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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行天下》


近期更新计划与老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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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长假后(2月3日起)每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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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第一章 倒霉的萧靖

耳边传来的是绝望的呻吟声,还有人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萧靖知道,还能发出声音的人至少保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而那些倒下的人,不管是饿昏的还是直接饿死的,恐怕都要长眠于此了。

灾民的队伍缓缓行进着。若有人倒下,两旁虎视眈眈的持矛乡兵就会上前两步把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直接拖到路旁散发着尸臭的深沟里。

当然,很多时候都轮不到他们出手。迫不及待的灾民们会不耐烦,其中还剩下点力气的人会一脚踹上去,哪怕这人前一秒还是他们的同伴。

我为什么来了这么一个鬼地方啊?

萧靖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穿越的事。他的想法和绝大多数人都一样:如果这事不可避免,那么就穿成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代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伴着如云的美女……如此奢侈荒淫地度过一生,岂不快哉!

可是,事与愿违。他不仅穿越到了这个叫做“大瑞”的根本不曾存在于中国历史上的朝代,还成为了万千灾民中的一员。

萧靖距离施粥的摊子已经不太远了。就在他为自己的倒霉而叹息的时候,前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粥棚附近的争吵声就大了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小孩子的喊声。

“我没偷!”一个看上去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倔强地挺立在人群中央,一双大眼睛无所畏惧的和面前那个拿着鞭子的壮汉对视着。

“小王八羔子,还嘴硬?老子说你偷了你就偷了!”壮汉二话不说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那男孩却咬紧了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他还是个孩子,就算了吧……”刚有人说出这么一句话,壮汉的目光就冷冷地扫了过去,那人顿时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巴。

“孩子?孩子就不是一张嘴了?”粥棚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他多拿一点,你们就少吃一口。王大善人慈悲为怀,可也没有余粮喂给喜欢小偷小摸的小崽子。”

听了这话,男孩的小脸涨得更红了。他扬起脖子,用更高亢的声音喊道:“我就是没偷!”

“还敢扯谎?记吃不记打的小畜生!”被惹恼的壮汉又一次挥起了鞭子:“今天老子有兴致,就好好管教管教你!”

话音刚落,有个人忽然从一旁冲上来抱住了小男孩。拿着鞭子的壮汉当然不会收手,于是这一鞭就重重地抽在了那人的身上。

替男孩挨鞭子的人正是萧靖。原本他只想低调安静地当个路人,谁知却看到了这种让人不能忍的场面。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犯起倔来很像小时候的他。

“算了算了。孩子不听话叫他走就是了,何必耽误大家的时间呢?”萧靖大声喊道:“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领粥呢,都散了吧!”

比起看热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们当然更在意自己的肚子。不知是哪个女人先哭喊了一句:“求求你们了,我男人快不行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饥饿的人们对食物的渴望瞬间被激发了,整个灾民队伍顿时鼓噪起来。

两旁值守的乡兵们有点紧张地往前站了站。壮汉瞟了萧靖一眼,扬声道:“算你识相,赶紧滚!”

就在乱糟糟的灾民们你挤我、我挤你开始重新排队的时候,小男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没偷!”

听到这话,还疼得龇牙咧嘴的萧靖赶忙拉起男孩的手向更远处走去。这小孩岁数不大,力气却不小,一边被人拉着,一边还怒视着壮汉,大喊道:“别拉我,我不走!我没偷!”

没办法,萧靖只好又在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小男孩带走了。

“我没偷我没偷……就会说这仨字啊?还会说点别的不?”萧靖回头看了一眼持鞭壮汉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一听到“家里人”,小男孩的眼圈马上就红了。他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又跟个小大人似的挺了挺胸,过了片刻才道:“我叫董怀远。我有个姐姐,可是……前几天和我走散啦。”

萧靖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有半个巴掌大的团子递了过去,谁知董怀远不肯拿;他瞪着眼睛又推了一下,这孩子才犹犹豫豫地接下了,然后便很不顾仪态地大啃特啃起来。

哎,好不容易省下的口粮就这么送人了。这不知道是什么粮食做的五颜六色的杂和吃食虽然难吃得要死,但起码饿不死人啊。

一旁仍然很不服气的董怀远刚吃完团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我是好人,又没偷吃的,他凭什么说我?凭什么打我?”

萧靖笑了笑。嗯,你当然没偷,趁着有人晕倒的工夫偷东西的那几个孩子在我那个世界都能上初三了。那壮汉在场,他的眼也不瞎,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

“男子汉大丈夫,受不得一点委屈怎么行?”他轻轻地拍了拍董怀远的背:“小远啊,我知道人家冤枉了你。可是,你现在拿什么和他争?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

他可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啊。你还小,好多事情还不懂。要是觉得他欺负你了,就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再来找他算账,也不晚呢。”

瞪大了眼睛的董怀远还想再说,萧靖却只是笑着把他拉到了自己那不遮风不挡雨的破窝棚里。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地玩了会游戏,毕竟还是小孩心性的小远也就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萧靖早就有了离开的想法。可是,他既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没有离开的条件。于是,进退两难的他就和董怀远一起在灾民堆里住了半个多月。

小远有时候犟了一点,但接触多了就能发现他是个机灵懂事的好孩子。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让萧靖慢慢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弟,而小远也真心地把他当成了哥哥,当做了依靠。

对他这般举目无亲的异世人来说,这也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牵挂吧。

夜深了。洒满月光的夏夜本应该是很催眠的,可枕着双手躺在乱草上的萧靖却半点睡意都没有。

不过是和同事喝酒喝高了而已……老天爷啊,你干嘛要这么折磨我!

侧头看了看,董怀远睡得正香。这孩子,不仅嚷嚷着要跟着他一起找姐姐,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和哥哥结拜当兄弟。

拜托,我都能当你叔叔了好吧?

无奈地苦笑了两声,萧靖又开始思索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了,两世为人所遭遇的种种让他辗转反侧了很久。不过,在疲倦的冲击下,他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天才蒙蒙亮,萧靖就睁开了眼睛。醒来后,他先用手摸索了身边,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的心中隐隐有点不安。闪身出了窝棚,附近各处都没有看到董怀远。情急之下喊了几声,也没有任何人给出半点回应。

小远怎么不见了!

第二章 追寻

萧靖找遍了整个聚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过了,甚至包括还没来得及被掩埋的尸堆;他也跟不同的人打听过,却根本就没有小远的半点消息。

河东一场大旱,单是逃到萧靖这里的灾民就有数千人。想从这么多人散居又如此杂乱的地方找到一个孩子,无疑是千难万难。

萧靖用力咬紧了牙关。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份牵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稍加思索,萧靖便走向了粥棚的方向。现在不是施粥的时间,所以那边的人不多;离着还有很远,他的目光就锁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见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后面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人,然后闪身躲到了附近大车边上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地方。

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道:“货已经上路了吧?你们这些人办事真不牢靠,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砸在手里吧?”

这个声音很熟悉,说话的人正是打了萧靖一鞭子的那个壮汉。

“走了一个时辰了,这次保证万无一失。”一个男人用谄媚的语气道:“今天的货好多都是年口小的。等过些天到了乐州,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壮汉冷哼了一声:“话别说早。路上可给我盯紧了,要是有人想跑,就打断腿扔到荒山野岭去。王大善人可不是开福田院的,要是短了他的钱,我也不好交待。”

“您放心,小的理会得。”另一个男子放低了声音:“跟三哥做过这么多次生意了,真有什么事,小的就是自己掏钱也不能少了王大善人的份,更不会短了您的那份孝敬。[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接着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旁人完全听不到。

萧靖悄悄离开了。走出了半里多,他伸手重重锤了一下身边的枯树,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憎恶。

果然是人牙子!

牙子无非就是中介、中间商、代理人。米牙人、庒宅牙人、织物牙人、书画牙人等虽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但起码名字听起来还算正常;一扯到人牙子,问题就复杂了。

虽然在古代,一些人牙子只是做些相当于人力中介的活计,并不涉及拐卖、强掳、诱骗的行径,但在人口贩卖市场巨大、上流社会纳妾蓄奴等行为蔚然成风的时期,能洁身自好、没参与过上面那些罪恶勾当的人牙子,只怕也是凤毛麟角。

萧靖穿越到大瑞才二十多天,这世界的一切他都不清楚:律法对贩卖人口是怎么规定的?百姓有没有良贱之分?奴婢制度呢?还有,那个什么乐州到底在哪儿?

但是,他只知道一件事:卖了小远,就是不行!

事不宜迟,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人群中,三言两语便寻到了一位认得路的老丈。

“你算是问对人了,小老儿年轻的时候去过乐州。”老人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的黄牙,“从这里走,少说也要十来天呢……”

去乐州要越过崇山峻岭。山路难行,只有一条官道穿行其间,人牙子载着几十号人也走不了多快,所以倒不怕半路跟丢。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想到这儿,萧靖稍稍安心了一些。算了算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他又冲进了灾民堆里。这次,他找的都是一些哭嚎着家里人丢了,或者被别人指指点点地说“他家里有人不见了”的人。

“老丈,您的儿子会不会是跑去找活干了?”

“大婶,您的儿媳走之前没跟您闹别扭吧?”

“婆婆,您的孙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会不会是玩的时候走丢了?”

大多数的失踪都发生在夜间;失踪的人里,有近一半是孩子。还有一些失踪者的家人在面对萧靖的时候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似乎有些心事。

一定错不了!

身无长物的萧靖根本不需要收拾什么。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破窝棚,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那条据说是官道的破土路。

本就很虚弱的身体,极少的食物储备,完全未知的前途……萧靖的目光飘向了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可是谁又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示威似的向空中挥了挥拳头。如果只知道害怕的话,那什么都改变不了!就从此刻,踏出我在这一世生根发芽的第一步吧!

天上的太阳很毒,把人晒得晕乎乎的。走在官道上的萧靖并不孤单,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同路。

乐州已近京畿富庶之地。这一路向西,不管到不到得了那里,都比困守眼下这随时都可能没有下一顿的地方要好。

许多人扶老携幼地走着。如果有人倒下,他们就简单地停下来刨个坑把亲人埋葬了,接着就继续前行。见过太多的死亡,活着的人早已麻木。

从灾区出来的大车留下的车辙很深,不知是拉了财货,还是拉了其它的什么东西。也有一些人是奔着灾区去的,比如骑马急奔的信使,还有为了防止哄抢而护卫森严的粮车。

独自前行的萧靖并没有走得很快。虽然一穿越过来他就随着难民获得了救济,虽然穿越以前他是个经常锻炼身体、能跑半程马拉松的人,但他知道现在这个饿得面黄肌瘦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嘚瑟的资本。

夜幕降临,他早早在路旁找了个地方把身子一蜷,不久便酣然入睡。待到半夜别人睡梦正酣,他却悄然起身继续前行。

大家都要自顾自,没有谁会让你搭便车。既然只能靠两条腿,那就要尽可能多走,才有望早点赶到乐州。

时间终于来到了第三天的中午。

这一天的太阳不算毒辣,萧靖甚至特意多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可是,攒下的存粮已经告罄,几乎一整天都没能讨来任何吃食的他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

这段路也不宽,大车怎么能并排跑啊?

萧靖用力揉了揉眼睛。靠,原来是我看错了?明明只有一辆车嘛!

他又一次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脚底下的虚浮让他走起路来都直打晃,他却浑然不觉地向前挪动着。

过路的一个车把式小声嘀咕道:“那个人怕是不行了吧?”

他并没有怜悯萧靖的意思。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练出了绝佳的“眼力”,可以从一个人的状态看出他的死期,仅此而已。

他的话音刚落,萧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车把式摇了摇头。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大车缓缓经过了萧靖的身旁,向着前方驶去。

第三章 牛刀小试

我这是在哪里啊?天堂吗?我靠,最好是在我那张席梦思床上,那就证明我酒醒了,又回到我的世界了!

萧靖是被晃动弄醒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本来他还有点高兴,觉得是不是睡相不好的自己在软床上乱滚才会有晃动;可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因为他明明就躺在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而眼睛里看到的也不过是车厢的顶棚罢了。

有人救了我?

他想坐起身来,四肢百骸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知觉又好些以后,才感觉到头也疼得很厉害;各种难受一起袭来,萧靖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突然,车厢的帘子被撩开了一个角,一张长了不少麻子又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

我去!这张脸出现得实在太突然,刚苏醒的萧靖被吓了一大跳,要是一口气没顺过来,没准他又晕过去了。

“醒了?”那人的口气冷冰冰的:“现在没空管你,你爱躺着就先躺着吧。”

说完,他就放下了帘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萧靖正准备问上两句,但看人家心情那么糟的样子,也不好开口了。

偏巧那人还不踏实。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探头往里看一眼。两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大眼瞪小眼,弄得萧靖尴尬癌都快犯了。

靠,受不了了,老子装睡还不行吗?

萧靖索性一翻身闭上了眼睛,并且还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呼噜。那人中间又探头看了一次,见他睡着了,也没再来打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又走了一会,车子停下来了,周围也热闹了许多。接着似乎有什么人走过来和探头探脑的那家伙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就热聊了起来。

“咱家小姐也是,干嘛救你车里这人啊?路上这么多苦人,救得过来吗?”其中一人悻悻地哼了一声又放低了声音:“该不会是看上这小白脸了吧?他那脸皮生得还挺清秀的。”

“呦呵,小心我告诉管事的去。”麻脸男虽然对萧靖不太客气,但却十分维护主人:“小姐这一路上救了多少人?又不止他一个。自打卖了我车上那些瓶瓶罐罐换粮救人以后,我拉过的都有那么四五个了,你就别胡说八道了。”

说着,他的声调就提高了,话语中带着一股自豪感:“再说,咱家小姐那是什么人?说起容貌性情、见识才学,整个京城谁不称赞?她能看上这么个破落的小厮?”

刚能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的萧靖挠了挠头。你家小姐如何温柔贤淑、花容月貌,跟我确实没什么关系……话说,你们谁能扶我去方便一下啊?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然听到一声娇叱:“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背后议论小姐?”

说话的女子可能有些积威。聊天的俩人似乎是吓了一跳,不仅马上闭上了嘴巴,其中一人还重重撞在了车辕上,弄得车里的萧靖都感受到了震动。

“莲儿姐,你吓死我了!”麻脸男干笑道:“我们不是也没聊什么吗,你可千万别把话传出去哈。”

叫莲儿的女子轻哼了一声:“我很闲么?再说,小姐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呢。你们呀,在家在外面都一样,整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乱说话还不避着别人。我要是个碎嘴的,你们指不定挨了多少顿打了。”

两个男人连连称是。莲儿又道:“我来看看救的那人怎么样了。他还没醒吧?等等要是醒了,就给他拿点吃的。”

说着,她就伸手撩起了帘子。萧靖正坐着,两人的目光直接对上了。比起刚才那个冷淡又实在没什么颜值可言的男人,眼前这个可爱的圆脸萌妹子要养眼得多了。

莲儿姑娘说话时伶牙俐齿的,真正对着外人却有些不好意思了。甚是拘谨的她马上一松手,帘子落了下去。

“这位……公子,你醒了?”她低声道:“请稍待片刻,我这就找人送吃的过来。”

萧靖隐约听到了男人的偷笑声,接着就是拼命压抑才闷在喉咙里的一声惨叫。

有点好笑的他深吸了口气,才道:“嗯,醒了。烦请莲儿姑娘帮忙谢过你家小姐,相救之恩没齿难忘,萧靖有生之年定会报答。”

稍微顿了下,他又道:“本不便多加叨扰,可是我现在身体虚弱,无法独行。待身子好些,我马上就告辞。”

“公子客气了。何时养好身体再走便是,不必心急。”莲儿轻笑道:“公子昏迷时一直喊着‘乐州’,想是有要紧事;我们正好经过那里,不会误了公子的日子。若无其它事,婢子这就回去了。”

“且慢!”萧靖赶忙喊住了她:“萧某还有一事觍颜相求。可否请姑娘帮忙找些笔墨纸砚来?”

莲儿笑道:“这好办,又不是什么难事。若说财货名产,也不剩什么了,文房四宝倒是富余得很。公子稍待。”

她才离开了一小会,便有人送来了一碗粳米粥和一碟咸菜。萧靖刚刚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有人收走了餐具、送来了笔墨纸砚,甚至还很贴心地给了一张可以放在车厢里的桌台。

能遇上这样的好人,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啊。

做好了准备工作又闭着眼睛养了养神,萧靖就提笔了。小的时候不会哄孙子的爷爷只会带着他一起练书法,没想到这技能还真有能用上的一天!

天气很热。既然萧靖已醒,那帘子也没必要放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慢慢围拢到了大车的周围,他们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里面那人时而奋笔疾书,时而低头蹙眉,时而又把写废的纸恭敬地折好放在一旁。

“这人干嘛呢?该不会是疯癫了吧?”

“谁知道?兴许是想卖弄才学,让小姐留意到他呢?”

“看他舞文弄墨的感觉还真有两下子,不过那又怎么样,一个穷酸而已!”

很快,萧靖身边就堆满了要晾干墨迹的纸张。到了这时,他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群闲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会又盯着他看了半天也觉得很无聊,没多久就各自散去了。

又过了许久,他才放下笔抬起头,遥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小远,我来了!

第四章 辞行

萧靖又跟着车队走了五天。夜夜小说网mht.la待他渐渐适应了正常的饮食,人家供给的饭量也越来越大。虽然食物粗糙,但在沿途仍然能看到灾民的情况下,这也很是难得了。

这天中午吃过午饭,众人正要驱车前行,穿戴整齐的萧靖忽然走向了小姐的车子。

写东西之余,他也花了点时间和几个家丁混熟了,然后向人讨了一身干净衣服和一个没人用的背囊。现在的他看上去颇为大方利落,和数天前那个饿昏的乞儿判若两人。

“夏小姐,莲儿姑娘。萧靖特来辞行。”他走到距离大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大恩不言谢,他日山水有相逢,定将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他跟家丁打听到了,这家的主人姓夏;至于其它的,包括麻脸男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了。

“这一路只见饿殍遍野。但凡力所能及,又怎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而已,萧公子不必挂怀。”车里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又用柔嫩动听宛如新莺出谷的声音缓缓道:“公子身体初愈,不宜辛劳。既是前往乐州,乘车同行也不妨的。”

听着清甜婉转的话音,嗅着车内飘来的淡淡芬芳,萧靖还真有点不舍得走。再说,夏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被人救了已经欠了天大的人情,现在身体已复原,他的脸皮可没厚到一路吃软饭再蹭车到乐州的地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再说,这几天夏家的车队人困马乏,一天里走走停停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心急如焚的萧靖自忖日夜兼程的话应该可以更快赶到地方,现在必须要跟时间赛跑了。

“小姐宅心仁厚,萧靖感佩不已。”他朗声道:“在下确有要事在身,必须先行一步了。车子空出来,也好救助他人。”

帘子放着,看不到车中人的容颜。过了片刻,夏小姐应道:“既如此,萧公子请便吧。莲儿?”

一旁的莲儿姑娘脆生生地应了,又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萧靖:“这是给萧公子的盘缠,希望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萧靖摇头笑着把包裹推了回去:“承蒙收留救助,已是感激不尽。这两天我也找人要了些干粮衣物,怎敢再蒙厚赐?听闻小姐一路上为救人快要花尽用度了,这钱还是让莲儿姑娘留着用吧。”

说完,他又深深一揖,便转身向前走去。

莲儿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忍不住笑道:“这人真像是在老醋里泡过几十年一样,穷酸穷酸的。”

车厢里传来一声呼唤,她赶忙掀开帘子钻了进去。有位眉目如画、肤白胜雪的姑娘正坐在榻上望着一张写满字的纸,那春水般的眸波不时停驻在某些段落上;一双柳眉微微蹙着,似乎那些文字带给她的除了惊奇,还有更多的未知和不解。

她便是萧靖闻其声却不得谋面的夏小姐了。

前一天晚上,从小就被爷爷教育要“敬惜字纸”的萧靖把所有写废了的文稿交给了一个家丁,让他帮忙找个惜字塔或者其它什么地方烧掉。

谁知那小厮机灵得很,虽然看不懂,也生怕这满纸的文字有什么问题,于是就拣了一张字数多些的交给了莲儿,而她看后又呈给了小姐。

“小姐读来也觉得奇怪吧?”莲儿走到了夏姑娘的身边:“婢子看了好几遍,只觉得就是一些粗浅的白话,有的地方跟戏文似的;可是,偏偏让人读了心里发酸,好不难受呢。”

夏小姐点了点头。她起身掀开帘子向外面望了望,哪里还有萧靖的踪影?

“这篇文章,行文甚是直白粗陋,遣词造句难登大雅之堂。若是草草一看,除了这笔字还算周正,简直一无是处。”说着,她又拿起了那张纸仔细端详起来。

“不过,若是细细品味……倒也别具一格。”夏小姐莞尔一笑,“通篇厚重朴实、言之有物,不置半点废笔;把故事娓娓道来,让看到的人感同身受。怎么说呢,就好像自己身临其境,变成了一个灾民似的。”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天救起萧靖的画面。那个横躺在路边、快要失去意识的年轻人仍在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的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个词:小远、人牙子、乐州、救人、救灾……

正走在大路上的萧靖打了个大喷嚏。他要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这么快就有人认可了他从后世带来的叫“新闻写作”的技能,而且这人还是个大美人,非得扬起头骄傲地笑出声来不可。

穿越前的萧靖是个媒体人。当过记者,但时间不长;若论起当编辑,他却是老资格了。换句话说,吃的猪肉不多却整天看着猪跑、穿越过来以后又“身在第一线”的他想要鼓捣出一篇报道来,实在没什么难度。

接下来无非是闷头赶路,风餐露宿对他也不算什么。就这样走了四天,他终于赶到了乐州城。

到了这里,衣衫褴褛的灾民已经极少了。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想奔赴这个花花世界的人都没能成功。

因为数量很少,这些人没有被驱赶,也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进了城。但是在城里,这不足三十人也成为了讨人嫌的对象。

有位老人去讨食,被店家用棍子打了出来,头破血流地倒在路边呻吟;

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挨家挨户苦苦哀求,除了个别人家给了些不足以果腹的残羹冷炙,其他人给的只有白眼和怦然关闭的大门。

这些都是萧靖亲眼目睹的。若不是他穿得还算体面,只怕那个用一直异样眼光看着他的守门士卒也会把他拦下来盘问一番。

与此同时,酒馆、勾栏依旧一片歌舞升平,处处洋溢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仿佛官道那头的灾难和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虽然算起日子来正合适,但人牙子到了还是没到,萧靖完全不知。眼下他能做的,只有赌。

他找了个看似废弃的院子翻了进去,在墙根下面窝了一会。明月正当空,他又偷偷跑上了并不熟悉的街道,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巡夜的更夫,然后把一张张纸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明早鸡叫时,便是奇迹诞生的时刻!

第五章 奇迹

东方的天空刚有点鱼肚白,孙大娘就起来洒扫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打开院门,一张折好的纸飘了下来。纸上写满了字,可是她又不认字。

悄悄探头看了看,路上空无一人,街坊四邻也没有起来的。大娘的心里一喜:俺还一直找糊窗户纸呢,这下可算有着落了!

刚高兴了片刻,孙大娘又开始担心了,最后吓得自己连身子都有点发颤:这可别是反书什么的吧?家里孩子有功名,拿去让他看一眼吧,不行赶紧烧掉!

宋公子也起得很早。昨晚喝了会闷酒就睡下的他本来想出去逛逛,结果才出房门就看见院墙边上有张纸。他马上虎躯一震:不会是前两天带回来的春宫图没藏好,被猫叼出来了吧!

情急之下,宋公子快步向前把纸抄起来看了一眼。太好了,不是!接着,想把纸处理掉的他忽然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了,之后就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同一时间,乐州城有无数人都拿到了写着同样内容的纸张。

“年过六旬的张老汉原本住在河东宁义县。前两年的年景不错,他惦记着如果今年也能多打些粮食,就给小儿子说一房媳妇,再给自己置办一副体面点的寿材。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奢望,张老汉的愿望只是多活一天算一天。而这卑微的心愿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多领一人份的粮食省给还活着的两个孙子,然后靠剩下的一点点食物支撑到不知所踪的二儿子回到膝前。

饥饿和疫病带走了他家里的很多人。除了两个孙子,现在还在身边的只有他那本就体弱多病的老婆子,以及一个刚刚成了寡妇的儿媳妇。

张老汉每天都坚持着在人群里四处打听以寻找儿子的下落。尽管嗓子已经沙哑到快要发不出声音,尽管因为吃得少而体力不支的他已经晕倒过几次了,尽管每次晕倒都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他还是执拗地搜寻着。

按他自己的话讲,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地闭眼。

……

倒毙在路旁的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躯体还保持着怀抱孩子喂奶的样子。她那圆睁的双眼无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里面满是不甘和绝望。(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不停哭叫的婴儿还在试着吸吮母亲干瘪的胸膛。可是,那里不会有乳汁了。

有好心人把省出来的几口米汤喂给了婴儿,他喝过后总算睡着了。但没过多久,他又一次大哭起来;慢慢的,哭声越来越弱了。

有个过路的郎中去看过后不停摇头:这么小的孩子刚出生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又幕天席地地生活在这种疫病横行、饥一顿饱一顿的地方,怎能不落下病根?换个御医来,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很快,就再也听不到那稚嫩的哭叫声了。

在家人的庇护下,他躲过了“易子而食”的悲惨命运,却没能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

一位有些姿色的妇人,为家里人带回了额外的食物,让一家老小好好地美餐了一顿。在灾民聚集地想要吃到半饱都是一种奢侈,能完全填饱肚子的生活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吃饱喝足后,家人狐疑了。你不见的两个时辰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你回来的时候眉眼和身姿都与平常不同?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质疑的人也很乖觉地闭上了嘴巴。可是,很快就有各种不堪的传言在其他灾民中流传开来。很多人保持着沉默,但也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动手动脚了。

一个游手好闲、整天泡在灾民堆里渔色的当地少爷缠上了她:小娘子生得如此俊俏,真是叫人怜惜;不如与本公子春宵一度,定不亏待了你,如何?

被她推开后,这位少爷愤怒地嚷道:贱人,你跟王三睡的那点事谁不知道?凭什么不能跟我睡!为了几口饭卖肉的婊子,装什么清白淑女,呸!

妇人独自逃到了一个角落里,掩面哭泣。

终于有一天,她疯了似的冲上了附近的一个山头。凄厉地咒骂了几声后,就一头跳进了那道十余丈深的山谷里。

……

每天都会有灾民离开这个聚集地,也会有不少新的面孔出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然而,有些人却是凭空消失的。任凭家人如何寻找,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半点踪迹。

往好处想,不见的人们可能是独自外出讨生活去了,或者去人家当了个能填饱肚子的奴婢;又或者,自知时日无多,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还有另一种可能。许多失踪都发生在半夜,失踪的孩子也非常多;关于人牙子的传闻始终如乌云般笼罩在每一个灾民的心头,可是怕又有什么用?

太多苦难和饥饿的折磨会让有些人往好处想:或许家人会被卖到什么更好的地方,过上有饭吃的日子。能活着,不管怎么说都比活活饿死强吧?

但是,很多人无法接受这样的骨肉离散。失去孩子的母亲、因独子下落不明而痛不欲生的老人……他们熬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却在一个阳光洒满大地的清晨永远失去了至亲之人。

更何况,被掳走当奴工,受到非人的折磨后在矿坑里凄惨地死去,也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还有些人在失去家人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唯一的变化就是,一家老小短时间内不用挨饿了;还有人说,自己的‘邻居’在丢了孩子后甚至面露喜色,没过多久便急匆匆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

这样的一篇报道被识文断字的人读过后,又口口相传给了其他人。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给他的娘子和母亲念完了纸上的内容后皱着眉头道:“就算有灾民游荡,也不至凄惨到这般地步。朝廷早有赈灾之策,地方士绅也尽心尽力,这纸上所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

正说着,没上门栓的院门被人挤开了。一个面色灰败的妇人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门口,她牵着的那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也摔倒在了旁边。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坐起身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如此试了几次,那妇人就只剩下躺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

那孩子要稍微好些。他晃悠着伸出小手想拉起倒在地上的母亲,可他这么小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拽得动?

“娘,我饿,我要爹!”他终于忍不住号哭起来:“你说我爹出远门去了,回来就能给咱们带吃的,那他怎么还不来找我们啊?你骗我,你骗我!”

等屋里的三个人走到外面,地上双目含泪的妇人地说了句:“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就晕了过去。

书生的娘子和母亲都红了眼睛。她们低声商议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把地上的妇人架进了厢房。不一会,厨房里传来了杀鸡的声音,接着就是炖鸡的香气。

刚才还一脸狐疑的书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是他娘叫他去请郎中;他的娘子则拿出了很多吃的塞到了灾民小孩的手里,又轻声细语地把他哄进了屋。

很快,乐州城沸腾了!

昨天讨饭时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老张头正坐在街边呻吟。伤口已经结痂,他身边只有半个硬得没法下嘴的冷馒头。

早知道这样,还千辛万苦跑来乐州干什么!

老张头仰头嚎啕大哭了起来。就在他老泪纵横的时候,模糊的泪眼突然看到远处的路上起了一片烟尘。还没来得及擦眼泪,就听到一声高喊:“那边有一个!”

接着,一群人“呼啦”一声围了过来。

有人从布囊里摸出两个馒头:“老丈,我这是才跟街上买的,新出炉,您趁热吃吧!”

“馒头算什么!”另一个冲上来挤开那人:“老人家,我有肉包子!”

还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背着小药箱,见他头上有伤,马上

跑过来给他敷上了药膏,那动作细致轻柔又耐心,估计也只有郎中他爹享受过这待遇。

现场乱成一团,老张头就像怒海狂涛上的一叶小舟,被挤得

晃来晃去。他就算喊了什么,那声音也被各种喧哗湮没了。

过了好久,在留下了无数食物、一堆铜钱和几块碎银子之后,这群人终于走了。幸福来得太快,老张头不由得用力掐了一下大腿。在发现不是做梦以后,才咧开嘴呵呵傻笑起来。

刚美了片刻,就有四个人走到了他跟前,还带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滑竿;其中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十分高兴地嚷嚷道:“终于找到你了!”

老张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一口包子还没咽下去,就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喊道:“老爷,我再也不敢啦!”

也难怪他害怕,来人中有一个正是昨天把他打出店门的那个掌柜。

一句话还没喊完,老张头就被其中两个人架上了滑竿。等另一个人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又把包袱丢到他怀里,四个人就直接带着他去了昨天的酒楼。

“老丈,昨天多有冒犯。”站在雅间桌旁的掌柜搓着手歉然笑道:“今天这顿饭就当做赔礼了。”

看着没什么山珍海味却也十分丰盛的一桌菜,老张头咽了下口水。虽然肚子里已经塞了几个包子,虽然饿了很久的人一下吃太饱很容易发急病,但他还是决定:拼了!

第六章 赤子之心

关于灾情和灾民的报道在乐州引发了巨大反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灾情,有许多人出来在城里赈济灾民,还有些一向有“乐善好施”之名的富户打算派人运粮送药去灾区。

每个人都有同理心啊。

而身为“大瑞朝新闻第一人”的萧靖在干吗?答案很简单:躲着。

虽然已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多少也积累了一些知识,可他仍然对这个国家心里没底。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毫无疑问是个封建社会。

以前他特别无聊的时候曾经瞎琢磨过:要是穿越的话,去哪个朝代比较好?

想来想去,答案都是宋朝。文风兴盛、社会环境相对宽松、经济高度发展……也正因为这样,才在朝廷刊发的邸报之外诞生了许多民间自发采写印制的小报。

这些小报都可以说是报纸的前身。他们有印制作坊,有商业价值,甚至有自己在朝野上下的信息渠道。“内探”、“省探”等“探官”会专门采写或提供朝廷内及各级官僚系统的消息给他们,供小报刊载。

最后,一些小报已经牛逼到了“每遇批旨差除,朝殿未退已传播”的地步。北宋末年,权臣蔡京都被小报骂过,可见这些新生的小“媒体”有多嚣张了。

人人都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士大夫和贩夫走卒都不例外;而小报的时效性强、渠道多,除了有关朝野的各类消息外,还掺进去不少花边新闻、街头坊间的风流韵事。

南宋曾经严查过,宋孝宗也曾下诏:“今后有私撰小报,唱说事端,许人告首”;除了出报纸,私下看小报也不安全,被发现了可能都要流放五百里。但是,看的人还是很多,小报也是屡禁不绝。

一言以蔽之:宋代的小报很有市场!

而眼下这个大瑞是个啥情况,真不好说。要是哪天被差役抓走,再被扣上个“妖言惑众”或者“诽讪朝廷”的罪名然后拉去咔嚓了,那可就不好玩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萧靖搔了搔头。写这么多份东西本来就特别辛苦,为了让人看懂,他还把每一份都加注了句读,那几天真是比前一世上班还忙。

也算是善有善报吧!乐州人太耿直善良了,他刚才实在内急就露头走动了一下,结果马上就有人拥上来给了些吃的和零钱,至少几天内他是吃穿不愁了。

萧靖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小远啊,你到底在哪里?

他长吁短叹的时候,乐州城里有另一个人在大发感慨。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抚须微笑的知府杜大人欣慰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咳,你可别跟你爹说去,当初夏晗雪这名字还是我帮他参详过的呢。”

说着,杜知府又和夫人相视一笑:“雪儿知书达理,又出落得这般清丽优雅,子安生得好女儿,羡煞旁人啊!老夫身在乐州,都常听京里来人说起‘夏家双璧,名冠京华’;今日一见,方知众人之言不虚!”

在夏晗雪身旁垂手侍立的婢女虽然不能抬头,却与有荣焉地微微侧头看了看自家小姐。夏晗雪脸上微微一红:怎么在京外也有人到处说这话呀?

“伯父说笑了。那些都是京里亲朋的取笑之言,当不得真的。”她对着身侧轻咳了一声,微笑道:“倒是家父平日时常提及伯父高才,雪儿对您仰慕已久呢。”

几个人又叙了一会家常,杜夫人就去准备家宴了。

杜知府忽然蹙眉问道:“外面也不太平。河东灾民无数,听闻有些地方已有民乱;你爹此时让你出门,他倒也放心。”

夏晗雪黯然道:“自小到大最宠雪儿的就是姑母了。上月她病势沉重,托人捎信想见一面,我又怎能不去?待她病情好转,我就启程回京了。不曾想返程时水道难行,只能改走陆路,这才耽搁了。”

“这次大旱迁延日久,实乃我大瑞之心腹巨患啊。”杜知府叹道:“北边连年用兵,户部也拿不出什么钱粮了。朝廷特意嘉勉放粮救灾的地方士绅,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他用拳轻轻一锤椅子扶手,又道:“有人说,易子而食、人烟断绝的惨剧在我大瑞的天下也出现了……雪儿,你这一路上想必见了不少,不妨说来听下。”

夏晗雪点了点头。她把看到的各种惨像娓娓道来,说着说着已泪盈于睫。杜知府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最后沉思着靠在了椅背上。

听罢,他从旁边案上拿过一张纸递给夏晗雪:“看来,这上面所言属实。”

夏晗雪接过了纸张。只看了个开头,她的眼里就闪过了一丝惊讶。这文字、这笔迹……不就是那位萧公子所写的吗?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个无力萎靡却目光坚毅,明明就是个肮脏邋遢的灾民却有几分清高,在晕倒时还一直喊着“乐州”、“小远”、“人牙子”的男人。

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他的心里装着的应该不止那个小远,而是所有灾民吧?

“有人把这个贴在城里,弄得群情沸腾。近日,也确有大批生口牙人带着灾民进了乐州府的辖地。一到灾年,这种事就特别多。”杜知府沉吟道:“依大瑞律法:和卖不问;略卖者,首恶流三千里,和诱者减一等,余人杖八十,徒二年。依你一路所见,这些人牙子带来的人都是什么来路?”

和卖,就是双方均知情的情况下约定好的交易,例如食不果腹的父母出于各种考虑把孩子卖给了人牙子;略卖即强行掠走人口,和诱即是用各种手段诱拐。

“嗯?啊。”正想得出神的夏晗雪定了定神才道:“灾民凄惨,主动卖儿卖女者肯定是有的。但在我看来,略卖、和诱的,怕是十居七八。”

话音刚落,她的樱唇又翕动了两下,似乎还有话想说;不过,她很快就选择了沉默。

“大灾之年,民不聊生。被人贩到乐州繁华之地,倒也不失为一条冲出死地的活路。”杜知府摇头道:“不过,律法不容情,待我着人详查便是。至于那些被卖的人……”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缓缓地道:“愿意留下的灾民,不管和卖、略卖还是和诱的,只要身家清白,都找本地人家接纳;愿意回去寻亲的,给予盘缠干粮。和卖的人口,由官府出面赎回,允其自选去处;涉及略卖、和诱的人牙子,依律治罪。你看如何?”

夏晗雪浅浅一笑,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法甚是妥帖,如此诸人便各得其所了。只是雪儿并非官府中人,伯父不必与我相商。”

“看我,一说起事来就像是在办公务,倒叫你笑话了。”杜知府自嘲地笑了笑又仰头思索着什么,看样子他似乎也有点为难:“至于那满城发放字纸之人……”

不管怎样,萧靖的折腾挑战了封建社会的秩序,让官府很头疼。这样的东西容易引出乱子不说,更容易让人有样学样;可是,他所写的是实话,现在的乐州城又是群情鼎沸的一锅汤,若是把他抓起来判了,只怕也会大失民望。

杜知府是牧守一方的官员。这种可大可小的事,自然要多费些心思仔细思量。

“伯父无需多虑。”本不便多开口的夏晗雪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想是哪个粗通文墨的村汉所为。此文虽然历数种种惨状,但言辞平和、内容切实,并无指摘官府之处;满纸文字用情真挚,足见为民请命的一片赤子之心。”

稍稍顿了一下,她又道:“有了这篇文章,乐州民众都愿出钱出力,伯父处理灾民、救灾的诸般事宜,也会省力许多。若您出面主持大局,还能收获人望、清名,应该是件美事。”

见杜知府缓缓点头,夏晗雪鼓起勇气道:“依雪儿之见,只要不再出现类似的文章,伯父置之不理即可。若还有,再行法办也不迟。”

杜知府斟酌许久,终于颔首道:“就依此办理吧。”

萌萌哒的夏姑娘又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脸可比刚才那个还要好看呢。

第七章 重聚

热闹了很久的乐州城忽然变得更热闹了。mht.la [夜夜小说网]官府的差役倾巢而出,没过多久各处的人们就亲眼看见几个被锁拿的人牙子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或哭号、或麻木或惶恐不知所以的灾民们。

“可耻!败类!灭绝人性!”听着灾民哭诉他们或是被强行绑来、或是被下药迷晕、或是被诱骗带走的那些事,围观的人们也激动起来。

一个书生跳出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一个人牙子喊道:“汝等乘人之危,害人妻离子散、天涯远隔,难道就不怕天道昭彰!”

话音刚落,就有人把一片烂菜叶子扔向了人牙子,然后又是小石块……

还有一些人在盯着队伍里的灾民。

“那个年轻人看着挺机灵的,我的店正好还缺个学徒!”

“那妇人看着像是个干活的,后院还少个干粗活的仆妇呢。”

很快人牙子就被带走,灾民被分成了想回去寻亲的和愿意留下的。官差问话时,一大群人就围在旁边听,很快就有眼窝浅的人偷偷擦起了眼泪:

“饥肠辘辘的爹娘还靠着一口粥过活,我岂可独自偷生!”

“俺的女人和闺女还在受苦咧,俺要去寻她娘俩,别叫她们被人欺负了。”

“被拐走的时候俺爹都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俺一定要回去!家里除了他就剩俺一个人了,爹要是还在,我要尽孝!万一爹不在了,我也要弄口棺材送送他老人家!”

热情高涨的乐州人给了返乡灾民极大的支持。有的人已经背了一身的干粮,却还有人往他怀里塞吃的;有的人拿到的钱都够雇大车了,只怕没灾没荒的年景他身上也没这么多钱。

许多人送到了城门口。灾民队伍里有人带头行起了大礼,剩下的人瞬时拜倒了一片。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赶紧上前搀扶,在几番温暖的叮咛后,结伴同行的灾民们才含泪挥着手踏上了寻亲的旅途。

选择留下的,大都是早就和亲人失散,或者家人已不在的。他们七、八个人一堆聚集在一起,早有等不及的人上去问东问西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而萧靖正不惜体力地奔跑着。不算下设各县,光是被贩运到乐州城内的人就有好几队,鬼知道小远到底在哪里。幸亏前段时间他吃得还不错,要不然分分钟就晕倒了。

可是跑来跑去始终没见小远的身影,于是他也慢慢焦躁起来。会不会小远根本就没来乐州,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被卖掉了?

城西的一处街道上站着一群人,其中还有几个孩子。一位官差维持着秩序,另一个官差带着个文书大声吆喝着:“收养了孩子的人登籍造册,莫要忘了!”

一个幼小的身影窜来窜去,稍微盯不住,他就上了椅子东张西望;被人呵斥了一声,便吐吐舌头跳下来,然后到背后对那个大人做个鬼脸。

“这个孩子真不错。”不远处一个大娘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活泼机灵不说,长得还挺俊,又虎头虎脑的。哎呀,真是讨人欢喜。”

话音刚落,她就换了一张悲戚的脸,又用手抹了抹眼角:“可怜我那个儿媳妇啊,人品相貌都没的说。就是进我家五年了,她都没诞下一儿半女,老婆子我着急啊!”

