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俱乐部 - xp1024.com
《搏击俱乐部》


第一部分 第一节

泰勒给我找了份侍应的活儿,然后泰勒把一把枪戳进我嘴里说,进入永生的第一步就是你得死。虽说我们俩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最铁的哥儿们。如今大家总是在问,我认不认识泰勒·德顿。

枪管一直抵到我嗓子眼儿,泰勒说,“我们不会死的。”

我的舌头能感觉得到我们在枪管上钻的消音洞。开枪的声音大部分是由气体膨胀造成的,而且一发子弹之所以会产生小小的音爆 是因为它速度太快。想要消声,你只需在枪管上钻洞,钻很多洞就成了。这会把气体放出来,把子弹减到音速以下。

可要是你洞钻得不到位,枪就会把你的手轰掉。

“这不是真的死,”泰勒说。“我们会成为传奇。我们会永生不老。”

我用舌头把枪管拨到腮边说,泰勒,你说的是吸血鬼吧。

泰勒就这么把枪戳进我嘴里,跟我一起站在帕克-莫里斯大厦之巅,我们能听到玻璃的碎裂声。通过楼顶的边沿望去。天阴沉沉的,哪怕站得这么高。这是全世界最高的楼,这么高的地方风总是很冷。这么高的地方绝对安静,你感觉你简直成了那些送到太空里做实验的猴子。你要完成训练你干的那点工作。

拉一根杆儿。

按一个钮儿。

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就死了。

站在一百九十一层上,你透过楼顶的边沿望去,底下的街上站着一堆长毛地毯一样的人,仰面朝上看。碎掉的玻璃来自我们正下方的一扇窗户。一扇窗户从大楼的一侧爆了出来,随后爆出来的是一个大得像个黑色冰箱的文件柜,就在我们正下方,一个六屉的文件柜从大楼陡直的一侧掉了出来,缓慢地旋转着往下落,越来越小,直落入拥挤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在我们脚下那一百九十一层楼中的某处,破坏工程之恶作剧委员会的太空猴子们正在疯狂地乱窜,在毁坏历史的每一块碎片。

有句老话,说的是你总是杀了你爱的那个人,其实,你瞧,这话反过来说也行。

有把枪戳在你嘴里,枪管塞在你上下牙之间,你就只能发元音了。

我们就剩下最后十分钟。

又有一扇窗从楼上爆了出来,碎玻璃四处飞溅,像一群鸽子悦目生辉,然后一张深色木桌被恶作剧委员会一寸寸从大楼里往外推,终于斜了,滑出来,上下翻滚着变为一个神奇的飞行器,消失在人群中。

帕克-莫里斯大厦再过九分钟就不复存在了。你只要有足够量的明胶炸药,把它包在无论什么建筑的地基支柱上,你就能掀翻世界上任何一幢大楼。不过你得用沙袋把它紧紧地压实封好,这样才能直接把支柱炸掉,否则炸的只是柱子周围的地下停车场。

九分钟。

帕克-莫里斯大厦就要倒了,所有的一百九十一层,像森林中的一棵树一样慢慢倒下。木材。你什么都能掀翻。想想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将不过成为天空中的一个点,满怪的。

泰勒和我站在楼顶的边沿,我嘴里有支枪,我在琢磨这枪是不是干净。

我们眼看着又一个文件柜从大楼的一侧滑了出来,抽屉在半空中打开,大叠的白纸被上升的气流裹挟着随风飘散,把泰勒那整套谋杀-自杀的计划都忘了个干净。

八分钟。

然后是烟,烟从破碎的窗户冒了出来。或许在八分钟内破坏小组就将点燃引药。引药将炸开底层的炸药,地基的支柱将被炸得粉碎,然后帕克-莫里斯大厦的系列照片就会载入所有的历史书。

延时拍摄的五连张照片。先是直立的大楼。第二张,大楼会以八十度站立。然后是七十度。第四张照片中的大楼会呈现四十五度,大楼的内部构架会显现出来,大楼会略微从构架中拱出来。最后的留影,整幢大楼,所有的一百九十一层将“砰”地倒在国家博物馆上,那才是泰勒真正的目标。

“这是我们的世界,现在,是我们的了,”泰勒说,“那些古人都死了。”

我要是知道这一切竟会如此收场,我巴不得眼下就死了进了天堂。

七分钟。

我站在帕克-莫里斯大厦之巅,泰勒的枪戳在我嘴里。此时桌子、文件柜、电脑流星般落向大厦周围的人群,烟从破碎的窗户中涌出来,而三个街区之外的同一条大街上破坏小组正在看着表,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那枪,那无政府状态,那爆炸的真正根源是玛拉·辛格。

六分钟。

我们之间其实是个三角。我想要泰勒。泰勒想要玛拉。玛拉想要我。

我不想要玛拉,泰勒也不想让我围着他转,不再想了。这并非关切之中的爱。这是所有权中的财产。

没了玛拉,泰勒等于一无所有。

五分钟。

我们也许会成为一个传奇,也许不会。不会,我说,不过等着瞧。

要是没有人写下福音书,耶稣会在哪里?

我用舌头把枪管拨到腮边说,你想成为一个传奇,泰勒,哥们儿,我就成全了你。我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我想起了一切。

三分钟。

第一部分 第二节

鲍伯巨大的手臂围拢起来把我搂在里面,我就被挤在鲍伯汗津津新长出来的两个奶子之间,那两个乳头非常巨大,足有我们想象中上帝的那么大。教堂的这间地下室里挤满了人,每个聚会夜我们都碰头:这是亚特,这是保罗,这是鲍伯;鲍伯巨大的肩膀让我想起地平线。鲍伯厚厚的金发是在发乳管自己叫定型摩丝的时候才做得出来的,那么厚,那么黄,底下又那么直。

鲍伯用双臂把我搂住,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压在他水桶一样的胸口上茁壮成长的奶子上。

“都会好起来的,”鲍伯说。“现在哭吧。”

从我的膝盖到我的前额,我都能感觉到鲍伯体内燃烧的食物与氧的化学反应。

“他们也许发现得早,”鲍伯说。“也许只是精原细胞瘤呢。要真是精原细胞瘤,你几乎有百分百的幸存率呢。”

鲍伯深吸一口气,肩膀耸起,然后放,放,放为抽抽噎噎的啜泣。再耸起。再放,放,放。

我每星期都来这儿已经有两年了,每星期鲍伯都伸出双臂搂住我,我就开始哭。

“你哭吧,”鲍伯说着,一边吸气,啜泣,啜泣,不断啜泣。“现在就开始哭吧。”

他那张湿漉漉的大脸靠在我头顶上,我迷失在里面。该是我哭的时候了。在透不过气来的黑暗中,被关在别人里面,当你看到你可以实现的一切如何最终会成为垃圾,哭泣唾手可得。

你曾为之骄傲的一切都将被当作垃圾扔掉。

我迷失在里面。

这是我在几乎一个星期里最接近睡眠的时刻。

也就在此时我碰到了玛拉·辛格。

鲍伯哭是因为六个月前他被摘除了睾丸。然后是荷尔蒙维持性治疗。鲍伯长出奶子是因为他的睾丸激素太高了。睾丸激素升得太高,你的身体就会提升雌性激素以维持平衡。

这种时候我就会哭,因为你的生命已经一无所有,甚至比一无所有更糟,是一片空白。

雌性激素太多,你就有了婊子的奶子。

当你意识到你爱的每个人都会抛弃你或是死掉,哭也就很容易了。只要时间拖得够长,每个人幸存的比率都会降到零。

鲍伯之所以爱我是因为他以为我的睾丸也被摘除了。

在这个三一新教圣公会教堂的地下室,围绕着几个旧货店货色的格子呢沙发,大约有二十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所有人都两两紧抱在一起,大部分人都在哭。有几对身子各自前倾,耳贴耳地把头紧靠在一起,就像摔跤选手站立、相持的样子。跟唯一的女人配对的那个男人把两个胳膊肘都压在她肩膀上,她脑袋两边各有一个胳膊肘,她脑袋就在他两只手中间,他的脸贴在她脖子上正哭着呢。女人的脸硬扭到一旁,一只手上还夹了根香烟。

我从大块头鲍伯的腋窝底下往外偷瞧。

“我这一辈子,”鲍伯哭道。“为什么要干这干那,自己都不知道。”

“男人携手”这个睾丸癌互助小组中唯一的女人,这个女人扛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分量抽她的烟,她的目光接上的我的目光。

冒牌货。

冒牌货。

冒牌货。

没有光泽的黑色短发,大眼睛活像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瘦得像脱了脂的牛奶,裙子是灰黄的酪乳色,上面有墙纸图案的那种黑色玫瑰花。这个女人星期五晚上也出现在我参加的肺结核互助组。她星期三夜里出现在我参加的恶性黑素瘤圆桌恳谈会。星期一夜里她出现在我参加的“坚定信徒”白血病聚谈小组。她偏下面一点的头发有一块露出霹雳闪电状的白色头皮。

你如果寻找这些互助小组时会发现它们都会起个模模糊糊的喜兴名称。我星期四傍晚的血液寄生虫病小组叫做“自由与清澈”。

我参加的大脑寄生虫病小组叫做“超越与胜利”。

星期天下午是“男人携手”在三一圣公会教堂地下室的聚会,这个女人又冒了出来。

更糟的是,有她在一边瞧着我哭不出来了。

这原是我最爱的那部分,被大块头鲍伯搂着跟他一起不抱希望地痛哭。我们从早到晚拼命工作。只有到了这儿我才能真正放松一下,把一切暂时抛开。

这就是我的休假。

* * *

两年前我第一次参加这种互助组,在我又一次因为失眠去就医之后。

我有三个星期没有睡着。三个星期没有合眼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作了魂不附体的经验。我的医生说,“失眠只不过是更严重问题的征兆。你要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要倾听你的身体。”

我只不过想睡觉。我想要几粒小小的安米妥钠 胶囊,两百毫克大小的。我想要几粒红蓝相间的吐诺尔 胶囊,几粒像唇膏一样红的速可眠 。

我的医生要我嚼缬草根,多做运动。最终我就能睡着。

我的脸像放陈了的水果那样干瘪了,而且伤痕累累,你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的医生说,我要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苦痛,我应该去看看在一个星期二夜里举行的“第一圣餐礼”。看看那些大脑寄生虫病患者。看看那些退化性骨病患者。那些器质性脑功能障碍患者。看看那些在场的癌症患者。

我就去了。

我参加的第一个小组有正式的介绍程序:这是爱丽斯,这是布伦达,这是多佛。每个人都微笑着,都有那把看不见的枪指着他们的脑袋。

在互助组里我从不报自己的真名。

一个叫克洛伊的小女人瘦成了一具骨架,她裤子的屁股部分空荡荡地挂下来,看着真让人难过。克洛伊告诉我,她大脑得了寄生虫最糟糕的结果是没人肯跟她做爱。她眼下离死只一步之遥,她的人寿保险已经付清了她的七万五千块钱,克洛伊一心想的就是最后干那么一回。不求什么亲昵,只要性。

男人会怎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怎么说?

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是从克洛伊感觉有点累开始的,眼下克洛伊已经烦透了,不再去接受治疗。黄片,她在家里备了很多黄片。

克洛伊告诉我,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监狱里的那些女人,那些公爵夫人,男爵夫人,侯爵夫人,谁愿意爬到她们上头她们就会跟谁干。克洛伊冲着我的脖子喘着气。爬上来。付钱,我知不知道。不过是消磨时间。

法国人管这个叫La petite mort 。

要是我有兴趣的话,克洛伊有黄片。亚硝酸异戊酯 。润滑剂。

正常的时候我应该都硬了。可我们的克洛伊却是一具浸在黄蜡里的骨架。

就算克洛伊是具骨架,我却什么都不是。比什么都不是更甚。不过,当我们在粗绒地毯上围坐成一圈时,克洛伊的肩膀还会戳到我的肩膀上。我们闭上眼睛。这次轮到克洛伊在引导性冥想中领头了,她用描述引我们进入宁静的花园。克洛伊用语言引我们上山来到那个七道门的宫殿。宫殿中有七道门,绿门,黄门,橙色门,克洛伊用语言引我们一一打开每扇门,蓝门,红门,白门,最后发现里面到底有什么。

闭上眼睛,我们将我们的病痛想象成一个具有疗治功效的白色光球,飘浮在我们脚旁,然后上升至我们的膝盖,我们的腰,我们的胸。我们的各个精神中心正在打开。内心的精神中心。头脑中的精神中心。克洛伊以语言引我们进入洞穴,我们在那里跟我们的能量动物相遇。我的是一只企鹅。

冰层覆盖着洞穴的地面,那只企鹅说,滑吧。我们无须任何努力,就滑过各个地道和画廊。

然后就该相互拥抱了。

睁开你的眼睛。

这是一种治疗性身体接触,克洛伊说。我们都该选个伴儿。克洛伊猛扑过来抱着我的头大哭。她在家穿无吊带的内衣,她哭着。克洛伊有各种润滑油还有情趣手铐,一直哭到我眼看着我手表的秒针绕了足足十一圈。

所以我在第一个互助小组并没哭,那是两年前。我第二、第三次参加互助小组也没哭。我没在血液寄生虫、肠癌或器质性脑痴呆患者的互助聚会上哭。

失眠就是这样。感觉上一切都离你那么远,是拷贝的拷贝的拷贝。失眠使一切产生距离,你什么都无法触及,什么也都无法触及你。

然后才有了鲍伯。我第一次去睾丸癌的互助组时,鲍伯,这头大驼鹿,这个大奶酪面包在“男人携手”的互助活动朝我扑过来,抱住我就开始哭。这头大驼鹿在拥抱时刻到来时径直穿过房间,两条胳膊耷拉在两边,肩膀圆滚滚的。他巨大的驼鹿下巴靠着前胸,两眼已经缩起来满含着泪了。鲍伯拖着脚,双膝并在一起,以看不见步伐滑过地下室的地板,一头扑到我身上。

鲍伯扑天盖地地压下来。

鲍伯巨大的胳膊环抱住我。

鲍伯说他自己就是个泪包儿。他告诉我当初少不更事,使用戴安娜波尔 而且之后注射赛马用类固醇韦斯特罗尔时的青葱岁月。跟我讲他自己的健身房,大块头鲍伯曾拥有过一家健身房。他结过三次婚。他曾被人请去为产品做代言,我有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他?那一整套如何扩展胸肌的节目其实就是他的发明。

陌生人头一次见面就这么诚实,我自己的弹性可就大了去了,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鲍伯不懂。他的huevos 里也许只有一个出了问题,可他知道不能冒这个险。鲍伯告诉我手术后荷尔蒙治疗的情况。

有很多练健美的在注射了过多睾丸激素后都会长出他们所谓的婊子奶子。

我不得不问鲍伯huevos是什么意思。

huevos。鲍伯说。就是性腺。卵子。宝贝儿。睾丸。(尸求)。在墨西哥,你买类固醇的地方,他们叫它“蛋蛋”。

离婚,离婚,再离婚,鲍伯说着,给我看一张他钱包里自己的照片,乍一看是他庞大的裸体,是他在某次比赛上系着兜裆带摆造型时拍的。这么生活实在愚蠢,鲍伯说,不过当你脱过水、剃光体毛站在舞台上,将身体的脂肪含量降到只有百分之二左右,利尿剂让你摸起来像水泥一样又冷又硬,灯光晃得你成了瞎子,音响系统的啸叫把你都震聋了,一直到裁判下令:“扩展你的右股四头肌,收缩肌肉,坚持住。”

“扩展你的左臂,收缩肱二头肌,坚持住。”

真实的生活可比不上这个。

可是等于是“快进”到癌症,鲍伯说。然后他破产。他有两个成年的孩子,可都不肯回他电话。

要想治这对婊子奶子,就得让医生从胸下面切除,还得抽干所有的液态物质。

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因为再后来鲍伯就用胳膊把我整个抱住,头垂下来把我盖住。然后我就迷失在一片空白之中,黑暗、沉寂而又彻底,当我终于从鲍伯柔软的怀里离开时,他衬衫的前面濡湿了一大片,那是我痛哭的痕迹。

那是两年前,我跟“男人携手”的第一晚。

从那以后几乎每次集会,鲍伯都能让我哭出来。

我再也没回去找医生。我再也没嚼过缬草根。

这就是自由。失去所有的希望就是自由。如果我什么话都不说,组里的其他人会认为我的情况最糟。他们也就哭得更凶。我也哭得更凶。抬头仰望群星,你也就随之化去。

参加完一个互助组走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从未感觉到的生机勃勃。我并非癌症或血液寄生虫的宿主;我是那个小小的温暖的中心,这个世界的生命就拥挤在它周围。

于是我睡了。比婴儿的睡眠更加沉酣。

每天傍晚,我都死去,每天傍晚,我又重生。

这就是复活吧。

直到今晚,两年的成功到今晚却告失败,因为有那个女人瞧着我,我哭不出来。我无法沉到底,我无法获救。我的舌头感觉像是塞满了墙纸,我狠狠地咬着嘴里的东西。我已经四天未合眼了。

有她在一边瞧着,我就是个骗子。她是个冒牌货。她才是骗子。在今晚的介绍环节我们相互介绍过自己:我叫鲍伯,我叫保罗,我叫特里,我叫大卫。

我从不报我的真名。

“这是癌,对吧?”她说。

然后她说,“哦,嗨,我叫玛拉·辛格。”

谁都没告诉玛拉这是种什么癌。然后我们就都忙着照顾我们内心的孩子了。

那个男人仍然靠在它脖子上哭,玛拉又吸了口烟。

我透过鲍伯哆哆嗦嗦的奶子看着她。

对玛拉来说我是冒牌货。自从我见到她的第二天晚上,我就睡不着了。我仍旧是第一号冒牌货,除非,也许所有这些人的机能障碍,咳嗽和肿瘤也都是骗人的,甚至大块头鲍伯都是,这头大驼鹿。这个大奶酪面包。

你就看他那精心塑形的头发吧。

玛拉抽着烟,还在转眼珠子。

就在此刻,玛拉的谎言反映出我的谎言,放眼望去,我看到的尽是谎言。在他们所有的真实中间。每个人都急切地跟他人分享他们最深切的恐惧,他们的死亡马上就要到来,枪管已经抵在了他们的嗓子眼儿,这种分享又是何等的凶险。好吧,玛拉在抽她的烟转她的眼珠子,而我呢,我则埋身在一块哭哭啼啼的毯子底下,而突然之间,甚至死亡以及不久于人世都跟录相里的塑料假花一样,变得虎头蛇尾,无足轻重了。

“鲍伯,”我说,“你压死我了。”我本想悄声说,结果没有。“鲍伯。”我本想悄声说,结果大喊大叫。“鲍伯,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一面镜子挂在浴室洗手槽上方。要是这种模式持续下去,我会在“超越与胜出”,那个器质性大脑功能障碍的聚会上再次见到玛拉·辛格。玛拉当然会去那儿,而我会坐在她身边。等介绍环节和引导性冥想——那七道门的宫殿,那有治疗功效的白色光球结束后,等拥抱时刻到来时,我会抓住这个小婊子。

她的双臂紧贴着身体两侧,我的嘴唇会压到她耳朵边,我会说,玛拉,你个大冒牌货,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实,而你正在毁了它。

你倒是个大旅行家嘛。

下次我们碰上,我会说,玛拉,你在这儿我没法儿睡。我需要睡眠。滚出去。

第一部分 第三节

你在国际空港机场 醒来。

每次起飞和着陆,当飞机转弯急了,机身倾斜时,我就祈祷着来次失事。当我们可能无助地死去,在机舱里被挤压成人形烟草时,那一刻会以嗜眠症的突然发作治愈我的失眠症。

我就是这样遇到泰勒·德顿的。

你在奥哈尔机场 醒来。

你在拉瓜迪亚机场 醒来。

你在洛根机场 醒来。

泰勒做一份电影放映员的兼差。出于本性,泰勒只能在晚上工作。如果某个电影放映员打电话请假,协会就让泰勒顶上。

有些人是夜间动物。有些人是日间动物。我只能白天工作。

你在杜勒斯机场 醒来。

要是你因公出差时死亡,人寿保险金会翻三倍。我祈祷出现下沉气流效应。我祈祷鹈鹕被吸进涡轮而且机翼上螺丝松动还有冰。起飞时,当飞机在跑道上全速狂奔,副翼斜立起来,我们的座椅完全竖起,我们的小桌板收起,所有随身携带的行李都在头顶上的行李仓放好,当飞机抛下跑道尽头,我们的烟雾探测器熄灭之际,我祈祷着飞机失事。

你在爱田机场 醒来。

要是电影院太老旧,泰勒就得在放映室里弄上台转换放映机。要弄转换放映机,放映室里就得有两台放映机,其中有一台运转。

我知道这个,因为泰勒知道。

第二部放映机是为下一卷胶片做预备的。大部分电影是由六到七小卷胶片按一定的顺序放映出来的。较新的影院是把这些胶片全部接合成一个五英尺的大胶片。这样你就不用劳动两台放映机了,要是采用转换放映机,你就得两个机器来回忙活,胶片一放完了,转到另一台放映机放胶片二,再转回第一台放映机放胶片三。

换来换去。

你在西塔克机场 醒来。

我研究了一番飞机座位卡上印的照片。一个女人浮在大洋上,棕色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她的坐垫箍在她胸口。那个女人大睁着两眼,可既不笑也不皱眉。另一张照片上,人都像印度圣牛一样平静地从座位上伸手去够顶上弹出来的氧气面罩。

这肯定是出了紧急状况。

哦。

机舱压力丧失。

哦。

你醒来,发现自己在威娄峦机场 。

老式影院,新式影院,将一部电影运至下一个影院,泰勒又得把影片拆回原来的六七卷胶片。这些小卷装到一对六边形的钢制手提箱里。每个手提箱上面有个把手。单扛起一个就能使你肩膀脱臼。就那么重。

泰勒是个正式宴会的侍应,在市中心一家酒店端酒上菜,泰勒的放映员兼差挂名在电影放映员协会。我不知道在所有那些我睡不着觉的夜里泰勒已经干了多久。

那些用两台放映机放电影的老式影院里,放映员得时刻准备着在一卷放完下一卷开始的瞬间换到另一台放映机,观众根本看不出两卷胶片中间会有什么停顿。你得特意去找顶端的那些白点,在银幕的右上角。这些白点就是预警。看电影的时候,在一卷胶片的结尾能看到两个白点。

他们业内管这个叫“香烟灼痕”。

第一个白点是还剩两分钟的预警。这时你就得让第二台放映机转起来,这才能赶得上放映速度。

第二个白点是还剩五秒的预警。兴奋起来。这时你就得站在两台放映机中间,放映室里被氙灯照得酷热难当,你要是直视的话它们能晃得你什么都看不见。第一个白点在银幕上闪了。电影的声音来自银幕后面的一个大扬声器。放映室是隔音的,因为滚筒将胶片滚过镜头的噪音煞是惊人,速度是每秒六英尺,一英尺是十帧画面,每秒有六十帧画面吱嘎嘎地滚过,那声音就像格林机关枪的扫射。两台放映机一起放,你就得站在中间,两手各紧握一个快门操纵杆。那些古董级放映机的给片器卷轴上还有个闹铃。

哪怕后来在电视上放电影,还是有那些预警的白点。哪怕飞机上放的电影也有。

当大部分胶片卷到收片器上时,收片器就会越转越慢,而给片器就得越转越快。在一卷胶片马上就要放完时,给片器会转得飞快,卷轴上的闹铃就会震响,提醒你要准备好换另一台放映机了。

黑暗的放映室被放映机里的灯泡灼得火热,闹铃震响。两手各握着一个操纵杆,紧盯着银幕的右上角。第二个白点闪了。数五下。关掉一个操纵杆。与此同时把另一个打开。

换来换去。

电影继续往下放。

给片器上装个闹铃是为了电影放映员能打个瞌睡。放映员也干很多本不该干的事。不是所有的放映机都有闹铃。在自己家,你有时会一身冷汗在黑暗中醒来,以为你在放映室里睡过去了,错过了更换放映机的当口。观众会死骂你。你毁了他们的电影白日梦,影院的经理会给协会打电话。

你在克里西菲尔德机场 醒来。

旅行的魅力,在于我去的每个地方生活都缩小了。我入住酒店,小肥皂,小洗发水,一次量的黄油,小漱口水以及一次性牙刷。把自己塞进飞机上的标准座位。你就成了巨人。问题是你的肩膀太宽。你“爱丽斯漫游奇境” 的双腿突然间像是有几英里那么长,直接碰到前座乘客的脚。正餐给你上的是小型自助式“法式蓝带鸡”的一整套玩意儿,就是让你拼拼合合地忙活起来,有点事儿做。

机长已经打开了安全带指示灯,我们将请您避免在机舱内走动。

你在美格斯菲尔德机场 醒来。

有时泰勒在黑暗中醒来,会一身冷汗地咕哝着他错过了换胶片的当口,电影搁浅了,要么电影在放映机上滚动的时间太长,滚筒已经把音带轧出了一溜小洞。

电影已经开始在滚筒上放了之后,灯泡的亮光透过音带一闪一烁,你根本没办法讲话,每次亮光透过滚筒的洞猛地射出,“轰、轰、轰”地简直就像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呼啸,脑袋都给它震晕了。

放映员还有别的不该做的:泰勒将一部电影中最好的单帧画面挑出来做了幻灯片。人们能记得的第一部有正面全裸镜头的电影由裸体女演员安吉·迪金森出演。

这部电影的一个拷贝从西海岸的影院运到东海岸后,裸体的那一场却不翼而飞。一个放映员剪下一帧。另一个放映员又剪下一帧。谁都想做一套安吉·狄金森的裸体幻灯片。色情进入影院后,这些放映员中有些家伙积累起来的收藏可真是壮观。

你在波音田机场 醒来。

你在LAX 醒来。

我们今晚的航班几乎是空的,所以自可以将扶手拉起来靠到椅背上,伸展四肢。你可以伸展四肢,弯成之字形,弯膝盖,弯腰,弯胳膊肘一直横过三四个座位。我把手表调早两小时或调晚三小时,西部标准时间,山地标准时间,中部或东部标准时间;失去一小时,赢得一小时。

这就是你的人生,每一分钟都在走向结束。

你在克利夫兰霍普金斯机场醒来。

你又在西塔克机场醒来。

你是个电影放映员,你累了,怒了,不过最主要的是你烦了,所以你先是在放映室的犄角旮旯里发现了别的某位放映员藏的一张单帧色情胶片,然后你把这帧正在冲刺的鲜红鸡巴或是湿润大开的阴道特写接到了另一部故事片中。

那是一部宠物历险的片子,外出旅行的一家人家把猫猫狗狗落下了,所以它们就得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在胶片三里面,狗跟猫,它们都能讲话而且相互交谈,刚刚把一个垃圾桶吃了个遍,接着的是勃起的一闪。

泰勒就是这么干的。

电影中的一幅单帧画面在银幕上停留的时间是一秒钟的六十分之一。也就是将一秒钟分成六十等份。勃起的画面就这么长时间。在那个爆米花的礼堂里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红艳光鲜而且狰狞可怖,而没人看得出来。

你又在洛根机场醒来。

这种旅行方式太可怕了。老板不高兴参加的会由我代劳。我记笔记。再把情况反馈给你。

不论我去哪里,干的都是老一套。我要保守这个秘密。

不过是简单的算术。

不过是道“应用题”。

如果我们公司生产的一辆新车离开芝加哥,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向西行驶,结果车尾的分速器锁住了,导致汽车失事烧毁,车里的人无一幸免,那么我们公司是否启动产品招回程序?

