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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相》


第一章 庚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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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的路会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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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功臣之后亦是罪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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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貌取人,目光短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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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看你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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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件礼,利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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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差这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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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咱上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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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隔岸有垂钓者

在场的人见薛继向店家低头便觉无趣,一听店家吆喝就都从薛继身旁散开,各自回到一楼继续抢着购取。整个二楼除却薛继悠闲坐着品茶,就只有薛继下楼时问的那人还在一旁没离开,薛继坐着了身子,投去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不去?抢到考题了?”

那人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在下季白青,字元儒,可否与兄台认识一下?”

季白青?薛继稍稍一怔,这人虽报上了姓名,却避开了他的问题。方才看他在人群中眼睛直愣愣望着店家手里的宝物,应该是万分渴望,怎么这会儿不跟人抢购倒是有闲情逸致与他搭话?稀奇,京城里稀奇的人真多。

“薛继,字清之。元儒兄客气了,相逢就是有缘,认识一下有何不可?”

说着薛继举杯示意,礼貌地朝人笑了笑。

季白青心里装着事,从桌上取了干净的杯子倒了杯茶饮下,目光仍时不时瞟向一楼嘈杂的人群。薛继见此更是好奇,于是笑问道:“元儒兄既然有意为何不去抢?能来闲庭饮茶……总不会是囊中羞涩吧?”

季白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上青白分明,他低着头似乎在犹豫。直到楼下传来一声高呼,某位公子拍下了今日的第六份考卷,季白青心里着急了,抬起头看着薛继:“清之兄方才为何突然松口了?”

薛继本来以为这与众不同的小兄弟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言,没想到憋了半天是这么一句,不免失了兴致,移开了目光随口应道:“他上边有人,可不得让着点,万一还未金榜题名先丢了性命岂不亏大了。”

“那清之是信了他所言都是真的?”

倒也不是。薛继心里暗道,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如果说这店家说的是假话,考卷是假的,那他赚的盆满钵满还不至于犯死罪,确实是比好生意。可他为何不惧科举之后就砸了招牌呢?那便是他上边的确有人,两相权衡保一个招牌总比保一个死罪要容易。

可是这么说又说不通了,如果是这样,达官贵人富家少爷知道了必定不再光临,生意只做科举这几日,怎么可能呢……

“七分真,三分假,没见到考卷谁知道呢。”

一楼角落里坐着的中年男子名叫张甫,无论是店家高声吆喝、围着他的人群喧哗嘈杂、或是二楼两人对坐交谈,种种景象都落入他眼中,一丝不差。

张甫又坐了一会儿,面前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悄然脱身,在张甫对面坐下,饮了口茶。此时考卷已经卖出了第七份,店家的声音愈发激昂慷慨,争抢着的人群也越来越急切。张甫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朝人看去。

“如何?”

对面坐着的人是江晏,点了点头应道:“都看清楚了。”

“嗯。”

只是嗯了一声,许久也没听见后续,江晏不明所以,放下茶杯,问道:“令……子道兄,还要继续在这儿待着?”

张甫一笑,看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了二楼。江晏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就看见薛继季白青二人对坐交谈,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子道兄觉得这二人如何?”

“难说,得再看看。”

闲庭里边喧闹声不断,不知不觉已过正午,太阳渐渐向西去,门口踮着脚仰头张望的人散了又散,已然所剩无几。门外立着几个佩刀男子,样子好不威猛,门口围了这么多人竟是一点也探不到里边的风声,也难怪闲庭里面敢明目张胆的卖国中密件。

许是今日剩下的数目不多了,卖到第八份时不断有人出价,争执了许久价格已经叫上了三千仍未定下,薛继听着都不禁摇头叹息,三千做甚么不好,砸在这上边,这是都被店家花言巧语撺掇疯了吧。

“若考卷是真的,清之想买吗?”

季白青犹豫了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薛继神情不屑,笑了笑。“不买。”

季白青疑惑:“为何?”

薛继啧啧惊叹:“三千金做什么不好,拿来买题,值吗?”

季白青更疑惑了,三千金买题,难道不值?多少人倾家荡产也摸不到门路,怎么到了这人眼里还嫌贵了?

楼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薛继觉得连地面到茶桌甚至是桌上的茶水都在晃动。仔细一听就明白了。第八份考题卖出去了,店家手里抓着所剩不多、仅存的两封,围着他的公子少爷们已经争红了眼,生怕这天上掉下的好事儿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元儒兄,你来与我认识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

薛继抬手替他倒满了一杯茶,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季白青一愣,与他四目相接,又低下了头。“不然呢,清之觉得我也该与他们争一争抢一抢?”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还开起了玩笑道:“不若清之我们二人共买一份?”

薛继大笑,指着人直道:“元儒兄,好计策!”

“当真不买?”

“不买。”

季白青无趣了,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引得薛继狐疑看他:“元儒兄,该不会是店家让你来劝我吧?”

“哈哈哈!怎会,清之说笑了!”

“那你为何自己不买?你方才明明就在人群中……”

季白青抬手打断了他,轻笑了一声,朝一楼角落望去,随后又看向薛继。两人相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隔岸有垂钓者。”

“清之慧眼。”

不知什么时候起,楼下的人群渐渐散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店家派了伙计随几位买下考题的回府取钱财,一时间闲庭竟空了下来。桌上茶具还未撤去,转眼人走茶凉,整个闲庭也就剩下角落里张甫与江晏二人,二楼雅座薛继和季白青二人。

两桌人都坐着不动,二楼的在看一楼的,一楼的也时不时望向二楼的。店家自顾自记好了账册,抬眼一看两桌人竟还没走,也是纳闷,直呼奇了。

江晏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儿,凑近了些,小声催促:“子道,差不多了吧?”

张甫不紧不慢品着茶,看了他一眼。“你说……他们察觉出来没?”

江晏又抬头望去,啧啧轻叹,随即沉声道:“必定察觉了,他们也看着咱呢。”

张甫轻笑:“那不急,再等等。”

转眼晚风悠悠,夕阳西下,两桌人竟是在闲庭里赖了一下午,谁也不愿走。

“元儒兄,天色不早了。”

“我以为清之舍不得走?”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起身了。

店家见状清醒了不少,好家伙!这两桌人较了一下午劲儿可算有一边认输了,好事好事!

下了楼梯,似是不经意间路过了张甫与江晏身侧,薛继余光扫过两人腰间,却没有发现什么能辨出身份的物件。季白青跟随在后,都看在眼里,擦身过时不死心又看了一眼,正对上张甫深不可测的眼睛,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才出闲庭的大门,薛继放慢了脚步。“元儒兄,有什么顾虑不能直言呢?”

季白青被他看穿了心思,面上挂不住,讪讪回道:“我原以为清之兄是自有打算要等人都走尽了再与店家商议……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清之莫怪。”

薛继暗自可笑,何止是他,方才角落那两人也是这么想的吧?这些人想的来来去去不过是他知道了考卷是真,又拉不下面子明里争抢,故而要等人都散了才和店家暗地里交易。

“那你呢?若不是那二人,你想买吗?”

闻言,季白青不由得苦笑,长叹了一声。“想,怎么不想。”

此言一出,倒是原先高看他一眼的薛继愣了。还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没想到……想必他看错人了。

季白青察觉人目光变了,忙继续说道:“并非你想的那样!我这已是第三次来赴考了,先前两次都未得意,难免有些心急!不过不瞒你说……我家中虽有些底子,却也供不起三千金这天价。”

三次,那就是六年了,看他样子三十出头,这时候还没踏上仕途确实是迟了。可跟那些头发花白还在榜前痴痴望着的老秀才,三十岁算不上老,六年也算不上长。

“元儒兄大可安心,今日绝不是白来的。”

言下之意,必有所得。

两人拱手道别,各自回府去。

之后数日薛继没再出来晃悠,听人说圣上下了诏,本届科举考官再添一人,除去先前尚书令中书令二位大人以及吏部诸位官员,又加上了褚邱。

褚邱何许人也?本朝丞相,位高权重,深受陛下倚重——是传言。传言还有道,丞相褚邱与太子秦充来往极其密切,朝中各部各省官员不少投在丞相门下,或好言谄媚或奉上古玩奇珍,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位丞相大人,那必定是——只手遮天。

薛继闻言,咂舌不已。

当他站在考场外,看丞相面色严肃坐在前方,身旁几个下人奉茶伺候着,仿佛这人翻手能改阴晴覆手能挥云雨……

一时间野心在滋长,不知不觉心思深处埋下欲望的种子。

第十章 成败不在一时

薛继只看到了褚邱在人前风光,此时的他哪里能想到,二十多年后,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他比褚邱更煎熬。

时辰一到,大门敞开,进门的时候一一搜身搜出了不少东西。进入考场后,考生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时不时能听见门外传来试图夹带小抄被抓考生的哭喊。

考场就是一人一个隔板挡着的三分地,连腿都伸不开,要在这儿考两日两夜,想想就觉煎熬。现在还没发卷,几位考官在考场正中间低声细语,在座数千考生都悬着一颗心,各有所思,各怀鬼胎。一双双眼睛直直望着褚邱,眼中流露着期盼,只等这位丞相大人有所举动。

薛继敏锐的察觉到几位考官中有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即便是换上了官服薛继也还能认出这两张面孔。张甫、江晏,看来他猜的不错,垂钓者大有来头,一位尚书令一位中书令,闲庭好大脸面。

相比在生意场上或是京城大街上,坐在这考场中的读书人无论出身如何家中贫富,只要是考生他就是平等的,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呢?

钟声乍响,褚邱沉声令下“开考。”,随着这一声令下,每一列屋舍旁驻守的官员都高呼响应“开考!”

提笔挥毫弄墨,纸上留下的不是寻常字迹,不是笔笔墨痕,是士人心中的豪情壮志,是通向朝廷官场的路。

昼夜更替,主考官员轮换了几回,薛继停笔进食的时候正好能看见褚邱着一身青底色织金蟒袍巡过,一个礼部官员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语,褚邱顿时变了脸色,四下张望。

薛继见状忙低下头,待人影淡出他视线才抬起头来。不过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争执的声音。

褚邱怒视着张甫,而张甫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任外人看了都惊慌。

“丞相,下官说——不能中止。”

“我是丞相,我现在命令考试中止!”

张甫站起身,直盯着褚邱的双眼,斩钉截铁道:“这是春闱,没有圣上旨意谁也不能中止。”

褚邱怒极反笑:“有人卖题,我认为应当彻查此事,本次春闱必须中止!”

张甫也笑了:“割肉止损?”

褚邱背在身后的拳掌紧攥着,骨节分明,额头上青筋可见,是怒极了,咬牙切齿道。“我看是你居心叵测。”

“丞相。”张甫压低了声音:“年年都有人卖题,丞相怎么就确信您听到的是真的?圣上出题的时候只有你我以及江大人在场,您的意思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人泄题不成?”

“指不定呢?”

张甫嗤了,又道:“您可以上书禀报圣上,但本次考试绝不中止,丞相若是累了,找人替换休息片刻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中止考试是必定不可能了。褚邱深知此人背后站的是陛下,自己就算是高了他一级也不能奈他何,压着怒火挥袖转身,不欢而散。

两人动静太大,在贡院的礼部官员都忍不住瞧瞧打探,考生听见琐碎声音,有的皱着眉十分烦躁,而心里有鬼的自然是如坐针毡,惶恐不已。

褚邱一走,江晏替了上来,明明心里清楚,却还是试探着问道:“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丞相殚精竭虑忧国忧主,只是,国有国法,春闱绝非小事……礼部尚书可在?”

张甫一发话,立马有人去请礼部尚书于桓,于桓巡了大半日好不容易下去歇会儿,刚坐下还没和上茶吃上饭又给叫了回来,闷了满腹憋屈,他好歹是一品官员,偏偏礼部这地方事儿多,整日操劳疲惫却捞不着好,一出了问题就数他遭罪,恼人啊!

“张大人。”

“于大人辛苦。”张甫上前拱了拱手“麻烦大人跑一趟了,方才出了点小事儿,我瞧这人心浮动秩序散漫,不妥。劳烦于大人安顿考生,本官去上书圣上说明此事。”

好家伙,你弄出的麻烦事儿,让我来收拾?说的好听上书陛下,功劳是你的,算起账又是礼部失职,谁不知道你张甫是陛下的心腹,都是一品大员就你高人一等……

于桓心里闷着怒火,江晏见状忙按住他肩膀。“于大人辛苦些,都是为了陛下。”

张甫也不等他答话,全当是他应了。“于大人能这么想就好,为人臣总得替圣上考虑。”

待张甫走后,于桓怒火再压不住了,直视江晏道:“江大人,这哪儿是为圣上考虑,这分明是……”

“于大人!”江晏忙打手势劝他噤声“于大人急什么呢,这回丞相讨不找好,张大人也未必高明……咱们只管收渔翁之利。”

“哦?”于桓不解:“此话怎讲?”

“你且看好,是一出好戏。”

风云暂歇,转眼又是一日一夜,本次春闱已经接近尾声,薛继眼看着面前漫卷墨迹,无数次幻想着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本届科举已经沦为了几位权臣眼中的棋局,此时渺小的他也只是众多棋子中的一枚而已。

离开考场,回到家中,沈玉容备了一桌好菜好酒等着,可薛继兴致缺缺,随意吃了一点就要回屋。沈玉容看他面色憔悴,心疼不已,想来是考场里休息不好,又费神作了两日文章,此时累的站着都能睡着了。“流沙,这些都撤了吧。”

往后几日薛继也不出门,尽怀着满心憧憬在家中等着放榜,陪着夫人作画弹琴,他总觉得时间流逝的太慢了,等待放榜的这九个日夜比九年还要漫长。

满城桃李铺满路的时节,某一日清晨,天光还未亮起,一位身着三品官服的礼部官员带着人在贡院外忙活着。天亮之后,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高喊了一声“放榜了!”,引来了成百上千的考生在榜前张望,一时间将贡院前大街都挤满了,莫说车马,连一个人、一只黄犬都过不去。

碍于人多,又或是自己紧张,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了薛继才来到贡院外名榜前,心中忐忑不安,却又隐隐期待着,期待寻到自己的名字。

目光迅速略过一甲,并没有薛继二字,连一位江陵人士都没用。薛继再次紧张地查阅起二甲名单,他一字一字看过去,仍是……没有看到自己,不过他看见了季白青,二甲第三,倒也是个不错的成绩。薛继心里已经有些寒意了,若是连二甲都没有,中了三甲又有什么用?连京官都做不上,指不定一辈子都入不了朝堂,若是真中了三甲倒不如没中,三年后再考过也成。

不知该失落还是庆幸,薛继逐字逐列寻过去,三甲里面也没有他。

“清之兄?”

薛继转头一看,许琅竟坐在贡院门前。“无泊兄!”

两人相视一眼,张了张口,又都止住了。不过两人都是心思剔透的人,能猜出来,此时能问的不过是可有上榜、成绩如何云云。

许琅苦笑:“不瞒清之兄,我此番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薛继亦叹息:“我与君一道来,这是又要一道回了。”

许琅一怔,竟是笑了起来:“你我有缘!如何,三年后再聚长安吗!”

薛继不再纠结榜上无名,走到许琅身旁坐下,扭头看他:“无泊兄……真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了?”

此话问出口,两人心里都泛着苦涩,他二人都是不得家中赞成一意孤行入京的,如今若是无功而返,三年后还能不能来还不一定,满城非议流言嘲弄是免不了的。薛继则更是烦闷,他仿佛已经能听到水莺儿带着陈绍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嘲讽的声音了。

许琅道:“我哪里想回去,可是我在京中也是暂住舅父家中,这住上几日还无大碍,三年恐怕不妥。况且我连能维持生计的手艺都没有,在京里也是寸步难行……”

薛继脑子里一团乱,开始胡思乱想,他不懂生意的行当,可沈玉容未必……又或是沈家给的那一柄匕首!宁王!

薛继一拍腿,似是茅塞顿开,沈长青为他留好了在京城立足的所有路,又岂是让他就此无功而返的!

许琅见他欣喜,一时疑惑:“清之兄可有妙计?”

薛继暗想,自己手中的的路无法分给许琅,可许琅那舅父也不是等闲之辈,都是门路,还能堵死了不成?“无泊兄,刑部尚书大人应当能给你寻个出路吧?三年,不长的。”

许琅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化作一抹苦笑,叹道:“瞒不过清之兄。”

“都有苦衷,我没往心里去,无泊兄也莫往心里去。”说罢薛继便起身拍了拍衣摆,仰首看着远方落下的夕阳。“走了,无泊兄保重。”

路过街边或清冷或热闹的店铺,薛继心中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落寞,也有一丝丝彷徨,更多的是扑不灭的欲望和斗志。

回到家门前,地上赫然放着一封书信,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

薛继捡起信来,撕开封口,取出一看

“成败不在一时。”

第十一章 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王衢!”

薛继进了门便大声呼唤,王衢匆匆忙忙上前:“主子唤奴才?”

“这……谁送来的?”薛继将信推到他面前,问道。

王衢接过仔细打量了片刻,大惊:“奴才不知,这,主子这是在哪看见的?”

“就门口地上,我进来时看见就捡了。”

王衢挠了挠头,寻思了半天也没想起方才有什么动静。“主子,这奴才确实是不知道,半个时辰前夫人问起您怎么还没回来,奴才出去看过,没有这东西啊。”

薛继哦了一声,将信叠好塞回信封,没再计较。“夫人在屋里?”

“是啊,夫人等您许久了。”

“让人摆酒备晚膳吧。”

王衢一愣,似是大喜:“主子这么高兴,莫不是高中了?一甲?”

薛继刚往前走了几步,听了这话心底一沉,顿了顿。“没中,落榜了。”

“哎!”王衢还没听清,等回过神薛继已经快步向前去了,连忙急匆匆跟上“啊?没,没中?”

“让你摆酒备膳,我就非得高兴了才能用膳,不高兴就得饿死是吗?”

王衢面上尴尬,赶忙自个儿抽了两巴掌认错:“是奴才多嘴了,主子没就此消沉就好。”

这一夜薛继喝得酩酊大醉,沈玉容没拦着他,很识趣的一字没提落榜的事,他喝酒她便给他夹菜,薛继醉时沉声吟着诗,她便取出玉笛吹奏他一贯爱听的曲子,直道薛继伏在她腿上沉沉睡去,沈玉容扶着他回到榻上,至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

她比薛继更坚信,一定会有来日,不会让她失望的来日。

次日酒醒时已是艳阳高照,薛继刚睁开眼,沈玉容便推门进来:“夫君可算是醒了,快更衣上前厅看看谁来了?”