旁边一个好心人道:“大娘,您要是看上了哪个孩子,可要早点动手呀。那不,临街的赵婆婆也在呢,她家的媳妇都七年了还没生……”

话还没说完,如梦初醒的老妇就冲了上去。就在她快冲到孩子跟前的时候,那男孩忽然眼前一亮,接着就跟疯了似的跑掉了。

“萧靖哥哥!”小男孩没跑出多远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可他马上就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我在这儿!”

这两嗓子一喊,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只见那个小孩一头扎进了一个清瘦男子的怀里,刚才还调皮捣蛋的他扯起嗓门哇哇大哭着,眼泪和鼻涕很快就沾湿了男子的衣襟。

“好了好了,既然也找着我了,就别哭了。”萧靖的鼻子有点发酸,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憋下了卡在喉头的哽咽。

“这乐州城是个繁华的地方,你要是被人收养,可就吃穿不愁了。”他拍了拍小远的肩,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好人家?”

“不要!”董怀远斩钉截铁地回应:“我就要跟着萧靖哥哥!”

“为什么?”虽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小远的坚决还是让萧靖吃了一惊。

董怀远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看样子是在头脑风暴。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大脑袋一本正经地道:“萧靖哥哥有本事!能找到我,就能帮我找到姐姐!还有,跟着哥哥肯定也有饭吃的!”

听了这话,哭笑不得的萧靖抬头望着天空叹了口气。我在他这年纪,也是这么天真无邪又不识愁滋味吧?

嗯,今天的天空,好蓝啊。

东面的路口处,有人从一辆经过的大车里探出头来,又很快放下了帘子。

“小姐,那边人太多看不清楚,应该就是亲人相认吧?”莲儿感慨道:“这短短的一天,婢子都跟着掉了好几次眼泪了。”

正坐品茶的夏晗雪微笑道:“说起来,也是那位萧公子的功劳。若没有他的作为,只怕乐州城里的百姓还像以前那样对待灾民呢。”

她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没有人言及此事又制造了这么大的声势,杜伯父恐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莲儿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小姐,那个萧公子也太可恶了。就算他干的是好事,他就不怕万一出事把小姐牵连进来呀?纸和笔可是咱们出的呢。”

“这等救人于水火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万一有事,杜伯父总不会与我为难。”夏晗雪缓缓地道:“再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他至少有八成把握。若是怕被连累,在他辞行的时候截下那些字纸不就好了?”

说着,她又拿起了萧靖留下的那篇文章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他会把手稿交给别人,真的只是因为敬惜字纸么?还是说,这个脸皮很薄的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求人帮忙?

萧靖找到了小远,夏姑娘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乐州城里救灾话题的热度在持续了近一个月后才有所消退。这天清晨城门刚开,便有四个行色匆匆的人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年头还有人急着去打猎啊?可别碰上了大虫才好。”守门的官兵看着四个人舍弃了大道、直奔坎坷难行的山路而去,便打着哈欠腹诽了一句。

那些人脚程很快,才过了两个时辰就进入了杳无人烟的深山。带头的那个绿衣男子一声吆喝,队伍就停了下来,几个人拿出干粮啃着,时不时再举起水囊喝上一口。

“咱们倒是逃出生天了,就是苦了小六子,他可是今年才入行的。”有个面露不忍之色的人哀声道:“这一去就是三千里,路上只怕是……哎。”

“你小子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他不去,难道让咱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瞪了他一眼:“有这心思不如先想想,咱坏了王老爷的差事,回去怎么交差吧!”

“就你俩长嘴了是吧?”绿衣男子冷冷地道:“这等事,回去自有说法,用得着你们来操心?”

绿衣男是这一行人中领头的。他一开口,那两人马上就闭上了嘴巴。大家自顾自地吃着东西,气氛很是压抑。

突然,有个坐着吃东西的人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噎了一嘴干粮的他很想喊什么,可是才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唔”,一支羽箭就贯穿了他的喉咙。

“什么人!”听到破空之声,反应极快的绿衣男子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射向自己的箭支;身后又传来的两声惨叫,是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也被射中了。

他爬起身之后顺势闪到了一块巨石的后面。对面再无箭矢射出,四下也变得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几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人发出的“嘶嘶”声。

绿衣男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不知是哪一路的朋友?在下途径贵地,没有冒犯之意,请各位切莫误会!往后定有江湖重逢之日,还请……”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头顶一阵发凉。本能地抬起头,却见一块磨盘大的山石已从他背后的崖上坠下,那块石头在他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这是绿衣男此生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第八章 老爷有请

浦化镇离大瑞都城不算远,也就二十多里路。(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因为过往的商贾很多,所以也算是个繁华的所在。这几天,居民和商户都说镇子里来了个怪人,他整天哼着些谁也没听过的歌招摇过市,盯着人家小孩的眼神更是让人发毛。

“石头,你给我回来!”一个少妇揪着领子把自己孩子拽回了院子里,又在小孩的额头上打了记暴栗:“不是跟你说别跟那人说话吗?再不听娘的话,小心让人给拐走了!”

这个几乎能与“让江东三岁小儿闻名不敢夜啼”的张辽齐名的人,就是萧靖了。

拿着乐州好心人资助的路费,他带着董怀远直奔瑞都而来,又在浦化镇安置下来了。本来,他打算看看情况再进城;可惜,他捱不过小远的死缠烂打,最后还是决定带小朋友去京城见识一下。

两人去的那天正赶上节庆,城里到处人潮涌动。在一个路边,萧靖停下来为个卖把式人的喝了声彩,一回头小远就不见了。

这熊孩子又跑哪儿去了!

在乐州这样的二线城市找个人都要碰运气,更不要提瑞都这种大都市了。萧靖找了好几圈都不见人影,想故技重施却满城都是虎视眈眈的巡城官兵,这根本就没得玩了。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萧靖吼着歌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他肩上扛着个秸秆草做的插杆,杆子上插的都是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前几天,他就没剩多少钱了。仔细想了想,自己已经从客栈住到大车店去了,要是再让大车店给轰出去可实在太难看了。

于是,他买了纸笔,在街上给人代写书信;剩下的钱里又挤出了一点,开始买材料做糖葫芦。

穿越以后卖糖葫芦的,萧靖原来看小说的时候就见识过不少。可是,他这糖葫芦卖的与众不同:每卖出一个,他就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裹在手握的地方,美其名曰“这样不粘”;真正的目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于敬惜字纸什么的……都穷成这样了,实在顾不上啊!

也亏得他不辞辛劳地走街串巷。[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像上面那个少妇似的把他当坏人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小哥回来啦?”院子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在劈柴,看到他进来,便抬起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嗯,回来了。”萧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抢过了斧头:“您老歇着就行了,这柴我来劈吧!”

“老头子我还有把子力气,这种事哪有让客人干的道理。”老人大笑着抓回了斧柄:“再说,小哥一看就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就没怎么干过这粗活,上次还差点劈到脚上,所以还是我来吧。”

萧靖老脸一红。在他到处找住处却处处吃闭门羹的时候,是这位姓魏的老丈好心收留了他让他寄住;虽说老人的儿子是经常出远门的行商,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但他还是特别过意不去的。

“这钱您老收着。”他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塞给老人:“我现在也能挣点钱了,还真不能白在您家住着,又蹭吃蹭喝的。”

“使不得,使不得。”魏老丈赶忙推拒:“说了不要钱就是不要钱。再说,小哥你挑水扫院子也帮了不少忙啊?”

萧靖才不是跟人客气,于是他又把钱推了回去。

如此推让半天,老人无可奈何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发黄的牙齿:“即是这样,这钱小老儿就收下了。小哥也辛苦了,一会咱们加个菜吧。”

魏老丈说的加菜,其实就是加了一个炒青菜。不过,对他这样的家境来说,能做到如此这般就已经很不错了。

萧靖经历过饥荒、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所以前世那些诸如“无肉不欢”之类的矫情毛病早就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拿着筷子,除了动筷子时还让着魏老丈以外,那吃相一点也不见了原来的斯文,看上去活脱脱的就是个灾民。

眼看萧靖就要噎着了,老人笑着舀了一碗水递了过去。老婆子前几年就没了,他的儿子一年里又有多半年都不在家,家里有这么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挺不错的。

正吃着饭,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仆役模样的人进来东张西望了两下,又扯着脖子喊道:“老魏头,老魏头!”

“在呢!”老魏头忙不迭地跑进了院子:“小东子,是你啊。来一次不容易,进来坐坐吧?”

“我是来传话的,又不是来叙旧的。”小东子不太自然地哼道:“老爷说了,这院子他另有用处,要收回去。给你十天时间,你再找个住处吧。”

“什么?”老魏头的脸色立马就白了,要是搬出去,他又能住到哪里去?

“小东子,能不能打个商量?”他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为老爷鞍前马后了这么多年,这临了临了的,可不能这样哇!”

小东子的神色有点不忍,但他还是板起了脸:“跟我说没用,有话你跟老爷说去。”

“走,那就找老爷去!”老魏头有点激动,一向精神矍铄的他连走路都不太利索了。

萧靖想了想便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沓写好的纸揣了起来,又赶紧跟上了老人的脚步。自打到了大瑞朝,他就没过上几天消停日子。好不容易有了个住处,此间主人又要被人赶出去了。

无论是为了朴实善良的老魏头还是眼看又要流落街头的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观啊!

邵员外的住处就在镇子的另一头。到了侧门口,小东子就领着老魏头进去了,而萧靖只能在外面等着。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老魏头就出来了。他的脸色变得无比灰败,好像一下就苍老了许多;他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还没走出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萧靖赶忙上去问了几句,可是老人的眼神直勾勾的,问什么都不答话。没办法,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径直走向那个才关上不久的门,用力地敲击起来。

“你谁啊?”一个家丁探出头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老魏头,又看了看萧靖:“你是老魏头的儿子?”

“不是不是,我就一打酱油的……”Duang!

门重重地关上了,里面的家丁吼道:“打酱油的就打你的酱油去,来这干吗!”

萧靖用手摸了摸头,这语言习惯一时半会还真改不过来啊。

他又一次锲而不舍地上去捶门,过了片刻那家丁又怒容满脸地现身了:“你待怎的?这是消遣老子么?兄弟们……”

“兄台勿要着急!”萧靖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下是寄住在老魏头院子里的客人,有事想见你家老爷,麻烦兄台帮忙通传一声。”

说着,他摸出了几文钱塞到了家丁手里,然后才放开了他的嘴。

完了,明天没钱买纸了,肿么办!

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那家丁总算没再叫嚷,脸色也缓和了一点。他上下打量了萧靖一会,不屑地道:“我家老爷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呆坐很久的老魏头忽然缓过了神,他起身一把拉住了萧靖的胳膊:“小哥,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就别去找老爷了。要是再被老爷打出来,那该如何是好哇?”

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眼泪又用力跺了跺脚:“房子的事,小老儿再想办法就是了。你若再有个好歹,俺就更对不住你了!”

“您老放心吧,我能有什么事啊?”萧靖笑着摸出一张纸塞给家丁,又回头对魏老丈道:“您先回去吧,等我见过老爷,就去找您。”

一旁的家丁也不识字,拿着纸反复摆弄着:“这什么东西啊?”

“麻烦兄台把这纸交给你家老爷。”萧靖很臭屁地插着腰道:“若是老爷看了以后也不想见我,那我马上就走。”

废话,不走还死把着门,等人家用大棍子打走啊?

将信将疑的家丁“哦”了一声,又跟看可怜虫似的看了萧靖一眼,才关上门去通传了。

他这一去就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老魏头关心萧靖也不肯走,一老一小就在门边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终于,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家丁闪身出门,一字一句地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第九章 交给我吧

邵员外的宅子不算大,至少比萧靖前世旅游时去过的好多院子小多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不过听家丁说,这里不过是别院而已,他家老爷平时都是住在京里的。

端坐的邵员外放下了手里的纸:“这东西,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垂手站立的萧靖微笑道:“您看到的只有上篇,是因为我还没传出下篇来。您再看这行文和故事,可是别人能模仿出来的么?”

糖葫芦没白卖。裹在竹签上的纸写的是各种无伤大雅又被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家长里短、乡野趣事,绝大多数都是萧靖在来浦化镇的路上听到的。

随着糖葫芦销路的打开,能读到小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前几天,街头巷尾有不少人都在聊自己看到的内容,许多他写的内容都成了坊间热议的话题:

“哎呀,这个刘王氏真是好人啊。都已经改嫁了,还念着以前婆家的爹娘,在人家儿子出事以后给老人养老送终。”

“谁说不是呢。还有那个叫田二的不孝子,不顾老爹老娘病弱出去别立户籍只顾自己发财,最后被官府打了一百棍子,在堂上哭爹喊娘的。哈哈,痛快!”

为了保护当事人,萧靖在人名上都用了化名,地名也是他随手起的。在这交通不便所以出一趟远门都是件大事、不同地区的人们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封建社会,这也应该够了。

创业初期一定要低调,要给人们对新鲜事物习以为常的时间,可千万别闹出什么“当事人看了报道羞愤之下跳井自尽”的事来!

“难怪镇里多了许多谈资,倒也有趣。”邵员外意兴阑珊地笑了笑:“可是,这和你要帮老魏头的事有什么关系?”

尽管摆在明面上人家也看不懂,萧靖还是偷偷地用右手伸了下中指以表示自己的鄙夷。(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装,你继续装!

出于职业本能,他早就把镇子里那点仨瓜俩枣的事都摸清楚了:邵员外最宠爱的一位如夫人,原来便是位寡妇,后来改嫁到他家的!

大瑞朝对寡妇改嫁这事看得比宋朝要严重,却也没到明清那种为节妇满地立牌坊的程度。当年如夫人进了邵家的门,想必也是受了一些非议的。虽说高门大户可能不在乎这个,但要能有个好名声,谁又不想要呢?

而萧靖在知道邵家的情况前无心插柳地写了那篇《寡妇刘王氏》。碰巧,邵员外的如夫人在他的许可下也经常拿些体己钱贴补给之前的公婆。

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外面的赞叹,只要她听人提过这篇文章对再嫁寡妇的认可,心里应该也会舒服很多。

萧靖不紧不慢地道:“听闻您有个独生子。他年方十八,不肯读书,整天游手好闲;虽不至欺男霸女,却也弄得到处鸡飞狗跳,乡里人都躲着他走。原本他是住在京城的,您怕他惹出什么大乱子来,才让他常住在这浦化镇……

邵员外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他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够了!犬子到底如何,我心中自有计较,请勿再言。公子既然提及此事,可是有所指教么?”

“指教什么的,可不敢当。”萧靖摇了摇头:“让令公子改头换面、一心向学,在下做不到。不过,让他少做些浑事,能够与人为善,再挽回些好声名,却也不难。”

听到这话,邵员外的眼里忽然多了几分光彩。他盯着萧靖看了许久,才闭目问道:“不知公子想怎么做?

这天晚上,萧靖和魏老丈还是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房子里。第二天不到卯时他便早早起了床,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去了邵员外家。

“阿嚏!”

初秋的早上已经有点冷了。衣着单薄的萧靖在邵府外面站了快半个时辰,才有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人从里面一步三晃地踱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家丁。

“你就是……那个姓萧的吧?”年轻人走到萧靖跟前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我爹说,让我这几天都跟着你。话说,你是什么人啊?算卦的?看风水的?他怎么就那么信你呢?”

这人就是邵员外的独生子,邵宁。萧靖端详着这张放到他穿越前的世界里差不多能混进娱乐圈的脸,心中大呼可惜:

长得一表人才却当了二流子,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这俩人是谁啊?”萧靖没回答他的提问,只是随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两个跟班。

“这还用问?本公子的随扈啊。”邵宁露出了一副“这么简单的事你还要问是不是智障”的表情,那两个人也挺胸抬头地往前走了一步。

“让他们回去。”萧靖言简意赅地道:“他们背着的东西,都得你自己背,少一件都不行。”

邵宁看了看两个一脸莫名其妙的跟班,又用看外星生物似的眼神盯着萧靖看了一会,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身后那两个人也跟着笑,偏巧其中一个人还是个破锣嗓子,大清早的听着这难听的声音,还真挺倒胃口的。

“啥?我没听错吧?”好不容易才笑完的邵宁撇着嘴冷哼了一声:“让本少爷干这活,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

“这件事没得商量。”萧靖耸了耸肩:“给句痛快话,你背不背?”

“不背!”

“好,这可是你说的。”萧靖转身就走,接着就有一句阴恻恻的话悠悠地飘进了邵宁的耳朵里:“你爹答应你的事,也就此罢休!”

“慢着!”邵宁浑身一机灵,他飞跑过去抓住了萧靖的胳膊,在他眼里估计他抓着的是一盘香喷喷的煮熟的鸭子。

背对着他的萧靖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没有走得很快啊,你特么抓这么用力干嘛!

“你们两个,都回去!”咬牙切齿运了半天气的邵宁说出来的话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东西都给我放下!”

两个跟班面面相觑。他俩那便秘似的表情让邵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赶紧给我滚!”

这一吼比较有用。两人当即就把东西堆在了地上,向少爷告了声罪后,就轻手轻脚地叫开门回府去了。

他们进门前,萧靖还从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笑意。莫非别院的家丁比较闲,还能睡个回笼觉?

真是少爷不如家丁啊。

东西真不少,看上去也很沉。光是那个大包裹估摸着就得有二十斤,更别说还有一把铲子。背着这些行头出去溜达一天,可能和负重越野训练也没什么区别了。

邵宁还挺配合的。平时基本不干活的他笨手笨脚地收拾着东西,过了好久,他居然成功地把东西都打包背在了自己背上。

他不痛快也没办法,都被人拿住了七寸,还能废什么话?

望着一脸悲壮的邵宁,萧靖满意地点了点头。来吧,迎着初升的旭日,出发!

第十章 这招管用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这招管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啊……”

萧靖坐在一个凉亭里。面前的石桌上已堆了一沓纸,他仍在奋笔疾书,想必今晚浦化镇的人民群众又有新料可以看了。

这初秋的天气还真是奇怪。早上冷,午后又热得跟夏天差不多。他倒是轻松惬意了,就是可怜邵宁那小子正在大太阳下面挥汗如雨呢。

说曹操曹操到。“老子不干了!”在第N次咬牙切齿地偷瞟萧靖以后,他愤然抬着铁锹摆着“我要拍死你”的姿势冲向了凉亭。

邵公子才踏上台阶,萧靖就抬起了头。他看着来势汹汹的邵宁,云淡风轻地吐出一个字:“红……”

这个字比什么咒术都管用。邵宁的脸色顿时一黑,然后便跟个败军之将似的倒拖着铲子回去继续他挖土填坑的修路大业了。

萧靖自得地笑了笑。果然是个活都没怎么干过的富家子,这就撑不住啦?要不是我要来的“尚方宝剑”,他小子能这么听话么?

别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这感觉果然很爽啊。

红玉是京城的一位青楼女子。据说邵公子和狐朋狗友闲逛时与她结识,自此两情相悦。邵公子一直想给他赎身,可是邵员外说什么也不肯,两边就这么僵住了。不知是谁先泄露了消息,很快这就成了街头巷尾一个谈资。

要不是本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你爹,你还想抱得美人归?

又过了一会,眼看着气喘如牛的邵宁腿软得直打晃,萧靖才慢悠悠地收起东西踱到了他身边。mht.la [棉花糖小说]

这是一条出镇的小路。因为经常行车又年久失修,路面上到处坑坑洼洼的,致使一下雨就有车陷进去,还老有人崴脚;经过邵宁的修整,这路总算好看了些。

萧靖赞许地递过去一个贴饼子。邵宁也不废话,马上就大嚼特嚼,吃得两腮都鼓了起来,看上去像只松鼠。

“赶紧吃,吃完了去今天最后一个地方。”萧靖用力伸了个懒腰:“于婆婆一大早就要去给人帮佣,家里的活可什么都没干呢。这会她差不多该回家了,你过去正合适。”

“还没完?”邵宁手一抖,饼几乎都被他扔到地上了:“我不就偷吃了她家两只鸡吗,把钱赔了不就完了吗!”

“谁说赔钱就完了?”萧靖睇了他一眼:“你这是仗着有钱随便摆弄人家!我进你家偷点东西再笑着赔给你,你就乐意了?要道歉就要有点诚意,上门做点事很难么?”

说着,他忍不住在邵宁肩上锤了一拳:“再说,干嘛偷鸡?你又不是吃不起!你爹随便掏点钱就能办个全鸡宴,人家于婆婆就指着这几只鸡呢,你就为了好玩给人家偷吃了,合适吗?”

邵宁不吭声了。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那块饼子上,很快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光了。

萧靖笑眯眯地道:“慢点吃,这饼子跟你有仇啊?”

邵宁没答话,只见他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把嘴一抹,然后用一种“我虽然很不服但看在红玉的面子上我不想理你”的眼神瞪了萧靖一眼,便背着行囊上路了。

很快,于婆婆就见到了这个年轻人。她很愤恨家里的鸡被偷,但也知道这人有点来头;所以,她让邵宁碰了个软钉子:说话客客气气的,嘴里却以各种“使不得”为由不让他进门。

谁知,吃了闭门羹的邵宁去而复返。他勉强挤出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又摆出了“今天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走了”的架势:“于婆婆,本公子是真心来认错的啊!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让我进去帮您干活吧!”

站在街角的萧靖看着邵宁软磨硬泡,都打起了哈欠。直到人进了院子,他才拿着从邵公子那里“压榨”而来的一点点本钱,赶回家做糖葫芦去了。

人家的工作快要结束了,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啊!

一夜好睡。

第二天卯时,萧靖又早早来到了邵府的门前。出人意料的是,邵宁居然没迟到!眼睛红得像兔子又很浮肿的他很明显就没怎么睡觉;一看到萧靖,他就像饿虎扑食似的暴喝一声扑了上来。

“你这厮昨天弄的什么鸟玩意!”他那暴怒的样子让萧靖觉得他是因为仇人见面才分外眼红的:“本公子都快累趴下了,你怎么还写东西骂我!”

早有准备的萧靖一闪身就躲过去了。小样儿,你这身子都快被酒色掏空了,昨天又辛苦了一天,还想打我?

“那就叫骂你啊?”他似笑非笑地道:“我写的那些事,十件里得有九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重新说一遍又怎么了?会掉块肉?二狗子还说你偷窥人家小媳妇洗澡呢,我写了吗?”

邵宁顿时语塞。萧靖上前两步盯着他道:“你爹都没说啥,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你记住了,提这些,是为了让你成为话题的中心;等大家都关注你了,再给你说好话,配合你的行动,写出你浪子回头的决心,让两件事互相印证,懂?”

邵宁冷着脸嘟囔了几句。因为声音太小,萧靖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他刚准备祭出“唐僧式说教”的大招,邵宁就默默背上东西出发了,倒把他晾在了原地。

这一去,就直接忙到了午时。看着趴在路边山石上直喘粗气、一站起来可能就会晕倒的邵宁,萧靖都有点不忍心了。

“这小子到底造了多少孽啊?”他轻声嘀咕道:“还有那个红玉姑娘,我是越来越好奇了,难道真的是什么国色天香?”

萧靖正念叨着,旁边走来了一个大人和一个少年。大人的手里拿着张纸,一边读一边摇头:“邵员外的公子实在太不像话了。看了这个我才想起来,原来他前前后后居然做下了这么多浑事!轩儿,你可千万不能跟这等恶人学啊。”

他身旁的孩子用力点了点头。过了片刻,他又迟疑着道:“爹,那个邵公子,真的如此讨人嫌吗?”

大人放慢了脚步:“那是自然。为何说起这个?”

少年认真地道:“昨日孩儿看到他正在修补路面,满头大汗的甚是辛苦。他若是如这上面所说的那般纨绔,又岂会做如此吃力的差事?邵公子应该是个好人才对。”

“真是一桩奇闻。”孩子的父亲啧啧叹道:“他若有心为善,能够造福乡里,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聊着聊着,两个人就走过去了。刚听到聊天的时候,背对着道路的邵宁全身发颤,可能是在抑制着跑去干架的冲动;到了后来,他的脸上又显现出了迷惘的神色,整个人也像陷入了沉思似的愣在了那里。

要知道,在他长大后“浪迹江湖”的这几年里,除了青楼楚馆的姐儿们,可没人把“好人”这个词用在他身上。

留意到萧靖正望着自己,还是不服气的邵宁很傲娇地扭过头去又重重哼了一声。

一脸坏笑的萧靖使劲拍了下他的背:“休息够了吧?开工了,邵公子!”

第十一章 眼光不错

转眼间,邵公子的“社区服务”进入了第七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对于简单的粗活而言,并没有会干不会干,只有愿不愿意干;待邵宁习惯了劳作,他干活的效率足足能甩开萧靖十几条街。

“邵公子,这是我家新打的甜枣,请你尝一尝。”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羞红着脸捧着一把枣子放到了邵宁跟前,就以袖掩面急匆匆跑走了。

“不错啊,都有人给送吃的了!话说,你以前可是个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要躲着走的人。”在小河边蹲着看鱼的萧靖阴阳怪气地道:“只是可惜,我为了你的事,天天只能睡不到三个时辰,都没谁这么关心我一下。”

“本公子昨天就说了,事情要是办成了,请你去鸿宾楼下馆子,你怎么还念叨个没完没了?”正看着匠人修桥的邵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娘都没你这么啰嗦!”

看着邵宁认真督工的样子,萧靖偷偷笑了两声。前几天,镇子里该赔的礼都赔完了,该干的活也差不多了。是这小子自己提出来用他那赎不了红玉却也有点底子的私房钱修修这破木桥,态度还挺积极主动。

萧靖起身回到了岸边。准备好各种用品,他就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埋头书写起来:

“近些天,有个叫邵宁年轻人活跃在镇子里。他劈柴挑水补房顶,修路烧火喂牲口,为镇子做下了不少实事,赢得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也为这略有凉意的秋日带来了一丝温暖。夜夜小说网WWW.mht.la

镇子南边的小桥年久失修,很久前就已经是镇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了。去年涨水后,小桥更是成了危桥:人走上去不仅吱呀作响,还会有很大的晃动,令人胆战心惊。

几个月前就有位过路的考生坠桥,不幸把腿摔断,误了考期;前日曾有几个幼童去桥上玩,其中一个孩子险些失足坠落。如果不是一位过路客商眼疾手快,悲剧很可能再次发生。

现在,很多镇民宁可蹚水过河,也不愿再走上这座曾给他们带来无数便利的小桥了。

邵宁的身影出现在了小桥边。眉头紧锁的他仔细查看了桥身的每一处破损,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承担了这项别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

邵员外教子严格,邵宁并没有多少钱来花用。不过,他还是自己出钱请了匠人,为的就是造福镇里,让每个人都能放心走路,不要再有人无故受伤。

施工的时候他还在现场盯着,生怕匠人有什么疏漏;为了快点修好小桥,他和人一起背着木料干活,直到肩上都磨出了疮。

修桥补路是功德、是担当,更是身为镇民的义务。如今的邵宁早已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这样一位有心从善又尽力改过的青年,应该能获得大家的谅解了。”

写到此处,萧靖忽然停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沉默半晌,又对着河边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你这干嘛呢,早上没吃好?”邵宁一脸幸灾乐祸地走了过来,又急不可耐地冲向了写着文字的那张纸:“今天写的什么哇?快让我看看!”

萧靖在过去几天所写的内容只有一个主角:邵公子。除了第一篇回顾了他的“光荣事迹”以外,后面的几篇都不吝溢美之词地称赞了他的善行,是以心里很爽的邵宁每次都会特腻歪地凑上来看看。

这次,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结果整个人都不好了。萧靖瞥了他一眼:“起鸡皮疙瘩了吧?别说话,用心感受吧。”

虽然纸上写的都是事实,邵宁也确实做过这些事,但用这么肉麻的说辞去给邵公子洗白,萧靖也觉得自己的节操掉了一地。

邵宁憨笑着伸手摸了摸头。谁都喜欢听好话,有人这么夸自己,还能不乐意?他也想开了,反正写的再那啥也是萧靖的手笔,他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邵公子,歇歇吧。”一位老人笑眯眯地拎着个小瓦罐走向了邵宁:“听人说,你在修桥,老身就过来看看。这罐里是鸡汤,刚炖的,你趁热喝吧。”

“于婆婆?”有点意外的邵宁快步迎上去道:“您怎么把鸡给杀了?都赔给您了,您就好好养着吧,这可就……哎。”

于婆婆和蔼地望着邵宁:“一只鸡没啥。就算是老身这种小户人家,逢年过节、来了客人也是要杀只鸡的。”

两人又是一番推让,邵宁难却盛情,只好接过了罐子。于婆婆叹道:“本以为公子就是一时兴起做做样子的,谁知你不仅帮着老身做了好多活计,还给镇子出了大力。公子,以前是老身误会你啦。

于婆婆又絮叨了一会,才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邵宁吸了吸鼻子刚要说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萧靖拿起罐子用力闻了闻,赞道:“好香!”

“还给我!”邵宁二话不说劈手夺回了罐子,又躲得离萧靖远了些。

“这功劳怎么也有我的一半吧?”萧靖耸了耸肩:“我都俩月没沾荤腥了。连块肉都不给,真不仗义。呵呵,还是人家给的好吃吧?吃着心里也舒坦……”

邵宁就跟没听见似的独自跑去一边了。看着他在那里大快朵颐,又好气又好笑的萧靖苦笑着坐在了大石上。

这人虽然有点顽劣,但本质不坏;之前那个样子多半是邵员外前些年没时间管他才导致的。只要稍微给点阳光,让他体会到真正被人尊重和关注的感觉,他还是个挺有前途的小伙嘛。

“看来我的眼光还不错。”萧靖得意地自言自语道:“邵宁要真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少,我才不敢接这个烂摊子呢,大不了和魏老丈一起流落街头就是了。没住处事小,砸了自己的牌子事大啊……”

他正在洋洋自得,一个邵家的家丁跑到了跟前。这人先是和邵宁说了句什么,只见邵宁面露喜色,草草用袖子一抹嘴就一溜烟似的跑了。

那家丁又恭敬地走到了萧靖的面前:“萧公子,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第十二章 不欢而散

邵员外春风满面地说着话,和之前见面时判若两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萧靖呢?上次来他是站着回话的,而这次邵家将他奉为上宾。据说一会还有酒席,这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我嘞个去,今天可算是能打牙祭了!

邵员外抚须道:“宁儿的事,多谢萧公子了。镇里的人对他的风评好了许多,老夫甚是感喟啊。”

“承蒙员外如此信赖,在下怎敢有负所托。”萧靖笑道:“若非您开通,邵公子又怎能纡尊降贵去做那些粗重琐碎之事?”

“萧公子客气了。”邵员外叹道:“老夫本就是这浦化镇之人,当年也不过是一介寒士,在京城经商后才略有薄财,这宅子都是后来购得。中年得子殊为不易,不想他在乡里竟落下这等口碑……哎,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萧靖点了点头正想宽慰两句,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邵宁刚从账房支了钱就急火火地跑去给红玉赎身了,难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爹,嘿嘿,孩儿回来了。”兴奋过度的他高兴得脸都有点扭曲,按萧靖高中老师的话讲,快要笑成一颗菜花了。

邵宁的身旁有位女子,应该是被生生拽进来的。她略带嗔怪地看了一眼邵公子,似乎是在责怪男人的粗鲁让她进门时没有了仪态;待发现了邵员外的目光,满面红云的她款款行了一礼便深深垂下了头。

萧靖眼前一亮。有一些美丽女子难称人间绝色,但却是那种让人一眼难忘,之后越看越觉耐看、越看越入迷的类型,红玉显然就是这样的人了。

这位姑娘婀娜多姿、宜喜宜嗔,更难得的是气质神情没有半点风尘之色,确实是难得的好人儿。(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难怪邵宁这小子急着下手,红玉绝对属于稀缺资源,没准再晚一点她就会被哪个贵公子抢走了。

嗯,你的眼光也不错!

萧靖还在默默点赞,无比自豪的邵宁就迫不及待地道:“爹,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苏姑娘,她现在不叫红玉啦。您看,是不是……”

面色阴沉的邵员外冷冰冰地打断了邵宁:“我不是说过,先在外面找个地方安置她吗?你怎么直接就把她带回家里了?”

“这不是带媳妇认认门吗?反正她早晚都是要来的。”邵宁搔了搔头:“爹,咱们什么时候请媒人啊?娶妻这事可马虎不得,我看就尽快准备吧,孩儿还想让您早点抱孙子呢。”

邵员外疑惑地望向了萧靖,一脸蒙圈的萧靖冲着他使劲摇了摇头。

邵员外沉声道:“她可以进邵家的门,但是只能做侧室。这话,萧公子应该和你说过吧?既然是做妾,那选个日子送进府来就好,自然也不用等什么。”

从进门起就很闹腾的邵宁沉默了。他敛起了脸上的笑意,眼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虽然他一早就知道,却还心存侥幸地寄希望于爹爹看到红玉后能网开一面。谁知,仍是事与愿违。

邵宁昂首一字一句地道:“爹,孩儿心意已决,今生定要娶苏姑娘为妻,希望您成全。”

邵员外森然道:“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再敢胡言,休怪我不讲情面!”

一直低着头的红玉轻轻抓住了邵宁的胳膊,柔声道:“邵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身份、地位,奴家都不在乎的,你不要再说了。”

“这事不用你管!”邵宁挣脱了她的手,一双金刚怒目紧紧地盯着他的亲爹,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萧靖挑了挑眉头。气氛很不对劲,浓重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再有个火星就能爆炸。他看了看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子,起身笑道:“邵员外,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家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必跟着凑这个热闹。

萧靖的心在淌血。邵宁啊邵宁,你小子打的原来是先赎了人再得寸进尺的主意,真够坑人的!我的大餐啊!

根本就没人搭理萧靖。他蹑手蹑脚地往外踱了两步,眼看着离门不远了,屋里猛然响起了一声高分贝的暴吼,被吓得腿一软的他差点摔个大跟头。

邵宁瞬间暴走了:“我不管!我喜欢苏姑娘,我不要她当妾,我就要给她正妻的名分,天王老子都别想拦着我!”

横眉冷对的邵员外正要拿出父亲的威严,邵宁猛地掀翻了身旁那个近一人高的落地花瓶。可怜的萧靖刚刚站稳,就被一堆巨大的瓷片挡住了出路。

“混账!”邵员外重重一拍桌子,喝到:“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钱是老夫出的,再敢聒噪,我马上让人把她送回去!”

邵宁的双目就像要喷出火来:“你敢!”

动了真火的邵员外连胡子都在发抖:“这有何不敢?不就是一个青楼出身的贱婢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以声色逢迎卖笑,适得其所!”

邵宁怒极反笑:“好,好!你要是把她送回去,我就不认你这个爹!呵呵,我去明月楼当个小厮,让全京城和全镇的人都知道你邵家的公子出息了!”

“逆子,气煞我也!”邵员外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右手的食指颤抖着指向邵宁,脚下踉跄着往邵宁的方向逼近了几步。

邵宁面无惧色地迈上了一步,把红玉护在了身后。就在他仰头做视死如归状,准备迎接老爹怒火的时候,邵员外忽然抽搐着向后倒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还被堵在屋里的萧靖成了反应最快的人。他扑上去用手托住了邵员外的背,没让他摔在地上。

堂上的大动静终于引来了邵家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揉百会,因为背过气去而昏厥的邵员外总算悠悠醒转,几个力气大些的人赶忙把他抬走,又有人急火火地跑去找郎中了。

神情十分复杂的邵宁咬着牙跺了跺脚,又低声和红玉说了几句话。终于,他还是跟着人群进了后堂。

萧靖看了一眼留在原地泫然欲泣的红玉,摇着头往门外走。没走出几步,就有个家丁追过来道:“公子留步,老爷请你稍待片刻。”

人家出言挽留,萧靖便不好离开了。他在园中的藤架下负手站着望天,过了好久也没人来搭话。正心烦时,一个小厮走到他面前双手递给他一把铜钥匙。

“萧公子。我家老爷说了,您为了少爷的事操心劳力,甚是辛苦。邵家在镇南有间院子正闲着,若不嫌弃,可暂借公子落脚。”

这小厮说完话就走了。萧靖的嘴都快乐歪了:我说邵老爷子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原来是憋大招呢!可惜,如果是在饭桌上品尝着美食,再给我这奖励,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几家欢喜几家愁。他正手舞足蹈,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叹气。回头一看,邵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一只手牵着红玉的他面沉似水,看着就像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

萧靖赶紧收起了笑意:“如何,跟你爹谈妥了?”

“没谈妥,赌约倒是定了一个。”邵宁哼了一声:“还有,我被爹赶出来了。”

萧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原来如此!他干笑了两声道:“要不,你来跟我一起住?”

第十三章 赌约

“一年挣三千两?”萧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爹是不是疯了,你有那本事么?”

愤怒和自尊带来的凌云壮志也有时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一个时辰前还激情满满的邵宁这会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张脸都快耷拉到地上了:“他说只要我能办到,就不再管我和玉弦的事,我不答应行吗?”

红玉的名字叫苏玉弦。以她的姿色样貌,再过些年只怕是明月楼的摇钱树。邵宁赎她出来,邵员外应该没少“出血”。

对于有钱有身家的人,三千两真不算多;刚才聊天那会邵宁还提过,红玉所在的明月楼进门的茶水钱都要几两,更别提“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挥金如土了。

可是,三千两对于萧靖这样才穿越不久的穷鬼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他同情地望着邵宁:“你还有私房钱吗?”

邵宁捶胸顿足道:“本来就没剩几个子儿,修桥都用光啦。”

萧靖背上一阵发凉。本以为捡回的富二代最起码能喂饱他自己,没想到是个蹭饭的!

事已至此,难过也没用。他轻咳一声,摇头晃脑装起了诸葛孔明,就差手里没拿羽扇了:“某有上中下三策,公子你看……”

“说,快说!”邵宁就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的溺水者,他对萧靖的神奇多少还有点信心。

萧靖神秘地笑着:“上策就是,你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俗话说母以子贵,等她生了邵家的长孙,你爹还有什么话说?”

“不行不行。”邵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真心喜欢玉弦,自然要三媒六聘娶她过门,怎可非礼成婚?”

萧靖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你这年纪轻轻的风流纨绔、欢场常客居然跟我说什么“非礼成婚”,让我这大瑞朝的新晋单身狗情何以堪啊?

这世界上,应该有个好女孩在等我吧?

没时间顾影自怜了。萧靖叹道:“至于中策,你有不少朋友。能跟你混到一起的肯定是有钱人,过一次夜生活都得扔出去几百两的也不少。你去找他们每人借个二三百两,到时直接交给你爹,然后再慢慢还给他们就是了。”

虽然不太懂什么叫夜生活,邵宁还是理解了萧靖的意思:“这法子好!你等我一会。”

话音刚落,他便兴冲冲地跑走了,可能这镇里就有他的熟人。

没多会儿,邵宁又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肯定一文钱都没借来。

难怪邵员外一点都不担心他去借钱。这群狐朋狗友都是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货,一起玩、一起花天酒地少不了他们,想要钱,就没法指望了。

“那就说说下策吧。”萧靖摇头道:“过些日子,我准备做点事。要是办好了,赚三千两银子也不是很难。如果你实在没法子,可以屈就着给我打打下手,如何?”

一脸悲壮的邵宁忙道:“不屈就,不屈就。反正本公子也无家可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挣不到也不打紧,大不了我和玉弦浪迹天涯去,再不回这浦化镇就是。”

也不知他是破罐子破摔,还是彻底想开了:“男儿所到之处就有青山!就算没邵家,我也一样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萧靖不以为然地撇着嘴。你想开溜?好啊,可是被你爹弄去庵堂寄住的苏玉弦怎么办?她是被软禁的,把人抢走再私奔有电视剧里那么容易么?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看着满院子的杂物,他实在没心情陪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哈喇子都快流下来的邵公子闲聊了。这间三合院以前是当仓库用的,不收拾的话正房和东西厢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住人了。

开工了!

萧靖气喘吁吁地把东西往院里搬,邵宁不动窝;萧靖打水投抹布擦东西,邵宁不动窝;萧靖拿扫帚扫灰清土,邵宁还是不动窝。

就没见过这么懒的舍友!

萧靖心中一动。这小子,该不会是前两天干活干烦了,这会故意端着架子想看我的笑话吧?

他把扫帚一摔,想跟邵公子理论下。刚摆出一张义正辞严的脸,就听得外面一声娇呼,接着就是男人放浪的狂笑声。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的邵宁猛地睁开了眼冲了出去,萧靖刚到嘴边的话被噎回去了。

外面,有位女子被三个泼皮围住了。她想绕道走开,却总有人笑嘻嘻地拦住她的去路。

一个全身破衣烂衫的男人“呸”地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棍,淫笑道:“小娘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可不是本地人。若无处可去,就到哥哥家里借宿如何?我家虽然四壁漏风,但床铺多得很,要做什么都很方便呐。”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站在女子身侧那人还把咸猪手伸向了她的削肩,却被她用力拨开。

姑娘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清澈的眸子也紧张地扫视着面前不怀好意的男人:“奴家是有去处的,不劳惦记,也请小哥不要为难奴家。”

她说话时还保持着镇定,言语中也尽是抗拒之意;可那柔柔糯糯、如暖风拂面的清甜话音只能产生“让人想躺下做个好梦”的美感,却没有半点威慑力可言。

“来此可是为了找活计?那就更好办了。”一个泼皮搓手道:“小娘子这般可人,女红想必差不了。却不知吹箫功夫如何?若不会也不打紧,侍奉枕席之事学学便会了,有哥哥教你,还怕学不成么……”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出口,女子脸上的愠色更浓。她忽然跑出两步想甩开泼皮,却又有人追上去挡在了她的身前。

“小娘子莫要急着走。”三人之中身材最高的那个男人瓮声瓮气地道:“哥哥们就这么碍你的眼么?”

