你就是耶稣会的泰神父?”那战士显然已听华人仓主说了托马斯的事情,用汉话问道,脸上却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让他颇感畏惧。

托马斯赶紧回礼,“小人正是耶稣会士泰台摩,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我们是大宋伏波军,我军昨夜已正式接管此地,大宋海东路招讨司特宣谕甲米地军民教徒人等,只要你们老实听教,本军自会保障尔等生命及财产安全,这仓房之中有你的货物可自行清点,中间我军若有需要也会从优给价,你还可将这话传与教会及港中熟识之人,不必惊慌。”

这兵士说这话时托马斯斜瞥了一眼路口,似乎还有其他兵士也在拿着一种特殊的铁皮卷筒在喊着类似的话语。

‘大宋?’

托马斯猛然想了起来,据说那些在婆罗洲上的澳洲人便是自称为大宋后裔,这样一来这些短毛兵士的出现也就说得通了,看这群人的打扮与他们口中自称的伏波军,多半就是澳洲人的军队不假了。

只是昨日攻击港口的那些军舰明明挂着荷兰与英国的旗帜,难道这三家已经组成了联盟?若真是如此,那马尼拉可就大大不妙了,而对方竟然费尽心思搞得这样遮遮掩掩,这就更让托马斯觉得澳洲人所谋不小,但好在看他们当兵的态度倒还和善,丝毫看不出兵不血刃便攻下了甲米地要塞的手段。

思及于此,托马斯眼神犹疑之下便异常恭敬起来,惯于投机的性子又在心中冒了头,“不知小人有何可以效劳?”

毕竟目前看来这所谓伏波军多半是已经全部占下了港口,若是加以亲近倒不失为能够了解情况的法子,无论经商还是避祸,第一手的信息都是无比宝贵,这倒也是看到伏波军战士待人和气托马斯才会作此想,真换了荷兰人他恐怕还是有多远跑多远才最为稳妥的。

那伏波军小战士听他如此一说,倒有些诧异地打量起这位神父来,半晌之后才漠然问道:“你可愿做我军的通事?”

…………

刘晋秋此时正站在甲米地要塞不高的堡墙上看着远处港口外正在离去的英、荷联合捕奴船队,近处则是伏波军的六艘军舰与三艘运兵船的船影。此刻他心情轻松无比,昨日入夜之后,由元老亲自领军的数队不良人在伏波军登陆划艇的掩护下上演了雷霆手段,靠着夜间视线的绝对优势只用了一个小时便控制了甲米地要塞。到了日出之前,伏波军战士已经完全控制了港中各处重要路口,而登陆完毕的背嵬军和不良人更是已经早早出发向预设对马尼拉援军的伏击阵地机动了。

此地如今已算是固若金汤,故而雅可与夸克的船队便被打发和李家一起往北前往巴石河口骚扰牵制去了,当然若是途中能顺便击沉几艘西班牙人前来增援的军舰或是巡船那也是再好不过之事。

而就在方才招讨司又收到前方电台传讯,先前去圣?贝纳迪诺海峡守株待兔的两艘战舰今晨成功捕获了另外两艘西班牙大帆船,这两艘帆船虽不是王室的运银船,但却同样身价不菲,船上装载白银尚未清点,但只是粗粗算来收获也不比之前捕获的两船稍少的样子。如此一来,雨季之后抵达菲律宾的四艘西班牙帆船竟是一艘也没能逃出元老院的‘魔爪’,这一笔功劳显见得是少不了刘晋秋一份,他如何能不欢喜。

须知元老虽然人人平等,也不大会为了争权夺利内部倾轧,但元老院刚刚公布的女仆分配办法却也有所区分,至少等那些从大陆和波斯买来符合元老审美的漂亮少女经过一番调教之后,这优先选择之权可就靠元老们的功绩点来比拼了。

托马斯被带到刘晋秋面前时,刘元老正春风得意,听说是新找来的通事,倒也是和颜悦色,他精通英语,对西班牙语却是不太了然,在得知托马斯此人居然能听说汉语后,自然有一张好脸。

等卡斯特罗中尉被人提溜上来时,昨天还曾好生议论过的两人对视之下也好不尴尬。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托马斯可谓大开眼界。

他不断的重复翻译着元老们相同的问题,周而复始,大抵问些姓名、籍贯、来历之类,但偶也会问起毫不相干的事情,但就是这不断发问却将昨日还趾高气昂的卡斯特罗中尉搞得像斗败的公鸡,再过了些时间便问无不答了,看着卡斯特罗变得麻木的眼神,托马斯不禁暗暗心惊,这宋人问话的简单手段竟凶悍至斯,似乎能夺人心魄一般。

托马斯只悄悄一看,如他这样的通事竟然还有许多,居然全都在此帮着首长们审问战俘,看起来甲米地的军队和西班牙人的仆从倒是一个都没能逃掉的样子。

此时他对伏波军已经没有多少畏惧,仅从街市来看秩序也都基本恢复,甚至有些华商小贩已将自家出产的水果菜蔬担来甲米地要塞门口招徕生意了,对于这些能够补充维生素丙(注:元老院命名法则)的新鲜果蔬后勤部门更是来者不拒,一时间市民们对伏波军的畏惧又少了许多。

托马斯见了这样景象,再看向港中停泊的军舰就又让人安心了些,少了许多昨日那种忐忑。

从要塞出来以后他心中便暗暗盘算如何能在这一场变故中对自己有所助益,此刻他手上紧紧捏着一张从刘首长处得到的纸页,那纸页上写着的全是伏波军今后一段时间需要的货物。

托马斯惊喜的发现自己囤积的铁锅居然不用再运往美洲,直接就能在澳洲人那里变现,还能赚上一笔。

而澳洲人给他的货单中还有水银一项,需求量看起来颇大。

过去马尼拉就在不断向美洲供应水银,虽然西班牙人的秘鲁总督区自己就有不少出产,但托马斯知道伊比利亚的征服者在当地一直使用混汞法炼金,对于水银的需求极大,以至于在从中国获得大量进口后还不忘在巴拉望自行开采,难道澳洲人也要炼金不成?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澳洲人的态度,眼下看来他们虽然拥有强大的武力,但思考问题的方式却还是商人式的,让托马斯尚能接受。

实话说他对中国人并不报以太多好感,那些港中的中国商贩用着最为低廉的价格为港口提供各种服务,连西班牙人自己也承认中国人的商业行为不可或缺,但对这种经济领域毫无节制的扩张他与西班牙人有着同样的焦虑与警惕,论做生意他们实在不是中国人的对手,而在他的概念之中,中国人显然包含了刚刚出现的澳洲人,那位刘首长可以算作其中代表。

即便今日伏波军占领了甲米地,他也只是出于自身的利益加以小心迎合。在他看来那些狂热的多明我会修士虽然做事张扬,但毕竟与自己同文同种,只要自己信奉的不是胡格诺(注:法国新教教派)的上帝,便不会担心被人吊死。

但今日与刘元老接触后,发觉澳洲人并非如澳门教会的传闻中那般虔诚,甚至对于天主的信仰颇不以为然,虽然内心深处他对信仰也抱着同样不可言说的想法,但澳洲人给他的感觉却分明像是非我族类,让他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心头这样想着,他忽然发觉,对于这次澳洲人偷偷登陆的目的他似乎是想到了一层,恐怕还是冲着驻守在马尼拉的西班牙军队而去。

对于澳洲人的军力,尤其是他们的火器威力西班牙人中早有传闻,来往此地的商旅也都有所作证,这一点只看出现在甲米地的澳洲商货品质也能对他们器物精良的说法多信上几分。

之前听说巴拉望岛的一处港口被澳洲人所占已是让马尼拉当局颇为忌惮了,故而若是一开始便知道是澳洲人来袭,恐怕总督阁下未必会轻易将军队派出王城作战,毕竟没了坚固的城墙保护,即便是涧内那些中国小贩也能对城外的西班牙人轻易造成杀伤的。

莫非一开始澳洲人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若是如此这澳洲人的心机深沉可真是让人感到可怕了,更可怕的则是他们的步步筹划,虽然只是自己的猜测,但托马斯对自己的判断从来都有不少自信,这也符合利益上的逻辑,但这样一来北面来的援军岂不是凶多吉少?他可不觉得只是面对荷英两国的舰队就能让阿隆索吓得让军队在马尼拉城中当起缩头乌龟,无论是自己的声誉还是贸易的利益都不允许他如此去做。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再想此事,眼下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也许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呢?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六)

【我爱你们,求票】

道路一侧的树林随着对的前进慢慢甩在了身后,娇柔明丽的香蕉树与修长阴沉的椰子树交织成无边无际的绿篱,而右边稍远一些便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仿佛此时队伍并非置身马尼拉湾,而是在哪处大洋的岛屿之上。

实际上就连这所谓道路本身也都长满了热带独有的矮小灌木,在雨后显得尤其泥泞不堪,看起来平日从陆路而行的人并不太多的样子。

多明戈上尉骑在一匹来自印度的军马上走在队伍前列,因为告警的缘故他不得不一身戎装保持戒备,除了尚未着甲外在这炎热的天气中即便是骑马行军也让他难受异常。

烦闷的气候让他需要依靠一些调剂来转移不满,他看了看身旁的丑陋副官打趣道:“看起来你最近都没有睡好。”

托里比奥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有些趾高气昂的长官,“上尉,你知道我这几天运气不太好。”

“总督阁下还真是好算计,发给你的军饷最后都变成了赌博税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对着手下的一番奚落让多明戈心情大好,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邦班牙战士,对于即将开始的作战满是信心,“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等把那些尼德兰恶棍送上绞刑架后,你的手上就能宽裕不少。”

总督阁下为每个低地叛匪开出了十个比索的赏格,相较于他们对贸易造成的破坏这个赏格并不算高,但对于如托里比奥这样的赌徒而言,这个金额已经足够,他担心的只是能否得到更多。

“实话说吧上尉,我们的兵力会不会少了一点,听昨日前来传信的斥候说对方至少来了十艘军舰。”

托里比奥大概清楚,这个数量几乎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地区海上力量的一多半了,恐怕港口的情形并不会像斥候说的那样轻松。

“放心吧,阿瓦洛斯已经派人去召集他的战士了,他从来都是主最忠实的仆人,兵力上我们绝对不会吃亏的。”

多明戈说着又望向了另一边的身侧,一名同样骑在马上一身西式装容的土著酋长立即向他报以讨好的微笑,此人正是他口中的上帝忠仆,邦班牙人的大酋长阿瓦洛斯(注:Hernando de Avalos)。

十六年前其不过是一名竭诚奉教的土邦乡长,因为在屠杀华商的事情上带着族人为殖民者出力甚多,事后得到马尼拉当局的看顾,渐渐也发达了起来。如今此人不过四十余岁,但马尼拉周边的数万邦班牙部众倒有多半都要听他号令,巴石河口的贸易份额更占了至少两成还多,是以此番听闻有荷兰与英国舰队联合来攻,阿隆索自然就让他点起了两千本部精锐随行。老酋长生怕海盗势大,同时也是为了自家的安全,即便本部人马中也有三四百火枪手,行军途中他还是不忘接连向周边三四个邦班牙部族派去了使者,想的是要再聚起数千兵马随他一同前去支援甲米地的要塞,他在那里同样也有一份生意在的。

只是这如意算盘恐怕是要落空了。

如果此刻多明戈上尉能够穿过身侧不远的树林缝隙朝密林深处多深入个几十米,一定会看到一副让惊奇的画面,一队浑身涂满油彩的髡发人正在专注地关注着这支队伍,他们既非黑人也非本地土著,但在妆容遮掩之下竟比任何人都能与这丛林融为一体,而在方圆数里之内,同样的小队还有数支。

他们正是由元老率领的不良人,分散在了马尼拉到甲米地这短短20公里路程上的密林当中。

各小队出发时从北纬那里接到的命令只有三个,一是阻断来援西贼可能派出的斥候和求援使者,二是屏蔽今早开始可能从甲米地传来的一切信息,三则是对这支来自马尼拉的军队构成与战力做出最为清晰的侦查。

元老院既不希望这支队伍提前缩回马尼拉王城的龟壳中作困兽状也不希望他们带来过多的土著胁从,毕竟以往的用兵当中,一次小型战役马尼拉能够调集土兵六七千人也是有的,这种情形元老院自然要尽量避免,此来的目的是要全歼西班牙人在吕宋岛上的主力,最好还能活捉几名将领,而非只是击溃那些土邦的附庸。

“这是今天的第几个了?”

“加上北边刚刚抓住的,已经六个了,但还不确定有没有漏网。”

以北纬这队的所在为界,更南边的森林里还埋伏着两队人马,今日早间已经拦截了数拨往北报信的教士、信徒和土著,而北边更多的则是阻断西班牙人向周边土邦求援的使者。

“土著还真是忠心。”这一队不良人是北纬亲自带队,但今日的事情还是让他颇为动容。

西班牙人在此根植多年,天主教的传播在华人中虽然影响不彰,但在土著中却显然效果显著。

当年屠华,奉教的土邦士兵便起了不小的作用,其对华商手段之凶残还更在殖民者之上。

而现在一路之上,土酋竟然派出了如此多使者向四方请援,尤见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周边的影响,这也是殖民者在当地的分化瓦解之策,而且这些信使中尚不敢保证一定没有漏网之鱼。

“那现在抓住的这些怎么办?”

“留一个能听懂话的,其他的都处理掉吧。”北纬说话时不带丝毫感情,比起同伴他可没有太多顾忌的,一切都以元老院的最高利益为准。

“那这队人马又要怎么办?就让他们安全抵达甲米地?”

“我们人少也不可能和他们硬打,反正甲米地已经拿下,他们到了地方自然有伏波军的弟兄们招待,这对我们最为有利。”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扭头问了方才说话那名队员一句,“你估计他们能带几天口粮?”

那名队员闻言想了一想,但马上省悟,“这不有个现成的舌头么,问问就知道的。”

他又将头往后看去,努了努嘴,这次这个已被绑好的土著倒是能听懂一些汉话。

…………

阿瓦洛斯在马上养着神,不时朝着多明戈上尉的方向打望一眼,希望不要错过对方的什么指示。

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已有许多年没有亲自上阵了,但这次面对西班牙人的宿敌联合来攻,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勉为其难的亲自出马。

好在这次出阵的人马足够,都是常年跟随在他身边的精锐,平日里这些战士驻扎在王城周围,是总督阁下制衡涧内华人的一支重要力量,而现在,他们将再次担负起拱卫马尼拉的责任。

其实倒也不用太过担心甲米地的情形,阿瓦洛斯转念想着,甲米地要塞虽然不算多大,好歹也坚固异常,相信即便真有近千海贼想要登岸,守军也足以自持的。更何况昨日前来报信的斥候所言,那些海贼的舰船隔着老远便开始放炮,似乎对港口并无多少威胁的样子。

然而如今距离甲米地的路程已经不到一半,他却忽然有些不安地望向张望起来。

天亮之后派往各部的使者已经有好几拨,而且昨夜收到消息之后马尼拉便遣了一小队切支丹先行前往了甲米地,但按照常理来说那边好歹也该有人带来消息了。即便先前派去的小队不便离开,但对方如此大阵仗,这一路居然连往马尼拉逃亡的商旅都没见到一个就有些让人奇怪了。

以理推之,若是那边还在激战之中,当该如昨日一般放起狼烟的,而若是已经战胜,更应该放出报捷的斥候,却绝不该如现在这般。

自打过了伊穆斯河之后,这一路上未免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就连巴科奥尔湾中的渔船看起来都少了许多,此刻酋长倒想让眼睛看得更远些,最好能直接跨过海湾知道甲米地港中的情形。

与西班牙人不同,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想来骄傲得很,那骄傲得之于这百多年来征服者们的经历,80多年前,当国王的先遣官皮萨罗(注:Francisco Pizarro)带领177名勇士奇袭卡哈马卡征服了人口数万倍于他们的印加帝国,之后他们在新西班牙,在宿务,在吕宋的所有征服都在这种经验上加盖了无数让人信服的印章,那是关于天选子民的印证之一。

好在前面就是一处名叫卡维特的小村,村外有多明我会修建的一座教堂,村子周围又都是开垦过的田地,倒是一处扎营休息的好去处。

但阿瓦洛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善意提醒,因为眼下不仅来自甲米地的消息完全没有传来,就连援军也没见到,要知道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最近一处部落的战士再不济也该到这附近了。

多明戈上尉似乎也觉得阿瓦洛斯言之有理,他只是稍作考虑便大声招呼道:“彦五郎!”

“小人在,上尉有何吩咐?”一名武士打扮的切支丹战士应声而出,对这异国语言竟似并无障碍。

“你带两百人马速往甲米地去,无论战况如何先让人回来通报情形。”

留着月代头的彦五郎又应了一声,两百名切支丹很快便跟随他而去了,其中居然半数都持有火枪,显系精锐。

两个小时之后,当这支队伍刚刚抵达卡维特村外时,便有认出了他们的切支丹从路边树林中的藏身之处跑了出来。

出现在彦五郎面前的数人以弥助为首,都是他父亲身前的部下,也同样是虔诚的信徒。前两年随多明我会的修士来到此地布道的。一番询问他才知道,原来今日早间便有一队海贼在村子北面的海滩上登岸,他们的教堂正在那个方向,首当其冲的受到了攻击,如今教堂已经被占,村子和甲米地的情况都不清楚。

他此刻已经有些觉得不对,从弥助的口中他已经得知昨夜马尼拉派出的三十多名切支丹似乎并未经过这里,要么是弥助睡得太死根本没有听到,要么就是这些人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没派人往北边去求救?”彦五郎有些不解道。

弥助有些惊讶,“怎么,彦五郎殿在路上没有遇到他们么?”

彦五郎虽觉得弥助这话听着不妥,但依仗着自己人多,还是道,“那些海贼在什么地方?”

“就在教堂附近。”

“这么说甲米地是失守了?”

“没人过海去并不知道,但以我想来若是已经失守他们没必要渡海过来,毕竟在这左近除了马尼拉外,只有甲米地最为富庶,若是攻下了甲米地,海贼们没有道理再到这里来的,卡维特村除了稻谷和西米,并没有什么让人看得上的东西,虽然台风季来临之后在马尼拉做生意的人回来不少,但他们的货物也不会带回村子,并没有什么好抢的,这种情形在本地太过常见,以至于连海盗们也应该是一清二楚才对。”

…………

当彦五郎和他的两百人马来到教堂附近时,伏波军第三营第二都第一队的五十名战士正在卡维特村外警戒,他们奉命来到此地也不过半日时间,很快便注意到了出现在附近的彦五郎所部,这似乎再次证明上次治安战中的遇袭事件之后元老院将单独负责搜索或谓之清扫前线的部队规模控制在五十人以上异常正确。

第二都被派出的三个队分别在附近的三个村子‘扫荡’,对于不会抵抗的乡民,他们并不轻易杀戮,他们的目标正是那些连弥助也不太看得上的稻谷和西米。搜出来的粮食除了必要的口粮之外都被强行带走或销毁,当然战士们会留下等值的货币——元老院的货币——作为交换,比起‘收购’的粮食这些银币价值显然更高,唯一的坏处只是没法充饥。

摧毁了西班牙人的潜在补给之后他们原本准备离开,这队伏波军的队长张召正在下达撤回甲米地的命令。

结果彦五郎一看对面人少,还都在露营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便马上带人冲了上去,他需要一场恰如其氛的胜利,或许这些人还能告诉他昨夜的那队切支丹到哪去了。

紧促的军号声响了起来,在海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断续而破碎,但随着号声响起,切支丹武士的敌人们迅速形成了一个方阵,看起来并不惊慌的样子,这一小队伏波军的表现让彦五郎眼皮一跳,这不像是普通海盗的样子。

但张召此时也与彦五郎的心情不相上下,对方的人数比自己多得多,他这样的编制显然没有配备首长才有的电台,只有一种简陋的信号弹可供使用,效果还颇为可疑的样子。所以当面对还在两三里外的切支丹武士时,他手握指挥刀的手中也已经满是汗水,比起他第一次被首长俘虏时好不了多少,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带兵实战,且没有首长在身后压阵。

然而长期的单调训练很快让习惯击败了恐惧占据上风,也许将他们派到卡维特村是一次调度上的失误,但还有可能是元老的考验,他这样想着,一个个口令脱口而出,声音渐渐坚定而高亢。

‘标尺100米,举枪——瞄准——!’

当切支丹们已经进入了射程,张召毫不犹豫地用已经嘶哑的嗓音喊出最后的命令。

‘射击——!!!’

当彦五郎终于看清对面的海盗居然全都拿着火枪时,他内心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但下一刻白烟腾起,爆裂的声响如蹦豆般紧随而至。几乎没有意识到间隔,三轮齐射便已完毕,超过四十名走在最前的武士倒在了血泊中,身上暴露出可怕的伤口,有些人还在挣扎着发出恐怖的哀鸣。

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火枪手,原本走在最前是想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这是这些日本武士惯常的战术,但这次他们失算了,在本以为安全的距离上被如此威力巨大的火器横扫的变成了自己。

当战场硝烟散去的瞬间,彦五郎终于在更近的距离上看清了敌人的样子,开始他有些疑惑,那些人并没有高鼻深目,但马上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了双眼大叫了起来。

‘他们是澳洲人!’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七)

彦五郎耷拉着脑袋,披散的头发让他显得沮丧异常。

多明戈并不怀疑这些切支丹的战力,在大多数时间,他们在对上中国人或是本地土著时,一个能打三个的评语也毫不夸张,这得益于他们的斗志和武装。而他的忠诚早在彦五郎的父亲在马尼拉大教堂蒙主感召时便已证明,他是高山右近的儿子,任何保证都不如这个身份来得有效。

在追击那些中国叛匪时,他们曾一路杀进森林之中,最后顺利地将带头的混蛋抓回马尼拉,在巴石河畔对他们施以酷刑,一如幕府在日本对教徒们所做的一半,那些残忍的手段即便西班牙人自己看了也要汗毛倒数,而现在日本人带回了他们的同伴,数量不及去时的一半,许多还能动的人身上都带着可怕的伤口,像是魔鬼的印记一般。而更多的则躺在担架上呻吟,看起来除了能够发出声音,与一具尸体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在米涅步枪的首轮齐射之后,虽然震惊于当面火器的威力,但理智告诉他火枪射击的间隙是最好的突击机会,人数上切支丹们还占有绝对的优势,而现在彦五郎只恨自己太过理智。

“你确定敌人真的澳洲人么?”多明戈上尉神色凝重地问道,他可不太关心切支丹的死活。

“我敢肯定,有商人曾在巴拉望见过那些人,上尉您应该知道,不久前他们占领了普林塞萨,荷兰人和英国人可没有那么强大的火器。”彦五郎恨恨地说道,与敌人的武器相比,切支丹手中的火枪就像烧火棍一样可笑,没有什么比武器被人耻笑更让一名武士感到羞辱了。

按照彦五郎的说法敌人的火枪在三百尺外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即便是竹甲也没有起到丝毫的保护作用,虽然多明戈曾经听过一些关于澳洲人火器威力的传闻,但亲自确认了这些可怕的伤害之后还是震惊异常。

然而随着尾随而来的军队陆续到来,拥有了人数优势的西班牙人也不得不决定先到前方看上一看,毕竟他带来了三千余人,而且随身携带的口粮也不允许他作过多的迟疑,自从到达此地之后大军还尚未就地获得任何补给,仅以此而论他的速度也该加快一些了。

但在多明戈看来,此地还是在西班牙领地上的内线作战,无论如何优势都该在自己这方才对,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显然已将切支丹的失败抛到了脑后,加快向甲米地要塞推进的速度才是当下的首要,无论是为了驱赶敌人还是获得补给。

因此,也只是稍作停留之后,大军便继续朝着西面而去了。

一战过后,第一队迅速撤离了战场,等西班牙人再次抵近先时战场时卡维特村已经人去楼空,连土著也没能剩下一个,第一队的阻击结束之后村民们迅速作出了选择,抛下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西班牙人占领后的村子里甚至连一个椰子也没能找到,只有那座在熊熊大火中晃动不已的教堂屋顶上由中国工匠制作的十字架还在昭示着殖民者的统治存在,如果神父没有失踪的话,也许还能给军队带来一些补给,多明戈这样原本做此想法,但现在他已经没了心情,‘这群亵渎者必须付出代价’。

他疑惑地看了眼远处的海湾,心头升起一丝疑云,如果自己估计得没错,巴石河口的巡船此时应该已经进入这片海域,但无论如何极目眺望,除了个别土著的渔船点缀在海平面上便始终没有更为显眼的目标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难道来自马尼拉的海上打击直接奔着甲米地要塞去了?

放下心中的疑惑,稍作休整之后,西班牙人的军队很快便来到了甲米地半岛的南端,此地距离半岛北端的甲米地要塞只有不到一里格的路程,但一道灰蓝色的防线已经挡在了他们面前,在这处名为诺维莱塔的地方,西班牙人再次止步不前了。

三个队一百五十余人,看起来防线异常的单薄,在一条看似有些匆忙挖出的壕沟前摆出一个滑稽的队形,至于壕沟之间铺设的铁丝网则根本没能引起对方的关注。但队伍上空飘扬的北极星旗和海军旗却让这条战线多出一分郑重,也让当面之敌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就是败在这群人手上的?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懂得打仗的样子。”多明戈上尉立马于附近的一处小山坡上,心中有些疑惑,眼前的阵型虽然从未见过,但即便他手上没有足够的马匹,雨后泥泞的滩涂也不适合重装骑兵的冲锋,但还是觉得对方未免太过托大了。

“人数似乎多了。”彦五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的确,如果真像他所说这些澳洲人拥有威力巨大且射程极远的火器,那么摆出这样的队形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了,但这世上真有射程如此之远的火枪?且以彦五郎所言的火器威力显然这枪还未完全发挥出射击距离优势的样子,难道还能打得更远?多明戈想要再靠近一些好看清澳洲人的底细却被彦五郎一把拦住。“小心上尉,他们的火器能在很远发起攻击,这里比较安全。”

多明戈惊讶地看着手下被吓破胆的样子,再看看距离至少在一里外的敌人,旋即将头偏向一边,“阿瓦洛斯,让你的小伙子们给这帮混蛋一点教训吧。”

半刻钟后,他加葛部和蛮达鲁勇部的六百名战士开始向澳洲人的防线挺进。

…………

“你们都得给我盯紧了,头可说了,别让二队三队抢了咱们的风头,今天只要压过了他们,回文莱请全队吃水果刨冰。”一名伏波军士兵在壕沟后打趣道,身周的战士闻言一脸的惊喜,思礼港中的水果刨冰如今可是闻名婆罗洲的稀罕享用,一份最便宜的原味少说也得六十文纸钞起卖,比烤肉都贵,且还要限量供应。

但马上便有人提出了异议,“我说熊三你他娘就不能把眼睛睁大了再看?队长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

“队长怎么说的?”另一名战士打听到。

“他说要是能把对面的人留下一半,第一都的人就会帮我们二都把一个月份的衣服都洗了,你别忘了咱们的对手是背嵬军,就算上了岸伏波军在自家窝里斗也不算本事。”

“内裤也算么?”马上有人问到了重点。

“不算……”这人也不知是回的前面一位还是后面。

“背嵬军是什么?”

“就是以前的捧日军,上边刚改的名号。”

“哦,这名字改得……真难听。”

“那是首长改的,就是说书里的岳家军,你知道个屁。”

“呃……”

战壕后面一时七嘴八舌起来。

张藩一边对着身边战士解释,手上的枪刷却没有停下来回的抽动,开火之前他照例做着例行的维护,并无半点紧张可言。

相比之下让枪管中用以保养的猪油过多导致火枪在开火时烧损膛线的担忧反而还要多些,毕竟虽然损坏的枪管可以很快得到更换,但因为保养不当造成的损耗也可能招致一些责罚,有了先前的一场遭遇,现在更有阵地的依托又对敌人知了根底,性子也就益发平稳起来。

第二都的三队人从来都有着极强的竞争意识,用他的话说这源于‘传统’,虽然出身海盗的族人早被首长们打散了安置,更有不少甚至被安排去了婆罗洲外的工厂和农庄,但并不妨碍以队为单位的士兵们很快又连接起了纽带。

这也许就是首长所说的战友情吧他想,曾经跟随族人在海上漂泊过着艰辛的生活,张家港中虽然有避风的港湾,但即便身为族中的男子,生活也远谈不上什么安稳。

过去,在贸易季节以外的时间,像他这样不善争斗的男丁只能在港中留守,帮着族里的船匠打打下手混点吃喝,仍是要节衣缩食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虽然温暖的南国想要饿死人很难,但并非随时都能过上有酒有肉的日子,即便是张柴佬父子都不能如此。比起福建老家唯一的好处也就是少了官府的盘剥与管制,但所谓自由其实不过是自生自灭的另外一种说法,乘槎浮海并非他主动选择的生活。

但自从首长来了以后,这种情况便发生了变化——更好的变化。

张藩做梦也不曾想到,身为俘虏的张氏一族居然能够有机会进入伏波军中为元老院效力。

军队的各种待遇简直好得让人咂舌,除了每月五贯的定俸外,什么住房津贴,婚育津贴,文教津贴,几乎生活中的桩桩件件都有相应的名目,而对应这些名目的往往是各种贴心的生活帮衬,家中买房军人例给八折,结婚生子各有十贯仪俸,子女读书不仅免费学校还给管饭,他后来才渐渐知道首长们将这种待遇称为福利。

他还记得在新兵入伍的第一堂训练课上,军姿站得最好的一个班每人都得到了一个鸡蛋的加餐,因为那一次的特殊际遇,很快一个队的士兵便全都乖乖学起了站桩。没有打骂,没有监军,但教官的法子显然更加见效。

除了刻意与族人保持些距离之外,在第一队中他不需要任何钻营。等他的族侄张召劳改完毕出来竟然还破天荒的也进了伏波军,更与他分到了同一队中,如今已经是第一队的队正——或者被手下称为队长,比他这个长辈的职位还高了一截。从俘虏到军官,首长说的不问出身竟是真的。

当然这样的好事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了,听说新的兵士招募中凡是犯过事的都没有机会进入伏波军了,首长谓之入伍审查,谁让如今的大宋官军在归化民心中已是行情看涨起来。

因为军队管吃管住,每月的俸银基本就全都能够落进自家口袋,虽然这收入折合到每天尚不及过去船匠中的大工,但大工也不是天天能有活干,在贸易淡季,造船的订单本也不多,更别说伏波军的军饷还从未有过拖欠,光是旱涝保收一项便把许多活计都比了下去。而且如今这造船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元老院的船厂正在蚕食着周边的工坊,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蜃楼型商船的竞争力都明显强上许多。

张藩这两年光自己已经攒了五十多贯,全都存到了思礼港的银行中,等这次任务回去便可在港中‘按揭’买下一座两室一厅还带自来水入户的砖房,然后便能托人回福建老家为自己说上一门亲事,有了钱后本地的土著女子便有些不太合自己胃口了。

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对于眼前之敌也就更多了几分憎意,若是放在以往,没有足够的好处即便是族中结伴出外劫掠,对于面前的这群土著也不会有多少兴趣,毕竟野地浪战,风险自不必说而对方也显见得没有多少油水。但如今,文莱的宣传紧跟时事,当兵的对于西贼在吕宋的所作所为更是日日被元老们灌输,‘罪大恶极’早已是士兵们对殖民者最为统一的看法。

至于那些倭寇,也已不放在他的眼中,剩下的便只是西贼自身,看起来人数更不算多,虽然首长曾经强调,西贼虽然不多却都算精锐,但若只比那群倭寇强得有限,也就不足为虑了。

半岛与大陆交接之处狭窄异常,土著士兵们虽然有了切支丹的教训将队形散得很开,但也无法从侧面对第二都进行包围,只能小心翼翼地步步逼近。

张召将指挥刀从鞘中缓缓抽出,回头看了看站在军旗下的首长,按捺住心情等待着命令。

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

“别着急小伙子们,放近了再打……”

张召很快便明白了首长的意图,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敌人留在战场而不是转身逃跑,看来首长也不希望给背嵬军的同伴留下更多战果。

距离就快要拉近到弓箭的射程,部族的战士们心头一阵狂喜,‘不过如此。’呼炎这样想着,那群切支丹果然都是无胆鼠辈,澳洲人的火器被说得言过其实了。

他将手中的弓尽力拉满,箭头高高指向前方的天空,只要再前进几步,借着这自然之力,羽箭便能在抛出一个优雅的弧线之后将对方的身体穿成刺猬,看起来那些异族人并没穿着盔甲的样子。

走在更前面的战士已经跑了起来,他看到了蛮达鲁勇部战士健壮的背影。

然后是……天地间的一声轰鸣。

不过一息之间,呼炎的脑子凝了起来,他惊讶地看着前面的战士如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身形一滞便倒飞了过来,又是一息之后,他感到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了胸膛,浑身的力量瞬间散去,如果多明戈上尉能够靠得更近的话,应该能够看到这名土著战士如破布一般被向后‘吹起’的瞬间。

但现在,他似乎也不用靠得太近了,只在五息之内,六百人便在两轮齐射之后全线崩溃。

阿瓦洛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手都还没交上的溃败是他生平仅见,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但战争之神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收手,就在所有人都在为接下来的打算思考的片刻,托里比奥最先惊呼了起来。

“天哪!那是什么?”

他指着一侧海湾中仿佛是忽然出现的奇怪大船,两艘明显造型怪异的大船在不到半里格的地方已经横过了船身,尚未等他下一句话出口,船身上猛然间闪过一阵耀眼的红光,远远传来几声雷鸣,然后又是一阵诡异的呼啸声,片刻之后红莲绽放在了山坡北面。

那些火炮居然能够打的如此之远!

来不及发出感叹,多明戈此刻已吓得面无人色,当他随着纷乱的人群被裹挟到山坡后,才心有余悸地下达了命令,“撤退!回马尼拉!”

北极星旗下,王文善正举着望远镜观察战况,此时却颇为不耐,“妈的,这帮货会不会放炮,挑得真不是时候。”

但骂过之后,却又轻松了起来,“算了,就当便宜陆军了吧。”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八)

来客三人,都是海商打扮,为首的男子四十多岁,方面虬髯,浓眉大眼,身形孔武有力,看其人衣饰便颇为不凡。

房中伺候的女子先端过茶盘,为客人斟满了上好的福建岩茶,然后施施然退出了房间,似乎对房中人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

“在外面呆得久了,总还是向慕家乡的日子。”主人感受到客人的异样目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毕竟在马尼拉这里,想要找一位地道的闽南女子来服侍可不太容易。此地寻常的华商人家最多还是用些男童或是土著女仆,而这样一位面容姣好的惠安女不花点本钱可没法找来,也就难怪祖籍泉州的客人也会有些大惊小怪。

但客人还是打断了主人的闲话,“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上次与黄兄说的事情,不知黄兄考虑得如何。”

“我倒是没想到贤弟会亲自跑这一趟,当年的事情看来你还是没能释怀,不过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若不是真有把握就算是破家灭门的大仇也不值得来此冒险的。”那黄姓富商一边把玩着客人送上的珊瑚一边说着,忽然凑前了身子压低声音道:“你说那澳洲人真有那般厉害?”

客人笑道:“我的性子黄兄既然知道,有风险的事情自然是从来不做,这次要不是首长想要保全涧内的华商,也不用我再专门跑上一遭,黄兄可要想好了,这样的机会过了这次可不好再有。”

说话的中年正是千里迢迢从平户赶来的李旦,听女儿和欧阳华容都说起澳洲人的手段,尤其是伏波军在科雷希多岛的特种作战,让欧阳华容极为震惊,他们的说法也让李旦又对澳洲人多了不少信心,说起话来底气自然足了不少。

但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澳洲人让欧阳华容带回来的最新货样,他是走老了海的,对于眼前的澳洲货更是有着自己的精当判断。其中有些显系是奢侈之物的器具,但两三样摆在面前却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尤其是玻璃杯的杯沿,到底是如何做到滚圆的他便百思不得其解,那种工业式的美感看在李旦眼中颇为怪异,却又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感,但无疑仅以质量而论这些东西都是千值万值的。

澳洲人善工,器物只是其一,李旦羡慕的还有雅可和夸克船上的那些火器,据说威力尚不足澳洲人自用的五成,但也算得声势惊人了。此行他一共派出了十一艘大船,还有六艘长崎各家海主派来掠阵的海船同样不小,上面的水手都是积年的惯匪,光论船只与人手数量都大大超过了雅可与夸克船队的总数,但早些时候在巴石河口的袭扰中却分明是对方更抖威风,那全是拜澳洲火器所赐。但李旦也非常清楚,这种军国利器是有钱也无处寻的,雅可和夸克全是因为与澳洲人达成了某种亲密无间的合作缘故,关于两人的底细他倒是让女儿着意打探过,多少也知道一些,看来除非和澳洲人搞好关系这样的利器是再难另觅,这同样也是他在黄老爷面前一副志在必得模样的根由。

别的不说,光是想想若是此行能够遂了元老心意,日后仅凭澳洲货在日本包买一途,他的生意便能再次迈上数个台阶,如何能不让他兴奋。还有那些澳洲火器,若是能在平户组建起一支澳洲火器武装私军,那他的海上王国之梦也就离实现能够更近一步了,当然这海上王国在目下看来是不能将澳洲短毛再算进去了。

他这次受元老所托保护涧内侨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吕宋的贸易利益,顺便还能报当年西班牙人的辱虐之仇,于公于私都不算白来,至于黄东主当年的搭救之恩,自然也乐得帮衬一把。

黄江是涧内的侨领,但胆子并不算大,十多年前的那次华人起义他本也算是首倡之一,却因为性子软弱没能坚持到最后,可也因为如此才成了西班牙人怀柔分化的对象,好处便是战后留得了性命,财货也得以保全,能够继续在马尼拉做他的生意。虽然其人胆小怕事,但李旦几人当年能得以逃去日本,他于中还是帮忙不少,好歹看在乡谊上总能念及一二。

沉默许久,黄江才长出了口气,“真是好啊,没想到一晃已经十二年过去了,你还有能打回来的一天,港外那些红夷也是你召集来的?想一想,老话说得果然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向日里只知道贤弟你在东洋南洋生意越做越大,竟不知你也能驱使得动如此多洋夷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在李旦脸上一闪即逝,“我虽然与红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又哪里能劳动这些见钱眼看之辈,他们都是随澳洲首长来的。”

“如今都在传着澳洲人是如何的厉害,听说婆罗洲都已是他们的天下,连普林塞萨的海匪都被他们尽数驱赶了,不知这些可是真的?今日这阵仗倒也可观,就是不知道老夫有没有运气见一见你说的首长。”

肯表态就好,李旦心道,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若是你昨日如此说还不好办,不过方才有位首长已经到了,正可和你见上一见。”他回头招呼,“国助,去请谢首长来。”

半刻钟后,谢明便坐在了黄江面前,“久仰黄东主大名。”

“不敢。”黄江上下打量着谢明,对于对方气度自然暗暗纳罕。要论达官显贵,在这马尼拉他也算开过眼界的,那些西班牙人别的不好说,但论享用也算讲究,听说来这吕宋的西人,要么是好勇斗狠之辈,要么便是在彼国养尊处优的贵族。而且来自大陆的官员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福建巡海的把总、哨官,隔个几年便有来马尼拉颐指气使的,花些银子找总督买几个首级功回去求个进用也不是没有的事。然而无论哪种官人贵人,这位谢首长与他们的气度都决然不同。

那不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与骄横,而是一种俯视众生的怜悯。

就像对方开门见山所说,这位谢首长难道真的觉得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一个多月来,港中的贸易似乎有些不顺,我来此时见不少货仓都囤积严重。”

说起生意,气氛又轻松起来,“谁说不是呢,要说也是怪了,往年再往前一个月,海那边的大夹板船早该来了。那船上全是堆得小山似的金银,半个月的采买加上半个月的逍遥,如今这时候都应该又上路了才对,可现在却是连个消息也无,港中如何传的都有,王城的税务官都要闲出鸟来了。”

谢明听得出来黄江这是在自抬身价,即便如他这样的华商富户,想来西班牙人的税务官也不会放在眼中的,又如何会让他来编排。

“哦?传闻是如何说的?”

“那可就多了。”以为是自己的话术有效,黄东主更加热络起来,毕竟澳洲货名声在外,若能从这贸易中分一杯羹,他也不介意适当冒些风险,须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何况还有李旦这个风向标在前,他可是一向谨慎得很的。“有说是摩罗海盗骚扰航道,也有说是荷兰人打劫了大船,另外就是说台风的。”

“有点意思。”

“可首长你也知道,若是那些海匪真打劫了大船,光那金银就够他们吃喝半辈子的,哪里还用又跑来巴石河外搞这番阵仗,那一船上少说都值二十万两白银的。至于台风也是胡说,今年的风比起往年可小了不少,这风连福船都刮不翻。”

“两艘船总共装了近一百万两。”谢明淡淡道。

“我就说嘛,今年装的银币看来是又多了。”可这话刚一出口,黄江马上反应过来,神色紧张地看向谢明,“这船……难道是……”

“没错,圣?安德烈斯号和杰罗尼莫号的确是我们俘获的,而且前天我们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又俘获了另外两艘西班牙帆船——圣?尼古拉斯号(San Nicolas)和圣?埃斯皮里图号。”

毫无顾忌地报出了船名,生怕自己不信澳洲人针对了此地的主人,真是奇怪的想法。

但黄江的心中此刻已经满是震惊,这事居然真是短毛们做的,而且……前天又抢劫了两艘。

这事情透露的信息实在是巨大,不光有澳洲人的实力,还有那一百万两银子,不对,现在应该又多了几十万两了。

“首长需要在下做些什么?”黄江咽了口唾沫。

谢明看着对方意料之中的表情,“很简单,组织涧内的华人暂时撤离到王城火炮的射程之外,若是因为西班牙人的炮击遭受损失的,战后我们自会一体清偿。另外,我需要你告诉华人们‘真相’……”

…………

“该死……”多明戈上尉咬牙切齿,但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却根本不像是在统领大军作战。

从前线溃退之后,队伍一直遭受着损失,沿途的密林中不时会有无声的火枪收割生命。或许是因为之前见识过排枪射击的巨大威力,忙于撤退的人群根本无法顾及到来自密林深处这些零星的伤害,任由死神不时在队伍中挥动起收割的镰刀。

狙击造成的损失并不算大,但‘军心’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先前派去联络的援军更是连影子也没能看到。就这样大军在行进之下顶着不时出现的伤亡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向北,终于在札颇得河边一头撞进了背嵬军第一营的预设阻击阵地。

巴科奥尔湾的海水在此汇入马尼拉湾中,两艘造型怪异的澳洲军舰再次出现在西班牙人视线左侧的海面,多明戈再也不敢轻视敌人的单薄防线,更何况相比更早时候的遭遇,对方的人数又多了两倍不止。从阵地的布置来讲对方更像是早就等在此地,毕竟比起诺维莱塔的遭遇战,如今面前的道路显得过于干净了,地面上残留的拖拽痕迹表明曾经生长着矮小灌木的地方明显进行了清理,联想到敌人的强大火器,‘清理射界’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灰绿色的军装隔得远了并不能与先前的敌人看出多大区别,只是飘扬的两面旗帜其中之一似乎换了图样,但更为整齐的队列标志着敌人的战力似乎又强了一些。

仅有的一百余骑兵开始集结,但多明戈似乎已经失去了战意,在风雨中行进了小半日,中间只以干粮充饥,甚至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此刻他只想快些解脱,若是能丢下这支队伍立刻回到马尼拉他想必会毫无犹豫。若是退一步成了澳洲人的俘虏,再用一笔赎金将自己赎回也不是不可接受的方案,就不知道澳洲人会如何对待贵族,这是他目前还在犹豫的原因之一。

但是炮火很快催促着多明戈做出决定,来自澳洲铁船上的火力自不必说,但连对面那队伍中居然也有火炮在不断发射,听那连续的声响想必是极为沉重的要塞火炮才能做到,而且应该很多。那些短毛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在如此泥泞的地方运送大炮?他们都是疯子么?

然而,‘疯子’的攻击还在继续,开花弹在刚刚集结完毕队伍中炸开的瞬间,多明戈想到了一个词,一个不可思议的词——天罚,没错,来自异教徒的天罚,听起来多么荒谬。

想法纵然疯狂,但现实更让人绝望,这次没能等到敌人的排枪发射,队伍便彻底崩溃了,尤其是最先集结起来的骑兵,那些来自印度的战马显然没有接受过这种类型的训练,在第一颗炮弹炸裂的瞬间便惊慌失措的逃散开去,许多骑士因为突然而来的打击跌落马下,在践踏中受到了致命的伤害。

不知道是来自何方的巨大声音回荡在空中,无论使用的是哪种语言,都在重复着一个信息——‘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不到一刻钟,这场战斗便宣告结束,背嵬军的阻击看起来更像一场游戏。

当北纬的队伍从一处被炮火扫平的树林中找到多明戈时,只剩下半边脑袋的上尉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队员从尸体中将托里比奥找了出来,让人惊讶的是这个赌徒居然没死,甚至连重一点的伤都没有,真不知道他在赌桌上的背运是否因为现实中的好运而全部用光了。

“他就是多明戈的副官?”

被俘的西班牙火枪手点头如捣蒜地回应着朱大钊的问题。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转头望向满脸污渍的托里比奥,“很好,我们需要你给阿隆索总督带个口信……”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伊达治家记录》

17、《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8、《成实记》伊达成实

19、《宛署杂记》沈榜

20、《工部厂库须知》

21、《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22、《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22、《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23、《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24、《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25、《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九)

菲律宾的第十六任临时总督阁下面色异常阴沉,突然出现在巴石河口的海盗‘联合舰队’打了西班牙人一个措手不及。

阿隆索根本没有想到,甲米地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叛匪们却已经欺到了家门口来。

而在海盗出现在马尼拉外海一日之后,一支奇怪的短毛军队便已经从陆路而来,在马尼拉南面建立起了一座营地。

伴着天空中的绵绵细雨,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毕竟上一次有异教徒兵临马尼拉城下还是十六年前的事情,那时就连总督阁下自己也还只是一位流连于马尼拉和穆尔西亚的纨绔子弟而已,但他所知道的结果还是帝国骑士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上帝的信徒战胜了十余倍中国‘匪徒’的围攻,就如自己的父亲征服者唐?路易斯(Luis Fajardo de Córdoba)曾经做到的那样。

自从去年7月上任以来,这位阿尔坎塔拉骑士团的成员?——埃斯皮纳多勋爵,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局面,他曾跟随父亲的迎风舰队(the Windward Fleet)在加勒比海驱逐挑战西班牙垄断经营的违禁烟草种植者,在地中海摧毁约翰?沃德(John Ward)和卡拉?奥斯曼(Kara Osman)的海盗舰队,但即便是四年前接受国王的委托与父亲一道从直布罗陀将十万名摩西斯人(注:Moriscos ,指改宗了天主教的摩尔回回)运往摩洛哥的任务也没让他觉得太过困扰,要知道当时他的舰队还得负责清剿摩洛哥的‘海盗天堂’。

然而在东方,这种困扰却无时无刻不在加剧。

原本根据情报将在去年10月进攻马尼拉的低地叛匪们一直没有出现,这甚至让总督阁下觉得连续两年紧急从澳门采购的军火有些浪费,但前两天出现的告警似乎又将这则情报再次印证,而且因为时间的拖后阿隆索还曾一度为自己的充足准备洋洋得意,他甚至还充满怜悯地让多明我会的马丁内斯(Bartolomé Martínez)神父向来往马尼拉的中国商人们发去了航行警告,以期在漫长的备战中赢得来自大陆商人的好感。

几天前,大军从陆路出发的同时,海军也第一时间向甲米地派出了一支可观的舰队,其中包含了两艘大型军舰、两艘中型军舰、两艘双桅快速军舰以及四艘加莱桨战船。他料想荷兰人一定会被吓得不轻,这群恶棍通常的做法会是在一处沿海的村庄劫掠一番后远遁回爪哇或是香料群岛的基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当会放弃对帝国港口的觊觎才对。

但现在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在他面前,敌人换成了更难对付的澳洲人,来自南方的确切消息表明这群短毛中国人已经从尼德兰人手中夺取了西爪哇的控制权,之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迟迟没有对马尼拉下手完全是因为出现了更为可怕的敌人,而这个敌人似乎并未对西班牙帝国表现出多少亲善,至少在传闻中早在两年前便有探险家和他们交过手了。

阿隆索甚至意识到一些来自英国和荷兰的败类已经选择投靠新近出现在这片海域的强者,这次的联合进攻便是一个信号。

“我们的炮打不到对方吗?”这已经是阿隆索总督这几日第三次询问要塞司令官这个问题。

“比较麻烦,敌人的营地位置设置得非常棘手,正好在要塞炮的射程以外,如果贸然发射不仅不会有任何战果还会让南面的居民区遭受损失。”加西亚(García de Aldana Cabrera)上尉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皱眉道,“不过也许托里比奥会知道些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阿隆索有些力不从心地扶了扶额。

正是这个在一天前狼狈逃回马尼拉的赌徒把坏消息带了回来,还有什么比他这样一个满身泥污衣衫不整的丧门星更让人厌恶呢。

从他的口中得到的消息让整个王城内的居民感到震惊与沮丧,马尼拉派出的大军在甲米地遭遇了匪徒们精心布置的陷阱,从军队出发到噩耗传回只用了短短一天时间。多明戈上尉战死,包括切支丹与土著军在内,所有人或死或俘,只有他和少数士兵逃回了马尼拉。至于他是如何在没有成为敌人俘虏的情况下清楚传达了敌人提出的要求则成为一件让人讳莫如深的事情。

甲米地告警突然,马尼拉派出的兵力几乎是阿隆索手中能用的多半精锐,分散在宿务和米沙鄢群岛的驻军更少且绝难在短时间内召回吕宋,而海军出动的舰船更是此刻马尼拉所有的全部——除非巴石河中那些内河划艇也能算船的话,因此总督阁下现在的压力可想而知。

失去了机动兵力,加西亚的防御布置显得捉襟见肘,这两天他不止一次怀念起半个多月前才离开马尼拉的支仓常长,当然他惦记的主要还是支仓手中那支百余人的卫队,他们当中的大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士,兼具着意志与勇气,若是能够留在此地当能成为一大助力的,好歹他们中间还有不少经过严格训练的火枪手。

同样怀念支仓的还有今天也列席在座的米格尔大主教(Miguel García Serrano,O.S.A.),作为马尼拉天主教区的大主教,原本以为从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新塞尔维亚(注:Nueva Segovia,今菲律宾伊罗戈斯大区,位于吕宋岛西北部)主教区回到马尼拉,无异于回到了地上天国,不用面对海盗的袭扰和伊罗戈斯常年的反抗,可以醉心于自己热爱的建筑与学术。但侵略者的到来不得不让他也从圣?胡安-德勒特兰修道院(Colegio de San Juan de Letran)的建设工作中抽身出来,作为马尼拉为数不多同支仓一样接受过保罗五世接见,并从新西班牙大主教区开始便随这位虔诚的切支丹一同回到马尼拉的大主教来说,日本人如果不走的确能对马尼拉的防御有所助益,对于加西亚上尉的看法他深表认同。

二十多天前支仓常长和他的随从在李思雅的带领下分乘两艘葡萄牙商船启程前往了澳门,米格尔自然不知道支仓的真实目的地正是眼下马尼拉的敌人控制下的那处大明南方港口,他将在那里考察数日,然后乘坐李家的朱印船返回长崎。

没了外援,如今整个王城中能够调动的兵力还不到六百,加上王城外围的土著和切支丹,总数也不到两千,若不是王城本身高墙深垒有所依仗,这些人不立刻投降便已是不错了。若真是事不可为,也只有将城中的贵族们全都动员起来,毕竟若是马尼拉有失,城中居民自问结果也并不会太好,毕竟在历次征服战争当中他们自己便是如此做的,你死我活四个字绝不是虚张声势,那些在地中海上日子无不在提醒着他,当那些已经付出赎金的穆斯林商人还是被砍倒后推入海中时,殖民者内心不会有丝毫地同情,而现在面对东方的异教敌人,阿隆索自然也不会对澳洲人心存多少侥幸。

除了必要的炮兵,城北圣?蒂亚戈和圣?加夫列尔两座附城要塞的士兵也被悉数调往了南面的城墙,但护城濠外的居住区便爱莫能助了,好在托里比奥带回的消息给了西班牙人一天的缓冲,那些尚居住在城外的西班牙商人和他们的混血子女得以被收容进了城中,城南的街区只留下了五十多人的火枪手与切支丹和邦班牙人一同协同防御,而最重要的南门上一段城墙,阿隆索交给了自己最为信任的侄子迭戈(Diego Fajardo Chacón)——一位来自圣?蒂亚戈勋章骑士团的骑士,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曾经在亚速尔群岛(Azores Islands)作战的经验都足以胜任此职。

托里比奥带来了澳洲人的要求,简单而直接——交出马尼拉。

不可接受的条件,阿隆索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他决不允许将帝国在东方最重要的据点交给一群来历可疑的异教徒,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名声还是父亲的荣誉都是如此。

好在时间站在自己一边,马尼拉的粮食大多都储藏在王城内的各处要塞中,周边的其他土邦也许还有存粮,但数量并不会多。刚刚结束的贸易季节他们已将所有能够交换的东西都换成了各种紧俏的商品,盐、鹿皮、木材交换到来自大陆的棉布、丝绸和农具,这些东西再从更遥远的山中部族手上换到黄金,如此一来便能又赚上一笔。正因为有了这样一重中介,必要的时候即便是留存的稻米也会拿出去交换,毕竟没了稻米还有西米和香蕉可吃,错过了生意对于部族可是不小的损失。

因此,澳洲人想要依靠劫掠获得并不现实,雨季的天气也会阻止他们,鲁维奥向他保证,敌人的补给最多能够维持半月,超过了这个期限恐怕他们便无法保障足够的士气以及在回航中获得安全的补给,当然前提是要守住马尼拉,在这个时间限定下,阿隆索倒是并不缺乏信心,经过起初的混乱之后,至少军心总算也稳定了下来,只要士气不坠,城内的储备还足以让他支撑到雨季结束。

就在王城南面街区的木栅栏墙外不远,一座规整的营地已经矗立在彼处,一行澳宋士兵在小雨中行进,并没有一人打伞,看起来像是在前线视察。

“王城南边都是土著和外国商人居住的街区,并没有华人,平日里都有邦班牙土兵巡视,本地的治安多数也都是交由这些土著维持。”牟星将他了解到的情形一一向朱大钊汇报到。

此刻这位朱枢副正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数里外的王城南门,高大的城门后已能清楚看见高耸的马尼拉大教堂尖顶与市政厅上层的红色瓦片,若是直接开炮要将马尼拉大教堂上的十字架削去也不是不能做到。只不过如今还得等上几天,这全都是为了试验一下捧日军新式军备的缘故。需要等待的是一个晴天,这也是为了给口头上归顺的部族和涧内的华商一个坚定信心的理由,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理由。

“这次倒是辛苦牟东主你了,不知你联络的他加禄人准备何时进兵?”

“首长说哪里话,在文莱时家父就时时教诲小人要为元老院服务,我这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塔奈、安戈诺和比南奥南部都已答应替大宋效命清洗邦班牙人的村落,只不过……”

朱大钊负手而立,大有深意地笑道:“只不过还对大宋军队的实力不托底,想要再观望一阵是吧?”

“这……”

“放心,元老院不会怪你,遇到这种事情,那些部族摇摆不定才是正常,不过也用不了多久,等这天转晴之后他们自然能被说服的。”朱大钊心头想的却是‘真理的距离’,虽然大炮的威力足以震慑那些土邦,但考虑到此地的长久安定,还需要借助这个机会展示出更加强大的实力才行,一些显见得非人力可为的实力,这其实也是在帮牟星站台。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十)

五天时间,从王城跑出去求援的斥候少说有将近十人了,一个不漏全都给不良人练了手。

但除了封锁之外,这些日子里甚至连城外的街区澳洲人都没有进过,马尼拉的土著和商人们虽然紧张但也算相安无事,除了城中的绅士暂时放弃了观看斗牛比赛之外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太多与平日的不同。

期间也曾有一些土兵跑去背嵬军营前试探,但很快便丢下几名同伴的尸体跑了回去。之后澳洲人在营区外的一块空地上建立了临时贸易区,允许周边的土著和小贩前往进行交易,倒也有了些胆大的每天前去换些新鲜菜蔬。

阿隆索有时甚至会对当初马尼拉的城市规划开始产生怀疑,无论城南还是城北,那些街区全都在王城火炮的覆盖之内,这甚至不算什么秘密,西班牙人统治此地的逻辑便是如此简单,就如朱大钊所想同样源于‘真理的距离’。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敌人的营地便似乎是刻意为之,紧挨着南面的市街外,让炮兵极为难受,看得见,但绝对打不着。

从王城南门再往南看去,更远的地方是沿着海岸线延伸到林边的他加禄人村庄,渔民和小贩混杂其中,看起来杂乱不堪,与王城之下街区的规整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偏偏与这村庄相邻的内陆却新近摆放出了一座极为扎眼的营地,营地外围同样是棱堡样式,虽然构筑简单却显得一丝不苟。营地中的帐篷整齐划一,让人看了有种陶醉之感,鲜艳的旗帜高高飘扬在营地中心,就连每天准时升起的炊烟都显出澳洲人的认真。

而这五天中,塔奈等三部将马尼拉效忠于阿瓦洛斯的几个邦班牙村庄个个击破,全都好好洗劫了一遍,糟糕的天气成为了他们的最好掩护,这些土邦村庄很快便更换了主人。然而除了个别抵抗尤其激烈的村子外,传统保留项目的屠杀并未出现,那些人口在澳洲人那能够换到更好的东西,而这些俘虏将在元老院建立的吕宋新秩序下贡献自己的劳力,这是他们身为阿瓦罗斯的族人和殖民者帮凶对华人长期迫害与歧视的惩罚。

新近投靠的他加禄部族倒也想得透彻,趁着如今西班牙人统治空虚,邦班牙大酋长也被澳洲人抓住的机会,变着法为自己扩充地盘,只要不是让他们去王城的濠沟前充当炮灰,趁机兼并的事情倒不用人专门去教。

马尼拉若是能成功换上一个主人,他们绝不会吃亏,而反过来看邦班牙人此番损失也着实不小,就算西班牙人最后平安无事这一族人也会大伤元气,事殖民者为了维持统治的安稳也不会秋后算账,对于他加禄的几家部族只会更加倚重,看透了此事这些人行事起来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小雨一直不停,周边的混乱也就没有停止,每天都有邦班牙妇孺和男子被从林子里带到背嵬军的营地交割,这些人又会被集中之后送往甲米地后方,他们的目的地是婆罗洲抑或爪哇,元老院不会让这些人离马尼拉太近。

这些天,在巴石河北岸那片比王城面积至少大上三倍的街区中,黄江正在谢明和李旦的敦促下组织华商将财物往北面转移,只要过了大十字口,马尼拉的大炮便打不到了。

这次出征舰队甚至还将从文莱吸收的一个歌仔戏班也给带了过来,不过现在这戏班已经改名叫做了文工团,直接归枢密院管辖。礼部根据西班牙人残酷镇压华人起义改编的高甲戏目《渔童》经文工团演出之后引起了轰动,让多为福建同乡的华商看过之后触景生情感慨不已。故事讲述了在吕宋‘机易山’采金的华侨无意中从海里捞起一盏渔盆宝物,而贪婪的酋长和传教士却不择手段想要将东西据为己有,最后经过侨民们的不懈斗争才保住了此宝。

此剧情节跌宕起伏,细节贴近生活,其中土人酋长对华人的凶残,佛郎机传教士对宝物的贪婪,还有大明官府面对洋夷的软弱无能以及闽地侨民在异乡的艰苦创业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快便将华人的怒火给激了起来。过去这些年的各种不公、愤恨全都因此而爆发,要不是黄江再三向他们保证几日内必有大变,恐怕这便又会成了一场起义的开端,也因此李旦对首长们的手段再次折服不已,以前他可从来未曾想过区区歌仔也能有如此震慑人心的魄力。

甲米地的商人和教徒则是被集中起来进行了宣教,刘晋秋向他们承诺只要马尼拉战役结束,军管便会取消,到那时各家的商货自然会重新允许进行贸易,伏波军将保障商家们包括利润在内的所有合法收益。

如此多的动作下来,这些日子竟然异常平静的度过了。

…………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雨却并未见停。

这一日朱大钊正例行带着学生兼警卫在营区里巡视,边走边闲聊些日常的训练和学习话题。

“翔宇,听说你已经拿到甲等文凭了?”他随意问起跟在身边的少年,两年不到的时间从一个目不识丁的懵懂少年成长为能够识得三千个以上汉字的战士,单以文凭论其写作与数算能力放在后世也差不多接近初中生的水平了,是以听到这个消息时朱大钊也颇觉意外,就在自己身边反而反应迟钝未曾发觉。

武豪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学校的首长教得好,就是前些年我也不敢奢望居然能学到这么多的学问,会写名字都要笑醒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傅先先生去了琼州。”

“傅老师早过去了,你也是之后这些日子功课没有落下,不然如何能考取这文凭,终归还是你自己求上进……对了,我该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才是的。”不过说着他忽然省悟道,“你是想去琼州?”

武豪倒不隐瞒,“学生确实一直想去大明看看,以前时常听家祖提起过的。”

“原来如此,不过你大可不必着急,等再在军中立些功劳不迟,我不妨给你透点消息,明年元老院就要开科举了,以你的成绩通过当不会太难,而且若是立有战功考试还能加分。”

“啊?”武豪如坠云里,“以我的学问也能参加科举?”

关于元老院的科举是个什么样子他心中并无概念,但沾了科举二字的考试想必不会容易,爷爷还在时他曾听说过,在大明即便只是一个秀才那也是在读书人中百里挑一的,更不要提什么举人、进士。他虽然觉得首长多半看重于他,但任凭如何猜想也不会觉得以自己不过是多认几个字的微末学问如何能去参加国家的抡才大典。

“为什么不能?你以为元老院开科取士是跟北边那些货一样尽挑些文酸?”朱大钊自不会认为大明的进士全都是酒囊饭袋,但仅凭四书五经要选拔人才何其困难,元老院的科举自然不会去步这样的后尘,而是更类后世公务员考试一般偏向实务。不过话说回来历朝科举也和公务员考试没有两样,选拔的全都是国家的高级官员,只不过评价标准不同罢了。

眼下元老院抬出科举来也不过是希望治下的归化民们能够对学习知识加以重视,至于这考试本身叫什么名字倒并不太看重的。

如今朱大钊既然当着武豪的面说了,那说不定还真的能成,想到这一层少年的眼中顿时闪起了光芒。

他趁热打铁问起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先生解惑。”

“说。”

“学生听那些土著提起,这马尼拉的城墙如今也并未真正完工,尤其几处堡垒尚未封顶,若是以我军的大炮而言,多校射几轮当是也能摧毁几处对方炮位的,可这些日子背嵬军却一直偃旗息鼓。”他现在军中主要学习的便是参谋赞画,话已至此也不想在情报分析上有所隐瞒,小心翼翼下半是请教半是提醒,“按照俘虏的口供,马尼拉王城内的存粮至少还能再支撑三、四个月,我军久驻于此恐怕为人所乘。”

朱大钊像是早就料到武豪会有此言,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从军事上来看这担忧的确毫无问题,甚至可以说颇有见地,但打仗不能只看军事,还得算算政治账。”

“政治账?”

“不知道傅老师当初给你们上课时有没有讲过约法三章的故事?”

“倒是讲过鸿门宴。”

“那也不错,既然讲了鸿门宴肯定也说了刘邦进咸阳的事情,别的将佐甚至刘邦本人,进城之后都只顾着搜寻财货女子,可萧何是怎么做的还记得么?”

“萧何……”

看着显然被难倒却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朱大钊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毕竟这孩子还记下了鸿门宴,对于出生海外的汉家子已属难得了,他如长辈般继续说道:“这些人中惟独萧何,进入咸阳后,既不贪恋金银,也不迷恋美色,而是急如星火地派新服军士把秦都的丞相、御史府给围了,收天下图书,这些图书中就有秦国的户籍、舆图和律令,也正是靠着这些图书才让大汉最终取代了大楚,是以汉初三杰高帝以萧何为首功,这可不是光念着沛县老兄弟的情谊。”

“首长,你是说马尼拉也有这些东西?”武豪反应很快。

“的确如此,西贼虽然在我们眼中也是蛮夷,但这只是相对华夏的运行体系而言,但就档案图籍的管理,在南洋恐怕除了我们之外还没有哪家比这里做得更好。”

“这些东西真比火枪和银子还要厉害?”

“老祖宗说的,‘唯殷先人,有册有典。’很多时候档案图籍的作用可比枪炮和金银大得多了,想像一下天下在你面前变得透明的感觉如何?那可不是杀几个人赚多少银子能够比的,以后你自会明白。”

天下透明么?少年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神往模样。

西班牙宫廷和教会历来对于档案工作极为重视,无论是航海的日志抑或治下的土地、人口,其详细程度绝对超出此时的平均水准,这也是招讨司在制定作战方略中的一个重要考量因素。。

按照凤阁的估计,经过近半个世纪统治的不断积累,此时的马尼拉至少掌握了菲律宾群岛上各大教区近百万人口的大体情况,其中至少有二十到三十万是可以落实税收与田赋的有效资源,此外还有历年商贸的税赋资料和与新西班牙的往来文书。光是这些东西便能为元老院节省出至少两到三年的梳理时间,那么为此多耽搁上十天半月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正在此时,北纬疾步而来,“两个消息。”

“先说坏的再听好的。”朱大钊笑道,他喜欢先苦后甜。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两个消息都不算坏。”

“哦?说来听听……”枢密副使看起来有些意外。

“一位在此定居的西班牙富商找上了我们,表示愿意为我军效劳。”

“动机呢?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赚钱我想你还不至于专程向我提起。”

这几天类似的投效并不少,单一次而论的确算不得多么重要的事情,即便对方是一位西班牙绅士。

“这里面牵涉到我们亲爱的总督阁下一些隐私,等你见过了他自然就能明白。”

“好吧,你替我安排一下……等等,你刚才说是两个消息。”

“哦,瞧我这记性,另一个消息是香港记者号发来的,气象雷达显示气旋正在离开菲律宾群岛,天快晴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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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只是距离它上一次出现在马尼拉的上空已是许多天前的事情了,纵然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希望快点见到天晴,但当雨过之后的炎热再次袭来时只用了不到一个晚上城中的绅士与贵妇们便又开始怀念起那凉爽的天气来。

今天是圣母安息日。

米格尔主教一袭红衣红帽,与赫尔南多(Hernando Guerrero, O.S.A)神父一同行走在从圣?托马斯大学(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前往圣?胡安神学院工地的石板路上,视察完工地之后他将前往马尼拉大教堂主持圣母升天瞻礼的祈祷。虽然时间尚早,但显然这样一身正式穿戴也让他产生了不小的负担,尤其是胸前还挂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十字像吊坠,随时吸收着太阳的能量,在晨曦中格外耀眼,气温回升得实在是太快了些。

但米格尔尚能忍受,这段时间他的全部精力显然已经放在了马尼拉的建设上,即便出现了敌袭也没能影响这种执着。

西班牙人没有知天命的说法,然而刚满五十的米格尔显然具有类似的品格,到了这个年纪,他不知一次回想,如果不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有幸成为一名圣?奥斯定会的神父,也许终老此生他也还只是在马德里郊外得钦琼(Chinchón)小镇上过着优渥富足生活的一位贵族老爷,在节日的时候与到郊外小镇度假的王都绅士们畅饮欢歌,剩余的大多数时间凭借兴趣做些喜欢的事情,也许在读过一两本塞万提斯先生的小说之后也会学着书中的主人公一样产生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却绝不会体验到远在东方异国的种种奇遇。

教会改变了他的人生,自那之后他航海万里,在新西班牙留下了无数足迹,然后成为新塞尔维亚这个菲律宾北方边疆教区的主教。应该说在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将身心投入到传播天主得福音中去了,但他最为喜爱的却还是学问与工程。将马尼拉建成与家乡小镇一样的美丽城市是他想要努力的目标,这一目标甚至与彰显天主在地上的存在划上了等号,至少在建设圣?胡安神学院的同时,他的目光已经看到了更远的将来,他希望在学院完工之后在巴石河上建起一座十跨的石桥以沟通王城与中国人的市场,那是马尼拉王城建成之初便早有的规划,只是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付诸实施而已。

他并未经历过十六年前的那场激烈的冲突,在这位主教眼中,中国人是每日进城贩卖粮食与菜蔬的农夫,是勤劳的剃头匠和泥瓦匠,除了少数日本人外,这地方几乎找不到中国人以外的合格工人,甚至马尼拉城中的粪便都要依靠他们清理运输,而这样勤劳的人偏偏不信天主。

在吕宋的这些年里,他最为奇怪的便是这点,土著转化信仰非常容易,在经历了起初的一些抵触之后信徒数量往往能够形成数量级的增长,日本人同样如此,只有华人在信仰上拥有近乎偏执的执拗,听说现在城外的那些澳洲人也是中国一种,中国人果然还是令人难以捉摸。

主教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华人,这源于对他们工作态度的认可,以及对部分同胞过分做法的反感,为此他甚至还打算向国王去信以期让马尼拉做出更好的改变,但澳洲人的攻击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按照城中的估计,澳洲人的补给极限大概在半个月左右,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身周传来阵阵惊呼。

‘我的上帝……快看那是什么!’

‘天哪!’

‘天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太大了。’

主教循声望去心头顿时咯噔一下,就见在南面城头上一个诡异的圆球正缓缓升起,在朝阳照耀下圆球上绘制的凶神面目异常清晰,流淌着鲜血的扭曲鬼脸上,背阴的一面阴恻恻让人心悸不已,所有看到的人心头都浮现出一个形象——魔鬼。

‘魔鬼’像是在缓慢的移动,全不顾下面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却一点点靠近过来。

刘振东双手扶在吊舱的护栏上,目光注视着身下的大地,马尼拉城就在前方,在八百多米的高空中看去城市像一扇镶在海边的贝壳,城中的建筑与道路就像贝壳上精致的纹路一般可爱。

但他正是为了破坏而来。

‘华莱士号’是一艘相对迷你的试作版飞空艇,说他迷你不过是与后世动辄两三百米长度的飞艇比较,但四十来米长能够浮在空中的东西也足以惊骇世人了,只是橄榄核形状的艇身从正面看便是一个浑圆。飞空艇本身也如名字一般,与当世的任何器物相较都不知能高到哪里去了,若不是搭载的东西颇重再爬升个数百米也不是不能做到。

四米见方的吊舱说大不大,也就只容得四、五人的重量,加上要运载的东西,现在飞空艇上实际只得只有两人,除了刘振东外,还有林保毅,华莱士号理论上的设计者。

老实说以刘振东新任空军——捧日军最高指挥官的身份这次只有区区两人一同出动的首次亮相显得颇为小家子气了些,但奈何以此时的复原手段要实现飞空艇的量产也就只有勉强为之。若是动用纳闽岛上的制造能力,三百米长度的大型飞艇也能做成,但那就失去了此次行动的本意,何况那等资源也不能浪费在这为了工业化生产的实验上。而且那样一来就需要动用到更大吨位的现代船只运送,本来此次行动就充分考虑到了马尼拉湾口的不明水文情况而放弃了杂货轮随行,自然也就会对计划的可行性有更为谨慎的论证,若非如此的话林保毅自己就在穿越时将收藏的一艘产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古齐柏林NT飞艇带到了过来,论性能比这艘可强上不少,不是为了工厂的流水线着想的话,用那一艘才上更为妥当的。

半硬式结构的刚性骨架结合分隔气囊的设计保障了飞华莱士号的安全,一台蒸汽机则在勉力控制着动力的推进,还不得不分出小部分功率用在调节副气囊空气的风机上,好在这种程度的悬浮控制对于华莱士号的能量消耗微乎其微,这也正是飞空艇优于遥控飞行器的地方。当然优点不止一个,像是相对更高的载重量和更加显眼的造型也是其一,毕竟此次行动的目的不在于隐蔽,而在于制造轰动。

吊舱的后方底板上是一个连杆控制的投弹口,舱门旁小心摆放着两枚‘航空炸弹’,这是与主气囊内中的氦气一样在此艇上唯二尚未与当前工业体系完全融合且造价高昂的工业产品。

这次行动的目的是震慑,故而一开始在炸弹类型的选择上元老院便倾向了爆破弹,军工部门可从不认为杀伤弹和燃烧弹能给马尼拉城内的石头壳子造成多么醒目的破坏,而穿甲弹的基础重量和对飞行高度的要求又太过苛刻。故而在最终定型上元老院选择了美军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高速战机外挂投弹而研制的MK80系列低阻航空炸弹,次型上选择了重量最轻的MK 81。单枚250磅(114公斤)的重量让华莱士号在两名乘员之外还有两枚的装载空间,每枚炸弹内45.4公斤的H6装药保障了其威力,这种由黑索 金、T N T、铝粉和石蜡构成的混合物与著名的炸弹之母装药毫无二致,爆炸效力比单纯的T N T还要高出近半的样子。

半刻钟后飞空艇已经抵达了马尼拉城正上方的位置,观察清楚之后,刘振东通过对讲机与地面进行了最后一次沟通,在得到确定的消息后他下达了投弹指令。

林保毅拉动连杆,投档口应声打开,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固定插销向上弹起,第一枚航弹在重力作用下滑出了舱外。

一息之后,炸弹在引力牵引下开始加速向下方的建筑坠去,速度越来越快,看着它尾巴上正在高速旋转的陀螺引信渐渐变小,刘振东变得有些兴奋起来。

‘升天节快乐……’他心头默念了一句。

8月15日,传说中圣母玛利亚被接入天堂的日子,98年前的今天,西班牙人攻陷了阿兹台克帝国的‘首都’,这世界总是充满着巧合,而现在胜利的天枰重新调整了方向。

不管地面的人们有没有仰望天空,都忽然被一种有些刺耳的尖啸声打断了手中的事情。

其实当飞空艇出现没有多久,便有不少聪明人联想到了城外的敌人。而现在悬浮在天空的‘魔鬼’突然扔下来一块奇怪的玩意,终于有人开始猜测这是什么东西,但无论那是什么,无疑被这样一个石块或铁锭从如此高的空中落下砸中显然也不是好事。正当远处的一些人幸灾乐祸想要看看有没有倒霉蛋的时候,炸弹不偏不倚砸在了马尼拉大教堂的圆顶之上,然后轻松地洞穿而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呼,须知今日教堂中可聚集了不少人,要是有谁被砸中的话,以其能穿透教堂穹顶的威力那被落在头上之人估计也没有命在了。有人在祈祷,有人在等待,情绪有好有坏,但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事件已经过去,无论落下的是什么东西,在他落地的瞬间这一切便已结束,至于结果或许马上便能知道,最迟在今天下午的街谈巷议中也绝不是会被轻易埋没掉的消息。

一息时间眨眼即过,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已经相安无事的时候,一声巨响冲天而起。

一朵红莲绽放开来,旋起旋灭之后,百米之内的空间瞬间充满了无数建筑碎屑和尘埃,有些站得近的人当场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至于大教堂内情形如何,此刻显然已没人再去关心那些祈祷者的命运。

狭窄的街道阻碍了爆炸的进一步扩散,却让大教堂外围的人群无处可逃。

米格尔离得稍远没有被爆炸波及,但震惊的神色也丝毫无法掩饰。

在愣神的片刻,第二颗航弹紧随而至,这一次它如一记流星般直撞向广场前聚集的人群。没有卧倒,没有疏散,弹着点处的一切瞬间化为灰烬,受热膨胀的气流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向着四周扩散开去,被撞上的人几乎立刻粉身碎骨,残肢和内脏被重重的抛向天空,从吊舱中望去,地面上像是在用最血腥的方式庆祝着节日。

教科书般的爆炸演示随着冲击波的衰减迅速平息了下来,但人心却已经无法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直到闻声赶来的总督阁下和他的卫队到场。

没人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即便是圣?蒂亚戈要塞的火炮发射也无法造成这样的声势与破坏,但很快天空飘落的传单给了答案。

‘又是澳洲人干的好事么?’

而米格尔主教的心中则泛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中国人似乎不止是勤劳的农夫与优秀的工匠,他们也可能是凶残的敌人。

【注1: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化合物的名字那么拗口,因为通用名称没办法发出来会被屏蔽,空格也是这个意思】

【注2:首次出现备注有英文的地方,表示此人、此地真实存在,我尽量在史实上接近还原原始记录】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十二)

阿隆索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不少,如果早知道澳洲人的安排如此舒适,总督阁下也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太过抗拒前往新城(Nuevo Barrio)与澳洲人会面。

新城的街区在十八年前还是一片沼泽,整齐的市镇规划自那时起便开始建设,到如今已成了商人与教会在马尼拉城南的重要区域,同时也是抵御在海湾南面登陆海盗的一道重要屏障,虽然以这次看来这道屏障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与十八年前相比,也许除了不断扩大的规模之外,唯一的区别只是华人被迫从这一区域消失了,他们在背负起‘叛乱’的罪名后不得不被整体迁往了巴石河北岸,而在河上造桥的计划似乎也因此而被搁置。

会谈的地点选在了新城中一座颇为体面的宅子里,宅子的主人非常识趣地为首长们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独自离开了。冰块摆放在四周的盆子里,宽大的会客厅中充满了凉意,冰镇过后装在透明玻璃瓶子中的神奇饮料入口之后还伴着清凉的气泡和甘甜的回味在舌尖不停打转,总督打赌即便在马德里他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东西,联想到关于在婆罗洲的种种传闻,看起来跟澳洲人谈判这主意也并不算坏,阿隆索这样想着。

至少在澳洲人的军队展示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打击手段之后他便认为马尼拉城已根本无法抵御住敌人的攻击了,而对方为什么会在占尽如此优势的情况下愿意谈判则只能‘看看再说’,比起随时能从空中投下的炸弹,似乎出不出城都无法保障安全,那又何必再怀疑澳洲人的诚意呢?再坏也不如马尼拉大教堂的废墟和那满地的尸体更具说服力了。

马尼拉城中当然还有一些对澳洲人的势力抱持一丝怀疑的军官,包括曾多次与荷兰人作战并取得胜利的克里斯托瓦尔(Cristoval de Axqueta Menchaca)中尉,然而在随着总督阁下登上刚刚抵达巴石河口的天罡级巡洋舰后这些人也变得沉默不语起来。

可以随意调整角度的炮架和威力巨大泛着青光的炮身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但真正让阿隆索总督感到恐惧的却是光可鉴人的柚木甲板和迎风飘扬的旗帜,当然,还有英姿飒爽的海军战士,在参观团登舰的瞬间,天龙号的全体官兵在船舷上站坡列队,终于让西班牙人在隆隆的礼炮声中认情了现实,与之为敌的并不是什么东方的野蛮人,而是文明远胜自己的政权,他们的军队拥有坚定的信念和严格的纪律,这意味着可怕的战斗力。

迭戈还记得当时的一些细节,走在澳宋启明星旗下的叔叔脚步变得沉重异常,但过了一会他又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负担一般,似乎是有所觉悟了。

在新城的豪宅中接待总督一行的是谢明参政,阿隆索从介绍中得知这位谢首长是澳洲人中拥有最高裁决权的七名大贵族之一,地位还在帝国的副王或是大法官之上,然而和以往需要通事不同,尊贵的澳洲元老居然能够与他进行几乎无障碍的沟通。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我方的要求早已说明,只要和平交出马尼拉城其他事情我们都好谈的。”谢明亲切地说到,手中不忘为总督和他的侄子递上刚刚做好的水果刨冰。

以大宋军队的战力他本可不必如此谦逊,但此时与两年前在纳闽岛面对西班牙军舰的突袭时已然不同,元老院需要考虑更多的是整个吕宋地区今后的定位。毕竟,此地如今除了不多的矿产之外,土著主要还只能靠农业与渔业为生,而西班牙人宁愿年年赔本占据此地的根本也是为了获得一个与大明贸易的跳板,新西班牙的白银与中央帝国的精美货物在这化外之地已经结出了美味的果实。

然而这一次,元老院来了。精美的中国货物将成为过去,可以想象在一两年内大多数可以量产的商品都将被澳洲货取代,这将直接影响大陆人民的生计,而失去了马尼拉之后,美洲的白银是否还会源源不断涌入贫瘠的群岛更是未知之数。对于西班牙人,菲律宾是跳板,而短期以内对于元老院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伏波军的舰队还没有做好远征阿卡普尔科甚至夏威夷的准备,更没有足够的基层行政人员去管理三万里海域之外的异邦。所以综合考量之下,惩治战犯之余,可持续的发展也同样重要,今日的一小步也许是改变整个东亚历史进程的开端,甚至会撬动整个世界的格局。

这样看来之前元老院在婆罗洲、爪哇甚至琼州的布局都有些小儿科了。

虽然对谢首长的话早有准备,但阿隆索还是下意识地关心起个人的利益,有了之前的参观,他对保住马尼拉已经彻底死心了,“那么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元老院保障城中西班牙公民的安全,无论是贵族还是士兵,愿意留下为大宋建设出力的我们欢迎,愿意离开的我们也会礼送,如果有西班牙人想要继续在此地经商只要不触犯大宋的法律我们照样支持,但前提是在此地没有犯罪记录,罪犯必须要接受审判和惩罚。而每个人能够带走的财产会有一个限额。限额之内的数额受到元老院保护。”

“只是这些么?”

“难道这些还不够?阁下应该明白我们之所以愿意选择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完全是出于元老院的仁慈,至少十六年前的屠杀事件阁下没有参与,不然我们就不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会面了。”

‘谎言’,阿隆索腹诽道,他心中一万个肯定澳洲人这么做必然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但瞥了眼谢明身后整齐列队的背嵬军士兵后,还是带着气馁与不甘道:“我想我没有权利如此做,也许托里比奥曾经跟阁下说过,以我国的法律如果我私下答应了您的要求,恐怕回到新西班牙后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那么阁下的意思是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和平咯?”谢明可不认为国内的舆论对于一位西班牙贵族能够产生多大的影响,如果是因为战争失败而丢失了殖民地,倒霉的也更多是下面的军官和士兵而已,至少他的前任席尔瓦总督就是在与荷兰人的战斗中大败过,不仅使按照约定前往马六甲海峡集结的葡萄牙舰队全军覆没,西班牙人对马鲁古群岛的控制也因此丧失大半,最后总前督阁下客死满剌加城,而对于席尔瓦家族来说这次惨痛的失败也只是引起一些国内舆论的闲言碎语罢了,他的叔叔依然还是菲律宾王家海军的海军上将。

侄子迭戈见势头不对赶紧在旁帮腔,他可不希望对方误会了叔叔的意思,阿隆索其实只是想向澳洲人试探所谓私人财产的限额而已,这也同样是他所关心的问题,昨日在圣?露西亚门上他亲眼目睹了城中的爆炸,早已彻底丧失了斗志,平安回家倒成了一个极为可期的目标,“我想叔叔的意思是希望这个决定合乎法律。”

“合乎法律?”

“对,也就是说按照贵军的意思,和平改编马尼拉的政府和军队,这需要得到王家捡审院的同意,最好还有米格尔主教背书,虽然贵军进入马尼拉之后此地的检审院也将不复存在,但却不代表帝国的西印度事务院不会追究此事。”

这一点谢明倒是知道,西印度事务院全称‘王家最高西印度事务委员会’,成立于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的三年之后,该机构直接隶属于国王,其下的主席、大法官、参事等高级官员均为国王亲信,事务院权力极大几乎辖制了殖民地的政治、军事、财政及宗教等一切事务全权。

“这个要求我可以答应,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杰罗尼莫(Jeronimo de Silva)先生也是检审员成员之一吧,我想他应该会答应签字。”谢明想了想道。

“什么?席尔瓦将军还活着么?”阿隆索有些激动,半个月前正是在他的命令下,杰罗尼莫?德?席尔瓦率领着马尼拉的舰队前往甲米地,他本以为这位前任总督的叔叔已经凶多吉少了。

“当然,大宋的军队向来优待俘虏。”

骑士精神?在听到这话的一瞬迭戈心中浮现出这个想法,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东方的战场上遇到这样的事情。

阿隆索道:“如果有席尔瓦将军的副署,再加上阿尔卡拉斯(Andrés Alcaraz)先生和米格尔主教,和平改编应该便没有障碍了。”

“阿尔卡拉斯?”

“他是菲律宾王家检审院的审计官,在席尔瓦(Juan de Silva)总督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曾经代理过马尼拉的行政。”

谢明吩咐亲卫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我想这并不太难,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另外你们其实是想知道财产限额吧?”谢明笑道,“目前的标准是每个离开的人可以带走200比索。”

“200比索?”听到这个数字阿隆索心头一沉,“请恕我直言,这个数字实在是太低了些。”

“其他的财产允许折换成货物。”没等阿隆索再作解释,谢明脱口而出。

“啊?”

“我是说剩下的比索允许折换成货物,但只能选择我们提供的货物。”

“等等,首长您的意思是剩余的比索可以换成澳洲货?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算限额了?”

“当然,不止比索,还有白银和黄金也一样。”

“货物中包含煤油灯、水银镜和那些瓷器么?那么价格呢?”

“当然包含,我们会按照市价供给,具体这里有份清单你可以看看。”

阿隆索接过谢明递来的书册只粗粗看了两眼,脸上已满是兴奋。

“真的是按照这上面的价格折算么?”

“我们向来最重诚信,不过我提醒你恐怕的想快些,这份清单并不是阁下的专供。”

阿隆索消化着谢明的话,他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这些货物的销路无疑都要着落在新西班牙,但以马尼拉城中的财富而言折算的货物必然会造成对阿卡普尔科市场的冲击,而在这种情形下谁先做出决定无疑就占有了先机。

想到这里,总督起身向谢明行了一礼,“如你所愿,我个人非常愿意为大宋元老院效劳。”

他开始盘算起自己的身家能够折换多少澳洲货,又能赚上多少。

谢明看着阿隆索,嘴上却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从桌下又拿出一份绿色封皮的文件。

“那就先效劳一次吧,请在这份文件上签上您的名字。”

阿隆索熟练地接过文件打开,但看到内容之后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文件内页是用隽秀的字迹誊写的卡斯提文字,上面第一行文字的意思是‘离婚协议书’。

往下看,第二行的内容是‘丈夫:唐?阿隆索?法哈多?德?恩特萨,妻子:唐娜?路易莎?德?特蕾莎(Do?a Luisa de Tenza),双方因夫妻感情破裂,已无和好可能,现经自愿协商一致……’

“这是什么……?”虽然对于其中的语法觉得有些拗口,但阿隆索显然明白了文件的意思,语气变得恼羞成怒。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件贵夫人的委托,她的爱人佛朗哥先生已经正式归化我大宋,这是作为元老院的归化民理应享有的权利,特蕾莎夫人亲口向我恳求,事实上佛朗哥先生才是她的真爱。”谢明微笑着回应着阿隆索的愤怒,像是在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了,特蕾莎夫人已经决定将离婚分得的财产捐赠给此地的基础建设事业,所以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阁下不要与人民为敌,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知道,此地的主人正是佛朗哥先生,我想你应该感谢他的招待才是。”

“这个婊子……贱货……”阿隆索终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拿着签好了字的文件从房中出来,谢明像是经历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崔雪莉最先迎了上来,“如何?”

马尼拉即将迎来‘和平’解放,他这个《新华日报》的记者最先坐不住,跟着增援的一个营背嵬军第一批赶来了吕宋,正好赶上报道与‘邪恶国家’首脑的会谈。

“去找主教‘大人’聊聊吧。”谢明拍了拍手上的绿皮本子笑道,崔雪莉不失时机地给他拍了张照,背景正是远处的圣?露西亚城门。

和米格尔主教会面的地方约在新城边上一座修道院中,路上崔雪莉便不忘八卦的天性,“总督夫人真答应把钱捐出来修桥了?”

“前妻……”谢明纠正道,“撒这个谎有意思么?”

“我们的总督阁下居然没当场把协议撕了。”

“他敢吗?不过反正也是二婚,若是这次他能顺利带着我们的货物回到新西班牙,相信凭借这笔生意得盈利就足以让他再找到一位合适的贵妇了。”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话这桥又得命名为新西班牙人什么的了,我来时在凤阁查阅过资料,欧洲人都有这样的习惯。”

“不会,桥的名字我早定了。”

“哦?叫什么?”

“茕思……”

“这么拗口……”崔雪莉鼓着腮帮子想了想道。

“哪里拗口了,这么有诗意的名字,为特蕾莎女士量身定制。”说着谢明边笑边自顾自哼了起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注1:关于阿隆索总督的婚姻问题,档案记录他的妻子特蕾莎确实与马尼拉的一位商人出轨,两人的私情暴露,于1621年被阿隆索杀死,两人死后房屋被毁弃长出了罗望子树,成为今天马尼拉的一处爱情景点】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十三)

【上一章写糊涂了忘记了谢明的官职,已经做了调整更新】

米格尔主教没有想到会谈是以这种方式开场,澳洲人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想要他在总督阁下的离婚协议书上副署签字。

虽然教会在贵族的婚姻问题上的确具有一定的解释权,但感情破裂却绝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解除婚约的理由,哪怕阿隆索公爵声称他新近发现与特蕾莎夫人是第四层内的血缘近亲也比这更让人觉得合理,事实上那才是贵族离婚最为常见的操作方式。毕竟在贵族当中,婚姻只是一种交换与保全财产的契约罢了(Wedding的语源——男女双方交换与结合财产的仪式Weds),居然会有人相信爱情?然而现在米格尔却并不在意了,毕竟这几日的各种经历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比起从天而降的雷霆这不过是总督家的私事而已。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阁下是希望我留在马尼拉?”听到谢明提出的要求,米格尔有些不知所措,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今天之后他就应该尽快收拾好行李滚蛋,至于是去新西班牙还是果阿虽然还没有想好,但异教徒恐怕不会让自己在马尼拉再待太久,但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让他对谢明带来的神奇饮料也无动于衷了。

马尼拉即将被异教徒占领,即便是采用最为温和的方式圣教在东方的事业想必也会遭受重大的打击,然而对方却对自己进行了挽留。

“我调查过,在你履职期间并未对华人造成伤害,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他们的境遇,所以元老院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与你的教会合作是可以期待的。”谢明放缓了语速,特别强调了他的存在这是希望主教不至于误会自己的意思,这种合作显然基于人的因素更大。

“你是说澳宋政府允许教会在领内保有上主的事业?”主教有些疑惑,老实说他还并未做好离开的准备。

所谓上主的事业也即是教会在菲律宾的土地与财产,那并不是一笔微不足道的财富,其中绝大部分来自于贵族与信徒的捐赠,但同样也包含了教会的投资收益,这些投资包含了贸易的所得与港口的税收,但同样也有向土著农民放出的高利贷,那也是兼并土地的一种途径,米格尔并不确定澳洲人对其中一些产业获得方式的态度。

谢明并未理会主教的小算盘,自顾自道:“大宋奉行宗教信仰自由,当然前提是教会要拥有合法的宗教场所。”

接下来的时间他花了一些口舌为主教说明澳宋的宗教政策,其中也举了耶稣会在三亚的正面例子,看起来对方像是听懂了不少。至于元老院在限制宗教上又会有哪些举措他却是不会向米格尔主动透露的,而利用对方主教的身份在统一菲律宾的过程中加快各地原有殖民定居点整合的目的更不会当着对方提及,毕竟若不是信仰的加成,寻常百姓是很难在‘蛮荒’之地坚持下来进行开拓的,这些人只要解决掉一些思想问题其实也是很好的帮手。

然而对主教这样的聪明人说话需要小心,因为这无疑是在增加对方的筹码,是以招讨司内部商量后还是决定换上一种方式,投其所好才是最好的拉拢。

“宗教自由么?”主教品味着话中的意思。

谢明却递给他一本书册,“不过我们希望你并非以主教身份留下,而是以一名工程师的名义。”

“工程师?”他接过书册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听到这话时谢明能够明显察觉到主教的内心波动。

书册中是未来整个海东路的规划图纸,米格尔翻开的一页正是岷里城,如今的王城变成了规划图中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城市的规模比原先扩大了二十倍不止,而如房屋、街道乃至各种建筑的细节全都在图册中一一呈现,且都带着西班牙语的备注显得精美异常。

‘澳洲人居然打算给整个城市装上夜间照明设备。’当他看了一眼煤气灯的设计说明和星空下的街道意境图后马上便明白了这个疯狂地想法。

在美妙的图画中,无帆无桨的货船在巴石河上往来,繁荣的市场外用轨道连通的车辆担负了交通与运输的职责,似乎每一处街道都被商铺挤满,石板道路旁是用作装饰的棕榈树,虽然图中难觅十字架的踪迹,但米格尔明白这样的城市无疑是真正的天使之城。

这样的城市真能依靠人力建设出来?看谢首长的样子却不像是在虚言哄骗的样子,米格尔的心跳不禁有些加快起来。

“怎么样,工程师先生愿意加入我们的事业么?”

三亚的经验告诉元老,吸纳教会的建筑人才对快速提升基础建设颇有好处,毕竟不是所有地方都像文莱那般方便能够运用各种现代建筑手段,也没有更多的机械可以长途跋涉运来使用。更为关键的是没有基础教育的经年浸淫,是不用指望那些来自底层的工人快能够速适应现代工程材料与施工方法的,因此在看过了圣?胡安?德勒特兰修道院的工地之后,谢明向元老院郑重推荐了马尼拉的大主教——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看来这选择并没有错,此时米格尔正忘我地翻看着图册的内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双眼有些失神,之后他咽了口唾沫,谢明看到老人的喉头明显动了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米格尔先生接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茕思桥的总工程师。

…………

“阿尔卡拉斯先生,这份文件只差你的签名了。”半日后谢明再次在佛朗哥的宅邸接见了这位马尼拉的前任临时总督和政务总管,米格尔答应合作后就只剩下与这一位的关系需要处理了。

在阿尔卡拉斯心目中东方人并不是那种特别注重事务性文书的民族,他们的书籍通常流于抽象,这一点就连中国船长们的航海日志也不例外,那些以极不准确的时间与方位编制的所谓《针路图》简直就是垃圾,以至于与那些中国小贩认真勤劳的工作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事实上在巴石河北的丝绸市场交易中,中国商人更看重的从来都是来自商业伙伴的口头承诺,即便是大宗的合约也往往只是按个手印了事,他们似乎不太愿意将过多宝贵的时间花费在签署繁琐文件这种看似无意义的事情上,他见过几次中国人的契约,言简意核充满效率却极不严谨。

“你们明明已经可以占领马尼拉了,还有必要搞这种形式么?”审计官有些不能理解澳洲人的做法,他们不是自称是中国人的一支么?

谢明笑道:“阿隆索阁下认为这很有必要。”

“那个……总督么?”老阿尔卡拉斯舔了舔嘴唇,似乎对这一位不是太感冒的样子。

看出来阿尔卡拉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明大抵有了自己的判断,与传闻相仿佛这位平民出身的审计官行事谨慎,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立场,显然此人对阿隆索上任以来的一些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好吧,让我们把关于公爵的话题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更有意义的事情?”

“当然,我们之间的事情自然更有意义,事实上阁下的留任也将作为马尼拉和平改编的一个条件,就像过去贵国的征服者经常做的那样。”谢明不慌不忙地告诉了阿尔卡拉斯一个消息。

让敌人充当苦役来抵偿赎金和罪行是西班牙人最为常见的一种惩罚,李旦就曾体验过这种滋味,对于马尼拉的审计官和王家检审院的成员来说,这种惩罚方式再熟悉不过,以至于听到谢明的话后老头子马上脸色一白。

按照传统王家检审院虽打着王室的招牌,但审计官却通常不太会任用贵族,这大概是国王陛下为了制衡遥远边疆的统治者想出来的法子。但当面临危机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恐怕在阿隆索的心目中那些出身平民的殖民地官员就如大明文人心目中皇帝身边的监税太监一样让人觉得不快,所以当澳洲人提出希望将阿尔卡拉斯留下作为马尼拉和平改编的条件之一时,阿隆索并未太过犹豫便答应了这个于他毫无坏处的要求。

“此事也是公爵认可的。”谢明告诉审计官。

明白过来的阿尔卡拉斯感觉像是被出卖了,“不,我抗议!他无权做这样的决定。”

“先别急着抗议,也许我们和公爵不是一路人呢?还是来谈谈阁下的待遇吧。”

“什么意思?待遇?”

“据我所知,阁下在此地任职的薪酬是每月10皮阿斯特(注:Piaster,相当于80枚银比索),我们打算把这个待遇翻上一倍,而你原先保有的生意我们绝不会干涉,用这个条件换取你以顾问身份为大宋在此地服务三年,不知你意下如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剧情反转,阿尔卡拉斯还有些回不过神来,20个皮阿斯特的月薪显然不是劳役应有的待遇,那么他其实并非是被出卖?不,没谁比其更了解阿隆索的为人,作为一次次在政务上与总督发生过直接冲突的审计官,他知道那是一个内心深处极为敏感的男人,此人同时具有贵族的高傲和善变。

而他已经听说了公爵离婚的事情,心道若不是澳洲人恐怕公爵阁下在知道此事的那一刻便会带着手下去将那商人和自己老婆‘就地正法’了,所以他并不相信阿隆索会出于感情为自己求情。

阿尔卡拉斯并不明白自己在澳洲人心目中的地位,在马尼拉多年,如果说市政厅中的档案就如朱大钊那日对学生所说大秦图书的话,那阿尔卡拉斯无疑是殖民者中最像萧何的那类,这些年来的贸易、税收、贡献全都在他的脑子里,甚至当年若不是他在后方运筹帷幄,席尔瓦总督能否在荷兰人的进攻下组织其一支远征舰队都还是未知之数。

因此,比起从浩繁的数字中整理文字,许多问题对于这位审计官而言却只每日都在进行的工作而已,若是招讨司有何疑问在阿尔卡拉斯那里也就是两三言便可说得清楚的事情。这将为元老院对新疆域的统治带来极大便利,更何况阿尔卡拉斯本身就是一名极为宝贵的内政人才,他的用处很多。

“为什么是我?”阿尔卡拉斯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的才能,以及你的身份。”谢明的微笑让人温暖,回答同样真诚。

没错,平民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意味着上升通道的云泥之别,就拿阿隆索来说,也许他能够得以继任总督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显赫的身份——征服者唐?路易斯的儿子,一位来自穆尔西亚的贵族之后,阿尔坎塔拉的骑士,尽管总督阁下很少有机会骑马上阵,但骑士之名已成为一种象征,是能够在庞大帝国的舞台上登堂入室的门票,这张门票阿尔卡拉斯如今也勉强算有,但与阿隆索公爵的与生俱来不同,审计官先生为此耗费了将近二十年时光。

而现在呢,阿尔卡拉斯人过中年,虽然靠着能力走到今天,但这也许就是他的最终归宿了。在他老去后,也许会带着一些财产横渡大洋,如果运气不错风平浪静的话他将有机会在伊比利亚度过余生,然而也仅此而已了,荣耀也好名声也罢都与他无缘,这就是那道看不见的天然鸿沟。

但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澳洲人让他明白还有统治者完全不在意身份。英雄不问出身这是谢明刚刚说的,只要付出便能得到有应得的回报,而更好的是这一切都可以通过一份被帝国认可的战争赔偿来背书,那上面有在马尼拉拥有最高权力的几人签字,其中也包括阿隆索,而自己扮演的只会是一个为了与己无关的责任而备受委屈的角色。

三年时间,即便以他谨慎的性格也觉得完全可以一试,至少澳洲人如果还有别的心思是绝不会这般耐性亲自游说的,他知道面前的这位元老地位不低。

在郑重考虑了元老的建议后,阿尔卡拉斯在《马尼拉和平改编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好,三天之后见。”谢明最后说到。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六章 旌麾指向倚背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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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胜!——’

‘万胜!——’

士兵们的欢呼声不断回荡在马尼拉王城的城墙上,街道上挂满的欢迎横幅和一早涌入城中等待的百姓对这座城市的新主人表达着敬意,甚至在稍加清理后的马尼拉大教堂废墟上都有人专门摆设了香案,圣?露西亚门上的纹章被工匠们在前日铲去后重新雕上了象征元老院的北极星,衬着初升的朝阳列队而行的士兵们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雄壮军乐中迈着整齐铿锵的步伐进入了这座曾经‘永远忠贞与高贵之城’。入城式严肃而热烈,朱大钊骑在马上看着夹道欢迎的人群,无论是不时爆发出的口号还是他们手中摇动的小旗都做足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模样,不得不说黄江的脑子在这种事情上的确够用,甚至连手捧鸡蛋的老妪和高举水壶的稚童都安排到了。

崔雪莉不断变化着位置试图从更多角度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幕,无需怀疑这又将是一篇《新华日报》的头版头条,她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不要将城头旗杆上吊着的阿瓦洛斯酋长和他的同伴们放进相机的取景框中,毕竟死人在这种画面上出现并不好看。

招讨司特意选择了昨日——西元1619年8月24日——召开战犯公审大会,因为这个日子在中国人的传统中还有更为重要的意含义,在阴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为十六年前被屠杀的平民昭雪意义非凡。

是日天空再次下起了小雨,在黄江等人的安排下涧内的码头上早早聚起了上千百姓,一旦有人出来起了头现场的情绪便被彻底调动了起来。不管十六年前的屠杀经历与否,听过幸存者绘声绘色的描述之后侨居此地的华人也全都变得同仇敌忾起来,直到那一刻他们才从澳宋首长的话语中明白,只有拥有一支人民的军队才能拥有人民的一切,美好的生活施舍不来。

但在开始保卫之前,加害者需要清算,就像一场仪式般,受害者的平铺直叙,加害者的认罪伏法,已经主持者的宣传鼓动交织在一起,人们的情绪瞬间变得高涨,以至于如阿瓦洛斯之辈不得不提前被送上绞架才避免了死无全尸的结果。

中元节的夜晚,涧内的许多住户都烧起了纸钱,隔得老远依然能听到一些人家中隐隐传来的泣声,巴石河上更是飘满了祭祀亡魂的河灯,从远处看去宛如银河一般,为了这一盛况两日之间招讨司几乎买光了马尼拉的所有蜡烛,那一幕直到许多年后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经过一个月的攻略,马尼拉终于换上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岷里——大宋海东路的首府,而威武雄壮的入城式也同时宣布了今年元老院的征服之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日子将是消化成果的时间。

从婆罗洲赶来增援的背嵬军第四营接管了新征服的岷里城防务,而腾出手来的第三营则早已兵分三路开启了对整个‘内湖省’(Laguna Province)的征程。

那是在岷里城东南面二十里外的一片区域,彼处土地肥沃人民众多,根据阿尔卡拉斯提供的数据,星罗棋布的各处城镇与庄园人口早已接近八万。而造就这一切的却并非西班牙人的治理,而是被围绕在这片土地中间的一个巨大湖泊——内湖(Laguna de Bay)。

近千平方公里的面积使之成为菲律宾群岛上最大的淡水湖泊,即便在整个东亚也能排得上号,而透过巴石河的沟通使得吕宋第一大湖的存在对此地更具特殊意义,它是这片沃土的根基,同时也标志着在大多数时候,伏波军出没于马尼拉湾中的巡逻艇也能随时进入内湖并停靠在湖畔的任何一处城镇港口。

最先投效招讨司的塔奈、安戈诺和比南奥南部,领地都在内湖北岸,他们将人口众多的泰利姆(Talim)岛围在当中,那是一处西班牙人尚未染指的土地,岛屿几乎纵隔于内湖的中心将湖描成一弯上弦的新月。而岛上则到处都是被充分开垦的土地,无论是渔民、农夫抑或采伐竹木制作家具器物的手艺人都在泰利姆安居乐业。泰利姆人的生活显然过得还算不错,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就是这样悠闲地繁衍生息,只有长岛中央的‘少女之乳’(注:土著语,泰利姆岛最高峰的名字,Bundok ng Susong Dalaga)见证着一切。

第一都的背嵬军士兵正以他加禄部族军为前导进入此地,泰利姆岛的最南端将会建立起一座小镇,那里会拥有配套的港口,装备蒸汽动力的内河浅水炮艇会从马尼拉湾通过巴石河道陆续来到这里,使之成为当局维持内湖统治的核心所在。

第二都和第三都的目标则是内湖东南岸的圣?克鲁斯小镇,自十七年前设镇伊始那里便是马尼拉附近一处重要的贸易节点,同时也是教会前往富庶的比科尔半岛(Bicol Peninsula)的必经之地。拥有足够通航能力的圣?克鲁斯河让此地经济得天独厚,内湖沿岸肥沃的土地也以此为最,渔业和农业更在此地尤其发达,从马尼拉一路过去的驿道边分布着不少西班牙人开辟的庄园,这些战利品无一例外将被收归国有。

以圣?克鲁斯小镇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湖区广大农耕区域将是户部劝农司的地盘,稻米、玉米、甘蔗、橡胶、烟草……,可能会超过15000亩面积的国营种植园正在向已经摩拳擦掌的袁鲁伊招手。

而在内湖最南端火山脚下的罗斯巴尼奥斯(Los Ba?os)甚至已经有了一座教会新建起来的温泉医院,此地因为交通便利景色优美已经成为未来元老疗养度假的内定之选,当然米格尔主教的推荐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招讨司的全部计划则是要在今年年底之前将陆路边界推进至黎牙实比(Legazpi,比科尔半岛西南角的一处殖民定居点,在阿尔拜湾内,地近圣?贝纳迪诺海峡),将比科尔半岛这个火山群造就的粮仓彻底握在手中,海路则要保障对宿务的攻占以及解决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群岛的最后一支成建制舰队,其中至少还包括了一艘1700吨以上的大盖伦军舰。

在北方,雅可和夸克将协助另一支规模更小的伏波军分遣舰队控制住阿格诺河口的林加延小镇,这处建成不过五年时间的港口人口虽然还不到两百(注:1619年在册纳税人口185人),但战略位置却极为重要,未来它将担负起更多与台湾和大陆的联系,只是从陆路将之与岷里连通起码要是明年的事情了。

也正是因为湖南攻略任务最重,一开始放在这一方向的军力便是湖北的两倍,而为他们开路的则是新近投效的孟亭庐帕部以及近千人的切支丹‘民兵’。在马尼拉原先的主人迅速投降后,日本人很快便做出了最为彻底的转变,以至于元老院也开始郑重考虑将初期接管的一些城镇是否要暂时交给部分值得信赖的‘日协军’加以维持,直到归化民干部能够彻底担负起那些地方的管理。

基于源自实事求是的调查与分析,谢明发现切支丹群体与西班牙人也并非全然没有矛盾,来自日本的教徒从某种意义上更应该称为宗教难民才是。除了少部分拥有技术的工人外,包括下层武士在内的大多数贫民既没有土地也无多少余财,如此一来作为西班牙人的佣兵也就成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但除了教会和市政厅之外这些人也很难获得西班牙贵族与军队的认可,某种意义上的残暴其实可以算作他们寻求族群认可的心理需求,而对心理需求的了解与利用这个时代恐怕没有能够超过元老院的了。

带着目的去看问题之后,就会发现事实尚没有偏离通常的逻辑,西班牙人与日本信徒这种矛盾也并非没有爆发的时候,在西班牙人的历次远征中因为恶劣的船上生活而暴动的可不光只是中国水手,切支丹、土著与墨西哥士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份,阿尔卡拉斯提供的一些马尼拉过往审判的档案也直接证实了这种现象的普遍存在。

因此谢明特意与彦五郎深谈了一次——这位切支丹的领袖因为只是履行了佣兵的职责且因为与元老院作战并无战果而逃过了战后的审判,同时招讨司又将高山右近的遗体从马尼拉大教堂的废墟中搜寻出来重新进行了高规格的安葬,可以说该有的姿态全都有了。

也正是这样的态度让以彦五郎为首的日本信教侨民态度有所转变,切支丹最终的投效也正是有了彦五郎这样的侨领带头,之后以切支丹为先头的湖南开拓计划才能如此顺利的实施,这也得益于元老院关于重返日本的承诺。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以惩治当年凶手为前提的清算达成了日华两大族群的和解,五十余名被指认参与过当年屠华的信教浪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招讨司让他们当众切腹,从涧内找来的介错人算是给了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而整个切支丹群体在彦五郎等人带头示范下对此选择了集体沉默。

一切都在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婆罗洲虽然也有商贸之利,但本身资源却极为匮乏,即便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那里的发展也远远不如南洋其他地方。是以如今有了吕宋后元老院的战略布局便更是开始全面倾斜了过来,甚至连对广州和三亚的支持也能感受到因此而放缓了不少。

既是为了全面统治,作为增强领内控制的措施修路便变得迫切起来。在此事上黄江终于一改他畏首畏尾的形象,将涧内的乡人全都发动了起来,甚至连往福建老家招募人手的族人都已经乘船上路了,只要一过完雨季他们就会在元老的指导之下将原本已经有了轮廓的道路路基加以硬化巩固,而为此需要准备的大量工钱则全都来自于慷慨的西班牙人。

新的铸币厂就建在马尼拉大教堂的旧址上,从清理废墟到搭起临时的厂房只用了不到五天,设备则是通过军舰运来,貔貅甲型肘动式冲压铸币机结构简单机件耐用,只要将上下币模分别固定于活动滑块与机台上,蒸汽机推动的飞轮连杆便会让肘节给与币料足够的瞬时压力。一台机器每分钟足可冲打出90枚银币,即便算上铸毁回炉的次数,一个月的准备也足以造出数十万的当一贯钱了。这机器加上外接的蒸汽机也不过占用四五平米的面积,两台机器组成的厂房所耗不大,看起来也颇不显眼,但守卫却比招讨司的临时行在还要严密上许多,进出搜检更是多达五道,最后的一道打包装箱全是来自文莱的规划民干部完成。

八月初俘获的圣?尼古拉斯号和圣?埃斯皮里图号上经过清点虽然不如之前的两艘西班牙帆船油水多,但也有上下100万银比索的财物,因为岷里落城的缘故,现今其中的大部倒是都给运到了此地。随着大量现银的运入,负责守卫的士兵们更是紧张到了极点,只是好在他们知道这银币是要给工匠们发薪的,也更是因为其中的部分还会充作自家的军饷。

这边厢总算事了,但谢明并不认为自己已尽全功。后面的路还很长,吕宋岛上没个一、二十万汉儿定居下来元老院是不太放心的。

但毕竟大局已定,难得与心仪的妹子在海边散步怎么也该说点高兴的事情才对。

将守卫甩在身后一箭距离,他才瞅了眼身旁的崔雪莉轻松笑道,“说吧,崔大记者专门约我出来不会只是为了海滩漫步吧?”

“其实也没什么,打听点消息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是为了点消息我还以为崔姐姐是看上谢某了呢。”四下无人,谢明说话也撩骚了起来,元老中年轻的本就不少,男性单身的可就更多了。

崔雪莉脸上一红,但还是问道:“听说香港记者号前两天在椰城补给之后就没再回来,一起消失的还有新近海试完的禅机号军舰和一艘混合动力运输船,连我们《新华日报》的人都没有打听到确切消息,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跑来问你了,不会又有什么秘密行动了吧?”

“原来是这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崔雪莉闻言一喜摸出了纸笔,“就是一支南下分队带着些专业口的元老准备绕着澳洲跑上一圈把矿都给找找。”

“找矿?”

“对呀,终归澳洲是铁多煤也多,相较之下婆罗洲的资源就有些小儿科了。”

“那得要多少人才够开采啊,是不是早了点?”

“武老和他的几个学生早坐不住了,说起来这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既然现在拿下了吕宋福建那边过来就近便了许多,大宗的人口总还要着落在大明。”他略一想,又道:“日本那边若能谈妥也能算上。”

听到谢明提起日本,崔雪莉顿时来了兴趣,“说起来也不知道平元老在那边情形如何了。”

平求圣以参政之尊在三亚陪着支仓常长参观完后便与他一同回了日本,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情报和贸易,更看重了日本驱逐的天主教徒,想来此刻人应该已到了长崎。

“放心,电台早发回来消息了,老平这段时间一直在平户花天酒地,日子逍遥得很。”想到这里谢明又苦笑了起来,“倒是支仓此人让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在三亚多待些日子的,没想到定力倒还不错。”

“那从日本引进人口的计划进展如何?”

“这我倒不清楚了,老平也不会事无巨细全用电台向总部汇报的,不过倒是听说平户的女子主动得很,若是他能拐几个回来也算是人口吧。”

崔雪莉闻言有些没好气道:“南洋女子不也是主动,怎么就没见你们娶个回去的?”

谢明一时被噎,但还是毫不示弱,“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颜值……”

【参考文献】

1、《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Anthony 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十六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中国与马尼拉的海上贸易》李 金明

5、《17世纪上半叶的澳门——马尼拉贸易》赵文红、吴应权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 Rise of Ayudhya》Charnvit Kasetsiri

8、《The Roman Catholic Archdiocese of Manila Official Website》

9、《Chinaese in Southeast Asia》Victor Purcell

10、《略论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与欧洲列强关于东南亚事务的冲突》何爱国

11、《十六、十七世纪中国移民对东南亚语言及日常生活的影响》郑甫弘

12、《Statistics for Ship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1815(by Year and by Decade)》

13、《Alphabetized List of Galleonsand Other Ships(with voyagedates)》

14、《Summary In form ation of Galleon Arrivalsand Departures 1565 through 1815》

15、《The Manila Galleon》Jason Schoonover

16、《History of the Mutsunokuni》Scipione Amati

17、《Recit de l'entree solemnelle et remarquable faite a Rome,par Dom Philippe Francois Faxicura》Abraham Savgrain

18、《马尼拉唐人街的历史变迁》沈立新

19、《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ume

20、《Under New Spain 1565–1761》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一)

【最近都是不知不觉见就写成大章节了,码字不易,请多多支持】

天还没亮,支仓常长便被纳豆小贩的叫卖声吵醒,但他却丝毫没有因为被打扰了清梦而着恼。在外漂泊了六年,已是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美妙体验了,尤其是当穿梭于那些三尺来宽的背街小巷中时,更让他心生亲切之感。

看着巷中一排排里长屋(注:江户初期的日本城市,表长屋多为前店后院的商业格局,里长屋则类似群租房)被隔作间间小屋中的住民们一早便开始为了生计忙碌起来时这种感觉便尤其强烈了,每月100文的租金让他们必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劳动,而每日清晨聚与街坊在水井边的一餐早饭便是最好的社交活动。但这种艰辛的生活在支仓看来却毫无违和之感,在许多年前当他自己也还是一名东北乡下的下级武士时同样做过这些事情,除了房子更大些外倒也与这些平民没有多少源自阶级的生分,这或许与他的信仰有关?他这样想着。

看看这些间隔起来大小还不及八畳的狭窄空间,门口一览无余的地炉与水缸便已是这些租户家中最为显眼的财产了。

这样看来因为身份特异只能孤身一人被允许来到畿内倒是一桩难得的幸事了,正因如此他才能有余暇在意这些久不经历的情怀。至于当初随他一起的百余名武士与商人则除了主动留在三亚的之外全都被暂时安置在了长崎,他倒也不担心,长崎毕竟是幕府天领,再说还有平元老在彼。

得益于将军殿下每年的巡幸传统,伏见城的城下町已如江户一般林立起了大大小小数十处武家宅邸,这为町民们提供了众多工作机会,无论是生活所需还是享乐之用幕府都鼓励及要求大名们多多消费以向这些住民购买服务,只有不停地消耗着各藩的财力才能让江户的诸公心中稍安。

但支仓的心情于中却颇为矛盾,一方面和平终于降临,这一点从在大阪登岸开始便已深有感触,那些每隔十六里便设置一处的宿场,其中无论是整备一新的问屋场(注:驿站)还是居住舒适的胁本阵(注:官营旅店)都在昭示着秩序在这片地上神国上的重临,高札场上阅读布告的旅人表情更透着安心,往前十多年在丰臣家尚未被德川取代的时代也是完全不敢想象之事。另一方面,对于大名与教徒却都不是好事,一路行来,关于改易藩国的消息听了不少,更多的则是又有哪里的切支丹将被处以极刑,两种现实交织间充满了矛盾。

走出这片贫民屋舍之后支仓眼前豁然开朗,将军行在的气派模样在远处满山的桃树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宇治川上往来的高濑舟密密如织满载着货物,川畔捣衣的女子则正一边忙碌一边相互传着邻里的家长里短,支仓看了好一阵这世俗美景才在一位前来引路的小姓提醒下回过神来,一行朝着伊达政宗的居所继续行去。

然而此刻支仓心头却又满是在三亚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冒着浓浓黑气的烟囱、纪律严明的工人、英姿飒爽的武士以及威力巨大的武器,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更重要的是他们生产出的东西实在是让人太过印象深刻。不过他更多的感触却还是来自于澳洲人治下的城市本身,眼前的城下町虽然让其倍感亲切,但即便如此亲切之下的感触也不得不承认其远不如澳洲城市的令人向往。

在三亚,街道两旁椰树成列,路面上铺满了紧密的黑色细砂,即便是在雨天硬化的路面也没有丝毫泥泞,雨水落地之后便被贯通于街畔的沟渠排空,路边的商铺鳞次栉比经营着各种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货品,到了夜晚他们甚至会给每条街道点上照明的‘灯笼’通宵达旦。澳洲人生产的东西更是精良无比,凭借威力巨大的火器澳洲人已经统治了整个婆罗洲,他知道那是菲律宾西南方向的一处大岛。

但最为让他在意的却也不在于此,而是那些归化民的生活。在三亚的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接触到的归化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即便在没有元老陪同参观的时候依然如此,那并非来自于天主的信仰,事实上他所接触之人也并不只有从澳门移居去的切支丹,同样来自平民的笑容他只在欧洲从荷兰人的画中见过。

答案显而易见,是澳洲人给了他们富足的生活和安定的家园,这样的城市他从未见过,包括阿卡普尔科、罗马、马尼拉,他去过无数污水横流的地方,即便以日本城市的整洁与三亚相比也相形见绌,江户的城下町中那些沿着道路排列在富商院墙上的千本格子在澳洲人整齐划一的砖房面前不值一提。

或许在李思雅找上他时,他最多只是打着中立的想法,唯一让他感到值得期待的也只有能回日本的海船,但参观过三亚之后,他的想法却正在改变,从那时起他开始有些相信澳洲人真能击败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了,同时也觉得伊达家似乎应该考虑与澳洲人合作。

很快,支仓便来到了一座院子跟前,跨越了六年的会见时间终于到了。

…………

老者双腿盘坐,一只手掌着扶手斜倚在无腿的椅子靠背上,除了鬓角又多了几缕斑白之外样貌并无变化,自己面前他还是那般随意。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五十二岁的年纪却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只有没被布兜罩住的左目还显出奕奕神采。不过支仓见此却完全不觉奇怪,这本就是印象中那位主公原本的样子,毕竟如他这等身份自大御所过世之后也再没有几人能将他的资历压制得住了,如这样倚老卖老一些在新将军面前反倒更能讨好,过分自持只会引来幕府的猜忌之心。

无论外界关于这位被评价为‘早生二十年可一争天下’的陆奥之主心中如何所想,但他的行为却表现出从没在意过这些本就无法得到的虚名,仙台藩能走到今日靠的只是他的务实与老谋深算。

诵经声自隔壁院落中悠悠传来,让主臣二人找到了开场的话题。

“鬼石曼子(注:岛津义弘在朝鲜之役后得到的外号)都死了一个月了,清凉院的和尚还是日日如此,也不嫌聒噪。”伊达政宗轻笑一声,没好气道,破锣般的嗓音中像是阻了许多痰。

隔壁是岛津家的参勤宅邸,自上月那位早已出家的岛津义弘在大隅国加治木城隐居之所的卧榻上唱着‘春花秋枫留不住,人去关落一场空’(注:春秋の花も紅葉も,留まらず人も空しき,関路なりけり)圆寂以来,岛津家在江户和伏见的宅子便一直都在做着法事。

“惟新公(注:岛津义弘道号惟新斋)这丧事办得可够久的。”支仓常长小心应道,以他的身份可不敢对朝廷的正四位下参议随意编排,但话却不错,德川家康死后的佛式大法要花了整整一月,而岛津家的前代家督则多出来三天了。

伊达政宗闻言哈哈大笑道,“任谁领内有十多名亲信殉死,也会这样把戏做足的。”

原来岛津义弘死后,坊间便流传萨摩藩士竟然有十三人集体切腹追随,这样的事情换在战国乱世本没什么,但到了此时却是幕府严禁,家臣殉死等于是明说了心怀怨怼,若是一个不好继任直接被改易封地也是有的,也就难怪岛津家上下如此战战兢兢。但说起这个话题,伊达政宗心头也难免神伤,自从幕藩之制肇建,大名的自由已经少了许多,再不似当年在仙台那般逍遥自在了。

他这才想起此番会见的正事,收起心绪。

“不过,与市你总算回来了,无事便好……”

支仓常长动容再拜,“此次拙者出使海外,幸不辱命。”

“看来与南蛮的贸易之事是有着落了。”这一回伊达政宗笑得真诚,目光中也流露出不少希冀。

“主公,事情恐怕有些变化。”

“变化?”政宗闻言眉头微蹙。

支仓常长倒也没卖关子,“我想陆奥有了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

接下来他便将在琼州的见闻以及澳洲人的种种传闻一一与政宗说来,独眼龙越前守听完之后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但还是按捺住了心情问起细节,“你是说这些澳洲人其实皆是唐人?”

先不管这澳洲人是否真的能工善技,也不说他们的军队战力如何可怕,先得确定这些人信仰如何,如果是跟南蛮一般信仰邪教眼下则还是不要接触的好,但若是唐人便又有不同,那些人从来都没有什么信仰,据他所知受洗的华商几乎没有,如果果真如此那相互合作也就好说得多,至少幕府那里中国人从来都与红夷是区别对待的。

“是,他们自称大宋遗民,至于贸易上的合作,澳洲人的元老院想要的只有矿产以及人口。”

“黄金么?”政宗想陆奥的话砂金可是大大的有名。

“他们指明只要我国的铜矿,至于人口嘛平元老倒是说可以是切支丹,也可以是其他流放的犯人,他们按人头付钱或者直接用货物抵偿。”支仓常长话中别有意味,伊达政宗听得明白恐怕这价格会相当‘公道’,而且流放罪囚来自全国,此事若能做成无疑是使各藩之利归于仙台一家。只是,幕府的态度才最为重要。

伊达政宗毕竟老谋深算,想了想便马上发现了问题,“此事虽然我能从中斡旋,但如何能够保障陆奥的利益呢?”

当着自己家臣的面没必要绕来绕去,道理也同样非常明白,仙台藩当说客他可以去,但最后经手的必然是幕府和澳洲人,既然这中间伊达家不能出面,那对方赖账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澳洲人并不打算出面,所有人口他们都希望由伊达家接收。”支仓常长道。

“什么?让伊达家接收?”伊达政宗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仙台藩远在东北,就算幕府答应可将切支丹尽行改为流放,他拿着这些人口又如何交易?

支仓常长打断了主公的思绪,“平元老说的是大郎那边。”

“大郎?”