你先拿到所有售出汽车的数量(A),乘以可能失事的比率(B),得出的结果再乘以每次庭外和解的平均成本(C)。

A乘B乘C得出X。这就是我们如果不启动产品招回程序的成本。

如果X大于招回的成本,我们就招回汽车,谁都不会再出事故。

如果X小于招回的成本,我们就不招回。

不论我去哪里,都有一辆烧毁、卷缩的汽车残骸等着我。我知道所有这些残骸的下落。我把这个当作我的工作保障。

酒店的时光,餐馆的饭食。不论我去哪里,我都跟坐在我周围的人结下小小的友谊,从洛根到克里西到威娄峦。

我的职业就是产品招回活动协调员,我告诉临座的一次性朋友,不过我正在朝洗盘子的事业努力。

你又在奥哈尔醒来。

自那以后,泰勒就开始把鸡巴往无论什么画面上接。通常是特写镜头,或是大峡谷一般的阴道,还带回声,四层楼那么高而且随着血压的搏动一抽一抽的,当时灰姑娘正跟她的白马王子跳舞,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没人抱怨。大家又吃又喝,可那个夜晚变了样。大家觉得恶心,有的都哭了起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蜂鸟才能把泰勒抓个正着。

你在肯尼迪机场醒来。

在着陆的那一瞬,当一个轮子砰地落在跑道上,飞机却向一侧倾斜,一时僵在那儿不知该恢复自身平衡还是翻滚出去时,我感觉就像熔化了而且膨胀起来。在那一瞬,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抬头仰望群星,你也就随之化去。不论是你的行李,还是你的口臭,什么都无所谓了。窗外一片漆黑,涡轮引擎在后面咆哮。机舱在涡轮的咆哮声中悬在错误的角度上,你将再也不必申请另一个报销账户了。只有二十五美元以上的商品才给你开发票。你将再也不必剪头发了。

砰地一声,第二个轮子碰到了停机坪。一百个安全带搭扣打开的噼噼啪啪声,还有你差一点死在他身边的一次性朋友说:

希望你赶上联运班机。

是呀,你也是。

你那一刻只持续这么短时间。生命仍在继续。

泰勒跟我就这么偶然碰上了。

当时是去度假。

你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醒来。

再一次。

我是去一个裸体海滩时碰上泰勒的。夏季已临近末了,我当时睡着了。泰勒赤裸裸汗津津的,沾满沙子,他头发湿透了,粘搭搭的,挂在脸上。

我们碰上之前泰勒已经在那儿晃荡了好长时间。

泰勒一直忙着把海浪冲到岸边的漂流木拖到沙滩上。潮湿的沙子上,他已经竖起了半圈圆木,各自间隔几英寸,齐眉高。已经有四根了,在我醒来的时候,我眼看着泰勒把第五根拖上沙滩。泰勒在这根木头的一端底下挖了个洞,然后抬起另一端,让木头滑进洞里,最后稍稍倾斜地竖在那儿。

你在海滩上醒来。

当时海滩上就我们俩。

泰勒拿了根棍儿,在几英尺外的沙子上画了条直线。然后跑回去把那根木头底下的沙子踩实,把木头竖直。

旁观的就我一个。

泰勒朝我喊,“你知道几点了吗?”

我总是戴着表。

我问,哪里的时间?

“就这儿,”泰勒说。“就现在。”

当时是下午4:06。

过了一会儿,泰勒盘腿在竖立的木头底下坐了下来。泰勒坐了有几分钟,站起来去游了个泳,套上件t恤和一条运动裤,准备走了。我一定得问他。

我一定得知道我睡觉的时候泰勒到底在干吗。

如果我是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时刻醒来,醒来后我能成为另一个人吗?

我问泰勒是否是个艺术家。

泰勒耸耸肩,指点我看那五根竖立的木头的底部是不是变宽了。泰勒指点我看他在沙子上画的那根线,告诉他如何用那根线来衡量每根木头投下的影子。

有时,你醒来后必须问一声你身在何处。

泰勒创造的是一个巨掌的影子。只不过眼下四根手指已经像吸血鬼的那么长,而拇指又太短了,不过他说在四点半的时候那只手完美无缺。那只影子巨掌完美无缺地维持了一分钟,泰勒就在他自己创造的完美巨掌中坐了一分钟。

你醒来,发现你不知身在何处。

一分钟就够了,泰勒说,为了这一分钟一个人得费好多苦工,不过一分钟的完美值得你付出的努力。对于完美,你能期望的最多也就那么一瞬。

你醒来,那就够了。

他名叫泰勒·德顿,他是电影放映协会的放映员,他是市中心一家酒店的正式宴会侍应,他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第一部分 第四节

今晚,所有大脑寄生虫的常客都到了。“超越与胜利”总有大量会众。这是彼得。这是奥尔多。这是马西。

嗨。

相互介绍,每个人,这是玛拉·辛格,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聚会。

嗨,玛拉。

在“超越与胜利”小组,我们的活动从“迎头赶上的交心”开始。这个小组并不叫“大脑寄生虫”小组。你根本不会听到有人会提“寄生虫”这几个字。每个人总是开始好转了。哦,这种新药。每个人总是恰好刚转过那道弯。不过自然到处都是对接连五天头痛的暗示。一个女人抹着不自觉的眼泪。每个人都别着一枚名卡,那些一年来你每个星期二都碰到的人,他们会朝你冲过来,伸出手来准备跟你握手,眼睛盯着你的名卡。

我觉得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没人说寄生虫。他们说,特务。

他们不说治愈。他们说,处理。

在“迎头赶上的交心”环节,有人会说他的特务如何扩散到了他的脊柱,他突然一下子没办法控制左手了。特务,有人会说,已经榨干了他大脑的外层,以至于他的大脑都脱离了脑壳,引发一阵阵惊厥。

上次我在这儿的时候,那个叫克洛伊的女人宣布了她唯一拥有的好消息。克洛伊靠着椅子的木把手拼力站起来,说她对死亡已经不再有任何恐惧。

今晚,在自我介绍和“迎头赶上的交心”环节之后,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儿,戴着枚写着格伦达的名卡,说她是克洛伊的妹妹,在上星期二凌晨两点,克洛伊终于死了。

哦,这应该是件大好事。已经有两年时间,克洛伊在拥抱时刻都在我怀抱里哭泣,现在她死了,死在地板上,在骨灰盒,在陵墓,在骨灰堂里。哦,真是个明证:头一天你还在思考,在拖着自己到处乱转,第二天,你就成了冰冷的肥料,蠕虫的便餐。这就是死亡那不可思议的奇迹,这本该是件大好事,如果不是那个人的话。

玛拉。

哦,而且玛拉又在看着我,在所有那帮大脑寄生虫患者当中惟独挑中我。

骗子手。

冒牌货。

玛拉就是那个冒牌货。你就是那个冒牌货。周围所有的人,当他们畏缩或抽搐并且咆哮着跌倒而且牛仔裤的裤裆变成深蓝色,那不过是一场大戏。

今晚,引导性冥想突然之间再也没法把我带到任何地方。那七道宫殿大门的每扇门后面,不论是绿门,还是橙色门,都是玛拉。玛拉站在那儿。骗子。在引导性冥想穿过我的能量动物居住的洞穴时,我的能量动物就是玛拉。抽着她的烟,玛拉,转着她的眼珠子。骗子。黑发和柔软的法国式嘴唇。冒牌货。意大利深色皮沙发一样的嘴唇。你无处可逃。

克洛伊才货真价实。

克洛伊看起来很像琼尼·米歇尔的骨架,假如你能让骨架微笑并却能让它在一次派对上对所有人都格外友好。将克洛伊那备受欢迎的骨架想象成小虫子那么大,在凌晨两点穿越她内脏的拱顶和画廊。她的脉搏就是头顶上的警报器,在宣告:准备在十、九、八秒之后死亡。死亡将在七、六……秒之后开始。

夜里,克洛伊沿着她自己正在崩溃的血管奔跑,爆破的血管喷溅出火热的淋巴液。神经在身体组织里像地雷拉发线一样浮起来。脓肿在她身体的外层组织上像白色珍珠一般膨胀开来。

头顶上在宣称,准备在十、九、八、七秒内清空内脏。

准备在十、九、八秒内清空灵魂。

克洛伊正在漫过脚踝的肾脏流体中跋涉,那是她已经坏死的肾排出来的。

死亡将在五秒钟后开始。

五,四。

四。

在她周围,寄生生命在向她心脏上喷漆。

四,三。

三,二。

克洛伊一节节地爬上她自己已经凝结的咽喉。

死亡在三,在两秒后开始。

月光透过张着的嘴巴照进来。

现在,为最后一口气做准备。

撤退。

现在。

灵魂从身体中清除。

现在。

死亡开始。

现在。

哦,这该有多好,记忆中克洛伊那温暖的一堆仍然在我臂弯里,而克洛伊已经在某个地方死去。

可是不,我被玛拉给盯上了。

在引导性冥想中,我张开臂膀接受我内在的孩子,那个孩子却是正抽着烟的玛拉。根本没有白色的治疗球。骗子。没有了精神中心。将你的精神中心想象为鲜花一般开放,每一个精神中心的中心都有甜美的光明缓缓地爆发。

骗子。

我的精神中心仍然紧闭着。

当冥想结束时,每个人都在伸展、扭动自己的脑袋并相互帮衬着站直身体,做好准备。治疗性身体接触。在拥抱环节,我跨出去三步背靠玛拉站住,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我却看着旁人对我是否有所暗示。

当有所暗示时,让我们拥抱我们近旁的某个人。

我伸出双臂紧紧箍住了玛拉。

挑选某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今晚。

玛拉夹着烟的手搭在腰间。

告诉这个人你的感受。

玛拉没有睾丸癌。玛拉没有肺结核。她活得好好的。当然,在那种自作聪明搞脑子的哲学看来,我们都是垂死的,但玛拉可不是克洛伊那种方式的垂死。

当暗示到来时,敞开自己的心灵。

那么,玛拉,你喜欢他们这些家伙吗?

相互完全地敞开自己的心灵。

那么,玛拉,滚出去。滚出去。出去。

来吧,如果想哭那就哭吧。

玛拉抬头紧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她耳洞周围的耳垂有点收缩,没戴耳环。她皲裂的嘴唇上覆盖着死皮。

来吧,哭吧。

“你也活得好好的,”玛拉说。

我们周围,人们一对对地呜咽着,相互倚靠着。

“你要是揭发我,”玛拉说,“我就揭发你。”

那么,我们可以把一星期一劈两半,我说。骨骼病、大脑寄生虫还有肺结核可以归她。我要保留睾丸癌、血液寄生虫和器质性大脑痴呆。

玛拉说,“那么结肠癌呢?”

这丫头倒是有备而来。

我们均分结肠癌。每月的第一、三个星期天归她。

“不,”玛拉说。不,她全都想要。那些癌,那些寄生虫。玛拉的眼睛眯缝起来。她从未梦想过她能感觉这么不可思议。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活着。她的皮肤光洁了。她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一个死人。她没有真正的生命感受,因为她没有任何东西拿来比照。哦,可如今,她满目皆是垂死、死亡、毁灭和悲伤。哭泣和战栗,恐惧和怜悯。如今她知道了我们都在走向何方,玛拉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生命中的每时每刻。

不,她一个小组都不打算放弃。

“不,不想回到以前对生命的那种感觉,”玛拉说。“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我曾到一家殡仪馆工作,感受仅仅我还在呼吸的事实。要是当初找不到这么份工作谁知道会怎么样。”

那就回你的殡仪馆去,我说。

“葬礼可没法跟这个比,”玛拉说。“葬礼都是抽象的仪式。而在这儿,你能真切地感受到死亡。”

我们周遭各个组合正在擦干泪水,抽着鼻子,相互拍着对方的背,渐渐散开。

我们俩不能同时出现,我告诉她。

“那就别来。”

我需要这个。

“那就去参加葬礼。”

别的人全都各自散开,正手拉手准备做结束的祈祷。我放开了玛拉。

“你到这儿来有多长时间了?”

结束的祈祷。

两年了。

围成一圈祈祷的人里有一个拉住了我的手。另一个人拉住了玛拉的手。

祈祷开始了,通常我的呼吸会急促起来。哦,保佑我们。哦,保佑处于愤怒与恐惧中的我们。

“两年?”玛拉斜过脸低声说。

哦,保佑我们,支持我们。

两年间,可能留意到我的人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就康复了再也不回来。

帮助我们,帮助我们。

“好吧,”玛拉说,“好吧,好吧,睾丸癌可以归你。”

大奶酪面包大块头鲍伯痛哭流涕地整个把我罩住。谢谢。

带我们到我们的命数。带我们到达和平。

“没关系。”

我就是这么认识玛拉的。

第一部分 第五节

安全事务组的那个家伙将一切都跟我解释清楚了。

滴答响的行李箱,行李处理员反而可以置之不理。安全事务组的那个家伙,他把行李处理员称为扔包的。新型炸弹根本不会滴滴答答地让你听见。可是碰上产生震动的行李箱,那些行李处理员,那些扔包的,就一定得通知警察。

我之所以跑去跟泰勒一起处,就是因为大部分航空公司都有这么一条关于震动行李的政策。

我的航班从杜勒斯返航,我所有的东西全放在那一个包里了。如果你经常旅行,你就能学会每次旅行的行李全都一样。六件白衬衣。两条黑长裤。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

旅行闹钟。

无线电动剃须刀。

牙刷。

六套内衣。

六双黑色短袜。

原来,我的行李箱从杜勒斯出发时震动起来,照安全事务组的那个家伙的说法,所以警方就把它从飞机上取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包里。我的隐形眼镜。一条蓝条纹的红色领带。一条红条纹的蓝色领带。是那种宽边彩条领带,不是窄条的。还有一条纯红色领带。

所有这些东西过去都挂在我家的卧室里面。

家是一幢高楼十五层中的一个公寓套间,像是为寡妇或年轻白领准备的文件柜。市场推广的小册子保证,我与上下左右芳邻家的立体声音响或声音开得震响电视之间都能隔开一英尺厚的混凝土地板、天花板和墙壁。这一英尺厚的混凝土再加上空调系统,你根本没办法开窗,所以哪怕你铺的是大理石地板装的是调光开关,所有这密闭的一千七百英尺里面都是你上次做饭或者上厕所的味道。

没错,房间里装配有仿砧板的台面和低电压的活动射灯。

这一英尺的混凝土还是非常重要的,当你隔壁的芳邻助听器里的电池已经耗光,不得不把电视机音量开得震天响时。或者当燃气像火山一样爆炸,你起居室里的装修、家具和私人物品全化做碎片从你顶天立地的落地窗里轰然涌出,熊熊燃烧着从天而降,将你的公寓套间,只是你的套间,变成大楼立面上一个烧焦了的水泥窟窿时。

事实当真就这么发生了。

所有的一切,包括你那套人工吹制的绿色玻璃盘子,盘子里有细小的气泡和瑕疵,有几点沙粒,以证明它们是由某个偏远地方诚实、淳朴、辛勤工作的土著人工制成,这些盘子也被爆炸的气流卷了出来。想象一下那落地窗帘被炸出来在热风中燃烧为碎片的情形。

从城市十五楼的上空,这些东西燃烧着、撞击着、粉碎着落在每个人的车上。

我,当我在沉睡中以马赫0.83或时速455英里,真正的空速向西飞去时,联邦调查局的排弹小组正在杜勒斯机场后部一条腾空的跑道上检测我的行李箱。据那个安全事务组的家伙说,十次有九次导致震动的是电动剃须刀。这次是我的无线电动剃须刀。那第十次是个正在震动的塑胶阴茎。

那个安全事务组的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时我刚下飞机,没了行李箱,就要打车回家,即将发现我的法兰绒衬衣都烧成碎片散落在大街上。

你倒是想想,那个安全事务组的家伙说,在一位乘客抵达目的地时却告诉她一个塑胶阴茎把她的行李留在东海岸了。有时甚至是个男人。航空公司的政策是,碰上塑胶阴茎的话决不暗示谁是物主。使用不定冠词。

一个塑胶阴茎。

从来不说您的塑胶阴茎。

从来不说那个塑胶阴茎意外地自己启动了。

一个塑胶阴茎自己启动了,造成了一个紧急状况,从而不得不转移您的行李。

当我在斯泰普尔顿机场 转机醒来时,天正在下雨。

当我在飞机就要降落醒来时,天正在下雨。

扩音器告诉我们请利用这个机会检查一下我们的座椅周围,不要遗忘我们随身携带的任何物品。然后扩音器就叫我的名字。我能否跟等在门口的一位航空公司的代表见一下面。

我把手表往回拨了三个小时,时间仍然过了午夜。

门口站着那位航空公司的代表,还有那位安全事务组的家伙,他说,哈,你的电动剃须刀使你的行李必须接受检查,滞留在了杜勒斯机场。那个安全事务组的家伙管行李处理员叫扔行李的。然后又管他们叫敲诈分子。为了证明情况还不算最糟,那个家伙告诉我至少那不是个塑胶阴茎。然后,也许因为我是个男的他也是个男的,而且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也许是为了把我逗笑,那家伙说他们业内把机组乘务员称为太空女服务生。或充气床垫。那家伙穿的像是飞行员的制服,白衬衣带两个小肩章,系了条蓝色领带。我的行李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了,他说,将在次日送到。

那家伙计问了我的姓名、住址和电话,然后他问我一个安全套和一个驾驶舱有什么不同。

“一个安全套里只能塞进一根鸡巴。”

我用最后十美元打车回家。

当地警方已经问了很多问题。

我的电动剃须刀,根本不是什么炸弹,仍待在晚我三个时区的地方。

而威力相当于一个炸弹,一个巨大的炸弹的玩意儿,已经把我那机巧的Njurunda咖啡桌炸了个粉碎,它本来由一个莱檬绿的“阴”和一个橙黄色“阳”拼成一个圆。不论阴阳,如今都成了碎片。

我的haparanda沙发组,蒙着橙黄色的沙发套,由埃利卡·佩卡利设计,如今已成了一堆垃圾。

变成筑巢本能奴隶的并非只有我一个。我认识的人里面原本坐在马桶上看色情杂志的,如今在马桶上翻看的是“宜家”的家具目录。

我们都有同样带Strinne绿色条纹图案的Johanneshov扶手椅。我的燃烧着从十五楼上翻下来,落进了一个喷泉。

我们都有用铁丝和环保的原白色纸做的Rislampa/har 纸灯。我的碎成了纸屑。

还有浴室里所有的设备。

Alle成套餐具。不锈钢制成。均可用洗碗机清洗。

用镀锌钢做的Vild大钟,哦,我必须得拥有它。

Klipsk搁架组合,哦,一点没错。

hemlig的帽盒。是的。

我居住的大楼外头的街道上散落、燃烧着的就是所有以上这些。

Mommala被套组。由托马斯·哈里拉设计,还可以买到以下颜色:

淡紫。

品红。

钴蓝。

乌木色。

墨玉色。

淡黄褐或暗浅紫。

我花了整整一生的时间买齐这些装备。

我那几张容易打理的斑纹漆Kalix休闲桌。

我的Steg套桌。

你购买家具。你告诉自己,这将是我生活中需要的最后一个沙发了。买下这个沙发,然后一两年内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你都会心满意足,至少在沙发这项事务上你胜券在握。然后就是选对盘子。然后是完美的床。窗帘。地毯。

然后你就陷入你可爱的小巢,而你曾拥有的那些东西,现在是它们拥有你。

直到我从机场回到家。

门房从阴影里踱出来说,出了事故。警方已经来过而且问了很多问题。

警方认为可能是煤气。可能是煤气灶上常燃的小火灭了,或是某个煤气头忘记关了,导致煤气泄漏,然后煤气逐渐升至天花板,然后煤气逐渐充满整套公寓的每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地板。这套公寓有一千七百平方英尺,而且是挑高型天花板,煤气一定是一天天地泄漏,一直到把每个房间完全填满。等所有的房间一直到地板都充满了煤气,冰箱底部的压缩机只要一启动。

砰。

顶天立地的落地窗带着铝合金窗框就飞了出来,沙发、灯具、盘子和床单被套燃烧着紧跟其后,还有高中年鉴、各种文凭和电话。所有的一切都从十五层上轰隆一声炸出来,简直像是太阳耀斑。

哦,可别是我的冰箱。我收集了满满几搁板各式各样的芥末,有的是用石磨研磨的,有的是英式酒馆式样的。冰箱里有十四种不同风味不含脂肪的色拉调味酱,还有七种不同的刺山果花蕾 。

我知道,我知道,满满一屋子调味品却没有真正的食物。

门房擤了擤鼻子,有样什么东西落入他的手帕,像是一记好球被接球手接个正着。

你本来可以到十五楼上去看看,门房说,可谁都不能进入那个单元。这是警方的命令。警方一直在问,我是不是有个什么掰了的女朋友会想这么干,或者我是不是跟能接近炸药的什么人结了仇。

“也不值当地上去,”门房说。“剩下的也就是个水泥架子了。”

警方并未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谁都没闻到煤气味儿。门房耸了耸一边的眉毛。这个家伙把工夫全花在跟日间女佣和护士调情上了,她们是为顶层那几个大单元工作的,这家伙就坐在门厅的几把椅子上,单等着她们下班搭她们的车。我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每天晚上回家为了打开大门把自己放进去,都得先把把门前的大包小包挪开,他却一直安坐在那儿看他的《埃勒里·奎因》杂志 。

门房耸起一边的眉毛,罗嗦着有些人如何会大费周章把一根蜡烛,一根很长很长的点燃的蜡烛放在一大桶汽油里。有经济困难的人会这么干。那些想从底层冒出来的家伙。

我要求用一下门厅的电话。

“有很多年轻人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印象,就成了购物狂,”门房说。

我拨了泰勒的号码。

电话铃在泰勒租的造纸街上的房子里响起。

哦,泰勒,救救我吧。

电话铃在震响。

门房俯身在我肩膀上说,“有很多年轻人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哦,泰勒,拯救我吧。

电话铃在震响。

“年轻人,他们觉得他们想要这整个世界。”

把我从瑞典家具中救出来。

把我从聪明过头的艺术中救出来。

电话铃在震响,泰勒终于接了电话。

“如果你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门房说,“结果你只会得到一大堆你不想要的东西。”

但愿我永不会完整。

但愿我永不会满意。

但愿我永不会完美。

救救我,泰勒,把我从力求完美和完整中救出来。

泰勒和我同意在一家酒吧见面。

门房向我要了警方可以联系到我的号码。雨还在下。我的奥迪车还停在停车场,不过一盏Dakapo的卤素照明灯刺穿了挡风玻璃。

泰勒和我,我们见了面而且喝了很多啤酒,泰勒说,没问题,我可以搬去跟他同住,不过我也得帮他个忙。

第二天,我的行李箱就会到了,里面装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六件衬衣,六身内衣。

在那个谁都不会看你,谁都不会在意你的酒吧里,我问泰勒他想要我做什么。

泰勒说,“我想要你铆足了劲揍我。”

第一部分 第六节

我向微软作的产品演示中需要两块屏幕,我感觉到嘴里的血,不得不开始吞咽。我老板并不了解演示的素材,不过他不会让我就这么黑着眼圈肿着半边脸放我的演示,脸肿是因为里面的缝合导致的。缝合处已经开始松动,我用舌头抵着脸颊里面能感觉得出来。想象一下海滩上纠结的鱼线。我可以把它想象为狗被去势后黑色缝线,我得不断地把血吞下去。我老板正在按照我的脚本进行演示,我在操作便携式投影机,这样我有半边身子就能隐在暗处。

在我试图把血都舔尽的时候,嘴唇上粘上了更多粘稠的血,放映结束灯光放亮的时候,我将转向来自微软的几位顾问:埃伦和沃尔特,诺伯特和琳达,并且说,感谢光临,我的嘴闪着血光,血就在我的齿缝间游走。

你可以吞下约一品脱血而不至于犯恶心。

明天是搏击俱乐部的日子,我可不会错过搏击俱乐部。

在演示前,微软的沃尔特微笑着晃动他那蒸汽铲土机一样的下巴,活像条晒成烧烤土豆片颜色的营销走狗。沃尔特还有他的印章戒指摇着我的手,把我的手包裹在他光滑柔软的手里说,“我可不乐意看到那个家伙被揍成了什么德行。”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我跟沃尔特说我是摔的。

我是自己搞成这样的。

在演示前,当我坐在老板对面,告诉他脚本里每一张幻灯片的提示所在,当我想开始放片子时,我的老板说,“你每周末都在搞什么鬼?”