说罢,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的他伸手去抓女子的纤腰。那姑娘闪身躲开,却被另外两人架住了胳膊。她一个女儿家,又如何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

三人狞笑着把她拖向了镇外的树林。这里偏居镇南,路上的行人稀少,若是没有货车经过,倒是一处僻静的所在。

年轻女子奋力挣扎着,可她嘴里刚喊出了“救……”字,便被泼皮打了一耳光,那散发着腥臭气的黑手又掩在了她嫩红的樱唇上。

“让你叫!小娘子莫急,一会有你叫的。你声音这么好听,待会使劲叫,我才有兴致呢!哈哈……”

被挟持的姑娘没有放弃,可她的抵抗根本无济于事。泪水已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可她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本公子大显身手的机会终于到了!

邵宁双手叉腰、气聚丹田:小爷今天正好气不顺,赶上我算你们倒霉!来来,吃我一记“金刚禅狮子吼”!

他还没来得及吼,就听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扯着脖子大喊道:“住手!”

巨大的声音震得邵宁耳膜一阵生疼。定睛一看,却是萧靖冲了上去!

第十四章 原来是你

萧靖抢了先手,邵宁自然不甘落后。[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开玩笑,斗殴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能少了我浦化一霸!

两人冲到近前,萧靖二话不说一拳放倒了空着双手的那个人。他打架的经验不算丰富,可他听人说过:群架的时候如果我方人数劣势,那就先把人数拉平再说!

架着姑娘的两个人又惊又怒地把人丢在了地上:“他奶奶的,敢管老子的闲事?都活腻了吧!”

来不及查看同伴的情况,他们红着眼睛抡圆了拳头扑了上来。

邵宁中气十足地吼道:“尔等放肆!光天化日在我浦化镇施暴,难道没听过小爷的威名……”

一段颇具气势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就听“啊”的一声惨叫,邵宁的脸上开了花。他的鼻子挨了一拳,鼻血哗哗地往下流,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了。

正和人交手的萧靖忙里偷闲白了邵宁一眼。明明是个老江湖了,为啥打个架还装B?这特么可是遭遇战!哎,还不是因为有美女!

邵宁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一见满手的鲜红,那些扮酷耍帅的闲情逸致顿时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居然敢打老子,我日你祖宗!”

害邵公子见了红的那个泼皮才不管你是谁。(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刚躲过萧靖的一脚,他便猱身而上,拳头距邵宁只剩咫尺之遥。

萧靖救援不及,一分神还害得自己也挨了一下。姓邵的,你也太不靠谱了,可别让我一打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邵宁快如鬼魅地躲过了这势在必得的一拳;若是再晚半秒,他那一口牙恐怕就很难保全了。

邵宁这回是真急了。趁对方招式用老,他一通拳脚如疾风骤雨般招呼到了泼皮的背上。待那人吃痛倒地,邵宁上前揪着头发把他像扥小鸡似的拎起来,又卯足劲在他小腹上踹了两脚。

这几下一气呵成,颇见老司机本色。被暴打的泼皮躺在地上哼唧着,胃中翻江倒海的他一阵抽搐,没多会就把饭吐了出来。

不远处,有个孩子拿着水瓢转过了街角。为了不把水洒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着。

“姐姐,我找到水了!”笑容满面的他高声喊道:“我喝了一口,可甜啦,你也尝尝吧!”

男孩没听到姐姐的回应,却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他稍稍把视线从不停波动的水面移开了一点,只看到几个人打成一团,而他姐姐不知怎的却坐在地上。

他的手猛地一扬,那水瓢就被丢了出去:“不许欺负我姐姐!”

邵宁搞定了自己的对手,就去给萧靖助拳,还站着的那个泼皮也没想到这衣衫华丽的公子哥打起架来竟然这么生猛,脸上早有了怯意。

听到旁边有人喊话,邵宁丝毫不以为意,萧靖却是一呆。那泼皮瞅准机会从地上摸起一把沙子向二人丢去,萧靖和邵宁都本能地护住了眼睛。

风紧,扯呼!

泼皮也是有尊严的,可他连句场面话都没说,撒腿就跑。他的速度堪称脚下生风,估计就算放一只老虎在身后,他也没法跑得更快了。

老子怎么这么倒霉?眼看就有乐子了,却莫名其妙跑来两个煞神!

身后没有脚步声,看来那俩人也没追来。嘿嘿,俺马二柱人送绰号“八步赶蝉”,岂是你们能追上的!

正在自鸣得意,就听一个稚嫩的童声嚷道:“坏蛋,别跑!”

这是谁家的孩子在玩游戏啊?

马二柱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向他飞奔而来,眼看着就到了身边。他想躲,可根本就来不及;那个不算高却很结实的小身板如出膛炮弹般从侧面撞在了他的腰腿上,高速奔跑的他一下子就失去了重心,粗壮的身子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第一次听到小孩的喊声,姑娘便匆忙站起身、满脸惊惶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待看到撞飞了马二柱的孩子自己也滾出了一丈多远,花容失色的她不由得失声尖叫着奔向了还在地上打滚的男孩。

马二柱摔得很重。他从头到脚无处不疼,好像全身都快要散架了。虽然趴着呻吟比较舒服,他还是挣扎着双手撑地准备继续跑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那个狠角色手里!

俯卧撑动作刚做了一半,就有只靴子毫不留情地踩在了他的背上,让那堆着肥膘的肚皮又一次亲吻了地面。来人把一口带血的吐沫吐到了马二柱脑袋边上,嘲讽地道:“几位好汉仙乡何处?呵呵,本公子看你们可眼生得很呐。”

另一边,焦急万分的姑娘用力抱住了小男孩。她轻声呼唤着一个名字,可怀里的孩子一直闭着眼睛,漫说回话了,就连身子都没动一下。

随着几声抽泣,两颗珠泪从那雪白的脸颊上滑落。

“他这么皮实的孩子就算撞上大车,我也比较担心车夫。姑娘且放宽心。”有个男人手捂肚子咳嗽着走到了她身旁:“没错吧,小远?”

说来也奇怪。这人的话音刚落,小男孩就睁开了眼睛。被撞得七荤八素又摔懵了的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回了视线的焦点,可一看清男人的脸,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欢叫着跳出了姐姐的怀抱。

“萧靖哥哥!”

“你这熊孩子,我可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再也不管你了吧?”萧靖带笑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泪痕,他别过头擦了擦,又笑着把小远举过了头顶。

董怀远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那不算,我是看到姐姐才跑掉的,谁知道后来又找不到萧靖哥哥了。”

萧靖笑着把他放到地上又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鬼灵精,总是有的说。”说完,他又望向了小远的姐姐,颔首微笑道:“董姑娘。”

可能因为吃得不多,相比圆润结实的小远,她显得有些消瘦。沿途的奔波和谋生的操劳,又给她坚毅的神情中平添了几分憔悴。

可是,世上总有些人是卓尔不群的,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

她娉娉婷婷地往那里一站,便会有一阵馨香沁入人的心里。布裙荆钗,难掩那与生俱来的端庄灵秀;莹白俏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明润清澈的眸子,与她对视,人的心中便会感到无比的安宁和舒适。

看到萧靖在打招呼,董姑娘拭去泪痕又稍稍整理了下妆容便盈盈拜倒:“恩公先救小远后救奴家,于董家有再造之恩,请受奴家一拜!”

第十五章 恩公

萧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被人唤作“恩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他在这一世帮过的人不算少,董姑娘还是头一个对他这么感恩戴德的。

看着姐姐向萧靖哥哥行了大礼,一旁的董怀远吐了吐舌头,也有模有样地拜了下去。

萧靖忙道:“姑娘言重了,快快请起。小远这孩子惹人喜爱,他被拐走,萧某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今日相救于姑娘又是激于公义,任谁看到,都不会袖手旁观。”

董姑娘轻声道:“若非恩公,小远早已不知所踪,奴家今日也已被奸人所辱。我姐弟二人当结草衔环,以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

这场面萧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真发生在眼前他就慌了神,连该干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正琢磨着如何应对,脸上红扑扑的邵宁以胜利者的姿态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我还道这些人怎么敢招惹本公子呢,原来是临镇的。呵呵,不长眼的直娘贼……咦?”

见被救的女子对着萧靖行大礼,他“咳咳”两声清了下嗓子,又抬脚往前凑了凑。

董姑娘心知另一位施救者已至近前,便道:“奴家谢过恩公……”

“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没等人说完,邵宁就扑上去搀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董姑娘俏脸微红,邵宁却似浑然不觉。他紧锁着眉头,一脸的大义凛然:“锄强扶弱,本就是我辈本色。(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恩公什么的,不提也罢。”

如梦初醒的萧靖双手捂脸,无力地叹息了一声。这剧本不对啊!对方可是个姑娘诶,你虚扶一下不就好了!

眼见着邵宁看着人家姑娘的眼神有点不对,萧靖走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笑道:“邵公子,你脸上这么红,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去洗一下?”

邵宁身子一颤。萧靖说的话本来没什么不对,可他为什么特意在“红”字上拖了一个长音!

“呃,说的也是。”邵宁悄悄退后了一步,和董姑娘拉开了一点距离,又低头思索着什么。

萧靖扶起了董怀远,用手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小远这个好奇宝宝盯着邵宁看了一会,转头对董姑娘道:“姐姐,我就说萧靖哥哥肯定还在浦化镇,咱们这次一定能找到他的。”

萧靖叹了口气。跟小远失散后,他自己也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大车店和老魏头家里都住过;镇子这么大,就算董家姐弟来寻他,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萧靖的。侥天之幸,今天总算遇到了。

“有了!”两眼放光的邵宁一拍大腿:“听说庵堂有祛痛止血的良药,本公子先去求药了。”

说罢,他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萧靖眼前一黑,谁不知道你是趁机找红玉撒娇卖萌的,还非得编个理由!

他赶忙叫住了邵宁,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三个泼皮呢,怎么一抬头人都不见了?”

邵宁很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都滚蛋了,难道还留他们吃晚饭?”

萧靖讶然道:“这就放他们走了?难道不应该带他们去报官么?”

“报官?那多麻烦!”猴急的邵宁恶狠狠地道:“告得成告不成另说,人家董姑娘一看就是个还没出阁的大闺女,说出去可不好听。再说,报了官怎么显出本公子的手段?”

他一脸得意地附到萧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萧靖的脸一下就绿了,冷汗岑岑而下、全身汗毛倒竖,身体也本能地摆出了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

还有比“混世魔王”更适合形容邵公子的词语么?

待邵宁走远了,萧靖笑着拉开了和姐姐嬉闹的小远,问道:“姑娘可有住处?若无处可去,我这间院子还有空房,不妨和小远搬来住下。”

姐姐还没开口,董怀远便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们住在人家的柴房里,地方可小了。今天出门的时候,那个大婶就说让我们别再回来啦。”

“小远?”秀眉微蹙的董姑娘看了弟弟一眼,满脸期待的董怀远顿时低头闭嘴化身成了乖宝宝。

董姑娘轻咬着唇,不难看出她神情中的犹豫和挣扎。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地道:“实不相瞒,奴家与小远在城东一户人家寄住。日子久了,主人家也多有不便,奴家眼下是在找新的住处。”

董怀远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又用小手拉了下她的手指。

董姑娘面露惭色,续道:“只是,相救之恩尚未报答,若再蒙恩公收留,此生怕是难报恩公的恩德于万一了。”

萧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碍的,姑娘多虑了。你姐弟俩流落在外多有难处,小远与我又很投契,我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何不予人方便?”

董姑娘轻垂螓首,默然不语。再抬起头时,已打定主意的她屈身行礼道:“既如此,那就叨扰恩公了。”

“哈哈,姐姐最好了!”喜不自胜的董怀远一蹦三尺高,他兴高采烈地找萧靖问清了地方,便连蹦带跳地跑进了院子。

萧靖一边走向院子一边摇头笑道:“小远还是这么有精神。对了,董姑娘以后不必叫我恩公,萧某实在不敢当,你叫我萧靖或萧公子就好。”

对他这样一个从现代穿越到大瑞朝的人来说,“恩公”这词显然太沉重了。就算这么称呼他的是位美女,他还是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董姑娘微笑着应道:“是,公子。”

两人先后跨进院门,萧靖随口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话一出口,他就回过味了。这明摆着是上一世跟人聊天的套路,在这里就等于直接问人家姑娘的闺名,太唐突了!

董姑娘一呆,那表情怎么看都很萌。倒是董怀远突然从一堆垃圾后面探出了小脑袋,高声道:“我姐姐叫小雅!”

气氛瞬间就变得很尴尬。萧靖干笑了两声,他抬手指了指堆积如山的杂物想要岔开话题,却听董小雅道:“公子稍待,奴家来收拾就好。”

你收拾东西就行了,千万别收拾小远啊!

第十六章 一个都不能少!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可是,邵宁这厮出工不出力,乐坏了的小远到处疯跑又帮不上什么忙。最后,收拾的重任就落在了萧靖和董小雅的身上。

人不可貌相。董姑娘看着是一副小家碧玉的娇弱模样,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所有粗活、累活她都抢着干,萧靖想要帮忙,却总被她用一句“公子歇息去吧,奴家来做就好”给打发走。

门口忽然有人高喊:“萧公子,小老儿来了!”

萧靖正满心感慨地看着小姑娘忙里忙外,跃跃欲试地准备找时机上去搭把手,听到这声音转头一看,却是老魏头来了。

这回萧靖学了乖。见老人快步走来,他都没给人家致谢的机会,就架着胳膊连拉带拽地把人拖到了椅子上。

老魏头眼里闪着泪光:“若非萧公子,小老儿就无处可去啦。没说的,以后公子的事就是我魏家的事,公子若有差遣,只管支应一声便是!”

萧靖搔头道:“您这说的哪里话,要不是您,我早就流落街头了,在邵员外面前帮您说句话算什么?要谢也应该是我谢您才对。”

老魏头猛地站了起来,他二话不说就走进房里帮忙拾掇东西。老人家很硬朗,可萧靖还是怕他年纪大了有什么闪失,便举步跟了上去,想劝他在一旁坐下;谁知老魏头说什么也不肯歇着,萧靖只好在一旁陪着他拉家常,再不动声色地把主要的工作量都揽到自己这边来。

一回头,他看到董小雅正蹲下身轻声细语地和董怀远说着什么。(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又过了一会,小远那熊孩子便拿着块布认真地擦拭起家具来。

一切都挺完美,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强烈的违和感?

萧靖很快就发现了原因。老魏头停下喝水的时候,他默默走向了在屋檐下望天的邵宁。叫了两声,这人没反应;他伸出手在邵公子那直勾勾的眼睛前面晃了晃,才算是把这厮的魂给招回来了。

萧靖也没开口,只是冷着脸努了努嘴。挥汗如雨的董小雅、登高爬低的董怀远、稍事歇息就又投入劳动的老魏头……相比之下,邵公子可算是天字第一号闲人了。

邵宁撇了撇嘴想说话,可萧靖转身就走,只给他留了个背影。邵公子恶狠狠地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很快又换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大声吆喝道:“董姑娘,我来帮你啦!

在众人的努力下,这座一进的三合院总算被收拾好了。自我感觉良好的邵宁很自觉地住进了三间正房,萧靖则入住了东厢房。三合院没有倒座房,董小雅本想带着小远住耳房,可萧靖坚持着把一大堆暂时用不上的东西堆进了耳房,她只好住进了西厢。

漂泊许久的萧靖总算扎下了根。这颗种子虽然在秋天才播下,但焉知它不会在春天发芽成长,开出举世瞩目的奇花?

眼看着就到了瑞雪飘飞的冬季。

萧靖没想到浦化镇的冬天会冷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他的身上裹着个还算厚实的破棉衣,都忍不住被寒风吹得一阵哆嗦。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虽然踏雪前行的“咯吱咯吱”声很好听,但这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起来也实在太累人了。

“阿嚏!”身旁的邵宁打了一个惊天响的大喷嚏,萧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邵公子一入冬就变成了一条鼻涕虫,他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有时候,他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为苏玉弦担忧,生怕这打架很牛但体质实在不怎么样的邵家独苗突然翘了辫子。

邵宁停下了脚步:“你说,我现在去找爹说说,他能接纳玉弦么?”

这种猜测太无厘头了,所以萧靖完全不想接话。

邵宁也意识到,这话实在没啥意思。他长叹一声又迈开了步子:“老子才不想跟你出来跟你当什么教书先生,可是家里更冷,还是外面好些。”

这回萧靖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外面虽然冷,但待久了便不觉得怎样;倒是房间里阴冷阴冷的,坐上半个时辰人就会有种被冻僵的感觉。

“三千两银子,你到底能不能挣出来?”一脸狐疑的邵宁用手捅了捅萧靖:“怎么都这会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距离您老人家被赶出家门才两个多月,您着的是哪门子急?这还有点起码的信任吗!

萧靖脸一黑,侧目冷笑道:“既然邵公子这般急切,不如今晚就去劫了苏玉弦再远走天涯双宿双飞,如何?我老家有句话叫‘今夜下雨不宜私奔’,至于下雪,我看倒是不妨的。”

邵宁不敢吭声了。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又没话找话道:“你说,我哪里得罪了小雅姑娘么?”

萧靖抬头应道:“怎么?”

邵宁一脸的困惑和不甘:“她管我叫邵公子,叫你的时候倒把萧字给省了,听着就近了许多。院子可是我爹借给你住的,这一家之主应该是我才对,可是,哎……”

萧靖鄙夷地丢给他一个白眼:“还不是你这人孟浪唐突?你对她要是有对苏玉弦的一半斯文,人家能对你敬而远之么?”

嘴里这么说着,他所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小雅这妮子打住进来的那天起便把自己当成了婢女。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几乎都被她包办了,每次见面她都对萧靖恭敬有加。想想也不难理解:萧靖救了她家唯一的男丁;把自己当做萧家的下人,就是她报答这份恩情的方式。

作为一个现代人,萧靖很难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付出,却也没办法让人家不要再这么做。

正感叹着,两个人已走到了地方。这里是一片大空场,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简直就是天然的教室。

看着那三五个在雪地上嬉闹的孩子,萧靖皱起了眉头。

邵宁转了一圈,很不解地道:“怎么才这么点人?”

萧靖拂掉了一截断木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再等等,兴许有事耽搁了。”

左等右等,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到场的那几个孩子都累得玩不动了,还是没有别人出现。

不能再等了!

萧靖起身抖掉了身上的积雪,大踏步走向了镇子。

萧老师的课,一个学生都不能少!

第十七章 好孩子

“顺子着凉了,公子请回吧。[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一位妇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萧靖说了这句话,便用力关上了破木门。

还不甘心的萧靖举起手想拍门,却听妇人在里面高声道:“俺家的娃又不考功名,识了那些字做啥?还不如帮着干点活哩!”

萧靖苦笑着转身走开了。这是他走访的第五户,前面几家给了各种各样的说辞:有的说孩子病了,有的说孩子出远门了,还有的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家孩子不想识字了。

自打住处安顿下来,萧靖就当起了孩子王。他以“课后赠送糖葫芦”为诱饵,把一些不需要给家里帮忙的孩子集中到了一起,教他们识字;待农忙时节一过,跑来的小孩就更多,人最齐的时候差不多有近80个学生,需要他和邵宁分开授课才顾得过来。

这些孩子都来自寻常人家。他们的家里要么请不起先生,要么就没有让孩子读书的意愿。能把这样的一群小孩聚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学些东西,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只是现在……

萧靖猛地一脚踢在了雪地上,飞扬的雪粉又被风吹回到了他的身上,激得他浑身一机灵。

呆立了一会,他便向“教室”那边走去。

“旺福,不是跟你说了上课不能说话吗!”邵宁“耀武扬威”地挥舞着手里的树枝,那威严和认真的模样很有老师的派头。

被他点名的孩子赶紧转回头来吐了吐舌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邵宁走到他跟前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个“福”字,似笑非笑地道:“这字念什么?”

旺福被问住了。他含着手指想了好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有个孩子举起了手,待邵宁点头后,他起身大声道:“这是福字!”

邵宁嘉许地示意他坐下,又对旺福道:“你看人家金贵!这个字前天我可教过你们,别人记不住也就算了,你怎么连自己名字怎么写都记不住?就算本公子教课你不听,你家里难道就没贴这个字吗?”

邵宁毕竟当了很久的街头霸王。就算现在是好人的形象,在孩子幼小的心中也难免有些积威。旺福顿时一扁小嘴又用力吸起了鼻子,很快就做好了放声大哭前的一切准备。

“不认识有什么打紧?再学一遍就是了。”踏雪而来的萧靖微笑着俯下身哄得旺福破涕为笑,又把邵宁拉开几步,低声道:“你还嫌咱们的学生不够少么,非要再赶回去几个才开心?”

邵宁哼道:“我又没说他什么,他就受不了了?想当年老子识字的时候,天天被先生打手板,我……”

萧靖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你那点光荣事迹就别拿来吹了。那会有人管着,你就把字认全了,然后呢?等再大点就不肯读书了,先是祸害京城,后来又祸害这浦化镇,成了个不学无术的江湖混混。我要是你就低调一点,‘想当年’什么的有个毛用?”

邵宁把眼一瞪就要发作,萧靖又道:“为人师表知不知道?当着学生你就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睛,人家怎么看你?”

邵宁转头看了眼孩子们天真的眼神,用力做着深呼吸。良久,他才道:“学生越来越少,你打算怎么办?”

萧靖淡然道:“从明天开始,我一个人来教课就好,有些事需要你帮我做下。”

他把邵宁拉到了一棵树下,两个人悄悄交流着什么。邵宁听了他的话显得有点疑惑,不过沉思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缓步走回场地中央。萧靖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微笑着像变戏法似的从油布下面摸出糖葫芦分给众人:“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

大家齐声欢呼着,先拿到了糖葫芦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有个孩子的嘴边都粘上了小糖块。

“我有个问题想问同学们。”萧靖炯炯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脸庞:“你们都是为了什么来学习的?”

有个孩子咧着嘴举起了手中的竹签:“糖葫芦!”

邵宁有点想哭,萧靖却一脸的古井无波。他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吗?”

又有个孩子道:“爹说俺家里太小,俺跑来跑去的他和娘没法收拾东西,所以让俺找邵先生玩,等玩完了再回去。”

邵宁了然一笑,表情坏坏的:“嘿,二柱,你爹说的对。以后你没事就来找邵老师,别老打扰你爹娘,知道不?”

没等邵宁继续往下说,萧靖又道:“还有吗?”

这时,那个叫金贵的孩子响亮地喊道:“我要识字!”

萧靖饶有兴趣地走过去蹲在了他身前:“哦?说说看,你识字是为了什么?”

金贵搔了搔头,脸上有点害臊。待看到萧靖充满鼓励的眼神,他才鼓起勇气大声道:“俺娘说,人穷不能短了志气!要是不想一辈子受穷,就要跟先生识字,多识字才有出息!”

邵宁微微一愣,萧靖却笑了。他拍下了金贵的肩,柔声道:“好孩子,加油,我看好你。”

说着,他起身摸出了十几串糖葫芦一股脑塞给了孩子们:“你们拿去吃吧,家里人多的就多拿些。谁要是抢小伙伴的,下次就不给他!”

所有的孩子都疯狂了。他们欢叫着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的雪幕中。

萧靖忽然问道:“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邵宁还没开口,他便自问自答道:“不管哪个,都是好孩子啊……”

雪下得更大了,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向家走去。一路无话,眼看就到家门口了,萧靖忽然伸手拉住了邵宁:“前前后后来过的这些人,大概认识多少字了?”

邵宁迟疑道:“这可不好说。你给我那一千个字,现在教到差不多六百了。不过,这些小孩情况不一样,经常来又聪明肯学的,估计能记住不少。剩下的,可能就一二百,也没准更少。”

萧靖有点无奈,不过转眼间又坚毅地笑了。

虽然还有点早,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第十八章 仙女下凡

明天讲课时,是不是能多来几个人?

入夜了,外面的风雪反而小了许多。(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萧靖在榻上辗转难眠,心里想着念着的,无非就是白天的那件事。

对于媒体来说,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传播!

比如一张报纸。无论它的新闻报道多么详实丰富,无论报社在独家或深度稿件上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无论它刊载了多少鸿篇巨制,无论它背后的人们有多么崇高的新闻理想……如果报纸卖不出去,或者买的人根本看不懂,只是拿报纸去垫桌角,那么上面提到的一切有何意义?

把信息成功传递到受众的手中,才是王道。若无此,万事皆空!

据萧靖的调查,大瑞朝的识字率虽然还不错,却也远没达到能让他满意的程度。比如他在乐州发那篇报道,很多人都是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真正能读懂全文的人,相对于巨大的人口基数来说还是太少了。mht.la [棉花糖小说]

所以,萧靖才想以孩子作为突破口,因为他们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并且善于学习。一个原本全是文盲的家庭中有了这样一份子,便等于播下了一颗种子,他的宏愿才有可能于未来的某一天在大瑞朝的天下生根、发芽。

为此,他没有选择《三字经》、《千字文》或《百家姓》作为启蒙教材,而是自己精选了一千个在新闻报道中常用的汉字。

可惜,即便经过了周密的布置,他的工作还是举步维艰。

“这特么可真是神级难度啊……”

萧靖低声念叨了一句,便用被子蒙住了脸。

第二天,雪停了。

萧靖很早就起了床,一向喜欢赖床的邵宁却比他还早。当萧靖打开房门时,就看到这小子打着大喷嚏跨出了院门,估计是去做他交办的差事了。

执行力真不错!

穿戴整齐的萧靖像做贼似的探出了头。董小雅正在院子里忙碌,他瞅准人家去烧火的机会背着东西一溜烟地跑掉了。

每天一早一晚,小雅姑娘都会主动上门服侍他起居。他若是再慢一点,人家没准就要端着盆过来了。

有人伺候是福气,更何况伺候人的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妹子。萧靖不得不承认,每次嗅到那近在咫尺的清香,他多少还是有点心猿意马。

但是,来自现代社会的他还是觉得无福消受:我要是不幸残废了,或者穿越到一个富贵之家,这倒很正常。可现在的我就是个要啥没啥的落魄青年,凭什么让人服侍啊?

邵宁不会做家务,再说他不捣蛋就不错了;萧靖教完学生回到家还有一堆事要忙。因此,萧家的绝大多数家务都压在了董小雅的肩上。这妮子一天才睡两个多时辰,很多次萧靖睡不着到院里闲逛,都看到她房间还闪着昏黄的光。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

今天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学堂”开课时,就来了九个学生。虽然远远达不到萧靖的要求,但也算是个好的开始,于是心情甚好的他谈笑风生地讲了一上午。

到了午时刚要“收工”,又有几个早早吃了午饭没事做的孩子跑了来。萧靖没资本“赶客”,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

又讲了快一个时辰,学生们还很有精神,腹中空空的萧靖倒有点撑不住了。他强行无视了咕咕叫的肚子,在雪地上涂涂画画地写着字。就在他感觉饿过了劲的自己再一次进入了状态、讲课的兴致变得更高的当口,他忽然发现有两个孩子的目光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咋咋呼呼地逼近了两个学生,希望能帮他们回到现实世界中,谁知那俩人还是直勾勾地望着树林的那头。

“栓子、狗蛋,你们俩看哪儿呢?那边有仙女啊?”

仙女肯定是没有的,美女倒有一位。萧靖转头一看,原来拎着个包袱的董小雅正俏生生地站在林子边上。他心中一喜,嘴上嘀咕道:“刚才还说这年头也没个外卖,吃饭都麻烦。难道我开发出了异能,可以心想事成啦?”

“公子。”待萧靖缓步走到跟前,董小雅打开包裹拿出了一个食盒:“奴家来得不是时候,误了公子的事。”

萧靖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什么事都没耽误。这可是雪中送炭啊,有劳小雅姑娘了。”

嗯,伙食不错!除了饼子,居然还有一道挺精致的小菜!

“公子请用,稍后唤奴家一声就是。”董小雅行过礼便退开几步,低眉垂手地站在了林间的雪地上。

萧靖暗自叹息了一声。有美女来送饭,本来是挺温馨的一件事;可是,从董小雅恭谨有礼的一举一动中,你只能看到仆人对主人的敬畏和义务,看不到同伴之间的友情,或者任何发自内心的关怀。

哎。就连前世那些临走时还不忘笑着嘱咐“麻烦您一定要打五星”的外卖小哥,都比小雅姑娘要暖上不少吧?

比起胡思乱想,还是填饱肚子更重要。萧靖咽了下口水正准备开动,那只拿着筷子的手却跟打了石膏似的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他的双眼在无意中捕捉到了什么,脸上也闪过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讶异。

树林的另一头有条还算宽阔的道路。雪后的路面没有结冰,到处都是泥泞。行人还能挑地方摸索着前行,车辆想要通过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辆大车陷进了泥里,任凭车夫如何吆喝、几个随从如何努力,后车轮就是陷在泥里,怎么都推不上来。

“小姐别下来,应该差不多了。”一位青衣女婢娇叱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都没吃饱饭啊?再加把劲!”

车中玉人没理会女婢的劝阻。探出身子准备下车的她蹙眉道:“莲儿,这不怪他们,不许这般讲话。”

“小姐,慢一点!”青衣女婢阻拦不得,只能搬出一个脚垫放到了烂泥中。

林中空场上,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忽然奶声奶气地喊道:“先生,有仙女下凡啦!”

正在大快朵颐的萧靖向他指的方向望去。刚刚开始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再加上他距离那边要比男孩更远些,所以能看到的就是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这孩子真是的,没事逗我玩呢?

萧靖一低头,食物又成了他眼中的唯一。

第十九章 你不是奴婢

邵员外苦笑着放下了信纸:“这后生真是异想天开。夜夜小说网WWW.mht.la罢了,事情也不为难,给他几分面子便是。”

刚才有个下人拿来一封信,说是萧靖急匆匆送到门口的。邵员外本以为是什么万急之事,打开一看,信上的内容却让人哭笑不得。

他眯起眼睛盯着院子里的藤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又走回桌旁端起了茶杯,却没有要喝茶水的意思。

沉吟了许久,邵员外才放下了杯子。他把信递给了一旁的管家,淡淡地道:“照这上说的做吧。”

管家双手接过信纸,又道:“老爷,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福源号的孙掌柜托人来问,要不要他再以孝敬的名义给公子送点银子去……”

“简直是胡闹,这孙二虎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就知道拍马屁!”邵员外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说让他送钱了么?上次都不跟老夫招呼一声就给臭小子送了那么多钱,足够他用上半年了!这次又送?难道想让他心思活络了再去吃喝嫖赌啊?”

管家赔笑道:“老爷自然是没说过的,这也是下面的人心疼公子,才会自作主张。”

邵员外哼道:“要我说,他们眼里就没有老夫!呵,他孙二虎不是个吃斋念佛的居士么?镇里那长寿庵正建在风口上,一到冬天冷得要命,怎么就没见他管管,给送点炭火什么的呢?”

管家心领神会地道:“是,老爷!”

申时过后,萧靖总算是回到了家。(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一进门,正陪小远玩的邵宁就迎了过来。两人神神秘秘地进了东厢房,只留下被迫独自玩耍的小远撅着嘴在院子里玩雪。

萧靖拿过邵宁递来的纸低头读了一遍,眉头越锁越紧:“只有这些么?”

邵宁把手一摊:“这已经挺不容易的了。我一个人从浦化镇跑到京城,沿路到处打听才记下了这么多。我又不是千手千眼,要不你去试试?”

萧靖低下头想了想,又道:“你一个人去是单薄了一点。这样,明天我让小……”

他的话还没说完,邵宁的眼里就冒出了绿光,尽显豺狼本色。

萧靖见势不妙,连忙改口道:“让小远跟你一起去。”

邵宁:“……”

萧靖摇头道:“还是不妥。小远虽然机灵,可惜年纪太小,未必帮得上忙。你随便回家找几个没事闲得慌的家丁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愿意跟着你混的狗腿子多得是。对了,我今天也打听清楚了,你爹今晚就要回京城,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过去。”

邵宁:“……”

听了这么一通念叨,邵宁就快要对人生失去信心了。他随意摆了下手就悻悻地出了房间,估计一时半会不打算再跟某人聊天了。

萧靖松了口气。就算安排小雅和你一起去,人家姑娘肯么?这一路上还不被你烦死!

说起小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靖和小远相处的时间不短,曾谈及的东西自然很多。不过,彼时小远和姐姐失散,萧靖怕他伤心,从不曾提及他的家事。

即便小远主动谈起,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对很多事都没什么印象,说起来也难免颠三倒四,让人不得要领。

夜色渐浓。笔耕不辍的萧靖刚想走出房间透口气,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不用说,一定是董小雅来了。

开门的一瞬,萧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了小雅姑娘的手,眼里也多了几分了然。

娇弱的董小雅正站在门前。她轻唤了声“公子”又道了个万福,便准备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水盆。

萧靖的心里有点发酸。

搬进这院子的第一晚,小雅姑娘便主动来服侍他洗漱。彼时,不明就里的他正奋笔疾书地写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姑娘在外面脆生生地一喊,他的思路瞬间就被打断;心里一着急,一句不经大脑的气话便冲口而出:“喊什么喊?过一个时辰再来,敲了门再进!”

一个时辰后,董小雅端来了重新烧开的水,轻轻敲开了门。自那以后,小雅都是把盆端到门口放下,等敲门开了再端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弯下身,动作奇快的萧靖已经一气呵成地把盆端在了手中,又大踏步向屋内走去。

董小雅有点错愕地愣在了原地。直到一阵寒风径直吹进了屋子,她才如梦初醒地咬着唇走进房间并顺手带上了门。

萧靖把盆放好又坐在了榻上。他看着不发一言的董小雅,缓缓地道:“上次不该对你嚷嚷,对不起。”

董小雅先是一呆,接着就想到了萧靖所指的是什么。她用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怨公子,是奴家做事不周到,扰了公子的雅兴。”

萧靖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女孩柔润的眸子:“你的手不方便,就别强撑着了。明天开始,你什么活都不许干,家务留给我和邵宁,你只管哄好小远。什么时候手养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董小雅悄悄把手往回缩了缩。可是,借着昏黄的灯光,仍然能看到她手掌边缘那明显的肿胀,以及几个发白的小泡。若非数次烫伤,这双纤长白腻的柔荑又怎会变成这样?

“那可使不得。”小雅姑娘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公子有大事要做,奴家自当照顾好家里。”

萧靖起身向她走近了一些,叹道:“你嘴里说的是奴家,心里却把自己当成了奴婢,是也不是?”

他望向那张清秀的脸庞,柔声道:“董家应该不是小户人家。就算是,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生来就是做奴婢的。”

董小雅身子一震,继而猛地抬起了头。有生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萧靖正色道:“说实话,我不觉得救了你和小远算是什么‘恩情’。若有人对那样的恶行都可以熟视无睹,那他简直不配再被称作‘人’。我也不觉得,一个人只是守住了身为人的底线,便可以被别人称为恩人!”

他凝视着女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小远就像是我的亲弟弟,所以你也是我的家人,我的伙伴!”

第二十章 伙伴

董小雅的眼睛红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哪里还有半点尊严?

萧靖猜得没错。董家虽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名门大户,却也是家境不错的小康之家。而她,也曾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宅闺秀。

破家后,一切都变了。被人呼来喝去、轻贱辱骂,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为了生存,她不怕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辛苦,不怕别人的白眼和刁难,在不停的劳作中学会了很多事。

可是,一个亭亭玉立的芳龄少女难免被不怀好意的人垂涎觊觎。

和小远失散那段时间,她曾到一户人家帮佣,家里的男主人经常来看她做活。终于有一天,他软硬兼施地把小雅骗到了房中。刚关好门,他便狞笑着扑了上来。若不是小雅随身藏着一把剪刀拼死抗拒又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后果可想而知。

更不要提在浦化镇险些于光天化日下遭人施暴,在千钧一发之际才被萧靖和邵宁救下的事了。

卑贱的身份,使她成为了一件美丽的商品,一件精致的玩物,一件诱人的私产。

咬牙捱过了种种难关,又在茫茫人海中重新遇到了弟弟。那天,紧紧抱着小远泪流满面的她默默感念着上天的恩赐,因为她终于又拥有了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牵挂和寄托。

作为姐姐的她承担起了妈妈的责任,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年幼的弟弟。她不顾一切地劳作,就是为了让小远更好地活下去。为董家延续一线香火,也成了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除了小远之外的家人,除了背影之外的伙伴,对她来说早已是太过奢侈的幸福。

而面前的男人从没有把她当做奴婢。他总是温和地笑着,在她把水端进来以后自己一个人完成洗漱,然后在目送她端着盆离开的时候说上一句谢谢。[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小雅一直怀疑,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自己“想要报恩”的情绪,萧靖根本就不会让她来做这件事。

至于那个邵公子,虽然总是油嘴滑舌的惹人生厌,却也没有太多的逾礼之处。有时,他甚至会跑来帮着做点活,再吹上两句他之前是怎么帮镇里的老太太劈柴挑水的。

这,就是伙伴吗?

望着呆呆出神、泫然欲泣的董小雅,萧靖的心里有点紧张。跟许多男人一样,他最见不得也最没办法的就是女孩子在他面前哭。

为了改变这就快要“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气氛,他大大咧咧地一笑,没心没肺地道:“小雅姑娘若是非要报恩,那也简单得很。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姑娘以身相许,如何?”

董小雅闻言大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整张脸蛋都涨成了大红布。若是地上有个缝,估计董姑娘早就义无反顾地钻进去了。

萧靖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都穿来这边小半年了,怎么这语言习惯还是改不过来?

原来在饭桌上跟着众人开开荤腔,或者和身边的女性朋友很没尺度的互相调戏一下,那都没什么。可是,这里是古代呀!

虽然那些“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古装剧里大都会有以身相许的桥段,可那是戏说。董小雅一心想着报恩,这件关系到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又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萧靖正想着如何往回兜一兜,一个身影突然破门而入。被吓着的两个人刚望向门的方向,那人就踉跄着扑了上来,怒吼道:“你这厮居然是个施恩望报之徒,做了点好事便想骗了人家的终身,老子跟你拼啦!”

作为男人,萧靖第一反应是护住小雅姑娘,谁知道人家就是冲他来的。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就被对方扑倒在了榻上,脑袋差点就和墙来了个亲密接触。

董小雅急忙拉住了那人的胳膊:“邵公子,你误会了。公子他只是说笑来着,没有那个意思!”

“小雅姑娘,你别管!邵某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乘人之危的奸徒!”邵宁大义凛然地表了态便又一次作势要扑上去,只见他的右臂猛地向后一挣……嗯,距离那丰满的香软只剩0.01公分了。

哎呀,就差了一点!

萧靖看着邵宁那张写满遗憾的脸,眼前飘过了一串省略号。

这小子进屋时喊的那一大串废话如果按照“邵氏语言体系”翻译过来,用六个字就能概括:放开她,让我来!

这也就算了,这混球居然还想趁机揩油,也太没品了吧?这是性骚扰知道吗?

心中万分鄙夷的萧靖准备说点什么。可是,嘴还没来得及动,他的鼻子就用力地嗅了起来。

几秒钟后,他忽然眼冒着绿光,接着便迸发出了洪荒之力。一声怒吼过后,可怜的邵宁就被推到了书案上,后腰重重撞了一下的他揉着腰眼大声呻吟着。

萧靖疯了似的打开了邵宁拿进来又丢在了地上的东西。对,那是一个食盒,里面还有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贼子敢尔!”怒火中烧的邵宁嚎叫着反击了,他雷霆万钧地一推,才把烧鸡拿到手里的萧靖又被推了回去。

你爱推就推吧!

美食当前,萧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的手抓着烧鸡向嘴边凑去,眼见就能得逞的时候,邵宁猛地用全身的力量压住了他,又用一只手推着他的腮帮子让他的嘴远离烧鸡,另一只手则胡乱挥舞着试图夺回烧鸡。

场面大乱。脸被人一推,萧靖噘了个小猪嘴;邵宁也没好到哪里去,打架动手都要讲究潇洒的他这会完全没了章法,那动作就像乡间顽童为争食打闹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正僵持着,两人同时听到了“噗嗤”的一声轻笑。

邵宁刚回过头,眼神就直了。只见董小雅以袖掩口,俏脸上盈盈的笑意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他的鼻子一酸,险些就要流下泪来。天可怜见,原来你会笑,笑起来还是这般好看!

另一边,萧靖可没他这闲情逸致。“秀色可餐”这话的确没错,可那是“饱暖思***的人们才能获得的享受。整天被冻成狗、吃饭完全没肉吃的他可比不了刚吃得满嘴流油邵大公子,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吃!