“是,他说大郎如今正在藩内大兴建设,如果以征发劳役的理由向江户提请将切支丹从死刑改为流罪便可以了,除了年老的其他无论男女哪怕幼儿他们都要。”

“可我怎么记得宇和岛城离平户和长崎都还远得很,唐船可不好进濑户内海,难不成还要我们将人再送去九州?” 独眼龙这才恍然大悟。

伊达政宗的长子因为是侧室庶出的因由无缘继承家督,于五年前被移封到了四国的宇和岛藩,是十万石的领主,此地为故伊予古国所在,领内在濑户内海上倒的确有几处港口。

“平元老说只要在伊予外海找一处荒僻岛屿即可,澳洲人有无帆自动的快船,可以走丰后水道直抵琉球的。”

“还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这种船我在三亚港便见过,的确是神乎其技。”

“这船也能用来换取人口么?”伊达政宗忽然问道。

支仓常长一愣,但随即想起平求圣的话,“此船能无风而动靠的是一种蒸汽机器,那东西澳洲人倒说能卖的,想来也能用人去换,只是价格恐怕不会便宜。”

“只要有价就好。”

问完这些伊达政宗开始细细梳理起来,如此一来他对平求圣的想法也就明白了许多,澳洲人来日本无外两个目的,铜料出产虽多在九州和山阴、山阳两道,但论及对幕府的影响他自问多少还能做到一些,于中取利倒是可行。

至于切支丹为主的人口贸易,对方则给了个相当稳妥的方案,以建设领内为由请幕府将宇和岛藩作为流放之地,四国本就荒僻以此流放犯人完全说得过去,毕竟那里的确条件艰苦,为了开拓建设前年借给儿子的三万两黄金至今未能还上的事情江户也是知道的。而四国外海有不少岛屿原本在战国时就有海贼盘踞,随便找上那么一座便能解决交易的隐蔽问题,至于领内流罪之人因为劳役‘死’得太多了些想来幕府也不会专门来查的。

这交易究竟能给伊达家带来什么现在很难去想,但既然在支仓口中澳洲人是比西班牙人更为厉害的角色,若是能够倚为盟好说不得就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当初他让支仓出使欧洲不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么。

送走支仓后,老头子独自坐在窗边欣赏起院外的景色,心中若有所思。

二十余年前,彼时此地因桃得名,前代大御所也不过是以五大老之一身份侍奉那位天下人的属下大名而已,但物是人非,原本为了参勤修建的三河屋敷如今到成了仙台藩的产业,就是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没有让这天下再次改易的机会。

忽然,他醒悟过来,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真是想得有些多了。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成实纪》伊达成实

9、《伊达治家记录》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岛津中兴记》渡边圣卫

13、《島津義弘のすべて》三木靖

14、《萨摩岛津氏》

15、《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6、《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7、《和国志》元重举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二)

然而促使伊达政宗多想的倒不是支仓口中的澳洲人实力,毕竟那是不可掌控的外力,别人再强也做不得数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实力说话,仙台藩六十二万石的封地也不是光靠空想得来的,能到他这个位置还不至如此呆傻去寻这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让他感到惊讶的却是那位支仓口中叫平求圣的澳洲元老的独到眼光与他将千丝万缕的情报连接起来为己所用的能力,以伊达政宗的聪明才智许多东西便是一点就透,然而这水磨工夫自己居然从来未曾想到,还要一个外人提点才会恍然。

在提到四国的人口贸易时,支仓提出了一条平求圣的计策,让政宗回江户后面见一次伊予松山藩藩主加藤嘉明。

就在今年六月,名将福岛正则因为擅修广岛城二之丸、三之丸被幕府没收了安艺、备后的五十万石封地,减封到信浓川中岛的高井野藩,石高更是降至了近似羞辱的四万五千石,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幕府在剪除丰臣家‘余孽’。

关原合战福岛正则选择加入东军,不仅充任了德川军返回近畿的先锋在岐阜城前哨战中与家康的女婿池田辉政一同立下大功,之后更是在关原合战中击溃了宇喜多秀家部,事后论功受封广岛四十九万石,按理说这样的外样大名并不比伊达政宗差上多少,却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

事实上这场政治先行的站队之战因由皆在丰臣家自身,德川家康对外声称是在代表丰臣家讨伐‘奸臣’石田三成,而彼时大阪的丰臣氏继承人也确实因为秀吉正室北政所一系的尾张武断派为家康站台的缘故而并未明确表态,是以天下人都觉得关原合战不过是丰臣家文治与武功两派的内战,直到大战胜负已分德川家开始论功行赏时许多人才渐渐看清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争本质,之后德川家康就任了征夷大将军,使得那些本以为是在为丰臣家清君侧的‘忠臣’们如梦初醒。

而经过十余年的时间沉淀,福岛正则等丰臣家嫡系也早已看清了德川家的野心,直到时间来到了庆长二十年的大阪,这一回许多丰臣家的旧臣选择明里暗地站在了德川家的对立方,而福岛正则本人虽然没有直接参加大阪冬、夏之阵,却也默认了丰臣家接收广岛藩存放在大阪的军粮,此摇摆之举显然让幕府产生了嫌隙,才有了此次减封之举。

事实上修复被灾的广岛城一事福岛正则的确事先向江户报备,但幕府事后翻脸不认他也毫无办法,而此时以他一家之实力也早非德川家对手,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而在移封过程中,幕府为防变故特意让加藤嘉明率军沿途监视,平求圣为伊达家所言铺垫正在此人。

加藤嘉明在关原当年曾前哨战中随福岛正则部参加了岐阜城与大垣城攻略,后在合战中又参加了进攻石田三成本队的战斗,战后论功受封伊予松山藩二十万石。他与福岛正则同为天正年间名闻天下贱岳七本枪(注:因随秀吉在与柴田胜家的贱岳合战中立得头功而得名的七位丰臣家武士合称)之一,份属丰臣一系手足,与福岛正则更是从十来岁上便在丰臣家一同长大的幼时伙伴,负责福岛转封的本多正纯出这一策倒透着老辣。

只是加藤嘉明相较福岛正则老成持重得多,不仅常年主动在江户为质,对幕府更是处处谨慎跳不出丝毫错处,这才没有遂了一些人的心意,但此一事后他心中难免也会生出一些惊惧,这本是人之常情。按照平求圣的想法,伊达政宗不需说破,只要见面后稍加提点便能在对方心头留下一颗种子,反正如今在藩中坐镇的是加藤家长子加藤明成,要的也只是这一位不多嘴罢了,以加藤嘉明的平日行事和他敏感的身份,只要伊达政宗亲自出面相信于伊予国中事务上他只会选择装死明哲保身。

这正是平求圣想与伊达政宗说的四国布局,四国地方皆系外样大名,其中伊予国藩国最多,计有宇和岛藩、大洲藩、今治藩和松山藩,其中大洲藩与今治藩皆为藤堂高虎封地,高虎转封伊势国津藩后幕府保留了其养子高吉的今治城主之位及两万石封地。而大洲藩藩主加藤泰贞入部不到两年,石高也才六万石而已,两藩根基都不算稳,基本上影响到宇和岛与松山两藩就相当于影响到整个伊予国,流放犯人的人口贸易也就可期了。

至于四国岛上其他各藩,赞岐的高松藩藩主已是第三代生驹正俊,虽然有藤堂高虎这个外公在,但其本人一直体弱多病,十七万石的封国看起来岌岌可危。

与高松藩同病相连的还有德岛藩,藩主蜂须贺至镇据传一直卧病,也不像是能活过明年的样子,其父家政以来的恩萌不知还能延续多久。除此之外也就只剩下四国第一强藩土佐藩了,二代藩主山内忠义的名字是将军秀忠亲赐,无论忠心还是实力都不用怀疑,然而隔着四国山脉它也几乎影响不到其他三国。

这其中平求圣刻意隐瞒了一件事情,日本人口固然重要,但还有大陆移民的替代之法,但更为重要的铜料获得他其实也想着落在四国。毕竟以幕府的算计是绝不会允许有人垄断铜矿出口的,且日本国内本身也有大量铸钱的需求,如今的二代将军看起来不像是会把金融命脉假手外国的人,故而在铜料进口上元老院尽可能自给自足才是上策。

但新西班牙远水不济近渴,且还有运力与敌对等问题需要处理,最终的选择还是日本最为稳定可靠,而中国和九州现有的铜矿幕府心中全都有数,许多还都是天领(注:幕府直辖),最好的办法莫不如与当地商人合作在日本寻一处尚未发现的大矿直接开采。

而日本四大铜山中,足尾铜山已经开采近五年,又是幕府天领,且就在日光东照宫眼皮底下自然打不得主意。日立铜矿所在的赤沢铜山则是在御三家水户藩领内,同样没戏。留给他的选择也就只有别子和小坂两座矿山,小坂此时尚是蛮荒之地,已经地近虾夷,且是金银为主的伴生铜矿,倒也可以考虑与伊达家合作,但却不是现在。

如此一来也就只有位于四国山脉北部的别子铜山最为合适,此时那边的铜脉尚未听说被发现。此地介于伊予与赞岐两国之间,但赞岐那边有赞岐山脉阻隔,伊予这边也只有石槌山脉与高绳山脉之间的狭窄通道连接,天然形成一片封闭的冲击靠海平原,尻无川的出海口处只有一处小小渔村,在彼开采铜矿可以通过水路直抵港口,而这前提则是伊予方面要有藩国提供一些支持,这也是平求圣想要一力促成伊予国暗中整合的利益所在,现在自不会给伊达政宗交底。

…………

第一次有藩士从欧洲返回,不亲自询问一番绝不是二代将军的行事做派,是以与伊达政宗会面之后支仓常长便组照幕府安排前往了伏见城参见。

站立在伏见城的大手门前,望着门后远处的高大天守,支仓常长感慨良多,忆及当年在朝鲜作战,关乎前线的各种军令全都出自于此,高位者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前线将士的生死,这种感觉确实奇妙无比。

木铃摇响,在经过数道搜检和二之丸御门与表唐门之间长长的曲轮之后,支仓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松丸长屋,炎热的夏季将军总是喜欢在此接见下臣。

此刻武家之栋梁正端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面容与外界所传一般慈眉善目,很难想象这位曾被前代大御所认为有些不成器的中年居然会对切支丹如此残忍。

而在德川秀忠的身旁还分别侍奉着两位老者,根据礼仪官的提前提点他知道其中一位武士服应是将军的旗本奉行大久保忠教,其三位已故兄长都是德川家的三河老臣,备受幕府信任,老者妆容威严,肩裃熨烫板正,玄色的马乘袴上代表五伦的五条褶子清晰可辨,让人一眼望去便不敢轻视。而另一位更老些的则是一身红色僧衣罩着一领黄黑相间的袈裟,看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以心崇伝了,那位当年与林罗山一道策划了方广寺钟铭事件用近乎于出门戴没戴帽子的牵强理由给德川家硬生生找出个对大阪开战理由的‘黑衣宰相’。

幕府公务向来节俭,但今日将军却破例为支仓准备了一些菓子茶水,看来也对此次会见非常重视。

在觐见将军的路上支仓常长反复思量着伊达政宗的交代,主公自然明白仙台藩的利益所在,同时也对幕府的各种顾忌清楚得很,故而特意告诫对于澳洲人的事情要有所保留,但西班牙及欧洲的情况却不妨知无不言,尤其是他们在美洲的殖民扩张。

支仓本人自然也深以为然,他先前本就对平求圣的深不可测感到惊异,对方竟对伊达家的近况了解如此之深,购入流放人口的计划居然连新近移封四国的伊达家长子和福岛正则的转封都给算计到了。

说起来他最近隐隐有些感觉,此次回归故国后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澳洲人的安排之下,而这些又全都是建立在他们对情报的充分掌握之上,真不知道这些消息他们是从何得来的。

就拿此次游说来说,刚到近畿支仓并未急着先去伏见,而是听从了平求圣的建议前往京都东山的高台寺拜见了高台院,他的初衷是为了拯救数十名即将被幕府处刑的切支丹,但当时支仓连自己的信仰都不敢重提,伊达家更不会因此时为教会出头引火烧身,故而对于平元老所说的这条计策也有些出乎意料。

高台院是已故太阁丰臣秀吉的正室,与那位母凭子贵的淀殿不同,从一开始出身尾张的浅野宁子便与同出一国的后辈们一同站在了德川家一边。拜北政所的身份所赐,德川家康在关原合战中得以拥有了出兵的大义名分,故而即便在大阪之役丰臣家彻底覆灭之后,幕府出于政治需要对这位前任太阁的正室也依然是礼遇有加。

平求圣为支仓定下的第一桩手段便是从这位前‘第一夫人’下手向幕府展开舆论攻势,毕竟朝廷钦封的高台院月心尼作为佛宗之人站在慈悲立场上为切支丹说上几句好话并不犯多少忌讳的,而就连这之间的纽带平求圣也为他准备到了。

原来当初与高山右近一同被流放马尼拉的大名还有一位内藤如安,此人是名将松永久秀的侄子,流放之后虽然备受马尼拉当地官员与日侨的礼遇,但因为年老多病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只是这一位还有一个妹妹同样与他一起被流放到了吕宋,这位妹妹教名内藤茱莉亚,在马尼拉依然热心传教,与十三名女性切支丹组建了圣?米卡埃尔会,而更重要的是此女与高台院和丰臣秀吉的养女树正院是关系极好的密友,树正院本名羽柴豪,是流放大名宇喜多秀家之妻,但她还有一重身份则是前田利家的四女儿,母亲是芳春院阿松。

十余年前,正是在前田家作为客将的内藤氏通过妹妹的游说让前田家的四小姐在金泽城中受洗入教,虽然在丈夫被流放之后豪姬已在幕府施压下改宗佛门,但茱莉亚在写给豪姬的信中还是亲切地称呼着她的教名玛利亚。一位丈夫与两个儿子都遭流放之人要说对幕府心无怨恨是几乎不可能的,那么说动她在这种几乎没有风险的事情上向养母高台院进言几句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说高台院本人的态度,难倒她对一手葬送了夫家的幕府就会因为那点优待而心存感激么?至少这位在政治上还不算糊涂的老妇还是能将这些待遇背后的政治逻辑看得清楚的,顺手施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高台院向幕府进言,伊达家再站出来表示接收流放罪囚的意图就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了,想及于此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起平首长的老谋深算。

【注1:许多国内文献称北政本名所为浅野宁宁,都是从假名ねね反推,但丰臣家家书中丰臣秀吉用汉文书写的名字都是‘宁’或者‘宁子’,故而此处采用原始文献说法】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成实纪》伊达成实

9、《伊达治家记录》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岛津中兴记》渡边圣卫

13、《島津義弘のすべて》三木靖

14、《萨摩岛津氏》

15、《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6、《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7、《和国志》元重举

18、《战国人名辞典》

19、《福島正則改易事件に就いての一考察》白峰旬

20、《丹波内藤氏と内藤ジョアン》福岛克彦

21、《高山右近》海老沢有道

22、《政所―秀吉歿後の波瀾の半生―》津田三郎

23、《女人政治の中世》田端泰子

24、《坑夫》夏目漱石

25、《日本矿业会志》

26、《豪姫のこと》大西正泰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三)

“说说异国的事情吧,那里人民风俗如何,南蛮军力又如何。”征夷大将军的话打断了支仓的思绪。

面对日本之主的垂问他说了许多,从菲律宾到新西班牙,从马德里到罗马,当然教皇及腓力三世转交给‘陆奥国王’的文书自不包含其中,但关于西班牙人如何开拓海外领地以及他们日常的生活、贸易与作战方式都大体说了一番,至于西班牙、葡萄牙还有英国与荷兰的关系也大体说了一些,有三浦按针为幕府顾问,这些消息自瞒不得,也不必专为西班牙遮掩。

“总之,欧罗巴的情形颇为繁复,若是以我国度之,大抵还在战国之世,西班牙之国势在欧罗巴诸国中应与先任太阁相仿佛。而教皇……”支仓说道这里稍稍犹豫,但还是继续开口,“教皇与我国之天皇陛下地位颇有些相当。”

德川秀忠有些动容,果然被这精心设计后的比喻影响到了,“丰臣家么……”

将军殿下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是产生了什么意味深长的联想。

“听闻你此次还遇到了一些特别的唐人,好像叫做澳洲人对吧?”此时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以心崇伝却忽然开口问道,这位幕府的外交与贸易顾问看来果然是十分敏感。

“的确是有一群这样的唐人,他们在南洋的婆罗洲建有港口和工坊,所造之物极尽巧思。”

“这架扇风机和那面水银镜就是他们所造?”德川秀忠闻言也有些动容,看了一眼支仓常长起先奉献的礼物。

手摇式扇风机是幕末日本贵族家中常见的纳凉设备,除了需要依靠手摇动力代替电力外,其余主要结构与后世电风扇并无二致。只不过这机器中采用了较为复杂的齿轮传动结构,摇起来颇为省力,比之折扇的效果可好了太多,又比寻常的人力风帘更为小巧。元老院特意制作的这件礼物比之200年后的原物尚精巧了不少,还请三亚当地的金银匠人给加了底座装饰,又以檀香木做骨,三片扇叶全是浆得板直的上好布料,上面分别用浮世绘的技法描画了关原及大阪冬、夏之阵中幕府军的英姿,图色极鲜亮。那扇叶再以竹条框边看着与一件艺术品也没有多少差别了,偏偏却实用得很,让将军殿下喜爱非常。

但将军更喜爱的显然是那面落地水银镜,听支仓说澳洲人谓之穿衣镜,倒的确是名副其实,想必妻子阿江与会极为喜爱,坊间皆道德川秀忠惧内,其实夫妇相敬的事情又启足为外人道,但也因此对支仓的心思更欢喜了几分。

接下来支仓常长自然又在将军的关注下介绍了一番澳洲人的事情,内容当然经过了筛选,且都托言是从海商那里听来。期间支仓甚而惊觉在不知觉间立场早已偏向了澳宋,纵然他想要挽救切支丹的性命,但却在话语间不经意为首长们说起好话,矛头也不自觉地指向了原本极力庇护切支丹的西班牙人。

但他对这种情形的出现暗暗心惊却又渐渐安之若素了,仔细想来这样的心态转变似乎就是从三亚之旅开始的,然而他却弄不清这转变究竟是在三亚吃过了水果刨冰之后还是在观看澳宋军队的大炮操演之时,或许仅是因为亲眼所见切支丹在三亚比马尼拉还要好上太多生活的缘故吧,而此番在澳洲城市的游历自然被刻意隐瞒了。

“此次随你同回日本的便有澳洲海商?”以心崇伝再次问道。

“的确有几位现下就在长崎。”长崎是幕府天领,虽然按照惯例长崎奉行要到每年10月贸易季节过后才回江户述职,但并不妨碍长谷川权六这位外戚(注:长谷川权六的叔叔是前任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藤广的妹妹是德川家康侧室阿夏)给幕府传回消息,所以对于老和尚的试探支仓倒也坦然。

“他们此来何为你可知道?”

“据称是为了开设商馆在日贸易,相关文书当是已经提报给了长崎奉行。”

听说是为了贸易而来,德川秀忠便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当闻知这些怪人不为金银只愿收购铜料也好奇起来。毕竟那些南蛮商人大多是为了日本的金银,此时欧洲的金银比价大抵在1:16,而日本和大明的比价则要低得多,总在1:6上下,是以光是将货物换成黄金便是一桩大买卖,此事荷兰东印度公司便常做,而日本所产白银本也多而贱,海贸上的事情因为幕府重视德川秀忠还是知道不少。只是日本金银既多,只要能买到所需商货,幕府对于贵金属流出倒也不算太过在意。

但洋商也好唐商也罢,就算不要金银也会选择漆器或刀剑,铜的确也算常有的货品却不会有唐商专门只购此物,哪怕是俵物也多少会备办一些,毕竟行情总有变化,行商决不能将这利放在一样货品上。而且以往有人专司贸易日本铜料,乃是因为日本铜多有金银伴生,只要会分炼之法便又是一桩一本万利之事,但自庆长年间以来,日本炼铜之风大兴,光是大阪便已有大小炼铜所上千,从铜料中分炼金银之法许多工匠也都多少会了,更不会轻易将原铜卖给海商。

然则奇就奇在支仓说这澳洲海商专要精炼过的铜锭,有无金银似乎当真无甚所谓。

“他们要这么多铜来作何?”

“澳洲人能工善技,听闻这铜他们不光用来造枪造炮还能用来造船。”

“用铜料造船?”

“也不是造船,而是用薄铜片将船底包裹住,如此便可让船行得长久。”

支仓常长尽可能将他在澳洲人船厂中所见说得明白,包括钢铁的龙骨和无风自动的蒸汽机也一一说明,不过也都还是假托在海商处听说,这些事情平求圣倒是专门嘱咐过可以对幕府明言,元老院还打算向各大势力出售有限动力的蒸汽机。

德川秀忠闻言道:“他们还能造枪造炮?那船你亲眼见过?如此说来他们也有军队,战力与你说那西班牙国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而来,让支仓有些不好招架,他好容易稳了稳声才道:“澳洲人军力与西班牙应相伯仲,但也仅以在吕宋而论,不过那船我却只是听说并未见过。”

其实他也没见过澳洲人打仗,但以在三亚所见觉得澳洲军力应强于西人,尤其是那可以无帆自动的大船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那炮也不是马尼拉可比,只不过在将军面前他刻意有所保留。

“那澳洲人主何信仰?”问话之人又换成了以心崇伝。

支仓略想了想,“以我观之与唐人相类,并无多少信仰,入乡随俗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并不似寻常唐人那般好赌。”华商好投机,无论是贸易还是平日牌戏,赌性皆极重,是以不少人挣下泼天大家业也有不能持久的,首长们于这一点上的确无可指责。

“他们所贩的都是如这扇风机和水银镜般货品么?”德川秀忠继续接过话头,其实虽然此物他颇喜爱但却不是幕府心仪之物,倒是方才说起的枪炮与蒸汽船听起来更合武家的脾胃。

“据那澳洲海商路上说,他们带来货品颇多,除了日用之物外也有不少新奇物什。”

以心崇伝在旁接道:“权六也说的确是有不少货品,倒是也有枪炮。”

之后德川秀忠又问了许多,支仓好歹都应付了过去,一番功课做完后兢兢然再拜退了出去。

支仓走后,德川秀忠双眼微眯,歪了歪脑袋问起身侧的以心崇伝,“查探过此人底细了么?”

以心崇伝此刻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将跪坐的双腿改作盘起,一块菓子下肚这才说道:“周防守(注: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板仓胜重之子)的人已经查探过了,虽然此人曾经入过外道,但这次回来在京都只是拜佛,少说去了五六处寺庙了。”

“哦?他专程去京都就只为拜佛?”

“也不是,还去了两家商号,但都与切支丹无涉,看来的确是诚心改宗了。”支仓常长此刻若是听到这些谈话想必会直冒冷汗,好在平求圣早已为他想到了,就算没有幕府的探子,好歹也有见证为他洗脱切支丹的嫌疑。

“哪两家商号?”不过想了一想将军殿下便不再在意,仙台藩极重商贸,包括此次出使也有伊达家的推动,故而他去商号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其实其他各藩又何尝不是如此,萨摩藩一边给岛津义弘办法事一边也没忘了继续在琉球侵夺利益,幕府对此装作不知还不是为了借此拓展与大明的贸易。

更不用说前任日野江藩藩主有马晴信,为了贸易又是掳掠高砂土人,又是火烧葡萄牙商船,更是为了这等事体贿赂幕府重臣,最后落得封地没收孤身流放的下场。

“泉屋和富士屋。”

“泉屋……”德川秀忠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公方还记得当年的方广寺钟铭一事么?”看出将军殿下的想法,以心崇伝笑道,那事可是他的得意之作,“那钟当年便是泉屋铸的,他家炼铜用的是南蛮传来的拔银法,整个关西就数他家的铜最好最纯,京都许多寺社的佛像都出自此号。”

德川秀忠闻言恍然,“原来是那个泉屋,这么说他去的是间大铜作了,那富士屋又是何营生呢?也是铜作?”

看来这支仓也有话没说,联想起他与澳洲海商的关系专门去炼铜所一趟恐怕也牵扯进了其中生意,不过这却无伤大雅,毕竟也只是生意而已。

“富士屋不过是一家经营书籍的小店罢了,不过说来这两家商号倒是姻亲,泉屋东主苏我理右卫门之妻乃是富士屋东主住友政友的姐姐,且住友政友无子,是过继苏我氏与他姐姐的儿子。” 以心崇伝继续道,“这两人我们也私下里分别探查过了,苏我氏不过是铜炼所工人出身,住友政友则是佛门涅槃宗信徒,还俗前是及意上人空源的弟子,法号文殊院空禅,与天主教会却并无瓜葛。”

涅槃宗也是幕府新近禁止的所谓邪宗,但比起天主教却要好上太多,此宗开祖空源不过是无师自悟之辈,靠着巴附后阳成天皇的喜好才有了一番局面,所谓邪说也只是‘一人大乘’为别宗所忌而已,并无什么出格过错,待先代天皇一旦崩御之后这依仗的位势也就没了。

而天主教的恶感则来自将军身边威胁,当年有马晴信重金贿赂冈本大八,欲将幕府公权私相授受,要不是晴信本人太过情急一时昏聩将事情打问到冈本的上司本多正纯处,幕府还被瞒在鼓里。

德川秀忠因此闻言沉思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想过了今年就将此城废弃吧。”

“什么?要废弃伏见城?”

“这也是为了遵循幕府自己制定的一国一城令,至于拆去的材料便送去京都的各个寺社以作修缮之用,也算是幕府的功德吧。”

“如此那贫僧便明白了。” 以心崇伝明白这是在争夺宗教意识形态的话语权,给寺庙捐赠总比让人去信天主的强。

“还有,僧录司今后就由你勉励承担吧。”

以心崇伝闻言茫茫然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将军的意思,匆匆坐正后深施了一礼。

安排完此事秀忠又唤过大久保忠教近前,“三日后在京都有数十名切支丹要行处死?”

大久保忠教道:“的确是有五十余名狂信徒冥顽不灵,周防守已安排停当了。”

“改为流放吧,我听说还有四名孩童。”

“这……”

“不用劝谏了,此事是高台院亲自求情,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这道理也没有错,幕府还是不应杀戮过甚,你为我传话与十三郎(注:板仓重宗通称)以后行事稍微收敛一些就是,只要没有闹出人命的就都改为流放好了。”

稍微舒展一番后将军起身,甫又回首道:“广岛藩的事情后也该给高台院几分脸面,不然让丰臣旧臣人人自危反倒让有心人找来借口了。”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人物科学史 粗銅から銀を分離する「南蛮吹き」を開発した―蘇我理右衛門》もりいずみ

9、《泉屋业考》向井方彦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岛津中兴记》渡边圣卫

13、《島津義弘のすべて》三木靖

14、《萨摩岛津氏》

15、《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6、《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7、《和国志》元重举

18、《战国人名辞典》

19、《福島正則改易事件に就いての一考察》白峰旬

20、《丹波内藤氏と内藤ジョアン》福岛克彦

21、《高山右近》海老沢有道

22、《政所―秀吉歿後の波瀾の半生―》津田三郎

23、《女人政治の中世》田端泰子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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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十月,这些天平求圣看着手中的一摞请柬,顿觉没奈何,仿佛时光又回到穿越之前在单位替领导挡酒的那些日子。

最近的一场酒席已是抵达日本后的第五次宴请了,没想到本是要在平户建个商馆,现在却倒让这名声成了医馆一般。

先是欧阳华容的老子欧阳华宇,本就是因为得了急症卧床不起,连李旦的南下船队都没能参加,结果在长崎被平求圣略用了些药便给治好。

接着来到平户,幕府的英国顾问三浦按针也因为病势沉重反复了好几回,又是他出手相助,靠着本来给自己准备的药剂真正做到了药到病除,其实都只是最为常见的疟疾,不过是因为当世并无抗生素和抗疟特效药一物的缘故,而立竿见影的疗效也顿时让平元老声名大噪,松下屋的澳洲神药一时间甚而让平求圣带来的其他货品都逊色不少。

其实若不是这几位身份特殊他也不想浪费宝贵的战略资源,自然可以免得这一场尴尬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每当平求圣对他的‘医术’加以否认,便有人指着这松下屋的字号说事。

既取了这名字还说你不会医术?久而久之他都懒得解释了,每每遇到此事他便觉得还是任天堂的名号更好一些。

近两个月时间,各处的拜帖和邀请应接不暇,是以平元老干脆决定顺坡下驴,就借李旦的宅子召开一场酒会算是将之前的访客们全都回谢一道,顺便也是为李旦接风,在吕宋耽搁了个把月李大帮的船队总算也回来了。

时间就选在了10月15日,汉历九月初九重阳。

听闻了这个消息,欧阳华宇大病初愈便专程从长崎赶来,还特地送上一大簇南海红珊瑚作为谢礼。

三浦按针没有那么豪奢,只将自家佩剑奉上。

还有几位得平求圣施治的有的送上名刀,有的送上宝货,更有见平东主身边没个女眷服侍居然给他送来两名侍妾的。其他倒是能够照单全收,就只这最后一项的两个妹子不能私自接受,只能等着下次送回文莱进行甄别与净化之后才能归在自家名下,甄别还好,听说五岛这里的女子生活浮浪得很,要是不小心沾个什么不好启齿的隐症便让后方的元老们笑话了,且若是占用了这两个名额以后的女仆排号就要再次延后他也要考量一二的。

当然,这些礼物中最让他惊讶的还是傅小飞的到来。

傅老师是私自决定北上的,就在收到李旦船队准备回日的消息后他便搭乘万通行的商船在福建与他们汇合了,他离开三亚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着更深一层因由。

一则经过两年时间的发展,海南岛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三亚的人口早达到了两万人,其中归化民已有了六千多,如果算上往来暂住的商贾则已经快要达到三万之数了。榆林堡自然是装不下这么许多人,除了五百挂在那名千总军额下的驻军之外,归化民则都按照二百五十户一都保分别安排在三亚周边的十余处聚居地,围绕着工厂、学校和军营,已经颇有了番样子,比之婆罗洲许多新附的港口与据点发展也算是相当快了,单论人口三亚所属的崖州州治此时也不过如此的。

如今琼州南面这个港口的名声已经渐渐远播,不少崖州本地与两广的客商也都慕名而来,刘香在香山澳也是竭力延揽福建私商前往那里,但因之一个突出的问题便显了出来——教会发展得有些快了。

不得不说耶稣会的教士的确是身兼博学与苦修之人,即便元老也没有他们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从抵达三亚开始便不断有人前往黎母山中向土人传教,如今倒是已经有三十余个村落都有他们的传教据点了,奉教的土人也是越来越多,就连回回的番村中都出现了改宗者,因此元老院也决定提前开始对宗教领域进行收紧,总体来说是一个稍微苛刻但教会尚能接受的方案。

三亚特别市的方针其实也就放在了人与钱的控制上,所谓人的争夺,尤其是那些信教之后随着传教士们来到三亚的黎民,对于他们市府施行的还是吸纳归化民的法子:未成年人不得进入宗教场所,需得先在三亚的学校中识字并学习基础科学知识,只有这样以后才能获得归化民资格也才能够在元老院的‘企业’中工作并获得各种福利。至于成年者,通汉语懂汉字依然是一个硬性的学习标准,无论信仰如何也是要完成的目标。

而另一条便是按照约定取消了持续将近两年的宗教机构免税许可,新建教堂要交宗教场地税,招纳信徒要缴社会抚养税,如元老承诺三亚的确保障了宗教信仰的自由,但一系列的手段下来似乎入教的趋势开始放缓了。

而作为三亚特别市的缔造者和首席行政官员,以陆若汉为首的教士们遇到问题自然要找上傅小飞‘上访’,他北上平户便有了点躲瘟神的意思。毕竟要不了多久马尼拉无血开城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南洋,到那时相信耶稣会也会认清形势了,一套更加强力的管理班子即将抵达三亚,傅小飞也是给对方留出了一些空间与时间。

二则明年就又是外察之年了,这两年在三亚他与潘知州合作颇为愉快,因为有了三亚的存在潘老爷的政绩很是斐然,不仅在傅小飞的帮助下肃清了黎乱与海匪,三亚周边的许多村庄更是完成了‘改土归流’,乐安城也算立稳了下来,潘知州便多生出些想法,元老院也有意做成。

过去因为黎母山中瘴疠既多,朝廷官吏皆不愿深入,即便是潘大熙当初代署州事时也是借助全琼军势加以威压,再对黎民辅以鱼盐安抚,但种种好处最后都被为朝廷委以的土舍峒主所据,回过头来又挟众黎民要挟官府,是以乐安城新建时周围黎民并未尽服。

往往情形都是此抚而彼叛,彼抚而此叛,至于那些土官土舍,但有差使则官派一而私派十,官取百而私取千,于中上下其手。更还有那等利用朝廷对黎民的优待,将熟黎数万阴作生黎,就连傅小飞看着都觉眼熟,实在是太像后世汉人为得政策将户籍自改为少民的操作。

有这种种乱象,再加地理遐远,这乱也就眼见得平不清靖,纵然已经剿灭了抱由、罗活二峒,又有广西的苗兵药弩手数百把住险要,但依然是战战兢兢,直到‘澳洲海商’前来屯田……

两年前,傅小飞向潘大熙承情之后便带着军队将附近和歧等几个峒子一一清剿,但每回都只诛土官土舍,对于普通黎民则是尽量怀柔,又派出医疗队和传教士对每个峒子进行怀柔工作,很快便控制了这些地方。

潘大熙见澳洲人能不避瘴疠行此大好之事自然变得十分支持,傅小飞这两年又帮着州里将许多生黎转为熟黎,崖州全境光是在册丁口便多出了两万余户计四万九千余口,这些人口的税赋自然被傅小飞谈了包揽,自此连那些奸猾胥吏也无法插手进来了,渐渐连周边的感恩、陵水两县都不再有黎民前往骚扰了,而三亚籍着这包揽税赋的名目手也越伸越长了。

因此傅小飞便希望顺道也去天津一趟,看看能否动用一些京中关系将潘大熙运作到琼州府内更高的职位上,潘的年纪不小加之只是举人出身,琼州知府是不要想了,但若是去临高当一任知县或是在府城任个掌实权的佐贰官倒颇可行。

好在有王星平的铺垫,京中许多相关的势要如今都有门路,这边倒也不必着急。

至于第三则于他本人早就想来日本游历一番,许多战国名将他都想见上一见,究竟这些老家伙是不世出的武者还是在学村长打架,用自己的眼睛看看才是最说得过去,且在三亚闷了许久也的确需要出来放放风了。

关于广州站派往贵州的一支商队的情况平求圣便是从傅小飞处知晓。

王星平与顾子明在天津分别之前提出需要一批高产作物的种苗在军屯使用,另外就是希望能有元老去贵阳帮忙协助,这两点顾子明当时并未马上答复,但看傅小飞所言终究是成行了。

似乎是一从天津南下顾子明便已经通过电台与文莱做了沟通,等他回到广州相关的准备也都好了

带去作物种子与幼苗以及水利专家,而且指明了不要传教士,王星平的态度似乎是与穿越者接上头之后产生的变化,在那之前他对澳门的耶稣会可是眼馋得很的,但现在嘛自然又是一番情形了,能不牵扯宗教最好不过。

要人这要求倒是让顾子明颇感为难,毕竟每位元老都是集体的宝贵财富,王星平的事既只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同时专门的人才各部肯定也不会轻易放手,且贵州如此荒远万一路上有事也是棘手。

如此一来就只能在理论型人才中寻找,陈之江便是此时进入了高层的视线。

穿越以来他一直都在纳闽岛上负责一些日常管理,但于农市上的理论水平绝对不低,王星平也说只要能够对他加以提点,并不要参与太多实务。

说起来陈之江的大明身份还是傅小飞靠着潘大熙的关系在崖州落的籍,寻了个名目谓之新附熟黎。

两人走在通往李旦寨子的町中小路上,平求圣忽而关心道:“如何?这里的气候比起三亚舒爽多了吧。”

“如果绿区也能给配上空调倒是比这里更好,毕竟是自家地盘,就是人少了些。”傅小飞看来对自己一手建立的三亚特别市倒也颇有感情,反问起平元老的安排来,“难不成你真打算去四国?这一步跳得可有点远了。”

“前期不用我们的人过去,支仓托人带信来说已经找到了一家商号,觉得非常合适。”

“哪一家?”

“泉屋,是京都的一家炼铜所。”

“京都的商家?这家真愿意去四国那种地方?你应该没告诉他别子铜山的事情吧?”

“他家东主的确觉得四国铜料所产不多,并不是太情愿的样子,别子铜山的事情我连支仓都没有交底又如何会透露给他人。”

“那不就等于没戏?”傅小飞笑道。

“也不是如此。”平求圣说着便讲起之后传来的事情,那泉屋的少东主在之后私下又找到支仓,表示他对四国的生意颇感兴趣愿意加入,说起来那小子年纪尚不到十三,支仓居然正儿八经将此事传与了平元老且还请伊达政宗派了横泽将监(注:横泽吉久)协助此事,而平求圣也居然就真当成了一件事情在想了,却只因为这位少年的名字叫做住友友以。

“四国的事情要是真能如愿,台湾开拓团也就要开始组建了吧?”

傅小飞会作此问自然是因为四国的地理位置,若真是要从宇和岛外海运铜锭南下,琉球和台湾则是必要的中转,没什么比将此地握在手中更让人放心了,只是台湾不比琉球如今还是土人遍地之所,没有足够的人力恐怕难以成行,而眼下不过为建一中转元老院也不会投入过多资源,终归还是要靠日本站自己解决。

“你消息倒是挺灵。”

“听贻荫妹子说的。”

“朱贻荫这妮子管着电台,平日连保密工作都这般随意,看来回头得好生敲打敲打了。”平求圣看看傅小飞,忽又笑了,“其实也不算什么机密,今天这招待会不就是为了此事么。”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人物科学史 粗銅から銀を分離する「南蛮吹き」を開発した―蘇我理右衛門》もりいずみ

9、《泉屋业考》向井方彦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3、《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4、《和国志》元重举

15、《战国人名辞典》

16、《福島正則改易事件に就いての一考察》白峰旬

17、《丹波内藤氏と内藤ジョアン》福岛克彦

18、《高山右近》海老沢有道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五)

陈冲一紧紧捏着一个玻璃瓶子,双手不住的揉搓,他这毛病已是许多年没再犯过,不想今日却又招惹出来。

他家祖籍在漳州府龙溪,福建向来少田多山,少时家中行医还算殷丰,他也沾光读了些书。后来其父不慎因为治死了一位贵家夫人吃了官司,人也死在了牢中,是后家道中落,等弟兄几人到了十来岁上便衣食不得周全了。

他心思活络,跟着走海的一位族叔往来于南洋与东洋贸易,因为识文断字得了个书手账房的差使。常日里在海上也曾用家传的本事救治过一些病患,后来渐渐有些名声便在中山开了医馆。

十年前,萨摩岛津氏加兵于琉球,他也在事后移居去了鹿儿岛。因为医术高明陈冲一在萨摩藩倒也过得,藩主岛津义久对其礼敬有加聘为藩中医士,当时萨摩土人纷纷传言陈御医乃是‘皇明大医官’出身,他对这传言也不加意反驳倒见得颇为受用。

没几年更娶了藩士隅屋雅成之女为妻,身边人都说丈人是楠木正成十四世孙,于国中势位颇为尊崇,他自然心中快慰,如今长子道隆都已经两岁了。

因着此番机缘他也尽心尽力,藩中贵人但有个头疼脑热都着意施治,积年口碑很是隆望。但几个月前老督主岛津义弘还是一场病下来薨逝了,虽然老督主已经八十有三,但平日待他甚厚是以他还是有些自责,故而便向藩中辞行往长崎游历去了。

到了长崎后正值华商欧阳华宇患病,延请了不少名医都无起色,陈冲一自然也被请去瞧了两回,见他症状似与岛津家的老督主有些相类都是寒战发热,但自家手段却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从平户来了一条小船,是欧阳华宇结义弟兄李旦家的商船,随船来的一位自称澳洲海商的平先生只为欧阳东主喂服了几次丸药便见大好,让陈冲一震惊不已。

之后的事情便平淡了许多,他带着学生赶到平户求见平求圣请教医术,得了平元老些言语顿觉受益匪浅。但其中道理与以往所学相悖者多,那玻璃瓶中的几颗丸药则是方才席间平求圣所赠金鸡纳丹,正是之前欧阳华宇所服之药。

宴席上没有见过吃过的珍馐美味不少,但陈冲一却全无兴致。方才那平东主赠他丹药时说想要在台湾拓殖,邀他同去,他对澳洲医术之事尚显得犹犹豫豫,兼也放不下家中幼子,却冷不防自己十二岁的学生跑到身前,差点撞个满怀。

那少年是他在萨摩藩时收的一个徒弟,本是肥前国医士向井兼义之子,五岁拜师后便随其父来了长崎,平日书信问答倒也有一番师徒香火,就连这次来长崎游历也是住在他家,今日赴宴便带在了身边同来。

他见少年莽莽撞撞料想有事,忙问道:“元松有何事?”

“先生,徒弟想去高砂国(注:日本人对台湾别称)。”

…………

颜思齐拿起一把剪刀,学着别人将炙烤过的肉排剪作适口大小,这剪刀他平日使得惯熟此刻却有些陌生起来。

吃惯了此地的素简饮食,倒头回遇见这样豪奢的‘自助餐’,颇觉新奇。虽然唐商与本地倭人餐食并不相类,但今日这场面却难见,福冈藩的地鸡、鹿儿岛的黑豚,还有长崎本地的俵物和鲜鱼,烤好的肉类撒上一层浓厚香料,与冰镇过的澳洲酒水一起摆在厅中供客人随意取用,新鲜菜蔬制作的天妇罗随吃随炸,水果更是洗净切块用一根根竹签插好,一如大明的豪富享用一般,味道俱都极美。

颜思齐刚满三十,性子向来疏阔惯了,今日这宴正合他的心意。

这澳洲人看起来斯文,没想到也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这让他顿生亲近之感。

他生在漳州府海澄,早年间在月港讨口生活,那月港是南国一等一的所在,自万历二十六年设置督饷馆以来,东西洋船引俱在彼领发,华船出洋盘验丈量大小征收水饷,回船入港详查货物征收陆饷,实际是大明东南的海关总揽。因此一利月港便得繁荣,号为天子南库。

但也正是如此,那贵家豪势便常在市中横行,民怨也极大。

七年前,督饷馆税监高采的家奴何海欺压商户,颜思齐吃不下愤将其打死,后为避风头才渡海来的长崎。

他在长崎重操旧业开了家裁缝铺子,但平日里最大的进项还是靠着海贸,有欧阳华宇的庇护几家结义弟兄现在倒也还过得,只是总觉得心中还有些欠缺。

那日他随船去平户见到平求圣,酒宴上一番言谈顿生知己之感。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平元老引用五峰王(注:王直)的这话不正是平日里众人心中的真实所想么?虽说在异国的日子久惯了,但当初的那口气却无法排遣,再者长崎的生意同样并不好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且幕府秉政官吏专横极甚,此地的华商除了稍微有些银钱外其实也并无多少地位可言。

是以平求圣邀请他参加台湾开拓团时他便颇为动心,只是许多事情尚未分剖明白没好一口应承。

‘吾闻疏球(注:台湾)为海上荒岛,势控东南,地肥饶可霸,今当先取其地,然后侵略四方,则扶余之业可成也。’

这是义兄陈衷纪在知道他与澳洲海商的秘议后背地里的忠告,劝他不如自己前去台湾拓殖,靠着一帮同乡弟兄和福建渡海的乡人要在彼处立足并不算难。颜思齐自然明白,澳洲人需要的是能够令行禁止的屯民,不是随心所欲的海商,这平元老虽与他有些投意,却绝容不下自己这散漫性子,但若是做不得快意事,又何必再抛家舍业跑去瘴疠地面吃苦,与其亲往不如与澳洲人做些投合的生意,一来不必辛苦二来也能卖好于人。

故而仔细思量之后,他还是缓缓走到平求圣身边,拱手道:“平东主上回说的事情颜某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先在这长崎再厮混两年更好,不过先前东主所言想要从福建移民的事情我弟兄几人倒能帮上些忙,好歹过了这几日便趁这潮流回一趟澄海老家。”

…………

三浦约瑟夫(Joseph Adam)今年刚满十七,自幼他便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身边之人看他总是带着怪异目光,他还记得年幼时只要被人欺负便会去母亲怀中哭告,等他稍大后问了外祖父才渐渐明白,原来只是因为自己父亲并非是道地日人。

今日他与舅舅马込勘解由是代表其父参加此次宴请,听父亲说在万里之外的不列颠老家,贵族们也有聚在一处宴饮的习惯,与日本分席而座不过两三指宽腌鱼便拿出来待客相比英国的宴席显得更为丰盛。

难道这种奢侈得有些让人咋舌的席面就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祖国才有的派头?恍惚间他心中想到。

然而事实告诉他显然并非如此,因为宴会的主人很快便出现在场中,相貌显然是个唐人——传闻中的澳洲海商。

那位平求圣便是父亲的恩人,按照坊间传言这位平老爷也有日本血统,出身伊势平氏,是六波罗殿平清盛的后人,源平两氏坛之浦一战后他家渡海流亡,定居大宋明州(注:宁波),世代与当地豪族通婚姻。后蒙古大军南下侵宋,又不得不一路举家南迁,先后经占城、爪哇到达澳洲,至今平氏澳洲一脉已生衍了三百余年。

这传言似乎并未证实,也从未听说平东主自己承认,但约瑟夫依然觉得亲切,或许正是来自这传闻中关于异族混血的认同,在约瑟夫看来,平求圣与自己本应是同一类人。

马込勘解由看待问题则有不同,外甥代表的是他的父亲三浦按针,既是为了商业上的合作,也算在帮平户的英国商馆探路,他不相信这里的消息最终不会传入其他英国人耳中。

至于报恩的想法或许会有但绝不会是全部,而他则半是幕府的耳目。

自他记事起父亲平左卫门便是德川的家臣,还在三河故地时家中负责掌管一处兵站,天正十八年德川家转封关东全家又跟着搬去了江户,先后做了城下町的传马役(注:负责驿站的官员)与名主役(注:负责征税和组织劳役的官员),后来大御所让父亲将姐姐嫁给姐夫,其实不过是为了监视而已,而马込这个苗字他用了也才不到五年,那还是当初大阪之役得胜归来的大御所心情大好之下所赐,阖族兴衰俱系德川一家,故而对于幕府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

两人一同走向平求圣,平元老看向约瑟夫态度和蔼,“你父亲好点了么?”

“托先生的福,这段时间他精神好了多了,不过恐怕还要再条例些时日才能大好。”约瑟夫有些感激,“家父说如果身体恢复的话他很想随你去台湾一趟的。”

“令尊其实不必勉强,小当主大可将此事告知英国商馆的考克斯(Richard Cocks)先生,澳宋治下欢迎任何商人前往进行合法的贸易。”平求圣显然了解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平户的财务状况,前两年其父曾经组织了几次暹罗与交趾的贸易,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平户的英国商馆只能靠着一笔苏木交易的暴利勉强维持,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约瑟夫的舅舅说道,手中早已捧起一个精致的木盒,“以后平某的生意还要马込君在官中多多关照的,听说马込君刚刚续弦,平某这里还有一份心意。”

马込勘解由前两年丧偶,最近刚刚赢取了三河大给藩松平家之女为妻,大给松平氏虽不是将军家直系,却也是谱代大名,因此马込家也是身价看涨,只是勘解由并未料到这位澳洲海商居然连自己都调查得如此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得诺诺点头。

…………

雅克斯?斯佩克斯(Jacques Specx)心情有些复杂,他也不曾想见能被邀请参加今日的这场宴会,不过是在不久之前向松下屋的东主发出了会面请求且一直未得答复,结果今日居然是被平求圣直接邀到了这里。

尽管在日本经商的十年间他见惯了各种势力在此进出,但澳洲人的到来仍然让他不太好受。

他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是和出岛的一名日本女子所生,然而纵然身在异国且他绝不会给这名女子以一个体面的身份,但对于这对母女的未来他依然有所安排。

曾经一度他希望等个几年当女儿更大一些后可以将她与她的日本母亲一同送往爪哇,毕竟这样的身份在日本未必是长久之计,而来自北大年的消息曾经让他相信在万丹的雅查加尔达公司即将建立起一座在其完全控制之下的港口,那里将是她们更好的归宿,只要再干上几年他便打算举家移居到新建的‘巴达维亚’,然后安心于他的绘画品收藏事业中。

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平户商馆的负责人,他实际的手下其实并不算多,两掌之数而已,荷兰在此地的贸易也并不算好,幕府对外国商船限制及严,这才让他渐渐生出厌倦之心。

因此他也更愿让女儿接受荷兰式的教育,即便这女儿他谈不上多么喜欢,但他明白日本人对待混血子女的态度显然更差,何况小女孩还与他一样有着一对蓝色的眸子,看着让人怜惜。而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前提是要在荷兰人自己控制的城市,一座以低地国家传承之名命名的城市(注:荷兰古称巴达维亚(Batavia),原指莱茵河三角洲数河环绕的狭长地带,得名于低地地区以筑堤抗御水患而闻名的日耳曼系巴达维人(Batavi))。

但澳洲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今年贸易季第一批到达平户的南洋商船带来了公司在爪哇失败的消息,原本应该已经建立起来的东南亚新总部因为一群强大中国人的出现而使计划发生了偏差,眼下公司的舰队已经返回马鲁古,而北大年的来信中称这些自称澳宋的家伙异常强大,这让他预期的退隐生活蒙上了阴影。

而更让他沮丧的则是公司在日本糟糕的业绩,他们尝试了许多商品,欧洲的呢绒,非洲的象牙,印度的棉布甚至爪哇的蜡烛,但除了南洋的香料之外就只有中国货能够打开日本的市场。这让荷兰人一度因为无法换取到足够的日本黄金而灰心不已。若非如此,公司也不会执意让已经卸任的斯佩克斯在五年前再次担任商馆馆长。

但最近一种新的商品开始出现在长崎的市面上——各式各样的澳洲货。

斯佩克斯知道这些货品大抵产自澳洲人自己统治的南洋城市,如果能够经营这样的几种商品,相信绝对能够从日本人手中得到足够的利润——以金银结算的利润。

其实自从爪哇岛的失败之后,公司便没有放弃试图与澳洲人接触,只不过由于利益上的冲突以及科恩总督个人的好胜心一直没能成行,也许自己能够有所突破?他这样想着带上口译员范?桑沃特(Melchior van Santvoort)从人群间挤了过去,却见平求圣面沉如水地看了过来。

“馆长阁下不是想说说关于贸易的事情么?我想我们并未向贵公司宣战,一味对抗也绝非好事,在贸易事务上你应该具有全权才对。”一眼认出了荷兰商馆的负责之人平求圣倒不客气,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完全不必在意科恩总督的想法。

斯佩克斯老实作答:“我只是想询问能否在贵国的港口新建商馆罢了,实不相瞒公司的确对澳洲货物很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大宋的港口欢迎任何商人前往进行合法的贸易,在你们之前贵国的澳大利亚公司已经与我们合作很久了,东印度公司自然也不例外。”

“是雅可……先生的那支船队么?” 斯佩克斯看起来对澳大利亚公司的事情有所顾忌。

“当然。”

馆长先生不禁谨慎起来,“我有个冒昧的疑问,既然贵国已经与澳大利亚公司合作,为什么还会允许我们的商馆加入竞争?我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希望设立商馆的地点应该在婆罗洲或是查雅加尔达。”

“椰城,现在已经没人再用查雅加尔达这个名字了。”平元老纠正道,“另外,阁下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吕宋呢?有个消息或许你还并不清楚,两个月前我国已经驱逐了那里的西班牙殖民者。当然,还有台湾也有非常多的贸易需求,对了,你们似乎是叫福摩萨,对吧……”

“阁下是说你们的军队已经控制了马尼拉?” 斯佩克斯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他对南方的许多事情并不知晓。

“没错,至于你方才的疑问原因则非常简单,我们有大量的商品需要贸易,但并非每一处港口都对我们友好,比如说……阿卡普尔科。”平求圣注意着对方的神色变化大有深意道:“我想贵公司应该乐于开拓这样的生意。”

当口译员将最后的话完整转述之后,斯佩克斯举着酒杯的右手开始微微抖了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能够夺取西班牙人的太平洋贸易航线,那对他和整个公司无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好处,而且最为关键在于澳洲人有许多极有价值的货物,那么公司便可以不用冒着风险去开拓中国的供货渠道,想及于此馆长阁下眼见得有些微秃的额头都亮了起来。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而平求圣从他身边的范?桑沃特口中听到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

“愿为阁下效劳——”

【注:关于荷兰平户商馆馆长的秃顶有他的画像作为参考】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人物科学史 粗銅から銀を分離する「南蛮吹き」を開発した―蘇我理右衛門》もりいずみ

9、《朱印船》永积洋子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3、《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4、《和国志》元重举

15、《战国人名辞典》

16、《English summary of the inventory of the archives of the Dutch factory in Japan, 1609-1860》

17、《 VOC in Japan: Betrekkingen tussen Hollanders en Japanners in de Edo-periode, tussen 1602-1795》

飞龙之章 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六)

【还是大章节,算是个日本篇画个句号开始转进剧情,另前文关于台湾描述有一处时间错误,此时台湾此名还没有问世,故进行了修改】

平山常陈和其他前来参加宴会的商人不同,他已经是一位归化民了。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马尼拉‘解放’后的半个月之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之后是他驾驶着属于自己的商船跟随李家船队一同回的日本。

他出生在堺港,那是个因商而兴的地方,比起长崎显然那里的商业底蕴更加厚重,但他依然在很早之前便选择移居到了平户,这完全是因为他已经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的缘故。

作为一名拥有朱印状的海商,这些年来他一直往来于马尼拉与平户的航线上。除了中国货与‘吕宋壶’(注:一种大多产自中国经吕宋转口流入日本的陶器,被茶人千利休好评之后得到各大名追捧成为奢侈品一种)外,他的船上乘员也经常包括一些切支丹和企图偷渡到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

对于平山这样的商人而言,很难说清最初的奉教究竟是源自信仰还是更多个人的小心思,但信徒间表面上的平等氛围无疑有助于打破日本国内传统的等级桎梏,而这于他的生意的确有不少好处,至少在切支丹群体内他的口碑开始渐渐传开。

今年原本是他前往马尼拉的最后一次航行,他接受了耶稣会的委托将二十六名遭到迫害的切支丹夹带在货物中偷偷送往那里,但明年他的目的地则将变成澳门,因为最近的一些传闻表明那里的信徒似乎比吕宋过得更好一些,耶稣会的教士也向他承认一群澳洲人的出现让事情发生了改变,中国南方的一处岛屿上正发生着让人惊奇的改变。

原本他对这一切并不太感兴趣,是以没过多久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但澳宋军队对甲米地的突袭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们并未如荷兰人与英国人那般对港与商船进行劫掠,甚至连骚扰都从未有过,若不是登陆的澳宋军人和更换的港口旗帜普通居民甚至很难察觉到变化。

在马尼拉被围困的那些日子里,除了不能出港之外倒也过得清净。澳洲人的甲米地临时军管会甚至还为港中的海商们解决了不少生活问题,例如向他们提供了食物与饮水,并许诺可以在战争结束之后以公平的价格用货物折算,事实上他们也并未食言,甚至还在军管当中就已经撮合成了几艘商船的生意,让人印象深刻。

因此当不久之后负责当地临时治安的首长宣布马尼拉已经‘解放’时他倒并未觉得多么不安,虽然其不过是一名身份寻常的切支丹,但耶稣会所属的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的多明我会不睦他也是有切身感受的,远的不说,今年刚刚上台的长崎代官末次政直(注:末次平藏)便是因为双方的矛盾而向幕府举报了前任村山等安而上位。长崎自丰臣秀吉以来便有内町、外町之分,内町(注:御免地)以末次家为首多为葡萄牙人支持的耶稣会切支丹,而外町则是以村山等安为首多为西班牙人支持的多明我会信徒。

历年来两派明争暗斗不断,包括双方所属的商人无外如是,直到去年末次政直终于寻了个要命把柄向幕府告密村山等安之子在大阪之役前秘密卖给丰臣家大量火药的事情,这才能够取而代之成为此地新任的代官,而村山也因此被幕府判了死刑,在某种程度再次证明了异端比异教徒更为可恨的铁律。

平山想得明白,哪里都会有争斗,即便是教会内部这种倾轧都从未消失过,是以作为耶稣会教士施洗的信徒他并不觉得西班牙人的失败算得什么,更多的还是货物与船只得以保全的庆幸。

他知道每次随船送到此地的切支丹都会受到西班牙人的欢迎,个别重要的人物甚至会得到全城鸣炮的礼遇,但教徒的生活却也不算多么如意,在马尼拉当局渐渐忘却这些异族人后他们的命运其实便归于平淡甚至落寞了。除了那些能够出来为当局服务的浪人、工匠之外,教会的救济和精神寄托便成为他们生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与在日本相比他们唯一的改善恐怕只在于不会因为奉教而被烧死,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少改变。

在平山看来这与之前日本的各种宗教本质并无多少差别,堺港北面的大阪在三十余年前便爆发过一场教徒与领主的战争,不过彼时那里的主人是一向宗的本愿寺,而天主教徒更多却站在容忍教会的织田信长一方,天正年间的石山合战将附近烧作白地,这才有了后面大阪城的新建基础。

但谁能知道换个地点换个名目,天主的信徒就不会对大名们发起同样的战争呢?平山甚至觉得这种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日本发生,而根源也只在阶层的对立与世道的不公。

当然,宗教战争的基础即便在马尼拉也广泛存在着,不过是形式不同罢了。

但平山却惊奇地发现,在澳宋治理下的城市,这种基础似乎真的消失了。

那座城市有着干净整洁的街道,红光满面的町民,昂首阔步的战士以及欢声笑语的学童。奉教和不奉教的百姓和谐相处,许多工地上无分昼夜的忙碌,工人们通宵达旦而不知疲倦。

在三亚见不到乞丐与浪人,整座城市像是一台不眠不休的机器在不停吞噬着迅速增长的人口。就在访问三亚的几天时间里,港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真不知道再过几年能够成为什么样子

归化民的生活如何他有眼睛可看更有耳朵可听,常年往来于南洋和日本,他对澳洲人的事情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精致的澳洲货物在这两年间陆续流入马尼拉不少,然而在三亚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澳洲人的治理模式与百姓生活。

可以说充满了震撼,原来寻常百姓还能这样过活,至少归化民的饮食已经比许多大名要好了。

傅小飞告诉他,给予归化民体面的生活是元老院的责任,也是为了维系这个国家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他这话倒没有骗人,元老们的共识便是要让社会基础与科技水平相适应,没有整个社会基层的支撑,光靠一些发明与科技的领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同样的武器即便告知大明所有技术并手把手教会他们去做,但除了几年十几年后让技术流入后金并使其后来居上外恐怕不会有更好结果,这样的事情既然已有预见,元老院便不会让它发生在自己领内。

通过更好的待遇和福利可以吸引更多的移民归化,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工业机器提供动力。毕竟除了战争之外民众的消费能力将是推动生产力的一个重要指标,比起只知道将钱埋进土里的皇亲和财主,让更多的平民分享发展带来的好处是最好不过的方式,比之依靠无根之木般的硬性科技提升效果见得更加长远。

平山不认为元老在说谎,却也想不到这许多道理,只觉得这是澳洲人招兵买马的手段,但参观完三亚小学校的一场足球赛后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内心中柔软的一处。

出身于战国乱世,好容易挨到了天下太平时却并未见到多少太平景象,日本眼下的秩序更多来源于幕府的威压,若用大明的话说,只是畏威而不怀德。比之澳洲人学堂中的少年们如初生朝阳般的模样,他明显被触动了,他希望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中,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得到这样的生活。

是以几天时间便打破了心防,纵然是净化仪式也未让平山有多少动摇。

“首长,我愿随你去高砂国。”宴会之后他再次向平求圣表明心迹。

“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啊?”

“濑户内海的航线你应该比李东主和其他人都熟才是,我这里正有一件要紧事体需要你做。”

看平求圣不像是在敷衍,平山才安下心来,“首长尽管吩咐,小人定不辱命。”

“此番去四国,你觉得可靠的人手都可列个单子报来与我,记住,这次不是拓殖而是经商,另外就算是切支丹也无所谓,但人必须能得信重,至于打点幕府的官员就由我来出面,你牵连得越少越好……”

…………

吃过了宴席,翁翊皇心情舒畅,这源于刚刚与澳洲海商谈成的一桩生意,平东主想要买些铜。

若论金银,他这个铁匠出身的自不会有多少门路,来日贸易的商贾多冲着此物,让人眼热的生意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唐人匠户染指,远的不说刚刚上任的长崎代官自己就不会放手这等生意。

但来日多年,华商中他的结交倒是不少,福建逃亡与移居到此的匠户也多,平东主让他寻些好炉匠去四国找矿,而且愿意多给工钱,这等好事已是许多年不曾遇过。

元老院并不放心将四国开矿之事全部籍由日本人经手,即便住友家的口碑不错,即便那少东主还是个小子,一切也要稳妥起见。

正如在别处一般,同样需要至少树立起几个不同的团体,以为相互制衡。本来基于长崎耶稣会与多明我会的对立他们还将主意打在了末次政直身上,但一想到末次家刚刚告密上位与幕府的关系相当微妙,元老院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翁翊皇出身泉州府,十来年前移居平户,靠着一手制刀的手艺在此地颇有声名,就连藩主松浦隆信的佩刀也是其亲手所打,其人年近四十,隐隐算得此地的一个华人头目,这也是元老院选中他的缘故。

从木引田町的李家别业出来,傅小飞坐不惯日式的肩舆,便与翁翊皇一道沿着镜川一路步行往南说话,虽然已过了贸易季节,但从路口直到英国商馆的这段距离依然林立着不少染坊与鱼档,身侧远方隔着镜川能够看到平户城的素色天守点缀在蓝天白云下,景色颇为宜人。

翁翊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要亲自送他回家,大为感动之下拍着胸脯保证道:“傅先生放心,此事翁某既然答应便一定做成。”

他虽对澳洲人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看人望气的本事这些年在外闯荡倒是见长,既见了这短毛海商个个气度不俗自然也格外客气。

傅小飞关照着笑道,“翁兄那些结义弟兄这次大可都拉过来,四国那里本就缺人,不过有道是有钱好办事,傅某也不好让翁兄空口白牙去说合,这里有点金子你先换了拿去使用,事成之后傅某也不会食言。”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此物扁平呈椭圆状,浑身透着重金之色,翁翊皇眼皮一跳便一眼望见上面‘天正十九年’和‘拾两后藤’的墨字花押。他自不会将这枚鼎鼎有名的天正菱大判给认错,可这枚金判足可兑换白银数十两,当作定金实在是豪阔了,毕竟自己与对方不过是第二次见面。

他慌忙忙接过金币,道:“如此最好,翁某也是这意识,倒要多承首长信重,此番必不负所托。”

金士山、黄承灿……接过金币的一瞬,翁翊皇心头已经计较出好几个名字,都是熟谙冶炼又与他有过命交情的同乡。

下面边走边说,傅小飞又提起其中不少行事注意的细节,让翁东主大感体贴,对于这桩生意背后原本的一丝顾虑也都打消了。

不觉间两人已走出了六、七里地,前面便是翁家所在的川内浦,泉州的华侨匠人多聚居于此,果然一到此界,已连着遇见几人在路上与翁翊皇见礼,看起来他在此间果然有些人面。

路过千里滨时海滩上便有许多海女正在捡拾贝壳,都穿得极简短,傅小飞看着其中女子气度天然并无雕饰之感,又兼收裙漏肩让人入眼之下颇觉清爽。他正盯着一位埋头仔细翻找的俊俏少女看瞧,那少女却像发觉了一般朝这边猛一抬头望来,似乎正与他眼神对上。

尴尬之下他慌窘着将头转开,却见那女子小碎步地迎了过来,脆甜甜地用汉语道了一声,“父亲,您回来了?”

傅小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少女并非冲他而来,他带着犹疑目光看向身旁的翁翊皇似在询问。

“这位是木引田町松下屋的傅先生。”那翁东主倒也直爽,笑着介绍起来,然后又大有深意地看向了傅小飞。

“傅先生,这是小女阿松……”

…………

“不愧是傅老师,到哪都有风流债啊,说起来翁家的养女我虽没有见过,但听说生得极有姿色,原本他老婆田川氏也长得不错的。”平求圣不知从哪知道了那日傅小飞的际遇后笑得很是开心。

“你这都说的是哪跟哪,不过是偶然间撞见了罢了,哪里说得到风流。”傅小飞有些羞恼,那日之事除了他外不是那翁兄传出去还会有谁。

“你要真有意直接备些酒礼说上一说此事便成了七八分,这里可不比大明,像阿松这样愿意外嫁的女子可多的是,何况还不是亲生的,他既愿将此事传到外面,自然也对你有些属意的。”平求圣盯着傅小飞看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将玩笑开下去,“好了,还是说说正事吧。”

“是东边还是西边的?”傅小飞恍惚中反应过来。

“都有,支仓从江户刚刚传来的消息说,幕府已经决定将原本判死的五十二名切支丹和教士流放到宇和岛藩,不过……”

“不过什么?”

“还给饶了十个,有十名公卿也给一并流放到了那边。”

“管他呢,只要是人就有用处,这点就该跟西班牙人学习。”

据说西班牙人在征服美洲的过程中将土著中的工匠与画师一同都扔去挖矿,后世评价说这是暴殄人才,但在元老们来说则只是没有人尽其用而已,手段粗暴了些倒是。

“四国那里还是只有我亲自去上一趟,恐怕就没法送你了。”平求圣忽而肃然道。

见平元老如此模样,傅小飞也放下了笑脸,“说起来大明的情势可比日本复杂多了,我还颇有些不大放心。”

“只是去天津而已,再说那个叫苏震的不还是你抬举的,他当是能给你当好帮手,崔贤听老顾说也是个有眼色的。”

“王星平让我直接去找李可灼。”傅小飞听平求圣这样说不禁瘪了瘪嘴。

以平求圣的身份自然知道王星平的存在,只不过他对这位的手段还认识不足,“李可灼……这位如今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啊,确定还可靠么?”

傅小飞道:“应该可以,每个月他都要去天津找苏震拿药,而且这次我还带了一些新玩意,他应该会有兴趣。”

“那你好自为之吧,不知道小王何时会上京,他的身份可比你方便多了。”

说到李可灼平求圣便又想起了王星平的好处。

“起码得后年了吧,他说过要参加科举,而且贵州的事情也不会少,云南的铜,湖广的粮,四川的盐,还得自己造枪造炮。对了,政事堂应该和贵州有电台通讯才对,他最近妹有消息传来吗?”

“无关紧要的消息,昨日报过来只说是贵阳柔远门外的新城已经竣工了。”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 江戸三百藩 藩主総覧 歴代藩主でたどる藩政史》

5、《大名の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〇〇藩 バカ殿と名君 うちの殿さまは偉かった?》八幡和郎

7、《シリーズ藩物語 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人物科学史 粗銅から銀を分離する「南蛮吹き」を開発した―蘇我理右衛門》もりいずみ

9、《朱印船》永积洋子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さつま人国誌 戦国?近世編 2》桐野作人

13、《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4、《和国志》元重举

15、《战国人名辞典》

16、《English summary of the inventory of the archives of the Dutch factory in Japan, 1609-1860》

17、《 VOC in Japan: Betrekkingen tussen Hollanders en Japanners in de Edo-periode, tussen 1602-1795》

18、《古金银调查明细录》甲贺宜政

19、《日本的货币》小叶田淳

20、《台湾外记》江日升

21、《郑成功》石原道博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一)

“如何?”

将笔往案上一放,王星平忙问起马士英来。

‘关雄北控三巴远,江险西围陆广深——’

他方才在桌上的一方白纸上写下的正是这句,这是为新城北边陆广门题写的楹联。

看着簇新的城门他心中也是一阵豪情激荡,如今王家的产业大都被这道高墙围定,他的心中也就安稳了许多。此城是他主张修筑,用了如此之短的时间便能修建完成怎不让他开心。

这其中自然有从土邦那里得到的人力以及抚按的支持,但他的筹划也绝少不得,尤其几个师兄弟还都相当用心其中就更为难得了,这让他也颇为感激。

从京师回来王星平带着数百新军经河北、河南、湖广南下,沿途走走停停行程四千余里,到了湖广更是遇到了梅雨连绵,还好靠着顾子明给的银子沿途不吝花费才将一众兵士安顿妥当,好歹用了两个来月总算将人都全部带回了贵阳。

他回贵阳时马士英早都到了,城中马家老宅外的连升牌坊也总算是名正言顺立了起来。杨文骢自然也是告假与马士英一同回来,总算让王星平赶上了他的婚礼,一众师兄弟在杨家的石林精舍好好热闹了一回,算得春风得意,自是之后马杨两家的关系也见得更为亲睦了。

这次贵州一次取中两名进士,更破天荒出了个状元,从巡抚、知府到提学乃至新贵县中的官员们个个与有荣焉,说不得在来年外察中便能因为这教化有方得到个好听的考语。据说自京师消息传来后阖城上下军民人等便一派欢欣鼓舞,状元仪牌进城那天更是张鹤鸣亲自出城郊迎,沿途无论土民汉民俱都夹道而列,一时放炮的和仪仗摩肩接踵,小小的贵阳城被装点得喜气洋洋,竟是比上元夜还要热闹。

有了这等大喜之事铺垫,这贵阳新城甫一竣工张鹤鸣便想到了马士英和杨文骢,而作为筑城首倡且又出了不少钱的王星平自然也在受邀行列,众人都看得出来张抚军是打算趁着新任抚臣尚未到任要将这筑城之功揽在自己手上。

七月二十四,敕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枟巡抚贵州兼督理湖广川东等处军务的圣旨便已经下了,但圣旨要先送去陕西给李枟,李相公如今正在那里的提学副使任上,再等他南下贵州这来回之间此刻人也还没到。且况巡抚诸多事情还有交接,以张老相公所想最早也要再拖个半年再说,为此事他也跟内阁打了不少笔墨官司,那意思就是西南缺不得他,今日大张旗鼓盖也有这原因在。

今年王星平的军屯收效显著,秋收下来不仅丰收还能给官中交上一些,虽然交来的总计不过百十石,却也是破天荒了。这让张鹤鸣看到了短期内完成改土归流的希望,需知这贵州地方只要能够足食便定可足兵,若将王星平行的这套军屯之制巩固下来他这边功便算稳了,若是再寻不到其他错处,明年大计当能有所收获才是,说不得还能再进一步,登堂入阁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虽然王星平也说要徐徐图之,但在张相公听来便认为是少年老成持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至少如今就有个现成的对比,换作辽东可就没这等好事了。

六月十六,后金八旗军四万出静安堡攻开原,当日城破,守将开原总兵官马林力战而死,一同赴难的经制武将近十名,死伤将士过万。开原失陷后内阁与皇帝再也坐不住,这才急急间将熊廷弼的宣慰使超擢为经略使,又赐下尚方剑允他便宜行事。七月初七匆匆辞朝东去,听说在山海关只寻得两千老弱,匆忙间选了八百便又往辽阳去了。

结果刚一出关几日便听闻努尔哈赤亲率五万大军已出三岔堡,铁岭卫也在一日之内便失陷了。起先朝廷还打着如意算盘调李成梁的幺子李如桢回铁岭护卫祖茔,没想到不仅李如桢没能在铁岭待得长久,就连李家阖族也在战前举家西迁,留下半座空城给奸细在城中放了把火便轻易陷落了,据闻此事更让熊廷弼大恨李家,觉得是杨镐用人失察居然将个在京城享乐了三是来年的锦衣卫荫官直接排去前线,理由只是因为在铁岭有座祖坟,以其看来未免太过儿戏了。

后金攻开原时本有西虏宰赛率军尾随劫掠被掳去的人口财帛,却被努尔哈赤擒住,以之为质将蒙古人的势力也拉到了一起,加之叶赫部金台失与白羊骨在镇北关的;两处大寨尽数被灭,如此一来大明在辽东的战略局势就又显得岌岌可危起来。

如今邸抄上只见熊相公日日催促,不是催饷便是催兵,连湖广和川东的土兵都给征调到了,又斩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三名逃将并一个投了后金反来行间的抚顺秀才贾朝辅,更大着胆子带了百来号家丁跑到抚顺堡外兜了一圈,回到辽阳后熊廷弼又安排修葺被毁墩台,召补逃亡工匠,一番施为总算让辽事在纸面上有了些振作气象。

但战事不利后方便易生事端,加之努尔哈赤又往各地派去许多奸细,将帅猜忌相互倾轧之事频仍,今日参了总兵明日劾了管领,光是听了这些事情都觉得头痛不已,何况还要亲力去做成。

哪如王星平这小子用着顺手,此番不光新的军屯之制初成,在京城也挣下了不小名声,对他这个名义上的门生张鹤鸣实在是满意得很,可惜这一科他没法参考。而且王星平还有一桩叫做善解人意,还在路上便来了书信言说辽东之事暂不可为,让他极感宽慰。

马士英听了师弟的问话忙又将自己和杨文骢的楹联放在一起比对,让王星平也来为一处城门题字全是他这状元公的意思,若不是其一力主张王星平也不过是来观礼而已。

但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状元多半的功劳还是靠的师弟,是以这一倡议其他里老排年及一众官人也就不好拂他情面。

杨文骢为新东门题的是‘谷播元辰农待雨;花探上已女如云——’,颇有他的玩闹风格。

而马士英则是为如今围在新旧城间的柔远门写了一联,题的是‘笙歌十里市中市;冠盖千家城外城——’,倒也有些新魁首元的贵气。

围观的众官员们自然又发了一通感叹赞赏,对于王星平这个尚无功名的也不好多说,毕竟对方如今的名声可是大得很了,听说在京师连许多大人物都知道他的名头,再说这联也的确写得不差。

很快这贵阳城九座新旧城门的楹联便都有了题主,再过几日就会有官请的石匠将文字一一镌刻上去,而这其中也有了王星平的印记,不枉他操心一场。至于随王星平同来观礼的张介宾和宋应星等人倒都有些激动,至少王家少爷在贵州的布置比他们想象都要好上不少,心情自然也高兴。

折腾了一个上午将一套礼仪走完,众贵人们这才堪堪离去,该赴宴的赴宴该访友的访友,反正秋赋已完,官人们一年中最紧要的事情都已做结,自然也懒散了起来。

而不出所料张鹤鸣却单单将王星平留了下来一同载回了巡抚衙门,至于其他师兄弟见了都一副见惯不怪的神情不再理会。

…………

后院花厅中,茶还没端上来,张老相公的话匣子却已经打开。

“我也是刚刚听说,熊蛮子当日曾想要你随他去辽东建功,你却给回绝了,此人情老夫是记下了。”

张鹤鸣人精一般,王星平并不信他是刚刚知道此事,但还是应承了一声,“星平不过是想有始有终罢了。”

“好一个有始有终,你做事老夫自然放心。”张相公抚须笑道:“瓮安的赖知县可在我面前提起好几回了,你在瓮安开的那处磷矿还真是个好产业,原本我也只以为你是用那磷石来做引火药,没想到居然还能拿来肥田,我怎么记得《齐民要术》中没有这段呢?”

瓮安的磷矿开采了有半年,其中大半都被用来炼制磷肥,虽然比不得正儿八经的化工产品,倒也让粮食产量确实提升了一些,纵然比起王星平的预期差距尚大,但放在此时来看也着实可观了。而且这赖知县与袁崇焕家还有些沾亲,他这次回来自然关系又更近了一步。

他暗暗心想等支援贵州的元老一到,正经工厂就要放入议程中去,但此时还是沉着得很。

“先生说笑了,不过这磷矿用途倒的确是多,而且火器方面相公也不必担心,回来后学生去保利行仔细清点过了,学生走的这些日子除去做废的共计造了新式火枪一千支,让守备营人手全都装备倒也勉强可以了。”

王星平自然隐瞒了产量,实际上这是按照原有每月一百五十支的基础产量来算,而在他上京的这段时间,保利行的生产规模也在不断扩大,如今他手中至少还留了一千五百支火枪,装备一营士兵是足够了。虽然训练火器新军得了张鹤鸣首肯,但他也还不想太过高调,是以瞒报的产量还是决定暂时不说的好。

他还在想着火器的事,张鹤鸣的思绪却又跳脱到了别的地方,“可惜眼下这贵阳府周边的好田全都被人占满,屯田处所轻易间不好再寻得了,不然以天成的手段当还能打理出不少军粮的。”

王星平笑道,“原来先生是为了此事,学生觉得这倒不难,最近刚好听得一桩官司,若是理清当能解决这屯田地的问题。”

“哦?是何官司?”张鹤鸣有些意外,这无关紧要的一句寒暄难道又能为自家引出什么好事不成?

“是赤水卫那边,永宁宣慰司土夷侵占白撒所军田的事情。”

张鹤鸣闻言眉毛一挑,“此事天成是听谁说的?”

“赤水卫那边大都知道,不过星平却是听一位友人所说,其父是赤水卫指挥使许成名。”这倒没必要撒谎,此事他的确是从许尽忠处闲聊听来。

“原来是他。”张鹤鸣似乎想了起来,一年多前曾与王星平一同料理劫杀贡使土夷的那位许指挥。

王星平说的事情张鹤鸣身为巡抚如何会不知,赤水卫辖下的白撒所地处川黔交界之处,早年间有所军因贫将所下东山堡、吴家沟等处田地私与典卖给附近土夷。后来军中清查退还了典资但土夷却不愿退地,如今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贵州这边的确曾责成有司查问,但因为土人多属永宁宣抚司,故又要移书四川,两边官吏便正好推诿。而永宁那边的奢家更包庇土人,这样也就渐渐无人去管,反正田赋还是算在逃亡军户身上,但既已逃亡也就理直气壮的征不上来了。

此事张鹤鸣原本是打算引而不发,待新任黔抚到城后拿来跟内阁拖延时间的,却不想被王星平点破了。但他却并不生气,这全是因为王星平给他的过往印象,此子既然将事说破便定是有了想法。

他假意问道:“天成是打算让老夫清理赤水卫的军屯?”

“赤水卫远在西北又和四川接壤,学生可没那么大本事去触这霉头,我说的着落就在眼下,其实差不多的事情威清卫就有。”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战略防御思想探析》时琳琳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卫所武职承袭——基于威清等卫选簿的考察》孟凡松

11、《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12、《东北史纲要》董万仑

13、《辽海丛书》

14、《辽海丹忠录》陆人龙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二)

“威清卫?”张鹤鸣闻言眉间一动,威清卫就在贵阳城西面不远,北边与水外的六慕则溪地接壤,此地夷占军田的事情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并不算少得样子,但这又涉及到之前许多纠葛且年深日久无从下手,但听王星平这意思,似乎是想拿此地开刀?

“学生这些日子抽了些时间将威清卫为水外夷目侵占的军田情形整理了一下,只要布政司出一道牌票,其他事情大可交给我这新军试试身手。”

张鹤鸣这下终于明白王星平的心思了,照他说威清卫占田情形与赤水卫相仿佛,都是军户因贫将原本田土典卖与附近土夷改为私庄。如今虽然典赎之期早过了,但典卖军田本属违法,严格意义上来说国朝初年分给各军户的田地也都是军屯并非私人所有,而过往也就是因为这夷人狠厉为了些许小事便会拼命,是以地方上的税吏粮差也轻易不敢招惹这等土民,加之宣慰司土官也回护,这些被占军田的粮税便因为占田土夷负固不纳而流失掉了。且这田就算收回来,军户也早已逃亡,那夷人从不纳赋自然还算过得,若是照实军田来算,便更无人愿去种地了。

而王星平的意思正是他愿意接手此事,而且收回田地的事情也由他包办,只要官府给个背书,唯一的条件是收回军田后要由他安排屯田军户且要依先前例暂免田赋,当然也不是完全不交,就如今年一般若是收成看得那也是可以报效一番的。

无论是军屯还是团练,王星平这套做法已与私兵无异,但张鹤鸣也想得明白,自己手中的私兵总比水西的土兵要强,好歹是站在朝廷一边的,他也指使得动,只要能助他成功,他日这里的事情自不用担心,何况王星平也是个有担当的。

且以此子去年屯田的成绩想来是有什么秘法能够丰产,这些田地不说照去年一般能增产三成,就算只有两成自然也就种得了,原本多年都只在纸面上的田赋过个几年便能再变成实纳如何不好。

“只是,天成可是已有了谋划?这典出的田土册籍亡跌应该不少,恐怕不好清点,若没有实证就怕地方上土夷乘机作乱。”

即便汉民之间为了避税都是花样百出,什么隐田、褶子田多有,更不用说这等目无王法的土夷,就算册籍还在,但已是多年没有实征过,如今的税吏还能找到那田的恐也没有了。若无册籍一一看得,那这事从起先便没法继续下去了。

王星平笑道,“我这里正有两位得用的,一个是威清卫指挥使王镇邦,此人是学生同宗,愿为这事出头。还有一个叫朱永年的是卫中佥事,他向来做事勤勉,且有个好处,历年卫中军户私典的田土他都记了一笔,大体倒不会错,有这二人剩下的事情学生也就好办了。学生已经看得,侵夺军田的事情光六慕则溪地中便有阿戈、龙尔、龙夜、底区、化那、引叶遮勒这六目全都有份,若能大体清退便可得田地近百顷,许多还是成片的。”

张鹤鸣一愣,转而发笑,没想到此子竟然已将事情筹划得如此周全,还亏自己为他的想法有所担心。

接下来张抚军也就点头答应给威清卫下一道清退军田的勒令,至于差事自然也就委与王星平了。

…………

从巡抚衙门出来王星平便回了家,照例今日又要将各处产业的经营情况和军中操练给说上一说。

一众手下得力之人早已在书房中恭候,兰娘上来一一看座奉茶不表。

叶宜伟汇报的是产业与经营,如今福泰号加上保利行的生意,上个月共计赚了白银二千九百六十余两,其中泰半都是铁器生意,粮食和特产的贸易额反比往年还少了许多。

然而这却是只算了贵阳一地的账目,铁器销路甚好,贵州官中也多采购。而通往四川的商路如今也都打开了,重庆那里有姐夫蹇守智合伙经营,虽然亲家老爷说这账要半年才得一结,目下也才刚开了些销路,但若保住势头想来只会比贵州一地收益更好。

镇远府的生意更是意外顺遂,有军中的关系加上张鹤鸣做靠山,本就质量上乘的保利行铁器也渐渐在彼行销开来,如铁针、铁锅、铁锄在当地无论土民汉民都很是喜欢,加之汪革又在府城中坐镇,相信过了今年便又能成为一大笔进项。

毕竟以一年三万余两银子的获利虽已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对于王星平的目标而言依然还是不够,仅以军饷来算这笔银子要想正儿八经的养出更多战兵问题也很具体,此外还要留些余钱用以从少民手中兼并田地,故而不将市场进一步开拓也是不行的。

当然,汪革在镇远府也不光是为了铁器销路一事,更还因那里距离铜仁府的大万山司极近,铜仁府辖下五十多坑朱砂矿以大万山司境内最多产量也最高,直到后世那里都还是亚洲第一全球前三的朱砂矿区。

广东那边眼下主要准备运去的交易货物便是朱砂,此物虽然南洋也有出产但量不算多,而日本和美洲的两个渠道并不能保障稳定,却又是元老院急需的工业原料,朱砂提炼的水银无论是制作温度计等仪表还是火器的击发引火药都不可或缺且消耗巨大。

这样一来真倒不如王星平这里直接收购后往广东出口的方便,也好物尽其用,至少比卖给不靠谱的勋戚富户拿去炼丹的好。只是他如今可没人手去提炼水银,是以汞蒸气提纯这种毒性极大的事情还是交给元老院的专业人士去做更好。

而王星平还在叶宜伟的建议下改变了和官中铁器、火器贸易的结算方式,便是不再使用现银,而改以盐额。今年秋收之后叶大柜安排了数名没有跟脚的外路经济直接用官中换得的精盐去与各土司交易,按照斗米斤盐的行情又从几家土司那里淘换来了一万多石新粮并许多金银器皿,如此一来经营上的事情也就已经走上了正轨。

至于说后续本地的马匹与木材生意则需要徐徐图之,还有王星平本人念兹在兹的烟草,西南之地对于种烟倒也是得天独厚,是以他这次向元老院讨要的作物种苗中也有此物,不过是要在烟货定位上与澳宋未来的产品有所区分,不要相互打架罢了。

张介宾说的是医疗卫生,短短一月诘戎堡和新城中都建起了医院,新城中的更是不光只对军户,也为平民施治,这还是张先生一路奔波之后做成,其中不少施诊的‘军医’是早先从卫军中选出,本身有不少金疮上的手段,跟着倪朱谟又学过一段时间,现在都得张介宾大力调教过。

他这次随王星平回贵州,到了湖广后便独自去了武冈州拜见倪朱谟,耽搁了几日这才经铜仁回的贵阳,大万山司的朱砂原矿便是他照着王星平的意思打着行医名号前去考察的,而岷王府的生意自然也在两位旧识的一番旁敲侧击之下得以落实,湖广的生意因此便算是正式开了张。

与贵州和四川不同,岷王府通过这一合作实际成了保利行在两湖的包销,虽然好处王府定然占去大头,但垄断之利再加上靠着皇室自然也不会受到亏待,对于这种有利于提升自身实力的事情王星平倒并不太排斥。

张介宾这一路上都在与王星平切磋医道,虽然少年人从来打着只明其理的哈哈,但却是让张先生益发敬重。尤其在外科的伤病处理上,许多过去没有想过的法子和道理经王星平点拨之下倒真的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而且这一路行来王星平都极重整洁,每到一地扎营必要先挖茅厕,且便溺之物也要专门清扫掩埋,据说是如此可避疾疫传染。他还是头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毕竟也是在辽东随过军的,这一路之上光是没人染上时疫便让他觉得新奇,更觉王星平的法子实在是好了。

这些日子只要有空他就会将在王星平那里听来的关于医疗卫生的一些理论抄录下来,以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将之整理成书。

按照王星平的意思,他需要张介宾做的不是简单的一人医,而是要让军中建立起一套随军医护的制度,大体的理论他可以指点张介宾,但具体执行还是要破费许多精神的,好在张介宾本就有心于事功,又的确见贵阳内外大有可为,也多了几分振作之心。

丁得水全权负责练兵,昨日才专程从诘戎堡赶回贵阳,许久未见少东主一时有些无措。

王忠德专心准备武举,这营中日常的事情便主要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弟兄们渐次熟络,廖四等人当面背面也没有别的言语。加之他带兵极严又有进退,听说很得军中上下敬戴。

在王星平走的这段日子诘戎堡倒也平靖,既没有对外用兵,也没有哪家不长眼主动前来招惹,倒也相安无事。

经过半年多的休养生息,算上新募战兵数量也达到了一千二百人,加之新来北兵已经是奔着两千之数而去,诘戎所也因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千户所。而依附于彼的军屯和屯户更是越来越多,丁得水也不忘王星平嘱咐在农闲时编练他们简单的操演,一旦遇上作战这些人至少能拉出数千合格的辅兵,单独行动也可守卫乡里。

战兵中,有一千六百是火枪兵,平日除了队列与射击之外就只练习枪刺。剩下四百人中有三百是哥里亚的炮兵,还有一百则是专门组建用作哨探与追击的骑兵,骑兵的训练费用太高,而相较于火枪手的战力又不够醒目,故而在王星平的有意为之下规模受到了控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更小规模的队伍则是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按照特种部队的模式训练,丁艺、尚宝都在这支队伍中。

诘戎所一系如今全系王星平定制的红袄战衣,如今已渐渐在贵阳周边有了名声,民间呼为红衫军,王星平听着觉得不错也就认同了民间的叫法。

待到年后他还打算从军屯中再寻些年轻上进的小子,将战兵规模扩充到两个营三千人上下,若是如此只要少待时日这支战力必然能在贵州横着走了,对于这样的未来王星平倒是颇为期待。

宋应星说的则又有不同,虽然只到贵州才两个月,但他已将铁厂和各处军屯全都走遍,王星平的产业和未来规划大致也都有所了解。

别的不说,今年秋收还要多亏了他出面统筹让叶宜伟也省心不少。

如今王星平总计占得的军屯已有三百来顷,收得秋粮五万石,除去屯民和佃户分去以及纳给官中,自己留足的还有三万多石,加上福泰号暗中从土司处购得新粮加起来又还是近五万石了,单以手中存粮来算王星平控制的军屯规模已经不下龙里、赤水和普安这些大卫,足可支撑起他手中的千余精锐战兵了,但如今又有数百北方来的新军,加之还有扩军及编练炮兵、骑兵的打算,这就又让这账有些难算。

此外瓮安的磷矿需要进行改良,宋应星提了一些建议看似可行,但王星平也还想等着元老院的人到了再做一次可行性分析。南洋有诸多海岛都有不少鸟粪石开采,比起瓮安这里不知方便了多少,但无论产量如何他也不会指望能够进口,故而还是自己在自家地盘上去打主意实际。

宋先生平日里讲的是气一元论,认为天地间非形即气,尤其对五行中水火二物的运用最是看重,是以这铁冶也就常去,主要是他对其中火器极感兴趣。他又听少东主提过海外有澳洲奇人能以蒸汽之力代替水力驱动器械,大感兴趣之下甚而凭着想象绘出了几张图纸,王星平看过之后虽然觉得还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但对宋应星在技术方面的推敲造诣倒也大感意外。是后他又干脆在诘戎所中为稍小的兵士们开设了学堂,宋应星无事时也会被他安排去教员工们识字或是帮哥里亚编制炮兵操典。

他又借用家乡的方法设计了水碾,如今在水窝寨的河边已经建起好几座,旱田所产小麦便在此处研磨成细粮。

接下来他还想按照王星平与他说的尝试设计水力锻床,有了此物便可在制甲上精进不少,而王星平交给他研究的铸币工作也会跨上一个新的台阶,刘锈虽然精于冶炼,但于理论之上的推敲却远不及宋应星这样的学霸。

只是此事还需要钱料的支持,虽然当初上京前王星平便交代了寻购铜料的事情,刘锈也至今还在东川府,一番辛苦总算在那边开辟了一处铜矿,这些日子以来书信传递倒也没有断过联系,就是这转运颇为不易,到如今自家矿里开采的铜料他尚没见过一点运来的。

不过总体言来各方面的事情都算顺遂,看着自己的一番努力以数字的形式呈现出来王星平心中也是颇为感怀的,而更让他安心的是昨日通过电台已经知道广州站派来的人已经抵达了都匀府,再有三五日便能抵达贵阳了。

他心中正有些得意,却见小六慌慌张张进来,神情有些失了张致。

“出了何事?”

“是刘先生回来了。”

“刘锈?为何他人不来见我。”

小六面露戚色,道:“刘先生让人给打了,伤得不轻。”

“是路上遇到了猡猡?”他马上想到的便是当初自家的遭遇,本以为普安到平坝这一路应相当安全才是的。

但王小六下面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是猡猡,是沐王府的人……”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战略防御思想探析》时琳琳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卫所武职承袭——基于威清等卫选簿的考察》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论宋应星的科学思想》周济、孙飞行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三)

沐王府,也即是黔国公家的俗称。

虽然封号中带个黔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滇王,只因为姓氏的缘故才被民间呼作此名的。

沐氏先祖乃是西平侯沐英,沐英八岁为国朝太祖养子,其人先成孤儿,自幼便跟在朱元璋夫妇身边,尤得孝慈高皇后马氏喜爱,视如己出。

是后沐英随傅友德南征建功便一直留在了云南镇守,死后追封为黔宁王,是有明以来唯一追封王爵的开国勋臣,更以‘亲戚之家’入了《皇明祖训》。其子沐晟后又以平交趾功封黔国公世镇云南,爵位相袭至今已是两百余年。

沐氏在云南威权极重,位同亲王,且占有大量田土勋庄,王星平依稀记得曾在旧时章奏中看过,万历十六年前后沐氏在滇侵夺的民田就已在八千顷以上,又有这三十来年过去,加上钦赐勋田恐怕黔国公一家总计在云南各州府田地早有近两万顷了,单此一项已比贵州一省的在册军屯还要多出许多。

沐氏又将各地勋田分成数十百庄,委以家人亲信管庄,在云南百姓眼中庄事即如朝廷,沐府片椟发下滇中土酋都要出寨敬迎,非焚香盥洗不敢开启,道是令旨,完完全全的土皇帝作派。

正因为沐氏与天家是这样的关系,故世宗以来朝廷虽然多次下诏清查各地勋戚田土,但云南总能乞免查勘。无论地方抚按还是户部官员交章弹劾,到最后皇帝都会用一句‘念边镇勋臣,故推诚待之,彼必益加自励,不负朕恩。’给敷衍过去,纵然是有真凭实据的不法事情,左不过是罚俸、切责、饬戒而已。

是以虽然沐氏一族早年对云南开边拓荒多有功劳,但到了近世的几代便益发不堪起来。

如今的这位黔国公沐昌祚,其父沐朝弼便是靠着欺压兄嫂孤儿寡母强夺的爵位,两个先后袭爵的侄儿武断夭亡也跟他颇有干系,是后更是囚禁其嫂通奸生子。

然而即便如此恶贯满盈之辈皇帝也没有治他死罪,只是禁在原镇闲住老死而已,这全都是为‘全朝廷保全勋旧之体’而已。大明朝的天子对待官员百姓苛责多疑,但对自己‘家中人’却是格外宽容,无论是亲王还是拟亲王俱是如此。

正因为皇帝是这样态度,沐昌祚袭爵之后便更加肆无忌惮,不仅行贿直接行到张居正案头,对待手下管庄们诱引投献混占民田之事更是乐见其成。这一切在万历三年明廷再次颁给沐家敕谕,重申云南司府官员均需听命于黔国公的‘旧规’之后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沐家世镇云南,黔国公的公爵之外本就兼领着云南总兵官,从来压着地方三司一头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甚而还利用手中掌握调兵火牌的特权‘遣人入伺京师动静’,颇有后世地方派人上京截访的意思。

沐氏在滇专制一方跋扈日甚,其中许多事情王星平早有耳闻。

早年有云南按察司副使杨寅秋路遇沐昌祚出行未及避道,结果黔国公命人直接将杨进士的舆夫仗责一顿,此事最后被杨寅秋闹到朝堂掀起好大一场风波。

又有人传过说黔国公府中有净身内使二十人,倍于寻常亲王,实属僭越。

后来先任云南巡抚吴定忍无可忍,将地方历次参劾沐氏的奏疏及皇帝让沐昌祚慎加省改戴罪管事的诏旨一同张榜公告,却也被其派人强行揭去。

小六说将刘先生打伤的正是沐府家人,这不禁让王星平暗暗皱眉,听到沐王府三个字时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已将责任划给了对方,近些年在云南,沐家的名声实在是有些不忍卒闻。

他又听过刘锈口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清楚起来,原来这怨自东川府的铜矿一开便早已结下了,当初是一个叫李时义的行商模样男子找到刘锈,声言是黔国公家人,想要刘锈将铜矿投献给沐家。刘锈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如何会听他说,既没答应还将那人羞辱了一番轰走了事。

自那以后他便安心在彼监矿,这半年来也并未再回贵州,渐渐也将此事给忘却了。

结果当他收到王星平已回贵阳的消息后就匆忙忙将矿山交给心腹之人打理,自己则带着民伕与几个诘戎所老人一路拉着数千斤粗铜便要经云南而回。

岂料运气着实不好,在曲靖府的交水渡赁船时正巧撞见那对头,而那人也果然是沐府家人,他见了刘锈一行二话不说便请了火牌带了兵士和附近庄丁将车队并从人全扣了下来,说是铜料乃军需之物刘锈私运军资有通夷之嫌。

此事地方官府并未插手但也不愿招惹沐氏,故而刘锈一行连同货物一直被关押在南宁县(注:曲靖府城附郭县)北一处沐氏勋庄中。刘锈受刑不过只得假意奉承,那人似乎也听说过王星平的名头这才软了些口气放他回来报信,但投献一事却并未松口。

此事也好在铜矿在东川府地面,虽然与云南只隔一界但沐家却管不得,四川的官府平日无甚作为,到了此时反倒成了好事,不然若是在滇中哪里还用投献,直接收纳过来都不用费心去想个名头。

知道了事情原委,王星平总算是稍微放下心来。

无论如何,虽然刘锈似乎受了些刑囚伤得不轻好歹性命无碍,那些被扣下的货物与手下却是要讨回的,但有一桩事让他心中不大痛快。

“沐王府的人怎么会将薛六和马忠扣下的?”

廖四在秋收之前便赶回了诘戎所,薛六与马忠自然也就成了刘锈身边仅有的得力之人。

这是常理推之,按说在外以刘锈为首,若是将他们全都扣下倒应该是用手下一个心腹放回报信才对,却没想是放的刘锈。他倒不是怀疑刘锈的话有问题,纯粹是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

刘锈明白王星平的意思,道:“那姓李的带人来时薛四哥和马忠兄弟与他们交了回手,伤了好几个庄丁,是以他们将我等囚禁于庄内时对两位兄弟多有报复,也就是看在东家名头上才没下杀手。”

原来如此,这样才说得通,王星平心道,“他二人就没报贵阳卫的名号?”

“报了,但那姓李的说这是云南地面,贵阳卫的军户在它境犯法还要罪加一等。”

王星平闻言脸色阴沉起来,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没伤性命就好,你且安心养伤,铁厂的事情如今有宋先生主持你也不必忧心,至于铸钱嘛更不急在这一时。”

他这话听不出一丝怒意,但不知怎地刘锈却从少东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杀意。

不过对于王星平来说也的确是安了心,此事多半就是这家奴想要向主上邀功劳,仗着豪势而已。不过可虑的是沐府当家之人虽然管不到这等‘小事’上,然而事情闹出后多半也会回护,只是以他所知云南布政司以下虽然一直无法压过沐氏,然地方上的流官却也不会甘愿去做黔国公家的走马狗,是以到如今人还是被囚在沐氏庄上而非押入官中。

至少在明面上,曲靖府的态度还算中立,属于睁只眼闭只眼。

“东家,此事不妨请抚军相公出面写封书信,当能有个善了。”

听出刘锈心语中不甘,王星平半是安慰半是发问道:“你觉得此事能够善了?”

“呃……”刘锈一时语塞。

王星平示意刘锈不要起身,“你听我的安心修养,不过有件事情我要让你来做。”

“东家请讲。”

“将那庄内情形详细绘出图来,此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王星平说的图纸刘锈自然明白是何意,跟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他倒的确跟这位少东家学了不少东西,只是画这图纸道是为何?刘锈心头像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王星平复又对几名心腹道:“今日之事还望诸位先生守口如瓶。”

众人自然应诺。

回到书房,身边已经只有卫芄兰一人服侍,王星平静下心来将事情又好生梳理了一遍,心中已有了对策。

说起来倒还是一件好事,这次的事情他占着理,正好借此在云南打一打沐氏的气焰,以后那里可是他心目中的后花园,现在被人欺到头上来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话说回来张鹤鸣若肯出面这事自然也就容易解决,可却不是王星平想要的结果,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再赔一颗甜枣未免太便宜了些,依他的心思若不能把枣树连根拔掉就算是吃亏了。

是以这事如何来做只有他亲自操盘了。

他将目光在房中扫视了一圈,见卫芄兰还在收拾桌案,或许是她见房中再无别人,手中不停之际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兰娘有话就说吧。”

卫芄兰抿了抿嘴,“公子是想自己去救人?”

方才听王星平要刘锈绘制勋庄内图纸时她便已经猜到,而她对王星平的称呼也早随着时间渐渐从少爷变成了现在的公子,其中微妙意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怎么?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沐家在云南势力极大,公子若是用强恐怕会惹出天大祸事来。”王星平难得见卫芄兰有些嗔怪的语气,自她当初被救现在倒益发恢复出少女的灵动来。

“那你的意思是……?”

卫芄兰想了想道,“公子一定要去就带上我吧。”

“带上你?”

笑姑娘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那模样坚定中带着些萌气,让气氛为之一变,“公子大恩我一直未报,这次不是说薛六哥他们也陷在那里,我老家就在普安平夷所,紧挨着曲靖地面,以往也随父亲去过几次交水渡,当能帮上些忙。”

王星平此时看向卫芄兰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面前这个少女已经出落得亭亭大方,身材也有着达官之后的特有曼妙,实话说好几次他都动过将此女收房的心思,但念头上来又给他生生压住。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这太过年轻的身体没有信心还是被那层现代人的道德观念禁锢住了,毕竟此女算起来也还没有成年。

他沉默片刻,道:“难得你能如此想,不过这一路上你都得听我吩咐,不可擅自行事。”

没想到王星平如此爽快便答应了下来,卫芄兰惊喜之余又担忧起来,“不知道公子可思虑出什么万全之策了?”

“放心,这单生意我只与黔国公一家来做。”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战略防御思想探析》时琳琳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四)

接下来的半日里王星平将自己关在府中密室内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天黑之后才去书房用了晚饭。

在这半天当中他做了许多事情,全都是依靠电报完成。

首先,是给还在都匀府的元老院援黔支队去了一个电报,让他们务必提速尽快赶到贵阳,他有事情需要得到支队协助。

其次,又给已经抵达天津的傅小飞同样去了电报,委托他以及天津站的苏震分别去办几件事情。

再次,还通过纳闽岛向上海的胡八荣发出了协助请求,胡委员是如今单独在外的归化民中唯一配备了电台的,这也是胡东主下了一番苦工专门学习的结果。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轻叹了一声,“可惜那位杨进士死得有些早了。”

他说的正是那位在十来年前被沐昌祚好生羞辱过一番的杨寅秋,说起来这位杨老先生还是名臣杨士奇的裔孙,正因为这等身份当初他的事情才会在朝堂上惹出轩然大波,让皇帝不得不出面下诏切责了沐昌祚一番,可以说这两人是冤家对头了。

而杨寅秋还有一重身份便是前任黔抚郭子章的儿女亲家,其次女嫁给了郭子章的四男郭孔陵为妻,当初与郭相公一道平定杨应龙之乱时其正是从云南调任的贵州左监军,立下了不少功劳,于黔中百姓也算广有恩德了。

杨寅秋如今虽然已故去了十八年,但他的次子却也已经是进士出身,如今在知扬州府任上,正是当日在京师与王星平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寨云先生杨嘉祚,而此人算起来又与马士英是同科会士,也算与贵州有缘了。

关于这其中的关系她还是在回来路上听宋应星闲谈提起,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他其实是要让胡八荣以马士英与宋应星的名义去求见杨老爷,将此间事情添油加醋后说上一说,相信以辱父之仇,一旦确认事情大体无错杨老爷当是不会吝惜一本奏疏参上一回,就算只是风闻言事也不会有多大风险。

而这事情本身便非虚构,马士英与宋应星的身份情形胡八荣自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这样一来唯一因为电报而不好解释的时间也就能够含混过去了,毕竟刘锈等人被囚也是许多天前的事情了,只要想作是一开始便有消息从云南传出也就不会再有人多疑了。而如何在寻常拜会间将话题扯到这上面来相信以胡八荣之智不至作难,他可听说过胡东主当年在文莱公审大会上的表现。

至于京城中王尊德自不必说,这位伯父如今还兼着云南道监察御史一职,李可灼这条线也可以用上,某种意义而言他这一头也许收效还会更大,这两处都是不需太过关照便能见效的。

此外还有一人便是周嘉谟,周嘉谟自从粤督调任到南京任户部尚书后,已于数月前又被起为工部尚书,目下人刚刚抵京。傅小飞在广东时曾与这位周老爷有过一面之缘,这一条线就要傅老师亲自去说了,他也不用多话,闲谈之间将云南的事情带上几句即可。

周嘉谟昔年巡抚云南时与沐昌祚龃龉极深,上书谓之‘大盗公行,罪状山积’,应是没少受过阴气,他若能与杨嘉祚和王尊德互为声援那京师中倒沐的势也就给造起来了。

而徐光启自然也会算进其中,有这些人同时拿黔国公一家说事,相信朝野上下当是能掀起不小的风浪,也就对王星平这次救援行动解决后顾之忧。

…………

两日之后的早晨,元老院援黔支队总算抵达贵阳,这也让王星平对争赢这一阵的信心大增。

支队一共十人,除了陈之江外,还有候致本——一位对冶金化工方面尤其熟悉的元老,他来贵州是为了朱砂矿的开采以及水银提炼。陈之江的公开身份是三水县的一位不第秀才,候致本则对外声称来自佛山的一处铁冶。

负责军事保卫工作的元老则是龙登云——这是一位彝族,彝名纳吉乌萨,也是元老院考虑到这边情况特别安排,他的身份是万通镖局此行的镖头,被王星平专门从广东请来在此座店。还有一名元老李康则是更多负责后勤与通讯保障,身份是广州万通行派到这边来的一位账房先生。

剩下的六人则都是来自万通镖局的土著,但也是极为可靠之人,全都是带发工作的归化民,其中一个马姓小子更是来自琼州,据陈之江说身份大有来历让王星平善加驱用,剩下五个也都是不良人的重点考察对象。

支队带来的不光是一些仪器工具,还有不少特殊武器,这些武器全是应对走镖与执行隐秘任务开发,许多甚至并非火药驱使,但如合金制成的滑轮弩等也远非此时科技能够打造,甚至还有麻药枪和一些神经毒剂。

援黔支队这边除了六名归化民外便是龙登云和李康随队,王星平又将廖四从诘戎堡调来充作向导,加上己方这边的尚宝和丁艺等四人以及卫芄兰,一共十五人的行动小组便临时拼凑了起来。

他将家中事情一一安顿妥当,又将陈之江与候致本引荐给叶大柜,嘱咐了丁得水几句要勤加操练,临行之前还不忘去张鹤鸣那里顺便讨了个外出公干的差事,却是丝毫也未透露此行前往云南的真实目的。

…………

七日之后的正午,一支茶马商队来到了南盘江边。

这队人马与往来此地的寻常茶马商人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领头之人纵然看起来有些邋遢,但却显得异常年轻,这商队不是别人正是连日赶路而来的王星平一行。

七日前队伍集结完毕之后日夜兼程,用了四天时间赶到平夷所,然后过境云南又花了三日小心行路到的南宁县境,一行没去曲靖府城,却是寻了南宁县西北潇湘江(注:南盘江源流之一)边乔家湾内一处乡野小栈歇息。

那客栈掌柜姓刘,似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多主顾,忙不迭地招呼,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打问生意,“几位客官这是要去临安府贩茶?”

临安府也即是后世的建水州,云南这里最是商业繁盛的所在,那里有全滇最大的贝巴行市,南洋诸国流入的贝币在那里与本地商人交易黄金,因之临安府城中的各类商市也是鳞次栉比,茶马贸易自然兴盛。

正是这个金融中心一般的存在,被滇人呼为小南京,自贵州而来的茶马商人多是到曲靖后顺南盘江南下,在乐蒙江上岸走一程陆路便能到达。部分货物如木材等更会顺着南盘江再一路南下珠江抵达广州,还有些便随着商队跨越元江和亏容江进入了安南、南掌与暹罗。

但王星平自不会这样说,他从一匹马背上解下一个麻袋递予那掌柜,“我等本钱少去不得临安,就想在就近处寻个商屯换些粮食回普安,不知这左近可有店家熟识的经济?这些权当今日店钱和饭食钱,多出的便是酬你的辛苦。”

掌柜稍将袋子一掂量,那麻袋中少说有七、八十索贝子,当得白银五钱了,用了抵今日所费自然绰绰有余,毕竟云南这里物价本就不高,店家自然满心欢喜。

所谓商屯便是边商在各省专门开辟的屯田,每年产粮纳入当地官府换取盐额再往腹里交易,是开中制度的留存。贵州因为地力不肥土地贫瘠,故而专门在彼开垦商屯之人极少,但云南这边却极多,一是土地本身肥沃,二则是滇中本就产盐,尤其是楚雄和云南两府之间的黑白盐井,数量极多且卤也甚好,是以商屯更见得比别处多。

“原来几位客官从普安来,这不妨事,乡野小店虽然茶饭粗陋些但生意还是做得,几位先安顿下来,晚些时候我便去寻个靠得住的经济过来。”掌柜收了贝子眉开眼笑道。

廖四打断了掌柜的奉承,“先安排些饭食来,爷爷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在下马上便去安排,对了,本店有今早新采的新鲜鸡枞几位客官可要用些?”

这让王星平大感兴趣,早就听说云南人喜欢食菌古来有之,无论后世的记忆还是今世阅读宦滇官员的游记都听说过,不过店家端上来的却是白煮的,而非后世的油鸡枞,虽然味道依然鲜美无比,这倒让他在大呼好吃之余也觉得可能是一门全新生意,等以后回了贵阳可以大大开发一番这样资源的。

吃过了饭又略休息了一阵,店家果然引了一位黑瘦男子前来。

“这位是此地的阮经济,生意上事情几位客官大可托付与他。”

原来此人专在此做各类杂百货经济,粮食与茶叶也是大宗,只看店家殷勤绍介可知其中分润应当不少。

“小人阮琼,见在此间做些牙行生意,听刘掌柜说几位是要买粮?”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王星平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细节。

“客人好耳力,小人家祖上是弥勒州人,至于家母则是安南人士,是以口音也重了些。”

“原来如此,这倒无妨,我们本钱小只想就近寻些商屯将茶叶换些粮食,不知阮经济可有熟识的商家?”

“商屯这左近可没有,不过……”阮琼听了便有些为难道,不过旋即又说起,“勋庄倒是有一处,是沐王府的产业。”

“哦?距此地远近如何?交易可还妥帖?”

“倒是不远,就在此地往西十五里,过了三岔口堡,从南宁驿再往北的一片便都是沐家的勋庄,那管庄是个有张致的,分润够了生意自然好说,不过一条那人只肯收现银不要贝子。”

听了这话,王星平便先假意让阮琼看过了带来的茶货,约定翌日一早便先去那庄上看看。

第二天天一大亮,阮琼果然早早便来店外候着了,一行人走了快两个时辰才见了一处军堡,堡子不远是一处驿站,在驿站与军堡的北面,夹在三座土丘之间的便是沐家的勋庄了,打眼望去当有十来顷地的样子。

那阮琼看看天色,道:“李东主在此稍候,我去寻个庄客问问他家管庄在何处,回头先去南宁驿用过午饭再去求见为好。”

王星平并未告知那店家和阮琼自己真实姓名,而是用了个李德胜的化称,故而阮琼才会有此一问。他不动声色,道:“且先看看,倒是不急去寻人来。”

南宁驿这样的偏远驿站也给外人提供伙食,只是要额外给钱,结果吃过午饭后这一看便绕着这些庄田走了近一个时辰,这些田土分布甚广,也没个篱栏隔断,只偶尔能在田边看到些界碑。秋收之后田中也难见人,王星平就由阮琼领着,不时东指一下西问一番,哪里是管庄的院子?哪里是存粮的仓房?结果等一切打听好了便给了阮琼三钱银子算作白跑一趟的脚钱,却也没有再要交易的意思了。

之后王星平便与阮琼一同又回了那小客店,一回来他便与店家会了账,暗地里又安排了龙登云和李康带着六名队员远远隔着驿道绕回到了三岔口堡外就近侦查庄中情况。

他与廖四等人收拾停当后也学着龙登云他们先沿着潇湘江往府城走了一段,待四下无人后便离开了官道绕向三岔口堡而去。

等王星平他们赶到时天也已擦黑,远远望见了突破后的一点亮光寻去,龙登云几人早已集结完毕。

“如何?找到薛六他们二人了么?”

“管庄的院子东南有一处地牢,人多半在里面,不过我们没有你那两个手下的光谱无法确认,只是看气息有些衰败。”

王星平略作考虑,道:“你有几成把握?”

“你的人不跟着的话……十成吧。”龙登云轻笑了一声。“怎么样?搞不搞?”

“搞!”回答听不出因为先前的玩笑有丝毫不满,只沉默片刻王星平便铿锵答道。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战略防御思想探析》时琳琳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15、《明故通议大夫贵州监军按察使杨公墓志铭》郭子章

16、《杨寅秋家书》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五)

云南的天气一年四季温差不大,但到了初冬时节,天也黑得早了起来。

戊正时分,沐氏庄园中一处最为显眼的院落中,两人正在主厅中对酌,蜡烛的火光将厅中人影映得有些扭曲。

此时除了伺候的一个老庄丁外便只有从南宁县城包来的两个小唱作陪,若是平日以余管庄的身份庄子里自然没人敢坐他上首,前些年庄上与邻近农户争水闹出了人命,南宁知县亲自出面,结果余管庄只将沐王府给抬出来轻描淡写便化解了这一桩官司,故而在此地他也算一号人物,因为是云南总兵官门下走狗的缘故隔得不远三岔口堡中的军士他若是需用也是叫得出来的。

但眼下对面的这位他却已经好生奉承了近一个月了,那中年汉子尖嘴马面脸上挂着一圈络腮胡子显得极为不搭,一身酱色绸袍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沐猴而冠便是说的此人,这中年汉子正是将刘锈差点打个半死的李时义。

李时义如今的官面身份只是广南卫下一千户,但实际却是沐昌祚的心腹家人之一,专司处理老国公派下的各种地方差使。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离不开其兄,李时义的二哥李时孝昔年在云南军中,万历十九年大军移镇征缅,未及建功沐昌祚便私令退军,地方官员便借失土之机疏劾沐氏爪牙吓骗人民财物,拨置打死人命强占田土等事,最后朝廷着锦衣卫查问此事,只将他这哥哥当作首恶拿去抵数杀了,沐昌祚本人则不过是革去了服色,半年不到又将那蟒袍玉带穿了回去。

要说他这哥哥冤枉那是胡说,毕竟那些沐氏借机占去的田地终归还是没能退还,好处却都是黔国公一家的了。但因为沐氏死了这一个心腹,李家反倒更得沐昌祚信任,李时孝的几个弟兄如今便都还更过得了。

二人渐次又多饮了几杯,面色微醺,余管庄乃故作神秘讨好道:“府城春香楼新来的头牌名唤婉娘的,听说早前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小人已经安排明日便邀来与千户尝鲜。”

李时义闻言眼中先闪出一丝精芒,但旋即又按捺下来正色道,“天天都打桩,打得老子都烦了,还是正事要紧,等忙完了这阵回了镇城那里还寻不见个有姿色的小娘。”

余管庄听了以为得计,加意奉承道:“千户都在这里吃了一个月的灰,小人也是着实过意不去,唯有竭诚侍奉才免心中难安。”

他其实一直是在心虚,也有些着恼。

这位李千户说是代沐王府来曲靖的勋田巡视,不过是另有要务在身这才一直在曲靖这边耽搁。

但刚来不久就给他抓来几个外来户,其中两人似乎还是贵阳卫的军户,都给关在地窖中打了个半死,其他民伕等人也一并关押在庄子里等着嫁人来赎。

他也借着酒意打问过,一下抓来这么些人不过是在东川府吃了气,原本是要寻一处投献,却不想竟寻到个冤家。

最后在曲靖这里两边撞上,他原以为只是寻常殴斗寻仇,故而李时义要人他想都没想便让庄丁去了,却不料竟是连人带货给扣了下来,还伤了人让他摊上一桩事情。

在他看来这位李千户做事实在是粗疏得很,脾气又极硬傲,先是给这伙人扣了个私运军资的罪名,本来全省军堡沐氏均可节制,寻个错处直接处置便是,他却偏要去县中作威福。南宁县的官吏虽然对他敷衍,却并不买账,但如此一来事情也让官府知道了去,难免便留下一些首尾,虽然他也不惧县中府中,但总是有些隐患还是想他早日将此事了结掉。

此外便是他余管庄的一些阴私事了,官府管不到沐王府,沐王府对他们这些各州各府的勋庄也说不上管得多么仔细,每年秋收以后照例他也能有一番‘作为’的,只可惜现在这冤家跑来一待便是许久实在让人作难。

如今仓房中今收刚打的稻麦他已经放出去不少,好在这个把月李时义只受他送上的小唱享用,又提防着沐王府的差事未曾大意,剩下的心思便都只在那几个阻他投献的贵州军户身上。

不然若是让他发现空了多半的粮仓,虽不至于去告发,但以多日以来对此人的了解被狠狠讹上一笔简直是肯定无疑。

“至少还得等到年底,你当新抚军的加衔都是白给?”

李时义再次提起让他在这穷乡僻壤蹉跎的根由,数月之前,敕封新任云南巡抚沈儆玠抵滇,而这一位头上还有一个前任没有的加衔——兼建昌毕节川东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兼督川贵兵饷。

辽东战事焦灼,这沈抚台被专门派来云南自然是为了稳定西南局势,熊经略如今正往辽东调集西南土兵,云贵川三省的土舍们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加之四川云南同样要筹备辽饷,云南还有缅甸不时骚扰,怎么看这一次来的抚台都不起来是个好相与的。

事情也果如所料,沈儆玠新官上任特从贵州走了一圈,先去与张鹤鸣见了一面,到着云南府没几天便说要整理东川与贵州等地田土,但云南布政司的丈田公人却先去了崇明州,上个月又到了寻甸府,看起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是以沐昌祚也派出人马分往各地坐镇务要求个相安无事。

从崇明州一路往东北而来,的确要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曲靖了。

他只是在此等着消息,布政司的人真要敢来好歹打一场,县中府中不敢出头自然也就敷衍过去了,说起来沐氏看重的恐怕便是他们这些门客的狠厉劲头。

一边与小唱调笑一边饮酒,两人都不觉沉醉起来,渐渐便没了知觉。

李时义只觉得身处一片迷雾当中,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见到的却是一副自小便挥之不去的场景。

面前戴枷的正是二哥李时孝,身边围着几名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公人,大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小四你给老子记住,你哥这次去了京师多半是回不来了,等你长大些便去沐府里谋个差事,老王爷答应下的算是给我们家换点念想。”

那时的李时义一直觉得二哥只是与自己说笑,可自那以后便再没见过二哥,直到从京师传来李时孝被判斩决余者发配充军的消息后他依然没能完全相信。

后来他果然得了沐氏关照,先袭了卫中百户,稍大些又寻了几个功劳升到千户,以后便专心为沐王府办差了。

也是自二哥的事情之后,李时义的性情大变,平日里益发暴戾起来,在外面若是遇到可欺的便一定要强压上一头,也学着哥哥的样强要投献吓财骗物。他只觉得这样一来心中才能安生一些,更能稍觉平衡,也算过得一天是一天,至于所行之事是好是坏却并不去管。

毕竟像沐府做下的事情一般官吏死上几回都够了,可人家就是没事,只因为祖上为皇帝立过功劳。

他想这沐氏便是云南的天,自己不能给朝廷办差却还能给沐氏卖命,这些年也确实是好处得了许多,光小妾都娶了两房,去到哪里都有人奉承,比一般小官还要得意许多。

二哥的事情之后,老国公沐昌祚便称病让世子沐睿代镇,那之后相安无事过了十余年,直到万历三十七年武定府土司阿克起兵叛乱,沐睿带印逃遁被朝廷下狱治罪。那些日子黔国公家人低调了不少,但随后沐昌祚复理镇事,让李时义等人再次看清了沐家在云南是何种地位。

种种经历在眼前流动,很快又变得模糊起来,直到一阵寒意透彻心扉。

这一次李时义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但眼前却被一圈人影围住,再寻不见什么二哥的影。

他扭动着脖子看了看四下,发现先前一起饮酒的余管庄和小唱都还倒在地上没有醒来的样子,再一看身上已经被捆得结实,他暗道一声不好心中却是沉了下去。

“李千户是吧?”一个少年声音响起。

“阁下是?”麻药药力似乎还未完全消去,李时义有些恍惚间却似乎反应过来觉得不该口气如此迟疑,乃厉声又道,“好贼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沐氏勋庄?别告诉我们找错了地方。”

“既知道是沐氏家业还敢放肆。”李时义已听出对方话头不对,还在强作镇定。

“这名号在你们云南的确好用,可惜我们是贵州人。”

李时义闻言顿时语塞,都提起贵州来如何还猜不出来人路数,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服软而是这样刚硬的找上门来。若是他能脱身那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人,然而眼下人为刀俎这气便先已被夺去了九成。

“你们是贵阳王家的?”

他问完这话便觉后悔,只见一个少年从烛火的阴影中露出脸来,“我便是王家家主王星平。”

李时义先打量了王星平一眼,只觉得少年年轻得有些过了头,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忽而惊叫道:“王——星——平——,你是贵阳卫的那个王小千户?”

诘戎所的名字就算刘锈说过李时义多半也想不起来,但贵阳卫有一位王小千户是抚军张相公跟前红人他远在云南也是听说过的,加上先前的一些事迹不少都通过口耳相传成了西南的传奇。

他在先前从薛六等人处只打问得他们是贵阳卫军户,却没有弄清楚王家底细,现在忽然想起这才后悔不迭,怎么会招惹上这么个冤家,需知在说书人的话本中这一位可还从没吃过亏的。

“你认得我?那便好办,你的命只交给薛六哥他们来定夺好了。”王星平冷冷看了一眼已经歇气皮球一般的中年汉子,其实本就没打算留此人活口,不过此事要交给薛六来做,那些被扣下的民伕也要沾血才行。

…………

没有使用解药,厅中的其他人以及外面的几个执夜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幽幽醒来,面面相觑之下都发现了无端失踪的李千户。

余管庄机警之下先想到了地牢中出事,等人去看时哪里还有囚中人的影子,连同装铜的车辆也一并不见了。这夜中两个逃遁方向都不知道他也不敢贸然差使人去追,正踌躇间却听又一个庄丁跑了来,边跑边喊,“督管,烧库了……”

余管庄心下恼火,谁不知今日是农历十月半下元节,日落之后即便是这乡野人家谁不在路边田间点上香蜡纸钱祭祀先人,民间谓之烧库。

“慌什么,好好说话。”

或许是报信的家丁会错了意,只道是烧字犯了忌讳,赶紧改口,“督管,是粮库走水了”

余管庄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出门看时,远处田边的一排仓房早已燃成了一片,倒真将别处烧的纸钱给比了下去。

【注1:为了避免争议,说明一下,打桩一词在西南地区用以指代活塞运动在明代云南方言中是广泛存在的,而且连越南人也都有这种用法,越南黎朝女诗人,有‘喃字诗女王’之称的胡春香(H? Xuan H??ng)便在自己诗作中提到过。试录其一首《菠萝蜜》:妹身好比菠罗蜜,瓣肥肉厚皮带刺。君子若爱就‘打桩’,莫用手摸出浆渍。】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战略防御思想探析》时琳琳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六)

见到熊熊燃烧的大火,余管庄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但片刻之后他又清醒了过来。

这是好事啊……

无论如何,粮仓烧掉了,这上万石的挪用便成了上万石的亏耗,虽然此事他还是少不了要吃挂落,但好就好在背锅的已有了现成,莫名其妙失踪的李千户和地牢中关押的那几个军汉必然都与此事有关,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少不得要亲自去一趟昆明城了,不将有些情势打问清楚这话可不好乱向上面去说,计较已定余管庄重归镇定,屏退了庄丁之后先进了自己房中,小心翼翼从床下一个小箱中取出两百两银子,这是打点之用,再多便反让人生疑了。

余管庄做这番事时王星平他们早已分作两队离开,一队由廖四领着伤员还有李康和五名‘镖师’护送先回贵州,做翻李时义的事情是龙登云他们一起来办的,那几个民伕和薛六二人虽然伤得重,但好歹都作样拿着刀子沾了血,算是纳了投名。只要庄子里的人眼睛不瞎,等天亮灭火之后当能在仓中发现李时义的焦尸,至于那管庄认与不认便与他们无关了。

尚宝与丁艺从‘镖师’们身上学了不少东西,王星平让他们好生揣摩,这是打算回头也要组建自己的特种部队了。

至于王星平本人则是带着卫芄兰、龙登云以及那名叫马化腾的归化民队员一路往西朝着云南府而去。

…………

三日之后,一座大城便已出现在眼前。

如今的云南府城(注:昆明)扩建于洪武年间,其地周九里三分,高度倒与新建的贵阳外城相仿佛,足有两丈九尺二,形似灵龟,比起贵阳城却又大了许多,以至城中还包着一水三山。

此地也不愧西南边地的大去处,光是走到城门前,已能感受到街市繁荣。南城关厢外的护城河上船只往来如梭,各种土产与大宗货物都在城外交割,这护城河水显不似贵阳城外另行挖掘的那等濠沟,都还通着城外各处河关渠系,有的甚而还能直抵滇池中,眼见得又是一番气象。

王星平再看远处蓝天白云,心情也舒爽起来,王星平心道此地真不愧后世春城之谓,除了这城垣看着古旧了些,其余天色风景都与他前一世在洱海边的那次度假别无二致。

而更让王星平觉得有一条好的是此地民风,虽然关于沐氏所行恶事所知不少,但至少在这府城却看到了与京师不太相同的风貌。

这头一桩便是整洁,虽然往来城外的牛马极多,但自丽正门进城这一路来城中却见打扫得极为整洁,与贵阳相比不仅城中主要街道都铺了石板,虽然年深日久但石板上只是多见青苔却少有垃圾,城中各处也如京师中一般设有堆放垃圾之处,只是京师人口众多故而始终离不开脏乱,而昆明城虽然也多南来北往的商贾,但终归比不得京中的凑幅。城中宽达丈余的整洁大道,虽然以王星平自家标准来看还差了许多,但放在眼下便却属难得了。

倒也不知是只有南门这边如此还是全城皆然,本来从曲靖过来从东北面的永清门入城最为便捷,所以选择南门还是因为这边是昆明的主要商业区,风水所在不先来看上一看着实说不过去。

而第二桩便是城中极为有序,大些的道路上都自觉分作了三列,商民行右,官吏行左,中间则是留给勋贵仪仗的,往来官民轻易不去占用。这种布置其实在南北两京也有,只是到了这时节能够遵守的人早已不多,毕竟商人都早穿起了绸缎,又有多少人会在这行路上计较,但不想在昆明城中民众却像是养成了习惯一般都遵循无遗,让人对此地的民风有了更为亲切的认识,王星平又想当年杨寅秋在云南吃亏恐怕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此外昆明的门牌也格外健全,大明的城市本有门牌,但到了近世也渐渐废弛了,不想在滇中这制度倒还保持得如此之好。

从城中最为热闹的金马碧鸡坊间穿过,远远便能看到一座小山,王星平知道那便是昆明城中的五华山,山下便是城里衙署宫阁的所在。

他倒是不急,先在坊内寻了一处客店安顿好行李马匹后便带着卫芄兰去街中闲逛,龙登云则被安排与马化腾一起去考察城中情形去了,这本就是龙登云的任务之一,西南一等一的省治不将其从里到外全绘成图纸都不符合他这个还兼着贵阳站情报头子形象。用龙登云的话来说他到贵州只是负责援黔支队和贵阳站安全的,虽然王星平也具备元老的身份,但与他并无统属关系,并非一个系统。王星平在贵阳所为元老们会协力帮衬,元老们的事情王星平也会竭力支持,双方共享情报与资源,但对下面的人却不会交代太多细节,所以龙登云除了保障一番王星平的安全也是会独立行动的。

…………

进城是在上午,用过了午饭之后天光正好,冬日的暖阳照耀下甚至连平日的午睡习惯也给抛到了脑后。

少男少女初次这样单独上街,无论在王星平还是卫芄兰都还是第一次,除了不敢直接牵手倒也有几分青涩模样,尤其卫芄兰跟在王星平身侧两颊时时都有些发烫,而王星平的前世第一次恋爱都是退伍之后了,早恋的味道可是从未尝过。

卫芄兰也像是许久没有这么自在了,她上次能够这般随心还是在平夷卫家中时,后来虽然入了王家并无太多规矩,但毕竟是成了下人,之前又遭过一场难,在外举止行事都要透着拿捏,对王星平的那点情愫倒有些说不清是因为感情还是恩情了。

此刻她跟着王星平在街上东走走西看看,好在这边民风似乎并不大排斥年轻女子抛头露面,市面上那些卖菌子山货的反而多是女人,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贝子便在市集中往来交易倒也多了几分烟火气,让她倍觉安适,心中暗道若是只与少爷这般一起也算福缘深厚了。

“公子,这世上真的有金马碧鸡么?”少女眨巴着眼睛透着精神,这两年卫芄兰的性子也渐渐放开,不再像当年那般木讷了,方才听那店家没口子将这金马碧鸡坊一通夸耀便有些好奇。

王星平正儿八经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祥瑞,不过是后人穿凿附会罢了,汉时言此地金形似马碧形似鸡,本意说的是滇中产金产玉,传来传去便给传变了样。”

他见街边有打着临安府幌子的小贩在卖烧豆腐,便花了一索贝子买来一些包好与卫芄兰寻了翠湖边一处茶肆点起一壶三般茶边吃边看景,来到云南他最是想吃的一是鸡枞,再就是这烧豆腐,这烤制的食物只要火候掌握得好倒是比那等没盐少味的菜色更体己,想及此他对陈之江带来的辣椒苗便又多了几分期待。

男女之事便是如此,一个有意另一个也没有推拒,这渐渐也就将气氛造了起来。虽然还有正事要办,但王星平也不急在这一时,两人正有些你侬我侬之意,却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了好事。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干瘦中年,一脸讨好中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凑到跟前,“这位公子有礼了,我家少主就在那边积翠楼上,想请公子上楼一叙。”

王星平剑眉一挑,没想到这武侠剧中常见的桥段倒是被自己遇上了,这公子莫不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的吧,他这样胡乱猜想,嘴上却没有迟疑,“你家少主是什么人?为何要请我说话?”

“我家少主是何许人等会儿公子自然知道,只是的确有些事要与公子商议。”

说这话时男子眼神在卫芄兰的身上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并未引起王星平和身边少女的注意。

那人口中的酒楼就在翠湖边上,距此几步路程而已,占着绝好的一片风景,想着这是在昆明城中王星平也就没多在意径直带着卫芄兰跟了过去。

上得楼来,两人便被引进了一处名为翠云阁的雅间,这处雅间名字虽俗气却极大,早有三两名长随簇拥在房中伺候,看起来排场不小。

雅间当中主位拥着一人年纪二十来岁,生得丹眉凤眼面如冠玉,但明明是个男子却偏偏穿了身女装。好在王星平还算有些见识,如今这大明便有这等流行的趋势,听说在京中内衣外穿男着女装都不算稀奇,只是在这西南之地他还是头次遇到,但好歹知道此等人并非取向不同,只是猎奇而已,但这光景也不禁让他生出了些许警惕来。

那干瘦中年抢先冲那青年道,“小爷,这位便是贵阳来的王公子。”

来的路上那中年便堪堪问过了,王星平也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但他的回话却更让王星平生了警觉,小爷二字可不是寻常称呼,此人身份大有可疑。

“原来是贵阳来的?王公子来此做些什么营生?”和面容相比,这位贵家公子的话可就不大好听了,透着居高临下的冷硬和一丝轻佻。

王星平也不买账,他已经有些后悔跟来了,自然没兴趣接受盘诘,“在下还不知道公子名讳。”

不想那白脸公子不以为忤,见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如此正经反笑了起来,“有趣,有趣,我就喜欢王公子这样爽利性子,那我也就不跟你绕弯了,你身边这女娃子我看上了,你出个价吧。”

王星平的眼皮随即跳了一下,这青天白日还真是敢说——

那贵家公子一张笑脸看向卫芄兰,淫亵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数遍直让小姑娘浑身不自在眉头拧成了疙瘩,王星平当即感觉到卫芄兰的小手将他抓得更紧了些。

此时他再看此人打扮便有些恶心了,“我家的生意什么都卖,唯独就是不会卖人,阁下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没有卖过怎知道不会卖?”对面公子哥儿说着取下身上一物,“这香囊乃是南京城中名工所制,且不说这工价,单就上面这些金丝翠玉就算是在江南寻常的小娘买上两个也够了,你若是嫌贱了我还可再加些。”

说完此人便继续将目光偏向了王星平身侧,像是这小姑娘已成了自家手中的玩物一般。

王星平见他这般言语打扮,又想起那日处置王时义前对他的一番拷问,心下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面色不变,问道:“不知黔国公是阁下何人。”

那贵家公子显然未曾料到能被撞破身份,但他也无意隐瞒,“小子见识不错,居然还能猜出本世子的家世,不过你既说到家祖身份,那就老实将人留下便是,昆明城中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倒是可以抬举你一番。”

他又将目光看向方才那中年,中年额头一低,那意思似在说我可没敢透露世子身份。

王星平回头看着卫芄兰,小姑娘头已经埋到了胸口,似在发抖,他轻笑了笑回过头来,面容中却带着轻蔑,让那沐府的世子颇为不爽,“对不住小公爷了,此女是我心爱之人断不能让人的。”

随即便将卫芄兰纤手一拉,快步下楼而去。

翠云阁中顿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方才那中年才道:“小爷,为何不拦住他们?”

那公子哥却抚掌大笑,“有趣,果然有趣……”

“好久没见这么有胆色的小子了,反正左近闲来无事,你差个机灵的跟着他们,待摸清了来路我再慢慢寻个乐子。”

但说完这话此人目光中又透出些凶光来,让人看着极不舒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黔国公沐昌祚的孙子,沐睿之子沐启元。

自幼便是个纨绔子弟,整日里与一帮家奴和帮闲在昆明城中游荡,今日远远见了卫芄兰姿色绝美便生出了别样心思,只是见了王星平后又觉得再寻些乐子才更好打发日子。

王星平却不知道这些,反正这人是得罪定了,但他也不怕,好歹回了贵州也没人敢将他怎样,且说不得这样没张致的反倒能给自己送些好处,不过今日的安排也就得变上一变了。

他先寻到了龙登云将大致情况与他说了,便留了龙、马两人与卫芄兰一同在客栈中,又将卫芄兰好生安慰了一番,自己却是先去巡抚衙门投了门贴。

…………

转眼已是日落时分,翠湖西南角上一片最为开阔的宅院中,沐启元正在湖边的碧漪亭中听曲饮宴,此地是沐氏在昆明城中的别业,因为风景旖旎又没有家中阿母唠叨,刚满一岁的幼子也不会来此打扰自家兴致,故而这段日子沐启元都住在这别业中。

从南京找来的戏班刚唱了两句,一个家人便径自上了亭。

“小爷,白天那小子的底已经摸清,他们就住在城北圆通寺外一处客栈中,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下午时,那姓王的小子独自去了巡抚衙门,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明清昆明市图》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七)

王星平一直没从巡抚衙门出来,那是因为沈老爷留饭了。

沈抚军心情不错,一身燕居道袍仙风鹤骨,全不像是来西南做官倒像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前些月他上任路过贵州不仅得了抚臣张鹤鸣款待,还见到了浙江乡党——提学贵州的张汝霖,张汝霖虽是绍兴府人,但与归安沈氏所在湖州不过只隔着杭州一府,平日两家便常有走动,何况又都是同朝为官。当年张汝霖的岳丈朱赓尚在时,他们这些两浙士人都是倚之为干城的,自有一份香火情在,而王星平便是作为张鹤鸣与张汝霖的门生列席了宴席。

当日沈老相公便对这少年人流露出喜爱之色,加之在京中也曾听说过其声名,更是高看两眼。

王星平倒也不忘推销自己的铁厂,当时便先将铸币的计划给沈儆炌说了个大概,这次正是借着此事向张鹤鸣讨了个相干差事才名正言顺来的云南。

沈儆炌是嘉靖三十三年(注:西历1554年)生人,说起来如今已是六十有五的老人了,论及精神比起张老相公可就要差了许多,张鹤鸣比他还要大上三岁的却显得生龙活虎,沈老爷却已带着些暮气。

因为是家宴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除了沈儆炌外便只有他的二儿子沈埈卿作陪,他这个仲子素来聪慧,又是四十多岁才得的,故而为官时便一直带在身边历练。如今不过刚刚弱冠,却也是有志科举的人物,王星平的名声他在京中便听浙江的同乡举子提起过,尤其他还与祁彪佳等人相善便又熟了一层。

餐食素简,除了沈老爷自己带来的厨子做了几样江南小菜,酒也喝得不甚多,几杯下肚这话题便又给王星平引了出来。

冬日的月光照在后院的石桌上,借着灯光与月光沈老爷正将一枚铜钱拿在手中把玩,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新铸的小钱做工精美,原本是要等刘锈回来主持,但王星平等不得,正好又已延揽了乌撒卫的那个王应星,这位与宋应星只差一字的军户如今也成了王星平手下的得力之人,这铜钱目前正是在王应星协助下制成。

“这就是贤弟上次说的母钱?”沈埈卿没有自家老子的养气功夫,看到这铜钱后颇感兴趣,心头所想表露无遗。

“让君厚(沈埈卿表字)兄见笑了。” 王星平自谦道。

沈儆炌却轻笑起来,“何须见笑,你铸的这钱可比官造的还好了许多,何况万历朝所制铜钱本就不多,最近一次都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江南之人干犯死罪都有私铸的,天成这行的是利国利民之事,此事我既答应与张相公一体上疏自然会说到做到。”

万历十七年沈老爷进士高中后的第一个差遣便是在工部虞衡清吏司任主事,这官造铜钱的质量如何他自然比旁人更为明白,王星平这钱显见得更好。

沈埈卿也在一旁帮腔,“父亲大人抚滇头一桩便是督办粮饷,若是天成贤弟此议能成,那以后便可逐步以钱易贝,这财权也就能够归于布政了。”

“确实,老夫此番抚滇,离京之前方阁老专门交代务要将西南经营稳固,我知天成在贵州便是帮着张相公屯田练兵,我倒也有心效法只是不得其人。”

王星平这才恍然,方从哲与沈儆炌都是湖州同乡,这样说来将沈老爷调来西南,看来也是用意深刻,就不知是真的想要稳定西南还是在帮着同乡躲辽东的差遣。而沈老爷这样说那是在向王星平讨教了,不说点干货恐怕没法交差。

“星平闻自辽东糜烂以来,熊帅已接连移文要调西南劲旅出关,如此一来滇中土舍必定骚动,但学生以为这反倒可以帮相公打开局面。”

“天成是说用兵?”