我只不过不想死的时候身上连道疤都没有,我说。现如今,拥有一副美丽的平凡躯体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你看到那些保养得樱桃般光鲜的汽车,就像刚从经销商1955年的产品陈列室里开出来的,我总是想,真浪费啊。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二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或许午餐时,那个到你桌边来的侍应就带着两个大熊猫一样的黑眼圈,这是上周末他拜搏击俱乐部所赐的,当时你亲眼看着他的脑袋夹在水泥地和一个两百磅重的仓库管理员膝盖之间,大块头攥起拳头一次又一次打在这个侍应的鼻梁上,透过所有的呼喊你能听到单调猛烈的砰砰声,直到这个侍应攒起足够的力气把嘴里的血沫喷出来叫一声:停。

你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搏击俱乐部只存在于搏击俱乐部开始与结束的那几个小时之间。

还有那个在复印中心工作的孩子,一个月前你看到的这个孩子都记不住在一份订单上打三个洞存档,或是在不同的复印材料之间夹几张色纸以示区别,可当你看到他将身量是他两倍的一位客户代理踢没了气儿,然后跨在他身上把他揍成一滩烂泥,一直到这孩子不得不停手。在那十分钟里他就是个神。这就是搏击俱乐部的第三条原则,当有人喊停,或者被打垮,哪怕他是装的,搏击随之结束。每次你看到这孩子,你都不能告诉他他打的那一架是何等的精彩。

每次只两人对打。每次只打一架。赤膊赤脚打。一旦开打就持续到不得不停为止。这些是搏击俱乐部的其他规则。

搏击俱乐部的那个人跟现实世界中的他并非一人。哪怕你告诉复印中心的那孩子他打的那一架何等地精彩,你告诉的也并非俱乐部里的同一个人。

搏击俱乐部的我也并非我老板认识的那个我。

在搏击俱乐部待上一夜后,真实世界中一切的音量就都被调低了。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激怒你。你的话就是律法,哪怕别人破了那律法或对你提出异议,哪怕如此也无法激怒你。

真实世界里,我是个产品招回活动协调员,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满嘴鲜血地坐在黑影里更换着高射投影图象和幻灯片,听我的老板向微软解释他如何为某个标识选了一种特别的淡矢车菊蓝。

第一次搏击俱乐部就泰勒和我相互揍个不停。

原本如果我很恼怒地回到家,知道我的人生根本不会屈从我的“五年计划”,我可以清理我的公寓或装配我的汽车,这也就够了。某一天我会一道伤疤都不带地死去,会留下一个漂亮无比的公寓和一辆车。真的,真的漂亮,直到蒙上尘灰或等到下一个物主。就连《蒙娜丽莎》都在土崩瓦解了。而自打搏击俱乐部以来,我嘴里的牙齿有一半都能活动了。

或许自我提升并非答案。

泰勒从没见过他父亲。

或许自我毁灭才是答案。

泰勒和我仍一道前往搏击俱乐部。搏击俱乐部如今在一家酒吧的地下室,等酒吧星期六晚上关门以后,每周你去那儿就会发现人又多了些。

泰勒站在漆黑的水泥地下室正中央一盏灯底下,他能看到黑暗中有一百双眼睛映着那盏灯。泰勒讲的头一件事就是,“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我呢,我有大约六年的时间知道我有个爸爸,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爸,他大约每隔六年就在一个新的城镇建立一个新家。与其说这像个家还不如说像是建立特许经营网。

你在搏击俱乐部看到的是一代由女人抚养长大的男人。

泰勒在午夜过后的黑暗中站在挤满了男人的一个地下室唯一的一盏灯底下,泰勒又过了一遍其他的原则:每次只两人对打。每次只打一架。赤膊赤脚打。一旦开打就持续到不得不停为止。

“第七条原则,”泰勒喊道,“如果这是你头一次参加搏击俱乐部,你必须开打。”

搏击俱乐部不是电视上播的橄榄球赛。你不是在看一组你不认识的,来自半个地球的男人相互对攻,由卫星直播,有两分钟滞后,每十分钟插播啤酒广告,现在是暂停,播报频道名称。你在参加了搏击俱乐部后,再在电视上看橄榄球赛就等于你在可以有伟大性爱的情况下还去看黄片。

搏击俱乐部开始取代了你去健身房、你留一头短发以及剪指甲的原因。你去的健身房里挤满了拼力想看起来像个男人的家伙,好像成为一个男人就意味着看起来要像一位雕塑家或艺术指导说的那样。

就像泰勒说的,连一个蛋奶酥看起来都气鼓鼓的。

我父亲没上过大学,所以我上大学就尤为重要。上了大学后,我打长途电话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我爸不知道。

当我找到了工作年满二十五之后,我又在长途电话上问他,现在该怎么办?我爸不知道,所以他就说,结婚吧。

如今我是个三十岁的男孩子,我怀疑一个女人是否真是我需要的答案。

搏击俱乐部里发生的事可不是耍耍嘴皮子。有些家伙每周都需要干一架。这个星期,泰勒说这是头一次满了五十人,到此为止,不能再多了。

上周,我选了个家伙,他跟我登记要干一架。这家伙这周肯定过得糟糕透顶,他一招腋下握颈把我两条胳膊都别到颈后,然后把我的脸朝水泥地上猛撞,直到我的牙齿把我的脸颊内侧撕裂我的眼睛肿得睁不开而且开始流血,在我叫了停之后,我低头一看,地上都有我半边脸的清晰的血印。

泰勒站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低头看我形如一个大O字的嘴巴,周围一圈的血印,而我的眼睛印下来的那条小缝则从水泥地上朝上盯着我们俩,泰勒说,“酷啊。”

我跟那家伙握了握手说,打得好。

那家伙,他说,“下周再干一架怎么样?”

我努力克服所有的肿胀微微一笑,我说,你看看我。等下个月怎么样?

你在什么地方都不像你在搏击俱乐部那样感觉你精彩地活着。是你跟另一个家伙站在正中央那盏灯底下,其余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搏击俱乐部讲究的不是输赢。搏击俱乐部不是耍嘴皮子。你看一个家伙第一次来搏击俱乐部,他的屁股就像是两个白面包。而六个月后你再看到这同一个人,他看起来就像是实木雕出来的那么结实了。这个家伙信心满满,感觉他能掌控一切。搏击俱乐部就像健身房里一样有呻吟和鬼叫,可搏击俱乐部可不是为了让你外表好看。搏击俱乐部就像教堂里一样有各种语言歇斯底里的喊叫,星期天一觉醒来,你会觉得自己得救了。

我上一次干架,也就是那家伙把我打成一堆拖把之后,我给我的保险公司打电话要他们预先同意我去急救室就医。在医院里,泰勒跟他们说我是摔的。

时不时地,泰勒为我说话。

我是自己摔的。

窗外,太阳正在升起。

你不谈论搏击俱乐部,是因为除了星期天凌晨从两点到七点的那五个钟头,搏击俱乐部根本不存在。

当我们发明搏击俱乐部时,泰勒和我,我们俩都从没干过架。如果你从没干过架,你就会琢磨受伤是怎么回事,琢磨面对另一个人你能怎么打。我是泰勒觉得可以安全地问我这些问题的第一人,当时我们在酒吧里都喝醉了,那里也没人在乎,于是泰勒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我想请你铆足了劲狠狠揍我。”

我不想这么做,可泰勒把一切都解释给我听,关于不想一道疤都没有就死,关于厌倦了只是看那些专业的拳击,关于想更多地了解他自身。

关于自我毁灭。

当时,我的生活看起来真是有点太完满了,或许我们一定得把一切都打破,才能把我们自身中一些更好的东西逼出来。

我四周看了一下说,好吧。好吧,我说,不过得去外面的停车场。

我们来到外面,我问泰勒是打脸上还是打肚子。

泰勒说,“打我个措不及防。”

我说我从没打过任何人。

泰勒说,“那就发次疯吧,哥儿们。”

我说,把眼睛闭上。

泰勒说,“不闭。”

我就像每个第一次参加搏击俱乐部的人,吸一口气,模仿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每一个牛仔,一个大挥拳打在泰勒的下巴上,可我的拳头实际上碰到的是泰勒一侧的脖颈。

该死,我说,这个不算。我想再试一次。

泰勒说,“当然要算,”抬手一拳,砰,正中我胸口,活像周六上午放的卡通片里一个卡通拳击手套打在一根弹簧上,我应声跌在后面一辆车上。我们俩戳在当地,泰勒抚摩着一侧的脖颈,我则一只手按在胸口。我们俩都都知道我们已进入一个此前从未涉足的地方,而且像卡通片里的猫和老鼠一样,我们还活着,而且想看看我们在这事儿上到底能走多远依然还能活着。

泰勒说,“酷啊。”

我说,再给我一拳。

泰勒说,“不,你给我一拳。”

我就给了他一拳,一个女孩子般的大挥拳正打在他耳朵底下,泰勒将我往后一推,抬起脚后跟跺在我小肚子上。往后发生的事儿可就不是动动嘴皮子了,不过酒吧关了,大家都跑出来围着我们在停车场上大呼小叫。

不是泰勒,而是我终于感觉我可以掌控这世界上所有出了问题的事儿了,从洗衣店拿回来后才发现领扣迸裂的衣服,那家我说已经透支了几百美元的银行。我老板接手我的电脑而且乱动我的DOS执行命令的那份工作。还有把那些互助组从我身边偷了去的玛拉·辛格。

一架打完后什么也解决不了,可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们打架的那第一晚是个星期天的晚上,泰勒整个周末又没刮胡子,我的指关节被他的胡子楂儿扎得火辣辣地痛。我们仰面朝天躺在停车场上,望着透过街灯一闪一闪的那颗星星,我问泰勒在他心里面他是在跟谁打。

泰勒说,他父亲。

或许要完善我们自己,并不需要一个父亲。你在搏击俱乐部里的打不针对任何人。你为了打而打。你本不该谈论搏击俱乐部,不过我们谈过,在那家酒吧关门后,我们有几个星期就在那个停车场上碰头。天凉了以后,另一家酒吧提供了我们如今碰头的那个地下室。

搏击俱乐部碰头的时候,泰勒宣布由他和我定下的规则。“你们中间大部分人,”泰勒在挤满人的地下室正中央的那盏灯底下喊道,“你们能来到这儿就证明有人坏了规矩。有人跟你们说了搏击俱乐部的事儿。”

泰勒说,“既然如此,你们要么就此住口,要么你们另开一家搏击俱乐部好了,所以下周你们到这儿来就把名字登记下来,只有名单上的前五十位才能加入。如果你加入了,如果你想打一架那就立马开打。如果你不想打架,有的是想的,所以你不如干脆待在家里。

“如果这是你头一次参加搏击俱乐部,你必须开打。”

大部分人来搏击俱乐部都因为他们太怕某种东西,不敢跟它对干。几架打完后,你怕得就少多了。

有很多死党都是第一次在搏击俱乐部认识的。现在我去开各种会时,在会议桌上看到的会计师、下级主管和律师里有些用绷带裹着断了的鼻梁,露出来的部分就像个紫茄子,要么就是一只眼睛底下缝了几针,或是下巴用金属丝固定着。这些安静的年轻人在该做出决定之前一直都安静地听着。

我们相互点头致意。

完了之后,我老板会问我这些家伙我怎么认识这么多。

照我老板看来,如今商界里的绅士可是越来越少了,暴徒越来越多。

演示继续进行。

微软的沃尔特跟我对了对眼神。这个年轻人拥有完美的牙齿,光洁的皮肤以及一份你肯费心写在校友杂志上想得到的工作。你知道他还太年轻,肯定没参加过任何战斗,而且就算他父母没离婚的话,他父亲也从来不着家,他正看着我那张半边刮得很干净半边青紫隐在暗处的脸。血在我嘴唇上闪着光。沃尔特在想的或许是上周末吃的一顿“无痛”纯素便饭,或是臭氧曾,或是这个世界急需停止在动物身上进行残酷的产品测试,不过或许他根本没动这些心思。

第一部分 第七节

一天早上,马桶里漂着个用过的安全套,像只死了的水母。

泰勒和玛拉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起床撒尿,抽水马桶里衬着那些洞穴壁画般污渍的就是这玩意儿。由不得你不好奇,那些精液该怎么想。

就这个?

这就是阴道的拱顶?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整整一晚,我梦到我一直背着玛拉·辛格。玛拉·辛格抽着她的烟。玛拉·辛格转着她的眼珠子。我孤身一人在我自己的床上醒来,而通往泰勒房间的门是关着的。通往泰勒房间的门从来没关过。整晚都在下雨。屋顶上的木瓦起泡、变形、卷翘,雨水透进来,在天花板的灰泥上聚集,然后通过照明设备滴落下来。

碰上下雨我们就得把保险丝拔掉。你根本不敢开灯。泰勒租的这幢房子有三层,外带一个地下室。我们只好端着蜡烛四处走动。楼梯平台上有几个食品储藏室和可以用作卧室的封闭阳台,还有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客厅里的凸窗有宽阔的窗台可以坐卧。护壁板的装饰线脚雕饰繁复,而且有十八英寸高。

雨慢慢渗入这幢房子,所有的木制品都在肿胀和皱缩,而所有木制品里面的钉子,不论是地板、护壁板还是窗户的外框,所有的钉子都蹿出来老长而且锈迹斑斑。

你随处都会踩到生锈的钉子,你的胳膊肘随时都会挂到生锈的钉子,而且总共有七个卧室的一幢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而眼下里面有个用过的安全套。

这幢房子在静候变化的到来,城市规划的变更或是经过确认了的遗嘱,然后它就会被推倒。我问过泰勒他在这儿住了多久了,他说大约有六周。在创世之前,曾有位房东毕生收藏《国家地理》和《读者文摘》,收藏品堆了几大堆。每逢下雨,几大堆摇摇欲坠的杂志就会长得更高。泰勒说上一任房客曾拿光滑的杂志纸来包可卡因。房子的大门根本没有锁,不论是警察还是任何人随时都能闯进来。餐室墙壁上足足有九层壁纸一一膨胀开来,夏布底下是鸟儿再底下是花卉再底下是格子图案再底下又是花卉。

我们周围仅有的邻居是一家关闭了的金工车间,还有街对面占了整整一个街区的仓库。房子里有个壁橱,存放着不少七英尺长的卷轴,专用于卷藏织花台布,所以这些台布从来用不着折叠。还有一个雪松衬里,可用作冷藏毛皮的橱子。卫生间里的瓷砖上印满比大部分人婚礼瓷器的图案更要精美的小花,而且马桶里还有个用过的安全套。

我已经跟泰勒一起住了大约一个月了。

泰勒来吃早饭的时候,脖颈上胸口上遍布嘴唇嘬出来的红印儿,而我在翻阅一本旧《读者文摘》。在这幢房子里买卖毒品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周边没有住户。造纸街上除了仓库和那家制浆工厂外什么都没有。造纸厂释放的蒸汽散发出臭屁味儿,造纸厂周围的锯末垛得像一堆堆黄色金字塔,散发出仓鼠笼子的味儿。在这幢房子里买卖毒品最合适不过,是因为每天有数不完的卡车经过造纸街,可一到晚上,除了泰勒跟我,方圆半英里之内就连一个活物儿都不剩了。

我发现原本在地下室有一堆堆的《读者文摘》,而眼下每个房间都有一摞《读者文摘》了。

合众国各州的生活。

开怀一笑是最好的良药。

一堆堆的杂志等于是唯一的家具。

最老的那批杂志中有一组文章,人体的各个器官都以第一人称来讨论自己:我是简的子宫。

我是乔的前列腺。

决不是开玩笑,而泰勒就这么赤膊带着满身的红印儿来到餐桌前,向我如此这般解释他昨晚如何碰到玛拉·辛格,如何跟她上了床。

听到这些,我完全成了乔的胆囊。一切都是我的错。有时你被耍是因为你干了什么。而有时你被耍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干。

昨晚,我给玛拉打过电话。我们达成一项默契,我要是想去参加某个互助组,我可以打电话给玛拉看她是不是也打算去。昨晚是恶性黑素瘤的互助组,而且我自觉情绪有点低落。

玛拉住在摄政旅馆,那地方什么玩意儿都不是,不过是一堆褐色的砖头乱七八糟磊在一起,里面所有的床垫都封上一个滑溜溜的塑料套子,那么多人到那儿是去死的。你在任何一张床上只要坐姿不对,你跟床单毯子之类的就会直接出溜到地板上。

我给摄政旅馆的玛拉打了个电话,看她是不是也打算去恶性黑素瘤。

玛拉是以电影里慢动作的方式接的电话。这算不得真的自杀,玛拉说,这也许只是又一次哭着喊着要人帮助的努力,不过她服了太多的“赞安诺” 。

想象一下跑到摄政旅馆观看玛拉在她那可怜的房间里上下折腾的场面,听着她不断嘟囔:我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死了。要死了。

这会一直持续好几个钟头。

这么说来她今晚要待在家里了,对吧?

她在干死亡那桩大事,玛拉告诉我。我要是想观礼的话就该行动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谢了,我说,不过我另有安排。

没关系,玛拉说,她看着电视一样能死。玛拉只希望电视上有点值得看的东西。

于是我飞奔出去参加恶性黑素瘤的互助组。我回来挺早的。回来就睡着了。

于是眼下,次日早上吃早饭时,泰勒满身红印儿坐下来说玛拉是个变态的婊子,不过他倒很喜欢这个调调。

昨晚恶性黑素瘤散了以后,我回到家上床就睡着了。然后梦到我背着玛拉·辛格,背呀,背呀,背呀。

于是今天早上,一边听着泰勒,我假装在看《读者文摘》。变态的婊子,我比你清楚得多。《读者文摘》。套在制服里的幽默。

我是乔狂怒的胆管。

玛拉昨晚跟他说的那些话,泰勒说。没有女孩子这么跟他说过话。

我是乔咬牙切齿的牙齿。

我是乔红肿发炎的鼻孔。

在泰勒跟玛拉干了大约十次后,泰勒说,玛拉跟他说她想怀上个孩子。玛拉说她想为泰勒去堕胎。

我是乔紧握的拳头。

泰勒又怎能不为这一套着迷。前天晚上,泰勒还一个人坐得直直的,往《白雪公主》上接性器官的镜头。

我又怎能争到泰勒的注意。

我是乔激愤、燃烧的排斥感。

更糟的是这全是我的错。昨晚我上床睡觉后,泰勒告诉我,他值完宴会侍应的班回家,玛拉又从摄政旅馆打来电话。我终于知道了,玛拉说。那个隧道,那道光引领她进入那条隧道。死亡的体验真是太酷了,玛拉想要我听她描述这种体验,在她离开她的肉体,往上飘的时候。

玛拉也不知道她的魂灵是不是能打电话,不过她想要某个人至少听到她最后一次呼吸。

不,可是不,接电话的是泰勒,而且他误会了整个状况。

他们从未谋面,所以泰勒认为玛拉马上要死是件坏事。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根本不关泰勒的事,可是他打电话报了警,而且泰勒飞奔去了摄政旅馆。

如今,按照我们从电视上学到的古代中国的风俗,泰勒要为玛拉负责了,而且要永远负责,因为泰勒救了玛拉的命。

我只要肯浪费那么几分钟时间,过去观看玛拉如何赴死,所有这一切就都可以幸免了。

泰勒告诉我玛拉住的8G房间,在摄政旅馆顶楼,如何要爬上八段楼梯然后再走过一条闹哄哄的走廊,各道门后面如何不断传来电视上的“罐头笑声”。每隔几秒钟就有一位女演员尖叫或好几位男演员尖叫着死于乱枪中。泰勒走到走廊尽头,还没等他敲门,就有一条呈奶酪牛奶般菜色、细瘦细瘦的胳膊从8G房间门后猛地伸出来,抓住泰勒的手腕,把他拽了进去。

我把自己埋在一本《读者文摘》里。

甚至在玛拉把泰勒拽进她房间后,泰勒仍能听到摄政旅馆外前门位置阵阵尖利的刹车和警笛声。梳妆台上有个塑胶阴茎,用跟上百万的芭比娃娃同样的软质粉色塑料制成,有那么一瞬,泰勒都能想象到数百万婴儿玩具娃娃和芭比娃娃还有塑胶阴茎在台湾同一条装配线上注塑成型直到下线。

玛拉看着泰勒看她的塑胶阴茎,她转了转眼珠子说,“别怕。它可威胁不到你。”

玛拉又把泰勒推回到走廊上,她说她很抱歉,可他实在不该报警,而且警察眼下可能就在楼下了。

在走廊上,玛拉把8G房间的门锁上,推着泰勒朝楼梯走。在楼梯上,泰勒和玛拉紧贴在墙上好让冲上来的警察和携带氧气袋的医护人员通过,他们还问哪道门是8G房间的门。

玛拉告诉他们是走廊尽头那道门。

玛拉冲着警察大喊,说住8G房的曾是个很可爱迷人的女孩,可如今却成了个怪胎和婊子。那个女孩是个得谁传染谁的人渣,她自己又头脑不清楚,不敢有什么不明智之举,所以她什么事都干不出来。

“8G房里的那个女孩不相信她自己,”玛拉大喊,“而且她还担心随着自己越来越老,可选择的余地也会越来越少。”

玛拉大喊,“祝你们好运。”

警察簇集在8G房间上锁的门前,而玛拉和泰勒则匆匆下楼来到大堂。在他们身后,一个警察在冲着门高喊:

“让我们来帮你!辛格小姐,你绝对有理由活下去!只要放我们进去,玛拉,我们就能帮你解决你的问题!”

第二部分 第八节

玛拉和泰勒冲到外面的大街上。泰勒和玛拉打了个车,而在旅馆高高的八层楼上,透过玛拉房间的窗户,泰勒可以看到一道道人影晃来晃去。

车上了高速,汇入所有的灯光和其他车辆,六车道的车流朝前方的尽头疾驶,这时玛拉告诉泰勒他一定得整晚都让她醒着。玛拉一旦睡着,她就会死。

有很多人巴不得她死,玛拉告诉泰勒。这些人已经死了,在那边待着,到了晚上他们就给她打电话。玛拉跑到酒吧里也会有酒保喊她接电话,可等她拿起听筒时却发现线路是死的。

泰勒和玛拉,他们俩就在我隔壁房间里折腾了差不多整整一夜。等泰勒醒来时,玛拉已经消失不见,又回了摄政旅馆。

我告诉泰勒,玛拉·辛格不需要情人,她需要的是社会工作者的帮助。

泰勒说,“别情不情的这么叫。”

长话短说,如今玛拉已经跑出来想毁了我人生的另一个部分。我从大学开始交朋友。然后他们结婚。我也就失去了朋友。

好吧。

妙极了,我说。

泰勒问,对我来说这是不是个问题?

我是乔纠结在一起的五脏。

不,我说,没问题。

拿把枪抵在我脑门上,把我的脑浆喷溅到墙上。

很棒,我说。真是棒极了。

我老板因为我裤子上那些干了的血迹把我撵回了家,我倒是大喜过望。

脸颊上打穿的那个洞总是不收口。我想去上班,可我凸起的眼眶就像两个肿胀的黑色面包圈,只能通过中间剩下来的两个小洞往外看。直到今天,我真要给气死了,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个绝对自信的禅宗大师,可竟然没一个人留意到。不过我仍然在干传真这等小事。我写些短小的俳句然后再传真给所有人。当我走过大厅里正在工作的那些人,我在每个人那满怀敌意的小脸上得到的恰恰正是禅意。

工蜂可以离开

连雄蜂都能飞走

蜂后是它们的奴隶

你放弃所有的尘世财产和你的车,跑去住在有毒、废弃城区的一幢房子里,而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听见泰勒房间里玛拉和泰勒相互叫对方傻逼 。

接着,傻逼。

来呀,傻逼。

吞下去。别吐出来,宝贝。

仅仅通过对比,这使我成为世界上那个平静的小中心。

我,两个眼睛肿得老高,裤子上带着硬邦邦的干血迹,我跟办公室所有的人问好。哈罗!看看我。哈罗!我多有禅意。这是血。这是无。哈罗。一切皆是无,顿悟真是太酷了。比如说在下。

叹气。

看。窗外。一只鸟。

我老板问我那血迹是不是我的血。

鸟顺风滑翔。我正在脑子里写一首小俳句。

一个巢都没有

一只鸟能把世界称作家

生命就是你的事业

我掐着手指算计:五、七、五。

血迹,是不是我的?