薛继头还发着懵,随手扯过长衫披上。“谁啊?”

“户部侍郎。”

“唉,我与户部有什么渊……”这话刚说出口,薛继便回过神了。“等会,谁?”

“噗嗤。”沈玉容一笑“户部侍郎,陈大人!”

薛继惊了:“陈渝!”

“是他,夫君还不快去见见?”

薛继在沈玉容服侍下扶正了衣冠,匆匆赶到前厅,连连道不是:“实在是我失礼,让驸马爷久等了!王衢,快让人给驸马爷奉茶!”

陈渝笑着摆手道:“说了多少回了,自家兄弟,喊什么驸马,我字子良,你喊子良兄便是。”

“好,好,子良兄快请坐。”说着薛继也在坐下,问道:“上回没来得及问,子良兄怎么突然就走了?”

陈渝笑意一僵,一低头掩去了神色,再抬头时已看不出异样。“这不是京中有事嘛,为人臣,总是要为主上奔波。”说罢,换了话锋。“说来,我让人给清之留的信,清之可收到了?”

薛继恍然明了:“原来时子良兄送来的!说来子良兄如何得知我住在此处?”

陈渝大笑:“一打听不就知道了?说起这事,清之你真是,入京也不与我知会一声,我可等你好些日子了啊!”

薛继一惊,他还真是把这事忘了。“小弟尽想着春闱的事儿,竟是忘了……实在对不住,子良兄不会怪我吧?”

“怎会怎会,清之不来我这不是上门来见了?”陈渝挪开眼,突然瞥见一旁架上的摆着的匕首,一时想不起是何物,只觉得有些眼熟。“清之,这匕首……”

薛继顺着他目光看去,赫然是沈长青给他的那要他还给宁王的匕首,他昨日夜里醉了拿出来把玩,竟就摆在这厅堂架上了。心中大惊,面上强撑着不显露半分。“哦,小玩意儿不值一提,子良兄见多识广,这等物件必定是入不了您的眼的。”

陈渝也不深究,心里暗自有了思量。“清之,之后如何打算?”

薛继一摆手,叹息着自嘲道:“只怕是要无功而返回家去了。”

陈渝又笑了,他见多了人前的虚言,怎么会信这种说辞。“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说着似是怀了怒气,一拍茶桌站起身看着薛继,语气冷了下来:“清之,我可将你当做亲兄弟,何必跟我说假话?”

薛继面色一僵,自顾自喝了口茶,随即低下头。“子良兄,若不回去,我在京里能有什么出路?”

陈渝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架上的匕首,手上攥的拳头一紧,耐着性子坐了回去。“清之,你看安王如何?”

“安王?”

“安王爱才惜才,若是清之不嫌弃大可以随我见过安王,在安王府上谋个名分,有安王给你帮衬着,三年后金榜题名再入官场你的路也顺畅些。”

夺嫡之事薛继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他做选择了,他甚至连安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难道就要定了后半生的主子?且不说安王是不是能成就大业之人,一山不容二虎,他与陈渝再亲近也没有到能分食一羹的地步……何况安王爱才之名天下皆知,他府上门客数百,能分的早争抢光了,能给他留下多少。

“清之,我在王爷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自己?”

“还是……清之早已有门路,是我陈某多虑了?”

几番逼问,薛继终于招架不住了。“子良兄,我只是胆怯。我自幼便在家中读书,生在薛家连名门富商都没见过几个,你这让我去拜见安王,我,我实在是……唉!”

陈渝这才放软了语气:“何须多虑,一切有我,你只管穿着得当随我去便是!”

薛继无奈,硬着头皮应下:“那便多谢子良兄,不知子良兄准备哪日引荐小弟?”

“若是你愿意,今日便能去!”

薛继一听,险些没呛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今日我这一身酒气还未去,怎么好意思拜见贵人,改日吧改日吧……”

“也是,我心急了。”陈渝点了点头,起身虚拱了拱手:“三日后,如何?”

薛继也起身,实打实朝人拱手作揖,满脸谦逊道:“如此,多谢子良兄。”

陈渝道别后便转身离去,薛继看他背影,一时感慨。在江陵的时候光是听闻陈渝的大名,心里常羡慕他功成名就,将他视作楷模,旁人说陈渝一句不是他都想辩上一辩。可如今真与人平辈相交了才知道有多累,不是他想弄虚作假,人总是自己就警觉起来,事事思虑考量……没入官场倒先学会了官场上这一套。

春雨来时总是扰人,雨不大,可越是绵绵细雨越让人烦闷,沈玉容撑伞从外面回来,薛继斜靠在回廊的长椅上,手里执着一本书。

“夫君,你猜猜外边出什么事了?”沈玉容进了回廊便收起伞走到他身旁坐下。

薛继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看着人眼中流露些许疑惑。“嗯?”

沈玉容道:“昨日殿试圣上问了几位考生,谁知有一个倒霉的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话,圣上震怒,命重判会试考卷呢!”

薛继一怔,放下了书卷,隐隐有些欣喜,那不是有机会……沈玉容知道他想什么,不忍让他失落,却又不能让他空欢喜一场,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只是重判三甲考卷,落榜的……夫君也莫失落,陈大人不是说将你引荐给安王?”

薛继刚浮上来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会儿便渐渐淡了。“算了,命里无时强求又能如何……来日方长。”

沈玉容又凑近了些,笑道:“夫君不知,丞相与尚书令起了争执,在朝堂上就吵起来了,这会儿外边酒楼里说书的都在讲呢。”

薛继瞧了她一眼:“你哪儿听来的,可别是自己跑去酒楼了?”

沈玉容道:“哪能啊,这不是街上妇人都在说道,我就听了一会儿。”

薛继坐起身将妻子搂在怀里,心里想着事,听外边细雨声嘀嗒嘀嗒,一下午便过去了。

致使流言传遍长安的两人,褚邱、江晏,此时正在紫宸殿上,两人一左一右,身上的气焰将上首的皇帝秦衡都压了过去。秦衡抄起镇尺砸在桌上,发出“砰!”的巨响,两人争辩声才停下。

“朕知道,两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都是为国忧心,可朕现在要问的是,卖题、泄题,是谁之过!”

张甫躬身应道:“回陛下,此事要彻查才知。”

褚邱嗤笑:“张大人,当日我就告诉你有人卖题,考试应当中止!若是当时你听老夫一句,哪里需要今日再判卷,对着百份考卷伤神!”

张甫暗嘲道:“丞相,没有圣旨考试不可中止是规矩,您这是怪陛下未能明察秋毫了?”

褚邱怒极,喝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的就是你主考官失职,你胆敢牵扯陛下!”

张甫又道:“你我同为考官,我固然失察,可我是遵照规矩办事!你若当时真有所察觉何不禀明陛下,拿了圣旨在来命令下官等中止考试?还是说您就想大事化小,不让陛下彻查?”

“你血口喷人!”

“够了!”

秦衡再忍不得两人在它面前刀戈相向,怒将一旁茶盏摔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殿中顿时安静了。

第十二章 可谓满盘皆输

褚邱虽闭嘴了,目光却还是恨恨落在张甫身上。而张甫心中笃定,腰杆挺得笔直,神态自若,从容不迫。

秦衡站起身,走下台阶,看了看两人。“丞相先退下吧。”

“陛下!”

“朕让你退下!”

褚邱心中有万般不甘情愿,他当然知道从圣上突然下旨将他添入主考官之列的时候就已经败了,他也万万没想到手底下的人当真被钱迷了眼,什么糊涂事都做得出来,他更没想到张甫这个老东西早早下了套,是公务太闲了不成竟是在闲庭守了一整日!

张甫看着褚邱离开,终于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当日在闲庭瞧得分明……”

“行了。”秦衡突然冷了脸,直直望着眼前人。“你瞧得分明,不上报予朕,倒是先给丞相设了套。子道啊,朕记不清了,朕何时说过要处置丞相?”

张甫一惊,心里漏了一拍,不自觉压低了头,不敢与人对视。“陛下恕罪,臣此举逾越……却是为陛下考量,若是早早出手,丞相必定会有所防范。”

“朕何时让你算计丞相!”秦衡声音提高了几倍,怒气更盛。“你为朕考量,连春闱都敢算计,权当天下读书人为棋,张子道,尚书令,你莫不是忘了你头顶上还有个主子?”

张甫大惊,顿时满心惶恐,忐忑跪下伏在地上磕头认错:“陛下恕罪,臣知罪,臣一时擅作主张,臣是无心的,臣万死不敢忘了主子啊!”

“你当真是安逸久了。”这声音极为低沉。

闻言,张甫仍跪在地上不敢动,悄悄打探圣上神色,却见他目光深邃,尤为寒冷。心底暗道失策,这些日子他尽顾着算计褚邱,却忘了为人臣子的底线……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是江晏在此看到这幅景象必定要哈哈大笑,这一回褚邱就算不倒也要元气大伤,可张甫未必就是那个为国除恶的功臣,相反,他恐怕还逃不了罪责。

秦衡在台阶下来回踱步了许久,看着脚下金阶,他倒是想给张甫、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他不能,他不能罚张甫,若他罚了张甫,底下胡作非为的东西小人得志,褚邱的权势就真的要盖过天了。

可他也不能对张甫所做放任不管,谁知道眼前这人来日会是什么品性,今日且纵容他逾越犯上,若是再养虎为患,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褚邱?

“此事是要彻查,不为惩治谁,要给那些个无法无天的东西一个震慑!”秦衡坐回龙椅上,沉声道:“此事你来查,准你将功抵过。若是再有差池,你就收拾了先去一步等着丞相罢。”

张甫心下一沉,忙又叩首:“臣领命。”

“退下吧。”话一出口,秦衡便闭上了眼,靠在龙椅上不知想着什么。张甫退到门口时秦衡突然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子道,朝中盘根错节太过混沌,此时想连根拔起,国本撑不起,朕也遭不住。”

“……臣,明白了。”

宫中御前是如何腥风血雨,外边的人不得而知,消息闭塞者真当这是两位忧国忧民的大人不得已背了罪责,尽扯着嗓子在闲庭门前叫骂,闲庭大门紧闭,已三日没有开门营业。

即便闲庭关门谢客,长安的街上也还是熙熙攘攘,车马来来往往,一条街看过去,多得是贵人。正午过后,骄阳正当高空,陈渝乘车出府。到了薛继府邸门前,陈渝掀开帘子令车夫前去叩门,门开时是薛继亲自来迎:“子良兄!”

陈渝瞧他穿着还算得当,不花里胡哨,也不至于磕碜,暗叹:甚好。于是欣然,朝他挥了挥手:“上车,我带你去见王爷!”

薛继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心里便沉了下去,他上的是陈渝的车,是安王的车,这一道去……谁知道会到何方呢。

本以为王爷府邸应当是富丽堂皇,真下车一看,却发觉安王府建的算是中规中矩,一点儿添饰都没有,薛继稍稍一怔便明白了。安王是当今圣上长子,可母妃刘氏不过一个宫婢,生下安王这么多年只是封了个才人,安王还是齐贵妃养大的……安王虽是长子,因母妃出身卑微,难免收敛着不敢招摇。

走到门前陈渝又扭头叮嘱道:“进去了说话忌讳着点,好话我可给你说尽了。”

薛继闻言转头看他,陈渝脸上静如止水,看不出端倪,便只能应下,随他进门了。

进门后抬头就能看见安王秦隋坐在前厅正中,下首还坐着一位门客。见二人来,秦隋挥退了其余人,面带笑意,薛继见了竟觉如沐春风。

陈渝进了厅堂,恭恭敬敬俯身一拜:“主子。”

秦隋起身扶起他,口吻竟还略带责备:“子良,你如今也是二品官员了,又是婉玉的额驸,我没让你唤我兄长呢,你唤王爷也行,总这么拘着礼数作甚?”

陈渝却笑了笑答道:“这无关官居几品,您是主子,这是臣该尽的礼数。”

听他们二人交谈,薛继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上下级、君臣、主臣,这三者天壤之别啊。

“这是……”

秦隋将目光投向薛继,薛继忙俯首作揖:“草民薛继,拜见王爷。”

“哦,薛继……”秦隋似是恍然,很快又看回了陈渝:“这是你说的那位薛清之?江陵人?”

陈渝颔首:“正是,论起辈分臣还是他表兄。”

秦隋点点头,沉思片刻,看着薛继,问道:“依你之见,此次春闱舞弊之事,谁胜?”

薛继心底有些懵,这才刚刚见了面行了礼,他真没想到安王竟如此开门见山……不过一想便知,堂堂王爷招募贤士总不可能是为了弹琴饮茶吧?

于是薛继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满盘皆输。”

“哦?”秦隋觉得新鲜,顿时来了兴致:“你说下去。”

“回王爷,丞相此番虽不一定能倒,但是必定要大出血了。尚书令当局者迷,触了逆鳞仍不自知。这二人,皆是元气大伤,可谓满盘皆输。”

秦隋笑了:“还有一人,江晏。”

薛继听他提起此人,那日在闲庭所见便涌入脑海中,江晏不似张甫那般锋芒展露,一看就是城府不浅之人,此次他已足够和光同尘,可惜……

思量片刻,薛继又道:“兹事体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大人固然明智,可闲庭事发当日他与张大人皆在场,他未必就能安然避祸。”

秦隋有些惊奇,这人与朝廷毫无关系,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闲庭事发当日……你竟知晓?”

薛继回道:“不瞒王爷,当日草民也在闲庭,观局整整一日。”

说着心下不免感叹,当时没想太多,只当是考官暗访。谁又能料想,已深陷棋局还不自知啊!

秦隋似是玩笑般侃道:“你家中也是富商,怎么不买上一份?搏个一甲二甲你今日也不必来我这儿了。”

薛继正色道:“已知有垂钓者,何必争相食鱼钩?何况,大丈夫坦荡荡,走不得弯路。”

秦隋不再询问,只细品着方才的问答,皱眉望着远处,片刻拿起茶杯饮了一口。“风雨欲来啊……”

陈渝坐在一旁,他最知道秦隋的心意,笑着说道:“谁言满盘皆输?主子,咱们这回坐山观虎斗才当真收了渔翁之利啊。”

“就属你最机灵。”秦隋笑了,看他一眼:“江陵水土不错,常出有学之士,我有幸得了你,如今是思贤不愁了!”

他没有明说用不用薛继,可这话明里暗里都肯定且赞叹薛继的才思,用意何在?人人皆知。薛继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扯着站了队,心中难免惶恐。

从安王府出来,街市如旧,红墙如旧,心态却变了。秦隋收他做门客,准他跟随在侧打探朝堂之事,可同时……这意味着薛继要为他谋划,事事以安王为先。

单凭薛继此时知道的事情来看,褚邱的地位能否撼动仍未可知,即便有一日褚邱倒了,太子是元后嫡出,恐怕难以动摇。就算太子也倒了,有齐贵妃在,宁王的胜算怎么也大过安王……

“王爷是长子,又有重贤之名,朝中支持者不在少数。”陈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说道。

薛继心下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回头拱手谢道:“子良兄,说来还要多谢子良兄引荐,否则我还不知前路如何坎坷呢。”

陈渝大笑:“清之,我一向喜欢与智士结交,你何必总拘谨戒备?你我迟早同殿为臣,又是自家兄弟,不妨相互照应?”

薛继怔了片刻,尝试着放松了绷紧的心弦,对人笑了笑,应下了。清风拂过,似乎有什么在悄悄改变,这一路走下去也不知会走向何处……天色渐晚,暮色已依稀可见,长安万家灯火比星辰更璀璨,这里是京城,也是无数人追逐竞争的战场,月光如水一般澄澈,不知不觉已是满城风雨。

第十三章 闲庭,查案

春闱重新判了卷子,又再次举行了殿试,终于赶在三月末四月初给考生正了名分,四月初桃花落尽,新来的年轻官员各自入职了。

马车停在礼部门前,陈渝随安王进去了,而薛继在外边等候着,门前官员来来往往,衣袍上织的飞禽甚是晃眼,金银绣线在阳光下朔着光芒,薛继看着只觉眼红。

“清之?”

薛继扭头一看,季白青身上穿着六品官员袍服迎面走来,心中疑惑,二甲进士怎会直接授予官职?不是应当在翰林院进修三年才入职……眼下人已到眼前,只得拱手拜过

“元儒兄,这回该喊季大人了!”

“哎,何必如此!”季白青忙拱手回礼,看他身着常服却在礼部大门口杵着,不免疑惑:“清之这是?”

薛继笑道:“元儒兄见笑了,落榜之人,如今在安王府上谋了一职。”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翻,问道:“我那日看见元儒兄中二甲,怎么这就授职了?”心中一思量,六品官员,该不会是礼部主事?这位子不算肥,礼部又是个操劳奔波的地方,遭罪啊。

提起此事季白青便不住长叹:“唉,在安王府上做事也是前途无量啊,看陈大人就知道了,跟着安王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倒是我这命苦,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官员大多获罪撤职,一甲几位又是眼界开阔之人,这职位空着没人续上,可不就连着二甲进士一并授职了。”

倒是薛继惊了,他是猜到这次舞弊案回彻查,却也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竟是连六品官员都获罪了!片刻之后,且将疑惑也好惊叹也罢收入心底,揽着人肩膀安抚道:“元儒兄莫气馁,总会有机会调任的。”

“承你吉言。”

远处传来呼唤:“季大人!”

季白青闻声回头看去,是同僚朝他招手示意,于是匆匆与薛继别过:“我先去了,改日得闲约上饮一杯!”

这一头看着季白青背影深入门庭渐渐远去,另一头依稀可见秦隋身影缓缓走来,薛继回神站好等人走到面前,拱手一揖:“王爷。”

秦隋瞧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季白青几乎不可见的背影。“那是什么人?你认识?”