“正是,当初张相公抚黔也是用的这个法子,先生要革新云南经济,这第一条便是要有武力压服。”

他自然知道这些道德文章做出来的进士老爷能做到封疆大吏虽不至太过迂腐,但让他们接受完全依靠武力压服地方却未必能够接受,之前先前杨鹤便不是这么想的。但在王星平则不然,他有跨越时空的眼光,自然明白要想变革必要有实力,所谓‘没有一支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军队换成巡抚标营也是一样。

商鞅变法为什么成功?那是秦孝公在背后给他撑腰,而秦孝公的背后则是武功集团对勋贵的清算。王安石为什么失败?自然是因为大宋的军队拗相公一人都调拨不动,谁又会将个没有刀的宰相所言放在心头。

沈相公此番抚滇,从利益而言无外乎两条——政绩、官声,而这两者又显系相辅相成。

虽然疆臣要做的远非变法那样的难事,但始终要面临的还是利益的重新分配与打开局面,若是沈相公还存了几分入阁的念头,他就应该明白王星平话中的应有之意,而借着这番示好王星平也能在日后获得更多利益,当然这利益都得从当地的豪强中去夺取,而最大的一家无疑姓沐。

“可云南毕竟与贵州不同,总兵官不好节制。”沈老爷似在诉苦。

这也是王星平感同身受的事情,本来以沐氏在云南的地位,倒不是不能效与岷藩合作的事情,可惜黔国公的家人帮他将这门给生生关上了。但推行铸钱却是缓不得了,这生意谈不上多少技术门槛,端看一个态度以及心黑不黑,至少以王星平带来的母钱质量沈儆炌是愿意为其背书的,若是能因此将云南钱法革新,那无疑是一桩了不得的政绩,声望也自然有了,而其中唯一麻烦的还真是黔国公头上的这个云南总兵官的世职。

“相公何不另起班底?”王星平道。

“另起班底?”

他如何不明白这其中意思,不过初来西南并无根基这军队班底哪里是说有就能有的?沈老相公忽然觉得这王星平似在自荐?

王星平倒不知道沈儆炌是会错了意,乃道:“我曾闻前任松潘参将袁善极为知兵,却因得罪了黔国公被寻了个错处罢官赋闲,先生何不将其延至麾下,正好能用。”

王星平的话说得很直白了,这人知兵倒在其次,重点是因为沐昌祚才被罢的官,简直是抚臣天然的帮手。他想了想又道:“见任云南都指挥使钱中选是从贵州调任,袁善的事情相公不妨找他,想必能帮上忙。”

沈儆炌眯缝着眼看了王星平一阵,笑道:“天成这次来找老夫究竟是张相公的意思还是你自己要来?”

王星平闻言赶忙起身,“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确是星平有些事情要劳烦,既然问起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本该如此。”

于是王星平乃将刘锈一行被沐氏私押等事略去关键之后给沈儆炌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

“此事之前可找了云南官府?”

“只知道是在曲靖府的交水渡附近被黔国公家人所扣,如今到底人在何处尚不得而知。”

“此事好办,你将那家人及贵阳卫几个军民的情形详细写来,我先着曲靖府查问此事,若是不成嘛……”

沈老爷沉吟片刻,又道,“若是不成,老夫亲自去找黔国公要人……”

很好,这下该管地方的亲民官参劾沐氏的事情也做好了铺垫——

王星平细细思来,其实一开始不过是激于义愤想要给属下出口气罢了,但越是和黔国公家人接触便益发觉得这家人面目可憎,尤其是今日早间的那个纨绔居然想从自己手中横刀夺爱。

不过现在来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了,这沐氏在士林中口碑极差,岷王家虽然也占着大量的田宅庄园和湖广的生意,但好在还算低调。而且吃相至少明面来看也不算难看,平日里这一支无论是亲王还是各支郡王和再下面的镇国将军除了经营自家产业外也着意修桥铺路印书理佛,就算是爱好丹道那也是拿自己当试药的小白鼠,在王星平看来除了兼并垄断之外简直是人畜无害。

而黔国公家与地方上的关系可就没有岷王家那么和谐了,这还是因为平日的跋扈。

不过如此一来站在沐氏对面便成了本地士人与军民的天然盟友,自来了云南他便觉得此地环境简直得天独厚,要田有田要矿有矿,比起贵州好了许多,实在是一个埋头种田的好所在,所以对付沐氏便渐渐从出气变成了战略,后面怎么做王星平也没想好,但先借此事将云南的水搅上一搅倒是不错。

言谈中他又将沐启元觊觎他随身丫鬟的事情给说了一通,有沈埈卿这个年轻气盛的在旁听了自然发作,沐氏在云南所行种种恶事便又给拿出来说了一回,一时间这家宴倒成了黔国公声讨会。

…………

深夜,黔国公府。

一位老者正与府中刚从京师回来的清客说着话,常年的养尊处优让黔国公心宽体胖,但唯独对京师的消息是绝对要亲自听来的。

“京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说得上的大事也就还是辽东了,小人离京时刚刚听说秦王和德王都捐了银子助饷,正要请公爷示下。”

“捐了多少?”

“秦王三千两,德王一千两……公爷看我们要不要也捐?”

“这个趣自然要凑。”

“那公爷看捐多少合适?”

“八百两吧,我家毕竟不是亲王。”沐昌祚自己说起来都想笑,秦王先不去说,德王朱常洁封在山东济南,临清的王庄王店他家占着不少,结果只掏出一千两做样也亏他拿得出手。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布政司正在清丈田亩,不能不说没有东虏的关系,这种时候恐怕皇帝更多看的还是个态度,所以即便是做样他也要跟上。

“圣上龙体可有什么不妥?”沐昌祚又照常问起皇帝起居,也许在这些亲王贵胄看来也就只有皇帝的健康与否还能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相比之下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根本对他们起不到多少触动,除了做样捐些银子便不再有任何干系,反正辽饷也派不到他们头上。

清客听老公爷提起皇帝,言语中便多了几分八卦,“倒是听到些有趣的,最近这些月鸿胪寺丞李可灼献药有功成了万岁跟前红人,小人这次也专门与其结交了一番,听闻说皇帝有意让他接沈抚军的班。”

沈儆炌在调任云南前的官职是光禄寺卿,掌管国家祭祀朝会等事,非进士出身能得这个清要官职自然是天大的恩典,但吏部与内阁尚在为此事扯皮,说是不合规矩,但李典膳得的皇赏却也不少了。

“哦?是什么仙丹妙药这么见效。”皇帝有病全天下的臣民都知道,但这病却并不见好,这倒是近年以来皇帝破天荒的承认身体有所恢复。

“小人倒是着意向那李可灼打问,但也只知道那丹药名为秋水仙丹,制作之法似乎极隐秘,本想为公爷讨上几粒他却死活不肯答应。”

这年月可没那么多药物细分,但凡是有用的丹药在民间那都是包治百病的,这位清客似乎也没有去官老国公有没有与皇帝相似的腿疾。

此时府中管事恰好进来通报。

“公爷,曲靖那边的勋庄出了点事。”

【注:明制:皇庶子封亲王,亲王庶子封郡王,郡王庶子封镇国将军】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明季北略》计六奇

5、《明清昆明市图》

6、《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7、《辽东志》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八)

“何事?”

黔国公府中的这位管事还是颇为可靠,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至于说到他这里来。

那管事斟酌了下词句,“是庄中粮库走水了。”

“吓?”老国公正在埋头喝茶,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眉毛挑动之间咧嘴问到,“现在的管庄胆子已经这么大了?恐怕得好生管教管教了。”

听到这事沐老公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管庄之人监守自盗玩起了火龙烧仓的把戏。

老管事道:“应该不是余子纯所为,这次还烧死了一个公爷派去的上差。”

“死的是谁?”沐昌祚神情微变。

“广南卫的李时义。”

“是他?”但沐昌祚又反应过来,“既死了人,你怎么倒说不是庄上自己做的了?”

“因这事还有隐情,李时义先前私扣了几个贵州的军户关在庄上,这次出事后那些人也都不见了。”

这话一说沐昌祚也不得不重视起来,“此事都有什么人知道?”

“公爷放心,庄丁知道内情的不多,都不敢乱说,唯一可虑的只有曲靖府,先前李千户曾报了官但官中没有受理。”

“蠢材,死了都不让人省心。”沐昌祚的手狠狠捏在茶杯上,来自景德镇的青花瓷器在他手中仿佛要被捏碎,着实让管事看着心惊,“跑掉的那些军户什么来路?”

“不大清楚,只知道主家似乎姓王。”

此时忽然一阵啼哭打断了问话,“是大哥儿在闹?世子人呢?”

沐昌祚眉头紧皱,自家这个重孙刚满周岁,老子却是整日的不着家,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虽然沐氏在云南位高权重,但上头毕竟还有个朝廷,加之地方上的流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太过出格的事情还是不能多做。尤其他知道这个孙子喜欢欺男霸女无事生非,这可不是个好张致的做派,平白留些把柄让人去抓。

“世子这些日子都在柳营。”

沐英当年初镇云南时在翠湖之畔兴建别业,仿汉时周亚夫之细柳营例建成柳营,便是如今沐启元日常起居之地。

沐昌祚闻言眉头紧皱,他刚从广西参加文会回来的大好心情也荡然无存。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在地方粮饷上难得认真起来,加之又与布政司不睦,他最近行事倒是格外谨慎。但唯独这个孙子不让人省心,经常有关于沐启元的各种市井消息传进他的耳中,却都不是好话,沐氏有沐睿的例子在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胡乱折腾了,至少没有意义的折腾不能再有,徒然让外人有了参劾的口实,难免又引出些祸事。

皇帝回护毕竟也有被蒙蔽的缘故,这一点沐昌祚自己心知肚明,宫中卢太监及各大珰还有在京勋戚没少收他银子,这才维持得过,但若是一味犯蠢那还真是给自家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过不去了。

想到此他厉声吩咐管事道:“明日一早你就带人去将他给我揪回来,这些日子不许在外生事,就好好在家将世孙看好,哪怕趁这光阴再给家中舔个把男丁也比在外胡乱厮混的好。”

那管事领诺下去,头却是一个作两个大,王府家事哪里是他一个下人可以轻易置喙,是以他边走便边想如何才能将这烫手山芋处置妥贴。

…………

黔国公发作之时,柳园中又是别样一番风情。

昆明县的当红歌妓如今倒有一多半都在这园子里,还有从南京带回来的小唱,小公爷照旧与他手下一班亡命在此消磨,杯盘狼藉之下脑子里哪还有幼子和家人的影儿,就连酒醉之后的说话口音沐启元都在有意模仿南都。

虽然他家祖上是安徽定远,但那已是多少代前的事情了,久居云南,加之家奴多为本地他的口音也就难免带着滇中乡谈,每年去南京祭祖背后免不得被当地贵人讪笑两句他也不是不知,而如今这不伦不类的口音却成了他的优越所在。

但纵然每日醉生梦死,然于玩乐上他还是有些追求,是以身处笙歌艳舞当中,沐小公爷还是想起了白天安排下的有趣事情。

“那个姓王的小子身份查清了?”

“查清了,不过此子还真是大有来历,小公爷猜猜他是何人派来差使的?”

“猜个屁,你这驴货何时学得那般文酸样说话?”

那家人赶忙掌嘴,“没想到王家小子竟是黔抚张鹤鸣派来的,与沈相公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确是被留了饭。”

“这样一说那小娘我倒是益发感兴趣了,你可想到了法子?”

“小人……”

“别废话,有屁就放。”

“小人思量着恐怕只能强抢了,不过此事不好在城里做,只能等他们回贵阳时远远跟着下手,但军户和庄丁都不能用。”

这亲信倒也想得明白,沐启元不在乎街谈巷议但他可得在乎,既然世子相问,这差事多半也就着落在了自己身上。可这毕竟是掳掠良家女子,对方似乎还有些背景的样子,调军士或者庄丁无疑就是摆明在说这是沐家指使,沐启元倒是不怕,他好歹还是挂着都督佥事总兵官的衔,怎么都攀扯不到他头上,最后背锅的还是他们这等下人,是以绝不可孟浪行事。

“都不用怎么抓人?”沐启元语带嘲讽,手却没有停下搂着一名歌妓捏来揉去。

那亲信赶紧将话头引了出来,“小公爷忘了?云龙州(注:今云龙县)那个土舍段进忠最近不是巴结到府中了么,何不让他的人纳个投名?”

云龙州在大理府西边,紧靠在澜沧江边,沐氏掌着一省兵权,大理府的事自然也是管得,这一位土舍的亲信正是专程来昆明巴结想要在地方上有所依仗的。

不一时那土舍亲信便被传了过来,年纪四十来岁,阔面黑肤相貌凶悍,正是土舍段进忠手下最为得力的一位名叫段永基的土目。

“你家主子不是一直想名正言顺么,帮我办成此事他争袭云龙知州并杀段嘉龙的事情便都都可以代他了结。”沐启元开门见山道。

段进忠是云龙州土舍,也是当地土知州段氏一族,段氏先祖是南诏国开国大将军段俭魏,他家在洪武年间便投充向导助明军平了大理并元右承普颜笃之乱,因功袭的这云龙州土知州。

自初代段保至今已历十世,到了十世段嘉龙这一辈,他叔叔段进忠便对知州之位生出了觊觎,万历四十三年趁着其下老窝奴人作乱占了知州司署,段进忠正好借机将逃亡途中的侄儿给杀了。但人虽然杀了,这位置却没到手,还担着擅杀土官的罪过,官府的路子也走不通,是以段进忠思来想去便将亲信派来了黔国公这边想要寻个解脱之法。

这些土人做事没个底线,倒是可以一试,而且外路的土官家人,真要犯了事也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官府想要找自家的错处也不可得,更为关键一点是沐启元的身边人也能免受牵连。

小公爷此时性子上来,见段永基尚有些犹疑,便又道:“你家主子不是还想从五井中分润些么,若是此事办得漂亮,本世子也不是不能在我爷爷面前多说两句好话。”

那段永基闻言果然眼中一亮。

五井是对云龙州东北面五处盐课司的通称,洪武十六年(西元1383年)朝廷设五井盐课提举司,辖下诺邓井、山井、师井、大井、顺荡井五处盐井司,加之鹤庆军民府的剑川州弥沙井盐课司和丽江军民府的兰州井盐课司两处共辖盐司七个,嘉靖年间又新增了石门、天耳、金泉(注:今宝丰)三井。五井所辖之地交通凑幅商贸繁盛,正是云龙州最为要得的去处,放眼大理一府也是数得上的所在。

五井提举司以往岁输盐课近四万两,自然是一块肥肉,加之万历四十二年周嘉谟为统一事权裁撤了提举司吏目,这肥肉便益发让人惦记在心。

虽然提举司撤了,但五井巡检司却没有取消,故而掌握军权的沐氏自然能在其中有所分润,倒也不是胡乱诓骗。

而对于当地土官来说,不说控制盐司,即便只是分润到某处盐司的几口盐井也是桩大大好事。需知五井所产精盐质极纯,且多供应永昌府等地,尤其五井中的诺邓井所产,保山、腾越一线之民无论土汉皆食其产,谓之‘诺盐’,甚而直接销往缅甸等国,故而若是能掌握盐额则无疑是掌握了一样战略资源,不仅经济可期,在土舍的争斗中往往也能有更多筹码。

于是交易很快谈拢,段永基在昆明还带了好些敢死之士,总有七八个,做这等‘小事’他自然不在话下,只要小公爷给了他王星平的信息,等他们出了城远远坠在后面,这云南府地面本也不是什么清靖去处。

…………

刚刚回到客栈的王星平无端打了个喷嚏,并未意识到已经有人要对他下手。

沐启元对卫芄兰的觊觎早被他忘到脑后,在他看来这等纨绔公子的‘兴致’都不长久,只要兰娘之后几日不在城中过多抛头露面也就是了。

他今日与沈儆炌谈得甚好,先前准备的一套《梦溪笔谈》更是拉近了彼此关系,那还是十五年前沈相公亲自作序刊行的,沈儆炌与沈括是何关系他倒是没有细问,但此举的确是博得了沈相公的进一步好感,而籍此与沈抚军大谈了一番格物之学便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他来云南目的无非几个,一是考察商业环境,二是为开矿之事背书,三则是看看能否吸纳人口,毕竟因为沐氏勋庄的缘故此地逃亡军户也不少,昆明县中他便已打听到了人市的所在,这一路看来云南明年年景也不甚好,正是要大量吸纳此地人口的时候。

倒是给沐氏上眼药反倒是最次一位,有他沈儆炌不多没他也不会少,但沈老爷能为前面三桩事情大开绿灯也是超出了王星平所望,总觉得此来倒是值了。

这样在昆明城中又蹉跎了几日,他又先后联络到了数家商号,尤其是其中有能与缅甸安南等南洋诸国搭上线的商家,如此他才心满意足的准备踏上归程,毕竟贵阳还有不少事情要等着他做。

赁了车马出得城来,中午一路过了板桥驿前面便要经过一段谷地,因为王星平打算一天时间便赶到木密所的易龙堡落宿,马车便没有停歇,径直从兔儿关和乔水乡之间穿过,如果他的记忆不错的话,这条路上便是日后昆明国际空港的所在,而此时这里还是一片密林掩映下的山沟,入冬以后路上行旅更是渐少了。

段永基和手下便是如此在马车后面紧赶慢赶跟了小半日光景,先前在大路上不敢下手,到了此地才大着胆子凑了上去,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说,他们是什么时候下的车?”一个刀疤脸凶汉将匕首横在车夫身前厉声道。

那车夫哪里见过这等凶神,早已吓尿,颤颤巍巍道:“好汉容禀,在板桥驿他们便下了车,只教小人还照原路朝易龙堡去。”

他又见这伙人怀揣利刃显是来者不善,忙又讨饶道,“那公子倒是先将川资已给过了小人,小人权都奉给几位好汉,还望好汉——”

‘饶命’二字终于没能说出口来,车夫的脖子便被干净利落的割开一条口子,鲜血直喷上了树梢,人也跟着瘫软下来。

段永基见刀疤男子如此做,心头一阵不耐,“罗奔你……”

他本是打算抢人而已,又不是老窝里的娃子(注:奴隶)说杀也就杀了,云南府毕竟也是滇中首善之区,胡乱杀人可不好,早知道便不该带这人一起。

“驴毬,谁知道这车夫与他们是不是一伙,没看见我们几个都被这狗入的小亡八给耍了,还真是小瞧了这厮。”那被唤作罗奔的疤面男子尤自擦着刀口的血迹,将那车夫手中的银子顺势掏了过来却还骂声不绝。

诡异之事忽生——

一个铿锵的声音突然自道旁林中传了出来,“本来只当是一场误会,没想到你们竟然真敢杀人!”

众人抬眼望去,但见一偏偏少年立在几棵水松树下,隔着不到五十步距离,那少年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光看此人容貌打扮,段永基不禁心头一跳。

“拿下此人——!”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滇略》谢肇淛

5、《明清昆明市图》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明清时期峨昌阿昌与中央王朝及周边民族关系研究》伍莉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中国盐业史辞典》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九)

以龙登云的手段,预先设伏对付几个亡命并没有多大难度,更何况这些人的手中连弓箭都没有。

是以王星平只是将卫芄兰交给了马化腾护着留在后面,自己则与龙登云一路跟着那队莫名冒出来的土人想要看看他们耍何花样,然而没想到他们居然杀了人。

罗奔第一个冲了上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三个,他看着不远处弱不经风的少年牙齿缝中都透着狞笑。

眼中的少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往后一窜迅即扑倒在了地上,这让他暗自得意,毕竟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动了真格也即刻便吓尿了。

早知如此这狗怂的驴货先头还做什么样,却听段永基在身后喊道,“抓活的!”

他生怕罗奔一时性起又开了杀戒,倒不是怕王星平不死,只是没见那女娃在哪他心中有些忐忑,但等抓住了人拷问一番总能撬开那少年的嘴,到那时杀与不杀便又在两可之间了。

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一边,想着这次事了带回去的东西在主子那里能够换来什么样的奖赏,不过无论是老窝寨的马蹄金还是缅甸的翠玉相信主子都绝不会吝惜。

罗奔听到喊声心中不耐,侧着脑袋哼了一声示意省得,却一个没留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阵金属敲击的脆响应声而起。他暗道一声不妙,迅即将双手护住要害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陷阱暗器,然而这陷阱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轰隆一声闷响,罗奔和他身后的三人如破麻袋一般被一阵红光给掀上了天,又伴着同样冲天而起的漫天腐叶一齐重重砸下,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段永基脑袋一懵,这是什么暗器——

好在他发懵的时间不长,身边的另外三人只倒下去两个,还有一个尤在发呆而龙登云已经从背后闪到近前。

滑轮弩、手枪以及诡雷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彻底解除了这些人的威胁,而被废掉了一条腿的段永基则徒自倒在地上,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龙登云左手一抬,段永基最后的一名手下脑门上顿时绽开了一朵血花,王星平也对龙登云的冷静果断刮目相看,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之色。

“说说吧,谁指使你们来的?从出城就一直跟着,别告诉我们只是恰好与我们顺路。”

“好汉,小人……”

段永基话未说完便觉大腿上一阵绞痛,再一看那支透骨而入的箭杆正捏在少年手中。

“老实说话还可以饶你一命,若有半句谎言,看到旁边这几个了么?都是你的榜样。”

“小人愿说,好汉饶命。”

不到一刻时,段永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为了个女子沐氏居然会打起这样主意,虽然那沐启元未必就想让他去死,但单是能找来土人帮忙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不过此事却还有个计较。

段永基还是没能留住自己的性命,侦察兵出身的龙登云不会犯这种错误,况且赶紧将‘战场’打扫干净才好将故事做圆,这里好歹还是官道。

…………

七日之后王星平一行回到贵阳,他起草了一封书信给沈儆炌,告知其在归途中被一伙云龙州土人袭击,大体知道来人是土舍段进忠的手下段永基及一干亡命,好在手下用命相保才得脱身,至于他们的本来目的只是一个女子却并未提及,但段氏与沐氏的关系却被添油加醋‘猜测’了一番。

沈抚军得信后自然安排了人暗中查访,果然在一处驿路旁发现了车夫的尸体,这是故意所留,包括车厢中也都刻意制造了打斗痕迹。至于那几个倒霉的土兵尸首则是被龙登云埋在了别处,自然无从发觉。

这正是瞌睡来了摸到枕头——

有了这些线索,巡抚衙门自可以正儿八经开了牌票找段进忠拿人问话,此刻云龙州又哪里再去寻个段永基出来,一番敷衍之中有心人便看出了端倪,平日里与段氏有隙的几家终于有人出首告发段氏不法之事,这一牵扯不要紧,沈老爷却从底档中找出了段进忠昔日袭杀侄子的事情,段嘉龙虽然只是一介土官,却也是朝廷赐服授印的羁縻之人,他新官上任不知道其中关节,现在有人提点,加之王星平的书信便嗅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而那段进忠也是个没底蕴的,官府这么一逼倒真将他激了起来,袁善因为王星平的举荐刚刚官复原职正是要在恩主面前展露一番,于是便由他领着巡抚标营将云龙州的乱事给平了。

有了武功,新抚军的施政局面迅而打开,更为意外之喜的则是从段进忠那里抄没的书信中到知了他巴结沐启元进而侵占五井官盐的事情,黔国公正好就被沈儆炌参了一本,一省巡抚起了头,下面有眼色的布政司官员便开始纷纷跟进,又将沐氏乱滇的过往事情好生都翻出来晒了一晒。

沐昌祚骤逢乱局,忙不迭上章自辩,却不想他的奏疏刚刚发出,北京的弹章已经传到了云南,皇帝也经不住舆论下旨着锦衣卫往云南查办沐氏庄园恶事。

到了此时沐昌祚才算回过味来,在府中一番查问下好歹将事情分剖明白。

京中官员弹劾他的主要是庄丁欺压良善侵占民田,还是老一套,而其中最近的一桩事体便是李时义私扣边商谋夺民产,此事却是头回听说。见近那些逃出曲靖勋庄的商民已经回到贵州,相信不出意外锦衣卫的缇骑同样会去贵州查问,人不在云南这便有些麻烦,何况说不定还有人攀污,是以他也让人去打听了此事来龙去脉,尤其对那余姓管庄又详加盘问了一番仍是没能释去心头疑团。

而沈儆炌的弹劾则是拿的云龙州起头,官军平定云龙州段进忠之乱,从段进忠的住处搜出了交结沐启元及其身边人的账目与书信,进而引到了沐氏利用巡检司侵夺五井盐课的事情上,他起先还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沈抚军的弹章中还说了一桩事情,便是段永基带人袭击云南府往来官民,而据闻段氏作恶背后便有沐氏的‘帮衬’。这后面一段虽然是沈儆炌根据王星平的提点‘风闻言事’,但沐昌祚还是从沐启元的身边人那里知道了当日小公爷让段永基去帮他强抢民女的事情,沐昌祚暴怒之下将孙子提回来好生训斥了一番又加以禁足,然而气尤未消,他可不想这不肖的孙子步他老子后尘早死。

但这样细细一算几桩事情背后倒都有了王星平的影子,起先他也并未在意这个军户,但即便未加着意打听之下,王家小子的凶名还是渐渐传入了他的耳中,又让老公爷心头多出了几分诧异,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

“太慢太慢!你们他娘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龙登云平日看上去沉默寡言,然而一旦操练起来就是这般满嘴怪话,此刻整个校场上更只有他一个人的吼声。

自那日摸了沐氏在曲靖的勋庄,王星平便渐渐萌生了组建自家特别部队的想法,正好也有现成的教官。丁艺他们对于龙镖头也佩服得紧,那等黑灯瞎火的情形下居然能直接摸进庄子,没有惊动一名庄丁便将事情给办妥了,于是王星平安排龙登云对这些小子进行训练便没有受到多少抵触。

过去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但王星平最近这一年一直没有多少时间花在军事训练上,甚至连训导官体系都还没能完全建立起来,这让他对军队的掌控多少还存了一丝担忧。

龙登云的训练以体能为主,但比之王星平往日的跑圈与队列训练显得更加科学,明显是经过仔细推敲更为适应这个时代。尤其是特种作战,对于士兵自身素质的要求则要更高,是以不仅要强化体能训练,更要加强文化教育,最近就连宋应星和张介宾都会时不时被抓丁为队员普及文化和医学知识。

好在这批队员并不算多,总计只选了三十人出来,其中许多都是山民,投军前是猎户的就占了小半,这倒让山地潜伏等科目轻松了不少。

陈之江今日无事也跑来闲看,他刚刚向王星平说了些改良土质的事情。

还有几个月才到春耕,他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与宋应星一道巡视了几处军屯,凡是适合栽种秋蚕豆的田地全都种了一轮,以往王星平虽然知道依靠四川的盐卤石和瓮安的磷矿石能够当作钾、磷肥,但并不清楚提纯与运用的具体法则,去年水窝寨试验田中的效果也不如预期,现在有了陈之江才算将这些问题解决,而且像宋应星这样的大才有陈之江帮着开解似乎于农事上进益更大的样子,至少比起自己那一知半解的农业知识要好上许多。

这段日子他们不仅组织农闲的军屯开挖了几条引水渠道还着手在土壤改良上下了极大功夫,等到开春之后当是能够见效。此番运来的农作物种苗因为时令的缘故暂时都还保存在王府内的温室之中,反倒是不用太过操心。

张介宾收获同样不小,王星平回来后在贵阳开了一处生药厂,将着采购的川药制成丸剂,一来在军中使用,二来则当作与一些土司结交的礼物。王星平对水东、水西颇为忌惮,但对贵阳南面的不少小土司则是怀柔,无他,只因这些土司领地细碎,目前看来对于水西水东的大土司同样有着防备,更何况以后世所分来看他们也并非一族,因为施药的这一举措,张介宾与他的徒弟们倒是很得土人信赖,这也正是王星平乐见的效果。

这些日子各地的消息倒也纷纷传来,土司清退军田的行动缓缓而行,倒是起了几场冲突,但并没有大的乱子,贵阳卫一动也就只是伤了些人,毕竟只要查实以往属非法交易的官府还会给钱赎买,当然若是卖家军户尚未逃亡的这钱自然也有去处,实在还不上的破落户允其投入王星平体系内,青壮入军,老弱的也能干点杂役,好歹不至失了生计。

至于京中,虽然有李可灼定期给皇帝进药,但朱翊钧的病情看起来也日益沉重了,加之辽东的消息不断,皇帝要是还能有个好心情那就有鬼了。但若是皇帝真的不行了,则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好,只是再次上京却有一个麻烦。

新一轮的科举就要开始了——

至少明年秋闱前他都不好擅离贵州,只有有了举人出身再往来京师才会自由许多,好在如今傅小飞还在北方,靠着电台也还算方便。

不过京中也有好消息传来,那便是天津的军屯没有受到辽东太大影响,依然是在徐骥的安排下按照王星平传下的法子按部就班地练兵,徐骥也答应新训出来的人中颇有堪用的,只等来年王星平北上便可择优先带回贵州历练。

“名字想好了么?”王星平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却是陈之江在问他特种作战队的命名。

现在虽然人不多,不过以后必然也是营一级的建制,王星平为其解释道。

“至于名字嘛,夜郎营如何?”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滇略》谢肇淛

5、《明清昆明市图》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明清时期峨昌阿昌与中央王朝及周边民族关系研究》伍莉

8、《栅中日录》李民寏

9、《中国盐业史辞典》

10、《论明代沐氏世镇云南》孟凡松

11、《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2、《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3、《明代云南黔国公沐氏兴衰史》万揆一

14、《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十)

【工作家事太多,更新慢了各位书友见谅】

周翼明前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奔波中度过,十多岁时便成为了临山卫的一名弓手,打过倭寇平过矿匪,后来在营中成了一名亲兵探马继而做到备倭把总。虽然出身在富庶的东南地方,又是浙军一员,但周翼明的生活从来谈不上安稳。

到了而立之年,看看东南平靖,却不想又赶上了辽事败坏,不得不随着军队援辽出关。关外的日子虽然不长却让人倍感焦虑,朝廷的粮饷迟迟不到,作为客军又与当地的将门多有冲突,加之辽东苦寒之地实在是让人难捱。

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就如此按部就班了,却不想这一回倒是有了一些改变。

一切源于北上路途中的那次相识,而多年来心中那点尚未变得坚硬的柔软却是在王星平帮忙送来那些战马时被慢慢化开,王公子本可以不在意他这等丘八,而这一行为最好的解释似乎只源于敬重,却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剩下的事情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出关之后一切都受到地方的掣肘,甚至还因为因粮的事情差点被言官以滋扰地方掳掠百姓的罪名给治罪,主管彭天翔更是因此被留在沈阳戴罪听勘。种种预感最后变成现实,大明遭遇了在辽东从未有过的惨败,接着便是溃逃,靠着王星平的机缘得来的战马帮着他们侥幸一路南下渡海回到天津,却发现这天下之大对于身边袍泽却已经没有多少路走了。

这时候又是那位王公子及时出现,说这不是缘分实在有些牵强。

王公子说他要在西南有所作为,希望自己和弟兄们能够帮他,周翼明将这当作报恩以及机会。

然而在天津郊外的军营只用了几天时间他便打消了报恩的念头,王公子的所为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还记得在初入咸水沽军营中的小小震撼。

‘别心疼衣裳,千户给你们备了新的。’

‘放水——’

‘换人——’

‘下一个——’

丁艺扯着嗓子的叫喊到现在依然让他记忆犹新,几十百人的新兵中,有盐丁有纤夫,一个个邋邋遢遢,用一种高高立起的水塔淋过热水澡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原本他以为只是王星平爱好干净,但到了后来每日出操居然也专门准备了热水为兵士们冲洗,据说是可以消除疲乏,跑过步后每日睡前还要用热水烫脚,倒把兵士们都当作老爷一般伺候了。

虽然他们浙兵不像那些新投军的盐丁纤夫被折腾得彻底,但也差不了多少,好在换上一身簇新的军衣后倒也没有让人生出反感,经过辽东的一路转进他们原本的衣衫本也比花子好不了多少了。

他入营后的第一场冲突是帮着几个新来的逃亡盐丁对抗总催,其实只是远远助威,根本都没有上阵,但那些刚刚投军的盐丁硬是靠着平日看起来无甚新奇的‘枪阵’以少胜多。那一阵后王星平便将营中兵士无论新老全都集中了起来,将自己打算将他们带回贵州的想法说了,尤其浙兵中不愿追随的更是每人发给一两银子路费让其自行回乡。

结果便是从辽东逃回的溃军没有一人离开,这些人因为都有上阵经验被王星平选中第一批带回了贵州,没有选中的盐丁和纤夫也在营中继续操练,等着下一批再赴西南,反正王公子说辽东之事暂不可为,反倒完全没有什么好挂心的了。

这一路行军更是规矩森严,不仅没有滋扰地方,反将一个个小兵照顾得妥妥帖帖,除了不能喝酒之外这营中的待遇可谓好得让人咋舌,不仅顿顿有肉,路过湖广时还能经常吃上水果,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到一处驻地除了将帐篷搭得整整齐齐,第一桩事便是要挖茅厕,到了地方同样要准备热水给行军一天的将士们烫脚,好歹还要擦洗下身子,过去在浙江和辽东军中可都没有这等好事,单从这点来说王星平已算得上爱兵如子了。

到了贵州他们被安屯在贵阳城北面一处叫做诘戎堡的军堡中,一日两操,比起过去三五日一操强度高了不知几许,但因为饭食供应得力,衣服鞋袜也样样不缺,这几个月下来反倒是让手下精壮了不少。

他知道西南也不似表面看起来的平靖,是以便着力督促原先的部下好生操练,然而他却渐渐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并不要自己竭力督促,这些上惯了阵的老兵却都对王星平真心顺服起来,就连他自己也对这个少年生出了钦佩之心。

他现在虽然也还是一个把总,但心气却比以往高了许多。

说来也怪,诘戎堡行的一套规矩颇为麻烦,但周翼明却从中感悟到了王星平的一番苦心。

营房不再脏臭,一排排整齐的房舍全是砖木所建,里面都是簇新的上下铺而非通铺。每个人的床上都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以往虽然不明白为何要将时间花在这等事情上,但只要每日巡视时能够看到这样的整齐便让人心中一阵舒爽,难怪如今再看手下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就连常见的跳蚤虱子都不见了踪迹。

王星平曾对他说‘居养体,移养气’,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而物质的奉养则能改变人的体质,只有一支拥有军魂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而军魂的塑造首先就要军人们活得有尊严,活得像个人。虽然其中道理周翼明还不能完全明白,但过往的种种经历浮现出来还是让他鼻头有些发酸,对王星平便更多了几分感激之情。

起初他还替王星平担心这样的投入是否有些浪费,他虽没有多少财务的概念,但光看在眼中每个小兵的花费恐怕都比寻常武将的家丁还要更多,现在看来只看精神便觉得手下都是堪战之兵了,这样一想又觉值得,只是对王星平的作为更为佩服。

他正想着来了贵州尚未建功,军号声已经响了起来。

丁得水的声音在操场上回荡。

‘全体集合!’

…………

此刻,鸭池河边的一处土司寨子里,几位六慕则溪的土目正商议着一桩要紧事。

“都多少年了,怎么想起如今跑来清查什么军田田籍了?”

“你没听说?官军在辽东又吃了几个败仗,丢了好几座大城,两京十三省如今哪个没派下加饷?想是张老相公也要应付朝廷,这才病急乱投医翻出这陈年旧事。”

“放屁,你看哪次加派加到我们贵州来的?我看就是官中憋着坏水想要料理我等。”

“不能够吧?谁不知道我们水外最为恭顺,旁的不说这贵阳新城可没少我们帮衬,料理我们做么子?”

“你不说这修城还好,一说老子便满肚子鬼火。”

几位土目七嘴八舌,说到这修城却都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只想着应付官差,将部中不对付的土民送去卖力。那些送过去的苦力都不是族中子弟,有些是土司中的外姓贫户,还有的干脆就是依附土司的逃亡汉人,本以为是个吃苦受累的差事,少不得还要累死人,却不想这些人的待遇却好得惊人——至少在各位土司老爷眼中顿顿能够给饭吃饱,夏日里还有盐水茶水供应便已是想不得的恩典了,那王家小子也不知道是何想法,不打不骂也同样给那些苦力开出了赏格,且离开贵州的那段时间手下也遵循不悖。

结果就是城墙修好之后原先要回来种地的娃子(注:土司农奴)和汉人佃农纷纷逃亡投了王家的军屯,有些甚而直接应募去诘戎所当了兵。

本身帮着官中修城便是当初被逼迫下所为,如今又白白搭上了这许多人口,如何不让人气恼,思及于此便益发觉得这王家小子可恨非常,可偏偏这一回又是他来。

“光是王家小子倒不足为虑,麻烦的是人家手上有兵。”

会场顿时陷入沉默。

隔了许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才道,“你们是不是把事相差了,这跟他有没有兵何干,重要的是我们哪有侵占军田?”

‘对啊——’众人如梦初醒,这事原本就是以此为由头,只要抵死不认又能如何?这么多年过去那田籍图册早都忘迭了哪还能够找到,至少寻不到田侵没侵占还不是自家嘴上一句话。

“不过我们还是要拿个章程出来,虽然可以查无实据,然则破费总是难免。”

“你老的意思是要打点官中?”

“自然,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几家手中的军田恐怕也不下三百顷,每年光是出产当在数万石,这么些年下来这次给点代价也是应该,总不会年年都查,不过是官中寻个由头要钱,好歹给些脸面。”

“那这数目?”一人问出了众人关心的话题。

“不宜太多,各家拿出来的总数不能超过两千两吧。”说起来这笔银子虽然还不如一成出产,但多了反倒让人觊觎了,这个数目显然在各家预期之内,于是都纷纷应诺回去准备了。

三日之后,威清卫城清军厅,王星平与各部土目如约而至,一同出现在清军厅中的还有闻讯而来的安邦彦,威清卫指挥使焦应麟则只有在旁作陪的份儿。

“各位都是左近的爵爷(注:明清对土司尊称),星平此来也是奉了张老相公令旨清查军田,说起来却是为了我黔省安泰,还望各位多多帮衬。”坐在厅中王星平品着上好的西湖龙井,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小将军说哪里话,这等事体我们都省得,只是这话得分从何说起了。”阿戈部的土目最先坐不住,他家在威清卫北面占的军田最多。

“哦?”王星平斜了此人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我等虽然牧领地方,于国法却不敢干犯,各家自有各家的疆界,却不知这侵占军田事与我等何干?”

“原来如此,张老相公也是听人提起昔年有土官典买军田以至军屯荒废这才着我督办此事务要将之分剖明白,倒不是这威清一卫的事情。”

——这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你们所有人——

杨五老心头明镜一般,眼珠子滴溜一转道,“我等世土都有籍册在,若是小将军不信大可取来查验。”

“如此说来,各位爵爷对自家的田土都了如指掌了?其中就没有半点情弊之事?”

“绝无王小将军所说的那等事体。”杨五老打着包票。

“那好,既然爵爷们如此说我也好释官中之疑,不过既然各位都是朝廷封赠的土官,脸面还是要留些,这次查验我们便换个法子。”王星平笑中打着官腔,随即便招呼了几人进来。

王星平环顾众人一番,又道:“想来各家田土比之太祖朝时也更有拓殖,不妨就来个自主申报,各家都在这表单上写下各自田亩数目位置肥薄,日后与官中也好有个凭依。”

‘自主申报?’各家土目闻言面面相觑,但旋即像是想明白一般又纷纷称是起来,只有一旁列席的安邦彦目光中却闪烁不停,他虽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有此感觉也完全是因为王星平这个小子罢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土司制与贵州土司》翁家烈

5、《明代贵州土司制度》吴永章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论贵州土司制度》潘波

8、《黔记》李宗昉

9、《明朝入黔镇守威清卫家族考》

10、《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1、《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2、《黔草》郭子章

飞龙之章 第四十八章 南蛮兹事任意为(十一)

【致歉:致因为上一章没有详细考据把六慕则溪各部位置搞错了,查《明史?土司传》和《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后发现威清卫北面的是引叶遮勒,阿戈在西面,故已修订。另外,最近更新慢见谅】

十年前,朱永年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上袭了父亲的指挥佥事一职,祖上的恩荫让他得享虽不富足但也好过大多数同龄的生活,这让他自小便养成了自律与律人的优良品质,虽然这种品让他与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将这自律坚持了下来,包括阅读卫中历年档案的习惯。且他事事喜欢与人辩个区直,性子又极执拗,是以在同僚中并不见容于人。

平日无事时他最喜的便是阅读公案说部以及翻看那些陈年旧档,这些爱好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但在王星平第一眼见到他时却觉得是捡到了宝——自己的军法官有着落了。

在这个时代,能够找到这么一位法家式人物还真是难得,况本还是个军户。

朱永年原本以为是为抚军相公做事,但真到了这里才发觉主事之人是个比自己还小了许多的少年。

他按照这几日的演练熟练地将表格一份份递到各位土目的面前,多年的上层生活让这些爵爷们不至于对汉字的读写陌生,何况只是填写一张表格。

但土目们的样子却像是从未听说过汉人的语言,握着笔的手都迟迟不肯落下,全都在左顾右盼。

谁都不愿让别家占了便宜。

一刻钟后,杨五老才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将笔落下,这表无论如何都当他第一个来填,不如主动一些,他这样想着在田亩数额上写下了‘贰仟’这个数字,这比他的本领还要少了数倍不止。

朱永年回头看了王星平一眼,发觉少年笑得和蔼,或许是发现了他的目光,王星平赞许般点了点头,又朝着其他土目看去。

有了带头,其他人自然都纷纷落笔,一千亩、八百亩、五百亩,总的数额是越来越小,这也难怪,写多了可是会有被摊派的风险,何况杨五老都这样写了,其他人哪里还会再有顾及。

没过多久,一叠叠写好的‘申报表’便承到了王星平面前。

王星平看了两眼便将其中一叠捏在手中,叹声道:“想不到水外的田土竟然贫瘠如斯,若非亲眼见了各位爵爷申报,实在是让人不能置信。”

杨五老闻言卖乖道:“谁说不是呢,都以为我们土官日子好过,可谁又能知道其中难处,贵州的劣田十亩未必抵得上他处一亩上田,所产更是少得可怜。”

王星平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听着众人诉苦,等几个土目聒噪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道:“既然如此,那各家的田土数目及所在星平便以此先报与相公,但若有隐瞒可就不要怪相公无情了。”

从清军厅出来杨五老觉得轻松了不少,他只报了五百亩的田额,当然这些都是官道旁的庄子,实际上他家的庄子不算侵占的军屯也在这数额的三倍以上,不过那些许多是族中丁壮的自耕之地,报与不报倒也能够敷衍过去。

他正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这回各部出了两千两银子,他家便分摊了四分之一,算是各家中最多一宗,若以去年辽饷加征成例来算,每亩九厘的加派也不过是十八两罢了,这样一想前些日子定下的两千两银子又觉得有些肉痛了。

眼看日头西沉,便见一名族人急匆匆赶来。

“头人,不好了!”

“何事?”杨五老心中嗔怪。

那家人倒也老实,“今日早间官军大举出动,已经占据了我们在河南(注:鸭池河)的数处庄子,庄中的族人连同娃子全都被官军扣住了。”

“哪里来的官军?”

“据逃出来的人说是巡抚的标营,还有……诘戎所的官军,有布政司的人带着牌票引路。”家人道。

“这狗入的小贱种,居然跟老子玩起声东击西来了。”醒悟过来的杨五老大声咒骂着王星平,但忽又想到一事,“我平日养着骂初们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这……”这下家人不知如何说了,他可不想在头人气头上告诉杨五老部中在河南几个寨子在官军手上没有一个能支撑半个时辰的,虽然这些寨子都有本部的骂初坐镇。

…………

龙窝寨是引叶遮勒部在鸭池河南面最大的一处庄子,也是侵占威清卫军屯而来,眼下正被诘戎所的一队官兵给堵了门,带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丁得水。

“怎么样,这寨子好破么?”廖四舔了舔舌头看向哥利亚问道。

“这种程度的寨子用小一号的佛郎机炮也一样能够轰开。”哥利亚的汉语最近显然长进不少。

丁得水却没有多话,只是吩咐一个斥候道,“你带个本地人去叫门,让他们开寨投降。”

廖四不以为然打着哈哈,“恐怕用嘴比用炮还要难些。”

他的话自有道理,之前的几座庄子还没有靠嘴炮就能轻松拿下的,骂初们总要受上一炮才会惊觉双方实力的差距,又因为通信的不便对其中细节极少能在短时传得真切,导致诘戎所的军队对水外军田的‘扫荡’效率显得略低——一开始就开寨投降的毕竟不多,这让诘戎所的军队着实费了不少首尾。

这一回诘戎军共动用了一千二百战兵分作四队分头出击,每队都配了虎尊炮和小佛郎机炮,后面还都有布政司的官吏跟着,也只有龙窝寨这里设防坚固王星平才将哥利亚亲自派了过来。不过眼看着要拿下此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最后果然不出其所料,三两发实心炮蛋在寨墙上开了个口子之后,那守备此地的骂初便自顾自从寨后先跑了。

官军每拿下一处庄园和寨子便有‘军户’和福泰号的伙计跟进,等他们将‘危险’排除干净后才会让布政司的人进来处理后续勘验田土。

此番行动总计耗费不过五日光景,大军横扫了整个威清卫西北面的数十处土司庄园,共计清理出被占的在耕军田两百余顷,一些敢于抵抗的骂初和他们手下的土兵死伤不少,而更多则是被诘戎军俘虏,至于庄上的农奴更都被暂时控制了起来,再充分发动之后会被甄别安置,一些底子好又清白的甚至会被吸纳进诘戎军体系或是铁厂。

那些原本就靠得极近的庄子王星平索性将田地连成了一片,诘戎堡周边的新屯户只要愿意过来这边屯垦的都被动员了过来,到新屯之地开垦的都能获得更多的田地,而本就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的土人农奴只要肯落籍军户也可以加入卫所的屯田体系,这样一来自然没有几个落后了。只有那些自耕的土人稍微麻烦一些,但是只要敢反抗也都会被强硬对待,只有老实听教的会给他们加入军屯的机会。

至于那些属于各部宗亲庄子原本的主人和管事只要没死便全都被控制了下来,六慕则溪的各部头人对此却全都做起了缩头乌龟,毕竟之前登记在先,现在跑来出头无异于承认侵占军田之事,自然便不会有人对王星平所为再有所置喙,反倒有几家主动跑来示好想要赎回被抓的族人和头目,对于这一‘合理’要求王星平自然本着各取所需的精神与各家在‘友好协商’的基础上很快达成了一致。

用换人加赎买的手段从水外土司处又购得了不少田地,这一回有先前的立威倒是顺遂了不少,加之王家给出的价钱也算公道,好几处购得的田庄甚至直抵鸭池河与三岔河边,虽然那些头人土目也知道王星平打着什么主意,但自家的族丁和骂初还有好些都扣在别人手上,不服软也不行了。

各部登记田土那日安邦彦就在现场,如今又如何不知都是王星平使的手段,但眼下即便有人来他面前哭诉,他也不打算硬出这头,只以朝廷法度论,王星平的确占着理,又有张鹤鸣在后支持实在不是他一个宣慰使便能够轻易扭转的,还是暗中积蓄实力的好以防不测的好。

至于那些被攻下的庄子里原本存有的金银,大头肯定是王星平自己拿了,每处寨子都是等诘戎军‘肃清’之后才会让布政司的人马进来查验登记,这剩下的添头自然也都集中起来被用于官中的分润,光是这小头也折出了白银近三千两,着实让贵阳的官人们过了个肥年,有这一层在,便更多人开始传颂起王星平办事得力了。

诘戎军自己留下的则有近两万两之巨,不过其中大部分还都是黄金,只能慢慢消化解决了。

而被‘洗劫’的六目中也以引叶遮勒损失最重,不仅被收回的军田最多,各个寨子里被‘充公’的金银也是各家大宗,占到了六部的七成还多,而更为麻烦的还是那些庄园中的牛马,那可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如今杨五老却有些欲哭无泪,这刀竟像是自家亲自递给对方一般。如此一来其他各部自然又存了观望以及等人出头的心思,连安邦彦都没有说话其他土目便更没了张致。

原本寻常土人中对官军如此做法也很有些不服的,威清卫清田行动后一直暗流涌动,但之后王星平在诘戎所屯户入驻新庄园后开始了雷厉风行的历史清理工作,朱永年牵头在几个早已投顺的土民安排下成功将土司官吏往日为非作歹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有了阶级矛盾打底则无论汉民土民便都给调动了起来。土司中原本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样有亲有疏,平日寻常土民被部中大族欺辱的事情并不比汉民少上多少,如此操作一出,形势骤然改观。

那些以往有血债的,资料便被单独整理了出来交给布政司,贵阳府的刑房官吏们因此又多了一番政绩自然欢喜不已。

威清卫的形势一片大好,而王星平本人在这一阵喧嚣之后却是独自闭门温习起功课来,除了必须要做的定期巡视产业与军屯以及与各地书信往来,在农历新年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还真如消失了一般。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土司制与贵州土司》翁家烈

5、《明代贵州土司制度》吴永章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论贵州土司制度》潘波

8、《黔记》李宗昉

9、《明朝入黔镇守威清卫家族考》

10、《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1、《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2、《黔草》郭子章

13、《明史?土司传》

14、《中国行政区划通史》

飞龙之章 第四十九章 镇西新成壮五屯(一)

转眼便是四月,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又是小半年的时光匆匆而过。

小半年的时间足够让元老院将领内治理得更为稳固,也足够四国的铜山开始出产,就连台湾的开拓团都已经站稳了脚跟。

台湾南面的打狗港如今也有了一个更为顺耳的名字——高雄。

高雄城的驻军一直向北将堡寨修到了八掌溪北面的蚊港,在一处被汉人海商称作布袋嘴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大盐场,所产精盐全部用于与当地土人部族贸易,有这硬通货开道台湾开拓团很快便与附近的麻豆、新港和目加溜湾三社拉近了关系。如此一来在台湾西南方向上以北方三社和南面小淡水以东的五社(注:从南到北为大泽矶社、阿猴林社、下淡水社、力力社、放索社)为界便形成了元老院控制下的一个小小经济带,伏波军的随军医疗队在那里驱灭蚊虫施医赠药很得人心,而在台湾岛最北端小琉球的鸡笼山还有一处数十伏波军规模驻守的中转港口用于接应来自日本的铜矿,也已经建成了紧固堡垒。

三亚那边听说更是将势力范围延伸到了黎母山中,黎民部族也组建起了数个团练,虽然三亚的驻军规模没有明显扩大,但黎人民兵倒是多了不少,与琼州北面和大陆上的商贸往来也更为密切。而在崖州州城西面的莺歌海元老院则悄悄新开了一座盐场。如今莺歌海盐场已经开始出盐,其盐除了供应崖州及北面的昌化、儋州外,还有大部都给行销到了安南,伏波军更干脆在下龙湾口的鸿基开了煤矿,修筑堡垒以为长久之计。因这盐场投产又给崖州新增了一笔岁入外,潘知州更是欢喜。

如此一来,中国三大盐场除了长芦还在大明手中外,布袋和莺歌海两处便全都成了元老院的囊中之物,假以时日光是盐货一项便足以和大陆掰扳手腕了。

在南洋,环澳洲的考察船队则是在两个月前已经返回马辰,两百伏波军在澳洲北面的帝维群岛击败了十余倍的土著后在彼处站住了脚,随即便在两个大岛组成的群岛环抱中于澳洲北部最初登陆之地建起了一座城镇——达尔文港,这个名字因为有教化蛮荒的用意在元老院讨论之后得以沿用,也算避免了混淆。

听说现在元老院正竭力往那边运送物资,几乎是每周都有数艘蜃楼级运输船往返,只等今年12月当地雨季一过便开始修建通往西面铁矿的道路。至于东南面则会陆续建立几处与达文港相类的港镇以供那里的露天煤矿通过海船能够源源不断运往达文港。一年之后,来自大陆的汉人移民便会看到那里连绵不绝的烟囱和铁厂,只会比佛山镇多上数倍,蒸汽动力的运输船会在雨季过后满载着精炼的铁锭和钢材横穿赤道的无风带,为大宋的战争机器送去源源不断的动力,同时南洋各大岛的铁路铺设也将正式提上日程。

但这小半年的时光对于远在西南的王星平而言却不过是能够让新成的军屯得以稍加消化罢了,毕竟他的势力拓展必须在大明的框架下谨慎进行并不如元老院那般快意,论及效率还是与南洋差得太远,好在他的班底也在不断壮大,这其中既有老人的成长也有元老的帮衬。

粗炼的水银已经往广州送出了两批货物,不光解决了练兵的资金还运回了不少棉布。

吕宋‘重新’开府的这大半年时间得益于大量江浙和福建移民的涌入当地的棉纺织业发展迅速,大宋国营的岷里棉纺厂招纳了大量移民和几个投顺部族的土人女子,而棉花在短时间内则是依靠胡八荣从松江府进口。

如今还不太明显,但相信到了明年此时江南便会感受到来自海上的贸易压力,光是棉布和各种成衣成袜这一宗买卖甚至都会改变整个大明的商业格局,也因此今年的棉布主要还是用于销往南洋以及开拓美洲市场。至于大明也只是通过广东运来了一些,不过是为了满足王星平对军队的装备需求,毕竟这批棉布的价格已算得上是内部特供,比之松江布的成本便宜了一倍不止,这样一来便又能节省不少。

这样下去大明的东南势豪与元老院的矛盾必然尖锐,虽然对元老院的武力王星平有绝对信心,但事情究竟会朝着何种方向发展就不可尽知了。毕竟就算历史白痴如他也大致清楚,江南的这帮豪强在自家和国家利益面前可从来是不会站在国家一边,到那时甚至会因为元老院造成的这一变故而影响到北方的战局,而王星平也知道这种矛盾随着越来越多与大明产业重复的商品涌入沿海只会越加深重,但他却不愿看到因为这种战略局面的改变而便宜了辽东的‘野人’。

不过每每想及这些变化,看着自己书房中的煤油灯和挂历,他又觉得这一切来得还真是快。不过半年光景,就连邸抄上都出现了大量浙江和南直官员参劾海道稽核不力的奏疏,而在福建这种私渡移民的行为则更为猖獗,王星平曾看过一份新任福建巡抚商周祚——也即是那位祁彪佳的未来丈人——的提奏,今年年初福建最离谱的曾有一艘漳州货船申报水手六百余人,结果回程时船只无甚大碍水手却因‘海难’落水失踪了近八成的。但转念一想如此规模下的移民,台湾和吕宋的汉人恐怕也是一日多似一日,可惜自己这贵州不能如元老院那般明目张胆的行这移民之事,陆路上总也不大方便。

今年的春节应该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王星平过得最为舒心的一次,没有家中的愁云惨淡也没有在外奔波的劳累,几乎是在期盼中阖家团圆的节日便已经匆匆而过,就连上元夜的灯火看起来都比往年更为漂亮了一般,要是每年都能如此就好了。

他正想着,便听见了外面动静——

“中了!中了!少爷又中了!”

小六的报喜声很快便从街上传进府中,这一回是府试头名,王星平履行诺言没有接受官中对他上一科成绩的认可,而是选择了从新参考,算是借着备考的名义闭门谢客,好给自己留下更多的私人时间。

但有了上一科的铺垫,加上他的名声,连续在县试和府试中被取中头名也就成了应有之意,新贵县和贵阳府的考生水平都谈不上多高,更加上知县与知府都有心收他这个门生,在考选上就更为照顾了,自然这回也不会有考官为了让他历练心性而故意给个较低的名词,王家小子的心性还用历练?

不过这对于王星平而言却只是添头,眼下他最迫切的事情是要再次赶往京师,有几桩事让他不得不如此做。

一是为了消化新占的土地,新收回的军屯并收买的水外六目之地已经修起了数座军堡,每一部的土地上如今都有诘戎军驻扎,王星平与张鹤鸣商议要以引叶遮勒部上建立的镇西堡为中心新设一卫,上报朝廷的奏疏也已发出,相信以张鹤鸣在黔省的威望这种事情内阁断没有不准的道理,也算是张老相公离任前的最后一份功劳。

但对于王星平而言,问题则是如何让这镇西卫成为自家夹袋中的东西,这就需要运作一番了。

若以功绩论,最合适的人选无疑是王忠德,王忠德自在张鹤鸣手下办差以来立功颇多,只是因为时间不合的关系,上一科的武举错过了,这一科却是要等到明年才行,资历上就差了一截,贸然授以一卫实职难免被人置喙。他有心上进王星平也想借这势抬举他做镇西卫的第一任指挥使,而这都需要在京城运作提前为其铺路,唯有他亲自去一趟才有把握,廖四等老弟兄也还在盼着新卫中四个守御千户所多出来的数十个个世职。

二则贵州的事情都上了正轨,又有元老和宋应星、张介宾等人在此帮衬,他格外放心,但天津那里的军营却是让他颇为挂心。如今那里就只有耶稣会的人在,徐骥虽然勤谨,但于军事并无所长,而孙元化虽然对西方军备多有涉猎,然而于整备军心的能力上还是极为欠缺的,再加上这些人难免还会传教,故而那边他着实不大放心,同时也是想再借这次的机会招一些北方种子回来。

三则新任黔抚眼看就要到任,此人与张鹤鸣究竟政见如何眼下并不清楚,就怕两位抚军在交接中生出什么龃龉让他夹在中间难做,索性不如先跑远一些,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定取舍也好,而且他在北京离得朝堂近了消息也多些,与贵州呼应自然更能机变,黔国公都能遣人入伺京师动静,他王星平为何不能。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听说皇帝的身体益发的不大好了。

李可灼在给他的私信中隐瞒不多,傅小飞那边也能通过电台加以印证,虽然在服用了‘丹药’之后皇帝的痛风症状有所缓解,但生活上的节制毕竟不易,加之病势也非一日所积,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可为了。

而眼下他唯一的纠结事,正是源于科举。

按照以往规矩,他得先参加完本年院试的岁试取得生员资格——也即是成为秀才,到了明年初过了科试取得乡试资格后再通过七月的秋闱才能上京,不然这参考与上京的行程便有矛盾不可调和。

然而时间却等不得,故而剩下的路便只剩下一条——入国子监。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土司制与贵州土司》翁家烈

5、《明代贵州土司制度》吴永章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论贵州土司制度》潘波

8、《黔记》李宗昉

9、《明朝入黔镇守威清卫家族考》

10、《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1、《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2、《黔草》郭子章

13、《明史?土司传》

14、《中国行政区划通史》

飞龙之章 第四十九章 镇西新成壮五屯(二)

国朝之有南北两京国子监,凡功臣之后及成绩优异的诸生皆可入监读书,又国子监生只要受业完毕或是有成绩优异者得学官破格推荐也有资格参加应天、顺天两府的乡试,算起来这也是国朝的一项德政。

科举仕途清贵,故而客籍参考一直都有着许多忌讳,远的不说,袁崇焕当年应考就因为是客籍的缘故被人攻讦,费了许多周章才在藤县报上名的。但如今商贸繁盛,商人子弟客居异地想要参考的又多,故而在临清这等通衢之所也就专门给了取士的名额。但这样的好事毕竟不是处处都有,而国子监却又是例外。

国初太祖设南京国子监,永乐中又设京师国子监,只这两监的监生却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所在直隶州府乡试,而要进入国子监则至少需要一个秀才功名以及在岁考中名列前茅而得到朝官的举荐。

举荐倒是不难,杨文骢大婚,杨师孔专门从任上告假归乡参加了儿子婚礼,现下也还没有离开贵阳。杨老爷的上一任官职便是国子监学正,再上一任是在昌平州任学正,一直都算是顺天府的学官,在国子监和顺天府中都广有人脉。别的事情杨师孔恐怕会因为持正不便答应,但他见过王星平后便对其人品学识赞赏有加,再有杨文骢在旁帮腔,一封荐书自然容易得到。

张汝霖作为本省提学又是王星平的恩师自也会帮忙,还有马文卿也会对他这个学生有所照弗,加上徐光启还是以北壅(注:北京国子监别称)参考顺天府乡试而一举得中解元,也早已答应会给监中推荐。

剩下的自然就是要在接下来的院试中得个好名次了。

严格说来,单靠举荐一途就能进国子监也不全然符合当今朝廷体例,就拿如今与王星平打得火热的那位瓮安知县赖道行来说,他便是一个岁贡生,直白说来乃是或一年或两三年从各府、州、县学中选送的资深廪生中升为国子监肆业的监生,且都是论资排辈的挨次升贡,故这岁贡又有‘挨贡’的说法。若是赖知县知道王星平早早便有朝中官人帮忙举荐,恐怕心中也会多些不甘,然而谁叫王星平如此得眷顾呢。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之间院试便如期而至了,这一回有了经验与准备,王星平倒是显得不慌不忙。说起来院试不过是科举四级中的第一道门槛,但饶是如此,对于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儒而言也是一道开启新世界的大门了。也许王星平不会在乎成为生员后的那些特权,但对于家中只有数亩薄田的穷酸说来,一个秀才功名便是二三十亩的田赋减免以及戚里寄付的添头,更别说可以见官不跪的那份得意。

院试的难度其实未必就强过前两场去,毕竟这出题还有运气的成份,但搜检却要严格许多,衣服必得拆缝,鞋袜俱要单层,皮衣不可有面,毡毯必要无里。此外像是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都不能带进考场,就连笔管都要镂空,烛台也得通底。好在如今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即便是夜中皮衣毡毯也用不上,其他准备倒也简单,只有兰娘做得的几样饽饽糕点早早便被切开以供考场查验。

院试不像府试半夜就要入场,但也不是县试那般晚,总在五更天时考棚那边已经热闹起来,好在王家本在城中近便,等王星平顶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与小六和卫芄兰打着灯笼赶到龙门外与几个新进学的童生取齐。

院试这天的早上城门自然大开,考场周围摸黑早摆出了不少饮食摊子,外路州县前来赶考的童生与送考的家人影影绰绰,略略看去考场外已站了数百人,此时雨也停了,众人便在夜色中就着星空胡乱吃些早饭填补肚皮。

三声炮响,龙门大开,随着写有考生姓名的纸牌灯笼被人高高挑起,王星平也终于随着人流跟在一面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后面绕进了龙门。

王星平提着考篮与众人也一路跟进,等司仪官拖长了嗓音将提调官等请进北厅后,张汝霖终于开始慢悠悠拿起簿册点名,只轮到王星平时他笑着点了点头,多有欣慰之色。此时廪保上前画押验明交上王星平的院试结票,这一套事体才总算完结。

也不知是察觉到了大宗师的神色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那负责搜检的几名监吏见是王星平前来,也都没有为难,虚应了一番故事便给放进了考场,因而惹得后面学子议论不已。

不等考官弹压,便早有几个认得王家少爷的在后面半嘲半弄道:“那是今年县试、府试的连捷案首,还用得着搜检?”

‘就是那个王小千户?’

‘原来是他?难怪!’

其他有些怒意的儒生闻得此言后也都恍然,便不再多话老老实实排队去了。

验了王星平进场最先,早早养足了精神,加之这回还带来了及罐子新做得的油鸡枞,心头安生得很。是以他一直闭目养神等到天光大亮,灯笼撤去后总算发下卷来。

拿到卷子后他粗粗一看,三道考题便已经在脑海中检索起来,首题是《则敬孝慈》,这是一道《论语》截搭题,‘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季康子问孔子:君王率领人民,如何能使百姓恭敬、尽忠?孔子回答说:对待百姓必须庄重、守礼,对方自然对你恭敬。真心对待民众,对百姓仁慈,视之如子,人民就会尽忠,树立好的典范又去教导不好的人,人民自然相视而劝。

倒是像极了这一年来他在水外和诘戎所行的事情,大棒在手,便开始对少民也用起了分化怀柔的手段。

第二题出自《孟子》,题目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倒是直接用的原文,这一段即便在后世也颇为有名,王星平自然不会记错,‘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似乎与前面一题的意思也大同小异,但这也的确是张汝霖的政见,虽然他也主战,但于少民上还是觉得可堪教化,此题似乎就是在提点,这也是他对张汝霖了解,不然难免就会想得肤浅了。

第三题倒是简单,是诗题,题目是《绿净春深好染衣》,要求是得春字作五言六韵诗一首,换成后世的说法基本就是一首五言律诗,除了头两句句尾押韵,后面每一个双数句的尾字也要押韵,加起来就是六韵。

对于前两篇文章他已是胸有成竹,如今顽性上来倒是想先试试这诗题,他抿了抿笔尖饱蘸浓墨,落笔写了起来。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

七日之后,鸭池河畔,王星平与王忠德并马而行,廖四等人则远远缀在后面,两人时不时在马上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赫声堡,名字取自宋陆游《送襄阳郑帅唐老》中的‘声名赫奕勤天子’之句,是张鹤鸣的手笔,虽说等朝廷准了镇西设卫后这里便是一处守御千户所,但此堡即便在贵州来看都小得可怜。不过却正因为有了此堡以及驻守在堡中的一个局的诘戎军,让原在此地附近张扬的化那部土兵不敢轻举妄动。

一局军卒不过百余,但这每个堡子却都是按照王星平交代的新式筑城法筑成的棱堡,里面还都配着一门保利行仿制的佛郎机炮和数门虎蹲炮,以贵州的军力配置这几个军堡可谓奢豪了。

但只要转眼看看军堡周围的军田又会觉得如此投入实在是应该,毕竟此地离着水西也就不过一河之隔,光有田册可说不上就算控制了,再有那么多从诘戎所周边迁移来的屯户,还有新近头顺过来的土司农奴,怎么说都应该好生安排的。王星平又想到几日前院试的题目,现在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那些军屯中的土民此前也不过是土司家的奴仆,如今要问他们一句定是更愿落籍军屯的,人的神情总做不得假,他想这就是阶级使然,也即是张汝霖当日的题中之意。

“五弟几时动身上京?”王忠德想起王星平的行程,又关心起来。

“巡视完这几处堡子就走,李相公就要到贵阳了,再说我也真想亲眼看看那白杆兵的样子。”

数月前,兵部左侍郎杨应聘请调湖广、保靖、酉阳、石砫等处兵马援辽,加四川副总兵陈策为援辽总兵官统领各军。而这次北上的队伍中更是不乏名将身影,遵义参将童仲揆和石砫宣抚司秦良玉的两个弟弟秦邦屏、秦民屏也都是敢战的猛将。

白杆兵是石砫宣抚司私兵,也是西南有数的强军,更是难得的山地野战部队,王星平对其一直颇感兴趣。此军兵士皆是石砫土民,平日都是一同耕作的里邻,是以上阵作战能够相互扶持。其所持白杆枪都是白蜡木长杆,上配带刃铁钩,下配铁环如锤,作战时铁钩可砍可拉,铁环则可锤可击,结阵之后即便是重装的骑兵也能一战。当年秦良玉便是领着白杆军参与了平播诸役,战功赫赫。

王星平听四川的消息说川军经过数月整备,已经集结完毕,就在这几日便会北上,他正有心与其同行一段。

“看来五弟这院试案首是板上钉钉了,如此为兄明年定上京看你。”王忠德淡淡道,他已经知道王星平属意他做这镇西卫指挥,心下欢喜。

听出了王忠德话中之意,王星平道:“科考哪有一定,只是先生们既慨然举荐我也只能勉力为之了,倒是武举的事情四哥其实不必担心,我此番上京有一桩定是要为你提前将路铺好,只是这镇西卫各堡的守备人选哥哥还要安排妥当,这可是我们日后的本钱。”

说到最后一句王星平刻意加重了语气,他的确非常看重手中的这支军队以及与军队捆绑在一起的这片土地,绝不允许被他人染指。

巡视完赫声堡后,还有其余三处寨堡需要前往,建在龙夜部领内的威武堡,建在阿戈部领内的柔远堡, 还有引叶遮勒部南面的定南堡。

一行人马正要离开此地,就见远处一骑匆匆而来,王小六人未至声已闻。

‘捷——报——!捷——报——!少爷高中院试案首……’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土司制与贵州土司》翁家烈

5、《明代贵州土司制度》吴永章

6、《大理地区土司制度初探》叶桐

7、《论贵州土司制度》潘波

8、《黔记》李宗昉

9、《明朝入黔镇守威清卫家族考》

10、《贵州明代民族区域商业格局研究》赵斌

11、《明代贵州的商业发展》唐载阳

12、《黔草》郭子章

13、《明史?土司传》

14、《中国行政区划通史》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一)

李枟赶到贵阳上任的时候,王星平一行已经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就快要进入北直隶境内了。

李相公的到任并未在贵州官场激起太大的涟漪,毕竟是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传下的旨意,不过是落地而已。事实也证明王星平担心新官上任之后的折腾并未发生,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下贵州的政令大抵可归结为两个字——照旧。

张老相公则是捞足了在西南的最后一点边功之后施施然启程往颍州老家去了,虽然就在王星平出发之前,朝廷又下明旨将他的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一职改转为兵部左侍郎,意在让其回京佐理部事。然而早就听王星平分析过辽东战局的张鹤鸣又如何会入这巷,所谓佐理部事放在目今而言不就是佐理辽事的避讳之说?他自然是打算直接归里不赴,兵部这烫手山芋谁愿意捡谁捡去,反正他是不会为了个虚名去担上晚节不保的风险。

他已经六十九岁,再有一年都够致仕的年纪了,但以他的功劳而言再进一步的机会却不止这一个。王星平临行前曾对他明言,如今的一番布置便是为了贵州彻底归流,而此事最终恐怕还要他来主持。

有这一份香火情在,张鹤鸣自然投桃报李在李枟面前将王星平和他新设的军屯及诘戎成军等事大加称赞了一番,总而言之便是想说王星平的诸多安排你最好别动。

时光又匆匆过去了两个多月,对于贵州来说生活的确没有多少变化,李相公照例将贵阳周边的防务巡视了一番,也的确听从了张鹤鸣的告诫没有去动新设的诸多军堡,反正又不需布政司出钱。

而在这段时间,王星平于路上则只能依靠随身携带的电台与留守贵阳的元老交换情报,当然,情报的交换同样也包括南洋方向。

随着季风的转向,南洋的局势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最近在南洋的汉人侨民中开始流传出一个故事——在南方的‘大洋洲’(注:因在元老院的宣传中澳洲早已陆沉,故而元老们便给澳洲重新换了一个名字)中多产黄金,正是因为这个流言出现,在进入六月之后,原本定居在爪哇、婆罗洲等地的华侨们纷纷开始或结伴包船,或入伙元老院组织的移民船队趁着从赤道南下的季风往达尔文港碰运气,这误打误撞之下倒是让移民效率大大超出了元老们的预料。

借着这股东风,原本在澳洲东南开辟出的数处补给点也给顺势扩建成了城镇并且正式设府。

在东部沿海,布礼府(注:后世布里斯班)的建设如火如荼,在四、五月间的狩猎季节中,三百登陆不久的伏波军在两艘军舰舰炮的支援下于莫顿湾口一举击败了图尔巴与贾格拉两部联军三千人,军队沿着莫顿河沿岸向内陆一路扫荡,拓土百里,俘获土人上万。来自北方的六百余户汉人移民在半个月后及时被送了过来,如今沿着东面海边司帆港扩建开来的农庄、工厂已经初具规模。

也许是有了北边的前车之鉴,在接下来的征服中各地土族便显得脾气好了许多,在东南方,悉尼府(注:按照元老院的对外宣传,悉尼二字乃是取自唐?白居易《立碑》诗中‘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之句,为此一众元老还煞有介事地在悉尼的海滩边上立了一块石碑,以为自古以来之意)在稍晚些时候设立,在更南面则按照原时空的地理位置新建了虎贲府(注:后世墨尔本)的要塞堡垒。

而这一次两地周边的土人部落却都老实得很,全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热爱和平’的样子,不仅悉尼府西面山中的达鲁格、古灵阁、达拉瓦尔三部立即表示了顺服,虎贲府北边雅拉河沿岸的库林联五部盟更是派出了他们的大酋长卡迪加尔前往伏波军大营表达了贸易与联盟的意愿。

但在见识了元老院的大炮巨舰之后,老酋长很识时务地当即表示他的意思被错误表达了,实际上库林联盟只是想成为上国的附庸,并在元老的诚恳建议下做出决定让族中未成年的子弟进入上国学校学习语言和知识,其唯一所剩的愿望也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贸易请求,对于这种要求元老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总之,赶在澳洲的寒冬(注:南半球冬夏与北半球相反)来临之前,澳洲这个不亚于大明版图面积的元老院未来矿山与牧场中最为适宜人类居住的部分便已全部纳入了元老院的实际控制,只等北面的铁轨铺到那里,便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华夏一族在此的统治了。

诚然,单从电台的只言片语中自无法领悟这波澜壮阔的宏伟图景,然而仅仅只是身边的变化也不是不能感受到蝴蝶翅膀扇起的微风。

…………

进入大名府地界后,王星平便开始有了一种感觉,元老院的存在感正在大明北方不断加强,这一论断在他于元城县的一家商号中见到了产自吕宋的澳洲棉布与成衣之后变得确凿无疑。

从掌柜疑神疑鬼的态度和兼具贪婪忌惮的神色中他发觉这种来自天津的时新棉货销路不错,但问题却也不少。

最大的矛盾无疑来自那些长年经营松江布的商家,听说这些日子松江布商与澳洲布商的人在运河上没少因为生意的冲突打斗,听说临清那边已经打死打残了好几个伙计,如今好一点的货色倒是只能依靠那些婆子打着惊闺去给大户人家上门推销了。

不过布匹归布匹,澳洲货中的奢侈品却是没有见到多少,打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等货色全都送去了京师,外路州县等闲看不到的。

又听说这些货物全都发自天津的一家商号,王星平自然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操盘,但也因此对大明利益集团的各种盘根错节关系有了更深地认识。

果然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原本觉得这棉布棉衣比之松江货低了许多是大利百姓之事,可没想到引来的布商反扑竟然到了如斯境地,除此之外如澳洲香烟、暖水瓶等东西也都出现在了大明的商号之中,至于水银镜虽然流入北方的数量依然不算多,也已经不算多么稀罕的东西了。

然而此时王星平却无暇去关心这些事情了。

入了暑热时节,原本官道上便没有多少行人,而那些官道之外的支岔小路上则更是少有客旅行至。

此时在任丘县北面的一片山坳中,一行男女却正被一伙山贼围在中央。

“今日倒是运气,没想到还有一个如此标致的小娘。”

山贼中领头的一人独目中透着垂涎,边说边舔着舌头。

那被头目相中的女子十四五岁大小,倒的确是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一双眼睛闪烁不定,显是受到了惊吓但甫又强作镇定起来。

那头目光头锃亮目光如火,见了少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拉住那姑娘的手就要往自己怀中拉扯。

旁边一名男子 被另两名贼人制住,虽在不停告饶但摄于贼人威势却只是一味发急。

还有一名四五岁女子却是那少女的妹妹只在一味啼哭,同行的其他乡里也都不敢多发一言。

只有那女子的弟弟强冲了出来朝那头目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头目吃不住痛将弟弟一膀子掼在地上,复一脚蹬在胸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哪里吃得住痛,登时昏死过去。头目在一众喽啰面前丢了脸面,哪里还肯罢休,当即又抽出刀子就要再下杀手,却又被那少女扑在弟弟身上护住,就在这一愣神间,道路来处一个声音大声传来。

“张姑娘好巧,可要帮忙么?”

这一声传来,那些山贼和百姓全都回过了头来,就见一翩翩公子正站在坳口,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王星平。

那少女自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带泪。

“王公子……”但救命二字却终归没能出口,这位公子是在河南时便于途中结识,一路上对他们一家颇有照弗。她只猜测这是哪里的富家子弟,但虽然其身边跟着几个伴当恐怕也不是这些山贼的对手,何苦再拖累旁人。

自家终归只是上京讨生活的寻常人家,但即便大难临头这点矜持少女还是能有分寸,眼下情势正是两难,她不想牵连出旁人,但对弟妹和父亲的遭遇却又心有不甘,甚而在内心深处对那些袖手旁观的乡人都有了一丝怨怒之气,但当看到王星平时不知为何却生出了几许安心。

“哟!还他娘的出来个添头,你这小粉嘴是哪里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等爷料理了这小娘正好再拿你来尝尝鲜。”

那头目虽然嘴硬,但当他第一眼望见王星平时却是实实在在地涌起了一股自卑之感,但转念一想,女子他料理得,男子就不行了?脱光了不都一样?

王星平打量着对面的山贼,叹了口气,“反派还真是话多。”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懿安皇后外传》纪晓岚

6、《明史列传二》

7、《国榷》谈迁

8、《明史列传二》

9、《天启宫词》秦兰徵

10、《罪惟录》查继佐

11、《老狐谈历代丽人记》鹅湖逸士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二)

赵腾蛟死于话多,当一支羽箭没入他的胸口时,关于他的故事已经先于他的死亡结束。

张姓少女没来得及求救,但王星平还是出手了,这种给手下儿郎练手的机会这一路上能够遇到的着实不多。

在赵腾蛟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没能想通,往年里就算是上京赶考的老爷他也照样下得去手,但面前这个白净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书生,身上还穿着生员的服色,行事为何会如此狠辣?然后他的意识便慢慢模糊起来。

最终清点战果,除了逃掉的,现场留下了七八具山贼的尸体以及两名活口。七八名跟随王星平北上的夜郎营最为精锐的战士在接受了龙登云数月的特训之后身手明显又强了许多,他们中有好几人在选入营中之前原本就是贵阳周边的山民,对于狩猎有着天生的敏感,伏击十来个没有着甲的山贼简直是手到擒来。

这个时代的山贼毕竟不是专业的劫匪,其中许多若是算起来不过是兼职而已,他们杀起人来固然不会眨眼,但当面临突如其来的伏击时更多的还是会选择逃命优先。

在行旅们尚未恢复的惊慌中王星平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还在惊慌中的张嫣,这小姑娘自路过开封时认识后便也算是在一路同行,他对这个性格独立行事颇有张致的姑娘倒是的确有些好感,没想到不过是多睡了个懒觉便在这快到天子脚下的地方生出了这等事端。

王星平简单安抚了几句,又让人为少女的弟弟施救,解释道:“在下本是贵阳卫的武官,非是刻意隐瞒,只是一路上不想招惹事非,还望张姑娘勿怪。”

少女哪里会怪,一路上同行,她早对这个大他两三岁的王家哥哥生出了几许好感,自幼丧母,家中就是她这个长姐如母亲一般操持家务,将弟弟妹妹们抚养长大。但弟妹们虽然与她亲近,然而毕竟她自己也才是个小姑娘而已,父亲又要忙于家中生计。难得遇见个王星平这样的就如哥哥一般,一路上对自己和家人照顾有加,就连弟弟妹妹对他也喜欢得很。

今日之事更是将这份情愫刷爆,少女整了整已经破乱的衣裙,起身福了一福,“公子大恩,宝珠与家人铭感于心,他日必有所报。”

“何必他日,如今便要请姑娘报了。”少女闻言一愣,才听王星平笑着继续对少女的父亲道,“张叔,眼下各位既都亲见了方才之事,还望你能出头让各位乡党随我去前面雄县一同报官,也好有个见证。”

虽说有救命之恩,但若是平日那些行旅也是不愿招惹官司的性子,前脚得了救后脚就能跑掉。但如今看着王星平的手下比方才那般山贼还要凶悍的样子,加上满地的尸体也推脱不得了。何况张父在一众同行的乡人中也还有几分薄面,此事自然不难应允,于是众人在张父指引下纷纷将行李换了骡马来驮,将贼人尸首都放上随行的板车上,只两个活口好生捆了好一同送官。

王星平自然知道此地的山贼多有当地的大户为窝主,关系盘根错节,以他的脾气若是在贵州非得挖出几家根底来,想必油水也能捞到不少。但此地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报到官中又是自家一份功劳。

北上途中的一段插曲很快过去,除了耽搁了两日,锻炼了几名手下兼而在妹子面前刷了一波好感之外,于王星平倒也没有生出其他事来。

一行人迤逦而行,终于在农历七月十二赶到了京师。

望着北京的城墙,王星平心中难免生出些感慨,现在城外胡乱寻了些吃食填饱肚子这才带着手下人往伯父府上去了。

张家则是进京访亲,张家家主张国纪本是开封府祥符县人,本也是个读书人,虽然家中日子尚算过得,不过丧偶之后毕竟是孤身一人,幸得长女帮忙操持家计这家也才更像个家。他有心从商,听说最近京师出现了许多时新货物便想来看上一看,正好京中有亲戚祝寿便干脆全家都跟着来了。

宝珠是张国纪长女的小名,此刻她正与弟妹们说话,张家弟弟经王星平让人救治已经转醒又恢复了往日脾性。

少女一幅慈母训儿的样子对弟弟责怪道:“云哥,以后再莫这样孟浪了,这次若不是王公子出手相救你险些便丢了性命。”

“咦,大姐还好说我,三娘说当时你不也拼了命护着我么?”弟弟不屑地娇嗔道。

少女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有你这样数落长姐的么。”

她弟弟却忽然憋着笑一本正经道,“那王家公子倒是个好人,与姐姐也般配,只可惜我当时晕着没法帮姐姐提上一句。”

宝珠先是一愣,继而脸上一阵发烫憋得通红。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

王星平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他身边一名男子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莫不是被张小娘子在背后念叨了?”

“聚明兄休要说笑。”

表字聚明的青年二十四、五年纪,也是在河南途中与王星平认识,与张家的书生不同,这位牛秀才颇有学识,又最爱各种杂学,对天宫、风角等术也颇有涉猎,一路与王星平说得很是投契。王星平也觉得此人不拘一格也算个人才,打算延揽到自家麾下,是以对自己即将去京师国子监读书的事情也未隐瞒。牛秀才这回本是要去山东探亲,他父亲牛垧如今在鲁王府做着纪善,居然当初在鲁王府中还与王星平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两人便更熟络起来。

这牛秀才索性也不先去山东了,干脆改了行程要随王星平到北京城中游历一番,是以便一直跟了过来。前两日灭杀那伙山贼时他也在王星平身边,见了那些‘伴当’的手段自然更对这位少年亲近了几分。

方才王星平的话虽如此说,但在他心中对这张姑娘倒也的确生出一些情愫,然而他又想也许只是这次没有带卫芄兰出来。

他还记得临到了京城分开时偷偷问了那张姑娘的名讳,一个‘嫣’字,‘日斜柳暗花嫣’,不愧是读过书的女子,当时张嫣双颊飞起的红云煞是好看。

王星平就这样时不时轻笑两声一边打量着京城风物一边朝伯父家去了。

到了晚上见到下职的王尊德,自然又有许多话说,王尊德早听闻侄儿在回去贵州这一年中的所为甚是欣慰,对于贵阳王氏一族能够兴旺也很是高兴。

吃过饭后,两人便到书房中喝茶说话。

侄儿看着伯父高高拱起的颧骨,叹道:“伯父又清减了。”

王府的老家人一边斟茶一边搭腔抱怨,“老爷平素本就过得寡淡,这些个日子为了王娘娘的丧事满朝又都茹素,哪里能不清减。”

王星平这才想起,进城门的时候便没在瓮城看到多少伎乐杂耍,城中酒家开张的也不多,原来是这个缘故。

农历四月初六,当今天子的正宫皇后王喜姐薨逝,如今国家多事,皇帝也还在病中,工部尚书周嘉谟带着一干工匠道士为大行皇后安置寿宫,折腾到前不久才算下葬。但大行皇后尚未册谥,此事便不算圆满,满朝文武也就要继续服丧下去。百姓虽然没有如此多规矩,但京中官员们原本就是娱乐消费的主力,如此一来城中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辽东的军报加上市面的萧条,也难怪一进城门便能感受到京师的压抑,好在明日便是大行皇后的册谥和正祭,之后便能一切恢复如常了。

“侄儿听说天子三月间已难得下床了?”王星平借着话题将问题转了过来,他哪里是听说,至少三个情报源都确凿无疑的指出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王尊德犹豫了片刻,道:“的确是有这等传闻,四月时皇帝召见了方阁老,但圣躬并不安泰,加上王娘娘的事情,难免忧思伤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恐怕辽东的军报也是一桩原因吧?”

一身的病痛还天天被各种坏消息添堵,外面还有一帮只知道清谈的书生数落自己的不是,任谁也不会有个好心情。

王尊德喝了一口清茶,叹了口气,“沈阳情势危机,辽东兵马逃亡甚多,援辽的客军也多有敷衍。”

“这个侄儿倒是听说了,来的路上还曾与援辽的石砫土兵同行过一程,那白杆兵的士气倒是颇高。”

“那彭象乾顿兵涿州不前的事情你知道么?”

“湖广土兵是先我们而行,不过来京路上倒是听石砫的秦夫人提过此事,永保土司约束不严,加之彭象乾抱病,这也的确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保靖宣慰司此番共调援辽军五千,到了涿州彭象乾一病不起,士卒一夜间逃亡三千人。和他同出一脉的永顺宣慰司也好不到哪去,先一年征调的彭元锦部三千人磨蹭了半年才到北方,结果最后抵关的军卒不到七百。

王尊德又道:“说起来这秦氏倒是个知进退的,话也说得漂亮。”

缺钱缺粮,秦良玉的白杆兵同样也遇上了,毕竟朝廷新赐的三品服色当不得饭吃,但人家话却说得漂亮。‘臣兵跋涉万里,若非器械颓损不堪何敢喋喋比恳,倘蒙允臣续调必先颁赏安家,以鼓前军之气而结后众之心。’

不过要王星平来说,一共三千多人的白杆兵,每人只得银四两,一万多两银子换得这一支强军去辽东为大明拼命,实在是大赚特赚的买卖。王星平有心结交秦良玉,说话自然好听,“石砫兵的确是西南难得一见的精锐。”

这话王星平倒是没有胡说,那些久经战阵的石砫老兵个个都是见过血的,士气也高,真要直接让他手中的军队对上,也不能说可以轻松获胜。

王尊德又问起王星平的安排。

“徐相公那里侄儿自然要去拜问,另外还打算去天津的新军营地看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懿安皇后外传》纪晓岚

6、《明史列传二》

7、《国榷》谈迁

8、《天启宫词》秦兰徵

9、《罪惟录》查继佐

10、《老狐谈历代丽人记》鹅湖逸士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三)

【各位书友,中秋快乐】

【我去陈*良也是违禁词是什么鬼?】

第二日就是大行皇后的册谥之礼,是以并无常朝,一大早英国公张惟贤便与方从哲坐镇礼部主祭,同一时间北京城中还有四处祭坛,泰宁侯陈 良弼祭告南郊,恭顺侯吴汝胤祭告北郊,驸马万炜祭告太庙,遂安伯陈炜祭告社稷。

此时天气已经极热,一套仪式下来,方从哲也有些吃不住暑气,坐在堂上休息,然而他还是要强打精神入宫。

方阁老先到的仁德门外问安,等候片刻之后便被一名内官召入了弘德殿中。

方一入殿便觉一阵清凉,殿中四角如今都摆了装着冰块的铜盘。

朱翊钧正侧身卧在御榻上闭目养神,这数月的焦虑加上旧病已经彻底击垮了这位五十八岁的大明天子。一架据说产自南洋澳宋的手摇式扇风机正在不停将凉气送向皇帝,但朱翊钧的额头上依然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看起来已经有些变形的右足让他颇为痛苦。朱翊钧卧向东侧,方从哲按照礼仪西向行了四拜才跪下禀道:“今日皇后大礼已毕,圣心哀悼之余,伏望皇上宽慰圣怀善加调摄,以慰中外臣民之望。”

言必方从哲再对着御榻上的皇帝叩了一首,眼中含着老泪,也不知是真为了皇帝如今的病容还是对风雨飘摇的大明感到疲累。这几个月来为了操持大行皇后的丧礼,内阁就只有他一人支撑,实在是难以应付。

“朕知道了,如今国家多事,先生还要尽心辅理国政才是。”这话说得气若游丝,从皇帝口中出来却如使了极大的气力。

方从哲大感惶恐,忙道:“臣蒙皇上厚恩,倘可图报敢不尽力。”

“你的来意朕也知道,朕这病看来是不成了,你等好歹辅佐太子将这国家维持下去。”

“皇上一身百神呵护,但加意调理自然万安。”似乎是在犹豫着措辞,方从哲想了想又道:“如今辽东虏情紧急,阁中却只有老臣一人且十分病困,实难以再支持,还望皇上将已点诸臣即赐简用以应时艰。”

因为皇帝的病情,朝廷官员的任命被耽搁的不少,其中也包括辽东。在方从哲看来,这一条也是辽东局势不稳的原因之一,是以今日特意催促希望早将辽东诸道及监军的任命发下,名正言顺才好让人做事。

方阁老一边说话,贴身内侍便在皇帝耳边复述一遍,朱翊钧的耳鸣这几日益发严重了,等听完了东阁大学士的抱怨皇帝才如在解释般幽幽道:“辽东的事只因文武不和,以致如此。阁臣上的题本实早已批了,只因朕寿节文书多不知安在何处,待司礼监查出了即刻发下。”

说完这些朱翊钧又像是要安抚方从哲的情绪,道:“熊廷弼先前上疏议及军饷不足,你就着户部再调拨三十万两给他吧,若是户部银子不足便从内帑中挪借些去。”

听到这句方阁老的脸上才好看了些,不过他也明白,朱翊钧有此态度还是因为前不久传到京城的奴酋招降榜文,其中有以宋家亡国诟辱之事侮及君父,这也算是在皇帝病情上施以的沉重一击。

说完了熊廷弼的事情,朱翊钧忽然调转话头,将话题扯到了徐光启身上,“前日见练臣(注:徐光启此时官职为管练兵少詹事兼御史)上疏言天津新军编练之事,语多艰难,练臣一片公忠体国,练兵的事情诸先生还要帮衬着他。”

帮衬?还帮衬得不够么?皇帝的意思显然是看何处再给些银子,原本徐光启就说练兵的银子是由他自行筹措,而且户部为此还专门在盐场给划拨了土地建设军营,还要怎么帮衬?徐光启在奏疏中说希望兵部拨给战车火炮操演,可你这新军都练了快一年了却不上阵,辽东前线的军械都还不够哪里还来让你添乱?只是这心思不好表露出来,想到这里,方从哲乃道:“徐子先早前的疏请已下部议,不过去年他曾言要以新军先赴贵州历练,当时便选去了六百余精锐,听闻在贵州颇为建功,以臣愚见倒莫若召他们一并援辽,也好显练臣一片苦心。”

没想到皇帝又出乎了方阁老的意料,“前次带那些新军南下的好像是个贵州本地的武官,似乎是叫王……什么平?”

“王星平……”身旁内侍适时提醒。

方从哲想怎么会无端扯到个武官身上,不过这名字倒是耳熟,似乎在黔抚张鹤鸣的奏疏里见到过好几次的,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唯一能够想起的便是年纪极小的样子。

“万岁爷,该进药了。”又一名内侍进来服侍朱翊钧服药。

等吃过了药皇帝却精神了许多,“先生或许还不知道,这秋水仙丹也有这王星平的一份功劳,鸿胪寺少卿(注:李可灼因献药有功官升一级)曾对朕说当初他炼这丹药此人多有相助,也是个大大的忠臣。”

原来如此,方从哲心道,还是要关乎自身才能简在帝心啊,不过他对这等外朝献上的丹药一贯保持着警惕,更何况如今皇帝的病情也不像此药多么有效的样子,殊不知秋水仙丹虽然能解痛风之苦,但皇帝的病可不单单一个痛风如此简单。

没等方从哲再言,皇帝又道:“朕还听说当初熊廷弼有意召他去辽东听用,被他婉拒了,这一年来在贵州倒是颇有建功,黔抚当真能得人,这王星平也是个有始终的。”

方从哲本还想着张鹤鸣归里不赴让他很是恼火,现在皇帝这么一说他自然再无他言。

又听皇帝絮叨了一阵病情,方阁老这才在内侍搀扶下起身往殿外而去。

出得殿来他没有直接往外朝走,而是先到了殿外西侧的值房,那里是太医院内值的所在,今日当值的御医是何其高,院判陈玺也在。

他当即将两人叫到跟前,“这秋水仙丹功效究竟如何?陛下乃万金之体,朝廷养尔等御医怎能容得这等外官胡乱献上来的丹药。”

陈玺看了一眼何御医,意思这具体业务还是你说。

“此丹对皇上的风症的确有效。” 何其高是个‘技术人才’,并不懂得文官话语中的弯弯绕,见首辅相问便直言而告,还不忘话中补上一刀,“听李客卿(注:鸿胪寺卿和鸿胪寺少卿别称)说英国公也在服用此丹,风症已是大好了,皇上终究还是因为积劳太甚迁延过久才会如此。”

张惟贤今日与他一同主祭,他如何看不出老国公气色好了不少,但却不知道也是此丹药的功效,又听何其高絮絮叨叨这药的医理,也说得头头是道,便不好再多言了。

只是心中默默记下了王星平这个名字。

…………

此时在徐府书房中,王星平正与徐光启及他的一干门人列席而谈,座间四五人中便有徐骥与孙元化。

“这么说此番上京你还带了兵来?”徐光启先是叮嘱了王星平一番国子监中应要注意之事,以及如何准备明年的顺天府乡试,然后话题便扯回到练兵上了。

“哪里敢带兵,不过是几个家丁罢了。”王星平笑道。

徐光启微微颔首,他明白王星平的意思,按他所言这次带来的不过是几个健卒。其在贵州新编了一营,号为夜郎,此营虽然名为营,其实人数尚未满百,而他这回带着上京的还不到十个。其中既有当初的新军,也有他在贵州自募的土著,更还有从辽东带回来的,里面就有刘綎的那个缅甸家丁。

对于特种作战徐光启也好还是孙元化也罢,全都是一头雾水,也许他们知道辽东军中的夜不收,但却不觉得区区数人能有多大本事,对此王星平也只是笑而不语,并不打算多加解释。

他其实也早早想过,若是兵部真调兵调到贵州头上,他是决计要让张鹤鸣给挡回去的,就算张鹤鸣走了也会找其他理由。但带着十人不到的夜郎营战士,若是有机会去辽东战场侦查一番倒也是可以接受的一个方案,至少先摸清未来大敌的路数。光凭历史书上的内容终究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直观,何况还能与援辽诸军结个善缘。

徐骥本对农政历法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于练兵实务上却不是个干练角色,这段日子忙于练兵被搞得焦头烂额,忙道:“听说天成此番与川兵同行了月许,不知对其军力可有看法?兵部从西南调兵原也是无奈之举,但若是川兵果然堪战倒算是个好消息了。”

“川兵浙兵倒的确都是堪战的,只可惜辽东文武不和,倒不知我回贵州的这些日子,咸水沽的兵营如何了?那些兵士可还安生?”

安生个屁!徐骥心道。

自打王星平走后那些新兵就开始聒噪不已,虽然这些月在与王星平的通信中都说练兵一切正常,但以他徐骥一介书生,再加上几个耶稣会士,如何能够安抚军心,是以总是焦头烂额。

但他却不好如此说显得自己无能,“还算安生。”

“想这新军也不算新了,当是要经历些战阵才能成长,不知先生可想过此事?”

“战阵?这些兵连血都没见过,难不成天成还真想让他们去辽东?”徐骥颇不以为然。

王星平闻言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想让他们行这不自量力之事,再说战阵也不一定非要在战场,北直隶最近可不太平。”

他这才将路上在雄县杀贼报官的事情说与众人听。

“剿匪?”徐光启若有所思。“倒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法子。”

“当然,此举是否对练兵有所助益还要先去军营看看再说。”

“天成打算何时动身?”

“此事宜早不宜迟,今日便动身吧。”他的日程可紧得很,哪里有空耽搁。

徐光启倒也雷厉风行,当即便安排了儿子准备,不移时车马已经停当,一行人马轻车简从便出城朝着天津而去了。

只在出城时看到一队仪仗远远往东北方向而去,王星平便随口问了一声。

“那马上是户部崔郎中。”

原来早间刚刚下旨,皇帝准了内阁先前拟推补户部郎中崔儒秀为辽东开原道兵备佥事,以南京户部主事牛维曜为辽东监军道佥事,没想到到了下午两人便已经往辽东上任去了。

“效率还真是高。”王星平喃喃道,也不知是褒是讽。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七》

7、《国榷》谈迁

8、《天启宫词》秦兰徵

9、《罪惟录》查继佐

10、《神宗起居注》

11、《三朝要典》

12、《明史?方从哲传》

13、《明史?神宗本纪》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四)

送儿子与王星平一同去了天津,徐光启这才独自回到后堂休息。

夫人吴氏忙将消暑的饮子并一些书信文牍拿了上来。

这饮子是亲家顾昌祚从上海县老家托人送来,据说也是产自南面的澳洲货。亲家在上海经营南货,是县中一等一的大商家,当地坊间有‘顾半城’之称。最近一年多来,从这位亲家那里送来的澳洲货倒是益发见得多了。就说这装在玻璃瓶中的不知名液体,入口甘甜还带着丝丝气泡。夏日里喝了最是解暑,已成了徐光启简适生活中的一味不错调剂。

作为县中豪商,亲家还在家信中提及了有人在松江大肆收购原棉的事情,联想到最近半年来北直隶市面上出现的大量澳洲棉布,也隐隐让徐光启感到了一些不大寻常,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要在江南有所动作一般。

对于亲家阿翁的担心,徐光启倒是不以为意。他家世代务农,当年赶考连个伴当也无还是自己亲自挑着担子上京。如此来说自然比不得亲家这等豪商,对于商业上的纷争自然也觉得不算什么,但澳洲人的出现的确让他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一些专门针对大明的科普书籍早在半年多前便已经出现在了江南的书坊中,这全是拜胡八荣在松江府的一番运作,一些关乎格物的实用之学,如机械、工程之类,元老们意见尚未完全统一没有放出,但关乎星象、算学等在大明多少有些忌讳的书籍却都已经出现在了市面上。

得知消息的徐光启前些日子也委托了亲家从南京购了几套,一拿到手便沉醉其中,在分别对书中所言加以验证之后更是对这新近泛起的‘澳学’拜服不已。

倒是他先前与王星平谈及此事,那小子居然大致都能对答得上,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徐妻吴氏的眼光虽然较寻常女子广阔不少,却不懂这些涉及国计民生的大事,只一边伺候一边不忙唠叨。

“二娘的婚事不知老爷心中可有了主意。”

徐光启笃信天主,但因为只有徐骥这一个独子的缘故,早年为了香火不至断绝也曾动过纳妾的心思,为此耶稣会教士还曾多次开解于他。他依言守着夫妻之道,没成想到了孙子这一辈却是子嗣昌荣的样子,如今徐骥与儿媳顾氏已有了四子三女,眼看又已经有了身孕,再有几个月徐家便又要添丁。

因是夫妻二人对天主也就更为虔诚,连着孙子孙女也是早早便受了洗,尤其吴夫人比之丈夫则更对泰西的教士们有所好感,对如今的生活心中也透着无限欢喜。

老人的心情一好,对于孙子辈的婚事也就格外关心起来。

长孙女福利济大,适的是原任南京通政使艾可久之孙艾庭槐,已于一年前完婚。

二孙女甘弟大却尚未许配人家,虽说才十四的年纪并不算大,但她长姐十六岁便已经出嫁,是以若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吴氏也多了几分注意,更遑论在徐光启的孙子这辈中,这个二娘自幼聪慧,又长得乖巧,是以最得夫妇欢喜。

原本吴氏属意的是老家松江府的望族许家,那许家的少爷许远度如今正在国子监中读书,她是见过的,一表人才的样子。但自从老爷见了那王星平后似乎便动起了那少年的心思,论起来倒也的确是个人才,不光品貌不差,就连学识与作为也比许家少爷又要高出一截,难怪自家老爷也会动心。她倒是从旁打问过知道那王星平并未定亲,但人家对自己这个孙女有没有意思便又是一回事了,毕竟听说贵阳王氏也是当地大族。

二孙女虽说年纪还不算大,但若是能适得个好人家也是可以早早定下终身大事的,而最近这些日子王星平这个年轻人倒像是上主送到他们这对老夫妇身前一般。既知道了老爷的想法,吴氏也就免不了在丈夫面前又提上一句。

她大有深意地说道:“天成这孩子的确是不错,不过这回他既然是来国子监读书,以后的时间便还长,好歹老爷寻个时机问问他的意思。”

“为夫省得。”徐光启淡淡答道。

就在两位老人于堂中闲话家常的时候,一双小眼睛却在门后滴溜溜乱转。

十四岁的小姑娘已经懂事,听到祖父祖母私下里谈论自家的婚事,不禁脸上有些红韵飘起。

那个叫王星平的小子她倒是认得,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样子。一想到祖父有意将自己许配给此人,不觉有些羞涩,她私下里不止一次见过此人的。她又想到此人似乎并未受洗,这又是一桩让人为难的事情,他可是自幼便受洗,从小便在教堂中玩耍长大,对于宣扬圣教她可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还要上心的,就不知这位王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人了。

想及于此,小姑娘的脸颊再次红了起来。

…………

咸水沽的军营比起前年王星平离开时扩大了许多,就连澳洲产的挂历和水银镜都进了军官的营房,各营房的设置更是都照他的规划齐齐整整。

同样齐齐整整的还有周边被收拾服帖的盐户,那位梁星楼梁老爷更是被整治了几次之后老老实实去做他的富家翁再不敢去招惹这些‘丘八’了,至于再有盐丁逃亡投军他也就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而如今让军中纪律有所松懈的则正是那些新投的盐丁,其中便有许多并非是受了多少盘剥,而纯粹是因为看了新军待遇优渥,而徐骥与孙元化对于军队的政治思想工作之类又不甚重视这才让人钻了空子以至如今兵士都惫懒了下来,而这种状况眼下则急需扭转。

今日正是王星平的意思,全营官兵都到校场列队整训。

胡大站在队列中全不在意,过去的数月他都是如此过来,营中有吃有喝还有饷拿自然比以往当个苦哈哈的灶户天上地下一般,只是依然改不了自家一个懒字。纵然每日都要出操,但渐渐也就成了虚应故事,论起偷奸耍滑他比谁都在行。

他面有嘲色地看着前方不远的少年,比自家最小的弟弟都不如的年纪,连根胡子都没有的一张嘴却在不停地说着。

“胡大!出列!”

他正胡想着,一个冷硬的声音却忽然招呼起自家名字来,正是来自那少年,也不知是从何知道的自家名姓。

冷冽的眼神看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是鹰隼见了猎物一般的目光。

他有些怯意地走了出来,想要看看这位众人口中传说的‘少爷’有什么说法。

“你入营多久了? ”

他忽地一愣,但马上便一本正经答道:“小的入营快一年了。”

“甚好,如今河北不太平,练臣将奏请兵部,不日即调我部南下剿匪,所有参战士兵都要立下遗书将家中事情交代妥当,入营一年就算老兵了,就由你开始罢,入营半年以上的今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写完交与军法官。”

“这……”胡大根本没想到这一节,俗语总说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早知道迟早要有用兵的一日,倒并不担心什么,只是这书立遗书却难住了他,“回总爷,小人不识字。”

“当真不能识写?”王星平闻言大有深意地打量了他一眼。

“委实不能。”胡大心道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谁是这一队的队官?”

“回……回小总爷,是小人。”过了片刻,一个怯生生地声音才答道,随即一个有些干瘦的身影也走了出来,王星平认得这也是先前募的一名灶户。

“入营先识字,这是我早就定下的规矩,半年时间连遗书都不会写,你们两人先围着这校场跑十圈吧,跑完之后加紧学习,胡大自己能写家书之前你与他的饷银都暂停发放。”

那队官与胡大听了都同时打了个哆嗦。

听到这话一旁的徐骥也有些尴尬,照理他和其父对天文地理之学颇为看重,但对待一般兵士却也与那些领兵将领一样也觉得能不能识字并不算多么重要的事情,是以王星平离开这段日子他也并未重视。而同样尴尬的还有在此提点营务军备的孙元化,以见识论这两位自然不会差,但于军心得失上来说倒也都无甚主张的样子,王星平不禁心中暗叹,难怪日后孙火东是那般下场。

但现在真正的当轴之人回到营中,任谁都能从这番态度中看出问题来了。

在王星平心中,文化学习是与军队纪律一般无二的重要,只有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而这一切都要从读书识字开始。

谁也没能料到整顿军务居然是从这个环节入手,倒让在场的兵士们有些无措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模拟对抗则更是让总爷的‘家丁’出尽了风头,王星平带来的夜狼营特战队员虽然擅长的是隐蔽作战,但真到了结阵对抗上仍然以出色的训练和靠银子堆出来的身体条件占据了压倒性优势,而加上先前两名灶户的现身说法,半日光景这些消磨了许久的丘八们便又被激起了斗志。

认知虽然还很模糊,但光是吃粮当兵谁又不想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劳,于是在王星平和手下一众亲信的渲染之下对于即将开始的剿匪之役也就颇为期待起来。丁艺在王星平的指示下趁热打铁,迅速将营中士气鼓动了起来,在未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将要加强训练强度,还要熟悉当地民情,任务也着实不轻,为此王星平还特地托人回京从户部和刑部去调取当地历年的户籍和刑名情况,可以说这种基于社会情况的分析与战前动员准备连徐骥和孙元化这种以务实自居之辈都觉得新鲜。

最后王星平又私下打听了一番耶稣会的事情,好在摄于教案的关系,这年许光景虽然教会和奉教官员对新兵营多有资助,但明面上还不敢插手兵士的信仰。加之这些人中还有运河上的纤夫,民间信仰也是驳杂得很,耶稣会便更不敢轻易沾染也是怕生出别的事端再火上浇油,对于这一现状王星平倒是颇为满意的。

又交代了一番训练的事情,他便将夜郎营留了下来,带着小六独自往天津卫去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七》

7、《国榷》谈迁

8、《天启宫词》秦兰徵

9、《罪惟录》查继佐

10、《神宗起居注》

11、《三朝要典》

12、《明史?方从哲传》

13、《明史?神宗本纪》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五)

见到傅小飞是在天津城外东南的一处货栈后院,不同于三岔河口南北漕粮转运的热闹,这片卫河(注:海河)西岸的土地还显得荒凉得很。纵然此段河面开阔水位也颇深,是能够停靠大船的所在,但海水自大沽口溯流至此形成的十尺上下的潮差却对卫河上的小船有些不便,是以虽是大船出海的必经之处,却并未有多少人打此地的主意。

原本这里只有三五户人家,连个村子都算不上,傅小飞只花了极少的银子便将周围的荒地尽数纳入了手中,还额外打点在清军厅用了红契,有了官面的背书再在上面修建屋舍港埠便顺遂了许多。

数月光景,千尺长的码头便建了起来,虽则只有木制的栈桥与片石粗制的堤坝,但远远看去也自有一番规整,若不是有心人尚能从码头后面的一片紫色竹林看出此地原先的方位,恐怕也是不敢认了。

因为有了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建设,万通行的天津分号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个体面的门脸,但因为选址的缘故,倒也还算清静。

只有那些在京中与卫中有些背景的商人才会知道此地便是如今风靡大明北地的澳洲奇货之源头所在。

此时货栈后院的闲杂人等早已被打发走了,就连苏震与崔贤都没在身边,王小六自然也只有在偏厅吃点心喝茶的待遇。

倒是在后院的安全屋中,各色饮食却是一应俱全,而光看其陈列外人恐怕会为之咋舌。

两钱银子一个的澳洲蜜柚就算是三四品的京官不靠孝敬也是吃不起的,但这里光是已经剥好的便有几个,三钱银子一瓶的澳洲汽水更是摆了整整一打。此外本地秋日里常见的螃蟹、西瓜倒也是一样不缺,光看饮食用度便知道此间主人生意不错。

王星平看了一眼上完羹汤便匆忙退下的少女背影,打趣道:“怎么?你还真把别人老婆给抢了?”

“什么叫别人老婆?娶田川松为妻那是元老院同意了的,人家后爹都没二话,这么远天远地跟着我来大明,还能是拐带不成。”傅小飞眉头一挑,并不示弱,“再说了,你好意思说我?我可听说这次和你们一路的有个叫张嫣的女子,似乎对你态度颇不一般。啧啧,家里还养着个混血萝莉。”

王星平听了一懵,旋即明白混血萝莉说的是卫芄兰,那女子眉眼间倒的确有几分达官血统的样子。

而傅小飞的这个老婆田川松正是那翁翊皇的养女,傅小飞当日一眼相中,两下里便都有了意思,加之元老院也想以此笼络那翁翊皇与他的福建同乡,这事自然也就做成了,此事还是顾子明在电报中给他八卦的。

至于平求圣,则是听说台湾攻略之后便乘上平山常陈的商船去了琉球,似乎是在谋划如何处理与萨摩藩的事情,四国的铜矿已经建设起来,要往外运铜这琉球的海路畅通便变得重要起来,但若是贸然用强,又难免会引起幕府的警觉,毕竟在四国岛上想要投入兵力对抗幕府目前看来还稍微操之过急了一些。

听傅小飞絮叨了一阵日本的事情,王星平故意岔开话题道:“你这里倒是悠闲,可不见三岔河那边都已经成什么样了。”

“我还能不知道?临时派我坐镇天津不就是为此么,难不成真以为我是来卖水果的不成?”

水果的确是此时元老院销往北直隶的一桩紧俏货,经过后世数百年改良的品种自不是此时的时令果品能够相比的,就拿这西瓜来说,虽则也是一道时令佳味,但十七世纪无论是在大明还是欧洲的西瓜都尚未经过足够改良还有许多白瓤,若是后世之人见了多半以为是没有熟透,更遑论还有无子这样的种类。

而首批从南方送来的蜜柚则是因为运输便利,但绝佳的口味以及饱满的红色果肉旋即便成为了大明的亲王贵胄们攀比的一样新物事,售价更是已经赶上了浙江贩来的大虾。

而傅小飞此番到天津虽则是因为这边终究需要一位元老坐镇,但更为关键的还是能够直观地监视京师甚至了解辽东情况,毕竟北方的大宗粮食交易如今就集中在此地,其中也包括了辽东将门派来的采买,可以当得一个商旅如织了。当然仅仅只是生意与搜集情报还是不够,毕竟苏震与崔贤之前也算独自做得不错,并不需要元老背书的样子。但傅小飞在此显然还有更为重要的目的,只不过关于有何任务并无元老跟王星平透过实底。

“这吊汤的俵物倒是不错,都是你从日本带来的?”王星平又喝了一口羹汤,顾左右而言他的赞道。

傅小飞笑道:“还算你有些见识,这都是正儿八经的吉滨干鲍,可不比这里那些奸商用海螺肉假冒的破烂货。”

王星平倒是早在京城的市面上见过一百文一个的温州干鲍,不及正品浙江鲍价格的三成,据说都是用螺肉冒充,也让他感叹这造假之风果然源远流长。

品过了各味美食,话题终于又回到了正事上。

“听你的意思是也想要组建一支特侦队伍?还想到辽东去历练历练?”

“确有此意,我也想过,若是带着新军去辽东人数太多也不好使用,难免还被当作炮灰。但若是只带去几个家丁到前方总不至于被人惦记上吧,而且就算事有不逮要撤回关内也更容易些。”

当然,王星平的这个想法为时尚早,京中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做,别的不说,情报网络的建设便是一桩。自然他也可以依靠元老院在北方的站点,然而终究还想再有一些突破,光靠李可灼一人并不是他的最好选择,他还需要更多的民间消息,倒是这腹稿却早已在心中成型了。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傅小飞心道这人你不是都带上京了么?要去辽东该找兵部或是你亲近的那位‘练臣’徐光启,我明面上不过一商人,最多给你提供些船只,但如今关外虽然糜烂,倒还没有陆路断绝的情形,总好过海上行船的风险。至于去辽东值得与否,他倒是没有在意,本也要有人真去那里实地考察一番的,毕竟因为种种原因,元老院对后金也还是有一块心结在的。

“装备上还有些不趁手,反正你这里还会有船北上,我倒也不急,只要再给我一些适合特种作战的东西便好,另外便是也想看看皇帝病情再说。”

原来如此,这倒是了,傅小飞心道从贵州远道而来,即便王星平已有生员的身份,身边人也不好带着太多犯忌讳的东西,而且元老院出品定然要比他自己‘研发’的东西要趁手的,不过听完说话他面上又闪过一丝讶色,压低了声音,“皇帝?恐怕就这几天的事情了,你倒是应该早些回京,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

“皇帝的病情我倒是听到了不少,不过你也这样说是收到什么确切消息了么?”

“不过是正好结识的一位内官是给禁中采买饮食的,听他胡乱说了些。”

傅小飞靠着银钱攻势,这些日子在天津和京师都拉拢了不少关系,加之之前苏震也没有闲着,这采买饮食的内官虽然职权不大,却是能打听到大内要紧消息的。

“没想到元老院如今的手还伸得真长,连宫中都结交到了。”

“谈不上结交,不过就是个掌管嘉蔬署的典署,和宝和店的那两位一样,连太监都算不上的。”

傅小飞说的是上林苑监中的一个,良牧、蕃育、嘉蔬、林衡四署都在南海子,平日负责为宫中采买供应时鲜果蔬及禽蛋之属,澳洲水果售价极高,只要傅小飞肯稍加让利不愁一个七品内官不入巷的。

至于他说的宝和店则是六家皇店的通称,始于正德年间,是正经的天家产业。

如今皇店的两位掌事张隆与齐栋也是傅小飞早前结交的,澳洲奇货除却本身一些北方的豪商之外,最大的买家便是这些皇店。毕竟光是宝和、和兴、顺祥、富德、福纪、宝延六店以往每年从江浙贩来的各种布匹就达一百四十万匹之巨,内官在这等商业事上又没有多少顾忌,只要傅小飞给他的价格更低,布匹质量又不至有太大差距,他们就敢大量吃进澳洲棉布,反正是给皇帝赚钱,放眼大明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后台了,是以那等最下面的零售商家乃至摇着惊闺行走于大户内宅的牙婆需要谨慎些外,这些内官坐镇的皇店倒是全然不惧,也因这般才在如此短光景将澳洲棉布在北方做下了偌大的声名。

而且通过宝和六店的关系,傅小飞还拓展了情报的来源,毕竟六家皇店于内在京城九门及鸣玉、积庆二坊都有正店,两位掌事坐镇的宝和总店更是坐落在人流如织的戎政府街上。而于外又在卢沟桥及运河沿线的张家湾、河西务、临清等交通要道都有外柜,至于北方的各处军镇如宣府、大同、山海关和广宁等地也都各有分号,实在是个可以掩人耳目的交通网点。

原本这些皇店的岁入都是收归在李太后名下,李太后薨逝后便一直归于内帑,如今皇帝病重不能视事,过问得少了,宫中的大监也就没少于中上下其手。这张、齐二人虽然得为掌事差遣,但实际却并无专职,故而一直都想有个‘提督太监’的‘正途’,他们倒也看傅小飞知进退,又舍得结交,生意上更是让二人有了更大的利润空间可以分润,如此一来也就迅速熟络起来。

至于那嘉蔬署里的大小内官则更为好办,只要将澳洲蔬果的专供之权牢牢捆绑,任谁都抵不住这份诱惑。

有了这样的关系网络,又有海道衙门疏通,天津站链接渤海内外的形式也就稳固了下来。

王星平有元老院如此后手,自然心中又安稳了几分,但他对于傅小飞此来目的终究不能释怀,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傅小飞倒也干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他淡淡道。

“捞人。”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宫史》

8、《金鳌退食笔记》高士奇

9、《京东考古录》顾炎武

10、《神宗起居注》

11、《宫内、朝廷与边疆》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六)

‘捞人’这两个字,王星平在回京的马车上越想越觉得有趣,兴致也被撩拨了起来。

他暗下决心,元老院掺和的事情他也要去分一杯羹。

而傅小飞对他透露的则正是此番他来津的一项重要任务,没有什么比人口对元老院更为重要了。

根据凤阁中的几位学究从故纸堆中找到的档案分析,明年秋收前后整个华北地区以河间府为中心恐怕会爆发大规模的洪涝,到时候便是收割人口的大好时机。

当然此事到底会不会按照历史发生还不好说,但当傅小飞受命来到天津将南面各州府往年情形和最近的地理水文资料一一印证之后,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想法便觉得此事应该大有可能了。

况且只要大明北方的局势不可逆转,也就只是败坏程度的不同而已,有没有天灾倒是不大重要,倒是如何将这许多人口运出天津反是一桩难事,是以他才要在卫城外的那处紫竹林边另建了一处码头,规模更是大得与商号的‘实际’需求显得极为不合,毕竟光靠收买海道衙门可难保不出个意外,何况今年恐怕许多官员又要换个地方,到时从头打点也是一桩麻烦事。

他又想起当初托到刑部刘主事那里好不容易给他流到贵阳的百十个罪囚,实在是少了些且不勘用,往各处工厂一分便如朝湖中投石一般只能听个响。

这回虽然多方请托从刑部又要到了两百多名流罪的工匠,但相比自己的需求倒也还是很有不足,毕竟如这等有手艺的罪囚放在全天下都是稀缺资源,工部首先便舍不得这些免费的劳力,三大殿的重修可还没有完工呢,王星平心道还好人都已经上路了,不然真等到皇帝大行,又少不得为了寿宫的各种附带工程迁延耽搁。

不过这一回他倒是没有将‘家丁’带在身边,而是全都留在了咸水沽营中,为的是让那些‘新兵’不要再惫懒下去,对于孙元化和徐骥带领团队的能力他是益发不放心起来,而丁艺接下去的训练也会让那些人充分感受到夜郎营与普通营兵的巨大区别。

与傅小飞的见面倒是让他又了解到不少最新的消息,比之电报枯燥而简单的沟通更为生动。

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日本,拜伊达家的暗中支持,四国岛上的两个大藩如今都在暗地里对元老院所为加以了默许,当然元老院许诺他们的分润自然也是不会少的。虽然进入别子矿区的人口还不算太多,但有平求圣一番‘指导’,还是兴作得有模有样了,码头更是最为优先的一早便建了起来。

此时正好幕府有意在京都设立铜座役所将近畿一带的铜业冶炼与销售权全部收归国有,住友家将消息散布开去,顿时不少关西的铜厂便都打起将工坊迁到大阪和堺港这等利于外贸之地的主意,住友友以正好顺势而为借着这股风潮将不少工匠与生财都给搬到了四国去。而别子山的勘探也格外顺利,有了近乎开挂的定位与勘测,很快便在别子山中找到了数处颇好开采的矿点,围绕这一大片矿场的规划也得以迅速推进,自然这些都是不对外保密之事,头一批进山的工匠也都是最可信重之人。

为了呼应这一进度,平求圣才会提前动身从台湾前往琉球,为的也是尽快打通日本到元老院直领的专属交通线,不然以他的想法总要在台湾等到布袋盐场先建成的。而与此同时听说伏波军的数艘军舰近日也频频前出到了宫古—琉球海道外侧进行演练,停靠地点则正是设在了后世的宫古岛上,也就是这个时代信息不够发达,不然幕府若是听到这个消息,反应恐怕不会比当年对抗‘元寇’登陆时更差的。

至于留在四国的后手,则正是傅小飞的那位新晋岳父翁翊皇,翁大匠与他的福建同乡数十人早些时候便已经从平户移居到了别子矿区,也好在幕府对唐人于其国内流动管控要宽松许多,这些中国侨民也通日语,并未让人生疑,这才让如今别子铜矿的局面得以实现。

这一路上除了王星平自己心中所想,便只有小六与他同车不时闲话一二,至于三岔河口的漕市他更无心去看,如此赶路等回到京城已经是农历的七月二十一日正午。

为了方便以及照顾王尊德的官声他倒是早在京中又赁下了一处偏僻小院,并将地址告知了几个相熟的关系。结果刚到小院门口,便发现已经有人等候。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看打扮装束倒像是个酸儒一般,面色白净颇有几分富态相,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张望到王星平一行朝这边来后旋即一张笑脸迎了上来,“敢问这位公子可是贵阳王秀才?”

“你是何人?何事寻我?”王星平淡然问道,同时略带警惕之色地看了来人一眼,此人口音竟是江浙一带人士。

那人倒不尴尬,闻言益发恭敬,“小人周奎,是奉了鸿胪寺李客卿之命在此专候公子的。”

王星平这才明白这一位竟然是李可灼的人,“原来如此,劳你久候了,星平这一路的确是耽搁了时间,不知李客卿相招所谓何事。”

“不碍事的,小人的屋子就赁在前门外大街,距此不远的,再说平日的营生也是走街串巷,倒是不耽搁。”这一位倒是先将走江湖的说辞敷衍了一遍,方才答道:“李老爷究竟何事招公子去见,小人实不知,只说是让我每日都来,想必是极要紧的事体。”

这一位没说的是,他每月拿着李可灼一两银子的跑路费,如何会嫌耽搁。

王星平想起当初还是他向李可灼提及想在京城觅个伶俐些的人帮忙跑腿打探消息,毕竟李老爷如今地位尊崇,有些坊间事情真不方便时时亲自关注,而且这样的人更不容易让人注意。看来此人便是他当初交代物色之人了,就不知是否有张致,又想到李可灼相招必有要事,赶紧先进屋收拾了一番,这才施施然与那来人一同朝李可灼家中去了。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在李府内室见到李可灼的时候他正一脸焦虑,过去这数月时间他不止一次入宫献药,但眼看皇帝弥留之际他却被排斥在了内廷和御医之外,看这意思要是皇帝真有个好歹,那些进士出身的文官们不治他个罪过便是不错了,那是明白无误的恶意,即便太医院中的确有几位对他的‘医术’有所认同,但依然改变不了这样的感觉。

关于文官们对于如他这样没有科举正途却靠着旁门手段的幸进之人到底是如何看法他岂能不知,是以一旦皇帝的病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李可灼头中的焦虑便变得益发明显了。

“客卿心中可有章程?”王星平的表情波澜不惊。

“唯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李可灼复又叹了声气道。

王星平看着李可灼的模样,斟酌着话语,“客卿是在担心神霄真人故事?”

其实王星平内心倒平静得很,皇帝龙驭宾天固然是一件大事,但其中究竟能有什么机缘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然而此事在李可灼心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

毕竟这些老人可都是熟谙国朝典故的,世宗时候的陶仲文,位极人臣二十载,最盛时开国朝先例兼领三孤,靠着皇帝的恩宠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从孙子辈都相继得了恩荫。但等到穆庙老爷一即位,陶仲文的后人便被寻了个伪制药物的连坐给下狱论了死,李可灼的心病正在于此。如今的这位小爷虽然颇有仁声,但并不妨碍文官们会撺掇着拿自己这个‘小人’祭旗,方相公与御医的对话显然传到了他的耳中,而神霄真人则正是陶仲文当初的封号。

不过在王星平看来李可灼距离陶仲文的位置还差得很远,但正是如此被进士们拿来消遣的可能反而更大。

“不瞒天成,老夫正有这个担心。”李可灼舔了舔舌头,似乎有些言犹未尽,他叹道:“可灼这身老骨头倒是无碍,就是担心子孙后代受了牵连。”

在官场中厮混了许多年,到老总算靠着一枚秋水仙丹得到了皇帝的恩宠,眼看便要飞黄腾达为子孙辈博个好前程,可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皇帝才五十六啊,不过转念一想,朱家的天子长命的还真是不多。

王星平淡淡一笑,并未关注李老爷眉间的踌躇之色,只对他道:“大行皇帝是皇帝,难道小爷成了皇帝便不是了?”

李可灼一愣,似有所悟,“哦?天成的意思是……?”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李老爷应该知道,当初陶仲文能得世庙青眼可不光是会符水噀剑之术的。”

李可灼这下更是愕然了,先不说王星平能当着自己面说出先前那等忌讳之言,这后面的话的确是让他心神一震,这一层怎么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比自己还先要想到?坊间传言那陶仲文所以能得皇帝恩宠完全是因为其曾呈现内宫子嗣延法,传闻嘉靖帝一夜可御数女,却无碍于后代皇嗣,这都是神霄真人的功劳。陶家后来败落,那方子倒是也传入了民间,名曰‘固本精元汤’的。

皇太子春秋正盛,于男女之事上正是需索无度的时候,虽然朱常洛日子过得憋屈,但关于慈庆宫中的事李可灼也还是能够知道些消息的。

他想了想,道:“三元丹倒是现成,就是没有门路给小爷献上,而且此时献这药去未免落人口实。”

王星平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三元丹也即是民间俗称所谓红丸者,乃是取先天红铅(注:少女初潮)与红铅、乌梅、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物炮制,据说服之能延年益寿,兼有对房中事不可言说的妙处。但这种毫无根据且及其有害的药物配伍在王星平看来实在与谋杀无异,加之是给天家献药,这便多了一层自杀的意味。

李可灼虽不明其中道理,但他的担心也非无端,红丸这种东西在外界已经与春药划上了等号,老子病中给儿子送去春药这可不是什么好人会做的事情,传将出去最少也是给太子扣了一顶不孝的帽子,日后不会有什么好处。

王星平看着李可灼一阵沉吟,“门路嘛我倒是可以帮你,不过这红丸还是算了。”

李可灼见此面露犹豫之色,“若是不献药老夫也不知该如何博小爷欢喜了。”

“谁说不献药的?你忘了从万通行拿到的那东西了?”

经王星平一提,李可灼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万通行天津分号的傅东主在给他秋水仙丹时顺带给过他一样东西,他听闻说盒中之物贵重便尚未动用过。李老爷旋即去旁边一处药柜中取来那木盒,掀开盖子再将几层锦缎一一揭去,顿时露出了盒中之物的真容,那是两粒蓝莹莹的小小药丸,药丸虽小,每一粒上却清晰地打着一个印记,上书四个规整小字——万 艾可丹。

王星平用两根手指拈起其中一粒对李可灼笑道:“红丸不能献,蓝丸倒是无碍的。”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宫史》

8、《金鳌退食笔记》高士奇

9、《京东考古录》顾炎武

10、《神宗起居注》

11、《宫内、朝廷与边疆》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七)

蓝色小药丸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为了在京师贵人中发展关系特别制作的,清晰的配方和稳定的药理保障了此药不会有多少副作用存在,这就为它的应用提供了更好的保障,唯一消耗的只是提纯成分所需的各种设备和能源,但些许资源对于元老院而言也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但毕竟制作工艺相较秋水仙丹还是复杂了些是以产量并不算高,也还要储备一些以为元老们日后使用,而且傅小飞还多少存着点饥饿营销的心思在,故而虽然早些时候他便将此物带到了天津,但一次给李可灼的量也不过两粒而已,还煞有介事的加以包装,让李老爷觉得此物更是非比寻常。

“此丹效用妙不可言,更非三元丹那等粗劣货可比,听说客卿相公新近又纳了两房侍妾正可试上一试的。”

当王星平将此物与红丸相比时,李可灼心中对此物功效大约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这话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还是让他心头有些异样,但旋即便被他给遮掩了过去。

‘难道这盒中只有两粒便是存着要让自己试用的心思?’