是,我说。有些是。

这回答错了。

好像这有多么大不了。我有两条黑色长裤。六件白色衬衣。六套内衣。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我去搏击俱乐部。这些事就这么发生了。

“家去,”我老板说。“换换衣服。”

我开始琢磨泰勒跟玛拉是不是同一个人。除了他们的性交,每晚在玛拉房间里。

干呀。

干呀。

干呀。

泰勒跟玛拉从来不在同一个房间出现。我从没过他们俩待在一起过。

不过,你也从没见过我跟莎莎·嘉宝 待在一起过,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玛拉在的时候泰勒从不露面。

这样我就能把裤子洗洗了,泰勒得教我怎么做肥皂。泰勒在楼上,厨房里满是丁香和毛发烧焦的气味。玛拉坐在餐桌旁,正在用一支丁香烟 烧她内侧的胳膊,还一边管自己叫傻逼。

“我拥抱我自己正在溃烂的腐坏,”玛拉冲着香烟头上的樱桃木说。玛拉拿香烟在她胳膊内侧那柔软的白肉上碾着。“烧吧,巫婆,烧吧。”

泰勒在楼上我的房间里,在我的镜子里观察他的牙,说他给我找了份宴会侍应的差事,是兼差。

“在普莱斯曼酒店,如果你能在晚上工作,”泰勒说。“这份差事会燃起你的阶级仇恨。”

行,我说,怎么都行。

“他们让你系上个黑领结,”泰勒说。“你在那儿工作只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裤子。”

肥皂,泰勒。我说,我们需要肥皂。我们需要制造点肥皂。我需要把我的裤子洗洗。

泰勒做他那两百个仰卧起坐的时候我按住他的脚。

“要做肥皂,我们首先需要熔解脂肪。”泰勒简直无所不知。

除了性交,玛拉和泰勒从不待在同一个房间。要是泰勒在场,玛拉全当看不见他。这种做派看着好熟悉。我父母就正是这样相互视而不见的。后来我父亲干脆一走了之,另开一家连锁店去了。

我父亲总是说,“趁着性爱还没变得无趣赶快结婚,否则你永远结不成婚。”

我母亲说,“千万别买任何带尼龙拉链的东西。”

我父母说的任何一句话,你都决不会想坐在沙发上添油加醋学给别人听。

泰勒的仰卧起坐做到了一百九十八个。一百九十九。两百。

泰勒穿件蹩脚的法兰绒浴衣,底下套了条运动裤。“把玛拉弄出去,”泰勒说。“派玛拉去商店买一罐碱液。那种呈片状的。不要那种结晶状的。只要把她弄走。”

我,又回到了六岁,在我不和的父母间来回递信。我六岁时深恶痛绝。我现在也深恶痛绝。

泰勒开始做高抬腿,我下楼去告诉玛拉:要片状的碱液,我给了她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和我的公交卡。玛拉还坐在餐桌旁,我把丁香烟从她手指间拿走。很友好很容易。我拿了块洗碗巾,擦拭玛拉胳膊上那些红褐色的斑点,香烟烧出来的疤破了,血流了出来。然后我给她的每只脚都套上一只高跟鞋。

玛拉低头看着我像“灰姑娘”里的白马王子那样给她穿鞋,她说,“我是自己进来的。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你们的前门没锁。”

我什么话都没说。

“你知道,安全套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水晶鞋。你碰上个陌生人的时候就套上它。你整晚跳舞,然后你把它给扔掉。安全套,我是说。不是那个陌生人。”

我不跟玛拉说话。她能硬挤到互助组和泰勒中间,可她绝对没办法跟我套近乎。

“我整个上午在这儿等的就是你。”

花儿开了又谢了

风儿带来蝴蝶或白雪

一块石头不会注意到

玛拉从餐桌旁起身,她穿了件闪光料子做的蓝色无袖连衣裙。玛拉捏住裙边,把它翻起来让我看里面细密的针脚。她里面没穿内衣。她眨了下眼睛。

“我原想让你看看我的新裙子,”玛拉说。“是条伴娘穿的裙子,而且是全手工缝制。你喜欢吗?古德维尔 的特价商店只卖一美元。有人缝出这么多细密的针脚就为了做这么条丑陋已极的裙子,”玛拉说。“你能相信吗?”

那条裙子一边长一边短,裙子的腰部低低地托住玛拉的双臀。

玛拉去商店前,用指尖拉起裙边绕着我和桌子舞了一圈,她屁股在裙子里面晃荡。她说,那些别人先是特别热爱可一小时或一之后就会扔掉的所有东西玛拉都爱。就像圣诞树,本来是众所关注的中心,可圣诞节一过,路旁就到处都是丢弃的死树,那些箔、丝的装饰都还没摘掉呢。你看到这些树就会想到被车辆碾死的那些动物或是性犯罪的受害者,内衣反穿,用黑色绝缘带绑着。

我只希望她离开这儿。

“动物监控中心是个绝妙的去处,”玛拉说。“所有的动物,人们爱过又抛弃了的小狗小猫,甚至是已经老了的动物,都围着你又蹦又跳,吸引你的注意,因为三天过后,就会给它们注射一针过量的苯巴比妥钠,最后给扔到巨大的宠物焚化炉里。

“长睡不醒,‘狗狗谷’ 那样的方式。

“就算有人因为爱你救了你的命,他们还是会把你给阉了。”玛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正在遗弃她的家伙,“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赢得你,是不是?”

玛拉走出后门,一边唱着那首瘆人的“玩偶谷” 歌。

我就这么瞪眼看着她出去。

直到玛拉所有的一切都从房间里消失后,才有了一、两、三刻的沉静。

我转过身,泰勒出现在身后。

泰勒说,“把她给弄走了?”

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丝毫气味,泰勒就这么出现了。

“首先,”泰勒说着从厨房门口跳进来开始在冰箱的冷冻室里翻箱倒柜。“首先,我们需要熔化些脂肪。”

至于我老板,泰勒告诉我,要是我实在气不过,我就该到邮局去填一份更换地址的申请卡,把他所有的邮件都转发到北达科他州的拉格比。

泰勒开始把装着冰冻白色物质的好多三明治包拽出来,扔到水槽里。我呢,应该在炉子上放个巨大的煎锅,把水加至差不多满锅。水太少,脂肪在分离为油脂时颜色就会变暗。

“这种脂肪里盐太多,”泰勒说,“所以水越多越好。”

把脂肪放在水里,把水煮开。

泰勒把每个三明治包里的白色物质挤到水里去,然后泰勒把空包都埋到垃圾桶底下。

泰勒说,“开动点想象力。想想在童子军里他们教给你的所有那些开拓进取的鬼话。想想你的高中化学课。”

真难想象泰勒在童子军里的形象。

我还可以这么办,泰勒告诉我,我可以在某天夜里开车到我老板家,把软管接到户外的水龙上。软管的另一头接个手动泵,这样我就能往我老板家的管道内注入一料工业染料。红、蓝、绿都成,第二天就等着看我老板的尊容吧。要么,我还可以安坐在灌木丛里不断压我的手动泵,直至管道内的压力超压,达到 110磅/平方英尺。这样的话,只要有人冲一下马桶,马桶座就会爆炸。到150磅/平方英尺,如果有人打开淋浴,水压会把淋浴头给轰掉,把各个组件炸开,砰,淋浴头立马成了迫击炮弹。

泰勒这么说无非逗我开心。事实上我很喜欢我老板。还有,如今我已经顿悟了。你知道,只有佛教才有的顿悟。金线菊。《金刚经》和《碧岩录》。哈瑞茹阿玛,你知道,克利须那,克利须那 。你知道,顿悟。

“屁股上粘上羽毛,”泰勒说,“你也成不了小鸡。”

脂肪熔化的时候,油脂会漂到沸水顶上。

哦,我说,这么说来我是在往屁股上粘羽毛喽。

倒好像面前的泰勒,胳膊上一排香烟烧疤的泰勒竟是个发展成熟的灵魂。傻逼先生和太太。我镇定一下脸上的神色,思绪转向人们打算屠杀的那些印度圣牛中的一头,那是航空紧急程序卡上印着的。

把煎锅底下的火关小。

我搅着沸水。

越来越多的油脂会升上来,直至水上覆盖上一层彩虹色珍珠母般的壳。拿一把大调羹把这一层撇掉,放在一旁备用。

煮呀撇呀。煮呀撇呀。把撇出来的油脂装到牛奶盒里,盖儿要一直敞着。

泰勒把一把椅子拖到冰箱前,冰箱大开着,他就这么看着那些油脂冷却。因为厨房里很热,冰箱底部蒸腾出阵阵冷雾,绕在泰勒脚边。

我把油脂装到牛奶盒里,泰勒把它们往冰箱里放。

我走过去在冰箱前挨着泰勒跪下来,泰勒抓起我的双手给我看。生命线。爱情线。爱神纹和战神纹。冷雾环绕着我们,微弱的灯光映出我们的脸。

“我需要你再帮我个忙,”泰勒说。

应该跟玛拉有关吧?

“永远不要跟她谈论我。不要在我背后议论我。你能发誓吗?”泰勒说。

我发誓。

泰勒说,“你只要有一次跟她提到我,你就再也甭想见到我了。”

我发誓。

“发誓?”

我发誓。

泰勒说,“现在记住了,你已经发了三遍誓了。”

冰箱里油脂的顶上正在形成又厚又清亮的一层什么东西。

我说,油脂在分离呢。

“甭担心,”泰勒说。“清亮的那一层是甘油。你想做肥皂的时候可以把这层甘油再搀回去。或者,你也可以把这层甘油撇出来。”

泰勒舔了舔嘴唇,把我两只手转过来,手心朝下压在他大腿上,压在他浴衣那拙劣的法兰绒上。

“你可以将这些甘油跟硝酸混合造出硝化甘油来,”泰勒说。

我嘴巴大张地喘着气说,硝化甘油。

泰勒把嘴唇舔得湿湿的、亮亮的,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

“你可以将硝化甘油跟硝酸钠和锯末混合造出炸药,”泰勒说。

那个吻湿湿地在我雪白的手背上闪着光。

炸药,我说,跌坐在我的脚跟上。

泰勒把那罐碱的盖子撬掉。“你可以把桥梁炸掉,”泰勒说。

“你可以将硝化甘油跟更多的硝酸和石蜡混合造出胶质炸药,”泰勒说。

泰勒将那罐碱在我手背上那个闪光的潮湿吻痕上方一英寸高的地方倾斜过来。

“这是个化学灼伤,”泰勒说,“会比你以前所有的灼伤都痛。比一百支香烟的灼伤都痛。”

那个吻在我手背上闪着光。

“你会留下道疤,”泰勒说。

“只要有足量的肥皂,”泰勒说,“你就能炸平整个世界。现在记住你的誓言。”

泰勒把碱液倒了下来。

第二部分 第九节

泰勒的口水起到两个作用。我手背上湿润的吻痕将薄薄的碱片固定住,让它们烧灼。此其一。第二,碱只有在遇水时才会灼烧。或者遇口水。

“这是一种化学灼伤,”泰勒道,“会比你以前所有的灼伤都痛。”

你可以用碱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闭上眼睛。

一小团碱糊遇水反应能烧穿一个铝锅。

一杯碱溶液加水能溶解一把木匙。

碱遇水后会达到两百度的高温,当它在我的手背上升温灼烧时,泰勒用一只手的手指压在我的手指上,我们的手在我血迹斑斑的裤子膝盖上伸展开,泰勒说一定要注意,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

“因为此前的一切属于一个故事,”泰勒道,“而此后的一切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是我们俩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

附着在泰勒那个吻痕上的碱是一堆篝火,是烙铁或是原子反应堆在我手背上烧灼,感觉上却像在距我几英里远的长路尽头。泰勒要我回来跟他并肩一道。我的手却在离去,越来越小,在长路尽头的地平线上。

想象一下那火仍在灼烧,只是眼下它已然越过了地平线。成为一次日落。

“回来感受那烧灼的痛,”泰勒道。

这不是他们在互助组搞的那套引导性冥想吗。

千万不要去想痛这个词。

引导性冥想对癌症有效,对这个也应该有效。

“看着你的手,”泰勒道。

别看你的手。

别去想灼热、血肉、肌体组织或是烧焦这些个词。

别去听自己的哭泣。

引导性冥想。

你现在是在爱尔兰。闭上眼睛。

你是在爱尔兰,时间是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你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旁边就是布拉尼城堡 ,每天都有一辆辆大巴将整车的英国和美国观光客拉过来亲吻那块石头。

“注意听我的话,”泰勒道。“肥皂和‘人牲’ 是手拉手出现的。”

你随着人流离开酒馆,走过寂静的街道上水淋淋的汽车,刚刚下过一场雨。已经是晚上了。你一直走到布拉尼城堡。

城堡中的地板都朽坏了,你沿着石头台阶向上爬,每上一级,四周包围着你的黑暗就深一层。每个人都默默地爬着,遵从这一小小的反抗行动的传统。

“听我说,”泰勒道。“睁开眼睛。”

“在远古,”泰勒道,“人牲是在一条河上的一座小山上献祭的。有成千上万人。听我说。人牲献祭完成后,尸体都架在柴堆上烧掉。”

“你可以哭,”泰勒道。“你可以跑到水槽边用水冲洗手背,可首先你一定得明白你的愚蠢,明白你会死掉。看着我。”

“总有一天,”泰勒道,“你会死,你只有明白这一点,才能真正对我有用。”

你在爱尔兰。

“你可以哭,”泰勒道,“不过你滴到碱片上的每一滴眼泪都会在你的皮肤上烧出一个烟疤。”

引导性冥想。大学毕业那年的那个夏天你在爱尔兰,或许那就是你第一次渴望无政府状态的地方。在你认识泰勒·德顿很多年前,在你往你的第一份英格兰奶油上撒尿前,你就学到了那些小小的反抗行动。

在爱尔兰。

你正站在一个城堡楼梯顶端的一个平台上。

“你可以用点醋,”泰勒道,“来中和烧灼,可首先你必须承认放弃。”

在成百个人被牺牲和焚烧后,泰勒道,厚厚的一层白色沉积缓缓从祭坛上滑下来,顺着山坡滑入河流。

首先你必须沉到底。

你站在爱尔兰一个城堡的平台上,平台四周包围着无底的黑暗,在你头顶上,大约一臂距离的黑暗之外就是石墙。

“雨,”泰勒道,“年复一年落在火葬的柴堆上,年复一年,人牲被焚烧,雨渗透木头的灰烬后变成了一种碱溶液,这些碱液又跟人牲那熔化了的脂肪搀和在一起,然后,一层厚厚的白色肥皂沉积物就从祭坛的坛基处慢慢滑落下来,最后顺着山坡滑向那条小河。”

你周围的那些爱尔兰人就在黑暗中干起了表示反抗的小勾当,他们走到平台边,站在无底黑暗的边缘开始撒尿。

那些人还说,来呀,把你那带着过多维他命又黄又有营养的美国尿尿撒点出来。富有、昂贵,然后丢弃。

“这是你人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泰勒道,“可你却心不在焉,就要跟它失之交臂。”

你在爱尔兰。

哦,你开始尿了。哦,嘢。没错。你能闻到氨和每天定量的B族维他命的气味。

在肥皂滑入河流的地方,泰勒道,历经千年的杀牲和雨淋后,古人发现在那个地方衣服会越洗越干净。

我正在布拉尼石上撒尿。

“哇呀,”泰勒道。

我正在我的黑色裤子里撒尿,就那条粘着干血迹,我老板无法容忍的裤子。

你在造纸街上一幢租的房子里。

“这可有点意思了,”泰勒道。

“这是个信号,”泰勒道。泰勒脑子有各种实用信息。在没有肥皂的文明中,泰勒道,人们使用自己的尿和他们养的狗狗的尿洗衣服和头发,因为尿里含有尿酸和氨。

有了醋的酸味儿,那条漫长道路的尽头,我手上的火灭了。

碱的气味刺激着你分叉的鼻窦,还有医院里让人犯呕的尿和醋味儿。

“把所有那些人杀掉是对的,”泰勒道。

你的手背上,正好是泰勒那两片唇痕的部位又红又肿而且泛着光。吻痕的周围则散布着有人哭泣造成的香烟灼痕。

“把眼睁开,”泰勒道,他的脸上闪耀着泪光。“祝贺你,”泰勒道。“你距离沉到底又近了一步。”

“你一定得看看,”泰勒道,“第一块肥皂是如何用英雄们造出来的。”

想想那些用于产品实验的动物。

想想那些被发射到太空里的猴子。

“没有他们的死亡,他们的痛苦,没有他们的牺牲,”泰勒道,“我们将一无所有。”

第二部分 第十节

我把电梯停在两层楼之间,泰勒开始解裤带。电梯一停,供餐小车上堆着的汤碗也就不再叮叮当当做响了,泰勒把汤碗的盖子揭开,热气就直往电梯顶上升腾。

泰勒开始把家伙掏出来,一边跟我说,“别看我,否则尿不出来。”

汤是一种加了芫荽和蛤肉的甘薯奶油浓汤。有了芫荽和蛤肉,我们加进去的作料谁都闻不出来。

我说,快点,我侧脸看着泰勒的家伙头上那半英寸吊在汤里。看起来实在是滑稽,就像一头高大的象穿着侍应的白衬衣打着领结,正通过短小的鼻子在喝汤。

泰勒道,“我说过了,‘别看我。’”

我面前的电梯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窗,偷过它我可以看到宴会的上菜廊。因为电梯停在两层楼中间,我的视野就跟绿色地毡上的一只蟑螂没什么两样,从蟑螂的高度望去,那条绿色的走廊一直延伸出去,没有尽头,穿过几道半掩的门扇,门扇后面就是那些巨人和他们巨人般的妻子们喝光一桶桶香槟,戴着麻将牌大小的钻石互相咆哮的地方。

上周,我告诉泰勒,帝国大厦的律师在这儿搞圣诞派对,我把自己的家伙搞硬了以后把他们所有的柑橘慕思捅了个遍。

上周,泰勒告诉我,他把电梯停住,朝着为初级联盟 的茶会准备的一整车酥皮蛋糕放屁。

泰勒很清楚蛋白酥皮最能吸味儿。

在蟑螂的水平上,我们能听到被俘的竖琴师在演奏音乐,巨人们叉起切成蝴蝶翅形状的小羊排,一口能吞下一头整猪,张开嘴巴都是能撕裂巨石阵 的象牙。

我说,快一点呀。

泰勒道,“尿不出来。”

要是汤冷了的话,他们会退回来的。

那些巨人,他们会不问情由地把某样东西退回。他们就是想看着你为了他们的钱屁颠屁颠地奔忙。这样的一次晚宴,这种宴会派对,他们知道小费已经包括在账单里了,所以他们把你视若粪土。我们也并非真的把什么都拿回厨房。把那份巴黎式土豆和荷兰沙司芦笋在盘子里挪动一下,再原样端给别人,突然之间它又什么问题都没了。

我说,尼亚加拉大瀑布。尼罗河。在学校里,我们都相信如果你把某个正在睡觉的人的手放在一碗温水里,他就会尿床。

泰勒说,“哦。”泰勒在我身后说,“哦,嘢。哦,我尿出来了。哦,嘢。没错。”

透过一重重半掩的门扇,在跟上菜廊隔绝的舞厅里甩动着金、黑和红色的裙裾,简直跟老百老汇剧院的金色天鹅绒帷幕一般高。时不时还出现一对对的“凯迪拉克”,不过却罩着黑色皮衣,在本该是挡风玻璃的地方出现的是鞋带。在轿车上面,一个扎着红色宽腰带、办公楼林立的城市在动来动去。

不要太多,我说。

泰勒和我,我们俩已经变成了服务业里面的游击恐怖分子。晚宴派对的破坏分子。酒店提供晚宴派对的整套服务,当有人需要食物时他们会得到食物、红酒、瓷器、玻璃器外带全套侍应。他们得到以上所有的服务,费用一次性付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法用小费来威胁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不过是只蟑螂。

泰勒曾做过一回晚宴派对的侍应。就是在那次泰勒变了节。那是他第一个晚宴派对,在一幢用钢铁支脚固定在山坡上的房子里,就像漂浮在城市上空,他在那个宛如一片白色和玻璃的云彩的房子里负责上鱼。鱼类菜肴上到一半,泰勒正在洗意大利面的盘子时,女主人捏着张纸片来到厨房,她的手抖得厉害,纸片像面旗子一样挥动着。夫人紧咬牙关,想知道侍应们是否看到有哪位客人到过那条通卧室部分的走廊?特别是有没有看到什么女客?或是男主人?

厨房里负责清洗收拾盘碟的是泰勒、阿尔贝特、莱恩和杰瑞,还有一位预备厨师叫莱斯利的,在往塞了虾子和蜗牛的洋蓟芯上抹大蒜奶油酱。

“我们不该去房子的那部分,”泰勒道。

我们是通过车库进来的。我们应该看到的仅限于车库、厨房和餐厅这些地方。

男主人也走到厨房门口,在他妻子背后站住,把纸条从她直哆嗦的手里接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

“除非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夫人道,“否则我怎么去面对这些人?”

男主人把手伸开,放在她白色丝质礼服的背上,衣服很配她的房子,夫人的身体直了直,肩膀端平,突然之间安静下来。“他们都是你的客人,”他道。“而且这个派对非常重要。”

这场面看起来实在滑稽,就像一个口技演员给他的傀儡注入了生命。夫人看着她丈夫,男主人轻推了下他妻子,两人返回餐厅。那张纸条掉到了地上,两扇开的厨房门把那张纸条卷到了泰勒脚下。

阿尔伯特说,“上面写的什么?”

莱恩出去开始收拾鱼类菜肴的碗碟。

莱斯利把盛洋蓟芯的托盘推回到烤箱里,说,“到底写的什么?”

泰勒直视着莱斯利,连纸条都没捡,说,“我已经在您众多优雅的香水中间至少选了一瓶排了些尿液进去。”

阿尔伯特笑了。“你在她的香水里撒了尿?”

其实没有,泰勒道。他只不过把这张纸条夹在了香水瓶之间。她的浴室里有个梳妆台,上面摆了不下一百瓶香水。

莱斯利也笑了。“这么说你并没有真这么干?”

“没有,”泰勒道,“不过她并不知道这一点。”

下剩的整个晚上,在那个云端里的白色和玻璃晚宴派对上,泰勒不断洗着盘子,先是从前面女主人面前撤下来的冷洋蓟的盘子,然后是冷炸马铃薯配冷小牛肉的盘子,然后是冷波兰式花椰菜的盘子。泰勒不断地往她的酒杯里斟满酒,斟了不下十几次。夫人坐在那儿,紧盯着每一位女客用餐,以至于到了撤掉什锦果子露的盘子上杏仁蛋糕时,夫人坐的桌头位置一下子就剩了她一个人。

客人离开后他们忙着洗洗涮涮,把冰箱和瓷器收拾到酒店的货车上,这时男主人走进厨房,问阿尔伯特能否帮他去搬运点重物?

莱斯利说,泰勒做得也许太过了些吧。

泰勒大声地飞快数落他们怎么杀鲸,泰勒说,就为了制造每盎司贵过黄金的香水。大部分人都从没见过鲸鱼。莱斯利有两个孩子住在公路边的一间公寓里,而女主人浴室台子上香水的花销我们干一年都赚不到。

阿尔伯特帮完男主人回来之后就拨打9-1-1。阿尔伯特捂住听筒说,哥儿们,泰勒真不该留那张条儿。

泰勒道,“那你到宴会经理那儿告发去。让他炒了我。我可没嫁给厨房里的这些狗屎活儿。”

所有的人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泰勒道,“被炒鱿鱼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么一来,我们就不用再洗洗涮涮,可以干点跟我们的生活真正有关的事儿了。”

阿尔伯特对着电话说,我们需要一辆救护车,然后报了地址。等在线上的时候,阿尔伯特说眼下那位女主人可真是一塌糊涂了。阿尔伯特不得不把她从马桶旁边拽起来。男主人没办法拽她,因为夫人说往她那一大堆香水里撒尿的跑不了就有他,她还说今晚上他是想跟某个女客乱搞故意要把她逼疯,她说她实在是烦了,烦透了所有那帮自称是他们朋友的王八蛋。

男主人没办法拽她起来是因为夫人穿着她那身白色礼服裙倒在马桶后面,而且她还四下挥舞着摔破了的半拉香水瓶子。夫人说如果他胆敢碰她一下,她就割断他的喉咙。

泰勒道,“酷啊。”

阿尔伯特臭烘烘的。莱斯利说,“阿尔伯特,亲爱的,你臭烘烘的。”

你从那间浴室里出来不可能不臭烘烘的,阿尔伯特道。所有的香水瓶全都在地上摔得粉碎而且马桶里还堆满了别的瓶子。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冰,阿尔伯特说,就像在最华丽的酒店派对上,我们得在小便池里加满碎冰。那间浴室臭烘烘的,而且地板上覆盖了一层不会融化的碎冰,当阿尔伯特扶着夫人站起来时,她白色裙子上粘满潮湿的黄色污迹,夫人朝男主人挥动着那半拉破瓶子,在香水和碎玻璃上一个趔趄,结果手掌撑在了地上。

她流血了,痛哭不已,蜷缩着靠着马桶。哦,它臭烘烘的,她说。“哦,沃尔特,它臭烘烘的。它臭烘烘的,”夫人道。

那些香水,在手上伤口里那些所有死去的鲸,它在发臭。

男主人把夫人拉起来靠着他,夫人把手举起来仿佛是在祷告,可两手间隔开了一英寸距离,血从手掌上流下来,流到手腕上,穿过一个钻石手镯,流到双肘处,最后滴下来。

男主人呢,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尼娜。”

“我的手,沃尔特,”夫人道。

“它会好的。”

夫人道,“谁会对我做出这等事来?谁会恨我到这等程度?”