这会没人捣乱,他又把烧鸡递到了嘴边。不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张嘴咬下去。

“既然小雅姑娘说你没那个意思,那本公子暂且放过你。”双眼冒桃心的邵宁打了个饱嗝:“时候尚早,我先去看看小远。小雅姑娘,要是不碍事的话,我教你和小远读书识字如何……”

“滚!”不等他说完,萧靖就揪着衣服把他拖到门口,又一脚踢到屁股上把他踹了出去:“说好的请老子下馆子,到现在都没动静,原来你小子跑去吃独食!靠,太不仗义了!”

“胡说八道!”邵宁扯着脖子抗议道:“下午你诸般戏弄于我,我还给你带吃食回来,仁至义尽啦!”

萧靖哼了一声。他回到屋里拿起烧鸡掰下一条鸡腿,便把剩下的部分直接塞给了董小雅。

“小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肉。”萧靖微笑道:“还有一半是你的。原来你就老把吃的分给他,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多补补身子吧。姐姐要是病倒了,小远也不会开心的。”

董小雅刚要出言推让,萧靖便一瞪眼睛。说不得,她只好低声道:“多谢公子。”

萧靖笑着坐回了书案前,重新翻阅着邵宁白天拿回来的那些东西。一旦进入了忘我的工作状态,周围的事便与他无关了。

所以他不知道,已走出几步的董小雅悄悄回眸,嫣然一笑。

第二十一章 手快有,手慢无

初冬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近半个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这天下午,浓密的雪云总算散去了,久违的太阳公公在天上露出了笑脸。

萧靖刚推门走进院子,董怀远就跑到他跟前伸出了小手:“萧靖哥哥,我要吃糖葫芦!”

“小远,别闹。”董小雅板着脸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糖葫芦是拿去干正事的,你整天要来吃怎么行?”

萧靖大笑道:“小远想要,那肯定是有的。”说着,他就摸出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了董怀远,一串则塞给了董小雅。

董小雅无奈地看了眼欢叫着跑掉的弟弟,叹道:“公子太宠着小远了。时间长了,奴家怕他会被惯坏。”

“给串糖葫芦就惯坏了?不至于。”萧靖笑着摆摆手:“俗话说,男穷养、女富养。等将来挣了大钱,咱们吃山珍海味,还让他吃糖葫芦,不就好了?”

他侧头一瞟,只见董小雅已轻启朱唇咬下了半个山楂。嘿嘿,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很少有不馋零食的。正好剩下三串,本山人真是神机妙算!

“挣了大钱别吃山珍海味,先把三千两银子给我。”萧靖还在暗自得意,刚从房间里出来的邵宁就不阴不阳地应了这么一句,又走到他面前一摊手。

萧靖言简意赅地答道:“糖葫芦没了。”

邵宁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哎,我赶紧回屋看看。今天拿回来的那些东西要是让野猫或者老鼠叼走了,那可就麻烦喽!”

萧靖无奈唤回了邵宁,又不情不愿地给了他一串糖葫芦:“您拿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本来还说自己留着吃呢,你小子也太精了,估计粘上毛就成猴了!”

董小雅正美滋滋地吃着,听到萧靖抱怨,她一扬手就想把自己的递过去。可手抬到半空,她便意识到手里这串恐怕只能给小远,于是只好红着脸走开了。

邵宁得意地吃着糖葫芦扬长而去。少顷,他从自己房间搬了一大摞纸到萧靖的屋里。

直到丑时,上下眼皮直打架的他才走了出来,边走边摇头:“我爹他一定是疯了……”

天亮了,萧靖睁开了眼睛。

邵宁走后他又忙活了好久,一个时辰前才刚刚睡下。

萧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顺手理好了身边的纸张。他慢慢举起了那厚厚一沓纸,又微笑着在空中挥舞起来。

来吧,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沉寂了许久的浦化镇又一次喧腾了。

让大家兴奋激动的并不是什么坊间八卦。镇子虽说不小,可也没有那么多家长里短能拿来说嘴。真正让人疯狂的,又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招聘专版?

茶商田家的二公子盯着纸上那四个大字,有点不明所以。又往下看了一段,他便不屑地随手一甩,可怜的纸张很快随风飘落到了地上。

他弃之如敝履,别人可未必如此。

“当家的,你看看这是啥?”冯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把一张纸丢到了夫君面前。

她的男人在闲坐,闻言只侧头看了一眼,便不耐烦地道:“我怎知道?这上面密密麻麻的,看着好生心烦,快快拿走!”

冯大娘怒道:“刚才也有人给了金贵家一张纸。没多会,金贵他爹就兴冲冲地跑了。肯定是有啥好事!咱家就你识得字,不问你问谁?”

她男人更是心烦,于是用力一拍椅子:“我才识得几个字?这满纸的方块,谁知道说的都是啥!”

两人正在争执,家里的小孙子偷偷走了过来。他好奇地拿起被丢下的纸看了一会,便摇头晃脑地读出了声:“邵员外家,需泥水匠人两名,每日壹钱银子;韩太公家,需丁匠一名,每日叁十文;京南黄氏石场,需石工一人,工期三日……”

两个大人马上就安静了。

农闲时节找份短工并不很难,但多少也要费一番力气。如今,竟有人汇总了招收短工的信息,又送到了家门口!

更让人心动的是,邵员外给的条件格外优厚:他开的工钱,是平日的两倍!

冯大娘的话音都有点发颤了:“好孙儿,还有啥?快,都念来听听。”

那小孩含着手指,一脸无辜地道:“邵员外家还有个每天叁钱银子的。可是,到底是干什么,我就看不懂啦……”

浦化镇里不断发生着类似的事情。经常有人急匆匆地跑去某处想找短工,却被告知工作已被人接下。

萧家的院子里,斜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萧靖悠然道:“你知道么?这就叫手快有,手慢无。”

邵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靖又道:“家里有人识字,才能看懂。认字越熟练,反应就越快。认的字越多,能找到的短工就越好。每个工作都有名额,大家势必要争抢,所以没有时间去问别人;人都有私心,就算真有人去问,邻家也未必会告诉他。”

说完,他起身踱了几步又伸了个懒腰:“最赚钱的那几个活都是要自带家伙的。连干什么都不知道就空着手去了的人,就算第一个到,也没半点用处。”

信息等于金钱,而金钱是最直接的利益。人都会被足够多的利益所驱动,而为了获取利益,你必须先读懂纸上写的是什么……

对于萧靖来说,这是必须打赢的一仗。当然,他也坚信,这是必胜的一战。

邵宁埋怨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咱俩写那么多份‘招聘专版’是要干嘛?累死人了!镇里的富人又不会去做短工,给他们又有什么用!”

萧靖轻笑道:“确实如你所说。不过,让他们提前见识一下也是好的,总会有用到的一天。”

话音刚落,小远便屁颠屁颠地跑进了院子:“萧靖哥哥!狗蛋问,萧先生和邵先生什么时候再给上课呀?”

邵宁马上就站了起来。这厮当先生当得有点上瘾了,看那架势他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

萧靖却冲邵宁摇了摇头:“跟他说,我们两个都着了凉,要将养些日子才能教他们识字。若是想学的话,那就……十天以后吧!”

第二十二章 人潮

托萧靖和邵宁的福,浦化镇的冬天热闹了许多。[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一到上午,便会有人把一份《招聘专版》送到各家。

想要打短工的人们从一开始的被动接受变成了主动出击。每天一大早就会有人在街头巷尾翘首期盼,谁家有孩子识字,那就是邻居们重点关照的对象,隔长不短就有人热情地上门来套上几句近乎。

没有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镇民们很忙碌,萧家的几个人却很闲。

邵宁闭着眼睛在躺椅上轻晃着身子,一脸的舒适惬意:“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嘛。虽然吃的简单点,住的差了点,可是胜在清闲。不用听我爹念叨也不用听你念叨的日子,简直给座金山都不换呐。”

萧靖白了他一眼:“那你可好好享受。我把话说在前头,忙的时候还在后头,这么清闲的日子以后不会太多了。”

邵宁不屑地道:“要忙也是你忙,我有什么可忙的?我有的是人可以使唤,用得着自己干活么?”

《招聘专版》发布前,邵宁快要跑断了腿。他跑市场、跑集镇地到处打听,还找了不少虽然借不出钱来但总要卖他些面子的所谓朋友,询问别人家招不招短工。不仅如此,他甚至使钱从牙人那里买来了一些招工的消息;再加上他爹的帮忙,收集起来的信息很快就满足了萧靖的要求。

网罗了这些需求,萧靖和邵宁再一起按照招工的急切程度、工钱、距离等因素做筛选,同时把留下的信息进行分类整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一通忙活后,《招聘专版》就面世了。

那会尽管有“狗腿子”帮忙,还是把他累成了狗。如今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了,他安排出去的邵家仆役会给他带来或多或少的新信息,等萧靖拿到后增增补补的定一下版,两人再书写一个时辰,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至于到处发放这事就不用担心了,堂堂邵大公子还找不到几个跑腿的?

萧靖深深地看了一眼邵宁,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道:“你还记得那次上课,我说‘他们都是好孩子’的事吗?”

邵宁抬眼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想起来了。若说金贵是个好孩子,我同意。可是,剩下那两个好在哪里啊?”

萧靖微笑道:“第一个孩子说,是为了糖葫芦来的。第二个孩子说,家里大人让他来,他就来了。”

他拿过杯子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又道:“要糖葫芦?好办,一根糖葫芦才几个钱?我不怕他想要东西,人有欲望才有前进的动力。今天想吃糖葫芦,明天没准想吃肉喝汤……没问题,跟着我和邵先生好好学就是了,最不济也不至于在做小本生意的时候因为不识字被人坑了。

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些,或许就会惦记上‘黄金屋’和‘颜如玉’。那也简单,寒窗苦读去考功名就是了,反正咱俩是没法教了。”

说着,萧靖摇头道:“怕就怕他无欲无求。若他一辈子想的只是放羊,娶媳妇,生娃,然后娃再去放羊,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邵宁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萧靖续道:“第二个孩子说,是他爹让他来的。这至少说明两件事:第一,他很听话;第二,他对识字不抵触。要不,他直接找个地方玩去,岂不更好?

这样的人,我不管他是因何而来的。只要他来了,便多少能学到些东西。若如此,你我的一番辛苦便不算白费……”

他越说越投入。到了后来,他的话不像是说给邵宁听的,倒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了。

话说完后,萧靖又怔怔地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邵大公子正闭着眼睛,偶尔还能听到他发出的鼾声。看样子……是睡着了。

萧靖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的萧靖拉着邵宁的胳膊把他扥了起来,又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懒猪,起来干活了!”

小憩本来是十分惬意的,可怜的邵宁却被人猛地带离了躺椅。更可恶的是,萧靖居然还放手了!幸好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虽然打了个趔趄,却没有一头栽在地上。

被人如此戏耍,任谁都得有点“起床气”。邵宁挥舞着拳头大声抗议道:“臭贼,你要弄死本公子啊?”

“弄死你干嘛?还得留着你干活呢!”萧靖意味深长地道:“明天,可就是第十天了!”

第二天。

一大早,萧家的院子就变得无比热闹。包括董家姐弟在内,四个人一起出动,全家如临大敌。

辰时刚过,萧靖开始往外搬东西。巳时之前,教学用的那片空地就已经被清理干净。

百无聊赖的邵宁还想找萧靖聊天,却被他一句话就噎了回来:“你要是不怕今天晚上嗓子说不出话来,就说吧,我听着!”

这是什么人啊?

镇子里。

冯大娘在门前左顾右盼了好久,也没等来《招聘专版》。忧心忡忡的她有点坐不住了:该不会是送东西的人走岔了路,或者干脆不来了吧?

在她的眼中,每天来送纸的人简直是送财童子。托《招聘专版》的福,她儿子、她男人甚至她儿媳妇都找到了合适的短工,几天下来不仅贴补了家用,还小小地赚了一笔余钱,过年的时候应该能多置办点年货了。

咋回事?怎么还不见人!

正满心焦虑呢,就见街角罗家的媳妇带着孩子急匆匆地跑过了跟前。

冯大娘心中一动,急忙问道:“我说,这是干什么去啊?”

那小媳妇稍稍放慢了脚步,应道:“娃儿们都说,今天邵公子和萧公子又要开学堂教人识字了!”

开学堂?

冯大娘心中一紧。难怪,听说《招聘专版》就是那两个人弄的。今天他们要讲课了,想来是昨天就没准备发这东西。

那,短工的消息都没了,还要识字么?

她犹豫了片刻,继而坚定地抬起了头。学!万一哪天又有《招聘专版》了,万一哪天又有什么新的发财路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想到这,她回过头一声大吼:“当家的,快带着孙儿去识字!”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邵宁就发现树林外面出现了一堆黑点。仔细一看,是镇里的老老少少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第二十三章 开课啦

邵宁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截至刚才,林中空场上只有那么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虽比平常多点,但没多到哪里去。

心中各种忐忑的他正在满怀悲观地琢磨着和苏玉弦的未来,就被眼前这一幕实实在在地震撼到了;他刚张开嘴巴想喊点什么,就见萧靖快步迎了上去。

人群乱哄哄的,里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不谙世事的顽童,有带孩子过来的淳朴村妇,还有不停憨笑的农家汉子。

最让人在意的,是几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们要么怯生生地躲在树后朝这边张望着,要么就静悄悄地跟在人群后面,估计是做好了“蹭课”的准备。

“大家静一静,都听我说!”萧靖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之前上过课的同学们,只要来过三次以上的,都去东边的树下,找邵先生!来的不多或者没来过的,都随我到西边!在场的女子,无论年龄大小,都去找董姑娘!”

董姑娘?

大家都知道邵公子和萧先生,对董姑娘却没什么概念。众人顺着萧靖所指的方向一看,马上便眼前一亮。

有位女子正亭亭玉立地候在不远处。她宛如清莲出水般娇美纯净,让人只望上一眼便会心生赞叹,继而不愿再挪开视线。

镇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闺女?

董小雅羞涩一笑,向众人行了一礼。一侧头,又看到萧靖对她挑了挑眉毛,在空中轻轻地挥了下拳头。(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昨天萧靖找来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先生教课?

萧靖才不管小雅姑娘如何踌躇。他不由分说地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项,又留下一句“你一定行的”,便扬长而去了。

为此,董小雅前半夜都紧张得没睡好。后来,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也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

来的路上,她就不断回想着萧靖的嘱咐。和萧靖目光相对的刹那,那些话语又浮现在了脑海,她也不知怎地忽然多了些信心。

就在这时,董小雅忽然听见有人低声道:“这闺女可真俊,是谁家的啊,不知许了人家没有?我那小儿子也该娶媳妇了,正好说一门亲事!”

说话的是个村妇。她已经努力在压低声音了,可平时过着通讯基本靠吼的日子,她在家里又是一头河东狮,就算有意控制,那音量也足够别人听到。

另一个村妇接话道:“没见过。要说起来,能读书识字又给人教课的,应该也不是下人。对了,可别是邵公子的相好吧?

董小雅脸色涨红,又好像呛了水似的使劲咳嗽了两声。

又有人道:“这可不好说,也没准是萧公子的相好呢?”

董小雅的脸红透了。她稍稍低下头平抑了一下情绪,便抬头微笑道:“各位婶婶,小妹妹们,都过来奴家这边吧!”

不一会,人群就分成了三块。邵宁那边都是老生,大家轻车熟路不用磨合,是以邵先生上来就讲。董小雅那里虽然有人叽叽喳喳,但因为人少,也不显得闹腾。

最忙乱的是萧靖。他附近的人是最多的,而且覆盖了全年龄段。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学堂是个啥玩意,所以有人在高声聊天,有人在教育孩子,还有人干脆直接跑到他跟前问东问西地套起了近乎。

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萧靖抬腿站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我叫萧靖,大家想必都认识我。在开始上课前,我要宣布个好消息!”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个别熊孩子还想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家里大人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萧靖非常满意。他轻咳一声,续道:“前些日子,镇子里有张《招聘专版》,那是邵公子和在下特意编制的。各位应该都收到过,大家也从上面得了不少实惠,是不是!”

众人纷纷称是。有个嗓门大点的人抢着问道:“萧公子,啥时候再有《招聘专版》啊?”

萧靖笑道:“在下正要说这事。为了造福乡里,我俩决定:今后将定期推出《招聘专版》!农闲时七日一期,农忙时半月一期,还请各位多加关注!”

大家轰然叫好,连不明所以的小孩子都跳着脚叫了起来。七日一期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人们多少还是有点念想的。

邵宁讲得正高兴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了这番话。他脸上的肌肉颤动了几下,身上直冒冷汗:这厮就会胡说,谁特么同意了啊?

待声音平息下去,萧靖又左右手各持一张纸缓缓举过头顶:“那,就开始识字了!哪位能告诉我,这两个字念什么?”

没人搭腔。老老少少大眼瞪小眼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答案。

有人撇嘴道:“俺要是认识,还来你这儿干嘛!”

看着人们面面相觑的模样,萧靖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续道:“那么,这两个字哪个是哭,那个是笑,诸位知道不?”

众人的目光在两张纸上游移着。有的人很显然已猜到了答案,却一直没吭声。这些人平日咋呼起来是一把好手,上课被人提问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因为放不开,所以都在等着别人先说话。

现场很安静,气氛很诡异。就在可怕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的时候,有个稚嫩的声音大喊道:“左边那个是笑,右边那个是哭!”

萧靖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这位小弟弟说下,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说话的是个比小远还小些的孩子。他的父亲见儿子这般机灵,也得意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有了父亲的鼓励,那孩子的声音又大了些:“左边的字,上面的是人的眉毛和眼睛,下面是高兴的脸!右边的字,上面的是两只眼睛,还流了眼泪呢!”

萧靖微笑道:“说得对。谢谢这位小弟弟!”

没人留意到他嘴角的坏笑。嗯,三根糖葫芦就买了个托儿,值了!

不过,萧靖也有没注意到的事。比如,有位青袍公子正笑眯眯地向这边走来……

第二十四章 青袍公子

气氛总算被调动起来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人群里有人跃跃欲试的,若是再来一题,肯定不会冷场。

目光扫视了一圈,萧靖朗声道:“我华夏文字之精妙,举世无双!无数先贤留下这般灿烂瑰丽的文化,我辈又有何理由不发扬光大,使之光耀千古呢?”

绝大多数听众都没什么反应。

萧靖话锋一转:“有人可能要说:我不是读书人,又不用读什么劳什子四书五经,识字有何用处?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回,听众们纷纷点头称是。

萧靖笑了笑:“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状元。可是,识字并不一定是为了读书考功名!开酒店,便要有水牌,还要做账;做小本生意,要与人交接,不识字便会被坑;写书信还要找人代笔,可几文钱也不是白来的!若是犯了官司,状子你可以找讼师,到画押时,你却连判词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他便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人群跟前:“当然,不识字的人最不方便的事是拿到了《招聘专版》,却两眼一抹黑!大家说,没错吧!”

人们一阵哄笑。有个粗壮汉子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估计是想起了自己前几天的窘态。

稍微顿了一顿,萧靖笑道:“要是在场的哪位将来点了状元,切莫忘了萧某今日的好处。夜夜小说网mht.la其他人嘛,在下只愿你们多识几个字,早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众人大声喝彩,兴致愈发高涨了。萧靖趁机把大家都拢到了自己身边,带着一群人做起了填字游戏。

想致富,先修路,光说是没用的,劝学也是一样。只要把路修起来,人们看到了希望,自然会知道修路的意义,后面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一位满脸感慨的父亲交待身边的孩子:“爹这辈子就是个睁眼瞎,算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顺子,你跟着萧先生好好学,你娘要是不让你来,你就跟爹说,爹去找她算账!”

顺子拍着胸脯道:“爹,放心吧!等俺有出息了,就自己攒钱娶媳妇,再好好孝敬你和娘!”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离开人群坐在了一旁,转眼间便涕泪交流。儿子急忙赶过去问缘由,他泣声道:“儿啊,爹年轻的时候,你爷爷曾留下了些家财。可惜,爹识字不多,与人合伙却被人暗中做了手脚,闹得血本无归。到官府去,也是求告无门,所以咱家才一直受穷。萧先生说得对,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按萧靖定下的计划,是半个时辰一节课,中间休息一炷香的时间,再上第二节课。可是,学生们太过热情,所以第一节课拖了许久他才找到个机会宣布休息。待众人稍稍走开了一点,他便很没形象地捧起水囊大口大口灌起水来。

刚放下水囊,最后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便听到有人发出一声赞叹:“萧公子的讲授之法,甚是有趣啊。”

回过头,只见一位身材颀长、英气十足的青袍公子正在向他行礼。萧靖赶忙还礼:“这位兄台过誉了。不知如何称呼?”

他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人。别的不说,光是他戴的那块玉佩恐怕就值不少钱,估计就算把萧靖和董家姐弟都卖了,也是买不起的。

那公子微笑道:“鄙姓秦。在下途径此地,便过来凑个热闹,谁知又听到萧公子一番高论,甚是感慨。所以才冒昧现身,公子勿怪。”

萧靖有点无语。这人还真是有耐性,居然随便听了两句就陪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难道是太有钱了,没事闲的?

话说的太多,他的嗓子都有点沙哑了。于是,他随意地应道:“好说,好说。秦公子有何见教?”

秦公子不答,只是缓步向外走去,萧靖只好跟了上他。

“在下有些奇怪,萧公子为何要教女子识字?”他忽然侧过头望着萧靖,眼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好奇。

萧靖来到大瑞朝后,还没听到过诸如“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但是他知道,来问他这个问题的,秦公子绝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不远处,董小雅还被一群女人围着,大家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人曾说过这么一段话。”萧靖背诵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他瞟了眼秦公子,又道:“这人说,女子识字又能明大义的话固然好,可惜这样的女人太少;别的女人,识了字就爱去看小说话本,心里一活络,便会做出不知羞耻的事来,所以还不如安分守己……”

秦公子沉声道:“在下明白他的意思。”

萧靖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依萧某看,此话实在可笑。女人也是人,为何不能读书识字?一个小女孩,长大了便是母亲,再大些就是一家主母。换个有见识的女子来抚养子女和统领家庭,肯定要比无知愚妇强吧?

历朝历代,能读书的女人无外乎三种:生于富贵之家,沦落欢场,或有家传。可惜啊,可惜!若是全天下的女子都能读书明理,再于广阔天地中有所作为,那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说到这里,萧靖忽然闭上了嘴巴。嗯,好像说的有点多。再说下去,指不定就要聊出什么更超前的东西了。横竖都穿来这个世界了,谁不想娇妻美妾公侯万代的?还是别给自己挖坑了吧!

于是,他摇头自嘲道:“说远了。大义什么的,不归我管。给女子开学堂,也不求她们习得圣贤之道。只要讨生活的时候,她们所学的东西能有些用武之地,能让自家过得更好,在下便心满意足了。”

说完,他长喘了几口粗气,继而悠悠叹道:“我这么说你可满意了么……秦姑娘?”

第二十五章 不安好心

秦公子笑吟吟地道:“萧公子在说什么?在下没听明白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萧靖呵呵两声,又朝他走近了一步:“秦公子这般聪明睿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装,你继续装!

本公子怎么说也是穿过来的,走中性美路线的人咱就见过不少,网络小说读的那就更多了!

好多主角不是都会遇到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之后又发现人家是女子,还是美女一枚吗?

出于无聊的恶趣味,萧靖一早就想好了:如果哪天真穿越了,又遇到了这样的姑娘,一定要第一时间直白地揭穿她!

如今,心愿得偿了!

秦公子摇头道:“萧公子差矣,在下是个愚昧鲁钝之人,还请萧兄明示。”

他一脸淡然,那神情怎么看都不似作伪,连萧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不对!

“他”的扮相是有八分像男人,尤其是眉宇间的英气,寻常男人都很难与之比肩。可是,她绝对是个女人!

精心的装扮能让人以假乱真,嗓音也可以故意放粗,可有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

就算秦公子总喜欢负手站立,萧靖也早就找到机会看清了那一双纤美的素手。若是离近些仔细嗅一嗅,还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女儿香。目秀神清的“他”,眸波中分明比男人多了些轻柔温雅;最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胸前比正常男人多了一点点隆起……

束胸可是对发育很不好的哇!

“萧公子,萧公子?”见萧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摇头,秦公子略显不悦地喊了他几声。(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啊?”萧靖正在心中猛烈批判“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妹子居然非要把自己变成飞机场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件事,被人这么一打扰,他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了,人群又慢慢围拢了过来。看到两人在对话,大家都没有靠得太近,只是隔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

只用了短短的一上午,萧靖便被众人发自内心地尊为了先生。

“在下是说笑的,秦公子万勿挂怀。”萧靖微笑道:“萧某又要给人授课了,公子请便吧。”

秦公子也是一笑。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萧靖叫住了:“今日一番相谈,感觉你我二人甚是投缘。听口音,秦公子应是京城人士。不知现居何处?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当过府拜会,向公子讨教。”

这话说得有点勉强。自打见面,两人总共也就聊了不到十分钟,也没聊到口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又相见恨晚的地步,怎么就“甚是投缘”了?

一见面就套近乎甚至交浅言深,多半都是不安好心的表现呀。

秦公子微微一蹙眉,目光牢牢锁住了萧靖。对视片刻,他莞尔道:“在下住在京城十里巷夏家。萧兄若有指教,尽可去寻我。”

“夏家?”萧靖一愣,又看了一眼对方那价值不菲的玉佩,问道:“夏家可有一位小姐?”

秦公子笑道:“京城中,姓夏的人家不知凡几。据在下所知,有名有姓的夏氏大族也有四、五支,恐怕家家都有不止一位小姐。不知公子指的是哪个夏家?”

萧靖摇头道:“在下不知。对了,那小姐身边有位侍女唤作莲儿,公子可有印象?”

秦公子目光一闪。他深深地望了萧靖一眼,叹道:“还是毫无头绪。萧兄与这位夏小姐有何瓜葛,可否见告?”

“此事说来话长。”萧靖正色道:“若非夏小姐,在下早已是人间一枯骨,焉能与公子在此高谈阔论。哎,眼下事务繁杂,实在脱不开身。来日萧某定要去京城去寻她,报答昔日的恩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活命大恩?萧兄知恩图报,秦某佩服。”秦公子抚掌道:“若在下得知这位夏小姐究竟是何许人,就使人来浦化镇告知萧兄。”

“如此多谢公子了。”萧靖深深一揖,目送秦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这位秦姑娘,倒也有趣。

正在沉思着,邵宁忽然挤开众人冲到了跟前。他毫不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凑到萧靖的耳边低声道:“刚才跟你聊天的那位,其实是个小妞吧?”

萧靖愕然道:“不会吧,隔着这么老远都被你看出来了?”

邵宁傲然道:“那当然,本公子是何人?这年头好多女子为了出门方便都穿男装,我早就习惯了。刚才那人虽然有意伪装,但光看步态身形便知道是位妙龄女子,还需要离近了看么?你这是在侮辱邵某的眼光!”

萧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不愧是色中高手。我是观察了一会才确定的,你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来来来,邵老师教教我,到底有什么窍门?”

邵宁搔头道:“哪有什么窍门?待你多见识些女人便知道了。”

说着,他换上了一张色迷迷的脸:“虽然没看得很真切,但这‘公子’好像眉清目秀的。她若是着了女装,应是位难得的佳人。嘿嘿,这样爱扮男人的女子,性格多半都是刚毅果决的。但,你若是能降服她,这妙人儿便能化身绕指柔,风情万种又柔情似水起来,可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得趣得很呐……”

看着逐渐跑题的邵宁慢慢进入了状态,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若眼前这位不借机YY点什么,那他都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邵公子了。

话说,一个姓秦的住在夏家算什么事,又不是府中下人,难道是借宿的?算了,还是改天去京城一探吧。

望着周围一脸期待的学生们,萧靖歉然一笑,又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谁知还没说话,便感觉到有人拉了下自己的衣袖。

邵宁狐疑地盯着萧靖,道:“你这厮的眼神好奇怪。呵,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萧靖扬眉道:“不错,我确实看上她了。”

邵宁了然地点头,萧靖又道:“不过,我的‘看上’,跟你的‘看上’可不是一回事。”

邵宁一呆,萧靖哈哈大笑着在他屁股上轻踢了一脚:“赶紧回去吧,下半场开始了!”

第二十六章 捷足先登?

“多谢萧先生啦!”离开的人们一批一批地来和萧靖等人道别,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林中空场。(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明明只是回家,却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邵宁一脸兴奋地跑过来搂住了萧靖的肩:“今天真是没白来。我数着,得有快两百个人!”

萧靖的嗓子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低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行字,面露相询之意。

“哈?你也想太多了!”邵宁差点就笑出声来:“官府才不管呢。一群老老少少,青壮的没几个,难道还能聚众呼啸山林不成!”

萧靖点点头,用脚抹掉了地上的字迹,又径直走向了董小雅。

小雅姑娘好不容易支应走了所有的“热心人”,这会正在收拾东西。脚步很轻的萧靖已到了她的身旁,可她还在低头做着手边的事。

萧靖弯下身想在地上写些字,董小雅仍旧浑然不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渐渐的,她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整个人静静地蹲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她哭了?

邵宁刚想嘚瑟两句,就被萧靖使劲往身后一拽。见机很快的邵宁很难得的没吱声,两个大男人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跑到远处哄小远去了。

到了董怀远那边也没讨到好。他闷闷不乐地撅着个大嘴,对萧靖也是爱答不理的。问急了,他丢下一句:“萧靖哥哥给人糖葫芦让人帮忙,都不找我,我再也不理萧靖哥哥了”就跑掉了。

当托儿的那个破孩子,嘴也太不严了吧?我可是因为小远当托不太合适才找的他,怎么一转身就把我卖了!

另一边,董小雅收拾好了心情,也收拾好了东西。她站起身擦了擦眼睛,把目光投向了萧靖和邵宁的背影。

在当灾民的日子里,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获得别人的认可。

她曾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嫁个人品不算那么差的人,或者到一个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过上每天都能吃上一口饱饭,然后混吃等死的日子。

如今,她有幸成了一位“女先生”。那种感觉,不同于当个众星捧月的小姐,更不同于当个被人嫌弃的流民。她还记得,有位婆婆拉着自己的手说了不知道多少感谢的话,走的时候还特意叮嘱道:“丫头,俺家里没有男娃,俺那小孙女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教她多识些字啊!”

看到萧靖和邵宁正向自己走来,董小雅笑着迎了过去,又面带笑意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天黑了。

劳累了一天,萧靖却没有早早睡下。他坐在榻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

之前,邵宁把这纸送进了屋,说是他家的一个下人在京城拿到的。萧靖本来不以为意,可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后,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放下纸走出房间,又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姐姐,你看我字写得怎么样?”董怀远用小手抓着一张纸兴冲冲地打开了门,一见是萧靖,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萧靖摇了摇头,用嘶哑的嗓音道:“小远,明天早上帮我一个忙。替我跟大家说下,我和邵先生要去趟京城,后天再给大家开课。”

董怀远有点不忍心地回头了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哦”了一声。

萧靖见他情绪不高,便坏笑着上去站到的他身后,低声道:“小远,你就别生气了。改天,萧靖哥哥给你留五串糖葫芦,好不好?”

董怀远幽怨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靖又道:“那,萧靖哥哥明天去京城,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行不行?”

这会,小远有点意动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认真地道:“那,我要比糖葫芦更好吃的!”

“好,一言为定!”萧靖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出了屋子。

他想去找邵宁商量事,一回头却又看到董小雅端着个碗在敲自己的屋门。

嗓子实在难受所以不愿说话的萧靖直接迎上几步推开房门,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人来,董小雅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萧靖,她长出了口气才道:“奴家找人要了些梨干泡了梨水,请公子润润嗓子吧。”

萧靖颔首微笑致谢,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伸出了大拇指。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便对着董小雅用力眨了眨眼睛。小雅姑娘不明所以地歪过了头,萧靖才恍然地拍了拍脑袋,又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排字。

董小雅缓步走过去,看到了他写下的字。不说得“如遭雷击”那么夸张,她也惊得向后退了半步,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萧靖,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靖也没开口或写字,只是平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许久,董小雅轻咬朱唇提起了笔。白天她虽然也说了不少话,但嗓子还好;不知为什么,她也选择了笔谈的方式。

一行娟秀的小字落在了纸上。萧靖低头一看不禁莞尔,又拿过笔写道:“不妨事,你慢慢考虑。”

董小雅点头道:“公子好生休息,奴家先回去了。”

待她关上了门,萧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

他抱定了只争朝夕的决心去推进自己想做的事,眼下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却还是不够!

作为一个媒体人,萧靖完全不打算像其它的穿越者一样用后世的科技强行改变这个世界和它本有的社会生态。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将自己过去那个世界的科技引入这里。

但是,以舆论为武器在思想上推动社会进步,继而带动整个时代的发展,其难度比先用科技取得实效,再以实效为例证去改变人们的观念要高得多,见效要慢得多,准备工作要多得多。

他苦笑着拍了拍脑袋,居然还有自己这样的蠢货会主动选择神级难度!

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

为抑制内心的烦闷,他干脆钻进了被窝。

明天,一定要会会那位京城的那位奇人!

第二十七章 低俗小报

这是萧靖第二次来到大瑞朝的都城。(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他就把小远弄丢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幸好,这次有邵公子带路,走在路上让人有种是走在自家后院的感觉。

意气风发的邵宁大踏步走在萧靖前面,高声道:“京城龙盘虎踞,就连本公子都要低调一点。你要小心些,若是惹下什么事来,恐怕没人担待得起。”

萧靖直接送给他一个白眼。我惹事?要惹事也是你吧!

看邵宁那龙行虎步的生猛模样,任谁都不会觉得这家伙很低调。对比他在浦化镇那夹着尾巴做人的姿态,现在的他倒更像是龙入大海。

一瞬间,萧靖就明白邵员外为什么要把宝贝儿子丢到镇子里去了。

带路的家丁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巷前。邵宁问道:“昨天你就是在这儿拿到那张纸的?”

那家丁热络地道:“是,少爷。是个少年塞给小人的,小人还想,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

邵宁很臭屁地摆手道:“行行行,没你事了。赶紧回家,千万别让我爹发现,连累了本公子。”

那家丁赶忙称是,又忙不迭地跑开了。

“咱俩等会吧。”邵宁伸了个懒腰,在路边一个还算干净的木箱上坐下了:“今天起得太早,本公子困倦得很。一会人到了,你叫我就行。”

说完,他一点都不客气地打起了盹,同来的萧靖只好一个人干站着。

这还真是你的主场啊!

没办法,萧靖只好在那里瞎晃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身后的巷子有点窄,可前面道路并不窄。转了一会又看过了几家店面,他便百无聊赖地数起路上的大车来。

过了不知多久,邵宁才悠悠醒转。他看了一眼几乎石化的萧靖,奇道:“怎么,还没人来么?”

萧靖幽怨地瞥了他一眼,道:“我都数了三十五辆大车了,根本就没人来卖东西。”

邵宁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他用力一跺脚,怒道:“小四这厮是怎么搞的,竟敢晃点老子!本公子回去就把他从家里赶走,让他上街要饭去!”

“得了,你省省吧。”萧靖无力地一摆手:“人家就是个打游击的,哪儿能天天都让你碰上?”

话音刚落,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便可怜巴巴地走到了两人跟前,把手里的东西往上一递:“二位公子,京城的坊间轶事、江湖趣闻都在这上面了。行行好买一张吧,只要两文铜板!”

邵宁捏着鼻子跳开两步,萧靖却迎上去二话不说掏钱拿货。那小乞丐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痛快,不禁喜道:“多谢这位公子,祝您年年行大运、岁岁发大财、月月娶娇娘、天天……”

对钱极度敏感的邵大公子没等他说完便跳脚道:“昨天这东西还是白给的,今天怎么就又要钱了!”

小乞丐本来就有点心虚。一听到机智的邵宁把底细兜了出来,他二话不说便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邵宁做势欲追,可一想到这里是京城,得自重身份,堂堂邵大公子哪有纡尊降贵、极没形象地去追一个小乞丐的道理?

他清咳两声停下了脚步,又望向了萧靖。

至于萧靖,他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找件更有意义的事做,比如,在家睡觉!

他把手里的纸揉成了纸团,又无力地捂住了脸。

我就不吐槽你们的销售渠道了,毕竟丐帮人多势众,找他们帮忙也勉强算是个好主意,可这不知是卖报还是要饭的唱词是什么鬼啊?

另外,写这些东西的人是神经病么?

昨天那张纸上的内容看着还稍微正常点,今天这张简直是Low到家了。虽然小报是报纸的雏形,虽然创立初期的小报就是以耸人听闻来搏出位的,但这上面写的东西,简直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了。

“西巷张家女昨日产母狗”、“孙家公媳苟合珠胎暗结”、“王生偷香窃玉渐入佳境闺房夜会赵家小姐”……

萧靖忽然想到了地铁上的经常能看到的那种小报。在那些报纸上,某天王都出车祸身亡十多次了!写这报纸的人,肯定很适合编这类东西吧?

“走。”他招手示意邵宁跟上:“咱现在往回赶,未时前应该能到家。到时候叫上镇子里的孩子,继续上课。”

“啊?”邵宁万分不舍地道:“来趟京城还什么都没干,居然这就要回了?”

萧靖转身就走。还在这儿待着?那不是浪费时间么!

骄傲的邵公子虽然很不乐意,但这些天来他早就养成了唯萧靖马首是瞻的习惯,毕竟他还有求于人。既然萧靖都走了,他也没办法,只能耷拉着脸跟在了后面。

谁知刚走出了十余丈路,萧靖忽然停下了,紧跟着他的邵宁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这不是那个小乞丐吗!

萧靖和邵宁闪身躲了起来。偷眼望去,那乞儿的旁边站着个看起来挺斯文的年轻男子,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很快,男子塞给他几个像是铜板的东西,那小乞丐赶忙揣好,又千恩万谢地去了。

邵宁还没反应过来,萧靖便快步走向了那人:“在下萧靖。这位兄台,不知尊姓大名,可否见教?”

萧靖并不爱管闲事,上去找人攀谈只是出于好奇。对于立志创下大瑞朝第一份报纸的他来说,这种低俗小报根本就没法入眼。另外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很有情怀地作为一个穿越者来见证一下报纸在这个世界的起源,就好像回到白垩纪的穿越者一定要看看恐龙一样。

那年轻男子一脸警惕地望着他,萧靖则报之以职业的微笑。

这人畜无害的笑容给了年轻男子一些信心。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低声道:“在下潘飞宇。兄台有何事?”

和这人聊个天怎么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萧靖暗自腹诽了一阵,又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纸团展开递给了潘飞宇:“这上面的东西,可是潘兄所写?”

潘飞宇还没说话,转角处就冲来一群人。他们有的手持棍棒,有的虽然赤手空拳,却咬牙切齿怒不可遏的,估计那战力也比拿着家伙的人差不了多少。

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他那愤怒得快要喷火的眼睛立刻就扫到了潘飞宇,只见他一挥蒲扇大的手掌,高声叫到:“就是那几个人,给我打!”

第二十八章 奔跑吧,兄弟

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有天然的感知力,而潘飞宇在这方面的能力似乎比其他人还要强些。[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那黑铁塔似的彪形大汉刚出现,他便飞也似的向反方向窜了出去,那灵猫般的身影很快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可能是“刀光剑影”见得多了,原来经常参与街斗的邵公子见机也很快。要知道,双方殴斗时很可能会发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再说,留下来只会寡不敌众,完全打不过就只能跑,难道还要等着人家来揍?

在这两大定律的共同作用下,他当然是要多快有多快地溜之大吉了。

萧靖又比邵宁慢了半拍。与其说是反应慢,不如说是他的内心戏太多:这群人是因为啥事找过来的?

看领头那人的眼神,八成是潘飞宇的小报惹的祸。那,我为什么要跑?那恶心小报才不是老子写的,就算人家家属要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吧?我要跟着跑,那不就显得心虚了么?人正不怕影子歪,我……

他心里有N多个理由,可不远处气势汹汹的人们让大脑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于是,他的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甚至还跟上了先走一步的邵宁。

身后全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怒吼声,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些人追来了。人生地不熟的萧靖可不认识路,于是他一直跟着邵宁东跑西颠;有意思的是,邵宁也是一路跟着潘飞宇,看来两个轻车熟路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条逃跑路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左转右转地跑了很久,萧靖被绕得晕头转向。一路狂奔下来,三人的体力都到了极限,不过追兵们也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上气不接下气的邵宁忽然大声喊道:“停!”

不光是萧靖,连潘飞宇都站住了。大家早就不想跑了,要不是都怕自己停下就会落单,谁还傻里傻气地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往前冲啊?

气喘吁吁的邵宁一指身边的院墙:“再跑……就上大街了,咱们……先进去……避一避!”

墙不算矮,徒手很难翻过去。萧靖一咬牙,便蹲在了墙根下。

拓展训练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邵宁面露赞色。他冲潘飞宇一努嘴,后者心领神会地踩着萧靖的肩翻上了墙头。

待潘飞宇进了院子,邵公子也毫不客气地借着萧靖的帮助攀到了墙头上。

“追兵们”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邵宁总算还有点良心,只见他做了个精彩的转体动作,又把手往下一伸;萧靖退后两步,稍一助跑用力向上一跳,便抓住了他的双手。

邵宁手上一使力,潘飞宇在墙内用力一拽,萧靖终于连滚带爬地翻进了院里。

因为受到相同的威胁而一路逃亡,最后又凭借默契的配合一起逃出生天,算是个很难得的共同经历了。三人相视一笑,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才过了片刻,回过味来的萧靖忽然敛起了笑容,又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对,我们明明是被这小子连累的啊!