他表面上不置可否,但心中却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见李可灼的表情变化,王星平忽然又道:“那周奎倒是有些用处,以后便交我差遣如何?他的月银也由我出。”

李可灼对王星平的这一提议倒不意外,原本周奎此人便是他特意遵照王星平的意思延揽来的,如他这般的还有几个。至于每月一两的打赏更不在意,但拿谁的钱财才会替谁办事,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能够明白。

不过他倒是好奇王星平结交这些市井平民有何用意,但也不好多问。

至于如何将这蓝丸献给太子则不是王星平需要操心了,李可灼如今不缺银子,也能寻来娇妻美妾,再不济还有他的那些丹药丹方开道,无论是慈庆宫的太监还是哪一位亲王内戚都不愁结交不到,唯一可虑的不过是文官。李老爷也算是关心则乱,在王星平看来他只要将朱常洛侍奉好了哪里还会担心那些进士老爷们。

更何况等这药献上去的时候朱常洛究竟是千岁爷还是万岁爷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了。

从李府出来时才申时初,李可灼将王星平送到门口,又向周奎交代了几句便自顾自回院中去了,看那情形今夜他便打算试一试那蓝色药丸的效力了。

“天色尚早,不如周兄与我逛逛这京城,说来我也是第二次上京了,却没怎么转过这九门的。”王星平想了一想,“就先到正阳门大街看看如何?”

“小人自当相随。”周奎此刻明白了王星平身份,也识趣得很。

一行人没再乘车,边走边聊倒也惬意。

几句话下来王星平便将周奎的底细给问了个明白,此人果然如先前所想原是苏州人士,只因家贫才于数年前上京来讨个生活。家中除了发妻之外尚有两女一子,长女才刚九岁,小的一个更是刚会走路。但让王星平有些意外的却是此人年龄,原本以为三十上下,结果一问之下才知这周奎居然是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三月初八的生人,目今才堪堪二十二岁,亏他先前他还为称呼周兄还是周叔略微纠结了一番。他又想到此人二十二岁便已有了一个九岁的女儿,这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啊。

‘倒是老相。’王星平心头暗道,对周奎所言家计艰难也更信了几分,此人平日走街串巷做的是行医卖卜的营生,又是外路人在本地没有根基,这样的人来做情报搜集倒的确合用,也不会让人起疑。

何况周奎还能识文断字,而从与他短暂的接触当中王星平也大致摸清了此人性格,做事自然是尽力,但于钱财上却格外看重,倒是个容易掌控之人。

从李可灼家到正阳门并不算远,没走几步出了城门便来到了正阳门大街。

正阳门大街位于京城的中轴线上,在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建外城墙前是皇帝出城赴天坛、山川坛祭祀的御路,外城建成后则成为了城内主要的南北通道。

从正阳门出去后映入眼中的便是连绵数里临街廊房的繁华景象,人来人往之间早已不见当年御街的模样,倒是沿着廊房西面的四条胡同成为了人流最为密集之处,如今京师的煤市、猪市、鱼市皆在其中。

此地王星平印象自然深刻,只是往几回来此不是早上便是夜中,比不得这等繁闹,他又想到上一回进京拜会的不少举子当时便住在此地,东边的一片会馆也印证了他的记忆,想来等开春之后此地还会更热闹几分的。

而让王星平略感惊讶的是就在大街尽头斜对着猪市口的地方还有一条冰窖胡同,里面修着许多官营民营的冰窖,是如今京城富户们夏日消暑之物的主要来源,这北京城单论享用恐怕全天下也是有数了。

看看天色不早,王星平道:“既然此地离你家不远,不如今日就在周兄家中叨扰一顿如何?”

没等周奎表态他已吩咐小六去附近食店寻些好吃食了,周奎见不用自家破费倒也没再多话,只是不住抱歉:“寒舍粗陋,怕有辱公子斯文。”

“不妨,你既替我做事,我正是要见见你的家人,也好让他们安心的。”

…………

猪灌肠、带油腰子、脆团子、卤煮鹌鹑、鸡枞菌、羊肚菜、糟笋……

看着伙计们送来满桌的饭食,周妻丁氏一时有些发愣,好半天才在周奎催促下将一篓活蟹提进后厨修治。

直到此时王星平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周奎的‘家’,他总算明白家计贫寒的周奎为何能在寸土寸金的正阳门大街附近找到落脚处。从廊房四条胡同对过的鲜鱼巷进去,在小路口往南进来的一条小巷名为豆腐巷的,光是同样名字的小巷在这偌大的正东坊便不止一条,巷子里多便是豆腐作坊,加之又靠近鱼市,故而街巷中充斥着一股鱼腥气,脚下更是污水横流,环境实在堪忧。这情景甚至让他对不远处冰窖胡同的冰货都隐隐有了一丝担忧,听说那里的工人入冬后就是在附近安国寺南边的金鱼池中取冰的,鬼知道这水有多脏。

周家赁下的不过是两间小屋,与人杂处一个院子,看着人来人往颇为混乱。

但王星平却浑不在意,随手拖过正屋中一条破凳子便坐了上去。

“是这,我的身份李老爷自然也告你知晓了,你平日多在坊市走动,京城的消息算得灵通,如今你既然跟了我,那我也一切照旧,只是每隔十日你需将坊市中的各种消息与我整理成册,至于工钱每月我再给你加上二两不知可好?”

“这……小……小人……敢不从命……”虽然因为王星平一路上的礼遇周奎对此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赶上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再次打算确定王星平的想法,“不知道东家想要什么消息?”

“我不是说了?只要是市井间的各种见闻你都可以不拘找来,还有一些像是勋戚们的流言以及民间有什么能人奇事都可报我知晓。另外一桩要紧的便是物价,我事务庞杂管不得许多,诸如米面鱼肉纸炭丝棉,我既在行商,这些也是须臾都要知晓的,若是我在京城则这些事情你直接来与我说不必书写。”

“如此,小人便明白了。”周奎心中松了口气,不过是这些事情做起来倒没什么难处,这银子倒是来得轻省。

“若是我不在京中时,自会有人给你派下差遣,只要你好生办差我也绝不会亏待你的。”王星平旋即补充道,周奎此人重利而惜财,做事可以,但要让他来牵头京中情报系统王星平并不放心,何况此人结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且他也有了合适人选,那位张岱的族叔张炳芳如今在京城可过得不错的。

周奎忙道:“这是自然,不过公子这是又要出京?”

“呵呵,这是周兄的女儿吧。”见周奎领悟了,王星平笑着将视线移到了厅中正在忙碌的一个小女孩身上,并未回答他接下来的疑问。

“正是小人的长女。”周奎道,旋即他又似乎有些醒悟,“玉凤,还不快来见过王公子。”

那女孩听了怯生生过来福了一福,红着脸道:“奴奴见过公子。”

“你爹爹可教过你识字?”

小女孩看看父亲,点头道:“认得些。”

“如此甚好。”王星平又对周奎道:“以后你若不便也可让你女儿帮忙传递消息,另外你几个子女的学业不要耽搁,以后至少都要识字。”

周奎面上神色一动,想着这恐怕是公子今后要多有依仗自家,自是心中欢喜。原本他教习女儿识字便是存着将来让她选个宫女贴补家计的心思,但王星平如此一说倒是更让他对子女教育上心起来。

不移时周妻丁氏已将一篓螃蟹蒸好上桌,小女孩看着这江南风味明显咽了一下口水,王星平看在眼中干脆将周奎两个大些的儿女拉来一同坐了吃喝,一顿饭下来姐弟二人便对爹爹的这位新东家喜欢得不行。等这一顿吃完差不多了已是入夜时分,院中上工的人们早都陆续回家,这时周奎便留了丁氏收拾自己则要送王星平出门。

临走时王星平特意又交代了一句,若是周奎的街坊中有信得过的何用之人他大可趋用起来,银子倒不用担心。

这一顿吃得饱胀,小六早从隔街的席儿胡同赁了辆驴车,主仆二人上了车一路向北而去。

崇敬坊内的极乐寺胡同在安定门和国子监之间,北面便是武德卫营的营房,向来安靖。王星平将京师住所选在此地正是为了日后方便,但今日回来却耽搁了许久,往日里纵然有宵禁,但只要不是太晚,以自己的士子身份再寻个家中有事的由头,最不过给些银钱便能放行,但今日正阳门却早早便关了门,他们的驴车不得不绕道东边的崇文门进的内城。

好在胡同口守栅栏的几个街坊已是熟识见他回来便给放行了,总算回到‘家’中,尚未歇气,同住在此地的那位牛秀才便迎了出来,“天成,张老爷早你们一步先来了。”

“哪位张老爷?”王星平正诧异谁如此晚了还深夜造访。

“表字尔含的。”

‘张炳芳?’,王星平心中暗笑,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啊。

据李可灼所言,这一位如今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与各部衙门的吏员都有交集,据说消息灵通得很,且善以此道结交官员,人送外号张喜鹊。

他原本也送过拜帖打算后日要去会见,没想到此人居然提前亲自找上门来了。

“让世叔久侯,侄儿罪过。”一见面王星平赶紧谢罪。

“天成既这般论礼就该平辈论交才是。”张炳芳依然是故我的好说话,也时时不忘这一位是自家老子的学生。

王星平倒不在意,再说他也是为了照顾张岱,不然凭空让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友人矮下一辈去也不习惯。

闲话两句他便问起张炳芳的来意。

“怎么?天成深夜从外城回来,沿途没看到相公们的车驾?”

“是禁中出事了?”王星平已经想到,但还是问了出来,也果然从对方口中听到了猜想的答案。

“是皇帝大行了。”冷冰冰的一句话听不出一点感情。

【注1:周玉凤这个名字根据《帝女花》中而来,正史无载,权当戏说借用】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宫史》

8、《金鳌退食笔记》高士奇

9、《京东考古录》顾炎武

10、《神宗起居注》

11、《宫内、朝廷与边疆》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帝女花》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八)

【注:前面有把朱翊钧的岁数写错了,已修订】

王星平没想到张喜鹊给他带来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皇帝的死讯,而事实也正如他的言之凿凿,深夜入宫的阁辅重臣们并未放慢朱翊钧离开的脚步,大明的天子终于没能等到他的第五十七个万寿节。

万历四十八年(西历1620年)七月二十一,大宋第三帝国圣历3691年8月18日,年仅五十六岁的大明帝国最高统治者在经历了常年的病痛折磨后停止了呼吸。

虽然礼部并未鸣钟宣鼓,但翌日发丧之后整个京城依然染上了一层肃杀气氛。

朱常洛以皇太子身份前往奉先殿祭告大行皇帝宾天,之后帝国的一切章程便都在礼部操持下铺垫开来。

在京的文武官员凡有品级的全都换上了白布园领、黑角带和皂靴,挨次前往思善门外哭临,之后就在各自衙门宿歇。

从二十四日开始的七天,在京官员们要各着斩缞服色(注:斩缞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是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依然是每日要到思善门外哭临。其中显然也有虚应故事之人,故而礼部又特意按照朝廷仪制规定了举哀声的次数,每日需得放声哭满十五次方才作数。

也是到了二十四日这天,京师内外的宫观寺庙才开始鸣响祈福的钟声,一直要敲够三万杵方罢。

而早在两日之前,王星平便已换上了一身刚刚置办的素服麻鞋,用白布缠了头巾。作为一名新到京城的国子监生,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形象完成的报到。

与官员服丧一样,凡是在京听选的举人、进士以及国子监生也都要到顺天府朝阙哭临,只是不如礼部对官员要求那般严苛,只要不做出明显不合时宜的举动,便不会有人去多管这闲事。

至于其他吏员和僧道坊厢军民人等,虽然朝廷没有严格要求,但无论真心实意还是妆模作样前往各衙门前为皇帝哭丧的也不在少数,尚未到入冬时节,整个京城已是放眼的茫茫白色,按照礼制这些人也是要着素服满十三日的。

也好在皇帝的寿宮早已完工,这样的情形只需要持续到二十七日后服满,而随着前往各地报丧的消息,整个大明也都将陷入一片哀伤的情绪之中。

农历七月二十五庚子,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奉笺劝进,隔日再进,再一日又进。等三辞三让的过场走完,钦天监才最终定下了了八月初一的登极大典。

礼部汇集群臣在经过了连续三日的礼仪演练之后,皇太子终于于八月初一的午时正式即位。

是日一早遣官祗告天坛、宗庙、社稷不表,朱常洛又按礼制具孝服亲诣大行皇帝和孝懿皇后几筵前告受,然后才换上代表皇权的衮袍冕服再行了五拜三叩大礼,这才在文武群臣的簇拥下于文华殿内正式登基,之后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持诏书自午门出登承天门昭告天下,宣告大明帝国终于又有了一位新的统治者。

新皇登基之后马上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尽罢矿税,万历末年虽然朱翊钧派往各处关衢矿山的税监收敛了不少,但并未真正罢却。对于此事恐怕也是大行皇帝的遗诏交代,是要借此买好文臣同时也是给内些忠心于皇室的内官一个退路。诏书颁下自然是朝野欢腾,而在王星平看来这却并不算得什么好主意。

过去矿监税监虽然利用手中权力盘剥地方,但好歹为皇帝收来了真金白银,因此内帑才不止亏空。纵然这其中税银恐怕一多半都入了太监们的腰包,但总还给内库积存下了不少,换作文官们主持难道就不会借机聚敛?可能的确有些人是出于公心,但更多的恐怕不过是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心思,而眼下所知打着这些税监们退去后空缺主意的便不在少数。

朱翊钧可能的确不喜欢朱常洛这个意外而来的皇长子,但到了弥留之际总要为祖宗社稷做一番考虑,也许在他看来这种帝王心术能帮助自己的儿子让这个帝国快速回到正轨,与文臣们斗了半辈子气,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与自己一样。

第二件则是输饷辽东,皇帝大行前只答应了给辽东再加三十万两饷银,而皇帝一死,朱常洛便大笔一挥,答应给辽东前线送去二百万两银子,而且还附带了两个条件,一是专门划拨了五千两的运费沿途支用,再有便是要各部不得擅自入库挪为它用,银子一到前线即行下发。这一消息传出,无疑会对前线的军心士气有极大的鼓舞。

当然这在王星平看来同样是不那么以为然的事情,二百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若是天家之前就能如此大方何来后面的糜烂。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局面,还非要找个新皇登基的由头,也不知是朱常洛明事理还是朱翊钧生前刻意安排。

但以王星平想来,若他是前线军士,看到这样的消息恐怕也未必会生出多少用命的心思,而只会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拿完了银子呼几声万岁,然后该干什么还是照旧。何况王星平也不相信单凭新皇帝的严令那些地方官们就不敢于中上下起手,光是一个文武不和便能让多少人于其中钻了空子。

这第三件事是将历年积压下来的官员任命尽快补完,尤其是中枢和辽东方面的官吏,在先前的基础上又给添补了不少,反正是看上去能用的通通又在朝臣建议下拟准了增补内阁的建议,数日之间这朝政便像是有了起色的样子,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各种政事看起来说得热闹,但实际能用的措置却并没有多少,真干实事如熊廷弼等辈又只顾着打笔墨官司。

如王星平这等明眼人看来自然觉得少蹚浑水为妙,不然一不小心被哪位老爷荐去辽东可就不美了。

在大丧期间,官员们反而清闲了不少,田生金便专门抽出时间见了王星平一面。

两人一身素服相见在这秋日庭院中倒也别有一番画面,王星平还专门提来一盒万通行捎来的月饼,这让他与当下京城街上在中秋节前往来送礼的人群显得更为相合。

“天成打算何时动身?”

田生金搓了搓手,笑着问道。他如今正在太仆寺中任着少卿,与王尊德份数同僚。王星平来到京师,除了徐光启外自然也要拜会他的,今日正好说到率新军营南下剿匪的事情,便有些安排需要田生金帮忙。

“本来国丧期间不宜动兵,不过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星平也只有权宜了。”

“此番剿匪可有把握?”

“兵凶战危哪里能谈什么把握,不过是做到甲坚兵利,想必区区一些响马也翻不起多大波澜的。”

其实他哪有如此托大,早先便已经通过傅小飞又将任丘和雄县中间这近百里的一段仔细摸了一遍,以白洋淀和五官淀为中心,总计啸聚其间的响马当在三、四千之数,其中最大的是过天风一伙,据说总数近千,背后的窝主便是任丘八姓之一的鄚州李家,而李家的对头他也已经联络到了。

“好一个甲坚兵利,天成这是要学唐太宗啊。”

“先生说笑了,此去剿匪还要瑞阳先生(注:田生芝)多方帮持的。”

“三弟那里我自当修书一封与你方便的。”田生金倒也毫不见外。

“那就多承先生美意了。”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

…………

王星平是在八月初三出城南下,彼时整个京师还沉浸在新皇登基与大行皇帝宾天的巨大气氛反差之下,他却只是对李可灼交代了几句便匆忙上路了。

他对李老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及东宫骤登大宝,难免被有心人所诱,献药之事务必慎之又慎,切不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看如今这架势,文官们都在忙着清算异己,不少万历朝因言立储和矿税而获罪的官员纷纷被重新启用,旧辅叶向高也有起复的呼声,在王安的帮衬下东林党人一时在内廷外廷都风光大好,如此一来忙着重新分配权力的众人多半暂时也还不会将心思花在他这个没有根基的老头子身上,让他将心放宽不要过于操切。

他心中自然早得了傅小飞的提醒知道后宫的妃嫔们会有所动作,尤其是那个儿子曾有机会当上太子的贵妃郑氏,无论郑氏是真打着什么歹毒心肠还是只为巴结新皇,但其中风险不可不查,他又含含糊糊将心中所想与伯父说了一些,情报搜集则是交给了张炳芳去操心,之后便不再去管京城的事情了。

又过了两日,整顿完毕的三百新军便已在固安县城外与轻车简从的王星平汇合。

接到王星平提前发出的消息,经过挑选的军士便在丁艺的带领下顺着卫河一路开到了三角淀,再从那里沿卢沟河道往西北抵达的固安县城,之所以没有直接南下,一是为了与王星平先行聚会好掩人耳目,二嘛自然是这里有个好说话的县令。

虽然田生芝田大令同样按照惯例没有放王星平的队伍入城,但有先前的交情和大兄的交代,该有的一应照顾尤其是粮草供应县中倒也没有吝啬,王星平自然懂得知恩图报,已经私下应允此番若能建功定然要算上田老爷的一份。

是日夜中,田生芝又来到了城外营中,王星平一番礼谢自是不表。

“夜郎营白日前出到了鄚州城附近哨探,那过天风的确与李家关系匪浅,他们如今盘踞之处就是原先的古州废城(古鄚县城)。”方一入帐王星平便为田生芝说起前方情况。

鄚州元时为州城,后来洪武北伐曾于此处集结大军,但是后此城也就废了并入任丘,年深日久之下渐渐便成了响马的一处巢穴。

田生芝入营之后原本就对这营中布置暗暗称奇,听王星平一说不免好奇,“你们这些外路人是如何侦知的?”

“是任丘边家给的消息。”王星平并不打算隐瞒。

“哦?他们两家平日有结怨?”

“都是最近的恩怨。”

这下王星平也算向田生芝交了底,他所以能有自信,便是同为任丘八姓之一的边家最近找上了自己。

边家最近在任丘县中新开了一家布行,而其中货物主要便是来自天津的‘吕宋布’,或称‘澳洲布’的,供货的上家正是万通行天津分号,边家于其中获利颇丰的样子。

而李家在任丘城中的布行则经营更久,常年都是任丘的松江布大行商,两家自然便生出了不少龃龉。

这一回是边家尝到了甜头,又从傅小飞处购得了大宗,结果运货的船队刚过保定便在猫儿渡附近被响马劫了。边家调查之下自然已经知道这打着过天风旗号的响马背后窝主便是李家无疑,自然一从傅东主那里听说有官军要来剿匪便上赶着凑了上来,看样子不光想借王星平的手出气,还想要给李家一个好看。

王星平一杯热茶下肚,正有一人通禀入内,“素一来得正好,快来见过田大令。”

那来人一身读书人打扮,听王星平引荐赶忙朝着田生芝行了一礼,“学生边大绶见过县尊。”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6、《酌中志》刘若愚

7、《明宫史》

8、《金鳌退食笔记》高士奇

9、《京东考古录》顾炎武

10、《神宗起居注》

11、《宫内、朝廷与边疆》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九)

【更正,由于疏忽把两代潞王搞混,前文略作调整】

“李家祖上倒是出过一位天官,不过那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要是换到嘉靖年间尚能抖上两抖,只是如今也就只剩这等本事了。”

王星平和田生芝听着边大绶的话,面上不置可否。

他说的是弘治年间的太傅李时,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嘉靖年间,李家还出了一位进士李稳,曾做到工部主事的,但再往后李家便没有像样的人物了。其实边大绶在说这些时王星平心中也在暗自发笑,李家如今缺了底蕴,边家这百年来同样也没出什么人物,论起来还不如李家风光,起码李家的珍谟书院如今还立在县城中。而边家发达时都是景泰年间的事情了,到了边大绶的上一辈,也就一个边像,最后只做到蒲州知州,若不是家中无人又如何会让他个刚及弱冠的书生出来联络此事。

只不过如今边家因为经营澳洲货的缘故反而成了潜在的合作者,这中间便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了,而与边家作对的李家也就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王星平的对立面上。

…………

位于城关内的李和记是任丘县城中最大的一家布行,按照此时惯例,这样的布行中也有经年的裁缝师傅坐店为远近的富户家人量体裁衣。新逢国丧,白麻布的生意做得最好,如今又正当中秋节前,前来采买新衣的人家同样不少,每日店中都是人来人往的兴盛模样。

李家此时的家主李若虚已经年过半百,但每隔几日他仍会在老管事陪同下巡视一番自家产业,这乃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治学不如乃父乃祖,就连个诸生的名头也还是花了银子疏通来的,而自家的子侄辈中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读书种子,将来要再出个举人恐怕都不容易。是以如何守好这份产业便成了李老爷余生的一大目标,就如他珍视的那些收藏在书院珍谟亭中的世庙老爷手书墨宝一样看重。

为此他可谓绞尽脑汁,甚而暗中与响马勾连也是半公开的秘密,当然,这县中为响马张目充当窝主的大族并非他一家而已。

任丘的小民自入不了李老爷的法眼,也只有几家大族才是真真切切对李家地位有着威胁的。如高氏郭氏这样的大族他自然不敢招惹,毕竟这两家还有不少如今还在朝中的官员,但最近就连边家都欺到了面前。

原本边家便从未做过布行生意,最近一些日子却像模像样与自家的布行打起了擂台,那澳洲布不仅面料比之松江货更好,花色选择也多了不少,价钱更是便宜,一下就从李和记抢去了不少生意,这如何不叫人生恨。

过天风算是李老爷的老交情,对这一股人马李若虚谈不上多么喜欢,甚至有些嫌恶,但这么些年的交道打下来倒也的确好用。这十多年来过头领为李家暗地里料理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李家也一直在利用手中的当铺为过天风一伙销赃,可以说过天风一伙能有今日的声势,背后少不了李家的‘提携’。

是以不久之前,当李老爷再次通过舌子将要收拾边家商队的意思传达过去时,过天风想都没想便一口应承下了。

没想到这一回却是中了个头彩,边家整整近十船的布货全在猫儿湾被过天风的人给劫了下来,这让李老爷心情大畅之下也有了一些患得患失,这几日一直都在寻思这批货物的处置之法。

李若虚暗自算了一笔,这些布货少说也有四五千匹,就算全是最低等的平织白布,又都是便宜的澳洲货,总价也不会低于千两,此外还有船只和伙计的赎金,这些都不在少数。更何况根据过天风处传来的清单,货物中最低等的白布和麻布只占了很小的部分,十不足一,大多还是带花色的上品布料,拿到外面每匹单卖都能到一两以上的,看这架势恐怕边家的大半身价都搭了进去。

他正一边在店内巡视一边心有所想,便听一个河南口音的男子在店内嚷了起来,言语中透着几分焦躁。

“恁李和记不是此地最大的布行么?怎么连五百匹白麻布都没有?”

那柜上的伙计也一副没奈何,这么大的货量即便是李和记这样的大商家一时也是难以措置的,何况还是不知根底的外路人随便一说。

李老爷定睛看去,却见来人是个高大汉子,身边跟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伴当。男子性情颇为粗豪,但再细看时却有着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大运河上的远近码头李老爷倒是常去,这样作派的男子看着便觉得眼熟。

他暗中观察了一番,然后若有所思地交代老管事将来人请进了后厅雅间。

片刻之后,李老爷也进坐到了房中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边端起茶盏察言观色了一番,他才开口道。

“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何方人士?”

“俺姓杨,乃是卫辉府人士。”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身份’。

“方才听闻尊驾是要买白麻布,还要如此之多?”

“你莫不是要消遣小爷?你家要是没有就不要耽搁小爷的功夫。”说完汉子就作势起身要走。

那管事赶紧劝阻,李老爷也及时出言道:“若是鄙号没有又如何会劳动尊驾到此?”

“有便好,俺还赶着回河南去,另外这价钱嘛……”

“价钱尊驾大可放心,鄙号的上等白麻布这几日单卖都在四钱七一匹,尊驾要的量大,便都按两钱来算好了,多出的部分就权当本店奉送了。”这样算来光是其中的差价就有近一百余两了,李若虚言语中透着讨好,见对方表情没有变化,赶紧补充道,“奉送一事鄙号绝不敢外传,也请尊驾保守此事。”

如此一说那汉子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两日之内就要见货,可不要耽搁了俺的行程。”

“尊驾放心。”

“那好,后日一早我还来店中寻你。”

说完这话汉子便与伴当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送走这位‘尊客’,李老爷先屏退了左右,只将老管事一人留在了厅中。

老管事见其他下人退去后,才小声道,“老爷,这价格不说,但五百匹布两日内我们可没法凑齐的。”

眼下四钱七一匹的白麻布价格自然虚高不少,这主要也是因为大行皇帝宾天,各处都在紧着用麻布的缘故,两钱银子一匹也不会亏,但论及数量要在三日之内凑齐五百匹之数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如今店中的确是不够,不过我记得过天风那里似乎就有两百来匹白麻布的样子,加上柜上如今的存货应当差不太多,还有缺口的话就加些银子去高家和郭家挪借些来。”

“这……”老管事有些不大明白,“恕小人多言,老爷怎么会如此看重此人的?这汉子不光口气蹊跷,甚而连定钱都没曾给过一两的。”

听老管事不明所以,李老爷有些得意道:“你还没看出此人的身份?”

“身份?”

“我先问你,这段日子白麻布为何价格看涨?”

“自然是因为国丧。”老管事恍然,“原来如此,看来这人也是为此而来。可为何会要如此之多,难道是想转卖获利不成?”

李若虚呵呵笑道,“我原本也如此想,不过听他一口河南口音,又自称是卫辉府人士,加上这行事作派,恐怕多半是藩王府上的门客。”

“藩王府?”老管事闻言一惊,喃喃道:“卫辉府……莫不是……潞王?”

“你还算有些见识,恐怕真是如此了,我听说如今小潞王的生母杨次妃喜用同宗之人,恐怕此人还真是潞王府的门客。”

“这就说得通了,以王府之大,的确是需要如此多麻布。”但管事转又疑惑道,““潞藩虽远在河南,可如今都过去了十余日,消息早该传到卫辉府了,那边又不是没有布行,要准备也早该准备了。”

“你恐怕想差了,皇帝才宾天多久,这一位多半就是潞王府在京中的眼线,想借此机会赚上一笔。”李若虚淡淡道,“那边是有布行,可眼线也多,王府中也不会是铁板一块,不然潞王府在京师和通州都有商号,他又何必舍近求远?至于说王府会不会早准备下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价格不要太出格,为国丧多出几百两银子的用度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去平白置喙,没有谁会在这展示孝心的档口专门出来添堵的。”

“可对方并未表露身份,老爷如何笃定此人就是王府中人?”

李老爷被问得入巷,再次笑道:“他若真表露了身份,我倒要怀疑是虚张声势了,方才我与他闲话中故意问了一些与藩王相关的事务,从此人应答来看在王府中做事的时间应该不短的。”

“原来如此。”管事道。

李若虚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吩咐道:“原本想着边家那批货物如何脱手,如今既是销往外路省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虽然这批货物不多,但结个善缘总不会有错,若此人真是王府中的亲信之辈,他日说不得还能打些交道。我听说那小潞王已经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该大婚,这又是好一笔用度,今上刚刚即位便给辽东发了两百万帑金,对自己家人想必更不会吝啬,若有这一位的关系在,说不得到时还能做成一笔大的。”

“那此事如何去办还请老爷示下。”

“去告诉过天风,让他后日之前就着可靠手下将所需货物送到城西的丁字码头。”

“老爷放心,此事小人亲自去办,今日连夜就走。”

李若虚又略略思索了一番,复又道:“等忙完了这两天,天津那边也得去上一趟,边家这回是伤了筋骨,但澳洲布的生意高家和郭家未必不会动心,我也要早做准备先与那边的货东谈好包销之事才好放心的。”

他没有说的是如此一来那些劫来的澳洲布才好名正言顺的摆上他李和记的柜台。

老管事应了一声便独自下去准备了。

而与此同时,在任丘县城外距离码头不远的一条偏僻小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闪入了无人街角的一处阴影中。

那矮个子的乃是方才一直充作伴当跟在汉子身侧的王小六,高个男子正是那汉子,其真实身份则是一路随王星平抵京的那位表字聚明的秀才牛金星。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0、《神宗起居注》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

“你速去与夜郎营埋伏在城中的暗线碰头,让他们盯住李家,若是有李家的什么亲信之人出城便一路跟上去。”牛金星有条不紊地对小六交代道。

“那我做什么?”

“你去雄县给公子报信,我料李家的人今夜必会去跟过天风接头,他们手上劫有大船,走水路回白洋淀要经过雄县定然不敢,如今应该还在五官淀附近落脚,边家打听到的地方正是在那颛顼城旧址,我们的人务必要提前到那里埋伏才好。”

王小六听了转身便要离去,却又被牛金星叫住,“从南瀛门出城,往东到了玉带河再北上,出了南门记得找家车马行赁两匹快马。”

折道东南再往北去这自然是为了要掩人耳目,但小六听了就有些不服气道:“我们都有事做秀才你干什么。”

牛金星似乎早知道王小六会有此问,“你以为那李家的老头子会有多蠢?我自然要在这里将样做足好让他们安心,你信不信客栈外面等会就有李家的人去盯着了。”

“我倒是有些好奇,秀才你怎么确定他就一定上钩的?你可也没有明说是亲王府的人。”

牛金星笑道,“这种事情说透了反而不灵,潞王府我虽没去过,鲁王府的事情却知道得不少,想来这亲王府邸都是一样,不然你看那老儿的样子定然也是信了。这会子也是公子想要搞点事情,原本有没有这后手过天风一伙还是要料理掉的,你放心去雄县报信,我这里若是无事自会赶过去与你们汇合。”

‘我虽没去过潞王府,那李家老儿就去过不成?言语间的真真假假相信足以引得对方入巷了。’牛金星心头如此想着暗自得意,也好在自己有个在藩王家中当差的亲爹才能行得这一条计策。

小六闻言点了点头,再不多话地往南面南瀛门去了。

…………

入秋之后太阳便落得越来越早,今日天上蒙着一层阴云透不下月光,阵阵凉风吹过,让在外守夜的喽啰只能倚着勉强升起的篝火,背靠着萧索的古州故城残垣断壁抱团取暖,心中不住地抱怨。唯一好的恐怕只是这天尚没有下雨,不然就真是难捱了。

此地隔着任丘县城四十余里,就连最近的鄚州城也还有数里之遥,然而即便那里也不似唐时的兴旺气象,更何况这处人迹罕至的千年‘古城’,如今知道此地有响马啸聚,更是结伙行路的旅人都要在白日绕道了。

滹沱河的水流声从远处传来,在风声之中时隐时现,淹没在衰草之中的古城墙内。那些不用值夜的人马倒能全都裹着毡毯或钻入帐篷打起呼噜,唯一一处尚能看出些规制模样的建筑便是响马头目们的落脚处,这处附近百姓在正德年间筹资修建的龙王庙早已破败不堪,如今却正是过天风的巢穴之一。

过天风一伙在古州城这里大概集中了五、六百匪众,算是他最为核心的部众之一,其余外围则分散在周边十余里内的其他几处要津,有些是为了提防官军,更多还是为了沿途伏路方便打劫。

一个安插在任丘县城的舌子带着李家管事深夜造访,是以虽然到了这光景,那屋舍中依然透着些昏黄的光亮。

“怎么?老管事不是来送银子的?”一脸凶相的过天风一见来人和跟班都两手空空便有些不快起来。

老管事极难得地与土匪头子见了一礼,脸上挤出一丝笑,“这段日子风紧,还望过头领担待些,老爷说了等再过些时日一定遣人送了银子来了账。”

过天风没有带着眼罩的一边脸上眉头一挑,刀疤带着横肉颤了一颤,显得极不耐烦,“那李管事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管事似对过天风的不善言语早有所料,道,“是这,眼下柜上有一批货物正好缺了两百来匹白麻布,故此老爷特命老朽前来向头领挪调,先前边家那批货物中似乎是有这些东西的。”

过天风没想到对方的来意竟在此,但他也不蠢。

“有没有俺倒是不大清楚,倒是哪里来的买主这般大胃口?俺记得李和记可不是没有存货的,这都不够?李老爷怕别是被边家的探子给诓了吧。”

过天风此话倒也不无道理,边家的货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保不会对其他各姓尤其是李家有所怀疑,若真被他们‘钓’出什么证据告到官府那就不大好办了。毕竟都是任丘的头面家世,在外面还好说,到了县城他这个响马头子可就不好插手了,而且任丘的大族也不止一家,难保还没有个更奢遮的出来给边家站台的。

老管事没有多想,继续道:“买家的身份过头领不用担心,老爷已经亲自见过,确系外路省份来的大商家不假,与任丘乃至河北任何一家都无涉的。”

过天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并未完全相信老管事的说法,“不过如此多货物李老爷迟迟不来交账,如今又要先拿去二百匹布货,我可知道就算没有大户这几日白麻布也紧俏得很,倒是这中秋节李老爷还打不打算让弟兄们过了?”

老管事抚了抚稀疏的胡须,似乎在盘算着说辞,“过头领这就让老朽为难了,这些年的规矩你比老朽更清楚,从来都是等风声过后才好说事,我可听说边家还一直在四处打问这批货物的消息。”

“李老爷还是太小心了些,区区一个边家能有多奢遮,我就不信他们猜不到是谁动的货,放出话来不过就是要找回些脸面,不然还如何会让外人知道动静。”

“过头领千万不可小觑了边家,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他们这一辈还没有科举正途的出身,但听说在河北军中却有些根底的。”

“河北……军中……”过天风重复着老管事所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身后两个亲信头目却先一步呵呵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粗嗓门道,“俺们还当是什么靠山,若是官军多来点也无妨,正好让新来的那些人交个投名。”

说这话时过其余几名头目眼中微不可察地透出一丝期待,似乎像是会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

彭怀归无端打了个喷嚏,又将身上的毡毯裹得更紧了些。

他如今是过天风老营的一员,但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回归故乡。

因为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是保靖州宣慰司辖下的一名援辽土兵。

是时宣慰使彭象乾率军援辽,抵达涿州之后便因病重而驻跸修养,他们这些保靖州的子弟兵一路本就缺衣少食,又不受所过地方待见无法获得多少补给,饥寒之余又加之思乡心切很快便引发了营啸,一夜之间走脱了近三千人。

他们这一支五寨司出来的人马最早本是想去天津寻船先到南方暂避,不成之后才一路往西南而去。

但在进入保定府地界之后却迷失了路途,随身的最后一点银两也花用尽了,这才不得不辗转到了此地落草为寇。与他一起投入过天风手下的土兵还有近两百之数,只有他因为勇力过人得过天风高看一眼给拉入了老营,如今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

今日在古州城北面负责执夜的正是他带着的一队人马。

比起让人闻之色变的建州鞑子,这鄚州附近倒是除了人烟少些实在让人提不起多少警惕之心。

虽然北面宣府一线也有重兵守边,但大明的边军是个什么德行这一路行军的彭怀归再清楚不过,尤其那些延边的守墩兵士,有些已经是好几代人,都如寻常居家一般那里还有屯军的样子,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被从湖广急调北上。更何况这白洋淀和五官淀周边如雄县、任丘这样的腹里地方武备更是早已废弛,又距着运河河道有些路程,那些官军还不如保靖州的鹅能打。

放下眼前所想,思绪又回到了老家,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就是担心家中的老娘,也不知要再捱到何时才能有个转圜。只听说同为湘西出来的土兵沿途都在逃亡,但也没个明确的消息来源,涿州那里虽然并不算远,然而如今已经落草,老宣慰病情究竟如何也未可知。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皇帝死了,这个消息倒是比涿州的情形传得更快,新皇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以他的罪过想必便有了一条新的退路。

他暗自打算等再过两天便去托同在这一股大帮中相熟的乡党,再去涿州或是京城打探一番,好歹给自己寻个日后的出路也好早些归乡。

想着这些烦心事,彭怀归不知不觉间又靠在土墙内的避风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有些迷糊中醒来时,他只觉得身上各处的骨头都透着酸痛,想要动时却被拘束得难受,缓了片刻他才闪过一丝震惊,自己居然是被人绑了起来,口中还给塞了一团不知哪里寻来的破抹布,透着一股怪味让人恶心。

依稀间已能够分辨出身边的是几个黑衣人。

这是被打劫了?

不对,自己如今就是响马啊,何况这荒郊野外打的哪门子劫。

他正惊疑不定,便听一个男人沉声说道,“知道过天风在什么地方么?带我们过去。”

在老家时,彭怀归曾与隔省的红苗在辰江作战,随军援辽时虽然也听闻了建州鞑子的勇名,但他也并未有过退缩之意,若不是这一路上的遭遇他恐怕还真想去关外与那满万不可敌的对手见一见阵。但不知为何,当他的目光对上眼前的黑衣人时,却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颤栗,有一瞬间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天上的云散去了小小的一块,清冷的月光照射到土墙下,黑衣人手中的段刃在脖颈上映出森森寒光。

彭怀归咽下一口干唾,重重将头点了三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0、《神宗起居注》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一)

数道黑影在已经看不出轮廓的城迹间飞快穿梭,若不是被人刻意带着,彭怀归都有些要跟不上对方的脚步。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湘西老家传说中的那些鬼神,尤其在这些人悄无声息间又料理了几拨巡夜喽啰之后,留在彭怀归脑子里的便只剩下庆幸,庆幸自己醒来后能够当机立断没有反抗。

因为那之后的确有几个试图对黑衣人释放敌意的响马已经成了尸体,一切就发生在彭怀归面前,不过转瞬之间,就如他先前的那些手下一样。虽然在夜中看不出鲜血的颜色,甚至不知道那些‘鬼神’是如何在夜中分辨出‘敌人’,但秋日里那一股暖流和随后而至的粘腻感还是让他的惧意更浓了几分,只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身上,即便被秋风吹过依然挥之不去。

“就是那里?”经过一路急行,黑衣人的头目终于示意停了下来,他指着不远外的一间破庙小声问道,声音将保靖州土兵头目的思绪又拉了回来,远处的庙堂窗户中透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屋外似乎还有一些喽啰逡巡的身影。

“灯还亮着,人应该还在,今日的确有一位任丘县来的老关系来见大帮说些要紧事。”彭怀归赶紧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先前受到的惊吓显然不轻。

说完这些彭怀归顿感如释重负,他心中正待庆幸,便忽觉脑后一疼而不省人事了。

“接下来就等小总爷了。”那黑衣人头目小声道,眼睛却始终盯着不远处的那处破庙,手中也没有停。

“这人怎么办?”另一名黑衣人问道,此人同样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包中取出一样样零件,似在拼装什么精细物什。

“留着吧,他不是自称湖广土兵出身?听口音倒不像作伪,回头交给小总爷仔细盘问好了。”

这一行黑衣人正是王星平从贵州带来的夜郎营精锐,那头目便是丁艺,他们负责此次作战的战前侦查和伏路清理,接下来的工作便要留给‘正规军’了。

丁艺话音未落,北面便已经响起了零星的喊杀声。

…………

“外面出了何事?”

过天风将手中酒杯一放,厉声问道。

“想是哪处营头的人又吃醉酒打起来了吧,俺去看看。”

一名面露凶相的亲信头目带着两个手下马上起身出外去了,但过了快半刻时都未见回来,喊杀声却益发大了起来。

见外面迟迟没有消息又有一名头目告了一声喏也带着手下往外走去,但这一位同样没能逃过夜郎营的埋伏。

等了许久未见回音,屋中众人这才觉得事情不对了,若说闹事这先前出去弹压的头目可正是北面营头的,怎么却连个消息也没人来回。

一个念头腾然从过天风心头升了起来,莫不是有别的大帮来火并?或是遇到了官军?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若说河北的官军可从来没有过晚上出来清剿的,全大明也没有这样的傻蛋,夜中不仅不易视物,而且极易引起混战不好发号施令。可附近的响马彼此关系也还算‘和睦’,又都各自划定了地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争斗,再说以他过天风一伙的人马和名头又有谁敢来找事。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就在此时,先前的喊杀声却由远及近起来,像是有大批人马正在往此处奔逃。

新军在北面的佯攻看起来有些发力过猛了,丁艺如此想着。

原本考虑到过天风一伙人多,王星平一开始便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想法,让丁艺根据边家提供的情报预先潜伏了进来,北面由一名老人带着五十名新军鼓噪声势,但最主要的还是想要让夜郎营的人看看趁乱能否先拿下过天风,而王星平则是亲自带着大队到南面通往任丘的官道附近准备堵截,务必要拿下对方的一众首脑。

而外围的骚扰原本也是为了丁艺在下手时更为容易一些,但现实情况永远都充满了变数。

就如现在一般,一帮惊弓之鸟似乎从未经历过被人夜袭,而从北面‘逃’过来的响马数量显然超出了王星平交代的‘战场屏蔽’条件,只得放他们过去,如此一来倒是显得先前击杀的两个头目和他们的手下多少有些倒霉了。

屋子里的过天风和众头目终于等来了准确的‘消息’,一名逃回的喽啰说是官兵从北面打了过来,夜里看不真切,但光是打出的旗帜虚影便看到了十来面,估计官军至少有一个千总部。

过天风虽然心中有些惊疑,但还是吩咐亲信赶紧收拾了些贵重细软准备往南面去,至于停在滹沱河边一处苇荡中的边家货船则更没去想了,料想对方一时也寻不到那里。

但屋子里的人刚一冲出去便马上被一阵乱箭射了回来,还折了几名贴身的精锐护卫,剩下的人退回来个个带伤。

这一下让过天风如坠冰窟,因为仅从弓弦声和射出箭矢的轨迹也能分辨,这分明是重弩才会有的力道。外面‘逃兵’的呼喊声还没有停,但埋伏在暗处的弓弩手却将目标限制在了他们这处房屋,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至于这些人是如何准确找到自己的所在已不是他现在急切间能够想到的问题了。

“大当家,我们护着你冲出去。”

说话的头目长得膀大腰圆,心思却活络,过天风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所想。

如今不知对方虚实,在外面草丛中拿着上弦器给弓弩装箭的夜郎营射出的箭矢远不像只有七八人的样子,已经让过天风有些胆颤心惊。原本如这样的情形在屋内坚守待援才是上策,但听外面鼓噪官军正从北面攻来,眼见得若是困守此地只会落得被围歼的下场,倒不如冲出去拼上一回,好歹收拢些部众自然就能安全许多。只要能先躲过这一阵夜袭,以他的家底撤回白洋淀的苇荡河岔之间,官军也就拿他没有奈何了。

思量间那壮汉头目手下几个精壮的已经拆下了屋子里一些木桌木凳,倚为盾牌。

大汉头目自己则卸下一扇破门板当先冲了出去,其余众人也都鱼贯而出,过天风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躲在屋子角落瑟瑟发抖的李管事和他的伴当便不再理会,只管自己逃奔了。

一出庙门,喊杀声便清晰了许多,但那些从北面过来的喽啰似乎有意避开了此地。

然而弩箭却马上无情地招呼了上来,好在除了几个倒霉的被射中了手脚外,其余箭矢倒是都被临时拼凑的‘盾牌’挡了下来,那大汉头目不禁也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起来。

可就在这时,远处忽然火光一闪,随着一声爆鸣在身侧想起,大汉的身体便如破麻袋般倒飞了出去,那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门板也四分五裂开来,木屑和着一阵呛人的烟火气在其余人身边飘散开来。

“是火器。”不知是谁见鬼一般叫了起来,其余众人也是肝胆俱裂,毕竟方才的那一击之力实在太过惊人,已经大大超出了如三眼铳等寻常官军火器的威力范围,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们却不知道的是这种万通行天津分号从南方运来的特制火器并没有多少,且都还是一次性的,主要还是为了应付这种特种作战的攻坚,其实算是一种劣化了许多倍的火箭发射器,有效攻击的距离只有五十步的样子,属于近距离破防装备。说起来除了威力大些外无论射程还是准头都很是堪忧。在此之前丁艺更是从未用过,方才那一发的运气实在太好,加之大汉的目标不小,这才堪堪命中的。

但其余匪众哪里能够知道这些,还好都是过天风的老兄弟,一声喊十余名悍匪马上簇拥着他朝南面加速奔去。

又是数声爆炸接连响起,又有几人被炸死炸伤,原本手中的‘盾牌’也破的破丢的丢。

好在已经渐渐远离了那龙王庙,再往南面去一里多地便有一处营头,过天风也稍显安心了些。

可就在此时,南去的必经之路上却闪出了几个人影,尚未分清敌我对方已经一阵乱箭射来。

登时又是数人倒地,如此一来尚在过天风身边的护卫便已不足一掌之数了。

“奉命讨贼,违者格杀勿论!”对面的黑衣人厉声喝道。

“奉命讨贼,违者格杀勿论!”又是一阵喊声从身后传来,正是方才在龙王庙外拦截的那伙‘官军’,而眼前的黑衣人显然也是一伙,不知何时竟绕到了南边道路埋伏的。

“小人等愿降!”过天风倒也识时务,比众人预想的反应还快了许多,他也想得明白,大丈夫能伸能屈,先捱过眼下光景,总有机会东山再起,再说李家还要用他倒也不用担心性命。

“放下武器,将双手举过头顶。”话音未落,又是一箭射出,一个有些犹豫的护卫应声倒地。

丁艺严格按照王星平制定的夜郎营操典进行喊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夜郎营的队员们此时已经全都从隐蔽处出来,慢慢向过天风那队人走近。

而过天风看到来人,却露出了满口的黄牙半天合不拢嘴,虽还有些惊疑却也安心了不少,看来命是保住了。

但不知怎的,随着黑衣人的靠近,过天风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好的念头。就在此时,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手臂一抬,一阵离弦之音透过风声清晰传来。

一声惨叫之后,一条血痕顺着过天风的嘴角延伸下来,响马头子最后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胸口的箭头,睁大的独眼满是吃惊,但旋即目光中又泛起一丝明悟,‘大意了’,他最后想到。

这一箭就像是信号,其余夜郎营队员随即也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一片惨叫声后,过天风身边之人无一漏网。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王星平便来到了夜郎营控制下的龙王庙,外面那些受伤的喽啰除了几个听教的以外,其余已经尽数成了首级功劳,斩首的事情王星平专门留给了此次参战的新军兵士来做,算是给他们见见血,而李家的老管事与那后辈跟班此时则正跪坐在屋中瑟瑟发抖。

“你们二位,谁愿出首?”王星平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言语中带着几分嘲讽,面无表情地问道。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0、《神宗起居注》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二)

“小人愿意出首。”那老管事的跟班根本没及多想便跪倒在王星平面前。

“四郎!”老管事厉声吼道,声音中充满了惊怪。

“二伯,事到如今,还有别路可选么?”那年轻跟班回头望向长辈道,“再说,过天风做下的许多事李家本就脱不了干系,不早些出首二伯是要我们阖族为李家陪葬么?”

陪葬?

老管事闻言眉头一簇,这个侄儿实在是蠢了些,本来他还打算将事情推到过天风一人身上,无论过天风是死是逃,只要没被活捉便没有对证。到时候只咬死是被贼人掳来,再使些银子总能敷衍过去,结果这个侄儿却直接将过天风与李家的关系给嚷嚷了出来,这是将刀亲手递给了对方。

不过他旋即又冷静了几分,这些人自称官军,恐怕还有一些转圜。

“不知总爷如何称呼。”

他想若真是官兵剿匪,左不过是这附近州县,李家好歹也是任丘大族,多少还有几分脸面,舍却些银子总能过去。

王星平看着两人的表演,嘴角翘了起来,“李管事倒是有些忠义,不过此番我等剿匪是奉的皇命,老管事的那点小心思就不必在王某面前卖弄了。”

“这位军将说笑了,老朽能有什么心思。”

“过天风死了。”王星平并未废话,只是话出口后颇为玩味地观察起对方的态度。

老管事听到这个消息时难免一惊,但脸上随即又泛起一丝喜色,一副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所以嘛,接下来的事情只有麻烦李管事了。”

刚刚缓过气来的老管事闻言心头旋又一紧。

这时又有一年轻人进得屋来,“前辈,我家被劫的布已经找到了。”

边大绶本比王星平年长,碍于读书人的脸面一直不知道如何称呼王星平才好,好在得知了他国子监生的身份后总算找到一个喊得出口的尊衔。

但李家老管事却并未听出话中关窍,反倒是看着边大绶后显得惊惧异常,“你……你是边家的……二郎。”

“李管事的记性倒是好。”边大绶一副胜利者的得意,笑着对老头子拱了拱手。

王星平道:“既然是熟人相聚,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来料理,相信边秀才能做得好的。”

“晚辈敢不尽心。”边大绶轻施一礼将王星平送出门去。

王星平出门时又吩咐手下将李家的叔侄二人分开看押起来,只留下了几个看守与边大绶一同对两人施以审问。

他又对先前的决定权衡了一番,还是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过天风此人在此地盘踞十余年,仅仅最近两三年来行的罪恶便不少,若是不杀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不然但凡名声好点留下来做个暗线倒也不错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南面的消息也陆续传了回来。

几处营头共计找到被掳妇孺十余人,都是往日过境的商旅家眷和左近的乡民,这些人自然被集中在了一处,待天明之后便要送往后方先行甄别。

其余财富并无多少,如此一个大邦看来消耗也是不少,又已经看看入秋,秋收之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和银子都没有多少,只有一些历年搜罗来的金器不好脱手的还找来一起,折成现银总计不会超过三千两,不过王星平倒也不会嫌少,这趟剿匪之行好歹算是保本了。

…………

“你是保靖州土兵?”

一口浓重的西南官话传入耳中,彭怀归心头一震。

“放心,你若真是新近附匪又没有血债的,我自然会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少年千总打着包票。

彭怀归这才将王星平的话消化完毕,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膝盖让自己跪得舒服了一些,方才又将之前对夜郎营战士交代的话与面前的问话人再说了一番。

“如今有一部土兵在滹沱河南岸结阵对抗天兵,我念他们同属西南一脉不忍加诛,你若能说得这一部反正来投,我可保尔等性命,他日还有机会重回故土。”

据丁艺汇报,那些响马此刻正朝西面和南面奔逃,沿途被夜郎营和堵截的新军杀伤不少,但在滹沱河南边不远他们却遇到了一块硬骨头。这些人大约不到两百,结成了阵势在离岸不远处坚守。杀出了信心的新军撞到这一部面前还吃了个不小的闷亏,死伤了十数人,好在那些人也只是坚守并未追击。

丁艺寻了个被抓的响马来问,才知道这些人全是新近投效的湖广土兵,结阵自守大概也是没有退路只能破釜沉舟了,是以才会死战不退。

他将消息报与王星平的同时自然也提及了先前活捉的彭怀归,这些土兵的事情顿时让这位刚刚得胜的少年千总大感兴趣,这才有了这次临时的‘提审’。

“若让你去喊话,可有多少把握让这些土兵反正?”

“不瞒总爷,那些土兵原本与小人都是一个寨的,他们先前也未做过什么伤天害命的歹事,不过是挣个活命早晚想要回乡。”

他先前已从别处知道了王星平的身份,同出西南一脉让他顿生一丝亲近之感,同时心头也略微安稳了些,连带说话语气都更加顺遂了。

“有没有做过伤天害命的事情你说了不算,不过只要你能帮我将这一部收服,起码免得他们白白丢了性命,这也算是一桩功德,早先逃役之事我自可保你脱罪,其他乡人也算给他们一条出路。”

“小人先代我那些同乡谢过总爷恩德,小人这就动身过河。”彭怀归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的话说出来也不知有几分真意。

但王星平并不在意,“丁艺,你带夜郎营与他同去。”

丁艺自然领会王星平的心思,带着彭怀归和几个手下匆匆出去了。

丁艺离去不久,边大绶那边便传来消息,边家先前被劫的货物也已经找到。

物证有了,王星平心道,“李家的两位服帖了么?”

“前辈放心,在下已按先前定计运筹妥了,此番定不会让李家轻易脱了干系,那两人也已经明晰其中厉害,更不会有反复了。”经过这一夜,边大绶已经充分认识到王星平的实力,原本存在心底的一丝轻视也早已消失不见,言语态度更是恭敬了许多。

“其实李家能否脱得了这层干系还是要承贵家之力。”王星平大有深意地望向边大绶。

边大绶心中一凛,态度又恭敬了几分。他如何不明白王星平话中深意,以后在这一带边家便是这少年的一方代表,无论何事都脱不了联系了,他虽还未觉察出其中有何不妥,但隐隐也觉得似乎是家族的机缘就要到了,是以心下肃然。

没用多长时间,‘物证’船动,‘人证’也跟着一起,在新军一路护送下沿着滹沱河来到了鄚州城外。

此地虽然已经废州,但却不似古州城那般早已荒废,城中尚有上千户居民,规模丝毫不下于西南的县城。但到了离城五里之处的一片河岸荒滩上,王星平便下令扎下了营盘,只是时间仓促未有立寨设帐而已,也因此便未近逼到州城城下。

营盘扎下没有多久,便有一队人马沿着河道从鄚州方向靠了过来,人倒不多,不过十来骑的样子,来人全都披着黑色斗篷,为首之人简单通传便径直到了王星平所在的那蓬篝火旁。

退去斗篷,露出了贴身的飞鱼服,来人威势又盛了几分。

“星平见过副挥(注:指挥同知别称)。”

“不必多礼,北边的事情可办妥了?”来人冷着一副面孔,一脸的狼顾之相并没有多么亲近的样子。

王星平倒没有多少意外,“副挥放心,星平早已办妥,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抵赖,绝不会让副挥白跑一趟。”

来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口气也为之一缓,“瑞阳(田生芝)与我家本就连了宗,他又在河北任官,既然他在我面前极力荐了你,我自然也会帮衬一番,再说这也是一桩功劳,这次若是办好了差,骆指使那里也有天成你的好。”

王星平一边应承一边暗自思量起来,若真将李家这一窝主的案子定实,又岂止他一人受益,好处最多的明明是眼前这位田家的家主。来人正是任丘八姓之一鄚州田氏的嫡派子孙,其祖父乃是万历朝的兵部尚书田乐,此人因祖荫袭了个锦衣卫的世职,如今已经做到了锦衣卫指挥同知。

此番正是王星平提前布局借着田生芝的关系与此人搭上了线,以这一桩功劳送个人情,顺便也让料理李家一事更有把握,毕竟有锦衣卫出马,只要证据确凿那里害怕地方上的大族生事,再说田家本就是此地大族,家势还在李家之上的,无论从家族利益还是个人升迁这位田尔耕田副挥都有充分的理由插上一脚。

王星平倒是着意仔细打听过一番,见任的管锦衣卫堂上事骆思恭年老体衰,儿子不大成器资历也显不足,同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田尔耕正是最为可能接掌锦衣卫的人选之一,若是借此拉上些缘分以后便又多了条门路。

与田尔耕汇合之后大队人马便立即开拔继续往南而去,赶在天亮之前总算是来到了任丘城外。

等到城门一开牛金星便立即出来向王星平通报了城中情形。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0、《神宗起居注》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三)

任丘县城不算大,但因算是白洋淀南面的一处大县,商贸也还繁盛,十年前才修的砖城四四方方,看上去虽然有些低矮,但却不算破旧。而沿着玉带河河岸一路延伸到护城濠两岸的白色石堤,更让此地成为通衢之所,县城内外的民生政治似乎与北面不远那片响马横行之处恍若两处天地。

珍谟书院就坐落在县城内的西北角上,紧挨着李府,占了二十多亩地的一片大小,一道河渠自县城北面水关入城,绕着书院外围一圈后从西水关出城,是以护城濠的水流得以将城外城内连通,如今正当秋汛将尽,城内水深还有丈许,尚能行船。因为这道河渠的存在,也就成了李府的一重屏障,就只有一条横跨河面的恒古街通到渠外市井,此地也算得是独具一格了。

平日出外除了经过李府南门外的津梁外,李老爷也常常乘坐家中舟楫自北水关出城,那里可以从护城濠外的引水渠道直达玉带河上的码头,而那码头又连通着了五官淀,是以这样情形在善于驱使车马的北方也算一道独特风景。

今日因为早先商定的事情,李老爷早早从府中出来,乘上自家的行船出了北水关,沿途两三曲折,很快便摆进了玉带河的港岔之中。

李老爷没有察觉的是在他通过北水关出城之时,在不远处城墙西北角的来山楼上,一位少年正默默注视着那个显眼的船影,五里周长的县城城墙,分摊在这段距离上不过两百来米,站在城墙角楼的栏杆边,都不用望远镜便能将之尽收眼底,少年面带微笑,待到那船行得远了才施施然下得楼来,那边的事情有锦衣卫与夜郎营料理,田老爷面上冷则冷矣,却也不像个淡泊功名的性子。

此刻的李老爷还在挂记着河南豪商的生意,想来有老管事出马此事倒不会太难的,如往常去码头点货一般,一路上船只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出了水关闸门剩下的道路更是通畅。

巳时正,丁字码头已经遥遥在望。

但李老爷心中却腾起一股不自在来,总觉得今日的码头与往日有些不同,不过很快他的疑虑便打消了,码头上向这边挥手的正是管事的那个侄儿,昨日与老管事一同出城去的,看来停在旁边的那些货船中便是过天风送来的布料了。

等船靠稳,李家的侄儿即刻殷殷勤勤迎了上来。

“这一路可还顺遂。”李若虚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托老爷的福,一路都顺遂。”

“怎么不见你伯父?”

“是这,二伯年迈,吃不住这夜里的紧赶慢赶,坐了车在后面跟着,大概还要小半日才能到。他怕耽搁了柜上的大事,让小人押船连夜先来码头专侯老爷。”李家侄儿的话滴水不漏,言语间还不忘瞄了几眼李老爷身边的那几名护院。

他又唱了声诺这才恭敬地转身朝码头边一处铺屋走去。

但此人方一离开李老爷便察觉出了一丝不对,那码头不远处便是北各庄,原本即便是此时也应该人流不少的,但今日却显得冷冷清清。

再看码头上那些船,从形制上看似乎都是一家之物,莫不都是当初被劫的布船?可他明明只说先将麻布运来,怎么会来了如此之多,这是将所有船都开了过来?这李管事也是经年的老人了,做事怎会如此不过脑子,如今将赃物都运到此地,就不怕被边家的人盯上?

想到边家,李老爷这才忽然如过电一般猛然惊觉,方才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究竟在哪里,那打头的船上怎么还挂着边家的旗号?

“事情蹊跷,此地不宜久留。”

李若虚话音刚落,身后的屋子里便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看李老爷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好,快走……”

“动手!”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码头小屋的门板被一脚踢开,十余人从四面八方的货仓间冲了出来。两个忠心的护院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了上去,却马上被来人的暗器射倒在地,等其余众人抽出兵器正待要战,看在眼中的却变成了惊慌的喊叫。

“锦衣卫——!”没有贼子会穿着飞鱼服拿着绣春刀出来行凶。

“奉命!擒贼!”对方也适时给出了回应。

一声声呐喊伴随着身着飞鱼服男子的步步近逼,很快圈子便已经缩得不能再小。

“拒捕者死!”

“这……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是任丘李氏,非是贼人。”

看身边护卫已经吓破了胆,李老爷早没了先前的从容。

“没错,拿得就是你这贼子。”

“家祖是李文康公,我家还有世庙老爷亲书的牌匾,你们不能凭空诬陷。”

“世庙老爷的牌匾,我家还有神庙老爷的丹书铁劵呢。”田尔耕一阵冷哼,阴测测干笑了两声。

这倒不是田尔耕狂妄,其父田乐是万历朝颇为知兵的名臣,而且生前就因功封了松山伯,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食邑一千六百石,这御赐丹书铁劵之事他倒真没有胡说。田家老家主故去还不到十年,门生戚旧尚多,光论势力李家还当真会被看轻。

“带李泽田来验明正身。”

田尔耕话刚说完,手下已经拉着老管事的侄儿出来。

“没错,此人就是李若虚,过天风所行之事他都有份。”

“好狗才。”李若虚一见此人,恶声恨道。

“老爷你干犯国法,小人也是为了保全阖家老小不得已而为之。”李泽田原本还有些怯懦,但看着那些平日趾高气昂的李府护院如今都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在锦衣卫的注视下战战兢兢,连兵刃都给扔在了一旁,他的胆气也起来了不少。

“好……好……”李若虚继续骂着,眼中却渐渐迷离。

“拿下!”田尔耕一声厉喝,锁镣便已经加在李老爷身上,其他护卫见状更是丝毫阻拦也不敢有。

…………

此刻,任丘县衙后院的镜堂中,王星平和边大绶正与知县霍锳闲坐叙茶,当少年拿出了田生芝的私信以及告知其锦衣卫的行事后,霍知县便显得格外郑重起来。

他与田生芝是万历四十四年的同榜进士,算起来少年的师兄马世英与他也算同年。田生芝如今就在北面的固安做着百里侯,这位年兄生得长厚廉静,两人无论公文还是私信往来都不算少,关系本也不错,对待王星平的态度自然便随和了不少。

在信中田生芝大致说明了王星平的身份和他们此来任丘的目的,算是为他开具的证明。至于这几百新军是如何在剿匪时偶然发现了本县大族勾结响马谋财害命的事情,则好似巧合一般被王星平描述得浑然天成。

霍老爷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何况此番的苦主并非一般商贾,同样也是任丘的一个大族,而此时边家的代表边大绶还正在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对于地方大族之间的矛盾,霍老爷自然是乐得作壁上观。

他是山西大同府马邑县人,原本在此地便没有根基,加之在任丘不过刚刚一任,正愁没个好的评语,若是能在自己手上解决这样一桩大案,于公于私都是好的,毕竟三年一度的外查可就要到了。

更何况听王星平说这回锦衣卫的带队之人也是本地大族,乃是故兵部尚书松山伯田乐田相公的孙子,而且田家似乎和田生芝还连了宗,这就难免不让人多想此番事情的背后恐怕大有来头。

“这么说此番剿灭响马还是王小千户的功劳了。”

“都是诸位先生运筹之功,星平不过是跑跑腿罢了,说来学生不过一监生,领兵一事还是徐练臣一力主张的,是后几日还要在任丘多有叨扰。”

古州城一战新军还是吃了些亏,但从练兵角度来说不算什么,接下来王星平自然打算借着这股势头将白洋淀周边的响马都扫荡一回,要在此地培植势力各大家族都需要适当敲打,而没有与响马勾连的大族却是稀罕得很的,至于李家则只是只杀给猴子看的鸡而已。

果然,不到午时,田尔耕便已经回来。

以他的身份背景即便是霍锳这等进士文官也不敢怠慢,而田尔耕也不客气,直接就向霍知县建言想要召集各大家族及里老排年前来观审李家充当响马窝主一案。而眼下最为关键的便是不能让‘贼赃’漏脱,要搜查李府和珍谟书院,光有李泽田带路可不行,至少县中也要参与。

有王星平的一番铺垫,加之见李若虚已经就捕,又有锦衣卫撑腰,霍老爷也索性将心一横,点起了一班捕快发下排票与田尔耕一道去了。

后面的事情王星平便只是听边大绶所说了,因为他很快便出城点兵去了。

从边大绶那里知道,当日午后大队人马便封锁了李府上下,田尔耕亲自坐镇在李府旁边的见一人亭中,那是其父当年致仕时所建,据传当年为了建亭析地之事田李两家还生出些许龃龉,不知田尔耕此举是否另有深意。

总之最后从李府搜出的各类贼赃及金银颇为可观,无论县中还是锦衣卫都能从中分得一杯羹,于公于私参与此案之人都不会吃亏,至于李家空出来的各种生意份额,其他各家自然不会放过,但那已经不是王星平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几日王星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了白洋淀周围数股响马,这些响马背后都有任丘大族的身影,除了搜剿出来的金银落进了自家夹带,那些或降或死的响马以头目为首都分给了霍锳、田生芝和田尔耕,大大的结了一个善缘。

经过一番历练的新军带着新投效的两百湖广土兵,赶在中秋节前一天匆匆回到了天津。

而王星平本人则更早一些回到了京城,相较而言京中的事情一点都不会少。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0、《任丘县志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四)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京中但凡殷实人家都会供上月饼瓜果之类,待月上焚香后便开始赏月饮食,甚而通宵达旦。至于剩下的月饼便会整收于干燥风凉之处,到了岁末再与全家分用,谓之团圆饼。

但对于此时月饼这种高油高糖的食物王星平并无胃口,而团圆也远远说不上,好在贵阳时时有书信往来,家中一切都还安好京中除了一个伯父便并未别的亲人,是日也只是小聚了一番而已。

况且王星平此时心思也不在佳节上头。

方一回京,他便从好几个个渠道收到一条重要消息。

——皇帝病重!

初闻此信,王星平很想加个又字。

原来八月初十,也即是王星平离京之后不久,皇帝便一病不起,连第二天的万寿圣节庆典也因此取消。

坊间传言是先皇贵妃郑氏竟然一口气给朱常洛送去八名侍姬,导致皇帝夜御多女患上了虚乏之症。对于这样的传言没有证据王星平不会轻易相信,但可以肯定的是朱常洛的确是纵欲过度了。这也难怪,换作任何一人在太子位上战战兢兢坐了这许多年,骤登大宝又没了他人掣肘也难免不会放纵自己一回。

当年他父亲朱翊钧也是如此,要不是有李太后这个亲妈和张居正管教恐怕还不如朱常洛的心性,至于郑氏献侍姬之事说不好也只是为尊者讳而已,找了个名声并不太好的更年期老太太来顶缸,当然郑贵妃恐怕既不会也不敢如当年的李太后管教朱翊钧一般管教朱常洛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是以在王星平看来恐怕朱常洛的病更多还是心理原因所致,至少不单是身体抱恙,只不过有时候心理原因对病情同样有着严重的干扰。

然而这事情传到昨天,听到王星平耳中就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崔文升作死’。

说起来这崔太监王星平并不陌生,前些年还打过些交道,其人酷爱医药丹道之术,仔细说来也不算什么坏人,但就是对自己不知道从何处参悟的一套医理过于自负,也是因为这个不安定的因素王星平最终才会选择了与李可灼合作,不然以情报而论一个内官显然比鸿胪寺丞更为得用。

早年间其一直是郑贵妃身边的亲信太监,朱常洛即位之后才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皇帝身边的太监多少懂得些医药调摄之道,尤其在男女之事上往往比御医更为亲近也更让皇帝信重,这也说得过去,据说让崔文升诊治便是朱常洛自己的意思。本来皇帝身体抱恙让亲近内官施治也就是求个安心,他学着外面的御医献个温养补益的方子求个无功无过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给朱常洛进了一剂大黄,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是日皇帝用过他的通利药后,果然效果显著,据说一昼夜间朱常洛连泻三四十次,几乎昏厥,这其实就是重度脱水导致器官近于衰竭的征兆。

此事虽然刚刚传出,但王星平相信朝里朝外恐怕又要有不小的风波了。

虽然按照历史进程,恐怕这回朱常洛凶多吉少,但考虑到这历史进程本身已经被改变了不少,他在此事上也不打算过分投机,还是先将自己的几桩重要事情一一做好才是。

第二天一早,王星平早早便带着礼物去了国子监,今年北壅的入学考试早已过了,王星平因为情况特殊,专门为他和其他几个类似的学生准备了考试,对于王星平而言倒也不难。也正因如此他虽然早已‘报道’,但还是住在自赁的宅子中,要等到入学考试通过之后录了六堂通知文簿,才会入住国子监专为学生们准备的斋社,只有到那时才算一名真正的国子监生。

不过考试的时间是定在十日之后,今日赶上秋节他是专程去拜访吴宗达的。

吴宗达不是外人,早在王星平初次上京时他便专门拜会过的。

吴老爷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说来也是曾经的东宫一系,虽然眼下还不是正经任命的国子监祭酒,但也只是差了一道任命而已,如今国子监的事情已都是他在打理。

此人还有个好处乃是王尊德的同年,还是那一科的探花郎,这层关系虽然说不上多么亲密,但光是面皮上至少过得。

吴进士一直是在学政一系中往来,得中进士后便在翰林院充任编修,然后是东宫官,如今又进了国子监,算是很清贵的路子,其人脾气也很不错,算是宽严适度处事果断的正人君子,但又不似东林中许多人那般迂直。

王星平去见吴宗达自有特殊目的。

因为一旦正式入学,他便要面临国子监的各种规矩。

而国子监日常的考核便有坐堂、考课、积分三种,又有六堂之分,这便是国子监学籍证明也即是通知文薄中‘六堂’二字的来源。国子监内分三级,初级有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道、诚心二堂为中级,到了高级便只有率性一堂。

大抵坐堂便是要在监中读书坐满一年半以上,多则要七百余日,这一般是指单独一级的学时,如果升入高一级学堂则又要另外坐堂。于坐堂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考课,只有坐堂与考课均能合格,才能升到高级别的率性堂。

进入率性堂后考试则会更加频繁,通常都是一季三考,孟月试本经义一道,仲月试论一道、诏告表章内科一道,季月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

更为麻烦的是这种考试采用的居然是类似后世的学分制,每次成绩均分三等,文理(理指义理,并非理科)兼优为上等得一分,理优文劣为中等得半分,文理纰缪者为下等不得分,全年考课要得满八分才算中格,方能从率性堂出监到朝中充任官职。

虽然监生中若有才学超异者可以不拘年限,奏请上裁破格录用,但那毕竟是凤毛麟角。

虽然王星平要的不是以贡监身份得官,只是求个参加顺天府乡试的名额,但时间上也会存在很大问题。

如果不考虑破格的特殊情况则王星平面临的便是至少一年半的坐堂读书以及严苛的考课要求,才有机会得到一个报考明年顺天府乡试的机会,即便他真对自己的才学有些信心,但时时的考试还是会耽搁他的许多正事,故而他一开始便没打算在监中正经读书。

见到吴老爷,王星平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扯到了学业上,这也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去年一别,没想到天成居然也进了国子监。”吴宗达一贯的慈眉善目,边把玩着王星平送上的一副澳洲放大镜边说道,“存思(王尊德)前些日子还专门关照,你既有心进学,相信入学试定是难不倒的。”

“学生此来一是谢青门(吴宗达别号)先生当日教诲,二则是有些事情还想劳请先生恩准。”

“有何事你直说便是不必见外。”吴老爷性子憨直,并不觉得说话绕弯子有多少意思,作为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的身边之人,他平日也忙得很的。

“其实是学生想要先生准我监外实习历事。”

吴宗达闻听此言却眉头一皱,他原本听王尊德、杨师孔和徐光启等人竭力推荐,加之以往又有过一面之缘,觉得就算有言过其实之处恐怕也是个愿读书的,却不想此番见面这少年开口居然便说的是此事,眉宇间不禁有些不悦。

所谓监外实习历事,又称监外历练政事,是洪武朝便有的定制。国初急需人才,故而国子监生在读书之余也允许甚至鼓励其在朝中各部和地方上历练政事,颇似后世的实习制度。

原本实习历事制度援有定例,中枢各部的历事生人数都是相对固定,六部加上都察院、大理寺及通政、行人二司和五军都督府总共员额不到四百名。

试想可知,虽然实习历事一样要参与具体政务的考核,列在下等的同样算作无法中格通过监中考试,但政务考核相对于在监考课的标准更难量化,中间也掺杂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尤其到了最近几年,有些背景的监生打着实习历事的名号在京中九门寻个看门的勾当混日子简直过得不要太过惬意,其实只是虚应故事方便在外享乐而已。

是以吴宗达一听王星平说要在监外实习历事便将他也当作了那等纨绔子弟,这种事情也来求他,自然心中有些不快。

但他养气功夫十足,还是压下了一丝不耐问道:“不知天成是想到哪里历练?如今在京的各部可都没有什么空缺的。”

吴宗达此话倒是没有胡说,虽然万历朝各部缺员许多没有添补,但新皇登极以来,各方势力都在忙于补占势要,该填的缺早已填得差不多了,而且就算尚有开缺也都是主官或者佐贰角色,寻常的历事生职位的确是从来不缺的,不然也不至有人要去守门。

吴老爷已经打算等王星平说了想法便先敷衍过去,这种事情他自会再去求自家伯父,也免得他这个新任国子监祭酒惹来物议。

但王星平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哪里又会让吴宗达问住,“其实星平已经有了个历事差遣,故而特来告请先生知道,还望先生准与在监中备查。”

“哦?已经有了历事差遣?”这一回轮到吴宗达大感意外了,他从王星平的言谈中迅速排除掉了守城门这等腌臜的差事,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学生先前得徐练臣看重帮他调教天津的新军,如今颇有些成效。前些日子在白洋淀剿匪,前后五六仗斩首一百三十余级,俘获也颇多,锦衣卫还顺势在任丘县破获了一家为响马窝赃的大族,估计不日任丘和固安两县便会将此事报到兵部和刑部了,故而练臣想留学生就在彼处历练军事。”

其实消息早都到了,只不过一来中秋佳节,二来他吴宗达并未管着兵部或是通政司自然消息没有这般灵通。但斩首一百余级还是让吴老爷颇为动容,若这些都是真实的首级功,那完完全全可以称作大捷了,即便这大捷只是剿匪,毕竟王星平的年纪并没多大,若是当真做了历事生后还能有这样的战绩,给个上等考绩是绝无问题的。而且此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锦衣卫,这王家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吴宗达闻言沉吟起来,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你为何会想着练兵?”

这个问题的确让吴老爷好奇,毕竟比起京中的差遣,在外练兵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即便只是在天津,更遑论亲临战阵所面临的风险。

王星平正色道,“想我大明泱泱大国惶惶天朝,如今却处处闻警,张老相公在贵阳时曾想要改土归流,终归最后没能全功,星平也是想将老相公的宏愿发扬光大。至于练臣一心想要振作辽东,学生能于中帮衬一二自是荣幸,再说年轻人就是要吃些苦方能历练,此也即《孟子》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本意所在。”

王星平用演练过不知多少次无比真诚的眼神看向吴宗达,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触动这位看起来与东林撇不清关系的‘清流’。

又是一阵沉默,吴老爷缓缓问道:“明年的顺天府乡试看来你并不打算放弃?”

这是吴宗达刚刚想到的一层,他记得上一回见面时王星平便提起过要走科举正途的想法,如今又费了好一番周章要走历事生的路子,若只是为了练兵完全没有必要来国子监的,既入了国子监,自然也是为了能够进用,而通过监生身份直接参加来年的北直隶乡试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路数,他那老师徐光启便是如此得的解元。

“还望先生成全。”王星平并不隐瞒。

“也罢,你行的也是正道,我便答应你了,不过练兵归练兵,功课可不能落下,不然历事的考核能过,乡试却不会看你兵练得如何的。”

“学生明白。”

这场入学前的面试看来是圆满通过了。

刚刚从吴府回到自己宅子,一位尊客已经久等。

望着眼干瘦的老者,王星平习惯性地一揖,“客卿亲自登门,不知所谓何事。”

来人正是李可灼。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宛署杂记》沈榜

10、《明代国子监立簿稽查制度探析》杨万贺

11、《明代国子监初探》闫立军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明代国子监的坐监积分与实习历事制度》王凌皓、刘淑兰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五)

【nian膜也是屏蔽词了,真是浑身H点(别问我为这么写……),无力吐槽,顺求红票】

李可灼的来意王星平早已猜到。

他原本打算给皇帝献药,但一连串的变故便耽搁了下来。虽然蓝丸的功效他已经验证,然而如今这局面也万万不敢造次,是以刻意来找王星平讨个章程。

“若是圣躬安泰,这蓝丸原本便没什么不妥,客卿自己应该已经服用,难道还不知道此物妙用?”

看着王星平面不改色说起此物用处,李可灼还是有些不大适应,但马上又露出一脸郑重之色。李可灼虽然一直自称老朽,论年纪却不过五十开外,性致还是有的,加上新纳的那两房侍妾个个都还有些姿色。

“前日崔文升进皇上通利药,圣体如今已是十分虚弱,我怎敢再进蓝丸。”

李可灼当即便将自己所知的情形与王星平说了一通。

原来朱常洛竟是近日连番纵欲之后因为觉得头晕目眩以为自己病重,自行斥退了太医院医官才主动召崔文升入内瞧病的,这样一说王星平不禁又对崔太监生出一些同情,看来自负只是一方面,另外也有皇帝的操切,间接让崔文升有些骑虎难下,这才不得不采用了相伐之剂酿成大祸。

当日方从哲闻讯赶到太和门时,内廷已经乱作一团,皇帝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这些都是在宫内当值的李可灼亲见。

当值的御医头子甚至直接就跟方阁老交代说‘上头的病不妙’了。

依太医所言,皇帝是精损过重,他们向来使用固精建中之药乃是最为正确之法,但这本是慢工,自不可能神仙一把抓。崔文升滥用泻药以致皇帝数月调治之功毁于一旦,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再用充血生精之药调理,但却并未打包票。

是日方从哲两入禁中,第二次朱常洛居然直接问起了自己的寿宫,言及太子及后妃名分,隐隐有托孤之意,让方阁老大感不安之下连连请罪,总算将皇帝安抚了过去,但也由此可见朱常洛的确被这次的‘诊治’折腾得不轻。

然而太医这话经李可灼之口传入王星平耳中便又透着一股别样意味,至少王星平听来恐怕这些个太医是巴不得见到崔文升这样的主动跳出来作死,如此一来不管太医的法子有无功效都可先将自家责任摘得干净了。

至于其所说疗法王星平则最多只能认同一半。

前面说的善加调治不过是无功无过之说,无法自证,但皇帝腹泻之后太医采取的办法也不妥当。

急性脱水症的病人的确会有生命危险,但要说靠草药调理就能治本王星平是不信的,别的不说光是此症的几种并发症便不是此时医疗条件可以解决的。

不过单以急性腹泻而言,他手中倒的确是有一样合用的东西,正好可以和李可灼商量一二。

王星平面上若有所思,唤小六从自己卧房中取来一个陶瓮,又从瓮中拿出几个纸包。

李可灼看着隐隐有了几分期待,看来这趟没有来错。

拿起纸包,王星平面露沉吟之色,其实他心中道的是来的正好,但表面却不动声色,“没想到今上的病情竟然已经如此,不过说来我这里倒正好有一样针对泻痢之症的良药,正对陛下的病症,不过……”

老头子的眼中顿时放出光来。

“有什么条件公子但说无妨,只要老朽能够做到。”有过两次合作,如今李可灼对于王星平手中药方的效用是绝无怀疑的了,在他想来王星平的要求通常不会过分,毕竟以往都是如此的。

王星平也不着急,先向李老爷科普起他这新药的功效来。

“此药名为蒙脱石散,对于泻痢及其引起的虚乏之症具有奇效。”

“蒙脱石散?”李老爷咀嚼其其中意味,似有所悟,王星平这些年带来的药方名字都是四字,取得倒是佶屈聱牙又隐隐含着古意,透着一丝特别,蒙脱石散四字同样是这个风格,光听名字便让他信了几分。

“你没有听过也是自然,这蒙脱石乃是产自琼州黎母山中的奇石,当地黎民倚之为神物的。将之研成细粉,再佐以几味秘药在南国烈日下暴晒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一剂,光我手中这一包便要耗费半年之功。”

二十世纪末,蒙脱石(Montmorillonite)最早发现于法国,因产自蒙脱城(Montmorillon)得名,当然此物说开去似乎大明也有,唐时《本草拾遗》中记载的甘土据说便是,不过王星平并不能够肯定也不愿李可灼知道太多。而李可灼想到的却是这黎母山,这一两年来见过不少南方时新的东西都与此山有些关联,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蒙脱石也称微晶高岭石,乃是由火山凝结岩伴生等物在碱性环境中蚀变而成的膨润土之主要成分,实际上是一种工业运用极为广泛的硅酸盐物质,其经过处理之后的有机复合体对高温润脂、橡胶、塑料以及油漆的生产都有很大辅助作用,本身还是极好的吸附消毒剂和粘接剂,可谓万能。

而其经过处理的粉末经过精细加工之后,再与葡糖糖和香兰素混合便是止泻药物蒙脱石散了,此物主要能保护肠胃黏 膜,对于脱水引起的电解质紊乱也有调节之效,在二十一世纪广为使用。

海南岛中部的确有蒙脱石矿脉,为了救治病人元老院也在三亚建了一处药厂,不过此物的开采和加工主要还是运用在了元老院的各项工业产业当中。而王星平这次拿出来的乃是元老自用之物,他也并不知道是否产自海南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毕竟火山岩在南洋更多才是,而且比起工业运用,蒙脱石在医用上分得的产能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总之,蒙脱石散的加工以元老院的技术并不算难,唯一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香兰素也可以通过从香荚兰的种子中萃取而得,只不过这套工艺除了元老院外目前还无人能够复制,他自然也不怕李可灼能够学去。

等李老爷消化自己语言的时候,王星平才缓缓道出了他的目的,“此物虽然产自边荒,却还是赖崖州知州潘大熙相助,不然生黎断不肯将族中圣物相让。今年就是外查之年,他有心想要谋一个琼州府中好些的州郡。客卿想必也知道,似潘刺史这样没个进士出身的在官场上是有多难,星平左思右想之下他这事也就只好拜托到你这里了。”

‘潘大熙?’李可灼默念着这个名字,似乎以前从无印象,看来的确是个无名之辈。然而这样的无名之辈来京请托怎么会找到王星平这样的小子身上?要知道王公子虽然有些名声,但那也是在贵州,跟琼州那是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但他随即便不再多想,只要这药对皇帝有效又何必去在意这些,只是斟酌起其中的利弊来。

“公子的意思是要李某在皇上面前举荐?”他看起来有些为难。

王星平笑道:“李老爷是想差了,只是让你在献药时将潘刺史的开采之功捎带一二,至于举荐自然有其他人去。”

李可灼闻言面色随即好转,如果愿意,这献药之事将王星平一并带上都是可以,他又怎会再有话说。

而这举荐之事在王星平这里自然是落在徐光启头上最好,那耶稣会在三亚传教成效颇彰,这些日子里已有书信传到了京中,徐光启对那边的事情大致也了解了一些。这位潘知州无论奉教与否都该是他交好的对象,相信只要往这个方面去敲敲边鼓,徐光启不会不卖这个面子。

“公子将这药的用法用量说与我记下,过几日我便去献药。”

看着李老爷高兴的模样,王星平不忘提醒,“此药主治的还是泻痢之症,与以往一样切记使用不可过量过频,不过陛下若要彻底康复,还要另加调摄才是。”

“敢问这调摄之法?”

“多喝热水。”王星平想都没想便说了出来。

…………

接下来的日子,王星平除了一些必要的走动便将心思放在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上,连天津都没有再去,与傅小飞的联系也全靠电台。

在李可灼拜访王星平的三日之后,他便将蒙脱石散献了上去,加上一并提出的医理和调摄之道,恐怕是因为已经有人背锅,这一回倒是没有惹得太医们过多的反对。

而不知是对海外仙方的心理作用还是这蒙脱石散当真奇效,皇帝的身体的确是见好了,嘉蔬署传出的消息,朱常洛元气恢复了不少,听说连饮食也在渐渐改善,还点了爱吃的莲子羹自用,对李可灼更是看重有佳。

是后内侍们便按李可灼所言每日都伺候朱常洛饮用大量淡盐水,看起来因为脱水导致的电解质紊乱也改善不少,神志也清明了起来,这几日更没有再召宰辅入宫交代后事了。

当然皇帝的身体依然虚弱,毕竟急性脱水症有没有导致其他脏器受损的确不得而知,如今看来后续会不会有事也还在两可之间。不过王星平觉得若是朱常洛真能过得这一劫倒也是桩好事,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而且今后的历史恐怕也会更精彩的。

皇帝的病情消停了,但皇帝的亲戚却并未消停,朱常洛的舅舅王皇亲,还有原太子妃郭氏的亲族都在京中到处张告揭帖,将此次皇帝病重的罪魁祸首指向了崔文升和他背后的郑贵妃。

坊间倒都能够理解,毕竟皇帝生母王氏和先太子妃郭氏都早已亡故,如今皇帝刚刚即位,连后妃的册封都还没做,若是就这么出个意外,新上位者到底会是朱由校还是福王朱常洵可就不好说了,是以两家之人在京中四处活动声势好不热闹。

这事情原本朱常洛若是没事,那也就是闹剧一场,但偏偏王星平知道皇帝的命可并不把稳,故而他在这场风波中也尽量低调起来,并未如那些言官一般看热闹不嫌事大,更是旁敲侧击让王尊德和徐光启都尽量低调,李可灼那边也带了口信,无论李老爷此番献药得了多少好处他都不打算去沾半分功劳的。

十天时间匆匆而过,从天津的来信中得知新近落脚的湖广土兵也都安顿得不错,丁艺经过这些日子历练更是益发的干练,基本上替代了徐骥和孙元化的工作。而万通行也在这短时间内又送了一些蒙脱石散上来,且此药因为制作简单量也足够,加之通过宫中似乎渐渐就要打开名气,元老院也打算在京师和大明北方开始少量销售,目今正在寻找可靠的包销渠道,而几家皇店便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将身边事情安排妥当,是日王星平起个大早,早早便赶到了位于崇教坊的成贤街,国子监正在这条街上。国子监在西,文庙在东,这是典型的左庙右学格局(注:明代大多数地图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盖中国传统以坐北朝南为尊)。

和一同前来的其他几位参考监生一样,他也先去后面的文庙拜了一番至圣先师,然后才施施然往监中而去。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帝京景物略》刘侗、于奕正

10、《明代国子监立簿稽查制度探析》杨万贺

11、《明代国子监初探》闫立军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明代国子监的坐监积分与实习历事制度》王凌皓、刘淑兰

飞龙之章 第五十章 灯火遥连乱乾坤(十六)

【5000字大章节,感谢书友长期的支持,也给这一章画个句号,另外求票,年终事情多,更新慢请谅解】

本来国子监入学考试礼部尚书也该亲临,但这回是例外,加之大行皇帝新丧,许多事情都离不开礼部的官人们,故而吴宗达这个即将上任的国子监祭酒便承担了这监考之任。

秋高气爽,只是上午天凉稍显难受。从文庙过来,一干监生等了大约两刻时,才见几名监中的差人护送着各位国子监官员姗姗而来。因为是临时增设的考试,场地并没有放到贡院那等正式场合,而是就在国子监内的一处正堂当中进行。

吴宗达坐了主席,整顿了一番衣冠,将堂中学子都扫了一遍,才正色道:“今日是入学试,只要制艺、书法不至太差便不会黜落尔等。若是制艺佳者也有机会入崇志与正义两堂受教,不然就还是只能从广业堂开始坐监。”

果然,光看考场布置这考试便比想象中简单得多。但王星平转念一想,还有许多纳监生是不用考试的,恐怕这也是监中为了平息正经入监学子的怨气。

考场上并无隔间,更遑论落闸闭锁,只是象征性地分席而坐,感觉与殿试的形式都差不多,更没有进行搜身,光这两样便让人觉得轻松。过了一片时,考官发下题目,王星平一看,写的是‘率性之谓’,这是《中庸》开篇的一句,都不是截搭题。原文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国子监中最高等的率性堂便得名于此,看来吴老爷也对此次考试并不重视,是以这题目出得忒随意了些。

对于这样的题目王星平自问已经是手到擒来,当即提笔写了起来,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中午,交卷行礼后他便出了国子监,自顾自去忙个人的事情去了。

…………

五日之后,王星平如愿拿到了他的档案文簿,果然是毫无意外地通过了。

粗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都是监生简单的情况说明,只有样貌算是比较详细的描述,但比起相片的直观还是差了太多,然而在此时来看却已经算得是细致入微了,看来任何时代的人们在当时技术局限之下也会竭力将各种事情做到极致。

就见簿册上写着:

‘王星平,年十六岁,系贵阳府新贵县人,由援例习春秋,广业堂甲班,身高五尺七寸,面白无须。’

‘曾祖王敬,嘉靖三十二年举人,知云阳县。祖王元佐,隆庆五年举人,不仕 ,父王来廷,万历三十一年举人,不仕。母萧氏……’

‘入监在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系实历。’

今年尚没有过完,按照惯例还是用的万历年号,否则便是对先帝大不敬。

看着手中的文簿,少年心中感叹,总算有个正式的在京身份了。

他自然知道这本通知簿在监中和礼部还有留档,且比他手中的内容更全,上面不仅有以后历年的罚旷记录和坐班月日,就连每月领取的膳银和撰肉、椒油数量都有记载,也是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这斋舍中的监生多都要自己做饭,当然那也只是表面,毕竟此时不似国朝初年,许多规矩也是可以权变的。

钱钞和伙食对于王星平并不重要,他最看重的还是这簿册后面‘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拨在管练兵事衙门天津咸水沽新军营历事。’这几个大字,吴宗达果然没有食言,在官面上给自己的行为背了书,他以后也就更为自由了。

只要将兵练好,他的考绩便不会差,那要得个参考乡试的资格自然就没有了阻碍,可谓一举两得。

收好了这份文簿,他便先在引路吏员的带领下去了斋舍,与几位同在一班的学长寒暄了片刻,再见过了堂中博士、助教打过招呼后,又去监丞处留了个好印象,这才算完。

等收拾完出来已是中午,在监外寻了个食店简单吃了午饭便匆匆往西南而去,他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祁承爜的京中别业。

王忠德的事情还要打点,正经考试武科他倒不觉得这位四哥会有问题,明年贵州的武科试以王忠德在如今黔省武将中的威望当不会落选。不过所有事情总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多几条门路还是好的,毕竟他的镇西卫指挥使之职是容不得外人沾染的。好在如今武科只有会试而无殿试,只要提前打点好了,相信以王忠德以往的战功和武勇应该能有一席之地才对。

而兵部的祁承爜早前便已经答应过照拂此事,他这次拜访自然是要顺便给对方提个醒,打的是祁彪佳的旗号。

…………

“知道世伯是爱书之人,这回小侄特意托人从南方又寻来了几套澳洲人的说部,不知合不合伯父的心意。”方一落座,王星平便将礼物摆在了桌上,要让祁彪佳的这个老子为自己办事,都不用银子,有书就行了,但这书的价值可并不便宜。

祁承爜见了果然大感兴趣,当即放下茶水拿起一本《天龙八部》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

“说来这个叫金庸的倒的确是个妙人,先前看过一部此人的《笑傲江湖》,当真写得极有意思,不过我隐隐觉得其中故事似有所指。”

“说部不就是如此真真假假么。”王星平笑道,能看出书中别有深意他也是对这位祁伯父高看一眼,但关于金庸和他笔下对红色政权的各种暗示,恐怕就算说透了祁承爜也不会明白。

祁承爜谈兴正浓,没有理会王星平面上的一丝诧异,道:“我先前看的那部好似福建书坊所出,倒是不如天成这几部装帧精巧,看上面这句读莫不又是那澳洲书坊所出吧?”

“伯父果然慧眼独具,这两部书的确都出自南洋的澳洲人之手,小侄也是颇费了些周章才搞到手的。”

他嘴上如此说,但心中却想福建人居然都把盗版做到澳洲货上了,回头倒是要提醒一下傅小飞,应该敲打敲打才是。不过转念一想,盗版做得比正版还贵倒也是天下奇闻,终究是大明的印刷和造纸水平不行,不然也不会正版只用一册,盗版就要五六本了,也难怪价钱降不下来,毕竟金庸老先生的书可不用再给稿费的。

祁承爜道:“前不久听说那些澳洲人驱逐西夷占据了吕宋,自是南方的澳洲货又多了不少,不过这书的确是印得极好。”他又随手拿起一部《射雕英雄传》边翻边说。

“澳洲人占了吕宋?伯父是从何处听来的?”

王星平暗暗纳罕,看来京中的消息并没有闭塞的样子,至少大明的兵部已经有人对元老院的行动了解不少。不过这也难免,毕竟那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往来海上的商民多多少少都会带回些关于‘澳洲人’的消息,就不知祁承爜所说是他私下的了解还是兵部的官方渠道。

“多是我那未来亲家在信中所言,而且兵部也收到了福建的消息,澳洲人的海船已经到过澎湖巡检司管域,最近福建偷渡出海的奸民有不少便是去了海对岸。”

王星平这才恍然,看来消息来源是祁彪佳做福建巡抚的那位未来岳父,他之前关于闽省出海船只夹带人口的奏疏王星平还有印象,既然元老院已占据了台南的嘉南平原,伏波军的巡船出现在澎湖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没想到大明的官员比预想还要敏感不少,消息已经传递到了这个层面,就不知明廷会作何处置了。

王星平想了想,决定带一波节奏,“想那吕宋自世庙以来便为西夷所踞,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驱逐的,澳洲人不过是些巧于工商之辈,我倒是听说他们自称宋室末裔,却不知道还会打仗的,历来闽粤海上多奸猾之徒好出大言以博实利,恐怕此番也是这等人在于中胡乱传说吧?”

祁承爜听了当即放下书册摆了摆手,“先时我也不大相信,不过天成不妨看看此物。”

说着他从身侧的边几上取出一物,乃是一叠略微泛黄的挺括纸页,看得出来上面的内容祁老爷这些日子看得频繁,是以将之放在了身边顺手处。

他将纸页轻轻展开,当看到页面上抬头的四个苍劲飘逸的行书大字时,王星平不禁心头一跳——《新华日报》!

没想到这东西也流传到了大明,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交流与贸易存在,此事便免不了,元老院似乎也没有打算刻意隐瞒。且要是从登陆文莱算起如今的时间已有三年多了,此事也就是早晚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他便不再试图为元老院遮掩,而是一门心思套起了祁承爜的话来,从祁老爷口中不仅知道了这大半年来许多关于澳宋的消息都传到了大明高层,居然连一些番邦刻意上达的情报也都知道了,大概在祁承爜看来澳洲人并不是什么大患,王星平也不是外人,这才没有隐瞒多少。

诚如祁承爜所言,通过周边小国的朝贡使节和商人,乃至澳门和福建的半官方情报,虽然有些地方矛盾颇多,但还是大致将一个关于澳宋势力的轮廓描绘了出来。

兵部和内阁已经知道,澳洲人如今已占了南洋的许多地方,也树立了不少敌人。这些敌人虽然实力无法与澳洲人抗衡,但却不妨碍他们将主意打在看似强大的大明这个靠山上去。

最近各方势力关于澳洲人的情报明廷都有零星收到,但都没有见诸邸报,也不知是朝廷太过重视还是太不重视,王星平以为恐怕还是后者。而大明民间也不乏危言耸听的投机之辈要借澳宋的事情给自己捞些好处,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少过,有些人是想靠着搜集情报之功而得朝廷看重有个出身或是入了某位封疆大吏的幕府,而更多的则是想要借机获得经济上的利益。

当然,其中也隐隐还有一股更大的势力在推波助澜,那就是江南士林。

最近一段时间,澳洲货返销大明的不少,别的奢侈之物还好,但如布匹之类却是大大损害了江南世家的利益,商家与祁家也是江南大族,这中间的事情多少知道,便都简单与王星平说了一些。

江南的布商和布商背后的大族有意要打击澳洲布匹,但因为元老院提前以皇店布局,在大明国内恐怕有些困难。但这不妨碍他们准备制造舆论鼓噪,最不济以朝廷名义给周边的藩国有个表态还是能够做到,正好让他们好生给元老院添添堵。

关于这一天的来临,王星平、傅小飞和整个元老院都有心理准备,但从兵部的堂上官口中确定这消息还是头一遭,元老院在京中的眼线似乎对此并无察觉的。

王星平自然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南面,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正好也可从这个渠道了解一下究竟是哪些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那些幕后之辈恐怕绝想不到,在大明京师,元老院还有这样的后手。

是以他一边听着祁承爜说话一边心有所思,间或还要寻些言语转移话题,这一说就到了入夜,被留了饭后才回到府中。

第二日一早,他在家中见到了张炳芳。

“我这些日子没怎么外出,三叔跟我说说最近京中都有些什么大事。”

“数得上的大事自然是辽东军情,其次便是陛下的病情还有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另外自然还有后年的外察了,虽然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远一些的父母官过了年恐怕就要上京了,他们在京的一些关系如今也都在到处观风色,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头?”

王星平边听边点头,此人的确善于情报之道,而且能够抓住重点,至少不会拿京城市民的秋节吃食来敷衍自己。连后一年的事情都开始打听了,但他想听的却不是这些。

“我听说江南的布商最近都在串联想要对澳洲布不利?”

张炳芳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省悟,眼前的这位公子似乎与澳洲海商有些关系的样子。

“的确是听说了些,不过也主要都是些布商,我与他们没多少交集,倒是不大清楚的。”

“我怎么记得三叔家便是江南有数的棉商?”

张炳芳也不尴尬,笑道:“我家从来只做棉花,织布的事松江那边自有其他大家主持,倒是插不上手的。”

他不明白王星平想问什么,不好多说,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去年六七月间有不少外路商人在江浙一带收棉,比松江布商出的价钱高出了半成到一成,他虽没有管理家中产业,但多少听说了些,似乎自家的棉花也卖了不少给那些商家。后来知道主持收购的应该是松江府的一位胡姓商人,其商号则是一家广里商号设在上海县的外柜,隐约间似乎与澳洲海商有些关系的,因为据说后来那些收购来的棉花全都装上了海船,并未织成成布,而不久之后大明北方便多了不少来历可疑的澳洲棉布。

王星平见张炳芳反应,笑道:“三叔不必多心,你也知道我家也是行商的出身,若是因为布商之间的争斗平白受了损失可不合算,是以这里边的利害还要三叔帮我多多打听。”

“原来是这,其实也不是大事,前次在同乡酒席上曾听人说,最近江南的布商有意串联想要对澳洲货发难。”他想了想又轻笑了起来,“不过在京师恐怕没戏,你也知道如今做着澳洲布生意的是宝和店,那帮阉人哪里会管布商死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松江,那些帮澳洲布商收棉的人恐怕会有些麻烦。”他第一个当然想到的是那位胡姓商人,浙江当地的商人最是抱团。

但王星平只是哦了一声,却又岔开话题问了一些其他消息。

结果最后张炳芳却神秘兮兮地说到了一个刚从大内传出的秘闻。

“昨日李可灼向万岁爷献了一枚蓝色药丸,号称是得自域外仙方,结果你猜如何?”

王星平闻言诡秘一笑,问道:“如何?”

“据说陛下服药后精神大好,李客卿如今又成了忠臣。”

“哦?这是好事啊。”王星平笑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听张炳芳这样说,相比朱常洛的病已经无碍,看来一时间这命是保住了。

张炳芳却有些狐疑,他隐约觉得这献药的事情似乎和王星平有些关系,却又说不上来,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送走了张芳后,王星平独自回到书房。

从现在开始到明年乡试之前,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除了在天津练兵之外,尚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划,但无论时间空间,他都已算是非常自由了。

如此一来,除了先去天津给傅小飞报告刚刚听到的消息之外,他甚至还想到了要去一趟登州。

方才听张炳芳说,朝廷已有意设登莱巡抚一职,将登州的海运军务等事权从山东单独划出,统归一处节制。而新任登莱巡抚的人选据张芳的消息透露,内阁最为属意的乃是如今见任的山东按察副使陶朗先。

此人是嘉兴府秀水县人,万历三十五(西元1607年)年进士,从四十一年就任登州府知府以来一直在山东任官。其先前请开海禁运粮接济辽东,镇压白莲教胡从魁之乱,后又在登州修建书院,开垦岛田,很得民心。乙末年(万历四十七年)外察是山东考绩第一,自建奴起兵以来,两年间更组织登州海运输辽军粮一百八十万石,是一位组织实干之才。

但听张炳芳说了许多关于这位浙江同乡之事,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白莲教与登州的海运。

若说山东有什么东西最为吸引王星平的关注,无疑还是人口,尤其是鲁西山区,因为经济凋敝信教者众,但在王星平看来这些人力都是资源,事实上陶朗先也是如此做的,平定白莲教之乱后那些乱民被他招揽了不少送到登州外海附近的岛屿屯田,数年之功,已经开出岛田七千余亩,积谷三十余万石。

陶朗先能做的事王星平自问也不是做不到,也许还能更好。

‘登州’。

他心头不禁又默默念了一遍,似有几许期待之意。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陶庵梦忆》张岱

10、《明代国子监立簿稽查制度探析》杨万贺

11、《明代国子监初探》闫立军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明代国子监的坐监积分与实习历事制度》王凌皓、刘淑兰

15、《登州府志》

16、《苏州府志》

17、《进士提名录》

18、《吴江札记》凌锦良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一)

【注:为了区分时间,凡是大写的月日为农历,小写的为公历,因为考虑到台湾这一名称出现的时间刚好比较暧昧,所以前面涉及到台湾的地方根据剧情名称有所调整】

‘大人,真的要去登州么?’

此时此刻,在东海与南海交界的那处尚未被大明命名的海峡之中,一艘福船正在波涛中载沉载浮。

如今正当夏汛与冬汛之间,海面虽然平靖,风也不大,是以在潮汛与风信变化的这个档口往来于海峡深处的海船看起来并不算多,让这艘福船显得有些孤单。

方才问话乃是出自船上一位年轻人之口,而他口中的大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清季之前,大人一词乃是家中晚辈对长辈的专称,并非官场上的自卑自谦之语,若是有旁人在,光听这称呼也大致能猜出两人关系。

年轻人名叫沈寿峣,是被呼为大人的沈老爷的第八个儿子,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

这位沈老爷大名有容,是嘉靖三十六年(西元1557年)生人,前不久才刚刚过了六十三岁的生日。或许是因为沈老爷久在军旅,一脸剑眉虬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英气之间还透着几许沧桑。

沈有容祖籍南直宣城,自幼喜好走马击剑钻研军略,万历七年(西元1579年)举应天府武乡试第四名,被用为昌平千总。之后的几十年中,沈老爷除了丁忧赋闲的时间之外,几乎都在各处军镇之间辗转。

从蓟镇到辽东,从福建到浙江再回福建,中间还曾差点踏上援朝战场。敌人也从蒙古人换成了关外的女真,再是倭寇与红毛夷。

可以说沈老爷的一生就是奋斗在大明抵御外辱最前线的一生,虽然他本人淡泊名利,更因为人太过正派仕途也比同袍们坎坷,到如今靠着那些远多于同侪的实打实军功也不过才堪堪做到福建的水标参将一职,稍换个油滑点的恐怕早都是正印的一镇总兵了。

但沈老爷的经历也因之不凡,看重他的人同样不少。

沈寿峣幼时便听家中长辈提起过父亲昔日的一些轶事。

当年父亲因为在蓟镇与朵颜部作战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之后以功被选为辽镇火器教练。在辽东平叶赫部叛乱,他当先陷阵,连续两次立下大功,但事后论功他却将之让与了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之后在福建防倭,驻地要从浯屿(注:金门)移防石湖,当地百姓因思‘兵害恐其无已’反对在石湖筑城,只因为听说是父亲管军,念其治军严整,又曾为民请命减免苛税,这才再没说过二话。

再后来擒倭东沙、退夷澎湖,现在澎湖军城娘妈宫后的祭台上尚立着为父亲表功的《沈有容谕退红毛番韦麻郎(注:Wijbrant Van Waerwijck,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官)等》碑记。

至于在多年军事生涯之余阻止手下杀良冒功,保护过往汉夷商民的事情则更显出了父亲的德行,也益发让儿子口中的‘大人’二字显得郑重。

“你还不知道你父亲?他就是个劳碌命,这辈子除了孝便是忠,哪里还会推辞。”

说话的老者小沈有容一岁,是他多年好友,当年若不是靠着沈有容时时接济,便连书都读不下去,更不用说日后能够高中进士了。但正因为有这样的情分在,是以如今虽然文武殊途,此人地位也早已超然,但对待沈有容依然以兄长侍之。

沈有容站在船头看向前方,隔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才多少年,建奴居然已成了我朝的心腹之患,说起来我倒真是想见识见识鞑子如今到底是如何凶戾。”

他这样说自有道理,二十余年前在辽东从军时他跟在宁远伯李成梁帐下,彼时叶赫部渐强不听明廷号令攻杀哈达部,且屡犯边墙。沈有容随军破叶赫部于纳布林禄东城,浴血先登。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嚣张跋扈的叶赫部如今已亡于那时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努尔哈赤之手,而如今的建州各部也早不是当初那一盘散沙任凭大明捏扁搓圆的生熟女真,倒成了关外最大的边患,官军丧师失地,土木堡后以萨尔浒为最。

他真的搞不明白,关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恐怕这也是他选择到登州赴任的原因之一,就在不久前,朝廷设山东副总兵,驻地登州,虽然名为副总兵,但据传并不会受山东节制,而是归在即将新设的登莱巡抚麾下。无论是登莱巡抚还是山东副总兵,朝廷目的都是要整备水师,以为辽南陆上策应。而沈有容也顺理成章地因为过往功绩而‘为当世名公所知’,被任命了此职。

故而这总兵虽然只是副职,却也与寻常正印差不多了,是以沈军门终于在花甲之年能够得以开府建牙达到了仕途上的又一高度,这也难怪,每当天下有事时,朝廷便总会想到那些有能力之人,并非仅此一例。

而此次出海正是他在接受任命之后的决定,无他,全是因为去年以来,东番(注:台湾别称)便出现了澳洲人的踪迹。

作为福建水师的最高长官,海防有责,对于出现在这一海域的新势力自然格外上心。

原本官军在澎湖设有军寨,但因两汛之间补给不便,又多台风,每年的这个时候军士便都会撤回大陆,澎湖周边只会有些随季节徙居的疍户渔民而已。但澳洲人的出现与以往的倭寇和红夷都很不同,前不久便有归来的渔民来报,说澳洲巡船数艘出现在了澎湖外海。而且水师还零星抓获了一些逃回福建的海匪,其中有几个熟面孔都对沈有容说,他们是被髡贼(注:海匪对澳洲人蔑称)火并,如今福建的大帮在海上已经过不下去了。

最近这些日子,不光福建沿海各地陆续出现了来自东番的私盐和砂糖,还有不少偷渡人口出海的船只被查获。以往无论倭寇还是红夷,要役使人口都只能靠在沿海掠夺,听说有些良民被抓之后被卖到了广里的濠镜,更有直接运往南洋做苦力的。但这一回许多人竟然都是自愿,那些船主也大都是福建本地土人,这就让沈军门更感兴趣了,究竟是什么诱惑让这些大明的子民们对大海对岸如此趋之若鹜,东番那里连稻米都没有,除了鹿群和甘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留有印象。且澳洲人还在火并海匪,其军事实力显然也不容小觑的。

伴随着澳洲人的出现,整个海峡之中变得异常平靖,水师的事情都少了许多,加之去年在福建沿海肆虐的袁八佬(袁进)一伙被福建水师赶去了广东之后再无音信,听说是被那边一个新崛起的大帮火并了,一时间闽省南北倒都是一副河清海晏的太平气象了。

因此无论如何,沈有容想要在赴任登州之前亲自去东番探访一番,看看这一衣带水的边荒地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让他能够安心北上。宦闽多年,福建俨然已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是决计不想在离开之后给此地留下什么后患的。

而小他一岁的那位友人姓何名乔远,自万历二十四年(西元1596年)坐累他人之过被谪广西布政司经历后,便以事请归泉州老家,自是里居二十余年不仕,之后他更寄情方志杂学,纵使中外交荐也不愿起复了。前不久被新帝召为光禄寺少卿,他以为这是因大行皇帝之由无故得官照样推辞了。

但因为早年的恩义,何乔远回到福建后一直却与沈有容常相往来,这一回正赶上他新纂的《闽书》一百五十卷即将付梓,却也听说了澳洲人占据东番的事情,若东番真是凭空又冒出的一股不可小视势力,他的《闽书》自然要将之收录的,便正好出山与沈有容一道东行。

沈有容与家丁都是民间服色扮作商旅,这船主也是往来过东番几回的老行事,海船在澎湖的龙门港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经柑桔屿往东南而去。此时虽然冬汛未至,但来自东北的风信却已渐起,一路向南小心操舵之下倒也行得更快了些,而且这行程上看见的福船也越来越多,看起来来自福建沿海各处私港的商船都选择了在澎湖过夜中转,只是如今这台风出没的时节,船未免多了些。

从柑桔屿往东南而去没有多久,曲折的海岸线终于浮现在了眼前。

此时风和日丽,沈有容和何乔远及一众家丁都在甲板上透气,只见左侧岸上渐次落后的村舍田庄一一在目,不觉诧异,沈有容问起船主道:“这是哪里了?”

几年没来,他可不觉得东番会有如此田园风光的。

“已经过了北港,西面进了鹿耳门便是大员,过了此处的暗礁再往高雄港去便是一片通途了。”

鹿耳门水道的名字沈军门自然听过,但是……

“高雄港?是澳洲人的水寨么?”他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高雄港便是以前的打狗屿,过了此处,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能看见打狗山了。”

沈有容闻言恍然,他向来博闻,曾听一位旧友说起过东番的掌故。这打狗二字乃是此地土人生番所谓‘莿竹’的汉字对音,平日将之种在屋社周围用以御敌的。这片洋面向多海匪,这些匪类在福建沿海不好获得补给,便将心思打在了东番土人头上,土人无论生番熟番都少铁器,御敌往往都以石斧骨簇之类,自然不是海匪们的对手。海匪们上岸补给便会在土人当中烧杀劫掠一番,除了夺去粮食牲畜之外,也会掳走妇孺贩到海外,是以这带刺莿竹防范的多还是海上来的恶人。

那位旧友名叫陈第,原是戚继光手下参将,在蓟镇时与沈有容相识,引为忘年知己。后曾随他一同入东番平倭,之后在东番滞留多时,对番人俚俗了解颇多。只可惜此公已经仙去数年,不然倒是个极好的向导,何乔远的《闽书》中关于东番的记述多有引用的。

但这打狗如何又变成了高雄沈老爷便有些糊涂,他寻思之间忽然想起一事,多年与倭人交道他好歹也会些日语,若以打狗二字的日语训读来说,倒正是高雄二字,难道这盘踞东番的澳洲人也是倭人一类?

想到平倭,不禁怅然唱起了当年平倭途径澎湖时与陈第一同谱就的泛海歌词。

‘水亦陆兮,舟亦屋兮,与其死而弃之,何择于山之足海之腹兮。学而不足,用者耻兮;用而不能,无用者鄙兮。无用而不废时用者,谁氏之子兮!’

正沉吟间,便见南面一艘三角帆船破浪而来,沈有容久在水师,只打了一眼便发现了问题——这船型并非大明款致——倒像是泰西样式,但又有不同,总之此船在一众同行的福船之中显得格外惹眼,加之又是迎面而来,自然让他注意。

“这是什么船?”他指向来船问了一句。

“那是澳宋伏波军的巡船。”船东看了一眼并未吃惊,“这一带都是澳宋的地盘了。”

就在见到这船的那一刻,船主口中的澳洲人变成了澳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陶庵梦忆》张岱

10、《明代国子监立簿稽查制度探析》杨万贺

11、《明代国子监初探》闫立军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明代国子监的坐监积分与实习历事制度》王凌皓、刘淑兰

15、《闽书》何乔远

16、《泉州府志》

17、《东番记》陈第

18、《闽海赠言》沈有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二)

【祝所有书友新年快乐】

“澳洲人在此地巡海?”沈有容有些吃惊,还真是广明正大,他不禁觉得这段日子自家的水标果然清闲得过了头,都让外人将手伸到家门口来了。“澎湖水师就不管么?”

“别说现在正当两汛之间水师都回了福建,就算澎湖水营有船在也得能管得了不是?”船主对沈老爷的惊讶有些不以为然,只将他当作初次来此的商人,嘴上心头都带着满满地优越。

“伏波军在这里每日巡视,遇到海匪便剿灭,有船遭难更肯施救,从不敷衍,自从有了这些巡船,这边海上太平多了,海匪们如今连到澎湖周边补给都不敢了。”

沈有容听了心道一声难怪。

他忽然想起曾听到过一些传闻,向船主问起,“我听闻这澳洲人能操驶无帆无桨的铁船,可是真的?”

“那也只是传闻,倒的确没有见过,如今过了澎湖这边多的都是这样的巡船,不过都是有帆的。”

说话间两艘三角帆船已经慢慢靠近,沈有容在的这艘福船开得颇快,已经到了同行几艘商船的最前,正当着巡船过来,沈老爷甚至已能看清对面甲板上来回奔忙收帆的水手了。

在倾斜颠簸的甲板上,那些穿着蓝白条纹布短褂的水手们却步履如飞,丝毫未受影响。无论是甲板还是船帆看着都是井井有条,而前后甲板上罩着油布的东西则更让沈老爷新奇,早听说澳洲人火器犀利,大概那些遮住的东西便是澳洲人的火器之类吧。

“快挂旗!”见巡船已经靠拢,船主赶紧吩咐自家水手,没过多久一面三角红旗便在主桅上飘扬起来,沈有容见那三角帆船上的主事之人看了一阵,跟身旁水手又吩咐了几句似在记录,过了片刻便船头一偏又往下一艘福船驶去了。

“这是何意?”沈有容见澳洲人的巡船似乎有些章法,大感兴趣地问道,他原本以为那巡船上的人是要上船来勒索一番的。

“我这船在台湾路注册过,这小旗便是宋人的官儿给的勘合,只要挂了这旗便可以免受盘检,澳宋在此地的三处港口均可直航的。”

沈有容觉得这澳洲人真是有些意思,海上的巡查颇有章法,还有勘合管制,倒如同是官府做派了。

“台湾路?”他想起方才船主的称呼,问了一句。

“就是客官你说的东番,澳宋的首长都这么叫。”

“你方才就一直说澳宋,澳洲人难道真是两宋后裔?”沈有容问出了他好奇的内容。

船主倒像是不止一次回答过这个问题,一副成竹在胸,“据我所知澳洲首长都自称是宋人后裔,倒也与我们长得一样,是不是真的宋人谁又知道呢。”

沈有容又道:“我倒是好奇,若是没有这勘合小旗又不肯停船受检,他们会如何?”

他朝着已经远去的三角帆船撸了撸嘴。

“不停船?”船主闻言笑道,“客官实在是说笑了,别说那巡船上的大铁炮受上一炮就是神仙也抗不住,就算给你一排火铳也够你受了。再说,伏波军上船又不会要你的财货,何必去找这不自在。”

看来自己猜得果然不错,那些罩在甲板前后的东西果然都是火炮,如果船主所言属实恐怕还都是威力不小之物,他继续打听,“伏波军便是澳洲人的军队?”

“是也不是,宋人当兵的分得细,这伏波军只是水师,地面上还有陆师,听说是叫背嵬军,还有叫捧日军的却没有见过。此外各港还有唤作警察的公人,专管治安缉盗。”

沈有容听船主侃侃而谈,越听便越觉得这澳洲人非同一般,这等行事做派已经不能叫如同官府了,许多制度简直比官府还要完备,当然要是能执行得下去的。而且这陆师的名字,要是没听错用的是岳家军的名号,这口气还真是大。

“你方才说澳洲人在此地有三处港口?我等都是初到东番,还请船家与我们说说。”沈老爷语气谦和。

船主倒也大方,“对,的确是有三处港口,最北面的就是原先的北港,中间的蚊港,也有叫做魍港的,如今叫做安平港,从福建过来的移民有许多便安置在那里,听说新去的汉人全都给牛给地。不过要说生意还是都在高雄港,那里的公人都很不错,当差的待人也客气,更不会讹人钱财,只要是港中包买的货物他们也不抽水。”

进出口免税?沈有容一下便想明白了,这是在鼓励贸易。

“那去高雄港做生意的多么?”

“起先不多,不过最近半年便多了。”船主讲起生意经来,“差不多运来什么都能卖掉,再说回程还能捎带许多好卖的澳洲货,一来一回不走空,赚的是双倍的钱,又不用担心海匪,哪个能不愿意?”

“不知他们包买的货物以何为最?”

“最多的是铁料,还有棉花。”

“铁料……棉布……”沈有容陷入沉思。

船主却没打算让他清净,“宋人最喜闽铁,不过寻常的无论铁料还是铁制器物他们也都要买,另外是棉花不是棉布,听说宋人自己织布,对外只收棉花,不过比浙江的大户出家要高,前些日子听说有不少闽商去松江贩棉。”

“原来如此。”沈老爷心中暗暗记下,棉还好说,那也算是大宗的商品,棉花和棉布这一进一出虽然只是微利,但好歹都是日用,量足够大的话也算一桩生意。不过买铁这就让沈有容有些不安了,铁料从来都是管制出口的货物,没想到澳洲人这样大量的公开收购,他们多半是用这铁去造火器了,这倒是需要注意一些的。

“两位去高雄也是要做生意?”船主的问话再次打断了沈有容的思绪。

“这又何以见得?”沈有容问道。

“那还用看?不做生意你们这大老远的漂洋过海为了什么?我看几位老爷也是有张致的,断不是那等没生计想要逃亡的破落户。”

…………

一边与船主闲谈一边与何乔远等人说话,一个时辰不知不觉便已经过去,等他转过头来,却发现儿子正扶着一侧船舷的栏杆看得出神。说起来他这个儿子今年不过十二,平日用心于功课倒也老成了些,只是难免带着小孩子天性,如今看见好奇之事自然投入了几分。

“有什么好看的?”

“大人,那些莫不是盐船?” 沈寿峣指着岸边一支船队若有所思地问道。

沈有容看去,就见船舷左侧,一队船只正在缓缓航行。

这一队都是些中小船只,其中既有双桅的福船、广船,也有内河和沿海浅水更为常见的米艇、拖风之类,看起来更像是临时拼凑出的。虽然船队中船型各异,但每艘船的船帮上都涂着两个白色汉字——‘布运’,那运字用的却是俗体,后面居然还跟着一组阿拉伯数字。沈有容认得阿拉伯数字,但并不明白所有字符的含义,而且即便是红夷有使用这种‘草码’记数的习惯,也不会直接油漆到船帮上,如此做的他还是头一家见到,不觉也有些惊讶。

“这是高雄港的船?”

“不是,这是北港的盐船,你看上面写着布运二字,那便是布袋盐场的船了。”

“布袋盐场?”

“对,就在北港附近,那边好大一片全是宋人自营的盐场,安平港周围便都是蔗农和宋人的榨糖工坊,也都是宋人自营,招募了许多福建的流民。”

沈有容马上便想起经过鹿耳门时看到岸上的那些房屋,想必就是船东所说的糖厂。

“那这些船是要运到何处?”

“我哪里知道,不过想来多半就是高雄,宋人的大宗盐糖都是在那里对外发卖的。”

澳洲人在贩私盐,而且数量还不小,沈有容马上反应过来,他继续注视着船队,这队船前后共有十来艘,结成一字长蛇队形,每艘艇的吃水都极深,大约上面装载的海盐数量不少。这样明目张胆的运送私盐,胆子实在是大,但想想连自己手下的水营都不去管自然不会再有他人管了。

不过再一看沈老爷也就释然了,那些船上的水手和刚才所见巡船上的一样都穿着蓝白条纹短褂。有一些身后还背长长的鸟铳,在船舷两侧警戒。沈有容心中默数,每条船上背着鸟铳的至少四人。还有几条大些的船楼上装着更为奇怪的东西,似在圆形的金属底座上装着一个黑乎乎的长箱,箱子后面则站着两名水手扶持,不知作何用处。沈有容猜想这可能也是一种澳洲火器――他们既以火器犀利著称,有几种大明和红夷都没有的种类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架势,难怪澎湖水营也只能装聋作哑。沈有容久在这片海域行走,自然知道官府缉拿私盐这种事情一贯是捉小放大。抓到惩办的无非是几十上百斤的贩子,有个几石的数量已经算是大案了,真正几十上百石贩运的大帮是无人敢惹的。不光是私盐贩子多是亡命之徒,也因为这种买卖不是大帮实力强悍便是背后往往牵扯到缙绅。东番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豪门缙绅的后台,那答案也就只剩一个,澳洲人实力了得。至少以沈老爷亲眼所见,澳洲人表现出的战力恐怕澎湖的水营根本不要想占到半点便宜,装备还在其次,更重要是士气,这一点沈有容自问还不会看走眼的,不讨好的事情水营下面的把总小兵们自然从不会去做。

很快便已能看见左前方的海平面上,打狗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过了打狗山便能看见高雄港了。”船东向沈有容说道,随即却一声讶然朝着左侧的一片海湾看了过去,“怪了,这里何时又多出一个港口的?”

“怎么,以前此地没有这处港湾么?”沈有容道。

“海湾自然是有,只是我上次来高雄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这港口未免修得太快了些。”

这船东自然不知,左营的海军基地原本就是元老院经营台湾南部的重要战略支点,拖到如今才竣工已经是因为各种原因大大滞后了。

而说话之间,远处港湾中已有两股冲天而起的烟柱隐隐升腾起来。

而接下来一刻时内的事情则让船上的所有人都大感震惊。

不过是数十个呼吸之间,那黑烟的本体便已经来到了近前,如山一般的船影堵在众人眼前,直压得人难以呼吸。

甲板上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大铁船……”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三)

“好大……”沈有容倒吸一口冷气。

天罡级‘重型’巡洋舰露出水线的高度堪比泉州府的城墙,不,只怕比泉州的城墙还要高些,至于体积更是庞大无比。他倒不在意铁船的名头,毕竟壬辰倭乱时李朝便出现过包裹铁甲的战船,在沈有容想来所谓铁船恐怕也大抵如此,至少在近距离观察完眼前的黑船船体后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事实上天罡级巡洋舰也的确只是铁‘甲’舰。

而让他倒吸冷气的则是这船的动力,此船体积即便是佛郎机人的大夹板船也大有不足,而且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美感,但却能不靠风力与潮流在波涛中任意纵横。他看得明白,虽然大铁船上立有桅杆,但却并未挂帆,这种依靠神秘的自有动力在海中移动的能力在实战中意味着什么,深谙水战之道的沈有容不会不明白。

在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东西面前,自己的水师战船更像是飘荡在海中的死鱼。

更何况他从那大船的甲板上看到了比先前更为令人畏惧的巨型火器——应该是大炮——他这样认为,而且是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的强大火炮,此外还有站在船舷两侧背手挺胸的那些水手,或者按照船主的说法——伏波军。如果说方才看到巡船上的水手时,他的感觉是澳洲人战力可观,那现在他的感受完全可以归结为八个字,三国时名将钟会在他的《移蜀将吏士民檄》中最为出彩的句子。

——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这样的‘大铁船’一次就出现了两艘,若是船上的火炮威力不下于佛郎机人的红夷大炮,那福建一省的水师恐怕都不够澳洲人看的。

若是此刻海军的元老有一人在场,并告诉沈老爷这两艘不过是今年新下水的六艘天罡级之二,同样的巡洋舰伏波军已经有了十八艘之多,而地煞级的‘轻’巡也造了一般数量,至于真正的大铁船更是全都在南洋未曾北上,恐怕沈老爷会当场惊掉下巴,那他也不用再往登州上任了。

不过好在破界号和旅人号都只是在做海试而已,船上的人并未察觉到不远处‘小’船上客人的特殊身份。

如此一来,等军舰一过,福船也得以顺利通行,算是让众人虚惊了一场。

因为这场‘意外’,沈有容变得更加仔细,之后便一直盯着岸上看来看去,“那里是一处炮台?”

他忽然指着远处打狗山上靠海的一处突出山峰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那山顶有一处人工建筑,隔得远看不真切,但看上面支出的一截金属管子倒的确像是炮台,但以如此远的距离这管子若真是大炮恐怕其大小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只是澳洲人为何在此设置炮台沈有容有些想不明白,此地并不靠着港口,想来海匪也不会在这等暗礁错杂的海岸登陆。他又继续仔细观察,发现此地视野的确不错,无论突入海中的地形还是礁石山的高度都可以观察到前方的高雄港和方才经过的那处水营。

但是,光是能够观察到的话,随便附近哪处山峰撒下些暗探巡查也就够了,放一座炮台上去难不成还真能护住两处港口不成,如今高雄港在船主指点下已经在望,以沈有容以往的海上经验,距离至少也有六七里上下,而早已甩在身后的那处港湾恐怕少说也有十里上下的海程了。这么远的距离真能射及?过去他在文官的奏疏中也曾见过红夷一炮糜烂十数里的说法,实话说他并不以为然,就算是红夷大炮,只是想声闻十里都未必做得到,像他这样有着实战经验的水军将领自然难以敷衍。

但若不是有如此威力沈有容又实在想不通为何澳洲人会在此地设置一处炮台,在这种地形上作如此施工,所费可不是小数。

好在沈老爷的思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高雄港已经到了。

与其他商船一样,沈有容乘坐的福船很快也靠上了高雄港的码头――天然的大石堤经过整修之后向港湾内伸出十多道木制栈桥,作为高雄的客货码头,中小型船只可以直接靠在栈桥边上下旅客和装卸货物,他们这艘福船也不例外。

沈有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忽然间变得欣欣向荣的东番,眼中有些迷离――打狗港他过去从未来过,什么样子还是从陈第那里听来,但绝不是眼前景象。在陈第的口中,那里的妇人衣不蔽体,虽然喜爱汉女服饰,甚至得一布片也会珍藏,但却绝不会传在身上,无论鹿皮还是草裙,仅仅是微蔽下体而已。男子更是渔猎为生,所使器物不过飞镖一种,盐铁皆赖于汉人。而此地的汉民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海那边逃荒来的破落户,最多比番人更会种地一些,其余也无甚所长。如打狗这里的港口沈有容这些年三入东番陆续也去过一些,虽未深入,但仅从沿海情形来看也大致如陈第所言。

然而,他自东行以来已经不止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港湾里的船只很多,但是排列得极是整齐,一艘接着一艘停泊在栈桥两旁。他注意到此处水面虽然不大,但是船只停泊显然是经过区域划分的,水面上用彩色浮标记画出来,船只进港出港则各有航路,看上去井井有条。

而朝着港内望去,鳞次栉比的市镇也早没了蛮荒之地的影子,与福建沿海的一些私港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从规整上似乎还更胜一筹,通往内地的河口两侧都被用木板和石料垒起了防洪的堤坝,而远远望去那市镇也像是一个个方块,似乎各有功能。

因为是福建短途,对沈有容一行的检疫相对简单,只要船上无人感染时疫或是死人,也不用隔离数日到数周进行观察,例行的消毒措施后他们便能得以上岸。

不过对货物的清点和搜检也还必要,如果船上备有自卫用的火器更要一体封存,是以虽然这船早早便挂起了海军的堪合旗,到港报关之前还是会有伏波军上船再查一遍,对于这样的事情,船主虽说不会有事,但沈有容还是保持着几分警惕。

看着一队伏波军登上甲板,倒是颇有章法,上船的人分散到船舱各处出口把手,然后才是几名像是书手的人拿着纸笔上来一一登记。

“沈军门?”当沈有容正仔细观察着上船之人的所为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

沈有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短毛澳洲兵正在对他说话。

“你是……”被撞破身份,沈有容心头一惊,但看着那人却觉得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澳洲兵见沈有容没有认出自己,倒不气垒,赶紧自报家门,“拙者是明石道友,军门可还记得?”