男主人说,是对阿尔伯特说,“你能打电话叫辆救护车吗?”

那就是泰勒充当服务业里的恐怖分子干的第一项任务。游击队侍应。工资最低的掠夺者。泰勒干这个已经有好多年了,不过他说要是有人合作的话无论干什么都会更有乐趣。

阿尔伯特讲完经过后,泰勒微微一笑,说,“酷啊。”

回到酒店,回到眼下,在停在厨房和宴会楼层之间的电梯上,我告诉泰勒我是如何冲着给皮肤科医生大会准备的鲑鱼肉冻大打喷嚏的,结果三个人告诉我肉冻太咸,有一个人则说味道好极了。

泰勒将自己的家伙在汤盆上甩了甩,说他一滴尿都挤不出来了。冷汤、奶油浓汤的话会容易得多,或者碰上厨师做的西班牙酸辣冷汤当真新鲜时。对那种有一层融化的奶油硬壳的洋葱汤可就束手无策了。我要是在这儿用餐的话,就会点这种汤。

我们也快没辙了,泰勒和我。对食物做手脚也开始腻味了,也几乎都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后来我听一位医生还是律师,管他是什么玩意儿,说起一种肝炎病菌如何能在不锈钢上存活六个月。你不由得会好奇这种病菌在俄式朗姆奶油冻布丁里能存活多久。

或者是鲑鱼馅饼。

我问那位医生在哪儿我的手能粘上点这种肝炎病菌,他喝多了,听到后哈哈大笑。

任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都去了医疗废料堆,他说。

他又哈哈一笑。

任什么东西。

那医疗废料堆听起来倒有点沉到底的感觉了。

我一只手放在电梯按钮上,问泰勒准备好了没。我手背上的伤疤肿得通红还亮闪闪的,形状正是泰勒的吻留下来的一对唇印。

“一秒种,”泰勒道。

那甘薯汤想必还热腾腾的,因为泰勒塞回裤裆里的那根弯曲的家伙给蒸得活像一只巨大的明虾。

第二部分 第十一节

在美国南方,“迷人乡” ,我们可以蹚过一条小河,水里的小鱼一直游进泰勒的尿道。这种鱼生有一种倒刺,可以自由伸缩,所以它们一旦攀在泰勒身上就想永久居留下去而且准备产卵。这还算好的,除此之外,关于我们如何度周末还有无数种更糟的选择呢。

“我们对玛拉她妈干的事儿,”泰勒道,“还可能更糟呢。”

我说,闭嘴。

泰勒说,法国政府完全可以把我们俩拖到巴黎城外某个地下中心,然后由那些半生不熟的技师,连外科医生都不是,把我们的眼睑用剃刀挖出来,用于一种制革喷雾剂的毒性实验。

“我可不是信口雌黄,”泰勒道。“报上登过的。”

更糟的是我知道泰勒一直在跟玛拉的妈妈搞什么鬼,不过自打我认识泰勒以来他头一次真正有了些闲钱。泰勒正而八经开始赚钱了。诺德斯道姆打电话过来,而且下了个圣诞节前交两百块泰勒的“棕糖洗面皂”的订单。照建议零售价二十美金一块计算,我们就有钱在周末夜里出去玩了。也有了修煤气管线裂缝的钱。跳舞的钱。如果不必再担心钱的事,也许我可以把工作辞掉。

泰勒自称造纸街制皂公司。大家都说这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肥皂。

“还有更糟的可能,”泰勒道,“就是你已经纯属意外把玛拉的妈妈吃下了肚。”

我含了一嘴的宫保鸡丁说,放你娘的屁。

这个周末夜,我们待的地方是有两个漏气轮胎的1968年款雪佛兰“跳跳车”的前座,这车停在一个二手车场的前排。泰勒跟我,我们俩一边聊一边喝听装啤酒,这辆“跳跳车”的前座儿比大部分人家的沙发都大。这条大街这个部分遍布这种车场,他们业内管这些车场叫瓦罐堆,这里的车都卖两百美金上下,在大白天,经营车场的那些吉卜赛男人则站在他们胶合板搭的办公室周围抽一种又细又长的烟。

这些车都是半大孩子在中学时期开的第一批破车:美汽公司的“小精灵”和“遛蹄马”,福特“翼虎”和美汽公司的“大黄蜂”,福特的“花斑马”,国际收割机公司的小卡车,简装雪佛兰“卡马拉”、道奇“达斯特” 和雪佛兰“跳跳车”。都是人们爱过又抛弃了的车。收容所里的动物。古德维尔店里的伴娘礼服裙。车上有不少凹痕,露出灰色、红色或黑色底漆的围板和车门槛板,还有车身上一块块用油灰填补的痕迹,根本没人肯费心去打磨一下。不真实的木头不真实的皮革还有不真实的内部镀铬机件。到了晚上,那些吉卜赛人都懒得锁车门。

大街上的车灯在“跳跳车”宛若宽银幕的巨大环形挡风玻璃上漆的价格后面扫过。看看 U.S.A。标价是九十八美元。从里面看来像是八十九美分。零,零,小数点,八,九。美国正请你打电话呢。

这里大部分车的售价都只有一百美元,而且所有的车在驾驶员的车窗上都贴了份“照现状出售”的合同。

我们之所以选这辆“跳跳车”是因为,如果我们必须在周末晚上睡在车里,这辆车的座位最宽绰。

我们之所以吃中餐是因为我们没法回家。我们要么睡在这儿,要么就得在一家通宵舞厅里消磨整个晚上。我们不去什么舞厅。泰勒说那里面音乐太吵,特别是重低音部分,搞得他生物节律失调。我们上次出去玩的时候,泰勒说音乐吵得他便秘。再加上夜总会里吵得没办法交谈,所以几杯酒下肚,谁都觉得自己是众所瞩目的中心,却又跟任何人都完全隔绝。

你就是某部英国谋杀推理小说里的那具尸首。

我们今晚之所以睡在车里是因为玛拉来到我们家,威胁说要报警,让我们因为煮了她妈妈而被捕,然后玛拉又在房子里四处乱撞,尖声骂我是个盗尸犯,是个食人生番,她还跑去把成堆的《读者文摘》和《国家地理》都踢了个人仰马翻,后来我就撇下她溜之乎也。简短截说就是这么回事。

经过她那次摄政旅馆有预谋地用赞安诺自杀事件,我实在无法想象玛拉会去报警,不过泰勒觉得今晚上还是睡在外头的好。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玛拉把房子给烧了。

以防万一玛拉跑出去弄到把枪。

以防万一玛拉还待在我们家。

以防万一。

我试图集中精力。

望着月亮皎洁的脸

群星从不会着恼

等等,等等,等等,结束

大街上车来车往,我手里捏着一罐啤酒,“跳跳车”上酚醛树脂的方向盘直径足有三英尺,开裂的乙烯基坐垫透过牛仔裤戳着我的屁股,这时泰勒道,“再来一遍。详细告诉我到底什么回事。”

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理会泰勒在干吗。有一次,我跟泰勒一起去了趟“西联”营业部,眼看着他给玛拉的妈妈发了份电报。

皱得可怕(句号)帮帮我!(完)

泰勒先前给营业员出示了玛拉的阅览证,并在电报单子上签了玛拉的名儿,还喊了一声,没错,玛拉有时也可以是个男人名儿,那位营业员才不会多管闲事。

我们从“西联”往外走的时候,泰勒说如果我爱他,我就该信任他。这些事我并不需要知道,泰勒这么跟我说,然后带我去加邦佐意式餐厅吃鹰嘴豆泥。

我最怕的还不是电报什么的,而是跟泰勒一起外出用餐。从来没有,没错,泰勒从来为任何东西付过钱。泰勒穿的衣服是跑到健身房和酒店的失物招领处冒领的。这比玛拉还强些,她干脆跑到自助洗衣店从干衣机里偷人家的牛仔裤,再拿到那些收购二手牛仔裤的地方十二块钱一条卖掉。事实上泰勒从不到饭店吃饭,玛拉也没什么皱纹。

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泰勒给玛拉的妈妈寄了盒重十五磅的巧克力。

这个周末晚上还有一种更糟的可能性,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那就是碰上棕色隐居蜘蛛。他咬你的时候不光放毒,还外带一种消化酶或酸,这东西会将咬痕周围的肌体组织溶解掉,一点都不夸张,会把你的胳膊或是腿或是脸给你烧烂。

今晚的事儿开始的时候泰勒正好躲出去了。玛拉出现在我们房子里。玛拉门都不敲,用身体把前门拱开,一边喊着,“砰砰,敲门啦。”

我正在厨房里看《读者文摘》,一时完全糊涂了。

玛拉喊道,“泰勒。我能进来吗?你在家吗?”

我喊道,泰勒不在家。

玛拉喊道,“别这么小气。”

我走到门口。玛拉站在门厅里,抱着个联邦快递隔日送达的邮包,说,“我需要在你们冰箱里放点东西。”

她往厨房走,我就紧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地说不行。

不。

不。

不。

绝不能让她开始往这幢房子里存她的垃圾。

“可是老大,”玛拉说,“我旅馆里可没有冰箱呐,而且你说过我可以放过来的。”

不,我没说过。我最不希望发生的莫过于玛拉搬进来,每次一点垃圾地往这儿搬。

玛拉把她那个联邦快递的邮包放在厨房桌子上撕开,从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填充物里取出一种白色物质,举到我脸上摇晃着说。“这可不是什么垃圾,”她道。“你所谓的垃圾是我妈妈,所以闭上你的鸟嘴。”

玛拉从邮包里弄出来的东西正是原来冰箱里三明治包里装的那种白色物质,泰勒熔化了生成油脂造肥皂用的。

“情况还可能更糟呢,”泰勒道,“如果你误食了那些三明治包里的东西。如果你半夜里醒来,把那些黏糊糊的白东西挤出来,加点加利福尼亚洋葱汤拌和拌和,拿来蘸薯片吃。或者花椰菜。”

玛拉和我站在厨房里的那一刻,这世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玛拉把冰箱的门打开。

我问,她要拿这些白玩意儿干吗用?

“巴黎式嘴唇,”玛拉道。“等你老了,你的嘴唇会瘪进嘴里去。我是在为胶原质嘴唇注射做储备。我已经在你们冰箱里存了差不多三十磅胶原质了。”

我问她,她想要两片多大的嘴唇?

玛拉说她怕的是手术本身。

那个联邦快递邮包里的玩意儿,我在“跳跳车”里告诉泰勒,就是我们造肥皂用的那种物质。自打硅树脂证明有害之后,胶原质就成了注射用抗皱、丰唇或填充尖下巴的大热门。照玛拉的解释,大部分价格便宜的胶原质都是从牛脂里经过消毒提取的,这种胶原质虽说便宜,却没办法在你体内维持长久。不论你注射到身体的哪个部位,就说嘴唇吧,你的身体都会产生排异反应。半年后,你的嘴唇就又瘪下去了。

最好的胶原质,玛拉说,就是你自己的脂肪,从你的大腿里吸出来,加工净化后再注射回你的嘴唇。或者别的部位。这种胶原质是能持久的。

我们家冰箱里的那些东西就是玛拉的胶原质信托基金。她妈妈只要长出了点多余的脂肪,她就把它抽出来存好。玛拉说这个过程叫“拾遗补缺”。如果玛拉的妈妈自己不需要这些胶原质,她就打个包寄给玛拉。玛拉自己从没有过什么脂肪,据她妈妈说,有血缘关系的胶原质总比不得不去用廉价的牛脂胶原质强得多。

街上来往的车灯透过车窗上贴的销售合同照进来,将“照现状出售”几个字映在泰勒的脸颊上。

“蜘蛛,”泰勒道,“会在你身上排卵,幼虫会直往你皮肤里面钻。你的生活也可能变得这么糟。”

此时此刻,我嘴里那裹着暖乎乎乳脂状酱汁的杏仁鸡吃起来就像是从玛拉妈妈大腿里抽出来的什么玩意儿。

直到那时,我跟玛拉站在厨房里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泰勒到底在干吗。

皱得可怕。

而且我也明白了泰勒干吗给玛拉的妈妈送糖果。

帮帮我。

我说,玛拉,冰箱里的情形肯定是你不想看到的。

玛拉说,“什么意思?”

“我们从来都不吃红肉,”泰勒在“跳跳车”里告诉我,还有他不能用鸡的脂肪,否则肥皂就成不了块儿。“那玩意儿,”泰勒道,“能让我们发财呢。我们可是给那些胶原质付了房租的。”

我说,你应该跟玛拉说一声的。现在她认为是我干的了。

“皂化作用,”泰勒说,“是你制造好肥皂必需的化学反映。鸡的脂肪不成,有太多盐分的也不成。”

“听着,”泰勒道。“我们有份大订单要完成呢。我们该做的就是给玛拉的妈妈送些巧克力或者也许是水果蛋糕。”

我不再觉得这能成了。

长话短说,玛拉查看了冰箱。没错,起先是有场小混战。我试图制止她,她手里的小包掉在地上,在地毡上摔开了,我们俩都开始在那堆白乎乎的玩意上打滑,开始作呕。我从后头拦腰把玛拉抱住,她的黑发抽打着我的脸,她两条胳膊撑在两侧,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不是我干的。

“我母亲!你把她摔得到处都是!”

我们需要造肥皂,我脸压在她耳朵后头说。我们需要把我的裤子洗干净,需要付房租,修煤气管道上的裂缝。不是我干的。

是泰勒。

玛拉尖叫道,“你在讲什么鬼话?”从她的裙子里挣脱出来。我一只手里抓着玛拉印花的印度棉裙子,挣扎着想从溜滑的地上站起来,玛拉穿着衬裤、坡跟鞋和宽松衬衫砰地把冰箱冷冻室的门拽开,里面再也没有什么胶原质信托基金了。

里面只有两节手电筒用的旧电池,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她在哪儿?”

我已经在朝后爬去,我两手溜滑,我的鞋子也在地毡上打滑,我的屁股已经在肮脏的地板上擦出一道干净的轨迹,距离玛拉和冰箱有了一段距离。我把玛拉的裙子举起来,免得我跟她交代原委时直视她的脸。

告诉她事实。

我们拿它,应该是她,玛拉的妈妈,做了肥皂。

“肥皂?”

肥皂。把脂肪煮开。搀上碱液。你就造出了肥皂。

趁玛拉歇斯底里尖叫不已的当口,我把裙子朝她脸上一扔拔腿就逃。又一跤滑倒。且滑且逃。

绕着底层一圈又一圈,玛拉在后头紧追不舍,在每个拐角处都得来个趔趄,推一下窗框借力再跑。溜滑。

沿途在墙纸上的印花上留下一路肮脏的油手印和地板上的尘土。跌倒后一直撞上护壁板,被弹回来,爬起来接着跑。

玛拉尖叫着,“你把我母亲给煮了!”

是泰勒把她母亲给煮了。

玛拉尖叫着,手指甲在我背后挥舞。

是泰勒把她母亲给煮了。

“你把我母亲给煮了!”

大门还开着呢。

我一溜烟跑到大门外头,玛拉在我背后的门口尖叫不已。我的脚在水泥人行道上不再打滑,我于是继续狂奔。一直到我找到泰勒或是泰勒找到了我,我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泰勒和我一人一罐啤酒,在前后座上伸展开来,我占了前座。一直到现在,玛拉都可能还在我们家待着,往墙上摔杂志,尖叫着骂我如何是个卑鄙小人,是个恶魔是个两面三刀的资本主义狗杂种。许多英里的夜将我跟玛拉隔开,这中间有邪恶的昆虫、恶性黑素瘤和吃人血肉的病毒。我眼下待的地方还不坏。

“一个人被闪电击中的时候,”泰勒道,“他的脑袋会烧成一个火球,他衣服上的拉链会自己焊接成一块儿。”

我说,我们算是沉到底了吗,今晚?

泰勒朝后一躺,问,“如果玛丽莲·梦露眼下还活着,她应该在干吗?”

我说,晚安。

那位大明星裹着碎布条从车顶上挂下来,泰勒道,“在挠她的棺材盖儿呢。”

第二部分 第十二节

我老板站在我办公桌前,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带着一丝浅笑,嘴唇抿得紧紧的,胯部靠着我的胳膊肘。我抬头望着他,其时我正在为一次招回活动写说明信。这类信件的开头都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本通知依据国家机动车安全法案的要求为您发送。我们已经认定XX汽车存在一项缺陷……”

本周我按照责任公式算了一下,只有一次A乘以B再乘以C的数值超过了招回的成本。

本周,出问题的是挡风玻璃雨刷上面那个固定橡胶刷面的小塑料夹子。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只有两百部车受到了影响。劳动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上周更典型。上周的问题是某种皮子在处理过程中带上了一种已知可导致胎儿畸形的物质,合成 或别的同属违法的物质,这种物质在第三世界的皮革鞣制中仍在使用。这玩意儿实在厉害,孕妇只要接触到就能导致胎儿的出生缺陷。上周,没有一个人向交通部投诉。没有一个人要求产品招回。

新皮子的成本乘以劳动成本再乘以管理成本已经超过了我们第一季度的利润。不过就算有人发现了我们的错误,只要赔付那些不幸家庭的损失的费用还不至于接近更换那六千五百辆车所有车内皮子所需的成本,我们就先不忙把产品召回。

不过本周,我们却在搞一次产品招回。而且本周我又开始失眠。失眠,如今我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只是偶然路过并在我的坟头上拉一泡屎。

我老板系着他的灰领带,那么今天一定是星期二。

我老板拿了张纸过来问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这张纸落在复印机里了,他说,并开始读道: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他眼睛从那张纸的一边扫到另一边,咯咯一笑。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二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我听见泰勒的话从我老板嘴里冒出来,我这位中年发福的老板先生,办公桌上摆着全家福照片,梦想就是提早退休,到亚利桑那的某个沙漠,在一辆水电煤齐全的活动房屋里度过寒冬。我这位衬衣浆得太硬,每周二午饭后固定去理发的老板,看着我说:

“我希望这不是你的。”

我是乔热血沸腾的狂怒。

泰勒请我把搏击俱乐部的章程打出来,再给他复印十份。不是九份,也不是十一份。泰勒说,十份。我还在失眠,而且自打三天前就不记得曾合过眼。这一定是我打的那一份。我复印了十份,却忘了这份母本。复印机好像被狗仔队盯上了。失眠使一切都产生间离,成为拷贝的拷贝的拷贝。你什么都触手不及,什么也都触不到你。

我老板读道: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三是每次两人对打。”

我们俩都没错眼珠。

我老板读道:

“每次一场对打。”

我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除非我现在就在睡。我老板在我鼻子底下晃着那张纸。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是我在工作时间玩的一种小游戏?他付我薪水是要我全副精力用于工作,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战争小游戏上。而且他付我薪水也不是为了让我滥用复印机。

到底怎么回事?他在我鼻子底下晃着那张纸。我有何感想,他问,他应该怎么对待一位把工作时间浪费在某个幻想小世界里的雇员。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怎么办?

我会怎么办?

我脸上有洞,我一对乌青的熊猫眼,我手背上红肿的泰勒吻痕,拷贝的拷贝的拷贝。

沉思冥想。

泰勒干吗要十份搏击俱乐部的章程?

印度圣牛。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说,我绝不会跟随便什么人说起这张纸。

我说,听内容像是个危险的变态杀手写的,而且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神经病随时都可能在工作时间发作起来,手持一挺阿玛莱特AR-180式半自动气动式卡宾枪大踏步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语未发。

这家伙,我说,没准儿每天晚上都在家拿着把鼠尾锉,在他每发子弹的弹头上都锉出个十字花。这样一来,哪一天早上他高兴了,去到办公室,把一发子弹射入他那个唧唧歪歪、软不拉叽、心胸狭窄、牢骚满腹、溜须拍马的(尸从)包老板体内时,那发子弹就会沿着锉痕迸裂,在你体内像达姆弹一样四面开花,穿透你的脊椎骨,一下子轰出一蒲式耳臭烘烘的下水。不妨想象一下,你的小肠以电影中的慢动作像香肠的肠衣一样炸开,你内脏里的精神中心遂缓缓打开。

我老板把那张纸从我鼻子底下拿走了。

继续,我说,再多读点儿。

真的,我说,听起来真有趣儿。一个精神彻底变态的家伙的创造。

我微微一笑。我面颊上那个小洞看起来或像个屎眼,而且跟狗的牙龈呈同样的乌青色。我两个熊猫眼周围的皮肤扯得紧紧的,而且像涂了层漆一样颇有光彩。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来帮您读,我说。

我说,搏击俱乐部的规则四是每次一场对打。

我老板看了看规则然后又看看我。

我说,规则五是打斗时光脚赤膊。

我老板看了看规则然后又看看我。

我说,没准儿这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会弄一挺鹰牌阿帕奇卡宾枪,因为一挺阿帕奇一次能连开三十枪,而且只有九磅重。阿玛莱特的弹盒里则只能装五发子弹。有了这三十发子弹,咱们这位怪胎英雄就能血洗办公室,把每一位副总裁统统干掉,还能为每位主管留一发子弹。

泰勒的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原本是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哪。

我就这么看着我老板。我老板有双蓝蓝的,蓝蓝的,淡矢车菊一般的蓝眼睛。

J和R68型半自动卡宾枪也有三十发子弹的弹盒,而且只有七磅重。

我老板不错眼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这多可怕,我说。这个人没准儿就是他认识多年的熟人。这家伙没准儿对他了如指掌,他住哪儿,他妻子在哪儿工作他几个孩子在哪儿上学。

这真是累人,突然之间我觉得非常、非常无聊。

而且泰勒干吗需要十份搏击俱乐部的章程?

我不需直言的是,我知道引发胎儿畸形的车内皮子用料。我知道那种看起来挺好的赝品制动衬里,能蒙过采购商可是开个两千英里就会出事儿。

我知道有种空调变阻器,热到会把你仪表板杂务箱里的地图给点着。我知道有很多人被活活烧死就因为燃料喷射器的回火。我亲眼看到有人膝盖以下被齐齐截断,就因为涡轮增压器爆炸时轮叶穿透防火隔板进入了客舱。我曾在野外亲眼看着烧毁的汽车,看到事故报告上的“事故原因”写作“不明”。

不,我说,这张纸不是我的。我用两个手指夹住那张纸,从他手里拽了出来。纸的边缘一定是划到了他的大拇指,因为他的手马上举到嘴边,拼命吸着,眼睁得极大。我把那张纸团成一个球,扔到我桌旁的垃圾桶里。

也许,我说,您不该把捡到的随便什么垃圾都往我这儿送。

星期天夜里,我去了“男人携手”,结果三一新教圣公会教堂地下室里却空空如也,只有大块头鲍伯。我进去的时候每块肌肉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可我的心脏仍然跳得飞快,我的脑袋里像是刮着飓风。这就是失眠。整个晚上,你的思绪就像漂在天上。

整个晚上,你都不不断地想:我在睡觉吗?我睡过觉吗?

真是雪上加霜,大块头鲍伯的胳膊从t恤衫袖子里伸出来,肌肉累累,硬得都放光。大块头鲍伯笑了,他看到我开心极了。

他还以为我死了。

是呀,我说,彼此彼此。

“告诉你,”大块头鲍伯道,“我有好消息呢。”

别人都哪儿去了?