萧靖怒视着潘飞宇,一字一句地道:“潘飞宇,你写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啊?半句真话都没有,你这人还有点节操么?”

本来想当个“时代的见证者”,没想到却差点成了棒下的冤魂,萧靖憋了一肚子火,说起话来自然也不怎么客气。

潘飞宇的心情还不错,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被人喷了。羞怒之下,他一蹦三尺高,大喊道:“你这厮说的什么胡话?本人所写的东西,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只管自己去查证便是!”

萧靖哼道:“好一个‘句句属实’!我且问你,‘西巷张家女昨日产母狗’,这母狗是怎么从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嗯?”

潘飞宇表情一滞,讪笑道:“呃,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是想写‘西巷张家女昨日产子,家中母狗亦产仔’的,不知怎地就写成这样了,嘿嘿。”

萧靖翻了个白眼。这叫什么狗屁理由,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想写得耸人听闻么!

他不依不饶地道:“好,这事不管了。那我再问你:‘孙家公媳苟合珠胎暗结’、‘王生偷香窃玉渐入佳境闺房夜会赵家小姐’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知的?呵,足下写得那般绘声绘色,连市井艳情小说都得甘拜下风,萧某都怀疑你当时就在人家床底下呢!要不然,你怎么知道人家都说了哪些私房话,又恩爱了多久?”

潘飞宇强辩道:“这不劳你操心,自有人为我打探消息。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若天下都是不透风的墙,哪里还有这许多乡野奇趣!”

萧靖冷笑道:“打探消息?你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么?怕是捕风捉影地听了一些东西,就添油加醋地写在纸上了吧?”

潘飞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家境只能说一般,也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写在纸上的故事确如萧靖所言,是从街头巷尾听来的。

萧靖有点不忍地移开了目光,不过很快他又硬下心肠,无畏地与潘飞宇对视着。

之前,萧靖在浦化镇做了不少调查,也发了很多报道。不过,除了后来写了写邵公子的义务劳动,他根本就没发过任何本地的消息。

他所做的,不过是如实写下了来路上各处乡镇尽人皆知且早有定论的故事,或者官府判过的案子;为了保护当事人,他在人名上也都用了化名。

任何报道,都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这是起码的节操,也是绝对不能违背的铁律!

写了邵宁的好话,是因为他确实做了很多好事,萧靖每一天都亲眼见证了;历数邵宁“罪状”的那一篇报道,萧靖也是借着卖糖葫芦的机会到处走访当事人,经过反复核实与确认才写下的。

而潘飞宇呢?

在这个相对闭塞的时代,他能挖出这么多料来殊为不易,哪怕是道听途说的,至少也算是下了一番工夫;从字里行间看,虽然其内容不堪入目,但那幽默风趣的笔法,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只可惜……

“行了,你们俩要吵到什么时候?可别影响人家休息。”邵宁分别搂住了两人的肩,神秘地笑道:“在这风雅的所在吵来吵去的,你们不觉得大煞风景么?”

第二十九章 被抓了

煞风景?

萧靖四下张望了一圈,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邵宁的脸色,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不详的预感。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潘飞宇明显比他“见多识广”。随便扫了几眼,他便一脸艳羡地望向了邵宁,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位公子哥有在这里消费的能力,所以产生了抱大腿的想法。

萧靖把脸一沉就要发作。谁知他还没说话,邵宁就一反常态地瞪了潘飞宇一眼,抢白道:“我等是来此避祸的,又不是来找姑娘玩耍的,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堪!”

萧靖用力点了点头。这小子跟自己混久了确实有所长进,至少还知道什么事重要。

他还没高兴几秒,邵宁又道:“你看,连正午都不到呢,你就想着白昼宣淫,成什么样子?再说,哪家青楼这么早就开门?到了晚上,那才是好时光呢。俗话说,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可是,我倒宁可在这冢里当一具枯骨,天天和一群红粉女鬼抵死缠绵,那是多么逍遥快活哇……”

萧靖眼前一黑,仰头就往后倒。邵宁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关切地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刚才又使劲跑,所以身体不舒服?这样吧,一会你自己回去休息,可千万别落下毛病。本公子且在城里盘桓,晚上再带这位潘小哥见识一下人间风月,明日一早便回,如何?”

萧靖的身体微微颤动着。在邵宁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头又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喝道:“邵宁,你这个混蛋!”

这发自心灵的怒喝不仅声振屋瓦,还带着浓浓的杀气,邵宁和潘飞宇都被吓得逃开了几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很快,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跑到了近前。他们警惕地盯着萧靖,冷声道:“阁下何人,为何擅自闯明月楼,又在此高声叫嚷?”

邵宁轻咳一声上前两步道:“刘三,王四,你俩不认识我了?”

两个护院看到邵宁,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抱拳道:“邵公子。请问这位是?”

邵宁随便一挥手:“他俩都是我朋友。你们忙自己的事吧,我们随便逛一逛,这就走。”

他是这里的熟客,面子还是挺大的。那两人二话不说便告退离开,只剩下无聊的三人组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还是萧靖先开腔道:“走吧,那些人都过去好久了,总不能在这儿躲到晚上。”

邵宁跟上了他的脚步,又低声嘀咕道:“以后,我还是自己来京城吧!”

院子很小,没多久就走到了门口。

萧靖默默地看了潘飞宇一眼,嘴唇也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草草地相对行了个礼,算是就此别过;倒是邵宁乐呵呵地跑到潘飞宇身边耳语了几句,说得他面露喜色又连连点头。

突然,有个清亮的声音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响起:“毁谤邻里的人,就在那儿!”

萧靖今天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一走出明月楼的大门,他就开启了防御模式,五感对于周边事物的警惕性也被提高到了极致。所以,这人刚一说话,他便有所反应,做好了逃走的一切准备。

只是,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萧靖毁就毁在了内心戏太多。潘飞宇又是第一个脚底抹油的,人家邵宁也是拔腿就跑,他这一愣就慢了不止一拍。

转瞬间,刚才说话的那人又道:“恶贼,哪里跑!”

邵宁正往前狼奔豕突地想杀出一条血路,就见一个身影冲向了跑在最前面的潘飞宇。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他的心里有点庆幸,也动了“要不就换个方向跑掉”的小心思。

谁知,潘飞宇只是像泥鳅一样微微侧了下身,那人就扑了个空,之后却不偏不倚地向邵宁撞了过来。

脚下太利索结果早已刹不住车的邵宁脸色一变。他冒着撞墙的危险拼命地向左边一扭身体,才堪堪地避过了想要擒贼却不幸失手的热心市民。

好险!

逃过一劫的邵宁又跑出了几步,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惨叫。

这次,萧靖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因为他和来人是面对面撞上的,所以这下撞得很重,刚才那声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

不过,他也是最幸运的那个人。在相撞之前的最后关头,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撞上以后,身体的触觉又帮他确定了另一件事。

嗯,“秦公子”确实是个女人。

萧靖揉了揉脑门用力坐了起来。他刚想跟同样在龇牙咧嘴的“秦公子”说上两句话,就有一道冰冷的铁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又有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道:“抓住了一个!”

很快,另一个官差把垂头丧气的邵宁往萧靖面前一拉:“这边也抓住了一个!”

“他娘的,还是有一个跑了。”控制着萧靖的官差骂骂咧咧地道:“早知道一共有三个人,就多叫几个兄弟来了。”

他的同伴笑骂道:“能交了差事就行,你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两个官差畅聊着抓捕心得,还坐在地上的萧靖则趁此机会以极快的语速和秦公子……啊不,应该是秦姑娘交流着。

萧靖压低声音道:“官差为什么会抓我俩?”

秦姑娘答道:“写小报的那个人坑了不少人,事主当然要去官府举告了!”

萧靖叹道:“可是,这事跟我和邵宁没关系!”

秦姑娘点头道:“我知道,是那个跑掉的人写的!”

萧靖奇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写小报的?”

秦姑娘傲然道:“我跟了他好几天,早就把这事搞清楚了。”

萧靖有点无语。嫉恶如仇是好事,能把小报的作者打探清楚更是本事。只是,你一个不会武的姑娘奋不顾身地帮着官差抓“贼”,而且偏偏把我给撞了,我招谁惹谁了?

萧靖委屈地道:“你既然知道,干嘛让官差抓我俩?”

秦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什么时候说是你俩啦?我就是听到差人聊天说起这事,又正好发现了那个写小报的,就喊了一句。他们听了我的话,又看到你们仨在一起,就以为你们也是他的同伙了!”

她稍微顿了顿,哼道:“你俩大白天的从青楼里往外走,想必是在里面留宿了吧?呵呵,这样的臭男人,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萧靖一挑眉毛:“在下是翻墙进去避难的,懂?呵呵,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没事就跑到这风月一条街来晃荡,你就是好人了?”

秦姑娘刚要反唇相讥,就听那抓着萧靖那官差阴恻恻地道:“你们俩,聊完了没有?”

第三十章 姐妹花

官差问起,萧靖自然不敢怠慢。mht.la [夜夜小说网]他低声和秦姑娘交待了最后一句话,便苦笑道:“聊完了,聊完了。这位官爷,在下和这位邵公子并非那人的同伙,我们也是看到小报才去劝阻他的,还请您明察。”

官差十分不以为然地拽起了萧靖,哂然道:“有什么话,你到衙门里说去。三个人一起从青楼里出来,这交情可不一般呐。说你们不是他的同伙,谁信啊?”

说完,他们便拉着萧靖和邵宁向远处走去。

这时,秦姑娘理了下衣衫,快步上前拦住了官差:“官爷,在下刚才说的毁谤邻里的人是跑掉的那个,不是这两人。”

“抓贼是你喊的,我们也抓了,现在你又来说不是?”高一些的那个差人冷声道:“笑话!官府办案,又不是三岁小孩过家家,哪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无关人等速速散去,否则,一起抓了!”

秦姑娘微微蹙着眉,深深一揖道:“或是在下没说清楚,劳动官爷抓错了人,望乞恕罪。不过,办案又岂有明知抓错了人,还硬要把人带走交差的道理?”

高个子差人更不耐烦了。他正要开口呵斥,另一位差人忽然抢上一步,又对那人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公子,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勿怪。这两位是否与本案有关,带回去一问便知,还请公子不要阻拦我等办差。”

比起同伴,这人明显更老成一些,也客气得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面前的翩翩公子丰神如玉、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小心些的好。(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秦姑娘摇头道:“差爷,确实不干他们的事。在下前些日子跟踪过那写小报的人,当时并未见过他俩。”

高个子差人冷笑道:“哦?你是亲眼看到那人写小报时,他俩不在场?还是说,你能确定此事并非这两人指使?”

秦姑娘一呆。若是这么说,她确实未曾亲见。

那高个子差人忍不住喝道:“你到底是何人,莫不是想要阻拦官差办案?难道,你也是他俩的同伙!”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不爽。秦姑娘柳眉倒竖着准备和他理论,那人却嗤笑一声,与同伴强行拉走了萧靖和邵宁。

临走时,那个好说话的差人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丢下了一句“公子若有意,来当个人证便是”,再无其它表示。

秦姑娘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愣了一会,才咬着唇转身走掉了。

被人押着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真不好玩啊。

路人投来的或嘲讽或鄙视的眼神让萧靖很不舒服。都怪潘飞宇那厮,老子来到这个时代可不是为了体验当嫌疑犯的感受!如果非得在逛街的同时引人侧目,那带着个漂亮妹子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岂不更好!

两个差人办好了差事,所以心情不错。这一路上他们都在高谈阔论,却不许萧靖和邵宁交谈。两人之中不管是谁只要稍微动一动嘴巴,就会招来一阵呵斥,甚至还会有一根看着很可怕的铁尺在他俩的眼前耀武扬威地晃上一晃。

所以,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流了。

萧靖朝着浦化镇的方向挤了挤眼睛。看着一脸懵懂的邵宁,他又做了个低眉顺目、战战兢兢的样子。

邵宁顿时会意,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找我爹捞人?你没搞错吧!要是能说出我爹是谁,我早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如果让他老人家知道我被官差锁了,就坏事了!我爹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把我弄出来就要带回家执行家法了,我以后也就别想跟你混了!

想到这,他忽然有点奇怪。我堂堂邵家公子,为啥会有“想跟着他混”的念头哇?

将心比心,萧靖能猜出邵宁在担心什么。四人正好路过了一家钱庄,他又对着人家的招牌努了下嘴。

邵宁朝那边看了眼,又使劲摇了摇头。让我使钱?老子根本就没带多少钱好吧!

这回萧靖怒了。钱都没带,你还惦记着带人家潘飞宇逛青楼呢?难道明月楼看在你的面子上,还能赊账不成!

他怒视着邵宁,邵宁也自知理亏地别过了头。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十里巷,夏家。

一位丽人坐在棋盘边上。她认真地凝眸沉思着,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一双柔荑轻轻托着腮,那玉雪可爱又有点呆萌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十分娇俏动人。

忽然,有人推开了门。丽人一喜,欢然道:“表姐,你回来啦?我一个人好生无聊,来陪我下棋吧!”

进来的人正是穿着男装的秦姑娘。闷闷不乐的她“嗯”了一声,便一脸无趣地坐下了。

丽人奇道:“表姐,你怎么啦?莫不是有心事?”说着,她嘻嘻一笑坐在了秦姑娘的身旁:“是谁又惹了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姐姐,说来给人家听听吧!”

秦姑娘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个萧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昨天咱俩说起他,你还说他是个好人,我居然信了你。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啦?呵,那人和狐朋狗友们从明月楼里走出来!雪儿,你还是见事太少,看人真是不准。”

秦姑娘的表妹,便是曾救了萧靖一命的夏晗雪。

她虽然涉世不深,却也知道明月楼是什么地方。听到这仨字,她脸上不由得一红,叹道:“这样说来,他倒过得好一些了。听表姐说他在浦化镇教人识字,原以为他就是靠这活计讨口饭吃,没想到他交游甚广,竟然认识了这般豪阔的朋友,倒是我看低他了。”

说完,她又望向了秦姑娘,莞尔一笑道:“可是,他去明月楼关表姐你什么事,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啊?莫非,你见那萧公子生得英俊,动了凡心?哎呀,这可不得了了,我这就去跟爹说,咱们巾帼不让须眉的秦小姐终于有意中人啦!”

“死妮子,你给我回来!”又羞又急的秦姑娘一把拉住了夏晗雪:“人是你救的,我可不敢夺你所爱!”

一对姐妹嬉笑着闹作一团。良久,面红耳赤的两人才分开坐好,夏晗雪忍不住问道:“表姐,到底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秦姑娘叹了口气,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萧靖的解释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表妹。

起初,夏晗雪的脸上还有些笑意。待表姐讲到后面,她的表情愈发凝重,一只小手也用力攥成了拳头。

第三十一章 美女与嫌犯

表姐的话讲完了,夏晗雪也垂下了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片刻后,她扬起了雪白优雅的天鹅颈,道:“私撰小报诽讪他人,横加污名,捏造是非……至少也要流五百里。表姐,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押走吗?”

秦姑娘无奈地道:“那两个差人实在不可理喻,我也没办法。”稍稍一顿,她的唇角露出一丝坏笑:“不过,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个有名的恶少,家里有点钱财。若他们确实没有作恶,那位员外想把人弄出来还不容易?嘿嘿,去青楼的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让他们受些教训也好。”

说着,她便想到了萧靖反唇相讥时说的那句“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没事跑到这风月一条街来晃荡,你就是好人了?”

笑话,本姑娘是到处查访,路上又跟着个恶人才跑到那边去的,谁和你们这些臭男人一样啊?

秦姑娘颇为自得地点了点高傲的头。

再说,人家又不是没为你说明实情,是那个差人不接受,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直身穿男装又英气勃勃的秦姑娘很少会表露出女性的神态气质。可是,她这情不自禁的一笑却笑出了十足的女人味。任她在妆容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别人也能从那语笑嫣然好女儿颜色中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一旁的夏晗雪眯起眼睛,打趣道:“表姐,你好美!”

刚刚还在偷笑的秦姑娘马上板起了脸,啐道:“你个小狐媚子,乱说些什么!”

她抬起手作势要打,夏晗雪忙逃开两步,笑道:“表姐等等,我有个东西给你看。[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秦姑娘还道这是表妹的缓兵之计,谁知她闪身去了趟书房,还真拿了样东西回来。

一张纸?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虽然看着有点费眼睛,她还是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放下了纸。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光。

夏晗雪轻声道:“这是那位萧公子写的。我经过灾区时,看到了那里的惨状。还有很多人曾路过那里,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可是,除了几个读书人写了些凄美悲凉的诗词,又把诗拿到雅集上让跟他们一样的士子品评一番再发发感慨以外,可还有其他人做过什么?”

秦姑娘点点头。河东大旱时,朝野内外那些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人墨客们都把这人间的惨剧当做了抒发情怀的工具,所有人都争相在各类或秀丽华美或字字泣血的文章中表现着自己的悲悯,生怕落于人后。

可是,那些空洞无物的东西不会给灾民们带去任何帮助。多数灾民们乃至他们的后代,都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自己的苦难而“大悲大恸”。或者说,他们就算知道,也无法读懂这些人写的是什么。

夏晗雪又道:“表姐,那个官差说你没法证明萧公子与私撰小报的事无关,这话没错。可是,你觉得他会写出小报上的那些东西么?”

秦姑娘摇着头。她难以相信,一个曾为了天下苍生大声疾呼、为不能言者发声的人,怎会写出如此低俗不堪、用伤害他人来哗众取宠的东西?

稍加思索,她笑道:“我家雪儿心地善良,平时连蚂蚁都不愿踩死一只,自然也见不得人家被冤屈。说不得,我再走一趟便是。”

没等夏晗雪说话,她已走到了门前。仿佛是又想到了什么,她回头一笑道:“我本就是证人,再去说些好话,让他们早点出来,免得在班房里受苦。些许小事,还用不上你爹的面子。我去了。”

说完,秦姑娘连都头没回就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夏晗雪赶到门口向外唤了一声,哪里还有人在?

夏晗雪懊恼地跺了跺脚。她知道,表姐之前没亮出身份是怕给夏家找麻烦;她也知道,表姐办事一向风风火火,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拦不住。

可是,就算她穿的是男装,就算她平日确实清秀儒雅宛若一位佳公子,她也是个女人。

与其直接去官府为人说项,何不想个更好的法子呢?就算她想帮的是两个男人而不是一个,这话被人说出去也是很不好听的。

夏晗雪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回到房间坐了,娇软的身子斜倚在扶手上,宛如画中人。

在班房里想找把椅子坐,便没那么容易了。

毕竟是古代版的看守所,也不能指望有多好的条件。而且,相对于大牢里的人满为患,这里起码宽敞些。

靠墙坐着的萧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过了今天,咱俩的关系就算是又进一层了。”

邵宁侧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这不知所云的话。

萧靖幽幽地道:“我家那边有句话,说的是男人之间的‘四大铁’。哦,就是说两个男人的关系有多好。虽然版本很多,但是就其中某个版本来说,咱俩今天一天就实现了其中的两个。”

邵宁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没忍住追问了两句,萧靖却又闭上了嘴巴。

沉默中,两个人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很快就能出去吧?

“喂,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快要憋坏的邵宁终于主动开口了,他扫了眼四周那寥寥的几个人,压低声音道:“你到底在计划什么?能不能和我说说?”

没关在同一间“房”里,聊起天来都费劲。不过,萧靖非常欣慰的是,邵宁这次主动提起的不是三千两银子,而是关于未来的计划。于是,他向木栏边上靠了靠,一本正经地道:“当然是好事。要是做好了,你我都能青史留名呢。”

说了跟没说一样!

邵宁大失所望地背过了身子:“我不管是什么,只要别跟潘飞宇一样就行。老子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抓进来呢,以后我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萧靖苦笑着应了一声。他要做的当然和潘飞宇不一样,可这事又该怎样解释给邵宁听呢?

正踌躇着,一个穿着官衣的汉子走进来把他和邵宁放了出来。

“你们两个,可以出去了!”

第三十二章 冤家

可以出去了?

邵宁马上面露喜色,萧靖却皱起了眉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虽然这只是相当于拘留所的班房而不是牢房,但似乎也应该算“不应禁而禁”,来放人的这家伙至少得道个歉吧?

算了,也没法要求太多。

两人缓步走到了外面。时间已是下午,冬日的阳光虽不温暖却还有些刺眼,萧靖有点不适应地抬手挡住了眼睛。

待双眼习惯了外面的光线,他便扭头去找邵宁,想和他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谁知,在某个瞬间他的余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也感知到自己被发现了,赶忙闪身躲了起来。

是秦姑娘?

不止萧靖,邵宁也看到了那身影。

他对美女一向是非常优容的,可毕竟因为对方的缘故被关了半天,所以这会很是有气。于是,他没忍住张开了嘴巴,眼见着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了。

萧靖赶忙捂住了他的嘴,邵宁的喊声顿时化成了几声“呜呜”。

放开手,他鄙夷地白了邵宁一眼:“就是一场误会,人家也是无心之失。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弱女子计较什么?”

说完,萧靖追向了刚才看到人的那个方向。可是,街上早已没有了那个身影。无奈之下,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对着远处深深一揖,高声道:“多谢秦姑娘援手!”

身后的邵宁十分不服气地嚷道:“她要是弱女子,这天底下就没有女人了!”

萧靖和邵宁都不愿在瑞都待下去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今天这个日子太晦气,留下来还得时时刻刻提防那群愤怒的市民,何苦?

天刚擦黑,两人便回到了浦化镇。

迎接他们的是笑意盈盈的董小雅,还有兴冲冲地跑来要零食的董怀远:“萧靖哥哥,给我带好吃的没?”

“忘天忘地也忘不了小远的事。”萧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天有没有淘气,在家听姐姐的话吗?”

董怀远用力点了点头,董小雅也笑着“嗯”了一声。

萧靖故意迟疑了一下,才把一个布包递给了董怀远,这孩子接过东西便手舞足蹈地跑回去了。

萧靖的目光又飘向了董小雅。

在他的劝说下,这姑娘已接受了现实,不再出于报恩的心理把自己当作奴婢。一同生活了许久又共同经历了很多,家里人的平等相待帮小雅姑娘融入了这个家,她也真心地把两位男性当成了自己的伙伴。随之而来的是,她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不过,萧靖和邵宁三天两头不在家,家中的里里外外还是需要有个人来操持。所以,董小雅就当仁不让地成了萧家的大管家。

不管白天有多倒霉,只要回家能见到这温柔的笑脸,就会有种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的感觉。

有个家,真好。

三个人正在闲聊,院门忽然动了两下。大家只道是风刮的,所以也没在意。谁知,过了不久便响起了敲门声,看来是有客人来访。

“这么晚了,会是谁呀?”董小雅快步过去打开了门,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很眼生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十分落魄。他只有一只脚穿着鞋子,身上的衣服也蹭得破破烂烂的,想来是在地上摔过不止一次。

邵宁朝门口瞥了一眼。不看还好,这一看,火冒三丈的他马上就进入了暴走状态。

他的身体化作一道虚影冲了上去。转眼间,他的手就揪着来人的衣服把那人薅了起来。

邵宁咬牙切齿地道:“真是冤家路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你是不是一路跟踪我俩来着!”

来敲门的可怜人正是潘飞宇。萧靖和邵宁到班房里“潇洒走一回”,说起来也有他的“功劳”。

在明月楼门口分别的时候,邵宁觉得跟他很投缘,所以偷偷说了自己的住处,还说要是没地方去可以来投奔。没想到,人家真的找来了。

看到邵宁脸色不善,董小雅对萧靖轻点了下头,便快步走回房间关紧了门。

潘飞宇直冒冷汗,连身子都在发抖:“邵……邵公子,此事有点误会,不过确实是在下牵连了你们。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我计较。”

“不计较?我都替你进过班房了,你跟我说这个?”邵宁重重一膝盖顶在了潘飞宇的肚子上又眯着眼睛放开了手:“本公子的名声都让你坏了!”

潘飞宇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两只手用力捂着肚子,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邵宁悠然道:“这一脚是你欠我俩的份,也是替那些被你瞎编乱造的人出口气。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你赶紧滚吧!要是再来,可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直接把你送官府去!”

潘飞宇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富家子弟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一出手还特别没轻没重的人。出于对邵宁的畏惧,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看得出来,他想说些服软的话,可在那慑人威势的压迫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京城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又能到哪里落脚?

“就让他住下吧,反正也有的是地方。”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潘飞宇就好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一样猛地抬起了头。

说话的人是萧靖。他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邵宁的背,平静地道:“咱们现在正需要人手,多一个算一个。”

邵宁把脸一沉:“不行!这院子是我邵家的,我说让谁住就让谁住!”

萧靖笑道:“可是你爹说的是借给我住,那么就应该我来做主。要不然,你去问问你爹?”

苏玉弦的事还没解决,父子之间的关系还保持着相对紧张的状态,这会邵宁才不愿意去找爹呢。

他不情不愿地道:“那就让他去老魏头家里住着,省得咱看着心烦,再落下什么窝藏之罪来。”

萧靖摇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说老魏头以前是你家的人,你也不能这么干啊?”

说着,他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住了潘飞宇,厉声道:“你可以住到我们这里,但是,你必须答应三件事。否则,请自便!”

第三十三章 约法三章

三件事?

别说区区三件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即便是三十件,几乎别无选择潘飞宇也只能应承下来。

好不容易闪出了一线希望,双眼放光的他当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我答应,我答应!公子请说!”

萧靖摇头道:“你先别急着答应。我这三件事,听上去非常简单,要做起来却很难,可要想清楚了才好。”

潘飞宇用力点了点头。

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微一沉吟,他缓步走向潘飞宇,道:“第一件。将来,我会想办法为你的街坊邻居挽回名誉,给他们一个说法。到时,你必须主动上门赔罪,直到每一家人都不再追究此事并主动到官府息讼为止。”

“厌讼”是古人们对待官司的普遍态度。直到萧靖的那一世,人们才破除了积习,习惯于用法律武器来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

在大瑞朝,除非逼急了,否则寻常的小老百姓谁没事愿意去官府举告?能把别人逼到这个地步,可见那小报的杀伤力有多大。

潘飞宇的身子一颤,艰难地道:“好。”

萧靖又道:“第二,以后我们就要一起共事了。我不管你之前是怎么做的,以后你必须无条件听我的吩咐。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违拗我的安排,可以吗?”

他本不是专横跋扈的人。可是,对付刺头有对付刺头的方法,毕竟潘飞宇是有前科的;如果一开始不能严加约束,那以后想要对其加以控制,就难上加难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潘飞宇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对于现阶段无家可归的他来说简直就跟没有一样:都要寄人篱下了,听人吩咐不是应该的么?

萧靖看了眼潘飞宇,肃然道:“第三,你必须立下誓约,以后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写你之前写的那种东西。如果你写了,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你的人生也将永无宁日。可以吗?”

这话说得很重,从头到尾都充满着警告的意味。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对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撂下如此沉重的狠话。

邵宁本打算笑话一下“无故乱放狂言”的萧靖,可看到那冷冽的眼神后,他乖觉地躲回了一旁。

“萧公子,在下答应你,一定不会再写那些哗众取宠的文章了。”潘飞宇自嘲地一笑:“我已经因为这事惹祸上身了,若是还不知好歹,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萧靖又盯着对方看了一会,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走上前去搀住了潘飞宇,微笑道:“好,够痛快。今天的事,你连累我俩坐了班房,你也挨了邵宁一脚,咱就算是两清了。以后都是自家人,适才我也是恨铁不成钢,还望兄弟不要见怪。”

邵宁呵呵一笑搀住了另一边:“兄弟,对不住啦。老哥虽然下手狠了点,可你把我坑的也很惨,是不是?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男人,这种小事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你好好养着,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跟我说,我给你请郎中来。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趟明月楼,就当是给你赔罪啦,行不……”

萧靖不由得悲从中来。邵宁这家伙可真是个活宝,一个看不住就故态复萌,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人能降服他啊?

就冲这,也得早点把苏玉弦的事解决掉!

东厢三间房只用了一间,要安置个人还是很简单的。萧靖和邵宁七手八脚地整理了一通,又带着潘飞宇和董小雅正式见了个礼;自此,小潘同学就算是安家落户了。

一切收拾停当,邵宁和萧靖又溜达到了院子外面。

这个时代的星空是如此澄澈,让人看上一眼就会为之倾倒。

随便聊了些琐事,萧靖便开口埋怨道:“你那一下也太重了吧,是不是扮白脸扮得太入戏了?万一把人打出毛病来可怎么办?”

邵宁没皮没脸地笑道:“你管我呢,好人都让你当了,还不让我爽一把、出出气?放心,本公子下手有分寸,顶多疼一晚上,第二天他就欢蹦乱跳的了。”

萧靖又抬头欣赏起了灿烂的星空。

回来的路上,邵宁坦承了曾告诉潘飞宇自家住处的事。哥俩一合计,干脆学起了白天的那两位公差。想揍那小子一顿的邵宁毫不犹豫地申请了“恶人”的角色,而有意招揽潘飞宇的萧靖则扮起了红脸。两人一唱一和的,还真有那么点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默契吧?

“话说,潘飞宇到底好在哪里了?我死活都没看出来。”邵宁转头问道:“天底下识字的人多了,干嘛非要让他入伙?”

毕竟是混过社会的人。邵宁这声“入伙”带着浓浓的江湖气,萧靖听后都产生了“自己要建立的不是报社而是黑帮”的错觉。

“怎么说呢?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有用处的,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吧。”萧靖轻叹道:“谁都有适合与不适合的工作。要想做成事情,就要把人放到最适合他的位置上去。”

外面还挺冷。他把衣衫紧了紧,道:“潘飞宇这个人有瑕疵。可是,完美无缺的人是不存在的,谁也不可能和这样的人共事。咱们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能力和特长,同时帮他弥补过失,避免他再次误入歧途。至于将来,看看再说吧。”

如果潘飞宇能把自己的心思用在正道上,那几年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吧?

邵宁忽然不屑地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你自己想的美事。呵呵,你怎么就知道本公子一定入伙?”

萧靖哈哈大笑道:“我说会,你就一定会。不信?咱们走着瞧!”

心情不错的他吹了声口哨就准备回屋。没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道:“对了,你们邵家可有印刷作坊?”

大瑞朝已经有了相对成熟的活字印刷技术。不过,有没有人愿意合作,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邵宁搔了搔头:“好像是没有。你问这干嘛?”

“那就太可惜了。”萧靖遗憾地道:“好好的肥水,要流到外人的田里喽!”

第三十四章 他是不是疯了

“报纸?那是什么东西,就是小报的意思吧?”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不解的望着萧靖,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萧靖微笑道:“所谓报纸,就是将每一日或一段时间以内新发生的事件刊登上去,然后再分发于众人,让人明耳目、知时事的东西。小报什么的,只能说是报纸的雏形,并不算是真正的报纸。”

他尝试着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来解释报纸是啥,希望这人听懂了。

“不可,不可。”那掌柜一脸嫌弃地道:“我还当是什么。你说的不就是小报么?就算印出来了,卖出去能有人看?我这本小利薄,可做不起这样的生意,公子请回吧!”

萧靖不急不恼,道:“掌柜的,报纸不是小报,他上面的写的东西都是有理有据的。它能让读者认同,也能引起别人关注和共鸣,销路是肯定不愁的……”

掌柜的挥着手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有人看,就算能大卖,你这一沓纸能卖几个钱?还值不回印制的开销呢。”

萧靖摇头道:“此言差矣。掌柜的,除了卖报纸的钱以外,我们还有广告收入、赞助收入等很多财源。要支付印刷的开销,那是富富有余的。”

掌柜的把手一摊:“公子肯定有公子的道理。不过,在下是个生意人。我还没见着那报纸呢,您便和我说它如何如何好,我可没法跟着您赌运气,还请见谅。”

萧靖顿时语塞。掌柜说的其实很有道理,他空口白牙地和一个对报纸完全没概念的人谈论这东西如何如何好,有什么用处?书铺的人又不是投资人,更不是出来搞慈善的,人家的印刷作坊凭什么听了几句话就要和你合作啊?不愿陪你玩,完全在情理之中。(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换位思考一下,他觉得就算换做自己,估计也会这么做。

见萧靖不吭声了,掌柜的愈发得意地道:“公子,在下劝你一句,若你非要做什么报纸,那不妨私下写上几十份再散到乡里,那还无伤大雅,娱人自娱嘛。想找人印制?呵呵,不光是我这里,只怕天下都没人愿意做。斗胆说句冒犯的话,谁知道您会写啥啊,要是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看漏了什么悖逆之言,那不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么?”

邵宁一直在旁边“张牙舞爪”的,试图向对方施加点压力。可是,见多识广的掌柜才不吃他这一套。偏偏,这俩人说的他还完全插不上话;所以,没嚣张多久,他就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无聊地四下张望。

沉默着听完了掌柜的话,萧靖又深吸了几口气。少顷,他抬起头来平静地道:“既如此,在下另想办法就是。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公子走好。”掌柜的象征性地摆了摆手,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讥诮。

报纸是什么东西,它上面刊载的又是什么东西?呵,无非是些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之事,于教化无半点功用,又登不得大雅之堂,徒然惑乱人心而已。书铺的印刷作坊是用来印制经典、传播教化、教人向学的,为这类俗不可耐的东西花费工夫,实在是自轻自贱啊。

待萧靖走远了,他陶醉地嗅了一下满屋的书香,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年轻人,还是要多读些圣贤书啊……”

出了门,一脸不爽的邵宁恨恨地道:“咱就这么走了?”

萧靖瞥了他一眼,道:“那依着你该怎的?进去打砸一番,再一把火烧掉?”

邵宁其实很想这么干。可是他也知道,开得了书铺的,谁没有点士子或官场的人脉?

成本、风险,还有人的观念。

这三道难题就像是大山一样横亘在萧靖面前。来之前,他也曾想到了各种困难,可他没想到双方的沟通竟已到了鸡同鸭讲的地步。

除了这,还有另一道难题,那就是印刷的方式。萧靖原以为大瑞朝会有所不同,谁知,事情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即便活字印刷技术已比较成熟,工坊里的主流依旧是雕版印刷。

读书人要看的是各类经典,只有这些书才有销路。书商们不会做赔本买卖,当然要在上面下足力气。

若用雕版印刷,只需将书的各页分开雕好,之后便可使用很久,反复印刷。若不计雕版本身的损耗,几乎一劳永逸。

若世间有新书、名集问世,他们也只需要重复这一过程,便稳赚不赔。如此,谁会有把活字印刷发扬光大的动力?

可是,报纸又怎么能指望雕版印刷!

记者采写了稿件,编辑部选好内容做了定版,然后等着匠人慢慢雕刻?

待雕好再交付印刷,新闻都变成了旧闻。不仅在事发地变得尽人皆知,也早就过了热度,还做个毛线的报纸?

时效性,是新闻的生命!

这方面,活字印刷有无法比拟的优势。可惜,人家都不愿意玩这个。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邵宁动不动就要偷瞟萧靖几眼,似乎是怕他受的打击太大,会一蹶不振。

可是,萧靖才没那么脆弱。自小到大,他就是愈挫愈勇的人:你说我做不到?我偏要做到给你看!

困难太多、起点太高,不能从日报做起?好,那我就从周报、半月报开始,顺便搞搞饥饿营销!

作坊不给印?笑话,全天下就他们会这手艺么?

新闻的时效性差?那就想想别的办法。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看着萧靖忽然咧开嘴神秘地一笑,邵宁不禁毛骨悚然。这人该不会是受了刺激,有点疯癫了吧?

很快,被他认为“可能是疯了”的萧靖就开口了:“邵宁,那个孙掌柜送给你的钱还剩多少?”

邵宁的警惕性瞬间到达了顶点:“干嘛?”

萧靖搓手道:“有两件事。其中一件用不了多少,另外一件花销很大。”

邵宁的脸马上塌了下来:“花销很大?那还是算了吧,我还得留点钱过年呢!要是花光了再找孙掌柜去要,我还不如直接要够了给我爹的那三千两呢,还跟你合什么伙……”

萧靖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高声说着自己想说的:“另外,从明天开始,你和潘飞宇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你俩唯一的任务,就是到京城的烟花之地游玩。去的地方,越多约好!”

邵宁的下巴差点砸到了地上。嗯,他果然是疯了!

第三十五章 意外之喜

萧靖从来都是一个行动派,他当然也希望身边的人富于行动力。[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在这方面,邵宁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同志。

比如,在萧靖很认真地给他布置了“去烟花之地游玩”的重要任务后,为了不辱使命,他一大清早就带着睡眼惺忪的潘飞宇直奔京城而去。

一出院门,犹如囚鸟飞出牢笼的他就兴奋地嚎叫了一声,把半夜才睡下的萧靖从美梦中惊醒了。

这混蛋,刚开城门就进城去,能有什么玩的?我明明吩咐他帮我把教学用具搬去地方再出发的!

“萧先生?萧先生!”两声稚嫩的呼唤把一脸不爽的萧靖从很无聊的怨愤中拉了出来:“这个字,我写的对不?”

“我看看。”他蹲下身扫了一眼,赞道:“不错,小七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这男孩是个优等生,识字的进度也很快。不过,只有极少数已接近学成的孩子曾到萧靖的家里体验过在纸上写字的感觉,剩下的人都还在冻得十分坚硬的地面上用一个硬物划拉来划拉去的,写下一个个看上去不太清晰的字。

纸、笔、墨都是要钱的,萧靖和邵宁就靠着卖糖葫芦的钱和孙掌柜给的那笔钱过活呢,自然要精打细算些。

萧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那两个人能真的弄点有用的东西回来,可别糟践了钱还没出成果!

被他夸奖的小男孩腼腆一笑,小脸红扑扑的。

环视四周,虽然人来的没有上次大课的时候那么多,但也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足够让人自豪。[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镇里的小孩子们慢慢的都识字了。就算他们没机会读报纸,多识些字对他们将来的发展也一定大有好处吧?

萧靖不停地在各处巡视着,督促着每一个人的学业。有的人写错了字,他便在一旁写一遍,帮他纠正笔画和写法;有人提出别的问题,他也耐心地给人讲解,直到对方搞懂为止。

上一世,我是不是应该去当老师?为什么当了编辑!

正想着,他发现远处的林子里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不同于昨天出班房时看到秦姑娘的那种感觉。他十分确定自己见过这个人,可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以至于他的印象有点模糊。现在,明明话到了嘴边,他却死活想不起来人家到底叫什么。

那人正在朝这边张望着。很快,她意识到萧靖发现了自己;不知为啥,她马上慌慌张张地转身向后跑去。

我有那么可怕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都好,可是别把我当成邵宁啊!就算你是个姑娘家,就算你在一个小树林里,我也不会有什么不轨举动的好吧?

萧靖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伟大事业中。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夏天的那一幕陡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她?

巨大的欢喜冲击着萧靖的心,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头顶。再也顾不得周围人们诧异的目光,他开口喊道:“莲儿姑娘,请留步!”

莲儿在此,夏小姐应该也在附近吧?

他早就笃定秦姑娘必定是那位夏小姐的什么人。因此,将来想再次见到救命恩人,应该不会很难;可是,当对方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还是难以抑制那几乎要撑破胸膛的激动。

彼时,他是一个落魄的、几乎要饿死的灾民;如今,他是只正在挥动翅膀积蓄力量,准备振翅高飞的雏鹰。

浦化镇是萧靖劫后余生的落脚之地,也是他立志奋发并为了目标努力拼搏的地方。于此处遇到了曾经挽救自己生命的人,是多么美妙的重逢!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萧靖这么一喊,莲儿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萧靖赶忙向她追去。人一激动,难免脚步虚浮。在旁人的眼中,他是踉跄着跑掉的。

晚上很冷,林子的一些地方结了冰,到现在还没有化开。拼命奔跑的萧靖根本就没留意地滑不滑,所以没跑出去多远他便重重地摔倒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几个眼疾手快的正准备过去搀扶萧先生,却见他以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又执着地向林中的那个人影追去。

众人面面相觑。萧先生和这个叫莲儿的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才起身跑出去没多远,萧靖又摔倒了。可能是听见他摔在地上的声音有点于心不忍,莲儿终于停下脚步回过了身。

连摔两次的萧靖知道自己眼下的造型一定非常狼狈。所以,他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衣装,又深吸了几口气免得自己说话都带上颤音,才行礼道:“莲儿姑娘,好久不见了。你家小姐可好?”