“是你?你为何这身打扮?”沈有容看了好一会才确定眼前这个髡发短衣的男子正是当年与自己有过一番交道的‘倭寇’明石道友,但此刻他的一身衣着却分明是澳洲人的伏波军才对。

疑惑之间,这位自称明石道友的伏波军军官已经示意,如今自己是在执行公务,请沈有容告知在港中的落脚之处,等他晚上下值之后再去拜访。

正如船主所言,上船检货的伏波军并未收取贿赂,船主倒是对这位沈老爷居然认识伏波军的军官大感意外。加上方才进港时还看到一艘被拖进来的破损大船,明石道友告诉他那是新近在海上遇难的朝鲜商船,碰巧被伏波军的巡船遇到便给救了回来,此事更是让澳洲人的仁义形象深深印在了沈有容一行心头。

沈老爷又感到有些惭愧,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福建水师最高将领实际上能够管到的地方有限得很,他想起九年前安南商人裴光袍的三艘商船遭遇风暴漂泊至福建凤凰洋时,那些齐齐跪在他师船上的数十名亲信,若不是他坚持不允并立下严令,恐怕那一百余名安南商人与水手早都被当成‘倭寇’做了手下升进的功劳了。

即便身边家丁都是如此,更遑论区区外海岛屿上的守岛军士了,而眼前的伏波军则让他大开眼界,即便是自己手下的水营也绝不可拿来与之相提并论的,而从明石道友来看显然不是澳洲人一类,既然这所谓‘伏波军’多系土著或倭寇之属,澳洲人又是如何做到将这些人也调教得如此规矩的呢?这不禁让他又生出不少好奇。再想想他虽然数年未入东番,但关于海东的消息从来未曾断绝,这才多久,甚至连自己的各种耳目都未来得及有足够反应,此地便已经有了这样规模的港市,看起来澳洲人在此地已经站稳了脚跟,这可跟以往进入此地的势力大不相同的。

至少当年他率军入东番驱逐倭寇,除了斩首沉船之外,还救出了被掳男女三百七十余人,得胜之后连东番土人都献鹿奉酒以贺,但看如今福建移民对东番趋之若鹜的势头和澳洲人治下港市的生活,这样的景象就不用再想了。

再来说这明石道友,也是大有来历之人,他原本是长崎代官村山等安的家臣,村山等安原也是切支丹大名,只是元和元年(西元1615年)之后幕府禁教愈严,村山家又受了冈本大八事件波及,为表心迹等安不得不通过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的关系向幕府讨了个‘高砂国度航船朱印状’,意图染指台湾贸易。

本来村山等安此举乃是两头下注之计,进可以代幕府经营台湾岛,算是一份功劳,若是因为奉教缘故事有不逮也好有个退身之所。是以次年三月,等安便命其子秋安率兵船十三艘南下,只是天公不作美,舰队路遇风暴飘散各处,明石道友所率的两艘战舰便流落到了福建洋面,因为失散海上各船都只能盘踞海上,并四处劫掠以求补给。

而三年前单独前往王崎澳与明石道友谈判通商一事的正是沈有容,谈判之时他亲自为明石道友佩刀以示诚意,又以自己座船护送道友等人到定海千户所,此举让明石道友大为感动。而沈有容也觉明石道友为人颇正直,更借他书信不费一兵一卒便逼退了其余众倭,是以两人之间颇存了些情分在。

只是他还有不少疑惑,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还换上了一身澳洲人的军服。

看来一切只能等到入夜之后见面再说,至少如此看来此地并无宵禁一说,倒是可以好生观察一番。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四)

上得岸来,沈寿峣顿时活跃,恢复了几分少年人的天真与锐气。

他见港中沿着堤岸上铺设着两根平行的铁条,顿时来了兴趣仔细观察起来,铁条之间似乎是用横卧的木梁支撑固定,每根木梁都比大腿还要粗些,每隔数尺便是一根。而铁条上面则架设着一辆辆人力推动的平板大车,那大车的轮子竟然也是铁的,在铁条上滚动发出隆隆之声,很是惊人。这平板大车看上去都极能负重,沈寿峣见只要两三民伕便能推动满载的大车快速移动,也是咋舌不已,听船主提及才知道原来这是澳洲人的铁轨。

‘澳洲人还真是能工善技。’

沈寿峣早就听说过澳洲人的名头,在福建时还见过许多精巧的渡来澳洲奇货,现在看到这不用多少气力便能装载如此重货物移动的板车和铁轨,心道原来只是增加两根铁条便有如此奇效,难怪澳洲人要大量采购福建的铁料,只片刻间,少年甚至得出了用畜力牵引恐怕效率还能再提高一倍的结论。

但这一结论才刚刚得出,马上便被打破了。

因为就在这轨道的尽头,随着一阵汽笛声响起,刚刚装了一多半货物的一长列平板大车便沿着铁轨驶了过来。那些大车上的煤炭与货物足有小山样高,但这一回居然没有一个人去推动,但速度却似乎比那些使用人力的还要快上许多,沈寿峣甚至在那些平板车上寻找起风帆来,但同样是一无所获。

如果非要说这车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人力、畜力甚至风力,那么唯一可疑的恐怕就只有挂在平板车队列最前面的那台黑色机器了,足比九斗橱还大的铁皮柜子,上面横躺着一个铁皮圆桶,‘铁桶’上还立着一根圆形铁管,如佛郎机炮筒一般。这些东西同样安置在带轮子的平板车上,只是铁柜外面还有许多金属杆子与旁边一个轮子连接,看样子也是铸铁打造,铁造的飞轮又连接着平板车下的轮子,想来正是依靠此物驱动这车列前行。那圆形铁管中不断冒着黑烟,看起来应是一个烟囱,而桶身上面用油漆涂写了‘严禁烟火’四个大字,似乎也在印证着少年的猜想,显然此物对于这车列异常重要。

想来那无帆自动的大铁船也是类似的机器在驱动,他很快便考虑到了这一点。

沈寿峣将这一发现告诉父亲,沈老爷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内心同样震撼。

在那堆奇怪机器的旁边坐着一名似乎是‘驭者’的年轻男子,男子脸上熏得乌黑,衣服也沾染得斑斑驳驳看不出本色,脖子上更还挂着一领已经变成灰色的抹布。此人手里握着一根铁杆子不断前推后拉,不时还向堤岸上的人大声喊着什么,随着他的动作,那飞轮上的连杆也在飞快拉扯,带着下面的轮子向前转动。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那平板车列终于在一座塔楼边缓缓停了下来。

沈有容其实早已注意到这些遍布堤岸两侧的高大塔楼,其中有高有矮,但最矮的也不会低于两丈,只比大明寻常的州县城墙矮得有限。远远看去,塔楼上全是铁条和木梁搭建的巨大三角锥形长臂,长臂露出塔顶的尖端斜斜指向天空,加上臂端垂下的绳子,让人觉得澳洲人像是想要钓鱼,但直觉又告诉他应该不是。

这样的塔楼沿着港湾密密布置,在港口的另一端,据说是高雄港造船厂的位置似乎还要更多。

‘注意!注意!’

堤岸上开始有人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大喊。

‘丙字泊位开始装货!’

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

随着哨声与喊声,几个穿着灰蓝布褂子的人从后面的平板车上跳了下来――沈有容发现港中所有的公人都穿着这种短小的灰蓝布褂子,不过有人腰里束着腰带,有人却不束。共同特点是他们全戴着一种大概用枯藤编成的头盔。沈有容并不明白戴这种头盔有何功用,难不成澳洲人学了说书《三国志》里的孟获,还要编练藤甲兵不成?

片刻之间,这几个人便迅速钻进塔楼下面一个圆形转轮当中,然后在轮中飞快跑动起来。轮子随着跑动而转动,塔楼上的长臂也随之升了起来,接着其他人全身用力推动起另一侧的绞盘,带着塔楼顶端的长臂转向了平板车的方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人此时开始不断吹起哨子,双手挥舞着一红一绿两面小旗。盛有容看了一会便明白过来,这是在指挥推动绞盘的人转动角度。在他的指挥下,长臂慢慢伸向方才那辆人力平板车的上方,臂端随即垂下一个巨大铁钩,平板车上的人将钩子挂住车上网绳。等所有人跳下车后,轮子里的人又跑了起来,臂架顶端开始再次抬高。

一大堆绳网形成一个网袋,将里面许多满装货物的麻包吊到那辆似乎是由活力驱动的平板车列上。与此同时,铁轨一侧的另外几处‘踏轮起重机’也在不停装卸,只不过有些同样是挂起网兜,还有的装卸货物则是整齐码放在木盘上的板条木箱。

但无论哪种形式,都足以让初次见到的人感到震惊了,在大明的港口往往要民伕们花费一个时辰才能搬完的货物在此地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做完。

事实上如果不是‘新式’蒸汽机也在不断摸索复原工序之中,加之台湾这里的煤炭供应实在匮乏,不然沈有容一行看到的情景还会震撼数倍。台湾南部煤矿不多,如今整个台湾路最先开采的一处煤矿还是位于阿里山西麓靠近诸罗山社地方的奋起湖煤矿,算是距离嘉南平原最近的一处,澎湖虽然也有矿脉,但无论品位还是运输都不合算。

为此元老院不仅为彼处修建了连接的铁路,还在附近新建了一座堡垒村——嘉义乡。

但即便如此,此地一年的出产煤炭也不过5000吨不到的数量,是以各处港口才不得不以人力作为补充,只是在诸如踏轮起重机的安全性上做了更为完善的保障。

当然,蒸汽器替代人力也是必由之路,纵然港中原子西方历史复制的踏轮起重机在安全装置上改进了不少,但也免不了还有工人受伤。

…………

经过简单检疫和‘入境’登记,沈有容一行总算拿到了属于他们的那张九十天有效的‘临时签证’,听说这东西异常紧要,若是丢失会有许多麻烦,毕竟此时不似后世,没有蒸汽动力船只的商人为了等候风信等上两三个月都是寻常。签证纸上不仅有各人身份信息和体貌特征,纸张底纹也印制精美,至少比大明的堪合精致许多。

按照那船主提点沈有容一行选择了港中的汇丰宾馆入住,据说此处是澳洲人自营的客店,条件相当不错,安顿好行李之后自然是要好好探访一番港市,但现在沈有容改了主意,决定先仔细看看这客店再说。

沈有容还是头一回住进这样的客店,屋里屋外,给他最大的感觉便是干净与新鲜,其中最让他惊奇的居然是茅房就设在屋内。过去在外公干,哪怕是官营的驿站,最多就有个木桶或是夜壶,却不像这里居然是直接连通到下水的白瓷马桶,实在是奢华。

高雄本地尚没有工厂烧制白瓷马桶,产能要尽可能留给砖厂,在台风季前修建更多砖房才是急务。是以汇丰宾馆的冲水马桶全都是从南洋送来,因为工艺难度的问题,这样品相上佳的成品内部供应尚无法完全满足,加之还需要一套完善的抽水与下水系统,故而除了广州、松江和天津的万通行有特供外还未对外大宗发卖,充其量将来会对部分有用的大明关系开放一些经营。

除了卫生洁具和房间中的穿衣大镜外,最让沈有容与何乔远感兴趣的便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澳洲‘宝钞’了,这些印着当一贯、当一陌、当一文的纸钞伴着旁边的阿拉伯数字透着新奇,是以当听说此地居然通行纸币时沈有容一行也入乡随俗,就在海关便换了一些,反正数量不多,而且离开时同样可以兑回银两。

沈有容家是出过殿试状元的,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这纸钞通行的天大好处,只是因为此物只能用于购买澳洲货物,故而所有进出此地的商人在离开时都会选择将钱花光,故而大陆之上尚未流传出来此物,他倒是有心收藏一些回去,也免得关于澳宋的消息口说无凭。

店家倒是体贴,早早备下温水淋浴,沈有容好好享用了一番,脱去两日风尘,等何乔远和沈寿峣再次聚齐时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明石道友果然没有爽约,入夜之前他如约而至。

简单介绍了一番,他向沈有容表达了歉意,伏波军现役军人夜间单独出营需要履行一些手续,却并未透露其实下午他还单独去向坐镇此地的首长进行了特别汇报。

沈有容不以为意,来这一路他已经知道澳洲人令行禁止自有一番法度,他也是带兵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对于明石的解释完全理解。

作为‘地主’,见沈有容一行尚未用饭,明石道友便熟练招呼起餐厅的伙计,点了几样时新的澳宋名菜,诸如辣椒肉丝、番茄炒蛋,又要了一瓶国士无双。

沈有容也是行伍出身,酒菜上桌很快便没了拘束,加之这些酒菜以往都闻所未闻,入口之后也极美味,众人心情顿时大畅。

明石道友在故人面前也没有过多隐瞒,将自己这三年来的事情大致与沈有容说了许多。

原来当初他自大明返回长崎不久,主公村山等安便在与末次政直的政争中落败,因为在大阪之阵中与丰臣家有些瓜葛而被末次家抓住了把柄,去年年底村山一族便被幕府处刑,他本人也被押往江户斩首了。代表长崎外町的村山家与代表内町末次家的长崎代官之争,既是西班牙多明我会与葡萄牙耶稣会的宗教利益之争,也牵扯到了丰臣与德川之间的暗流纠葛,而作为村山家的下级武士头目,在村山等安死后,过得自然不顺。

一方面身为切支丹武士不容于幕府,另一方面又因曾经亲近多明我会的背景无法得到耶稣会的信任与庇护,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明石道友无意间接触到了澳宋的首长,再次踏上了台湾开拓之旅。

没想到因为他过硬的军事素养和正直为人,又兼精通汉语,在加入台湾开拓团后便得到了首长的青睐,迅速在驻台伏波军中崭露头角,在几次对海匪的顺利清缴之后,如今已升为班长。当初跟着他到过大明的正木矢次卫门、柴田胜左卫门两名属下也都归化了澳宋,柴田胜左卫门前段时间跟随舰队去了吕宋执行任务,正木矢次卫门则是在北面的安平港当值,像他们这样投奔澳宋的日本切支丹还有许多,无论青壮老弱,元老院一概收容,几乎所有人都能人尽其用,不仅自己衣食无忧,还能靠着差事养家糊口。

“这么说澳洲人也如你们一般奉教?”沈有容知道明石道友和许多长崎武士因为村山等安的原因也都是天主教徒,既然澳洲人庇护明石,想必也是教徒一类,听明石的汉语比之当初益发流利,恐怕在这边过得不错,只是话语中多了许多辽东口音让沈老爷略有疑惑。

明石道友却没有认真接话,只是有些感叹,“奉不奉教如今无所谓了,倒是不意能在高雄见到军门,当年的恩德拙者还铭感于心的。”

“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也是你辈无心凌犯中国,我这次还是听人说起如今东番气象一新,想来看看而已。”

何乔远也道:“我等初来此地,见样样事都透着新鲜,只是苦于没个向导。”

明石道友闻言笑道:“军门掌管福建海防,对台湾这里上心也是自然,不过元老院治下并无什么见不得人,这些日子从大明和日本过来的移民有增无减便是明证,拙者明日正好休沐,就陪军门转一转这高雄好了。”

“如此甚好。”

当夜一桌人吃喝尽兴,一直吃到夜中,等送走明石道友时港中亮起的路灯又让沈老爷吃惊一番自是不表。

回到房中,沈寿峣伺候着老子更衣,却听沈有容问着儿子,“八郎,你看这明石道友有没有向澳洲人透露我们的消息?”

“透露没透露,明日就会知道了。”

望着宾馆外的灯火,少年人似乎多了些期待之意。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16、《長崎奉行の研究》铃木康子

17、《長崎奉行 江戸幕府の耳と目》外山干夫

18、《図説 長崎歴史散歩 大航海時代にひらかれた国際都市》原田博二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五)

夜中的高雄依然忙碌,就如元老院治下的所有港市一样,这里的工人也在日夜轮班建设着这处帝国新归的领土,从灯塔到各种码头,以及港口北面的货仓与铺屋,全都在不断拔地而起。

那位带着沈有容来到台湾的船主有些话没有说对,在沈老爷与明石道友的交流中他了解到了更多元老院在台湾的行政建制。此地的确是高雄府的府治不假,但整个高雄府所辖地域却异常广大,府域甚至要一路延伸到内陆五六十里的山中。但目前澳洲人控制的其实只是其中的西南一隅,充其量只是沿着打狗川稍微深入了一些罢了。

外海一道狭长的天然半岛将高雄护在当中,其中水道由于暗礁与沙洲的缘故不便进出大型军舰,是以海口北面靠近打狗山的海岸便成了一处天然商港,也即是那些船主口中所谓的高雄港。

围绕着商港和商港东面一些的渔港,形成了最初的市镇格局,也是如今台湾最大的商贸市场所在。打狗山与打狗川围成的三角地带便是当下高雄地区的天然核心,而由此分别往东南东北方向而去,一直到下淡水溪西岸,在方圆近2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则分部着前金、新兴、岑雅、前镇、小港、凤山、大寮等大小近三十个堡垒村,每一村都有汉人移民近百户,如今光是这高雄府一地安置的汉人已近万人之数。在这些堡垒村外更靠内陆的地方,则还有十余个归附土族组成的堡垒乡,人数少则上百,多则近千,总数也有三四千余。所谓高雄府的治理辖境便是由这些堡垒乡村群落组成。

而在高雄商港的对面,那道天然而成的旗津半岛的最北顶端,处在旗后山炮台掩护下的则是此地统治的中心——旗津堡。椭圆的堡垒不过数百米见方,堡墙的几处关键地方全都设置了棱堡和炮位,以此一堡之火力,便可封锁整个西子湾航道,而特殊的地形也使得要从陆路攻击此处的元老驻地殊为不易,仅以防御力量而言,恐怕台湾岛上无出此堡其右了。只是因为此处航道的天然条件不便,才只能让旗津港成为普通巡船的停靠之地,更大的海军舰艇则都在北面的左营港。

而此时的旗津堡灯火依旧,位于堡中北面的一处坚固房屋内,两位元老正在说着关于沈有容一行的事情。

“明天的安排,常公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那个明石道友既然敢肯定此人身份,那就应该的确是沈有容不假,目前对于大明的官员我们还是以怀柔为主,再说沈有容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明石道友从宾馆出来后并未忙着回到军营,而是再次去给元老做了汇报,像他这样的身份能亲自向台湾路的最高长官单独说事实在是难得的经历,是以事无巨细都说了个清楚,自然这也是因为他知道首长对沈有容并无恶意。

日本、琉球、台湾的军政都是平求圣负责,但他长在平户主持对日工作,如今台湾路的实际最高长官是经略使常凯申,而正在和他商讨之人乃是元老院在台湾路的情报负责人郑杰夫,另外两位经略副使则都在各地巡视不在高雄。

关于大明对于元老院的了解,各处情报汇集而来分析,可谓既也非。

一方面不断传入大明的消息表明在帝国南方的海洋当中正有一股打着前宋旗号的势力在迅速崛起,但另一方面所谓澳洲人又并未被视为一个整体,宋人也许有自己的朝廷,但那都是忠臣之后,而滞留在琼州和广州的那些显然在这股势力中并未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至少在大明官员的心目中是如此。

而且关于澳洲人的形象似乎也并不算坏,他们在海上驱逐西人,清剿海寇,攻灭那些早不履行对天朝朝贡义务的蕞尔番邦,行的却是商贸之事,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生产出了各式各样好用又便宜的澳洲奇货,纵然其中一些东西已经影响到了大明百姓的生计,但总体而言澳宋在大明的心目中还是一个不错的形象。 澳洲人似乎火器犀利善于舟楫,却并未染指大明的任何一块土地,台湾只是东番,而琼州的那支武装因潘知州的缘故,全广东都道只是一团练而已。至于南洋的澳洲人诈称季宋不过是汉人立足海外的一点小伎俩罢了,一如永乐时的旧港宣慰司例。

郑杰夫拿出确实消息,“我们通过大陆上的情报源基本确认,明廷对沈有容的最新任命的确是去登州主持水师。”

这是傅小飞从天津传回来的邸抄内容,一同传来的还有关于登莱巡抚的人选猜测。

常凯申放下茶杯,道:“所以这样对我们倒是有些好处,元老院不是一直想在辽东打颗钉子么,我看这一回便是个机会。”

“其实要我说没必要那么早掺和辽东的事,让大明和后金多折腾几年对我们是有利的。”

“有利是有利,不过死的毕竟多是汉人,这么多人口损失看着让人心痛,再说,辽东的自然资源也是我们需要的。”从战略上常凯申似乎看得更为长远,这自然也离不开平求圣的时时灌输。

“自然资源?难不成元老院还真有人相信人参的功效?”说起辽东的自然资源,郑杰夫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辽参,毕竟如今有了南洋和台湾,木材和兽皮都不会缺,实在想不到辽东能有什么值得元老院着急布局的资源,若是有也无非是元老院中的皇汉党人见不得建奴做大而已。

“不是人参,是木材。”但常凯申的话却打乱了郑杰夫的思绪。

“南洋不照样多得很,三大殿重修都要靠缅甸和安南的金丝楠木。”

“但全东亚能做枕木的就没有多少了,东北的落叶松怎么看都是最好的,49年后全国的铁路几乎都用的是东北松木。”

“那元老院具体的打算是什么?”

“具体的方略并没有成型,种种迹象都表明,来年建奴必然会大举进攻沈阳,战事一起祸福难料,若是趁乱能在辽南开辟一处港口倒是个不错的办法,那些想要入关的汉民,大明不要我们要。”

“补给会不会太长了点?”

“应该不会,原本元老院打算先拿下济州岛的,那样补给距离便不算长,不过既然沈军门来了,我们倒可以多出一个后手,另外也别忘了,咱们在天津还有办法的。”常凯申话语中透着自信。

“那辽东的据点所在两府想好了么?”

“应该是在辽南。”常凯申看了眼桌上的地图,手指一路滑过盖州和复州,停留在更南方的那个尖端,“旅顺半岛。”

“大手笔啊。”郑杰夫有些兴奋,”那好,明日我就去会一会这位沈军门吧。”郑杰夫想了想道。

…………

朝阳越过打狗山最南端的哨船头小丘,照进了港区。

昨日酒席之后沈有容又独自一人在卧房的青瓷浴缸中好生泡了一回,换上一身宾馆提供的薄袍与草鞋,一夜倒也睡得舒服。

日上窗台,沈有容起床梳洗完毕,明石道友便已经等在了外面,和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辆精致的马车。

和儿子以及两名家丁一样,最先吸引住沈有容目光的不是什么造型精致的车身,当众人目光齐齐移到车前的挽马身上时,便再难离开了。

这马未免也太过神骏了些,曾久在北方防边,沈有容甚至可以断言,整个大明都不曾有过这样高大骏美的良驹。两匹没有一丝杂毛的纯黑澳洲乌骓马(注:奥尔洛夫马),肩高都快与他的家丁一般了,若是能够将之骑在胯下将是何等感觉,相信不止是他,那些家丁也都在心中遐思。

“此乌骓马乃是首长以秘法驯养,据说全澳宋不过百来匹,就连背嵬军中也是眼馋得很。”见了沈有容表情,明石道友解释道,其实沈有容的表情在他看来已经很是淡定了,他第一次见到此马时更是震惊,毕竟比起大陆上的蒙古马,日本马的体型还要更小。

两匹骏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打了几个响鼻,沈有容的目光才落在旁边的马车车身上。

因为公务的缘故,他曾经不止一次上京,北方的骡马车他倒是坐过,并不是什么让人舒适的回忆。但当这辆红旗马车入目的时候,却让他暗暗称奇不已。

最先的感觉是规整,一如此前流入福建的许多澳洲货一般。最让他觉得安心的是四个足有半人高的轮子,浑然天成的造型看不出多少人工雕饰,但任何一位大明的工匠显然都做不出这样毫无瑕疵的轮子,而轮圈上凹凸有致的花纹也让他觉得这车的做工有些高深莫测,光看质感这轮子竟也像是铁造的,但轮子本身又像是包了一层什么东西在外。

踩着踏板进到车厢,刚好容得下四人,明石道友与沈寿峣并排坐在向后的位置,而沈有容与何乔远则是坐在正座上,两名家丁则扶在车厢之后站立,前面一名马夫,倒也紧紧凑凑。

进得车来,沈老爷才发觉这马车内真是别有洞天,不仅座位都用上好呢绒包覆,而且座在上面还有一种欲拒还迎的舒适感,也不知澳洲人用了什么奇巧手段。新试制的弹簧虽然性能一般,用在工业机械上还差了些,但用来制作床垫与沙发之类倒还勉强,只是沈有容等人是头回享用,感受更要强上许多,这感觉反应到坐姿上便显得略微僵板了些。

明石道友熟练地拉下支在一侧的小桌,又打开旁边暗格拿出一瓶郎母酒和四个玻璃杯子,小桌上颇为体贴地穿了四个圆孔,上大下小的玻璃杯子刚好能够卡在其中,让人放心不少。

而马车车窗上镶嵌的居然是整幅的平板玻璃,更是让何乔远觉得惊诧莫名,须知这东西如今在泉州也并不多见,而且这样大的一幅价值应该不菲才是。何老爷甚至还有一个感觉,便是澳洲人于玻璃一物上颇有手段,无论是这车窗,还是方才的酒瓶酒杯,全是玻璃所制,而当他抬头看时,还发现在车厢顶上也挂着一个玻璃罩子包住的器物,也不知作何公用,但那玻璃罩子的完美弧度已经昭示其恐怕很贵。

此时窗外马鞭响起,马车缓缓前行。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16、《Port of Ta-kau (1893)》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六)

“你将我们的身份透露给澳洲人了?”

沈有容为人正直,但不代表他不通事故,不然当年在东海舟中便不会有赠刀之举。光看这马车的排场,也不像是明石能够独自安排的,不过再一想,他也并未要求对方保密,毕竟澳洲人对大明似乎并无恶意,他也还算相信明石的人品。

明石道友也不隐瞒,这本就是今日的正事,既然对方主动相问倒不妨直说。

“还请军门恕罪则个,昨日回去后拙者便将军门一行之事告知了首长,不过军门大可放心,其实首长对军门过往所行之事也是钦佩不已,有心想要结交的,故而今日才特委拙者前来向导,想与军门一叙。”

“这么说你们那位首长倒是个急性子,这大清早的便要见客。”何乔远笑着在旁搭腔。

“无妨。”沈有容倒是没有拒绝,“见见也好,我也一直对澳洲人的首脑有些兴趣。”

明石道友却道,“军门不急,首长早间也还有事,这才命我先带诸位尊客去各处看看,等到午后再见首长不迟的,而且,拙者也相信军门会对此次见面满意。”

沈有容想了想觉得如此安排倒也妥帖,正好可以了解一番澳洲人的各种事情,又兼听明石所言也生出些期待,乃道:“也好,那就有劳明石君了。”

见沈有容如此,明石道友便将常凯申的安排说了一番。话已言明,他也轻松了许多,便又继续张罗起享用。

车窗内的竹帘放了下来,保温瓶中的冰块也倒了出来,接近30度的气温顿时降低不少,也让车厢中稍微清爽了些。他还取了几块小的分别加入玻璃杯中,那杯壁上旋即挂起一层冰雾。

沈家乃是宣城望族,硝石制冰法他自然知道,北京城中的冰窖同样见过,然而却没有想到澳洲人居然在马车上也准备了冰块,而且是在如此荒僻的地方。

东番的地理他多少了解,此地跟福建相类,即便是内陆山中也终年难见有雪,这冰自然不会是天然采集而来。那澳洲人多半也是用的类似硝石制冰的法子,之前只道他们从大明购入硝石是为了制造火器,没想到也有用来享用的,只是这硝石制冰法所费甚巨,看起来澳洲人行事奢豪的传言有几分倒像真的。

再看这冰块,应该是一早便放进去的,从明石道友的驻地过来,如今又行了一程,少说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以外面这温度早都化了。看来这容器似乎有保温之效,这倒是一件极好的东西。

见车中几人都盯着自己手中竹篾罩起的保温瓶身,明石道友笑着解释道:“此物乃是澳洲长春瓶,不仅可以存放冰块,滚水盛进去也可保终夜不凉,此所谓长春之名的由来缘故。”

众人闻言莫不称奇,明石又道此物如今在高雄官营的商场中已有发卖,何乔远当即便大感兴趣地表示想要买上几个。

在马车上说着话,很快便进入了东面的市场,一入市街前的广场,声音也顿时嘈杂起来。

条石铺就的广场异常宽广平整,向着周围延伸开去,透过遮挡的竹帘,从车窗望出去整个市镇都显得干净整洁,这种整洁以往沈有容只在南都的城墙内见过,但与此地相比也是有所不如的。广场周围应该是一个简易市场,这在包括福建在内的大明沿海港口也颇为多见,都是木质的棚铺,但不同的是这里依然更为规整,仔细看时每间棚铺外都有写明经营之业,这倒是有些别开生面。

叫卖声此起彼伏,沈有容从往来的人流中大概能够分辨出汉人与番人的区别,相较于汉人而言,虽然此地的商民似乎都穿上了一种简单制作的棉布衣服,如口袋一般,但土人还习惯在头顶插上几根翎羽,沈有容早就听说东番的土人喜欢养鸡,但却不吃,只取羽毛用来装饰,看起来澳洲人虽然在此地移风易俗,但于这些小处还未涉及太多。

但转念一想,只是一眼看来便有如此多番人已经到高雄生活贸易,与以往东番的情形可是大有不同了。看来在澳洲人治下汉人番人还真是和睦相处,而且此地的景象也当得起一句安居乐业,若是福建地方此时再想来驱逐澳洲人,恐怕是很难做到了。他暗想此番回去定要向商相公建言,对东番的澳洲人要小心应对,切不可轻起边衅。

而在广场外更远些的地方,一些整体刷白的房屋也渐渐映入视线,看这房屋造型倒和红毛番的建筑有些相似,看在何乔远这等人眼中就有些难看。倒不是说房屋质量不好,只是这统一的建筑标准让人看去总觉得少些神韵。房子外墙除了涂白之外便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线条全是横平竖直,无一曲回可言,与隔海相望的福建大相径庭,即便是在沈有容的老家宣城,纵然民居线条会比福建更平直些,但也不会如这里一样连飞檐脊兽之属也无一样。

但看起来又有不同,此地的房屋许多都有二层,这本不奇怪,大明城市中但凡大些的街巷也多有二层的临街铺户,但很快他便看到了许多三四层的‘高楼’,甚至在路上还看到两三座超过五层的,东番这里土地并不稀缺,毕竟即便按照明石道友的说法,港市之外也还有许多荒地的,对于澳洲人为何如此修造倒是明石也不大清楚。

他想这澳洲人修房却像是在造塔一般,让人看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却也觉得这样一看倒也别有一番规整的意味,或许澳洲人做事就如他们练兵一样吧。

明石道友也随时对沿途指指点点,这些人负责清扫街道,那些人负责维持秩序。

澳洲人对城市的治理为人称道,听得沈有容与何乔远都不时点头,两人都看得心有所思,只是在经过人流密集的商业街区时沈寿峣似乎发现了一些问题。

“澳洲人的牛车马车怎么都靠在道路一侧行驶?”他正好看到前面一辆拉着货物的牛车,走的颇慢,马车从左侧超过牛车后迅速又回到了右方的一侧道路上,这一举动马上引起了少年人的兴趣。

经儿子提醒,沈有容也反应过来,方才便一直存在的违和感是因何而来,原来这澳洲的车辆并未如大明一般走的是道路正中,而是一直靠着右侧而行。

明石道友笑道:“小军门倒是好眼力,不光马车如此,行人也是一样,据说自首长在南洋行此法以来,无论港中市中交通都便利了许多,这正是是澳宋的一项德政。”

众人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果然行人也是一般靠右而走,而且自进了市街之后,这街道上也用白线画了记号,似乎是刻意而为。

沈寿峣若有所思,但马上又道,“可如此说来应该靠左才对啊。”

“小军门何有此言?”明石被说得一愣。

“你想,马夫挥鞭子多是右手,若是靠右而行,路边上的行人岂不是更易被伤到?”

“这……”明石道友一时语塞,但转念又道,“想必首长们如此做必有道理。”

来到高雄之后,这还是沈寿峣第一回找到澳洲人做事的不妥帖处,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明石道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元老院此举是为了以后,为汽车时代的到来所做的准备,毕竟以人体对汽车的操作习惯而言靠右行驶才更为科学。既然对未来有了科学的规划,自不必如后世英国人那般为了适应马车到汽车的过渡而刻意保留靠左而行的传统,实际上只要驭者加以注意,城市中也不是需要时时挥鞭的。

马车很快停稳,下车之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颇为壮观的建筑,虽然这建筑不过两层,但却足有寻常四层楼高,且仅从正面看去俱是石造的门脸。虽然线条依然如故的简洁,临街的高大窗户却都装着大幅的平板玻璃,显得甚为奢遮,这也是沈有容初看此建筑便觉得壮观的原由之一。而这建筑前密密如织进出的人群也在映衬着这样的壮观,仅以往来人流而论,比起方才的街市可谓繁华了数倍有余。

再看那建筑正门顶上似乎是用铁架支起了四个红漆大字——万象商城。

“这是澳宋官营的万象商城高雄分号,军门也是来得巧了,前些日子才刚刚开张。”

避开人流,明石道友带着众人验过了身份,从工作通道进了商城,早有管事提前得到吩咐前来带路。

从内心而言,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沈有容也不得不在心中对自己说一句大开眼界,万象商城无论规模还是商品的数量种类都可以用震撼来形容。在大明境内,于几省都有分号的大商家不是没有,但能将一处商号做到如此规模的可以说绝无一家。

从粮食到酒水,从衣物到瓷器,甚至各种五金日用,无所不有,无所不包,让沈老爷一行目不暇接。

而更让沈老有容感到惊讶的是此地的伙计居然多是女性,其中一些还是番人,那些番人女子往日便常与汉人有所来往,粗通一些汉话,经过培训之后如今倒也还算合用。

要说女子抛头露面做事,只要过了长江,在大明北方也不算少见,但那不过是做些下田帮厨的粗使活计,这等在外招呼人的女伙计当真少见。何乔远粗略瞧了一眼人流中的货柜,除了那些架子外,许多柜台竟然也是镶嵌的玻璃,看着便透亮,也不禁暗暗咋舌不已。

很快他便发现了目标——藤壳常春瓶,标价为三百文一对,单支略贵些,要一百七十五文,据说成对发卖还是因为在南洋多是归化民买来送给新婚夫妇,早起浣洗尤为方便。

他按之前在宾馆询问到的所谓‘汇率’略一折算,一支大概合银一钱七分多,以他的财力自然不贵,当即便会钞买了六支。

沈有容却自顾自四下张望,还觉得这厅中如何这般敞亮,结果抬头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商城楼顶居然都是用整块平板玻璃与铁架拼合而成。如果说方才的玻璃大窗让沈有容觉得澳洲人行事豪奢,那如今这玻璃屋顶就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了。

而所以能够在一层便直接看到屋顶则是因为二层只是一圈走马楼,光是这中厅挑高便有三丈左右了,不下于一般城墙,奇的是居然没有看到一根柱子支撑,真真奇哉怪也。

听商城主管说二层都是大宗商家做生意的地方,若是有豪商到来便会被邀请到楼上,俱是单独的雅间,奉茶点心等享用也是一样不缺。

“万象商城的杨首长已在楼上等候,军门与何相公可随我上去,至于各位军将……”明石道友看向两名家丁,“一层大可自便,有秦管事领着,几位贵宾所购之物俱给八得的折扣让利,选好之后交给伙计便可,他们自会将货物打包送回宾馆,若要运去福建,宾馆也可帮忙联系商船代运。”

一听说有八折优惠,家丁顿时大喜,方才经过卖场,见货物琳琅满目,标价又较福建更低,早已经心痒难耐。何乔远倒是对每样货物上的标签都感兴趣,这可是难得的一手资料,光是这些东西便足够再续几卷《闽书》了,不过仔细一想,还是先见一见澳洲人的好,毕竟他也早就对这些人好奇不已了。

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拾阶而上,很快便来到一间装饰雅致的房间中,侍从看茶上点心不表。

没过片刻,明石进来通传,“杨首长到了。”

沈有容与何乔远就要起身见礼,却是一愣。

来人竟是名女子……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16、《Port of Ta-kau (1893)》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七)

杨琳来到台湾的时间不长,在穿越之前她是正儿八经的女权人士,也正因如此倒显得与那些以女权之名行无病呻吟之事的所谓‘女权’格格不入。

穿越之后身为凤仪的一员,她在元老院中地位颇为超脱,故而被特别委派负责经济事务筹划,最近一直在文莱和岷里之间往来,是前不久才到高雄。今日的接待也是常凯申临时托付,主要想与沈有容谈一谈在福建和辽东方面合作的事情。这也算是提前吹风试探,谈得好下午就可以深入交流,谈得不好下午也就应付一番罢了。

“在我们大宋做事靠的是本事,倒与男女无关,还请两位不要见怪。”她的开场白简单直白,论年纪小姑娘不过二十七八,一头过耳短发配着瓜子小脸隐隐透着些自矜,英姿飒爽中倒显得刚刚过膝的包裙在对面看来也不那么猥亵了。

沈有容与何乔远听到这话互望了一眼,但马上神色便恢复如常,都不是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沈有容道:“这一路见贵众所为,老夫的确钦佩不已。”

他说的倒是实话,久在官场,尤其还在北方待过,对于大明政治的阴暗面他看得多了,乍到台湾满眼都是一片河清海晏的太平景象,澳洲人的军队更是让他印象深刻,他的家丁曾在伏波军登船临检时私下包了银子,却被严辞拒绝了,看起来不似作伪。

“都是为我华夏做些事情,沈老爷往日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么。”

杨琳说话并无多少客气的样子,但却说到了沈有容心中。以往无论在何处为官,他都秉持本心,既不阿谀上官,也不欺辱小民,就算是域外蛮夷也是平等相待,反倒让他的形象在外人面前高大起来。因之在这里看到澳洲人所行种种也更为亲切,而对面一女子对他如此认同也不禁让他高看起来。

“我听明石君说贵众首脑想与我等一见,不知所谓何事?”

“其实想与沈军门一见的是常经略,我这里只是附带。”说完她不忘自我绍介道,“在下杨琳,是政事堂制置三司条例司在台湾路地方的相度利害官。”

她本来想说发改委,但忽又觉得还是这个正式称谓对方更容易明白,以职权而论其实她更类于地方上的经济政策规划官,这也是让她分管高雄万象商城的缘故。三司条例司是新设在东府之下的统筹计划机构,私下里也的确有发改委或是企划院的外号,直接负责人是马千瞩。而当初为了设置这么一个机构元老院内部可是争论了很长时间,而凤仪选择了站在政事堂与马千瞩一边。

沈有容头一回听到有女子学着男子称谓自称在下,还不是在青楼戏院中,而且还是澳洲人的什么大官,听其所言差遣似乎职权不小的样子,也难免多看了杨琳两眼。

抛开精干的短发与略微让人眼热的穿着外,对方的气度的确不凡,而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杨琳面带微笑毫无促狭之色,又让奇女子的形象在沈有容心中更深了些。

“其实军门来的一路应该也见到了,如今我大宋在台湾路的建设方兴未艾,正是大需人力的时候。”

“的确如此。”沈有容并不否认,但却也没表态,只是继续听着面前女子说话。

“但最近从福建来的移民船却被水标与海防巡检司查扣了许多,如今台湾路肇建,你我同为华夏一族,两岸本是一家,贵部又何苦为难这些讨生计的小民。”

沈有容一时语塞,那些渡海而来的移民的确是为了生计不假,且在台湾显然也过得不错,方才来这一路,明石道友已经为他指出了几户福建移民开辟的商号,港中做工的汉人也多是操着漳泉一带口音。

福建山多地少,许多百姓本就以浮海经商为业,然而只要还算过得,总还是想着回乡光宗耀祖一番的,但未来台湾之前的那段时间,沈有容听说的却是来自东番的奸民勾引沿海百姓前往啸聚,有许多更是连祖宗牌位都一同带走了,这就足以引起官府的警惕了。

从内心而言,的确是这个道理,但他同样明白,人口乃是国家根本,即是税源也是兵源,放任外流不管,地方官是不好交代的,这也是商抚(商周祚)见任以来一直就此事上疏朝廷的缘故,他作为水标参将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而且那时他也并未意识到移民东渡对于这些百姓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闽人辛苦沈某也省得,不过此为国法,恐怕其中无法通融。”

他心道就这样日防夜防,光这高雄一地听明石所言明面上便已有了上万移民,还不说北面的其他几处港市。再放开了移民,没几年光景这福建恐怕也剩不下多少人口了。此时他才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认同了澳洲人在此的治理,并觉得比福建地方更高一筹。

“恕沈某直言,贵众在此地开府建牙,私授名 器已是犯了朝廷忌讳,移民一事爱莫能助,贵众还是另打主意的好。”

“事情都是谈出来的,其实福建方面大可以提些条件,或者我方来提也可以。”杨琳话中透着自信,并未因沈有容的拒绝而尴尬,反而面带微笑地翘起了二郎腿,让沈有容与何乔远面上都生出一些局促来。

“条件?”何乔远不解地问道。

“比如海防,比如赋税……”杨琳马上给出了答案。

朝廷治理地方,最重要的考绩无非是治安、税赋和文教。

科举选贤任能自非外人能够染指,但治安与税赋却是非常量化的考绩,境内有无盗匪,钱粮能否完纳,都是朝廷考察亲民官最为重要的指标,虽然饱学大儒嘴上说的是使民敬、忠,但真到了在治政上一争短长,朝里朝外还是靠着这近乎法家的标准在衡量得失。

若是能在这两项上有所保障,那升迁也就是应有之义了,远的不说,那位琼州府最近的红员潘大熙便是如此。而对于武官,前面一条则更吸引人。太平年景都有人渡海到东番,就为了杀几个土人当作海匪冒功,更不要说前些年西班牙人在时还有把总级别的武职到马尼拉索要‘海贼’首级,但沈有容却不是会被这些打动的。

“以我福建水标之力,东海上也算太平,至于赋税却不是本将该置喙的。”

“置喙不置喙,横竖一个字,要钱,若是我们能够包揽福建的正税与商税,甚至比往年更多些,使百姓少了盘剥,地方上也多了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不知军门与何相公以为如何?”

他知道两人的脾性,以往甚至为了税‘负’帮百姓说话得罪过税监高寀,可以说在这两件事上找到沈、何二人正正合适。如果元老院真能给出一个福建方面可以接受的条件,无论沈有容还是何乔远似乎都有理由帮忙传几句话的。

大明的正税与商税其实都不算多,百姓被盘剥还是征税过程中的各种折变与加耗,当然现在还多了一项辽饷,而一干胥吏更会利用权力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杨琳所言实际上损的便是这等人的好处。而包揽税赋从来都是豪绅掌控地方行政的手段之一,如今早都是平常事情。

当然缙绅包税同样也还是要赚钱,对于奢遮的豪吏照样也会合作,该收的折变与加耗甚至还要变本加厉,乃至利用包税之便兼并田土也是常事。

所以杨琳所谓使地方多了收入他勉强能信,但百姓少了盘剥却要深表怀疑的,若完全按正额包税不考虑折变、加耗,此事如何做得长久,难道澳洲人还真会做这亏本买卖不成?

杨琳也不再解释,直接将一本册子递给了沈有容。

‘《包揽福建商税条陈》’。

“这是何意?”沈有容虽然嘴上如此发问,但看着封皮上的名字已经有所猜测,澳洲人对包税一事显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杨琳轻笑了一声,“文如其意,若正税不好施为,我们可以先从商税开始试水。”

正税也即是田税,福建不光只有沿海,澳洲人也不是大明的地方豪绅,自然说出包揽田税的话也难让人相信。但商税则多出于海贸,而这一块实际上就集中在月港,沿海还有不少私港便不是官府的税吏能够染指了。

沈有容听了没有说话,杨琳则继续道:“福建今年的各处商税加起来当不会超过三万两。”

这回沈有容点了点头,他久历海道,自然知道去年月港一年的船钞、番舶、契税,乃至还有竹木抽分全部算完,也才两万六千余两,而这几乎就是福建一省的全部商税了。按照元老院的统计,以商业活跃而言,福建在大明两京十三省中是与南直、浙江和广东同在第一档中的,但以商税来看,闽、浙两省却只能与四川并列倒数,最多后面再垫上一个贵州,就连湖广和云南的都大大不如。盖因大明的海贸正税本就不高,两省走私之风又盛,大量的银子实际上并未收到官中,而是落入了那些地方大族手中。

后来朝廷征不上银子,强行加派便全都转嫁到了内陆农民头上,成为激起民变的一个肇因。反倒是等到满清南下之后,江南和福建的商税又都能收上来了,可那时大明也快亡了。

看铺垫得差不多,杨琳这才将元老院的打算和盘托出。

“如果由我们包揽商税,可以每年付给福建十万两白银。”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炎武

13、《东西洋考》张燮

14、《万历矿监税使原因再探》林枫

15、《神庙留中奏疏汇要》董其昌

16、《万历后期的矿税之祸》周远康

17、《明代中后期的市舶税》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八)

‘什么?’

‘竟然是十万两!’

杨琳的话宛如一声惊雷,在沈有容与何乔远心中炸开。

隔了许久,沈有容才问道:“如此一来贵众岂不是吃了大亏。”

他可不认为以官府区区三万两不到的税额,澳洲人能压榨出更多,而且那样一来不是竭泽而渔么?他们不该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何况税收之事终归还是要在月港等地施为,多少还得靠着那些坐地户。纵然督饷官下面的人肯定不止这点进项,但那都是别人嘴里的肉动不得,怎么看都不明白澳洲人如何把这多出来的七万多两拿得回来,更遑论赚得更多。

而若是打着稽查走私的名目去针对私港,且不论那些海商背后都有地方大族站台,就算真要能够控制得住,耗费的成本也不会比收到的银子少上多少的,是以对此沈有容也并不看好。

杨琳却未作理会,继续道:“我元老院念闽省百姓劳苦,多出来的部分便算是替他们给的辽饷了。”

万历四十六年开始加征的辽饷,福建的派额为四万六千九百七十八两七钱五分二厘。加上本省的商税至多一年也不会超过八万两,十万两的确是足以打动一干地方大员的价码了。而且如此一来辽饷加派便能从这笔银子中来出,不必盘剥小民,此话一出沈有容明显颇为动容。

当然以大明地方官吏的尿性,收了这笔包税银子,该加派的照样加派恐怕才是常态,但至少沈有容从中看到了澳洲人的诚意和态度。

而在元老院的推演中包税一世却有着更深一层的战略考量。

这些银子放在元老院的金库中并无用处,从日本和大明各地的原材料采购一直受到许多限制,无法集起大宗。虽然在外人看来都已算得是极大数额的交易,但于元老院治下的工业机器而言,依然是如塞牙缝而已。

而到南洋和台湾等澳宋治下港口贸易的商人,按照海关要求都要先行兑换大宋宝钞方能购货,实际上算是变着法子的以货易货,绝不会有人傻到直接又兑回银子离开的。

如此一来,即便加上铸造银币的需用,这两年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中央银行白银储备也还有数百万两之巨,与其让这些银子在金库中积灰倒不如用在这种事情上。

杨琳曾在三司做过专门分析,认为花费如此小的代价换取对福建的经济控制实在是值得。

而且一旦地方上真的同意这一方案,无疑也是为伏波军直接打击大明沿海的走私港口提供了更便捷的理由以及大陆上的情报支持。虽然以如今海军的战力并不畏惧任何海上势力,但关键还是在于大明的人口实在太多,通过军事占领一时间很难消化还容易牵制自身的力量。

沈有容光看到澳洲人每年要多花数万两银子当个冤大头,却不知杨琳的打算是要就此推动大宋中央银行的钞票扩大使用范围,一旦福建的海商们认可了官府对澳洲人包揽商税的背书而接受使用纸币向澳洲人缴纳原归于福建的‘商税’,那也就意味着在军事占领之前,澳宋已经完成了对福建的金融占领,到那时就算每年再多付出十万两也不会亏,因为这些银子最终会通过商人回到元老院手中,而付出不过是些成本极低的工业产品,还顺带消耗了产能,形成了垄断。

相信大明的官吏是决计算不到这一层的,至少短时间内看不到如此长远的布局。

而这种潜移默化的入侵显然成本更低,破坏更小,这也是元老院内关于大的战略方向一直争论的焦点。

既然在当下,放开手脚先与西方殖民者争夺地盘的呼声更高,大明这边也就只有如此操作才好,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把族群内部的事情留给时间,先与非我族类去竞争有限的空间。

至于后金属不属于中国,元老院中尚有争论,但若是能借此稍微帮到辽东的汉人,杨琳的本心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沈有容却还在想着杨琳方才的话,“此话当真?”

“自然。”

“可恕我直言,以贵众外路人的身份,恐怕就算谈成了包揽,也难在福建收足银子。”

他的意思明白不过,论船坚炮利,虽然我沈有容尚未亲见你等火器威力,但光看大铁船便知道不差。然而若是到了大陆收税,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杨琳的回答却让沈有容大感意外,“为何要在福建收足?”

“难道贵众不打算在福建收足税银?”

“我们原本就不打算在福建收税,这十万两只当是代福建海商交的,是后贵省海商出海一例免税便可,我们只在治下各港口核定征税。”

何乔远在旁按耐不住,“这倒是个解决的法子,只是商船一旦出海,未必就会到贵众的港口贸易,那恐怕就更难收到水饷了。”

杨琳心中暗笑,这自然是因为二人尚不知道元老院如今的‘疆域’,目下航海大都是沿岸而行,少数需要穿越大洋的航道也多固定,只要控制住一二关键节点也就控制了航道。而在这一点上元老院的布局早已开始,从福建出海,往日本的航路无非是经过琉球或朝鲜中转,如今对琉球和济州的攻略已经提上日程,最迟年前就会有个结果,而东海和南洋,台湾、吕宋和婆罗洲都已在元老院囊肿,通往安南的航道则有三亚在,鸿基煤矿那边也已建立起了堡垒与码头,海上巡航最迟年内也会建立起来。

至于还有不长眼的福建商船想要在这些地方寻几处私港,一旦被伏波军的巡船查获,便可以任意施为了。

如此一来,‘第一岛链’以内已经没有什么真空地带,无论是福建还是浙江的海商,只要出海外洋就必然会与澳宋打交道,而一旦有了包税一事,那么这片海域的所有福建商船元老院便都可以直接收税,税都交了不去澳宋的港口停泊贸易一番便更说不过去了,这正是杨琳打的主意。

这一点上杨琳当真不用担心收不到税,遑论税收也不是元老院的根本目的,只是同样的手段用强也好,但那样一来难免会引起海商与大明官府的敌视,若到了那时福建方面来个片板不得过番,总不能将福建沿海的港口全都给放火烧上一遍,是以还是和气一点更好。

至于缉私的手段就更不用与沈有容言明,恐怕即便以沈氏这样老于海防的也决计对伏波军的远洋投送能力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大铁船固然对其有足够的震撼,但船坚炮利的外表显露出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的实力。

没等二人消化自己的话,杨琳继续说道:“自然,另外既已将话说到了这里,不妨再说开一些,若是沈军门有心促成此事,这笔银子我们也可以用部分不可替代的实物予以供应。”

“不可替代的……实物么?老夫有些不大明白。”

“简单来说不可替代的实物包含了澳宋特产的各色日用、器械、船只以及……军火。”

沈有容闻言肃然道:“阁下的意思是你们愿意对大明出手售澳洲火器?”

杨琳默认般点了点头,但旋又补充道:“不是对大明,而是对军门的登州水师。”

沈有容这回犹豫了一番,但还是开了口,“不知老夫是否有幸能够看一看贵众的火器试射?”

这一路来他已听了太多关于澳洲人火器犀利的说法,大铁船上的‘巨炮’也亲眼见过,但终归还想眼见为实一回,这既是他个人的坚持,也有为福建海防的担忧。

“无妨,我已吩咐人备了便饭,两位先随便用些,午后的参观常经略已经安排,他会在左营恭候。”

…………

从商城出来时刚过了未时初刻,除了用饭之外,何乔远与沈家几名家丁都可谓满载而归。

家丁们有些买的是澳洲糖果,有些买的是尚未开封的澳洲钢刀,还有的觉得高雄产的鹿皮靴与皮带不错也入手了几套。

但何乔远却独爱澳洲人的书与纸,不光一些大明没有的澳洲奇书,就连大明有的书籍,澳洲人也印制得更为精美,他同样入手了数套感兴趣的,一同购入的还有澳洲人出产的纸本与自来水笔。

当然,那宾馆中出恭时用得极舒适的澳洲手纸他也在商城中见到,竟然出乎意料的便宜,于是干脆也买了好几箱准备回泉州后慢慢使用,为此又临时兑换了不少银子。

出得门来,天气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节,但商城外的小小广场上依然人流如织。

沈有容这才注意到,在广场北面边缘沿着一路树着许多木制牌子,上面都用俗体大字写着各种地名,粗略看去,就有港区、火车站、前金、凤山、大寮等十余个。每一面牌子下面此时都聚着不少汉番乡民,旁边地上则堆着应是他们的挑担背篓,里面全是捆好的家禽与打包的日用,而这些人中又夹杂着一些髡发的短毛,据明石说都是归化民,在此地地位超然,不同于一般汉人番人。

众人正看得有趣,忽然道路那头的一排房子里便传出了吹哨的声音,一辆由四头公牛分前后两两并肩牵引的大车随着声音缓缓出现在了大路上。牛车车厢不同于马车外形的圆润,如一个扁长箱子,比之马车更为高大些,六个轮子都超过了人的肩膀。两个驭者坐在车前,一块写着‘凤山’的牌子同样悬在车头。

‘注意,注意,发往凤山的班车即将进站,都退到安全线后排队上车。’

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短毛男子走了出来,站在路边的一条白线外,手中的铁皮‘漏斗’瓮声瓮气,但声音却极大,方才的一番言语便是从这漏斗中传出,沈有容觉得此物若是在海战中使用倒是比旗语好用些。那短毛男子不时还猛吹一下挂在胸前的哨子,似在提醒。

牛车慢慢靠在写有凤山二字的牌子下面停住,候着的人群一阵骚动,前拥后推向牛车前涌去。

拿着铁皮漏斗的人不断地厉声喊着:“莫挤!莫挤!”

然而显然男子的喊话并未起效,那些人还是继续向前挤着。挤到前面去做甚?难道这牛车类于大明的粥棚,上面装着的东西是要施舍不成?可看那牌子下面的人都是大包小包,并不像是赤贫之人,沈有容又想起方才那男子的话,难不成这些人都是要坐车的?

此时广场上道路一侧又闻声跑出几个头戴斗笠腰悬短棍之人,就见这些身着玄色褂子的人挥着手中木棍不停喊叫,人群的秩序终于开始渐渐恢复,队列也稍微成型,看得出这里的人对这些斗笠上写着‘警察’二字的公人颇为畏惧。

直到此刻,那牛车上的驭者才施施然爬下车来,放下叠在车厢一侧的铁制脚梯,打开车门。排队的人群见了终于开始依次登车,上车之后又沿着车厢两边整理坐好,另一名驭者则早已进了车厢,挨次从那些人手中接过一张张纸牌验过,还不忘用剪刀在每张纸牌上面剪去一角。忙完了这些那驭者又将一个简易油布阳棚支了起来,货物挑担则就用挂在车厢外壁上的铁环和绳索加以固定,再收好了脚梯关上车门,这才又回到车前的坐位与另一名驭者共同驱动起来。

明石道友见沈有容这样关心,便向他说起高雄的公共牛车来,如今元老院治下但凡超过半年的地方都有了这种便捷的交通工具。无论远近都是两文的起价,常坐的还可办理月票,实在是廉价得很,这倒真是在做善事了。

但沈有容转念之间便又明白了澳洲人的用意,这些短毛重商,看起来牛车做的是亏本买卖,但如此一来远近的商货得以流通,这其中产生的好处便不可泛泛而论了,只是对于具体情形他尚不清楚,故而不好结论,但对于澳洲人的治理手笔他也是叹服不已,日积月累,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马车向北而去,缓缓驶过一座碉堡,照明石所言过了这里便出了府治所在。

而就在此时,沈有容与何乔远却一同惊讶地发现那碉堡上竟然挂着几具尸体。

来到东番之后,这还是他第一回看见死人,而且显见得是澳洲人自己动的手。

明石见他这般模样,却不以为意道:“几个来猎番膏的奸人,死不足惜。”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炎武

13、《东西洋考》张燮

14、《万历矿监税使原因再探》林枫

15、《神庙留中奏疏汇要》董其昌

16、《万历后期的矿税之祸》周远康

17、《明代中后期的市舶税》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九)

【4500字大章,感谢各位厚爱】

番膏一词,沈有容隐约听人说过,经何乔远从旁提醒很快便想了起来。

福建民间崇尚鬼神,据说旧时,内陆地连溪洞,人民俗习蛮淫,毎遇闰岁便要纠合凶愚之徒,伏于草莽之中,屠戮旅人,再行彩画邪鬼,买觅巫师行祭赛之事,名为采生。

原本这只是蛮夷地方祭祀邪神的手段,但到了近世又有发展,歹徒往往残害人命后,又折割生人肢体,取其耳目脏腑之类和‘药’,据说此种采生之药功效各异神奇变怪,有些对房中之事大好,有些则能助人扛过大刑,还有的更说能将生魂禁锢,化为猖鬼为主人驱使行事的。

此事常发于南方,如今坊间也屡有耳闻,多是湖广、江西和福建之地的奸恶之人所为。因为采生折割恶毒凶残,故在历朝历代都是类于十恶不赦的罪行,《大明律》中甚至为此专设了一条:‘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而番膏也属采生折割的一种,大抵此种行为在大明是严厉打击的对象,但采生之药在一些豪富之家却是重金难购的东西,是以福建的一些为非作歹之辈便将主意打在了东番土人身上。渡海猎杀土人生番,将其骨肉熬作胶质,谓之番膏,内地之人以为奇效,往往高价寻购。其实在元老院看来不过是愚昧无知的一种表现而已,一如后世欧洲人以木乃伊打粉入药一般可笑。

但既然此事已属杀人害命,且手段极其残忍,故而一经抓获此类人等,也不需送去劳改,直接就给挂在了碉堡上面,据说等挂满七日后还要挫骨扬灰拿去肥田,之所以不敢挂得更久完全是因为元老院担心天气太热引发疫情。

另一方面,与严惩采生折割相对,生番馘首(猎头)同样也是严禁,元老院一向认为这种所谓传统习俗既蠢且坏,一方面会造成汉番之民的对立,又会减少人口,元老们甚至都觉得,台湾生番猎头又不是为了敲骨吸髓,本地山中又多野猪鹿群,连补充蛋白质的理由都没有一个,实在让人费解。

反正如今也没人有功夫去探究原住民的风俗历史,故而还是一刀切的做法。

一旦干犯猎头禁令,同样是主犯绞死,全村踏平,村民除了出首的之外全部连坐充作苦役。经过这些月的努力,在医疗队和军队的联合‘工作’下,台湾南部的番人的确已经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这一陋习,只剩下北面山中的真正生番还有待经略司去‘移风易俗’。

很快,那处挂着尸体的碉堡便被甩在南面的道路尽头,沈有容也就渐渐不再去想那些死人的事情了,毕竟若照明石所言这些人的确是死不足惜,以他短短两日对澳洲人的行事来看倒是对这个说法信了八九成。

午后的安排是去左营火器工坊与澳洲人的所谓‘台湾路经略使’见面,澳洲人选在那里看来是真有诚意展示一些实力,也让沈老爷也多了一份期待。

前往左营的道路一平如砥,放眼看去全是是用黑色的碎末铺成,极其紧密。沿途所见车辆走在上面既平又快,让曾在北方坐过骡马大鞍车的沈有容暗暗慨叹――这路修得,就算是京师的天街怕也没有这般平坦。

与城中一样,乡间的道路中间依然画着白线,每割二十左右便有许多箭头标示着方向。路边到处树立着牌子,有的是字有的也是箭头与符号,还有的直接写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形胜之地的名字,简直让沈老爷目不暇接。

而每个岔路口上又都有明显的巨大指示木牌,告诉行旅此路通往何处,且上面不仅有终点地名,还有沿途乡都及所距里程,实在是清楚明白得很。

“这满路的牌子,都是为了指示道路之用?”沈有容终于安耐不住,问了起来。

“正是。”

“那地上与牌子上的那些图画又是何意?”

“与城中一样,都是交通标识。”

见沈有容好奇,于是明石道友又逐一解释起各种符号的意思,包括马车与牛车驾驶执照的考取要求也一并说了一番,沈有容的疑惑终于慢慢解开。

“真是细致入微了。”他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诚心评价,然后又道,“这些都是澳洲人想出来的?”

“是,这道路也是按照澳洲式样所筑,花的人力物力不可胜数。”明石可是亲眼见着这些路一条条伸向远方,自己是亲眼看着首长们如何在台湾点石成金的,自然心中惆怅不已,也对当初能够跟随平元老南下感到庆幸。

修筑道路的花费,就算是沈有容这样并无多少基建经验之人也能明白必不会少,虽然不知道用作路面的黑色材料是何物,又是如何铺就得如此紧密,但是路基两边绵延盖着石制篦子的排水沟渠,以及路旁栽种的花草树木都在为所费甚巨四个字添着注脚。那些树木都才不过茶盏粗细,但关键是整齐成列,养护看得出来又极精心,每棵树的树干下端都有固定的支架撑持,显系人力所为,看来光这筑路所费便要数倍于大明。

明石道友又对沈有容言到这些行道树木及更远些的树林种的都是橡胶树,是海外异种,待成材之后割开树皮流出的汁液便能凝结成所谓橡胶,这马车的轮子上便裹了一层,让沈老爷大感兴趣。

说话间马车迤逦前行,沿途之上每隔三五里便能见到一处供行人牲畜歇脚的凉亭,凉亭旁设有水井,周围还有不少做买卖的汉番小贩。而每处凉亭不远则必有一座碉堡,这又让沈有容想起了大明延边的那些墩台,只是这些碉堡修筑得更为坚实,有些顶上还能隐隐见到大炮的影子,若是如先前那车站标示的牌子数量一般,通往每处乡都的道路都是如此水准,那光这工程的规模便真要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样大兴土木,东番的百姓怕是过得很苦。”

其实插这话时何乔远自己也不大确定,毕竟澳洲人在此地带给他的‘惊喜’太多了些。

果然马上明石便反驳起来。

“那倒没有,百姓们都巴不得为元老院做事,就是人少了些。”说着他一指道路右侧的大堆石子灰沙,“光这打狗川河道的治理工程,如今就有好几千人在干,全靠了各地的移民。

“福建的移民未必都肯来做工吧。”何乔远身为泉州土著,自然明白闽人重商的风俗,虽然侨居海外的也不少工匠,但还是做小生意的更多,为的是少几分约束。

“的确,其中也不光是福建的移民,还有一些是从两广买来的流民,也有日本来的切支丹。那些人运来时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先得在港口外的大号子营里住上一两个月,调养好身子才能做事。”明石说起此事似在回忆什么令人难忘的温馨记忆,复又笑道,“百姓们都说:这不象是雇工用人,倒似在做善事一般了。”

何乔远听后不再说话,也不知是被触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虽然从道路上看不到河道里的工地,但从路边连绵不绝的石子、黄沙和挖起来的土堆来看这工程似乎极大。

眼见得一些满载砖石、木料、竹条和麻袋的牛车整齐排列在前方路边等候卸货,其中有些麻袋边缘破了,还洒出些灰色的粉末来。

港口中见过的那些能起重物的机器在此地也多了起来,而且不同于港口的人力与机器混用,此地则都是用的机器,如今靠得更近也看得清楚。

铁制机器上一大一小的轮子转动不停,发出如金属碰撞的哐当之声。旁边似乎是个炉子,几名戴着藤壳帽子的所谓工人正围着炉膛忙碌,似乎是在用铲子往那炉膛中添煤。

不时有人推着满载工具的车子走过,他们身上沾满泥土灰尘,但是看上去却都神采飞扬,更是个个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口中还哼着激昂的调子。沈有容是武人出身,也能明显看出此地民伕较之大明的苦力并不相类,光是这一身的横练便不知要多少肉食才能堆出来,看来澳洲人对这些民伕真的很好。

民伕们极有章法,工地上只有人拿着红绿小旗往来调派,却并未见到挥舞鞭子的监工,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整个工地看起来井然有序,这样一看简直堪比能战的精兵了。

而且原本以为澳洲人不过经营一二港口用于海贸,但却不想他们已经深入到内陆如此距离了,加之投入的人力物力来看,还真像是要在此落地生根的样子,沈有容不觉心中的警觉更甚了几分,如今东虏势大,东番却又添了这样一股势力,实在是让人忧心。

他又看着这沿河的工地,不由得咂舌起来。这样规模的治水工程,澳洲人要有多少人力物力的投入?更不用说修路造房……澳洲人在东番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但旋即他心中又升起一丝疑惑,这些短毛治水是为了哪般?河道治理并不是什么赚钱的套路,他们花的都是自己的银子,又没法贪墨,且此事明显与之前关于澳洲人重商的形象有些不符,难不是澳洲人还要种地不成?

可这个看似可笑的念头尚未及让沈老爷轻笑出声,一片绿油油的秧田便映入了眼中。

“这是什么地方?”看着眼前的农田,沈有容有些恍惚,这田中各种菜蔬看起来长势极好,鲜见得照管不错,而且这农田四周也颇为规整兴旺。

“前面便是工厂区,西面山坳下的是砼(水泥)土厂,前面冒着烟的地方便是火炮工厂。”明石又四下张望了一番,“至于此处,乃是首长们专门开辟的庄园,谓之试验田。”

“澳洲人竟真的还会种地?”沈有容闻言大感惊讶,在福建时只听说‘髡贼’们善技、能工,做出的许多精巧玩意也纷纷流入大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真的还在种地,这倒是天大的奇闻。过去只听过腹里有开中的盐商会自己在边地开辟田庄,但那是为了种出粮食换取盐引套利,可如今澳洲人自己就在贩卖私盐的事他可是瞧得明明白白,种地又是为何。

“正是。”明石却并未理会沈老爷的讶异,一边指点一边说明,“这一带原本都是十不收一的荒地,番人不事稼穑,从来都是放火一烧随便撒些种子了事。军门有所不知,首长们刚开辟这处庄园时,花的一番功夫便费足了心血。”

说着他饶有兴趣的将元老们是如何翻田整地,如何开沟,如何用十来头牛拖着的铁架子在地里犁田耕垄,又是如何运来成车的黑炭和石灰撒在地里‘肥田’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沈有容仔细听着,愈发觉得澳洲人的来意与红夷和倭寇不同。

何乔远一时词穷,但见了这情形又来了兴趣,“那些青苗是何庄稼?”

明石道友疑惑地看了眼何老爷,“相公不认得了?那些可都是水稻啊。”

“真是水稻?怎么还都是青苗?”需知即便是两季稻此时也早该成熟了,至少不会是这样嫩绿,是以一开始他虽然认出了秧苗,却不敢肯定,这才冒然加问。

“的确是水稻,不过二季稻早已经收获,如今是刚刚出苗移栽过来的第三季,照这长势汉历十月之前就能成熟了。”

“什么?居然是三季稻?”三季稻他倒是隐约听人提起过,广南那里便有些种植,但产量似乎不高的样子。他忽又省悟,这澳洲人经营东番不久,多半是没能赶上当初的春耕,故而以此补救的,但他的想法马上便被明石否定了。

“的确是三季稻,说起来首长们还真是手段了得,这一年下来,一亩地居然能打近千斤的粮食,这要是在长崎老家,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在大明也没人敢信。’何乔远腹诽不已,但内心早就震惊莫名了,道是难怪澳洲人要大兴水利,真要是如此产量,就连种粮都是暴利了啊,却未察觉在震惊之余自己都忘记了怀疑。

好在道路平坦,马车很快便越过了庄园来到工厂区前,这一路行来近二十里路居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时间,沈、何一行就在不断的震惊中参观了工厂区的几处工厂,什么遇水而凝的砼土,观远如近的千里镜,洁白无瑕的骨瓷,都让两位老爷和他们的家丁大开眼界。

而等花了一个多小时参观完这些工厂之后,马车也终于拖着所有人来到本次最重要的一处厂区之前——冒着浓浓黑烟的澳洲火器工坊。

“军门请,常首长就在里面恭候。”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大明律》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气候变暖对我国南方水稻可种植区的影响》宋艳玲、刘波、钟海玲

11、《闽书》何乔远

12、《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炎武

13、《东西洋考》张燮

14、《橡胶树种植技术》罗忠祥、龙小芳

15、《神庙留中奏疏汇要》董其昌

16、《一年种好三季稻试验小结》温岭县良种繁育场革命委员会浙江省农科院驻温岭良种场科学实验小组

17、《种好三季稻的技术环节》海康县农业局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十)

【备注:最近重新梳理了一下,火中取栗和苦力两个词都是外来词,是清末传入国内的说法,前面提法不妥,已经更正】

和砼土厂、玻璃厂等不同,这火器工厂却是修得如同要塞一般,石垣垒出的地基加上红砖砌就的高墙,正门两边还各有一座小型棱堡,抬头望去,上面炮位甚至真的放着大炮。加之近两丈宽的壕沟,这工厂看起来比之许多下县的县城看起来都要坚固。那红墙之内不时传出巨大的轰鸣与敲击之声,黑白两色的烟雾不断从墙后飘散而起,空气中也透着刺鼻气味,种种迹象都让这工厂透着狰狞。

面对心中的一丝不安,沈有容略迟疑了些,但还是跟着明石与引路的军士进了大门。

进得门来却是又有一重砖墙,这门内倒像是个瓮城了,再进去的门则拐了个直角开在右方,沈有容觉得澳洲人越是如此郑重布置便显得此处地位不同。

等一行转过身去,就见内门外早有一队人马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身材瘦高,一身短打的贴身衣物,与河滩上的那些劳工倒是没有多大区别,唯一亮眼的恐怕只有那个光头,沈有容看此人像是首脑,暗想这澳洲人的和尚也能做官?而他身旁的除了几名军士之外还有数个打扮略有怪异的短毛,但看气质他已经猜到了八九成,这几人恐怕也是真正的澳洲人。

“在下大宋台湾路经略使常凯申,军门一路辛苦了。”来人说完旋即招呼身旁军士端来了冰镇的解暑饮子,沈有容也不客气,又喝了几口,这才跟在常凯申身后进了内墙。

等进了这一进砖墙之内,才会发觉其中别有天地。

原来这澳洲人的火器工坊里面居然如此之大,现在看来当初他在心中以工坊指代此地倒是显得浅薄了。只是此地的道路有些曲折,并不如先前港市中所见笔直,但放眼看去,仍能见到一座座铁架搭起的房屋,足有三四层楼高低,看大小像是仓房一般。

这些房屋全都敞开着大门,远远看去尚能分辨出其中也有不少黑色机器正在运转,看样式与河滩上的那些有些相类,只是更大了许多,想来恐怕也是以煤火驱动,其中原理倒是蹊跷得很,待会儿若能进去倒要仔细瞧瞧。

工厂之内的许多地方也铺设了铁轨,与外面一般打扮的工人们推着滑车将一车车的铁锭与钢块往那些房屋中运进,很是忙碌。

常凯申打头,几位元老带着沈有容一行先去参观了铸炮车间,十余座化铁炉同时开工的巨大热量让众人几乎无法站稳。工人们穿得严严实实,甚至连脸上都裹着毛巾,还戴着鹿皮绷起的墨色护目眼镜。

通红的铁水发出‘嘶嘶’声流向模范的浇注口,一时间烟雾弥漫,让何乔远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捂着嘴避了出去。

沈有容相比之下则要好了一些,他虽未去过广东,无缘佛山镇的烟火气,但当年在北方守边时也还到过遵化的官营铁冶,虽然尚不及澳洲人的工厂,但也算见过些场面,但站在这车间中也是阵阵心悸。至于沈寿峣和两名家丁也只站在当场,瞪大的双眼不知心头作何感想。

沈有容自见了大铁船后便对澳洲人的火炮有些想法,如今站在此地,虽然心中震动,但反倒坚定了他要一窥究竟的心思――今日他很想要看看这明石口中威力无比的‘澳洲火炮’是如何造出来的。

至少当下看来,这澳洲人的铸炮手段并未超出他的意料,模具、浇注,与大明铁冶的做法无甚差别。只是这场面要大得多,用得器械和法子也精巧更多,眼见得这声势与效率便都起来了。

但在下一个车间,他旋即便发现了不同之处――铸造好的炮胚居然是实心的!

这如何用?此时却见工人操作起一部蒸汽吊车,将炮胚稳稳竖直吊起,送到一个个火热的烘炉中加热,待到一定时候再将炮胚重又吊起,这一回红热的炮胚又被小心翼翼吊装上一台铁骨滑车,夹固在一对巨大铁具之间。

之后工人一番操作,这滑车便将炮胚转得平直,众人再将车子往前一推,一声脆响,那滑车当是被卡固住了。沈有容顺着那位置往上看去,那上面倒像是一个巨大的铁锤。

也不知道那些工人又如何操作了一番,在蒸汽的弥漫中,沈有容便见那巨大铁锤从架子顶上飞速滑了下来,狠狠捶打在红热的炮胚上,绽起点点火花。

工人们操纵铁具,趁着铁锤被重新提起的间歇将炮胚稍稍转了个角度,铁锤旋又落下。如此逐尺锤打,任凭红色火花在巨大的锤击声中不断爆裂开来,坚硬的铁胚在锤击下就如一团麦糖般被搓扁捏圆重塑着形状。

巨大的震动声与高温让一行人几乎无法在炉子旁多待上片刻,沈有容领兵经年,也见过其他铁冶的场面,但看了会儿之后还是汗湿了衣衫。

但无论是刺鼻的气味,还是浓烈的烟尘,以及巨大的噪音都让沈有容不能自已。这机器表现出的强大力量似乎对他有着独有的魅力,相较之下当年在辽东那些攻城略地的战阵鼓噪,也显得如同安静后院的恬然淡风了。

穿着被烟尘与汗水染出片片黑色污渍的衣衫,工匠们在喧嚣环境中操纵着那些巨大的机器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加上那些奔走中的呼喊和筋肉上的青筋,在这奇异环境下让沈有容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恐惧终于浸染了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自制,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即刻远离此地,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却似不愿让他离开。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看到了不该入眼的东西,这是一种力量,是这世上从未有人曾驾驭过的强大力量。

有一扇门忽地向他打开来,他情不自禁间想要看个清楚。

锻造完成的炮胚被装在铁滑车上送出了房间,众人也终于得以从这‘炼狱’中逃离。

在下一个车间,锻打好的炮胚再次出现,这一次车间中的机器换成了一根根转动的铁轴和皮带。固定好的炮胚依然被箍固着按照一定角度挨次凑到一套刀具前。随着炮胚转动,一缕缕闪着亮光的铁屑不断从炮胚上被剥离,飞溅在四周地上。而随着刀具的切削,机器上也不停流出一种黑色油脂,被刀身加热后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

但与这脏臭相对,等炮胚从那皮带大阵中传送出来时,原先经过捶打,斑驳不平的炮胚已变得青光闪闪的了。

看着如同镜面的炮身,沈寿峣呆若木鸡,纵然在同龄人中他已算得是见多识广,但见到如此情景也难免失神。

削铁如泥——这是他脑海中即刻蹦出的四个字。

他曾在父亲的家丁手上见过贩自日本的倭刀,但那都是最好的百炼钢打造,花得功夫不计其数,在日本也是宝刀之属,而澳洲人这刀锋利还在其上,却居然是用来做切削炮胚这样的粗重活计。

但紧接着,少年更加震惊莫名。

那些刚刚加工好的炮胚再次被固夹起来,一把多棱钢刀适时出现,飞块旋转的刀尖朝着实心炮胚的中央稳稳凑了上去。铁屑不断的被刀头从炮口带出,其中依然混杂着那黑色的污油,一股烧热的铁器混着油脂气味再次弥漫出来。

澳洲人这炮膛尽是用刀子钻出来的,澳洲人的刀好厉害!

沈有容没去关心儿子的表情,因为他终于见到了澳洲炮的成品,大小不一的炮管青光闪闪,被整齐安装在铁滑车的架子上,至于加工膛线的一道工序并未在此展现则是沈有容等人不能知道的了。

沈老爷看着车间中的情形暗暗算来,光这一片的铸造工场里,方才便同时在打造三四十门以上的大炮。要在大明,即便如遵化这样的大冶,光是原料全部供应不绰也得花上小半年光景,这还不算浇注泥模干燥得用的一个来月准备。

看着沈有容等人的表情,常凯申暗暗得计,他又让人将其中几门不同口径的大炮拉到山下靶场,那山腰上早画起了好几个标靶,在更高的地方还立着许多牌子,每一面牌子的白底上,都写着个大大的宋体红字,用的却都是俗体。

沈有容仔细阅来,却像是首七律——‘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中华儿女。’看着这四个字,沈有容又在心中多念了两遍,觉得有些感触,这澳洲人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华夏一种了。

他正这样想着,炮声已经响起,如同霹雳惊雷一般,又是一个呼吸,就见那山腰的标靶上腾起浓浓烟尘,眼见得是中靶了。

“真是叹为观止!”见了这声势,沈有容顿生惊心动魄之感,“难怪都说贵众火器犀利,这也难怪,如此造出来的大炮,哪里是几个铁匠化铁锭浇铁水能比的。”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不值当军门如此谬赞。”常凯申心头颇为自傲,嘴上却客气得很,“早些时候军门见过了三司的杨娘子,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杨娘子的意思其实就是元老院的意思,不知军门可愿当这个关说之人?”

沈有容面露沉吟之色,等了片刻才道:“杨娘子可说贵众愿意出卖火炮,不知此事可当得真?”

常凯申一副猫见了鱼儿的表情,眯起眼睛端详了沈有容一番,就连一颗茶叶蛋般的秃头都越发透亮起来,呵呵笑道:“如何当不得真,这也不肯卖,那也不肯卖,我这经略使还如何经略。”

沈有容尚觉得澳洲人私授名爵难以接受,经略二字更是叫不出口,正待想着如何亲近称呼。

早陪在常凯申身旁的郑杰夫却已让出半边身子,将手一邀。

“如今天色不早,经略司已备下了酒席,不如边吃边说?”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大明律》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七绝·为女民兵题照》毛润之

11、《闽书》何乔远

12、《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炎武

13、《东西洋考》张燮

14、《神庙留中奏疏汇要》董其昌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一章 东番一夜秋风至(十一)

【各位书友小年快乐】

与外面的烟熏火燎不同,只隔了几条道路,便是一片窗明几净的雅居,这是专为元老设在兵工厂中的临时居所,本也准备在有所接待时使用,钢筋水泥的结构,甚至还利用厂区锅炉专门安装了一台溴化锂蒸汽空调,整个高雄此物也不过三台的。

三楼上刚好能够越过围墙望见西面的群山,这景色配上大幅的玻璃窗户,在煤气灯的照耀下倒也别有一番雅致。

好大的气魄!

沈有容刚刚上得楼来,便被厅中墙上的巨幅画作震撼了心神。

这种既不像工笔又不似水墨的彩色画作,却将秋日里层林尽染的山川图景描绘得如在眼前一般,实在是别具一格的观感,尤其一角上‘锦绣河山’四个大字更是看得人心中一动。四字再旁还款着一首词作,因是行草看不真切,但其中隐约有几句气魄却似极大,如有‘万类霜天竞自由’与‘粪土当年万户侯’之句,以往倒是从未见过这一首。观此词格局像是《沁园春》的词牌,向来都是苏东坡、辛稼轩一流人物才好驾驭的,没想到只看了这两句便颇为可观,并不输这两位前人气度的样子。

而且进入厅中之后,原本燥热烦闷的天气似乎被一道门帘瞬间隔绝开来,屋内骤然凉爽,沈有容四顾查看,却没有发现有用于降温的冰桶之类,暗中诧异。

此时厅中虽没有妓家小唱在旁行曲侑酒,但不知怎么却似有丝竹之乐萦萦绕绕,也不见人在何处,不过以此观之沈有容反倒觉得这澳洲人的宴席别具一格,清适之外更有一番闲趣。

沈有容到得席前,才发现这宴席布置也与一般闽浙的官府席面大有不同。厅中不是分席而坐,而是大大的一张圆桌,桌子四周围了十张圈椅,桌上还放着一块略小些的圆形玻璃,但也有三尺之宽,玻璃下面似还有铁架支撑,能够任意旋转。

上菜也非一个个流水般的五碗五碟席面,更没有高装摆菜的铺张和狮仙糖果(注:元明时代的宴席规矩,以印出图样的糖摆放装点,因其造型多是仙人骑狮故而得名)做样,还没有此时常见的厨子所谓头献、二献、三献与放赏这些杂乱规矩,就是纯粹饮食,在旁伺候之人也不多话,只是一味添菜布酒。桌上都是些清淡时鲜的菜色,有些甚至都从未见过,让人生出些畅快。

什么番茄炒蛋、金沙玉米、水煮肉片,更还有闻所未闻的红烧带鱼。

带鱼此物福建多有,沈有容并非从未见过,所谓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俎,但不知澳洲人用了何种方法料理,这鱼肉入口味道甚是醇厚,唇齿留香却并无半点腥臊,还过这些浓厚的酱红汁水。

而中途上来的一道鱼脍更是叹为观止,居然是整整一大盘子的冰沙垫底,那些鱼脍看起来甚至还很鲜活。

再还有东坡肉、花胶鱼翅、干烧海参、蒜蓉扇贝之类,让沈老爷一行大块朵硕,其中一些菜式大明也有,但却还是不如澳洲人料理得好吃。

菜上几味之后,沈老爷也对这澳洲宴席有了直观的印象,虽然澳洲人用的材料有许多也算珍馐,但无论器皿还是礼仪都不算繁琐,就连桌子中央摆着的一篮插花也显得素静,让他心情颇佳。

冰镇过的郎母酒、葡萄酒还有冰红茶也样样爽口,旁边陪桌的沈寿峣和两位家丁一样饮了不少。

终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有容也摸着微有些鼓的肚皮移坐到了偏厅的澳洲罗汉床(沙发)上,常凯申的亲兵给沈、何二人奉上茶水,常凯申与郑杰夫对面而坐,今日之事也终于进入正题。

“在下郑杰夫,忝为干办皇城公事,管勾台湾路军民消息。”常凯申身旁之人嘬了口冰红茶,不紧不慢道,“沈老爷前面问起炮与船,其实只要贵部愿意与我们合作,那军门所需是无不可谈的。”

沈有容轻笑道:“就是杨小娘子说的包揽税赋之事?”

“包揽税赋只是其一,不然杨小娘子都谈好了我们又何必再来聒噪。”

“此事老夫何曾答应了?”沈有容眉头一挑,不忘否认。

郑杰夫却是狡黠一笑,“军门不也没有拒绝么?”

沈有容思虑了一番,又淡淡道:“其实老夫有一事不明,还望阁下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贵众船坚炮利,以老夫观之更胜我官军水师,还要老夫合作个什么?”

其实就算没有包揽税赋一事,沈有容如今也没有自信福建的水标能够干涉到闽人私自渡海过番,尤其是见识过伏波军在东番的巡航之后。只要强横一些,便没人能够阻碍澳洲人,是以他们提出这章程中透着的倒是真让他看不懂了。

郑杰夫也不再隐瞒,“再怎么船坚炮利,也管不到辽东地面啊。”

这回沈有容终于露出一丝意外之色,“辽东?贵众怎么会打那里的主意?”

“不是我们要打辽东的主意,而是建奴,不然大明朝廷调军门北上所为何事?”

沈有容似乎并未接受这说法,“辽东苦寒之地,不知如何能得贵众看重,阁下光说建奴我可是不信的。”

郑杰夫与常凯申交换了一番眼神,“军门不也看到了?我台湾路可是缺人得很呐。”

这才是了,沈有容闻言暗道果然如此,“缺人不假,可这与辽东又有何相干?总不会贵众还想要找些鱼皮鞑子(注:野人女真以马哈鱼皮为衣,故得名)来这边做工吧。”

“大有相干,若我所料不差,明年开春之后,沈阳估计便保不住了,沈阳若失,恐怕辽阳也不好说,若辽沈沦陷,这就是数十万难民,若无军门帮衬,这事情可不好办。”

他话说得直白,这澳洲人看起来竟是想将辽东的难民尽数包圆。但话又说回来,辽沈乃是关外最紧要的去处,辽阳更是关外枢机所在,澳洲人是哪里来的自信会觉得建奴敢对那里用兵?而且官军还一定守不住?

“如今熊相公经略辽东,业已稳固,现下又有各路援辽兵马驰往。”沈有容先给自己壮了壮声势,复又质疑道,“何况真有难民,朝廷又如何会让他们逃亡海外,自会再行别处安置。”

“别处安置?”郑杰夫也不客气,像是听了笑话一般,“军门曾在宁远伯麾下做事,多有故旧书信往来,两年前抚顺陷落,城中的辽民是如何做的军门想必知道,后来边墙各堡之民迁入辽东内地又是如何被对待军门若是不知,在下也可以为军门解说一二的。”

沈有容如何会不知道,当初抚顺城陷,李永芳开城是一桩,但城中军民也并无抵抗,许多还在建奴入城时摆设了香案。自然,这也可以解释为自保之计,但在辽东从过军,沈军门也明白其实因为将门倾轧的缘故,辽民对官军说不上待见,某些时候恐怕还和建奴声气相投一些。

建奴起兵以来多靠细作、内应破城,这其中还是有一些人心‘向背’的缘故。而说到人心,边墙内外的辽人与大明离心离德不少,而无论关内还是辽西辽中的人民都多少有些相互看不顺眼,其中既有土地等利益纠葛,也有东北地方自己‘腹里’与‘边方’地域歧视之由,实在复杂得很。

常凯申见话已说开,便也在旁插话:“其实我等也只是假设,若真的辽沈有失,人民逃散则以十万计,真到了那时,不光关内人民不愿接纳,恐怕关外也无人愿意接应,当真如此,军门忍看生灵涂炭么?至于建奴能否攻下辽沈之地,在下倒是愿意与军门打个赌的。”

沈有容还想争上两句,但气势已弱,加之对北面的事情也不托底,想了片刻才道:“贵众不妨说说章程,老夫虽不信你方才所言,但事关千万人命,倒也不是不能有备无患。”

在他看来台湾虽是东番,但好歹也在福建左近,在澳洲人手下兴作,至少难民给澳洲人做工比给建奴掳去为奴的强。就算心中万般不信建奴能够‘成事’,但对百姓他总还是有些怜悯的,是以犯着些忌讳还是将话说了。

常凯申又道:“若是辽东无事,自然最好,我们所求也不过是开辟一处贸易之地。但若辽东有事,还想军门助我等救辽民于水火,毕竟如今辽东局势错综复杂,故而还是要与军门先打个招呼的好,免得到时候起了误会。”

“你们想如何做?”

“其实也简单,若是辽东无事,我们便只开辟一处港口贸易,届时只愿登州水师有所通融。若是有事……”说道这里,常凯申正容道:“若是辽东有事,我等自会请向导去内地招揽难民,难民愿意入关则任其入关,若是不愿,届时海道上还要仰仗军门的。”

沈有容暗道,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难办的要求,首先他不信建奴能攻陷沈阳,其次他也不觉得辽民愿意逃亡海外。此外他还想到一层,若真如澳洲人所言,建奴要对辽沈用兵,那估计便在开春前后,那时纵然辽东战事已起,但海面却还在封冻之中,澳洲人要收揽移民也只能走海路,如此一来便会困难重重,也难怪他会预先来找自己商量。若是被困陆上,澳洲人毕竟人少,纵然火气犀利也难以成事。

想到了这一层,沈有容反倒从容起来,“不知贵众想将港口设在何处?”

“自然是军门的防区为宜,是以我等打算将地方选在金州中左所。”

沈有容一听这名字,便在脑海中思索起来,这地方他倒是听过,在辽南地方,以地理而论,应该是辽东最南端了。那里与登州似乎只是一海之隔,倒的确是水师的防区,澳洲人还真是会选。

还未等他想好,郑杰夫已经再次开口,“为表诚意,在下愿随军门北上,以为赞画联络之职。”

…………

两日之后,一艘福船从高雄出发,横穿海峡往福建而去。

翌朝日出东升,何乔远早端坐在船舱之中,手上摊着一本《光学初探》翻得津津有味,而在何老爷的鼻梁上则架着一副眼镜,玻璃镜片在射进船舱的朝阳折射下熠熠生辉。

何老爷这些年编纂《闽书》甚费心力,视力也大有下降,前些年还曾托人到南京的益美斋寻了一副水晶眼镜,据说镜片是用满剌加国进贡的瑷穗(注:阿拉伯文al-un-wainat或波斯文ainak,系通过中东运来大明的水晶镜片的音译)石所制,价格崎高。但那眼镜与澳洲人送的这幅一比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光是更为方便的穿戴方式,除了鼻梁上的金属衬托外,镜片两侧还有桩头与镜腿,可以直接挂在耳后,不必再用丝绢拴系,甚是方便。更重要的是澳洲人还有镜式秘法,配出的这副镜片正正合用,原先那副还有的远近不适之感也全无踪影了。

而沈有容此时则站在船首,举着一架常凯申送的千里镜极目远眺,这千里镜相较泰西刚刚传入之物似乎能见更远,最可贵处却是视物不再颠倒,于海战上还真是有偌大好处。

而此时他的身侧,除了沈寿峣与来时的家丁亲随,俨然又多了一位偏偏儒生。此人身量颇长大,面如冠玉,一领四方平定巾在此时天气颇有些显热,仔细看时就连罩在巾下的发髻也显得不大真切,正是乔装打扮的郑杰夫。

他一脸淡然,对着沈有容背影再次提醒,“包揽税赋及缉私之事还望军门尽早区处,只要这头一定,军门要给登州水营添置船只火炮一事在下便好尽力的。”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大明律》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闽书》何乔远

11、《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炎武

12、《东西洋考》张燮

13、《神庙留中奏疏汇要》董其昌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二章 何言天书在定分(一)

【注:关于葡萄牙人在会安开港的具体时间,通过多家史料印证,应该是在公元1535年葡萄牙人已在岘港设立商馆,并开始勘测准备在大占海口的费福村开辟港口,1595年阮潢对此加以确认,会安港成为葡萄牙人合法居停的商港,同时葡萄牙人也开始为广南进行军事服务,因此前面剧情有误的地方修改了两处】

澳洲人在东番招募流亡,修路筑城,疏浚河道,办理屯垦。沈有容虽然只是个武将,却也不是不读史书的莽夫,自然知道这种做法已经远远超过了海商的需求――当初红夷与倭寇占据东番不过是求一居停之地,以为对大陆贸易的转口而已,而澳洲人却是真如大明的州府般在经营了,不得不警惕。但沈有容却是个关心百姓的,于中感受又有些暧昧。

加之与常凯申见面后的翌日,他终于登上了传闻中的大铁船,见识过蒸汽动力的军舰之后,他已对福建的海防极其悲观,这种彼强我弱之势,难得澳洲人还没有侵扰地方的意思,他自然也就更倾向维持住如今这两不相犯的局面。更因为常凯申答应了军火贸易,沈有容心中还隐隐生出些依仗之意来。

别的不好说,至少回去之后,约束手下水标谨守门户不要过番生事还是能够做到的。至于官场上则要尽量说服几位老爷不要禁绝东番海贸,这是澳洲人的利益所在,且福建地方也渐渐有縉绅大族开始牵扯其中,管得狠了难免生出事端。只要公平买卖,海贸本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之后沈有容与福建父老官人们作别北上,郑杰夫自然也在随行之中不表。

…………

此时在四千余里外的‘广南国’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自天佑十年(公元1567年),勤义公阮潢奉黎朝皇帝命兼行顺化、广南二处总镇将军以来,率兵象战船镇守方民,已历五十余年矣。在他主政南方期间,抚循军民,收用豪杰,轻徭薄赋,人心悦服。

如今这位‘仙主’早已故去了八年,但在临终之前他对子侄辈的一番叮嘱依然言犹在耳,‘顺广北有横山灵江之险,南有海云碑山之固,山产金铁,海出鱼盐,实英雄用武之地。若能驯民厉兵与郑氏抗衡,足建万世之业。’

阮福源就是在父亲这样的谆谆教诲中登上主君的位置,这七八年间他一边生聚一边教训。

在内设立正营与三司(注:舍差司掌诉讼、将臣吏司掌钱粮、令史司掌祭祀及支给正营军饷),各地府县则任命知府、知县统理民政。所有官吏任免与政令施行均出顺化,北方郑主已难插手,实际上便是一方割据。

在外他继承父亲的政策与葡萄牙人合作,将费福村的葡萄牙商港加以扩建,是为会安港。阮福源派遣官吏在彼学造西式战船,引进澳门军火,训练新式军队,进而广开贸易,大辟日本、大明乃至泰西商人前来通商。如今葡萄牙人、荷兰人与英国人都先后在此地建立了商馆,会安港内,日侨、华侨的会馆商行,乃至马来人的屋舍仓房也是鳞次栉比,人口以数万计,倒也成了南洋的一个大去处。

虽然经营年久,但阮氏视占婆地方历来如蛮夷一般,加之北方虎视眈眈,是以领内施政,还是颇为谨慎。

如今的顺化承宣道被一条香江分为南北两处,南方是大片的稻田、蔗田,而顺化城就在河北岸边,座西北而向东南,四四方方的一座土城,这还是当年安南隶于大明交趾布政使司时所筑。从南方征发来的夫役以及北方的移民和流犯,正在城内城城外大兴土木,从码头到磨坊,从船厂到制瓷、制糖的工坊,无一不有,阮福源甚至为他的肇基之地提前想好了一个颇为气派的名字——金龙城。

在城内东南,靠近香江的地方隔着一道围墙坐落了一些殿宇,看起来颇为素简,但尚未有何规制,正是此时阮福氏(注:阮主自阮福源开始,改称阮福氏,也即阮朝国姓乃是复姓‘阮福’而非阮)发号施令之地。此刻在一处阴凉偏殿之中,阮福源正与一干亲信郎党和刚刚到顺城述职的官员们议事。

这位阮主如今五十有八,还算得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此刻他正闭目静听着来自北面的消息。

阮福源如此上心其来有自,说起来郑、阮两家还是未出五服的姻亲,如今北面这位平安王郑松的老子郑检便是阮福源亲祖父阮淦的女婿,适的是他的姑母阮氏玉宝,算起来阮福源还要唤郑松一声姑父的。

当年阮淦被莫朝降将投毒害死于行营,女婿郑检乘机以右相谅国公之尊独揽朝政,阮淦的两个儿子自是都受猜忌。长子阮汪被郑检害死于左相任上后,次子阮潢惶惶不可终日,后得高人指点自请到顺化督军,实则避祸。

此时正赶上北方莫朝对黎朝用兵,郑检自顾不暇。郑检死后,新主俊德侯郑桧率军北上,被莫朝大将莫敬典击败,弟弟郑松这才能借机在内争中上位。当时郑松才刚及弱冠,又是政变立身根基不稳,加上郑桧已逃亡到了莫朝,时时如芒刺在背,是以郑松也不得不有所妥协,让阮潢能够安心经营广南地方,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阮福源则正是阮潢之子。

“如今北边可是热闹得很。”一位亲信大臣打开了话闸,“佛主(注:阮主家臣对阮福源的敬称)可还记得,前年郑家逼敬庙自尽之事?”

如何能不记得?因对郑松专横跋扈不满,前年弘定帝黎维新暗中串通郑松之子郑椿欲在其回京途中以毒箭射杀,结果箭矢误中乘象而至事败,黎维新被逼自缢,是为黎敬宗。此事一出,阮主便借着弑君的大义名分与郑主断绝了关系。

那亲信大臣继续说道:“据东京(注:河内)的探子来报,自前年那次受了惊吓,郑贼便病得重了,如今大世子郑梉与郑椿斗得厉害,郑椿手中又有兵,前年那事郑贼连弑君的罪名都做下了,可拿这个谋逆的儿子却没奈何,加上如今三大王(注:郑松三弟郑杜)也加了进来,当真是热闹得很。”

“这么说郑贼也挨不了几年了?”另一人道。

“横竖就这两三年的事情,到时北面必乱,我也听到些传闻,说是如今郑贼有意将事权平分与两个儿子,这是自取败亡之道。”

“就怕老贼狗急跳墙。”亲信大臣表达了担忧。

“你是说?”又有一人问道。

“探子的消息,说是郑氏有对我广南用兵之意。”

“似此,如之奈何?”

也不知是谁急了,居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次轮到武臣发起牢骚,“怕个卵,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直到此时,宫殿主人的声音才终于打破了纷乱的言语,他的目光逡巡殿中数遍,发现在下首远处有一名官员似乎跃跃欲试,那人他有些印象,是来自南方怀仁府的一名堪理官,名叫陈德和的。

他适时问起,“陈卿,你有何高见?”

陈德和正听着众郎官七嘴八舌,一时兴起觉得向日里自己曾听过些说法,颇有见地,是以神行便有些僭越。但此时堂上都是阮福氏重臣,他哪里敢随意置喙,却冷不防被阮福源点了名。

他看了看众人目光,确认方才主上的确是叫的自己,这才行了一礼,又出班上前几步,整了整衣冠淡淡道:“佛主,以下臣愚见,我广南北有横山之险,只要修建二三堡垒以为掎角,再有大将镇守便可保无忧,当务之急,倒是平定高蛮(注:高棉蛮简称,中古时代越南人对柬埔寨地方蔑称)为要。”

“高蛮?”听到这个词时阮福源的眼皮不禁跳了一下,一年多前其女阮福玉万被送去与奔哈?农完婚,真腊国王也大方表示要拿出水真腊的商港普利安哥作为聘礼,但一股盘踞在九龙江口的髡贼将联姻之事彻底打乱,随同送婚护卫的两千多军士也被击败,女儿还失陷贼手。

此后他也曾再派了两支军队,连同地方前往‘清剿’髡贼,然而都是才过绥和(注:富安府府治)便被打了回来。连番用兵失利,加之女婿奔哈?农也开始暗中跟髡贼眉来眼去,那髡贼还不肯收赎放人,新附的华英国故地更是蠢蠢欲动。阮福源便不好再过托大,是以后来这半年多时间南面反倒消停了。

现在陈德和提及此事,难免又让阮福源想到些不愉快的回忆。

“去年连番用兵,都没能剿灭那髡贼,反倒让周边小邦纷纷投了过去,陈卿又提此事,却是为何?”

陈德和明显听出了主上的不满,揖首再拜,“仙王(阮潢)曾言,顺广北有横山灵江之险,南有海云碑山之固,如今横山之地固若金汤,倒是南面的髡贼有些出人意外,不过这也是好事。”

“好事?”这明显是陈德和吊胃口的话术,但阮福源并不在意,还是随声应和,等着对方说些道理出来。

陈德和果然少些城府,马上便道:“正是,臣闻如今那些髡贼在九龙江口兴作,颇有些章法,又有不少商人前往贸易,所产物色俱皆精良,很是生聚了许多银钱财货。此实乃天赐于佛主,我广南若得此地,自可与郑氏一较短长。何况……”

说到此处,陈德和声音放亮,朗声道:“何况此地本就是奔哈?农答应的聘礼,其所有皆是我土我民。”

阮福源闻言久久不语,似有顾虑,陈德和又道,“往年用兵不利,实非兵之过,如今天时在我,佛主只需派一得力武臣镇守横山,然后尽起正营之兵讨伐髡贼,则高蛮可平矣。”

他知道前几次用兵并非顺广主力,护送公主那次干脆都是些样子货,原就没觉得髡贼能有多厉害的。而实际上南面的这些主臣也对元老院的实力判断有所不足。

因为头次作战伏波军数量有限,多还是在九龙江屯垦的民兵,火器配备尚所不足。到了后面两次自卫反击,则更是北方几个土邦的新附土兵在前,打的还是占婆旗号,伏波军只是押后。

尚未真正交锋阮军便已经溃退,规模也只在三四千之数,且并未被围歼,算起来阮主方的损失并不算大,连富安的镇边营都没有动用,底气还是足的,最近这年来时间看起来更似韬晦。

而如今阮福源有此顾虑,为人臣子自然要晓以利害,他继续道:“我南能抗衡郑氏多年,唯仰海贸之利,如今听会安的那些海商说,髡贼去年便已经占据吕宋,东京管制又紧,贡事也不可修,海上商道难保不会断绝,若再让髡贼在南面守稳了根脚,则我南便是三面受敌的局面,佛主不可不察。”

“这些话是何人教汝来说的?”阮福源终于停止了沉思,忽然抬头问道,言语中听不出喜怒。

“啊?”陈德和原本说得洋洋得意,忽听此言,顿时有些失措。

却听阮福源又道:“你的才学我大体是知道的,决计想不到这些,你只管实说,是何人告诉你的,便是有功无罪。”

陈德和见露出了马脚,一改方才的侃侃而谈,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不……不敢……欺瞒佛主,这话……实是下臣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女婿所言。”陈德和低下的眉头已经拧成疙瘩,生怕中间有什么纰漏惹出祸事,心中早已后悔起来。

“哦?”没想到这回阮福源倒是笑了出来,“你招了个好女婿。”

“下臣惶恐……”

“不妨事,既然陈勘使有如此佳婿,我倒想要见见的。”

陈德和闻言脑筋狂转,赶忙下拜,“下臣这就着家人回怀仁老家召他来顺。”

阮福源将手一摆,“不必如此麻烦,我去见他。”

下面众臣听闻此言俱是惊愕不已。

可阮福源只是又问了一句,“你这女婿叫什么?”

“陶……陶维慈。”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泰国与柬埔寨史》姆?耳?马尼奇?琼赛

8、《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9、《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10、《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1、《东南亚史》D?G?E?Hall

12、《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3、《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4、《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5、《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6、《岭外代答》周去非

17、《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8、《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9、《论越南喃字文学的几个特点》周凤海

20、《抚边杂录》黎贵惇

21、《南河捷录》黎亶

22、《柬埔寨史》A?Donovan?Mogne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二章 何言天书在定分(二)

【春节快乐,节日期间外出,可能有些日子没法更新,见谅】

五日之后,阮氏在归仁的行营正堂中,仁国公阮福源正襟危坐,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适才的便服,改为一身赭红交领蟒袍与一顶饰金虎头冠。方才因为礼数上的‘怠慢’,面前的儒士不发一言,但为了落得个好名声,纵然他能够看穿对方那一点自抬身价的小心思,却还是耐下性子换上公服作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而在得到对方礼遇之后,对面这位儒士也见好就收,敛起了自己的那点自矜。一身皂色穿裳配着整齐层叠的玄色缠巾,加上轻摇在手中的折扇,将平日里自诩为诸葛孔明的气度做了个十足十,此人正是陈德和的那位好女婿——陶维慈。

“前些日从令岳处听得禄溪(陶维慈号)先生高论,我南方略还望不吝赐教。”

陶维慈今年四十有八,或许因为早年经历坎坷,故而多了几分城府,但当如此机会落在面前时,他也少了几分倨傲的态度,听完阮福源的问询后微微颌首,笑道:“佛主既已亲自南下,想必自然是知道当下我南形式。”

“愿闻其详。”阮福源拱手请教。

陶维慈面上含笑,没拿扇子的左手伸出三个指头立在胸前,“无外乎三方布置而已,广南地方从来都是西去无路,北进艰难,是以主上更应尽力南征才是。”

‘西去无路,北进艰难……’阮福源细细品味着陶维慈话中之意,不禁暗暗在心中点头,此人的确是个有见地的。

“令岳曾对我言,应先尽取占婆与高蛮之地,想来也是先生素日里对他讲过的,但不知可有具体方略?”既然找到了正主,阮福源自然关心起战略细节,他可不是个只喜欢泛泛而谈的二世祖。

就见陶维慈将折扇一合,用扇骨有节奏地敲击着掌心,若有所思,“我以为,南征之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是以这方略说得千好万好,最重的还是一个快字。”

“可南方如今新冒出来的髡贼颇让人棘手。”阮福源试探道。

“正是因为髡贼棘手,我才会说迟则生变。”

“此话如何说?”

“想那髡贼据说是海外的华夏一种,自称宋室遗民,且不论其真假,但他们如今在水真腊大兴建设,又兼驯民厉兵,绝非一般海匪可比,也不可当寻常南蛮看待,其志非小,若不尽快剪除,则是我南心腹大患。”

“先生是如此看的?可前番用兵都是败了。”

“不过是佛主决心不够而已,髡贼纵然凶悍,然而毕竟人少,我曾听往来商旅侨民言到,他们在九龙江口啸聚不过千余,其余皆是土邦胁从,都是些首鼠两端的货色,只要佛主能集结正营精兵以力压服,则南方可平。一旦平定了占婆与高蛮地方,改土归流,善加经营十数年,则便有本钱足可北向一争短长了。”

“道理倒是如此,不过北边终究有些不稳。”

“郑氏如今正是自顾不暇,佛主不趁此时南征,乃是自弃之道,至于横山防御,在下这里倒也有些办法。”

说着陶维慈从袍袖中抽出一个卷轴,卷轴尚未完全摊开,阮福源已经发现这上面绘制的乃是一副舆图,从图旁文字来看应是广平地方,舆图中间的山海之间则画着上下两座堡垒和连接的长墙(注:安南地图上西下东)。卷轴继续拉动,舆图之后还有墙垒的详图,按上面标示的尺寸,墙高至少两丈有余。

陶维慈一边指着图中要点,一边解说,“昔年我自东京南下,曾于争江(郑、阮势力分界线)南北盘桓多时,考察其中水文地理,得了这个想法。此垒墙有二,一曰长育,一曰长德,自争江以东日丽海门(注:今洞海海口)一路往西而达丛山,以为北方门户。其紧要处各置大小炮位守御,此垒一成,则我退可自守门户,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出日丽城自海路抄袭,佛主自领大军北上,则北事可定矣。”

阮福源闻言大喜,道:“先生一席话,使吾茅塞顿开。”

陶维慈却只笑道:“些许口舌之论,如何及得佛主雄才大略,只这才是昔年李太尉(李常杰)‘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两句的深意。”

“好一个‘截然定分在天书’,此正天赐先生于我。”听了此言,阮福源骤然起身,对着陶维慈行了一礼,“若蒙不弃,我愿以先生为军师,还望先生助我阮福氏一臂之力。”

此时,陶维慈埋在肩下的面上,得意之色一闪即逝,堂上只闻郑重之声,“维慈敢不从命。”

“先生既已是我军师,还望详细筹谋南征方略,以释吾疑。”

“何用释疑,南征之事佛主心头不是早有定计了么?”

“先生何出此言?”阮福源讶异道。

“我听说佛主南下之前刚给阮掌奇加了食邑。”

阮福源闻言面色颇为古怪,但马上便哼笑了一声。掌奇乃是安南武职,本不止一员两员,但这里说到阮掌奇,阮福源便知道指的是自家的那个侄儿阮福宣,乃是其弟阮福河之子。去年以来,阮福源之弟阮福洽、阮福泽因内争与郑松的儿子郑梉暗通款曲,想为内应引郑军南下。原本年前郑梉便派了心腹大将阮启率军五千屯兵日丽海口接应,但正是侄儿阮福宣带人迅速擒拿了洽、泽二人,未加声张将之秘密幽禁了起来。因为这份功劳,阮福源不动声色地给侄儿加了食邑爵位,却也还是没有声张。

原本碍于脸面和北边,此事便一直秘而不宣,朝中知道的除了个别亲信本也不多,而陶维慈枯坐家中却也能够得闻,倒真是让人有些意外,也不知他向日里结交的都是何人。

但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阮福源也不再隐瞒,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陶维慈。

那信封上并无一字一印,封口的火漆却早已撕开。

阮福源看向陶维慈,神色颇为郑重,“这是家中姑母的秘函。”

阮福源的姑母阮福玉秀是郑松的西宫正妃,其实关于郑氏的事情,除了那些亲信郎党派去东京的探子之外,更为可靠的消息从来都是靠着这位姑母暗中传递。

阮福玉秀生子郑桥,但因为郑氏与自己娘家的关系多有嫌隙,是以这位嫡子并不得郑松看重,如今郑松有恙,郑桥的两个兄弟和叔叔都是虎视眈眈,这几位无论谁一朝上位,恐怕都容不下郑桥这个嫡子,是以他的这位姑母无论是为了娘家还是为了儿子,这样做都能说得过去。

但阮福源能够将此信拿与陶维慈来看,便是对他的一份信重,如何能不教新任军师心生感动,“佛主待我如此,维慈敢不用命?”

说完他便接过书信看了起来,阮福玉秀在秘信中不仅将如今郑氏几家争权的情况说得清楚,更透露了自家丈夫的身体情况,似乎比想象中更不乐观的样子。郑松如今已是年过古稀,加之往年连番打击,恐怕快就要油尽灯枯了,但越是如此东京就越会人心不稳,如此一来,倒的确是一个大好时机,只不过阮福源心中犹豫的是自家姑母在秘信最后其实是希望他能够乘机挥军北上,助她孤儿寡母上位。阮福源原本的确是打算借机南征,但若有姑母和表兄在内,他对东京也就多了些想法,不免犹豫了起来。

看完秘信,陶维慈长长叹了口气,道:“军国大事原就不可都全了亲戚之义,老王妃信中所言倒是更该使佛主坚定南征之心才是。”

他看着阮福源询问的眼神,继续解释,“臣曾读《三国志》,见《郭嘉传》中定辽东一策,有‘急之则并力,缓之则自相图。’之言,佛主当深思之。”

此言一出,阮福源顿时生出一丝明悟,若是真如姑母所言自家率军北上,难保郑氏不会并力来敌,倒不如陶维慈所提的这一策,先行南征,如此一来,北边说不得还能乱得更厉害些。

“先生之言,真如拨云见日。”想明白了这一点,阮福源对陶维慈的见地更是拜服不已。

但陶维慈却并未被夸赞冲昏了头脑,他得给方略设下一些困难的条件才是,“不过佛主也还是要有所布置才是。”

“这倒是早已安排下了,先前我往东京撒下不少探子,高平那里也派了人去。”

高平的土皇帝莫氏,先祖莫登庸原是黎朝权臣,篡位自立以为莫朝,莫氏自登庸死后陷入内耗,经过数十年拉锯终被黎朝驱逐出东京,如今依托大明庇护才能盘踞在位于北方边境的高平和一带,虽然军事上处于劣势,但莫朝新君却一直对东京心存觊觎,略有南下之志。

“莫敬宽自然是有用处的,不过大同那边佛主也不可忘了。”陶维慈提醒道。

“你是说宣光镇武家?”

“除了裒主,自不会有旁人,如今大同城中的那位和郡公(武德恭)可不是个甘于寂寞的。”

宣光镇武氏因起家于黎朝宣光牧物州大同社的邱裒,故称裒主。

其祖武文密因在反莫战争中率兵从义,累有功劳,黎朝光复北方后得以世镇宣光地方。但到了武德恭这里,却渐渐与朝廷生寡,而且还暗中勾结土寇侵占周边土地,掳掠东兰、西兰土民,甚至还与高平莫氏暗通声气,互为呼应。

若是郑氏内争,这些外力倒的确可以借助。

但陶维慈并不觉得这样便够了,“然而北方终归只是牵制,南征还是要实心下些功夫的,髡贼那边自不是好相与。”

“先生请说。”

“南征之事要分作五路来说,这第一嘛自然是正兵,以前番髡贼战力度之,在下以为至少要起六处正营之兵,方可一举平定。”

阮福源点头称是,广南的正营大抵是三千余人,六营兵马便是两万之重,若是要一劳永逸平定南方倒的确是要如此稳妥才好。

“这第二,会安的佛郎机人与他们教练的火器营也要一并南下,佛郎机人的水师战船更要从海路出击,务要多带火枪火炮。”

这一条阮福源也觉得应当,前番便听说那髡贼虽然人数不多,但火器了得,但单论火器数量其实并不为惧,如今会安那边也能集起大小火炮数百余位,挑其中轻便的随军南下自也是要得,听说髡贼城寨并不坚固的样子。他当即应允,晚些时候便让令史司派人去会安交涉。

陶维慈继续道:“此外便是西山的蛮部,还请佛主颁下令旨,务使水舍、火舍等土邦起兵响应,以为声势。”

阮福源点头默许。

“至于第四路,不妨遣一心腹亲信走西面山路去一趟乌栋,从哀牢南边过去只需顺大河而下,十数日可至。”

“我那个女婿如今与髡贼暗通款曲,恐怕指望不上。”

“如今的形式不同以往,暹罗这两年在西面逼迫日甚,不然他也不会在乌栋营建新都,只要夺回九龙江口,真腊便能以我为依仗,又何惧暹罗?只要明白其中利害,相信奔哈?农还是会有所动作的,不过这只是一招闲棋,是使髡贼首尾不能相顾,即便奔哈?农不愿相助于我,想来也只会作壁上观,到时大军一至,我们再将这消息放出去,也可让髡贼分心提防。”

“这已经是第四路了。”前面说完,让阮福源对陶维慈的最后一策更感兴趣了。

陶维慈笑道:“再有便是荷兰人,吾闻前两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曾与髡贼在爪哇起过冲突,吃了不小的亏,这回正可让他们联络马达蓝国,在爪哇岛上予以牵制。”

他继续着其分析,如今髡贼在原先的雅查加尔达新建了新港,马打兰国素檀很是恼火,其早有意西征,似乎只是时机未到,若是能加以联络,南北同时发难,倒是的确会让髡贼难办。另外,各处航道荷兰人的舰队也能进行骚扰,尤其是婆罗洲的髡贼援军只能从海路而来,纵然听说他们海战犀利,但只要能够拖延些时日,陆上一概扫平,也就没有水军的事情了。

“此外,荷兰人在金边也有商站,战事一起,西面他们也是可以有所动作的。我从南方听来些消息,髡贼在九龙江口屯田种的都是一年三季的稻子,眼下第三季方才下秧。这往来联络之事大抵要一两个月耽搁,佛主正好秘调大军南下,等各处消息回来,即刻开拔,届时稻谷成熟,正可因粮于敌。”

见陶维慈如此‘算无遗策’,阮福源兴奋之下一拍大腿,“就依先生之计,此番南征,吾便以先生为随军赞划。”

“臣敢不用命。”陶维慈闻言再次拜伏于地。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泰国与柬埔寨史》姆?耳?马尼奇?琼赛

8、《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9、《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10、《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1、《东南亚史》D?G?E?Hall

12、《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3、《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4、《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5、《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6、《岭外代答》周去非

17、《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8、《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9、《论越南喃字文学的几个特点》周凤海

20、《抚边杂录》黎贵惇

21、《南河捷录》黎亶

22、《柬埔寨史》A?Donovan?Mogne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二章 何言天书在定分(三)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祝大家节日快乐,这几天笔者连着刷《流浪地球》耽误写文了,见谅>_,<】

二十天后,荷兰东印度公司特使在苏腊巴亚城(注:今印尼泗水市)外的军营内见到了素檀帕南巴汉?阿贡殿下,离开时广南的雨季尚未结束,而穿过赤道无风带之后,则是一副赤日炎炎的模样。

原本马打兰的主人并不想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就进攻这座东爪哇硕果仅存的独立商港,毕竟最近几年他已先后征服了婆罗摩火山周围的许多城市。

淡目港口中来自印度、波斯和大食的商人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围绕巴章和巴刹格德城(马打兰国都)的爪哇内陆为其提供了数量众多的信徒与兵源。

当然,杜板的鱼翅燕窝,锦石的黄金宝石,只要能够贩到安南、日本或大明,也同样能对国主的事业多有助益。

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征服如此之多的地域,也让这个新兴的宗教王国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消化,内陆异族的叛乱随时都在发生,沿海商港中的异教徒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既不愿意改宗,也不愿意支付更高的宗教税,当然,更不愿意因此而死,铤而走险之事不曾中断。

进攻苏腊巴亚实非得以,原本的计划那还是三四年后的事情。

此地乃是爪哇第二大港湾的门户之地,靠着这海路上的便利,如今也是整个爪哇一等一的商贸去处,不仅财富广有,更是维持着不俗的军事实力。其中既有印度教徒,也有漳泉华侨,其城中军队更多有来自吕宋、亚齐与土耳其的佣兵,在整个西爪哇来说,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才能在马打兰的兵锋之下坚持如此之久。

但这一回却有些不同,马打兰前所未有的调集了三万大军围攻苏腊巴亚,在接见东印度公司特使考瓷基之前,素檀甚至相信用不了一个月,这座城市连同他数之不尽的财富便将落入自己的口袋中。

“你是一名异教徒?”

为了继承满者伯夷帝国曾经的荣耀,帕南巴汉?阿贡殿下刻意使用着佶屈聱牙的中古爪哇语问着话,但其中关于异教徒一词他还是不得不使用了外来语的借词,这是爪哇岛曾经极度封闭的证明,而这也让考瓷基勉强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毕竟此时的爪哇语中大多数的外来语借词都来自汉语、葡萄牙语以及荷兰语,而这些语言中除了母语之外考瓷基多少都还有所涉猎。

“尊敬的大君,请您相信我对贵国的信仰并无丝毫冒犯之意。”

说这话时考瓷基将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悄悄收进了衣领中,他并不确定那名素檀身边的翻译官能否准确转达自己的意思,只能祈祷不要因为理解的问题而成为炮决的对象。

“说说贵公司的用意吧?究竟为何派你到此?我记得在对雅查加尔达的争夺失败之后,你们的生意已经退出了爪哇。”

还好,今天这位大君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甚至愿意费些口舌在调侃上,而不愿因信仰问题与对方攀扯太多,毕竟对于上位者而言宗教更多还是工具。

考瓷基赶紧解释道:“大君是想岔了,在下这次到贵国,是作为广南国的使者前来。”

“广南国……使者?”

听到这个名字,素檀有些不解,如今自己领土北方的那些港口中,许多信奉印度教的商人便来自海那边的占婆国,却是因为广南国不断南侵才让他们流离失所的。广南国迫害印度教徒,原本与素檀无关,素檀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异教之人想要在马打兰国安生过活,虽然不用担心性命,但还是得额外缴纳一笔税金。

而于广南国而言,要的不过是占婆的土地,占婆人能役使的则役使,但也没有要到海外来斩尽杀绝的道理。

看到素檀疑惑的样子,使者不再卖关子,“广南国主近日将对盘踞在九龙江口的澳洲人用兵,希望大君予以援手。”

原本以为使者是打着广南国旗号来说通商之事,没想到这一回却听到了有趣的消息。

“广南国将对澳洲人用兵?”帕南巴汉?阿贡眉头一挑。

“千真万确,广南国主阮福源殿下亲自与我公司交涉,希望我们居中联络,请求素檀共同出兵。”

阿贡哼笑了一声,“广南国远在海外,他们要对付澳洲人,去找高棉与暹罗都说得过去,跑到爪哇来做什么?”

九龙江口这地方阿贡倒还听过,距离爪哇起码三千余里,即便是最善航海的荷兰人,只用二十天便在这个季节跨越无风带而来也并不容易。现在看来果然不是小事,居然是打着让自己与他们一起对付澳洲人的主意。

虽然如他早先对国中贵族所言,澳洲人盘踞的雅查加尔达的确如一枚插在他脚上的倒刺,让人极不舒服,甚至有引发‘全身溃烂’的危险。但理智却要让他做出反驳,毕竟荷兰人也好,还是那个尚不知道真假的据称被东印度公司代表的广南国,都还没有开出价码。

他转身坐上一把来自中国的交椅,拿起一根老派的长簧管筒,让侍从为自己添上一支方头的邦库丝雪茄(注:荷兰语bungkus的对音,意即捆烟,现代英文为bundle,为亚齐、爪哇的贵族所喜爱),同时也让侍从给考瓷基备了一份,这种源自马鲁古,添加了香料后再用玉米叶或尼帕棕榈叶密密卷起的烟丝,若论口味绝对比不上来自海北边马辰的澳洲香烟,但素檀显然对那些短毛的中国人抱有极大的敌意,在生活上极力避免外人产生不合时宜的联想。

“雅查加尔达可不在九龙江口。”考瓷基没有点烟,只是淡淡答道。

使者的话破坏了素檀的仪式感,他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雾,思考着对方话中之意,“这跟雅查加尔达有何干系?”

“大君难道就没有想过一统爪哇全境?”说这话时考瓷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帐外飘扬的红白色旗帜,那是传承自满者伯夷的颜色,光看这旗的形制,要说阿贡没有野心实在是说不通的。

“那又怎样?”

“一统爪哇,此其时也,不趁这个机会,大君以后想要实现目标恐怕会很难了。”

“贵使未免太高看澳洲人了,雅查加尔达的澳洲舰队虽然船坚炮利,但从陆上进攻,他们也不过两三千之数,等我攻下苏腊巴亚自然会好好料理他们。”

“看来大君是早已派去了探子,不过对于澳洲人,我劝大君还是要料敌从宽的好,既是无法与其舰队抗衡,那大君也当知道,澳洲人在婆罗洲的援军随时都可驰援爪哇,若是一个月内不能攻下雅查加尔达那就麻烦了,西班牙人便是前车之鉴,我听说澳洲人攻下马尼拉也只用了数千人而已。”

“广南准备何时动手?”

“再有一个多月准备便可,届时北方晚稻将熟,正可用兵,而爪哇嘛则刚刚进入雨季,航海不便,但陆上突袭正可出其不意。”

“贵公司如此上心此事,想来不是仅仅只为了报当初被澳洲人驱逐之仇吧?”阿贡明白了荷兰人的来意,吸起烟来也更加惬意。

“实不相瞒,待事成之后,公司自然还是想要重开巴达维亚商站,这也是我们答应参与此事的条件之一,好教素檀知晓。”

“参与?就像贵公司在班达做的那样?”

听考瓷基之言,阿贡面上露出一丝不快,雅查加尔达是他看作夹袋中的东西,既不许澳洲人染指,当然也不会愿意换成荷兰人、葡萄牙人或是英国人,而且他对荷兰人的观感也非常不好。

就在今年一月,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垄断班达的肉豆蔻贸易,出动了十二艘军舰对其航线进行封锁,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在各岛屠杀掳掠的人口据说超过了万人,虽然班达群岛距离爪哇尚有些距离,但在阿贡看来同样也是他未来的领土,荷兰人的吃相一如既往的难看,或者说因为澳洲人的缘故,他们的吃相比之以往更为难看。

至少八年前他们从葡萄牙人手中抢下索洛尔岛,从而垄断帝汶对大明的檀香木贸易时,并没有表现出如此过激的行为,显是最近受了不小的刺激。

考瓷基并不知道阿贡的心思,自顾自说道:“公司虽然在与澳洲人争夺爪哇的斗争中失利,但舰队尚在,只要不是对上澳洲人的大铁船,还是有几分把握能在雨季拖住对方的。而且以我们的情报来看,澳洲人用来运兵的船只还是以帆船为主,只要公司舰队能够沿途袭扰,相信也能给大君多争取上些时日,而所以要在南北相距如此之远的地方对澳洲人发动突袭,也是为了让那群短毛恶棍首尾不能相顾,这正是公司上层的谋划,我想以这些作为来换取巴达维亚商站的一些特权,这交易并不过分。”

“你们能出多少船?”谈判终于开始涉及到更为实际的问题。

“二十二艘。”考瓷基答得自信,“都是如今东亚最好的快速战舰,绝不比澳洲人的军舰逊色多少,而且这次的司令官是科内利斯?雷约兹舰长(CornelisReyertsz)。”

尽管阿贡对这个名字不如科恩熟悉,但考瓷基的话术显然也取得了效果,这种自报家门的方式获得了素檀的信任。

阿贡在心中默默盘算,如今大军攻苏腊巴亚不下,照着这样子,恐怕还得迁延上半月有余,到时即便攻下了城池,还得修整器械与军队,怎么看都来不及与北边呼应行动了。但雅查加尔达又是如此诱人,只要占据了那里,万丹更会俯首称臣,等一统爪哇之后,他甚至敢于与海对面的澳洲人一争短长。而且,如今雅查加尔达所积累的财富也让他垂涎不已,从各个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那里可已是正儿八经的爪哇第一大港了。

想到这层,他叫了传令官进帐,“向苏腊巴亚派出使者,就说是我的意思,只要他们愿意开城,我可以答应免除他们三年的税金和劳役。”

但素檀并不打算让敌人误会自己的‘善意’,他只是想快些结束这场注定获胜的战争,好将精力投入到更为棘手的敌人身上,“这几日抓回来的逃兵有快三百了吧,全部押到阵前斩首,让爪哇的勇士和城里的那些人都看清楚,本大君的决心并未动摇。”

…………

送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特使,阿贡在一干爪哇武士的护送下来到了距离自己大帐不远处的一顶帐篷中,一名穿着素简的亚齐使者早已等候在那里。

“见过大君。”

“不必多礼,我过来是要说声抱歉,先前谈好的条件看来要变上一变了。”

“什么?大君不是早就答应了么?”

“事情随时都会变化,我不妨告诉你,广南国打算对澳洲人用兵,我已经答应与他们联手。但因佛郎机人会和广南一同出兵,所以关于贵素檀的请求我只能遗憾的延后了。”

或许是因为同宗同源,阿贡并未显得咄咄逼人,甚至在使者面前继续解释起来。

“也请贵使回去后转告穆达殿下(亚齐国王IskandarMuda),眼下最大的敌人是澳洲人,只要他愿意出动水师助我攻下雅查加尔达,那事成之后爪哇不仅会立即中断向满剌加出口大米,甚至还会出兵帮他一同驱逐佛郎机人。只是眼下,还请忍耐一二。”

亚齐如今兵锋直指满剌加,明眼人都能看出国王的心思,满剌加的粮食补给多来自爪哇,是以才有这位使者的到来。但现在,新的问题摆在了两国面前,马打兰的主人为他们树立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参考文献】

1、《SoutheastAsiaintheAgeofCommerce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郑和在爪哇等地传播伊斯兰教初探》许友年

5、《皇明世法录》陈仁锡

6、《珠城周咨录》严从简

7、《TheRiseofAyudhya》CharnvitKasetsiri

8、《南洋华侨史》陈碧笙

9、《ChinaeseinSoutheastAsia》VictorPurcell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三章 障燧举火畏传道(一)

位于纳闽岛上最为核心的一处建筑大厅中灯火通明,尚在行在的大宋元老院重要成员们纷纷列席厅中,听取着枢密院关于下一步战略规划的报告,座上人数足有数十。

“真的需要集中这么大规模的军力么?”

马千瞩看了一眼手上的作战计划书,旋即将本子卷在手中轻拍起来,有些皱眉,“别的不说,计划中提出光是去朝鲜最先就要抽调十个建制营,这便是五千人,后面还要五千。倒是本也应该,毕竟济州岛下辖两县(大静、旌义),人口也有近十万,自需弹压。但最重要的是刚刚建成的天罡级巡洋舰要动用十二艘,地煞级也至少需要同样数量,这就是近半的海军力量了,那些蜃楼级的运输船都还没有算上。”

刘大悟解释道:“朝鲜不同别国,是大明的藩属,这也是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济州岛攻略必须要尽快完成,这才好为下一步在在金州半岛布局做好铺垫,这些军事力量中也包括了辽东的份额。此外,周边海域也要着力控制,这些都离不开我们的水面力量。但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如今在北方我们没有据点,无论上海、天津还是长崎、平户都没法直接停靠补给,大军最多在基隆港集结,沿途也都只能走中间海路,所以才必须要有天罡级军舰随行,且还要如此之多方能自持。”

“济州岛也就算了,毕竟周边形势使然,但进攻琉球也要动用六艘天罡级这又是什么道理?吕宋我们也就用了两艘。”

“琉球不同吕宋,西班牙人在此地是为孤军,但萨摩藩依托日本幕府,背景又有不同,尚丰前些年被岛津氏摄去鹿儿岛城为质,虽然当年便放了回来,但也已是惊弓之鸟。加之去岁尚宁王和尚丰的生父尚久相继过世,如今这位更是如同傀儡一般,目下首里城中反是那个日本僧人喜安最得倚重,也不知这喜安是何心思。是以攻占首里及周边要塞必得使些雷霆手段,琉球各岛的首里亲军(注:琉球国官军称呼)毕竟还有六七千之数。”

刘大悟说完似有些感慨,“得首里城易,但周边各岛及要塞的巡逻就显得尤为重要,不然之后让日军上了岛分散袭扰就很麻烦,毕竟陆上我们军力分散,各岛守御还是要以海防为主。再说,奄美诸岛琉球在八年前就已割让给了萨摩藩,岛津氏在那里经营日久颇有驻军,短期内为防有人回萨摩报信,这些人还是要务求全歼才好。”

这一点倒是没人反驳,毕竟方才分发的资料中也已说明,细算起来琉球诸岛的百姓加上士族便有近八万户,人口二十余万,这些人力都是宝贵的资源,而且多是汉化程度较高的,许多人都能读写汉语。虽然此地商贸繁荣,号为‘万国津梁’,但毕竟隔绝海外,真要用足够强大的海军控制,这些人口也就比南岛的那些土著更好驱用才对。

文德嗣有些担忧,“如此一来我们在南洋各处的防御就有些薄弱了,当前的战略机动力量满打满算也就三万上下,这次任务差不多就要调去一半,剩下的分散开来就有些捉襟见肘。”

文德嗣此言一出,会堂上终于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光是婆罗洲就得四五千的兵力防御各处,吕宋各岛至少也要撒下去这个数,还有台湾,剩下的的确是少了些。”

“别忘了还有民兵。”

“打打治安战还行,就怕被人暗中觊觎,婆罗洲本岛还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爪哇和中南半岛上就不好说了,像鸿基和别子更是危险。”

这时候朱大钊终于站出来为海军说起公道话,“能觊觎我们的横竖就那几家,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如今阮主忙着应付北边,连着吃了几次亏也不大敢找我们的不痛快。爪哇岛就一个马打兰看着能打,情报说如今他们正在攻打苏腊巴亚,那可是东爪哇有数的大港,又有数千善战的佣兵,阿贡不啃到明年我是不信的,相比之下最让人担心的反倒是日本的铜山,那里才是投送不易,明年产量一旦加大运输就更为困难了,这样看来,济州岛且先不论,琉球是一定要拿下的。”

马千瞩不置可否,而是转头看向情报部门的人,“通进银台司怎么说?”