薛继道:“回王爷,那是礼部主事季白青,在下当日在闲庭与他有缘结识。”

他话音落时陈渝已经扶着秦隋上了马车,随后自己撑着一旁也上去了。

“上车说。”

车上秦隋正坐中间,陈渝在左,薛继在右,待三人坐稳后车夫扬鞭驱车辘辘远去,礼部的门面渐渐远去,随后引入眼帘的又是长安街头熙熙攘攘的街市。

“王爷,这于桓性子也太急了……”陈渝收好一封文书,想起方才礼部尚书于桓的态度极其恶劣,心里就憋闷不已。“宁王也是绝了,什么人都不用,偏好这些奇人,一个于桓、一个章怀恩,都是恨不能将满朝上下得罪光了的主,实在不知宁王是怎么想的……”

“秦胥自个儿就是暴脾气,这有什么稀奇的。”秦隋原是闭着眼睛靠着车壁,说到此处忽然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况且……谁知这是不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呢。”

薛继就安安静静坐着听他们一问一答,心底暗自整理着不断涌入的信息,不知不觉对朝堂中人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车马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忽然停住了,秦隋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子良。”

陈渝闻声会意,这是到户部了。车夫已将落脚踏板放好,陈渝下车前沉沉看了薛继一眼,道:“好好侍奉王爷。”

陈渝走后车夫又一次驱车上路,秦隋干脆就敞开了帘子方便看见外面情形,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性格各异、穿着各异,薛继却没有秦隋那份闲情逸致去感慨一句“民生百态”,他看了看两旁街道,转头问道:“王爷,这是去哪?”

“闲庭。”

薛继惊异,闲庭?不是早就关停了?去那儿作甚?秦隋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平静道:“父皇命我与秦胥一同协助查案,说是……历练。”

此时天上的流云翻涌匆匆而过,薛继心底的湖水惊起了几圈涟漪,如今太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地位稳如高山,圣上却让其余两位历练,这是什么意思?摆明了鼓励兄弟相争?

“圣上莫不是……”想废太子?这句话薛继没敢问出口,只提半句,他相信秦隋能听懂。

“没那么快。”秦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父皇与元后感情至深,远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想。或许是人老了总是想岔,他竟幻想着兄弟能诚心帮扶太子,守好他百年之后的江山社稷。”话音落时,心底接道:真是可笑。

其实也没那么难理解,要说可笑也过分了,人到了年纪谁不想儿女正欢膝下享天伦之乐,天子……也不过是寻常人。若是寻常百姓家,哪个不是兄弟齐心挑起大梁?天家却是格外薄情罢了。

马车停在闲庭外,门前又是熙熙攘攘,可这一回围在门口的不是行人宾客,是穿着官服或寒甲的官员和士卒。为首之人一脚踹开了闲庭的大门,门上贴着的封条应声断开,里边插着的横木断裂落在地上,仔细一看,这么个不起眼的玩意儿竟也是紫檀木雕了麒麟打造的,当真奢靡!

“呵,还真是一手的油水。”

薛继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人身着从二品袍服,眉眼间尽是凌厉与厌恶,鄙夷的看着闲庭之中事物。“这是……”

“此人是大理寺正卿,冯济年。”秦隋适时解了他的疑惑。

薛继了然,大理寺正卿刚直不阿之名早有耳闻,这就不稀奇了。

江晏最先发觉来人,抬眼一看竟是安王,撩着衣袍匆匆上前接迎:“臣拜见安王。”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秦隋身旁这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这是……原来这位是安王的人,难怪了!”

薛继亦是无奈,京城就这么大,抬头低头尽是贵人,叫他怎么办呢。他不喜欢安王的人这一称呼,他心底还是觉着自己是自由身,至少到今日,他还未自己择主子。

虽是无奈,却也没法避开,于是拱手行礼:“草民见过中书令大人。”

秦隋笑道:“江大人不必多礼。”说着看了薛继一眼,又望回了江晏“此人也是前些日子子良向我引荐的,怎么,江大人识得?”

江晏满脸谦和,应道:“一面之缘,正是在这闲庭中。”说着,江晏侧身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安王进去“那一日臣瞧满座宾客都争抢着买题,唯独此人满面不屑,与店家好一番争辩!臣当时就感慨啊,此人见识不浅,绝非凡人,只是不想竟是安王您的人。”

秦隋随他前行几步,摆了摆手道:“诶,你说的当日本王还不识清之,他是在春闱放榜后几日被子良引荐来的,要说还是子良耳清目明!”

江晏一愣,才刚刚回过神:“此人莫不是落第了?”

秦隋不答话,看了看薛继,薛继会意,不由得苦笑:“是王爷与大人高看草民了,草民不过泛泛之辈,连三甲都未中。”

“诶,话不能这么说。”江晏丝毫不摆架子,随和与他笑道:“你当你跟王爷这是来做什么的?查的可不就是舞弊案,我看你怎也不是寻常书生,莫气馁,三年后必定高中!”

寒暄客套话都说尽了,秦隋率先引入正途:“张大人还没来?”

江晏正色应道:“王爷不知,张大人去查问守考卷的官员了。”

秦隋听了,点点头,也不再作指示,只让人搬了椅子坐在闲庭门前,看着大理寺和相关官员忙碌。薛继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圣上既是让王爷跟着历练,这坐着不动当看戏算怎么回事?只坐着还不算,中途还有官员懂事送了一壶茶来,待到艳阳高照正午时分,一壶茶都快饮完了,还不见秦隋插手一二。薛继正无趣得发慌,忽然听一旁官员低声叹道:“看那边,宁王来了。”

听见这一声,秦隋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略微皱眉朝车来的方向看去,而一旁江晏又放下了手头的事上前接迎:“王爷,您来了。”

薛继一听便了然,方才他喊秦隋叫安王,宁王一来他只喊了王爷,这叫法与陈渝喊安王如出一辙,一听便是主臣。

“大哥。”宁王秦胥示意江晏起身后便朝秦隋这过来,看见一旁的薛继稍稍一愣:“大哥门下又添贤士了。”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秦隋见人过来便换了笑容道:“我这府上隔三差五就多几个门客,不必记挂。”

秦胥心底暗嗤,可不是,谁都知道安王府门客百人比圣上的后宫还充实,自个儿出身卑微就扯上天下寒士作陪衬。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干脆转了话锋问道:“案子如何?”

第十四章 怎么办?拖!

“我没进去看。”秦隋应道,转头看向江晏,江晏忙接话道:“门上贴了封条,下官让人撞开了,这会儿正搜着。”

秦胥神情太过晦暗,看不出是喜是怒,听罢点了点头,径自跨进了闲庭,目光扫过地上砖瓦,墙上旧漆,梁上雕花……真够肥的。

“安王不去看看?”江晏前脚刚跟上去,后脚又顿住了,回头看看秦隋。

秦隋朝他笑了笑:“本王不懂查案,就不添乱了。”

薛继看着忍不住疑惑,这是立功的事,怎么安王还避之不及呢?

秦隋一回过头就看见薛继茫然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事不关己就别过问,倒茶。”

正午后的阳光太过明媚,此时又是临近夏日,薛继已是汗流浃背,低头看见秦隋颈边隐隐多了一层细汗,于是劝着秦隋到里边坐着。一楼的杂物都搬空了,薛继就伺候着秦隋坐在一旁听楼上各式各样的声音,好不嘈杂。

方过申时,骄阳还未收敛,门外的守卫驱赶了一批又一批伸长脖子来试探的行人。此时闲庭里里外外都被翻遍了,除了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让人不由得感慨一句:‘奢靡至极’外,再无斩获。

“王爷,里边都空了。”

秦胥冷冷嗤了一声:“看样子他消息挺快的……让人去查问守城的,这几日都什么人来往!”说着又看向了秦隋:“大哥,中书省事情多,江大人恐怕抽不开身,劳您使唤陈大人查一查这闲庭店主什么来头。”

秦隋正悠闲地饮着茶,闻声放下杯子抬起头,笑道:“好,三弟忙活这么久辛苦了,也坐下喝杯茶吧。”

秦胥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大哥,咱这是查案呢。”

说罢,转身带着人出去上了马车。江晏两头看看,不知在想什么,朝秦隋行礼道别后就跟上秦胥离开了。

秦隋倒是不介意,冲边上小吏招了招手唤道:“把这收了吧。”

小吏麻利收拾了桌上茶具,秦隋的目光停留在房梁上,许久长叹了一声,撑着扶手站起身。

“王爷,咱们走吗?”薛继见他起身,忙凑上前问。

秦隋环顾四周,啧啧了一声,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回道:“你去户部跟子良说一声。”

“那您?”

“回府。”

目送秦隋乘车离开,薛继才另外备马扬鞭一挥朝户部的方向去。

薛继打一路熙熙攘攘中过,在午后的阳光下驰骋,放眼一看已依稀可见户部的门面,于是渐渐放慢了速度。户部的人没见过薛继,看见有人骑马而来到门口便下马上前便伸手拦住了他。“什么人,这可是户部衙门!”

薛继翻身下马,从袖中拿出安王府的牌子递上前:“大人,陈大人可在?”

那人斜着眼瞧了瞧,又抬头看了看,提高了声音又问道:“哪位陈大人啊?”

薛继头一回独自跟官员打交道,一时显得有些生涩,虽然心底还虚着,仍是笑着应道:“还能是哪位,安王府的。”

若是可以门前官员已经想翻白眼了,怎么安王手底下还有这么不懂事的?是真傻呢还是吝啬不乐意呢……还未等他答话,里边传来了陈渝的声音。

“请之!”陈渝在里边老远就看见门口身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薛继,心想着大抵是王爷让他来,于是上前解围:“放他进来吧,安王府的新人不懂事,我改日请兄弟吃酒,你可别往心里去!”

如今户部尚书的名头挂在中书令江晏的头上,中书省事情又多,陈渝这个户部侍郎基本上是把户部的事儿都包揽了,户部上下也都是聪明人,处处给他面子,陈渝既然说了,就不能拂了他的面子,连连应了几声是便让开了道。

薛继向人道了谢便随陈渝进衙门后院,陈渝挥挥手屏退下属官员,走到亭里坐下,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薛继想起他上回说的话,便也不忌讳许多,自个儿落了座。“闲庭已经空了,宁王殿下说江大人抽不开身便让子良你查查闲庭的店主是什么人,王爷唤我来告诉你。”

“我查?”陈渝显然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又似明白了,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上几句。“他们躲得倒是快,也不看看他们那个位子能躲得了多少箭!”说罢摩挲着扳指,看向薛继“王爷的意思呢?”

薛继今日一整天都没看明白秦隋在等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王爷在闲庭坐着看了一日,没多说什么。”

陈渝听了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让薛继更是疑惑,陈渝发觉他不解,于是笑道:“你不知道的还太多,急不得,慢慢学吧。今儿这事王爷的意思是……事不关己,莫掺和。”

薛继想起上午那会儿秦隋确实提点了这么一句,一时感慨万千,以前只是道听途说,此时才真正明白天下人都称颂的安王和驸马爷是何等相知。

“那这事儿……子良兄要怎么办?”

陈渝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拖。”

若说那一日在户部听见薛继还以为是能拖一时是一时,那么之后的数月他就是真明白了这个“拖”是有多能拖。春日的徐徐清风散了,盛夏的烈日灼炙满城或达官贵人或寻常百姓,一出科举舞弊案整整拖了小半年,愣是没查到要害,六月过去了,七月走过一半,满朝官员拖得起,褚邱乐意拖,秦衡却是暴怒不已,忍不了了。

“好生生一个茶楼还能凭空没了?朕让你们查,三城兵马任你们差遣,大理寺也给你们指使了,你们都查出什么了!”

一个成色上好的茶盏应声而碎,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可见座上君王龙颜大怒。

“张甫!你查了些什么东西!”

张甫心下一沉,余光狠狠瞪了江晏一眼,右跨一步跪在阶下禀道“回陛下,自陛下下令彻查之日起,礼部、刑部、户部、大理寺、三城兵马司、还有两位王爷协助,已查过闲庭旧址,闲庭在户部的登记,也追查了罪犯去向,与罪犯来往亲密的人等……”

说到此处却是卡壳了,他也怒啊,给他拨来的人不少,不是不想管就是存着私心要兜着事的,他一人往前拽,剩下的全往后拖,这让他怎么查!

秦衡见他顿住,也知道朝堂上现在是什么模样,脸色更沉了。“户部的谁在查!闲庭是什么人开的?”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江晏不断朝陈渝使眼色,陈渝却是立着不动,权当看不见。见此情形秦衡更怒,喝道:“怎么,户部没人?朕怎么记得户部尚书朕真特意任命了江大人,户部侍郎朕安排了驸马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也不肯说?”

江晏上前一步:“回陛下,中书省事务繁多,此事一直是陈大人在查的。”

眼看上首秦衡的目光投向自己,陈渝才不得不跨出一步,跪地应道:“回陛下,此事臣已尽分内之责查了,只知闲庭登记的姓名来历……皆是刻意伪造!”

秦衡一口气提不上来,指着人半晌才吐出一句话:“然后呢?这人还能来无影去无踪不成?”

陈渝再拜:“陛下息怒,此人去向之事是宁王殿下在查,其余之事……臣只是户部侍郎,不敢逾越,当由尚书大人着手。”

秦胥不等人点名,紧随着接了话:“回父皇,儿臣令兵马司追查,一路追至蜀郡,现下虽不知此人具体藏身何处,但必定是在蜀郡南端。”说罢顿了顿,目光飘向褚邱,只是一瞬间又收了回来。“此外儿臣还查到此人所言上面有人……不假,且其主身居高位,权势不凡。”

大殿上仿佛凝固了一般,满朝文武的目光都定在秦胥一人身上,秦衡怒火消减了些,神情却更是晦暗不明,看着人许久才悠悠问道:“哦?是何人?”

若是仔细观察定能发现此时殿上有几人神色已经变了,例如……太子,还有褚邱。

太子秦充方才一直闭口不言,可此人绝非温和善类,一张口便是戾气显然:“兹事体大。”说着又一顿,戾气收敛了些,秦充环顾四下,才继续说道:“父皇,您看此时当廷查案合适吗?”

敢在陛下盛怒时出言阻拦,满朝上下也就只有太子一人了,更不想秦衡听了太子的话面上沉了沉,暗自思索了一番却准了:“太子所言有理。退朝,你们几个去御书房候着。”

虽然没有点名是哪几人,可该去的人自然收到了圣上的眼神示意。满朝文武三跪九叩送走了圣上,才各自离开。

殿上的人散了,不同以往那般各自交谈,今日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响,周围的气息异常压抑。

秦隋与陈渝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外,抬头看此时天阴沉沉的,可是阴了许久却一滴雨也落不下来,长空万里唯有狂风驱赶着流云匆匆而过。

“先别忙户部,到我府上来。”

第十五章 现在是窝里斗的时候吗

安王的人到薛府外敲门的时候薛继才刚醒来,本来想着今日朝会王爷应该用不到他所以就没早起,没想到这一大早就来人了,想必是朝会出了事。

“夫君近来辛苦,连个休息的日子都没有。”沈玉容跟在薛继身后给他整理仪容衣饰,口中忍不住抱怨。

薛继握着她的手,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选了这条道就没有清闲可言了,以后只会更忙碌,夫人可别怨我。”

沈玉容低头收敛了怨气,再抬眉时面上只剩下春风般的笑意:“怎会,夫君早些回来。”

薛继没备车,直接纵马赶到了安王府上,下马时自有小厮上前接迎,余光看见远处又来一骑,于是定睛辨认,是陈渝。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本以为陈渝同安王一起下朝,此时应该都已经回到府上,怎么陈渝却是晚了一步独自前来?

陈渝翻身下了马,匆匆看了人一眼:“进去说。”

院子里池塘中浮叶下钻过一道影子,那东西的鳞片在阳光下尤其鲜艳,不知又是哪儿的人孝敬的,必定价值不菲。薛继只看出了身价,陈渝看了却想到了背后的许多,眼下神情有些深邃,也没说什么。

“王爷。”

两人朝秦隋行过礼,各自在亭中坐下,如今薛继与他们相熟了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放开了不少,见两人脸色都不对劲,便直言问道:“朝堂上出事了?”

秦隋皱着眉,右手搭在左臂上,左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许久,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陈渝的脸上:“你说。”

陈渝稍稍沉思片刻。说道:“臣以为……宁王不会直言。”

秦隋不置可否,仍在思索。薛继进不得官府入不得朝堂,个把月过去了虽说眼力愈发毒辣,可有些事情总是一知半解,这两人倒是心里有数,可说起话来跟打哑谜似的,让人好不焦急。

“舞弊案与闲庭之事……陛下怒了。”

陈渝见他疑惑,于是解释道。

薛继一听,回想这几个月的事,明白了。看来是一拖再拖圣上着急了……这么多个月过去了,进展却如此之慢,户部、或者说是陈渝‘功不可没’,再加朝堂上这么多人,哪个没填上一块砖呢?

稍稍一怔,薛继问道:“宁王查到了什么?”

秦隋突然摇了摇头:“不对,咱们虽然拖着,可暗地里没少几双眼睛,咱们没查到的东西他也不可能查到。”

“嘶——”陈渝闻言,暗自呐呐:“那他这是?”

薛继没在朝堂上,看不清朝中大臣的脸色,可即便没看到,秦隋这么一说,他就猜明白了:“他在给丞相刨坑?”

秦隋赞许地点了点头,陈渝紧锁着的眉头半分没有松懈,转头看着宁王:“这不止是给丞相刨坑,这是要坑太子身边的所有人。”

秦隋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可父皇不会没有察觉,张甫的眼睛不瞎。”

薛继目光掠过这两人,从他们的对话里他听明白了不少,党争、猜忌……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是在设局。

“没那么复杂,父皇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对太子的容忍自然是常人不能比的。”

话说了一半,余光扫到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是下人匆匆赶来禀报——宫中的人来请安王了。

秦隋跟着宫里的人去了,陈渝准备回户部办差,薛继无处可去,便跟上了:“那闲庭作假之事,户部会受牵连吗?”