“萧公子。”一脸哭笑不得的莲儿还了一礼,又道:“多谢公子惦念,小姐一切安好。”

萧靖又道:“她可在左近么?萧某如今已脱胎换骨,正欲有所作为。饮水思源,更要当面谢过夏小姐的恩情。”

听他这么一问,莲儿略显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稍稍挪了挪位置,似乎是想用身子挡住什么。

萧靖本能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林外的道边有辆大车,一位女子正站车旁。她侧身对着林子,所以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或许是车里太闷了,她要出来透口气?话说回来,这位夏小姐还真是爱出门啊。

萧靖一个人瞎琢磨了一会,莲儿却一直没回话。萧靖有点诧异地抬起头,见对方面有难色,心中马上就明白了。

自己还是太唐突了啊。

大瑞朝对女性的束缚并不像明清那样严苛,浦化镇的学生里还有女孩子便是一例。富贵家庭的年轻女眷抛头露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那些并非节庆的日子里,萧靖也在街上见过不少呼朋唤友的富家小姐。

可是,这也要分情况:有的家庭可能会管得严厉一些,家里的女孩子被种种规矩框着,便不太敢主动现身于人前了。初次见面的秦姑娘会假意质问他为何要教女子读书,正是因为这世上还是有不少古板刻薄的人。

想到这,萧靖改口道:“小姐若不方便,萧某在此处致谢也是一样。”

说完,他对着大车的方向行起了大礼,整个人拜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六章 暖流

拜伏在地的萧靖低着头。(wwW.mht.la 无弹窗广告)适才莲儿姑娘渐渐远去,想是回到了大车旁。他想等车辆驶离再起来,路上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忽然,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地向他靠过来,能听出来者不止一个人。

萧靖强行抑制了心中的激动,没有唐突地抬起头。现在,他总算有点体会到董小雅拜谢恩人时的心情了。

终于,来人在他面前一丈多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一阵淡香飘进了他的鼻腔,还是他曾在车前闻到过的那种味道。

过了好久,他终于又一次听到了那个柔嫩动听宛如新莺出谷的声音:“公子请起。”

声音好听,绝对不等于颜值高,就好像许多从后面看上去身材火辣的妹子,一旦看到正脸就让人想撤退一样。

在网络视频还没流行起来的年代,萧靖曾陪着一个无聊的朋友去会网友。那两人先是在QQ上聊得很热络,之后又在电话里相谈甚欢。出发前,还没见过姑娘照片的那位朋友已兴奋得手舞足蹈,直把自己的网友形容得美若天仙,理由是,她的声音特别好听。

然后,就没然后了。刚见面,萧靖朋友的脸上就来了个晴转阴;无比沮丧地应付过了一餐饭,他便灰溜溜找茬离开,拒绝对方“一起看电影”的提议时,他把话说出口的速度竟然比身为电灯泡的萧靖还要快。

自此,他就再也不相信声音了。

萧靖才不在乎夏小姐的容貌。(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他是要感谢人家的恩情,又不是要相亲,即便这位声音柔美若天籁的姑娘丑如东施无盐,他心中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减少半分。

当然,要是人家颜值不行,又看他生得俊俏便逼着他入赘,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男人都有些好奇心。不知她相貌如何?如果人生得像声音一样美,那自然是锦上添花。

低着头的萧靖稍稍抬起身子,又一次恭敬地拜了下去。许久,他才缓缓站了起来,微微低垂的目光没有直视对面那张雪白的面孔。

可是,这也足够他看清夏小姐的面容。

萧靖的心忽然砰砰乱跳了几下。不是因为激动,任谁激动了这么半天也该平静下来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心房,又像是有人为你的体内注入了一股暖流。它随着血流进驻了你的心里,也让你的四肢百骸都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愉悦感。

类似的感觉萧靖曾经有过。那还是在穿越前的上一世,他与初恋相识的那天。

这样美好的女子,似乎不应是凡间的人物;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有谪凡的仙子,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微微有点愣神的萧靖很快敛去了眼中的光芒。

无论面前的玉人多么赏心悦目,两人也才是第二次对话,第一次面对面。他是个成年人,自然会要求自己举止得体,不会做出呆呆地盯着人家姑娘看这样唐突的事来。

夏晗雪略带歉意地道:“奴家路过此处停车歇息,见众人聚集,不知是否有何诗会雅集,便唤莲儿过来看看。不想,却扰了公子的事,还请公子勿怪。”

萧靖微微一笑,道:“夏小姐太客气了。在下就是个山野村夫,有什么大事?这不,萧某正在教镇民识字呢。”

夏晗雪侧头一望,见林中空场上有一大片人正一脸古怪地望着这边,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既如此,奴家就先回去了,公子且忙去吧。”

萧靖偷偷弯了弯嘴角。肯定是秦姑娘回去学过舌了,这妮子才在经过的时候派莲儿来看一眼。

想到这,他笑着伸出手比了个邀请的动作:“夏小姐若不忙,何不来看看在下的课程,再指点一二?”

从没有见过这种大课堂的夏晗雪确实很好奇。她银牙紧咬着纠结了片刻,才道:“那,奴家便叨扰萧公子了。”

萧靖脸上的笑意更盛。头前引路的他缓缓踱向空场,边走边道:“这里的学生都是浦化镇的人……哦对了,这两天又有几个临镇的孩子跑来听课了。浦化镇位于商路要冲,进出京城的车辆也大都要走这里。若是孩子们能识字,将来便多了口饭吃……”

萧靖从来都不是滔滔不绝的人。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他话特别的多,就好像他之前讲的课根本就没有影响他的嗓子一样。

三人步入了空场。一见萧靖转身回返,人们纷纷低下头忙起了自己的事,再没有人放下学业东张西望。偶尔,可能会有一两个孩子顽皮地扮个鬼脸,或者有个别大人投来惊艳的目光;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又一次沉浸到不停的书写中。

夏晗雪轻轻点了点头,道:“这里人数众多,却能人人专注,实在难得。”

“萧先生说了,这叫课堂纪律!”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刚嚷了一句,便被萧靖瞪了一眼。他吐了吐舌头,才意识到自己就是在违反课堂纪律。

夏晗雪看到有小孩把一张写着字还有一些奇怪符号的纸传给了身边的小伙伴,奇道:“这是什么?”

萧靖道:“这叫填空,其实就跟‘帖经’有点像。嗯,这个是判断题,这个是选择题,这些都是识字比较多的孩子才能用的。我们的纸不多,所以大家都不在纸上写的,一个人用完了就传给下一个。对了,还有这个……”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夏晗雪在一旁连连点头。这里的很多东西她是第一次听说,仔细看看,还蛮好玩的。

又逛了逛,萧靖笑道:“夏小姐和莲儿姑娘随便转转吧。萧某还要为人讲解,少陪了。”

谁都想陪美女,尤其是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可是,萧靖还记得自己是来干吗的。若是来了美女就大献殷勤而丢下学生,不仅自己成了一个不合格的老师,更会被乡民看不起。

夏晗雪轻声道:“萧公子请便。”

萧靖颔首致意后,就走向了人群。很快,他又在乡民中间忙碌起来。

夏晗雪和莲儿又看了看,便准备告辞。两人刚要跟萧靖招呼一声,就见到有几个幼小的身影从林中走来,又怯生生地停在了空地外面。

第三十七章 所谓伊人

是一群小女孩?

刚起身准备走向下一个学生的萧靖也注意到了树林里的孩子们。(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他叹了口气迎上前去又蹲下身子,轻声细语地道:“小远今天着了风寒,董先生要在家里照顾他,你们就和大家一起上课吧?”

那几个小女孩难掩一脸的失望。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凑到一堆小声商量了几句,最后还是很难过地摇了摇头。

刚开课那会也来了几个女孩子。和现在这些人一样,她们的眼睛也热切又羡慕地望着那些正在低头写字的同龄人,跃跃欲试地想要参与其中;可是,一听到董小雅不在,她们马上便裹足不前了。犹豫了很久,这些女孩还是三步一回头地走回了镇子。

萧靖的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出言挽留,却词穷到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女孩子能迈出这一步,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强出了太多。可是,即便她们都是非常勇敢的姑娘,即便大瑞朝的环境相对宽松,她们也需要一块不大不小的盾牌,来为自己挡住俗世里种种如同利剑般的怀疑的眼光。

夏晗雪不知何时走到了萧靖的身边,问道:“她们的先生没来吗?”

萧靖叹道:“是,小雅姑娘今天不方便。”他把董小雅教课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道:“就是可怜了这些孩子。她们都很聪明,又懂事听话。这次耽误了课,下次就不知道还有几个人会过来了。”

一旁的莲儿看了眼自家小姐,又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mht.la [棉花糖小说]夏晗雪蹙眉低语了两句,莲儿便怏怏地退到了一旁,临了还使劲白了萧靖一眼。

眼见着几个孩子要走掉,夏晗雪轻咬了下唇,开口道:“公子若不嫌弃,奴家可以教她们。”

这绝对是萧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需要代课老师?夏晗雪就是现成的人选。可惜,来自富贵之家的夏小姐必定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再加上她又是萧靖的恩人,已经欠了人家一份天大人情的萧靖就更不好开口求恳了。

萧靖深深一揖道:“既如此,就多谢夏小姐了。”

夏晗雪微笑道:“无妨。这是好事,又是举手之劳,公子何必说一个‘谢’字?”她向小萝莉们走近了一些,又道:“只愿公子永怀初心,来日不管有何所为,都莫要忘了乐州城的那张字纸啊。”

没等萧靖回答,她便拢住了几个小萝莉,又俯下身和她们交谈着。

人们对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通常都是没什么抵抗力的,不管男、女、老、幼。几个小女孩很快就被降服了,她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了夏晗雪的身边,有性子急的已经管她叫起了“仙女姐姐”。

夏晗雪拿起萧靖准备好的教材稍稍看了下,又简单了解了一下几个女孩子的程度,便挥洒自如地讲解起来。林子里并没有太精致的场所,她不顾莲儿的劝阻,只用手拂了拂土就非常自然地坐在了一个树桩上。

萧靖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集中精神,也很难找回早些时候的工作状态。时不时的,他的目光就会飘向空地的另一边;在那里,有个秋波盈盈的女孩子温柔地笑着,美得冒泡……

工作终于结束了。

送别了夏小姐和莲儿,萧靖仍然呆呆地站在路边。前前后后过了几辆大车,车夫在路过他的身边时,都对他行起了注目礼。

伊人已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夏小姐经常出门,虽然两个人正式结识后将来见面也有话说,虽然因为秦姑娘的缘故想再见夏小姐也不会很难,可是……他还是怅然若失地仰天长叹着,似乎是在责怪上天让时间流逝得太快。

过了很久,萧靖笑了。他又哼起了谁都听不懂的歌,独自一人回到空场上收拾着东西。

“教学用具”很多很重,所以他之前才会让邵宁帮忙。可是,同样的东西,到了这会却仿佛没什么重量了。回家路上,他的脚步十分轻快,那健步如飞的样子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个劳累了多半天的人。

人生有许多的不完美。按说,家才是让人舒缓和放松的地方。可惜,萧靖积攒了一天的好心情,在进门的瞬间就被破坏掉了。

邵宁和潘飞宇怎么回来的比我还早?

这两位大哥悠闲地聊着天,甚至都没留意到萧靖回来了。

派他们出去的时候,萧靖已经做好了半夜起来开门的思想准备。谁知道,这俩货到京城逛了多半天就折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收获颇丰吧?”萧靖皮笑肉不笑地靠近了两人:“来,把你们收集的东西给我看看。”

突然听到他的声音,邵宁吓了一跳。他有点局促地转过身,又讪笑着道:“你回来啦?”

萧靖不耐烦地道:“下课了,自然就回来了。别岔开话题,让你们收集的东西怎么样了?”

他扭头扫了潘飞宇一眼。小潘同学似乎比邵宁还要紧张,他支支吾吾地想说话,却又把话吃回了肚子里。

“我们也没办法。到了京城跟做贼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小心翼翼的,根本就没有心情玩!”邵宁一摊手:“青楼楚馆都没开门,我们没逛多会就看到了好几个熟人,然后就连滚带爬地跑了,还怎么调查啊?”

萧靖深深地看了潘飞宇一眼。若不是之前那件事,又岂会如此大费周章?

邵宁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他回家之后总结的今天的收获。萧靖低头读了一会,便用力闭上了眼睛。他的双肩不停耸动着,或者说,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三年级暑假的某天,萧靖跟爸爸说自己写了暑假作业,结果爸爸发现他所谓的“写了”只是在本上乱涂鸦。结果,他挨了顿打。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顿打不冤!

邵宁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他对潘飞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地躲开了一段距离。

出人意料的是,萧靖没有爆发,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又过了一阵,他忽然展颜一笑:“算了,你们也不容易,是我的安排有问题。待我再想想吧。”

看着萧靖面带微笑地进了屋,邵宁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他今天的心情怎么这么好!

第三十八章 请您出山

张老汉正在院子里劳作。[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人的年纪大了,往往是想落叶归根的。不过,他却不一样。

十几年前当行商时,因为偶然的机缘,他学到了一门手艺。

张老汉跟着人家做了一段时间。他的手非常巧,学东西也很快,赢得了东家的交口称赞。慢慢喜欢上这个工作以后,他的心思也活络了:每年行商跑出去多半年,风餐露宿辛辛苦苦的也挣不到什么大钱。做这个活计,虽然也要长期在外面,但安定、轻省不说,拿的钱也不少。横竖都是要外出讨生活,何不找个自己干着也踏实的活计?

后来,他就留在了离京城很近的长涡镇。这里不仅是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更汇集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作坊,其中,自然也包括他所在的印刷作坊。

如今,他老了。作坊里的学徒们已能担起大事,他便离开了那里,准备安心养老。用自己积蓄买了几亩薄田,向本地相熟的朋友租了一间小院子,家人又投奔到了膝下,张老汉终于过上了悠哉悠哉的晚年生活。

一个差不多十岁大的小男孩好奇地跑到他身边,指着他手里正在雕刻的物事道:“呀!这是什么哇?”

张老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轻抚着孩子的额头,柔声道:“乖孙儿,你且等下,马上就有新玩意了。”

看着小孙子欢欢喜喜地跑开,张老汉咧开嘴笑了。

儿子外出忙活,媳妇在做饭。对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么?

就在此时,张老汉听到了敲门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这个时间谁会来?莫不是邻居又来借东西了?

起身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这人长得很是俊秀,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只是,他显得有点憔悴,双眼都有了黑眼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熬夜的缘故。

“老丈,您好。”他微笑道:“我是从浦化镇来的,叫萧靖。有点事想和您商量,您看……”

自打书铺的人拒绝了印刷报纸的请求,萧靖就在到处打听可以帮忙的匠人。他不仅发动了邵宁的人,还自己走街串巷地找了很多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邵宁和潘飞宇联手做调查却失败后的第三天,他终于打听到了张老汉,并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这里。

在人与人关系还不那么冷淡的年代,就算来者是个陌生人,主人家也是要接待下的。

张老汉把萧靖让进了院子。两个人分宾主坐好,他打量着面前一脸自信的年轻人,问道:“不知公子专门找到小老儿,所为何事?”

萧靖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说着,他就把之前对书铺掌柜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

所谓报纸,和您见过的小报是不同的!它是传播新闻、让人知晓时事的急先锋,它是公义、公正的倡导者和监督者,它还能给人提供各种你在生活中可能用得上的实用消息……

萧靖的语速并不快,他十分确定张老汉听清了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他在那里兴致盎然地讲述着,对方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待他讲完,张老汉摇头道:“公子,并非小老儿不想帮忙。只是,俺已经这个年纪了,雕版刻字什么的,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公子若是有心,不妨到左近走走问问。俺也知道几家作坊,可以说与公子知晓。”

萧靖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是第二次来长涡镇了。第一次来时他就走遍了所有该去的地方,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帮忙!漫说这长涡镇,京城周边他都已经跑了一圈,腿都快跑细了,也没见哪个书铺答应给他印报纸。

“老丈,在下的酬资不会少了,甚至还会比市面上更高一些。”萧靖坚持不懈地道:“可否请您行个方便?我这里只需要您做好两、三期的雕版,之后我可以再想办法。”

“钱是好东西。可是,小老儿的钱够花了。”张老汉怡然一笑:“公子且看,俺这日子过得可还好?家里人衣食无忧,在人前也算是体面,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俺都这岁数了,稀罕的不是钱;家里人有手有脚,要钱的话,让他们自己挣就是了。”

萧靖哑然。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又道:“老人家心态淡泊,在下甚是佩服。只是,萧某尚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您明示。”

说完,他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才道:“报纸是有利于天下人的东西。萧某要刊发报纸,固然是要给自己找条出路,但也会有无数人从中受益。不知您可曾听说过浦化镇的《招聘专版》?有它之后,贫苦镇民无不欢呼雀跃,区区一张纸给大家带来了无数便利,难道这不是件好事吗?”

萧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悲凉:“我和您提过,报纸上不会刊载任何招惹官司的胡言乱语。酬资我会提前给您,不管报纸卖得怎样,都不会短了您的一文钱;各家书铺都不屑于印报纸,您帮了这个忙,自然也不算是抢了他们的生意。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的话十分凄切。原以为这条路可以走通,没想到又挨了当头一棒。难道,要再想别的办法?

张老汉依旧不为所动。他不紧不慢地道:“公子的这番大道理很是慷慨激昂,小老儿受教了。只是,俺真的无意重操旧业,公子不必再多费口舌。”

他豁然起身,大笑道:“俺还要给孙儿做玩具呢,就少陪了。公子请回吧!”

看来,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萧靖颓然起身,道:“既然您心意已决,萧某就先告辞了。”

向着大门走出两步,他又摸出张折好的纸并回过身递给了张老汉,自嘲地道:“光顾说话了,都没给您看这个。这是我们报纸的报样,请您收作纪念吧。如果您回心转意了,不妨使人来浦化镇找我。”

把话说完,萧靖便黯然离开了。张老汉的情绪也不是很高,只见他长叹着坐回凳子上,又缓缓展开了手里的纸读了起来。

没过多久,张老汉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整个头部也不断的前倾,就差没把脸贴在那张纸上了。

外出的儿子刚好进门,看到爹这奇怪的模样,他刚要出言询问,就见老父亲猛地丢下了手里的纸,声嘶力竭地吼道:“快,快去把那个萧公子追回来!”

第三十九章 交给俺吧!

走在街上,萧靖的脚步异常沉重。[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但凡有一线希望,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可是,为什么等待他的总是这样的结果?

莫非,这一切都是逆天而行,所以只能徒劳无功?

萧靖狠狠地咬着牙。不可能!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要把这无形的牢笼掰开一个口子!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道倩影。很快,他抬起头望向了湛蓝的天空,原本锋锐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我还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啊。

萧靖正在胡思乱想时,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身前。来人看了萧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可是萧公子吗?”

这句话很让人出戏。天空中那些粉红色的泡泡还有心中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顿时都化为了乌有,被人仓促扥回现实中的萧靖愣了一下,才道:“正是在下。”

“公子,俺爹请您回去。”

说话的中年男子十分恭敬,眼中也充满了感激。刚才出门前他又问了句“这人是谁”,他爹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来人的样貌,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爹的想法没错,那面前这个年轻人很可能是自己全家的大恩人。

离开前,萧靖曾猜测过:张老汉会不会回心转意?左想右想,他也只是觉得这事有可能会发生,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发生了。

“好,咱们回去吧。(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反应过来的萧靖转身就走,以至于中年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跟在了他身后差不多半步的地方。

重新进了门,只见张老汉和儿媳还有小孙子都已经守在了院子里。

萧靖刚要开口,张老汉颤颤巍巍地捧出了一张纸,道:“萧公子可识得这东西么?”

识得,怎么会不识得!这不就是我在乐州城发的东西么?

萧靖点头道:“正是在下所书。”

纸的一边缺了一块,想是被小孩子不慎撕去了。他稍微想了想,朗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写的应该是‘还有些人在失去家人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唯一的变化就是,一家老小短时间内不用挨饿了’……嗯,没错!”

当时,他写好原稿后把这篇报道抄写了很多遍。到了现在,虽然很难倒背如流,但想要忆起其中的某个段落,却也不难。

张老汉热泪盈眶地道:“恩公啊,若不是您,俺孙儿早就不知被贩到何处了,又岂能有一家团圆之日!”

他二话不说带头拜倒,身后的一家三口也慌忙跟着拜了下去。

有了上一次直接懵逼的经验,这次萧靖总算快速地做出了反应。他抢上去搀住了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您折死我了,快快请起!”

老泪纵横的张老汉说起话来带着哭腔还夹七夹八的,萧靖也没听出什么头绪。几个人把他扶到一边劝慰了半天,老人的情绪才稳定了一些,萧靖也得知了被人当做恩人的缘由。

原来,张老汉一家就住在河东。大旱之前,他已找人捎信回去,希望家人搬来长涡镇。老婆子前两年就没了,儿子和儿媳一商量,也决定动身。谁知,搬家所牵涉的事情实在太多,三人被拖住了,迟迟没能出发;待他们上路之时,旱灾早已愈演愈烈。

因为上路前早有准备,所以三人带了不少盘缠和干粮,一路上倒也没吃什么苦。不过,灾祸很快就来了:某天下午,一对父母惊恐万分地发现刚刚还跟在身边的孩子突然不见了!

张老汉的儿子拭着眼睛道:“俺跟浑家疯了似的找了好几天,都不见人影。那会,俺真的想在路边找棵树一头撞死!孩子不见了,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痛不欲生又浑浑噩噩的两人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乐州。他们才寻找了半天,就听到了消息:有人写了份东西到处发放,乐州城内群情激愤,官府要捉拿涉嫌略卖与和诱的的人牙子!

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他们赶到了一处灾民聚集的地方。侥天之幸,孩子真的在那里!

张老汉的儿子百感交集,泣声道:“那次俺就想,要是还找不到儿子,这天就要塌了。谁知,真的看到他了!俺浑家哭着喊了一声‘儿啊’,就晕过去了……”

一家人终于团圆。夫妻俩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那张乐州城内人人都想留存的字纸,又当做宝贝一样收藏好,才踏上了奔赴长涡镇的旅途。

听了人家的故事,萧靖很是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自从穿到了大瑞朝,他就净给人当恩公了。前有董小雅,后又张老汉,以后可别再冒出来个什么人。虽然他已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是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场面。

“适才一拿到报样,小老儿就认出了公子的字迹。”张老汉紧紧攥着萧靖的手:“这种行文,俺也从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所以,一眼认准了,您是俺家的恩人!”

因为职业的关系,张老汉除了那些万年不变的畅销书以外,还要接触到不少名家的新书或是手抄本。天长日久,自然对字体极为敏感。再加上萧靖所写的毛笔字颇有些自成一体的感觉,两相对照,他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再说,萧靖写的白话文又与这个时代的白话有一些明显的区别,那与众不同的风格还是有着很高辨识率的。

“恩人什么的,实在不敢当,萧某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事。”萧靖微笑道:“是他自己有福气,才能跟爹娘聚到一起。也是多亏了叔叔婶婶,若是你们放弃了孩子,又怎能把他找回来?”

张老汉根本就不想听萧靖自谦。他看着儿媳,问道:“中午做了多少菜?”在得到了不算满意的答复后,他又指着儿子喊道:“快,趁着时辰还早,去回风楼定一桌酒席!”

可怜的萧靖终于又有了打牙祭的机会。不过,就像军训吃饭前要在食堂外面唱歌,公司年会吃饭前要先听领导讲话一样,奔向美食的道路往往是充满坎坷的。

“以后萧公子的事,就是小老儿的事!”张老汉一只手端着酒盅,另一只手以根本就不怕酒水洒出来的力度捶着胸:“印报纸那事,就交给俺了。萧公子,您尽管吩咐吧!”

第四十章 突破口

报纸面世道路上的两座大山,总算被搬开了一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张老汉恨不得今天就开始给萧靖做活。可是,内容还没到位,让人家弄什么?

好说歹说,萧靖才跟他约好:过些天就把稿子交给他,到时候立即开工。

在印刷这事上,张老汉死活都不肯要钱,最后还是萧靖一再坚持,他才勉强同意收个工本费。看来,到时候只能把钱强塞给他了!

原以为是“内容等印刷”,这下可好,印刷的事已搞定,内容却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酒桌上,张老汉还让自己的孙子认萧靖当干爹。按说这事不算少见,萧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只是,干爹什么的毕竟有点不给力。不仅要当爹,还要当很多孩子的爹,最后还要子孙满堂……这才是小说中几乎每一个男性穿越者都向往的好结局嘛。

微醺的萧靖回到家,正赶上邵宁教课回来。两人在门前打了个照面,邵宁的鼻子动了动,便道:“行啊,都有人请你下馆子了?”

萧靖撇嘴道:“等你请客,那还不等到天荒地老?”

说着,他接过了邵宁手里的东西。进了院子,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说,你对戏曲杂剧知道多少?”

邵宁鄙夷地道:“瞧不起人是不是?这天底下但凡是玩的乐的,有本公子不知道的么?”

萧靖拍手道:“那可太好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明天咱俩进城一趟吧,再给我介绍个好点的戏班子。”

邵宁狐疑道:“看戏?这可不像你做的事。贪图享乐是要玩物丧志的啊,别忘了你可还欠着我三千两银子……”

萧靖径直走回了房间。他对戏曲没什么兴趣,所以他关注的是另外一回事。

突破口!

初创的阶段,自然要老老实实地“种田”。

要知道,在封建皇权时代办报纸,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如果你只做小报,用不算过分的语言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再对邸报上的东西点评两句,那兴许朝堂上的大人物们懒得理你。

如果你要做有影响力的、真正的报纸,那必须小心了。若是做得过了,少不了要被扣上“诽讪朝廷”的罪名,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灰飞烟灭。

要推进报纸的发展,只能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在影响力尚未建立、报纸的观念没有深入人心、时机还没成熟之前,把时事新闻留给朝廷的邸报,自己只做一些受众广大又不那么容易被有心人盯上的领域。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萧靖要对自己的事业负责,也必须要对未来的同事们负责。

想来想去,能做的很有限,不过好的突破口还是有的,比如:娱乐业!

相对于普通人,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并不太介意被人消费,对事物的接受尺度也要更大一些。所以,无论是青楼楚馆的无边风月,还是瓦舍戏楼中的热闹喧嚣,都大有可为。

话又说回来,萧靖其实不太喜欢娱乐新闻。

在前世,他便是“严肃新闻娱乐化,娱乐新闻过度化”的反对者。只是,不管个人观感如何,有件事是必须要承认的:娱乐新闻和其它新闻类型一样,有它存在的意义。

起初,萧靖打算让邵宁和潘飞宇从那些纸醉金迷的青楼中搞些值得一说的花边新闻,比如哪家多了位色艺双绝的姑娘,哪家的花魁又学会了什么新的曲子。嗯,必须是正面的。

先捧人,再捧娱乐文化,最后捧出个娱乐圈来。

谁知,这俩货空手而归。

后来,萧靖又反思了一下。一开始就在风月场上找素材,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任何东西都会给人留下个第一印象,而很多人偏偏不善于改变自身对某一事物的固有看法。如果报纸在创刊的时候就以这类东西来博人眼球,那么将来想要树立起“严肃媒体”的形象,就会非常困难。

这题材也不够接地气,至少在目前是这样。

报纸面向的是最广大的民众,你整天报道那个普通百姓根本消费不起的场所发生了什么什么,很多人全然没有概念,一些人还会产生“这关我鸟事”的想法。

就好像后世查抄娱乐会所的新闻,普通受众大都是跟着看个乐子,很多人看到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目光投向“抓获失足女”的现场图,然后再嬉笑怒骂着编个段子。过了没多久,这事在人们心中就会过劲儿,甚至连个谈资都算不上了。

当然,此类新闻还是有其存在价值的,这就是后话了。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个理由,萧靖必须顾虑到士大夫阶层的想法。

许多文人墨客将狎妓视为风雅之事。在他们心中,这几乎是一种情结。是以,历朝历代虽然都有类似“禁止官员狎妓”的规定,但最后大都名存实亡,或者只有在政敌间的相互攻讦中才被拿出来说事。

这事所有人心照不宣,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如果有家报纸把它当做一个话题拿出来说呢?

那可能会捅了马蜂窝。满腹圣贤书的饱学之士们肯定会引经据典地对这种行为大加斥责,弄不好还要给扣个“淫媒”的大帽子。那时候,可就不好玩了。

这就是所谓的“步步惊心”吧?

想着这里,萧靖忽然一哆嗦。自己从明月楼的院子里走出来的事,会不会被秦姑娘说给夏小姐啊?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虽然不知道那两位姑娘是个什么关系,但两人非常亲近却是毫无疑问的。闺蜜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天呢!

忐忑不安的萧靖陷入了慌乱中。被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折磨着,他一整夜都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邵宁看到了一个眼圈比以前更黑更重的他。

“走吧,有的戏楼开得早,现在去正合适。”眼中满是怜悯的邵宁很用力地拍了拍萧靖的肩膀,又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还是要爱惜自己,万万不要伤了身子啊!”

第四十一章 劝说

睡眠不足让萧靖的反应变慢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愣在那里想了一会才理解了邵宁的深意,又赶忙追上去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没带潘飞宇,去京城的安全系数自然高了很多。两人大摇大摆地在城里逛了许久,邵宁才把他带到了一个叫做余音阁的戏楼里。

比起明月楼之类的高档娱乐场所,从人们的着装上便可以看出,这里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看来,即便以瑞都的物价来说,普通人家要看出戏也不是什么很肉疼的事情。

托邵宁的福,萧靖坐到了很靠前的位置。可惜,他并非票友,对戏曲几乎一窍不通。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演着,他只能不知所云地听着。

留意观察了一下周围,他发现附近的人也大都没什么兴致。有的人哈欠连天地坐着,有的人在和朋友聊天,真正在认真听戏的人不算多。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戏班?”萧靖难以置信地道:“观众都这样了,我虽然不懂戏,也知道唱的肯定很一般啊。”

邵宁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急什么?这是垫场的。才什么时间啊,哪有好班子这么早就登台的?呵,你居然还老说我性子急,简直是……”

萧靖赶忙别过头去。不懂行就是麻烦,早知道邵公子如此安排,他还不如先给孩子上了课再过来呢。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邵宁又道:“我跟你说,要是来晚点,就连座位都没了,你知足吧!”

萧靖忍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他低下头发起了呆,可能他感觉如此这般的话时间还能过得更快些。

因为工作太累又没睡好,萧靖直接就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如雷的欢声把他从睡梦里惊醒,想来是那个福喜班的人正式登台了。

邵宁在一旁像疯了似的。若不是早知道这小子天生爱凑热闹,他没准都会以为这家伙打了亢奋药。

睡眼朦胧的萧靖又望向了台上。一个将军扮相的人正在表演,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极有派头。他这个外行人光看架势,也知道这人肯定比睡着以前看到的那个人要演得更好些。

“这位兄台请了。”他对着同桌的某位陌生男子一抱拳:“请问,台上在唱的是什么啊?”

虽然可能会被人鄙视,但不懂就问一直是萧靖的优点。其实,问邵宁也可以,但那家伙一旦进入沉迷状态就六亲不认的,还是别冒着被他一拳撂倒的风险去提问了。

萧靖提问的对象其实也很疯狂。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好,估计后世很多热门演唱会上的铁杆粉丝也不过如此了。

无奈之下,萧靖又问了一遍。那人总算听到了,只见他收起了一脸的狂热,整个人变回了温文尔雅的模样,又红着脸道:“不瞒老兄,其实在下也听不懂。”

萧靖:“……”

听不懂你狂热个什么劲!这就是传说中的从众心理么?别人都在叫好,我不叫好就显得我不懂行?

算了,还是等结束后干正事吧。

福喜班的这出戏唱了一个时辰。表演刚完,萧靖就按照邵宁的吩咐等在了外面。

若是在上一世,绝对不用搞得这么麻烦。只是,萧靖也不知道大瑞朝的艺人们对媒体的报道是怎么个态度,心里没底的他决定先聊着摸摸底,顺利的话再做个专访,那就锦上添花了。

合作,就一定要你情我愿。邵公子是老票友了,在京城的“公子圈”里也是张熟脸,万一人家看在邵宁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那也没什么意思。所以,萧靖让他自己找地方溜达去了。

像福喜班这样的班组是要不停赶场的,既然进不去后台,那就在路上谈谈,也一样。

没多会,一行人匆匆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想来就是邵宁口中的马班主了。

“马班主好。”萧靖上前两步,微笑道:“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当班主的,都是见过世面又八面玲珑的伶俐人儿。马班主一眼就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富贵之家的子弟,但见他仪表不凡,也还是耐着性子笑道:“不敢,请问何事?”

萧靖微笑道:“在下准备出一份报纸,其中一版会写一写福喜班的戏。到时,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来捧场,福喜班也会扬名。不过,您这就要去赶场了,我不好耽误您太久;我想,等您哪天不忙的时候,能否与我一叙?”

话说到半截,萧靖便感到了异样。马班主皱了下眉,又微微抿了下唇,似乎对听到的东西并不感冒。

不过,他还是拱手道:“多谢公子美意。不过,福喜班已略有薄名,倒不需要公子费心。”

听对方的语气,萧靖就知道他定是混淆了报纸和街边的小报。他本想再解释一番,可马班主又道:“如今的小报,真是无奇不有。写了什么,也是福祸难料,还是不触这个霉头吧!”

说完,他摇头道:“公子不必多言,马某先行一步了!”

萧靖被晾在了原地。福喜班的人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屑;待他们走远了一些,萧靖又看到马班主扭过头用余光看着自己的方向低声对同伴说了些话,神情显得有点无奈。

劝说失败了,萧靖却没有感到沮丧。任何新鲜事物的发展过程中都要有吃螃蟹的人,福喜班也是有着自己的顾虑才不愿踏出这一步。若要怪,只能怪缘分不到。

他坚信着,一定能找到有勇气站出来的人!

“怎么样,人家没答应吧?”神出鬼没的邵宁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要不,本公子去和他说说?”

他的脸上虽然是一副说风凉话时才有的表情,可萧靖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他也在为兄弟感到遗憾。

“不用。天下之大,也不止一个福喜班。”萧靖扬头道:“附近可还有什么好的戏班子么?”

邵宁道:“有个永盛班,不过不在京城。这班子戏唱得顶呱呱,可是名气不大。他们一般都在长涡镇搭台子,现在去,应该能赶上!”

萧靖眼前一亮。他用力一挥手,高声道:“事不宜迟,出发!”

第四十二章 就决定是你了!

经历了很多次失败后,萧靖终于成功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比起马班主,永盛班的班主向师傅要好说话得多。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脸的憨厚相,而且还不太会来事;在班主这个由“人精”构成的群体里,他绝对是个异类。

难怪永盛班的戏唱得好,行情却一直不温不火的了。

听萧靖说明了来意,这个大大咧咧的中年人咧嘴道:“公子,您说的那些,向某全都不懂。不过,您肯定是为了我们永盛班好,老向我承了您的情。报纸什么的,您想咋写便咋写。就永盛班现在这样子,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大不了我们卷铺盖走人,换个地方继续唱就是了。”

听到这话,萧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样心思大条又自带乐观属性的人或许比别的班主少了些谨慎,可是他话语间的真诚,还有给予心怀好意者的无条件的信任,都让人心里暖暖的。

永盛班,就决定是你了!

萧靖在现场看完了永盛班的表演。来的观众虽然说不上多,可每个人都看得非常专注。没有人自始至终地疯狂喝彩,他们只会在情节精彩处深吸一口气,再中气十足地喝上一声“好!”

余音阁里的“捧角”不少。而这里的人,大都是来看戏的。

等一场戏结束、观众都意犹未尽地散去了,萧靖又找到了向师傅。永盛班不用赶场,两个人坐在一起聊了快一个时辰,萧靖才深深一礼,告辞离去。

至此,内容方面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

当晚,堂屋里灯火通明。mht.la [棉花糖小说]萧靖、邵宁、潘飞宇、董小雅四个人都在,商议和争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呢。

第二天一大早,其他三个人还在睡梦之中,萧靖又拿着东西直奔长涡镇。

半个月后。

萧靖坐在桌前,眉头紧锁。

桌上堆着一大摞纸,是他从长涡镇张老汉家拿来的样张,加起来一共不到两百张。这些,是张老汉全家齐上阵后在一天之内印出来的数目。

看得出来,张老汉下了非常大的工夫。雕版时,他按照萧靖要求预留了头版的报头、报眼、底栏等位置,还特意做好了区隔;为了容纳更多的内容,中间的字也被雕得尽可能的小。

真是苦了这位可敬的老人。但,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为了减少印刷方面的工作量和技术难度,新报纸是八开一版的。就是说,每一张报纸都是八开大小,只有正面印东西。先行刊发的报纸算上头版共有四版,那么印刷出来的总张数除以四才是报纸的份数。

之所以这般设计,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萧靖的一点点小心机;也不知道发行了以后,到底能不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产量方面,萧靖曾了解过一些关于雕版印刷的知识。一个最熟练的工人,每天可以印出一千张左右。这个产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是在创刊初期,算上雕版和报纸内容的制作周期,那么这个数量还是勉强够用的。

可是,张老汉那边的产能就不够了。就算每天能印出两百张,就算报纸做成半月报,除去雕版的时间,真正能印出来的又有多少?每份报纸要用四张纸,换算过来,就是他在雕版完成后可日产五十份报纸。

这个数字,实在有点可怜。

本来,萧靖就已经对制作周期很不满意了:半月才出一份的报纸,固然可以起到“饥饿营销”的效果,可你怎么说服潜在的广告商往里投钱?

内容已做到能让人看懂并产生兴趣。结果,报纸却只能卖出区区的几百份,不说时间间隔,光是这感人的数字,就让他想要一头撞死。

那怎么办?让张老汉加班加点?

他当年确实是个非常出色的匠人,眼下他的身子骨也说得上很硬朗,但他毕竟年纪大了。萧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张老汉绝对会毫不惜力地死磕到底。

可是,让这样一位老人天天拼尽全力地为自己操劳,就算不弄出什么好歹,萧靖也会良心难安。

怎么办?

微一沉吟,他大声喊来了邵宁和潘飞宇。那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进了屋,就听得萧靖道:“快,把浦化镇和临镇所有摆摊代写书信的、测字算命的……哎,不管干什么的,只要识字,全都叫到咱家来!”

虽然完全搞不懂他想干什么,那两位还是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这执行力,真是越来越出色了。

萧靖一愣,我话还没说完呢!

想叫他们回来,哪里还有两人的踪影?

算了,来不及交待我的条件,就等人到了再说吧!

一个时辰后,萧家的院子变成了茶馆。四里八乡的三教九流都聚到了一起,人群中有道士、有算命先生,这场面真的会让人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大会。

“请各位来,是有事相商!”

萧靖踩着椅子站在正房门口一喊,所有人都望向了他。经常在空地上当先生才练就的大嗓门,居然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萧某有些东西,需要人帮忙抄写。凡参与者,每人每天给二钱银子!但只有一样,这些东西是在下草就的一些聱牙诘曲之言,羞于外传;所以,众位要在我这里住上五日,中途不得回家,食宿由萧某承当!可有人愿意么?”

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跃跃欲试的人很多。可是,一听到后面那个条件,一些人就打起了退堂鼓。

要走的,萧靖也不拦着,每个人还给了十文钱,就当是误工费。剩下的人,挨个在纸上试写了起来,其中字写得实在太难看的人,也被萧靖打发走了。

挑来选去,还剩下十个。萧靖刚跟他们约好明天一早来干活,便急匆匆地冲进了耳房。

干什么?收拾东西!

家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忙活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董怀远。两个时辰后,耳房的东西都被搬到了院子里,东西厢房里也清出了很多物事。

已住了五个人的院子要再住进十个人,大家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众人正在呼哧带喘地歇气,邵宁忽道:“既然房子这么紧张,我就把正房让出来吧!”

萧靖脸上有了笑意。好同志啊,真是太自觉了!

谁知,邵宁又道:“嗯,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地去西厢房挤一挤吧……”

第四十三章 镜报

辰时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再有一个时辰,负责抄写报纸的人便会纷至沓来,这小小的院子将变得无比热闹。

萧靖提着笔坐在桌前,可过了一会又把笔放下了;如此反反复复了很久,他也没在那张有着大片空白的纸上写下哪怕一个字。

创刊词到底要写点什么好?

其实,这并不是个急活。毕竟其它三版都已最终定版,光是那些,就足够张老汉和抄报者们忙上好一阵了。

不过,萧靖没有拖延症,他很不喜欢把任何要做的事情拖到最后一刻的那种着急上火的感觉。

所幸,报纸的名字已经决定了,他不必同时处理两件麻烦事。

报头的位置,写着两个大字:镜报。这个名字的语源,可不是英国那个镜报。

当时为了谁来题字这事,还发生过一番争论。萧靖想找邵员外,邵宁却牛逼哄哄地道:“找我老子干嘛,本公子来不就好了?”

他的字虽然不算难看,可比起萧靖的也还是差了一些。董小雅的书法倒是像她的人那样清秀柔婉,但传统意义上的报纸题字都是苍劲有力的类型,女孩子的字写上去,难免会给人一种缺乏力度的感觉。

萧靖也动过别的心思,比如从本朝或历史名人的集子里取字,组拼一个《镜报》出来。谁知,这想法刚说出口,就被邵宁深深地鄙视了:“你要是不怕被人口诛笔伐,就选吧!”

想想也是。对于名人来说,字体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们的象征,那些饱学之士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虽然非要做的话,倒也可以搭上这个“便车”,但为了不惹人耻笑,还是算了吧。

毕竟,真正意义上的报纸还是个新生事物。(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若是将来……嘿嘿,就算一线大咖哭着喊着来题字,老子还得考虑考虑呢!

经过集体讨论,大家决定还是让萧靖来写。勉为其难地担下这个重任后,萧靖反复写了很多遍,才像“爱因斯坦的三个小板凳”那个故事所描述的那样,挑出了一个相对来说更让人满意的版本。

至于创刊词……

左思右想,萧靖终于落笔了。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镜报,也由此得名。

人的一生中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认清’这两个字。

人们总以为自己早就认清了身边熟识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还会觉得自己认清了这个世界,认清了一切。

可是,即便到了垂暮之年,又有多少人敢说认清了自己?