谢明抬头看了一圈众人,道:“的确如老朱所言,就算为了四国的铜山,琉球也要早些拿下的。情报方面大可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到了首里城,且也找到了可靠的探子,各岛的兵力调动我们每隔十日就有一次准确消息汇总,必不至让大军抓瞎。”

吕宋攻略一完,谢明也顺理成章的回到了‘中枢’,成为情报部门真正的一把手。

文德嗣呵呵笑道:“你们动作倒是够快。”

“也是乐观了些,不过我倒是主张集中兵力先攻琉球诸岛,如此一来还能激化岛津氏内部的矛盾,说不得连萨摩藩也能一并纳入我们的势力。”谢明继续分析道。

“此话怎讲?”文德嗣来了兴趣。

“一方面是我们手头现成的资料,当然也有平元老从日本送回来的情报,经过综合分析,我们认为完全可以利用琉球攻略顺带策反岛津家中的反对派。”

“岛津家中的反对派?”一位元老不解道,在大多数对历史一知半解的元老中岛津家向来是以团结著称的。

谢明并不在意,“自然,说起来这岛津家也是倒霉催的,最近的两代家督都得罪了当轴之人,最先是岛津义久在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中兵败,不得已将家督传与弟弟义弘,结果岛津义弘又在关原合战中投向了西军,虽是被人逼迫,但战后也只好隐居,将家督之位又传给了儿子忠恒。”

“忠恒?那现在的家督家久是?”疑惑的显然不止一人。

“家久就是忠恒,家字是德川家康所赐,久字则是岛津家的通字。不过纵然是改了名,但岛津家内却不安定,过去是义久、义弘、忠恒并称三殿,萨摩藩内的事情从来都是合议才有结果,也就是义久与义弘相继薨逝了,如今的这位家督真正统一事权也没有两年。尤其是义久一脉,自岛津忠真(注:岛津义久外孙,因争夺家督之位被岛津忠恒派人暗杀于日向野尻)被刺杀后一直耿耿于怀。”

“这么说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谢明继续道:“谁说不是,要论起来萨摩藩出兵琉球还是被幕府所迫,要不是当年江户对岛津领的乡账和国绘图调查定出了将近十二万石的隐知行,岛津家也不会想出用出兵琉球的军役赋课来抵偿年贡的办法,毕竟海上长途奔袭,结果是谁也不好预料的。”

“原来如此。”

“看来正是这个道理了,难怪后来倒幕萨摩藩那么起劲。”又有一人对历史作出联想。

“其实还是利益使然,不过我倒是赞成在正式攻略日本之前多多培养反幕府的势力,反正以后也可以一并收拾,短期看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打算策反?”马千瞩打断了讨论。

谢明回道:“策反不策反还要看看再说,不过我只提两点。一是琉球征伐的总大将桦山久高回到鹿儿岛后没有因功加赠领地,一直心存怨念,二是当年的副大将平田增宗在征伐琉球的次年便被家久寻了个谋反的由头也给杀了。桦山久高是鹿儿岛众,算是岛津的分家,平田增宗则是国分众,可能岛津家的财政如今真是捉襟见肘,但因为领地和随意谋杀功臣的事情,其实萨摩藩内也颇有些人与其离心的。不过,情报归情报,还是要我们自己做好准备才是。”

听到这里,周泰阁也开了口,“谢明说得对,情报归情报,但首要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需要准备的物资务必筹妥,不知现在还有什么缺口?”

刘大悟回道:“军火倒是足够,军粮方面考虑到补给不便,恐怕罐头的比例会有所加大,但也勉强够了,军舰维养也没有多少问题。只是冬衣恐怕需要准备更多,要考虑到在北方搜罗朝鲜和辽东难民所需,工厂我们可以占下济州岛后再建,但原料一时尚有不小缺口。”

马千瞩思量了一番,作出决定道,“此事交给胡八荣去办吧,也该给他加点担子了。”

…………

此时此刻,六千里外的上海县城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此地东界川沙,南邻南汇,西接青浦,北连宝山,可谓域广而人稠。

其城中商店林立,钱铺广布,闽广辽沈之货云集于市,西洋暹罗之舟岁岁来此,当真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然而纵有城中商贾富户通宵达旦的饮宴,到了寅时初刻,也都纷纷沉寂下来。

整个县城,除了更夫手中和大户门上的灯笼外,尚有光亮的地方已然不多,胡府算得这不多中的一处。

天气已经渐凉,胡老爷将身上的棉袍裹了一裹,继续专注于桌案上的文牍,好在自己的书房中如今都是用的产自大宋的煤油灯,比之以往的油灯与蜡烛已是好上太多,只是这样的事情他必得亲自经手,即便是伺候的侍妾也要打发到偏房不得靠近的。

这是今日刚刚从电台中接到的指示,他将这些命令全都以自己才能看懂的暗语一一誊抄到特制的账册上,以防有什么疏漏,再次梳理无误之后,他又拿起账册开始仔细点算起来。

但当今日发来的任务全都电算清楚后,胡八荣还是有些震惊了。

元老院下达的命令竟是还要其全力收棉。

这本还好理解,毕竟吕宋的纺织厂已经开工许久,澳洲布的名声也已打开,今年的量只会比去年更大,但这量未免大得有点过了头。元老院最新的要求是尽可能收购原棉,在先前已经通报的基础上,最好再觅得两百万斤之数。

这数量其实都是说的籽棉,以此时加工而论,去了籽的棉花重量只是二十得之五六,如此算来首长们实际需要的棉花大概也要六十万斤上下,但也许是考虑到他这里不好加工,从来都是直接收购籽棉的,省去加工的麻烦直接收购,自然更多人愿意将货发卖与他胡老爷,这也是去年他能从别家嘴里咬下一大块肉的原因之一。

其实以此时江南产棉而言,这个数字还不算极大,若以福船论也不过就是七八艘的满载而已,算起来只是个大些的船队,只要安排得宜分批而行也不会张扬。然而目下江南的棉田采收已告段落,该收的都收得差不多了,胡老爷仔细盘算了一番,再有也就只有将主意打到外路省份去了。

离江南最近,棉花产量又高的无外乎山东与河北河南,而又以山东、河北地近运河最为便利,如今那边采收完毕,再走运河南下正好还要些日子。

按照往年估算,光是山东恐怕今年的原棉产量便能有上千万斤。但每年松江产布都在两三千万匹,别家的需求同样不小,若是不早些准备恐怕也不好收到如此之多的籽棉。如今籽棉一担大抵在一两七钱上下,一斤左不过一分七八,若是真收不到两百万斤之数,到市面上去零买去了籽的纯棉,就要涨到六到七分银一斤,虽说所费也没有高到哪去,但零买终归麻烦。

且即便是按照收购山东籽棉的价格也要有五万两左右的本金,毕竟还要算上仓储转运,若是加上雇船的费用还远远不止,况最为关键之处,还是如此短的时间他便不得不亲自下场,这样一来未免显得扎眼,连续两年大量收棉,本地的行会可是早就盯上了万通行。

思虑所及,他又将目光移到账册的最后,忽然轻‘咦’了一声。

1、《SoutheastAsiaintheAgeofCommerce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喜安日记》闵氏喜安亲方入道蕃元

5、《册封琉球国记略》沈复

6、《琉球军记》

7、《使琉球录》陈侃

8、《本藩人物志》鹿儿岛县史料刊行委员会

9、《上井觉兼日记》上井觉兼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三章 障燧举火畏传道(二)

原来先前胡八荣光顾着誊抄,并未仔细破译内容,现在跟着那本宋版《金瓶梅》的页码逐句查看才发现元老院的命令之后还有一个变通之法,说是若原棉不够,可以鸭绒代替。

上面甚至专门为鸭绒下了定义,必得是鸭颈、鸭尾和鸭翅上的羽毛以及鸭腹、鸭背上的绒毛,又有取毛之法、烫毛之法、晒毛之法。按照秘文所言,十只鸭子可得绒二两余,而元老院下达的鸭绒收购数量同样不小,总得集齐六十万两,这就得要三十万只鸭子。上面又说还可以鹅绒代之,数量或可更少。不过以此时鸭价来算,一只鸭子三分银,光只收绒别人虽不会整只照价,但却又搭上工食,这段日子又是一年中最忙时节,寻常帮佣一日总得五分银,里外里一抵,三十万只鸭子取绒,加上转运装储,总也少不得一万五千两银子。

然后便是时间,胡八荣细细算来,江南之人喜食鸭鹅,这松江府虽小,每日屠鹅也在千五之数,至于宰掉的鸭子没有五千也差不了多少。好在取绒与食肉并不冲突,只要与左近的大埠主商量得宜,横竖再贴些钱去,勉强应该能行。若是一边收棉一边收绒,一个多月虽然紧些也倒勉强够用,实在不行,原本库中准备送到吕宋纺织厂的存棉也可先垫上一批,无非是影响一下外销布的供货,反正都是元老院统筹安排,相信天津那边也不会因此为难自己。

如此过了十日,胡八荣一边安排人暗中从山东棉商处收棉,一边又联络松江府各处的鸭鹅埠主购买鸭绒鹅绒,晾晒好后,小心装袋,第一批三千担籽棉、一千袋鸭绒和三百袋鹅绒装了满满一艘海船,总算出港往台湾去了。他心中盘算,如此一来再有一个月当是能在期限内完成元老院交办的任务。

胡东主从港口回来,尚未坐稳,就见胡海进来通禀。

这胡海与胡峰两兄弟原都是胡八荣的家仆,经过南洋的一番搏命,后来都顺利归化了大宋。只是这回跟着到上海开创万通行外柜,倒成了特别配在胡八荣身边之人。

“什么事情?”

“是棉布行的请帖。”胡海凑近了小声道,“东家可要小心了。”

胡八荣接过请帖,打眼看去,上面说是松江府的几位富商请他明日到豫园赴宴。

“你怎么看?”如今胡海已在胡八荣身边负责机要,没有旁人在时他倒是都直接询问对方的。万通行明面上做着南北货贸生意,这些富商虽然都打过些交道,但共同点却是都是松江棉布行的成员。胡八荣明面上一直打着做茶的名头,偶尔经营些澳洲奇货,虽也跟棉布行有些交道,但还不至如此亲近,这回请帖上打头的正是棉布行的郭行首,其中分明透着古怪。

胡海道:“首长们反复叮嘱要我们低调行事,我想着以往收棉多是找的外路商人,还难免被人盯上过几回,这次事急从权,收绒还好,这籽棉几乎都是我们亲自下场去做,如今山东和北直的棉货又紧,这回郭行首请东家去赴宴恐怕是已经打问到了我们的事情,是要借机发难。”

“那你的意思是?”

“宴无好宴,不去也罢,我们自做自的,这光天白日他们总不敢强与我们来争,各凭本事就是,只要做成了首长们交办的差事,自然是千好万好。”胡海一直没断过重回大宋治下的心思,自在南洋经历过一番,又常听闻元老院最近的作为,他已对大明这里失去了兴趣,满心思的都是大宋的新生活,哪怕是到新拓的台湾也好,不然在这上海县中,终究只能以奴仆之身行走,不得自在。

但胡八荣显是个想要些作为的,首长们谁也不派,偏让他一人到松江府建立根基,这里面的用意外人也难体会,他省悟道:“不对,我以为还是要去观观风色。”

“东家是这么想的?”

“眼下情势不明,那些织户们议论汹汹更甚昨年,正是要我们稳住才好,我想这正是棉布行的试探,不然我们明面上一家做茶的,请我们作甚?也许这还是个机会。”

“那我叫弟弟跟着东家。”胡海的弟弟胡峰如今明面上管着胡府的家丁,实际上也是做的保卫工作。

“就让胡峰单独跟我去一趟,目下还不用太过担心,此地好歹也是江南首善之地。”

“但也有‘民抄董宦’殷鉴在前。”胡海还是放心不下。

胡海说的是前些年董其昌家被百姓焚毁一事,当时也是有人在民间传檄,说董家强抢民女,逼死士子,引出好大一场风波。如今看来虽然不能说董家一点没错,但在江南舆论也的确可以杀人,其中捕风捉影之处颇多,可见在松江府地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事情从来不少。

今年松江的织厂和织户对原棉供应多有焦虑,辽东因为军需的缘故,北直隶的棉货多往肃宁去了,那边的织厂也多,织成的多半就直接送了出关,连带山东的棉花经登州过海的都比往年多了不少。加之去年以来又受到澳洲布的冲击,江南民间的怨气着实不小。

“我自省得。”胡八荣故作轻松,当日午后他便先去拜会了县中首富顾昌祚,这一位也在受邀之列。

到了第二日巳正,胡老爷如约来到豫园。

这处嘉靖朝原任刑部尚书潘允端为自己致仕隐居而建的庭院出自造园名家张南阳之手,直到四百年后依然风采。但今时潘允端已故去十年,失了庇佑的潘氏虽然在朝中还有些故旧,但也不如当年风光。如今潘家的几个后辈多在京中衙门任职,但位小职卑,是以守着偌大的家业,也将心思用在了经商之上。

上海一县,最利丝棉海贸,因之松江府的布行潘家也有参与,这回一说到在上海摆宴自然便想到了豫园,潘家倒是满口应允了。

进得堂中,却已有人早早等着。

“雪岩兄,你可是来得迟了。”行首郭增福笑着迎上,嘴上称着胡八荣的表字,这表字还是平元老给他取的。郭增福是松江府布行的行首,也是松江府城东门外厢最大一家织厂的主人,华亭县出的三棱、云布、飞花、眉织,他家德云堂占了一半多,尤其德云堂的尤墩布,雪白细腻,更是上好的袜料,远销各地。

胡八荣见过了郭增福,又见了潘家管事,潘家如今尚在的主家是潘允端的三弟潘允亮,但这位三老爷寄情书画平日并不理事,柜上的事情都让家中管事来做。

顾昌祚也亲自来了,见到胡八荣微点了点头,他与胡八荣的关系是得亲家徐光启牵线,其中自少不得王星平与傅小飞的运作。

除此之外,其他在座的也都是府中有数的棉布商人,背后的势力则更是错综复杂,胡八荣大略知道的便有浦东陆家,华亭董家、徐家,常熟钱家,青浦蔡家,其他还有一些一时也认不过来。

但如常熟、华亭、青浦三县,距此都不算近,这些人显然是早就到了的,今日的阵仗倒比预想大了许多。

尚未开席,郭行首已经将话题挑了起来,“今日难得潘府君抬爱,将豫园借与我们这些行商的粗人,实在是荣幸。”

潘家管事接着话茬,“郭行首说哪里话,若不是布行经营得好,哪里有如今的兴旺局面,既是行中的各位员外设宴,潘家略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

“哎,可惜再往后就没有什么好日子了。”一名中年说起丧气话来。

“沈老爷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今年收棉各家可都足数了?我这边头发都要焦得白了。”这位沈老爷哼笑一声,说话间不忘往胡八荣那边瞟上几眼。

此言一出,其他几家也像是得了暗号,纷纷叫起苦来。

又有一个道:“往年这时节,棉早都收够了,可今年到了如今,不光白养着许多织户,连订布的单子都少了许多,这生意看来是没法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成了要‘逼迫’郭行首给拿个主意。

郭行首一脸‘无奈’,看向胡八荣这边。

“听说胡贤弟近日收了不少山东运来的棉花,不知可有此事?”

“郭兄是从何处听来这些,你也知道我平日都是做茶的,哪里知道你们棉布行的事情,今日这宴正来得莫名得很。”

郭增福道:“雪岩莫要自谦,去年我便知道,顾员外家的许多棉都是卖给了你家。”

顾昌祚闻言咳嗽了一声,但郭增福不以为意,一边观察着胡八荣的神色一边继续。

“今年山东走运河过来的原棉,雪岩又收了不少吧,前天出海的那艘船上,可有人亲眼看到了,全是上好的棉包。”

胡八荣见话说道这个份上,也不好装傻了,他放下手中果子,淡淡笑道:“胡某不过是受人所托,不过这棉布行中的买卖以往也未曾经历,只想着童叟无欺四个字,既是有人卖得,那我万通行也买得,就不知其中有什么关碍?”

他说完扫了一眼堂上,一副管你们屁事的神色。

“其实胡贤弟是舍近求远了,既然眼下满松江的布商都紧着求棉,何不将你手中的存货都让与各家,我记得万通行似乎并未经营织行吧?”又有一人跑出来提出‘合理化建议’打着圆场。

胡八荣看了一眼,认出了是常熟县鹿苑奚浦云锦斋的陈东主,这一位的背后是常熟钱家,陈东主家一个姊妹如今是钱家公子钱谦益的正房夫人,他知道这位钱老爷前些年点的探花,授的翰林院编修,但之后便因父丧在家丁忧了,几个月前刚刚起复主考浙江乡试,旋又转了右春坊中允。胡八荣对此人如此上心倒是因为前些日子朝中有人就澳洲布与民争利一事议论,这钱谦益便是个带头的。

郭增福道:“其实我倒是有个提议,胡贤弟若是愿意将如今自家库中的存棉作价分与在座各家,就算是籽棉,我们也愿意出二两一担的高价。”

胡八荣闻言看了郭行首一眼,似有些动心。

旁边一人马上又道,“坐地每担便是三四钱的赚头,这样的生意可不好找,不过胡东主得答应我等一个条件,今后若是要再收外路的棉货还要提前给松江的棉布行中招呼一声,免得坏了规矩。”

“招呼一声?若是各位东主不答应,是不是就不许我万通行收棉了?”这下胡八荣也不再客气起来,反正已经说破,倒不如硬气些,如今已送出了一船货物,还有两船只等晾晒装袋也不会有大的问题,剩下的一半数量就算不用籽棉他也有把握全用鸭绒替代,必不误期限,说不得今日做些姿态,还能得些好处。

“你!”那人明显有些怒意。

郭行首却又笑着对顾昌祚言道:“顾东主与胡东主向来交好,此事上还要开解下雪岩贤弟才好,天下的生意哪有一家做得完的?还是不要伤了和气。”

顾昌祚拗不过情面,也只得说了几句软化,无关痛痒。但他心中早有了主意,去年便渐渐不再涉足棉纺,专心经营他的棉田和海贸生意,这回的船便是他帮胡八荣安排下的。

众人觉得无趣,寡寡淡淡的吃了一顿宴席,早早便散了。

散席之后,郭增福却又将几家相熟的棉布行东主都邀到了豫园外的另一处僻静所在,方一落座,郭行首便收起了平日的那副慈眉善目。

“看来与万通行的事情是不能善了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三章 障燧举火畏传道(三)

【注:上一章关于钱谦益任职的时间有误,已进行修改】

“行首有何主意只管说来。”

其他人对郭增福的态度转变并不意外。

“能有什么主意?无非是先把收棉的路子卡死。”郭增福环顾四座,“这就要行里的各位东主同心协力了。”

“行首只管吩咐。”众人都是一拱手。

郭增福对众人态度满意,道:“如今松、苏两府本地的棉花大都收得差不多了,往南也没有什么,市面上的棉货多还是北面来的。”

旁边即刻有人帮腔,“北边的棉船多是走黄渡、新泾过来,这吴淞江和盐铁塘上各处水柜、湖闸的浅夫、相识,河道上的面孔又多是青浦与常熟两县的,陈(常熟钱氏)、杨(青浦蔡氏)两位员外还要多多帮衬才是。”

陈员外显得有些为难,“那些夫子惯来奸猾,恐怕不会听教吧,再说之前收棉便是各凭财力,如今……”

倒是蔡家的那个杨东主颇为识趣,“都到了这时节,眼孔就不能大一些,难不成陈员外以为身在常熟,就真当与我们松江无干了?那你今日过来又是为何?如今万通行背后摆明了是通着南洋的澳洲人,去年的亏已算吃得小了,听扬州的消息如今他们已投效了皇店,说句僭越的话,在银子上面天家是个什么德性神庙时诸位还没领教够么?”

方才帮腔的几个华亭布商也继续跟着七嘴八舌起来。

“不知贵主家钱相公可见过澳洲人的《新华日报》?那些短毛贼如今在南洋可是已经自立文法了,居然敢僭称新华,假以时日可就不光是我江南大患,而是大明之患了。”

“我还听说他们在那些岛夷之中推行纸钞,集聚金银,又还到处攻伐,听闻最近出海的商户回来说,如今吕宋已经易主,当真小看不得。”

“两浙还好,你是没看邸抄,福建那边这半年来沿海百姓逃亡南洋的着实惊心,巡抚都在头痛。”

“那莫不如多使些银子?”陈员外再次试探,打断了各种传闻继续八卦,仿佛这些事情他早都听过全无兴趣,只将话题拉回自身。

杨掌柜也拍手附和,“对了,这几处闸口,光是现役加上折征也有近千人了,将消息放出去,那些要紧的闸头、浅夫头都使够了银子,但凡有北边的棉船都一概扣下。”

听人扯了半天,总算说到了点子上,郭增福也一拍扶手道:“正是这个道理,那胡八又没有自家的织厂,你们各家都还养着数千的织工,拖家带口这又是上万人了。平日还有护场的青手,青浦、华亭的团练在座的员外与背后主家谁没少出过钱,怎么倒问起我该如何做了?那胡八无外乎手中有些银子,恐怕多半还是澳洲人给的,万通行的人其实不多,只要把住了货源,任他能翻了天去。”

其余各家闻言像是想通了般,纷纷附和。

“不过这只是一条,官面上也要走到。”郭增福对众人反应满意,继续道,“今日回去,还请各位都劳烦主家的老爷出了拜帖给府中县中各位官人,务要言明其中利害。”

“事关商贾之事,官中恐怕不会干涉吧?”这回依然是陈东主在质疑。

“糊涂,这是财计,陈老爷觉得那些官人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么?再说,也只是要他们一个袖手旁观罢了,最多再提上一句,今年贡内的织货他们还想不想完纳了?”

“正是,我倒是听说新来的大府便是临清州人士,想必是能够体谅的。”

能在临清出头的士子多半都是商籍,运河上的事情比谁都要清楚,其中情弊道理上也该比谁都更了然。

“张大府纵然不能体谅,孙二府想必也是可以的。”一人提醒道。

经郭增福这一提醒,在座众人才想起其中关窍,新任松江知府张宗衡到任不过月余,如今府中的事情都是同知孙应崑支应,这孙二府打万历四十四年便在府中任着水利通判,河漕与缉盗都是他做老了的。如今又升了本府佐贰,关键还兼着青浦知县一职,以这一位如今的位置和曾经的世故,倒的确像是不会出头的样子。至于苏州那边,相信只要钱家有所发动也不会缺了响应,毕竟当初朝中关于抵制澳洲货的物议便是他钱谦益率先发起。

“官面上只要招呼到了也就是了,不过还有一条就要用心些。”

“不知行首还有何见教?”

“江南纯善之地,自然最重舆论,当初如何对付税监,如今就该如何对付这胡八。”

众人闻言个个眉头深锁不发一言,郭增福看了解释起来,“你们家中谁没个有功名的子侄,要让他们去同学中游说,若是江南的织业受了影响,落魄的可不光是我们这些行商的。学宫也要有说得上话的人鼓动,教授不说,那些分教平日里哪家子弟的脩金没有少拿,陈东主回去也要请主家在朝中声援一二,我听到消息说明年本省的乡试,大宗师已荐了令姐夫主持,他若肯说话,这局面也就定了。”

这回陈东主也点头受教,说是回去就与姐姐商量。

至于顾家,恐怕是因为他亲家徐相公的缘故与万通行并不打算冲突的样子,加上潘家与顾家的关系,松江府的其他各家也就不再打算直接在上海县城发难,光是其他州县也已足够。

…………

“大郎还不放心?是觉得布下这些手段都还不够么?”

等众人散去,郭增福独自与随行之人乘了自家马车出了县城驶上了往华亭的官道,车厢内对坐的老管事这才问道。

“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不过剩下的不当在众人面前说。”

“老头子有句话还是要说,这回如此多家联手,就算有行会出面,涉及银钱和好处,就怕众人不能同心,怕是总有坏事的。”

“这也正是我的担心,是以我才留了几个后手。”

“那大郎打算如何做?”

“他们只道我要在运河扣货是为织厂争棉,其实哪有那么简单,不过这釜底抽薪的谋划却是要多头并举的。”

“如此说来倒的确是先不要声张的好。”

郭增福点头称是,吩咐道:“你等会让个小厮先骑马回去让房妈妈安排下,今夜就让珊娘来我房中伺候吧。”

老管事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算是有些了然。

入夜,奔波了一日的郭行首回到华亭县东的家中,宅子里早已准备停当。

用过了宵夜饮子,沐浴更衣,郭增福与那位叫珊娘的侍妾好生云雨了一番。

事后温存之际,郭行首终于切入正题,“这些日子忙着柜上的事情,冷落了你。”

“老爷说这话,奴家惶恐得很。”珊娘也不蠢笨,快傍晚房妈妈来安排时她便有所觉察,“可是柜上有什么事情不顺心的?”

郭增福假意叹了口气,“这些事情说与你听也无用,早些歇了吧。”

但珊娘哪里会放弃家中争宠的机会,自己膝下无子,能有一个小娘的身份靠的正是娘家,再说郭增福也不是第一次这般欲擒故纵的行事了。

“老爷有事可不能瞒着奴家,你我如今一体,若是柜上的事情娘家哥哥能帮衬的自然是好。”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澳洲货闹腾得厉害,这布行的生意怕做不得了。”

“澳洲……布?”澳洲货最近两年市面上越来越多,都是精巧实用之物,其中像是女子用的花露水、香皂之类也陆续出现,虽然数量还稀少,却是有钱人家内眷的喜好之物。珊娘自己房中也常有准备的,但要论与郭家生意的冲突,那也就只能想到澳洲布一样。

事实上珊娘的娘家本姓张,祖辈都是上海东面川沙堡的疍户,但正如此时大多数疍民一般,他家原本生活漂泊无着,是以私下里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买卖。珊娘自打进了郭家的门,她二哥张雷便依托着这层关系做起了海匪的营生。川沙那里距着吴淞江口较远,通常吴淞江和宝山两处千户所的巡船都不常去,这也是嘉靖年间要在此地单设一堡的缘故。但川沙堡防的是倭寇袭扰地方,却没有管疍民在海上劫掠的意思。

这些年张雷便多做着海上的无本买卖,五六年间已成了一个小帮的头目,手下族人喽啰也有两三百之数,而这些年来的主要营生便是帮着郭增福料理生意上的对手,在海上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郭增福又多哄了几句,那珊娘便满口答应,第二日就回一趟娘家‘省亲’。

…………

又过了十日,世面上一切平静,但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涌动。

这些日子,胡八荣一日不曾断过与元老院的联系,收到的指示倒是越发明确,但有一桩难处也益发明显,便是松江府地面已经买不到棉了。

打发到北面苏州的人也同样无功而返,从常熟到昆山、镇海、嘉定一线全都没有存货,而且山东来的棉货一入盐铁塘或是吴淞江便被截留,打听之下参与的都是松江和苏州各家布行的经济,但具体买家却也没有听说。

而且最为让他焦虑的是最近各地都有关于万通行的谣言,上海以外的府县甚至还出现了士子带头上书言说澳洲货伤及江南根本,各地织工也都蠢蠢欲动,几个相熟的牙人在外地县城帮着临买时被人识破还险些被打。

虽然尚没有实质的伤害发生,但如今胡八荣自觉‘孤悬海外’,也就只能盼着行在能早些有所驰援。

但支援尚未等到,却等来了胡峰带回的坏消息。

“东家,不好了。”

虽然按照胡府惯例,内院向来都不会有外人随意走动,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难掩焦急,“我们的货船出事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飞龙之章 第五十四章 荒城晴翠送王孙(一)

海风吹拂着浅灰色的天空,也吹散了空气中的硝烟味道,远远看去,海平面上宛如游龙般的小岛上腾起的道道黑烟正在消散。

马迁沪此刻穿着一双胶靴正在海滩上有些吃力地前行,他身后跟着的十余人则都是伏波军的精锐——他的警卫班,有几个干脆就是他从军校带出来的学生。虽然行在泥泞之中,但光看他的步伐却丝毫不觉因为湿泥带来的阻滞,神情上反而轻快得很。

当他终于从海滩来到一片距海不远的湾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个被打扫干净的‘战场’。木制的长屋稀稀拉拉分布在木板围成的城寨内外,真正的武士被单独押在一边,更多的本地首里亲军以及来自鹿儿岛的‘足轻’则被单独看押,但无论是哪种俘虏此刻都还未从突然遭受攻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琉球攻略舰队六百人在暗岚、赤鬼、碧兽三艘天罡级巡洋舰的舰炮掩护下从金间崎、秋德、龟津三处同时对德之岛发起了登陆作战,一个多小时的战斗,岛上守军没能逃出一个,而停靠在岛上的萨摩藩巡船也是一艘不漏,全都入了伏波军之手。虽然事后清点,零星抵抗中敌人只死了不到三十,而伏波军这边唯一受伤的更是只有一名抢滩时落水的新兵,但并不妨碍参战的战士们对于此番作战生出一些慷慨情怀。

见到首长到来,几名方才起便一直在热烈讨论的伏波军战士很有自觉的让开道路,而一名本地人正好就在这些战士带领之下迎了上来。

“你就是新五郎殿?”马迁沪对这位情报部门在琉球发展的线人非常和善。

“一介流人而已,何敢当此称呼……”来人一身破烂的芭蕉布衾,并未拳发着冠,顶着一头短毛,看起来年龄不大,说话却透着沧桑,从并不流利的汉话也能听出,这是一名倭人,如果再仔细些,或许还能看出他的僧侣身份。

马迁沪挥手打断,“你既已投顺我大宋,便不再是流人,只要好好为元老院办差,日后自少不了你的前程。”

“刑余之人,哪敢奢求什么好处,只要首长能够信守承诺,帮我找回幼弟,小僧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师傅放心,元老院不仅会帮你找回令弟,还会帮你们重回故土过上安逸生活。”

“当真?”新五郎原本有些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些光亮。

“你这次的差办得不错,大军能不损一人攻下德之岛,离不开你提前送出来的阵图,这份功劳元老院是记下的,等会儿还要你跟着我去甄别俘虏。”说完这些马迁沪便在警卫班的簇拥下自顾自朝着城寨深处而去,年轻僧侣欣然应诺跟了上去。

这僧侣本名平田新五郎,其父便是当年萨摩藩侵攻琉球的副大将平田增宗,新五郎是增宗的第三子。当年因受其父牵连,平田家一系全都受了处分。他在家中还算幸运,保住了性命,被判流放琉球,而四弟则是被发遣去了硫磺岛。情报机构倒是很早便与这些流放之人有所接触,又因为新五郎怨望最重,是以也是此番下力最多的,如此一来不有所表示自然是说不过去了。

今次的计划原本就是关门打狗,一艘巡洋舰游弋在钓鱼岛和先岛诸岛附近海域监视琉球西南动静,顺便保护从基隆出发的补给舰队。另有两艘则在奄美诸岛北方阻断鹿儿岛方向的往来船只。如今伏波军将岛津军在奄美诸岛与三山诸岛之间这片海域最为重要的德之岛连同湾屋的城寨全都拿下,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自然就容易多了。

马迁沪愉快地翘起烟斗,点燃刚刚学会的雪茄,吐纳之间对身旁跟着的警卫员得意言道:“给前指发报,琉球之钥已在我海军陆战队手中,攻略行动按计划进行。”

半日之后,刘大悟站在了琉球本岛中部要塞——今归仁城——的本丸城垣上,百余里外的首里城已经历历在望,他也没有想到,这处号称首里门户的要塞居然如此轻易便落入了伏波军之手,就如当年他被岛津军轻易攻陷一般,与其山城的险要地形显然不大匹配。

虽然在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之后,要塞对外的石垣全都增加了射击用的孔洞,甚至因为有日军驻扎还添置了‘大筒’,但在伏波军的优势火力之下,依然没能坚持过两个小时。如今此地换了主人,局面倒是大有不同了,只是当年的琉球俘虏多换成了萨摩藩士。

因为进展神速,登陆部队干脆直接将今归仁城当做了进军大本营,各种物资和军火相继在此地上岸,元老院也初步打算按照当年岛津军的进军路线,从北谷、浦添一路南下,而海路上则是对那霸保持封锁。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接下来似乎只要等着北面的消息便可高枕无忧了,整个琉球群岛的攻略算是开了个好头。

…………

此时此刻,一艘来自大隅国的商船正在朝着奄美大岛而去,就如此时趁着西北季风南下琉球的许多日本商船一般。

商船的目的之所是大岛中部的大和滨,在那里补给修整一日之后船只将会继续前往南面的三山本岛,在那霸港完成此行的交易。用产自萨摩的刀剑换取来自大明的丝和琉球的糖,这样一来只要跑上一趟便能得到两倍的利润。首里城已是萨摩藩夹袋中的物件,这十年来这样的贸易在此地已经司空见惯。

当然,作为这趟商船的负责之人,十九岁的肝付兼武自己也能在藩藏之外得到不少好处,而能在岛津领内捞到这样的肥差,自然与他的身份离不开关系。

肝付兼武如今是肝付家的家督,其父当年曾随萨摩藩出兵琉球,病亡于阵中,当时此子才八岁而已。若非岛津家久一力护持,恐怕这一位早被他的两个叔叔兼秋与兼尧夺了家督之位去。家久扶持此子自然因为其年幼便于控制,但如此一来却又多了一份恩惠,就连兼武的元服之礼也是家久亲自主持,是以大隅的肝付众在鹿儿岛虽属外姓,却格外得主君看重,这一回前往琉球贸易的差事也轮到了兼武。

肝付兼武去年新添了一个嫡子,正发下宏愿要重修领内的若宫神社,是以对此次贸易之行的收益也颇为看重,此外便是想要借机一览方外之地,大隅那样的荒僻地方若不是因为有琉球这样一个对外贸易的渠道,是决计没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的。

他正满怀惆怅看着南面的大洋,就见两道黑烟已在海平面上隆隆升起。

“那是何物?”肝付兼武张大了嘴巴,伸手指向黑烟出现的方向。

“看针路那个方向应该是深江津才是。”老迈的家臣双眼昏花,同样看不真切。

‘敌袭!’

但站在天守前的船头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大声喊叫起来,然而直到所有弓箭手与铁炮手都在矢仓与狭间后就位,大安宅船还是没能完成转向,三节上下的航速比起对面渐渐清晰的船影实在是慢得过分。

‘我们是大宋伏波军,你们的船只已经进入大宋台湾路流虬府海域,立即停船等待检查。’

汉语、琉球语与日语的喊话透过海风传来,格外清晰。

“是海贼么?”肝付兼武显然有些激动,六年前他曾有幸随岛津家重臣新纳久信在大阪冬之役出阵,在他有限的人生中,无论是听说还是亲历,无论是肝付还是岛津,总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是以当听到那一声敌袭之后,他的第一个动作不是躲进天守或专为他这样武士设置的御座之间,而是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但船头显然比他更有经验,当看到对方逼近的速度和两艘巨大黑船分开的浪花之后,他的双眼已经通红,显然久历水战的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

伴随着再一次的警告,一声巨响与军舰正前方的火光同时闪现,然后便是数根水柱在安宅船不远处的水面腾起,有几个没有什么经验的铁炮足轻直接吓得胡乱开了火。

船头有些发愣,对面开炮的距离目测已经超过了十町(注:战国度量尺,1町=米),这个时代即便最好的佛朗机炮也很难在海上有如此之高的精度。

但他的想法刚刚蹦出来,又一轮炮击随即而来。这一回,靠前的五面矢仓大板连同下层的橹床一同被撕开了一大片口子,躲藏其中的水夫和铁炮手死伤惨重,有好几个足轻都在破坏发生的瞬间从破损的上棚直接落入海中。

喊话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日本人充分理解了话中之意,不到半刻时,代表放弃抵抗的白布便被挂在帆柱上高高立了起来。

日向丸终于还是停靠在了他今日的目的地——大和滨港湾中,半日时间,已有三艘大小船只被扣在了此处,加上本地守军本原本就有的小早与关船,总数已达九艘。与德之岛一般,所有俘虏全都被解除武装统一关押,这其中也包含了肝付家的少主。

但半日之后,连同肝付兼武在内的俘虏又被重新送上了日向丸,由伏波军战士押送,被军舰拖拽着向南而去。赶在日落之前,船队抵达了今归仁城外海的古宇利岛,那里已经建起一座临时战俘营。经过甄别的俘虏,除了尚不能让人放心的外,全都被转移到了今归仁城下,肝付兼武同样也在其中。

这期间伏波军倒是为战俘供应了两次饭食,除了糙米饭外意外的还有小鱼干和桔子,比起平日在大隅领内的饮食还要好上不少,让肝付兼武一度对自己俘虏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很快负责押送的军士便将他们集中起来,传来的命令是要他们连夜便搬运辎重由陆路向南而去。

肝付兼武对这些奇怪的短毛士兵很是好奇,从被俘后简单的交流中他已经知道,这些说着汉话的唐人是自称来自大宋的澳洲人。这个名字依稀听过,似乎是一伙盘踞海外亦商亦盗的家伙,与九州和四国沿海的那些‘水军’颇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只是在短暂交战之后他对这群似乎突然冒出来的人有了更深的印象,对方的实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即便是当年在大阪面对丰臣家的数万浪人武士,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压力,而如今自己又要被驱使着向南方而去。

他虽然是头回来到琉球,但俘虏中似乎有人对三山岛上的地理轻车熟路。

“南面便是北谷城,要去王都那里是必经之路。”

“难道澳洲人是想我们去冲阵?若是真打算如此,好歹应该给根竹枪。”

肝付兼武觉得有些纳闷,自己如今连佩刀都被收了去,半日之前甚至还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但如今居然抱怨起武备不足,似乎真成了澳洲人的一员,仔细想来,一切的转变不过是从那两餐饭开始,澳洲人对待俘虏似乎太好了些。

俘虏们正打着火把推着辎重,在澳洲‘武士’的催促下沿着石子铺就的‘官道’迤逦前行,就见一队伏波军战士小跑着从旁经过,领头的那名军校大声喊着:“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明天日出之前必须赶到北谷要塞。”

肝付兼武略通唐音,他还在想着那军校的话,却听跟着的那队人马也大声回应起来,这次听得更为真切。

‘打进首里城,活捉尚丰王!’

【参考文献】

1、《SoutheastAsiaintheAgeofCommerce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喜安日记》闵氏喜安亲方入道蕃元

5、《册封琉球国记略》沈复

6、《琉球军记》

7、《使琉球录》陈侃

8、《本藩人物志》鹿儿岛县史料刊行委员会

9、《上井觉兼日记》上井觉兼

飞龙之章 第五十四章 荒城晴翠送王孙(二)

【关于之前对阮氏玉秀的身份因为史料问题出现错误,实际其是郑松之子郑梉的正妃,前文已修改,但不影响整体阅读】

蓝色的天幕衬着白色的浮云,偶尔有数只海鸟飞过,为眼前的美景带来几分生动,也让笼罩在王国头上的数日浅灰没了踪迹。

天幕之下,是一座石垣堆砌的小城,无论是以大明还是日本的标准,这城都说不上大。灰白的石垣上间或点缀着苍翠的树木与艳红的建筑,显出勃勃生机。

在石垣层叠的中心,是一处由几座巨大宫殿构成的建筑群,首里王城的正殿、北殿和南殿皆在其中。

即位不到一月的中山王尚丰头顶彩织冠端坐在大殿上,说不清心中的感受,自打被从鹿儿岛放归之后,他曾经对日本的一些好感渐渐也变成了忌惮。或许当初他对日本人的善意正是能被萨摩藩相中成为琉球王储的原因,但多年摄政的经历已经明白无误的告诉他,只有保持在日本与大明之间的中立,他才能保有自己的王位与这一方国土。

是以成为琉球国王不久,他便顶着压力派遣了三司官之一的毛凤朝前往萨摩藩告知即位之事,这是主动示好,同时也是在放低姿态。当然,前往大明的请封使也早已定下了人选,王舅毛凤仪与正议大夫蔡贤早早便做好了准备,当年毛凤仪作为尚宁王特使出使福建,正是他带去秘信揭露了萨摩藩对琉球用兵一事,也是个忠勤王事的。

尚丰心中非常明白,十一年前日本人所以没有直接占据三山,完全是因为他们希望借助琉球在大明朝贡体系中的特殊地位,不然那时琉球王室都被掳去了鹿儿岛,又哪里会有再放回来的道理。当年如此,如今也是一样,就连此番前往大明请封的真正目的,也是萨摩授意为了将对明朝贡从十年一例改为两年一例,日本人渴望通过琉球实现对明贸易以稳固幕府财计的想法实在太过强烈,这在某种层面给与了尚丰足够的安全感。

但萨摩藩的势力经过十余年经营已经延伸到了琉球的方方面面,即便身在王城之内,这样的感受也不会有丝毫减弱,不过今日的议题显然又有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局面。

关于宋人,或者说澳洲人,尚丰也听说过一些,去年精巧的澳洲货便已出现在了琉球,那些人自称是前宋后裔。但任何一位三司官或是下面的亲方都在不久前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以往从未听说过澳洲人的军队,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大宋官军’还是于两日前突袭了今归仁城,北山监守的数百卫队和协守的日军全军覆没,宋军又在一日之后攻陷了首里北方的重镇北谷郡,他们的水军更是已在北谷西北的大湾登陆,还有一支来自南方的舰队已经抵达那霸外海。此后那些据探子看见都是髡发布衣的宋军直接越过了不在要道上的中城郡和周边大小的村邑,如今兵锋已经抵达王都北面最后一道屏障浦添。

敌人的进军过程与当年的日军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回那霸港那边似乎未能作出有效的抵抗,港湾两侧屋良座森与三重两座堡垒的炮位完全没有起到拱卫之效,海路已被宋人彻底封锁。而宋人推进的速度也让人心寒,据说他们攻击北谷郡是在昨日一早,而今归仁城陷落也只是再前一天的事情,正因如此,在军事应对上王国便显得处处被动起来。

御座之下,紫帽(注:琉球官制二品以上)的按司、国相与黄帽(注:琉球官制三品至七品)的亲方、亲云上坐了数十人,却安静得可怕。

“诸位爱卿都来说说吧,眼下局面究竟当如何处置。”

尚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战是和,你们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

丰见城亲方毛泰运最先沉不住气,他是尚丰三妹佐司笠按司加那志的夫婿,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中山国重臣毛继祖的儿子,祖上是洪武朝时从福建迁来的闽人三十六姓,也是国中大族。其父在十一年前的那次战争中折冲樽俎,更是在王族被掳去日本后自请镇守国都,算是为中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毛继祖年迈,他的这个小儿子倒是作风强硬了不少。

“如今拱卫首里城的亲军护卫尚有数百,周围的间切军及丰见城的守军还有近千人,昨日接到消息已经沿国场川赶来,加上临时征召的家来赤头(注:城中平役民),若是全力以赴还有机会在救援浦添。”

毛泰运的方略非常简单,当年与岛津军作战,便是吃了分兵的亏,以为岛津军要从海路登陆,结果到处拒岸而守,等岛津军攻到太平桥时,能够出城野战的才不过百人。这一回倒不如集中精锐在北面迎击宋军陆师,一则是只要陆战获胜,那海上总还有回旋的余地,二则是听逃回的地头言说宋军陆师人数不多,不过数百,且还带着战俘,只是火器犀利而已。

前方传来的消息同样证实,宋军并没有沿途劫掠州郡,更没有一路占据城池,只是将中头中山府几座拦路的堡垒攻陷了,如此一来对方的补给也是很成问题,只要在浦添城下配合守军能够制住对方锐气,说不得后方的地头和亲云上们就会起来发难。

“而且……”他又道:“平田与猿渡两位奉行还带着数十名萨摩的精锐藩士,今日一战正当请他们出力。”

平田大久房、猿渡新助两位岛津家臣作为萨摩藩的使者因尚丰即位前来‘观礼’,如今尚未回国,毛泰运对日本人向来说不上好感,正好顺着这话头将二人给引了出来,若是在此事上日本人不肯出头,将来对琉球的影响势必大损。

毛凤仪听了同族之言也终于开口,“若是战事不能平,贡事也不可修,两位大使想必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尚丰听毕点头称是,“此事就有劳王舅与这两位交涉了。”

…………

平良川横在首里城的北面一里左右的地方,在正北方向上形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小湖,三座小湖交界之处的狭长地带形成了一处天然的要津,太平桥就建在此处,是首里城北最后的一道门户。从北方来的军队过了太平桥,再往国都而去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要可守。此刻大量从岛尻南山府征调而来的间切军在首里亲军的带领下正在桥南集结,他们的目标是救援北面不远的浦添郡,人数上来说已有了上千之众,且还在不断增加。

在这支军队中,还能看到一队萨摩武士的身影,因为是前来观礼并未准备甲胄,他们穿戴的还是临时征调的首里亲军甲胄,但也算是装备齐整了,其中多还配着火绳枪。自萨摩藩经营琉球以来,琉球的武备倒是比之当年强了不少。

而这一切早已被远处山丘上的几人看在眼中。

伏波军登陆之后一路推进,在攻占今归仁城的第二日一早,先锋部队便已连续急行军一百二十里赶到了北谷城下,可能是因为实在来得太快,当地的守军甚至没有接到今归仁已经陷落的消息,将伏波军的先锋当做了寻常海匪流寇,抵抗持续的时间比预期稍久了一些,但三百守军还是很快便被不到百人的伏波军前锋部队击溃,那些琉球守军不仅缺乏火器,连弓箭都有所不足,显系承平日久荒废了武备。

或许是收到了前方的败报,只有十里之遥的浦添城守军早早便出现了逃亡,只剩下了两百多的间切军坚守。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这座三山时代王国的留都便也被攻破了。但占据浦添之后,前锋部队便未再继续南下,一则是前锋长途奔袭需要修整,二则后援部队已在路上,无甚必要轻兵冒进。毕竟这一路之上没有收拾的寨子与采地少说也有二三十处,虽听后方说今归仁城周围几个村寨的地头昨日已经派了人去表达恭顺之意,但观风色的心态更重,而且眼下消息闭塞,难保不会遇到几个不开眼的给伏波军的小股部队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更为重要的是不良人已经传回消息,首里城的主力已在南面的太平桥集结。

而浦添则是个不错的要塞,此城地势险要,元老院手中的资料显示,在二战美军登陆冲绳之后,日军还曾在此设置工事整整坚守了三周,扛住了美军十一次进攻,可见其作为军事堡垒的天然条件。而且此地距离首里城已经不到十里,对于伏波军而言这个距离能做的文章实在是够多了。

在浦添城驻扎,正好可以看看琉球王国的态度,而且元老院对此还另有打算。

此时日江西下,平田新五郎却颇为兴奋地求见了马迁沪,“报告首长,首里城已经知道了浦添的消息,如今王都左近的精锐都已在太平桥北驻扎下来,并未再向北来。至于人数当有千余人了,另还有城下的家来赤头在城北龙潭边立了一营,小僧在其中还发现了一队萨摩藩士,皆用铁炮。”

“情报搜集得不错,这次就再给你记上一功。”马迁沪拍了拍平田新五郎的肩膀,褒扬道。

“都是首长们的神器犀利,有千里镜在,敌军想做什么都无所遁形。”

“你且下去休息吧,等拿下了王都还有事情要你去办。”

平田新五郎闻言暗喜,慌忙告恩退了下去。

此人退下不久,刘大悟便赶到了浦添,相比马迁沪等人连夜奔袭,琉球攻略舰队的总指挥则要轻松得多,从大湾登陆,陆上行军到此也不过三十余里路程,沿途还能欣赏海岸美景。

但刘大悟却并不轻松,一见马迁沪便说起正事。

“胡八荣发来消息,万通行上海分号恐怕遇到麻烦了,总部让我们分出一队不良人前往支援,枢密院的意思是由你带队。”

“已经这么严重了?需要动用军事力量?”

“给北上准备的棉花和鸭绒被海匪劫了一船,查下来多半是松江布行的人下的黑手,如今松江府的织户已经被煽动起来,若是真没有办法也只有肉体消灭几个震慑一番了。”

“人选定了么?何时出发?”

“料理完这边就走,小组成员你从北上元老中来选,各单位优先支持你的行动。”

“那可得抓紧时间了。”

“放心,这边的事今夜就能见出分晓了。”

马迁沪见刘大悟神情,略感诧异,又见他带来的兵士正往城中搬动重物,一个个巨大的箱子从城门鱼贯而入沿着石垣朝本丸而去。马迁沪原本已将城中巡视了一遍,此城建筑十一年前曾被岛津军焚毁,后来重建但并未完善,本丸附近如今还是一片平坦的空地,连颗充景的树木都无,但想及此处,他心中又似有所明悟,对刘大悟要行之事隐隐猜出了几分。

【参考文献】

1、《SoutheastAsiaintheAgeofCommerce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喜安日记》闵氏喜安亲方入道蕃元

5、《册封琉球国记略》沈复

6、《琉球军记》

7、《使琉球录》陈侃

8、《本藩人物志》鹿儿岛县史料刊行委员会

9、《上井觉兼日记》上井觉兼

飞龙之章 第五十四章 荒城晴翠送王孙(三)

多年担惊受怕,总算是继承了王位,只要此番王舅出使大明顺利,得到天朝的承认,自己的地位便再无人可以动摇,这本是一件让自己大感松快的事情,但自北面战事的消息传来后,新王便一直惴惴不安。

通过两日的时间,尚丰专门了解了新的敌人。突然出现的宋人,或者民间原叫做澳洲人的,以往只在南洋贸易,他们生产的各种货物俱极精巧,说起来他本人也曾见过一些。

但若说时间往前百余年,或许琉球还会与他们有些利益上的冲突,但自打佛郎机人占据了满剌加后,琉球和南洋诸城邦的军火与违禁品贸易便已告中断,如今那霸不过是做着中日之间的转口,当初若非海贸空间受到挤压,也断不会着力建设首里一线的贸易町市。

这宋人,或说是澳洲人,到底是抽的哪门子风放着南洋好好的生意不做要来找琉球的麻烦,若是为了与大明贸易大可不必绕这个圈子,而若是为了日本就更说不通了,无论是幕府还是萨摩都从没打算要断绝海贸,如今与西人龃龉也无非是为了禁教,而且自澳洲人占了吕宋后这一层似乎也渐渐没了。

但此事最难就在于琉球与澳宋双方并无可供交流的平台,以往更是从未有过联系,些许贸易都是通过民间,倒是听说有往来日本与吕宋的商船是为澳洲人运货,但也只是传闻,如今倒不得不先打上一仗再说,这就让琉球的新王心中尤为焦烦……他当然焦烦,宋军没有四处烧杀抢掠,甚至在攻陷浦添之后刻意停了下来,但无形中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因为前线传回的消息让他觉得这澳洲人的战力似乎比当年的日军更为强悍。

入夜之后,他便只能通过伎乐来排解烦闷的心情,原本在这样的日子,一曲《太平歌》最为合适。

‘万岁爷,镇中山,万古千秋。贡天朝路上,海不扬波。’这正是他一直想要追求的王道。

但他受不得这曲子的低沉,加之眼前的战事让人心焦,索性另点了个更为时新的曲牌,融合了福州十番、伬调和泉州南音的曲子唱词配着琉球的三线琴在尚丰听来便多了几分天朝上国应有的恬淡自在。

‘纱呀纱窗外——’

‘月呀月影斜——呀哟——’

‘映照梁上——’

‘哪得睡着——呀哟——’

‘寂然独坐呀——’

也许是触景生情,这首本是描写闺阁空守的相思曲子却让尚丰倍感惆怅。

但当他透过寝殿的纱窗向北望去时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今夜天上的星辰好像多了许多。

不对!尚丰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妙。

那些星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王城这边坠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星辰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流星’,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一头扎了下来。

当第一团火光在女官房所的院子里爆裂开后,一声声尖厉的叫喊便传了开来,伴随叫喊的还有爆炸的声音。

很快,金藏、钱藏那边也走了水。

尚丰在宫人护卫下刚刚逃到下御庭,背后的奉神门也被天火点燃,好在下御庭还算开阔,让他终于能够倚着北面的石垣看清发生了何事。

但一看之下,琉球国王心中的震惊更加莫名,就在远处浦添城的方向,不断有点点火光升向空中,在夜幕下朝着首里城飞来,火光抛过一道道优雅的弧线,落在首里城以及北面龙潭和太平桥的兵营中,远远甚至能够看到龙潭边一个个奔逃的人影。

又一束天火在身后的御狱炸开,这回尚丰听得真切,那爆炸声中分明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忽然省悟到,这难道是宋人的火器?

爆炸声此起彼伏,上御庭那边的三座大殿也陆续被点燃,透过奉神门看去,上御庭已经宛如地狱景象。

终于有官员与侍卫寻到了国王,但面面相觑之下也都无法言语。

此时尚丰才于火光中在侍卫手中看清了那爆裂天火的真容,黑黝黝的长长一截铁筒,已经扭曲变形,但显系人造,也让他再次断定此物的确是宋人的火器。

官员们争相劝告,“太平桥的守军怕是不行了,殿下还是早拿个主意,恐怕天亮之后,宋军就会攻过来了。”

尚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手指颤巍巍指着北方,“浦添郡城距此有十里了吧?”

“差不太多。”一位大臣道。

但其余人马上明白了国王的意思,此番夜袭显见得系宋人的火器,但如此之远的距离,这火器居然也能射及,虽然看这火器的威力比之一般的火箭大不太多的样子,但这种完全无处可藏的感觉还是让人心惊不已。

首里丘天然的地形与坚固的石垣在这种火器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如此一来留给琉球君臣的问题便只剩下一个。

“何人可堪出使宋营?”

…………

此时的浦添城上,一众海军的元老正拿着高倍千里镜确认着战果。

“这火箭好用倒是好用,就是如此一来,真要将首里城给一把火烧了,算不算破坏文物?想当初我还去冲绳旅游过,这样一来以后是看不到这首里城了。”马迁沪背着手打趣道。

飞星甲型火箭是根据十九世纪中期英国人发明的黑尔火箭进行改良设计而成,1844年英国的发明家威廉姆?黑尔在传统康格里夫火箭的尾部加装上了三块倾斜的稳定螺旋板,如此一来当火箭发射时,由于空气动力的作用使箭身旋转从而达到稳定,公里,而军器监的加工水平将原本的最大射程变成了有效射程,铸铁的平衡导杆也缩短到了三米。

章德裕却不以为然,“破坏个屁,你看的那个都是92年后日本人重新建的,原先的建筑岛津家烧过,后来美国人也烧过,怎么?他们烧得我们伏波军就烧不得了?依我看这首里城除了那层石垣,上面的古建屁用没用,都烧干净了还免得我们费力去拆。”

另一人来自三司,可惜道,“实在是太浪费了。”

刘大悟却并未再去关注远方的几处火头,只是淡淡道:“早点睡吧,天一亮对面的使者估计就该到了。”

日出东升,位于浦添城南门下町的伏波军临时大营果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五十多岁,一身大岛袖配着内里玄色僧袍,透着一股儒雅之气。

“蕃元见过几位首长。”僧人一见刘大悟他身旁的元老便行礼如仪。

刘大悟居高临下看着对方,但却并未有所动作,只冷冷道了一声,“一路辛苦。”

在先前的通报之后,元老们很快便通过总部获得了来使资料,此人便是首里王府的御茶道喜安入道,唐名闵蕃元,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二十年前他南渡琉球成为尚宁王的侍从,当年萨摩入侵,跟随被虏的琉球王室回到日本,全程参与了琉球与萨摩和江户的谈判,之后便一直留在了首里,名义上担任的是御茶道之职,实际上则是琉球王室的外交顾问。

方一落座,刘大悟又道:“还要先恭喜闵入道高升。”

为了这次会谈,尚丰破格授予了喜安亲方的位阶,连夜成为了黄帽官,刘大悟的话看似客套,实际上内中透露的情报搜集能力已让喜安大感震惊。

闵蕃元在惶恐中再拜起身,用带着福建官话的口音说道:“下邦不知天兵威严,行事造次,还望上使赎罪则个。”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既然尚丰派了你来,那琉球到底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恳请上国罢兵,上国但有所需下邦无有不允的。”闵蕃元一脸恭谨,生怕得罪了这个能够施放火雨的煞星。

刘大悟哼笑道:“话倒是说得漂亮,但我大宋向来是听其言,还要观其行。”

“上国想要下邦如何做,还望上使明示。”

“尚丰抗拒天兵,必须随我们回南洋行在向元老院请罪,而后在文莱城闭门思过,凡首里城在册的亲云上以上官员都要一体随行。”

“这……”

闵蕃元面露为难之色,他还想提醒琉球乃是大明册封的藩国,就算不看日本的面子,也要顾及一下与大明的勘合贸易,但刘大悟并没给他盘桓言辞的余地。

“这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另外,岛津氏窃据奄美诸岛,竟然也敢与尚丰一道抗拒天兵,待此事了结你就代我们去一趟萨摩传话,让岛津家派个有分量的过来请罪。”

“这恐怕有些难处。”

“有何难处?伊地右卫门和五百萨摩军眼下都押在我们手上,其中正儿八经的藩士便有几十个,还没算昨夜在太平桥逃散的那些,堂堂千利休的再传弟子,不会连个耳报神都做不来吧?”

喜安的茶道师傅康印是千利休的弟子,但他感到吃惊的却是刘大悟的前一句,“什么?大和横目也在天兵这里?”

伊地知太郎右卫门,是萨摩藩士伊地知大膳正重的三子,原籍大隅国国分郡。十年前他奉忠恒之命移居已被萨摩藩彻底征服的琉球,是镇守奄美大岛统治中心大和城的主官,之前伏波军舰队封锁海上,首里根本就不知道宋军竟然已经攻占了奄美诸岛。

此话一出,闵蕃元也再无话可说,奄美诸岛既已陷落,守卫的日军想必也逃不出去,如此看来宋人倒的确有资本与萨摩藩谈一谈‘谢罪’之事的。

翌日早上10点,首里城的残垣断壁被收拾一新,从城外的珍珠道开始经守礼、欢会、瑞泉、漏刻、广福诸门,沿途被数百全副武装的伏波军战士层层把守,东西了望台上还都安排下了不良人的狙击手与机枪组,担惊受怕了两夜的尚丰就在下御庭中率领琉球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数十人拜伏于地。

原本因为上御庭周围的殿宇被焚,担心元老安全才将受降之地安排在空旷的下御庭,没想到效果反倒意外不错。

心情大畅的刘大悟在战士们注视的目光中欣然接过了琉球王室的佩剑及大明诏赐的金印、金册、敕书、勘合,还不忘‘安慰’了尚丰一番,居高临下淡淡的说了一句——‘好生改造,重新做人。’

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他多操心了,如今在场的所有琉球官员都会被元老院送到南洋,而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伏波军则会逐岛接收各处采地,今日没来的各个按司地头,若是听教的还能有机会到南洋体验一番澳宋的新生活,若是不识相的,少不得在群众大会上批斗一番,那霸港中将要新立起来的绞刑架上也不缺一个名额。

至于先岛与奄美诸岛上的人民则更会被发动起来,这几处都是琉球国近百年才征服的新土,又经日军蹂躏过一番,其上人民不仅饱受苛待,甚至遭受饥荒也不得移民他处,萨摩的贡赋又一年多似一年,琉球本就丧失了南洋贸易的好处,如此重的负担全都转嫁给了寻常岛民,论及百姓心中无怨怎么都说不过去。而已经规划好的流虬府(注:元老院按唐制恢复琉球古名,该因岛形似小龙而得名)国营糖场、农场则可以很好提升岛民的忠诚,只要能使百姓吃饱穿暖,问题便解决了大半。

而萨摩方面,元老院也毫不留情,让喜安带去的谢罪要求,除了俘虏的赎金之外还包括割让屋久岛与种子岛。诚然,条件虽然苛刻,但元老院也不怕萨摩不肯就范,除了将种子岛作为对萨贸易的口岸之外,元老们还打算在军备上有限扶植岛津家,让其充当对幕府的一道缓冲,一两年内为四国的铜山增加一重保障,至于再之后,对日方面羽翼丰满,到时候便该是幕府担心大宋的问题了。

等到明年新兴作物丰产,此地也就彻底安稳了。

而此时马迁沪的队伍已经整装完毕,乔装改扮的十人小组连同装备一起登上了一艘来自广州的商船,此船上的货物如今已全换成了首里城金藏中的白银,在几天之后便会驶向大明的松江府。

【参考文献】

1、《SoutheastAsiaintheAgeofCommerce1450-1680》AnthonyReid

2、《海语》黄衷

3、《南洋年鉴》

4、《喜安日记》闵氏喜安亲方入道蕃元

5、《册封琉球国记略》沈复

6、《琉球军记》

7、《使琉球录》陈侃

8、《本藩人物志》鹿儿岛县史料刊行委员会

9、《上井觉兼日记》上井觉兼

10、《江户朝贡史料中的五首曲调初探》王耀华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一)

胡八荣将住所从家中转到了港口的货仓,他已有许多天没有好生睡觉了,眼圈周围的黑色浓了不少。

当日第二船出海的棉货刚绕过南沙(注:后世崇明岛东南部)出了江口,就在苏州洋外被劫了。

原本准备跟着放洋的第三艘船也不得不暂停了装货停在了港中,万通行中一时愁云惨淡,这几日连外出收绒的人都没有出去。

今日胡府后院的安全房中,胡八荣与胡海、胡峰‘主仆’三人都在。

“站长,首长那边有消息了么?”彻底没有外人在旁,这两位也收起了平日的伪装。

“先寻人暗中查访,这次货船被劫多半便是布行所为,但究竟是何人下的手还得打探清楚。”

胡海、胡峰闻言一喜,“怎么?首长打算有所行动了?”

别人不知,这两位可是在南洋见过元老院的雷霆手段,自然便多出一丝期待,自打货船被劫,他们这些日子可一直都不痛快。

胡八荣却摇了摇头,“昨日收到消息,伏波军如今刚刚攻下了琉球,还有许多首尾需要料理,平首长与顾首长都说此时要低调一些,也只是让我们探查清楚,这几日电报中都说是坚定稳住,便有办法。”

“什么?伏波军攻占了琉球?”胡峰一阵激动。

“不错,不过如今海上的消息尚在封锁,暂时传不到大明,你们平日也莫说漏了嘴。”

“省得。”

胡海又道:“那我们就这么无所动作?如今外院那些人可不大稳便啊。”

胡八荣提醒着他,“不动自是不能,海哥儿,你先搜罗一下,将柜上如今有的银子都集中一处。”

“站长你不是有账目么,怎么问我?”

“我说的是现银。”

胡海这才一拍脑袋,了然道,“虽然尚未清理,不过应该两万两还能凑得出来,这些现银如今都是胡峰的人与总号的镖师守着,定是安全的。”

“安全我自然相信,不过眼下得把银子花出去,你还得安排些经济将消息撒出去,收棉的银子每担提到二两……不,二两二。”

“这……”

“不用担心,我这就是将万通行放到明处,别的地方不敢说,这上海县一时还算安全,只要能够支撑到年底,想必总有办法。”

“年底……”胡海喃喃念道,他想以首长的手段,到了年底琉球那边总能腾出手来了,如何在大洋上保障货船安全自不是他能够想出办法,上海站只管办货,运输的事情还是交给首长去做稳妥。

“对,不过在那之前,峰哥,还得将你手中的得用之人好好团住,尤其是总行派来的镖师,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能用得上。”

兄弟俩告声喏各自去做事了,就只留下胡八荣一人独坐房中,隔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发起电报。

又是数日过后,提价收棉的效果似乎有所显现,松江府中几家中小布商甚至偷偷放出了部分手中的存棉,而与此同时,市面上也忽然多了不少生面孔的经济,这些人共同的特点便是全系外路,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外县的棉农棉商。

又过了两三日,本地的棉农前往万通行卖棉的也多了起来。

原来一开始,万通行高价收棉之后的确吸引了一些外县与本县大户放出手中的存棉,其中也包含了松江和苏州两府布行的成员,他本以为这是那些布行想要借机套利,毕竟万通行给出的价钱比以往行情高了不少。

但很快事情便开始起了变化,等几笔大宗交易完成后,市中便从最初以布商棉行放棉为主,到了最近这数日换成了许多原本给这些布行供货的棉农还有外地来的小贩。他们手中的棉货不多,但人数却众,供应的棉货不见少,交易却日见庞杂,但万通行的银子却眼见得有些不支了。胡八荣惊觉之后本想往各家告贷一些,但此时却连顾家老爷都突然‘生病’不能视事,似乎是察觉到了风声不对有意疏远。

无奈之下,胡八荣不得不放缓了收棉,但因着万通行外早已排起了长龙,也不敢骤然停下,只将先前派往各县的经济又拢了回来,并且不断向元老院发报催促银子和派人前来接货,只是要搬到货仓来住倒是早就定下的,怕的是有人对货物不利,毕竟都是些易燃之物,有了劫船的殷鉴在前难免不让他多些担心。

如今外县的布商不知是否有人组织,全都选着日子停了收棉,又不知是谁在暗中嗦摆,许多外省的棉商来到松江之后都将自家的棉运到了上海的万通行来。也是胡八荣之前过分乐观,敞开收购,若是因为银子断了不能继续收买,后续的棉户与商贩一来便有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而他对胡海、胡峰以外的伙计,只还是一直对他们说‘坚定稳住,就有办法’,整个商行中除了从南方总行来的那些护院镖师外,本地伙计都显出明显的不稳。

今日难得天气尚好,胡八荣早早还是出来走了一圈,昨日往顾家与潘家等上海县中的大族又投了拜帖,但依然是如石沉大海一般。他也明白,虽然看在徐光启的面子上上海经营棉花的大户不会与自己为难,但如今快要激起民变,也顾不得脸面全都做起明哲保身之状,毕竟这几家中顾家自己没做什么布行生意了,潘家虽然在做却明里暗里都开始跟郭增福那边投以声气,眼见得也是靠不住的。

胡八荣见天色尚早,索性叫起胡海和两名广东镖师,让他们跟着往府城去一趟。

江南地方的道路修得好,车马也便利,紧赶慢赶,到了午后好歹赶到了府城,他是想见郭增福。

其实这几日他心中早已明镜一般,各方汇来的消息都将背后的谋主指向了郭行首,若不是他那个阴狠沉稳的性子私下里许愿结连,四下唆摆,那些眼孔小的谁能放着自家的织厂不管,还倒将原棉拿出来?

都是做老了这行的,面对澳洲布的实际威胁,万通行那区区的一点提价又如何能让他们看上,这多半就是郭增福于中运筹的釜底抽薪之计。而这其中有个关节,便是他知道万通行的船出不了港了,只有知道这一条,才敢于冒激起民变的风险来谋划此事,不然棉都运出去了,就算真惹出乱子将万通行彻底击垮,那今年松江的织机也不要想开足数了。每每思及于此,胡八荣的心中便是一寒,劫夺货船的海匪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而郭增福这几日都没有出门,他在等着看万通行的笑话,撺掇着各家将库中的棉放出来,还让棉农也参与其中,的确是狠毒,那些棉农都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人,往年里种棉靠的是各家包买,实则便是要先从棉商布行那里告贷下种,如今虽然收棉已完,但来年还得指着这些布行的老爷,人家叫你去万通行门前凑数你如何敢不去?说不得这每日的吃食还得自己准备。

胡八荣今日来,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可能只是想要示弱拖延一番,或者首长说的就有办法便真有了办法。他可不指望大宋的舰队能够直接攻打上海,元老院那些首长向来不是冲动之辈,在南洋便是如此,即便面对蛮夷的袭击,最后还是采取了怀柔的手段,就连胡八荣看来都觉得有些多余。

他其实知道元老中也非铁板一块,还有不少首长对这样的政策颇有微词,甚至想法有些激进,只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在此事上置喙。

但终归这次会面未能实现,刚刚走到府城披云门外,一个声音便唤了起来。

“胡兄,不意竟在此撞见你。”

“莫贤弟?”

胡八荣狐疑了片刻,认出来人,此人名叫莫后光,原是个私塾先生,现在华亭县中说书为生,他刚来松江时曾按元老院指示四下查访民情,多便是通过各地的说书人,那时与莫后光算是有了些交情,只是一晃之间已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

莫后光笑道:“听说你家万通行最近生意好得很,胡兄怎么倒在华亭躲清闲?”

胡八荣无奈摇头,“愚兄那点小生意也传到贤弟耳朵里了?”

“怎么?是生意上遇到了难处?”莫后光看着胡八荣,目光闪烁,关于万通行的事情坊间传了不少,更兼这里还是府城的东门外,正是织户众多的地方,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听说了,看来这位胡东主的确是遇到了麻烦,不然不至跑到华亭。

胡八荣摆了摆手,“不提也罢,怎么?贤弟这是要进城说书么。”

“今日是这位柳贤弟请我去旁听一二,如何,胡兄也与我一道去捧个场?正好排解排解。”

莫后光让出身侧一位满脸麻子的青年,看样子约莫三十来岁,倒是文质彬彬。

胡八荣忽然想到,眼前这位莫后光虽无功名,却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市井中的事情往往说得头头是道,消息也多,且与布行更无瓜葛,何不先向此人打听一番再做区处?索性也不再去动见郭增福的念头,便跟着他一道去了说书的茶肆。

今日那柳姓书生说的是《水浒传》中‘武松打虎景阳冈’一段,讲得颇为精彩,直说到日将西沉,观众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散场之后,胡八荣在城外寻一处僻静的酒楼雅间。

等进得房中布下酒菜,胡八荣便屏退了小二,两位镖师把住门口,屋中就只剩下四人,此时互相绍介,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名唤柳逢春,是专门来松江向莫后光讨教书道的。

一番添酒布菜,胡八荣才道:“今日也是凑巧,既遇见了贤弟,想必也是缘分。”

“胡兄就不必绕弯子了,有什么想要在下效劳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愚兄的确是遇到些棘手事,正想在贤弟这里打听一些消息……”说罢便将最近收棉一事与先前布行诸位东主会面的不愉快说了一通。

莫后光听完胡八荣粗粗道来,半晌无语,道:“胡兄不妨直言相告,坊间传言贵号收棉是要运去给澳洲人织布,不知可是真的?”

胡八荣知道莫后光为人敦厚,想了想便点头承认,又将他在南洋为首长们所救之事掐头去尾与莫后光说了一番。

“以胡兄所言,这澳洲人倒是重情义之辈,你为他们做事我看并无不妥,且高价收棉于棉农本也是有好处的,只是这其中还有些根由不是你这个外来户须臾间能够动摇。”

“看来贤弟必有见解,还望赐教。”

“不敢当,其实这在我大明也是寻常,胡兄想必知道,万历十五年之前的苏、松两府,官田冠于天下,但自那以后,江南的官田多都被各地大户寻着法子侵夺了去。如今所谓棉农辛苦,说的都是那些佃户,自下种时便要被大户们盘剥,其中许多便是本地有数的布商,是以他们才被抓得牢牢地,都不用煽动,各家发一句话,谁敢不去找你万通行的晦气,都是被布行控住了人心。”

“这道理胡某自然省得,但总是不想将生意横生出事端。”

“既是收买人心,布行买得,胡东主难道也买不得?”此时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的柳逢春忽然插言道。

“敬亭(柳逢春号)……”莫后光觉得柳逢春有些唐突。

胡八荣却不以为意,“无妨,柳贤弟可是有什么见解?”

“在下只是觉得胡东主将银子都用来收棉未免落了下乘。”

胡八荣闻言心中一凛,让柳逢春继续说下去。

“方才听胡东主所言,其实如今收的棉差不多也够了那澳洲人所需多半,接下来为何不先停上一停?”

“暂停收棉?”

“正是,东主不是银子不足么,倒不如将收棉的银子用来救济棉农与织工,贵号先落个好名声。”

听了这话,胡八荣眼中一亮。

“柳贤弟说说当如何做?”

“莫先生方才不是说了,苏松两府的田地已多是大户侵夺,但佃农们却不惧地主,只怕布行,他们每年所种棉花,下种靠布行告贷,收获靠布行采买,全家生计皆赖于彼,归根结底却无外乎活路二字,胡东主只在这上面下功夫,自然能够化解。”柳逢春一边用指节轻敲桌边一边侃侃而谈,“眼下秋收刚过不久,正是好粮价,要收拢人心,正好有个现成的招数,叫做——声东击西。”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二)

莫、柳二人不愧是久居市井之人,加之自己本也算是半个江南人士,对此地世风民情还算有些了解。但一番相谈,胡八荣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万通行以往打着货贸名义,明面上涉及原棉贸易极少,稍稍搭载一些量少价高的澳洲货便能掩人耳目地经营下去。等元老院派他收棉之后,他也只是暗中让些生面孔的外路经济去做,棉布行更是一直无涉,甚至在最开始时有些布行以为万通行只是新来的大囤户,还派了跑外掌柜去找他们打听行情。

是以一直以来,胡八荣对于本地的布行来说,倒的确如莫后光所言像是瞎子一般。此所谓首长曾教导过的‘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之本意,胡八荣暗想是后至少本府的小织厂与织户群体他应该要深入了解一番才是,不过眼下这样的事情他已不好亲为,只能拜托莫、柳二人帮忙,他则要赶回上海主持大局。

江南商贸繁盛,虽然布行对棉布多有垄断,但主要还是通过借贷这样的手段从棉农着手,不像腹里的一些地方敢于用强,手段也更为高明一些,但由于交易量大自然无法做到完全独占,这才是万通行当初能够从布行手中撕下一块肉来的根由。

但如今又多了民间的变数,柳逢春的话提醒了他,是要改变一下策略才好再作区处了,不然就是处处受制的局面。从柳逢春那里他还听到一个传闻,最近市面上有布行的人在找外路人放替身债,但凡有人招募这类代刑的替身多半便是要做搞事的准备,而且向来都是不死不休,这让他又加重了几分担忧,此时他便会觉得若是上海站能有一位首长坐镇才好,他也乐得少些压力,但又觉得如此一来难免会给元老院一个‘不堪大用’的评价,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但经过莫后光这个局外之人提点一番,他如今已经清醒了很多,该如何做也有了些成算。

按照莫后光的分析,棉农、商贩与织工本就不是一体,其中真正有些威胁的反倒是那些织工,这也是首长在电报中提醒他注意的。织工有些是本地县城中的平民,但更多还是城外郊野进城做工的贫户,其中许多工钱都是日结,在乡又无田土,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产之家,而正是这样的人才越是放得开。万历二十九年的织佣之变,打杀税吏的主力便是那些织工与机工。

而棉农虽然多是佃农,又受布行盘剥,但一则他们人员分散并不抱团,二则又多是些永佃户,种棉的田虽不是自家产业,但许多却都也是种了数十年的老户,若论棉农怕布行,但对地主却又不一样,按照此时江南地方说法,这田骨虽在地主,田皮却是棉农的,有时候借贷还不上,倒也有拖欠佃租的,是以棉农不到逼至绝境却是不会与织工一起‘造反’的。

如此,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要尽力收买人心与分化各方。

回上海的马车上,胡八荣嘱咐着胡海:“海哥儿,回去你见一见被劫那船的船东,与他要来上面船夫水手的名录,死伤的挨户去各家抚恤,他们的家眷若是没有依靠的一例接到我万通行中给个差事养着。”

“死的几个镖师不是已经给了奠仪了么。”

“那些算是自己人,倒是他们给疏漏了,这事不算白做。”上次货船被劫被杀的镖师都是广东镖局派来,倒也算正该抚恤,他不去做元老院也会这样要求。

“那给多少银子合适?”胡海问道,死掉的镖师每人奠仪是两百两银子,家人子女还有其他照顾,但那是对‘自己人’的待遇。

胡八荣道:“死的一百两,伤的按照轻重逐次给银,家眷务必查访明白,等首长的支援来了这些人总有用处。”

“这样一来银子恐怕不够。”胡海自然明白胡八荣的用意,这也是元老院一直以来怀柔土著的方法,很是见效,只是先前因为冲昏了头一时没能想到这层,而且这手面以胡八荣平日行事未免大了些,如今的行情像这等因为海匪造成的死伤,船主给个几两烧埋银子便是大大的善心了,何况还是个八竿子打不着且同样也受了不小损失的货东。

胡八荣道:“这样的人应该不多,那些海匪不是都留了手么?连船都没烧,只是抢了货物。回去就先将收棉停下,照那柳逢春说的,改为收粮。”胡八荣沉声道,“另外,这几天忙完还要去见一下县中的老爷。”

新任的上海县吕濬是浙江平湖人,万通行尚未打点,胡八荣的根基其实是在省府,但杭州距此实在远了些,这等事情恐怕寻常交情也无人愿意插手。

胡海道,“这个自然,另外县中的安全屋也已准备下了,若是届时真有乱民受人蛊惑,城中好歹安生些。”

胡八荣打断了他,“最好的办法还是没有乱民。”

“没有乱民?”

“对,回去之后我们自己也要做两件事。”

胡海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拿出一册本子用炭笔一一记下。

“第一件,自明日起,开始在货仓外新建一处栈房,你告诉那几家埠主,往后就直接给我们送来全鸭全鹅,也不要多,每日鸭子一千只鹅两百只,省下的人工便用来给鸭鹅钱。”

“第二件,便是摸清闹事织工的来路,织工中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有手艺的匠师和下气力不一样,单干户与有身契的也不一样,尤其是领头的是谁要打问明白,若是不好查便与莫、柳二位多走动走动让他们去干。”

“我明白了,回去便都安排下去。”胡海应了声诺,一路无话。

…………

“什么?万通行在收购粮食?胡八这是要做什么?”两日之后,德云堂的后厅之中,一个声音有些惊怒地问道。

“不光收购粮食,县中的木匠和泥瓦匠也被雇去好些。”

听完下人报来的消息,郭增福陷入沉思,姓胡的没有继续按照他定下的剧本吃进棉花。不过转念一想,难道是先前张雷他们劫船让万通行吓破了胆?但还是不对,明明是劫船在前,万通行收棉那是在货船被劫之后,这中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八荣提价收棉以壮声势的一层他能够想透,但如今忽然跑去收粮,又雇佣工匠就着实让人想不明白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柜上丁管事来到郭增福家中。

“东主,上海的消息已经打问确实,万通行竟是要招募工人,如今还搭了粥棚救济棉农和织工。”

“居然是打的这个主意。”郭增福像是想通了一般笑了起来,“怕激起了民变,想要收买人心,可这人心哪里是如此好收买的,区区几顿饭如何能比得过来年的生计,再说就算他真要打算在本地开厂,这澳洲布恐怕得有专门的织机,仓促间哪里运得来,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家的银子恐怕不多了。”

郭增福以为他已将胡八荣的心思看透,如今海上有人专门针对,虽然张雷这样的至多比单干户强些,寻常大帮的海匪根本看不上眼,但上次行动他们是与南沙中的几股海匪一起,也拉起来十多艘大小船只,只要港口上盯紧,万通行的棉花就休想出得了海。但若是胡八荣自己设厂开织就不大一样了,本地的布匹出来多要布行统一发卖,但销往外路他们便管不得,这里地近运河,成布可以直接北上,这就与棉花又有不同了,但郭增福也不担心,运河上能使的手段自也不少,且如他所料不差的话万通行恐怕真是没有银子了。

“事情恐怕与东主所想有些出入。”丁管事打断了郭增福的话。

“嗯?”

“万通行打出了招募工人的旗号,在码头外修建棚屋供他们居住,说是雇去帮他们收拾鸭绒,许给的工食银比市面上的织工还高出了两三成,只要答应跟着他万通行干的全部按年定契,按月给银,至于那些棉农,粥棚中不光施粥……还有肉吃……”

“鸭绒……”郭增福闻言面色沉吟,有些摸不清胡八荣的路数了。

“胡八似乎还给立了个字号,叫海澜堂。”

郭老爷终于觉得心头有些堵了,不过他还是强作镇定抱怨了一声,“还真是难缠。”

丁管事悄声道:“老爷,要不我们去寻几个路倒尸趁夜送到万通行门口,上海县的刑房好歹还有些老关系,使些银子让县中出面,无论报官与否,总能让他们吃点挂落。”

“不妥,姓胡的不是寻常人,当初他可不是凭空来的,万通行那块地还是拿着刘一焜身边赞画的帖子去办的,这中间的关节尚未弄清,还是等去杭州的人打问明白回来再说。”

“刘相公不是已经病归致仕了么?现在新来的苏相公(苏茂相)总不会也卖姓胡的面子吧。”

“都传说这胡家与徐光启有些关系,但也没见他拿出过徐相公的名帖,顾家这些日子反倒刻意避嫌。就看刘一焜这条线到底有多少分量,才好安排后手。”

前任浙江巡抚刘一焜是以提督四夷馆之职升任的浙江巡抚,是以当初胡八荣与他背后的澳洲海商能与这一位扯上关系,郭增福也并未感到意外。目下刘相公因病去任本不应该再让郭行首忌惮才是,但他三弟刘一燝如今却已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与方从哲、韩爌同为顾命大臣,又和叶向高同出东林一系,这背景郭增福自要掂量一番。好在杭州路程不远,也要不了多久便能摸清万通行的底细。

“那我们总不能干看着吧?”丁管事问到。

郭增福思量了片刻觉得还是要谋定而后动,“是这,我们的人这几日就盯住了港口,只要他们装货,即刻报与我知道,他们吃进去的棉花还得给我吐出来,一担也别想离开松江。”

他自然想的还是要让张家兄弟出马,无论如何只要万通行的船不能出海,便是坐困至死的局面,有这一个杀招,他心中总能放心许多。

不过郭增福还是决定再加上把劲,“你去将杨元喜叫来。”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三)

第五十五章十方救时出群才(三)

杨元喜尚没到,派去杭州的人先回来了,巡抚衙门的事情原本并不好打问,也难得刘一焜已经离任,那赞画却并没跟着刘相公回江西老家,而是在杭州盘桓。郭增福的人这才拐弯抹角探到了实情,原来那帖子给一二百两银子就能买到,这让郭东主的心又安了不少。看来胡八荣的背景并没有想象中的奢遮,有钱倒是真的,但从他要花钱买名帖来看,恐怕也不是什么大有来历之人,与徐光启的关系也说不得只是给外人做样,毕竟那位徐相公可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眼孔未必能有多大的。

到了下午用过了午饭,郭增福稍事歇息了片刻,管家进来通报说杨元喜终于来了。

梳洗了一番,郭老爷来到正厅见人。

杨元喜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削汉子,祖籍定海,如今家在乌泥泾,是本地的一个泼皮。

此人穿戴倒是齐整,不知底细的粗看上去更像个跑外的经济,但却是一副四顾无暇绝不安分的模样。他见郭增福出来,深拜了一揖。此人手下现跟着一伙帮闲,平日里就盘踞在乌泥泾的先棉祠中。乌泥泾这些年因为河道淤塞渐渐不如周边的县镇,那先棉祠本是供奉的黄道婆,如今也已荒废,便成了一些落魄织工和他这等泼皮的落脚处,那里倒是离着上海县城不远,是个不错的地方。

德云堂平日发些闲散钱粮给这些泼皮,算是养在手中的一招暗手,花季跟着经济和那些放债的大户下乡恐唬棉农,需要时也会帮德云堂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是郭增福虽然没有太过奢遮的后台这些年却能在松江府混得风生水起的一大原因。

“元喜,伊明日选几个周正的手下,去万通行那边应募做工。”郭增福说话悠闲,也没有如场面上一般绷着官话,一口松江的乡谈让人觉得亲切,“要他们卖些苦劳,辛苦个月余就该有效了,到时老爷我还有重赏。”

说完他将手中抛出一个钱袋,杨元喜赶紧接着,粗一掂量,至少有五六十两,不禁心中欢喜。

“这些银子你先散下去,该如何做丁管事自会教你。”

“小人省得。”杨元喜眉开眼笑道,然而又假意为难起来,“只是这招工得有铺保,恐怕做不得伪。”

“铺保的事自不用你去操心,只管将人找好,给收拾得爽利些免得被看出破绽。”

“只是置装洗理还需要些银子。”杨元喜眼珠乱转,显然又将这当做了捞银子的机会。

郭增福白了他一眼,看着杨元喜手中的钱袋哼声道:“应募个伙计用得了多少置装,先从这里面出,你的银子事后再另给开发。”

行首的话给泼皮头子吃了定心丸,杨元喜应了声喏欢天喜地去了。

看着杨元喜跳脱的背影,郭增福心中还不托底,他当即又让管事去将松江周边的几家东主召集了起来。

等布行的人聚齐已是第二日上午。

“不知今日行首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众人正有些拿捏不准,便有性急的已经问了起来。

“也没有别的事体,就是请诸位来商议一下今年这收棉的事情。”

董家、徐家因为就在华亭不好得罪德云堂,但青浦蔡家的大柜听了便马上抱怨道,“有什么好商量的?原本各处水柜、湖闸我等都按先前所定打点了人手,卡死了北棉来路,可行首后来又让我们放行,将那些贩棉的全都引去了万通行不说,各家还都私下放出了好些手中的存棉,说是要行个欲擒故纵的手段。可现在眼看就要开织,棉却让他家收去不少,我还想问问行首到底是何打算。”

“这主意是我出的不假,不过各家好歹也赚了不少,二两二一担的价钱往年上哪找去?这一到手就是五钱银子的利,还不用劳动脚钱。”

“可今年要是缺了布,明年又当如何?各家可都是早早就定了单子的,那些织工也不是白养。天家说要废矿税监,可也没说过要废了苏杭织造,北方战事紧,今年的加派比往年还要多些,总不能让下面的人都去吃风罢。”又有人抱怨道,听口气显然是与官营织厂牵连颇深。

华亭本地的几家却有些担忧,“是这,我听从南洋回来的人说,那澳洲人占据了吕宋,在那里广设织坊,北方贩的澳洲布听说都是海上运去的,若是再让他们将棉花给运了走又在吕宋纺成布,那明年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也有老谋深算的,“关起门来说句实话,这澳洲布若论品质与我们松江布也差不了多少,但价格未免便宜得过了头,若是二两二一担收的棉他们织布还有赚头,那的确是不成了。我有个侄子常年跑海,我已托了他去一趟吕宋,好生查访一番这澳洲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法子织出如此廉价的布,或许能学了来也就一劳永逸了。”

“吕宋隔着天远地远,等你侄子回来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关键是眼下火烧眉毛。”又有人泼起凉水。

“放心,万通行的棉花出不了洋。”此时郭增福才忽然大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他身旁一位中年闻言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听说前些日子万通行的一艘运棉船在苏州洋上被歹人劫了,难不成也是郭行首的安排?”

“胡说什么,那是胡八自己行事乖张,不知惹到了哪里的忌惮,不过眼下时机倒是成了,今日召集诸位来就是要说,各家回去后就可以安排收棉了。”

“收棉?如今的行情可是让万通行拉得高了,如何收?总不能亏着做。”

“要想不亏,自然是降价收。”

“降价?”众东主一副看笑话的表情看着郭增福,也有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对,每担一两五,将前些日子放出去的再收回来,还要赚上一笔。”郭增福言语中透着自信,“老夫不妨与你们明说,万通行的银子快见底了。”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我可听说如今那边热闹得很。”有人想要反驳。

“他家的跑外在黑市上找头寸的事情自然不会嚷得满松江知道,但却瞒不过老夫。”

“此事当真?”其他几人这才惊了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反正德云堂过几日就会重新将开秤的招子挂出来,不过这几日别指望能够收到多少,只要撺掇着那些花贩子到万通行去闹便好,等万通行一垮那些个见利忘义的我这都记着一本账,事了后好歹要给点教训的。”他又道,“回去后都与自家底下放债的大户头传出话去,把那些棉农的债逼得紧些,紧着让他们一起去闹事。”

万通行暂停了收棉,转而用更为温和的手段收买人心,这是露怯。只是从私心论,郭增福是有心吞了万通行的产业,不过那是打垮胡八荣之后的从长计议,至少要等他派往广东的人回来再说,毕竟听胡八荣的口气,万通行的广州总号可是背景不小的样子,这让郭行首在处置胡站长一众上略有犹疑,但也只是略微而已。至少在他想来,最多三五日内,银根不继的万通行就该跪地求饶了。

各家见郭增福如此布置,似乎都放心不少,纷纷应允回去后便开始低价收棉。

…………

万通行暂停收棉已经五天,但柜房外等待收购的货主依然络绎不绝,苏松地方,光是棉布一项,往年都是上百万两的交易金额,加上丝货的话,更是上千万两。虽说大宗的交割早已完成,但光是这各家漏出来的一点份额也足以让万通行有些吃不消了。

去年还好,有西班牙盖伦船的白银打底,但澳洲布生产出来都是销往北方,还有小部分是通过中间渠道运往美洲,上海万通行除了依靠奢侈品经营找补些外今年并无多少现银回流,这也是眼下银根吃紧的根源,说白了便是元老院本没想到‘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这么快便应在了自家身上。

今年虽说首长们增加了收购数量,但真要论起澳洲布对松江布的冲击也还在北方,除非这产量再增加个几倍。

此时整个松江地方,一年的皮棉,也即是所谓籽棉产量总在七十五万担上下,松江一府便有超过二十万台织机日夜纺织,一年倒有近三百天都在不停织布,每年棉花产量中的五十万担都会在本地织成各色棉布,总数以民尺计算少说有四千万匹。其他的皮棉则会销往闽北和南京等地,不足的再以北棉相继。

而吕宋的棉纺厂去年的产量不到百万匹,只是多数投在北方看着才比较扎眼。而今年虽说产能大增,但按之前采购的定额来算也不过只能织得三百多万匹而已,要想彻底将江南产能取而代之,五年计划并非胡说,这也是澳洲布的质量与价格的确让江南布行忌惮了,不然若是低调些前两年从余棉中分到一块不算难事,至少头一年万通行就是如此去做的,而今年更算花钱买了个教训。

这其间胡八荣的消息也不闭塞,因为负责情报的缘故澳宋治下的各处,治理进度也多少知道一些。

而于棉花一项,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地理条件,如今除了新拓的大洋洲外,澳宋治下尚没有如江南这等适合大量棉花种植的稳固统治区域。棉花喜光热,种植需昼夜温差要大,但在开花授粉之时却又最忌多雨,这正是南洋最大的问题,且就算是琼州也只有内陆黎民之地才适合小范围种植,黎母山南麓靠近三亚的地方如今便开垦了不少棉田,甚至三亚自己就在组织新附的黎民织布,只是规模不及吕宋而已,而出产也更多针对的是安南等地,加之潘大熙也极力维护,这才没有引起广东多少关注。

但终究成不得大气候,是以吕宋的纺织业短时间内还是只能依靠从大陆进口原棉,至少要两三年时间,等大洋洲的棉花大量出产才能摆脱这一产业格局,而这也需要人口的输入。

至于北边,胡八荣只知道伏波军要在辽东和朝鲜方向有所布局,攻占琉球也是其中一环,但更为具体的战略安排便不是他这层面能够知悉的了。

眼下他还得将精力放在应对棉贩花农上,这些小户虽然没什么背景只能死守,但要命的却是只要现银交易,连用折子记账都不可行,又都认准了万通行前段日子的高行情不愿离开。

为此这几日柜上不仅没有少人,反倒还在招募本地的支应,为的也是要平抚货主们的情绪。

“外面情形如何?”后院只剩两人独处时,胡八荣问起胡海。

“还是没有散,这两日人聚得多了,谣言也传得多,总是没什么好话。”胡海砸吧着嘴道,“如今松江府地面起码还有两三万担的棉花等着收,恐怕一半的货都在我们这里,这也是如今别家都暂缓了,虽然我们也停了下来,但来都来了,想来他们也不会轻易挪动,总要再有个十天半月才肯散去。”

其实按照元老院的计划,这些棉花已经超出了先前的预期,就算是敞开收购,再有个一万担也就足够交差了,不过若真是银子充裕,再多收个一两万石也不是坏事,问题只在没钱。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只是怕夜长梦多,这群人中可不光只有货主。”胡八荣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些事情本就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总有些言语乱传出来。

胡站长的意思胡海哪里能不明白,他这几日也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关注着人群,好在新设的海澜堂开始招募工人,粥棚也在正常运转。

但人聚集得如此之多,胡海还是希望能够纾解,“站长,有一事先前与柜上商议过,尚未与你说。”

“何事?”

“我想,如今既然那些布行都压低了价开秤,我们不妨也将价格压下去,只要价格压下去,加上速度上拿捏些分寸,总比现在这样要好,渐渐也能让一些不甘心的到别家去碰碰运气。”

胡海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伙计连跌带撞跑了进来,“东家……出……出事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四)

“怎么了?”两人闻言脸色一变,心头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外面那些贩花的,也不知是听谁在传,都在议论说我们明后日重新开秤也要按一两五钱的行情收货,又有人在人群中聒噪,说先前的行情都是我们惹的,如今水脚钱搭进去许多,万通行要敢降价就要我们好看……”

“干!”胡八荣原本板起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怒意,也学着首长们的粗口骂了起来。

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对那伙计吩咐道:“快去仓房那边将胡二爷叫来。”

胡二爷便是胡峰,那伙计听了赶紧从后门去了。

胡海见伙计走了,忙道:“要不,先将水牌挂出去?”

胡八荣瞪了胡海一眼,那意思分明是——银子呢?

“关键不在水牌,而是这事情里面有些蹊跷。”

经胡八荣这么一说,胡海猛然省悟,但旋即又生出些愧疚,解释道:“我想降低收棉价格,是昨日才与柜上商议的。”

“定然是出了内鬼。”环顾四下见并无旁人,胡八荣这才小声道。

“看来是昨日柜上那几个本地伙计中的问题,原本有两三个是海澜堂新招的,因为人机灵晓事又是本地人语言无碍,才调来的这边柜上支应,如今看来这机灵倒是有意做给我们看的,不过这些人的底细我们也摸不清。”

“要摸清倒也简单,一会儿峰哥儿来了,你让他与镖师们一道先将人给扣在后面慢慢审问,王首长先前应该教过他的。”

审讯的手段和一些简单的心理学应用之法,王留美的确是给外派的土著讲过一二,这胡峰不说有多厉害,手段比县衙刑房的班头总要强上几分。

正说着,又有伙计来报,“东家,外面的人闹起来了。”

“看来有些人等不及了。”胡八荣面色一凛,“海哥儿,你赶紧带人将外面局势稳住,人手不够就先从仓房那边调,剩下的现银收拢起来挪到后边。”

胡海领命就要去布置,胡八荣却又将他叫住,“不忙,仓房那边的人不动。”

“站长你是担心……?”胡海心领神会,这是担心对方会声东击西,比起几处柜房,仓库那边才最为重要,要是被人摸进去放上一把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的先不管,你先去外面尽量稳住人群,实在不行的话……”胡八荣面露犹豫之色,但终于决然道,“实在不行,就将水牌挂出去重新开秤,总能稳住些人。”

他正说着,便见胡峰从后门匆忙忙跑来。

见胡峰有些狼狈的样子,胡八荣心头一紧。

“峰哥儿,何事慌张?”

“慌张?我哪里慌张了?”

“那你这是?”

胡峰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站长,首长的船到了。”

“首长?首长的船?”胡八荣闻言反应了一下,旋即大喜,“是琉球来的?”

“正是,首长说随船运来了急需的银子,至于此间情形还需见面之后再做定夺。”

因为胡八荣的土著身份,上海也无其他元老,是以保险起见元老院并未提前透露马迁沪一行的具体情况,只让胡八荣做好准备。胡八荣也只知道琉球那边会有一些支援,但计划如何却并不晓得,一切都要等到人来了才好,他也想到恐怕会有首长亲自前来,但当真知道来援的船上有首长时甚至比听说银子到了更加开心。

而元老院的‘商船’抵达大明海域之后,为了应对沿途的堪合盘查,电台通讯及一应军火便全都封存到了舱底的隔间,连从琉球带来的白银都不敢露白,上层全是堆放的各种寻常货物。也因为如此,就连马迁沪本身也没法直接与胡八荣联络,只有等待堪合完毕过了若干水闸,抵达港口后才先联络上了胡峰。

“站长,镖师我已安排好了,首长要上海站赶紧准备些车马,一入夜就先将船上的银子运去仓房。”

胡八荣只思量了片刻便打断道:“眼下已经火烧眉毛,没必要掩人耳目了,再说夜里看不清反倒容易让人觊觎,正要大张旗鼓才好让那些对头知难而退,这样,你先带我去见首长。”

他又不忘再对胡海吩咐一番,这才省悟道:“对了,首长有说过这回带了多少银子来么?”

“十万两……”

…………

当胡八荣紧锣密鼓的吩咐布置时,万通行的大门外却已经骚动起来。

前两天松江各地布行降价收棉的消息传来,这里的人本已心神不宁,现在又听说连万通行也要降价,还没卖成的顿觉吃了大亏,本就气闷,还有那等是被布行的经济以诓到这边说是价高,到了一看更是吃不住火,再有人从旁唆摆几句,一股无名自然烧得老高。

这两日虽然没有收棉,但万通行照样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迟迟没有动静,连施粥的棚子都还没有支起来。

如今每天聚集在万通行外的商贩少说也有数百,加上运货的车马和各色小贩,远远看去,摩肩接踵的一片。即便这小东门外的十六铺码头上人来人往,却也显得颇为扎眼。

杨元喜的手下正混在人群中,见机在各处喊了起来:

‘万通行不敢开门了——’

‘我听说就是他们串通了各家布行将收购的价格给压下来的——’

‘往年都是一两八一担,他们今年先用高价将我们骗来,却又故意压价,我这些花本是要运去南都,只因信了他家经济的怂恿,赔进去许多水脚钱——’

‘这些黑了心惹出来的,不给个说法就要他们好看——’

‘还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去——’

‘哎哟,我的棉花——’

‘谁点的火——’

此时不知是谁,将一伙棉商放在路边货担中的棉包点燃,很快便有浓浓烟雾腾起,人群再次激动起来。

这边管事在门后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胡海终于来了,如蒙大赦。

胡海已换上了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对身后的镖头道:“小蔡师傅,从现在开始,外面怎么闹我不管,只要有人敢冲破大门,你的人只管给我打,替身债我已买好了,死了的镖师还按两百两一人抚恤,伤的我们给养老送终,这是上海分号自定的规矩,至于顾东主和镖局那边另给的我们一概不问。”

那年轻镖头本就是个血气方刚的,听了这话,拍着胸脯道:“胡领事只管放心,在下这就去安排,有我蔡九仪在,保管没人敢看东家的笑话。”

他刚刚才带人将几个受了怀疑的本地伙计全都给押到了后面密室,这会又见有人放火,顿时手痒起来。广东那边如今颇为安定,他也没想到江南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至于其他伙计人等,胡海又每人开发了十两的护仓银,各备了棍棒器械和灭火用具,务要他们护得仓房周全。

此时人群中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大,显见得是有人从中挑唆,正当形势就要不可收拾时,万通行的大门忽地吱呀一声打开了。

胡海双手背在身后缓缓从门中走了出来,几名镖师护在两侧,光是这不凡的出场便让现场定了片刻,原本的聒噪甚至听来都轻了几分。

他冲伙计们一努嘴,那管事便如早早排演好的,让一众人将备好的一桶桶白米粥给端了出来,粥棚如往日照旧支起,很快便有人突破了心防。

‘还没吃饭的来这边排好,今日的饭食管够。’

话音未落,那些小户的棉农便已经围拢过来,他们本就是被逼迫来充人头,可那些放债的也没有不让人吃施舍的道理,先前还群情激奋的场面一下便给开出个大大的缺口。

招工的牌子也给立了起来。

‘鄙号新开海澜堂招工,凡愿来的,依往日例,俱给三两的月钱,糙米饭顿顿管饱,每日开工还有酒肉犒劳。’

这一下对面的气势又弱了几分,人群中有些散户的织工更是跃跃欲试。

杨元喜见势头不对,想要挽回,趁乱喊道:“说这些没用,我们只要收棉。”

‘对,到底还收不收棉。’他手下的泼皮跟着鼓噪,风向又有些摇摆。

‘聒噪!’胡海心中暗骂了一声。

但他早吃了定心丸,马上换起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伸出双手往下一压,作势让人群噤声。

“将水牌挂出来。”

几个伙计闻声而出,将一块簇新的水牌高高挂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而来,紧接着便是一片声的惊叹,那叹气声中能听出大大的松快和一丝不甘与怨毒,还有一些则像是吃了亏,那是觉得自家的棉花卖得太早了,因为但凡识字的都能清清楚楚看到,那高挂的粉白牌子上尚未干透的墨迹写着的几个大字——今日棉花收购价每担二两五钱。

“各位父老。”

胡海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铁皮‘喇叭’。

“我万通行虽是新履松江的商号,但做人做事向来规矩,打今年开秤以来,我们收花可有亏欠过诸位的银钱?”

在水牌上大字的映衬下,胡海的问话显得不容置疑。

果然便有几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没有。’

胡海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们的信誉,诸位有目共睹,这些日子布行要降收花的价钱,是以我们也有些犹豫,这才停了几日。但胡东主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做生意要讲良心,故而为了酬谢各位父老的信任,大老远将棉花送来,这才决定将每担的收购价格再提上三钱,只望诸位给我万通行传个名。”

说罢他对着人群深深一揖,外面的人顿时又是一阵鼓噪,其中还夹杂着欢快的气氛,许多人直呼胡东主高义,更多的则在心中对布行咒骂起来。胡海又拱了一圈手,这才施施然退回了后堂。

有了这样诚恳的态度,最重要的是棉花价钱不但没降,反而又加了三钱,与各地纷纷降价的布商一比,这仁义的招子算是立了起来,而且如此一来,布行之前为了拖垮万通行刻意放出的皮棉便没有可能再收回去了。

而此时在船舱中,胡八荣也见到了一路奔波刚刚抵达不久的马迁沪一行。

“小人见过首长。”

马迁沪赶紧将他扶了起来。“胡站长,你是政协委员,不必如此拘礼,我们这次是来支援,这里的困难还要你为我们分说分说。”

胡八荣忙道不敢,“眼下既然银子已经到了,这最头痛的事体也就解决了大半,旁的小人倒是略有安排,只有一桩,如今万通行的船似乎被人给盯上了,前不久我们刚刚被劫了一船棉货。”

“这倒是个麻烦,伏波军要在北方用兵,棉花如今是军需,关系到收容难民的过冬问题,必须尽快运出港去。”马迁沪道,“对了,劫匪的路数你们盘过根底么?”

“这倒是有了些眉目。”

“那就好办,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次我就亲自陪他们玩玩,帮上海站了却这个后患。”

见首长时这样态度,胡八荣暗觉安心,但还是不忘提醒,“大明不比元老院治下,有句话小人斗胆提醒首长。”

“你说。”

“除恶务尽!”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五)

郭增福这几日一直呆在府城,他不停派出手下,一是时刻关注着万通行的动向,二来也是要与各家串通声气。

虽然此番他自己没有拿出多少库存折腾,但正因如此,别家受的影响便大了许多,长此以往,德云堂在布行中的威信难免受损。大些的还好,布行中依附的那些中小织厂甚至更小些只养了几张织机的机户,起先最是冲锋在前的,万通行高价收棉他们甚至还倒买倒卖了一番。

但眼下差价是赚了,那些织机却都空了下来,今年加上棉价的虚头,亏倒未必会亏,但以后的生意便当真没法再做了。而且有了这样的事情出来,明年连这差价都轮不到自己,哭都没处哭去,是以私下里各家牢骚抱怨也越来越多。

起先事情的发展倒是如郭行首所料,在布行统一的降价下,更多真正需要出手货物的花贩甚至棉农都开始朝万通行那边去了,这其中他埋在市面上的暗线也起到了不小的推波助澜作用。

反正关于万通行银根吃紧的消息做不得假,等杨元喜的人顺利混进海澜堂甚至万通行后透出来的种种蛛丝马迹便更加有迹可循。万通行还有银子,但绝对不多了,就连胡八荣那张面瘫般的脸上也难得见到一丝焦虑之色萦绕不去。

那海澜堂每日里只是收些鸭子,招的工人也只料理鸭子,将鸭毛取下晾晒打包,鸭肉则犒劳工人,或是送到粥棚中给那些吃救济的棉农和织工收买人心。他也闹不明白姓胡的要这么多鸭毛作甚。他知道有用鹅毛做絮料的,但却不多,鹅毛鸭毛即便加工之后保暖效果也并不太好,有钱人家多用的还是皮裘之类,就算用絮料也多是丝绵、牛毛。而穷人则是草绒居多,无论价钱还是效果同样比鹅毛鸭毛好上不少,是以鸭毛并不算得什么好的商品。

但他很快便放下了这一节,只是心中大概盘算,要让万通行彻底垮掉,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就不知道杨元喜的人是否已经动手。

想及于此,他即刻招来几名亲信吩咐起来,“去和杨元喜说,这几日就让他手下的腌臜们使力,那几个预先埋进去的暗线也要一并动,让万通行里里外外彻底乱起来。”

他想若能在仓房中点上一把火那就最好,但这样的话即便在这些亲信面前他也不会轻易去说,杨元喜自然知道拿捏。

他又点起一人,“那个织工头头也得催一催,他们若是还想讨这行的营生,就该明白,万通行若继续经营下去,今后这织厂便没他们的事了。澳洲布可没有一匹是在我们松江织出来的,让他们先将声势造起来,乌泥泾不是有座先棉祠么,就将人都拉到那里去烧香起誓,言明要找万通行讨饭吃,好让姓胡的更心慌些。”

那亲信听了也匆匆起身而去。

郭增福心中正在继续盘算,就见丁管事急匆匆奔了进来,见还有旁人,他赶紧凑到跟前对郭增福附耳说了起来,郭增福只听了几句,正在养神的双目便圆睁了开,一阵惊怒,“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小人的亲信在宝带门外的码头亲眼所见,船是昨日早上到的,万通行的人忙了一早,卸下来的全是死沉沉的铁皮箱子,而且港中的力工一个没用,全是他们自己人,到了中午便有好几个大箱摆在了万通行的柜房外,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锭。”

“想不到他们还真有胆,敢从外路运这么多现银来,还是走的水路。也是我疏忽了,这样一来的确是不好防范,魄力倒是不小。”郭增福已经坐了起来,恨恨道:“对了,你的人打问过没有,这船是从广东来的还是北边下来的?”

丁掌柜忙道:“奇就奇在这里,都不是,我那手下费了不少周折才算打问到船的来路,竟然是从琉球过来的。”

“琉球?这怎么可能?”

“起先我也是不信,但东主你看……”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这钱比大明的还要薄小一些,郭增福拿起一看,就见上面四个小字——中山通宝。

“这是运银时从箱子里不甚洒落的。”丁管事道。

琉球国自称中山,这种铜钱以往海贸中也偶尔见过,自然不会有错,若是万通行有意隐瞒来船的身份也不至费这许多周章,且还有沿途船闸的勘合,看来此船的确是来自琉球了。但身为总号的广州不发银子,在北边与皇店做着生意的天津分号也不救急,钱却是从琉球千里迢迢送来,恐怕正是万通行背后的澳洲人有所动作了。

然而松江隔着琉球如此之远,无论是时间还是距离,澳洲人究竟是如何得知这边的事情还能这样快送来银子,这后面隐隐透出的东西让郭增福心中生出一丝惧意。

而且如此一来,原先想要靠银根的问题彻底卡死万通行的办法便行不通了,想着之前还因此让每家分摊了雇人闹事的银子,如今光是交代此事便让他头痛不已。

“东家,你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管事的话将他拉了回来,好在郭行首平日也算见过些场面,马上便恢复了过来。

他想了想,道:“眼下既然进口卡不住了,只得将心思花在出口上,码头那边得给我随时盯紧了,人手不够的话柜上的伙计你可随意支派,只要万通行的货物装船就速来报我,要让川沙那边多下些气力了。”

“是这……”丁管事犹豫了下还是道:“以小人看来,如今局面已经这样,再指望珊娘子的娘家兄弟恐怕不行,还得有更得力些的大帮才好。”

“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张头领那边自然还是要用,但如今万通行有了银子,花价又给提了三分,接下来几日那边的收购必将极多。而且既然他们不远千里从琉球送来银子,想必对这些棉花也是志在必得,先前那一次已经打草惊蛇,恐怕此番万通行的棉船若再要放洋,多少会有些防备的。”

“你说得不错。”郭增福微一点头,示意继续。

“我隐约听说最近海寇王钟、王锦兄弟在松江有一批货物要脱手,正好是个机会。”

“就是巡道贾相公一直头痛的那股?”郭增福显然听过这两个煞星。

“正是,王家大帮如今啸聚在苏州洋外,给印票引,质人取赎,声势颇大,且常年来往闽浙及日本诸岛,听说有大小海船三五十艘,喽啰少说也有近千,若是他们肯出手自然好说,就算万通行一次放洋个三五艘大船也休想漏脱一个。”

“那此事就交与你办,若他们的脏货不大棘手,你便做主出价收了,结个善缘,将万通行的事与他们提上一提。”

“小人省得。”丁管事告辞而去,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从中多捞些好处。

…………

“何师傅?”

郭增福念叨着织工头子的事情时,三十出头的织工头子何坤已在一条陋巷中被柳逢春叫住,此时他刚刚从德云堂的伙计那里得到了新的指示。

何坤原是一名机工,平日也好结交,加上识些字,又能言善辩心思活络,在做临工的人中颇有些名声。

那日府城一别,很快柳逢春便将此人底细打探到了,虽说靠着名头威信当上了织工们的头头,遇有争讼之事也是各家出钱让他承头,但论及公心这一位倒是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这何坤好赌重色,众家筹来让他办事的银子往往都被他吞没了许多,事情办得成还好,若是事情没能办妥,也就渐渐与下面的人生出龃龉。

但最近他似乎是发了一笔小财,不仅在赌场和私窠子那里出手大方,还笼络到为数不少的穷苦织工,如今这些人的日常用度便是他在供给,对外放出话来说是因为澳洲布失了生计,要找万通行闹事。而他本人正是因为又有了几个银子,才在府城徘徊才会被堵个正着。

“你是……”何坤的目光在柳逢春身上乱转,很快想了起来,“柳麻子?那个新来府城的说书先生?”

“何师傅倒是好眼力,不过今日在下不说书,而是帮一位东主传个话,请何师傅前面酒楼一叙。”

“我一个织布的,贵东怕是认错人了吧。”何坤话语中透着警觉,眼神四下游移。

很快一个念头便崩了出来,要说最近的对头恐怕也只有万通行这家了。

他是个常在市面中厮混的,又亲自参与了对付万通行,对于眼下布行与上海县那边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虽然看起来布行势大,但那万通行也不是好相与的,对于他这样的穷汉来说,那边都是一般的惹不起。

这也是他虽收了郭行首的银子却迟迟没有行动的缘故,不然真要出头让对面记恨上,也许万通行拿布行无法,但收拾他一个织工头子倒容易得很。

他反应倒快,一边推辞一边往后挪去,“这份心意领了,我还有些事体,改日再来讨教……”

话未说完他便转身要走,却冷不防与一个壮汉撞了个满怀。

尚未闪开,何坤的手腕便被死死扣住,他刚想挣扎,却吃不住痛叫了起来。

蔡九仪满面带笑,目光却阴冷得很,“敝东忙得很,何师傅还是不要推辞的好……”

很快,何坤便被半押着‘请’上了巷尾一处酒楼的雅间之中,这里是莫后光一位好友的产业,僻静得很,早打过了招呼将闲杂人等全都清了出去。

进得房中,没有酒菜布置,只有几张椅子,上首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人,一领东坡巾,下面板着的脸面瘫一般,正是他先前远远见过几次的万通行东主胡八荣,他的左右还坐着两人却都没有见过,但即便只看坐姿身量也相当可观,看来当是家丁护院之类。

见了这架势,何坤气势先矮了几分,生怕对方要整治自己。

他也算是老江湖,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跪下磕头。

“小人见过胡东主。”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六)

既然对方专门冲着自己来,何坤觉得装傻充愣显然是下策,眼下保命要紧,倒不如表现得诚恳一些,至于商场上的争斗,本就与自家干系不大,什么织工生计他早不放在心上,本来他也不是靠织布过活。

“聪明人,那就好办了。”胡八荣旁边那‘家丁’先开了腔,此人正是马迁沪。

“小人蠢笨得很,实在当不起这位老爷的谬赞,不过我就是一个织布的,哪里得罪了贵号还望各位老爷提点一二。”

“坐。”胡八荣依然面无表情。

“谢老爷。”何坤患得患失地坐了下来,看来暂时小命无虞,但稍稍转头一看,两名大汉依然把守着门口,他不禁暗自叫苦,但表面上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等候发落的老实模样。

这次还是马迁沪开的口,“今日特意招你来说话,是为了布行和我们万通行的事,东主的意思,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原与你们织工无干,奉劝你们别听了人唆摆,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平白伤了和气。”

听着此人的一口北方官话口音,何坤顿觉诧异,但旋即收起心思认真应对,“小人哪敢,我们织行与商户从来都是桥归桥,路归路,机户下了单子,工人们照做,绝没有挡老爷们财路的意思。”

何坤战战兢兢地蹭起半个身子,诚惶诚恐道。

这次换胡八荣唱起了红脸,他安抚道:“你们机工的苦我是知道的,所以今日才是这样见面,否则若是如杨元喜那班泼皮,我是断不会如此客气的。”

见胡八荣说出了杨元喜的名字,何坤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该打听的恐怕也早打听得明明白白。他这样说是将自己与杨元喜区别开来,至少眼下看来杨元喜倒更可能成为杀鸡儆猴这出把戏中的那只‘鸡’。

何坤揣摩话中之意,又想到自己手中名义上还带着数百号工人,也就恍然了。看来这万通行始终对那些光棍的织工有所顾忌,自己开始还是被那几个大汉唬住了,但他嘴上依然卖着惨,“老爷明鉴,那些有门户的不说,我们这等单干的的确是做一日吃一日,水淹不过脚面的营生,多还是有家累的。收布行的银子做样也是不得已,不过是生计艰难,并非有意要与贵号作对,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在外鼓噪一番,并未真做什么对贵号不利的事情……”

也许是这卖惨的确起了作用,房中气氛缓和了不少。

“正是如此,才与你客气商量。”胡八荣顿了顿,“织工们如今这样,也不是敝号愿意看到的,说起来万通行多少有些责任。故而今日我要说的是,敝号愿意收纳工人们入海澜堂做工,但凡能做事的,无论男女老幼,我都做主开发一份钱粮。至于你嘛,何师傅既是个打头的,自然单有一份犒劳,你看如何?

胡八荣的话说得直白,何坤也很快明白了万通行的用意,在不动干戈的前提下,将这些织工收入自己麾下,的确是较快化敌为友的手段,而且听说对面新设的海澜堂也是一家织厂,看来这万通行的确是打算在本地当个大机户了。愿意让失业的纺织工人到自己厂子里做事,这对织工们绝对算一件好事,几百号人的生计得以保障,自己也对众人有了交代。

然而,事情却并不简单。

对织工们是好事,对自己却未必。

一旦织工都进了万通行的织厂,那他这个名义上的工头便没了依仗,自然其中的种种好处便没了来由。更重要的是,他先前要带人闹事,以此从郭增福那里前后得了不少银子,但答应的事情却迟迟未办,如今郭东主刚刚分派下新的差事,他便带着人投去万通行,岂不是要遭记恨,这两边他可都是惹不起的。

如此一来,他便有些踯躅迟疑,并不敢接胡八荣的话茬。

“怎么?何师傅是还有什么顾虑么?”柳逢春一直在旁看得明镜一般,却并不说破,尽着言语帮腔道。

“这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些日子以来都是郭行首在接济我等开销,若是此时我回去说与众人,恐怕工友们未必愿意……”

“不过是些陈粥烂米,这也算接济?”柳逢春闻言不忿道。

何坤面上一红,郭增福倒不至这般眼孔小,银子的确是给足了的,但一多半都落进了他的夹袋,自然那些织工也吃不得大米白面,不饿死人罢了。是以柳逢春话一出口,他当下便明白,只要回去一说,自然无人不愿投入万通行门下,好歹有个稳定生计,但对他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之语,容不得他敷衍。

但若是真照胡八荣的要求做了,他便第一个不愿,光是郭增福要他将银子交出来便吃不消,何况届时德云堂恐怕就不是收回银子这么简单了。

马迁沪看何坤的样子好笑,将一个匣子拿了出来。

匣盖打开,何坤顿觉眼前一亮,那盒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乃是一条条有些泛黄的纸筒,从纸筒圆心中他能够看到里面漏出的白花花银洋,估计这一条纸筒约莫拘着四五十枚洋钱,这钱在一年多中他也陆续见过一些,是澳洲人的银钱,比之佛郎机人的鹰洋要精致得多。

“这是澳洲人的足色当一贯银币,一枚银币折银七钱二分,若是在南洋或者吕宋,这一枚银币便可当得一两足色水丝银锭的价值。”

甚至都不用马迁沪说,光看这银币的精美程度何坤便能明白其价值。

胡八荣拿出两条掂在手中对何坤言道,“这一条是五十枚,这匣子里面一共是十二条,总计六百枚,即便光以银子算也有四百余两。其中十条是给织工们的安家银子,至于剩下的两条,则是你办成此事后的犒劳。”

与口头的承诺不同,见到了实打实的现钱,何坤的态度也变得有些暧昧。

他斟酌了下言语,打着两头讨好的想法道:“还请胡东主体谅,我既给工友们承头,自当给他们谋个好出路,若是他们愿意来万通行做事自是再好不过,只是……”

“只是你这个居中之人有些难处?”胡八荣说破了他的小心思。

“正是,郭行首那里还需个妥帖说法,不然他若是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说吧,方才那个德云堂的伙计给你交代的什么?”

何坤心中再次咯噔一下,看来果然早被人给盯上了。

“是郭老爷让我将织工们领去乌泥泾的先棉祠去烧香起誓。”

“起什么誓?”

“这……不过就是个场面,眼下两家争斗的事情并未言明,小人想着郭行首那边总要搪塞些的好,也算是为工友们过来做个铺垫。”

何坤这话乍听之下倒也不错,但胡八荣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打着脚踩两船的主意。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方面何坤确实想用聚众烧香搪塞郭增福,但同时也想收下万通行的招工银子,至于是否将招工的内情再在布行去讨个好价钱便是另一番思量,反正他已打定了想法,这银子是多多益善,最不济卷款而逃,这大明也并不止松江府这么一个去处。

“此事你不用想了。”胡八荣说得极为干脆,若是真让织工们烧了香,明着与万通行作对,那这数百劳力反倒不好拉拢了,无论怎么做都会被人落下口实。

“若是不能敷衍,那小人恐怕无法遮掩过去,再行了这招工的事情,只怕交代不过,还望胡老爷体谅小人给条生路。”

胡八荣看了眼马迁沪,眼神复又坚定,“我劝何师傅要想想清楚,敝号是看在织工可怜的份上,才给你们一条活路走,若是你不愿意,大可带着他们去烧那没来头的香,万通行绝不相拦。”

何坤闻言大急,先前的试探马上没了踪影,“此事可以缓办……”

“缓办不缓办全在你如何做,此事我倒不必管你,不过招工的事情你回去就得动起来,三日之内我就要见人,只问你一句,行,还是不行?”说完这些胡八荣还不忘给他一点想头,“你也知道澳洲人的生意做得极大,只要此事做成,将来无论吕宋南洋,哪里没有你的生路?”

被逼得急了,又见了银子和这番,何坤也索性豁了出去,“此事我定然想出办法。”

“办法倒是不用你想,当初你给郭增福看的那件物什得留下来,给工人们发送安置总得有个凭证,这种东西何师傅想必都是贴身携带吧。”

‘名册?’

何坤心中一紧,这名册乃是他的傍身本钱,还是当初带头争讼时让书启先生一一收录的织工名单,上面不仅记明了他牵头的每名织工的姓名、住址、乡籍,甚至连事何工种都详细开列,又都用过了手印。郭增福便是看过了这名册才觉得何坤是可用之人,不然哪里会平白给他许多银子。

现在对方连这种隐秘事也给说破,显然是要捏住一点把柄,想想也是,任谁也不蠢笨,早该想到有这么一节的。

想通了这层,他也不敢隐瞒。

“名册小人的确有一本,不过这是底本别无副册。”

“这个好办,我们只抄录一份。”

何坤想了想,点头答应,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层层裹好的书封,打开来里面果然有一本满是污渍的册子,封皮上依稀能看清‘一心’、‘同德’等几个墨字。

柳逢春粗略一看,“这里有四百五十七人,全都是听你号令的?”

“柳兄明鉴,这织行里来去得快,实则能够听教的不过半数,但也要壮个声势。”

他不知道万通行打的什么主意,说话留了余地,但想着那安置银子的暗扣,还是给多报了两成,实则如今跟在他手底下吃饭的也就两百左右,许多还是老弱。

柳逢春似乎认可了何坤的说法,向胡八荣点了点头。

马迁沪拿起名册起身往后面去了,何坤原以为抄录会是许久的事情,还想如何应付胡八荣的盘问和拿回底本,没想到才过了半柱香马迁沪便又回了屋,手中还多了一本看起来与那名册一模一样的册子。

何坤接过自己的名册仔细翻看了一番才最终确定底册并无什么不妥,但他还是惊疑地看向马迁沪递给胡八荣的那本,就连封皮上的油渍都与自己这本一般无二。他自然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方便伪造堪合印信,这次马迁沪还特别带上了一台便携式快速3D打印机,没想到却在这里最先开张。

胡八荣从那银匣子里拿出了一根纸筒,那代表着五十枚澳宋银币,直接递给了何坤,“我们的规矩,从来不会亏待做事的人,这些你先拿去。不过,回去之后要你先做一件事,两日之内就得先招齐五十名工人,我这里等着用人,有什么事情就找胡海,他都可以做主。”

“好说,好说。”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还有银子。何坤顿时千恩万谢,见门口大汉已经撤去,赶紧收了银子匆匆下楼。

“柳兄,烦你帮我们送客。”

柳逢春会意,也跟着下去了。

镖师们此刻已识趣地到了楼下回避,转瞬之间,房中便只剩下马迁沪和几个知根知底的归化民。

“首长,恕小人直言,此人恐怕靠不住。”胡八荣有些担忧,马迁沪初履此地,未必比他更清楚情况,这样轻易行事难免让他忐忑。

马迁沪却道:“人自然是靠不住,但要的也是这个靠不住,他要是真老实,我还要再斟酌下如何让布行的人上钩。”

胡八荣不解,“首长想要对付那帮海匪,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弯子?”

马迁沪笑了起来,“本来若是时间足够也可以慢慢谋划,不过刚刚接到的消息,安南阮氏起兵数万南下,占婆王又倒戈投降了。马打兰的大军如今也正向椰城逼近,海上的红夷也不安分,我们这边需要要速战速决。”

“什么?数万大军?”胡八荣闻言震惊,这消息对他来说过于惊骇了些,以往知道的战役不过是千余人规模,虽然知道首长的军队战力颇强,但也不免露出担忧之色。

马迁沪对归化民与元老院休戚与共的情感流露颇为满意,嘴上却正色道:“慌什么,又没说守不住,南边的事情自有枢密院去操心,眼下是要先解决掉那帮海匪,‘除恶务尽’可是你对我说的。还有便是接下来搬运装货也的确需要人手,说不得中间还能发掘些可用之才。”

此话胡八荣听来顿觉安心,至少在首长那里似乎早有成算。

虽然关于钓鱼一说,他始终没能想透其中逻辑,但最后却记得马首长的话,“那个叫柳逢春的表现不错,你摸一摸底,人没问题的话就争取过来为我所用吧。”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七)

【各位书友清明快乐】

“他们真的在往船上装货了?”

“千真万确,我这里有何坤那个杀才给的详细清单,一共三条大船,全都装得密密实实,棉花至少占了八成,定的是三日之后放洋。”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怎么让他肯说的?”

“杨元喜的人在乌泥泾镇上堵住了他,吓唬了一番就都给说了,如今在港中帮着搬运的工人不少都是他给招到万通行的,这消息当是真的。”

郭增福闻言冷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对话发生在德云堂的后院中,即便知道了这个重要的消息郭增福依然不解心中的恨意。当日何坤没打任何招呼便拉了数十名织工投去了万通行,后来陆续又招了一两百人,听说万通行工价给得极高,此人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而他安排下的烧香起誓却没了下文,为此郭东主没少发过脾气,但好歹这回丁管事总算从何坤口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看来此人的性子倒是没变,还是一副无利不起早的样子,总算给了他一些机会。

“有件事情还望东家体谅。”

“说。”

“念在这何坤还有些用处,小人便擅自做主没再催逼他的银子。”

银子的确没法继续催逼,相信之后何坤也学得聪明了不敢轻易单独出来,但当时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却实实在在落入了丁管事与杨元喜的手中。

郭行首不疑丁管事的话术,道:“这事做得不错,对了,棉船三日之后是什么时候出海。”

“这正是要紧的,据何坤交代,那些船打算在半夜出海,我又托人去海道衙门问了,三船放洋的勘合也确实无误,应该没有诓我。”

“这就对上了,看来胡八的确是学聪明了。”郭增福一拍巴掌狞笑道,“不过既然此事我已知晓,便不能再给他机会,上次你说的王钟、王锦兄弟的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搭上了线,他们的一个舌子如今就常年在府城落脚,回头我便去找他传话。”

“要快,三天时间可不算长,港中也要一直有人盯住。”

“省得。”

“你去柜上支一千两银子,就算给王家大帮的定钱,让他们不要惜力,事成之后我这里还有犒赏,告诉王家兄弟,这一回不要留下活口,船与货也都不要吝惜,全都烧了一了百了。”

丁管事口中有些发干,以往经他手安排下杀人越货的事并非没有做过,但从来未见老爷这般直白,他也明了,事情到了这步,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是此番不能截住三艘棉船,那以后这布行的营生也就不用再做了,这倒不是出海的货有多少,而是这口子一旦撕开,布行中那些小户的信心便彻底没了,说不定马上还会被万通行拉拢过去。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前番区区张家海盗便能成事,此此再加上一股大帮,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的谋算,如此一来,他也就心安理得的告辞而去了。

回到书房,郭增福又让婆子唤来了珊娘,让她再回一趟娘家,将方才丁管事带来的消息简单与她说了,张家的实力虽然不强,但他也同样不会弃之不用,而且比起王家大帮他显然更愿意使唤自家控制得住的势力,是以前段日子还专门给过张雷一些银子让他添人添炮。

…………

轻柔的海风吹拂着白槽福船尚未挂满的硬质帆面,在洋流的作用下,大船以两到三节的速度向南而行。

马迁沪瘫坐在最后一艘船头的躺椅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在这季风交替的时节行船显得极为惬意。从宝带门外的码头出发,到现在已快四十个小时,过了南沙(崇明岛)之后,帆船便趁着洋流向东南而去。

一夜又大半个白天的航行,当到了这时节,远处的花鸟山已经遥遥在望,那是嵊泗列岛外海最北端一座不大的岛屿,马迁沪记得后世那里曾建有一座灯塔,而此时已常年有疍民在附近海域捕捞贻贝、紫菜供应南直和浙江的消费。不过如今已过了收获季节,是以包括附近络花山等岛屿在内,周围海域都未见到多少疍舟渔船,看起来异常荒凉。

“老马,后面的苍蝇跟上来了。”

钱遂亭将双筒望远镜递给马迁沪,他是这艘福船的临时舰长,与马迁沪一般,都是初次来到本时空的大明,但不同的是他并无军队服役的经历,能够入选只是因为其人有着丰富的航海与武器运用理论,至于实践,元老们则都有所不足,倒也没人对他的‘专业’提出异议。

“还真是有耐性。”马迁沪从躺椅上蹭起身来,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眼远处海平面上的‘黑点’,在北面二三海里外的地方出现了许多吨位大小不等的船只组成的一列船队。

“比预计的多啊,胡八荣不是说对方上回只有七八艘船么,这里光我看到的就不下十艘了,后面看不见的似乎还不止。”

马迁沪没有胡说,就在他从望远镜中观察的短短时间,又有船只不停从后方的海平面上出现。

“会不会有其他的渔船或者商船?”

“不像,我们这次是顺着洋流走的外海,再说捕捞季节已经过了,周围就算有渔民这时节出海一样也是做无本买卖的,这些船若不是一路跟着我们很难会走到这条航线上。”马迁沪又看了一会儿,道:“发信号让另外两艘船挂满帆先走,我们把帆降下来观察一下。”

钱遂亭道:“有什么不妥么?”