“我只是个侍郎,要担罪也是尚书江大人在先。你觉得——宁王能让江晏有事吗?”说着陈渝便笑了,偏头看向薛继:“况且闲庭备案的时候户部尚书还是陆疏平呢,这事情咱们吃不了亏,宁王必定也吃不了亏,只有那位爷得栽了。”

薛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边少有商贩,多是王公贵人的府邸,例如太子府。

陈渝所说的那位爷,应当是……太子。

晕开的阳光正挡住两人并肩骑马远去的身影,此时的长安算不上平静,可一波风浪跟被压着似的怎也掀不起来,聪明人看破不说破,能压住狂风暴雨的,只有圣上。

八月,吏部尚书陆疏平被停职下狱,查案官员办事不利全都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蜀郡全城搜捕逃犯,一时间人心惶惶,都知道圣上这是打定了逐一铁了心要彻查要惩戒到底了。

朝中变动如此之大,可褚邱的丞相之位稳固如山,如此地位稳固,却又少见他有几分好脸色。这日太子有恙,称病告假在府上闭门不出,散了朝后褚邱连闲言碎语也不顾,乘了快马赶着去了太子府。

“陆疏平下狱了。”

秦充慵懒地靠着藤椅,挑眉看了看来人,随即镇静地饮了口茶。“哪个狱?”

褚邱行过礼在一旁坐下,不顾额头上急出来的汗珠,看着人答道:“刑部大牢啊!”

秦充放下茶杯,眼珠子转了转,又看向褚邱:“刑部尚书……嘶,是叫梁简吧?”

“是啊。”

“噢。”秦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啧啧轻叹了一声,随即笑了:“那丞相急什么?”

梁简算不上太子的人,却也暗里给太子献过殷勤,更何况他背后的许城多得是太子和丞相的势力,都说唇寒齿亡,要是照这么查下去谁也落不着好,秦充笃定他会帮衬着帮扶着。

褚邱稍稍静下来了些,抬起袖子拂去汗迹,又道:“怎么不急,这回陛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您也紧着点!”

“啧,丞相,不急。”秦充不以为意,连眼底都是轻蔑之意。“父皇要是真想动手,您现在还能搁我这儿嚷嚷?”

褚邱高位坐久了,秦衡都敬着他,这太子说起话来却横冲直撞没点尊重!他心里有怒气,又碍着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好骂什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憋下一口气,才沉声道:“陛下要是没想下狠手,就不会点破这事儿!”

秦充又道:“舞弊之事,孤可一点不沾边,他下狠手又如何?”

这话说出来就跟捅破了个出气儿口似的,褚邱刚按下的怒火一下子又冲上了头。“太子,闲庭的赃款您没少拿,这些腌臜破事您后院里几位娘娘家里也没少插手,要是真捅出来了,老臣是逃不了结党营私的罪名,您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丞相!”秦充顿时变了脸色,他也不是什么温和有礼的人,手底下这么多官员哪个不是小心奉承着,丞相,就不是臣了?想着又是一声冷哼:“丞相,您还记得您是臣呐?”

“太子!”

“我朝国库差你这点银子?这么多年了你们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父皇哪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要是还记得自个儿是臣,还记得忠顺二字,父皇这般仁慈之君又岂会冲你磨刀?”秦充拍案站起身,脖子上暴起青筋,越骂越激动:“扒着孤的腿想着延续往后荣华的是你,借着孤的名头借着父皇的宠信作威作福的也是你,如今事情不由你掌控了,你就想跟孤破罐子破摔?”

褚邱又吞下一口怒气,不断提醒着自己隐忍二字,世上哪有臣子责问主子的?许久,硬是将姿态放低了才敢接道:“太子,现在是窝里斗的时候吗?”

“您还知道不是。”秦充嗤笑,看他样子是退让了,于是坐回藤椅上。“陆疏平的嘴巴能闭紧吗?”

闻言,褚邱稍稍一皱眉,了然。

“由不得他。”

两人身上的气焰还没灭去,只是也不再剑拔弩张了,秦充仔细数数近几个月的琐事,怒意几乎压不住,他的兄长、幼弟,还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陆疏平这么折了,吏部必定要掉到容彻的手里,容彻……呵,安王!

“孤一时动不了宁王,区区一个安王还不容易?”话音一落,秦充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得粉碎。似是拉开了闸门,秦充满腹的怒火都撒到了秦隋的身上:“好一个下贱东西,从前就跟野草似的左右摇摆,作得一手好戏整日里招揽文人骚客,好些日子不敲打他他还真忘了他娘是个什么东西!”

褚邱看了看他,心中不起一丝波澜,安王这个出身能有什么威胁,太子向来是暴脾气,口无遮拦,今日一番辱骂估计不只是泄愤,或许……想着便叹了口气,随口接道:“刘氏,命也太长了。”

却见秦充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命长不妨事,人家有福气,有福之人这么多年还只是才人该多可惜,不如帮她一把给大哥涨涨志气。”

此招甚是阴毒,刘氏身为战俘罪女在宫中为婢,却机缘巧合遇上了醉得迷糊不清圣上秦衡,承宠一夜竟是走了大运怀上了龙嗣,她没有上报掌事女官也没在敬事房记录,一直到肚子大得瞒不住了才传到秦衡耳朵里,这便有了皇长子,如今的安王。

于刘氏而言,这一夜是走运了。可于秦衡而言,这一夜堪称耻辱。平日里识趣的都不在他面前提起,偏偏太子让人把这事拿到朝会上说,龙颜震怒,一时间朝中再生变故。

第十六章 忍常人所不能忍

刑部大牢里处处阴暗,牢狱之间小道旁点着的烛火在一片漆黑中时不时摇曳几下,反倒显得阴森妖异。风拂过高墙上几道栏,从小小的缺口挤进牢房,渐渐入秋的时节,囚牢中的人穿着单衣,在如蛇一般阴狠的寒风中好不凄凉。

陆疏平坐在一堆蒲草中,不断往墙角逼去,纵然他也曾风光一时,在太子和丞相的荫蔽下呼风唤雨,今时今日却到了偿还的时候。梁简已经尽力替他免去了几番拷打,可在圣上的威慑下刑部不知道长了多少双眼睛,方便是送不进来了。

“梁大人辛苦。”

“要是真觉得下官辛苦,就别寻这么多事儿,下官真兜不住了。”

夜里,大牢中寂静的渗人,钥匙撩开锁链加上推开铁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极其突兀,牢中走道上一个狱卒也没有,倒是迎面走来了两个人。前面的是刑部尚书梁简,后面那位蒙着脸,穿着黑衣,看不出身份。

梁简在前引路,带着人到了关押陆疏平的牢房,轻手轻脚打开了锁,转身看着黑衣男子:“快着点,到处都长着眼睛和耳朵呢。”说罢,疾步出去了。

不得不说,梁简还是费了些心思的,陆疏平这间牢房在整个大牢的最底层,唯有刑部尚书与侍郎开门才能进来,这一道门就隔开了不少眼线。

陆疏平听见声响却没有回头,反倒是又往墙角里缩了缩。男子走近了几步,在人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拍了怕他,声音非常低沉。“陆大人,陆大人?”

陆疏平还是不搭理他,这一回是由不得他了,男子粗暴的拽着人衣领,胁迫人正脸对着自己。“陆大人,打搅了,奉主子命令来问您几句。”

“谁问我都不说,请回吧。”

男子手顿了顿,随即笑了:“陆大人误会了,我家主子想救您,您说这,陈年旧事它与您何干啊?谁办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只是一时失误,竟把您卷进舞弊案里头了,咱们都替您觉得冤枉啊。”

陆疏平嗤了一声,又道:“您请回吧,谁问我也不说,该怎么定罪是刑部决定的。”

男子笑的更欢了:“噗,陆大人,您还觉得梁简能救您呢?他敢救您么?咱们主子有善心,瞧不得有才能的被冤枉,您可别不识好歹!”

陆疏平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暗自骂了褚邱老贼,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谁问我都不说,您请回吧。”

又是这句!男子暗骂了一通,可他又说不上不是,他要的就是陆疏平谁问也不说,只是陆疏平话说了三遍,怎还是不可信呢……

陆疏平躲在阴暗里,眼睛一直盯着男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此时是明白了。自嘲地扯着嘴角笑了笑:“告诉你主子,大可放心,陆某不是他那等小人。”

男子攥紧了拳头猛的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许久才低哼了一声:“最好如此!”

安王府里一片愁云浓雾笼罩着,地上满是碎瓷片,却没有人进来收拾,早在秦隋召陈渝和薛继来的时候就下了死命令,没有传唤谁都不能靠近。

又是一声脆响,这是秦隋砸的第六件摆饰,好歹陈渝和薛继都是富贵家里出来的,看着一地价值不菲也隐隐肉痛。

薛继心底暗叹太子狠毒,好端端的朝堂斗争他非要把刘氏扯下水,这报复未免太……

此事还要提到今日早朝,超会上照例处理了九州各地大事,又问了问舞弊案进度,差不多该退朝的时候,礼部一个四品小官竟不知死活上前上奏。

“臣有一事,安王生母刘氏在后宫侍奉多年,承过圣宠又诞下皇嗣,理应母以子贵有所封赏,而陛下避之不提已久矣,长子生母仅为才人,臣恐招天下非议,故冒死谏上。”

当时在朝众人无不惊诧,转而惊恐望向座上的秦衡,秦胥还扭头看了于桓一眼,眼神问他‘你的人?’于桓在底下几次摆手否认,他又不是第一日在朝了怎会想不开触这个眉头。

秦衡暴怒之际,殿上的人跪了一地,却多得是埋着头还左右打探的,若是有心的人自然发现了太子秦充面上显而易见的笑意。

刘氏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位分,还被秦衡下旨关了禁闭,若非几位老臣拦着,秦衡一时愤怒把人赐死也不是不可能。秦隋跪在地上,身体不断颤抖,掌心被紧紧攥出了血印子,却一言不发。他的父亲要杀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是天下之主,他的母亲只是罪妇宫婢,他要怎么拦?

陈渝看着人消沉地坐在椅子上,他放弃了摔砸泄愤,环臂埋头伏在自己膝上,明明是尊贵的王爷,却怎么看怎么孤独,怎么看怎么脆弱。陈渝随安王入朝堂进酒肆谈朝政说风月已经许多年了,情谊绝非他人能比,眼前这一派景象薛继看了只是皱眉、沉思,陈渝却没有闲情逸致想这么多,心疼和泪意逼上鼻腔教他几乎窒息。

“主子……”

秦隋稍稍抬起头,握紧了陈渝伸来的手,冰冷的指尖触及陈渝掌心的温暖,他更加贪婪的收紧了五指,试图借这点温度麻痹心底的疼痛、失落、甚至是绝望。

二人都不再出声,这么紧握着仿佛时间都静止了,薛继看在眼中,莫名觉得与他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一时的宁静。

待秦隋渐渐缓过劲来,缓缓松开了手,重新抬起头,抚平了枕过之处褶皱的痕迹,开口时满是犹豫不定,似是进退两难。“本王……要怎么办?”

薛继被晾在一旁这么久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空挡,起身一拱手,道:“王爷,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为何要忍?”陈渝最见不得秦隋痛苦,太子步步紧逼此次更是下了狠手,依他之见就该出手反击,甚么舞弊案闲庭案全捅出去,先皇后嫡子还能大过天去吗!

薛继道:“此时再怎么反击,太子顶多算是御下不力,他太子的位子一日还在,就能呼一日风雨。他此次出手就是警告王爷,王爷忍下了,任他招风惹雨,真到了出手之时一击毙命,方为良计。”

忍一时之痛免百日之忧,这话谁不明白,只是……“这样主子未免太憋屈了?”

薛继没再接话,利与弊他说的清清楚楚,他也知道人皆有情,可若是安王为了一时悲喜不顾长久……他是时候改换门庭了。

秦隋眉目一沉,撑着扶手站起身,在两人面前踱步片刻,目光最终定在薛继身上:“依你之言,若是本王忍了,应当怎么做?”

“下个月末,太子殿下千秋。”薛继感觉到投来的目光,低着头应道:“王爷以厚礼献上,表表心意,太子必定能明白。”

秦隋稍稍思索,道:“依你所言,下个月千秋宴你随本王同去。”

薛继刚应了是,却是陈渝急了:“主子,往年不都是臣与您一同去的?”

说完这话似乎是察觉到不妥,陈渝面上有些发热,转身坐在一旁拿起茶杯灌了一口,低眉掩饰眼中的无措。

“噗。”秦隋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看着人这般不禁笑出了声。“子良可别多心,这不是怕你沉不住气见不得本王憋屈吗?不去也好,少得你又看着难受。”

“可太子千秋请的都是显贵,清之还未有官职,难免让人看低了一头……”

秦隋看了看薛继,显然是想让他自己决定。薛继会意,低头道:“子良兄放心吧,我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贵字还是沾的上边的。”

随后陈渝又回了户部,秦隋让人去请了容彻,薛继从安王府上出来,此时已过了未时三刻,他也不急着回府,想着时候还早便骑着马想去城西首饰铺子给沈玉容添点珠玉。

薛继本是顺着街巷驰骋,到了拐弯口刚转进道口猝不及防遇上迎面而来的一驾马车,想勒马也来不及了,连忙扭转了方向蹭到一旁墙上,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薛继有些狼狈的下了马,顺着毛安抚它。

马车停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里边的面孔露出来让薛继心下一惊,车上坐着的赫然是宁王秦胥。想起之前听安王说起,宁王秦胥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不免心底发怵。

“草民拜见宁王殿下,让宁王受惊了,望王爷恕罪。”

秦胥稍稍皱了皱眉,在记忆力翻找着这张脸,再一看人打扮不似寒门,稍稍有了印象:“你是……安王府上的?”

薛继一惊,压低了头应道:“回宁王,正是。”

秦胥却突然轻笑了一声:“你还是闲庭里刁难掌柜的那位?”

薛继更惊了,牵着缰绳的一只手险些松开。“竟连王爷也知道这事?”

“嘁,明明是浪子,扮甚么谨小慎微?平白丢了自个儿。”

这话入耳仿佛是幻听了一般,薛继抬头一看,帘子已经拉上了,车夫朝他点了点头,随即驱车远去。薛继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车马,一时不知作何感想,陷入了沉思。

第十七章 千秋宴一出好戏

九月末的天已经渐渐转寒,太子早早让人送了请柬道安王府,只是那奴才的言行神态实在不像是来请人的,更像是来招茬儿的。

陈渝总是替他憋屈替他不忿,秦隋却不以为意,薛继说的不错,目光应当放的长远些,等太子坐不住的那一日,什么手段不能还回去?

到了太子千秋宴当日,下人备了车马已在安王府外等候,薛继着一身玄青色暗花绸长衫,看似磕碜极了,可他一反手披上的披风边角织着银、领子处油光顺滑的银狐毛十分惹眼,腰间素玉环佩晶莹剔透,这一身上下可价格不菲。

秦隋一出院门就看见人杵在车旁等着,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是个机灵人。陈渝今夜不去赴宴,却一早在安王府上待着,此时眼睁睁看着人走出去便莫名的压抑,余光一瞥然后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匆匆追了上去。“主子,加件衣裳,这天凉。”

秦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羽氅,险些笑出声:“这才九月末,哪儿穿的上这个。你也别担忧了,回去陪陪婉玉吧。”

薛继听着倒是愣了,若是安王不提她还真忘了还有公主这回事儿。“太子生辰,公主不去?”

秦隋想起那位太子爷的行事作风,叹道:“这种阵仗她哪见过,太子设宴除了太子姬妾可从来没请过女眷。”

薛继听得有些懵,一个千秋宴,还能闹出什么阵仗?抬眼一看秦隋已经踏着脚凳上车了,夕阳已垂暮,开宴的时刻将至,容不得他再多问,于是赶忙扶着边跟上,车夫驾着车匆匆朝着城东而去。

早前薛继听了太多关于太子的议论,太子府他也来来去去途径了好几回,真真正正跟着人进大门拜见还是头一回。

不得不说这跟安王府那般表面朴素内里精致的宅院全然不同,大门上朔着金光的题字、抵柱上镶着的翡翠浮雕、一砖一瓦上精细的纹路,无不显露着这座府苑的主人是何等显贵。

薛继退了半步跟在秦隋身后,能清楚地看见他负在身后紧攥着的拳掌,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指节骨掐的发白。一想也明白,嫡子与长子,都是皇子,却是天壤之别,一者坐享万民奉承、怀拥金石珠玉,一者却处处隐忍、逢人含笑谦逊,安王忍不了,换谁也忍不了。

“哎哟!这不是安王吗!”秦充提衣揽袖信步而来,华服上的龙纹刺痛人眼,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戾气,一句客套话都显得夹枪带棒。“孤听人说大哥视孤为眼中钉,孤设的宴会必然是不会来的,孤险些信了!如今看来,此人该杀啊!”

薛继暗叹这太子说话口无遮拦,演个戏都演得这么直白,若不是先皇后英灵护着,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秦隋忙退开一小步,朝人拱手弯腰行礼,满脸的恭敬:“拜见太子。太子是君,我只是臣,天下哪有臣视君为眼中钉的道理?此人笑话说的倒是不错,诸位乐一乐也罢,太子爷千秋这等好日子,还是不宜杀戮。”

话音一落,他稍稍偏回头朝薛继使了眼色,薛继会意,躬身将方才车上带下来的锦盒双手奉上:“恭贺太子殿下千秋,这是王爷命人从蓬海寻来的鲛珠,因其贵重不敢轻易与其他贺礼一同登记入库,特意留到见了殿下才敢奉上。”

秦充双眼稍稍眯了眯,一手拨开盖子,里边圆润饱满的硕珠露出光芒,确是不菲之物。“大哥有心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自己留着?”

秦隋一笑,应道:“这等极品之物,自然是唯独您才能享有。”

秦充面上不显,随手招来一旁奔忙的下人:“送到良娣那儿去。”

好生生的鲛珠转手上了妾室,太子这哪儿是出手阔绰,分明是在打人的脸。秦隋的脸分明僵了,一时青一时白,紧闭着牙关,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唾骂。

待到开宴时,薛继愈发怀疑自己高看这位太子了,他还真是跋扈张扬不可一世,做事全然不经大脑,与丞相褚邱交好都不知遮掩,千秋宴上给褚邱安排了身侧的上座。安王是他长兄,却与他隔了几十尺,当然宁王秦胥也没好到哪去,他就在秦隋左侧。

想起那一日在街上撞到的事,薛继不知怎么跟秦胥打照面,干脆沉默不语。秦隋只是一向温和地朝人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秦胥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一番,似笑非笑般开口了:“大哥不带陈大人不带容大人,怎么带了个无名之辈?”