“这就是那个好消息,”大块头鲍伯道。“这个组解散了。我在这儿留守就是为了通知还不知道消息仍然来这儿的人。”

我眼睛一闭,瘫倒在旧货商店趸来的格子纹沙发上。

“好消息就是,”大块头鲍伯道,“我们有了个新组织,不过这个新组织的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起它。”

哦。

大块头鲍伯说,“而且规则二还是你不能谈起它。”

哦,该死。我把眼睛睁开了。

我操。

“这个组织叫搏击俱乐部,”大块头鲍伯道,“每周五晚上在城那边一个废弃的车库里聚会。在周四晚上,还有另一个搏击俱乐部在更近些的车库里聚会。”

这两个地方我都一无所知。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就是,”大块头鲍伯道,“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周三、周四和周五晚上,泰勒都要去放电影。我上周看到过他的报酬存根。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二是,”大块头鲍伯道,“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周六晚上,泰勒跟我一起去搏击俱乐部。

“每次只能两人对打。”

周日上午,我们伤痕累累地回到家,睡整整一下午。

“每次只一场对打,”大块头鲍伯道。

周日和周一晚上,泰勒要做侍应。

“要赤脚赤膊打。”

周二晚上,泰勒待在家做肥皂,用绵纸包好,发货。造纸街制皂公司。

“对打,”大块头鲍伯道,“要一直持续到不得不停为止。这些章程都是那个发明搏击俱乐部的家伙发明的。”

大块头鲍伯问,“你知道他吗?”

“我自己从没见过他,”大块头鲍伯道,“不过这家伙的名字叫泰勒·德顿。”

造纸街制皂公司。

我知不知道他。

不知道,我说。

也许真不知道。

第二部分 第十三节

我到达摄政旅馆的时候,玛拉裹了件浴衣等在大堂里。玛拉给我办公室打电话,问我下班后能不能撇下健身房和图书馆或是洗衣店或不论什么我计划好的行程,去看看她。

玛拉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她恨我。

她一句话都没提她的胶原质信托基金。

玛拉说的是,我能不能帮她个忙?玛拉今天下午就窝在床上。玛拉依靠送餐服务给她那些已去世的邻居送的饭食为生;玛拉把这些送餐接下来,谎称他们正睡着。长话短说,今天下午玛拉就窝在床上什么都不干,等着送餐服务在中午和下午两点之间的送餐。玛拉已经有几年没有健康保险了,所以她也就不再留心这方面的事儿,不过今儿早上她留意了一下,发现像是长了个小肿块儿,而且她胳膊底下肿块附近的淋巴结摸起来又硬又有些敏感,她不能把这事儿告诉任何她爱的人,因为她不想吓着他们,而且她又没钱去看医生,怕只是场虚惊,可她需要跟某个人说说这事儿,也需要别人帮她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

玛拉棕眼睛的颜色活像是一只放在火炉里加热又突然给扔到冷水里的动物。他们管这个叫硫化或电镀或淬火。

玛拉说如果我肯帮她看看,她就原谅胶原质那档子事儿。

我们上楼来到她房间,玛拉跟我絮叨,你在野生环境里是看不到衰老的动物的,因为它们一旦上了年纪就得死。它们一旦病了或是行动迟缓了,比它们强壮的动物就会把它们给杀死。动物根本就不能老。

玛拉在床上躺下来,解开浴衣的带子,说我们的文化已经让死这件事儿变成了一桩错误。上了年纪的动物本该是一种反自然的意外才对。

奇谈怪论。

玛拉又是冷又是冒汗,我就告诉她我在大学里长了个赘疣的事儿。长在阴茎上,也就是鸡巴上。我就跑到医学院找人把它给弄了去。后来我把赘疣这事儿跟我父亲讲了。这是好多年以后了,我爸哈哈大笑,跟我说我真是个呆子,因为这样的疣子就是所谓天然的鸡巴激突 。女人爱死这个了,这可是上帝的恩赐呢。

我挨着玛拉的床跪下,因为刚从外头进来手还是凉的,我就用我的凉手摸着玛拉冰凉的皮肤,每次摸一小块,每一小块都用手指揉捏一下,玛拉就说,正是这些上帝恩赐的激突赘疣使女人患上了宫颈癌。

于是我就在医学院一间检测室里坐在一条纸带子上,一位医科学生往我鸡巴上抹一小瓶液态氮,还有八位医科学生在旁边看着。你要是没有医疗保险就只能忍受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们不叫它鸡巴,叫它阴茎,管它叫什么呢,抹上液态氮以后痛得就跟碱烧得一样,痛得死去活来。

玛拉咯咯笑着,可看到我手指的动作停了就止了笑。以为我发现了什么。

玛拉屏住呼吸,她腹腔简直变成了一面鼓,心脏就像个拳头,从里面砰砰地敲着紧绷的鼓面。没什么,我手上停下来是因为我在说话,我停下来是因为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都不在玛拉的卧室里了。我们回到了多年前的医学院,坐在那黏糊糊的纸带上,我的鸡巴抹了液态氮以后正火烧火燎。可正在这时,一个医科学生看到了我的光脚,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出房间。那个学生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三个真正的医生,这几个医生把手里拿着液态氮的那个学生推到了一边。

一个真正的医生抓住我光着的右脚,把它举到另两个真正的医生面前。这三个医生转动着我的右脚,不时戳戳它,还给它拍了张宝丽莱快照,仿佛我这人除了右脚之外的那一半赤裸一半冻僵大部分根本就不存在。只有这只脚。剩下的那些医科学生也都挤上来穷看。

一位医生问,“你脚上出现这种红斑有多长时间了?”

医生问的是我的胎记。我右脚上有块胎记,我父亲开玩笑说看起来活像一个深红色的澳大利亚,旁边还紧挨着一个小新西兰。我就这么告诉了他们,这一下子大家全泄了气。我的鸡巴正在恢复知觉。除了那个拿着氮瓶的学生,一屋子人全走了个精光,而且我感觉连他也巴不得一走了之呢,他实在失望已极,所以他抓住我的鸡巴头朝他自己拽过去的过程中绝对避免跟我的目光对视。拿小瓶子往原来是赘疣的地方喷出点喷雾。那感觉,你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你的鸡巴有一百英里长,可是它仍痛得要死。

玛拉低头看了看我的手还有泰勒的吻留下来的疤。

我跟那位医科学生说,你们这儿肯定不常看到胎记吧。

不是这么回事。那个学生说大家都以为这个胎记是癌。刚发现年轻人会染上一种新型癌症。他们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脚或者脚踝上生出个红斑。这种红斑不会消退,它们会逐渐蔓延,直到覆盖你全身,然后你就歇菜了。

那学生说,那几个医生外带所有人都兴奋极了,因为他们以为你得了这种新癌。极少有人得这种癌,不过,它正在蔓延呢。

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癌是会像这样子出现的,我告诉玛拉。自然也会出错,不过也许其中的教训是:就算你身体的一小部分可能出了问题,也不要因此忘了其余的部分。

玛拉说,“可能。”

那拿着氮的学生完了以后告诉我赘疣几天后就会脱落。在紧挨着我光屁股的粘性纸上面就是那张拍我光脚的宝丽莱照片,现在谁都不要了。我就说,我能保留这张照片吗?

现在这张照片还跟着我,插在我房间一面镜子镜框的一角。每天上班前我对着那面镜子梳头,一面会想我曾经患过十分钟的癌,比癌更可怕的癌。

我告诉玛拉,那次感恩节是我祖父跟我头一年没去溜冰,虽说冰层差不多有六英寸厚了。我祖母总是要么在额头要么在胳膊上贴那种小圆绷带,这要看她带了一辈子的那些痣哪里又看着不对了。要么边缘有些不规则的外扩,要么就是由棕色变成了蓝色或是黑色。

我祖母上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祖父拎着她的手提箱,手提箱实在太重了,他于是抱怨说他觉得身体都不对称了,直往一边倒。我那位法裔加拿大的祖母一直以来谨守礼仪,她甚至从不在公开场合穿泳衣,而且她上厕所时总是把水龙头打开以遮掩她出恭可能弄出来的任何动静。她在卢尔德妇科医院做的是乳腺部分切除术,她反问:“你倒觉得身体不对称了?”

对我祖父而言,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总结,我祖母,癌,他们的婚姻,你的生活。他每次讲过这个故事都会呵呵一笑。

玛拉没笑。我想逗她笑,让她暖和起来。让她原谅我胶原质那档子事儿,我想告诉玛拉在她身上我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如果说她今天早上发现了什么,那一定是误会了。是个胎记。

玛拉手背上也有泰勒的吻痕留下的疤。

我想逗玛拉开心,所以没跟她讲我最后一次拥抱克洛伊的感受,克洛伊当时头发都掉光了,活像个骷髅外面裹了层黄蜡,她在凸头上缠了条丝巾。在她永远消失前我最后拥抱了她一回。我跟她说她活像个海盗,她笑了。我本人,在我去沙滩时,我坐下时总是把右脚压在身体底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要么就把它埋在沙子里头。我怕的是别人看到我的脚会以为我快死了。我没得的那种癌如今已经到处都是了。我也没跟玛拉说这个。

对于我们爱的人,他们有很多事儿我们都不想知道。

为了让玛拉暖和起来,逗她开心,我跟她讲了个在“亲爱的艾比” 专栏读到的段子。一个女人写信说她嫁了个英俊而且成功的殡葬从业者,新婚夜,他把她浸在一个盛满冰水的浴缸里,直到她的皮肤触手冰冷为止,然后他要她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好,跟她那冰冷僵硬的肉体行房。

滑稽的是这个女人不但新婚之夜是这么做的,婚后的十年间也一直这么干,如今她才写信给“亲爱的艾比”,问艾比是不是觉得这有什么欠妥之处。

第二部分 第十四节

这就是我热爱癌症互助组的原因,大家如果认为你快死了,就会给你全副的关心。

如果这次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你,他们就会真正把你看到眼里。别的操心事,支票簿的收支、电台的歌曲和糟心的头发等等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你就会拥有他们全副的关心。

大家就会认真听你讲话,而不是单等着轮到自己发言。

而且他们讲话的时候,也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当你们俩交谈时,你们就是在建设某种东西,谈完之后你们俩都会觉得变了个人。

玛拉是在发现她长了第一个肿块后开始去癌症互助组的。

我们发现了她第二个肿块的那天上午,玛拉两条腿套进连裤袜的一条腿里,跳进厨房说,“看,我是个美人鱼。”

玛拉说,“这可不是一帮男人在马桶上朝后坐假装开摩托车。这是个真正的意外。”

就在我们俩在“男人携手”碰到之前,有了第一个肿块,如今又有了第二个。

你一定得知道的是玛拉仍然还活着。玛拉的人生哲学,她跟我说,是她可以在任何时刻死去。她人生的悲剧就在于她还没死。

玛拉发现第一个肿块后,她去了家诊所,候诊室三面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坐满了衣衫褴褛的母亲,没精打采的小娃娃蜷在她们膝盖上或者躺在她们脚边。那些孩子眼圈乌黑而且深陷进去,就像是腐坏了的橙子或香蕉,那些母亲们因为没法控制的酵母菌感染,从头皮上一把把地往下抓头皮屑。诊所里每个人的牙齿在瘦削的脸上都显得特别巨大,在那里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牙齿不过是碎骨头,它们从你皮肤底下鼓出来,要把一切都碾碎。

你如果没有健康保险,最后就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在大家没有清楚的认识之前,一大帮男同性恋就要了小孩,而如今这些孩子都病怏怏的,母亲们快死了,做父亲的已经死了,坐在医院里散发出尿味和醋味儿的呕吐物里,一个护士则一个个地问每位母亲她病了多久了,掉了多少体重了,她的孩子是否还有活着的父母或监护人,玛拉于是决定,绝对不成。

就算是快要死了,玛拉也宁肯全作不知。

玛拉绕过诊所的街角,进了“城市洗衣店”,把干衣机里所有的牛仔裤偷了个精光,然后以每条十五美金的价格卖给了个二倒贩子。然后玛拉给自己买了几条上好的连裤袜,不会抽丝的那种。

“好的虽说不抽丝,”玛拉道,“也会钩破。”

没有一样东西是牢固不变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自打玛拉发觉能轻易地接近别的傻逼之后,她就开始去那些癌症互助组。谁都有自己的问题。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心真像是死了。

玛拉开始为一家殡仪馆做些预付费的葬礼规划工作,有时一些真正大块头的男人,不过通常是肥胖的女人,会从殡仪馆的样品陈列室选一个蛋杯那么小的骨灰盒抱出来,坐在门厅桌子后面的玛拉——黑头发扎好,穿着钩破的连裤袜,带着胸部的肿块和她的宿命——就会说,“夫人,别自我感觉良好了。这个小东西单单装你火化的脑袋都不够。回去找个保龄球大小的吧。”

玛拉的心看起来就像是我的脸。这个世界的粪便和垃圾。是消费过后剩下的人形手纸,没人肯费那个劲儿再去循环利用。

在互助组和诊所之间,玛拉告诉我,她碰上了很多死人。这些人虽说已经死了,可到了晚上却会给你打电话。玛拉去酒吧的时候听到酒保叫她的名字,可等她接起电话的时候,电话又是挂断的。

那时,她以为她算是万劫不复了。

“你二十四岁时,”玛拉道,“你对你真能跌得多远并没概念,不过我学东西很快。”

玛拉第一次装骨灰盒时没戴面罩,后来擤鼻子时发现纸巾上有一小块污物,正是那位某某先生的一部分。

在造纸街上那幢房子里,电话铃如果只响一次,你拿起听筒的时候又是挂断的,你就知道那是有人想跟玛拉取得接触。这种事发生的频率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在造纸街上那幢房子里,一位警探开始就我的公寓爆炸案给我打电话,泰勒就站在我身后,前胸贴着我的肩膀,对着我空出来的那个耳朵切切低语,那位警探问我是否认识会自制炸药的什么人。

“灾难是我的进化论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泰勒悄声道,“通往悲剧和分裂。”

我跟那个警探说我的公寓是因为里面的冰箱爆炸的。

“我正在打碎我跟物质权力和财产的一切羁绊,”泰勒悄声道,“因为只有通过毁灭自己,我才能发掘出我更强大的精神力量。”

说到炸药,那警探道,之所以怀疑是有人自制的,是因为现场发现了些杂质,一些草酸氨和高氯酸钾的残留,而且门锁的保险锁舌遭到了破坏。

我说那天晚上我在华盛顿。

那警探在电话上解释有人怎么将一小罐氟里昂喷入保险锁里,然后用一把冷錾敲打锁面,把保险锁舌弄断。偷自行车的就是这么干的。

“那些破坏我财产的解放者,”泰勒道,“是在拼命拯救我的精神。那位将所有的羁绊从我的道路上清理干净的导师将使我获得自由。”

那警探说,不管是谁安放的自制炸弹,他定是在爆炸的前几天就把煤气打开并且把煤气灶上常燃的小火吹灭。煤气不过起到扣动扳机的作用。要有好几天时间煤气才能充满整个公寓,到达冰箱底座上的压缩机,再由压缩机的电动马达引发爆炸。

“告诉他,”泰勒悄声道。“没错,就是你干的。你把它炸了个干净。他就想听这个。”

我跟那警探说,没有,我出差前根本没让煤气灶开着。我爱我的生活。我爱那套公寓。我爱我的每一样家具。那就是我整个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那些灯具,那些椅子,那些地毯就是我。餐具橱里的那些盘子就是我。那些植物就是我。那台电视就是我。被炸了个干净的就是我。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三部分 第十五节

那警探告诉我不要离开本城。

会长大人,全国联合电影放映员与独立影院管理人协会本地分会的会长大人刚刚落座。

在这个人想当然的所有事物的下面、后面和里面,已经有某种可怕的苗头在暗自孳生。

没有一样东西是牢固不变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泰勒知道。

泰勒已经为一系列联号影院干了三年的胶片接合和分解工作。一部影片要分成六七个小卷装在一个金属箱子里四处轮映。泰勒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小卷接合到一起,成为单个五英尺规格的胶片卷,可直接放映或者倒带,一般放映员都能操作。三年了,七家影院,每家至少三块银幕,每周上映新片,泰勒至少已经处理过几百卷拷贝。

太糟了,不过因为有了更多自动放映和倒带的放映机,协会不再需要泰勒了。于是本地分会的会长先生就把泰勒叫去谈谈。

工作既枯燥乏味,报酬又不值一提,所以独立放映员协会与联合影院协会同盟的会长说,给他泰勒·德顿这么委婉的处理实在是分会在帮他一个忙。

别把这个当作裁员,把它当作是精简好了。

屁股以上部分的分会会长先生本人道,“我们很赞赏你对我们的成功所做的贡献。”

哦,那算不了什么,泰勒道,而且咧嘴一笑。只要协会继续支付薪水,他保证守口如瓶。

泰勒说,“就当是提前退休好了,还带养老金。”

泰勒已处理过几百卷拷贝。

那些影片早已经回到发行商手里。然后又经过了再次发行。喜剧片。正剧片。音乐片。爱情片。动作片。历险片。

都带着泰勒剪接上去的单帧色情镜头。

肛交。口交。舔阴。性虐。

泰勒没什么可失去的。

泰勒是这个世界的抵押,每个人的垃圾。

这也是泰勒预先排演,让我去告诉普里斯曼酒店经理的话。

泰勒的另一份工,在普里斯曼酒店的工作,泰勒说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而且这是大家共同的感受。这就是泰勒让我在酒店经理办公室说的话,保安就坐在门外。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泰勒和我一直待到很晚,交换各自的故事。

泰勒去放映员协会一回来,就让我去对付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

泰勒跟我是越来越像一对双胞胎了。我们俩的颧骨都高高戳起,我们的皮肤都患了失忆症,在被狠揍一顿后都忘了该回到何处。

我的青肿是得自搏击俱乐部,泰勒的脸却是被放映员协会的会长给揍得失了形。泰勒从协会的办公室爬出来后,我起身去见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

我在普里斯曼酒店经理的办公室坐下。

我是乔嘿嘿假笑着的复仇。

酒店经理说的头一件事就是我有三分钟时间。我用最初的三十秒讲了我如何往汤里撒尿,往焦糖奶油上放屁,往炖菊苣里打喷嚏,现在我希望酒店每周给我张支票,数额跟我每周的平均薪水外加小费持平。作为回报,我将不再回来工作,而且我也不会去某家报社或公共健康部分来一番语无伦次、满含热泪的供认。

报上的大幅标题:

苦恼的侍应承认污染食物。

自然,我说,我可能会有牢狱之灾。他们会把我吊起来,把我的蛋蛋拽下来,把我在街上拖来拖去,会剥了我的皮,拿碱烧我,可是普里斯曼酒店也就出了名了,全世界最有钱的主儿跑到酒店里吃尿去了。

泰勒的话从我嘴里冒出来。

而我原本是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

在放映员协会的办公室,协会会长一拳揍下去后泰勒哈哈大笑。这一拳把泰勒从椅子上掀了下去,泰勒就靠墙坐着,嘿嘿直笑。

“来呀,你打不死我,”泰勒嘿嘿直笑。“你个蠢鸟。你能把屎揍出来,可你打不死我。”

你有太多可以失去。

我呢,一无所有。

你什么都有。

动手吧,直接朝肚子上来。脸上再来一拳。把牙打掉,可是薪水你得照付。把肋骨打断,可你要是敢少付一周的工钱,我就嚷嚷得尽人皆知,这么一来,你跟你那个小屁协会就会遭到每个影院业主每个电影发行商外带每个母亲的起诉,她的孩子也许在《小鹿斑比》里看到了勃起的鸡巴。

“我就是垃圾,”泰勒道。“对于你和这整个操蛋的世界,我就是垃圾、大粪和疯子,”泰勒就这么跟那位协会会长说。“你根本不关心我住在哪里如何感受,或是我吃什么或者我怎么抚养我的孩子或者生病了拿什么去看病,而且一点没错,我是很蠢很无聊很软弱,可是你仍旧得对我负责到底。”

坐在普里斯曼酒店的办公室里,我拜搏击俱乐部所赐的两片嘴唇仍然分裂为十好几瓣。我脸颊上那个屎眼正盯着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这可是够有说服力的。

基本上我跟泰勒说的是同一套话。

协会会长把泰勒揍到地板上后,会长先生看到泰勒打不还手后,这位身躯庞大得赛过凯迪拉克的会长大人把他的皮鞋抬起来,猛踢泰勒的肋骨,而泰勒嘿嘿直笑。在泰勒缩成一个球之后,会长大人又用皮鞋猛踹泰勒的腰子,可泰勒仍旧嘿嘿直笑。

“把它踹出来,”泰勒道。“相信我。你会感觉好得多。你会觉得自己非常伟大。”

在普里斯曼酒店的办公室,我问酒店经理能否用一下他的电话,我拨了报社本城新闻部门的号码。当着酒店经理的面,我说:

你好,我说,我犯了可怕的反人性罪,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政治抗议。我抗议的是服务行业对员工的过度剥削。

就算会入狱,我也不会只是个往汤里手淫的精神错乱的苦工。这会带上英雄主义的色彩。

罗宾汉侍应为穷人而战。

这将远远超越一家酒店和一个侍应的层次。

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彬彬有礼地把听筒从我手里接过去。经理说他不希望我继续在这里工作了,就我目前这副尊容。

我正站在经理办公桌的桌头位置,我说,什么?

你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直视着经理,毫不畏缩地轮圆了膀子,利用手臂的离心力正对着我鼻子上累累的伤疤就是一拳,我的鼻子立马鲜血横流。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泰勒和我开始我们的搏击俱乐部的那一夜。我想让你铆足了劲狠狠揍我。

这一拳其实并不重。我又加了一拳。只不过看起来惊心动魄,血不断往外淌,我又背朝着墙猛摔过去,那声响煞是惊人,把墙上挂的画都给撞破了。

碎玻璃、画框、那幅花卉油画还有我的血撒了一地,我就像个小丑一样四处乱爬。我扮低能和白痴可真是在行。血沾到了地毯上,我朝经理爬过去,手攀在经理的办公桌边上,留下恐怖的血手印,说,求求你,帮帮我,可我同时又开始咯咯直笑。

帮帮我,求求你。

求你别再打我了。

我又滑回到地板上,把我的血继续往地毯上抹。但凡开口我只说求求你。所以我也就不再罗嗦。那恐怖的血痕从东方地毯上可爱的花束和花环上一路拖过去。血从我鼻子里冒出来,流到我后脖颈,流到我嘴里,热腾腾的。恐怖的血痕穿过地毯,热腾腾的,将地毯上的绒毛和灰尘吸附在一起。血痕一直拖到我能一把抓住普里斯曼酒店经理那细条纹西裤的膝盖,张嘴说:

求求你。

就这句话。

一个大血泡在说求求你。

就这句话。

求求你。

那个大血泡把血溅得到处都是。

泰勒就是这么着一周内每天都能新开一家搏击俱乐部的。第一家之后有了七家,七家之后有了十五家,十五家之后竟有了二十三家搏击俱乐部,泰勒还想要更多。总有钱源源而来。

求求你,我请求普里斯曼酒店的经理,把钱给我。我又咯咯笑了起来。

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你拥有这么多,而我一无所有。我开始把血沿普里斯曼酒店经理的细条纹西裤一路往上抹,他身体僵直,一直朝后倾,双手抓住后面的窗台,连他那两片削薄的嘴唇都大张开来,露出了牙齿。

那个怪物用它血淋淋的爪子钩住经理的裤腰,把自己拖上来去抓经理浆洗整齐的白衬衣,我用血淋淋的双手紧紧扣住经理光滑的手腕。求求你。我笑得口窦大开,嘴唇都快撕裂了。

经理尖叫着想把手从我的手我的血我变了形的鼻子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于是扭打成一团,血上面沾的那些赃物弄了我们俩一身,就在这最辉煌的一刻,保安决定破门而入。

第三部分 第十六节

我是在今天的报上读到有人如何闯入海因大厦十至十五层之间的办公室,从办公室的窗户爬出来,在大楼的南面画出一个高达五层楼咧嘴大笑的巨大面具,然后又放了火,这么一来,位于每个巨大眼睛中间的窗户就熊熊燃烧起来,眼珠子于是活了起来,在傍晚的整个城市里极为引人注目。

在这份报纸头版的照片中,那张脸就成为一个愤怒的南瓜灯脸,成为日本传说中的恶魔,成为贪婪的恶龙悬挂在天际,浓烟也就成为巫婆的眉毛或魔鬼的尖角。大家仰着头喊成一片。

这到底什么意思?