同行的另外两艘货船都是临时雇来的白槽,并无多少武装,也与此次的计划无关,说是诱饵也不为过,此时马迁沪让他们远离明显是觉察到了危机。

“那些船的速度开始加快了。”马迁沪郑重说道,从昨夜经过南沙时发现有船跟了过来,双方的航速始终没有多少差别,距离自然也没有太大变化,而如今对方速度突然加快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难道真的全是海盗?”钱遂亭话中带着些紧张,但也含着一丝激动,穿越以来他经历的战斗激烈的有限。

“说不好,保险起见还是先给六纵队发报吧,等距离拉近了再看看。”

“一小时前已经发过了,他们尚未到达预定海域。”

“让水兵们都到甲板上休息,炮位也做好准备。”

来的时候伏波军专门挑选了一些水兵精锐充作船上水手,这些日子倒也一直没有暴露,等船一出吴淞江口,原本藏在船底的大炮和火枪也都给启封抬了上来。

虽然只是四门临时从背嵬军调来的12磅小炮,但这些12磅嘉龙炮都是军器监来到本时空后根据陆军战斗需要打造。其原型乃是美国南北战争中的野战利器,虽只是滑膛炮,然而经过改良射程依然可以达到近两公里的有效距离,这种精度即便是泛海浪射也绝对是此时其他势力所望尘莫及的武器。

可以说除了近半吨的重量外,此炮在应对此时的各种作战要求上几乎没有什么缺点,而如今更以能够反冲复位的金属转盘炮架固定在前后甲板中间,让此船的战力非常可观。

以单船而论,这火力于本时空也算极为强大了。

“老马!准备战斗!”一个声音从桅杆上传来,那是在瞭望舱上观察的元老张道庸,同时也是队伍中的狙击手。

“怎么了?”见张道庸如此说钱遂亭面色又是一变。

“距我六海里处有大量船只正在向我靠拢,大约有四五十艘。”站在十米高的瞭望舱上,能看到的距离自然又比甲板上更远了一些,但即便是通过望远镜来看,到了六海里左右也就是极限了,但就在这有限距离上,聚集的船只也多得有点不正常了。

此时那些船只中靠前的又近了不少,马迁沪从望远镜中已经看得更为清楚。

“他们在摇橹,肯定是海盗无疑了,赶紧再向六纵发报,敌舰四十艘以上出现在花鸟山以北十六海里处,正快速向我逼近,距我舰只有两海里距离,让他们加快速度前来支援。”

在望远镜中,冲在最前的那艘船已经挂起了满帆,看得见在动的橹就至少有八支,就在观察的这半个小时不到,最快的那些船就又逼近了快半海里,按照这个相对速度来看,此时对面的速度已经有四节上下,即便脚下的这艘福船同样挂起满帆,在这种无风的天气里再有几个小时也足以被对方追上了,除非船上的东西全都丢光。

“怎么办队长?”钱遂亭有些焦急。

马迁沪却只是递给了他一顶制式钢盔和一套填充了剪切增稠液的‘防刺服’,“保持这个航速,再拖延一个小时,给那两艘船争取些时间,如果距离拉得太近我们就先吊着打一轮,拖到六纵队赶到,你们把炮位赶紧再加固一下。”

马迁沪说这话时,船上预警的钟声已经急促响起,水兵们有条不紊地在各自战位上准备起来,除了没有制式的伏波军军装外,一切都显得规整,尤其四门火炮周围,也已各自站好了数名炮兵。

沙包与草垫早被码放出来,一面面钢盾也都架在了炮位周围,甲板上的各个区域也被规划得井井有条。

两台活塞式水泵被从下层船舱搬了上来,水泵下端的软管伸入海中,随着水兵一次次压动连杆,将海水不断浇在沙袋和草垫上,形成一层简易的防火阻断。

做好了这一切,那些海盗船已经离得更近了些,有几艘快船更是逼近到了一海里的距离。

马迁沪从望远镜中甚至能够看到对方船上的炮位,这让他心中一沉,对方的武装似乎不弱。

虽然当初想着让何坤传话可以减少布行的怀疑,但却没想到钓起的是这么一条大鱼,这封建行会要是拼起命来还真是可怕。

他看了看前方远处往大洋深处而去的两艘货船,决断道:“不能让对方有机会靠帮,挂满帆,往陈钱山方向机动。”

那是与刘纵队预定的汇合地点,他只希望元老院安排的后手真能按时抵达,也免了自己这边带着一帮精锐还要冒险。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自动步枪再次调试了一番,看着远处不断涌现的海盗船只有些出神。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晋江县志》

7、《贰臣传》

8、《闽中理学渊源考》李清馥、徐公喜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2、《金陵琐事》周晖

13、《浅谈加工加农炮的工艺过程》温丽琴

14、《福船源流考》刘义杰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八)

张雷站在自己坐船的船头,此刻心中并不痛快,他的那个便宜姐夫这回居然瞒着他联络了附近海上颇为奢遮的王氏兄弟,等他候着了万通行的商船队伍,从南沙悄悄跟上去的时候,一队规模比他大得多的船队同样也贴了上来。一番接触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是郭增福担心他和手下不得用,临时找来了新的帮手。

‘明日你们的船在前打头,若是夺了船可以允你们拿走三成货物。’

那王氏兄弟派来传话的人说得极不客气,几乎将自己当成了他们的手下走狗,完全不放在眼中。

但在这样的大帮面前,他这等‘单干户’实在抖不起来,只能将这口闷气藏在心中,却也别有一番打算。

这回万通行出海的商船比上次多,船也更大,一共三艘,最大的一艘大福船有八百料以上,是正经的远海商船,即便是他这等常年走海的也没见过几回。据郭增福传来的消息,上面都装满了棉货,看那吃水一艘船上少说也有四五千担的棉包,这便是近万两银子了。

上一次后,郭增福给了他一千两银子招募人手增加武备。人手好办,崇明县中争沙的那些人户向来好勇斗狠,极容易找到合用又肯干的,但火炮火药他却无法轻易弄到,只寻了处私冶造了几十支鸟铳,还有几门不知转了几手的嘉靖年间造虎蹲炮也被拉上了船,唯一的几桶火药还是从崇明沙所的相熟那里高价寻来。

相比起王氏兄弟,他的实力实在是弱得不行,船队中甚至有超过一半海匪都还是从川沙与崇明周边纠集来的争沙之辈,并非他的真正手下,只是听说了好处纷纷前来结伙。

他将几个自家弟兄召集到主船上,沉着一张脸道:“姐夫说了这次不要活口,昨日王家的人来传话你们也多听说了,想来真打起来他们也不会相让,如今看来只有我们自己先抢下一条船来。待会儿听我号令一拥而上将那艘大的围住,抢了船护着先往西去。王钟、王锦都是在海道衙门挂了号的,他们恐怕不敢往苏州洋去,那里的大小七山周围有许多礁盘我们最熟,王家的船也不会贸然进去,况还有另外两艘船在。我们只做这一艘,便回川沙,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抢。”

有人表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将王家大帮得罪狠了?他们可都不是良善之辈?”

也有人并不服气,“怕什么,这次是布行做的荐头,拿下了头筹以后就还有这口饭吃,别忘了我们的根基终归还在松江,那些货算什么东西,过不了几天又要回福建去避风头的。”

此话一出更多的人也纷纷附和,“老大,早该这么办了,我一直就看那帮亡八不顺眼,正好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手段。”

‘士气可用。’张雷面露满意之色,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在这些海匪们看来,万通行的福船虽大,但只要能让自己的船包夹上去,抢下一条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唯一可虑的只是担心王家大帮的不守规矩会对他们下手。那福船没有首柱,小方艏踏浪板的形制虽然稳便安全有利远洋航行,但却对航速有些影响。张家海匪的座船多系开浪鸟船,虽然小些却胜在擅长破浪航速更快,加上还有不少人手可以临时派去摇橹,这也是海匪们平日惯用的手段。

几人说完分头乘上小舟重登上自己的座船安排不表。

很快这边几艘鸟船便靠了上去,张家海匪采用的是分进合击的策略,这也是欺负对面船少,打算从三个方向加速靠帮,只要接了舷一切都好办。

既然对方的船没有摇橹,恐怕便是人手不够,加上船型的差异,无论如何也是很快便会被追上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看到肥羊就在眼前,一帮海匪双目发赤,甲板上的喽啰也鼓噪了起来。

此刻在张家海盗后方则是一支有着四十余艘大小船只的队伍,正是王氏兄弟的大帮。

香公佬的海沧船在这队伍中开在最前,他也向来都是大帮中冲杀最前的,算是王家大帮中的一员悍将,前不久在浙南劫掠他和手下又发了一笔小财。

一个海匪匆匆跑到他面前,“老大,张家那帮人好像要攻船了,我们也上么?”

香公佬抚摸着船头上一尊来自萨摩种子岛的破罗汉筒(日本人对佛郎机炮称呼),现出一副沉迷之色,似还在回忆不久前那几个东瀛女子的绝妙风味,“慌什么,大帮都还没有发话,先看看这伙人的成色,再说了,又不是他们抢到了就是他们的,最后还得各凭本事。”

“还是老大想得周全。”那海匪点了点头,又朝远处张望过去。

香公佬也看了一眼南面,道:“快追上了。”

但心思却不在这边,论战力他可瞧不上那帮东拼西凑的疍户,话说回来,这次若不是海上生变,他们也不会跑到这浙江来。

原本王家大帮盘踞在闽南一带,虽然福建有沈有容坐镇,但对他们这等并不算大股的海匪也说不上能时时打压,且彼时那边还有东番这个补给之地,又能连通日本,无论是正经经营还是打劫商船日子都算过得。

但澳洲人的出现打乱了香公佬的‘职业规划’,不长的时间,那些短毛不仅占据了东番的大小港口,还组建了水师四处剿灭如他们这等海寇,一时间福建海域已经不能立足。

大帮本打算去广东,可那边又新近崛起了一个叫刘香佬的海主,势力了得,王钟、王锦不愿入伙受制于广府的外乡人,这才不得不远走日本,最近这大半年才又回的大明浙江,但很快便又在海道衙门给挂上了号,此番正好被布行的人找上,王氏兄弟正想凭着这件事情求个长久营生,也好给手下弟兄们谋个出路,是以这一回他们对张家海匪的态度便极为跋扈。

王家大帮的人都在远处船上看着前面的戏,那些疍户的船已经距大福船越来越近。

张雷的船离大福船已经不到一里,这个距离虽然弓矢火铳都还无法射及,但目力好的已能大致看清前面的船只,既然对方也挂起了满帆开始往南加速,显然是发现了自己。

他正觉得奇怪,前面这船的中桅顶上居然有个望斗,这种布局通常是水师兵船才有的,即便是远洋商船,虽然需要观望,但也只是临时有个身形轻健的顺着猴头(注:福船桅上的滑轮索俗称)攀到桅杆上看一眼就会下来,风向更是有桅顶的凤凰旗指示的,没有必要专门在桅杆顶上设置这么一个东西,何况那上面似乎还有人一直朝着这边张望,不知怎么那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不过这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肥肉当前,等抢下了船这些问题自然都不重要。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追逐,双方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了半里以内,这个距离,以张家海盗的装备虽然还无法威胁到大福船,但却不妨碍那些冲在前面的船开始纷纷开炮了,这场胜利看起来唾手可得,此时唯一让张雷觉得有些可惜的只是那些被浪费的火药。

距离又近了些,已经不到百步,这回火铳也纷纷加入,虽在这距离上想要命中恐怕还是很难,依然未能给大福船造成多少威胁,但起码声势惊人,尤其虎蹲炮中射出的铁片弹丸已能够到了福船的船体,在木质船壳上留下了一些深浅不一的痕迹。相信如此一来之后,只要晚些时候靠帮上去,抵抗也会弱上不少。

张雷这样想着,就见大福船上忽然一阵巨响,然后一排白烟腾起,随即自己船上便木屑飞扬,站在船头的几名海匪纷纷向后栽倒。

等张雷反应过来,才发现那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海匪们早已没有了气息,只有胸前恐怖的伤口昭示着方才的恐怖攻击,还活着的几个也带着可怕的伤口,血水止不住地流到甲板上,眼见得也活不过几时了。

“他们有火器……”一个海匪几乎嚎了起来,就像那胸口开洞的是他一般。

但张雷还是只得咬着牙恨恨道:“快点摇橹。”

对面有所防备他早已知悉,但装备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他还是没有想到,他的船距离对方不算近,一般的火铳也就听个响而已。

在他看来,如今自家的几条船已经追了上去,对大福船形成了包夹之势,只要抵近跳帮,就算死些人也无所谓,不过等上了船那些护卫可就不会简简单单一刀了事了。

他事前从郭增福那里得到的消息说这船装满了棉包,看那吃水应该不错,如此算来即便超过了八百料,但这船上再能装下的护卫也当不会超过半百之数,事实上他也并没估错,连上元老,大福船的战斗人员总计不过四十七名,眼下他们刚刚射完一轮火枪,正一边严阵以待一边忙着装填。

左舷的一艘鸟船此时也靠了上去,那船上是张雷的表弟朱峰。

看着自己这边的人包抄到位,张雷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他赶紧发出信号,让其他船只纷纷跟进。

可就在这时,大福船的侧舷又是一阵白烟腾起,破空的枪声随后而至,回荡在海面。

张雷看不清前方表弟船上的情形,但随着海风时隐时现的惨叫声却在提醒着他,前面情形并不乐观。对方船上看起来人不算多,但火器却异常犀利,而且这间隔未免也太快了些,大福船上究竟放了多上火铳?张雷到此时还觉得那些火器只是预先装填的,应该是一发现他们跟上去便准备好了。

唯一可喜的是随着两轮火铳齐射结束,三面包夹的形势已成,对面看起来就要无法招架了。

张雷甚至已经能看到大福船上那些护卫们奇怪的装扮……的确是奇怪了些。

那些人在水手的竭衣外都罩着一件露肩的藤甲,头上顶着一领半圆的藤盔,看起来模样有些蠢笨。

但就是这群看起来有些蠢笨的‘护卫’,方才的两轮枪击便表现出不俗的战力。

‘他们的火器不错,等会就是我的了。’张雷心中不知怎么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让他忽然又有些喜不自胜。

火枪又射了一轮,这一回海匪们遭受了更为惨重的损失,张雷终于有些动摇,但马上又坚定了起来,至少大福船上的火器看来比他想象中的还多。眼看最近的两艘船与大福船只有数竿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掉头跑掉让他不能接受,毕竟眼前的诱惑和远处的王家大帮都不允许他有这样的想法。

“兄弟们,上啊,第一个冲上船的赏银五十两。”也不管其他船上的人有没有听到,反正他的船上已经吹响了进攻的螺号,张雷看到前方两艘即将接舷的鸟船一侧已经立起了用来跳帮的木板。

‘就要结束了。’他心中这样想着,只要第一个海匪登上大福船,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忽然,一阵更大的巨响打断了他稍微飘忽的思绪。

“炮!大福船上有炮!”

站在前面观风色的一名海匪等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喊叫起来,商船上有些武装原本正常,但让所有海匪没有想到的是,不仅船上护卫放起铳来颇有章法,现在居然还有威力巨大的火炮,因为就在他的眼前,大福船左右包夹过去的两艘鸟船被对面的炮弹打了个对穿,右舷那艘干脆就横了过来,水线位置露出了可怕的破口,这可不是一般的‘炮’能够一击而成。

另一艘也好不到哪去,主帆成了筛子,甲板上的人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断肢内脏流了一地。

“看来霰弹的效果要好得多。”

都不用望远镜,钱遂庭凭借肉眼便已经能够确认大致的战果,比起对船体的破坏,对人员的杀伤显然更有利于获得战斗的最终胜利,而在对面被打懵的这段时间,大福船上的火力开始对靠近的海盗船进行了一波倾泻。

在火炮第一轮发射之后,张雷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当认清双方的实力差距后他对能够夺去大福船更是不再抱有希望,只希望能赶紧从这片海域安全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之前曾听珊娘提起过一句,说万通行背后似乎是澳洲人的势力,他只觉得耳熟,但如今反应过来,最近这一两年,传闻中占了吕宋和东番的不正是那些澳洲人么?如此一来方才看到那些护卫的奇怪装束也就不足为怪了,传说澳洲人本就是髡发短衣的海商之辈,他们既能驱逐了吕宋的佛郎机人,想来定有自恃,自己就不该来触这霉头。

他的座船正在艰难转舵,或许因为来不及联络沟通,几艘一起的鸟船此刻已经冲到了他的前面,再次遭受了一轮炮击之后也都开始纷纷掉头,但因为毁伤了桅帆还是船体,这些船只的速度都明显慢了下来,加之有一艘甲板上的火药被引燃,一时间这片海域上显得极为混乱,有两艘海盗船甚至直接撞到了一起。

张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想至少要将自家弟兄的船带出去,正要喊话,就见大福船上那根高大主桅的望斗中一闪即逝的亮光,那关闪得极快,他尚来不及反应,眉心已爆开出一朵血花,最后停留在张雷脑海中的就只剩下周围的混乱之声。

张家海匪的船队迅速崩溃了,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王氏兄弟看在眼中,大帮的战鼓声开始渐次敲响。

香公佬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揉搓起来,接着将腰间佩刀一抽,“该我们上了,都打起精神来,对面看来是个硬茬。”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晋江县志》

7、《贰臣传》

8、《闽中理学渊源考》李清馥、徐公喜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2、《金陵琐事》周晖

13、《浅谈加工加农炮的工艺过程》温丽琴

14、《福船源流考》刘义杰

15、《筹海图编》郑若曾

16、《洗海近事》俞大猷

17、《纪效新书》戚继光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九)

“看来剩下的那些都是硬茬。”

马迁沪正通过望远镜确认着战果,这一轮射击让他非常满意,海盗被打死打残不少,冲过来的船只也损失惨重,有两艘被击中水线以下的已经开始下沉,其余的也多丧失了航行能力。

但不安的气氛依然萦绕在心头,因为远处传来了阵阵鼓声。

那些比刚才攻上来的海盗船还要大些的海沧船与草撇船正在向这边靠拢,似乎并未受到方才那一阵反击的影响,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就在片刻前,他从两个刚打水中捞起来的俘虏口中得知了对面的身份,这次钓上来的鱼看来是大了些。除了布行郭行首的便宜舅子外,居然还牵出了一股在海道挂了号的大帮。

马迁沪不得不承认,这郭增福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若不是对上了元老院,这番谋算倒的确能说得上是万无一失了。

不过既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便更难善了。

“升旗,准备战斗!”马迁沪大声喊道,船则开始朝着花鸟山与络花山之间的水道转舵机动,陈钱山附近水文条件较为复杂,他希望借助这片海域独特的礁石地形延缓对面的包抄,好歹拖到支援来了再说。

红白相间的北极星旗和蓝色海军旗很快飘扬在桅顶,让大福船显得更加威武了几分。

但看在一众海匪眼中却有些不大自在,因为这些人中有几个显然识货。

“澳……澳洲人……”一艘靠前的草撇船上,一名海匪如见了鬼般叫了起来,“老大,那是澳洲人的旗子。”

荣我佬听了手下的话,面色阴晴不定,澳洲人的名头他是听过的,在福建海面上待过不短的时日,自然知道澳洲人的船坚炮利不是虚言,若是一开始便知道这些船的身份,大帮自然不会贸然出来。但眼下已是箭在舷上,前面张家的人又打了一阵,既然这梁子已经结下,恐怕也不能轻易退却了,只要拿下了这三条船,不留活口也不用担心消息外传。

他看了看远处香公佬手下的几艘船正在加速,于是也暗暗下了决心。

“这就是普通的商船,既不是传闻中的大铁船也不是铁快船,想来只是给澳洲人交了买路钱的商户,不然他们为何不一开始就打出这旗子?”

荣我佬为手下分析着局势,虽然对方船上的火力怎么看都不能以普通海商来搪塞,但那些本就有些侥幸的手下还是渐渐有了胆气。毕竟都是亡命之徒,有好处在眼前,没理由被个名头就给唬住,能有这样的护卫,想来船上的货物也极贵重。海盗们也终于操起了刀枪,开始给船上火炮装填起弹药来。

一个时辰之后,日头渐渐偏西,海盗们的船已经离得很近,王家的一个族弟,外号三大王的船当先冲到了大福船一侧,在距离不到半里的地方几门大炮一齐发射,在船只周围激起数道水柱,几名元老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萧玉成指挥着炮兵与水兵还击,一时枪炮之声雷动,硝烟散去,三大王惊讶地发现,虽然自己的炮给对方船身造成了几处损伤,但自家这边却几乎丧失了战力,甲板上死了一片,中桅干脆直接断了,直直砸在了帆架上。对方使用的一种炮弹,射出之后直接分成两半,带着中间连接的铁链高速旋转,任何被其碰到的东西都会被极快地切成两半,无论是桅帆亦或人体。

霰弹则是海盗们的另一场噩梦,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竹束’对这些火器完全起不到作用,几乎所有来自大福船上的攻击都能轻易穿透三大王布置下的简陋防御。

一艘艘快船败下阵来,但大福船上显然也不轻松,在敌人连续三轮的‘冲锋’之后,已经有五名水兵负伤,其中两个运气不好的被对方的炮弹擦到,显然是活不成了。

在激烈的交战中,瞭望哨上的狙击手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每当敌人准备靠帮时,张道庸总能及时击毙击伤敌方的指挥之人,让对面攻势稍缓。靠着这种反复的拉锯,大福船牵制着对方的大部力量,挡住了一波波敌人的进攻,甚至击伤了数艘海盗船,有些正在下沉。

但越是如此,敌人的攻击就越是疯狂,似乎那些海盗潜意识中觉得船上放着的远不止价值万两的棉花。

而按照马迁沪的估计,正常情况下六纵队早该到了。

但已经超过了约定时间一刻钟,支援的影子还是没有出现,马迁沪只得寄望于夜幕早点降临,夜晚作战这边更有优势,至少有八成把握能将海盗们甩掉。

炮兵们飞快地填充火药与炮弹,随着萧玉成的指挥开火,比起刚开始战斗时节奏显得乱了一些。

不断有水兵负伤被抬到下层隔舱进行治疗,堆放在甲板上的沙袋满是破口。

炮位的周围,防护的钢盾更是坑坑包包,那些是海盗们使用鸟铳与火炮造出的杰作。

远处又有两艘单桅帆船冒起黑烟,那两艘船先前已被链弹击中,如今显然是慌乱中被谁点着了船上的火药或是其他易燃之物,还能看到甲板上不停有人跑来跑去扑救火头。

十二磅炮继续用他特有的节奏横扫着海盗船的甲板,当更多的敌船靠得更近后,四门大炮全都换装了霰弹,每一次射击喷出的上百枚铁弹犹如暴雨洗过船体,几乎无人能在这种近距离的火力覆盖下幸存,如果有,那就是留给火枪手的工作。

左舷又是一轮攻势,当浓重的硝烟散去,马迁沪才发现右侧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又冲上来一艘快船,由于船身较低躲过了炮火的洗礼,此时船舷边聚集了大批准备跳帮的海盗,有的人手中正挥舞着抓钩,想要抛向大福船的甲板,其余的也各自露出狰狞面目。

一阵自动步枪的连射之后,这些海盗纷纷倒毙,但随后而至的一艘船又从另一侧绕了过来,这船比其他船只都大,其侧舷上更布置了多门火炮,一轮齐射之后,大福船上再次出现了伤亡,一枚铁弹打穿了沙包垒墙,躲在后面的三名水兵和一名炮手两死两伤。

距离拉得近了之后,海盗的攻击手段变得更加多样,弓箭、投枪轮番上阵,但在接舷之前,最有威胁的还是枪炮,只是靠近的船只很少有机会发起第二轮射击。

但饶是如此,船上的压力也变得越来越大。弹药看看见底,人员伤亡还在增加,虽然有好几条敌船已经丧失了战斗能力,但对方显然也杀红了眼,这期间就连马迁沪也被对面的火铳击中,好在只是擦过,在钢盔上留下了浅浅的一个凹坑。

狙击手也受了伤,由于紧张与持续扣动扳机,虎口已经裂了一道口子。

自己人的喊叫声伴随着枪炮声与敌人的惨叫,让船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双份装弹!’

‘开火!’

‘卫生员,有人受伤!’

‘损管队呢?舱面甲板起火!快!’

钱遂亭还是头一回在离‘绿区’如此之远的地方参与这样势均力敌的战斗,在甲板上协助马迁沪的过程中,纵然元老的防护要高出普通水兵许多,但汗水也早已湿透了衣背。但同时战斗也伴随着巨大的快感,在激烈的间隙他指挥着几名水手迅速将几袋沙子倾到甲板上,以避免来往的战斗人员滑到,这也让他从剧烈的兴奋中得以稍稍冷静,就在这冷静的间隙,他发现刚刚还在猛攻的敌人忽然纷纷开始调转船头,就连去追另外两船的海盗都将座船的速度放慢下来。

“看,支援到了。”钱遂亭反应过来,指着北面激动地对着马迁沪喊了起来。

马迁沪顺着他所指出看去,见东北方的海平面上出现了许多船影,在落日映照下格外显眼。

‘妈的,搞了半天是包抄去了。’他心中暗骂了一句,比预定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虽然是为了将这伙海匪的退路堵住,但马迁沪还是有些不满,毕竟这是在拿元老的生命在开玩笑,能够做出这种决定,相信也只有临时在六纵队坐镇的元老黄石了,换成这支舰队真正的主人那是万万不敢的。

王钟、王锦原本惊讶于大福船上的火力强大,但还自恃己方船多想要将战斗拖入接舷白刃,但如今当北边新的舰队出现时,兄弟二人一下便如坠冰窟。那些船上打出的黑底骷髅旗代表了这舰队的主人,正是最近在两广海面令人闻风丧胆的刘香佬,之前大帮就在他们身上吃过好几次亏的,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有六七十艘,还在不断增加,在无法判断对方意图之前王氏兄弟果断发出信号,剩下的三十余艘大小船只纷纷开始转向,继续与大福船消耗显然不利于后续的应对。

刘香的人马无缘无故出现在浙江洋面,加之大福船打出的澳洲人旗号,让如香公佬和荣我佬这样‘见过世面’的头目顿时明白,这回的事情没有起初说的那么简单,搞不好白白搭上性命。

此时此刻,北边那艘最大的四百料三桅广船上,黄石正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海盗的船队,这位元老在原时空曾做过一段时间地球往火星的移民中介,最底层不过的职业,现在却能意气风发的指挥起海盗舰队,自有一番意气风发。

在他身后,则是毕恭毕敬站着的刘香,两广洋面有数的大海主,在沈有容北上之后,他的船队很快便进入了福建海域。但他能够听命支援松江的行动,除了对起初元老院的扶持有所感念之外,更多的还是对澳宋政权的畏惧,那是他的船队在高雄港补给之后的转变,自是对大宋赐给的江海巡检一职已经那张私掠证也更为珍视。

而在他的身侧则还有一名妙龄女子,正是李旦的宝贝闺女李思雅。自打大宋在台湾建立政权以后,李旦也在高雄设立了自己的商号,而负责之人正是李思雅,那日她得知刘香船队的目的,便搭了这便船想要来凑个热闹。

其实当初吕宋攻略,伏波军的厉害小姑娘早已见识,只是若论打仗,元老院那样的碾压手段略显得无趣了些,倒是如今这样‘传统’的海战更合她的脾胃。

刘香没有李思雅的惬意,小心道:“各船俱已到位,该如何做还请首长示下。”

黄石笑了笑,“刘大帮不必拘束,元老院说了,这伙海盗,无论死活都有用处,你放开手去做就是。”

“那小人就逾越了。”语摆他将手一招,“传令各船,进攻。”

此时的陈钱山海域,只留下了十余条随波逐流的破船,有些上面燃着熊熊火焰,这些船上的海盗基本上被杀伤殆尽,许多都是帆桅舵杆俱毁,就算还有活人也无法使船再动了,海风中传来的只有海盗们的号哭和咒骂。

而王家大帮剩下的船只已经纷纷转向东面而去,但那里同样出现了三十余艘大小船只。

“快,挂起旗号!”王锦还抱着侥幸,但对面的炮已经打了过来。

伴着落日的余晖,一众元老一边救治伤员一边整备帆具,而距离他们数里之外的海域上,正上演着一场屠杀,火光映衬着夕阳,分外旖旎。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晋江县志》

7、《贰臣传》

8、《闽中理学渊源考》李清馥、徐公喜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2、《金陵琐事》周晖

13、《浅谈加工加农炮的工艺过程》温丽琴

14、《福船源流考》刘义杰

15、《筹海图编》郑若曾

16、《洗海近事》俞大猷

17、《纪效新书》戚继光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十)

【大章节,五一快乐】

未到巳正,一个消息便在松江府城传开了。

五日前,一家商号的船队在苏州洋东的陈钱山附近遭遇海匪王钟、王锦一伙袭击,幸得巡海的定海中左所水营路过撞见。水营官兵与海匪一番激战,击沉贼船数艘,斩贼首王钟、王锦,击杀其下头目三大王、香公佬、荣我佬等众,获首级上百,贼人沉入水中溺毙者更是不计其数。

此事一出,巡道贾允元与巡抚苏茂相心情大好,并一干水营的的官兵此番也都有犒赏,总兵王良相,参将杨维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记功,告捷的文书更是已在准备当中。很快,便有消息灵通之人得知,这被袭击的船队乃是上海县万通行的,此消息一出,松江布行更如地震一般,各种猜测与谣言都冒了出来。

但在布行的众多商家都在四处打听之际,郭行首却已是闭门不出有两日了。

那是因为三日前,有人给郭东主家中送了一份大礼。

虽然郭府的下人都被下了噤声令,但风声总会不经意间传开,很快布行中便有人传言,说是上前日的深夜,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郭家后院,往院子里码了十多个装了人头的木盒子,那人头中据说就有郭增福小妾那几个做着海匪的哥哥,郭行首吓得当日便一病不起了。

这一切正是马迁沪的手笔,五日前王家大帮在六香舰队的攻击下全军覆没,侥幸没死的也都成了俘虏,成为前往济州岛劳役的一员。最后在俘虏的辨认下,从死尸中找到了王钟、王锦还有一众头目,全都砍了脑袋,这些首级里自然也有郭增福的那几个便宜舅子。

大福船将货物与伤员转移到刘香的船上后,将船上重新‘布置’一番又掉头往松江而去。在路上正好遇到了宁海中左所的哨官陆敬、赵凤等人,在他们登船查见了船上的海匪人头后,马迁沪原打算杀人灭口,但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兵痞居然打的是强占这些首级的好处,因为这两人一眼便认出了王钟、王锦兄弟。原本这伙海匪行走在这片海域,与底层的军官多少有些银钱上的交道,但既然这两个海匪已经变成了功劳,也丝毫不妨碍他们立马换了一副脸孔,甚至根本没去想,一艘普普通通的商船,为何可以击杀如此多的海匪,而且没有一个活口。

但马迁沪却乐得这突然出现的意外,他本打算是让胡八荣自己将这首级献给官府,如此他给郭增福‘送礼’效果也会更好,但那样一来同样显得突兀,光是如何作战便不好说圆,没想到遇见这么一队货倒是解决了一桩麻烦。

果不出其所料,没过两日,这陆敬、赵凤便将首级功给报了上去,完全没有提及万通行的事情,而浙江总兵王良相如今正在麻烦当中,起先为了整治海疆,他曾派幕僚单凤翔前往日本送信希望与德川幕府就海盗问题予以交涉,却被日本人以文辞不合礼仪给退了回来,驳了好大的脸面。之后又是台州水营兵变,乱军焚毁总哨署,攻入临海县城烧屋放囚,惹出极大一番风波,他也因此正受着苏相公的弹劾。

这一份捷报正是瞌睡来了遇着枕头,是以一见了首级验明正身,王总爷也就没再深究细节上的问题,直接给报了上去。

而马迁沪也只是偷偷藏下了张雷几人的首级,又对陆敬、赵凤有所打点,自然再无外人知道其中问题。

虽然浙江副使张师经曾提出了一些疑点,但之后王家大帮的确像是消失了一般,而且首级经过辨认也无话可说。倒是郭增福那里,因为这个消息曾一度为误判胡八荣与浙江官府的关系而懊恼不已,到了如今却又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官府显然不会做偷偷往他家院中放人头的事情。

当晚是珊娘在房中侍寝,也是她一早起来洗漱最早发现了那些装着人头的盒子,惊惶之中还是在郭增福的提醒下认出了这些人头的身份,当即便昏厥了过去。

郭增福虽然心性强了不少,但也忍不住浑身的恶寒。对方不仅在夜中躲过了街面的巡卒与自家的护院,于黑暗中精确地将这些盒子放入他就寝的院中,丝毫没将府中家丁放在眼内,这种精确的行动和行动透出的冷漠让他害怕之极,对方仿佛是在告诉他:‘我们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也随时能够取你性命。’但这份从容淡定却更让郭行首心沉到了水底。

而且此种行为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郭增福已经明白,海上的那场大捷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定海中左所的水营所为,这是胡八荣的警告,这警告中透着冷酷现实的威胁——万通行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罢了,至于当下,他们恐怕并不觉得郭行首还有反击的手段。

郭家人头的消息很快在布行中掀起一股暗流,虽然此前郭增福并未向那些同业透露过勾连海匪的事情,但并不妨碍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将之联系起来。加之郭行首又多日闭门谢客,这让一干布行东主们的立场开始发生了转变。

不良人给郭增福送礼的第二天,胡八荣第一次公开出现在松江府城内活动,抛开那些死硬的不去理会,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几家,他都一一备送了各色水礼亲自登门拜访。

虽然有些还迈不开情面让家人在门口挡了驾,但早有计较的几家在知道郭府的事情后客气接待了胡八荣一行,并收下了礼物。

其实众人心中也明白,从长远看万通行的确是个威胁,但仅以今年论,万通行收购的棉花也并不算多,而郭增福的问题正是出在看得太过长远了些,这才跟胡八荣结下了如此大仇。剩下的人自然不愿步他的后尘,眼下既然胡东主亲自登门,看起来也不是不能善了。

但紧张的气氛依然萦绕,胡八荣从柳逢春那里了解到,接下来的数日,各家布行私下串联的不在少数,连带着府城的酒家生意都好了许多。

在这期间顾昌祚的身子也日见爽利,中间见了一回胡八荣,说是布行的人托到他的名下,希望万通行将棉花收购价格降回原先的水平,被胡八荣以商誉之名婉言拒绝了,顾老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就极感兴趣地向胡八荣打听了一些澳洲人的事情,对此胡东主自然是顾左右而言他给糊弄了过去,但也答应以后有澳洲奇货的生意还是会来知会一声。

其实经历了此番暗斗,无论是胡八荣还是元老们也认识到,看起来郭增福是黔驴技穷了,若是他能退上一步,一两年内还有他的生意做,左不过等澳洲布彻底占领大明市场后他转为买办或者变卖生财去做他的富家翁。但这一场海战下来,让万通行的人都认清了这一位的性子,加之还有水兵牺牲,已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郭增福的这颗人头也记在了马迁沪心头。

回到万通行后院的安全房,马迁沪将不良人和胡八荣召集一处。

“德云堂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善了,胡委员你怎么看?”

“小人倒是觉得,与其让首长们以身犯险,倒不如釜底抽薪。”

“你说说看?”马迁沪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胡八荣会说凭首长决断。

“是这,前两日顾昌祚对我提了布行众人想让我们调价的事情,我虽给回绝了,但却觉得这未必不是个机会,将松江布行收入我们旗下。”见马迁沪没有打断,他继续道:“小人的意思是另行成立棉业公会,以后统一收棉,统一调度。”

“那你想过布行的人会同意么?他们下面可都有不少织工。”

“若是真能比如今赚得更多,想来他们也不会去顾及下面的人,元老院不是正想招募人口么,我听说福建那边便做得不错,上海站也想效法。”

“你倒是会想。”马迁沪呵呵笑道,但对胡八荣能够用心谋事也颇有几分赞赏。

胡八荣又道:“此事能成,那郭大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也便没什么顾忌了。”

“恐怕到时候他也不会顾忌了。”

“全凭首长的意思。”

“你去安排吧,条件元老院早已定下的。”

胡八荣领命而去。

胡八荣走后,马迁沪却对其他人道:“如今水兵们已经回去,此地就剩我们几个,最近这些日子就在码头不要随意走动,休养生息,说不定马上又要行动了。”

钱遂亭等纷纷点头。

…………

胡八荣很快便通过顾昌祚将一些有意的布行东主与大棉商召集了起来。

“收花的价钱,万通行是绝不会变的。”胡八荣开门见山,这一点他早已拿定主意,也通过顾昌祚传过了一回话,只是今日来的人中多少都还有些侥幸,但一闻此言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胡东主是否还能考虑一二?”说话的中年名叫荣宗锦,是福兴号布行的东家,虽然在布行中规模不大,但行事公直,颇有些威望。

“荣东主不必说了,事关商誉敝号也不敢造次。”胡八荣并没给这个面子,但话却没有说完,“不过,诸位的难处敝号也省得,你们只是不合受了他人挑唆,其实只是事情分剖清楚,财路又不止一条。”

这是明说了让各家与郭增福划清界限,之前关于‘送礼’的传闻这些布行的东主多少都知道了一些,自然没谁再来出这头,看各家都默认了,胡八荣才继续说道:“敝号的意思,以后各家收的花就由我们代劳了,价钱自然不变,那些花农也不容易,就当是给诸位留个好名声了。”

众人不好反驳,只是喏着声等待胡东主口中的那不止一条的财路。

“各家只要将认缴的银子如数送来,敝号也承诺绝不会在其中扣些帽子,只算白当差,不过都要现银。”

布行收花本也是现银,并无不妥。

‘但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疑惑写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凡是认缴收购的商家,便可获得澳洲布的包销之权。”虽然有人想到过澳洲人的事情,却没有料到万通行给出的条件会是这样。“一匹平机白布折银二两五钱来算,货到港后各家凭缴银的栈单取布,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下面终于无法安静,各家东主都在交头接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的确是平机白布,不是白麻布,这条件未免太好了一点。

荣宗锦还算有些定力,赶紧问道:“不知胡东主所言的一匹,布幅几何?”

“自然是阔一尺二寸的标布,长为两丈。”

这下众人讨论更加热闹了,有精于财计的马上就在心头算了起来。

朝廷织造的官布是两尺阔,长三丈,自然不是。但民间用于贸易的标布、扣布、稀布则多是胡八荣所言的尺寸,一匹民间所产的标布合用去籽皮棉是一斤又十四两(注:16两制,斤),换成籽棉至少都要六七斤,按照往年价钱,一匹平机白布光是棉花的成本便是一两一二,而按今年来算则要到一两七八。织一匹布要七个工,这便至少又是五钱成本。此外还要加上仓储、运输、牙钱、官税,如今市面上零售的白布大抵四两八钱一匹,但布行批发的价格则要到三两多,这样中间的利润依然越来越少。但即便按照往年的价格来算,怎么也做不出来,找胡八荣所说认购一担籽棉便换回一匹标布,总不会对方只是为了算账方便吧。

这些人自然很难想象吕宋的棉纺工厂中是如何的生产效率,岷里只要能有七万织工,这衣被天下的名号就要转移了。

在这些布商看来完全无用的棉籽在工部那里却浑身是宝,分离完皮棉的毛棉籽,即便以后世工艺也还会存有少量短绒存留。毛棉籽进行剥绒后能分为三道绒,一道绒可用于造纸,二、三道绒可用于生产胶片与无烟火药。剥绒之后的光籽还可用于家畜饲料及食用菌培养基料,完全无一处浪费。而且工部甚至还想到了利用粗制棉籽油会造成无精不孕的特点,为大明一些有特殊需求的人士提供特制秘药。

但无论如何,对今日来的布行来说这个条件都给得相当优厚,只要万通行真能做到的话。

胡八荣又道:“各位或许还有顾虑,不妨直说。”

当即有人将成本的疑惑说了出来。

“成本方面诸位不必担心,澳洲人在天津那边的出货价格也比这高不了多少,他们自有秘法,不然就凭今年这价,敝号如何敢收如此多棉花?”

又有人提到如何保障银子安全。

“这个敝号早已想好,各家可以公推几名信得过的执事,一同来做此事。”

还有人问起织工如何处置,这也难不倒胡八荣。

提问的人越来越多,但胡八荣的回答也得到了认可。

很快便有人做出了决定。

“福兴号,五千两。”荣宗锦保持着一贯的理智,如今棉季还有一段时间,但能收到的棉花已然不多,这两千五百两银子对福兴号还不会伤筋动骨,而且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有澳洲布运来,权当试一试水,至少他对胡八荣已经有了些信任。

“荣东主痛快。”胡八荣一拱手,转头对账房道:“记上,福兴号认购澳洲布两千匹,明日栈单就送去贵号。”

“振新行,一千匹。”又有一家跟进。“银子我明日派人送来。”

有人带了头,原本有些观望的其他各家也都纷纷有所表示,总数很快便达到了两万匹。胡八荣知道其实这些人还都有极大保留,但好歹有了这样的合作基础,便是个好的开始。

接下来便只剩一个问题,原先的布行如何办?

以商场论,好合好散自然不用担心,但郭增福虽然拿万通行没有办法,手底下那些人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若是现在谁先带了头,无疑会将他得罪得狠了,还有其他一些今日没来的布行,恐怕到时也会心生怨怼,如此一来,众人又有些犹疑了。

对这个问题胡八荣早有准备,“诸位放心,若是布行不允,其中交涉都由我来,若是布行敢找诸位麻烦,万通行也一定为你们出头。我想诸位也知道,万通行有能力为你们出头。”

最后这话掷地有声,再没什么人提出异议。

“今日这会倒是如首长所期。”送走了众人,胡八荣来到安全房中向马迁沪汇报道。

马迁沪有些不解,“你不是说要成立公会么,怎么又变成了包购包销?”

“是这,我也是向三司学的,放长线钓大鱼。”胡八荣心中有些得意,但见马迁沪一直注视着自己,还是绷起一张脸,“先让他们尝到些甜头,等这一回的买卖成了,再来说公会乃至股份公司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之后马迁沪又仔细交代,下来给顾昌祚递帖子,让他传话各家五日之内交齐银子,以免夜长梦多。这边厢还要安排护卫工作,这些银子加起来也有五万两了,不是一笔小数目。

看来户部的金融机构要开始在这边布局了,马迁沪正这样想着,就见胡海跑了进来。

“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胡海带来的信息简单直白。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明清上海地区棉花及棉布产量的估计》侯杨方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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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胡海的人打听到一些消息,杨元喜的人在市面上买了不少灯油和干柴,这才看看入秋,这伙泼皮一不做饭,二不取暖,买这些作甚?除了放火马迁沪也想不到有其它用处。而且最近这伙人出手颇豪阔,看起来他们背后的人是要狗急跳墙了。

“好好的生意不做,这郭行首的脑子是被门夹了不成?”

“也许是上次送的礼太大了,郭东主一时激动,这也是有的……”钱遂亭在旁打趣道。

胡海早已习惯钱首长的幽默,继续道:“还有一桩,最近市面上有所传闻,说我们万通行如今存银十数万两,且人手空虚,正是个好机会。”

“这计策倒是毒辣,我们几个且不说,若是上海站真让人在暗处觊觎上了,可就不大好办了。”

“岂止只是觊觎,若是被绑几个人去便够让我们难做了,广州站的事情你们忘得这么快?”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黄御萝的事情在前,元老们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绑票倒是不用担心,几位首长们都是身怀武艺的,又有利器防身,七八个泼皮也休想近身,况目下又都在府中。无非是我们几个跑外的,就算被绑了也无关大局。”

马迁沪见胡海这样说,也对他高看了几分。

但该做的准备看来也需要提前了,按照胡海的说法,浙直地方因为商贸繁盛,早年又遭过倭寇,是以大股的土匪肯定没有,就连王钟、王锦那种大帮,在福建根本不够看的,到了浙江也能在寻道那里挂上号。但零星的各种泼皮乃至运河上的帮会并不少。这些人或三五一伙,或百十人一帮,真要受了歹人蛊惑收钱办事,将这松江的市面搅乱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以往不会有人去做,但如今既然有了这样的传言,也难保不得防着别人鱼死网破,只是为做个生意就要杀人放火,如今这下限也确实太低了一点。

放下心绪,马迁沪摇了摇头,“南京、杭州哪个不比这上海县富庶,这些人倒是好兴致。”

“这些人怕死得很。”胡海倒也不讳言,“万通行到此地不过三两年,那些人哪里识得首长们的手段,若真识得也不会如此作死。”

“手段自然是要用些,但我们自己也不可不防,上海站如今的产业大了,需要留心的地方也多。”

“请首长示下。”

“如今你手中能用的人有多少?”

“最近这些日子小人和弟弟也在抓紧操练,得用的有一百来民壮。”

“柜上这里有些镖师就够了,你的人全都给调到海澜堂那边,如今搜罗来的那些织户都安家了吧?”

“胡乱先搭了些窝棚,好歹先容他们安身,倒也没有特别措置。”

“这就对了,财物自然重要,但人心也不能失,说穿了,这一回松江府打的其实就是人心之战,你可记下了。”

“小人领会得。”

“还有……”马迁沪补充道,胡海闻言马上停下了脚步。

“张家海匪和王家大帮虽然尽数歼灭,但他们在陆上还有亲眷,送礼的事过了这么多天,难保郭增福不会去通消息。尤其是王钟、王锦,若是在府城中没有舌子郭增福又是如何搭上这条线的?报官他虽然不敢,但嗦摆几个愚夫愚妇来给我们找事却是保不准的事情,那些人平日多少得了些好处的,如今被断了财路自然会恨上我们。”

“这倒是不可不防。”胡海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

随后的几日,万通行的气氛便紧张起来,尤其是存花的仓房周围,一方面是自己加强了戒备,另外也的确是有了情况。好几次都遇到了零星的火种被投进了场院,还好巡视的镖师与民壮都还稳妥,将这些火头一一都扑灭了。只是有千日做贼的,却没有千日防贼的。虽尚未抓到纵火之人,但从坊间听来的消息,这伙人的头目应就是杨元喜,而多方汇集的情报也进一步证实,此人正是郭增福那边说得上话的一个泼皮头目。

当发现对商号和仓房的纵火效果不大之后,这些人果然又发现了一个薄弱之处——海澜堂那边织工们居住的临时窝棚。虽然胡八荣有意树一个样板,但仓促之间织工们的居所也只是简单搭就的木架子草房,其实比起他们以往的待遇,还有东家愿意提供住所已是一桩恩得,但这也同样成为杨元喜眼中的一处软肋。

终于,几处窝棚在一个夜晚被泼皮点燃,愤怒的织工也总算抓住了一个跑得慢的‘罪魁’。

等胡八荣赶到时火头已经扑灭,但从现场来看也延烧了好大一片,有几个被烧伤的织工与他们的家眷早被抬了出来,发出阵阵哀嚎。

纵火的泼皮正被被几个年轻人揪住,看脸上身上显是被打过了,这时已有人认出,此人曾在先棉祠中厮混,是在杨元喜手下‘办事’的。此人眼见脱不了身,趁着众人分神不备,一头抢在旁边一根木桩上,顿时鲜血满面。

见这厮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干嚎,先前动手的织工们反倒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几个打头的年轻人面色也阴沉不已。

此时柳敬亭就跟在胡八荣身边,他小声劝道:“这些泼皮难缠得很,眼下东家既已占了上风,倒不如息事宁人,待商场上的事情了结,自然便好了。”

那泼皮也像是觉察了一般,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带着一丝讥嘲看向胡八荣。

胡八荣犹豫了起来,这等人便是打杀不怕,虽然以纵火之罪送官也能治罪,但也就上个枷号关上数月,只要对方咬死是不慎失手,最后还是会给放出来,何况卖命钱恐怕早已拿过了。关键在于这样的人对方派出的显然不止一个,有了一次便有二次,闹得大了反倒起了示范,再来几回估计这人心也给烧没了,织工们沉默不语便有着这个意思在。

果然,一个壮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大声道:“东家,这泼皮烧了我们的房子,常大哥的儿子也给烧伤了!小的问东家一句话,这事公中管还是不管?!”

胡八荣知道此人名叫苏吉,在织工中有些名声,算是个领头的。自从何坤被送离了松江,此人便隐隐有了些工人领袖的意思,不过行事做派倒比那何坤好出许多,是以织工们也服他。今日听他这话头,似乎若是自己不管,织工们便要独自做主了。

这种事情胡八荣当然不会允许,他转头看了看马迁沪的表情,暗暗下了决心,一群工人的人心与一个泼皮的性命,要想取舍却不用费太多的犹豫。

“管!”胡八荣忆及自己过去的种种遭遇,一发狠,再没丝毫敷衍,“给我好好伺候着。”

他身后的马迁沪早已领会,一个手势,两名元老闪身上前,尚未等泼皮反应过来,便一个顺势将那人双手反身擒住,一脚蹬在背上。原本还在喊叫的泼皮顿时声气一窒,另一人用膝盖抵住泼皮脖子顺势一顶,一声脆响,片刻之后,此人便瘫软下来不再挣扎,一股恶臭也同时从其下身附近传来,两名元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但还是马上将尸体用席子一卷,在围观织工的注目下悄声离去。

柳敬亭久在市井厮混,早年间也是因为犯事当刑才出走外乡,但这样干净利落杀人还不避外人在场的他还是头回见到,不禁也有些头皮发麻,再看向胡八荣的眼神便有了些敬畏。

而其他织工则只是起先一阵骚动,但马上便又安静下来。

“方才发生了何事?”胡八荣假意问到。

苏吉领会得快,忙一躬身,“回东家,是小的们火烛不慎,让各位管事操心了。”

“以后更要注意了,你带人将这里清理一下,务必当心。”

“小人省得。”说完他转身往后又喊了一声,“诸位以后都要小心,明白了么?”

人群中传来一阵应声,胡八荣又问起小孩伤势,苏吉回说伤得不轻。

他当即吩咐胡海道:“让账房支十两银子的开销,先去府城请个好些的郎中,稍后从我那里再拿些药去。”

马迁沪这次顺带带来了不少外伤药物,也都跟胡八荣交代过一些,他依稀记得烧伤的话碘酒效果应该不错。

那孩子的父亲听了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其余众人也唏嘘不已,看后面那些围观的织工和亲眷小声议论,都在说东家仁德的,看起来这人心眼下是收服了。

但柳敬亭却充分拿出了身为幕僚的自觉,对胡八荣继续道:“东主,此事瞒不住,还要有个方略才是。”

“我省得。”胡八荣点了点头,与马迁沪一众一同回了万通行,他们是去商量对杨元喜动手的事情。

如今郭增福已经失了一臂,手上养的泼皮算是仅有的一点手段,但这种不确定的因素还是早些抹除为妙。

…………

入秋后的的夜晚开始变长,让人迹得以更好的隐藏。

在距离乌泥泾镇外先棉祠不远一处河滩边的土坡后,胡峰与苏吉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白天他们便扮作普通机户,借着上香的名目将祠庙里外前后都转了一圈,此地虽然因为运河淤塞渐渐衰落,但先棉祠的香火还算有些,尤其以机户织工为主,是以也不突兀。之前不少织工在先棉祠外聚集,算是此地一个较大的去处,也因为如此,才需要好生侦查,元老们总是还想尽量不要伤及无辜。

两人又在土坡后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一艘小船从河上靠岸,船上下来几个人影观察了一番迅速向土坡这里靠近。

胡海警醒道:“什么人?!”

“不良人。”回答的声音低沉,却很浑厚,其中还夹杂着北方口音。

他虽听出了首长的声音,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口问道,“口令……”

“雄黄。”

苏吉这才打量起来,来人应该有十个左右,领头的那个昨夜在海澜堂那边似乎见过,此刻身形显得又高大了几分。

星光下这些人全都一身黑衣劲装,看着极为精神,苏吉下意识中觉得他们绝不像是寻常家丁。

他知道这是要去对付杨元喜一伙,所以将他带着也算是被东家抬举做了自己人。

胡峰将白天搜集到的情报汇报了一遍,又在地上摆划出了先棉祠内的简单地图,将内中布置说了个清楚。

结果出人意料的满意,原本聚集在先棉祠周围的织工因为前段时间万通行招工的缘故去了许多,剩下的人见没个盼头也多散去了。这先棉祠虽然破败了许久,但规制倒还大,前后分开,听说杨元喜给了道官一些好处,每晚泼皮们便在前殿的两厢廊檐下安身,道官将中间隔门一关各不相干直到天亮,即是说到了晚上那里便只有一道正门进出。

马迁沪很快制定好计划,将人分作三组,“这次任务是彻底灭杀,速战速决不要被人发现,该回收的装备都要安全回收,不要留下明显的线索,都明白了么。”

众人点头嗯了一声,马迁沪自将头罩与夜视镜放下,促声道:“出发!”

没过太久,队伍便在胡峰与苏吉带领下来到了先棉祠外。

说是带领,其实后半程都是胡峰与苏吉远远跟在身后,尤其苏吉极为疑惑,此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云层遮住了星光,伸手不见五指一般,但这些家丁是怎么做到在如此黑夜中奔走如飞的?莫非都开了天眼不成?

到了地方,祠门虚掩,马迁沪正在观察,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泼皮鬼鬼祟祟从门内探出身来,打着灯笼,似乎还背了些东西,等他们出来又关好门后,甚至没有选择大路而行。

可如此一来正好撞上了不良人的枪口,正愁没个舌头问问里边情形,这一下居然来了两个,这便好办了许多。

杀一个留一个的拷问方式最为见效,不到十分钟,祠庙内的情况便被探问清楚。

马迁沪从泼皮口中得知,最近这一系列纵火行为的确是杨元喜指使,至于他的幕后也不出意外正是那位郭东主,郭增福给了杨元喜多少银子泼皮们并不清楚,但单看一趟一两的脚钱和放火成功后十两的赏银,这钱当是没少给。

正因着如此,最近先棉祠内也热闹得很,杨元喜与二三十个心腹常日里都在其中吃喝,眼下这时辰也尚未休息,而是挑灯夜战在殿中耍钱。至于这两位则是也要出去纵火的,今日出去的原本还有四五个,都先走了,毕竟还有二三十里路程要赶。但这两人则是刚刚赌输了钱,又欠了不少,这才不情不愿被打发出来,却是白白丢了性命。

掩埋了两个泼皮的尸体,留下胡峰与苏吉在外望风,马迁沪自己带着两组人搭人梯迅速爬上了院墙,之后顺利摸到了一进得前殿后面。先棉祠年久失修,但这前院与后面比起来则更为破烂萧索,盖因此地以往总是聚集了不少乞丐闲杂人等,最近更有不少织工也来凑起热闹,原本这也算是地方的一项善政。但杨元喜一伙占据之后,其他人便都被他们驱散了,就连先前的织工们也都只能在祠外另找地方搭铺,那道官等闲也不好驱赶便由着他们在此,倒也省了不良人伤及无辜。

此刻前殿中尚是灯火通明,透过破烂的窗户,马迁沪很快便发现了那两个泼皮口中描述的杨元喜,此刻殿中的数人正在赌钱,杨元喜便在其中,还有一些一看便喝得烂醉东倒西歪在地上打着呼噜,用来铺垫的稻草满地都是。转过头来,再看殿外的山墙根下,却是堆着许多干柴火把,还有一些陶瓮陶罐,用战术镜头自带的光谱分析一看,都满满装的棉籽油。这倒是好算计,此地本就产棉,棉籽油又往往用于灯油照明,运到这先棉祠中存放都不用编造理由,不过却是便宜了不良人的元老们,又给计划平添了几分把握。

等另一组人料理了睡在大门口的几个,马迁沪这边也下达了动手的命令。

耳麦中回令声声传来,大殿的几个窗口同时被破开扔进了许多瓷瓶。

这种瓷瓶就是本时空的寻常酒瓶,只是中间的内容经过了钱遂亭稍微改造,瓷瓶落地之后纷纷碎裂,火焰立刻腾空而起。这种附着力极强的高温焰体一接触殿内的稻草便蔓延开来,其中一个正中被当做赌桌的香案,溅起的燃烧物沾染到众泼皮脸上身上,当即惹来惨呼连连,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走水了,走水了……’

‘快去后面打水……’

‘银子,我的银子……’

纷乱之中,泼皮们又都吃过了酒,只当是谁不慎打翻了火烛。

正待先跑出殿外,却又有许多竹筒被射了进来,竹筒触地而崩,里面灰白色的粉尘炸得满屋都是,土造的‘催泪瓦斯’一上众泼皮瞬时便摸不清东西南北了,更间其中的辣味素勾引,咳嗽喷嚏便不断从那烟尘中传来,人影也只在殿中乱撞。

到了此时杨元喜如何还不明白,这哪里是有人火烛不慎,分明是来了寻仇的,对方身份不问可知,自己的酒也醒了九分。只是泼皮们平日好勇斗狠,但因着见刀为凶的顾虑身边并未携带兵刃,此时他胡乱摸过一根哨棍要寻出路,却冷不丁一个黑黝黝物事冲着面门被扔了过来,他将棍子顺手一挥,那东西却是个陶罐,应声而碎后一罐子的灯油当胸浇来,他马上大感不妙。这哪里是要寻仇,分明是要杀人放火,他想要提醒手下,正待喊叫,却又有几个瓷瓶在其身边爆碎,大火一起,原本的提醒也就变成了一声声惨叫。

等一些泼皮好容易摸到殿门,第三队却早早将外面用柴火堆定,熊熊大火也不知燃了多久。

没过太久,镇中的火锣便敲了起来,但殿内的惨叫声也已渐渐没有了。

按照胡峰所言,这镇中的三处火铺,火夫火兵加起来共才二十来个,还都是些老弱,这么大的火势,若不等总甲出面集齐乡勇民壮哪里敢来,最快也要十来分钟才能赶到。墙头上的观察哨也在报告,说后院的道官正带着人在往隔门上浇水,却也没打算出来。如此一来便没了目击之人,马迁沪又将方才行动仔细梳理,各点汇总的情况,遗落的都只是些瓷瓶竹筒之类,那些引火之物更不会惹人疑心,这里本就堆得不少。

如此一来,马迁沪便又等了片刻,待殿中再无声息,这火势又越发大些后,果断将手一挥,全员照原路返回,万通行的船还侯在不远处的河岸边,等众人登船后便一路顺流而去了。

上船之后,众人各自寻了一处坐下休息,留了一名队员用高倍夜视仪继续观察先棉祠方向动静,倒也平静得很。

这些人中只有苏吉还在发愣,虽然他并未亲见殿中的事情,但如此短的时间东家的人便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着实让他在心中暗呼了几声痛快。

而冷静下来之后又对东主的果决和这些家丁的精干感到震撼,甚至白天跟着胡峰‘踩点’的经历都让他觉得这万通行的人大有名堂。他觉得自己总算交了好运,跟上了这么一个东家,不仅对工人们极好,还能为这些事情给工人出头,虽然他不会将今夜的事情到外胡说,但心中总是欢喜。

而且经历了这一回,他也像是隐隐抓住了什么,原来事情还能这样快意着做,于是他便暗暗下了决心,万通行这条船他既上来,以后便再不打算下了。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松江府志》(正德版、崇祯版)

20、《上海县志》

飞龙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时出群才(十二)

先棉祠前殿着火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左近的一件新闻,但知道杨元喜平日做派的人都纷纷在私下里评论。有说火起得怪异,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整个前殿便烧了个净尽,但更多的声音则倾向于是这些人自己作死,说是殿外堆放的干柴与灯油才是造成这一后果的直接原因,泼皮们每日在殿中滥赌宿醉,难保不是火烛不慎走了水。

虽然事后的查勘也发现了诸多疑点,当日的火夫供词同样不少蹊跷,但既然死无对证,死的又是这样一伙泼皮,官府也就没有兴趣再深入调查了。

杨元喜及其同伙的死掀起了一些波澜,但也仅仅只是一些波澜,这波澜没过两日便平息下来,市面上再无人提及这些欺行霸市的货色。甚至当地百姓还觉得,这样一伙为非作歹之人,遭到如此报应,定是触怒了镇守此地的黄婆婆(黄道婆),这才请动了火神娘娘,降下天罚将人收了。

但在布行之中,尤其是那些了解郭增福与杨元喜隐秘关系的东主看来,这一回来势汹汹的火灾定然与布行和万通行之间的明争暗斗脱不开干系。当日那先棉祠中的泼皮竟然一个也没能跑脱,这就透着不小古怪,事后那些外出放火未归的也都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纷纷逃去了外路,全都不见了踪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一般。

上海县只是走走过场将后殿的道官并几个小道士抓了去,也没盘问出个什么,左不过使钱托人,没过几日也放了出来。

一切归于平静,剩下的便只有郭行首本人了。

他这几日称病不出,但到了眼下光景这‘病’总归是不得不好了。

连续两次在胡八荣手上吃了大亏,这背后甚至牵扯到了官府和澳洲人,郭增福终于有些后怕了,但木已成舟,他的势力被剪除大半,这让郭老爷不得不仔细思量起日后的打算。

就在杨元喜出事后的第三天,几个大族以钱家的为首开始发难,带动着布行中原本还在摇摆的那些人也终于动了起来,尤其让他气愤不已的是原本在布行中扶植的几个同乡此时竟然也来落井下石。这些人在对付万通行时与郭增福有着共同利益,但当郭增福彻底露出败相后,往日与德云堂的那些矛盾便又冒了出来,些许情分的遮羞布也就被轻易戳破了。

各种罪状接踵而至,什么在布行中安插亲信占据重要职位,侵吞公中账款,甚至他郭家养的家丁都是从布行公款中来出,每年出港的棉船还要用郭家的人押运到海上,这些又是一笔额外的护卫费用。平日里相安无事,如今却都成了郭行首的一桩桩不是。

回想自己这几十年来的经历,他甚至有些想笑,从一介牙行做起,得到妻家的扶持开始做起布匹生意,和那些有着世家大族背景的不同,德云堂能做到今日这番局面,靠的却是自己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无论这其中有多少为人不齿的勾当和见不得光的买卖,但一和那些纨绔相较,郭增福便觉得自己的所为并不算多么过分。

他常在家人面前挂着的一句是‘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前半生的拼杀让他在这个年纪终于能够稳坐高处,也学着那些大户们一般,时不时从手指缝中给穷人漏出些去,算是将自己的良心拿出来晒一晒,好博个善人的名声。也许唯一的不足只是缺个子嗣,因为自己的天阉之症,成了老来的一桩心病,看谁都像是在觊觎他的家产,连带在布行中行事都习惯了聚敛,也不知聚敛来聚敛去,这偌大的家业到底是要留给谁的。

太冲动了,回过头来复盘,郭增福发现自己还是小瞧对手了些,或者说正因为没了身后的顾虑,他做起事来反倒少了掣肘,这算是他给自己总结的败因,再谨慎些就好了。

不过,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为今之计,只有想着如何全身而退,,到了这一步,想要与万通行再有个善了恐怕是不成了,而且对方既然连大帮的海匪都不惧,那以后自家的船也难保不会被对方同等对待,听说那澳洲人在海上可以厉害得很,这棉布行的生意无法做,松江府恐怕也是待不下去了。手上的这点产业,以万通行的手段势头最多两年就能给折腾尽了,到那时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到南京或者扬州去做个富家翁。

到了眼下,他才觉得那顾昌祚才是个真有眼力的,也难怪顾半城能成了顾半城。

他正想着,大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个家人吓破了胆一般跑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

郭增福暗道一声不妙,先想到的莫不是万通行的人打上门来了?但转念又觉不对,这光天化日的他们怎么敢。再说真要是对方上门惹事,闹到官府反而是自家占理,那胡八荣绝不是如此蠢笨的人。

这头还没琢磨透彻,那边门口已经转过一队人马,衣着鲜明,分明是华亭县的快班。

见是熟人,郭增福这才安下心来,赶紧迎了上去对带头的那名大汉道:“沈头,今日这是吹的哪阵风?怎么把你老给惊动了。”

那被唤作沈头的中年男子,抹了抹脸上的络腮胡子,挤出一丝笑拱手道:“对不住了,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郭老爷担待些。”

郭增福心道华亭知县章允儒他可是拿钱喂饱了的,去年还听了他游说上疏要减上供袍服,怎么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来提人?

“奉谁的命?”他诧异到。

疑问马上得到解答,“张大府亲自派下的火签,有人出首告你暗通海寇,杀人越货。”

“这……”郭增福心头一跳,竟然是松江府直接让华亭县拿人,而且还是这样要命的罪名,但转念之间他便镇定下来,“万通行的人这是血口喷人,他家遭了海寇怎么凭的攀扯到我身上。”

那沈班头闻言有些怪异地看了郭增福一眼,这才叹声道,“东主看来是想岔了,既是出首,自然不会是外人,不然太爷的火签是那么好发的么?”

沈班头虽然嘴上如此说,但态度却还客气,看起来平日也没少得这一位的好处。

郭增福眼睑一跳,赶紧请他借一步说话,他倒也不避嫌,直接与郭增福一起进了书房,其他快手都像是见怪不怪,并未跟着上前。

书房之内门窗紧闭,郭增福终于敞开了些,赶忙问道:“何人告我?”

他也不蠢,外面让人拿出些银子散与众快手,这边厢又给沈班头封了个大大的红包。

沈班头掂量着银子,这才给了句实话,“告你的是贵府丁管事。”

“丁管事……,竟然是他。”郭增福万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丁管事居然会在背后里捅了他一刀,他的事情姓丁的可是知道不少,可他怎么也想不通丁管事为何会在此时跳出来,许多事情明明他也有份的,就算他卷款逃亡也比出首告发自己更正常才对。

这下他果然有些慌了,向沈班头求情道,“其中必有误会,我自当分辨,不过各处关照还望班头帮忙通融。”

“这倒不难,刑房的人我的确能说得上话,郭东主若是想要请托些老老关系在外走动,沈某也不介意帮你跑跑腿。只是……”看在银子份上,沈班头倒也坦然,反正人是定要拿的,这一进去,郭家这产业不给分吃干净恐怕是出不来了,他卖好于郭正是想要于中得些先手,不然又怎么能从那些老爷口中争到肉吃。

“省得,省得。”郭增福一边说一边又从书房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递与沈班头,“这里面是五百两,还望班头多多关照。”

“放心,包你在里面吃不了苦头,不过这过场还得走一遭,就要得罪了。”

“无妨,容我与家中交代几句,缺银子班头只管来说,我在扬州城外还有个庄子,若是此番能护我周全,出来后定当报效。还有平日里有交道的那几位,也麻烦班头帮忙打点了。”到了这步,郭增福自知免不了要大大破费一番,也顾不上许多,好处只管先许下,脱了身再说。

沈班头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郭增福又耽误了小半个时辰,快班又留下一队人马守着郭府,他这才跟着沈班头的人一路而去。

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时间,等他脱罪出来时郭家的产业已被折腾得七七八八,除了扬州城中的几处铺子外,该发送的早都发送一空,松江府通判以下的官员全都吃了个肚圆,连同他的几个亲近家人也卷了不少银子。

丁管事是在郭老爷放出来后的第二日死的,他的尸首就被扔在距城外不远的一处乱葬岗上,身上一共七十余处刀伤,只有脸上完好无损,看起来杀他之人对他是恨之入骨,生怕别人不知死得是谁。

郭增福死于三日之后,郭家连同亲眷家人在内十余口的尸体在小贞村北西的茆湖中被人发现,那里是从华亭往吴江县去的必经之路,到了吴江便能沿着运河一路直抵扬州,而郭增福终究还是倒在了这最后一程路上,阖家上下竟是无一活口。有些知道内情的都在传说,这是郭行首多年聚敛的银子太多,受了他人觊觎,这才在路上遭了毒手。

至于亲自参与了此次行动的不良人来说,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报复。

虽然那丁管事是在胡八荣的一番威逼利诱下才变节投了过来,但既然接受了他的投靠,他的安全便应在元老院的保障之下。在不良人眼皮子底下杀了受保护对象,虽然的确是疏忽大意了,但无疑也让马迁沪觉得丢了面子,这才让本已保住了性命的郭家又重新踏进了地府,倒是银子,经过衙门中的一番折腾后。

所谓世事无常,元老们本也没曾想到死了一个真小人,又让他们在布行中大大刷了一把好感。

胡八荣在丁管事死后立即出面,声称丁管事是因为揭露郭增福的恶行而被记恨杀害。他不仅当众表示会赡养丁管事的老母,接济丁家的孤儿寡母,更还要供丁家的两个儿子读书考学。又过了几日,就连先前郭增福在布行中搞出的亏空和花账也都一并让万通行给填了,当然胡东主自不会主动承认这些银子都是从郭家人的尸体上寻来。

有了这样一番操作,再加上胡八荣又花了银子请来新任知府张宗衡出面,这棉业公会倒真的在官府支持下成立了起来,原来布行中剩下的那些家也都纷纷转投了过来,甚至连今年统购统销名额已经售罄也不介意,只求先占个位置。胡八荣也兑现了承诺,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四名执事全都是公推而来,其中便有福兴号的荣宗锦。当然,这中间也有‘急流勇退’的,听说常熟钱家的人便已私下在市面上处置布行产业了。

入夜,万通行的后院正厅中,澳洲油灯将屋中映出一派暖意,炭火更是生得极旺,拼成长条的几张八仙桌上,各色时令酒菜摆得满满当当,但却不见一个服侍的丫鬟小厮,座上宾客们纷纷自己动手喝酒吃肉,倒也惬意。

松江的棉布战争告一段落,元老院取得最终的胜利,虽然这胜利并不让人意外,却也颇费了些周章,是以众人觉得庆祝一番乃是应有之义。

酒席之上,胡八荣带着胡海胡峰,频频向各位首长敬酒,“上海站这次能够度过危机,全靠了各位首长与元老院。”

“你的工作我们都看得清楚,做得很扎实,再说这次风波本也是因为元老院的任务所在。经过这次事情,诸位相公都觉得,有委员你在上海,让人颇为放心,便不要分什么彼此了。”

“小人时刻不忘元老院的教诲与栽培。”

马迁沪有时觉得这胡八荣的确是个能做事的,就是性子上谨小慎微得过了些,私下里相处有些无趣,想到这里,他决定活跃一下气氛,于是站起身来举杯笑道:“我这里正好新得了两个喜讯,就说与大家下酒了。”

“什么喜讯?”听了这话,连元老们自己也关心起来。

马迁沪也不再卖关子,道:“今日一早,朝鲜派在济州岛的牧使李适已率众出降,如今济州岛上两县九乡已全在伏波军控制之下,我们的军舰也已封锁了海峡,只消再有一个来月整顿地方,大军便可随时北上辽东了。”

“朝鲜人那么听话?”有人提出质疑。

“哪有的事,其实在南面登陆都是一周多前的事情了,只不过这种等级的军情通报权限只到我这,未免你们分心这才一直没说的,不过这个济州牧使李适倒是有点意思。”马迁沪想起高层通报中提到的事情也不禁大摇其头。

但众人对此并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是追问起另一个关心的问题,“那还有个喜讯呢?”

“马打兰的粮道已经被我军截断,爪哇岛上胜负已分。”马迁沪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呵呵笑道。

“至于九龙江那边,对越自卫还击战已定于明日开始全面反攻。”

他又笑着补了一句。

“谢明都在两府面前嚷嚷开了,说是今年春节,陆军要在顺化过年。”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本草纲目》李时珍

9、《渭崖文集》霍韬

10、《宛署杂记》沈榜

11、《工部厂库须知》

12、《万历会计录》王国光、张学颜

13、《京营官军食粮则例》

14、《中国货币史》彭信威

15、《菽园杂记》陆容

16、《见闻杂记》李乐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传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琐事》周晖

19、《松江府志》(正德版、崇祯版)

20、《上海县志》

21、《朝鲜王朝实录?宣祖实录》

22、《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一)

广南的雨季刚刚结束,接下来便是旱季中最为舒服的凉季,短短的两个月,气候令人舒爽,算得上是再好不过的用兵时机。

事实上一切都如陶维慈所料,来自北方的消息在雨季中也从未中断,东京城中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以至于郑氏根本没有精力腾出手来南下,而高平的探子则回说莫氏也在暗中整军备战,似乎就等着郑松天不假年,郑氏各支内乱。

如今看来当初以阮福宣统兵三千镇守日丽海门已是相当稳妥的布置。

只是,南下大军的进展就显得慢了些,这回阮福源集结的正营加上各处蛮部土司附庸,总兵力已近四万,对外号称十万之众,以至于刚刚归顺了澳洲人的占婆王见大军一至便又立即归降了。

雨季结束之前,阮福源听从陶维慈的建议在新占的南方领土上增设顺城镇,又在北面的占婆故地分设了庆和、宁顺两府,安置流官,那里的田地富庶,更是南洋有数的沉香产地,只要善加经营,用不了多久便又能为广南的财计添上几分助力。

然而,南征以来的成果也就止步于此了。

那些往日与大越百姓势同水火的南蟠、华英土民,尽数被髡贼挑唆了起来与官军作对,而跟着来趁火打劫的水舍、火舍土司们本也跟占婆人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清剿土民一事上更是毫无动力。

这一带地势狭窄,山海之间大军极难展开,而那些土民又多是沿途袭扰,一旦正军前往清剿,他们便会即刻潜入西面的富良山脉中,官军不堪其扰。

至于正面战场,一开始镇边营势如破竹,占婆王婆罗靡‘反正’后更是以其部为先锋,在战象与葡萄牙佣兵的协助之下只用了不到十天便一路向南推进了三百余里。然而,这一路上不仅没有遇到髡贼的主力,连像样的抵抗也未遭受,但沿途的稻田却早都被抢收一空,以至于很快进军的队伍便因雨水与补给而不得不停了下来。

而当陶维慈以为修整之后的正营即将跨过最后的神母岭山口抵达九龙江平原时,却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澳洲人刚刚修建的坚固防线。以三个月前建在西贡城东北的磐石堡(斤潘切附近)为中心,在他的北面十里距离内扼住神母山最南端下州(注:中古越南人称西面山地高原区为上州,东面靠海平原区为下州)出口的是一条由五座小型棱堡组成,长达近六十里的坚固扇形屏障,十里一个的间隔让这些棱堡之间能够彼此呼应,在整个广南倾‘国’而来的这段日子里,陆路上正是靠着这五座棱堡和其中的三百名战士保障了九龙江平原免受兵灾,所有的生产活动也均得正常进行。

陶维慈不是没想过绕道西原突袭髡贼的后方,但整个富良山脉在南方除了这处山口之外,最近的一条孔道都要在更北面的富安,从那里绕过娇女隘蜿蜒的山道,花上数倍的路程的确能抵达通往南方的河道,如今往来于乌栋的信使与细作也还在这条线路上通行不断。

但行军打仗便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稍涉军事的统帅都会明白,在雨季沿着山中河谷行军,这是比将士兵置于敌人炮火之下更为不智的行为,佛主也不会允许将正营的精锐消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奇袭’上。

当然,若是水舍、火舍的蛮部愿意代劳,陶维慈绝不会反对,但即便是蛮部也并不蠢笨,他们跟着广南军行动是为了有所收获,绝不会为大越消耗自家族中的精壮。

是以大军在磐石堡东北一个叫绥丰的地方扎下前锋营并留下五千人驻守之后便一直与澳洲人处于对峙之中,中间也曾有正营军尝试突破山口的防线,但前锋一但插入棱垒之间,便会即刻遭到来自磐石的援军和棱堡中优势火力的夹击,而且澳洲人的火器在雨天依然能够击发,这让雨季作战更为不利。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这些正营军也就没了锐气,一致认为想要在雨季突破澳洲人的坚固防线实在是难于登天,倒不如在大营中好好享用一下新近掳来的女子,吃喝到旱季开始再来不迟。

陶维慈其实抱有相似的想法,如果说眼下手中已经收入的三府之地让他在佛主面前一度长了不少脸面,那接下来正营迟迟无法寸进则又让他难免忧心忡忡。被澳洲人的防线拦下之后,他也觉得应该等待雨季结束再行总攻,但这段日子的补给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因粮于敌的想法彻底成了笑话,将臣吏司的转运官倒成了这段日子最为憋屈的差事。

为此陶维慈的行营也在他建议下移到了颖江北面的潘朗,那里正好在富安府与顺城镇中间,是南北往来的要冲,又有旧时占婆的庙宇房室,便于改造营建,更重要的是,广南的水营如今就下锚在潘朗城北面六十余里一处被叫做云丰海口(注:后世金兰湾)的天然港湾中,这些日子以来,凡是从南方北上的商船,无论他们的目的之地是会安还是东京,都会被毫无差别的拦截,不仅上面的货物会被选取有用的补给由广南官方以极低价格‘和买’,就连一些情况较好的船只也会被征用。

陶维慈希望当雨季结束,对澳洲人发起总攻之时,水营能够乘机从海上突袭断髡贼后路。

是以如今的云丰海口中,除了官军水营和葡萄牙人的军舰外,还有不少搜罗来的民船,此外更有几股想要跟着去南方打秋风的海盗。

连续数日天气晴朗,行营上下都已确信进攻的时机已到。

是以当夜中他赶到位于新设的庆和府府治时,阮福源也已等候多时。

位于云丰海口以北这个叫做芽庄的地方,曾是占婆南迁后的王城所在,整个雨季,阮福源的行在便设在此地,即使是在雨季,此地的气候也十分宜人,对于年近六旬的佛主实在是一个难得的运筹帷幄之处。

会面的‘行宫’就设在占婆王城的遗址上,环绕四围的八座石造神庙供奉着曾经守护占婆南方的天依女神,如今却住满了广南的武士,一个个高大的黑影在火把映衬下森严可怖。

透过漫天星光,在一片参天古树的遮掩下,一座不大的安南样式高脚木造大殿坐落其间,与周围的石头建筑格格不入,正是阮福源的行在寝殿。

“南面的情形如何了?”佛主开门见山问起关心的话题。

“还是老样子,髡贼一直坚守不出。”受到器重的军师老实答道。

“髡贼还是没有从婆罗洲调派援军么?”

“恐怕是不能,马打兰尚未退兵,听说亚齐的兵船也在海上以为声势,想来乌栋那边更不会安生,如今髡贼是内外交困,正是我军以逸待劳之时。”陶维慈再拜起身,“我来此便是禀告佛主,大军不日即将总攻,云丰海口内的兵船也将一同南下,方略之事不知佛主可有示下。”

“前锋营你准备交给何人?”阮福源想了一阵,忽然问起。

“阮朝文老成持重,手下颇有死士,下臣以为可用。”此人是当年随阮潢一同南下的旧臣之一,很得阮福源信重,不过将阮朝文从舍差司调到前线统兵,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资历。

“不错,他有个好儿子……”阮福源沉吟了片刻才喃喃道,隐隐有欣赏之意。

陶维慈笑道:“阮有镒这小子的确是文武双全,想必有他相助,彼父子定能建功。”

“希望如此吧,对了,佛郎机人和水、火二舍的蛮部也一起进军么?”

“以下臣观之,水、火二舍只宜从旁鼓噪以壮声势,倒是佛郎机人的佣兵确有可观之处,此番强攻正该合用。”

虽然对预期的进展并不满意,但比之前两次的大败亏输,这一回陶维慈步步为营,至少又为广南夺下了三府之地,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广南的主人也多了几分成算,他对陶维慈道:“你有计较便好,看着时日也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下令拔营吧。”

陶维慈告退之后,阮福源从卧榻上重新拿出一张纸页,从纸页的褶皱程度来看,这几日没少被他翻看。

纸页的题头上写着《新华日报》四个大字,下面则是铁钩银画的小字,被分割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每一块都是一篇文章。文章内容浅显易懂,就连阮福源这样粗通汉语的人也能看个大概。

这些文章中,有控诉马打兰色厉内荏的,有揭露荷兰人贪财嗜杀的,但中间一直吸引他的一篇却是关于广南的,文章的题目非常简单,就连少涉汉籍的他都曾听过,是一个关于孔子感叹王权旁落的故事。

标题的名字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最强烈抗议广南匪帮侵犯中国领土,制造新的严重流血事件。

很难说阮福源关于髡贼的担忧是否来自这份半月之前随着商船而来的报纸,但他却纠结于上面的数字说法,文章中说两年以来大越边民因争地争水和商贸纠纷打死打伤澳宋百姓七百四十一人。

这有零有整的数字罗列,在以往交战的任何一个对手中都未曾遇到,他隐约觉得,过去对髡贼的认识是否太过粗浅了,他这样想着,外面已经响动起来,看来各部都已收到了陶维慈传去的军令,开始整理辎重了。

他又抖擞了一番精神,不再去想那篇文章,与澳洲人的这一仗是不打不行的,胜了,阮福氏前途可期,广南的土地与子民将会倍增,败了,不仅北据南进的方略会彻底失败,广南也将面临来自两个方向的军事压力。

想通了局势,阮福源咬了咬牙,在心中暗下决心。

这次的决战,就算付出再大代价也要一举荡平。

…………

三日后的夜中,磐石堡的作战指挥室内灯火通明。

一众元老围坐在沙盘前,正在作着最后的推演,而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土著则在等待着问话。

谢明看了一眼面前尚在喘气的少年,“阮福源的本阵到哪里了?”

“前日早间过的潘朗,小人是眼看车驾进了绥丰大营才堪堪赶过来的。”

一名安南本地打扮的少年用流利的大明西南官话回答着谢明的问题,语速高低起伏,似乎刚刚经过了一场剧烈运动。

谢明递给少年一杯水,示意他喝完再说。

几口将水灌下了肚,少年也渐渐平复下来。

“如今绥丰那边有多少兵力。”

“一路上连绵不绝,粗粗数来,总有万五之数了。”

“云丰海口里的水营呢?”

“小人南下时那些船都尚未起锚,听东主说是还要几日时间措置补给,想来再早也要后日才会动身。”

谢明闻言沉吟了片刻,才道:“下去领赏吧,回去后代问裴东主好。”

听到这句,其他元老才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如今在谢明的情报线上,裴光袍这个名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此人正是当年为沈有容所救的那名安南商人,他年初在西贡贸易时被谢明注意,通过背景调查发现了他与沈有容的关系,于是元老院立即通过郑杰夫请沈有容起草了一封私信,信中只叙旧谊不说别事,通过电报发来的内容告知裴光袍后,谢明果然获得了他的信任。

加之广南用兵以来,对海商颇不友善,裴光袍又是个只有数艘船的小船主,他对谢明印象不错,又能搭上元老院的船,自然便决定投靠过来了。

而谢明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前往北方的潘朗行营,以经商为名探听广南军虚实,此事本无多少风险,也不耽误他的生意,裴光袍便一口应承了下来,不过今日这小子倒是个生面孔,若不是对上了切口,谢明也拿捏不准,看来的确是因为军情紧急,裴光袍才特意找了这个少年传信。

但少年却有自己的打算,“小人不打算回去了,想就在各位首长身边讨个差事。”

谢明一阵诧异,先扫视了一圈各位元老,才道:“你是汉民吧?”

少年昂首道:“小人祖上的确是汉民。”

“难怪你汉话说得如此之好。”谢明想了一想,做出决定,“明日我军就要反攻,你去给不良人做个向导吧。”

少年闻言大喜,当即唱了声喏。

只是卫兵领着少年下去时,谢明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嘴角一咧,露出满口的白牙。

“阮必成——”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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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泰国与柬埔寨史》姆?耳?马尼奇?琼赛

8、《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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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东南亚史》D?G?E?Hall

12、《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3、《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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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9、《论越南喃字文学的几个特点》周凤海

20、《抚边杂录》黎贵惇

21、《南河捷录》黎亶

22、《柬埔寨史》A?Donovan?Mogne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二)

次日天一大亮,绥丰的广南大营便忙碌起来,各营挨次造饭,然后按照所属的选、队、奇、营列阵而出,五方旗、朱雀旗、乾卦旗打在队伍最前,跟在旗号后面的则是大队的象兵与火枪手,再然后才是一路浩浩荡荡往南而去的士兵,跑在最前的斥候早到了十里之外,而葡萄牙人压阵的炮队还远远缀在大队之后。

在安南这片土地上,任谁看了这样的人马都会不寒而栗。

多年以来,广南的主人正是靠着这些军队逐渐蚕食着南方的占婆与高蛮,阮福源也自信,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绝不会逊于东京的三府兵(注:后黎朝郑主最为精锐的‘优兵’,主要兵源来自清化府的绍天、河中、静嘉三地及周边的义安十二县,统称三府兵。)。

队伍才走出十余里,前方斥候就来报,说是髡贼的人马已在前沿堡垒外列成阵势。

镇边营掌营阮福澜闻讯不禁皱起了眉头,以他的谨慎和这些日子以来对髡贼的了解,自不会觉得澳洲人主动迎战会是因为雨水淋多了火气上涌,这同时也让一开始就准备好对堡垒的强攻不得不面临重新布置。

作为佛主的次子,此次南征之役对他同样重要,或者说他觉得对他非常重要。

年轻的阮福澜自认从外祖那里继承了其优秀的军事才能,他的外祖莫敬典是莫朝太宗莫登瀛的次子,同时也是整个莫朝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爵封谦王。

莫敬典病亡之后,长女莫氏佳随叔父莫景贶一家举族渡海南迁,之后莫景贶成为阮潢身边的重臣,莫氏佳更是凭借着叔母与慈良光淑懿妃(注:阮潢正妃,阮福源生母,莫景贶妻姐)的姐妹之亲,嫁给了当时尚未成为嗣子的六公子阮福源,早早稳固了地位

此番用兵之前,联络北方莫朝的差事正是母妃暗中派人所为,若是南征再收全功,则阮福澜一系在广南集团内部的地位便能更加稳固。到那时坐镇顺化的长兄阮福淇,世子之位便能益发牢靠,说不得一个公爵之位是少不了的。在内有他们几个同胞弟弟辅佐,在外还有高平莫氏以为奥援,相信只要平定了南方,加以修养生息,待哥哥成为广南之主时便有实力足以一举打回东京了。

而目下,最重要的则是如何不让同父异母的弟弟阮福渶抢下更多功劳,这一位如今是新编入的顺城营掌营,或许父亲在兄弟之间还有自己的想法,但这绝不会是阮福澜愿意看到的,相信也不会是兄长所愿。

这一仗,拿下了功劳是为兄长锦上添花,但这功劳若是被阮福渶拿去便又会多上不少变数,毕竟他的那位父亲可不是嫡长子的出身。

是以他需要战胜髡贼,这既是为兄长献上一份厚礼,也是庆贺自己家中即将诞生的第二个孩子,还有一条,更是为了尚在髡贼手中的二妹阮福玉万。

他正想着,一位亲兵中侯便急急上前禀报:“公子,三哥儿的人抢攻了。”

…………

黎文孝在这场战争爆发之前,不过是广义老家彰义县的一介普通农民,虽然有一个乡兵的身份,平日里也在正营中挂着二番(注:后黎朝及阮主兵制,每营分作三番,一番常备,二番更戍)的差遣,但却从未上过阵,被征召来已经两个多月,开战以来这两个多月中他经历了从郁闷到兴奋,继而又再次郁闷的过程。

安南地方从来以村社为基础,是以虽然广南军制沿自黎朝以三丁抽一,但更番的军额都是直接派给村社中的耆老,并不到人,如此一来便给了村中大族一些‘转圜’空间,黎文孝便是因为外来户的身份被本村的大族直接给点了出来应征,他本人心中是绝不愿意出来打仗的。

结果本以为要在雨季吃些苦头,却没想到进军竟然如此顺利,他也因为积功拿到了不少军功封赏,虽然封赏同样是派到本村,想必也无法真正拿到多少,但如此一来他在村中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而且实打实的战利品在那些占婆人手中也没少抢,沿着简陋的官道两侧一路向南排去插满了用来枭首示众的杆子便说明了一切,这无疑让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

但增长的军功在抵达南方山口的那道防线后,便戛然而止了,他所在的这个奇也曾参与过一次雨季对髡贼堡垒的强攻,但最终只留下了一成半的伤亡,不得不灰溜溜退了回来,直到如今都不敢再加尝试,于是他又再次郁闷起来,只希望早早结束了这场征伐,快些领了军功回家成亲。

不过这回似乎与往常不同,今日大军精锐尽出,甚至远远还能看到佛主的车架和护卫在他左右的侍候亲军。那些中侯、内步个个威武雄壮衣甲鲜亮,再加上那些随军的战象与火炮,让他觉得安心不少,这样总该能攻下来了吧,他心中暗想。

毕竟虽然髡贼作战犀利,但这数月来也算摸清了对方的底,那条防线上不过是数百人,整个九龙江口也不过千余髡贼,只要突破了这道堡垒屏障,后面便是一马平川的河原,那点人马无论如何也是抵御不住官军的。

他这样想着,迤逦前行,很快便又走出了十余里地,好在此时已是旱季,先前道路上的泥泞早全不见了踪迹。

不过当黎文孝的队伍终于来到那道堡垒构筑的防线前时,却感到非常意外。

横在他们与堡垒之间的是早已排好阵势的髡贼陆师。

对方人数不多,看起来不过一两千人,但站得却极规整,尤其在队伍中间的那数百人,全都穿着红色战衣,异常精神。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黑色的铁棍,黎文孝认得那是一种澳洲火铳,与那些来自会安的佛郎机佣兵手中的武器相似,他看看自己手中的竹枪,顿觉相形见绌。这些时日里,澳洲人正是靠着这些火器抵御着广南官军的进攻,他们的火器射程并不比弓箭远上多少的样子,但威力却极大,又兼在雨中能够发射,这无疑让广南军极为难受,好在雨季终于过去了,这种优势也不再是髡贼所能独占。

自打广南要对九龙江口用兵的消息传来,一支刚刚入役的背嵬军便被从婆罗洲调来了西贡驻防,但新增的兵力也不过五百人,本地周边更多还是依赖可靠的归化民兵。

从高棉人、占婆人、汉人甚至安南人中选出的少年,经过教育和训练,已经形成了两千余人的民兵规模。他们一起经历过北部山区的剿匪和南方平原的拉练,春耕秋收,都有这些人的身影,学校农场,都是他们成长的摇篮。

在这些少年人人生中最为关键的成长期,他们的三观因学校而定型,因生活的保障而对元老院产生了依赖与崇敬,这无疑是最好的兵源。

民兵们在原本的故乡都是最为低贱的一类,他们中间有来自占婆故地的首陀罗,有来自洞里萨湖上的高棉疍民,还有来自两广福建的汉人流民和安南北部的移民。这些举家移居此地的人们,起初无非是为了生计,但元老院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这里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只要努力工作,温饱便不是奢望,来得最早的一批农场工人甚至已快要还清购买住房的贷款了。

元老院为归化民所建的房屋,不是简单的窝棚,而是砖瓦修筑,其中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这样的‘小区’,房屋从六十到一百四十澳洲平不等,附赠一个同样大小的花园,小区外围有围墙,墙内有管家,给到归化民的定价合三贯一平,看起来大套型的是有些贵,但首长们给各位归化民的工钱同样不低。

在农场做工的吃喝全包,每月例给工资三贯半,学生与民兵都另有津贴一贯,若是能进背嵬军每月津贴则要翻上七八倍。这最大的归化民住宅总价四百余贯,五年分期,每月只要七贯,还无利息,对于人口多的家庭就不算多大的负担了,是以有些善于财计的只用了一两年就快要提前完贷了。

元老院通过各种福利留住了人心,也巩固了政权,但在元老们看来,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民兵中的少年。

经过学校长期的灌输,如今这些人全都能够进行简单的汉语书写与交流,有些甚至水平已相当不错,思维方式更是出奇的一致,这无疑代表着忠诚。

除了军服与背嵬军不同,民兵训练的时间更短,装备火枪也不过是雨季结束之前两三个月的事情,民兵装备的火枪除了没有膛线之外与背嵬军并无多少差别,且这些人的士气丝毫不低,其中还有不少颇具潜力的,相信经过这一回的大战之后便能进入正规军的序列了。

黎文孝看到这样的队伍挡在面前,也是一愣,稀稀拉拉的一道人墙,人墙前是只有半人深的土壕,连水都没灌,这算什么?

澳洲人就想凭着这些粗陋布置与佛主的大军野战?这单薄的防线即便如他这样农民出身的乡兵也能看出到处都是‘破绽’,都不用正营冲锋,战象一上便破了,需知广南的战象都是在佛郎机人的枪炮声中训练出来的,与占婆人的象军完全不同,想靠火器的声音惊到它们是万万不能的,看来之前果然是因为雨季施展不开的缘故,髡贼真是过分自信了。

也许和黎文孝有着同样的想法,最前面的一支战象队不等整队便直接朝着单薄的髡贼阵列冲杀了过去,因为领队的掌队官黎竹芽在象鞍上居高临下,分明看到那单薄的阵列之后真的没有任何火炮。他觉得也许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雨季,髡贼的火炮还未来得及运到前线来,这无疑是一次机会,他的主上阮福渶需要更多的功劳,而他也同样如此。

他对澳洲人火器犀利的说法并不在意,听前线下来的那些士兵说起,髡贼的火枪火炮,射程与佛郎机人的相仿佛,只是射速更快,威力更大。黎竹芽对这消息并未怀疑,这才符合他的军事常识,对于久经战阵的武将而言,想象早已被现实磨平,他实在不觉得这种以少量精锐便能在整个雨季将大军拖在此地的战力还会有什么‘藏拙’的可能。

这一队象兵是前不久才从会安调来的精锐,是阮福渶直属的精锐,曾经在西原有过不俗的战绩。这些大象一直都是与火枪队一同训练,总数有二十四头之多,比起降顺的占婆王手中的那一支,各方面都强得多,单凭面前这些髡贼手中的火器,只要不伤到大象都不会真的受惊。而围绕着每头战象,还有许多刀牌手护住周围,以这种压迫,以往遇到的对手往往都会在射程外便会压制不住恐惧浪费一轮射击的机会,而这一次黎竹芽也打算如法炮制。

那象鞍上各有两名火枪手和两名长枪手,居高临下,即便是在较远距离也同样会有威胁。

战象们冲到距离髡贼阵线还有两百步左右,速度渐渐放缓,到了一百步左右,全都停了下来,按照以往与髡贼交战的情况,这个距离加上刀牌手的掩护,绝对算得安全。而且在这个距离上,他那些火枪手手上经过佛郎机人进行改造的火枪,居高临下当能在射程上威胁到髡贼。

只要先声夺人,过去的胜利便能复制,冲散了当前的髡贼队列,三公子的亲军便能一鼓作气杀到对方堡垒之下,就算用人堆也能堆出来个首功。至于突破这道防线之后,九龙江平原还不是仍任驰骋。

想到这里,他心中快意,嘴角也挂起了笑。

他轻举右臂,张开满口黑齿的大嘴喊道:“瞄准——点火——”

“放——”

烟尘腾起,南征决战终于拉开序幕。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8、《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9、《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0、《东南亚史》D?G?E?Hall

11、《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2、《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3、《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5、《岭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8、《抚边杂录》黎贵惇

19、《南河捷录》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点》左荣全、于在照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三)

震天动地的枪声随之传来。

‘不对!’

枪声过后,黎文孝眼看着前方的战象以一个极为夸张的姿势转过身来,面门上还带着大片模糊的血肉,与披甲混在一起显得异常狰狞。

远处,髡贼的那条阵线同样腾起一片白烟,方才那巨大的声音竟像是同时从战阵两端响起来的。

对面也开火了,黎文孝很快得出结论,但澳洲人的攻势并未停下,紧接着的两轮射击似乎根本没有间歇,而原本已经受伤的战象在遭到这突如其来的重创后再没有一往无前的冲动,反而全数掉转了身子,朝着己方阵线冲了回来。

可怜那些战象身边护卫的刀牌手还想阻止,马上便有几个被狂怒的巨大身影压成了肉泥,前进的道路上广南军倒了一地。

已经被烈日照射数日的大地顿时扬起了滚滚烟尘。

黎文孝暗道一声不妙,也不等号令,便招呼着他这一奇的几个乡党赶忙往回奔逃而去,他们的位置实在是太过靠前了。那髡贼看起来单单薄薄的一条防线,没想到竟有这等威势,精心训练的战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先将自己人冲了个七荤八素。更为可怖的是这战象与战马不同,对结阵的长枪队列毫无畏惧,就在黎文孝带着人后撤时已经有三个长枪队被战象冲散。

黎竹芽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坐骑,收住惊慌的心神,意味深长地朝着髡贼战线的方向看了过去。看来还是太过轻敌了,他这样想着,大约这才觉得将距离欺到了对面的射程边缘,实在是冒险了些,这回对面的准头好了些,自己便遭受了不小的损失。但对于髡贼火力的估计还是太过托大了,没想到披了甲的战象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居然真会被对方的火器射伤。

有五六头象受的惊吓看来不小,直接朝着后方一路奔逃而去还有三头已经倒在路边。

吃了亏,这场子自然要再找回来。

黎竹芽赶忙让身边亲卫吹响了螺号,想要将剩余战象重新集结。

但他当面的背嵬军显然已不再会给他这个机会。

当黎竹芽在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上重新整备队列时,对面的背嵬军战士们也正在他们的指挥官号令下紧张的调整着标尺。

朱代珍自从军校毕业后历经了大小数十次军事行动,才积功当上了这个指挥,虽然被派在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九龙江平原驻防,还经历了之前数月时间的‘修整’,但朱代珍并未气馁。在他们那一届的学兵中,有因为功绩突出而进入参谋序列的,还有凭借自身努力得到首长青眼被留在身边教导的,但朱代珍对那些同学除了祝福之外,却并不羡慕,性格踏实的他喜欢战场上的感觉,就如现在这样。

他拖着嗓子大声喊叫,“标尺两百米……举枪……瞄准……”

“开火!”

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份狂热,就连一开始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心也不再觉得滑腻,指挥刀朝着敌人的方向直指而出。

又是一阵巨响回荡在空中,从他这个位置,能够明显看到刚刚快要整队完毕的战象队列又是一阵骚动,隐隐有不稳之势,看起来命中效果不错。

虽然在早前的作战手册中,首长反复强调了安南战象的危险,让他在初次对上对手的野战中将指挥刀柄捏了一手的汗,现在面对这样的情形,整个人却都轻松了不少。

‘不过如此。’他心中暗暗讥笑了一声,但也并未托大。

首长曾向他们说起,这安南国自号小中华,在南洋地面向来是最蛮横的,此番各处的蛮族纷纷起兵响应似乎也是广南君臣从中撺掇,广南自己更是纠集了数万之中,一副要搜山检海的模样。但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敌军都被限制在北方的山口无法寸进,加上这次大战拉开的第一次交锋结果,过去对首长的信任又完全掩去了那一丝怀疑。

黎竹芽直到将战象驱使到五百步外才堪堪稳住了队列,心中早是震惊不已。

髡贼的火枪居然能射得如此远,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要么是之前的情报有误,要不然就是被人摆了一道,若是后者,背后之人是谁便不问可知了。

但黎竹芽的思考并没坚持太久,一种更为尖利的破空之声便在头上响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胁,那些刚受了轻伤的战象再次躁动起来,这一回尚未等到他们转身,霰弹便在黎竹芽的头顶炸开。

直到弹雨落入人群,黎竹芽才意识到,攻击他们的竟然是一种能够自行在空中爆开的炮弹,真是闻所未闻,而这炮恐怕是从更远的地方射来,因为之前无论斥候还是自己的亲军都已探查过附近,并未发现任何炮位,而且听这炮声似乎也极远,这附近能有炮位的恐怕也只有髡贼的堡垒的。

难不成雨季时那些堡垒中的炮都有意隐藏了射程不成?想想最近的髡贼堡垒距此也有两三里,这射程与准头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了。

‘髡贼的火器究竟能打多远?’

整个从前线撤回的过程,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黎竹芽,直到一片霰弹准准落在他的象鞍上,才让广南将军的思考终结。

…………

阮必成跟在不良人身边于远处的山林之中观看了这初阵的全程,直到短暂的交锋结束许久,他仍然震惊不已。

以往广南战无不胜的战象军连澳洲人那道仓促完工的壕墙边都没摸到便迅速溃败了,甚至都感觉不到战况有多么激烈,当然以战象对广南军方面的破坏来看倒的确有几分惨烈。

阮必成对澳洲人的战力有所耳闻,无论是来自南方的移民,还是裴东主的说法都是如此,但强大如斯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所料,不过这也更坚定了他想要加入这支军队的心思。

他原本想要随军观战,但首长并没满足他的愿望,反倒给他派了个更特别的差事。

不良人正在进行土著化改编,针对特种作战的武器也在专门研发当中,自然比元老们使用的要差上不少,但也比一般军队要强得不止一点了。虽然尚不至于将武器就这样轻易交到一个刚来的小子手上,但让他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还是可以的。事实上谢明一眼便相中了他,还是因为其能长途跋涉的体力和忠勤职事的态度,当然也有出色的观察能力。

他所在的这队人马不过十人,每个人的脸上全都涂着各色油彩,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在林中行进时他马上便发现了其中妙处,恍惚之间人竟似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这倒是比广南军的斥候不知强到哪里去了,首长们在细处的确颇有手段。

目前阮必成所处的位置距离战场并不算近,但有望远镜相助,倒也将战场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肩头传来一阵暖意,一只宽大的手掌按在上面。

“对面什么情况?”这声音同样和蔼。

“回首长,广南军前都乱了。”

“我早说过了,军中不必拘礼,你虽还没有入伍,但也算我们团队一员,以后说话务要简明。”

“明……明白了。”

阮必成有些拘谨,因为就在刚刚,他亲眼看见远在数里外的堡垒炮位便是在这位首长的指挥下命中了那些再次集结的战象。澳洲人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隔空传音,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所料。原本他只觉得这不良人一如广南军中的敢死陷阵之士,干的是断敌粮道暗杀首领的事情,没想到竟然还能充作这大炮的眼镜,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不过心思转动,做起事来却并无挂碍,他继续看着望远镜中的画面,将入目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与其他人听,当然不良人自己也另有不至一处观察哨位对阮必成的话加以验证,从元老露出的笑容来看,对他的观察与表述能力颇为满意,心头也渐渐对谢明一时兴起的安排不再抵触。

…………

此刻的广南军前则是人仰马嘶,阮福渶看着黎竹芽的尸体,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髡贼的火器真这么厉害?”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着跪在面前的兵士。

“回小公爷的话。”黎文孝正在这几名军士之中,样子颇为狼狈,因为跑得快,却惹到了新的麻烦,他这回话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总算说清了一句,“髡贼火器犀利。”

“公子,二公子来了。”此刻身边亲卫近前禀道,阮福渶心中不耐,但还是挥了挥手将回话的败兵打发了下去,黎文孝如蒙大赦。

阮福澜人未至声先到,听见黎竹芽的死讯和前线的败报,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喜讯一般。但在他身侧跟着的阮朝文面色却同样阴沉。

看到阮朝文在,阮福渶面上这才一缓,这一位可不是阮福澜的私人,有他在局面就不至太过难看。

黎文孝又被招了回来,在阮朝文面前将方才一战原原本本重新说了一回,阮朝文身旁的少年听得聚精会神,随着他的讲述眉头却也渐渐拧在了一起。

“大郎,下一阵你去可有把握?”阮朝文对年轻人询问道。

“并无把握。”去年刚通过武举的少年年轻气盛,但并不等于没有常识,看过了败兵的惨状,任谁也不敢托大,但这番表态也并非害怕,他紧接着道:“不过,儿子也不是不能一试。”

阮朝文嘴角一翘,对这个儿子多看了一眼,旋即道:“你去准备吧,前锋营精锐任你调用,拿为父的令牌去。”

“好。”阮福澜闻言也是一喜,“我也将亲率内步为小将军压阵。”

阮福渶眉头紧皱,心道一声放屁,这哪里是要压阵,分明是去摘桃子的,但见阮朝文没有拒绝,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阮朝文心中暗叹了一声,希望这回不要让他失望,如今看来髡贼的实力以往不过是冰山一角,渐渐显露之下已让这位广南老臣有了不少担忧。

半个时辰之后,阮有镒手中的三千精锐尽数披甲列阵,葡萄牙火枪手也跟在他的旗队之后,而在这队缓缓前进的大军最前,则是占婆王婆罗靡和他的亲从大臣,他们再次被逼迫冲在最前充当‘炮灰’,所不同的是占城引以为傲的战象一头没有,全都换成了步卒,而奇怪之处是这些占婆步卒并未装备刀牌,反倒是人手一捆柴草,这是阮有镒特别交代下的破敌之法。

在步兵阵列后一里多的地方,谢明正站在堡垒墙头,举着高倍望远镜,前方的情形历历在目。

广南军这次似乎学聪明了,不仅进攻的队列分散极开,最前的那些兵卒还在各处点起烟来,浓烟遮挡了视线,让观察变得困难起来,即便是埋伏在前方林中的不良人也很难再给炮兵提供精确的引导。

谢明几乎没有考虑,便下令道:“让飞船升空,随时向各作战单位通报敌情,引导火力投射。”

没过多久,那些走在队伍最前的占婆兵便看到前方的天空中升起了几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那是什么?”

阮有镒同样看到了升空的气球,上面的图案让他不安,他不禁眉头微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8、《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9、《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0、《东南亚史》D?G?E?Hall

11、《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2、《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3、《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5、《岭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8、《抚边杂录》黎贵惇

19、《南河捷录》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点》左荣全、于在照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四)

【工作太忙,更新不稳定,各位书友见谅】

‘这就是澳洲人的飞船么?’

马尔多纳多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番,比传闻中的还要精美而令人震撼,上面绘制的鬼神图案虽然让人不适,却栩栩如生,看得久了甚至让他有些失神,他不得不赶紧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以平复心中的不安。

常年往返于费福港和澳门的马尔多纳多,得益于耶稣会的消息,早已知道澳洲人有一种能够飞在空中的载具,从上面投下的开花弹能够生成可怕的爆炸,足以摧毁教堂的石制穹顶,更别提给地面人员造成恐怖的伤害了。这种武器曾在马尼拉给西班牙人带来重大的损失,是马尼拉无血开城的一个肇因。

他不动声色,一边观察着天空中漂浮的飞船,一边指挥着火枪手和炮兵往前,心中权衡着是否要将关于澳洲飞船的情报告知主帅。没有太多思考,最终他还是决定如实向阮有镒提供可能的预警。

在听到马尔多纳多的警告后,阮有镒果断放弃了放烟的行为,虽然天空中那些漂浮的圆球并未对行进的队列发起攻击,只是飘荡在对方阵列上方,但光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观察便足以抵消他之前的一番布置,也让其心中颇为不耐,这种被人从天空窥视的感觉并不舒服。

而且对方的火枪手也极有章法,射击动作整齐划一,壕沟之后的那道胸墙虽然低矮,但也让进攻的广南军非常难受,看来也只有那些抛射的弓箭与标枪能够给他们造成一些伤害,然后就是等待佛郎机人的大炮显现威力,对这些大炮他还是极有信心的,他在会安曾见过多次火炮演习的威力,只要能让佛郎机人的炮兵推进到合适的距离,这一仗便会非常轻松,他心中如此盘算着,眼神闪动。

冲锋的螺号再度吹响,朱代珍注意到这次冲在那些占婆兵后面的还有不少广南精锐,他们身披甲胄,晒得发黑的膀子露在外面,凶狠的表情就连在望远镜中看着都让人觉得心悸,若是放在以往,与这样的人对上一眼的勇气恐怕他都没有。

但如今他已经不再害怕,只是这些人站得分散了一些,让排枪有些不好施展,除此之外,较为担心的便是民兵那边,毕竟这次上来的敌人显系精锐。

当对方行进到两百米内后,背嵬军的枪声再度响起,这个距离,即便对方马上溃逃,也还能再射上一轮。后方的炮火支援也及时到来,然而实心弹在稀疏的敌阵中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虽然每一次成功的碾压都在敌阵中划出一道血肉形成的‘道路’,但比起对方的人数,这点损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排枪射击的战果更明显些,但也还是稍稍不如预期,而让朱代珍觉得惊讶的是,对面似乎并未出现不稳,反而加快了速度冲锋。

在冲到距离阵前五十米左右时,背嵬军已经进行了四轮齐射,火炮也射了两轮,倒下的广南军很是不少,但依靠藤牌、架车和竹盾,还是有数百敌军已经冲到了五十米内。这个距离足以让他们发起第一轮攻击,背嵬军和民兵阵列也开始遭受了第一次损失。

弓箭与投枪虽然想要在这个距离上形成威力还需要一些运气,但无论背嵬军还是民兵却也没有多少防具,除了保命的头盔之外,那身衣服对这种远程攻击并无多大的防护能力。是以虽还不至当场丧命,但还是有超过两位数的兵士受伤。

伤兵很快被救护队送了下去,但战斗也开始升级。

朱代珍第一次开始有些紧张,但严格的训练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战争机器又开始如常运转。

‘自由射击——’他大声喊到。

对方没有多少马匹,虽然已经到了极近的距离,但还不至瞬间冲到面前。

‘掷弹兵准备。’

早已在射手身后列阵而坐的掷弹兵听到命令,齐齐起身,这些经过挑选的士兵全是壮汉,比起他们身前的射手足足高出半头,尤其是手臂上的肌肉更是虬结扎实。每名士兵的手上都握着一根木柄手榴弹,腰间还挂着四个,手榴弹的量产还是最近的事情,与掷弹兵一同运抵此地,正是要试一试在战场上的效用。

三十米——

敌人又放了一轮羽箭,背嵬军的枪声也在不断响起,朱代珍知道这意味着可能要进入近身战了,教官曾多次说过,大多数步弓手在冲锋时也就只有两轮齐射的力气,剩下的便是比拼双方的勇气了。

二十米——

最后一轮射击,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手榴弹从射手的身后扔了出来。

承受住巨大伤亡的广南军精锐终于在一连串的爆炸中彻底溃败了,以往从没有过距离敌人这样远的时候,这支阮有镒亲自调教的选锋在一次冲锋后便只剩下了半数,然后便是无法抑制的溃退。

如果他们的进攻再坚持一刻,或许还能给马尔多纳多争取一些时间,因为笨重的炮架和难以驾驭的牛车,他的炮兵才堪堪到达预定的阵位,但关于他们的情况早在十分钟前便通过手台被热气球上的元老传回了地面。

同样的信息经过数个观测点传递印证,等葡萄牙人的火炮刚刚架设起来,堡垒那边第一轮的试射已经在葡萄牙人的炮兵阵地旁炸响。让马尔多纳多心惊的是,开花弹爆裂的地方是在阵位之后,而不是之前,这就证明对方火炮的射程比他先前预计还要更远,而且,还很准。他虽然对于射击诸元并无多少概念,但作为一名炮兵也能够明白,对面的敌人不光是一群海贼,至少他们的火枪手已经被证明足够优秀,而炮兵显然也不逊于彼。

只过了片刻,那种让人心悸的啸叫声便又在空气中传来,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大声呼喊让手下赶紧离开炮位,但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次澳洲人的炮击如他所料,异常精准,一颗开花弹几乎就在一门六磅炮旁炸响,炮管直接被气浪掀到半空,落地之后将炮车上原本套着的两头水牛直接砸死。

紧接着,整个炮阵上都腾起一片火光烟尘,平日自诩为训练有素的葡萄牙佣兵们此刻全都在抱头鼠窜,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炮。

至于火枪手也没有心思再往前去,看到后方起了爆炸,纷纷随着溃军退了起来,还不忘绕过正传来阵阵轰鸣的炮兵阵地。一时间人嘶马叫,这三千余人的队伍不到半个时辰便成了土鸡瓦狗,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残肢与尸体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牛马,其余便是东倒西歪的火炮和炮车爆裂的碎屑。

退下来的兵士人人带伤,更为可怕的是带队的几名掌奇全数阵亡,对方的火枪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那几名掌奇明明就在后面压阵,却也没能逃过,其中最远的一个距离对方火枪阵列起码有四百步了,真不知道髡贼用的是什么法子,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阮有镒面沉如水,心中却阵阵发寒,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螺号再次响起,他回望本阵,见那里已打出了佛主的旗号,眉头不禁一皱,想要退兵修整看来是不能够了。

果然,没过太久,战螺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看架势又有六七千人开始集结。一名传令兵来到阮有镒阵前,向他通禀阮福澜已经率军又上来了,还是佛主亲下的军令,阮福源更要让他先到中军营中见他。

等他见到阮福源时,刚刚集结完毕的六千余人已经整装待发,其中至少有千余人是阮福澜的亲军。

“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主上,髡贼非寻常海贼,其陆师军阵比之我军更为整肃,今日我军锋芒已挫,不宜再战。”他斟酌了一番言语,将可字改成了宜字,希望不要过分刺激佛主。

“那你以为当如何做?”阮福源不置可否。

“夜袭……”阮有镒也惜字如金。

但该问的佛主也不会装作不知,“说说看。”

“今日之败,乃是髡贼火器犀利,然而以火器言,夜中射击不易,倒是我军熟悉地理,能够便宜行事。”

此时阮福源身边的陶维慈却有些耐不住性子,出声提醒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今日已折了两阵,虽然都是下面的军校不尽心,但作为南征之策的首倡之人,他已经感受到了不小压力,如今阮福澜手下又有六千人列阵完毕,他还想在白天再试一下。

似乎是在帮着众人决断,就在此时,前方斥候传回消息,说是髡贼正在退军,那些火枪手都在列队撤往一里之外的堡垒,原先的沟壕全都被放弃了。原来观察哨传回的消息,说是阮军又有大批列阵,考虑到已经先挫敌锋,故而谢明决定可以适当收缩,反正这边也只需要先将敌军钉在此地一两日罢了。

陶维慈像是抓住了什么,赶紧道:“髡贼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进军正其时也。”

阮福澜也一副跃跃欲试,“儿子愿为父亲分忧。”

阮福渶此刻颇为尴尬,他的手下初阵惨败,如今眼见得有人要摘桃子,却是敢怒不敢言。

只有阮有镒,被他父亲瞪了一眼,欲言又止。

阮福源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正军既已集结,髡贼又在退兵,也该再冲一阵。”

阮福澜闻言看了一眼有些垂头丧气的阮福渶,披挂停当出营去了。

…………

阮必成是看着这些人一开始如何的耀武扬威,但接下去又是如何兵败如山倒,无论是那些广南精锐还是佛郎机炮兵,在澳洲军队面前全都非一合之敌。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整个雨季,广南的大军都被区区几座堡垒阻挡在九龙江平原以北。与其说是广南军不想在雨季冒险,现在来看倒不如说是澳洲人战力了得,裴东主这一回看来是找到了一个好靠山。

只是可怜那些被驱使在前的占婆人,当了炮灰如今又被夹在了中间,但阮必成很快注意到,有些机警的已经迅速从躲避之处跑了出来,一边奔向澳洲人的阵地一边在手中挥舞着一条白布带子,似乎亮出此物便不虞被枪炮伤到。

而火枪阵列那边也果然没有开火,只是稀开了几个缺口,那些占婆人在阵前大声喊叫了一阵,便统统扔掉了武器,将手高高举起抱在脑后,被一队队引进了阵中。

但投过去的占婆人多了,那阵列也显得有些稀松,果然没过多久,澳洲人便放弃了前线的壕沟,开始往堡垒方向退去。

过了好一会儿,首长手中的那部神奇的传声‘法器’再次响起,首长将之放在耳边哼哼了一阵,满脸带笑的结束了通话,然后高兴地对众人道,“好消息,海军已在金兰湾登陆,全歼广南水师。”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8、《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9、《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0、《东南亚史》D?G?E?Hall

11、《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2、《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3、《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5、《岭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8、《抚边杂录》黎贵惇

19、《南河捷录》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点》左荣全、于在照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五)

“敌人又上来了,前方的侦查说这次有六七千人之多。”谢明身旁的一位元老关切道:“总预备队准备出动么?”

所谓总预备队不过是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部队,不过其中兵士倒都是参加过婆罗洲和爪哇多次战役的精锐,本是元老院派在谢明身边的直属,此前一直没有出战。

但谢明也只是在望远镜中看了一阵,便淡定言道:“总预备队——不动。”

‘朱代珍要是这点人都带不回来,也就不要想再在陆军中出头了。’

心头如此想,但其实对这个毛头小子还是颇为看重,至少方才的两阵指挥得还是很是不错的,换作自己去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但说是不必支援,然而炮兵那边还是要关照到位,堡垒上原本与朱部相熟的那些兵士也都握紧了双拳,希望他们能够快些‘归队’。

不过阵前撤退,朱代珍还是异常谨慎,严格按照操典的要求保持着阵型不乱。比起方才的作战指挥,这种敌前行军反倒更为消耗精力,让他手心很快又见了汗。

但好在离堡垒已经越来越近,他相信首长的撤退命令自有道理,不管后面有何安排,但至少让他觉得不是孤军奋战,这也是历次征战以来都能让身边军士凝心聚力的缘故,首长并未将他们仅仅当做可供消耗的炮灰,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尽力减少牺牲。

那些受伤的兵士被抬在担架上,伤处都被雪白的纱布妥善包扎,而死掉的也没有暴尸荒野,同样被抬着随队往堡垒而去。朱代珍明白正是这些细处让手下的兄弟们得以安心,历次征战皆是如此,所谓百战百胜并不光是靠着火器犀利。

而此时让兵士们心神有些摇曳的还有那些随军的女兵,医护兵是最近才刚刚成为一个单独的兵种,说是兵种不过是分配到各队的散兵,一队也只是十数人而已,只有他们这样规模稍微大些的部队才会配备。

那些少女全都是一水的白衣白帽,许多稚气未脱的看起来显然尚未婚配,却也将发髻高高盘起,初初看时那衣着打扮就像是在给人戴孝。

这打扮起初也让战士们颇难接受,但经过几次战斗,这种隔阂便被渐渐消除了,这些女兵的确在救死扶伤上对士兵们起到了极关键的作用,而且临阵之时也全无退缩之意,比起寻常男子还要更有胆色,为伤病施治更是不避血污和男女之防,让人心生感动。那些多余的想法自然也就被抛诸脑后了,毕竟任谁也不会因为一个穿着问题而放弃在战场上多几分活命的机会,何况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也的确尚未婚配,正存着些别样心思。

此时此刻,那始终打在医疗队前红旗上的白色莲花就会显得格外艳丽。

而那些占婆的俘虏则没有多好的气色,个个神色萎靡,此刻他们早被扒光了衣物,浑身赤裸走成一队,周围有单独的战士看押,但彼此的距离仍让大家有所戒备,毕竟这些人曾经降而复叛,在尚没有澳宋的那些日子里,这样的人面临的只会是酷刑与死亡。

当然,这也是队伍行进得更慢的原因之一。

朱代珍看了看堡垒,又回头看了一眼敌人追来的位置,握着指挥刀的手终于轻松了些,这个距离已经相对安全了。

…………

斥候不断奔来,消息不断被落实,髡贼的确是退了,虽然驻扎在更前方棱堡中的髡贼看起来并无撤离的迹象,但这还是今晨交战以来唯一的一点好消息。纵然知道髡贼有射程颇远的火器,阮福澜如今也有些加快了行进速度,那棱堡前面不过一道浅壕,且并不算陡,他知道这是髡贼有意为之,为的是不至阻挡火器射击,不过那是在寻常情况下,以他对髡贼火器的了解,虽然威力的确巨大,但如今自己胜在人多,以目前这六七千人,围住堡垒,他就不信攻不下来。想及于此,他便在心中暗笑起来,阮福渶失算就失算在一开始投入的兵力不足,让对方占了个先手,后来阮有镒也是如抱薪救火,真要一开始便以势压人,说不定对面一看如此多的精锐步卒,也会乖乖后撤到堡垒中去,那样一来,至少士气不至低落。

又一名斥候来到近前,“公子,还有快一里髡贼就要退入堡中了。”

“别让他们跑掉了。”阮福澜挥动手中的折扇,对身边的亲侯命令道。

片刻之后,一队五百人的骑兵朝着朱代珍部的方向疾驰而去,作为广南并不多见的兵种,他们的身影甚至比沿途扬起的烟尘更为引人注目。

与此同时,敌人的动向也一直通过观察哨位被传递到指挥部中,五百骑兵的动静已不算小,很快他们便追了上来。

背嵬军一直到掩护完最后一支民兵队和俘虏入城后,才背对城墙展开队形。

‘髡贼竟然没打算退入城中。’

领兵而来的亲侯掌奇总算松了口气,他是奉命前来追击,但没想到髡贼的陆师居然退得如此之快,眼见得就要进入堡中,那样一来他的‘追击’就显然成了笑话,不过好在髡贼也有些托大了,竟然想在野地外与骑兵浪战。

如果说还有之前那种干壕,对方又有自信还说得过去,但如今他面前的只是一马平川,就算是这队髡贼的背后,距离堡墙也还有些距离,堡前浅壕只有一道小桥,如果不是髡贼城堡中的火器犀利他倒真不介意去从后面包抄一回。

眼下倒是有个现成的办法,只要猛攻上两次,对方溃退下去,只要混乱中冲入背后的浅壕,那随后而来的大军便能趁势掩杀,这堡垒也就一举可定了。

朱代珍竟是不打算进城,这先是让元老们也颇感吃惊,虽然依托堡垒构筑防线的确是操典中有的内容,但在元老们看来这样的事情交给占婆俘虏便可,这些人虽然只是跟随占婆王反复,但论起来并非无罪,让他们依托堡垒在前面充当炮灰已经算是宽宥了,就算占婆俘虏自己想必也不会有更多的奢望。

但朱代珍恰恰就这样做了,就连谢明都觉得他勇气可嘉。

不得不说阮福澜的直属亲侯骑兵还是有些本事,以为对手露出破绽也并未一味抢攻,而是很有耐心的稀稀疏疏分散而进,在前进过程中也时时留心着棱堡上的动静。

见堡墙上再无火炮发射,那掌奇心中暗喜,一声令下,身边亲侯纷纷倒提起手中长枪。

而在这数百骑兵身后,因为背嵬军的防线后撤,广南军也得以展开成扇形,先前让阮有镒大感头痛的攻击面问题似乎迎刃而解,正因如此,连着大军‘追击’的节奏也快了许多,一时间人人争先。

…………

第一声枪响几乎是与广南军的投矛同时爆发,堡墙外的背嵬军并无丝毫慌乱,朱代珍和他的弟兄们都知道背后就是最有力的后盾,敌人似乎摸到了胜利的大门,但却永远无法打开。

子弹射入敌阵,战马与士兵不断倒地,但投枪也进入了有效射程,先是零星的一两支,然后开始更多。

不断有士兵倒下,然后被拖到阵中治疗,伤势重的则被从阵后送入堡中,整个交战过程,敌人果然没有一人一马敢于绕到军阵后方。

但朱代珍也从交手中看出一些端倪,对方骑兵领兵之人倒也有些聪明,知道己方的火器装弹间隔颇短,是以冲上来一轮投枪之后便匆匆勒马后撤,稍微整队之后才又冲上了投出一轮。如此一来,加之队形本就分散,故而纵然也在火枪下损失了颇多勇士,却也给朱代珍所部造成了一些伤亡。

朱代珍看着对方的动作不禁眉头一簇,握着指挥刀的手往下一压。

正准备再次射击的战士顿时收回了扣动扳机的手指,任凭又一轮投枪落入阵中。

随后队伍一开,呈一字鹤翼阵般转身就直往后面浅壕奔去。

这一切看似经历了许久,其实不过数息,那领兵掌奇反应过来,这是髡贼没有子药了,索性不再勒马,一声喊率军掩杀了过去。

靠近之时又是一轮投枪,可这回却落了个空,那些数息前还在‘抱头鼠窜’的髡贼竟然全部反身而回,就靠在身后的浅壕坡上,竟是一人都没被伤到。匍匐在坡上的战士此刻以逸待劳,又是一轮齐射,密集而来的骑兵顿时留下了一大片尸体。

两道棱形堡墙之间的凹陷成了军阵天然的屏障,这让敌人的骑兵难以施展,当战马靠得更近之后堡墙上的火枪火炮也开始发射起来,加之浅壕屏障,是以骑兵冲锋看起来虽然威胁颇大,但自己损失也不算小,没坚持多久终于彻底溃退下来。

炮声与枪声再次隆隆,但堡中的林嘉禾元老不为所动,作为一名女性元老,她的表现即便是在其他元老看来也有些令人动容。

一具被米涅弹爆头的尸体摆放在临时拼起的长桌上,四周围拢着白衣女兵。这些少女面上表情不一,有些坚韧,有些则强压着心头的恶心与恐惧,但好在没有一个露出明显的失态。

“这就是心脏,康桂秀,你来说说心脏的具体作用。”林嘉禾没有理会众人表情,自顾自吩咐道。

“嗯……心脏,是人体的……重要器官。”康桂秀开始有些结结巴巴,但看到老师肯定的眼神后,便说得越来越顺畅起来,但眼神却并未专注于那具广南兵的尸体。

“人的心脏主要是由心肌构成的中空器官,有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四个腔。左心室与主动脉相连,右心室与肺动脉相连,左心房与肺静脉相连,右心房与上,下腔静脉相连。左右心房之间和左右心室之间均由间隔隔开,故互不相通,心房与心室之间有瓣膜,这些瓣膜使血液只能由心房流入心室,而不能倒流。心脏的作用是推动血液流动,向器官、组织提供充足的血流量,以供应氧和各种营养物质,并带走代谢的终产物,使细胞维持正常的代谢和功能。”

“包裹着心脏的就是肺。”

林嘉禾这次没有再点谁的名,而是用教鞭将这具尸体胸腔中的脏器一样样拨开,哪里是气管哪里是胃脘,随着动作不断讲解着各种器官的作用,表情丝毫不乱。

“你们可以试试摸一下这个心脏,感受一下。”

呃……

这一下真的有人呕了出来,在林嘉禾有些责怪的眼神中跑到一旁去吐了。

没有比战场更好的教学环境了,从一开始厚生司的人就把快速培训医学生与护士的主意打在了战场上。各大战场其实就广南这边最为平静,外科的土著医学生们早都在爪哇不知道解剖了多少阿贡的手下了,这边解剖的却是少了不少。

康桂秀在成为一名医疗女兵之前,在家中也曾帮助父亲料理一些家禽,但真到了要亲手接触人的内脏,还是感觉紧张恐惧。

有些滑腻,有些温暖,而且她能感受到这股暖意正在流逝。

‘砰’的一声,康桂秀吓了一跳。

“别怕,这炮声一来,是不是更像心脏还在跳动的感觉。”林嘉禾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如此想,但话一出口,明显学生们气氛轻松了不少。

可紧接着,这心脏的跳动便开始‘快’了起来,竟又像要活过来一样,因为不知是一种什么声音更加快速且富有节奏的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哒……’就连林嘉禾都有些动容,朝着堡外望了一眼。

“那是什么?”

“燎原弹雨……”女元老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8、《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9、《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0、《东南亚史》D?G?E?Hall

11、《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2、《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3、《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5、《岭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8、《抚边杂录》黎贵惇

19、《南河捷录》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点》左荣全、于在照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龙江锁唱天恩(六)

阮福澜——

死了——

阮福源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三日前,当前方的败报再次传来时,他还略微松了口气,提在嗓子眼儿的心似乎终于不用因髡贼轰鸣的枪炮声再过焦躁,至于对攻城的胜利,他也已经就要放弃了。

但阮福澜死了,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之一,甚至在某些时候这个儿子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比他的哥哥阮福淇更符合一位世子所要具备的形象与能力,他本以为这个儿子能在将来好生辅佐他的哥哥成就一番事业。

现在,这个儿子却成了一摊烂肉,若不是他身上那领千疮百孔的战甲和身边亲侯的言之凿凿,阮福源是断不会将这摊烂肉和自己的儿子联系起来的,即便那些忠诚的亲侯是冒着极大危险才将这摊烂肉给抢了下来,而在那之前,他甚至还对兵士们逼近堡墙产生过一瞬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那幻想很快便在急促的枪声中被震醒。

而今唯一欣慰的,也许只有阮福澜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了,他已暗下了决心,待回到顺化,便将这个孙儿接到身边亲自抚养,以慰他对儿子的哀思。

阮福渶此刻身着素服侍立在父亲身旁,面容悲戚,心中却在暗喜,虽然死掉的不是世子阮福淇,但却也算是去掉了一个对头,只是这种高兴他无法公开,还要装出一副痛惜兄弟的模样。

至于陶维慈之流则更是不敢多言,看得出来佛主对他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

而另一个变化在广南军中则更为明显,那就是自阮福澜战死之后,这几日再也无人主动提及出战之事了,一连三天,大营都比往常更为平静,除了举哀的白麻标识着一位‘王子’的逝去,似乎比之前几日还更为平和了些,最为显著的是此前广南军激烈的进攻已经停息了下来,天气开始变得枯燥起来,而战局也同样让人焦热。

明明才进入旱季,但佛主的脸色一点也晴不起来。

这也难怪,大军连败三阵,好不容易已经有死士就要登上堡墙,却不想被那些协守的假髡给生生逼退了,尤其那棱形堡垒两侧上安置的能够连续发射的连珠火枪,更是给被逼到堡门前的兵士以致命打击。至少三百多人直接死在那种恐怖的火器之下,无论是藤甲还是盾牌全都无法抵御其一击之力,许多勇士在那种令人心悸的哒哒声中被撕成碎片。

当日在打完了一轮防御之后,谢明便干脆将朱代珍的部队撤回了堡内修整,而以他身边的预备队和民兵队防守,有了背嵬军的榜样,就连那些民兵的作战意志也变得异常坚定,后面的防御相对来说轻松了许多,起初还有一两次被广南军攻到了棱堡墙下死伤了些人,甚至还有几个勇猛的广南兵已经登墙,但在机枪的交差火力下,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登上城头。而再往后去就连靠近堡墙的人都没有了,而阮福澜正是在其中一轮猛烈的机枪扫射中被打成了筛子。

一连三天,阮福映每日都隔着数里距离观察着前方的堡垒,当日头再次落下时,前方依然没有任何可得进展的迹象,现在唯一可以安慰的恐怕只能是战场上微妙的平衡,而这平衡的维持仅仅是因为髡贼碍于广南大军的数量而没有反攻,事实上以他对如今双方力量的对比来看,这种态势也只是一种假设,如果将双方的战力换过来,阮福源甚至有信心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而现在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对方在倾斜,是以今日的合议其实也没有新意,除了听一下粮草的数量和来自北方的消息,其他的便没有什么新意,每日入夜后都有零星的髡贼在营地周围出没,猎杀落单的兵士,而这种偷袭的交换比广南这边就更为难看了,截止目前为止连髡贼的影子都没能抓到一个,让广南军一时风声鹤泣。

三日后的夜幕就在这种有些战战兢兢的氛围下降临,行营中早没了欢歌与宴饮的气氛,一众臣僚心不在焉地充当着陪客,如坐针毡。

已经有许多人猜测,距离班师的时候恐怕不远了,其实以目今而言,能够吃下先前的那些土地,按照以往广南的战绩怎么看都不算是赔本买卖,只不过这髡贼的确棘手了些,何况还赔上了佛主一个最出色的儿子。

按照如今髡贼展现的实力,想要继续南进几无可能,而且以后南方就要时刻面临这这样一个威胁,必然也需要投入大量物力人力构建防御,甚至连北进也会因此变得颇多掣肘起来。

味同嚼蜡的一顿‘晚膳’后,众臣僚纷纷各回各营去了。

此时天色已深,今夜更是没有月色,隐隐绰绰中却有一名急脚从北方仓促铺就的官道上赶来,因为之前不良人的夜间猎杀,让巡哨的广南军异常紧张,差点将这位来自北方的信使给射杀了。

因这这番缘故闹出了不小动静,是以半个时辰不到,靠着大营最近的那些将领便已经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三日前髡贼的水师突袭了会安。

会安集中了此次南征物资的大宗,无论是陆运还是海运,粮台都是从那里出发,此外广南的税入也仰赖于彼,髡贼不声不响的突袭会安,正是打在了广南的七寸上,只是谁又能想到髡贼的水师竟然能够如此犀利地长途奔袭,且一路都未透出丝毫风声。

后怕之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的岁火萤虫,在黑夜中尤为显眼,没过太长时间,便传遍了广南军的每一处营地,纵然撤军的命令还没有传来,但每一处营盘都有了异动,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不良人的眼睛。

…………

阮必成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夜视仪中景象般的吃惊,似乎在夜中如此清晰的视物已经理所当然了一般,拜夜晚的特殊条件所赐,不良人得以抵近侦查,广南大营的情况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而眼前显见得,那营中已经乱了起来。

“首长,就这么挨到天明么?”少年轻声道。

在见识了前几日的夜间猎杀,如今的等待便显得有些沉寂了。

“怎么?困了?”