秦隋脸上的笑意一寒,偏过头与他目光相接。“陆疏平下狱,容彻才替了尚书一职,若是他跟来,今夜就真的不得安宁了。”

秦胥没再搭理,转头目视前方,自顾自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秦隋知道这人性子古怪,便也不再看他,似是专注听着中间女子抚弄月琴,时而专注欣赏舞姬轻踏莲步身姿曼妙。

薛继偶然抬头时注意到了秦充脸上不似寻常的神情,他侧倚扶手把玩着玉杯,目光却始终落在门口,似乎在期待什么,仿佛是有好戏将要开场。

门外传来喧闹声、哭喊声,离门近的听见的都皱眉朝上首望去,褚邱察觉到不对,亦扭头看向太子,正好将秦充脸上的玩世不恭和眉间的一丝笃定收入眼中,便更是狐疑。

“什么人这么没规矩,竟敢在千秋宴上喧哗!”

下人快步进殿奔向秦充,到人面前便跪伏叩头高呼道:“殿下,大姑娘哭着要进来。”

这声音足以让在场众人都听个明白,大姑娘是太子长女,好巧不巧,她生母出身卑微,不过是个奴婢。秦充有意无意瞟了秦隋一眼,才似神情凝重一般看向门外:“那贱婢怎么教孩子的,这地方是她该来的吗?”

此时又来了一个下人,神情比方才那位还紧张,张口便道:“殿下,谭氏也来了,抱着大姑娘在外边跪着呢……殿下宣不宣?”

秦充抬眼扫过在场所有人,好似礼貌地笑了笑:“让诸位见笑了。”说罢,又冷了脸,怒喝一声:“把人赶回去!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这种地方是她一个贱人该来的吗!她不嫌丢人,孤臊得慌!”

两个下人连滚带爬退出大殿,这出闹剧似乎是可以收场了,薛继却直觉没这么简单,下意识看了看秦隋的脸色,果然已经憋得发白,唇上烙着一个血印子,可想而知他忍着这一口气有多难。薛继心下感叹,王爷神算,好在陈渝不在场,这要是让陈渝看见了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太子也确实不负薛继的直觉,不过片刻门外的动静就更大了,伴随着一声惊呼,那被称为‘谭氏’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一头扎了进来,也不顾跌在地上摔得手肘生疼,爬起来便拼了命往前,直到跪在太子座前,已经是泣不成声。

秦充本就愤怒,听了妇人啼哭更加暴躁,随手砸了一副玉筷,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擅闯千秋宴?在孤面前在众人面前哭哭啼啼你成何体统!来人,拉下去!”

谭氏慌了,十指死死扣住地砖上的纹路,指尖都渗出了血迹仍不肯放手:“殿下,阿囡快四岁了,您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奴婢是贱人,可阿囡是您的骨血,她只是个孩子,她想见见她的爹爹!”说着,一只手仍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抓起怀里小姑娘的手,将她掌心里紧紧攥着的一沓纸推上前,又哭道:“阿囡知道殿下千秋,没日没夜的抄了《孝经》要献给殿下,可殿下连见都不愿见!”

“够了!”秦充拍案站起身,手指着门外,厉声斥道:“把她们两个架出去,还要孤再说一遍吗!”说着狠狠瞪了谭氏一眼:“在孤这儿没有母以子贵,子以母贱倒是有,你趁早歇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场面谁也没见过,在场的达官显贵都有些无措,平白看了太子的家事,问谁还能安稳?

薛继看了半天却总觉得不对,这一对母女就算再情急再恳切也不可能挑了这种时候出来家丑外扬,真毁了太子的兴致,她们哪儿还有命献什么《孝经》?太子府上下人也不少,什么时候失误都有可能,怎么会在这种宴席上失误把人放了进来?她二人在外边哭的时候,就应当被堵上嘴拉开了才对……

回头一看,便讶然了。

秦充的嘴角竟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秦隋的眼里爆出了血丝,面目扭曲得极其狰狞,桌子下攥紧的拳掌仿佛随时就要掀了桌案。薛继明白了,好一出指桑骂槐,太子这是变着花样羞辱安王呢!

陈渝不在,能安抚住秦隋、该安抚住秦隋的人就只有薛继。薛继分明察觉到秦胥正在打量他,又或者是在打量秦隋,只犹豫了片刻,便像陈渝以往那样伸手按住了秦隋的拳头,将掌心的温度渡到他冰凉的指尖,直到人身上濒临狂暴的气息渐渐褪去,化作死一般的平静。

此时,门外又一次传来喧闹声,这一次秦充显得十分诧异,显然他不知情。

“陛下驾到!”

第十八章 ‘畏罪自尽’

这一声通传惊住了满座宾客,没等他们做出反应,秦衡一脚踏入时便朗声问道:“充儿生辰可是大喜日子,外边哭哭啼啼的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传入耳,座上再没有能安稳坐着的人,见到圣上进来都侧身跪拜行礼,一片山呼万岁,各个拘谨着,方才的自在模样荡然无存。

秦充行过礼便将上首主座让了出来,亲自请父皇上座,又让人在主座旁添了桌椅,安顿了满殿宾客后才坐下,回道:“父皇见笑了,这妇道人家不懂规矩,儿臣让人给送回去了。”

秦衡哪里能信他这番说辞,轻笑了一声:“你府上奴才也不知规矩?拉拉扯扯上手拖拽,就是这么给送回去的?”

“父皇,儿臣能料理好自个儿的家务事。”秦充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渐渐露出了厌烦的神色。“那本就是个贱婢,还用不着父皇过问。”

在场之人皆倒吸了口冷气,太子这哪是对圣上的口吻,天下之事只有圣上想不想过问的,哪有圣上该不该过问的?就算是先皇后在时也未必敢说这种话!

今日薛继是开了眼界了,头一回见太子爷,也是头一回见万岁爷,头一回见还碰上这难得一见的奇事,听到这没人敢说的答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太子如此跋扈。

正当在座诸位都替太子悬着一颗心的时候,秦衡却似没当回事一般,还好声好气问他:“她是贱婢,那大姑娘将来可是公主,哪儿有你这么作践皇嗣的?”

本以为圣上脾气这么好,这么任着太子胡来,太子也该识趣点收敛点。可谁知这位爷最擅长便是语出惊人,轻嗤了一声回道:“那还不是跟您学的。”

能出现在今日宴席上的都不是愚蠢之人,当然,最愚蠢的那些此时便将目光投向了安王秦隋,有幸灾乐祸的,有惊慌诧异的,说到底是都想看看这位圣上长子、以贤明著称的安王殿下会作何反应。

秦隋似没事人一样静坐着,低头掩去了眼下所有神情,只有在他边上的薛继一人能看清出,他一双手紧紧抠着掌心,手背上青白分明,恐怕掌心已多了几道血痕。

另一旁秦胥离他不算远,或者说他不需要看见也能猜到秦隋忍得极为艰难,眯眼将人低着头却挺直了脊背的模样收入目中,心底莫名多了点些怜悯。

他二人不是一母所出,却是一母所养,安王之贤在少年时就初见端倪,那时他总是照顾着幼弟,凡事都让着秦胥,每回太子来找麻烦,都是他一人扛下。这些事情秦胥并非不知,只是那时他总觉得都是应当的。

“大哥,他那是故意的,你可别遂了他的意。”

秦隋掐紧的手忽然一松,稍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秦胥这个性子捉摸不透的人会在此时安抚他,虽然话说得不大好听。

“多谢。”说着扯了扯嘴角,笑得连哭都不如。

秦胥收回目光,遮掩了一闪而过的关切,不再言语。

“充儿。”最终还是秦衡握着杯子敲了敲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随即开口终止了此时的尴尬:“别越说越没分寸了。”

多少双眼睛都看着秦充,吊着一口气,无非是想看这位爷要闹到什么份上,是再来一出语出惊人,还是就此收敛。

秦充居高临下般将目光定在长兄身上,也不急着回话,直至满座官员都替他捏了把汗,他才悠悠开口:“儿臣失言了,父皇不会动怒吧?”

空气似乎又一次凝固了,无数双眼睛这回都悄悄落在了秦衡的脸上,等着看他作何反应。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秦衡笑了笑,全然没当回事。“朕能动什么怒?充儿你这就是太拘谨。”

要说朝中官员对此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不知道圣上溺爱太子,宠得没边儿,太子若是想要月亮,估计陛下立刻就让人搭梯子上去摘了。

可薛继是头一回见,见了便目瞪口呆,莫说上边那是天子,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没有儿子这么跟父亲说话的,以前只听说太子受宠,谁知道是这么个宠法。要照这么看,安王也好宁王也好谁也别想了,谁能动得了这位太子爷啊……

太子府上大戏一出接一出,长安城另一头也不安稳。

这是这么几月以来刑部大牢周围眼睛最少的时候,尚书梁简也到太子府赴宴去了,只剩下一帮狱卒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有说有笑顺带给看着门。

“几位爷,劳烦给开个门,这是给……陆大人的。”

为首那狱卒喝的正欢快呢,回头便听见声响,哪里有什么好脾气,一张口嚷嚷便唾沫横飞:“给天王老子的也不给开!您可回去吧!”

“爷,这是上边的意思,这人……您明白。”

狱卒手扬在半空突然僵住了,似乎是领悟到了什么,另一只手朝腰间摸索去,掏了半天却没掏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人笑了笑,随即扭头喊道:“老六!给贵人开门儿!”

还是那条黑漆漆的小道,那叫老六的狱卒领着人进了空荡荡的牢房,到了关押陆疏平的那一间门前,老六朝黑衣男子欠了欠身,转头退下了。

陆疏平听见声音,不再像上回那般缩着不动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到的,或许今日他的路就该走到头了。“今儿几月了?”

男子突然笑了,似乎在嘲笑他落魄的模样。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待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今夕何夕也不知。

“九月二十八了。”

“噢……”陆疏平若有所思,许久,眼底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是主子千秋啊。”

男子在他面前蹲下,将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轻轻揭开盖子,露出了里边一壶酒,一只玉杯,扑面而来的酒香味告诉他,这酒绝非俗品。

“出手阔绰啊,陆某的命还挺值钱的?”这时候了,陆疏平竟是笑了笑,抬头看着来人。

男子瞧他一眼,低头斟满了一杯递上前。“可不是,给你挑这么个好日子,你得感激主子才是。”

陆疏平接过玉杯,借着月色看清了里边略显浑浊的酒浆,深秋的寒风拂过,才恍惚觉得凄凉。

他没急着饮下,男子也当惧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上手灌他,只冷言道:“主子好心性,给大人赐的上品,没有痛苦的,您就安心饮了罢。”

陆疏平挑眉看他,笑问道:“真是主子的意思?”

男子一愣,有些不耐烦。“废话,还能是圣上的意思不成!”

“呵。”陆疏平摇了摇头,目光放空了。“不是主子的意思吧。”

男子有些怒了,挽起袖子似乎要来强的,可陆疏平又摆了摆手,眼神制止了他。“您不必。”

“若是陆某死了主子就能安生,陆某绝不反抗。”

男子缩回手,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倒是陆疏平又笑了,仰首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罢了还轻轻赞叹一句:“确实是好酒,他……还真是大方。”

男子从他手里夺了空杯子放回食盒里,有些急躁地盖上盖子,起身转头准备走了,却听身后传来悠悠一句

“让他悠着点,往后可没有第二个陆疏平替他挡箭了。”

男子脚步一顿,没有再回头看他,只加快了步伐匆匆离开。到大牢门口时那几人还在喝着,于是随手丢去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吩咐道:“陆大人畏罪自尽,明白了?”

那狱卒放下酒开了个口子看了一眼,立马眉开眼笑。“您放心,今儿谁也没来过!”

男子走后,狱卒头头举起酒杯正乐呵着:“咱今夜可是赚大发了!兄弟几个,喝啊,我请了!”

倒是老六有些顾虑,皱着眉看了看人远去的方向:“老大,这真没事儿吗?里边那个要怎么搞?”

“怎么搞?让人裹了丢出去不就成了,咱丢去乱葬岗多少人了,谁管这个。”

风声在树丛中穿梭着,尤为凄厉。陆疏平曾经也是正二品的官员,在户部和吏部两个好地方混的风生水起,此时却是一身单薄麻衣,裹在草席里,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无数人的尸首上,再也挥不动笏板,发不出号令。

刑部的人丢下陆疏平转身一走,整个乱葬岗又陷入了寂静,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哀鸣,更是凄厉得渗人。

“大,大人,这大晚上的,咱非得跟来做什么……”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正是刑部的人离开的方向,声音愈发近了,是陈渝带着人又来了。

“嗬,乱葬岗。”闻道自丛林深处传来的恶臭,陈渝眉头一皱,抬手捂住了口鼻。“还真是多少年没人管过了,如今刑部大牢里死个人竟是这么容易的事。”

“大人,那咱们这是做什么……”

陈渝回头看了看带来的这几人,见他们还没挪动,于是斥道:“干杵着做什么!进去搜啊!”

“搜,搜什么?”

“陆疏平。”

第十九章 不见了

陈渝刚刚带着人扛走了陆疏平,刑部的人便折返回来了。

“你再去看看,我总觉着不对,若是找到了……”为首之人眉头紧锁,朝一旁小弟招呼道,话说到最后,眼神狠厉地做了个手势。

那小弟应了是,捂着鼻子小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眼睛都瞪圆了,回头大声喊道:“六哥,不,不见了……”

为首的人,便是方才在狱卒头儿手底下效力的那位老六,他一手扶着佩刀另一手捻着刺签正剔着牙,一听便愣了:“什么不见了?”

“人啊,人不见了!”

老六绷不住了,把手上东西往地上一丢,拔了刀便怒道:“这才多久,怎么就不见了!”

那小弟抖得像个筛子:“不知道啊,六哥,这怎么办……”

老六看了半天,握着刀的手不断发颤:“找,再找找!要是真找不到,跟头儿说一声,应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分明是他自己都不信,可这时候谁不惶恐,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信了。几个人仔仔细细用刀尖翻找了好几轮,平白惊扰了无数亡人,唯独陆疏平不知所踪。

城东的满街灯火还未熄灭,太子府上依旧歌舞升平,秦衡与褚邱已经数月没有这么融洽了,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腹,仿佛这几个月的琐事都不曾发生,旁人看了跟真的似的,辨不出作戏的痕迹。

一个小厮打扮的趁着座上宾客喝得痛快,匆匆赶到太子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出事儿了。”

秦充朝下边对他谄媚的官吏笑了笑,随即扭过头看他:“什么事?”

“陆大人……”来人稍稍一顿,面露怯色。“陆大人死了。”

秦充面上神情微微一僵,四下看了看,才皱着眉问道:“怎么死的?”

那人不假思索:“畏罪自尽。”

秦充悄悄望向褚邱的方向,褚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人,似乎是悟了什么,冲他点了点头。于是秦充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勾出点笑意:“那算什么事儿,下去吧。”

“可,可是……”那人跪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眼睛也不敢看向座上之人,哆嗦了半天才说明白一句话:“尸首不见了。”

砰。

秦充指上一松,手里的金樽摔在桌上,残余的酒水洒了满桌。察觉到一旁秦衡投来了目光,忙装怒斥道:“狗奴才,毛手毛脚的,会不会做事!”

那人也懂事,暂且先不论事,躬身叩头陪着他作戏:“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秦衡看了两眼,只当是寻常奴才犯了事,便也不怎么在意,转头又跟刑部尚书梁简搭话去了。

秦充稍稍攥了攥拳头,有了决断,起身朝秦衡拱了拱手:“父皇,方才下人说后边不安生,儿臣去看看。”

秦衡随口应了,而薛继一直注意着上边几人的动静,怎会不知其中有蹊跷,立刻扯了扯秦隋的袖子:“王爷,太子这是有事儿。”

褚邱看着也大抵明白是出事了,不安地看了看秦充出去时的背影,然后狠狠瞪了梁简一眼,梁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不是小事,明明是深秋夜里,衣衫却被身后的冷汗浸湿了。

“你猜猜是什么事?”

薛继看了看褚邱,又看了看梁简,思索片刻。“刑部,莫不是……陆疏平?”

秦隋听罢点了点头:“猜得不错,陆疏平大抵是‘畏罪自尽’了。”

薛继不由得皱眉,这还特意加重了畏罪自尽四个字,分明是讽刺的意味,看来是太子忍不住封口了……“那咱岂不是好端端丢了个筹码?”

“你当子良真会闲着?”秦隋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实打实的笑意,眼底多了些温柔。

薛继又一次体会了安王对陈渝的宠信,这二人情谊绝不是旁人能比的。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安王门下有陈渝一个足矣,旁人哪里插得进针?这么想着便更是惆怅,再难像从前一样打心里为陈渝欢喜。

秦胥与他们隔得本就不算远,他二人说话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自然是旁人有心就能听清。只是薛继有些诧异,他抬头时发现秦胥不看着秦隋,反倒是望着他沉思起来。

另一边秦充出了门往边上回廊一钻,倚着漆栏抬起一腿便坐下了,脸上分明写着愤怒二字,语气极其也不善:“怎么回事,什么叫尸首不见了?”

那人一听,利索跪下磕头:“主子恕罪,属下也不知,是刑部的人来说的,有人去了刑部大牢,然后陆大人就死了,刑部的人把他裹了丢去乱葬岗,转头一看……人,人就不见了。”

“什么叫转头一看人就不见了?”秦充听了解释更是愤怒,放下踩在横栏上的腿,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伸去拽上人衣领逼问:“一个死人还能自己跑了飞了不成!”

“回主子,就,就是刑部的人离开了几步,老六突然觉着不对,折返回去一看,人就没了。”

若不是顾及此时府上宾客混杂耳目众多,秦充真想吼出声,偏偏就只能忍着怒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着盘问:“那倒是去找啊!”

他心里不是没有数,他倒是宁可不如他所想,若是真如他所想,可就真坏事了。人不可能凭空没了,要么是给人抬走了,要么是没死透。若是前者,恐怕是要借杀人灭口大做文章,若是后者,就怕他陆疏平反咬一口啊……若是陆疏平知道他这么想,反咬一口倒不至于,他至始至终也只是寒心罢了。

“找了,刑部说没找着。”

秦充一忍再忍,终于将一口气憋回了腹中,猛地一撒手,看着人跌坐在地上,才狠狠道:“去告诉梁简,在他手上出的事,让他整明白!要是出了事,孤未必有三长两短,倒是他,等着做下一个陆疏平吧!”

那人连连磕头应是,随即又有些恐惧地看向他:“那……陛下那边?”