每个人都需要一面镜子,比如镜报。

它不光可以照出人的面容,也能照出深藏于人的心中或者这世界上每一个逼仄角落里的丑陋;由此,才会有更多的人记起‘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

容不下丑恶的它还是一面魔镜。它能映出一切美好的事物,无论是风景,事件还是人;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它的存在而更加美丽。

通过这面镜子,你也能看到更好的自己。如果你不想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就请勇敢地走到镜子前,再来正视镜中的那个或许不那么完美的你。”

院子里传来了邵宁得意的喊声:“小远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从今天开始,不要叫我邵宁哥哥了,管我叫邵记者就行,懂?”

董怀远奇道:“记者?记者是什么啊邵宁哥哥?”

邵宁趾高气昂地道:“没见识了吧?连记者是啥都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关于记者嘛……嗯,你等会我想想啊,萧靖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萧靖一笑,又在纸上挥洒起来。

“知识的来源不仅仅是书本。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每个人都有需要知道的事。

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便我们能在大千世界中找到脾气秉性甚至相貌都相近的人,也会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的诸多差异。

甲是个猎人,乙是个渔夫,丙是个织工,丁是个农夫。他们需要的知识,自然不会相同。

同样,眼界的宽窄、立场的位置、利益的所在,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人们对事物的看法。

就某一件事来说,可能甲会觉得它荒诞不经,乙却认为无伤大雅。更激烈些的例子,便是现如今各学派间也存在的论战了。

事不辩不明。观点的交锋和碰撞,或许无法带来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但是,却可以让人们了解彼此的想法,从而在其中寻求最大的共识。

将知识和信息在最正确的时间以最正确的方式传播给最适合的人,再帮助人们从经验教训中辩出个是非曲直并理清头绪,这也是报纸的功用之一。”

邵宁还在院子里嗡嗡,声音很吵。萧靖不由得大吼了一声:“你该去教课了!”

邵公子这才闭上了嘴巴。他抢着拿过了大部分教具,又对光彩照人的董小雅道:“咱们出发吧,董先生!哦,应该叫你董编辑才对!”

“邵公子不要取笑奴家了。”董小雅羞道:“这也是公子的吩咐,奴家可不一定做的来呀。”

萧靖微微一笑。小雅这妮子就是谦虚,内容讨论的时候她可想到了很多邵宁和潘飞宇都没想到的点子,这么能干的人怎么会当不好编辑?

说到潘飞宇那小子……嗯,《招聘专版》在他的手里也做得红红火火的。因为附近的镇子代写书信的人少了好多,所以他被派去临时支应了。对他来说,这也算是社区服务的一种吧?

萧靖的笔又落下了。

“……我们是时代的见证者和记录者,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人。

为了公义而奔忙,是我们的责任与不可推卸的义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些笑脸,少一些苦难。

如果没有人为不能言者发声,世界将会怎样?

镜报的工作,是让所有读者适时地知晓每一件他们所必须知道的事: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报纸上的新知识,就可能带动更多的人脱离贫困,过上更好的生活;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关于骗术和防骗的新闻,世间可能就会少一个因为诈骗而破碎的家庭;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灾难后的报道,那颗因担心亲人而惴惴不安的心可能就会早一些获得慰藉,也会有更多的人在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前获得必要的救助。

如果……

这,便是《镜报》存在的意义。”

终于写完了。

萧靖放下了笔,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一纸的文字。

他时而把纸拿在手中,时而又把它放回桌上。起初,他的手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那只手又攥成了拳头。

终于,他站起身把这张纸收进了柜子里。

随手拿过一张白纸,萧靖又开始书写。不过,这次写下的只有一行字:

“我们是生活的光影,是社会的先驱。我们愿走进每一个家庭,与每一个您结识,再成为陪伴您一生的良朋挚友。”

第四十四章 风起

浦化镇的清晨一如既往的静谧。[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萧家的大门打开了。十位“抄书先生”鱼贯而出,在他们身后,是行礼送别的萧靖。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晨雾中,萧靖和邵宁、潘飞宇便推着小车出了家门。董小雅带着董怀远站在门前,不停地对三人挥着手。

车上承载的,是千份报纸,也是一份希望。

邵宁的话出人意料的少。以前他明明是个话唠的,今天是怎么了?

萧靖望向了邵宁,他的样子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那个轻佻大条的活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紧咬着唇、把全身力气都用到了手推车上的坚毅男子。

看到他的眼神后,萧靖明白了一切。

这几张薄薄的纸是他的事业,更是他那场爱情豪赌的全部筹码。一直以来,他托付了这样的信赖,我又怎能让他失望?

成败得失,就在今日!

今早的瑞都明显比往常热闹了一些。

南城的刘生是个票友。早上他在外面闲逛时,遇到了一个笑容很灿烂的公子。那人一听到他的嘴里哼着戏,便二话不说塞给他一份叫做《镜报》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小报么?

对于小报,刘生是很厌烦的。所以,他本能地要推拒;忽然,他看到四张纸的后面都是留白的,便一转眼珠,把报纸接了过来。

这纸拿回家去写写画画,也是很方便的嘛!

拿着报纸走出了一段距离,他也逛累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又看了会路上的行人,刘生终于想起手里还有个能解闷的东西。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看起了报纸。头版和第二版他都草草地翻了过去,可一看到第三版,他的眼睛就挪不开了。

永盛班?这个名字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一向自诩资深票友的刘生不淡定了:瑞都乃至周边各处的戏楼他都去过,各路的戏班名角他也听了不知多少,随便说起哪个班子,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讲出人家的道道来。

这份报纸说永盛班的戏是瑞都最好的之一,该不会是吹牛皮吧?

满腹狐疑的他继续读了下去。

“……永盛班深知‘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的道理。戏班子里的所有人每天勤练不辍,无论师傅还是徒弟,大家奋力拼搏、劲往一处使,是为了让班子变得更好,也是为了能把更好的表演奉献给台下的观众。

别的班子每天若是只有一场戏,就要再拿出五个时辰来练功排剧。而他们,要练上六个时辰。尽管非常辛苦甚至痛苦,却没有任何人轻言放弃。

班子的收入不多,向师傅却总是从里面挤出一部分给大伙儿改善伙食。冬天里,为了不让大家挨冻,他甚至自掏腰包给每个人添置了新棉衣。

天道酬勤。如此认真的付出,得到的回报便是精湛的技艺:在长涡镇的日子,小小的戏台下面总是站满了人。台上每一句字正腔圆、韵味十足的唱词,每一个丝丝入扣、神采飞扬的亮相,都会博得戏友们的满堂彩。一场戏下来,台下的很多人都喊哑了嗓子;有人搬着椅子自带茶水来看戏,待戏唱完,却发现茶水根本就一口都没动。

观众如痴如醉,尽兴而归。这,就是永盛班的实力……”

看完了报道,刘生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真的孤陋寡闻了?

百闻不如一见,心痒难搔的他决定去看看。十分方便的是,报道的下面就写了永盛班近几天演出的时间、地点、戏目;谁想去看,自己跑过去就是了。

对于刘生来说,最有用的是娱乐版。对于刚进京没几天、准备在京城买一处宅邸的土豪关员外来说,最感兴趣的便是实用信息版了。

人生地不熟的,折腾什么都麻烦。虽然可以找庒宅牙人从中牵线,但瑞都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想找到一处合意的房产,不知道要见多少人、跑多少地方。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关员外就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今天早上,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厮从客店门口拿回了一份叫做镜报的东西。

百无聊赖时,还算识得一些字的关员外拿着报纸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待翻到了实用信息版,眼前一亮的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报纸上列出了一些待售宅院的详细信息,包括位置、大小、历史等;每个信息下面,都有一个庒宅牙人的名字和他所在的地点。对于已有大致目标的买房人来说,这无疑给他们省了很多工夫。

“走,去西市看看!”关员外唤过了一位家人,意气风发地道:“多亏了这报纸。关欣,要是明天还有,你小子就再拿一份!”

明天还拿,就不是因为房子的事了。实用信息版上除了待售的宅院,还列出了诸如昨日骡马市的行情、各处粮行里粮米的价格、租房的去处、酒家的新菜色等,虽然不是应有尽有,但也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给每个人的生活提供很大的便利。

类似的事情,在瑞都的很多地方发生着。

如果邵宁看到有人因他收集的信息而获益良多,非得哭出来不可。

自然经济下的市场惯性,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庒宅牙人们一向把手里的房源视为机密,根本就没有将其广而告之以招来更多买家的念头。

光是做这些人的说服工作,邵宁就差点跑断了腿。好说歹说又不停卖脸,他才从部分牙人的手里拿到了信息。

或许,他还记得自己诉苦时萧靖回复他的话:“辛苦了。今天,你把它撬开了一个角;总有一天,咱们要把它整个翻过来,让这些人都上赶着来找咱们!”

这一天里最忙碌的,莫过于永盛班的向师傅。

他带着人台上台下的各种忙活,一旦有人问起,他便憨憨一笑道:“萧公子说原来的戏台太小,让搭个大台子。”

听到这话,有人以为他想钱疯了;还有的人在暗地里不住摇头:这向师傅也太轻信了,人家随便说了一句话,他就当成圣旨一样!那人的话就是个屁,你能给你带来几个客人?

不管有多少人腹诽,事实都胜于雄辩。今天的戏差不多未时二科开始,刚过未时,台下面就变得异常嘈杂了。满心期待的向师傅探头一看,差点幸福地晕过去:从这人头攒动的场面就知道,今天来的人至少是平日的三倍!

向师傅的脸上闪着激动的红光。他回过头看着戏班里的其他人,用颤巍巍的声音大声喊道:“这么多客人,一点都不比戏楼里少咧!大家伙,都玩命干起来吧!”

第四十五章 赔本赚吆喝?

“永盛班的台子那儿全是人,我都挤不进去。(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刚从长涡镇跑回来的邵宁兴奋得直跳脚:“奶奶的,短短的一篇文章,居然能招来这么多人!”

一脸疲惫的萧靖微微一笑。这一点都不出乎他的预料,若观众没有增加,那才是咄咄怪事。

今天的成就不算什么。如果明天永盛班的戏有更多的人来看,那才能算成功。

“你们一定要记住一件事。”萧靖轻叹道:“我们捧永盛班,是因为它确实非常棒。”

这话说得不是很清楚,邵宁似懂非懂的一脸懵逼样,董小雅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办法,累到懒得开口说话的萧靖只好详细地解释了一下,这次邵宁连连点头,应该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新闻报道一定要以事实为基础。永盛班的戏真的很牛,就算你把他捧成一朵花,别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反之,如果这班子唱得像狗屎,你还在不遗余力地力捧,那砸的就不是永盛班的名声,而是报纸自己的招牌和公信力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说完一番话的萧靖比刚才精神了一点。满心疑问的邵宁忍不住开口问道:“话说,咱们的报纸为什么要白给人家看啊?辛辛苦苦地做出来,不是应该拿去卖钱么?”

和爹的赌约成了邵宁的一块心病。为了苏玉弦,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看到好不容易印出来的报纸就这么白白发出去了,说“他的心在滴血”都不夸张。

“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再养成阅读报纸的习惯。”萧靖无奈地道:“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只有前三期是免费赠阅的,你急什么?”

再说,哪家报社指望着靠卖报纸挣大钱?

根据萧靖的调查,一份报纸最多可以卖到五文钱,这也是一般百姓的心理上限。除非是死忠粉或者急需相关信息的人,否则一旦报纸的价格超过这个数字,很多人便会放弃购买。

一千份报纸,每份五文钱。按瑞都市面上的价格,一两银子大概可以兑换一千三百到一千四百枚制钱;这么一算,卖报纸得来的五千文钱不过是三两多银子,十个抄书先生一天的薪酬加起来都要二两呢,还没算他们的伙食费。

换句话说,即便开始卖报纸,《镜报》也只是在赔本赚吆喝。

这个道理,萧靖都不敢和邵宁讲,他怕话说到一半就会被那小子拍死。

当然,他也有担心的事,比如人们的消费观。一旦大家习惯了免费的报纸,还会有那么多人掏钱购买么?

从前世的消费习惯看,这个担心也不无道理。毕竟,很多人会对先免费后收费的产品产生抵触,在免费期过后便将之放弃。

不过,这个事也不必着急。对于眼下的《镜报》来说,读者“看不看”远比“买不买”更重要。

只要越来越多的人能看到这份报纸并对报纸和新闻产生兴趣,萧靖才不管你是传阅的还是抄录的。先把读者群体培养起来,其它的自然会水到渠成。

再说,谁的孩子谁知道。对于《镜报》,他有着十足的自信。只要内容过硬,还怕没有买家?

他的雄心壮志,可远不止在街上卖卖报纸这么简单!

“都别愣着了。”萧靖笑道:“早上我就说了,等我们仨发报纸回来,大家放假半天。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们还不去自由活动?”

双眼放光的邵宁马上就蠢蠢欲动地摆起了要夺门而去的姿势。萧靖一脸苦笑地望着他,叹道:“甭管干什么,千万别玩疯了,明天还有的忙呢。”

话音刚落,就不见了邵宁的人影。潘飞宇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也讪笑着退出了堂屋。

萧靖长吁了一口气。派发报纸这活,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他带着四百份报纸,负责西城和南城。邵宁带着四百份报纸,负责东城和北城。潘飞宇带着二百份报纸,负责瑞都周围的小镇。

推着车到处走不说,还要从每个人的服装、神情、气质、语言来判断他是否是潜在的读者。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加重了疲劳感,现在的萧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很多念头依然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在这么大的范围进行了发放,覆盖率算是不错了吧?

为了照顾制作周期,报上选的大都是些低时效性的新闻。会不会被人诟病?

哎,这一期的《镜报》其实就是一份购物指南类的杂报,人们最喜欢的应该还是实用信息……

想着想着,萧靖忽然抬起了头,脸上全是温柔的笑意。

一看到董小雅还站在跟前,他就像抓住了救星似的问道:“小雅,我那新棉衣可曾送到了?”

董小雅微笑着应道:“前日便到了。”

“太好了。”萧靖喜滋滋地握紧了拳头:“明天我要进城一趟。既然能穿了,那我就穿新棉衣去吧。”

说罢,他又对董小雅道:“小远这几天老抱怨姐姐不跟他玩。难得有空,你去陪陪他吧。”

董小雅点了点头,闪身离开了堂屋。

情绪很高的萧靖在桌前自言自语了半天。他的声音不大,没人能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尽显疲态的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可能是想走回房间睡觉。不过,上眼皮与下眼皮的战况变得愈发激烈了,他在原地站了一盏茶的时间,连一步都没迈出去。

最后,在倦意的不停冲击下,他终于一头趴在了桌子上。

这些天,萧靖实在是太累了。

整个编辑部里,只有他知道如何创立一份报纸,又该怎样去运作它。因此,他几乎事必躬亲,而事务繁杂的结果就是他每天的睡眠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

不一会,有人进了屋子。那人掩好了门,便径直走到了萧靖的身边。

去而复返的是董小雅。这些天,她亲眼目睹了进入工作狂状态的萧靖是如何“自虐”的。刚才她之所以没和邵宁他们一起离开,就是因为看到萧靖的状态不太对,怕他会出什么事情。

“公子也太不爱惜身体了。”

轻叹一声后,董小雅把一件衣服披在了萧靖的身上。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很柔,生怕吵醒了面前这个刚刚进入梦乡的可怜人。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用力砸起了院门,高声喊道:“萧公子可是住在这里么?”

第四十六章 我来也!

这些天总在外面跟人谈事,所以萧靖对“萧公子”三个字非常敏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来人刚喊完,他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双眼四下张望了一圈,率先看到的就是进退不得、手足无措的董小雅。

衣服已经披在了萧靖的身上。可能是被突然醒来的他吓到了,董小雅惊慌地退出了一步,红着俏脸又羞又急地道:“是奴家手太重惊扰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望着小雅姑娘楚楚可怜又不知该如何分辩的模样,萧靖的心中涌进了一阵暖意。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放下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而是用双手把它又紧了紧,道:“谢谢小雅。你没弄醒我,是外面的人把我喊醒的。呵呵,今天就是个开头,以后这种事可少不了呢。”

董小雅点头应道:“奴家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她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堂屋。这个低调又害羞的丫头,在面对萧靖的时候总会有点不知如何自处。

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胡子花白的中年人,一个挑着担子的小厮。

萧靖快步走到门前,行礼道:“请问二位是?”

中年人还了一礼:“这位可是萧公子?”

萧靖点头道:“正是。”

中年人恭敬地道:“在下是雅文堂的管事。我家掌柜听闻萧公子的报纸刊发,特命小人来向公子道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这个圈子里,到底还是有见机快的聪明人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萧靖微微一笑,道:“请替在下回复你家余掌柜,就说萧某谢过了,也承了他的情。他日,萧某定将登门致谢,到时还有要事与余掌柜相商。二位辛苦了,进来坐坐吧!”

小厮在董小雅的指引下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中年人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店里还有别的事,在下就先回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人麻利地来麻利地走,那节奏让萧靖想起了前一世的快递小哥。

“我看看都有什么。”萧靖好奇地打开了礼盒,只见里面码放着的有玉版纸、有宣笔,甚至还有一方名砚。

萧靖咋舌道:“这还叫薄礼?呵呵,余掌柜有心啦。”

他满面春风地哼了段小曲,又道:“小雅你知道吗,礼物的最高境界不是那些奢华的废品,而是有价值又有用的东西。送一份人家真正喜欢的礼物,好过瞎送一百份啊……”

萧靖双眼放光的样子让董小雅有点不习惯。在她眼里,这人一向都挺淡泊的,怎么今天就跟见到了金山的懒汉似的?

很显然,萧靖的话还没说完。他从礼盒的下面摸出了两个小玩意,意味深长地道:“真正有用的,就好比……这个。”

泥活字的字模?

而且,还是镜字和报字!

董小雅讶然道:“这两个字,好像是按照公子的笔迹烧制的?”

萧靖颔首道:“嗯,难为余掌柜了。我早上才发的报纸,他下午就把活字送来了,诚意满满啊。”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道:“小雅,咱俩打个赌?你信不信,这几天来送礼的绝不止他一家,咱家门槛早晚会被人踏破,你和小远都别想消停了。”

董小雅用力摇了摇头,柔声道:“自打奴家和小远搬来这里,公子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没实现的吗?既然公子这么说了,奴家自然是相信的。”

萧靖听了一阵感动,可感动之余又觉得好无趣。仔细想想,他便释怀了:说是打赌,人家姑娘拿什么和你赌啊?她本来就是寄住在你这里,吃穿用度也都靠着你,难道要和你赌“以身相许”么?

刚想到“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萧靖的心头便是一热。见时候尚早,他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自言自语道:“嗯,凡事赶早不赶晚,否则就夜长梦多啊……要不,我今天就过去吧!”

一脸莫名其妙的董小雅还没开口,萧靖已快步走回了房间。没过多会,换上了新棉衣的他便急匆匆地跑出了院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京城,梅竹斋。

乔掌柜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那张报纸,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半个多月前,有个年轻人来过自家的书铺,又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关于报纸的事。当时,自己也没细想,只觉得他说的事就是胡闹,便敷衍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

谁知,今天一早有人在街上散发了这份东西。头版上署的几个名字里,第一个就是他。

这就是报纸的成品么?

它不同于乔掌柜以往见过的任何书籍。它没有艰深的长篇大论,只有通俗易懂又接地气的各类消息;它没有那些荤得让人脸红心跳的坊间小段子,只有针对事件的严肃认真又客观中肯的评析。

“掌柜的!”一个从外面跑回来的小厮喘着粗气道:“我听人说,手写的镜报已经炒到五钱银子一份了!”

要是萧靖知道手写版的居然比印刷版还值钱,非得哭死不可。不过,也不难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笔迹和手工制作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情怀,通过印刷的方式批量生产出来的,反而被视作大路货,不怎么招人待见。

乔掌柜用手摩挲着一张报纸,缓缓地道:“知道了。”

那小厮转身要走,乔掌柜忽然叫住了他,道:“你,找人打听一下这个萧靖的住处。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说过是住在浦化镇的,如实在问不到,你便去探一探吧。”

小厮领命去了。乔掌柜又叫过了一个管事的,低声道:“你去备一份礼物。待知道了萧靖的住处,便给他送去吧。”

那人连忙躬身应诺。不过,他的身子还没直起来,乔掌柜又改主意了:“算了,再等等吧,这事也不急。”

他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们,捋须道:“等他下次发出报纸来再送,也不算迟!”

就算梅竹斋真的送礼过去也没用,因为萧靖根本不在家。

此刻,他正站在一处府邸的某个侧门前,脸上的神情如同朝圣者一般。

我来了!

第四十七章 心意

这里便是秦姑娘口中的十里巷夏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若非心中笃定此处就是夏姑娘的住处,萧靖又怎敢冒昧跑来?万一找错了门,自己贻笑大方不说,还要连累人家的名声,那可就万死莫赎了。

恍然间,萧靖仿佛看到有位玉人从画中飞出。她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莲步轻移地向着自己款款走来……

耳边忽然有人高声道:“公子,公子?”

这是谁啊,居然用如此粗暴的声音打破了我眼前的幻境!

满心不爽的萧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家丁警觉地站在一旁,双手摆出了“战备格斗”的姿势。

萧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吗的。他理了理衣衫又轻咳了几声,才道:“这位小哥请了。敢问,你家小姐可在么?”

萧靖的笑脸很有感染力。见对方和颜悦色地开口了,那家丁也舒了口气。谁知,这人说的第二句话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马上又紧紧地绷住了。

一个大男人神经兮兮地站在人家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院墙,脸上不停傻笑,嘴边都快要流口水了。跟他说话,他居然一开口就提到了小姐。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自知失言的萧靖有点懊悔地拍了下头。这种富贵之家可不比小门小户,不仅规矩更严,戒心也会更大些。更何况,这宅子里有个千娇百媚、名满京华的人间仙子,家里人行事会更小心些,倒也在情理之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在他的上一世,除了懵懂的青涩少年,很少有男人追个姑娘还拐弯抹角的。可惜,单刀直入的方式不是在任何地方都适用啊。

那家丁才不管萧靖在想什么。他深吸了口气,又把嘴巴张得老大。如果让他喊出声;估计半分钟内就会有护院现身,到时候可就有的瞧了。

“兄台,在下没有恶意。”萧靖手忙脚乱地把他拉到了一边,道:“萧某与夏小姐是旧识了。这次过来拜访,是有东西要送给她,请千万不要误会。”

“哦?”那人狐疑地盯着萧靖道:“我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萧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夏小姐的贴身侍女,唤作莲儿。你家有个麻脸的仆役,名为刘五。对了,家里还有位秦姑娘,我跟她也是老相识啦。”

什么老相识,明明才见过两三次面。

听到萧靖的话,那个家丁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稍微想了想,又皱着眉头道:“这位公子,非是小人不帮忙,只是我并不在内宅做事,就算公子给了我,我也没法转交。”

萧靖道:“这事不难。在下等在这里,烦请兄台想办法传个话,让莲儿姑娘或者哪个婢子来拿一下,再转交小姐就好。”

那家丁见他仍然“执迷不悟”,叹道:“公子,小人便实话实说了。我家小姐名声太响,每天来送礼讨好的人估摸着都能排到前街去。可是,她早就吩咐过,不收任何东西,多少名门望族的子弟都被挡回去了,公子你……还是别叫我们这些下人难做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

萧靖有点无奈,有点失望,却也能理解夏小姐的心情。像她那样如诗如画的女子,若是没有几个公子哥死皮赖脸地纠缠着,那才叫奇怪!

忽然,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

就在这时,有人在一旁搭腔道:“萧公子若是放心,不妨交给在下。要是不放心,那就算了。”

正无计可施的萧靖心中一喜,想都没想便大声道:“多谢秦姑娘!”

不远处的秦姑娘愣了下,随即笑眯眯地道:“萧公子对秦某颇为惦记啊?看都没看就知道是我来了。”

一直被萧靖秦姑娘来秦姑娘去地叫着,她也认命了。初次见面时,两个人还聊过“夏家到底是哪个夏家”的话题,眼下既然在门口相遇,胸怀坦荡的她也不打算再打那些无聊的机锋。

萧靖笑道:“足下的声音每次听到都让人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是以萧某早就记住了。”

他说的话原本很讨喜,可不知为啥,秦姑娘看着他那坏坏的笑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打鼓。

她猜对了。萧靖这话是在为她的嗓子鸣不平:明明是个细嫩的黄莺嗓,非要揪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学男人说话,说得越多便说得越像,慢慢的都能以假乱真了!长此以往,将来还怎么嫁得出去!

刚才和萧靖聊天的家丁看到了她,慌忙行礼道:“二小姐。”

二小姐?

这么说,她是夏小姐的……表妹?

萧靖却不知道,秦姑娘是寄住在夏家的。家里真正的小姐,自然是大小姐;而她常年住在此处,众人为了方便称呼,也就叫她二小姐了。若是真的算起年龄和辈分,她可是夏晗雪货真价实的表姐。

秦姑娘不知道萧靖正在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萧靖,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萧公子要送些什么?”

这人说他是来送东西的,可为什么他两手空空,背囊也是瘪瘪的?

萧靖笑吟吟地从背囊里摸出了一卷纸,道:“只是在下和同僚写的一些东西,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品。秦姑娘愿意帮忙实在是太好了,萧某感激不尽!”

追求妹子的时候托别人代为送礼,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就算代送的那人是姑娘,没有“借花献佛、无心插柳”的风险,送礼的男人一般也会被收礼的姑娘看轻。

可是,这是在大瑞朝!

萧靖一万个想和夏小姐见面,可他自始至终提及的,也不过是托人转呈礼物而已。

“好,我替她收下了。”秦姑娘了然一笑,道:“萧公子真是有心了。他日若再出了报纸,可否赠与秦某一观?”

萧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道:“那是自然。此事便辛苦秦姑娘了,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所谓要事,对他来说无非就是回家睡觉。

萧靖不知道的是,秦姑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一阵疾风吹过,秦姑娘手里捏着的纸被吹掉了两张。她跑去捡起,无意中看到了写着字的那一面。

这份报纸,全是他自己手写的?

第四十八章 独一份的特别版

夏府。[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外面是数九寒冬,暖房里却和煦如春。无数让人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争奇斗艳,置身其中,你绝对会忘了眼下是什么季节。

难怪穿越者们争先恐后地想穿到富贵之家。除了锦衣玉食,还能享受到诸多便利,谁不想过上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

俏立花间的人,正是夏晗雪。若是先看到她再看到花,你便会觉得那些姹紫嫣红的名花都黯然失色,成了如玉佳人的陪衬。

当你想安静独处时,却总会有人来打扰。这不,秦姑娘风风火火地“杀”进了暖房,开口便道:“雪儿真是好兴致啊,难怪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夏晗雪正在专心地侍弄一盆五彩缤纷的花儿,闻言轻轻抬起了头:“表姐有事?”

“没事谁敢来打扰夏小姐?”秦姑娘似笑非笑地道:“有人让我送个东西给你。”

说着,她把萧靖的礼物递给了夏晗雪。

“这是什么呀?”夏晗雪接过来扫了一眼,讶然道:“镜报?”

她捧着报纸读了几句,欣然道:“是萧公子送来的吧?”

夏晗雪非常熟悉萧靖的字体和文风。即便没看到署名,她也一眼就看出了报纸出自何人之手。

秦姑娘点点头,跟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份镜报。左右无事,她也想仔细读读,这报纸到底有啥可取之处?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良久,夏晗雪移开了目光,微笑道:“上次见面时,萧公子还忙着教课呢。他倒是说了要做报纸,不过真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做出来了。”

她向着表姐那边踱了几步,嫣然一笑道:“镜报……嗯,算是别出心裁啦。看头版上这番话,他是想有所作为的。后面嘛,写的东西都挺有意思,这话里话外的又叫人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虽然和萧公子提到的有点不一样,可这份报纸还是大有用处的。”

“报纸挺受欢迎的。而且,毕竟是创刊号,外面已经有人在炒了。”秦姑娘顿了顿,又道:“除了有用,这更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呢。”

“心意?”夏晗雪一脸懵懂地侧过了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表姐,你在说什么啊?”

秦姑娘暗暗叹了口气。这妮子当着外人的时候满是大家闺秀的恭谨羞涩,当着自己的面却像是另一个人,能开开心心、毫无顾忌地开上几句玩笑。有时说笑得过火了,也难免扯到些情情爱爱的话题,她还喜欢高谈阔论地争辩一番,好像她在这方面多有见识一样。

可是,真遇到类似的事情,她迟钝的程度实在令人汗颜。说到底,还是个天真纯善的小姑娘啊。

萧靖给夏晗雪的镜报,跟其它所有的镜报都不一样。

夏小姐手里的这份,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己写下的;而且,只有这份的创刊语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别的头版上都是一句话便带过去了。不算这些,这份“总编辑剪辑版”的内容也丰富得多,一些对夏晗雪来说可能不太重要的东西被压缩了篇幅,取而代之的是有趣的乡野异闻,甚至还有一则笑话。

这些差别非常显眼,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只要看上一眼也能瞧出区别来。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继续忙吧。”秦姑娘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里的报纸:“若姑父问起,你便说我和诗友出门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夏晗雪刚要答应,外面就有人搭话道:“都申时三刻了,你还要去哪里?”

话音刚落,一个白面长须的男子推门进了暖房。他的相貌堪称清癯俊秀,即便人到中年,那风采也没有丝毫的减损。偏巧,他还很有成熟男性所独有的沧桑感;若是放到萧靖的时代,这位一定是个能迷倒无数怀春少女的帅大叔。

他便是夏晗雪的父亲夏鸿瀚,字子安。

被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一扫,一向骄傲的秦姑娘悄悄低下了头,小声唤道:“姑父。”

夏晗雪也放下了手里的花,轻声道:“爹。”

夏鸿瀚哼了一声,蹙眉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姑父啊?”

秦姑娘的头更低了。要是让萧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能让爱扮男人的她秒变乖乖女,非得幸灾乐祸地过来凑个热闹不可。

夏鸿瀚蹙眉道:“子芊,姑父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爹娘在蛮荒之地为官,鞭长莫及的管不了你,你应该更加自觉才是。可你呢?看看你自己,整天穿着件男人的衣服在外面乱晃荡,晃着晃着心都野了!一个女孩子这般任性,姑父要是不管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能给我做出夜不归宿的荒唐事来!”

秦子芊想辩解,越说越怒的夏鸿瀚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姑父公务繁忙,无暇管你。万一你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跟你的爹娘交待?你这孩子,真是……”

夏鸿瀚自顾自地说着,两位姑娘却在他说到“公务繁忙”四个字的时候微微侧过头来了个眼神交流,秦子芊甚至还撇了撇嘴。

这样的说教,对她俩来说也是例行公事,她们心里才没有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畏惧。

疾风骤雨般的批评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总算说累了的夏鸿瀚闭上了嘴巴,一双眼睛注视着秦子芊,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扮了半天好孩子的秦子芊忙道:“姑父教训得是,子芊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教诲。从明日起,我便在家中安心读书,若没有要事,再也不踏出家门一步。”

类似的话,秦子芊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不过,从夏鸿瀚满意的表情来看,这次应该是涉险过关了吧?

“你知道错了就好。”夏鸿瀚说罢便要走,还没转过身,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秦子芊手中的那沓纸上:“这是什么?”

姑父开了口,秦子芊也只好主动自觉地把报纸递了过去。

夏鸿瀚拿过来翻了翻,怒道:“有空不多读些圣贤书,看这些浅陋粗鄙的东西作甚!”

可能是觉得报纸上写的东西太Low,根本就不需要敬惜字纸吧,夏鸿瀚随手把四张纸揉成了一团丢到了一边,又迈着四方步离开了暖房。

欲哭无泪的秦子芊赶忙过去捡起了纸团。她回头一看,只见俏脸微红的夏晗雪很不好意思地从一排花盆后面摸出了一卷纸,又对着她吐了下小香舌……

第四十九章 收费啦

距离第一份报纸发售,已过去了一个半月。(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大地渐渐有了春意。和煦的春风取代了呼啸的北风,一片肃杀的田野也冒出了新绿。

按照“半个月一份”的时间表,今天是第四份《镜报》发售的日子。一大早,瑞都几条干道的路边便堆满了人,大家都在翘首期盼着,希望能抢到一份报纸。

“人实在太多了吧……”

耿三是“抢报纸”大军中的一员。一大早他便到了,可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长得像颗豆芽菜的他开始忧心忡忡了:要是没抢到报纸,回家就没法和浑家交差了!

眼下街上的人数,也就比节庆的时候要少一点而已。看着很多五大三粗的人都在往前挤,耿三一咬牙,利用自己身形矮小的优势钻了几次缝隙,倒也让他的位置向前推进了一些。

就在众人都已开始不耐烦的当口,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送报纸的来啦!”

人群呼啦一声如潮水般涌向了一个方向。有的人正在发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结果就被一大堆人甩在了身后。待所有人一窝蜂地跑走,地上还留下了几只鞋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鞋被人踩掉了。

推着小车的清秀年轻人高声喊道:“大家别急,慢慢来,排好队!”

人实在太多,他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了嘈杂的叫喊声中。有无数只手在他的面前伸来伸去,后世很多演唱会上歌星都会和粉丝近距离互动,那场面和这个比起来恐怕也是有差距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不过,站在前排的人还是发现了此刻和往日的不同。今天的手推车上装了一个奇怪的像锅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有个加锁的盖子;以往,那里可只有一个大袋子,只要随便一伸手就能拿出报纸的呀。

推车的年轻人不急不恼地喊道:“各位请静一静,听我一言!”

现场仍然很乱,不过这次在他身边的人总算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年轻人笑了笑,道:“承蒙诸位关照!看到这么多人想要一睹为快,在下心中十分感动,也恨自己为什么只带了四百份来!萧某先谢过大家啦!”

说罢,他笑吟吟地作了个四方揖。很多人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到他在行礼,也轰然叫起好来。

萧靖这个社长兼总编辑被人当做了送报纸的,本来就已经很郁闷了。被旁人这么一起哄,他感觉自己又成了个卖把式的。

不过,正事要紧。哭笑不得的他打起精神道:“有件事正要说与大家知晓。跟前三次不一样,从这次起,镜报不再免费赠阅,改成售卖,价钱是五文钱一份!”

什么?

扯着嗓子喊上一千遍,都不如一句“收费”管用。萧靖的话被前排的人传到了后面,很快,人群便从喧腾的沸水变回了无波的井水。

“这贼厮做得好生意,就几张纸还想卖五文钱?我呸!”

有人破口大骂了一声又狠狠地瞪了萧靖一眼,拂袖而去。

“虽说报纸好看又有用,可是要花钱买的话……哎,还是不看了吧。大不了,找人借下就是。”

有人虽然很想看报纸,却不愿掏钱,最后也只能意兴阑珊地打着小算盘走开了。

萧靖自始至终面带微笑。他早已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唯一料错的是,走掉的人比他预想的还要少一些。嗯,也就少了十分之一吧?

几张小小的报纸,凝聚了很多人的劳动。就算不指望靠着卖报纸挣钱,也要让它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来。

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很重视知识的力量,但他们的看法大都集中在“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层面;镜报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除了那些能让你登上仕途的书,还有一些文字也是能产生价值并愉悦身心的!

留下的人里,还有两三成在犹豫。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越来越多的人从后面挤了上来,还在原地愣神的他们自然被挤出了围着萧靖的那个圈子。

“我要报纸,给我一份!”

在现场又一次变得嘈杂以前,一个响亮的声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瘦弱的男人满脸激动地冲到萧靖跟前伸出了颤抖的手,那手心里托着五文钱。

我不记得我找过托儿啊?

这人的态度过于积极了,眼里还带着些朝圣般的热切,弄得萧靖有点懵逼。

见萧靖没反应,他又道:“在下耿三。前三期报纸我都读过了,照着上面说的,还挣了点小钱。本来这日子过得甚是无趣,自打有了镜报,也就多了份念想。对了,上一期那个‘冬季刑案汇编评说’很不错,读起来跟读话本似的,我一有工夫就拿出来看一遍……”

耿三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阅读心得。不光是萧靖,旁边的人也听傻了。

愣了一盏茶的时间,萧靖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死忠粉?这就是了!辛辛苦苦创立了报纸,才发了三期,就已培养出了第一批忠实读者!

想到这儿,萧靖忙道:“耿三哥,谢谢您!我们的报纸才刚刚起步,您的支持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以后,镜报会一直刊发下去,而且会争取不让大家等上半个月那么久,来更好地回馈读者们!”

说着,他打开锁拿出了一份报纸,郑重其事地双手递给了耿三:“以后,也请您继续支持镜报!”

“一定的!”接过报纸的耿三喜不自胜地想说点啥,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到了后面。

“你这儿的报纸,我全要了!”一个身材短粗的男人二话不说就把一锭银子拍在了萧靖跟前:“才几百份而已,这银子足有三两多了,够了吧!”

附近的人立刻望向了他。按照一两银子兑换一千四百枚制钱来计算,只需要一两多银子就可以买下萧靖这些报纸了。如今,有人出了近三倍的价格,自己肯定买不到了吧?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就在那人一脸骄傲、志在必得的时候,萧靖忽然掷地有声地道:“这位官人,报纸每人只能买一份,无论出多少钱!”

第五十章 坐等

别人出了大价钱,他居然不卖?

不光是那个身材短粗的男子愣住了,围观群众们也莫名惊诧地窃窃私语着。[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你卖报纸,不就是为了挣钱么?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这不是宋五吗?我听人说,前几期报纸之所以被炒到那么贵,就是因为他伙同别人贱收贵卖,最后还发了笔小财呢。”

另一人摇头道:“难怪手写的第一期报纸现在都炒到二两银子了。哎,我本来还说留藏一份呢,现在看,可买不起喽。”

听到了两人对话的萧靖微微一笑。

报纸的推广计划被宋五这样的人打乱了,他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首先,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中;再者,物以稀为贵是很简单的市场规律,民间自发的囤积行为在他看来是可以接受的。

在萧靖的上一世,报纸也有很多用途。近几十年的,可以在网上当做“生日报”来卖。在寿星生日时送一份他出生那天出版的报纸,是件很有意义的事;年代久远的,则会被藏家高价收购,一些稀有的版本就算爆出天价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个宋五嘛,就当他是个有眼光的投资者吧。反正报纸是一人一份发卖出去的,就算他收走,别人八成也看过了;只要他不做那种会把报纸砸在手里的烂事,萧靖自然不会说什么。

再说,有人愿意卖给他,那也是两厢情愿的。就算是为了赚钱而假意拿走报纸再转卖,那也是别人的事,萧靖可没法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随着产能的提高,这种事也会慢慢减少。只要内容的质量高,还怕没人看么?

萧靖把宋五的银子丢了回去,又拿出一份镜报递给了他,笑道:“五文就好。”

宋五有点不情不愿。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唉声叹气地掏出了五文钱。

除了邵宁和某个指名点姓要手写版的客人吵了两句以外,今天的销售非常顺利,一千份报纸很快便售卖一空。

一转眼,已近午时。

“你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干嘛?”噘着嘴的邵宁一脸的不乐意,嘴边估计能挂上三个酱油瓶子。

他这人虽然有点二,却一点都不傻。就按每份报纸卖五文钱、半个月出一期来说,即便不算任何成本,要多久才能攒出三千两?

这笔账谁都能算明白。邵宁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可现在,即便是潘飞宇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焦虑和不安。

“干嘛?当然是等着看热闹。”凭栏远望的萧靖很享受被春风吹拂的感觉:“若没有正事,我过来做什么?又不是为了吃白食!”

这里是瑞都城外的会宾楼酒家,离东门不算远。作为邵氏的产业之一,每天的生意也还不错。

掌柜的看到少东家来了自然要大献殷勤,于是三个人被带上了二层的雅间。萧靖做了主,大家没有点任何的吃食,只是让掌柜的上了壶茶。

他欠邵家的已经太多。所幸,很快便能还上这份人情了。

“正事?咱们在这儿傻站着能干什么!”邵宁伸手捶了下桌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赶紧回浦化镇,我要去见玉弦!”

找苏玉弦?找她干什么?难道,你对那三千两银子的事绝望了,准备去和她讨论如何私奔?

萧靖长吁了一口气。若面前的人不是我,只怕他早就一拳抡上来了吧?不,肯定比这个要严重,说不定盛怒的他能手撕了我……

反过来也能看出,这位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阔少,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兄弟啊。

“急什么?再等一会。”萧靖悠然道:“若是咱们喝完了这壶茶,下面还没有动静,你要走也由得你。”

邵宁闻言二话不说一把抄起了茶壶,作势就要往嘴里灌。还没倒出茶来,就听得萧靖冷声道:“你要是这么把茶喝完,那就再让掌柜的续上一壶吧。”

萧靖如此一说,邵宁顿时没了脾气。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低着头小声嘟囔起来。

红日正当空。如果有人站到萧靖的身边便不难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瑞都东门的方向。

时辰差不多了,也该来人了吧?

过了一会,他返回桌旁喝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潘飞宇见状赶忙给他续上了茶水,再一晃茶壶,里面只剩下茶叶了。

邵宁眉头一蹙,想要说话;萧靖却抢在他开口前用手指了指楼下,满心好奇的邵宁马上冲到了窗前。

“你让本公子看什么?”他四下张望着,怒道:“楼下没什么特别的啊?”