“哪里会困,就是等得有点烦闷罢了。”

“别急,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少年听着首长的话,有些兴奋起来,他知道首长能够和澳洲老营‘千里传音’,自不会诓骗于他,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越发觉得,能够跟着不良人做事实在是幸运,不用首长们说,他也已经感受到了这队伍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即便是澳洲人的军队中,不良人也是百里挑一的存在。他能得谢元老的青眼,还是因为裴东主的缘故与他一路南来的机警与用心。

果然,没过多久,堡垒那边便升起了一颗颗流星,那些飞星缓缓升上半空,然后便朝着这边飞快落了下来,火箭夜袭也许对于其他元老来说已经家常便饭一般,但阮必成却是头回瞧见,以往连听说也未曾有过,一开始甚至他根本未将这一异象与首长们联系起来。

但当他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竟然是澳洲造物时,小丘下面的广南军营已是一片火海。

若是近前些观察,就能明白这样火焰在落地之后或许还对兵士们造不成多大威胁,但本就涣散的军心,在这一轮的攻击下便越发地不可收拾了,火光之中尽是奔逃的人影。

到了快要天明的光景,是个广南兵都已了然,髡贼恐怕是就要攻过来了,而关于北方的传言也在扩散,一股髡贼的奇兵突袭了会安,后路已经被切断,原本是军校之间的消息连最下等的杂兵也多少知道些风声了。

广南的军队就是在这样的焦虑中开始整队启程的,而此时他们的规模已经只有昨夜的七成不到,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士在夜中逃散了。

而虽然阮福源昨夜便已得到关于北方确切的消息,但想要趁着夜色遁走实在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情,而且髡贼似乎在夜中更利作战的样子也让他担心不已,是以撤军还是不得不安排到天明。

然而兵士们也早已失去了战意,那些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寨栅和营盘更丝毫无法让广南军再有防御的想法,当中军老营最先撤离之后,整个广南军的营地便已乱作了一团。

冲锋号便是在此时突然响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背嵬军与民兵从平原与山林三个方向逼了上来,虽然数量不多,却显得气势汹汹。

对于广南军来说,这一切都让人绝望。

南面既不可进,北方的归路也被突然出现的‘髡贼’截断,虽然拦截的人马不多,但观其阵列显系精锐,加之之前的一系列对阵,广南军早已失了战意。而西方的山上也出现了髡贼的身影,虽然不过也才三四百之数,但他们占据高点,仰攻既难,很快广南军便遭到了来自山上的火炮攻击,使那些兵士马上放弃了从西面逃入山中的打算。

眼下就只剩下了东面的海上还有一条生路,那里也的确停泊着不少用于转运的广南海船,有些甚至就是从海商手中征用来的,至于髡贼本身便善于舟楫的事实这些人大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谁也不会放着眼前的敌人不顾而去考虑可能来自海上的威胁。

但阮福源明白,海上可没有退路,驻足回首南面的澳洲棱堡越来越远,他心中五味杂陈。

还是身边亲侯赶忙提醒,“佛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老臣愿率家丁殿后,殿下当以国家为重,速速突围北返。”阮朝文拱手道,语气决绝,他身后的阮有镒亦是同情。

阮福源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听阮福渶也站了出来。

“儿子愿为父亲殿后,还请父亲速速北返,再有迟疑,恐有不测之事。”阮福渶说得大义凌然,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仿佛他才是正牌的世子。

阮福源忽然有些感动,默默点了点头,便在一众亲侯的护卫下往北而去了。

此时枪声已经逼近,阮朝文带着家丁在附近一处土丘上指挥防御,他看得明白,髡贼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应对极快,硬是没有给广南的大股队伍有突围机会。

背嵬军的进攻让阮朝文对澳洲人的野战实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但目今看来却是晚了些。仅有的马匹全都给了阮福源的老营,阮氏家丁虽然能战却也有些力不从心。但局面如此,加之髡贼最大的一股就横生生挡在北归的大道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阮朝文一声令下,家丁们纷纷挥舞着刀兵藤牌,冲在了阮福源老营的前面。

枪炮齐鸣,广南兵不断倒下,不时还有来自两边山上的冷枪打来,即便猛入阮氏的家丁也很快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但阮朝文冲杀的这一阵却给阮福源带来了转瞬即逝的机会,中军老营得以从背嵬军阵列的一侧冲过,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从侧翼包抄这股规模并不算大的髡贼便纷纷夺路而逃,只是部署在侧翼的机枪依然留下了上百的广南军尸体。

阮朝文见阮福源成功突围,也指挥着残余的部队往西面山中而去。

而在南面的战场上,失去了统帅的各营军士,就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分割驱散到海边的狭长地带上,有想夺船而逃的立即遭到了射杀,更多的则在大喇叭的声音引导中丢弃了武器高举双手跪在海滩上等待处置。

就在看起来大局已定之时,少年阮必成却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情况——一支广南军正沿着几座烧毁的营寨向着南面的背嵬军阵地侧翼迂回。

消息很快传回指挥部,又反馈到了一线部队,但对这一切那支迂回的广南军队并不知晓。

带队的人正是阮福渶,此时他的双目中早没了向自家老子拍胸脯时的决绝,反倒多出了几分期许。

他摸了摸胸口的夹袋,那里是一封他前些日子偷偷请一位华商用汉语写的成言辞恳切的‘国书’,上面痛陈了阮福源和他的嫡子们在国中的倒行逆施,并称颂了一番大宋的德性,关于澳洲的真实情况,正是从那位华商处得来,这也是当日一战后让他彻底清醒,才会去着力了解澳洲人的底细,而正是在了解之下,他才对澳洲人的实力暗暗心惊,但转念间又觉得似乎是一个机会。

书信的结尾处画风一转,表示若宋军愿意助他归国掌政,他也将全力藩屏上国。他已打听清楚,只要临阵打出白旗,澳洲人便不会为难,是以借着阮福澜新丧的机会,他倒是备下了不少,只是在他看来,还要靠得近些才好施为,不然等着对方上来缴械,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但他所思所想的这一切却从未告诉他人,更不用说与对面的背嵬军有所联络,这也就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当阮福渶就要下达悬挂白旗的命令时,第一波急速射的炮火已经覆盖了这支行动诡秘的队伍。

阮必成只听到耳旁传来首长清晰的嘲讽,‘这带队的倒还是个忠心的……’

【参考文献】

1、《大越史记》

2、《大南实录》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郑怀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历代疆域》陶维英

7、《历史上越南对柬埔寨的控制与掠夺》陈玉龙

8、《越南史纲辑要》振炜

9、《大南正编列传初集》

10、《东南亚史》D?G?E?Hall

11、《三种有关柬埔寨的越南汉文史料研究》杨保筠、马科?普恩

12、《诸蕃志校注》冯承均

13、《占婆史》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陈荆和

15、《岭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传统与发展》刘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徐普亚

18、《抚边杂录》黎贵惇

19、《南河捷录》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点》左荣全、于在照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七章 雪色横沙缈戍楼(一)

【本故事历史为架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各位书友不要过分解读】

‘背嵬军已经解放了顺化,伏波军的陆战队也已开往灵江一线。’

‘会安港呢?’

‘会安港周边业已全部平定,当地的日本人和葡萄牙人都已向我们归顺,华商自是不在话下,至于广南土著,有裴光袍领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

‘阮福源呢?’

‘阮福源率小股亲信遁入西山不知所踪,世子阮福淇率部投了郑主,其余水舍火舍及先前的占婆等部尽皆降顺。’

‘这么说这次冬季作战算是圆满结束了?’

‘这要看怎么说了,阿贡在椰城战败后作困兽之斗,为了搞到足够的金银招兵反扑,出尔反尔将先前泗水港内降顺的华商给屠了一遍,我军进入泗水的先头部队传回消息说情况不是太好,一两年内恐怕都很难恢复。而且,元老院也没料到荷兰人竟会背地里去打达文港的注意。’

‘荷兰人的舰队去了赤道以南?’

‘是啊,明面上教唆着几家与我们为敌,却是趁虚而入想要偷袭元老院在南方大陆刚刚建政的新土。’

‘损失大么?’

‘还好民兵给力,没让他们得逞,不过还是死了不少人,这个仇我们迟早得报回来,班达看来是不能再留,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以后也休想再出现在南中国海了。’

‘亚齐呢?’

‘亚齐没有直接出兵,但有实质的敌对行为,不过彻底解决至少是下半年的事情了,现在的要务是消化吸收。’

‘这样说来形势还算一片大好,搞得我都有点想去南边看看了。’

‘怎么突然这么想?’

‘那边暖和……’

结束了对话,一个熟悉的身影伸了个懒腰从房中走了出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王星平,他将双手拢在脸前哈了一口热气,回想着方才与傅小飞的对话。

今日是大寒,泰昌元年的一月气温已近冰点,而他却在这冰天雪地中来到了东北,这时节往来于这北国途中的除了贩人参、貂皮与东珠的商人便只剩下援辽的军丁。

去岁年底,熊廷弼坚持将杨镐送京治罪,因此上得罪了杨家,杨镐叔父杨渊与御史冯三元、张修德并给事中魏应嘉等人,连番上疏弹劾熊廷弼,说他在边地假名增税,盘剥小民,误国欺君。列出无谋者八、欺君者三的罪状,谓不罢廷弼辽必不保。

本来朱常洛有心回护,只是诏下廷议,熊廷弼若是有几分唾面自干的养气功夫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却不想熊廷弼性子刚直,不仅抗疏极辨,还缴还了尚方剑,力求罢斥。其奏疏中有‘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之句,不仅将朝臣们全给捎带了进去,也搞得皇帝下不来台,最后不得不让他回籍听勘。

而在他离任经略前暂时稳固的辽东局势也渐渐又不稳起来,从出榆关开始一直到辽阳这一路,各种不好的传言便不绝于道。种种迹象表明,后金在开春之后便会再度用兵,而这一回的兵锋则直指向大明在辽东的重镇——沈阳。

对于大明还只是传言的事情,而对于元老院却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何从中获取利益正是此番出关的关节,王星平打着监外历事的名义出关考察辽东军政,而傅小飞则是来调查东北‘商贸’渠道顺便构建情报网络,为将来尽可能吸纳东北人口做好准备,至于打出的旗号,则是为辽镇运送硝磺。

去岁三月,辽阳火药局被焚,火药爆炸冲毁城楼、民房,军民死伤无算。为此工部特拨‘细药’五万斤援辽,却还是不够,故而又从多方筹措了五十万斤硝磺,傅小飞正是通过宝和店的门路拿到了运送部分硝磺的生意,这才有了通关勘合一路而来。

寒冬腊月,人在逆旅,手摇发电颇为麻烦,又兼带着如此多引火之物,故而两人格外小心,每一回都是到了中心城市驻跸才会将电台打开,而与‘中央’的联络便一直是傅小飞负责,这才有了之前的对话一节,且距离上一次与纳闽岛行在通讯还是十天前在广宁卫的事情了。

除了了解南海局势,王星平最为关心的还有他的贵州。

王忠德今年的武举看来已没有问题,授官的关节也都打点好了,指挥佥事确定到手,虽然镇西卫的这个指挥佥事还不能和指挥使相比,但只要明年过了武举会试,再要将这佥事二字换掉也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另外一件意外之喜则是普安守备许成名已因功正式升任游击将军,成为朝廷的经制武将,想来这样一位军中奥援无疑会让他在贵州的‘事业’更为稳固。

新任巡抚李枟更是在最近的奏疏中对张鹤鸣的功绩大加赞赏,大有离开此翁西南便将糜烂一般。当然,他也不是危言耸听,仅在张鹤鸣离开的这些日子,贵州便发生了不小的饥荒,李枟在奏疏中言,饥仲(少民)啸聚水西,朝廷的奉旨诏使竟然也在贵州被劫,地方上因此和安邦彦还闹出了不小的冲突。

云南巡抚沈敬炌因为援辽新增两千两贡金的事情也频频叫苦,连上了几道奏疏与内阁扯皮,最近这位巡抚说话也硬气了不少,表面上对辽饷抵制强硬,私下里却借着朝廷大义从沐家手里拿回了不少东西。

贵州巡按史永安与御史沈珣则是借着如今的局面,共同上疏乞设总督一职,统揽西南四省军政。至于这总督人选自然非张鹤鸣莫属,成与不成先不去说,也不知是张老相公自己从中运筹的,还是这些人另有目的,不过这倒是王星平乐见的。李枟也极为认同,他早前因为安邦彦自请援辽的事情,疑其欲乘以起事,故累请朝廷增兵益饷,但因辽事方急,内阁一直对此置之不问。是以他颇有心灰意冷之态,六疏乞休不成,这才转而复议想拉张鹤鸣这个个头更高的回来支撑局面,可见其对西南局势也是很不乐观。

对于这些事情,王星平则是暗暗叮嘱自家产业,一方面囤积粮草操练武备,另外也在广接善缘。去年他控制下的各处军屯,辣椒和粮食收成反倒不错,除了留足自家和几处屯田卫所的储备外,还有多的都拿去和周边一些较小的部族做了交易,尤其是从北边养龙坑司买了不少马匹。此外辣椒的推广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李枟曾任广东盐法佥事,颇熟盐政,对于王星平在贵阳周边推行以椒代盐怀柔少民极为认同。

第一批官督私铸的泰昌钱更已经开炉,这对于缺兵少饷的李枟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加上王星平的手中还掌握着一支不容小觑的‘团练’,因此如今王氏在贵阳的影响倒是越来越大了,李相公上任不久,却有事没事都爱往王命德那里去坐坐。

唯一值得警惕的恐怕只有钱谦益,或许是因为之前在朝堂上对澳洲人的强硬得到了背后大佬的肯定,京中传来的消息,此人孝期未满,便又复除为翰林院编修了,看来挡人财路的事情还真是一桩长期的斗争,江南那些豪商的后台不会善罢甘休。

将心中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发现大事没有什么遗漏,王星平这才抬头望了一眼远处。

建于辽代的白塔几经修葺,影影绰绰竖立在广佑寺山墙后的禅院之中,往东看去,十余米高的辽阳城墙在夜色中若影若线,角楼和雉堞上照亮点点星火,颇显恬静,一时竟让他忘却了这是关外之地。

他迈步朝前而去,很快来到了另一间禅房外,这是广佑寺用以经营提供给香客的房舍,这个季节原本来辽阳的关内人便不多,寻常军民往来更有城内城外的驿站铺舍可供使用。倒是这广佑寺不用专给房钱,只要奉上一笔香火银子,寺中自是连炭火都会准备好的,反比城中自在。

说起来自北方军堡接连失陷,边墙内外的汉民许多都逃亡到了沈阳与辽阳周边,如今光看这辽阳城内外竟也有了三十余万军民,一派病态的繁荣景象。

王星平轻敲房门,很快便有一名女子前来打开。

“宝珠妹子,我来与你爹商议明日的事情。”

少女脸一红,匆匆将王星平让进屋中,这红脸少女正是先前王星平在上京途中于河南结识的那位生员张国纪之女张嫣,而此时王星平口中的张叔正是张国纪。傅小飞以商人身份遮掩出关,打的是皇店的名义,想寻一个靠得住的生面孔打打下手,正好王星平便想到了踏实可靠的张国纪,张国纪却好巧不巧早年间有个河南同乡如今便在辽阳,他也正好来办些货物好贴补家计。

于是两下一拍即合,这一回的队伍除了王星平的家丁外便多了这个外人。而张嫣则是不放心父亲硬要跟来的,家中几个小的全是王星平出了银子托付给了张家亲戚,倒也不知这张嫣非要跟来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这王公子。

方一落座,王星平便问起:“明日的事情张叔可准备妥了?”

明日一早,硝磺要运去城中神机库交割,而他则打算之后与张国纪去各处看看,尤其是与城中商户打打交道。

“那程贤弟的字号我都记得,就在城南预备总仓旁边,想来一路问去总不会错。”张国纪道,“北城的事我也问过寺里的师傅,那边过年也做生意,倒与南城不同,不用等到上元节后,且这几日来往夷商颇多,公子要打问消息便是,要买卖货品也罢,都是再好不过。”

张国纪说的正是这辽阳城的情形,辽阳设城,最早乃是此地三座小城合并而成,城西北隅为定辽左、右、后三卫治所,系汉时襄平县故址,城东南是高丽时所建,故称高丽营,如今是定辽中卫治所,而城东北则是唐时渤海城故地,如今是定辽前卫治所。契丹辽时改扩东京将三城合一,才有了今日辽阳城之形,国朝太祖时又在砖城之北新筑土城,便是如今所谓北城的东宁卫城,也即是东宁卫治所与自在州(注:自在州与安乐洲为明廷设在辽东,收容内附少民的机构,成化时自在州从开原迁往辽阳)的所在,专以收容女真、朝鲜等族内附之民,据言其中光是朝鲜移民便有接近三万之数,女真人规模也毫不逊色。

辽东这里不设州县及布政使司,是以掌印都指挥为首的都司行政管理系统、以总兵为首的军事镇戍系统和以巡抚为首的行政监察系统共同管理,三者之间关系相对独立又互为制约,职能相互区别又互为重叠,重大决策皆是同议后奏请朝廷裁决。此时在大明的整个边疆管理体制中,从事卫、所行政管理系统的官员地位最低,但以辽东而论,事权却又极重,光这辽阳城中,便有独立的都察院、太仆寺等各色机构。

若说要考察辽东情况,自辽阳始正是再合适不过。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明代辽参辨析》宋承吉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七章 雪色横沙缈戍楼(二)

从太子河引来的河水顺着护城濠将辽阳城团团围住,这还是熊廷弼在任时主持疏浚的城防工程,冬日雪后的朝阳洒在结冰的河面上,映出一片银光。

三五成群的民伕在远处的太子河两岸凿着冰,准备拉入城内的冰窖,城中的达官贵人在战乱之余并未忘记照顾入夏后的享用,让人觉得建奴不过是疥癣之疾,大明的边镇依然是一派太平气象。

今日一早,王星平一行便早早守在了肃清门的瓮城之外。

因着战乱的缘故,许多边方汉民都移居此地,是以从广佑寺一路行来,房屋铺户也已是鳞次栉比,关厢这边,早上入城的军民更是摩肩接踵。

王星平所以没有选择北城的武靖门,而是绕远从南城入城,正是因为方便,那神机库正在肃清门内,一行人进城后很快便找到地方办理完勘合,小六自引了管库前去交接,王星平则与傅小飞、张国纪并两个家丁一路打问来到了预备总仓。

总仓就在都司治南面,那条大街左右全是关内各地的商贾,安徽的茶商,川陕的药铺,苏松的布行,家家在门口用挑高的龙头木杆挂着显眼的幌子,可能因为是外路商人的关系,是以即便是除夕,还有零星店家在开门营业,厚重的棉被挂在门口阻挡着户外的寒流,便标志着今日柜上没有休息,街面雪地上的车辙更是见证着此地平日的繁华。

街北口是辽东都司治的南门,门前广场的三座牌坊高高矗立,左曰扬威,右曰振武,石制的立柱雕梁画栋,最中间的一座大牌坊上则书着‘全辽阔寄’四个大字,牌坊上一层厚雪仿佛给梁上的飞檐套了一顶绒帽。光看这街市景象和衙门脸面,很难让人对辽东有风雨飘摇之感,王星平不禁也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莫要被这表面光鲜蒙蔽。

没花太多功夫,张国纪便找到了同乡的字号——程祥记,幌子下面一行小字——‘经营南北货贸’。

并不起眼的门脸透着低调,此刻店门未开,门上贴着簇新的桃符,门角的彩妆也是熠熠生辉,一派年节气氛。

轻敲了几下便有一个老人开门,张国纪一番通名,很快便有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来人虽然一身棉袍,体态显得臃肿,眼神却透着精明老成,但也有着几分乡下人般的木讷,颇让人觉得安心。

“宪台兄,真的是你?”男子一见张国纪,即刻面露兴奋之色,道:“开封一别数年,不意竟在这里相见。”

张国纪也有些不好意思,“还在家乡时便时常听闻令兄说起贤弟在辽东的事情,近日正好在辽阳公干,便冒昧登门了。”

他见众人都还在门口打堆,赶忙引荐道:“这两位是我如今的东家,来辽东办些商货。”

“王星平。”

“傅小飞。”

两人见张国纪提起自己,施施然上前半步打了个拱。

“原来是王东主和傅东主,在下程相文有礼了。”程东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招呼道,“这天寒地冻的,快些进屋来吧。”

“那就叨扰了。”张国纪见状,赶忙当作半个主人招呼起来,也不绍介那两名家丁的身份,似乎觉得这程东主的眼力还犯不上自己多嘴。

在来之前,王星平倒是打问过这程相文的事情,张国纪得来的也多是传说,还在老家时听程相文的兄长提起过一些。原本此人早年来辽东经商,生意不顺折了本钱,便寄付在一家徽商处与人做些会计之事聊以度日,结果两年前他撞了大运,靠着积蓄收购的一批廉价药材,因为发了时疫大大赚了一笔,之后又接二连三投机成功,渐渐生意便有了起色。

从张国纪告知的情形来看,这位程东主喜好投机,胆子也不小,最重要却是恒有定性,就算折本破落,也不会怨天尤人,而是休养生息静待机会。这样的人有野心,也有行动的能力,倒是可以考察一番,说不定对这辽东的情报网络便能有所助益。

不过究竟如何还是看看再说。

这进得屋来,程相文也不拘谨,与那老伴当一起收拾起屋子,给客人安座奉茶,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今日是除夕,店中伙计与粗使婆子都已经回家去了,我在辽阳也无家眷,还恕招呼不周了。”

连家眷都没有带在身边,王星平在心中又给了这位程东主一个‘行事谨慎’的评语。

寒暄了几句,便说到了生意上的事情。

程相文对商业倒是敏感得很,先便打问起王星平与傅小飞的底细,毕竟在年前专门到关外来的商人可不大常见。

“不知两位东主这次来辽东是想要办些什么货品?若是已有了章程我这里倒是可以代为引荐。”程相文倒是老行事,料想若每个准备谁会千里迢迢跑到关外来喝风。

王星平看向张国纪,张国纪立即会意,“我们初来乍到,正不知辽东的行情,还要贤弟赐教才是。”

“赐教可不敢当,要说这辽东的行情嘛,无非是人参、貂皮和东珠这几样。”

但傅小飞对此却并不感冒的样子,“不知辽东的木材行情如何。”

“木材?”程相文粗闻之下有些疑惑,要说辽东的林子倒是不少,这辽阳城周边便多的是,尤其是太子河的上游。但辽东的林子多是松木和杉木,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若是营造所需多用的是西南和南洋的楠木之属,就算造船所用杉木等品,南方沿海之地也不是没有。

见程相文疑惑,傅小飞道,“只是代客商相询,那客商指名想要辽东松木。”

“松木倒是不少,不过都在北边林子里,再说那些也不值几个,就是输运麻烦。”

“如今这边落叶松木不知价格几何?”王星平也问道,因为在这城里城外他们似乎并未寻见专营大宗木材的店家。当然,他也只是一问,如今的辽东,元老院并未占据口岸,木材如何外运还是一桩难事,不过行情先了解一些却不会有错。

程相文略想了想道:“北边林子里松木倒是多,本地价格更是极贱,就算围长四尺的大木,每丈也不过是两三钱银而已。”

“这么贱?”

傅小飞这话倒将程相文给问住了,辽东地广人稀,最不缺的就是无主的林子,那些逃难来的汉民,要在城外建屋,也都是自行去伐木,官府根本就不会去管。在本地贩木材,大头反倒是运输与仓储,单纯砍伐实在是无本的买卖,只要肯下力气便行。

但对于傅小飞来说,这却是个很不错的消息,这木材虽有种属之分,但单以价格论,同样的杉木一类也比南方便宜了四五倍还不止,前提是能够运得出来。如此看来,若在辽南或是鸭绿江一线开辟一处港口,倒是真能起到不少效用,而且铁路铺设也的确需要辽东的松木,看来回去以后是要打个报告让济州岛有所行动了。

又聊了一阵木材,程东主自不会忘记他的本行,既然来了关外行商哪有不买些辽参的道理,不过如今辽参的产地几乎都被努尔哈赤吞并,自然而然没说两句这话题便又到了建奴身上。

“也是可惜熊相公被奸人所害,不然迟早还是能够打回去的。”

“哦?你是如此看的?”王星平道。

“这辽阳的百姓谁不是这样想,去岁八月,建奴攻沈阳,要不是熊相公亲自督阵,就凭那些吓破了胆的孬兵能够守住?今年要是建奴再来,我看就够呛了。”

傅小飞对此大感兴趣,民间的消息恐怕不会空穴来风,“你觉得今年建奴会来?”

“坊间都有传言,且这事我们行商的最清楚不过,总有风吹草动的。”

这话倒是让傅小飞会意,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无论是官军还是建奴,要动兵都会牵扯到市场上的大宗物资交易,不过程相文能从这些现象加以分析得出结论,看来之前张国纪所言此人善于投机倒也不是全然靠的运气。

“对了,新任的袁经略不是官声不错么?纵然熊相公离任,想必也不会太过糜烂吧。”王星平见机又抛出一个话题来。

接替熊廷弼的袁应泰倒也是个做事的,早年间在临漳、河内两县任上修筑河堤四十余里,引沁河水入广济渠,泽被数县,政绩冠于两河,在内政上是个颇有手段的。

程相文却不以为然,叹道:“袁相公倒也是个好官,可却不及熊相公果决,朝廷里尽是些奸人掣肘,怕是也成不得事的。若是熊相公领兵,袁相公主政,倒是还可以看看,可如今嘛……”

说到此他颇为惆怅,王星平自然明白程相文的意思,这位袁相公太仁善了些,所谓慈不掌兵……

这一聊,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程相文是外乡人,即便是明日正月初一也没有多少门户要走,是以今日不需另作准备,加之又见了张国纪,便执意要留众人用午饭,嘱咐老家人去后厨备了些腊鸡腊鸭并一些土产,就势摆出一张八仙桌来。王星平与傅小飞也不推辞,反倒让随行拿出两瓶酒来。

“既然程东主要尽地主之谊,我们也不好推辞,正好带了两瓶好酒,用来佐餐。”

虽然没几个元老喜欢白酒,但自从北方的寒冬降临后,傅小飞也渐渐发觉了烈酒的好处,没事喝上一口,的确会觉得暖和许多,是以他想着此物在辽东恐怕会有市场,便也带了两箱在车上。

不料那程相文一见却两眼放光,脱口而出道:“国士无双?”

“程东主认得此酒?”这回换成了傅小飞惊讶了,他管着天津万同行的生意,北京城中有多少此酒流通自然清楚,这东西即便在京师都是紧俏货,何论辽东。

程相文也不隐瞒,“先前曾在一户豪商宴席上见过一回,这东西在辽东可是稀罕的好物,有价无市的。”

“真这么抢手?”

“这可是正经八百的烈酒,不光这边的贵人喜欢,就连鞑子和朝鲜人也是一瓶难求,何况还如此清冽。”

这话倒是不假,现代工艺酿造的白酒自非如今可比,先不说这酒精的度数,光是做到清澈便难上加难,民间有所谓筛酒,便是说的酒水太过浑浊,需要先拿筛子过一遍,如南京的靠壁清之类虽然也是直接饮用,但比起这国士无双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何况这分外惹眼的玻璃瓶装。

“不知此酒在辽东都是何人经营?”傅小飞着意问到。

程相文道:“都是从关内带来的,本地可没有,听说是从南洋来的什么澳洲货,稀罕得紧。”

“如此说来这倒是桩好买卖了。”

“谁说不是,可惜没处进货去。”程相文颇为遗憾道。

傅小飞道:“若这桩买卖交给程兄来做当是如何?”

程相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小飞,还是张国纪赶紧出来圆场。

“傅东主在天津卫便是经营澳洲货的,这酒自也不在话下。”

“当真?”程相文闻言两眼发亮,自己这是装上了大运不成?但转念一想这等珍贵之物,傅东主居然一出手就是两瓶,当做不得伪了。

傅小飞趁热打铁,“澳洲货眼下抢手得很,这国士无双更是难得,不过若是程兄有意,敝号倒不是不能转圜。”

“不知傅东主有何条件?还请明言。”

“其实也没什么条件,程东主只要答应以后为敝号在辽东搜集一些消息,这生意分你些做又有何不可?”

“就如此简单?”

“这可不简单,程东主不是说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么,在我等商户眼中,这消息不就是银子。”

程相文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倒是在下想差了,傅东主说的正是道理。”

“那此事程东主大可好好思量一番,我们要再过两日才走。”

“这就要走?几位这是刚到辽阳吧?”一听傅小飞两日后就要离开,程相文赶紧相问起来。

傅小飞也不隐瞒,“昨日刚到,不过接下来还要去一趟沈阳看看,出关不易,总要多走些地方。”

程相文闻言面露沉吟之色,“恕我直言,沈阳那边可不太平。”

“不太平才有买卖嘛。”傅小飞看似毫不在意。

“总要小心才是。”

“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这回还要劳烦程东主代为向导。”

“向导?”

见程相文面色有异,傅小飞随即长话短说,“不是去沈阳,实是过了晌午我等想去北城逛逛,若程东主肯相陪自然最好。”

“原来如此,这倒无妨的。”

程相文这才面露轻松之色,看起来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明代辽参辨析》宋承吉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七章 雪色横沙缈戍楼(三)

下午又飘起了小雪,让城中稍显单薄的景致又厚重了几分。

横在南北一道城墙间的镇远门并不算高,这城楼即便和京师周边的县城比都还差些场面,只是在冬日的白雪皑皑中显得更为肃杀,让人莫名添了些敬畏。

守在城门口的定辽后卫兵士门一个个蜷缩着身体,尽力将手拢在袖中取暖,那些看着就冰冷的枪矛全都歪歪斜斜靠在墙边,一个个懒懒散散。有程相文引路,一行人穿门而过并未被盘查,看起来此地平日守备也不严谨。

从砖卷的门洞出来,仿佛到了两个世界。

背后是包砖的南城城墙,而放眼望去,北城的城墙则全是土夯,比之南城也要低矮上许多,只是城头已盖上了一层雪,使之看起来不至单调。

从镇远门一条笔直的黄土大道,一直通到北城北面的无敌门,这道城门远远看去就比身后的镇远门还要差上许多。

道路西侧是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屋,像是杂乱无章地堆砌一般,一眼望去便觉得是藏污纳垢之所,然而自在州的榷市却就设在彼处。

比之南城,这边的市场便嘈杂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明日便是年节,市中汉人反倒少见。

除了几个辽阳卫军籍的朝鲜兵在市场周围逡巡外,剩下的便都是归化的女真和蒙古人了。

这些人看不出是行商还是坐地,不过都是穿着皮裘棉袍,除了个别人脑后的发辫外,已难分辨汉夷,这些人应该在各自族中也算体面。

铺户们倒也与南城一般形制,只是简陋许多,更没有关内商户迎客奉茶的雅致,店中往往都摆放着一盆炭火略作取暖之用,炭火上直接便烧着热水以备不时之需,可能因为用的都是劣炭,味道颇为刺鼻。

王星平几人随意走到了一家还算气派的店前,这是一家经营辽东特产的店铺,程相文看了一眼便说店主是个蒙古人,不过看服饰倒是与汉人无异,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见一群人都是豪客模样,店主也格外热情,与店中三四个伙计堆着一脸笑,忙问各位客官想要些什么,汉话倒是说得丝毫不差。

“几位爷是关内来的吧,想要看些什么货品?小店在这东宁卫也算是有一号的。”

“看你这店中经营的是貂皮一类?”

王星平看看货架,上面都是各色皮草,还有一些瓶瓶罐罐。

“都是北边来的上好紫貂皮,还有蜂蜜和鳇鱼。”

“可有东珠?”傅小飞拿起一罐蜂蜜,心不在焉地问道,商务上的事情如今都是他在出头。

“这位客官倒是好眼力,单论东珠,本店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那怎么不见摆出来。”傅小飞明知故问,这木质的货柜,的确不太适合拜访珠宝一类。

“客官说笑了,东珠这等宝货岂是轻易摆出来的,不知客官想看何种等级的。”

王星平在旁言道:“自然是最好的。”

傅小飞的心思这店主自然不知,貂皮一类,南洋自然没法去做,但珍珠的人工养殖可是非常成熟的技术,宋人庞元英就曾在他的《文昌杂记》记载过养珠之法,至于异形珍珠的培育更是在明初便有了,只是技术较为粗放不易成功罢了。但现代的珍珠养殖技术以穿越集团而言却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市场行情还是需要了解。

不过这个市场的潜力却是极大,以大明而言,当今皇室极尚珍珠,以至珍珠市值往往价比黄金。万历五年,朱翊钧大婚,采买各色珍珠近八万两,而所用黄金却不过三千两不到,可见天家尚珠至于何地。只是八万两珍珠听起来耸人听闻,但若以元老院的规划来看,未来人工养殖的规模,一年产量恐怕过此百倍都还不止,当真是要做成白菜价了。

思量间那店主已经让柜上从后面拿出一个锦盒。

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盒中放眼看去却是百余颗珠子,个个都有小指头大小,体态近似浑圆,大小约在四分上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泽。

众人看过,知道这虽不是最好的东珠也相去不远了,要到六分大小则是可遇不可求的。虽然珍珠以无暇为最高,但东珠却向来以淡金为贵,也是南珠北珠的差别所在,是以王星平与傅小飞都有信心,未来元老院人工养殖的珍珠无论大小还是色泽都会碾压这些天然品,那不过是植入珠母后的微量元素控制差异罢了,不说这珍珠,后世就连鲑鱼养殖,也能通过饲料调解控制鱼肉的肌肉纹理。

按下思绪不表,傅小飞询价,店主也给出了一个颇为让人心动的价格,一颗珠子五钱银。

王星平在京中时也时常去各类铺户闲逛,知道这样品相的珍珠,京师中单卖能到二两左右,他曾见过一副一百零八颗的珍珠项串,标价二百两白银的,那珠子品相与这些不相上下,心道这价格还算公道。

傅小飞则是在想,这种大小的珍珠,以元老院的技术一年半便可成珠,比野生的几乎要快一倍,除了种珠母时需要些人工,便没有旁的成本,就算一钱一颗也近乎暴利了,当真是门好生意。至于养珠造成的水体污染,在此时来看就更不用担心了。

情报部门早已调查过,如今大明设在廉州府的珠池,一年产珠八千两,而所费则要白银近万两,虽然御史上疏说是比民间采买要贵,但想来民间也便宜不到哪儿去,此物未来的经营空间还是极大。

就在此刻,又有四人进了店,看样子都是外路人,服饰倒是蒙古打扮,依稀可见帽子下面露出的发辫。

领头的直接用蒙古话与店主交谈,看样子很是熟络。

王星平注意到那为首之人右手护膊上立着一只大鸟,似鹰非鹰,雪白的羽毛上斑斑点点的灰蓝煞是好看。

‘这些人是采珠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把速,正是当初跟随他回了贵州的两名叶赫部商人之一,如今此人已是一身汉民打扮,成了此番出关的家丁之一。

把速点了点头,似乎是确认了王星平的判断。

辽东的夷人,采集东珠靠的就是海东青,那为首之人手上的正是此鸟。

这东珠要在秋冬之时成珠最好,但此时河流封冻采珠不易,好在天鹅喜食珠蚌,而海东青又最喜捕猎天鹅,如此黄雀在后倒比直接采珠方便得多,且得到的珠子往往也是又大又好的,是以看到这些人的出现,再联想到店家的生意,很快便想透了这一层。

不过这海东青在辽东各部族中都被奉为圣鸟,打理很是不易,夏日怕热,要枕以冰玉,冬日畏寒,要荐以绣墩。此外还要注意控制营养体重,投以药食清火,如此麻烦自然这东珠价格也就看涨。而此人能有这么一只海东青,足见地位也是非同一般。

这些人与店主用蒙古话交流,虽然王星平知道把速能够听懂,却也不好当面说破,没过一会儿,店主便来告了个罪,留下两个伙计伺候,自己带着四人并一位老掌柜往后面去了,看来是真有买卖要谈。

但没过太久那些蒙古人便出来了,似乎生意并未谈成,不过他们还是与店主又多说了两句,王星平虽听不懂,但看起来那些人却颇为恳切,店主也是一脸遗憾的样子,又说了好一会儿这才告辞出门去了。

这伙人刚走,王星平他们也告辞离开了,一出门,王星平便问起把速,“方才他们说了些什么你都听清了?”

“小人虽然是叶赫部的,不过行商久了,听懂他们说话自不算难,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情。”

王星平知道,此时辽东女真各部虽然说的是女真语,但却没有自己的文字,是以女真各部俱以蒙文书写,行商的自然多少都会蒙语。听说努尔哈赤前些年倒是已经开始编创满文,可文字初创谈何容易,如今也还是纸面而已,更何况即便成了也只是建州一家在用,岭北之地通行的还是蒙语。

语言的事先不去说,王星平只是再次确认道:“这些人都是珠客吧?”

把速道:“的确,这些人手上应该有些好货,不然店主不会让他们去后面。”

店主知道王星平他们是关内来的汉人,还怕他们能听懂故意回避,看来这货不是一般的好。

“看他们后来出来,这生意像是没有谈成?”

“公子果然英明,的确是没有谈成。”

“那还说了那么久。”王星平猜想无非就是大些的珠子,这东西好则好已,可他却没有兴趣,于是便随意又打发了一句,准备再去别家看看。

可把速却提起一个细节,“这些珠客似乎和店主是老相识了,是以多说了些其他事情,倒是有些意思。”

这倒让王星平提起了兴趣,把速以往也是行商,自然不会捡些没轻重的白说,“哦……有意思的事?说了什么?”

王星平关切到。

“那珠客让店主最近千万不要往北去,尤其是沈阳。”

“沈阳么……”王星平有些省悟道:“你听他们口音能够辨别是哪里人么。”

“既是珠客自然是北边来的,听口音倒像是三卫(即明初所设朵颜三卫:朵颜卫、泰宁卫和福余卫)那边的。”

“走……”哪知王星平闻言忽然眼中一亮。

“公子去哪里。”把速忙问道。

“我对方才那几人有些兴趣。”

一刻之后,四位珠客被王星平一行拦住了去路,神情有些错愕。

把速用蒙语为王星平传话道:“我家公子对几位尊客的货品有些兴趣,尊驾可否移步详谈。”

为首那人看看王星平笑意盈盈的样子,愣了一愣才轻轻点了点头。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徐光启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古代珍珠的地理分布及商贸状况初探》廖晨宏

14、《淡水与海水有核养殖珍珠对比研究》王洁宁

15、《海水养殖珍珠光泽与其微结构的关系》李倩、张恩、徐晓琼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七章 雪色横沙缈戍楼(四)

“在下哈喇,是福余卫人,家主是乌齐叶特部的巴哈达尔汉(注:明称暖兔)贝勒,平日与部众在汎河一带驻牧。”

“汎河?不是在铁岭卫那边,可我怎么记得福余卫的蒙古人是在福余河(注:今乌裕尔河,齐齐哈尔附近)左近。”

“这都是老黄历了,嘉靖三年本部牧民为避战乱,便已陆续南下,如今都在沈阳、铁岭一线驻牧,以懿路所(注:在沈阳、铁岭之间)左近最多。”

这蒙古珠客倒是直率,王星平与他一问一答,没说几句便将这伙人的底细打问得得清清楚楚,都不用费心套话。其实关于内喀尔喀朵颜三卫南下的事情,王星平自然心知肚明,他只是谨慎惯了,故意出言试探罢了。但这一位也没有全说实话,蒙古各部南下,到底是避乱还是打草谷,王星平自然清楚,依靠武力逼迫明廷开放市易,其实蒙古人犯边的事情做得并不比建州差了多少。

不过,也好在这一位为首的男子汉话说得不错,彼此交流无碍。

元末明初,自哈喇温山(注:大兴安岭)至黑龙江,与女真接壤的广大地区活跃着大批驻牧的蒙古部落,其中最大的便有兀良哈部、翁牛特部、札剌亦儿部和方才哈喇所言乌齐叶特部,同属蒙古内喀尔喀五部。

巴哈达尔汉便是乌齐叶特部如今首领。

明初北伐,以兀良哈、翁牛特和乌齐叶特之地分设朵颜卫、泰宁卫和福余卫,是为朵颜三卫。三卫夷属起初在北元和大明之间几番摇摆,最终却成了成祖靖难的一大助力。宣德之后,三卫各部开始逐水草南下,到如今,分布已与明初大不相同,朵颜卫诸部如今自大宁前抵喜峰口,已近宣府;泰宁卫诸部则自锦州、义州历广宁卫至辽河;而哈喇所在的福余卫诸部则分布在自黄泥窪逾沈阳、铁岭至开原的广大区域。

这些情况情报部门早已交代给了傅小飞,王星平又如何会不知。

但站在蒙古人自己的立场来看,这段历史则又有另一番解读。

当年,达延汗(注: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西元1473~1517年,明称小王子,成吉思汗十五世孙,)建六万户,喀尔喀万户为左翼三万户之一,分掌喀尔喀万户的达延汗之子格列山只台吉(注:汉语太子的对音)西迁为外喀尔喀,纳力不剌台吉则南迁为内喀尔喀。纳力不剌台吉之子虎喇哈赤生子五人,第三子兀班为乌齐叶特部首领,巴哈达尔汉便是兀班长子,兀班死后继承了本部兵马。

…………

羊羔肉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抹上了羔羊尾巴上肥油后特有的香气,撩拨得人喉中难耐,心中也难耐。

东宁卫城内一处还算干净的酒楼雅间中,王星平、傅小飞与那为首的蒙古珠客正围坐一圈,其他人则被远远安排在了雅间外坐了两桌,明眼人自然知道这是里面三位有事要谈,不想让人知道。

蒙古人是否有意避开同伴不知,但王星平与傅小飞只是不想让张国纪河程相文知道太多,毕竟张国纪虽然老成却还没有入伙,而程相文更只是个外人。

而哈喇的手上,此刻正用锦帕托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足有七分。

“这就是尊驾带来的宝物?”王星平一双眼睛古井无波,让被换作哈喇的为首男子摸不清深浅。

“正是此物。”。

“多少银子?”王星平意不在此,平淡问到。

哈喇倒也爽快,伸出食指,“一百两。”

傅小飞闻言有些惊讶,“这价格倒是公道,怎么跑了两三家都没能出手?”

东珠此物,大一分这价格便不止翻倍,七分大小的更是可遇不可求,无论如何一百两银子也不算贵。这样的一颗若是送去京师,翻个三四倍都要争破脑袋,前面几家店主不该如此没眼色才对的。

“不要银子。”哪知哈喇立即打断的傅小飞的思绪。

傅小飞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子,道:“不要银子那要什么?”

“铁锅……价值一百两的铁锅。”哈喇斩钉截铁道。

傅小飞心道,今年以来,蒙古诸部因受大灾,饥荒甚重,这些人不换粮食却要铁锅倒是新鲜。

王星平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只要是铁器都可以吧?”

他心中暗暗算计,一百两银子,五六斤的铁锅可以买上近百口,若是换成普通铁料还要便宜,则可以有近千斤,当然这得有个前提——要能买得到。

尤其在辽东这种地方,冶炼本就依靠内地,加之建州军事骤起,铁料更是军中管制物资,哪里是说买就能买到。而蒙古人购买铁锅向来不是为了炒菜,都是用来回炉炼制兵器马具,但王星平还是决定出言试探一番再看。

哈喇闻言却是眼中一亮,“只要是铁器自然可以,价格好说,若是这颗珠子不够还能再加。”

王星平想了想道:“铁器当真没有。”

见对方立即面露失望之色,他又笑道:“硝磺倒是有些。”

“你有硝磺?”哈喇好像听错了一般确认到。

王星平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同时对于蒙古各部的实力也高看了一眼,知道硝磺还愿意购买,总不会是拿去给自家牛羊熏跳蚤的,说明这些蒙古人手中也有些火器才是。

想到了这一层,他便耐下性子,道:“是有一些,换你这颗珠子绰绰有余,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这话没有诓骗男子,来的时候傅小飞的确是多运了一些硝磺,数量不多,主要还是留给王星平以备不时之需,因为有兵部勘合的缘故,他们也就大着胆子偷偷带了一些火器,沿途倒也没有经过仔细盘查。

“什么条件?”哈喇不知王星平与傅小飞底细,自顾自问到。

见男子言语热切,王星平暗道得计。

“你们要铁器硝磺是要打造兵器吧,可否告知是何用意?”

王星平这样一说,哈喇顿时犹疑起来。

王星平却又道:“我等行商之人,讲的都是个无利不起早,但这铁器硝磺都非同小可,其中担着莫大干系,不然尊驾何以找了几家都没能办成,何况我们又都是外路客更要小心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王星平透露出很多信息,一是这犯法的买卖我们都愿做,你自然不用担心,二则是‘我们都是外地人,你千万不要有压力’。

那哈喇看来是终于想起了辨别王星平等人的口音,好一会儿才确认下来。

“不知两位东主能提供多少。”

“你好像还没说用途。”

好吧,既然真心想要交易,哈喇似乎也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没想太久便开了口。

“其实也没甚要紧,我们福余卫各部向来都是仰赖关内的盐铁茶布,只是如今北边不太平,族中想要寻个安稳多准备些罢了。”

“是多些投顺东虏的本钱吧?”

这一句没来由,却掷地有声。

也好在这哈喇是个有胆色的,并没被唬住,反倒正声起来,“笑话,我们内喀尔喀二十二个营头,何时要看建州的脸色了,只是有备无患而已,两位东主到底能给多少硝磺?

“一百两,硝石七百五十斤,硫磺一百斤。”

王星平心道,连配比都给你做好了,至于木炭总不会再向我买了吧。他倒并不担心哈喇的主子真要投顺后金,毕竟在最为确切的情报中,蒙古诸部对建州新近崛起的主人并不买账,甚至比较起来,蒙古人比起大明更不觉得女真是个威胁,毕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厮混的,彼此底细更加清楚,甚至许多蒙古与女真的底层之人还互为姻亲。

且这投谁不投谁又有何区别呢,元老院隔得天远,加之出关以后看到的种种,他也真不觉得辽东的汉民能有什么国家民族的观念,汉民都如此,就遑论夷人了。不然以抚顺、铁岭这样的堡城如何能被努尔哈赤轻易攻破的?还不是内奸开城,虽然内奸中多是降夷,但汉民也未见多少反抗。如今回头来看,至少真要是辽阳也被围了,这东宁卫中的女真和蒙古降人肯开门引路的恐怕就大有人在,同样的事情汉民也未必干不出来。

对方却似乎根本未去关注王星平的想法,只道:“贵了些。”

哈喇并不是没有见识之辈,他心道日本的硫磺不过十五文一斤,这还是算了运费的,硝石虽贵些但也就是五十文,王星平给的折变的确是高了不少。

但王星平并不在意,“尊驾能找到更贱的我也照价来算就是,再说,你们总共就这些人,也得拿得了。”

近千斤的硝磺,小些的车子起码两车,四个蒙古人这寒冬腊月里一路运回北边可不容易,再多就有些打眼了。

“成交。”哈喇倒也果决,并未再东拉西扯,恐怕也是知道那样没用。

但王星平却还不依不饶,“你们方才说让店家不要往北去,是何用意?”

“没啥,就是闰二月建州要打沈阳。”

“哈?你们如何知道的?”本以为是什么机密事情,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掩饰,但这又让王星平深感疑惑,难不成这蒙古诸部真的已经投了后金,不然这等机密他们是如何知道的?但反又一想,若这些人真是与后金互通声气,又如何会轻易将之泄露出来。

哈喇倒是从不让人多想,道:“前些日子,我们去努尔哈赤家贸易,听建州商人说的。”

王星平当即了然,但还是免不了多问一句:“如此说来你们购买铁器硝磺是真想要投顺建州?”

“怎么会,那努尔哈赤虽说早年间有个龙虎将军的封号,可我们蒙古诸部何时看得上他。”

这倒与王星平所知一般,越是穷亲戚越是互相看不对眼,反倒是大明这个穿鞋的处处被动,萨尔浒一役当真是被打怕了。

一旁的傅小飞终于按耐不住,也来插话:“那你们这是?”

哈喇还是一样爽直,“我们家主说了,若是建州的人打下了沈阳城,我们就去抄他们后路好生发一笔,抢钱抢粮跄娘们儿。”

思路清奇,王星平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叹为观止,隐隐觉得有一只乌鸦叫唤着飞过额前。

听了哈喇的计划,他只能说难怪蒙古人最后混成那副模样。

在曾经的强权和正在崛起的强权之间,他们不去想如何站队,居然是要过把瘾就死,真真是再世波兰一般。不过这倒是给王星平提了个醒,接下去他不是正要去沈阳么,或许这股势力倒是能够帮上些忙,这恐怕就是方才他下意识间将这伙人拦住的用意所在,到现在自己才省悟过来。

他又问到:“那要是建奴没能打下沈阳呢?”

“沈阳城中的建州细作就不止一个两个,那守将也是个没心机的,努尔哈赤向来狡诈,那城防又未修缮,哪里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王星平轻呵了一声,看来这辽东防御还真是面漏风的墙,不过如此一来北上沈阳就要早些去了,毕竟他只是来考察军事,那里隔得太远,自己的手根本伸不到,也就只能搜集一些情报,顺便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再捞些好处。

另外就是听闻川兵与浙兵离着沈阳都不算远,他倒正想结识一番。

不过在北上之前他还有一人要见。

想要在辽南开辟些局面,此人身份经历倒正好合适,两日前过鞍山驿时他曾上门拜访,可惜当时那人出门访友并未在家,他想北上之前好歹还是要见上一面才是,许多事情恐怕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想到要见那人,他又与这哈喇推杯换盏起来,希望能从其口中套出更多情报来。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宰赛援铁岭和后金与内喀尔喀部关系》董玉瑛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飞龙之章 第五十七章 雪色横沙缈戍楼(五)

‘管铁骑营加衔都司毛文龙,弃儒以戎,志期灭虎,设防宽(宽甸)、叆(叆阳),凡夷地山川险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无不精通,实武弁中之有心机、有识见、有胆量、有作为者,岂能多得,应与实授都司,以展其才。’

毛文龙怎么也想不到,前任上司的赏识与看重居然带给他了一种别样的境遇。熊廷弼离任前对他的评语不可谓不高,但在那些厌恶熊廷弼为人的官员眼中,这无疑也给毛文龙加上了一层明显不合时宜的印记,是以在袁应泰上任之后,他便被‘复抑而不用’了,如今管铁骑营的职司尚在,但他却不得不在鞍山的家中闲住,这一住便是将近一冬之久。

故而当王星平这个陌生名字的拜帖递到手上时,他也颇感意外,即便那拜帖上说明了是山阴张汝霖的学生,但也只是极生硬的联系而已,一如那些打着老乡名号想来辽东做生意的商人一般。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好处,居然能让这名自称关内而来奇拐八绕的‘同乡’在年节中跑来拜访,毛文龙也想不明白。

不过赋闲便有这些好处,不用为了公务劳烦而对这些私事感到费神,反倒是少年的身份让他生出几分好奇,是以想不明白但还是决定见上一见,毕竟这几个月来,家中门庭已颇为冷落。

于是见面便没有多费什么周章,地方也是现成,这处宅子如今倒也没人搅扰,即便是大年初一也清净得很。毛氏全族在这左近不过三百余人,毛文龙这一支本就血脉单薄,也没有多少至亲需要走动。倒是王星平有些意外,本以为毛文龙是冒籍顶的世职,却不想看毛氏宗族情形,倒像是真的亲戚,再一想毛家居然血脉散播如此之广,也颇为感叹。

见了面,倒是与王星平所想不差,毛文龙身量伟岸,一脸虬髯不怒自威,一看便是行军打仗之人,管铁骑营这职位倒也的确贴切。只是年节里的一身棉袄,让体态显得臃肿了些。

“三年前在下与令舅父沈老相公在广东有过一面之缘。”王星平轻施了一礼。

毛文龙闻言先自轻咦了一声,不想这少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其父亡故后,他自小便随母亲在娘家居住,虽然年少时因为喜好赌钱没少被舅舅责骂,但与这位舅父还是情同父子的,更不用说后来沈光祚举荐他到李成梁身边做亲兵,开启了他的另一番人生。只是舅舅并无书信前来,且拜帖上也未言明此事,想来并不多么亲近。不过他猜测王星平拜帖上所言是张汝霖的学生恐怕不假,就是此人年纪未免年轻得有些过分,也还不知来意,他旁边跟着一人倒是年长些,却也看不出与这少年的关系。

不过他还是将两人让进屋中分了宾主而坐,使唤的下人该看茶的看茶,该上点心的上点心。

见毛文龙坐下之后依然没有答话,王星平又笑道,“当初贵府家人唤作沈二狗的与在下是同船北上,一路上很是相善,将军的事情也是听他说起。”

“原来是那杀才。”毛文龙听到这一节,才忽然放下了板起的一张脸,呵呵笑了起来。

听王星平说起沈二狗的事情,倒真不似在作伪,毕竟这等家人私下的做派可不好打听得来,而说到此人,毛文龙的话匣子也被打开,原来对这沈二狗的聒噪倒是与王星平一般感觉。有了共同的话题,没聊几句便熟络起来,而照王星平所言倒是沈家欠了这少年一个小小的人情。不过人情总归是人情,毛文龙自有一股任侠之气,心道只要王星平若有所求,只要不至过分,帮衬一把也无伤大雅。

看着这个比自己侄子还要小上许多的王星平,乃道:“王公子远道而来,年节里登门,有何事情不妨直言。”

只是,预想的请托并未发生。

“还要先恭喜都戎高升。”倒是王星平先道起了贺。

只是听了这话,原本还带着笑容的毛文龙,脸色却微不可查地垮了一半,轻哼了一声,“不知这喜从何来?”

王星平就像没看到那张黑脸,却施施然道:“先前听贵府家人说都戎乃是叆阳守备,如今却已升了都司,自然是要道贺。”

“加衔而已,再说不也赋闲了。”看出王星平并非讥讽,毛文龙语气稍缓。

“出关前曾听熊相公提起,将军实乃辽东军中之栋梁,奈何如今时局如此,这绝非将军之过。”

毛文龙听了后话,这才面色稍霁,却也有些惊讶,“怎么,小友还认识熊经略?”

“向日曾在天津卫练兵,与熊相公有过些机缘。”

“天津……练兵……”毛文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片刻,他猛然一拍大腿,起身道:“你就是熊公说起过的那个贵州小子?”

“哦……小子倒的确是贵阳卫人士,只是不知熊相公是如何说起在下的?”王星平一脸无辜,似乎也有些吃惊。

“果然年少得很。”毛文龙先是感叹了一番,才继续道:“熊相公当日曾对我等言道,若是若有你帮手练兵,辽东稳固便能轻松许多。”

“经略还真是会夸人,都戎看我年纪就不要取笑了。”王星平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承认了熊廷弼的夸奖还是在否认。

毛文龙却有些不忿,言语中似有不甘,“我不过就是一加衔的都司,都戎二字不要再提了,说起来倒是你,既在天津练兵,如何会到关外的,难不成也是来援辽的?”

王星平见毛文龙是想岔了,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在下这次来辽东实是领了国子监的监外历事,如今挂在兵部名下。”

“小友竟还是监生。”毛文龙有些惊讶,“这么说找我是有公干?”

“并无公干,纯粹聊些私事,权当采风,也是小子的功课。且也是仰慕都戎高名,说起来今日拜访了都戎,此间也就没有旁的事了,再过两日就去沈阳。”

毛文龙闻言咂了咂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阳那边可不太平。”

可还没等毛文龙继续说下去,王星平却故作神秘地抢先道:“怎么,将军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毛文龙看着少年,神色怪异。

“建奴要攻沈阳。”

“迟早的事情。”毛文龙当是什么机密,听了王星平的话却恍然道,毕竟建奴去年就打过沈阳的主意。

“就在两个月后。”

“你听谁说的?”

“几个福余卫的属夷。”

这下毛文龙终于坐不住了。

“艹他瞎娘的歪毴……”

“都戎这是骂谁?”王星平有些愕然,没想到毛文龙居然当着他一个‘小孩子’的面突然就爆起了粗口。

“连他妈贩珠的鞑子都知道的消息,官中就是装作看不见。”

“今年蒙古诸部大饥,想来建奴那边也不好过,即便没有这消息,攻沈也是迫在眉睫了,宽、叆诸堡恐怕也是一样,都戎职司尚在,还是要早做应对才好。”

毛文龙饮了一口茶水平复心情,才叹道:“熊公在日,持法严正,部伍整肃,只是可惜……”

他这话虽未说完,却也渐渐将王星平当成对等,全忘了这正月里还是该说些吉祥话的。

“袁相公历官虽精敏强毅,但用兵却非所长,规画也颇多疏漏,治政的确是失之宽仁了。”

毛文龙却是眉毛一挑,不意初次见面,这王家小子说话便如此大胆,不过这话倒是说到了他心中。

王星平见毛文龙没有多话,便继续说了起来。

“在辽阳的时候听闻袁相公打算重修清河、抚顺二堡,这也算想要作为吧?可沈阳城已是年久失修,清河、抚顺又在建奴眼皮底下,与其重修二堡务个犄角之势的虚名,倒不如将沈阳的城墙好好修缮一番。”

“此外,那些蒙古与女真的降人,最好都遣散了才好,再不济也不该留于城内,这是取败之道。”

其实关于袁应泰的事情王星平在辽阳这两日了解许多,还有一些事他也有看法,只是不好明说。

譬如袁应泰方一到任,便以贪罪斩了大将何光先,将李光荣以下十将汰置不用,一方面是为己立威,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进取清河、抚顺的方略得以执行,毕竟这些军中行伍都是反对他在当下冒进的,至于贪渎之事,则只能说大明官场上又有几人能够干净呢,所以说袁应泰治军不严吧,可这借人头一用的戏码却未曾少用。

但这些事情与他对待各夷降人相比又颇有些内残外忍了。

袁应泰上任以来,辽东大饥,南下就食的蒙古各部之人极多,对于这些降人,袁应泰是一概不拒,全令招降,且都于沈阳、辽阳二城中安置。美其名曰‘我不急救,则彼必归敌,是益之兵也。’。但说这话的时候,袁相公多半是忘了养兵是要粮食的,而这个冬天,努尔哈赤也并不好过。

再说这边,那些异族降人的月廪还是得官中给出,日子久了,归者日众,其在城中难免与民杂居,更有潜行淫掠的,在辽阳时王星平也曾听程相文提起,民怨颇大。

至于军中,更多非议,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便当面质疑过,沈阳城中降人招揽过多,虑其众处城中或阴为敌用,或敌杂间谍其中为内应,难免祸出叵测。

但袁相公自诩得计,又兼蒙古诸部奉承,以为得西虏之心,三岔儿堡之战,降人为前锋,阵亡二十余人,他遂大加宣扬,以平息舆论,自是后辽东诸臣也不好多言,只有巡抚薛国用上疏称三可虑,却也没有多言。

然而军中微词却从未断绝,不过对于蒙古与女真诸部,也的确需要分化。

是以王星平自己还是得了个结论,“将东西二虏分而治之,想法倒是没错。”

听王星平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毛文龙也渐渐卸下了心防,与他坦诚相言。

“听小友的意思,是赞同袁相公的方略?”

“袁相公的手段差了,其实哪需要招纳降人,只要再稳固上一两年,东虏自败。”

王星平打着拜年的名号来见毛文龙,不想两人却渐渐料得入巷,而且事实上去年以来在面对建奴的一系列军事进攻中,官军都获得了胜利,只是如今官面上无人将这功劳归到熊廷弼身上而已。

毛文龙示意他继续说来。

“我曾与那几位属夷问起蒙古诸部之事,大概理了些头绪。”

“前年建奴攻铁岭,那暖兔(注:巴哈达尔汉)的侄儿宰赛因与马林有盟,乃率本部及扎鲁特各部军一万往援,却被老奴所败,宰赛及其二子也被俘。”

他继续向毛文龙说明此事的重大意义,万历二十二年(西元1594年),巴哈达尔汉的弟弟伯彦大儿死后,其子宰赛便继承了本部属民与兵马,是后逐渐壮大,成为内喀尔喀三大势力之一,据称其部有兵一万五千骑,内喀尔喀二十二营加上原属于其祖母的两营,共二十四营人马,以宰赛势力最大。辽东曾有传闻,有‘二十四营,惟宰赛最强,宰款则诸营不敢动,宰动则诸营不敢款’之语。

毛文龙自然知道铁岭之战时,宰赛为努尔哈赤所俘,但只知此人乃是叶赫部的女婿,然而对其中牵扯到蒙古诸部与建奴的各种利益纠葛却不甚明了,却是王星平在此为他分析。

原来自宰赛被俘之后,努尔哈赤便寄望于通过这一人质胁迫内喀尔喀五部与建州一同讨伐尼堪(注:女真对大明称呼)。

但事与愿违,虽然因为宰赛的关系,后金与内喀尔喀五部达成了盟约,五部中辈分最高的都棱洪巴图鲁(注:虎喇哈赤长子,兀班长兄,宰赛的族祖,大明称炒花)更是在前年年底亲自出席了会盟,但他也不愿与大明为敌,且其子孙诸贝勒对后金囚禁宰赛一事甚为不忿,自去年以来,内喀尔喀诸部私下里劫掠后金使者,抢夺女真人牛马的事情便层出不穷。

王星平认为这些事情自然有向明廷示好的意思,也是去年以来官军的一系列军事胜利带来的影响,但辽东饥荒,这同样是两族部众为了生存争夺资源的自然之举。袁应泰要是个会机变的,就应该充分利用时局,引导两族矛盾,然后再加强辽东防御,待敌自乱。

如今收拢降人,在西虏那里是得了名声,却是耗费自家钱粮帮着建奴缓解了危机。

而且蒙古人看着大明这番模样,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来。

听王星平娓娓道来,毛文龙也有豁然开朗之感,乃道:“难得你了解得如此详细,如此说来,你觉得沈阳会丢?”

王星平的结论是从这几日了解的情况得来,不过他的判断不仅于此。

“不光沈阳,再这么下去,恐怕辽阳也未必能够保住。”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宰赛援铁岭和后金与内喀尔喀部关系》董玉瑛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绝塞空怀壮士忧(一)

“虎皮驿和奉集堡可还有数万援辽精锐。”毛文龙捋了捋胡须,倒像是在给王星平出题。

这两处一字向东,正是袁应泰打算重新经营清河、抚顺两堡的出发之地,也是如今沈阳以南最大的两处军城,而且去岁六月建奴攻沈阳时,便曾分兵一万往奉集堡,一方面是想断沈阳后路,另外也是不想官军稳固这个进取清河、抚顺的前进基地。

但王星平还是不以为意,道:“小子自然知道,不过今日来还有一件私事,与如今辽东局面颇有些关联,倒不如与将军说得明白些更好。”

“私事?”毛文龙沉吟了一句,忽而将目光望向了一直陪衬在一旁的傅小飞。

王星平这才‘仿佛’想起跟着进屋的傅小飞,虽然一开始通过名姓,但恐怕已被当做了常随,‘慌忙’绍介起来,“说了这许久,还未引荐,这位是在下好友,万通行的傅东主。”

“傅小飞。”见王星平提醒,傅小飞才起身又施了一礼。

王星平继续道:“傅东主在天津卫经营些澳洲货,如今想在辽南开个分号,此事于公于私都是好的,小子便厚着脸皮将他带来了,还望将军帮忙。”

“澳洲货?辽南?”看起来这毛文龙对元老院的东西也颇为了解,而且看王星平的眼神也有些变了,合着说了半天,还是有事要请托,他乃道:“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此事恕毛某爱莫能助啊。”

“其实傅东主也是为将军着想,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自然便想到了。”

“为我着想?何谓两全其美?”毛文龙的胃口吊没吊起来不知,但并未直接拒绝,而是等着傅小飞的后话,显然王星平给他留下的印象颇深,想来这位傅东主也不会是个没张致的。

“在下记得,都戎的舅父曾在山东任官多年,颇有些故旧。”

毛文龙注意到,这位傅东主并未自称‘小人’,这让他有些意动。

他对商人的消息灵通总是有些佩服,听他说起山东,自然也明白了些,辽东虽然地域广大,但却还是归在山东布政司下,他舅舅沈光祚从万历三十三年在山东任按察使起,到后来转任本省右布政,一待就是十年,香火情总是有些的。就拿他自己知道的,如今的广宁分守道王化贞便是在沈光祚任上中的举人,若从乡试而论,也算得他半个座师。而这位傅东主又自称在天津行商,打的便多半是海贸的主意,只是既然这王星平明明认识舅父,何必又从自己这里下手,许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想及于此,毛文龙乃问道:“这于我又有何关系?那点香火情分早都淡了,更遑论毛某不过是个外人。”

傅小飞不以为意,“我们做买卖的,这人脉最为重要,如今将军不得志,可想过换一换门庭?”

“我一介武将,有何门庭可换,总归是听朝廷调遣。”毛文龙心道,他一个带兵打仗的,怎么和个商人谈起这等事,不过直觉告诉他此人还有话要说。

果然,就见傅小飞笑道:“在下不才,与登州水营的沈总戎(沈有容)也有些交情。”

沈有容已经见任,加之又有郑杰夫的电台联络,互通声气很是方便。

毛文龙果然也不蠢笨,将这前后的话连在一处,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贵号是想寻一处私港?”

“正是。”

傅小飞心道,跟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舒服。

“可想好了地方?”毛文龙心想,这恐怕就是所为两全其美了,要做私港生意,背后寻个军中的后台倒是一定的,但也得是自己够得着才行,是以他才有此一问。

“镇江堡。”傅小飞毫不迟疑。

镇江堡在鸭绿江口,也即是原先的九连城,其地北倚镇东山,西临横道河,南隔叆河右枝水,距离鸭绿江海口大东沟极近。此地自金、元以来,便是控扼朝鲜贸易之所在,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用前任经略熊廷弼的话说,是‘南障四卫(金、复、海、盖),东顾朝鲜。’之地,这姓傅的眼光倒是不错,而从地理上来讲距离自己名义上的防区也不算太远,勉强能够说得上话。

“地方倒是选得不错,不过那里原本就有互市,傅东主要做买卖,何必找我。”毛文龙还要拿捏一番,这才想了想道,“也罢,我与镇江堡的中军守备陈良策倒是有些交情,修书一封请他照顾也不是不行。”

傅小飞又道:“其实在下说是在镇江堡南面的海口,不知都戎自家可有兴趣经营?”

毛文龙沉思起来,忽而大笑道:“你们倒是敢想,不过的确有些意思。”

傅小飞知道毛文龙好赌,是以这话便都往那方面引去,他又道:“如今辽东情势不明,在下也是多方下注,若真有不测之事,都戎倒可为日后从长计议。”

他这算是给毛文龙递了把梯子,一旦辽东事变,有毛文龙出头,自可以低调之下做不少事情。但若是后金此番不能成事,以毛文龙在宽甸、叆阳几处的根基和在镇江的军中老关系,元老院要在鸭绿江口设一商港的想法应该也能得到满足,算是两手准备,但委身后金却是穿越众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而对于毛文龙而言,恐怕对后一种可能的兴趣更大,毕竟去年以来官军战绩还算不错,他虽骂几句文官,可还没觉得辽东会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傅小飞提的前一种可能,恐怕得辽河以东皆被建奴攻陷才有可能。

正因如此,傅小飞也不可能将全盘计划说与毛文龙知晓,毕竟变数还有许多。傅、王两人也只是看在毛文龙赌性颇大的份上先来混个脸熟,而论及辽东军中,脸熟的却不止毛文龙这一位。

直到王、傅二人离开许久,毛文龙才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两人送来的节礼,那大红盒子中是一根铜制的管子,两端都镶着一片玻璃镜片,他立即便认出了此物,轻咦了一声。

‘千里镜……’

又不知是哪家小子在庄外放起炮来,倒像是给王星平他们送行一般……

…………

奉集堡在辽阳与沈阳之间,与虎皮驿和沈阳互为犄角,正当着沈阳东南的门户,连接的又是如今辽东两座最紧要的城池,是以虽然名为堡,驻军却不少。如今此地和西面的虎皮驿周围共计驻扎了各色援辽兵马近两万人,虽然其中有许多老弱病残,但也不乏像浙兵与川兵这样的精锐。

如此才在去岁的数番大战中抵挡住了建奴的攻势,而且战果不俗的样子。

从鞍山回到辽阳修整安顿了十日,然后连着两日赶路,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按西历来算已经2月,军营也还沉浸在年节气氛中,军官之间各种宴请自不能免俗,眼看上元节又至,这节日气氛反倒更为浓烈起来。

山中猎来的獐子与鹿肉,就着炭火香气扑鼻,衬着帐外的雪花,格外暖心。

“天成,快来试试这肉,京中也难吃到新鲜的。”张名世如今已经恢复了参将之职,却不顾年龄身份,亲自切下一块最嫩的鹿肉递到王星平的盘中。

“天津一别,已近两载,不意竟能在关外相见。”

看得出来,在张参将心中,自将王星平引为了忘年之交。

王星平抱歉道:“不想今日是参戎宴客,倒是星平叨扰了。”

从鞍山回来,傅小飞与张国纪便便留在了辽阳,与程相文商议建立情报贸易站的事情,王星平则带了大部家丁继续北上到了奉集堡,为的便是来见一见张名世,这一位正是当初被熊廷弼举荐后带在身边的那名罪将。

当然,那位把速倒是先行北上往沈阳和懿路所附近‘哨探’去了。

张名世是熊廷弼举荐的京营罪将,于火器一道颇有建树,是以熊廷弼去职,他却继续留在了辽东军中效力。去年官军破建奴之战,他也多有出力。今日恰逢年节中,又无亲眷在旁,手下亲兵打了些野味,便索性邀约了几个意气相投的将领一同聚会,却不想王星平这时候来了。

张名世自然是邀他一同出席,隆重绍介一番不表。

能一下认识这么多辽东方面的将领,王星平自然欢喜,只是行事便更为低调,面对这些武将也格外谦逊。

席间一位方面虬髯的大汉满口四川官话,见张名世对王星平如此亲近,也笑道:“晓得王公子是国子监生,能屈尊来我等这帮粗人的席面,还说啥子叨扰,我老周就是个摆站(注:明代蜀语,指充军)的,没得那些排面。”

另一人也笑道:“就是,格老子若不是天成你来了,哪里有这好酒喝,这些日子吃的肉尽是滥(注:明代蜀语,指腌制过)过的,难得今日子显做东,好酒好肉都是承天成的情,我们这些人都是矮挫挫里充高个,比不得你天子门生精贵,你就莫要扭捏了。”

这两位正是营中与张名世相善的,前一个说话的是永宁参将周敦吉,后一个则是石砫宣慰司都司佥书秦邦屏,他身旁还有两人,分别是邦屏之弟邦翰和民屏,这二人都是守备,却没有说话。

想着行伍中人喜酒,尤其这辽东的冬日,五十多度的烈酒足以让众将动容,王星平索性将剩下的几瓶国士无双全都拿了出来,这种好货自然逃不过众将的眼睛,果然让众人对他更加亲眼,如周敦吉这等好酒的更是大呼过瘾,就这几瓶隐隐都还有些不够的样子。

王星平一味应酬,又对秦氏兄弟三人道:“久闻白杆兵威名,改日一定来贵营瞻仰一番。”

“秀才说哪里话,来就是了。”秦邦屏又是举杯一饮而尽。

这边话未说完,那边厢又有一位面白长须的中年长者,起身对王星平道:“听闻翼明那些子弟在贵州多有建功,我也代他们敬天成一杯,日后还要天成多多照护则个。”

此人正是戚金,虽然此番领兵援辽乃是为了国家之事,实际上他却是以援剿副将的身份而来,身边敢战的不过三百家丁,剩下的浙兵其实不多,萨尔浒之后逃回去的更都在辽阳城驻扎,早成了惊弓之鸟。说起来虽然此人是戚继光的族侄,但与戚家军的关系已经非常淡薄,非要说的话倒是戚家的血性继承得不错,不然也不会在归养十年之后重新披挂上阵。

虽然如今身上戚家军的印记淡了不少,但总归还是戚继光的亲族,且是戚家存世的唯一一位将军,感觉总有使命在肩的模样,与其他将领便有些不同。

周翼明当初也参加了萨尔浒之战,靠着王星平动用关系搞来的战马侥幸逃脱了性命,机缘巧合之下在贵州重新做到了守备。自从生活回归正轨之后,与乡党的书信往来也恢复了起来,加上邸抄上也时有提及,是以戚金见了也颇欣慰,对王星平观感更是极好。毕竟周翼明当初逃到天津,听说是要投他的,若真是那样,如今也难出头。

王星平躬身回敬,“参戎说哪里话,七哥与我兄弟一般,都是投脾性的人,军中又惯能操持,哪里是我照护他,分明是他照护星平。”

与戚金推让了几回,王星平不禁又看向张名世来,对他的好人缘倒是暗暗纳罕不已。

至于张名世能在各营有此人缘,倒也没有特别缘故。盖因其精通火器,故而是在浙兵营中效命,但却因着和周敦吉同是熊廷弼举荐的罪将,是以平日往来也颇多,与川兵诸将也就渐渐熟络了起来。而且作为如今沈阳方面的援剿精锐,川兵与浙兵一善近战一善火器,平日里就配合得相得益彰,两军将领也多亲善。是以这席面倒是便宜了王星平,一次便结识了如此多高级将领,只可惜总兵官陈策已近七旬高龄,早戒了这大碗喝酒的日子,人也在辽阳,而秦邦屏的妹妹此刻还在蜀中料理事务并未北上,不然王星平倒是很想也认识一二的。

酒酣耳热之际,王星平与众人也渐渐亲近起来,便借机打听起自家感兴趣的事情来。

他先将目标投向了川将,尤其那周敦吉,乃是个自来熟,不知为何却对王星平颇有好感。

此刻他又举杯来敬,口气有些不忿道:“还是天成这样学文的好,像我们这班武疯子,出了事只被人拿去垫背,以后我家幺儿好歹也要考个秀才出来,免得被人欺负了。”

张名世听了也只是无奈摇头,“周兄还在为奢家的事不平?”

“如何能平,你让天成来说说道理,奢家那些杀胚,凭啥子他能杀得我就杀不得?”

王星平心中一跳,暗道这里面怎么还有我的事情?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宰赛援铁岭和后金与内喀尔喀部关系》董玉瑛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17、《蜀语》李实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绝塞空怀壮士忧(二)

直到周敦吉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叨了一阵,再加上张名世从旁解释,王星平才总算弄清了其中原委,倒还真与自家有些关系。

原来这周敦吉当初获罪正是因为永宁奢家,而周敦吉也借着酒劲,将永宁奢氏内部的各种纠葛为王星平说了个明白。

前任永宁宣抚使奢效忠卒于万历初年,奢效忠的续妻奢世统(注:乌蒙禄氏,无子)与妾室奢世续(注:亦乌蒙氏养女,有子奢崇周)相互仇杀。万历八年(西元1580年)时,四川总兵官刘显因‘见铺骂(注:奢世续闺名)而喜’,遂以奢世续名义向朝廷请了冠带,掌印视宣抚司事,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因为奢世续有子。

但其时奢效忠之弟沙卜却与其嫂奢世统已有私情,奢效忠死后,沙卜本欲续娶其嫂,并以此名义承袭宣抚之职,是以骤闻奢世续抢先一步,便怒不可揭,于是集结手下土目夷兵攻下了奢世续的居城落红寨。奢世续逃亡永宁,又将儿子送往女婿镇雄土官陇澄(注:安尧臣,陇氏无后,系入赘冒姓)处。

结果奢世统误信人言以为奢世续受到明廷庇护,乃引兵攻围官军卫所索人,最后竟然集结苗兵万人欲攻永宁卫。

直到万历十二年(西元1584),经川贵两省抚按官员议处,得了个世统、世续共冠带,一同守印的糊涂结果。

而正是这个结果又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麻烦,奢世统与沙卜不服议处,遣使持金银往贵州宣慰使安国亨处借兵,奢世续则往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处借兵,一直打到万历十八年,最终明廷才让奢世续的儿子奢崇周袭了宣抚使之职。

奢世统与沙卜自然不干,万历二十三年(西元1595年),沙卜领兵伏杀奢崇周,却被崇周反杀,但是年崇周又为沙卜之子白仆所杀。是时因崇周之妻素赊自陈有孕,朝廷便仍以奢世续掌印,视宣抚事。

此时好戏上马,奢世统将奢效忠弟弟奢尽忠的遗孤奢崇明抬了出来,万历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经明廷再三勘处准许奢崇明袭职,这回却是轮到奢世续玩起了匿印的戏码。

万历三十五年(西元1607年),四川都司张神武与时为永宁参将的周敦吉一同发兵将奢世续全家老小抓回,结果,永宁土目阎宗传借机以救主母为名,起兵烧劫永宁、赤水诸卫,又将水西和镇雄诸多土司牵扯进来,一直闹到万历三十九(西元1611年)年,此事才告平息。

事后为追究焚劫之责又相持不决,变成川贵两省的扯皮,贵州方面弹劾张神武、周敦吉‘贪功启衅,流毒黔中’,要治擅兵激变之罪。四川官员自然不干,也给摩尼所千户张大策、王应魁安了个‘以掌印操捕,弃城失陷’的罪名。

这皮一扯便扯到万历四十年(1612年),最终四川没能争赢贵州,张神武和周敦吉俱被革职查办戴罪听勘,一直等到熊廷弼起为辽东经略时加以举荐才重新出头。

虽然其中有黔蜀之争,但周敦吉自己也说,他们不过是武将,没有上官的授意,吃饱了没事干才去招惹土司,结果转过身惹出了麻烦便又被人给卖了。虽然在这件事上四川的官员交章抗疏想要保全二人,但终归还是没有保住,要不是熊廷弼请来特旨让二人军前效命,恐怕现在都还在四川等着上面严行勘问具奏。

倒是后来王星平也闹了一场,还杀了好些奢家指使的土兵,甚至牵扯到了乌斯藏的贡使,结果屁事没有,还不是因为他有个读书人的身份。

不过王星平却听出了些别样意味,他最为担心的恰恰是这黔蜀不能同心之事,大抵事涉两省,用时人的话说,是黔责蜀以生事喜功,蜀责黔以养寇酿祸。其实这本是两省根据各自民情不同的应对,结果最后却形成了极坏的局面,一方面永宁宣抚司易激生变,而水西又因为贵州的怀柔尾大不掉,若是两家以姻亲之由携手,则两省危矣。

而在奢氏内争期间又有平杨应龙之乱及安尧臣身份暴露被迫回归水西等事,反倒是那奢崇明却借着此事得了天大好处。

王星平这些日子看邸抄,只刻意注意几件事情,除了辽东战事,便是对西南奢、安两家动向着意,还不忘去信家中提醒各部注意动静,是以借着这个机会正好仔细问问,周敦吉倒也知无不言,可惜那张神武虽也在辽东军中,却是在广宁驻防,不然也要问问的。

至于旁的消息,甚至连如今朝中关于册立太子的争论他都觉得无甚大碍,只是当日王才人之死他是当事之人,可不希望那些言官这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倒是朱由校的地位王星平是一点也不会多想,朱常洛这太子提心吊胆了许多年,是断不会让儿子受这委屈的,今年万寿节后相信就会有消息出来。

“对了,还没问天成这次出关所为何事?”先前张名世未及多问,这时终于想起来问。

“这不是在兵部寻了个监外历事的差事,给辽阳神机局运送硝磺,年前才刚刚送到,路上又耽搁了些时日,本想早些就来给你拜年的。”

“听说你在贵阳的团练用的都是火器?这火器营当真能野地浪战?”

王星平心道这位张神机果然是有自己的算盘,但也无甚好隐瞒的,乃道:“的确是打了几场野战,不过都是当地的土夷,比不得建奴。”

“建奴不也是蛮夷,我看贵州用得,辽东应该也用得,天成快给我说说你这火器营的规制。”

王星平推脱不得,便只好给张名世绍介起来。

这一讲便直讲到中夜,但除了喝得烂醉的周敦吉外,其余诸将却都听得入了神,毕竟那些事情都有具体战例作为支撑,这些常在前线作战的将领自然知道深浅。

过了许久,张名世才提出了一个恐怕无法满足的要求。

“你那自制的火枪可有带在身边。”

“带了几把。”

张名世大感意外却也颇为欣喜,王星平即刻让一名家丁去取了一支火枪来。

这种改良自鲁密铳的火枪自然无法与元老院的米涅步枪相比,事实上王星平这一支小队还另有更为先进的武器带来,只是不便展示给在座之人。

不过有这鲁密铳也足够张名世又多唠叨一阵的了。

听闻王星平练的火器营居然在贵州和土兵打起野战,戚金也大感兴趣,他所在的浙兵便是火器为主,虽然这一年多来与川兵配合默契,但也不妨碍他想要更多了解一些火器部队的野战自保之道。

说了一阵,王星平却严肃起来,“星平来时,听到传闻,说建奴闰二月将攻沈阳,此番也是顺道前来报信。”

张名世闻言却叹笑了一声,“天成不知,恐怕等不到那时了,这些日子建奴的探子明显多了,恐怕他们也是撑不住了。”

“饥荒的事情的确非西虏一家,来的路上也所闻非少,只是星平一直担心,各城收纳的降夷恐生不测。”

“谁说不是呢,童总戎也如此说,然则袁相公不听,如之奈何。”童总戎便是童仲揆,与陈策同为三路援剿总兵之一,如今人在辽阳。张名世又道:“其实川浙之兵原都在辽阳,天成以为怎么到这来的?一则是有预建奴之意,其余嘛还要给那些降夷腾挪些地方出来。”

这言语又惹了几声叹,终归炭热酒憨,一夜再无别话。

…………

翌日一早,王星平是被一阵人马嘶鸣吵醒的,日头已经老高,看来自己昨日喝了不少。

他出门望去,就见校场那边正热闹,便与家丁一同往那方向而行,想要看看是何事情。

尚未走近栅栏,已见两骑正在耀武扬威,那马上骑士全都皮袄狐帽裹得严严实实,每人手中还提溜着一个人头,那人头也已结了层霜看不分明。

他寻了个营中兵士打问,那兵只道:“狗入的运气不错,十两银子又到手了。”

原来却是昨日出去巡哨的尖夜回营了,说是还斩杀了两名建奴哨探。

“说不定只是出来挖参的。”另一个兵士却打趣道,建奴的细作哪是那么容易抓到的,多半还是寻常女真。

王星平和家丁们打望了一阵,却发现了张名世的身影,赶紧凑了过去。

“参戎已经起了?”

“营中的事情不敢懈怠,天成你是外人,如今天冷,你又饮了酒,多睡睡无碍。”

“无妨,正好来看看热闹,这些就是军中的夜不收?”

“只是两个朱总戎手下的儿郎,夜不收可不管这事。”朱总戎便是总兵朱万良。

王星平听了倒是诧异,“不是夜不收?”

张名世看看王星平,这才想起他未在九边军中呆过,乃解释道:“军中的夜不收都是侦防巡哨为主,似他们这等都潜行暗杀了,各口外竟无一处传炮举号,便是一桩怪事。”

王星平闻言也是恍然,虽说对九边军制不明,但哨探的规矩还是知道,官军出哨,往往携带西瓜炮纸(注:又称皮炮,乃以硬纸十数层糊壳,麻布包之,内置铁蒺藜火鼠之类,一经燃放便可于敌群中爆开)四个,虽然威力不大,声音却不小,遇敌先放两炮,敌近再放,各处尖哨闻之挨次放炮,墩堠闻警,昼举旗夜举火,以塘马传报各营戒备。

若是当真遇敌,哪有这样悄默声便带着首级回来的。

不过王星平也明白,那朱万良既是本镇的总兵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戴罪的客将也就私下说说罢了。

然而王星平对这些家丁夜哨的行头倒是格外好奇,那身大袄子不去说,单是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便有好些,听说这些人的月银十倍于正军,斩获还是另算,也难怪个个如此踊跃。是否杀良冒不去说他,至少这份争强之心比之寻常卒伍还是强出不少的。张名世还说,有些了得的在夜中近到敌前五步之内都不会被人发现,这倒让王星平有些咋舌,需知他要做到恐怕也要借助夜视仪才行。

两人正说着话,早有一名川兵小跑着过来通禀。

“敢问哪位是贵州来的王小爷。”

“在下便是,找我何事?”

那兵道:“小人是石砫宣抚司的,我家都爷邀王小爷过营一叙。”

“是贵宣抚使?”王星平心道这秦良玉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昨日都没听秦家弟兄提起。

但那兵却只是答道:“正是。”

王星平想着,正好去观瞻一番,战阵还在其次,他最感兴趣的恰恰是这白杆兵如何将军士团结如一心的,这才是其战胜之道,毕竟在大明的邸抄上他可很难看到过境秋毫无犯的客军,但白杆兵却是个例外,何况他们还是经常裹粮自行的,这就更加难得了。

与张名世告辞后正要跟着那兵往石砫营中去,忽然王星平眉间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立刻让人唤来了一名家丁。

这一位身量高大,却还有些稚气未脱,年纪并不算大的样子。

此人正是当初随支援小队派到王星平身边的不良人马化腾,这次也被他带到了辽东。

“首长。”马化腾自琼州被招募后,凭着自家努力成了不良人的一员,但当下他的身份却是王星平的家丁,当初安排任务的首长要马化腾对王星平等同视之,是以这首长二字私下里叫得并不突兀。

“你同我一道去看看。”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关于明代辽阳的东宁卫》河内良弘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宰赛援铁岭和后金与内喀尔喀部关系》董玉瑛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17、《蜀语》李实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绝塞空怀壮士忧(三)

在七拐八绕地进了石砫军营后,王星平的期待很快便落了空,因为这位宣抚使并不姓秦,而姓马。

倒是他自己相岔了,这时才反应过来,秦良玉一介女流,不过是在夫亡之后代掌其印,与当年的奢世续一般情形,至于如今正牌的宣抚使自然还是马姓后人——秦良玉与前任石砫宣抚使马千乘的儿子马祥麟。

年轻的宣抚使二十出头,个子高壮,目测在一米八上下,在这个时代已属罕见,一身红色的胖袄皮甲又多显出几分强悍之色。

他见了王星平倒也干脆,先从伯父处确定了身份,便道:“早就听闻王公子善使一套擒拿格斗的技艺,可否和在下切磋一二。”

王星平心道,这恐怕又是熊廷弼那个多嘴的给自己找的事情,谦逊道:“区区微末伎俩,上不得台面,小马将军切莫当真。”

他这倒是实话,所谓一力降十会,自己这副重生的身子本就单薄,更况此时又无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他一个刚满十七的少年哪里会去托大,倒是这一位当真好意思开口。

马祥麟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道:“当真不当真,拿出来看一下便晓得了,你也莫要多说,这些日子没有上阵厮杀,毬老子的手脚都要磨鋊(注:明代蜀语,形容磨铜渐消)了。”

秦邦屏在旁打着圆场,“天成莫要见怪,我这侄儿就是个莽性子,只要说到武道便如入了梦憃一般。”

“官人,王公子是客,你就不要为难了。”这时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

王星平听这口音有些新奇,直直望了过去,就见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妇人,一身戎装,虽没有多么美貌,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说话间已经来到马祥麟身侧。那妇人见了王星平目光,也无丝毫羞怯,却只是笑了起来。

秦邦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这是甥媳张氏,也在军中效力。”

那妇人福了一福,柔声道:“小妇人凤仪,王公子有礼了。”

王星平大感诧异,虽然有秦良玉珠玉在前,但这川兵营中女官从征的未免太多了些吧,这才刚来一会儿便又冒出来一位。他又在心中将张氏名字默念了一遍,忽然咦了一声,“不知辽东巡按张使君是府上何人?”

“怎么,公子认识父亲?”那女子闻言声气娇了几分。

“果然如此。”王星平恍然道。

辽东巡按张铨如今驻跸辽阳城中,前些日子王星平回了辽阳,也抽空去拜访了一番。无他,盖因这一位也是他伯父王尊德的同年,同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打着这个旗号先去混个脸熟也是好的,这也是为傅小飞铺一铺路,傅元老在辽阳安排布置想必也多有叨扰那位张老爷的地方。

张老爷是山西沁水人,与他闲话时便隐约知道了其夫人颇有男子之风,连带着女儿也嫁了个武将,他女儿的闺字曾听张铨的老家人唠叨了几句,就叫凤仪,只是其时当作闲话来听却并未追问嫁的哪家。如今看来,秦良玉忠义之名在外,这张铨也是个有节行的,加之马祥麟又在辽东军中,还有宣抚使的官身,年龄家势也算得门当户对,两家走到一起也就不难理解了。

有了这样的关系,自然又亲近了些,但王星平还是要卖马祥麟一个面子,乃对身后的马化腾道:“你陪马将军练一阵,点到为止。”

他对不良人的训练自然极有信心,又对马祥麟道:“小子近日偶有不适,就让我这家丁与将军切磋一番,我也正好看看他这些日子懈懒没有。”

马化腾闻声上前,往马祥麟身前打了个拱,然后不紧不慢地沉下身形,将手往前一招。

马祥麟见此人倒也健硕,并无轻视之意,回了一礼,便先声夺人往前进招而来。

一拳挥出,拳锋如有实质。

马化腾也是面色一凛,朝右侧闪身而去,不料那马祥麟眼看拳势已老,却是往内一收,直奔马化腾腰眼而去。马化腾却像是早已料到,不慌不忙调整了一下身位,忽然往前一进,堪堪将那记勾拳让到了背后打了个空,然后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祥麟一抱,头胸用力往前一顶。马祥麟顿觉浑身力气一泄,无法反制了。

周围之人看起来,马化腾这动作颇为滑稽,但马祥麟却面露一丝痛苦之色,没支撑太久便认输了。

有了这个教训,接下来的比拼这小马宣抚便谨慎了许多,但饶是如此,还是频频让马化腾的套路占到便宜,莫名其妙败下阵来。

这一连十数个回合,竟是败多胜少,但马祥麟却也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王星平还是顾忌马祥麟面子,连声告罪,“将军不必气馁,这不过是你们马家关起门来比试,不用在意输赢。”

马祥麟楞了一楞,就见马化腾已经伏身再拜,“化腾见过大兄。”

一旁的秦邦屏有些愕然,“天成,这是何意?”

王星平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化腾,你自己说吧。”

马化腾这才施施然对秦邦屏又行了一礼,说起自家身世。

原来这马化腾当初归化时便被三亚当地机构调查过一番,却是石砫马氏后人。

当年马祥麟的祖父马斗斛因在境内开矿,被仇家龙阳峒土司谭彦相勾结忠州知州曹魁诬陷‘毁民产业,与朝廷争利’,最后发配辽东口外。而马斗斛之弟,时任忠州同知的马斗良也因为其兄上疏辩白被定了个‘忤逆圣意,诬告上官’的罪名发配边州,而他家流放之地正是琼州,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这马化腾正是马斗良之孙,家中流落到崖州一带,他这一支这才有缘投入元老院麾下。

亲人重逢,自然是意外之喜,马化腾所言马祥麟也能从家中情形一一验证,又有王星平从旁作证,更不会作伪。

加之马化腾功夫的确了得,便更得马祥麟欢喜,中午干脆在营中设了家宴,还说要给还在通州驻跸的秦良玉去信,带马化腾回乡认祖。对于这些事情王星平自然乐见其成,毕竟马化腾的身份自无问题,这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当马祥麟与秦邦屏问起马化腾将来打算时,他还是坚持要留在王星平身边,这倒又让两人对王星平高看了一眼。

因是认了家人,马祥麟说话便自在了许多,王星平也从闲聊中知道了为何秦良玉没能亲来前线的缘由。之前他曾在奏疏中见过,说援辽路上,白杆兵曾因口角与浙兵生过斗殴,秦良玉是在通州善后,至于当时提到再调石砫兵数千北上,似乎也是为了弥补先前的过失。

不过一来去岁川浙两军在共同作战中已经化解了恩怨,二则又有徐光启这样的朝中大员出面调停,此事也就渐渐平息了,只是听王星平提起徐光启是他恩师,这关系便又亲近了些。

是日回营路上,王星平有些好奇,问起马化腾来,“当真没有动心?以你这身份,在石砫营中做到守备不难。”

“哪得在首长身边松快,再说比起石砫,我还是更喜欢文莱行在。”

这一点王星平倒一点都不意外,能够外派的归化民,尤其是不良人这等精锐组织的,都会在文莱受训不短的时间。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洗礼,再让他们去适应这大明,恐怕就算给个参将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在奉集堡又多盘桓了几日,直到把速从北面回来,这才与张名世等人辞行,踏上了往沈阳去的路程。

…………

两日之后,王星平一行抵达了这一次辽东之行的最后一站——沈阳。

若以军事而论,沈阳城的城防布置甚至要高于京畿。

这不光是因为加高的城墙,还有依附于城墙内外的整个防御体系。

论大小,在整个辽东都司辖下,沈阳光是护城濠便有两重,在开原被后金攻陷之前,沈阳城是排在前四的城池,而在那之后他已是全辽第三了,仅次于辽阳与广宁。

嘉靖二十二年(西元1543年),辽东都司在沈阳城南保安门外扩建关厢,是为南关城,以供游击军驻屯,自是沈阳城便被分成了两块,北边是沈阳中卫治所,南面则是军城。

到了万历二十四年(西元1596年),又将北边安定门外的单卷门洞改为了十字卷洞,安定门也改名为了镇边门。万历四十六年(西元1618年),镇边门的十字卷门外又加筑了一重十字卷洞,南北两卷十字卷动之间更新设了敌台一座,自是之后,沈阳城的北门便成了一座由九座卷洞构筑的双重瓮城,固若金汤一般。

这些情报王星平早在来沈之前便已知悉,只是来时他还是特意绕到了北门入城,为的自然是亲自目睹一番,但看过了镇边门后他便隐隐觉得,这城恐怕真是守不住了。

光是这镇边门旁的城墙便已坍塌了不少,虽不至于成了豁口,但与他先前所知的城防体系而言也无异于自废武功了,听闻熊廷弼在任时便已组织过修补,然而此地如今已是三面皆敌,建州时时骚扰,根本就没法稳固城防,更遑论这城中还有近万降夷。

王星平此来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战略侦查,后金攻沈看来迫在眉睫,他想抵近观察一下八旗的真正战力。虽然元老院内对后金的野战能力并不感冒,但总归知己知彼不会有错,再说,只是观战并不会有多大危险。

另外,便是因为与那几个蒙古商人的话让他又生出了一个别样的想法。

但变化总是强过计划,王星平在沈阳安顿下没有几日,努尔哈赤的大军便杀到了,竟是比预计又提前了好些天。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石砫土司军事征调述略》李良品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播州土司和石砫土司的关系考证》葛镇亚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17、《蜀语》李实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暮山野草衔落日(一)

泰昌元年二月十二,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当‘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最后一笔落下的次日,努尔哈赤的八旗精锐两万人也已经在沈阳城东七里外的浑河岸边扎下了营寨,此时距离春龙节下种也不过才十日光景。

一眼望不到头的板木、云梯、战车自萨尔浒城集结出发,出抚顺关后顺浑河而下,水陆并进,浩浩荡荡。

半日之内,一座军城便已在浑河东岸初具规模。

明军闻警,举燧传报。

沈阳守将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得到警报后,连夜将沈阳附近各处守军收拢城中,但总计也不过万余人马而已。

前方的尖哨说后金军还有数万之众正在陆续赶来,而且奉集堡也遭到了八旗军围攻,此番后金倾国而出,看起来对这沈阳城,努尔哈赤是志在必得了。

派往辽阳求援的斥候已经出发,但整个沈阳城却还沉浸在一股莫名的自信当中,王星平知道这是去年以来的几场胜利带来的信心,恐怕在沈阳守将看来,后金如今的疯狂举动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撑过了这几日,全辽平定恐怕都只在眼前了。

但王星平自到沈阳之后,除了搜集各种商业军事情报外,却一直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本地官员和武将,这其中也包含了沈阳的两位主将,尽管他手中就有一封张名世写给总兵尤世功的书信。

王星平行事显得异常低调,居住之地选的是城西外关厢的一处客店,除了外出搜集情报平日深居简出,店家都当他是南边来的参客,也不多问。

他是张汝霖的学生,而如今以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督辽饷,在天津专司海路持筹的李长庚则与顾子明和傅小飞关系都算不错,李长庚与田生金还是好友。而张、李二人则与袁应泰同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出身,要说拿张拜帖上门,倒是完全做得到的。

但这一回在辽阳,两人都没有去见过袁经略。

无他,此公在辽东武将中风评不好,王星平对这一位的做法也不认同,加上不看好沈阳之战,是以不大想牵扯过多。

而目今沈阳的守将贺世贤则是袁应泰的陕西乡党,对袁应泰的安排很是听命,就拿收纳降夷来说,其他各营多有微词,唯有贺营一力执行,以至有同列私下谤他心有异志,而且这贺世贤还有个毛病便是嗜酒,加之去岁以来两场胜利也让他有了轻敌之心,总是个不安稳的。

至于另一位守将尤世功,虽也是陕西人,还是本镇总兵,倒是有些本事。他那总兵衔前的副字还是袁应泰到任之后给取掉的,只是因为劝谏收纳降夷之事,才为袁应泰不喜。

后金大军兵临城下,王星平也不得不将众家丁召集起来。

“东面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把速也在的关系,王星平说话还是比较注意,只以东面相称。

把速整理了一番思绪,道:“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将旗和伞盖,老奴应是亲自前来了。”

“来得还真是早啊。”

实话说,后金出兵如此之早,也在他意料之外,毕竟这时节出兵,对马力和许多畜力的消耗甚至是不可逆的,若是不能取胜,今年连后金自己的春耕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看来努尔哈赤是要破釜沉舟了。

把速道:“是啊,如今东面能跑的民户全都跑光了,各处墩台除了最早放了一轮烽火,如今也都没人了。”

“总爷,我们怎么做?要帮着守城么?”丁艺对手中的武器颇有信心,他虽然是这夜郎营名义的主官,一路行来也跟在左右,但却从未如何多话,存在感极低,倒是如今看到有仗可打,忽然有些兴奋。

夜郎营的人自然也不信这沈阳城会守不住,毕竟去年以来在与建奴的争斗上官军还没有吃过亏的,而夜郎营在西南更是未逢敌手。更况眼下建奴倾国而来,显然是建州的饥荒也有些耐不住了。

一旦有人提了这个议,其他人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只有马化腾没有表露心境。

虽然这些夜郎营的小子们更愿在野地里杀几个鞑子,但他们知道王星平不是行险的性子,依托城防和火器,他们也有足够信心,虽然这次跟着王星平来的不过十余人,但却都是精锐,若是徒手格斗以一敌五做不到,但拿起火枪列阵,一个打七八个也不夸张,更遑论是依托城墙。

但王星平却没有让他们如愿,“守城的事我们不掺和,而且要在沈阳城被围之前撤到安全区域。”

“就不去挣些功劳?”又有人不解。

王星平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恐怕这里不会有功劳好挣。”

“总爷这是何意?”

“我还是那个看法,沈阳恐怕守不住。”看着众人有些错愕的表情,他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还没有结果的事情,“不过功劳也不是没有。”

王星平说话间看向把速,把速即刻会意,“总爷说的是小人这次去联络的事情?”

“知道宰赛被囚于何处么?”

“这个倒是清楚,人就囚在懿路所城内,但具体何处恐怕还要再行侦探。”

“那里守备如何?”

“是正蓝旗莽古尔泰的地盘,不过如今应该守备不多,正蓝旗的人马也到沈阳了。”

“那乌齐叶特部准备何时下手?”

“沈阳这边开始他们估计就要动手了。”

王星平闻言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吩咐各人去收拾行囊,然后才回身对把速道:“那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沈阳城东的一处营盘大帐外,刚过了六十二岁生日的大金国‘付育列国英明汗’正与一众大臣在他的黄罗伞盖下进行军议。

一个白面短髯的男子坐在他的身侧,看年纪四十上下,正是努尔哈赤次子——大贝勒代善。

代善此番统领正红旗随同努尔哈赤攻沈阳,虽然正红旗的牛录尚未集齐,但他却是先已赶来与正黄、镶黄两旗汇合。他原掌的镶红旗去年才被父亲剥夺,分给了长子岳托,眼下正是不爽利的时节,是以更要格外用心。

他道:“城中传来的消息,如今沈阳守军不过万余,还请父汗下令,我愿统三旗人马为先锋,攻下此城。”

努尔哈赤毛发早已花白,却是精神矍铄,听了儿子的话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将脸偏向了另一侧的一位黑瘦汉子。那汉子吊眉细眼,却不怒自威,看样子不过三十四五年纪,若是营中亲兵,自然会认得,这一位乃是努尔哈赤第五子——三贝勒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道:“老五,喀尔喀那边如何说?”

莽古尔泰道:“莽格图(注:蒙古正蓝旗人,此时负责后金与喀尔喀各部联络)倒是传回了消息,都棱洪巴图鲁(注:炒花)虽对他好言相待,但内里却还是如前一般,希望我们先放了宰赛,他们方愿意相助。”

努尔哈赤闻言轻笑了一声,环顾众大臣道:“看来还是率泰说得对,万事都得靠自己,今次出兵不同以往,打下了沈阳,我们以后日子自然好过,打不下来,恐怕就连赫图阿拉都会待不下去了。”

前岁拿下铁岭后,他囚禁了被俘的宰赛,本以为有人质在手,蒙古人便会听命于他,却不想喀尔喀诸部表面和善,下面的人却屡有衅边,这其中自然有明廷怀柔的缘故,努尔哈赤也心知肚明。

尤其最近一年,各旗诸申因此损失颇多。但为了专心攻明,对蒙古诸部的小动作他也只能听之任之,无非是一味隐忍,不过如今看来,还是率泰这小子说得不错,最终还是要靠拳头说话。

这率泰是抚顺驸马李永芳的儿子,当初随李永芳一同投到大金,那时不过还是个才十岁的孩子。虽然后来努尔哈赤将自家孙女嫁给了李永芳,但李永芳带来的这个儿子却被他收在了身边教养,一如当年对待侄儿阿敏一般,连率泰这名字都还是他亲自赐予的。

这孩子倒也真不一般,前番萨尔浒一战,除了四贝勒外便数率泰的赞画最为得力。

莽古尔泰呵呵笑道:“父汗放心,熊蛮子一走,这辽东还不是任我等驰骋,今次定拿下沈阳,一雪前耻。”

“岳托和硕托那边如何了?”努尔哈赤没有在意莽古尔泰的恭维,却对着代善大有深意地问到。

代善唯唯诺诺道:“前日李秉诚的三千人马为我军所败,如今已经龟缩城中,不过镶红旗攻城时被城上火炮猛攻,折损不小。”

岳托和硕托是代善的长子与次子,因是前妻所生,在代善续娶之后一直遭到苛待,去年硕托更是不堪忍受一度逃亡。

此事引得努尔哈赤震怒,代善不得不亲手杀了继室请罪,才得平息。但最后努尔哈赤还是剥夺了代善的汗位继承之权,又被责令分家,将他原领的镶红旗交给了岳托和硕托。努尔哈赤自幼受继母虐待,是以对孙子被继母虐待之事深恶痛绝,事情已经过去一年,还不忘时时敲打。

这次他有意让孙子历练,攻击奉集堡的除了镶红旗的二十余个牛录外,还另有两个儿子巴布泰和德格类的十二个牛录共计万余人从旁协助,坐实了要将功劳留给孙儿。

不过明军在奉集堡的精锐同样不少,是以他也并不觉得这万余八旗就一定能攻下此堡,总也算一番经历。

莽古尔泰却道:“有老七老十同去,攻下奉集堡想必不成问题。”

老十德格类是莽古尔泰的同母幼弟,向来知兵善战,去年随他一同攻掠沈阳以北的明军各卫所,立功不少,在他看来,这个阵容加上上万八旗正军,攻下一座小小军堡显然是志在必得。

但努尔哈赤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传令过去,只要将那边的尼堪军拖住便是大功,攻下沈阳,去打奉集堡的参战旗丁都赏半个前程。”

“其实,孙儿有一事不明。”这次说话的是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这一位镶白旗主是他长子褚英的儿子,也是一直养在身边的。

“为什么要分兵?”听到问话,爷爷也换上了一脸慈眉善目呵呵笑道,像在孙子面前打着机锋。

“对,以我们的军力,若能集中一处,不是能更快打下沈阳么?”

“这一点你就不如老八了,以我们的军力,就算强攻下沈阳,恐怕也会损失惨重,若是辽阳的明军北上,这结果便不好说了。”

“城中的蒙古人不是答应了我们?”杜度又道,降夷内应此事在后金的高层中已经不是秘密。

“那些蒙古降人首鼠两端,当初能为些好处去归顺尼堪,如何又能叫人轻信,我们没分出胜负前他们是断不肯出手的,不然莽格图早就说动喀尔喀了,而且此番若真打下了沈阳,说不得那些人还会反咬我们一口。”

“所以大汗要分兵?”

“分兵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奉集堡攻不攻得下来不要紧,只要让尼勘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便好,往坏了说,即便攻奉集堡不下,转去虎皮驿便是了。”

“这也是率泰那小子说的?”杜度言语中透着不服。

但努尔哈赤全不在意,只捋了捋颌下白须,道:“说起来这孩子倒真让我每每意外啊。”

“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他在祖父身边伺候?”

“他跟着老八去了前方。”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石砫土司军事征调述略》李良品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播州土司和石砫土司的关系考证》葛镇亚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17、《蜀语》李实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暮山野草衔落日(二)

沈阳城外,积雪尚未化去,才一日多光景,城下已是森严壁垒,早前挖掘的几道土壕插满了竹签,浑河冰面也被勉强凿开,泛着冰碴的河水被引入两重护城濠中,旋即又结出一层薄冰,冰河与拒马、木栅一道,层层叠叠将沈阳城护在当中。

而在密不透风的沈阳城防之内,还环列着无数楯车火器、擂木炮石。

至于两军兵锋,早已相接。

两支数十人的队伍经过不到半个时辰的厮杀,胜负已分。

前一日那队后金侦骑便一直在沿河叫骂,官军杀意早起,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尤世功的家丁快马急出,堪堪追上了几个退得慢的杀了,在阵外耀武扬威一番,提着四个后金侦骑的脑袋,穿过一排排拒马与木栅回到城中。

和那些后金侦骑相比,尤世功的这些家丁个个装备精良,不光弓刀齐备,有些还带着三眼火铳,无论远攻近战都稳稳占着上风。

每逢大战,两军前哨总是最先面对,但因多为骑兵,往往还是游斗为主,尤其后金的侦骑,最善骑射,平日里很少像这般直接抵近城下拼杀,今日倒像是急了眼,也不禁让城上观战的尤世功又生出不少疑惑之心。

东门城上的谯楼之中,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贺世贤,欲言又止。

贺总戎此刻正一仰脖子,将一口烫得正好的烧酒送进口中,似乎对城外的战斗并无多少挂心。

照今日样子看来,这沈阳城当是固若金汤了,只是在贺世贤心中始终有些念头——却是缺些功劳。

他如今是袁经略麾下红员,可于战功上始终被尤世功压了一头,总是起了些好胜之心。

正在这时,城下又传来军报,建奴前锋五百人已到了小东门外。

‘领兵的是何人?’

‘李永芳。’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贺世贤的眸子便亮了起来,这可是东事以来大明投敌的第一个边将,若是能擒杀此人,无疑是大功一件。不过由此也见得,这鞑子的蛮夷品性,若是投到大明麾下的敌将,断不会逼到阵前来送人头的,老奴果然不懂怀柔之道,看起来还是袁经略更为老成,城中那些蒙古降夷前几番便有立功,今次恐怕也能有所建树,不过李永芳此人,还是留给自己最好。

他安耐不住,将酒碗往桌上一掷,便大声喊道:“传令下去,让中军的后生跟喒老子出城迎敌。”

尤世功想要制止,道:“将军不可,我等身负守土之责,不到不得已处不可亲冒矢石,且今日这事,日毛古怪(注:明代陕北方言)得很,依我看遣一健将出击便是。”

贺世贤却不以为然,“若是别个也就算了,既是李永芳这驴毬贼,必不放过,我意已决,总戎坐镇城上,看贺某成功。”

他在说这话时倒也很难明了心境,贺世贤少时为人厮养,年纪稍长后自去投军,多少年积功才有如今的官身,为人自有一股气性在,若是能拿下这个大功,在袁经略那里,自然又有一份前程。

再则李永芳这厮也着实可恶,萨尔浒之战时,他在李如柏军中,闻刘梃被困,曾数劝如柏往救,说起来也算性情中人。作为一名边将,萨尔浒的失败实是奇耻大辱,以他想来,恐怕尤世功也是同样心思,当时他与贺世贤同在李如柏军中,算是见证,而且尤世功在萨尔浒之前还曾随广宁总兵张承荫驰援过抚顺,若不是李永芳投敌,张承荫也不会战死,尤世功更不会被连座脱归之罪夺职。

是以尤世功见贺世贤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让贺世贤小心些。

还有便是贺世贤借着酒劲,他心知劝也无用,好在不过是建奴先锋,人数不多,看起来也不甚精锐,左不过驱散了事,再混几个首级,于军心激励也是好的。

说话间,贺总兵已点好了手下一千精锐,城门一开,这千余健卒便鱼贯而出,旋即在拒马之外列开阵势。

两军照面,也不多话,贺世贤便带着家丁当先冲杀了过去,说起来往日与建奴对阵,虽说也是胜多负少,但今日不知怎的,尚未接战,他便觉得徒然升起许多自信,连带手中钢鞭也挥得更为顺手了。

感觉果然没错,他还没能看清对面旗号,那数百建奴先锋便已经乱了阵脚。

最先冲上来的十余名骑兵冲到小半后见势不妙,迅速朝两边分开,飞也似掉头逃了。

剩下的建奴都是步卒,一番接战便已经崩溃,但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贺世贤,这些人并非汉军,而是实打实的真夷。这就让他有些疑惑,若说是先锋,如何也不至让这些货色来消磨自家锐气,但以建州鞑子的脾性,也绝不会拿他们所谓的诸申来当饵头,不过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这些功劳倒是可以生受,加之酒壮人胆,便不再思量一味向前了。

谁叫他们都是步兵呢,除了跑掉的数十骑,这些人当能留下大半。

贺世贤正在得意,便听亲兵喊了起来,“总戎,李永芳跑了。”

原来那李永芳和身边家丁也是有马的,他循着声望去,果然见那将旗也掉了个身往后而去,退得极快。

“追!”贺世贤未作多想,厉声吼道,他手下儿郎闻言也齐声呐喊,哪里肯放掉这等功劳,于是各个踊跃,纷纷朝东面奔去。

尤世功在城上见了,暗道不妙,顿生焦急,但匆忙间号令难行,要想将贺世贤召回已是做不到了,他只得点起城中众将,重新吩咐守备,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只希望贺世贤不要一味贪功冒进,有所自持才好。

而此刻,在沈阳城东门外不远的一处小土丘上,王星平带着夜郎营的‘家丁’们也在关注这这场战斗。

“这后金的歩卒都是这等货色?我还道多么厉害,却不过如此。”看着城外的交战,夜郎营成员们纷纷发出不屑之言。

“把速,你说说看?”王星平未理会他人,只是静静问到。

把速回道:“东虏的寻常歩卒不及官军家丁,这是自然之事,只是今日这些,看起来未免过于稀松平常了些。”

“这么说平日里都是更厉害的?”

“差不多吧,至少打不过总能跑掉的。”

“那八旗中的白甲战力如何?”

“白甲,那是何物?”

王星平有些惊讶,但旋即想了一想道,“便是从每一牛录中选取精锐,专建一营。”

把速恍然道:“听着倒是跟我们夜郎营有些相类,可小人从未听说过东虏有此军制。”

“真的没有白甲?”王星平闻言一凛,莫不是此时后金当真未建此制?

把速也不隐瞒,“小人自幼便在叶赫部,若说金营各牛录能打的精锐,自然是有的,可从没听说专建一营的,毕竟各旗的旗丁都是旗主私产,下面还有各家额真、章京,这要是建营,抽来的丁口到底要听命于谁便是个问题。”

“但若是没有白甲,那些又是什么呢?”

把速顺着王星平手指方向去看,就见不远处另一座山丘下的林中,隐隐绰绰似乎有些东西。

“你用这个看看。”王星平将一个黄铜管子取下递到了把速手中,把速知道此物乃是千里镜。

他将镜筒靠近眼睛的瞬间,立刻便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他终于看清了林中的情形,那是一队队后金的精锐。

冷气尚未吸完,贺世贤的前军已经突到了山丘之后。

一声号炮响起,林中的后金军突然杀出,明军后路即刻便被截断了。远远还能看到,方才还在落荒而逃的李永芳所部,此刻已经好整以暇,施施然朝着这队伏兵的将旗所在而去。

山丘之上的众人,远远看去并不知道明军领兵的乃是镇守总兵,更不会了解李永芳的身份,但把速却分明已经看清了那后金伏兵的旗号。

“是正白旗。”

“皇太极……”王星平小声念叨。

把速似未听见,道:“正白旗的旗主是四贝勒浑台吉,一向精明,看来他们是早就埋伏好了专诱官军出击,难怪方才那帮子步卒如此不堪。”

王星平道:“那你觉得此阵胜负如何?”

“说不好,这些官军看起来都是家丁。”但把速的眉头却显见得皱了一皱。

王星平拿过千里镜又看了一会儿,道:“打头的旗子上有个‘贺’字,难不成是贺世贤亲自来了?”

丁艺在旁忍不住插话,“一城主将,以身犯险?”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把速却道,他又看了一眼已经从树林中尽数出来的后金兵,面色忽然凝重起来,“这些旗丁……”

“怎么了?”

“似乎都是巴牙喇。”

“巴牙喇?”

“就是各牛录中的勇士,没想到他们真将这么多巴牙喇抽练成军了,这就是总爷先前说的白甲吧?”

“应该是了。”

“这样看来,官军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如何做?”

“看看白甲战力如何。”

“然后呢?”

“然后该干嘛干嘛。”

此刻那树林旁边,已是一片喊杀之声,贺世贤见这般阵仗,酒也醒了几分。

身居重围之中,家丁将贺世贤团团围住,想要寻一条路突围而出,先前伏兵的那轮齐射过后,他的甲胄上已背了数箭,若不是有重甲护身,恐怕早已死透,只是战马也伤了跑不起来。

身边家丁刚刚斩杀了一名想要近身的奴兵,一只手也被砍成重伤,有气无力耷在身旁,那家丁极忠心,见情势危机,便舍了自家的马与贺世贤,自领了一帮死士断后,拼命抵挡了一阵,让中军速往沈阳城下退去。眼见得其他家丁个个挣命,好歹杀出半条血路,却只换来山丘上王星平的一声叹息。

“沈阳城,完了。”

他说这话时,千里镜不禁抬了一抬,目光却不经意间望到了那山头上。

在山上萧索的灌木丛间,两个小脑袋伏在中间,若不是偶然撞见,绝难发现。

看起来那是两个半大小孩,大的恐怕也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最多十一二,此时两人都盯着山下的战场,看得入神,那大些的男孩却冷不丁朝王星平这边望了一眼。

‘察觉到了?不可能吧。’王星平心中泛起这奇怪想法,但也只是一瞬,再去看时,那大些的男孩已领着同伴下到山后了。

…………

“率泰,等等我,你怎么跑了。”

那年纪小些的少年见大的那个已经动身下山,也赶紧跟了过去,从他说话所用语言便知,这少年是个女真人。

被唤作率泰的少年头也不回,只招了招手,同样用女真话道:“沈阳城都已是四贝勒的囊中物了,还有什么好看。”

“可这才刚围住,还没打完。”

此时那率泰才回过头来,梳起的发髻却是汉人样式,并未留那金钱鼠尾。

“我说鳌拜,你是想就在这山上干看着,还是想跟着我一起进沈阳城去瞧瞧?”

“将巴牙喇专练一军不是你出的主意?我就想看看是如何厉害。”

“还没看够?”率泰边说边走,与叫做鳌拜的少年渐渐拉远了距离。

“那你倒是等等我,我们一起进沈阳。”

说完鳌拜便紧跟了两步,两个小小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间林中。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石砫土司军事征调述略》李良品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播州土司和石砫土司的关系考证》葛镇亚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飞龙之章 第五十八章 暮山野草衔落日(三)

“总爷方才在看什么?”

见王星平忽地一失神,把速小心问到。

“没什么,看到两个小东西。”他摇了摇头笑道,便不再多想,又将目光逡巡到山下战场。

靠着家丁们拼了死命,白甲伏兵的包围似乎被撕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贺世贤的将旗便堪堪从那处缝隙中挤了出来,朝着沈阳城一路狂奔而去,但那些白甲精锐显然没有放过贺总兵的意思,也在后面一路狂追不止。

这一追一逐的戏码看起来乏味,当事之人却都捏着把汗,加之冲在前面的白甲不时射出冷箭,一轮箭雨,便有不少殿后的贺营家丁中箭坠马,气氛难免紧张。

尤其是贺世贤,此刻他身后的白甲追得急切,想要从东门而入显然不大可能,那边城门也未必敢开,看看到了护城濠边,就听城上守军大喊道:“总戎往西门去。”

贺世贤酒已醒了十分,正强打精神要寻退路,听到城上喊声,心中一亮。

要去西门,便要绕城而走,眼下白甲骑兵追得甚急,城上火炮也不敢轻放,不然恐会伤到自己。

但只要他的马够快,建奴总有顾忌,思量及此,他赶紧拍马向前。

但那些白甲兵也悍不畏死,纷纷加速追了上来。城上见状弓弩齐发,但城下白甲马也不慢,城上一轮胡乱打射,并没伤到多少,反倒让有心要观风色的贺营家丁更为尴尬。

就如此追追打打,贺世贤总算退到西门,见白甲兵并未退去,先前又好生窝火,反倒生出些豪横气来,想要反杀。

此刻西门已开,眼见得援兵就要出城接应,贺营家丁精神为之一震,听贺世贤一声呐喊,又反身冲杀了回去,一时间反倒占据了优势。

就在贺世贤以为大局已定之时,却听身边家丁慌叫起来,他这才回头望去,却是如坠冰窟一般。但见西门内腾起一片黑烟,门内更是喊杀声震天,正听不真切,却见一队兵士狼狈从城中奔出,边跑边喊——‘鞑子反了!’

果然,很快城楼上便燃起了大火,敌楼上也起了喊杀声,城上守军有些支持不住的直接就掉下城来。

形势顿时急转直下。

又战了一刻钟,西门内又奔出一队人马,贺世贤见是尤世功的家丁,不喜反忧,一城主将,此时领兵出外,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刚见着尤世功,便见对方道:“建奴间谍在城中四处放火,镇边门已经失守。”

“那尤兄有何打算?”

“眼下只有先突围出去,往南面求援。”

“可有把握?”

“身边总共就剩这些人了,成与不成都只有拼着做,总戎怎么说?”

“生死同往。”

“好!”看着贺世贤身上的十余支羽箭,有些已经力透重甲,内衬的战袄也渗出血迹,显已伤得不轻,尤世功只是略作犹豫,便下了决断,他单手往后一招,大喊道:“孩儿们,杀贼啊!”

一声喊,家丁们便簇拥着两人往南面直直冲杀了过去。

此刻已有叛夷登上西门城头鼓噪,城外白甲见了也围攻上来,贺尤二人方才说了两句,包围已是更紧,惊怒之余,两人家丁也是破釜沉舟一般,个个奋勇,但毕竟贺部已是久战疲兵,马力也已不堪,尤部受其牵累,顿时也慢了下来,千余人很快便被如潮的白甲淹没。

回天,已是无望。

…………

入夜,沈阳城北八十里外,王星平一行倍道兼程总算是在天黑之后不久赶到了此地。

懿路所城并不算大城,但军城形制依旧,在辽北若干军城中也只是因为目今位置特殊而显得特别。

在前年七月,后金军攻陷铁岭之后,努尔哈赤便将此地交给了正蓝旗,莽古尔泰南下之前一直在此驻扎,而那位蒙古贵人宰赛也正是被幽禁于此。

懿路所城在蒲河以北,是如今在此驻牧的乌齐叶特部常来常往之地。

所城外一座荒废寺庙的石塔下,王星平等人正围坐一起,就着煤油灯光研究着一幅简易沙盘,那沙盘仓促间堆成,只约莫有着所城轮廓,不过紧要之处倒都标记明白。

“宰赛的具体位置在哪。”王星平问到。

把速道:“就在城中钟鼓楼内。”

“看守如何?”

“看守不甚严,往日里宰赛的妻室还能前往探视,他那两个儿子也是轮流前来侍奉,对蒙古诸部,努尔哈赤终归还是笼络的。”

“那就好。”

丁艺见王星平问得仔细,忙问道:“那我们何时动手?”

“现在。”

“现在?”把速有些惊讶。

但王星平并未犹豫,只说了一声,“对。”

“不等乌齐叶特部的人马了?”

“我们要的是人,等乌齐叶特部的人马到了,难道会让我们把人顺当带走么?”

把速又问起,“总爷的意思是此事我们自己做?那还联络乌齐叶特部做甚?”

“为了把水搅浑。”王星平语带自信。

话到这里,把速也不再多问了,毕竟他是叶赫部的人,蒙古人如何他并不关心,倒是此举能给后金添堵倒是肯定,毕竟若是人到了王星平手中,多半便是交给朝廷。

再说,他也是夜郎营成员,自然要听命的。

王星平又看了看倒在一旁的那队后金巡哨的尸体,轻声道:“换装吧。”

…………

四更的更鼓刚刚敲过,虽然比起三更时更急了些,却并没有让已经沉寂的军城热闹几分,似乎不到百里外的战场与此地并无半分关系,就连更夫也像是应付了事,只等再有一轮好赶紧回屋睡觉。留在城中的正蓝旗旗丁们都是老弱,无非依仗着这座还算完整的军城有恃无恐。

如今大军云集沈阳,量明军也没有胆子此时来找麻烦,至于蒙古人,这才刚刚开春,恐怕也不会主动上门,至少攻击坚城的事那些蛮子便干不来,蒙古人用兵无非为了钱粮财帛,赔本买卖断不肯做的。

这懿路千户所中不过一个牛录的战力,加上这些人的家眷和所城中原有的汉民倒是还有近两千人,但都不堪战。

眼下把守所城大门的不过是三五真夷和十来个汉人的包衣阿哈,包衣们依偎在火堆旁取暖,眼中满是睡意,真夷则已在谯楼中安眠。

城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一个包衣睡眼稀松地起身,探出脑袋朝城下望去。只隐隐约约看出一队人马,大概是所城的尖哨,应是傍晚换岗前出的城,只是今日怎么回来得如此晚。

那包衣还在乱想,下面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领头的那人用夷语大声喊道:“速速开门,英明汗已攻下了沈阳,我等要给额真传令。”

城上火光摇曳,下面的人又都穿着厚袄皮帽,样貌看不真切,但听说话却是真夷无疑,也是本处军丁的装扮,但这话头总觉得有些怪,明明是本城的尖哨,怎么又说是来传令。

那包衣见几个真夷宿在谯楼内睡得正香,正在犹疑叫是不叫,城下的吵嚷声便更大了些。

‘还不开门,想冻死我们不成?耽搁了军情你们这些奴才吃罪得起么?’

那包衣看看天色,又对了号令无误,也就不再搅扰真夷,与其他几个打开大门放了人进来。

见人马进来,那包衣殷勤上前招呼,又有几个就要关门,却不料进来的几个‘真夷’方一下马便分头冲向众人,只几个呼吸之间,还能站着出气的便只剩了他一个。

此时他们才将头上皮帽整了整透气,领头的那人正是把速,他身旁的不是王星平还能有谁?

见制住了一个活的,王星平即刻安排审问,其余人等不用吩咐,早已各自动了起来,处理尸体的处理尸体,虚掩城门的虚掩城门,还有五人早听了那包衣的话朝城上谯楼摸了过去,轻松结果了几个真夷后就在城上驻守,以防万一。

王星平从那包衣口中得了宰赛消息,便带着剩下十名夜郎营的人朝鼓楼而去。

鼓楼虽在所城中央,但城内沿途警戒并不严密,以王星平等人身手,要想躲过自然不难,鼓楼周围也果然如那包衣所言,并无多少防备。

轻松料理了门口几名正在值房中打盹的守卫,很快王星平便出现在了鼓楼二层的一间卧房外,若不说此地关押的是一名罪囚,却是很难让人相信,烧得滚热的炭炉即便隔着房门都能让人察觉房中的暖意。

当宰赛被从被窝里‘请’出来前,这位已过中年的内喀尔喀主人和一名女子尚睡得正香,两人赤条条被押至屋中,对于突然到来的这些人感到非常惶恐,身子战栗不停。

在把速说明来意后,那宰赛才稍微安心一些,但还是有些犹疑,目光反复在王星平等人身上逡巡,显然不大信任。

但丁艺也没啰嗦,直接朝着宰赛脑后来了一下,也就不再需要继续沟通了。

那女子则被五花大绑蒙眼封口,封口之前她交代了宰赛的小儿子还在另一边房中,是上个月才来顶替哥哥侍奉的,很快也被一同带来,女子算是以此换了个活命。

等王星平带着昏迷的宰赛和他儿子来到城门时,并未被城中发觉。

十五名夜郎营成员,一人三骑,绝尘而去。

天快亮时,一队后金人马匆匆赶到城外,城上守军如临大敌。

当先领兵之人在城下大喊:“英明汗已破沈阳城,本城诸申包衣即刻奉调随大军南下。”

本应有的欢呼没有发生,等了片刻,城上才传来询问之声,“下面的可是哈达贝勒(注:乌尔古岱,哈达部头领,莽古尔泰姐夫)?”

“查尔喜,你这奴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领兵的将领骂了一声,承认了身份。

驻守此地的牛录额真言语中透着懊丧,说话吞吞吐吐,“驸马莫怪,实是出了些变故……”

“怎么回事?开门说话!”乌尔古岱听出守将语气有异,命令到。

片刻之后,所城开门,看着码放在城门内的十余具诸申和包衣阿哈尸体,乌尔古岱头上青筋暴露,牛录额真查尔喜则表情严肃跟在其身侧,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贝勒爷腰间的利刃给捎带上。

“什么人干的?”

“是蒙古人。”

“废物!”乌尔古岱更加震怒,但有一点他也没想明白,“对方既夺了门,为何又退了。”

“似乎是为了宰赛。”

“宰赛人呢?”

“被劫走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查尔喜想死的心都生了出来,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答话:“的……的确是被劫走了,那些人留了个活口,是宰赛在城中寻来的倡优,宰赛的儿子也被一同带走了。”

宰赛身边的女子被带到乌尔古岱面前时小脸已经煞白,只不住喘着白气,乌尔古岱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不敢有丝毫隐瞒。

“对方有多少人?”

“奴实在是被吓住了,没来得及看……七……七、八个总是有的。”女子见乌尔古岱动怒,怯生生答道。

乌尔古岱再次回头瞪了那牛录额真一眼,心道才这几个人居然让人夺了门。

查尔喜头上见汗,忙辩解起来,“这些人杀了我们一队尖哨,乔装赚开了门。”

这些也都是从女子口中得知王星平一行服饰后才确定的事情,至于那名带路的包衣阿哈,也早不知是死是逃。

牛录额真正想着下面的说辞,便见乌尔古岱的一名亲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何事惊慌?”

“主子,来了一队蒙古兵。”那亲兵道。

“是哪一部?来了多少人?”

“看旗号是乌齐叶特部,阵仗当有千余人。”

“所来何事可打问清楚了?”

“领头的似乎是巴哈达尔汉贝勒,说是来接宰赛。”

乌尔古岱闻言怒哼了一声,又觉好笑,这些杂种大半夜劫了人,如今却又兴师前来,明摆着是欺负建州八旗南下后方空虚,想来抢些好处,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沈阳城破的消息大概还没传到西边。

想通了此节,乌尔古岱忙急急对手下招呼道:“这群狗入的东西,做下那等事,如今又来消遣,小的们,都给老子披甲,准备迎战。”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熹宗悊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罪惟录?经济诸臣列传》

6、《明史?袁应泰传》

7、《贰臣传》

8、《明代木料计价和木材材积计算》何卫国

9、《明代辽阳碑志略探》李路华

10、《明代辽阳城主要建筑群平面结构与布局探析》杨馥榕、王飒

11、《石砫土司军事征调述略》李良品

12、《明代辽东镇防御体系之辽阳镇城研究》黄欢

13、《全辽志》

14、《播州土司和石砫土司的关系考证》葛镇亚

15、《建州考》陈继儒

16、《满文老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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