秦充攥紧拳头背在身后,站起身挪动了两步,似是下定了决心,回头冷冷看着他:“就说畏罪自杀,让底下都咬死了别松口。”

月光藏入云端显得愈发阴郁,一阵阵幽幽秋风吹得人通身发寒,秦充没有在外边停留过久,吩咐下去了便转身回到殿内。他回到席位上的时候,抬眼看去,满座宾客大多醉了,各个满面红光,眼神涣散。

秦衡也不问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只放下杯盏,朝他招了招手,笑着问道:“时候不早,充儿今日可尽兴了?”

“尽兴,自然是尽兴。”这话答得敷衍,秦充暗里装着事,哪里有心思再招呼宾客,一听父皇问话立刻便顺着坡下了:“既然时候不早,诸位也散了吧,父皇可别赶不上宫门落锁。”

一夜的闹剧终于散场了,太子府门前再一次挤满了车马。褚邱虽惦记着事儿,可在秦衡的注视下也不敢久留,无奈朝秦充打了个手势,便上车回府去了。

秦隋方才喝了酒身上发热便把外袍去了,如今一出院子,寒风抚来,顿时清醒了不少。薛继见他唇上发白,知道是深秋夜里凉,赶忙替他披上外衣。

这时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在人群中眯着眼探了半天,终于寻见了他二人,弓着身子穿过人群凑了过来:“王爷,陈大人说今夜有收获,在别苑等您。”

秦隋并不意外,还转头冲薛继一笑:“看吧,我怎么说的?”说罢向着车夫摆了摆手,展臂指向南边:“去别苑!”

薛继心里苦,这都戌时过半了,他还想着早些回府留点时间读书陪妻子呢……这下好了,还得跟他忙活。

马车再一次停下时,掀开帘子看去,门上赫然悬着‘渝’字,仔细品品这笔力不浅,笔锋干净利落,定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与太子府的金碧辉煌不同,是别具一格的清秀雅致。

这还是薛继第一次到陈渝的府上,以往都是听闻子良兄如何年少有成家财万贯,猜也能猜到他府邸不会寒酸,真正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不得不说,今日薛继可见了不少‘头一回’。

“王爷来了,快里边请。”

两人一下车,刚走进几步,管家就憨憨笑着迎了上来,欠身伸手指着门内,引着人进去。

踏着月色走了几步,薛继忽然觉得不对,这不往正厅引,尽走小道往偏僻的地方去是怎么回事?转头悄悄看了看秦隋,发觉他也皱了眉。

秦隋脚步顿了顿,叫住了管家:“这是去哪儿?”

管家回头看了一眼,低了低头答道:“这东西有些特别,大人在地窖等王爷呢。”

薛继一怔,什么东西这么特别,还要到地窖里头见?总不能是子良兄把陆疏平给劫来了吧?

容不得他多想,陈渝府上地窖是藏在假山洞里,他随着管家进了假山里边,就看见管家在岩石壁上摸索捣鼓了好一会儿,随着一阵闷声,地上多了个缺口,管家蹲在地上扣住缺口把门拉开,里面露出了一个阶梯。

管家就在上边守着,薛继陪着秦隋下去了,这一踩到底,回头看见被昏黄的灯光照着的人。

第二十章 何不将筹码让出来

薛继有些懵了,这人躺在地上,身下铺着黑布,身上盖着白布,只能凭身形面前认出这是个人。于是抬头看向一旁的陈渝:“子良兄,这是什么东西?”

陈渝看了看他,随后拱手向秦隋行礼,对秦隋道:“主子,这是陆疏平……的遗体。”

此话一出即便是习惯了将笑意挂在脸上的秦隋也僵住了:“怎么弄来的?”

陈渝答道:“刑部今儿没什么人,就几个牢头在,还都喝得烂醉。下边人说看见褚邱的人进去了,手里还拎着食盒,我觉着不对,就等人走后跟去看了。没想到一跟就跟到了乱葬岗。”

秦隋抬手揉了揉额头,又道:“他们怎么没斩草除根?”

陈渝轻嗤了一声:“可不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么。”

薛继大概明白了,也难怪刚才宴上太子那么紧张,原来是杀人灭口,却忘了毁尸灭迹。细细想来太子能不能倒是真不好说,圣上看似是把人宠到天上,可他自个儿又步步往沟里跳。啧,就要看圣上的恩宠能不能吊住这向死路碾的人了。

薛继听着两人一问一答,自顾自走到陆疏平遗体靠近头的那一边,撩开衣袍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揭开了赏面罩着的白布的一角。

露出的面孔已经是惨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嘴角和鼻孔出流出的血迹没有被擦去,已经干了的暗红血迹在一张惨白的脸上,非常渗人。

“太子想报畏罪自尽,这一看就是饮鸩死的。”陈渝见状,蹲下指着陆疏平的面孔对秦隋说道。

“尸体不能久留,这不好办。”秦隋说道,突然又想起了太子不久前的警告,心下一紧,攥紧拳头咬牙又道:“况且,我们不能出头。”

陈渝稍稍皱了眉,站起来俯视扫过地上的陆疏平,思索了许久,有些犹豫道:“咱们不差钱,要留住他不难。至于这个出头的人……主子,咱们可以推给宁王?”

“宁王凭什么帮我们?”秦隋挑了挑眉,唇边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渝还未答话,薛继忽然眼前一亮,张口便说道:“这不仅是他帮我们,也是我们帮他。”

要真说起倒太子,宁王秦胥不见得比秦隋想得少,甚至比他还要盼着,秦胥生母是贵妃,他又是幼子,向来更为受宠,若是太子倒了,理所应当是他的胜算更大,他怎么可能不想扳倒太子?

秦隋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秦胥最大的毛病便是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答不答应?他又不是蠢人,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不敢对上太子才把刀给他,他能愿意替别人执刀吗?

“先把这东西安置好,我改天试试他口风。”

不出三日,太子那边找不到陆疏平的下落,直接赌一把报了畏罪自尽。朝堂上秦衡只皱了皱眉,没有多问,下了朝找褚邱问起,褚邱支支吾吾没道出什么要害,就说刑部当差的不懂事,看见人自尽干脆就丢去了乱葬岗,这会儿去找估计不容易。

秦衡不追究,未必是信了,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人信这说辞,只是要么没有证据,要么有证据却不敢说。

秦隋就是那不敢说的。

散了朝,秦胥的目光总是定在秦隋身上,秦隋面含笑意与一旁文武大臣寒暄搭话,明明注意到了他炽热的目光却不搭理。

朝中对安王的赞叹声向来络绎不绝,都说安王贤明处事宽仁待人,正色时又不乏威严,若不是出身低了点,可当真是帝王之才。当然,这最后一句也就敢私底下想想,没谁敢说出来。如此一来,散了朝之后的秦隋自然是忙着四处笼络,哪里有功夫管秦胥是看他还是看谁。

况且他还记着那日夜里陈渝叮嘱的话,他越是漠不关心,宁王越是着急,要等宁王主动来试探,而不是自己送上门任人摆布。

“大哥!”眼见着人身边稍微空了些,秦胥立即见缝插针跟了上来。“大哥得闲?借一步说话。”

秦隋早有预料,此时面上笑容不改,朝左右官员表示了歉意,才看向秦胥,随他往边上走:“三弟,有事?”

秦胥四下打量一番,挑眉望向宫门外:“此处可不便谈事,‘一醉千秋’如何?”

“酒肆?未免太闹了。”

“酒肆也有雅间,大哥多虑了。”

秦隋心底拿捏着分寸,眼看推脱的差不多了,便不再作戏,垂眼遮掩了神思,再抬起头又是春风般的笑容:“行。”

陈渝在远处观察着这两人,直到他敏锐地从秦胥的眼中搜刮到一丝急切,心里便踏实了。

两人出了宫门直往一醉千秋去,下了车进了酒馆便要了顶楼的雅间,两人方坐定,小二送了茶水进来,瞧这气氛便有了数,放下东西就麻溜地出去了。

“大哥既然不敢出手,何不将筹码让出来?”

果真是急性子,开门见山啊。秦隋心底暗叹了声,子良猜得不错,秦胥的喜怒不定大多是因为性子急,让他急了先开口,从我们想丢开这烫手山芋变成他求着要我们手上的筹码,那就是我们赢了。

“什么出手?什么筹码?”秦隋饮了一口茶,才笑着抬眼看向他。

秦胥的目光锁死在他脸上,一手拨下珠串用拇指转动着,厉声道:“陆疏平是被灭口的,陈渝把尸体弄走了,大哥可别说还不知道?”

“噢,原来是这事儿。”秦隋放下杯子,似是云淡风轻一般。“知道。”

说到这儿就又不出声了,还是陈渝的计策,就是呀让他着急,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把人逼急了,咱们就赢了。

秦胥没让他失望,果然是急了:“然后呢?大哥不降实情禀报上去?平白用重金供着一具尸体?你不就是想引我上钩?”

秦隋又笑了:“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上钩?”

“这事情谁捅不一样,你这么大费周章算计我,就不怕好端端的筹码耗废了?”

秦隋神色不变:“你知道,我不怕耗,只要肯花钱,没什么不能耗的。”

秦胥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笑容里发现什么,盯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他突然就笑了,起身拍了拍衣袖:“那大哥好生耗着,我先走了。”

秦隋仍然坐着不动,甚至又倒了杯茶,好不悠闲。秦胥似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在等他说话,等他妥协。

“筹码我可以给你,但是,不是赠送,是交换。”

秦胥背对着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低了低头掩去神情,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转过身看他:“大哥,你有立场跟我做交换吗?我如果不要这个筹码了,你留着也是无用,还白搭了这么多银子。”

秦隋看着他:“我想见我娘,这交换不算过分吧。”

秦胥将一直捻在手里的珠串套回腕上,沉声道:“人是父皇关的,我怎么让你见?”

“母妃协理六宫多年……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吧?”

秦胥最后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他没有说话,可秦隋看明白了,他答应了。

“你迟早被这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毛病害死。”

听见声音,秦隋又抬头看去,他在雅间门口停了片刻,没有回头。

这交换、或者说这桩交易达成后,陆疏平到了宁王手上,不出两日便有人上疏。不知秦胥什么时候跟御史台的人勾结上了,连着数日,朝堂上不乏御史大夫的驳斥、质疑,闹得庙堂之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太子一派,整日紧绷着脸,冷汗直流。上疏参奏得差不多了,紧接着便是有人声称寻到陆疏平的尸体,一上奏圣上,龙颜大怒,即刻请了杵作来验,杵作看了直摇头,啧啧称奇,这哪里是畏罪自尽,分明是被赐了鸩酒。

“丞相,你出的好主意!”一下朝,秦充怀着满腹怒气回到府上,将朝冠摘下,冲着桌上摔去。

褚邱跟着他进了屋,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努力琢磨着这几日朝着他们如连弩一般发出的冷箭。“宁王?安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手笔能劳动御史台那帮老东西……”

“这事儿咱们另说,现在把梁简召来,孤要好好问问他,刑部的人是怎么当差的!”话音一落,下人刚奉上来的茶盏便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褚邱看他又是这般暴躁,心底早就不耐烦了,却又不得不劝他:“太子,此时不能怪罪刑部,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呢,您现在召他来,罪名可就坐实了!那刑部的人不懂规矩,出了这么大事,陛下肯定会治罪,您何必……”

“就怕刑部还没获罪,咱们先栽了!”秦充的怒火更盛,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响,恨不得把桌子震碎了。

褚邱看了看方才已经碎在地上的瓷片,又打量了一番盛怒之下的太子,沉沉叹了口气,拱手道:“谁办的事谁顶罪,太子大可以放心。”

秦充闭着眼嘀嘀咕咕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院子里,褚邱不明所以,便跟了上去。他看着远处皇宫的方向,拳头越攥越紧,突然一挥小臂砸向了一旁的门框。

第二十一章 庚和十九年

眼看着门框被一拳捶得变了形,而那拳头染上了血迹,褚邱怔住了。“太子,你这……”

“丞相。”秦充将手缩回袖子里,挡住了鲜艳的血色,转头看向褚邱,脸上挂着冷到极致的笑容。“孤看明白,他分明是在等我们自己断了羽翼!”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陆疏平下狱的时候,父皇很少过问,就这么放着,等着他们下套,自己出手斩草除根,然后这一回父皇又没动手,他们就不得不把人推出来顶罪,连梁简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下一个呢?这是要他们自己把自己的势力摘光了,割肉止损,果然是越割越损……甚至不等他自己动手,底下的人看了陆疏平等人的下场,兔死狐悲,自个儿跑了。

不得不说,父皇出手真狠。

看透了秦衡的手段之后,秦充整个人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冷静,或者说是消沉。褚邱也明白过来了,可他不能消沉,他跟太子不一样,太子是秦衡最宠的嫡子,能出什么大事?可他若是一脚踩空了,底下就是刀尖和火海,片刻间能让他尸骨不存。

褚邱又推了一个替罪羊上去,这人便是那天夜里去给陆疏平送酒的黑衣男子,他哪里能想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同一间牢房,同样的际遇,轮到他了。这一次褚邱聪明了,他不下毒了,他只是动了点手脚,把人变成了哑巴,再疏通了刑部的人,把他的手筋挑断了,让他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想招也招不了了。

这人一进刑部大牢就废了,主审官员也知道,再怎么审问也问不出东西,一层层上奏之后便草草定了案,把人推出去一刀斩了,事情就算结束了。

刑部的人也换了一轮,唯独梁简还稳稳地坐在尚书的位子上,是褚邱发了狠要保住他,保住太子一派的羽翼,所以他才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待朝中稍稍安定些,秋风早已远去,冬天的霜雪也化了,又是一年新春,满街灯红酒绿,夜里爆竹声声,似是一片祥和、海晏河清。

庚和十九年三月

薛继入京中已有足足一年,不同于来时的壮志凌云,此时他已在人前马后侍奉了足足一年,不需要人教导地收敛着自己的心气,他提前习惯了为人臣应有的姿态,只是很多月以前宁王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时常在他耳旁飘荡。

明明是浪子,扮甚么谨小慎微?

薛继无奈地笑了笑,看着远处九重之高,或许有一天他站的足够高了,就不需要再扮谨小慎微了吧。

近日秦隋受圣上器重,常常令他到六部学习,当然宁王秦胥也受器重,已经被指派去地方巡视了。王爷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与门客谈论世事,薛继便得闲了不少,除却陈渝偶尔上门与他讲讲朝局,季白青邀他饮茶过几回茶,再没有其他事务。

说起来,季白青在礼部一年,已经升了五品郎中,薛继与他交谈时就能明显感觉到,他被打磨的圆滑了不少。

友人高升自然是好事,只是想起自己越发清闲的处境,薛继心里怎么能好受。

“夫君整日对着太阳冥想,虽说春日的阳光不算毒,可也别晃了眼啊。”沈玉容含笑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了一盘子糕点。

薛继手里握着的书卷一上午也没翻动几页,干脆便放在一旁了。抬起手臂将人揽入怀中,悠悠叹了口气:“我总这么闲着,可不就发愁啊。”

“噗。”沈玉容捂着嘴笑了:“夫君什么时候都聪明,怎么这事儿就蠢了?”

“什么蠢了?”薛继有点发懵。

“你这时候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呢,闲着不是正常的?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有了官职,自然就忙碌了。”沈玉容说着突然一卡壳,嗔怪地看了人一眼:“那时候你可别盼着休沐啊。”

待又一年桃花落尽,长安的城头上迎来了夏季的骄阳,一封急奏从西南面加急送入京城。

已经死过了整整一年的事,今日终于算是了结了,蜀郡官员奏报上说——闲庭店主车氏,死了。

只是这事情当真了结了吗?他人死了,钱呢?账册呢?关键的东西一字不提,这底下的人是真傻啊,还是自作聪明呢?

朝堂上安静了不足数月又一次吵起来了,秦衡一问起账册,有心人都看得见太子神情不对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事到如今又有几人不知?缺的仅仅是证据而已。

“宁王到哪儿了?”秦衡皱着眉,想起不久前召了秦胥回京。

殿下朝臣面面相觑,江晏见无人答话,右跨出一步,扶着手中笏低头一拜:“回禀陛下,按道理是到晋州硕城了,最迟五日之内到长安。”

秦衡扶着龙椅一侧的手握得紧了些,沉声道:“让他不必回京了,去蜀郡,务必把闲庭以往所有账册带回来!另外让蜀郡官员尽快把车氏的家产抄没,车氏家中若是还有子嗣……尽数充军!”

江晏应了是,随即退回官员行伍中。殿内再一次沉寂,鸦雀无声。

现任吏部尚书容彻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跨一步出列,俯首作揖后开口打破了寂静。“启禀陛下,近一年内各部都有官员获罪,发落的发落罢官的罢官,去年又因舞弊案,登科进士数目极少,如今六部皆有职务空缺待补,臣斗胆请陛下特加恩科。”

这话一出可算是戳到各部长官的心窝子上了,自打去岁科举出了事儿,案子一桩接一桩,各部官员一倒就倒一大片,如今职位空缺过多,各部官员哪个不是一人顶三个用,日日回了家还不得清闲。若是真能加恩科把缺位补上,那真是皆大欢喜的事。

噢,不算皆大欢喜,至少礼部不欢喜。礼部尚书于桓的眉头已经扭作一团,加恩科是他们都清闲了,就数礼部忙活!

眼看着左右同僚一一附议,再抬头看去,秦衡已然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于桓心里烦躁,有苦也说不出,这叫什么事,去年科举的事才过去,又给礼部添事,这容彻是诚心的吧!

江晏察觉到了身旁这人身上不断涌出的怨气,忙借衣袖挡着伸手拽了拽他,低声提醒:“于大人,忍忍吧。”

散朝后官员各自回衙门,于桓哪里还忍得住,瞪着容彻离开的背影,拽着江晏就要诉苦:“江大人,能不能跟主子说说,这礼部我是真待不住了,忙里忙外讨不着好!”

江晏无奈停住脚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缝。“我想想啊……刑部吏部都在人家手里呢,不能让于大人一个尚书调去做郎官吧?嘶,这兵部户部也满着。噢,于大人,您是想我把户部尚书给你让出来吧?”

“那不能!”于桓忙摆了摆手,只是目光里哪有一点惶恐。“不过您要是真乐意,下官也是愿意的,”

江晏原是个好脾气也要给他气笑了:“我看工部清闲,卫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要不给你调去工部?”

“别介,工部可连礼部还不如呢!”