谁会这么干?即便在大火熄灭后,那张脸仍悬在那里,而且看起来更糟。空洞的眼睛像是盯着街上的每个人,可与此同时又是死的。

这类事件报上登的是越来越多了。

你自然无可避免会读到这类报道,而且你自然迫不及待想知道这是否又是破坏工程的杰作。

报上说警方茫无头绪。不管是青年流氓还是外星来客,要从建筑立面的横档上爬下来,还要手持黑色喷漆从窗台上吊下来,都应该只有死路一条。

是恶作剧委员会还是纵火委员会?那张巨大的脸也许就是他们上礼拜的家庭作业。

泰勒应该知道,不过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问有关破坏工程的问题。

在破坏工程的突击委员会,本周泰勒说他分别问过每个人,要他们开一枪需要多大代价。一支枪所做的就是将一次爆炸集中于一个方向。

突击委员会上次碰头的时候,泰勒带了把枪和一本黄页电话簿。他们周六晚在搏击俱乐部碰头的地下室碰头。每个委员会在不同的夜里碰头:

纵火在周一碰头。

突击在周二。

恶作剧在周三。

有组织的混乱。无政府状态的组织机构。你该明白了吧。

互助组。有点这个意思。

所以一到了周二晚上,突击委员会就开始安排下周要搞的事件,泰勒大声提出建议,给委员会布置家庭作业。

到下周碰头前,突击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找人打一架而且须得落败才行。而且不是在搏击俱乐部打。这事儿做起来比这么说说要难得多。大街上碰上的人会不惜一切但求不要跟人打起来。

具体说来,就是要在大街上挑一个从没跟人打过架的主儿并予以招募。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赢的感觉。让他爆发出来。让他把你的屎给揍出来。

你能行。一旦你赢了,你就会精神大振。

“我们必须做到的,兄弟们,”泰勒告诉委员会,“就是要让这些家伙认识到他们也拥有怎样的力量。”

这就是泰勒给大家做的战前小动员。然后他就打开他面前一个纸板箱里每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每个委员会就是这样安排下礼拜的任务。把要干的事儿写在委员会的便笺上。把它撕下来,折好,放在箱子里。泰勒负责检查一遍所有这些提议,把不上路的择出去。

每择出去一个,泰勒就补进一张折好的空白纸。

然后委员会的每个人各从箱子里抽一张纸出来。照泰勒向我解释的程序,要是有人抽到空白纸,他就只需单等着别人去完成家庭作业了。

如果你抽到一项任务,你就须得前往本周末的进口啤酒节,把某个人推进一个化学马桶 里。你要是因为干这事儿遭一顿痛打就会额外加分。要么你就得去参加在购物中心的中庭举办的时装秀,从夹层楼上往下扔草莓果冻。

如果你被捕,你就被突击委员会除名了。如果你笑了,你也会被委员会除名。

没人知道谁真正抽到了任务,除了泰勒也没人知道都有些什么任务,还有哪些提议被接受了,哪些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后半周,你兴许就会从报上读到某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市中心跳进一辆“捷豹”敞篷车的驾驶座,把车开进了一个喷泉。

这得你自己琢磨。这任务是不是也可能轮到你头上?

下周二夜里,你就会在搏击俱乐部黑暗的地下室,四处打量那唯一的一盏底下突击委员会的聚会,你还在琢磨是谁把那辆“捷豹”硬生生进了喷泉。

是谁爬到艺术博物馆顶上,将彩球射入雕塑区的招待会?

是谁在海因大厦上画了那张烈火熊熊的魔鬼面具?

执行海因大厦任务那晚,你可以想象一队律师助理和簿记员或邮递员潜行进入他们每天上班就坐的办公室。他们也许有些微醺,虽说这违背了破坏工程的章程,在能使用万能钥匙的地方就用万能钥匙,要么就用一罐氟里昂喷剂破坏保险锁芯,以便能从大厦的砖石立面上悬垂下来,荡在空中,相互把性命交托给抓住绳索的对方,荡来荡去,在他们每天感觉他们的生命一小时一小时逝去的办公室里冒随时丧命的险。

次日早晨,同样这批律师助理和簿记员又会混在人群中,仰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脑袋,因为一夜未眠有些头重脚轻,可是头脑清醒,打着领带,听着周围的人群在纳闷到底谁会做出这等事来,警察则吆五喝六地请每个人退后,因为水柱正从每个巨眼破碎、冒着烟的中心流下来。

泰勒私下里告诉我,每次碰头,好的提议从不会超过四个,因此你抽到真正任务而非空白纸条的机会是十分之四。突击委员会包括泰勒在内共有二十五人。每人得到一项家庭作业:在公开场合打一次必输的架;然后每人再抽一项任务。

这一周,泰勒吩咐他们,“出去买把枪。”

泰勒把黄页电话簿递给其中一人,让他把其中一页广告撕下来。然后把电话簿往下传。两人不能到同一个地方买枪或开枪。

“这个,”泰勒道,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枪,“这是把枪,在两周内,你们每人都应该有一把大约这个大小的枪,带着来碰头。”

“你们买枪的时候最好付现金,”泰勒道。“下次碰头,你们相互间要交换枪支,而且要去报案说你买的枪已经失窃。”

没人问任何问题。不许提问是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

泰勒让大家传看那把枪。这么小的东西竟有这么重,感觉仿佛是一座山或是一个太阳这样的庞然大物崩塌了,熔化后制成的。委员会的兄弟们都用两个手指夹住它。谁都想问这把枪是不是上了子弹,可破坏工程的规则二是你不许提问。

也许上了子弹,也许没有。也许我们都该做最坏的打算。

“一把枪,”泰勒道,“真是既简单又完美。你只需扣动扳机。”

破坏工程的规则三是没有借口。

“扳机,”泰勒道,“就会松开撞针,而撞针就会点燃火药。”

规则四是不许撒谎。

“火药的爆炸会将一个小金属块从弹壳开放的那一端炸出来,枪管会使正在爆炸的火药和正发射出来的那个小金属块命中目标,”泰勒道,“就像一个人从加农炮里被打出来,就像一发导弹从发射井里被发射出来,就像你在射精,朝一个方向。”

泰勒发明出破坏工程时,泰勒说破坏工程的目的跟别的人无关。泰勒可不在乎别人是否因此受害。目的是教工程中的每个人认识到他具有控制历史的能力。我们,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能操控整个世界。

泰勒是在搏击俱乐部里发明出破坏工程的。

有天晚上我在搏击俱乐部选了个头一次来的雏儿。那个星期六晚上,一个天使脸蛋的男孩子第一次来参加搏击俱乐部,我挑了他开打。这是规矩。如果这是你头一次来搏击俱乐部,你必须得打一架。我知道规矩所以我挑了他,因为我又开始失眠,我正想摧毁点美丽的东西。

因为我大部分的脸根本没有机会痊愈,所以在外表上我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我上班时,老板问过我对那个穿透脸颊的洞我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我就告诉他,我在喝咖啡时就用两个手指压在上面,就不会漏了。

有一招锁喉擒拿术叫沉睡擒拿,会让你临近窒息状态。那晚在搏击俱乐部,我勒住那天使脸蛋的咽喉,然后我就开始猛揍这漂亮小子,先是用拳头突起的骨节捣蒜一般狠揍,然后换用拳头突出的根部继续揍,因为他从嘴唇里戳出来的牙齿把我的指关节擦伤了。再往后这孩子就滩成了一堆从我胳肢窝底下出溜到地上。

泰勒后来跟我说,他从没见我这么彻底地摧毁一样东西。那晚,泰勒知道他不得不把搏击俱乐部告一段落,或干脆关门大吉。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泰勒说,“你看起来活像个疯子,变态。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坨屎,根本没办法轻松自如。我现在一丁点兴奋感都没了。也许我该弄点毒品试试了。你能培养出搏击的耐受性,或许我得尝试点更厉害的玩意儿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发明破坏工程的。

泰勒问我当时真正打的是什么。

泰勒曾说过我们都是历史的狗屎和奴隶这样的话,这正是我的感受。我想摧毁一切从未归我所有的美的事物。烧掉亚马孙的热带雨林。把氯氟烃直接打到高空吞噬掉臭氧层。打开超级油轮的安全阀,揭开近海油井的盖子。我想把我吃不起的所有鱼类统统杀光,把我从来无缘得见的法国海滩统统埋掉。

我想让整个世界万劫不复。

在猛揍那个孩子的同时,我真想朝每一头濒临灭绝的大熊猫眉心开一枪,就让它们这个物种灭绝去吧,还有每一条绝望之后主动搁浅的鲸鱼或海豚。

别把这个想成是灭绝。就当是精简吧。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就在这颗行星上兴风作浪、制造垃圾、随处拉撒,如今历史期望由我来把这一切清楚干净。我不得不把我的汤罐头盒洗干净而且踩扁。我不得不为用过的每一滴电动机润滑油做出解释。

我不得不支付核废料的账单,不得不掩埋汽油罐和我出生前那代人丢弃的有毒污物。

我用胳膊紧紧箍住那个天使般孩子的脸,全当他是个婴儿或是橄榄球,握紧拳头一气儿猛揍,直揍得他牙齿从唇间扎出来。接着再用胳膊肘揍他,直揍到他从我臂弯里像一滩烂泥跌在我脚下。直揍到他颧骨上的皮肤都被揍得极薄,变成了黑色。

我想呼吸烟尘。

鸟儿跟鹿儿都是愚蠢的奢侈品,所有的鱼儿也都该死翘翘。

我想一把火把卢浮宫给烧掉。我要拿一把大锤把埃尔金大理石雕塑 统统敲碎,我要撕下《蒙娜·丽莎》来擦屁股。现在,这是我的世界了。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了,那些古人早都死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吃早饭时发明了破坏工程。

我们想把这个世界炸毁,使它不再受到历史的约束。

我们正在造纸街上的房子里吃早饭,泰勒说,想象一下你自己在一个被遗忘的高尔夫球场第十五洞的绿地上种萝卜土豆。

你将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围潮湿的溪谷森林里猎麋,在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太空针塔 旁挖蛤。我们将在摩天大楼上涂满巨幅图腾脸孔和提基肖像,每天晚上,剩下来的人类将退避到空荡荡的动物园,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以防范夜里在外面散步、透过笼子栏杆看着我们的熊、虎豹和狼群。

“再生利用和限速都是扯淡,”泰勒道。“这就好比你在临终的床上决心戒烟。”

将拯救这个世界的就是破坏工程。这是文化上的冰河期。是早熟的由人工促成的中世纪。破坏工程将迫使人类暂时转入休眠或者说缓和期,直至这个世界渐渐痊愈。

“你为无政府状态正名,”泰勒道。“你心里有数。”

正如搏击俱乐部是为店员和搬运工开设,破坏工程将打破目前的文明,以便我们能创造出某种更好的东西。

“想象一下,”泰勒道,“经过商店的橱窗与一排排腐臭的衣架去猎麋,架上挂的美丽的裙装和礼服已经腐烂;你将穿着下辈子一直穿不坏的皮衣,你将拽着爬满西尔斯大厦 手腕粗细的野葛藤向上攀登。就像《杰克与豆茎》里说的,你可以穿过湿淋淋的森林树冠爬到顶上去,空气会出奇地干净,你会远远望见一些小人在废弃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共乘车专用道上脱粒、晒野味,那条高速公路宽达八车道,在八月的炎热中绵延一千英里。

这就是破坏工程的目标,泰勒道,全面并且马上摧毁文明。

破坏工程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来,除了泰勒之外谁都不知道。规则二是你不能提问。

“不要装子弹,”泰勒吩咐突击委员会的各位成员。“这样你们就不会担心了。没错,你们将不得不杀一个人。”

纵火。突击。恶作剧和造谣。

不能提问。不能提问。没有借口而且不能撒谎。

破坏工程的规则五是你一定得信赖泰勒。

第三部分 第十七节

我老板又拿了张纸来到我办公桌前,把纸放在我胳膊肘旁边。现如今我连领带都不打了。我老板系着他的蓝领带,这么说来那天肯定是星期四。现如今我老板办公室的门总是紧闭着,自打他上次在复印机里发现搏击俱乐部的章程,再加上我可能在暗示会用霰弹枪把他的下水给轰出来之后,我们俩每天的交谈都不会超过两个字。又只有我一个四处胡搅了。

要么,我可以给交通部的稽查人员打电话。有一种汽车前座的固定架在投入生产前从未通过碰撞测试。

你要是知道该看哪儿,就会发现到处都有掩埋的尸体。

早,我说。

他说,“早。”

放在我胳膊肘旁边的是又一份决不能外泄的重要秘密文件,是泰勒要我打印并复印的。一周前,泰勒开始步测造纸街上那幢出租房地下室的尺寸。结果是长六十五鞋长,宽四十鞋长。泰勒一边测一边自言自语。泰勒问我,“六乘七是多少?”

四十二。

“那四十二乘三呢?”

一百二十六。

泰勒给我一份手写的注意事项的单子,要我打印出来并复印七十二份。

泰勒后来跟我说,他从没见我这么彻底地摧毁一样东西。那晚,泰勒知道他不得不把搏击俱乐部告一段落,或干脆关门大吉。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泰勒说,“你看起来活像个疯子,变态。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坨屎,根本没办法轻松自如。我现在一丁点兴奋感都没了。也许我该弄点毒品试试了。你能培养出搏击的耐受性,或许我得尝试点更厉害的玩意儿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发明破坏工程的。

泰勒问我当时真正打的是什么。

泰勒曾说过我们都是历史的狗屎和奴隶这样的话,这正是我的感受。我想摧毁一切从未归我所有的美的事物。烧掉亚马孙的热带雨林。把氯氟烃直接打到高空吞噬掉臭氧层。打开超级油轮的安全阀,揭开近海油井的盖子。我想把我吃不起的所有鱼类统统杀光,把我从来无缘得见的法国海滩统统埋掉。

我想让整个世界万劫不复。

在猛揍那个孩子的同时,我真想朝每一头濒临灭绝的大熊猫眉心开一枪,就让它们这个物种灭绝去吧,还有每一条绝望之后主动搁浅的鲸鱼或海豚。

别把这个想成是灭绝。就当是精简吧。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就在这颗行星上兴风作浪、制造垃圾、随处拉撒,如今历史期望由我来把这一切清楚干净。我不得不把我的汤罐头盒洗干净而且踩扁。我不得不为用过的每一滴电动机润滑油做出解释。

我不得不支付核废料的账单,不得不掩埋汽油罐和我出生前那代人丢弃的有毒污物。

我用胳膊紧紧箍住那个天使般孩子的脸,全当他是个婴儿或是橄榄球,握紧拳头一气儿猛揍,直揍得他牙齿从唇间扎出来。接着再用胳膊肘揍他,直揍到他从我臂弯里像一滩烂泥跌在我脚下。直揍到他颧骨上的皮肤都被揍得极薄,变成了黑色。

我想呼吸烟尘。

鸟儿跟鹿儿都是愚蠢的奢侈品,所有的鱼儿也都该死翘翘。

我想一把火把卢浮宫给烧掉。我要拿一把大锤把埃尔金大理石雕塑 统统敲碎,我要撕下《蒙娜·丽莎》来擦屁股。现在,这是我的世界了。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了,那些古人早都死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吃早饭时发明了破坏工程。

我们想把这个世界炸毁,使它不再受到历史的约束。

我们正在造纸街上的房子里吃早饭,泰勒说,想象一下你自己在一个被遗忘的高尔夫球场第十五洞的绿地上种萝卜土豆。

你将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围潮湿的溪谷森林里猎麋,在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太空针塔 旁挖蛤。我们将在摩天大楼上涂满巨幅图腾脸孔和提基肖像,每天晚上,剩下来的人类将退避到空荡荡的动物园,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以防范夜里在外面散步、透过笼子栏杆看着我们的熊、虎豹和狼群。

于是,我就去告诉天使脸蛋他太年轻,不过到午饭时间了他还在原地没动。午饭后,我出去拿着一把扫帚一顿猛揍,还抬脚把他的纸袋踢到了大街上。泰勒从楼上看着我拿扫帚当球棒乱打那孩子的车,那孩子就那么原地站着,然后我又一脚把他的东西踢到了阴沟里,大叫道:

走啊,我大喊大叫。你耳朵聋吗?你太年轻了。你成不了事的,我大叫道。过个一两年再来,现在走吧。从我门前滚开。

第二天,那人还在,泰勒亲自出去打发他,“我很抱歉。”泰勒说他很抱歉让他知道了集训的事儿,可他实在太年轻了,他能不能帮个忙别在这儿磨了。

一唱个白脸。一个唱红脸。

我又冲着那可怜的孩子大呼小叫了一通。然后,六个小时后,泰勒又出去对他说,他很抱歉,可还是不行。他必须得离开。泰勒说要是他还赖着不走他就报警了。

那孩子仍待在原地不动。

他的衣物仍然在阴沟里。风把撕破的纸袋子吹走了。

那孩子仍待在原地不动。

第三天,又有一位申请人堵到了门口。天使脸蛋还待在原地不动,泰勒下楼,就跟天使脸蛋说了一句话:“进来。把东西从街上捡起来。”

对那个新来的,泰勒说,他很抱歉,可他肯定误会了。他太老了,不适合在这儿受训。能不能请他离开。

我每天照常上班。我下班回家时,每天都有一两个人等在门前。这些新来的相互都不交换目光。我把门一关,让他们等去。有段时间天天如此,有时申请人会离开,不过大部分情况下申请人都会一直坚持到第三天,到了最后,泰勒和我从军用剩余物品店里买来、装起来的七十二个铺位几乎都满了。

一天,泰勒给了我五百美金的现钞,要我一直藏在鞋里。我个人的丧葬费。这是另一种古代佛寺的做法。

现如今我下班回家,那幢房子里挤满了泰勒接收的陌生人。每个人都在工作。整个的一楼变成了一个厨房和一个制皂厂。浴室从来不会空下来。一队队的人先是消失个几天,然后又扛着红色橡皮袋子装的稀薄的脂肪返回来。

一天夜里,泰勒上楼来发现我藏在自己的房间,就对我说,“别去打搅他们。他们都知道该干吗。这是破坏工程的一部分。没有一个人懂得整个规划,可每个人都被训练地可以完美地完成简单的任务。”

破坏工程的章程就是你一定得信赖泰勒。

然后泰勒就不见了。

破坏工程的几组队员整天都在熔化脂肪。我睡不着觉。整晚都听着别的几组队员在加入碱液,切割成一条条,在烤板上将肥皂烘烤成型,然后用绵纸将每条肥皂包好,贴上造纸街制皂公司的商标。除了我,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该干吗,而泰勒再也不着家了。

我紧贴着四壁,像个耗子身陷在由这帮具有训练有素的猴子般精力的沉默人群构成的发条装置中。拉一根杆儿。按一个钮儿。一队太空猴子整天在烹煮,整天,一队队的太空猴子都在用自带的塑料碗吃东西。

有天早上,我正要去上班时,大块头鲍伯穿着黑衣黑裤黑鞋子来到了门前。我问他,他最近见过泰勒吗?是泰勒让他来这儿的?

“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大块头鲍伯一个立正,后背绷得笔直,“就是你不能问有关破坏工程的问题。”

那么泰勒又派了他什么样傻逼小恩惠呢,我问。有些人的工作就是整天煮米饭或清洗饭碗或打扫厕所。整天。泰勒是否许诺过大块头鲍伯,要是他每天花十六个小时包肥皂纸就会让他开悟?

大块头鲍伯一言不发。

我去上班。我下班回家,大块头鲍伯仍然在门廊里站着。我整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大块头鲍伯已经在外头侍弄花园了。

我上班前问大块头鲍伯,谁让他进来的?谁给他分派的活儿?他见到泰勒了?泰勒昨晚回来过?

大块头鲍伯说,“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

我打断他。我说,是,是。是,是,是,是,是。

我上班的时候,好几队太空猴子把房子周围泥泞的草坪全部挖起来,在土里搀入泻盐以降低酸性,并铲进去大量从牛棚里弄来的免费粪肥和从理发店弄来的碎头发,以隔离鼹鼠和田鼠并提高土壤中的蛋白质含量。

深更半夜里,太空猴子又从屠宰场里弄回来一袋袋的干血粉以提高土壤中的铁,还有骨粉以提高磷含量。

几队太空猴子开始种植罗勒、百里香、莴苣还有金缕梅、桉树、山梅橘和薄荷的幼苗,并且种成万花筒样对称的图形。就像一个由深浅不同的绿色构成的圆花窗。另有几队夜里专门在外面用烛光杀蛞蝓和蜗牛。另有一队太空猴子专采最好的叶子和杜松果煮了来作天然碱液。采紫草是因为它是天然的消毒剂。紫罗兰叶子是因为它们能治疗头痛。车叶草是因为它能给肥皂增添一种切割青草的清新气味。

厨房里是一瓶瓶酒精含量百分之八十的伏特加,用来培育半透明的玫瑰天竺葵和造棕色糖皂、广藿香皂,我偷了一瓶,而且把我的个人丧葬费用来买香烟。玛拉又出现了。我们谈着这些植物。玛拉和我沿着耙松的沙砾小径穿越花园那万花筒样对称的绿色图形,喝酒、抽烟。我们谈她的乳房。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提泰勒·德顿。

有一天,报上登了一队黑衣人如何冲进一个高尚社区和一个豪华车经销店,手持棒球棒猛击汽车的前保险杠,这样伴随着汽车报警器嘶鸣,车内的保险气囊就会炸得粉碎。

而在造纸街制皂公司,另外几队人马却在忙着采摘玫瑰、银莲花和熏衣草的花瓣,将花瓣塞入一个个装有一块纯油脂的盒子,让油脂吸收香味用于制造带有花香的肥皂。

玛拉告诉我一些植物的知识。

玛拉告诉我,玫瑰是一种天然的止血剂。

有些植物用在丧葬上有其特别的称谓:鸢尾、罗勒、芸香、迷迭香和美人樱。有的,像绣线菊和连香报春花、菖蒲和甘松,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精灵的名字 。鹿舌草具有一种香甜的香子兰气味。金缕梅则是另一种天然止血剂。

鸢尾根其实是野生的西班牙鸢尾草。

每晚,玛拉和我都在花园里徘徊,直至我确定那晚泰勒没有回家。我们背后总是有一个太空猴子尾随,收拾干净玛拉在我鼻子底下碾碎要我闻味儿的香脂草、芸香或薄荷的残花败叶。还有我们丢弃的烟蒂。那个太空猴子还把他身后的小径重新耙松,抹去一切我们曾经走过的痕迹。

有天夜里在一个住宅区的广场公园,另一队人马在每棵树周围以及树与树之间都浇上汽油,放了把绝妙的小型森林大火。报上登了沿街的住宅窗户如何被大火烧化,停靠的车辆如何放了臭屁,而且被固定在烧化了的瘪胎上。

泰勒在造纸街上租的房子成了一个活物儿,里面因为有那么多人在冒汗和呼吸,整天湿乎乎的。那么多人还在往里搬,房子本身都在动弹。

另一个泰勒的不归夜,有人在自动取款机和投币电话上钻孔,然后把加油嘴拧到钻好的洞上,用注油枪将机轴油和香草布丁压进去,直到把取款机和投币电话注满。

泰勒从来不着家,可是一个月后,几个太空猴子的手背上却有了泰勒烧出来的吻痕。然后这些太空猴子也跟着不见了,门廊前又有新猴子等着替补。

而且,每天都有一队队人马乘不同的车来了又去。从来都不会两次看到同一辆车。有天傍晚,我听到玛拉在门廊前跟一个太空猴子讲话:“我来找泰勒。泰勒·德顿。他住这儿。我是他朋友。”

那位天空猴子道,“很抱歉,不过你太……,”他顿了顿,“来这儿受训你太年轻了。”

玛拉说,“放你娘的屁。”

“还有,”太空猴子道,“你也没买规定的物品:两件黑衬衣,两条黑裤子——”

玛拉大叫,“泰勒!”

“一双有分量的黑鞋。”

“泰勒!”

“两双黑袜子和两套普通内衣。”

“泰勒!”

我听得大门砰地一声摔上了。玛拉可没在门前等上三天。

下班后,我基本上就回家,给自己做个花生黄油三明治。

我回家时,一个太空猴子正对着将底层挤得满登登的一屋子太空猴子读着什么。“你不是一片美丽而独特的雪花。你跟别人一样都是正在腐烂的一堆有机物,我们都是同一堆肥料中的一部分。”

那位太空猴子继续念道,“我们的文化已经将我们造得一模一样。再也没有一个人真白、真黑或者真正富有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也都一模一样。就个人而言,我们一文不值。”

我走进去弄我的三明治时,朗读的那个猴子停了下来,所有的太空猴子都鸦雀无声地坐在当地,好像就我一个人。我说,不劳费心。我已经看过了。是我打印的。

可能连我老板都看过了。

我们不过是一大坨屎。我说。继续啊。继续玩你们的小游戏。就当我不在。

我做好三明治,又拿了瓶伏特加往楼上走的整个过程中,那起太空猴子就那么悄没声地等着。上了楼我才听到后面念道,“你不是一片美丽而独特的雪花。”

我是乔伤透了的心,因为泰勒把我甩了。因为我父亲把我甩了。哦,我可以继续坚持,坚持。

下班后的有些夜里,我就去不同的搏击俱乐部,都在某家酒吧或是车库的地下室,我问有没有谁见过泰勒·德顿。

在每一家新开的搏击俱乐部,都有某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站在黑暗中心那唯一的一盏灯底下,被团团簇拥着,读泰勒的那些话。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等打斗开始后,我把俱乐部的头儿拉到一边,问他是否见过泰勒。我跟泰勒同住,我说,他有段时间不着家了。

那家伙的眼珠子就会瞪得滚圆,会问,我当真认识泰勒·德顿?

大部分新开的搏击俱乐部里都会重复这老一套。是,我说,我是泰勒最铁的哥儿们。然后,每个人突然之间都想跟我握手了。

这些新人盯着我脸颊上的屎眼,脸上黑色的皮肤,周边黄黄绿绿的颜色,他们张口叫我“长官”。没有,长官。几乎没有见过,长官。他们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见过泰勒·德顿。朋友的朋友见到过泰勒·德顿,这个搏击俱乐部的分部就是他们创立的,长官。

完了还朝我挤挤眼睛。

他们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见过泰勒·德顿。

长官。

每个人都问,是真的吗。泰勒·德顿当真正在建立一支军队?这是原话。泰勒·德顿当真一晚上只睡一个钟头?有传言说泰勒正计划让搏击俱乐部在全国遍地开花。下一步该朝哪儿走,每个人都想知道。

破坏工程的碰头会已经搬到更大的地下室里举行,因为每个委员会——纵火,突击,恶作剧和造谣委员会——随着更多的人从搏击俱乐部毕业,规模都越来越大。每个委员会都有个头儿,就连这些头儿都不知道泰勒在哪儿。泰勒每周给他们打电话下达指示。

破坏工程的每个成员都想知道下一步该朝哪儿走。

我们正在走向何方?