“那不就是了,好生待着,有你升迁的时候。”

江晏这个尚书同时还坐着中书令的位子,或者说秦衡早打定主意要把户部给陈渝,如今陈渝就差点阅历,到了日子户部尚书的位子自然是跑不了的。之前户部也折了不少官员,这会儿政务是全落在陈渝手上了,没日没夜加班都是常有的事。好容易到了休沐的时候,陈渝得了闲,一早就到了薛继府上。

“子良兄?”薛继听见王衢通传,一时没醒过神,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王衢已经领着陈渝进了正厅。

“清之,这回可有好事跟你说。”陈渝面上满是喜色。

薛继不解:“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欢喜?难不成是升了尚书?”

“嗐!”陈渝忙摆了摆手,朝他笑道:“我这侍郎才坐多久,哪儿就这么快成尚书了,是你的好事!”

府上下人白术和柿霜两人奉了茶来,薛继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一边饮着茶一边与陈渝谈笑:“快两个年头了,真是升迁也不稀奇。啧啧。说来是什么好事儿还能落在我头上?”

陈渝笑着摇了摇头,道:“容大人上疏请陛下加恩科,陛下准了!”

薛继一怔,恩科?

“什么时候?”

陈渝哪里听不出,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分明是掩不住的惊喜。

“我估摸着最迟今岁末是要考完的,如今六部官职空缺太多,仅剩的官员工作量大,这要是再不补上,恐怕有人要闹辞官了。”

话音方落,王衢又赶着进来了。“主子,门外有个名叫许琅的……”

薛继一惊,随即笑了。整整一年没见过他,也没听到他的消息,这时候冒出来,准是为了恩科之事。

“清之,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许琅脸上满是笑意,进来却发觉这厅上除了薛继还有一人,难免一愣:“这位是?”

第二十二章 也该整治整治了

想起去岁与许琅一同入京的时候,这人扮什么穷小子,身上只着素袍,不加添饰。如今时隔一年,他终于露了原貌,腰间玉坠将他原先的书生气衬得更加儒雅,多了些贵气。

薛继知道他没见过陈渝,于是解释道:“无泊兄,这位是户部侍郎。”

陈渝光是从这人打扮上就能看出些东西,心里装着事,面上笑着嗔他:“哪有你这么给人介绍的!”说罢看向许琅:“陈渝,字子良,江陵人士。”

许琅心底又是一惊,户部侍郎陈大人?那不是婉玉公主的驸马爷?连忙放低了身段朝人拱手一拜

“见过陈大人。”

一见他抬臂要拱手,陈渝忙起身按住他的手:“别,我可不喜欢繁文缛节,你若是清之的友人,同他一样喊我子良便是了。”

许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薛继,终于是垂下了手。“许琅,字无泊,许城人士,幸会子良兄。”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许琅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随舅父办过几次差,自然是知道陈渝的,他知道此人是安王一党,而他舅父梁简……算得上是太子的人。

薛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轮,敏锐的捕捉到两人的神情都不自在。

“无泊兄,咱们一年半载没见,你必不是闲着来找我饮茶的吧?”

许琅稍稍放松了些,勾了勾嘴角,不再看着陈渝。“我原是想告诉你圣上有意加试恩科,不过看样子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薛继看了看陈渝,见他无意开口,才道:“可不是,方才子良才告诉我,你就来了。”

许琅还未接话,陈渝便起身正色说道:“还有一事,下个月我还得回一趟江陵,户部的事江大人是接了,王爷那边恐怕要你多照看着。”

薛继粗略一猜,大概是陈家族里的事儿,他也不好多问。

“我明白,子良兄放心。”

“那我……”陈渝最后看了许琅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只是须臾之间便归于平静。“我先走了。”

薛继分明感觉到,他似是不经意间伸来的手与他一握的瞬间不轻不重在他掌心点了一下。

“你这是跟了安王?”许琅斜着眼看人走远了,眼中的神情微微闪烁。

又是这样的问题。

薛继不喜欢这种被束缚、被认定了归于谁属于谁的感觉,那时他也不明白拜入谁门下竟是如此沉重的决定。

“我与子良是同乡,他还是我表兄。”薛继明知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却还是说了。“梁大人是无泊兄的舅父,无泊兄总不会跟了太子吧?”

许琅将目光定在他脸上观察了许久,似乎是想从这疲惫的笑意里寻到些破绽,显然不需要他怎么仔细搜寻,这番话本就破绽百出。

“你莫怪我多嘴,安王虽是长子,可出身摆在这儿,没得变的。”

——————

长安往蜀郡的道上,宁王秦胥身后跟着五六个骑从,身旁还有一个寻常公子打扮的身影。

要说秦胥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晋州的公务,府上爱妻一封接一封的给他寄信盼着他回去,他也温言软语答应了,结果这头好不容易快要到长安城了,另一头圣旨下来,令他去蜀郡。

这时候可是盛夏,蜀郡的夏季就跟火烤着的差不多,任谁去了都待不住,更何况这还是娇生惯养的皇子王爷?

秦胥正牵着缰绳在河边饮马,胡乱摇了摇随身带着的折扇,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高呼:“汝卿!你姐没让你捎信来?”

汝卿便是方才跟在他边上的公子,宁王妃的亲弟弟徐阑。徐阑自小便乖觉,如今年过二十,虽然还没个一官半职,但托了姐姐的福总是跟着秦胥东奔西走,在朝中已经有了点名气。

“有是有的,可……”徐阑拽着缰绳移步到人跟前,话出口显然犹豫了,抬头看了看人脸色,才接着小声道:“姐姐让我叮嘱王爷记着用膳,再忙也要顾着歇息,蜀郡炎热,王爷得闲了喝点梅子汤去暑,别尽图省事儿。”

原是王妃对秦胥的满心关切,叫徐阑这么一个七尺男子说来就显得滑稽了。秦胥只觉得一阵恶寒,抬手便拍上人脑门:“打住!她给你这就是整行囊又是束发的,怎么到本王这儿连个信也懒得写?”

徐阑不禁低声暗喟:“给您写的还少吗……”

秦胥扭头横了他一眼,立马住口了。

“王爷您这都小半年没回京了,姐姐就是念着您才让我跟来的。”

秦胥轻笑了一声:“下回真该带她出来,在长安城里闷着多无趣。”

以往徐阑都是跟着秦胥见官员处理政务,这人要么是满脸震怒,要么是面如寒冰,倒是少见他这么卸下防备的笑容,心里暗道他装的有模有样,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去江陵那种清秀地方还行,王爷总不能带着姐姐到蜀郡滇南这种地方受苦吧?”

套着缰绳的骏马饮够了清溪,向后踏了几步,秦胥抓紧了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也都歇息的差不多了,这便动身继续往蜀郡的方向去。

一道往南边走着,秦胥还暗自回忆了一番,嘶了一声,低声呢喃:“江陵?”

徐阑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江陵是好地方啊,户部陈大人不就是江陵人。”

秦胥这才想来,不光陈渝,在秦隋身边见过几次的那个面孔,似乎是叫薛继的少年,也是江陵人。

“如此说来江陵还真是个好地方。”

徐阑更懵了,王爷还能看上陈渝不成?可那陈渝分明早已投了安王门下,这时候起意也太迟了吧?

“王爷……陈大人可是安王的人啊。”

秦胥扬起手上的长鞭,拍向身下骏马、“不是他,是他引荐给大哥的那个薛继。”

徐阑仔细翻找着记忆里见过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薛继,还是江陵人。

“王爷怎么好端端记着这么个人?”

秦胥看了看日落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天快黑了,赶路吧。”

一行人到蜀郡的时候正是夏末,最热的时候。天气一热人就烦躁,训起人来火气也大,要问蜀郡的官员这些天最盼着什么,准是说盼着宁王早些回京。

要说在办事上,秦胥与秦隋是截然不同,秦隋向来是和和气气笑脸迎人,能笑着做事绝不张口训斥人。秦胥就不同了,他办差事雷厉风行,最见不得下边官员畏畏缩缩,谁还不知道他们看着上面的天呢?也不看看这天还能撑多久。

从秦胥到蜀郡住进驿馆那一天起,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闲庭老掌柜车氏的底都给翻出来了,他藏得最严实的匣子都给搜了出来送到了秦胥面前,秦胥让人撬开一看,是蓝底金圈的账本。不必想都知道,要找的就是这东西了。

秦胥看过之后摆了摆手,这般炎热的天气使他烦躁:“让我来蜀郡就为了这么一个破东西?”

徐阑替他摇着扇子,说道:“蜀郡的官员替车氏遮遮掩掩都多久了,要不是王爷来这一趟,哪里能有这些?”

“我迟早都给他收拾了。”秦胥低嗤道,还皱着眉,伸手撇开他摇着的扇子:“行了别扇了,这能顶什么用。那车氏还有什么子嗣?哦对了,他家财找着没?”

这下徐阑倒是不知道怎么答了,车氏有儿子,可就在他除了京城之后,他家中妻儿老小就跟水冲走了似的,不知去向也不见踪影。老掌柜死的离奇,只是蜀郡大大小小官员数十、百姓数万没有一个敢提起,秦胥让人去打听的时候,一个南城的老伯脸色发白,瞪着人半天不说话,提起农具就跟避祸似的跑了。

不光老掌柜死的离奇,更奇的是他那万贯家财突然便不见了。有人说他生前最后几日还总上酒馆戏楼晃悠,遇上对眼的角儿,一挥手就是百金千金,可吓坏了台上的角儿。可不过数日,官员派人上门搜查的时候,他住的屋里空空如也,除却几把破椅子,再找不到其他东西。

秦胥来到蜀郡的半个月里,手下的人没少挨家盘问掘地搜查,愣是连半点金光都找不到。

徐阑想着也郁闷,悠悠叹了口气:“这人能耐大啊,好生生一个活人,就是做出些神仙做的事,我还奇了呢。蜀郡就这么大地方,那么多钱,他能全吃了不成?”

秦胥一只手臂撑着桌子,手托着下巴来回摩挲,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他也觉着不应当,哪有老小几口人、家财千万两一夜之间不知踪影的?

“不对,不对,肯定有人瞒着替上边遮掩。”

徐阑也明白,若是这事情没这么玄乎,那必定是有人在作祟了,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主子擦屁股。

“王爷,您说有没有可能这钱和人在同一处?”

秦胥扫了他一眼,转回头看着前方,有些茫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让妻儿老小完全销声匿迹?

“查,这必须查出来!蜀郡的官员也该整治整治了!”

第二十三章 撞到脑袋了吧

宁王在蜀郡出手雷厉风行的事迹跟插了翅膀似的全传到了长安城,秦衡听了欣慰,在朝堂上好一番夸赞,连带着秦胥的母妃齐贵妃都多了不少赏赐。

江晏是欢喜的,王爷差事办的漂亮,讨了圣上赞赏、官员恭维,这都是将来路上必须有的垫脚石。眼看着太子日渐失势,安王身为长子可到如今也没做出什么功绩,王爷这就在朝中立威了,他怎么能不欢喜?

有人欢喜,当然也有人忧。

眼看着夏季的暑气渐渐消退,秋日的风吹过门庭,屋里的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这会儿觉着有些冷了。

只是身上的冷很快被心底闷着的火气压下去了,刺耳的声音乍然响起,粉碎的瓷片在地上炸开,这是秦充摔得不知道第几套上品瓷器了。

“你再摔可就没了!”这几日来底下全都是诉苦的,蜀郡来的信件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褚邱本就烦得慌,身边这拴在一起的蚂蚱还老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脾气还大,这一怒极了也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太子,直喝道:“一个小王爷都知道耍手段了使铁腕了,您堂堂太子就不能担着点儿?”

说着伸脚踢开落在他脚边的瓷片:“这是江南那边送来的吧?百金?千金?太子爷您还有多少能摔的?一并摔了吧,反正这都好些日子没人敢送礼了,赶明儿老臣给您打一套铜的,也省的下边嘴碎的奴才传出去又说您暴虐!”

明明桌上的香炉里檀香轻烟缕缕,应当是给人凝神静气的,可这会儿像是失去了作用,怎么也压不住两人的火气。

秦充一掌掀了边上的茶桌,连带着香炉滚落,撒了一地香灰。秦充不管不顾站起身,跨过了满地残局,俯视着这两朝丞相,气得两肩发抖:“丞相!”

褚邱自认这些年他够收敛了,看着他是太子是圣上唯一的嫡子的面子,替他掌着大局,给他牵着线,好没捞着多少,成天就是看他发火骂人摔杯子。要是换了旁人,以他早年连皇帝都敢杠的脾气,哪里能放过。

“太子,您也就是太子了,要您不是太子谁看你面子?”褚邱抬头看了人一眼,目光愈发尖锐,明明是秦充居高临下,可他只坐着就能透出满身气势。“宁王手里攥着的账册,上边有您的脏水,可没有老臣的。”

褚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挑衅似的,说白了就是如果事情捅出来,太子倒了,他褚邱的丞相之位依旧稳如山。

两人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可气焰却分明反了,如今是站着的太子受制于坐着的丞相。

褚邱说得对,底下的人是看着他太子的名分才巴结他,真要论其情分,没他秦充什么事儿。

他不甘心,也不知所措,同时还怒不可遏。

母后在的时候他就得宠,母后去了他更受父皇怜爱,从那时起到现在十几年了,连父皇这样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主都宠着他顺着他,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胁迫过?

若是秦衡能看见此时两人对峙的模样,肯定是要乐了。他多少次跟太子说别和丞相走太近,多少次告诉太子学会权衡学会掌控手下的臣子,这人就是倔脾气,或者说是心太大,死活听不进去。

“丞相!你辅佐孤也有十年了……这是要撂挑子?”秦充退了几步,坐回位子上。他头一回服软,不过软了一句便露了原型:“你要弃我,跟安王?还是他风头正盛的宁王?跟江大人挤在一个屋檐下?”

说着嗤笑了:“你以为,她们两个谁能容得下你?”

褚邱气笑了,缓缓摇了摇头,长呼了一口气。似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站起身,背对着人。:“老臣年岁大了,等不到那时候,太子您不一样,您比老臣亏啊。”

看见人抬腿就走,秦充懵了,呵斥也不是,挽留也不是。按理说这一回褚邱是胆大包天了,说话无礼,行事更无礼,可秦充不能处置他。虽说秦充是君,丞相是臣,可他这君只是储君,真是父皇来了也不可能把丞相说斩就斩了,一口气闷在喉咙里,险些眼一黑昏过去。

听着下人扫落叶蹭出的沙沙声,秦充心里五味杂陈。

褚邱今日脾气大,却说了句老实话。

秦胥一个王爷都能官场立威了,他堂堂太子这么多年来却活在丞相的荫蔽下,究竟是他用了丞相,还是丞相在利用他?

“去,把袁翳喊来!”

下人听了一愣,还以为是耳背了。“爷,您说……谁?”

“袁翳。”秦充狠狠敲了身旁的桌子“兵马司的袁翳!”

——————

安王府上去年栽的金桂到了开花的时节,满院子桂花香气却不觉得腻味,清甜香味正合适,一树树金桂伸向六角亭子,与殷红的朱漆交错,显得安王府格外精致。

正是傍晚,陈渝收拾完了户部的烂摊子,一出衙门就看见人请他到安王府,这便来了。

薛继从自家府邸过来,来的早些,此时正坐在右侧,手盖在杯盏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各自落座,秦隋挥手招了人来,那人欠了欠身,禀道:“王爷,大人。中午丞相冷着脸从太子府出来,之后……太子召了袁翳将军。”

“噗,你说太子召了袁翳?”薛继好些时日没到安王府来,今日一来问了桂花香还见了一番景致,还听到这么个消息,怎么不惊奇。

陈渝也是忍俊不禁,转头望向秦胥说道:“主子,太子这是撞到脑袋了吧?”

太子仗着有圣宠傍身,或许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可外面眼睛太多了,哪个不揪着说道说道?

一个太子私下结交大臣本无可厚非,只是,这原是朝臣心里知道不摆明面上说的事情,与文官来往饮茶作作乐传出去还没什么大事,偏偏他胆子大,私下传召兵马司总领大将军,是真不怕圣上猜疑呢?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秦隋揉了揉额间,这回他糊涂了。“太子召袁翳……是个什么意思?造反?”

陈渝道:“那不可能啊,下边人不是说丞相是冷着脸出来的?没有丞相撑着他能造哪门子反?”

秦胥啧啧叹道:“那就奇了,他火急火燎找袁翳难不成就为了喝茶?”

三人都默了,下意识伸手触向一旁的茶水。

对寻常人,剖析心思算计一番就明白了。

对太子,这位爷还不是寻常人能算透的,毕竟寻常人没这么……没这么莽撞。

——————

秋意越来越浓,长安的街头巷尾总是堆满了落叶,城郊傍着河边还能看见枫红映晚霞的美景,今年这美景旁多了不少文人士子,这都是奔着恩科来的。

又枯了一棵树一片从林也好,降霜了起风了也罢,薛继是硬着头皮在房里闷头复习了半个月的经纶书籍。自打离开江陵,到了长安,在安王门下做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沉下心读书了,虽说圣上加了恩科,可难保他就一定能中。即便不是第一次,心里到底还是紧张。

沈玉容似是刻意避这他,他读书的时候沈玉容总要到屏风后边寝室里忙活针线,不像以前那样给他捏肩解乏,也很少给他吹曲抚琴。

眼看着恩科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薛继两头都急,心里慌乱也没个人说话,这夜里干脆放下书进了寝室。

“怎么这么早?”沈玉容不解。

薛继更不解,手背在脑后靠着枕头躺下了:“累了,也好些日子没和夫人亲昵,夫人不会怪我吧?”

沈玉容一怔,手上没留意,一不小心扎了个口子。“嘶——夫君累了早些歇息,我找流沙给上点药。”

“回来!”薛继一把拉住人衣袖,把人拽到怀里,小心翼翼把她一双玉手捧起来看了看,那一个血点不算大。于是从怀里抽出帕子给她先包上,侧身拉开抽屉取出伤药,仔仔细细给她擦上。

“能说了吧?怎么突然躲着我?”

分明是月色正好良辰夜,好一个美人却苦了脸。

“你,你别这样。”看人低着头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委屈,薛继慌了。“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沈玉容试着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了。

看她老这么憋着,薛继心底有些烦闷了。本来这些日子对着一卷卷书籍史册就头疼了,临近恩科考试心里又慌,哪有什么耐性,干脆松了手,不打算问了。

“夫君,我……”沈玉容心底一惊忙伸手拉住他:“我葵水迟了小半个月还没来,我有点慌。”

薛继本来已经闭上眼睛了,一听这话,惊得坐了起来。

“你原来有这毛病吗?”

沈玉容羞红了脸,嗔道:“没有!”

薛继愣是坐着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沈玉容看他一脸呆滞,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还是一旁烛灯见了底燃着的光开始晃悠,他才回过神。

“这这这,这还不赶紧请大夫看看,要是好端端病了我怎么跟长青兄交代!”

第二十四章 宁王遇刺

要不怎么说薛继别的事情上脑子灵光,就这些事迟钝,这话一出口沈玉容脸更红了,忙伸手拉住他:“我是说,我可能……”

薛继急出了一头汗:“你说啊,可能怎么了?”

沈玉容低下了头,声音愈发微不可闻:“可能有孕了。”

薛继一怔,看着人的目光呆滞,一会儿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小心翼翼伸手探了探人小腹。

“夫君怎么苦着个脸?”沈玉容挽着他手臂,抬头一看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心底不由得惶恐。

薛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腹部,缩回了手,语气好不茫然:“我连功名官职都没有,怎么就有了儿……”

沈玉容听他感慨,可算明白了,稍稍松了口气,靠在他身上柔声道:“这有什么,很快就都有了。”

薛继还觉着自己不过二十的年岁,还是少年郎,却不想这么快要为人父,头一遭怎么能不紧张?让柴胡多注意夫人的伙食,又吩咐了流沙明日请大夫来看看,本来还打算累了早点歇息,这么一折腾是睡不着了,脑子里乱哄哄,半宿静不下来。

到了次日,薛继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妻子等大夫来,大夫来看过后堆了满脸笑意,道了声喜:“虽说不足两月,但应当是没错的。”

薛继脸上还是懵着的模样:“是喜脉?”

惹得老大夫抚着白花花的胡子笑出了声:“可不,不是喜脉还能是什么!”

说着老大夫便收拾了药箱子,暗叹这公子模样的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薛继还傻愣着没动,沈玉容作为当家主母赶忙站起身,让人给付了银子给了赏钱,还命身旁侍女流沙给人送到了大门外。

薛继还直愣愣看着方才大夫坐的地方,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沈玉容,像是还没回过神。“有孕了?”

沈玉容被他这呆模样逗乐了,掩着嘴噗嗤一笑:“是,有孕了,夫君要当爹了!”

自打沈玉容有孕,薛继只觉身上担子越来越重,平日读书更是认真,晚上越熬越晚。转眼入了深秋,离恩科开考不足三日,巧的是听人说宁王处理完了蜀郡的烂摊子,就这几日到京城。

——————

京郊,一行人扬鞭策马朝着长安城门的方向赶路,身后扬起了漫天尘土,模糊了两道旁的枯木。

秦胥身后跟着的一行人还捎带着一车车红木箱子,里边都是从蜀郡扫出来的车氏的家财和账册。

秋风打在身上,夕阳渐渐西落,入夜时堪堪接近长安城,也不知今日落锁时能不能赶回到城中。秦胥觉着四周有些阴森,不自觉多留了个心眼打量着两旁。

才跨过了一条溪流,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袍,仍是马不停蹄向前赶。入夜漫天星辰闪烁,流云顺着风翻涌,时不时掩去璀璨的星光,只是一弯弓月始终藏在云雾里,看不见尊容。

听得西边一声高呼:“嗬!”

秦胥连忙勒马,一眼扫去竟是冲来了十余个蒙面着黑衣的身影,一个个躬身握紧刀柄,再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车车‘赃物’,明白了。

“守好车上的东西!”秦胥一声大喝,身后随侍齐刷刷拔了刀,将一车红木箱子互在中间。

那黑衣人被吸引了目光,全朝车上的东西扑来,与秦胥带着的随侍挥刀相向,不过片刻便是兵戈交撞的声音充斥着林间。

徐阑寸步不离守在秦胥身侧,这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死士劫道,难免心里发憷:“王爷,这怎么办……”

秦胥时不时挡两刀拦下冲他挥来的刀光剑影,还四下打量了一番,压低声儿说道:“车上的劫了就劫了,一会你跟紧我。”

夜色下着两行人杀红了眼,遍地秋草上染了血迹,秦胥趁着有一阵空当,冲破了黑衣人的围攻,狠狠鞭挞着身下坐骑,那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便跑得飞快,直往长安城门撞去。

徐阑见状也不顾那一车‘赃物’如何,赶忙跟上。身后黑衣人被秦胥的人牵制着难以追逐,只见为首那人抽了火折子扔向车上箱子,就这一时,被身旁人捅了一刀。临了还强撑着朝天上放了一束信号烟火,直到浑身气力衰竭,倒在血泊中。

徐阑费了大劲儿终于跟上了秦胥,忙问道:“王爷,东西怎么办?咱们是回府吗?”

秦胥没有闲情逸致答他,又加快了速度。直到两人赶在落锁前进了长安城,秦胥一转方向扎进了一旁巷道。

徐阑气喘吁吁打马跟上,更是不解:“王爷,这不是回府的道儿啊!”

“咱们回不去。”秦胥终于慢了些,回头看了看徐阑:“方才那烟火是送信呢,这时候我府上门前必定埋伏着人,哪儿能回得去。”

徐阑有些无措,此时也只能跟着秦胥穿过一道道街巷。

只是那埋伏的人不傻,怎会只在府邸门前藏着?这才进了城中偏南些,转角处便杀出几人,朝着马上便挥了刀。

秦胥躲也躲不及,虽已经尽力避开身子,仍是让人划了一刀在腿上,血迹顺着脚踝流下,染红了足上靴子。

“王爷!”徐阑一惊,忙抽了佩剑抄上去,挡下飞来的第二刀。

有徐阑顾着守着也还是挡不住这训练有素的死士,秦胥飞快的思索了一番,看了看南边的天,又朝徐阑使了个眼色。徐阑朝着他马后拍了一剑,那马儿长啸一声便飞奔向前。徐阑独自挡着几个黑衣人,秦胥朝着城南飞驰而去。

其实他记的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记得许多年前沈长青在城南有一套家宅,凭着记忆到了地方,也顾不得看门上牌匾写了什么,忍着痛跳上马背借力一蹬,爬上了高墙,再翻身,跌进了人府中。

“什么人?”

好巧不巧,这府邸正是沈长青转赠了薛继的家宅。刚用过晚膳,薛继在屋里读书,流沙扶着沈玉容在院里漫步,听见墙边传来一阵声响,还隐隐约约闻见了血腥味儿,流沙急忙将夫人挡在身后。

半晌没动静,流沙又惊又怕,朝着院里大喊:“管家!您过来看看!”

王衢早就得了薛继的指令,时时刻刻看护好夫人,听见声音便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流沙小心翼翼指了指墙边:“好像,好像有人……”

王衢一怔,抄起一旁的扫帚缓步逼近,那墙边还真有一人!连忙用扫帚杆子指着人,大喝一声:“谁!”

外边动静这么大,薛继哪里能没听见,丢了手上笔墨书卷就出来了。

王衢见他出来,忙禀报道:“主子,这这这有人。”

秦胥原是撑在墙边谨慎看着过来的几个人,始终没有出声,可一看薛继便怔住了,这人……怎么在这儿?

这话还没到他问出口,薛继看清了墙角的人,也愣了。

“王,王爷?”回过神来忙向人拱手躬身:“拜见宁王,王爷怎么在这儿?”

身后几人显然是没反应过来,僵了一会儿沈玉容似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薛继衣袖,小声道:“我兄长与他是旧识。”

秦胥皱着眉,腿上血还在流着,他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了。“我腿上有伤,替我……别喊大夫了,有没有绷带?”

薛继一惊,又上前一步,果真是看见了一滩血迹,却是第一时间转身让流沙护着夫人回去。随后才让王衢小心把人搀扶去了厢房,娶了纱布和止血伤药给人包扎。

薛继看着他腿上半尺长的伤口,被血水浸湿了的裤脚,心底发怵,却又知道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便只能憋着,小心打量着这怪脾气还雷厉风行出了名的王爷。

秦胥看了看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人:“谢谢。”

薛继看他一直捂着衣襟,那衣襟处似乎还藏着厚厚的什么东西,又不敢问。还是秦胥看了他许久,自己抽了出来。“车氏的账册,外边的人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薛继明了,不再多问。

看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大概也还没用膳,于是薛继思虑周全还让厨房的柴胡炖了羹汤送来,他在门前踱步几个来回,又想起了一事。

薛继匆匆往前厅抛去,从正厅一旁摆着的架子上取下了离开江陵时沈长青给他的东西,回到了厢房。

“王爷,这是您的东西,沈兄让我换给您。”

秦胥一愣,下意识接过薛继递来的匕首,有些熟悉的往事不自觉涌入脑海中。

“他……有跟你说过吗?”

薛继听他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兄只说是王爷的东西,让草民归还,没说旁的。”

不知道为什么,薛继竟然发觉秦胥眼下有一丝丝失落的神情。

“多谢,本王会记着你的。”

秦胥道了谢,又不说话了。薛继懂得分寸,也太懂分寸了,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在一旁坐着,整个屋里竟是一片寂静。

不过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王衢急匆匆的呼声:“主子,主子!您快出来!府外,府外有人!那人还拿了刀!”

薛继大惊,回头看了看人腿上的伤,一想到方才在墙那儿看见的血迹,心中大惊。

坏事儿了。

第二十五章 谈不着改换门庭

秦胥听到了外边的喧嚣,也察觉到了薛继看他的神情,直起身按了按腿上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门外,皱了眉。

“能明目张胆追上门来,我该说他愚蠢还是狂妄?”

薛继一听他开口,抬起头看他脸色,见秦胥撑着一旁要起身,赶忙搭把手上前搀扶。“王爷这是要出去?”

秦胥嗤了一声,忍着痛意迈步出了厢房,回头看了看薛继:“他们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明抢,为什么不出去?”

薛继还是没想明白,这人敢在京城里明目张胆动刀剑也罢了,怎么还敢寻上门来?这会儿看着宁王大有要出去会一会的意思,他到底是拦啊还是不拦住啊……

还没等两人到门口开门相迎,天上又炸开了一束烟火,秦胥刚跨出的一步僵在半空,抬头看了看,烟火散去后漆黑的夜空只剩一丝丝余光,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外面的砸门声也停了。

“主子,人好像走了……”王衢挤着门缝悄悄探了一眼,面露喜色,回头呼道。

秦胥听了这话,哼了一声便转身要回厢房去,只是到了檐外灯笼下停住了。薛继看这王爷又站在原地不动,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好,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秦胥恍若无人一般又抽出了衣襟里捂着的账册,他不忌讳,薛继却紧张了,谁知道这东西他能不能看?

再三犹豫,薛继还是试探着开了口:“王爷,听闻太子曾私下召见兵马司统帅袁翳……”

秦胥“哦”了一声,将账册重新捂回怀里,惹得薛继心底暗叹他无聊至极,好好捂着就捂着,这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捂回去,也不嫌麻烦。

“能想出这么愚蠢的主意,丞相是跟太子闹翻了吧。”

这话说的肯定,薛继不由得惊诧,宁王离京数月,这耳目倒是一点不闭塞!

秦胥只看他一眼便看穿了他心思,轻笑了一声,又道:“用不着人传信,猜就能猜到。二哥那脑子……还没圈里畜生的好使。”

这人张口就辱骂太子,他贵为王爷说了或许无罪,薛继听了却更是尴尬,接也接不上来,答又不知道该不该答。

没等人答话,秦胥又嗤道:“你说你天天作戏也不嫌累,好好一个富贵人家公子少爷,学什么谨小慎微?”

薛继心里又捏了一把汗,只得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到了京城了,遍地都是贵人,不谨小慎微就得丢了命了。”

秦胥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分明没有半点恭谦气质却非要伏低做小的人,心底莫名有些烦躁。“我不喜欢这虚假的嘴脸,跟你主子一个模样。”

薛继这面上功夫做了一年有余,此时此刻被人三言两语激的几乎撑不住,您是王爷您说得对,今日您喜欢真实的,好明日不乐意了又喜欢识趣的,谁有这么多条命给您换口味?

再说起这个主子的事儿,他可明里暗里从来没管安王叫过主子,怎么这些达官贵人就认定了他主子是安王?

薛继心底还在倒着苦水,秦胥看他神情和身上冒出的怨气,突然笑了:“这就对了,把自个儿装成孙子有什么意思。”

薛继一愣,心里连弩一般的怨言突然顿住,不知不觉间做了三年的样子突然淡去,原先属于他的固执和傲气重新回到了脸上。

秦胥嘴角又上扬了些,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本王歇了,你退下吧,明早让人备马,本王要入宫复命。”

话音一落,也不管薛继应不应,进了屋关上门吹灭烛灯便睡去了。

薛继回过神再隔着门面看屋里一片漆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声音不大不小嗤了声:“您倒是自觉,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我主子呢。”

明明是熄了灯的屋子,里边的人突然又喊了声:“你要是想,这时候改换门庭也来得及!”

“嗬,您耳朵倒是敏锐。”薛继轻叹着摇了摇头,朝里边应道:“我没有主子,也谈不着改换门庭,您赶紧歇下吧!”

伺候好这尊贵的爷已经是戌时末近亥时了,自从知道了沈玉容有孕,薛继每夜这时候都要催着人歇息,于是这一头厢房刚熄了灯他便赶去夫人屋里照顾着,倒是厢房里卧着看窗外星光的人神情有些复杂。

没有主子?

有点意思。

一早秦胥就借了薛继给他备的马,揣好前襟捂着的账册,急急忙忙入宫去了。

薛继也顾不得蜀郡的事情如何收场、是何结果,因为再等一轮日升日落就是他进考场的时候了。

贡院同去年春日来时见的差不多,不过一旁的青葱枝叶成了枫红或枯黄,身上着的薄绢纱衣换成了厚缎绒袍。

这一回褚邱也是费了大劲,硬是闷在府里称病整整一个月,把恩科这个摊子推了出去。所以薛继站在贡院门外时,正坐其中一身锦衣官袍的人换成了江晏,左侧是礼部尚书于桓,右侧是新官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容彻。

仔细一看,太子失了势,这是两位王爷分庭抗礼呢?

相比上一回,这一次座上官员都已是熟悉的模样,薛继心底的紧张消退了不少,信步进了考场,坐在自己的考间里,待钟声一响,提笔便挥墨书写,洋洋洒洒千字文章,这一动笔,忘了昼夜,也忘了春秋。

三日后,薛继回到府上,换下了积了一身腌臜的衣袍,好一番沐浴洗漱,终于是神清气爽。

沈玉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也不问他考试如何,只指使着柴胡下厨房备了一桌酒菜给他庆贺。

日升日落,院里枯枝头晨起堆积了厚厚的霜,又是七日匆匆流逝,一早就听见外边喧哗——“落雪了!”

薛继推开门,果真是满院素色,这是迎来了庚和十九年的第一场雪啊。

“说起来,好像是今日放榜?”薛继一边翻找着柜子里的冬衣狐裘,一边问着一旁的王衢。

王衢看着天花板算了算日子,嘿了一声:“还真是!”

薛继取出压箱底一年的玄狐披风,反手披在身上,还不忘把里边另一件白狐的取出来:“拿去给夫人,天寒了该添衣了。”

说罢,出了院子,伸手探去,薄薄的雪花落在指尖触及体温转眼化成了水,沿着指缝流淌下,不见了踪影。

“上回还没那么紧张来者,这会儿是连去看看的勇气都没了……”薛继无奈轻叹了声,还是让人牵了马,准备出门了。“走吧,去看看放榜没。”

贡院门前果真贴着红底金点儿黑字的榜单,细细密密的名字就悬在那榜上,上边是多少人的荣辱,多少人平步青云的开始。

榜前又是拥挤的人群,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往那榜上瞟,薛继看了这情形,啧啧轻叹:“就该跟上回一样,等夕阳西下了再来。”

这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没散去,长街的另一头传来鞭子划破空气打在马身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啸,马蹄声如惊雷一般,马上的人还大声呼喊着——“闪开!都闪开!”

薛继急忙避开,看着那人撞翻了几个沿路摆着的摊子,险些掀了一旁的考生,翻卷了一地尘土,扬长而去。不由得皱了眉,随手拽了一个人问道:“那是什么人?在再贡院前也敢放肆?”

“你不认得?这是兵马司统帅袁翳袁将军!人家有什么不敢的!”

嚯,好大的来头。

薛继抬头看了看袁翳去的方向,分明是皇宫。

这是……急着入宫?

想起前些日子宁王回京,听说是掀起了好大风浪,不过他没那个闲情逸致打听,安王也没得闲召他上门,这才跟被掩了耳目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袁翳这般火急火燎,看来是真出了大事儿啊。

道路两旁的人嘴里多多少少都骂了几句,可怜了那赶着今儿热闹跑来摆摊做生意的老汉,这么一折腾怕是亏得比赚的还多。

薛继又看了看榜前,仍然是人山人海,他怎么也不想这会儿进去凑热闹,干脆在一旁找了个茶楼坐上了二楼,一边品着茶香,一边靠着底下人头攒动。

好容易等到夕阳落下,贡院门前的人群散去了,秋风吹起的尘土很快被初冬落下的霜雪淹没,薛继踏着已经清扫过几回的街道,缓步到了榜前。

上一回他顺着一甲看去,却是一场空。这一回他心里紧张得很,干脆便从三甲倒着往上看。

一字一字寻过去,三甲堪堪百人里没有他的名字,薛继心底不知该提起一口气还是松下一口气。

再仔细循着二甲数十人找去,为了看得仔细还将手伏在榜上,指着字慢慢寻找……寻了半天,竟然还是没有。

薛继心底狂喜,同时又隐隐有些害怕。若是二甲都没有,那要么是再次落榜,要么……一甲!

薛继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天上暗自祈愿。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薛继终于睁开眼,壮着胆子走到了最后一张榜——一甲的榜前。

第二十六章 又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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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不可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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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结个娃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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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征粮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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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您没心没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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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公事公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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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这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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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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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要是他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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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您已经是二十年的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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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有备则无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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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根源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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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先有大局才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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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送一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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