在那里该期盼什么?

在造纸街,玛拉和我在夜里赤脚在花园里溜达,每一步都在重温鼠尾草、美人樱和玫瑰天竺葵的气味。黑衬衣和黑裤子们手持蜡烛尾随我们,抬起植物的叶子杀死一只蜗牛或蛞蝓。玛拉问,这儿到底在发生什么?

土块周围围着一簇簇头发。头发和粪便。骨粉和干血。植物生长的速度要快过太空猴子们的修剪。

玛拉问,“你打算什么办?”

这是什么话?

土里面有块闪亮的小金块,我跪下来细看。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告诉玛拉。

看起来我们俩都给甩了。

透过眼角,我看到太空猴子们在黑暗中四处走动,每人举着一根蜡烛。土里的那一小块金子是一颗臼齿的填充物。紧挨着它还有两颗臼齿,是银汞合金的填充物。这是某个人的牙床骨。

我说,看不出,我看不出后面会发生什么。我把那一、两、三颗臼齿埋到土里,跟粪便、骨头和血混为一体,不让玛拉看到。

第三部分 第十八节

本周五晚上,我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我脸伏在胳膊上趴在办公桌上睡的。醒来时电话正在响,人都走光了。我梦里有个电话在响,不清楚是现实滑入了梦里,还是梦转化成了现实。

我拿起听筒,说“稽查与责任部”。

是我的部门。负责稽查与责任认定。

太阳正在西沉,头上堆积的雨云足有怀俄明或日本那么大。我办公室并不需要窗户。外墙全是顶天立地的玻璃幕墙。我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顶天立地的玻璃。到处都是竖立的百叶窗帘。到处都是工业化的薄薄的灰色地毡,缀满小小的墓碑,供PC机接入网络。到处都是用覆了层装饰面的胶合板隔成的一个个小隔间构成的迷宫。

有一台真空吸尘器不知在哪儿哼哼。

我老板度假去了。他给我发了封电邮就消失不见了。我要为将在两周内举行的一次正式重审做好准备。预备一间会议室。把我手头的一切事务整理得井井有条。更新我的履历。这类事儿。他们正在罗织针对我的讼案。

我是乔的“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我一直以来表现得都非常悲惨。

我拿起听筒,是泰勒,他说,“出来,停车场里有几个人在等你。”

我问,是谁?

“他们都在等着呢,”泰勒道。

我在自己的手上闻到了汽油味儿。

泰勒继续道,“快点儿。他们有辆车。他们有辆凯迪拉克。”

我仍没醒明白。

此时此地,我无法确定是否泰勒就是我的梦。

或者我是泰勒的梦。

我猛吸几口手上的汽油味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站起身走到外面的停车场。

搏击俱乐部里有个人是汽车技师,他在不知是谁的一辆黑色“险路”车里,把车停在路边,我能做的只有看着它黑、金色的车身,这个巨大的香烟盒子正准备把我载往某个目的地。从车里出来的那位技师跟我说不必担心,他跟机场长期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调了牌照。

我们这位搏击俱乐部的技师说他什么都能启动。从驾驶杆里拉出两根线来。将这两根线碰在一起,你就完成了开启发动机电磁线圈需要的电路过程,你就可以开着任何一辆车去兜风了。

要么,你还可以通过某个经销商破开汽车的启动码。

三个太空猴子穿着他们的黑衬衣黑裤子坐在后坐上。看不到罪恶。听不到罪恶。讲不到罪恶。

我问,泰勒在哪儿?

搏击俱乐部的这位技师摆着一副为我充当司机的架势为我开门。这位技师又高又瘦,浑身骨头,两个肩膀头看起来活像电话线杆子上的横杆。

我问,我们去见泰勒吗?

前坐中央等着我的是一个生日蛋糕,上面还有预备点燃的蜡烛。我坐进去。我们上了路。

即便参加搏击俱乐部一周后,你仍能毫无问题地在车速限定之内驾车。也许你接连两天一直在拉黑屎,有内伤,不过你可真酷啊。别的车在你周围行驶。一辆的头紧挨前一辆的屁股。别的司机冲你轻蔑地伸出食指。所有陌生人都恨你。这绝对丝毫不针对个人。从搏击俱乐部出来后,你真是太放松了,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你连车里的收音机都不开。也许你每吸一口气,你肋骨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就会一阵刺痛。排在你后面的汽车闪烁着车灯。太阳正在西沉,橙红金黄。

那位技师驾驶着汽车。生日蛋糕搁在我们之间的坐位上。

在搏击俱乐部看到像技师这样的家伙实在够吓人的。这些皮包骨的家伙从不会讨饶。他们会一直打成一堆烂泥才肯住手。皮包骨的白种人就像一副骨架裹了层刺着文身的黄蜡,黑人就像是肉干,这帮家伙通常混在一起,看来活像“匿名毒品” 里的瘾君子。他们从不主动喊停。他们就像整个儿一团能量,哆嗦得太快,连身体周边的界线都震模糊了,他们就像是正从某种疾病中恢复过来。仿佛他们剩下来的唯一选择就是怎么去死,而他们显然想在一场搏击中一直打到死。

他们也只能相互厮打,这帮皮包骨的家伙。

别人怎么都不会要求跟他们干一架,他们也只能选择另一位哆哆嗦嗦的皮包骨干架,一身骨头,穷追猛打,别人才不会主动选他们干架。

像我们这位技师这样的家伙干架时,围观的人都不会大呼小叫。

你听到的只是干架的双方透过牙齿急促的喘息,手乒乒乓乓地相互擒拿,拳头反复击打干瘦空洞的肋部时发出的啸叫和砰砰,以及在制住对手后近距离的击打。你眼见着他们皮肤底下的筋腱、肌肉和血管在勃勃跳动。在那唯一的灯光照射下他们的皮肤熠熠生辉,大汗淋漓,不断扭结纠缠。

“烧掉卢浮宫,”这位技师道,“用《蒙娜·丽莎》擦屁股。这样至少上帝会知道我们姓甚名谁。”

你跌得越低,你才能飞得越高。你跑得越远,上帝才会越希望你回来。

“假如浪子从未离家出走,”技师道,“那头肥牛犊也就不会为了他给宰杀了。”

只能成为海滩上的一粒沙子和天空中一颗小星是绝对不够的。

技师驾驶黑色的“险路”车汇入一条没有超车道的老式公路,我们后面已经排了一长串卡车,在法定的限速内行驶。“险路”车里充满后面车辆前灯的灯光,我们就坐在车里这么聊着,挡风玻璃里侧照出我们的身影。在限速内行驶。允许开多快我们就开多快。

法律毕竟是法律,泰勒会这么说。车开得太快跟放把火、放个炸弹、枪杀一个人没什么两样。

罪犯就是罪犯,没什么两样。

“上礼拜,又有四家搏击俱乐部应该满员了,”那位技师道。“大块头鲍伯可以接管下一个分部,只要我们找到个酒吧。”

这么说来到下周,他会跟大块头鲍伯一块儿过一遍章程,然后给他一个搏击俱乐部了。

今后,当一个头儿新开一个搏击俱乐部,当全体会员围绕地下室中央的那盏灯站好、等待的时候,那头儿应该绕着人群的外围一圈圈巡视,在黑暗中。

我问,这些新规矩是谁定的?是泰勒吗?

那位技师微微一笑,道,“你知道谁定的这些规矩。”

新规矩就是,谁都不该成为搏击俱乐部的中心,他说。除了两个正在搏击的人之外,谁都不是搏击俱乐部的中心。头儿会大声喊叫,慢慢地围绕人群巡视,在外围的黑暗中。人群中的每个人都将透过空荡荡的中心地带相互盯视。

所有的搏击俱乐部都将成为这个样子。

找个酒吧或车库新开一家搏击俱乐部并不难;最初的那间酒吧,搏击俱乐部的诞生地如今仍有聚会,他们拣个搏击俱乐部聚会的周六晚上把月租交了就行。

照这位技师的说法,搏击俱乐部的另一个新规矩是搏击俱乐部永远是免费的。永远不会收入会费。技师打开车窗冲着迎面而来的车流大喊,夜风从那一侧灌了进来:“我们要的是你,不是你的钱。”

技师朝着车窗外大喊,“只要你置身搏击俱乐部,你就不再是你存在银行里的钱。你就不再是你的工作。你就不再是你的家庭,不再是你原本以为的那个人。”

技师朝着冷风大喊,“你不再是你的名字。”

一个后坐上的太空猴子接过话头:“你不再是你的问题。”

技师大喊,“你不再是你的问题。”

一个太空猴子吼道,“你不再是你的年纪。”

技师大喊,“你不再是你的年纪。”

这时,技师突然转向,技师将车驶入对向车道,车内马上充满了迎面车辆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前灯灯光。正面朝我们冲过来的一辆车然后是另一辆车拼命鸣笛,技师这才突然转向,刚好能分别避过这两辆车。

迎面射来的车灯越来越大,汽车喇叭狂鸣,技师却继续向前,扎入那一片刺眼的灯光、嘈杂的闹声与狂鸣交织而成的混乱,“你不再是你的希望。”

没人接茬继续大喊。

这次是迎面而来的车子及时猛然转向,才救了我们的命。

又一辆车迎面开来,前灯一高一低地不断闪烁,汽车喇叭嘶鸣,技师嘶吼道,“你将不会获得拯救。”

技师没有转向,不过迎面开来的车突然转了向。

又一辆车,技师嘶吼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

这次,迎面开来的车突然转了向,可是技师竟然也跟着突然转向。那辆车又转,技师再次跟进,还是头对头。

在那一刻,你像是熔化了,又像是膨胀开来。在那一刻,什么都无所谓了。抬头仰望群星,你也就随之化去。这次不是你的行李。什么都无所谓了。不是你的口臭。车窗外一片黑暗,喇叭声在你周围响成一片。无数个前灯在你脸上一上一下地闪动,你永远都不必再去工作了。

你永远都不必再去理发了。

“快,”技师说。

迎面那辆车再次转向,技师又跟着继续转。

“你死前最希望做的是什么?”他说。

迎面的车子把喇叭按得疯响,技师却安之若素,他竟然有工夫扭头望着坐在前坐他身旁的我,而且说,“还剩十秒就撞了。”

“九。”

“还有八秒。”

“七。”

“六秒。”

我的工作,我说。我后悔没辞了它。

迎面那辆车再次转向时,喇叭的嘶鸣声一掠而过,这次技师没再跟它较劲儿。

前方更多的车灯扑面而来,技师转身对着后坐上的三个太空猴子。“嘿,太空猴子们,”他说,“你们都看到这游戏是怎么玩的了。马上坦白,否则我们全死翘翘。”

从右侧擦身而过的一辆车上的保险杠贴纸 上写着,“我醉了车开得更好。”报纸上说一夜之间成千上万这样的贴纸一下子出现在汽车上。别的车上贴的是“给我上嫩肉。”

“醉酒的司机反对母亲们。”

“循环利用所有动物。”云云。

看报的时候,我知道这应该是造谣委员会的杰作。要么就是恶作剧委员会。

坐在我旁边的我们这位健康清醒的搏击俱乐部技师告诉我,没错,那些醉酒的贴纸正是破坏工程的一部分。

那三个太空猴子在后坐上一声不吭。

恶作剧委员正在印制飞机坐位后袋里供乘客阅读的卡片,上面印的是他们乘的喷气客机以每小时一千英里的速度燃烧着朝下冲向岩石时,乘客们相互争抢氧气面罩的情形。

恶作剧和造谣委员会正在抢着发明一种电脑病毒,要让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雪片般往外吐十和二十美元的纸币。

仪表板上的点烟器喷吐着火焰,技师要我点亮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我把蜡烛点亮,蛋糕在小小的火焰光晕下闪烁不定。

“你死前最希望做的是什么?”技师又问,又把车朝一辆卡车迎面开去。卡车开始鸣笛,长长的汽笛声怒吼着,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卡车巨大的前灯就像是小太阳,越来越亮,晃得技师脸上的微笑都看不见了。

“许愿吧,赶快,”他冲着后视镜里后坐上的三个太空猴子道。“我们还剩五秒种就彻底玩完了。”

“一,”他数道。

“二。”

那辆卡车在我们面前放大到无边无际,亮得眩目,咆哮不止。

“三。”

“骑马,”后坐上有人说。

“建幢房子,”另一个声音道。

“刺个文身。”

技师说,“如果信任我,你们都会死,万劫不复。”

太晚了,卡车骤然转向,技师也转向回避,不过我们这辆“险路”车的尾翼后部还是碰上了卡车前保险杠的根部。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的是车灯,卡车的前灯闪烁着遁入黑暗,还有我先是被掀倒在车门上,然后又被撞回来碰上了生日蛋糕和方向盘后面的技师。

技师整个趴在方向盘上竭力使它保持直立,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噗地一声全熄了。在那完美的一秒内,那个温暖的黑皮车厢里没有灯光,我们的喊叫淹没在同样低沉的音调中,卡车的汽笛发出的同样低沉的哀叫声,我们没有了控制,没有了选择,没有了方向,我们无处可逃,我们死定了。

当时我的愿望就是死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跟泰勒比起来我一钱不值。

我无可救药。

我愚不可及,我全部的所作所为就是想要并且需要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微不足道的人生。我琐碎的狗屎工作。我的瑞典家具。我从来没有,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在我认识泰勒前,我曾计划买条狗,并把它命名为“侍臣”。

你的人生竟能不堪到这种程度。

杀了我吧。

我抓住方向盘,把车转回到车流中。

就现在。

技师拼命要把车朝路边的沟里开,我则拼命想一死了之。

就现在。死亡是个多么迷人的奇迹,前一秒你还在走啊说啊,下一秒,你已经是样东西了。

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更加不堪。

冷。

什么也看不见。

我闻到皮子的味道。我的安全带像紧身衣一样紧紧箍着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头正撞到方向盘上。竟然出乎意料地痛。我头靠在技师的膝头,我抬起头定睛努力望去,看到技师的脸高高在上,微笑着,开着车,透过驾驶坐的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

我手上脸上有些黏糊糊的东西。

血吗?

是奶油乳酪糖霜。

技师低头看了我一眼。“生日快乐。”

我闻到一点烟味儿,想起了那个生日蛋糕。

“我差点儿用你的脑袋撞坏了方向盘,”他说。

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夜晚的空气和些许的烟味儿,还有星星和技师的微笑、驾驶,我头枕在他膝头,突然间我觉得没必要一定坐起来了。

蛋糕哪儿去了?

技师道,“地上呢。”

只有夜晚的空气和那些许的烟味儿更重了些。

我如愿了吗?

在我上方,衬着车窗外的星星,那张脸在微笑。“那些生日蜡烛,”他说,“是那种决不会熄灭的。”

在星光中,我定睛望去,看到地毯上围绕着我们燃烧的小小火焰升起袅袅的烟雾。

第三部分 第十九节

那位搏击俱乐部的技师脚全力踏在油门上,不动声色地把车开得飞快,今晚,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文明毁灭之前我须得学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看星星而且讲出我将去往何方。一切都异常宁静,仿佛是开着辆凯迪拉克穿越外太空。我们肯定下了高速公路。后坐上的那三个家伙要么晕了要么睡着了。

“你有了次死里逃生的经验,”技师道。

他抬起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摸了摸我额头猛撞方向盘造成的长长的肿块。我额头肿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凉凉的手指尖抚过整道肿痕。“险路”车颠簸了一下,疼痛感简直像要从我眼睛上方一下蹦出来,就仿佛一顶帽子的帽檐投出来的阴影。我们的车在宁静的夜路上一路狂奔,被撞弯了的后簧和保险杠也一路乒乒乓乓响个没完。

技师告诉我“险路”车的后保险杠如何还挂在它的固定带上,它在被卡车的前保险杠撞到时如何差一点就给整个扯下来了。

我问,今晚是不是破坏工程给他的家庭作业的一部分。

“一部分,”他说。“我必须弄四个人牲,还得弄到一份脂肪。”

脂肪?

“做肥皂。”

泰勒打算干吗?

技师开始说个没完,纯粹都是泰勒·德顿那一套。

“我看到了人类有生以来最强壮最聪明的一群人,”他说,他脸的轮廓被车窗外的星星衬得甚是分明,“而这些人却在给汽车加油在伺候人吃饭。”

他额头落差的线条,他的眉毛,他鼻子的坡度,他的眼睫毛,还有他眼睛的曲线,他嘴巴富有弹性的轮廓,在不断地讲着,所有这些都在黑暗中被星星映衬得分外分明。

“如果我们能把这些人放到训练营,把他们培养成人。

“一支枪所做的就是将一次爆炸集中于一个方向。

“你拥有一班强壮的青年男女,而且他们想将生命投身于某样东西。广告已经使这些人一心追求他们并不需要的汽车和衣服。一代代的人一直在干他们憎恨的工作,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购买那些他们并不当真需要的东西。

“我们这一代并没有一次大战,或是大萧条,不过我们却有一次精神上的大战。我们有一次反对当今文化的大革命。这次大萧条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拥有一次精神上的大萧条。

“我们必须得通过奴役这些男女告诉他们什么是自由,通过震慑他们告诉他们什么是勇气。

“拿破仑曾自夸他能够把人训练得为了一小片军功绶带牺牲他们的生命。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发动一次罢工,所有的人都拒绝工作,直至我们重新分配这个世界的财富会是什么样子。

“想象一下,在洛克菲勒中心废墟周围潮湿的峡谷森林中猎麋是种什么情形。

“你刚才说要辞掉工作的话,”技师道,“是不是真心的?”

是的,我是真心的。

“这正是今天晚上我们上路的原因,”他说。

我们是一队猎人,我们想猎获的是脂肪。

我们要前往医疗废料堆。

我们要去医疗废料焚化厂,在那儿那些废弃的手术消毒盖布、创伤敷料、长了十年的肿瘤、静脉输液管和废弃的针头,那些可怕的玩意儿,真正吓人的玩意儿,在血样和切除的残肢之间,我们找到的东西比我们在整个夜里能拖走的东西都更值钱,哪怕我们开的是自卸式大卡车。

我们找到的钱能将这辆“险路”车装得满坑满谷。

“脂肪,”技师说,“用手术从美国最有钱的人的大腿上吸出来的脂肪。全世界最有钱、最肥胖的大腿。”

我们的目标就是那些红色的盛吸脂脂肪的袋子,我们将把这些袋子拖回造纸街进行熔化,搀入碱液和迷迭香再卖给出钱把脂肪吸出来的那些人。一条肥皂卖二十美金,只有那些家伙才买得起。

“全世界最有钱、最多脂的脂肪,大地的脂肪,”他说。“这倒使得今晚的活动有点罗宾汉劫富济贫的意思了。”

地毯上小小的蜡烛的火焰毕剥作响。

“我们到了那儿后,”他说,“我们还该找点那种肝炎病菌带回来。”

第三部分 第第二十节

泪水真的流了下来,一颗硕大的泪珠沿着枪管滚动,落在扳机外围的那个环上,在我的食指上碎裂开来。雷蒙德·海塞尔双眼紧闭,所以我把枪紧紧地顶在他太阳穴上,让他时刻感觉到枪管的重量,感觉到我在他身边,感觉到这就是他的生命,感觉到他随时都会死。

这枪可不便宜,我怀疑眼泪里的盐分会不会糟蹋了它。

所有的一切竟这么容易,我真有点吃惊了。我一五一十照技师告诉我的去做。所以我们需要买把枪。这是我完成家庭作业必须的。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交给泰勒十二张驾照。这是我们每人都使十二个变成了人牺的证明。

今晚我把车停好,等着雷蒙德·海塞尔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Korner Mart超市下班,在午夜前后,他走出来等夜班巴士,我终于走上前去说了声,哈罗。

雷蒙德·海塞尔,雷蒙德却什么都没说。也许他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钱,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薪水,他钱包里那十四美元。哦,雷蒙德·海塞尔,你拥有的这全部二十三年,当你开始哭起来,泪水沿着我抵在你太阳穴上的枪管滚下来,不,我可不是为了你的钱。跟钱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连句“哈罗”都没说。

你不是你那个悲惨的小钱包。

我说,多好的夜晚,有点冷可是多爽利。

你连句“哈罗”都没说。

我说,别跑,否则我就只能朝你背后开枪了。我手里握着枪,手上戴了只橡胶手套,这样一来,就算这枪后来成为呈堂证供,枪上也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只有雷蒙德·海塞尔——白种人,二十三岁,无明显特征——干了的眼泪。

我这才引起你的注意。你眼睛睁得贼大,即便在昏暗的路灯下我都看得出它们是防冻剂一样的绿色。

枪管每次碰到你的脸你都激灵灵稍稍往后一退,仿佛枪管太烫或是太冰。直到我说,不要后退,你这才让枪触到你,可是即便如此你还是把头朝上别开想躲避枪管。

你照我的吩咐把钱包交给了我。

你驾照上的姓名是雷蒙德·K·海塞尔。你住在本宁街东南1320号A户。那肯定是个地下室。他们通常用字母而不是数字来标识地下室的房间。

雷蒙德·K·海塞尔,我正跟你说话呢。

你脑袋朝上别开想躲避枪管,你说,是的。你说,是的,你是住在地下室。

你钱包里还夹着几张照片呢。这是你母亲。

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你得睁开眼睛看着照片上的父母冲你微笑,与此同时又得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不过你做到了,然后你两眼一闭哭了起来。

你马上就会凉了,这就是死亡创造的迷人奇迹。前一分钟,你还是个人,下一分钟,你就成了样东西,妈妈爸爸只得给你们的老医生打电话调出你的牙医档案,因为你的脸大部分都会被轰掉,而妈妈爸爸本来一直对你满怀期望的,是的,人生而不公,如今等着你的就是这个。

十四美元。

这是你妈妈吧?我说。

是。你在哭,抽鼻子,哭。你在哽咽。是啊。

你还有张借书卡。有张录象带租借卡。一张社保卡。十四美元的现金。我本想拿你的巴士月票,可是那个技师说只要驾照。一张期满的社区大学学生证。

你还学过点什么。

这时你一下子痛哭失声,于是我更加用力些用枪抵住你的脸颊,你开始后退,直到我说,再动一下马上要你的命。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

哪儿?

在社区大学,我说。你有张学生证。

哦,你不知道的,抽泣,哽咽,抽鼻子,再次鼻塞,学的生物。

听清楚了,眼下你就要死了,雷蒙德·K·海塞尔,就今晚。你可以一秒钟也可以一小时后死,你来定。尽管扯淡好了。你想到什么就跟我说什么。编点什么出来。我才不管呢。枪在我手里。

你终于听进去了一点,从你脑袋里的那个小悲剧里走了出来。

你来填空。雷蒙德·海塞尔长大后想干什么?

回家,你说求求你你只想回家。

别扯淡,我说。可是这之后呢,你本来想怎么度过你的一生的?假如你可以任意选择。

编点什么出来。

你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你马上就得死,我说。我说,把脑袋转过去。

倒数十下就崩了你,十,九,八。

兽医,你说。你想当个兽医。

那就是给动物看病喽。想当兽医你必须先得上学。

那可要上很长时间的学,你说。

你要么去学校里寒窗苦读,雷蒙德·海塞尔,要么就去死。你自己选。我把你的钱包塞进你牛仔裤的后袋里了。这么说来你当真是想做个动物医生了。我把那咸乎乎的枪口从他面颊上挪开,又抵到另一边。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雷蒙德·海塞尔,当个兽医?

是。

不是扯淡?

不。不,你是认真的,是的,不是扯淡。是的。

好吧,我说,我把那湿乎乎的枪口抵在你下巴颏上,然后抵到你鼻尖上,不论抵到哪里,都留下一个亮闪闪的小圆洞,那是你的泪痕。

既然如此,我说,回去上学去吧。如果你明天早晨还能醒来,你想法子重新回去上学去。

我把湿乎乎的枪口抵在你两侧的脸颊,然后是你的下巴,然后是你的前额,枪口的压痕历历在目。否则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我说。

我要取走你的驾照。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住哪儿。我保留你的驾照,日后我还要审查你,雷蒙德·K·海塞尔先生。三个月后,然后是半年后,然后是一年后,如果你没有回到学校学习兽医课程,你就死定了。

你一声没吭。

滚吧,为你小小的人生做点什么,不过记着,我在看着你呢,雷蒙德·海塞尔,要是我发现你干个狗屎小工作就为了买得起奶酪、看看电视,我宁肯杀了你。

好了,我要走了,不许转身。

这就是泰勒要我们干的。

我嘴里冒出来的都是泰勒的话。

我是泰勒的嘴巴。

我是泰勒的双手。

破坏工程里的每个人都是泰勒·德顿的一部分,反之亦然。

雷蒙德·K·海塞尔,你的晚餐将是你吃过的最美味的珍馐,而明天将是你整个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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