萧靖只是笑着摇头道:“你再仔细看看。”

邵宁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探头向外望去。

过了片刻,他忽然心中一动。

这条街上的人,比以前多了?是我的错觉么?

以前,邵宁也经常来这会宾楼,而且每次都在这个风景最好的雅间里。每天午饭前会有多少人在下面逛荡,他当然比谁都清楚。

他揉了揉眼睛,望向人流的眼神也认真了许多。

真的是这样。不仅街上的行人比平日多出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很多人都会在会宾楼的门前停下脚步!

街对面也有一家酒楼。平时,两家是唱对台戏的对手,论起顾客人数,往往会平分秋色;不过今日,相对于会宾楼这块的热闹喧哗,那家酒楼就冷清了许多。不说门可罗雀,至少那跑堂的小二都百无聊赖地跟门口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邵宁快步跑下了楼。眼前看到的景象说明了一切:还没到用餐高峰,大堂里便已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在门口排成了一队,等着吃完饭的人赶紧把桌子让出来。

再一抬头,楼上的雅间也全部坐满了。掌柜的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这么好,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算着账,一边火急火燎地指挥着可怜的小二干这干那。

邵宁回到了房间。他把目光投向了萧靖,眼中满是不解和疑问。

酒楼的生意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满面春风的萧靖第一时间走到了他的面前,坏笑道:“恭喜邵公子了,准备迎娶美娇娘吧!”

第五十一章 语出惊人

邵府。[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今天这趟过来,萧靖是“三进宫”了。

每次来,他的心情都不太一样。第一次忐忑,第二次喜忧参半,第三次……应该算是胸有成竹。

安全起见,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邵宁被他支去和潘飞宇找素材了。若是邵宁这小子又和老爹吵起来,本来的好事都要变成坏事,那场面必然闹到不可收拾。

萧靖拿起面前的那杯清茶轻轻啜了一口。他已在这里坐了很久,邵员外差不多也该露面了吧?

正想着,邵员外快步走进了客厅,朗声道:“烦劳萧公子久等。老夫前夜略感风寒,午前才服了药睡下,适才刚刚醒来。”

萧靖赶忙迎上去行礼道:“无妨的。您既偶染小恙,还应多休息才是。若非有要事与您相商,在下先前也就回去了。”

邵员外一摆手,道:“公子不必拘束。宁儿多亏你帮衬,现下总算有点人样儿了。如今,你和他情同手足,你便如同老夫的晚辈子侄一般。来了邵家就当是在自家,随意便好。”

两人分宾主坐好,微微低头的萧靖悄悄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面容。

若说邵员外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那多少有些;若说他染了风寒身体不适,萧靖真的半点都没看出来。

刚坐下的一段时间里,双方聊的都是些很没营养的话题。比如,在浦化镇可还住得惯?

绕来绕去,就是不进入正题。两人坐在堂中,直聊到日头已偏西,邵员外才笑着拍了拍额头,道:“今日聊得甚是尽兴,老夫都忘了时辰。[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对了,不知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终于能进入正题了吗?

萧靖微微一笑,道:“员外应该见过了我办的那份报纸。”

邵员外轻轻点了下头。虽然嘴上不说,他的心里却十分关注邵宁的一举一动,关于报纸的一切他早已了如指掌。

萧靖笑道:“今日便有个好消息要知会员外。镜报的第四期在几处预留的广告位上试登了几则免费广告,据在下的观察,效果还算不错。”

邵员外皱眉道:“广告?那是何物?与老夫又有什么关系?”

萧靖缓缓地道:“广告者,广而告之也。您看到的招牌、幌子,也都算是简单的广告。不过,报纸上的广告和招牌什么的是不一样的。比如,这里。”

说着,他掏出一份报纸,又用手指了指报眼的位置。

小小的一个方块里,密密麻麻地写着几十个小字。因为字太小难以雕版,所有报纸上的这个区块都是由苦逼的编辑和记者们手工书写的:

“会宾楼菜肴精美价钱实惠用心料理有口皆碑令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掌柜厚道小二热情窗明几净杯白碗洁风景上佳实为用餐会友上上之选”。

如果一个有密集恐惧症的现代人看到了这些连句读都没有的字,一定会喷上一句:这特么也叫广告么?

但是在这个刚由《镜报》引入了近现代媒体广告概念的年代,这就是最典型的广告形态,没有之一!

《申报》是我国报业发展历程上极具代表性的一张报纸。

如果哪位可以到国家图书馆查看缩微胶片版的《申报》,就能发现:上面的广告,大都是这样的东东!

当然,很多类似的广告都会配上插图,以增强视觉效果;可惜,萧靖的团队里还没有这样的能人,使用雕版彩色套印又会极大地增加时间成本,只能暂时作罢。

即便是这种简单到令人喷饭的广告,在这个时代用上十年八年,也绝不会有半点问题。

邵员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萧靖续道:“前日会宾楼的事,员外可曾知晓?”

“老夫听人说过了。”邵员外露出了一丝让人玩味的笑意:“听说当日宾客盈门,等着吃饭的人都排起了长队,对面的酒楼倒是无人问津。账面上吗,应该比往日多收了三四成。”

萧靖“嗯”了一声,又道:“那,瑞祥绸缎庄呢?”

邵员外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少顷,他才捋须道:“不太好。一整天都没什么人上门,倒是对面的那家铺子生意兴隆,不知其间有什么缘故。”

原因?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萧靖歉然道:“实不相瞒,是在下试着登了一则广告,为对面的铺子扬了名。”

他用手指了指头版下方的一处报花广告,躬身道:“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这也没什么。”邵员外倒是看得很开:“做生意本就有赔有赚。公子为我家的酒楼出了把力,老夫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你?”

萧靖轻笑道:“员外能这般想,萧某实在感激不尽。您既已见过广告的用处,那我有一事相询:您可有意长期在镜报上刊登广告么?”

邵员外依旧一脸的古井无波。不过,在某个瞬间他稍稍动了动嘴角,目光也略显飘忽地偏到了一旁。

“据我说知,邵家的产业众多。除了酒楼和绸缎庄,还有水粉店、茶馆、粮米铺子等。”萧靖自信地道:“若是能与镜报合作,定会有极大助益。我相信,所有的商人都希望生意兴隆,您自然也不例外。”

邵员外沉思了片刻,才道:“你说的广告,人们第一次见到自然会觉得新奇。可是,如果看得多了,还有人会像前日那样么?”

萧靖神采奕奕地道:“您大可放心。广告的式样千变万化,即便是用词和说法,也有无数窍门。现如今您看到的上来就说酒家本身如何好的话,不过是最寻常的说辞。将来使出了别的手段,还怕没有更多的人光顾您的店面么?”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镜报现在才刊发,读者群体还不是那么大。将来,等印刷的问题解决,就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广告,那时的效果只会更好。”

邵员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又道:“萧公子如此自信,连老夫都意动了。只是,这广告怕是要花钱吧?”

扯了半天有的没的,终于把话说到点子上了!

萧靖笑眯眯地伸手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十两?”

萧靖摇头。

“六百两?”

萧靖又摇头。

邵员外倒吸了一口凉气:“该不会,是六千两吧!”

第五十二章 成交!

六千两。(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即便对家资充盈的邵家来说,这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来到大瑞朝后,萧靖曾根据米价计算过银子在这个时代的购买力,结论是,这里的一两银子大致相当于人民币六百多元。

也就是说,在苦寻广告主的萧靖一开口就要了将近四百万。

更要紧的是,报纸的未来是不确定的。前四期的确办得花团锦簇、欣欣向荣,可这不代表将来就一定能办下去。尽管有第四期的例证,但萧靖关于广告的承诺对于没有广告概念的邵员外来说,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即便人家说他是在空手套白狼,他也没什么有力的说辞来辩解。

再投几期让对方看到更好的效果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急需资金的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原来公子在消遣老夫。”邵员外蹙着眉冷冷地道:“既如此,公子还是请回吧,你我没什么可聊的了。”

萧靖不急不恼,只是平静地道:“这六千两里,有三千两是给邵宁的。您和他的那个约定,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难道,父子俩就要这样分居两处?您不怕乡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就算一年之期到了他没能凑够钱,您觉得他会如约回家吗?即便他回来了,您觉得父子之情还能像往日那般融洽么?”

邵员外紧锁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

萧靖续道:“自邵宁出走后,在下和他去了几次长寿庵。苏姑娘虽然出身不好,却知书达理、端庄文雅,为人周正恬静,实乃难得的佳妇。她的为人,我相信员外您亦有所闻。若有这样一位姑娘管着,在下相信邵宁也能收起那些浮躁的心思,好好做些事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于邵家,也是件难得的好事。”

说罢,萧靖起身一揖到地,恳切地道:“请您成全他和苏姑娘。”

对方一直没有开口,萧靖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过了许久,邵员外才缓缓地道:“公子请坐,此事且容老夫思量一二。”

萧靖不动声色地坐回了椅子上。苏玉弦在长寿庵住了那么久,邵家必然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姑娘到底如何,邵员外应该十分清楚。此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看得出来,他的立场已大大松动,只要再给他些时间就好。

各怀心思的宾主沉默了片刻。见低头沉思的邵员外抬起了头,萧靖又道:“在下住的那个院子估价近千两。若算上契税,则正好千两银子。所以,剩下的三千两里有一千两是想让员外把它让于萧某。”

有没有一处根基之地,对萧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随着报纸的发展,将来的工作只会越来越忙,他可不想在未来的某天重蹈老魏头的覆辙,被人从借住的地方赶出去。

编辑部总要扩张。待邵宁他老人家抱得美人归了,总不会还死皮赖脸地住在萧家吧?到时,萧靖计划着把三间正房变成办公室,左边是编辑办公用,右边是记者办公用,中间的堂屋当做会议室。两侧的耳房用来堆些办公杂物,比如纸笔、雕版、稿件、往期报纸等。

这样,才有点编辑部的模样嘛。

“此事简单,老夫应允便是。”邵员外脸色比刚才又好了一些:“托公子的福,宁儿他不仅洗脱了往日的恶名,还在乡里乃至京城中攒下了些贤名。光是他做的那个《招聘专版》还有在镜报上写的文章,老夫就曾数次听人提及。即便公子不说起那院子,邵家也应相赠,聊表谢意。来日,老夫便差人便将此事办妥。族人及四邻处,公子也无需多虑。”

萧靖精神一振。原以为这事难办,没想到人家早就有意做个人情送给他,倒是他想多了。

“多谢员外。”萧靖满怀感激地道:“剩下的两千两,便需要现银了。”

说着,他拿出一份报样在面前摊开,道:“员外请看,这是改版后的镜报。右上角的这个地方,唤作报眼。下方的这个大块,唤作通栏。这一整张都是广告的,便是整版广告。这几个位置,是眼下报纸上最好的位置了。”

说到这里,萧靖顿了顿,又道:“您出了六千两银子,未来的一年里,这三个位置将只放邵家的广告。这些广告,都将由萧某亲自操刀;邵家的所有店铺,都可以轮流上到这些位置,宣传效果是有保证的。”

邵员外的神情认真了许多。说到底,最能打动商人的还是利益啊。

“适才您说,会宾楼当日的账面上多收了三四成。”萧靖笑眯眯地道:“那,如果您的每一家店铺都能通过广告创造更多的营收呢?不说三四成那么多,便是一两成,日积月累下来,又是多少银钱?到时,就不仅仅是广告费能回本的程度了吧?”

说到这里,萧靖起身望着门外微笑道:“您家的生意兴隆了,对手自然不会好过,比如会宾楼对面的那家酒楼。您的客人多了,他的客人便少了;您的名声响了,他的名声便弱了。这一出一进,一里一外,又是多少好处呢?”

嘴上说得很轻快,他的心却在滴血。六千两银子里,有三千两不过是在邵宁和邵员外的手里转一圈,对于他们来说就跟没出一样。剩下的三千两银子对邵家来说,也不会像六千两那么让人肉疼。

按照萧靖的估算,如果运作得当的话,这三个重点广告位年入六七千两不成问题,万两也不是不可能;邵家只花了三千两就包下了这三个广告位一年的使用权,不得不说是笔极为划算的生意,保守估计,也相当于他给人家打了个对折。

剩下的那些广告位就不如这三个了。再说,创刊初期内容为王,萧靖也不好弄得整版都是“牛皮癣”,让读者看了产生不适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其他的广告主,又不可能像邵员外这样对他萧某人知根知底。人家凭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给你投大钱?就算有愿意试水的先行者,顶多也就是小打小闹地试一下。至少在前两个月,镜报很难从其它广告位上获得什么拿得出手的收益了。

想到这儿,萧靖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能有眼下这般相对安定的生活,是拜邵员外所赐;生活中,卖糖葫芦的那点钱顶多贴补下家用,所以从办报纸开始到现在所花的钱,绝大多数都是邵宁出的。

邵家待他不薄,他自然要有所回报。于是,一切便顺理成章。

萧靖介绍已毕,邵员外的目光还停留在报纸的样张上。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放在桌子上的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看得出来,他正在做一个不那么容易的抉择。

终于,邵员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公子说的事,老夫应下了!”

第五十三章 喜出望外

天已擦黑,萧靖才回到了家。[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刚进院门,他就被闻声而来的邵宁拽进了房间。这小子二话不说便递给他一封信,一脸认真地道:“明天一早……不对,明天中午,把这封信交给我爹。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

说罢,他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包裹丢给了萧靖:“这里面有二十两银子。万一我爹要把你赶出去,你就自己再找个地方住吧。我路上要带着点钱,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萧靖侧目一瞥,只见桌子上摆着两个大号的包袱。这小子,该不会真的打算和苏玉弦私奔吧?

“你想带着她浪迹天涯,可是人家姑娘同意么?”萧靖拎起其中一个包袱试了试重量:“以苏玉弦的性子,只怕会苦劝你留下来吧?她可不是不管不顾的人,要是你为了带她私奔而离开爹,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那我不管,她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不愿意,我就拖她走!”邵宁咆哮道:“给爹的钱又拿不出来,我们还留在这儿干吗?等着被他拆散么?”

邵宁说话的语气很冲,但仔细听来,里面并没有责怪萧靖的意思。[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可能当初萧靖提出办报纸的方案时,他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地想做个尝试;虽然中间也曾报了很大的期望,但在认识到了残酷的现实后,他又回到了思想的原点。

“你啊,平时大大咧咧的,一旦遇到事就会变成个急性子。”萧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听我一句劝,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踏踏实实在家睡觉。若是到了明天午时你还想走,那你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我绝对不再废话。”

“你说留下就留下啊?”邵宁急道:“我爹说的话在我这儿都不算数了,何况是你!我还告诉你,老子今天晚上走定啦……”

走出房间的萧靖随手带上了门。董小雅投来了关切的目光,他笑着摇了摇头,算作回应。

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近段时间,如油的春雨时不时的就要下上一阵,弄得人的心情都有些抑郁。今天却不一样,不仅碧空万里如洗,风儿也格外的温柔,实在是个适合踏青的好日子。

这么好的天气,萧靖却待在房间里;日上三竿了,都没见他出门活动。如果趴在窗前,还能听到他房间里飘出来的鼾声。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邵宁这小子一大清早就被邵家的人叫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在院子里玩耍的董怀远走到姐姐身边,小声问道:“邵宁哥哥干什么去了呀?”

昨天的争执声,他也听到了。每天住在同一间院子里,小远对邵宁也有了些感情,自然不希望他突然消失不见。

董小雅柔声道:“邵宁哥哥被他爹叫走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让他陪你玩,好不好?”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由远及近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到声音是奔着自家来的,董小雅连忙起身去开门。

那人动作很快,小雅还没走到门边,他便急匆匆地拍起了门。拍了一阵子,门外忽然又安静了,全然没了声音。

待董小雅赶到门前,还没来得及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像飞檐走壁的猿猴似的从墙上一翻而入,把她和小远都吓了一大跳。

若是萧靖亲眼目睹,一定会大呼:“这不科学!”

萧家的院墙虽然不高,但也绝对不矮。一个弹跳力极好的成年男子或许在多试几次的前提下能够勉强翻进来,像他这样轻轻松松就无视了院墙的情况,确实不太符合一般人对物理的认知。

董家姐弟还在惊讶,那人已动如脱兔地冲向了东厢。推了一下,门没开;这回他更加干脆,索性直接退后了两步,又用尽全身力气撞了上去。

轰!

东厢房的大门应声倒下。那人调整好步伐,又准备撞向萧靖的房门。

就在此时,门被打开了,裹着被子一脸睡意的萧靖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站在门前的人脸上一喜,不由分说地上去就是一个熊抱,那铁捆似的双臂牢牢圈住了萧靖。

萧靖一愣,迷蒙的睡眼总算慢慢有了焦点。几秒后,他用力推开了来人,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邵宁?你给我滚!老子对男人不感兴趣!”

一声冲天的怒吼之后,便是一声惨叫。很明显,这两个声音不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一切终于回归了平静。

萧靖和邵宁在藤架下对坐,微笑的董小雅在一旁挽着“不明觉厉”的董怀远。

半夜时分,在房里补衣服的小雅姑娘目击了什么?

她看到,萧靖无数次从房间里出来,到邵宁的房外转过一圈后,再蹑手蹑脚地走回去……

喜笑颜开的邵宁一直像机关枪似的说着话,萧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上了嘴:“你爹说,什么时候让苏玉弦进门?”

“正妻进门,规矩可就大了,你不知道么?”邵宁傻笑道:“嘿嘿,别说你,我都等不及了。到时候,兄弟一定请你和飞宇吃喜酒!”

萧靖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是不是激动过头所以发神经了?说话都语无伦次的!又不是我入洞房,我等不及个毛线啊,最猴急的人肯定还是你好吧?

他正在感叹,邵宁却跟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张严肃的脸:“不过,你也真是有胆量。竟然用我爹的钱付我的那三千两!羊毛出在羊身上,钱全是我们邵家出的!他奶奶的,你还把这个院子据为己有了!啧,我就是想不通,我爹怎么就答应你了呢?不行,你得跟我说一下,剩下的那两千两,你打算干什么用?”

萧靖白了邵宁一眼,道:“这是我凭本事挣的,又不是从你爹那里坑蒙拐骗来的,你有啥不满么?”

他满怀憧憬的目光飘向了远方,续道:“说是两千两银子,其实也不多。那里面有二百两是要还给你的,毕竟这段时间让你垫了不少钱。多了别嫌多,少了别嫌少。然后,我再给你二百两,就当是我的喜钱吧,帮苏姑娘多置办点嫁妆。嗯,我自己还要留下一百两,让小雅来管账,家里和编辑部总要有点用度。至于剩下的钱,那自然是有大用的。”

说着,萧靖展颜一笑:“印刷这样关系生死的要事,可不能捏在那些书商的手里啊……”

第五十四章 橄榄枝

不知不觉间,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今天是第九期镜报发售的日子。以往,萧靖只要卖上很短的时间,报纸就会发售一空;今天,他足足在街上站了两刻左右,才把一车的报纸卖完。

不是镜报的吸引力下降或者来买报纸的人减少了。之所以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唯一的原因是:萧靖手里的报纸数量大大增加了!

此前,他一个人最多带来四百份报纸;今天,光是他卖掉的就有两千份,所以今天随他而来的是一辆大车,而不是一架手推车。

这一切,多亏了张老汉。

拿到了萧靖给的大笔资金,他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印刷作坊的建设中。他不顾自己的年纪,每天不辞劳苦的四处奔波,终于在长涡镇和浦化镇之间找到了一处适合用来开作坊的院子。

看到张老汉为自己的事这般操劳,萧靖心中非常过意不去,便动了“给他留下些产业”的想法。毕竟,他的家人没有他的手艺,将来若是只靠农耕度日,最多也不过是个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的寻常家庭罢了。

于是,在置产时,萧靖苦劝张老汉把这处宅院归到他自己的名下。

可是,执拗的张老汉说什么也不肯。萧靖劝得急了,他也只是吹胡子瞪眼睛地道:“小老儿一家受公子大恩,尚未报答于万一。公子这又是何意?莫非是看不起俺不成?此事休要再提!”

于是,萧靖的名下又多了一套房子。

稍事收拾后,张老汉又利用自己的关系找来匠人制作陶活字和报纸版式的模具;市面上没活计的人很多,他招收了四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当学徒,以最快的速度手把手地把活字印刷的技艺传授给了他们。[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为了呈现更多内容,报纸上的字号比一般书籍要小;除了正常的文字以外,还有很多区块经常要用到特别大或者特别小的字体。

所以,制作活字多费了些时日。上月底,第一批试印的报纸新鲜出炉了。虽然印刷质量有所下降,但印刷速度却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即便是由那些技艺尚不纯熟的学徒来操作,每日也能印上近千份。

若将来再招些人进来,那产能便会十分可观。

有了自己的作坊,萧靖也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专门从那一千五百两里拿出一百两付给了雅文堂的余掌柜,约定:以后每期镜报,雅文堂都会帮萧靖印制五百份。每次印制的价格,连同纸张、墨、糊药、人工在内,约二两左右;是以雅文堂会连印五十期,再观后效。

对余掌柜来说,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印报纸的工作量不大,除了排字费些时间,其它的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作坊里的活字也都是现成的,与其堆着落灰,还不如用起来。萧靖先付了印刷费,报纸是否卖得出去也和雅文堂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这个掌柜一点都不用操心。

萧靖还记得谈好生意的那天,余掌柜笑得如天官赐福一般:“公子若有差遣,只管开口便是。小店的书坊除了印制经典外,并没有太多杂务,即便公子要日印千份、两千份,也是小事一桩。”

想起这些,萧靖疲惫的脸上有了笑意。报社总算是彻底步入了正轨,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期发展。唯一令人不安的,是编辑和记者团队的人实在太少了。

印刷的产能倒是足够。而采编人员……哎,除了新加入了一个苏玉弦,再没别的进展。

偏偏,今天这期报纸的头版还放出了重磅消息:从即日起,镜报将改为三日一期!

即便像现在这样半月一期,邵宁都在抱怨自己快被累死了。潘飞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那幽怨的小眼神早就说明了一切。

萧靖也知道大家的压力大。可是,到了这个需要乘胜追击以扩大战果的节骨眼上,他已别无选择。

“我还道怎么到了这点还不见人,原来萧公子在这里发起呆来了。”有人在他几步远的地方道:“看你一会发笑一会皱眉头,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萧靖赶忙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秦子芊。

“秦姑娘。”萧靖赧然一笑道:“在下在想些事情,让你见笑了。”

说罢,他从背囊中掏出了两份报纸,笑道:“这是给你和夏小姐的,请收下。”

第一期报纸出版后,身为社长兼总编辑的萧靖就多了个“送报人”的兼职。每到报纸的发售日,他都会溜达到夏府附近,伺机给夏晗雪送报纸。偏巧,秦子芊对镜报有着很大兴趣。自打知道萧靖每次都会来,她便不去抢购报纸了,而是每次都在家附近转悠。反正,有人会给送来的。

就是可怜了萧靖。他来了这么多次,无非是想一睹夏小姐的芳容;可是,每次看到都是另一个人!虽说同样天生丽质的秦子芊一点都不比夏晗雪逊色,但两人毕竟不是一个风格,她也不是那个早已悄悄走进萧靖心中的小仙女。

今天也一样。他探头向秦子芊背后看了看,接着又失望地长叹了一声。

秦子芊瞥了眼萧靖那沮丧的模样,打趣道:“萧公子何故做此长叹?每次我和表妹拿到的报纸都不一样,被人这般厚此薄彼,即便有人要叹气,那也应该是秦某人才对。”

不想继续聊这个的萧靖苦笑着摇摇头。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他忽然正色道:“在下有要事和秦姑娘相商,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秦子芊侧头看了眼街对面不远处的夏府,笑道:“难得出来一趟,秦某还不想这么早回去。既然公子相邀,你我找个地方边吃边谈,如何?”

萧靖做了个“请”的手势。向远处溜达了一段,只见一家酒楼宾客盈门,十分热闹。秦子芊想去一探究竟,却被萧靖叫了回来,最后两人一起进了旁边那家看上去有点冷清的饭店。

待无精打采的小二低着头走开,秦子芊小声问道:“为何不去对面的酒楼?”

萧靖微微一笑。宣传与不宣传,就是差了这么多。

热闹的酒楼是邵家在城内的产业。之所以选择没什么人的那家,是因为它家的菜色不见得就比邵家的差,而且还能落个清净,何乐而不为?

随便说了两句,他就把这事一笔带过了。又闲聊了一阵,萧靖道:“秦姑娘是个爽快人,在下便单刀直入了。你可有意来我的报社当个记者么?”

第五十五章 你能给我什么?

“当记者?”秦子芊眸波一闪:“公子还没告诉我,何为记者?”

萧靖清了清嗓子,道:“记者,就是要记下应记之事的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们需要出现在任何新闻事件现场,不管是调查探访还是与当事人沟通,都是他们的职责;经过缜密认真的工作,记者会把事件的真相、意义和本源写进自己的文章里,编辑编审后再通过报纸将这报道公诸于众,众人便可借记者之手看到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所不看到的那些东西,了解世间的大事小情了。”

秦子芊饶有兴致地望着萧靖,道:“萧公子一说到这事,立时便神采奕奕的。那,公子为何要邀请秦某当记者呢?”

对于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萧靖心中早有腹稿。只是,他不知道话说出来是否会为秦姑娘所喜,所以他又考虑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道:“姑娘喜着男装,却是女儿身。”

秦子芊“嗯”了一声。

萧靖又道:“不论男女,皆可当记者。只是秦姑娘经常在外行走,又善于扮装,自然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就少了很多麻烦事。即便你出门在外,别人也不至于整天为了你的安全忧心。”

秦子芊微微撇了下嘴,又点了点头。

这话她不太爱听,但萧靖说的也是实情。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去年的那场大灾,眼下大瑞朝的天下还算安稳,可架不住哪里都有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泼皮。

秦子芊的扮装和掩饰虽然称不上尽善尽美,但已能瞒过绝大多数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邵宁是个花丛高手,见多识广的萧靖是从现代穿越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人才能很快看出她的真实性别。

所以,常常穿着男装出门的她有着更高的安全系数,这也是事实。若是让楚楚可怜的小雅姑娘去当记者,萧靖还真怕初遇她的那天发生的可怕事态会重演。

“另外,报社也需要女记者。”萧靖顿了顿,道:“新闻采写的对象是不分男女的。男记者对有些女子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另一些女性,就不太方便了。从这一点来讲,若秦姑娘能加入我们,定然对镜报有很大的助益。”

“原来如此,萧公子所言甚是在理。”秦子芊微笑道:“只是,秦某还有一事要请教。若是我当了记者,公子可以给我什么?”

是啊,镜报能给她什么?

薪酬?拜托,一个养在富贵之家的女孩子什么东西都没见过,会少你的那点银子么?人家又不指望靠这份工作赚钱养家!

萧靖并没有被刁钻的问题难住。他正视着秦子芊,平静地道:“我送给夏小姐的第一期镜报,秦姑娘可曾读过?”

秦子芊颔首道:“这是自然。萧兄所写的创刊语高屋建瓴,胸怀天下,秦某甚是佩服。”

萧靖笑道:“既然姑娘看过,那再好也没有。”

他用手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地道:“报纸的所为,便是给需要帮助的人雪中送炭,为身怀冤屈者伸张正义;一张报纸,不仅要为善良者扬名颂德、任天下传唱,也要与罪恶为敌,让一切丑恶卑劣无所遁形地暴露在阳光下。而这一切,几乎都要靠记者来实现。这,就是我能给秦姑娘的,不知够不够?”

收起了笑容的秦子芊一脸严肃地注视着萧靖,那深邃的目光就像是想穿透他的双眼,再从他的心里挖出什么东西似的。

等待答案的萧靖十分淡然,因为他对自己的回答有极大的信心。

身世不凡的秦子芊能够颇有想法地跟踪调查着她眼中的“宵小之徒”,又在大街上见义勇为地帮着官差抓人,足见她是个古道热肠、嫉恶如仇的姑娘。同时,她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镜报的文风,又拥有在这个时代来说相对更高的视角和眼界。这样的人简直是天生的记者,不拉到报社来,绝对是镜报的重大损失。

“客官,您的酒菜。”因为客人太少拿不到赏钱而一脸萎靡不振的小二很没眼力地走了过来,他怏怏地放下了吃食,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秦子芊笑着斟了两碗酒又端起了其中的一碗,向对面比了一比:“萧公子请!”

萧靖也端起了酒碗。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秦子芊一直在喝酒、吃菜,萧靖也没忙着追问。大瑞朝最流行的还是发酵酒,就这十来度的度数,就算多喝一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终于,秦子芊开口了。双颊酡红的她用清澈见底的眸波扫过萧靖的脸庞,嫣然一笑道:“公子诚挚相邀,秦某若是还不答应,便是不识抬举了。也罢,待我与家人商议一下,若想去报社,来日我便到浦化镇寻你,如何?”

萧靖稍稍一呆,方才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在下便静候佳音了。”

萧靖之所以发呆,既不是因为他没想到秦姑娘会答应,也不是因为听到对方会与“家人”商量而感到高兴。

秦子芊在无意中流露出了十足的女人味。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含着笑意,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着一种朦胧的美。而那精致挺翘的琼鼻和弯月般扬起的唇角,又为她愈增几分亮色;看上去,这位男装丽人有种醉人却又让人难以言喻的妩媚和芬芳。若是换上女装,说不定就一笑倾城了。

秦子芊并没留意到萧靖的失态。她并不和同桌的男人客气,在保持仪态的同时,她吃起东西来甚至比萧靖还要快些。

果然。扮男人扮得久了,举止做派便会越来越像男人。刚才那个让人惊艳的画面,莫非是幻觉么?

两人又聊了一会,秦子芊悄悄地放下了筷子。从来都是爽朗直率的秦大姑娘满脸纠结地盯着萧靖却始终不发一言,弄得镜报的萧社长都有点不寒而栗了。

“秦姑娘可是有所见教么?”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萧靖干脆主动出击。

秦子芊还是欲言又止。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实在不像是龙行虎步的秦姑娘应有的姿态,于是萧靖满腔的尴尬都变成了好奇。

又挣扎了许久,秦子芊才鼓起勇气道:“公子可知道夏家是什么人家么?

第五十六章 提点

夏家是什么人家?这个问题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mht.la [棉花糖小说]

作为一个从现代穿来大瑞朝的人,萧靖深知:想赢得妹子的芳心,就绝对不能两眼一抹黑!

她的年龄、性格、喜好、家庭背景、闺蜜……所有的这些,都是必须收集到的信息。

除非是情圣。否则,毫无针对性的追求不说必败无疑,至少也是希望渺茫。

自从夏晗雪像只小鹿般轻盈地跳进了萧靖的心中,他便开始关注与夏家有关的一切。借着进城的机会,他也没少跟人打听夏家的事。

匪夷所思的是,以他的调查能力,都没能问出哪怕一星半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酒楼茶馆里的文人雅士,只要一说起夏家,便讳莫如深地不肯多发一言。

从零星的只言片语里,他能知晓的不过是:夏晗雪的父亲叫夏鸿瀚,是当朝的礼部左侍郎。

没了。

想再问点什么,人家要么就不知道,要么就一脸鄙夷地转身走开。

说起来,“夏家双璧”这个词的热度都比夏家本身要高。只可惜很多人一提到“双璧”什么的,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致使萧靖前不久才搞清秦子芊和夏晗雪是表姐妹关系。

想到这,萧靖坦率地道:“萧某所知的确实不多,只知道秦姑娘的姑父在朝中为官。”

秦子芊长叹了一声。如果用四个字来诠释她此刻的神情,那么最合适的一定是“果然如此”。mht.la [夜夜小说网]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道:“雪儿她……”

刚说了三个字,秦子芊就闭上了嘴巴。她平时叫惯了雪儿,再加上适才心中有些感慨,便脱口而出地用起了这个称呼。

萧靖不动声色地问道:“夏小姐怎么了?”

秦子芊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道:“表妹是家里的独女。自小到大,姑父都对她抱着极高的期望。”

萧靖点了点头。这事很好理解,哪个高门大户的正房小姐不是被人像金枝玉叶似的捧着?

他安静地等待着下文。谁知,秦姑娘就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再也没说出半个字。

萧靖沉默地望向了秦子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旁的客人见这二人无言地对视着,还以为俩人聊到半截话不投机了呢。

过了许久,萧靖忽然展颜一笑:“多谢秦姑娘指教。只是,萧某也不是一般人。说句不怕托大的话,我也对自己的未来也抱有极高的期望呢。”

秦子芊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她见过不少自视甚高的年轻文士,就算是那些人,也没有谁像萧靖这么臭屁地自吹自擂过。

“好了,在下还有事,今天就到这里吧?”萧靖叫来小二会了账,道:“秦姑娘若是加入镜报,下次我便在浦化镇做东。到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说罢,他便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行礼,掌柜和小二的对话就飘进了他的耳中:

“为什么寒江楼的生意那么好?”

“小的也不知道哇!这些天都没什么人来咱这儿了,厨房的大师傅都无精打采得很……”

“是不是因为寒江楼在镜报上投了那叫什么……对,广告?这帮杀千刀的,把客人都引走了,还给不给人活路?”

萧靖暗自擦了把汗。老子都在报纸上登了两次广告招商说明了,下月初就要和有意投放的商人们谈广告位,你自己看都不看,怪我喽?

他清了清嗓子,走上去道:“这位掌柜的,您说的是。在下也听说了,无论是城里的寒江楼还是城外的会宾楼,都在镜报上投了广告,所以才能这么红火呢。话说,镜报上好像说要招募广告商,您不去试试么?”

“投广告?为啥要多花那份钱!”那掌柜的很是不以为然地道:“不瞒这位客官,我家可是这街上的老字号了,开店比它寒江楼要早上快十年呢!您吃了这顿饭,您给评评理,我家的酒菜,可比它寒江楼差了?”

萧靖笑道:“您家的菜确实没得说。”

那掌柜刚面露得色,他又话锋一转,道:“只不过,以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是酒香也怕巷子深。掌柜的,咱不说别的,只要‘寒江楼’三个字往报纸上一登,那就得有多少人看了以后想起那酒楼来?”

萧靖越说越兴奋,声音也渐渐提高了:“寒江楼有了什么新菜色,进了什么好酒,来了什么年少貌美的酒妓,别人马上便知道了;寒江楼招待客人如何热情周至,别人看了报纸也知道了。就算是您这里的老主顾,天天看到报纸上说寒江楼的好处,只怕也会跑到人家那边去吧?”

掌柜的默不作声,看上去有些意动。懂得见好就收的萧靖微微一笑,道:“这都是在下的一点浅见。至于要不要投广告,您自己决定就好。”

把该说的说完,他便快步走回了桌旁。最好的三个广告位虽然给了邵家,但剩下的那些位置如果运作得当,也不见得就差了。万事都要有个开头,商家们也得重新适应这种新的竞争模式,正如清末民初很多商人要经历的那样。

迎接萧靖的,是翻着白眼的秦子芊。

“原以为萧公子清高孤傲,谁知一身铜臭,活脱脱的一个奸商。”她冷着脸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足下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哪种?”

萧靖瞥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姑娘把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上来,真叫萧某无地自容了。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清楚:道义和公义,自然是我辈的追求;可是,即便是君子,也要靠人间烟火过活。报社如果没有这个“利”字,就没法发展,也没法维持。只要不违背道义,逐利又有何不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说完,他便行礼道别走出了酒家。

今天这顿饭,就算是谢过秦姑娘了。毕竟,她冒着交浅言深的风险出言提点,也算是把我当做了朋友。

雪儿……吗?

嗯,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第五十七章 爱笑的姑娘

招揽秦子芊的工作,萧靖自问已尽了人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至于她来不来,就要看她自己如何取舍了。

第二天上午。

枯坐在堂屋里的萧靖十分苦恼。报纸三天一期的话,最迟今天下午就要定版交付印刷。可是,发行间隔缩短带来的弊端已显现出来:稿件的质量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在这个时代,信息流动的速度很慢。想在三天一期的时间框架下尽量充实报纸的版面,你必须有足够强大的采编团队,可这恰恰是镜报的短板。

萧靖之外的四个人无论多有天分,毕竟还是新手。哪怕仅从人力来说,五个人的编辑部也实在太小了。

退一万步说,如果镜报是专注于某一个特定领域的专业报纸,那五个人倒也够了。可是,镜报是综合性的大报啊!

难道,是我太冒进了?创业初期,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砸招牌啊……

董小雅正好拿着东西从编辑办公室里走出来。她望向了愁眉不展的萧靖,柔声道:“公子不必忧心。邵公子和潘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兴许能带回什么好的消息呢?”

萧靖苦笑道:“但愿吧。”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聊完这事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潘飞宇就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了屋子。气还没喘匀,他便摊开一张纸奋笔疾书起来。有事找他的董小雅唤了一声,他都置若罔闻地继续写着他的东西,可见他到底有多专注。

难道,这小子挖到什么好料了?

潘飞宇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字,又迫不及待地把作品送到了萧靖的面前:“萧哥,请你看下。[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萧哥”这个称呼是萧靖要求的。说个话还公子来、公子去的,不仅拗口,而且浪费时间。都是一个报社的同事,就没必要讲这些虚礼了。

当然,像邵宁这种自视甚高的人是不会改口的。出于尊敬,董小雅也不愿改口,萧靖只好让各人随意。

“街边少女展现曼妙舞姿,路人如痴如醉”……这什么鬼?

萧靖皱起了眉头。

“……清西堡的市集上,一位容色绝丽的妙龄少女哼起了曲子。接着,她便踏起了细碎而优雅的舞步,似欲凌波而去:那动人的身姿如翩飞蝶舞、如飞雪漫洒,极尽妍态;她轻灵飘逸的舞姿似可做掌中舞,便是飞燕重生,亦不外如是……”

无论怎么看,这条消息都不具备新闻事件的要素啊。

“小潘,你确定要上这条?”萧靖摇头道:“就算咱们缺稿子,把这个放上去也有点草率了吧?”

报社太小,很多机制便从简了。编前会、付型什么的在现阶段都没必要,只要萧靖审阅并排好了版面,就可以签发付印了。所以,上什么不上什么,暂时还是由萧靖一言而决。

听到他的话,潘飞宇立时就不淡定了。他用力跺了几下脚,高声道:“萧哥,这条若是不上,下期报纸的娱乐版可就没了看点啊!”

看着潘飞宇急切的样子,萧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吐血推荐”这四个字。

“看点?”萧靖哑然失笑道:“一个女孩子跳舞而已,看点在哪里?诚然你写得不错,可是:一,咱没法配图;二,咱不知道人家是谁;三,看样子她也不是常年在那里跳舞的,所以这就是个很偶然的景观罢了。就算给读者看了,读者会有兴趣么?你又不是星探,发掘新人这种事……”

话还没说完,萧靖的眼中忽然精光一闪。他拿起潘飞宇的那份稿子在屋里踱了几步,笑道:“你说得对。这稿子,要上!”

两天后,第十期镜报如约而至。

直到此时,说要考虑考虑再决定是否当记者的秦子芊都没有出现。

那天她明明非常意动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莫非,是我打广告的事情让她举棋不定了?

萧靖拿着两份报纸在夏府的周围等了很久。可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秦子芊。心里不明所以的他怏怏不乐地回到了浦化镇,幸好几个同事都不在,没人能看到他这张沮丧的脸。

他不断拿起笔,放下,拿起笔,放下。心神不宁的时候,人往往很没有工作效率,他现在的状态便是最好的例证。

“萧靖哥哥,你在呀!”跑进院子的董怀远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拿着玩具跑掉了。可能是急着和小伙伴们玩,他离开的时候连院门都没关。

没办法,萧大社长只好自己走去关门。刚走到门前,有个身影忽然跃入了他的眼帘。他本以为是小远去而复返,但那人又实在不像。猛地一照面,都被吓了一跳的两人各自退开了一小步,又不约而同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是个女孩子?

准确地说,来人不仅是个女孩子,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

很多女生笑起来能甜进人的心里去。托苹果肌的福,面前的她正是这样的一位美女。流盼生辉的星眸,娇艳欲滴的点绛唇,宜喜宜嗔的粉嫩俏脸……纵然萧靖心里早已有了夏小姐,又见惯了包括秦子芊和董小雅在内的各种佳色,也不免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请问公子,镜报的人在这里么?”白衣女孩款款道了个万福,脸上又是甜甜一笑。

笑容很迷人,偏偏还特别爱笑。一般男人对这样的女孩子都缺乏抵抗力,但萧靖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会露出什么丑态。

他定了定神,答道:“正是。姑娘有什么事吗?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何,叫何宛儿。”女孩踮起脚尖向院里张望着:“不知道潘记者在不在?”

这个回答出乎了萧靖的意料。首先,这还是他来到大瑞朝后第一次有女孩子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闺名;其次,看到有漂亮姑娘来访,他本能地以为是邵宁又欠了什么桃花债,没想到人家居然是来找潘飞宇的。

看到萧靖摇了摇头,何宛儿有点失望。不过,她很快又掩口笑道:“不在也没关系的。你是靖哥哥吧?”

靖哥哥?

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娘这么亲昵地叫着,萧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是她过来的时候听到了小远的声音,却听漏了“萧”字,于是才有了这个称呼。

既然对方愿意这么叫,萧靖也不好出言纠正,只能点头道:“是。”

何宛儿萌萌地一歪头,道:“那,靖哥哥姓什么哇?”

萧靖轻咳一声道:“不瞒姑娘,靖哥哥我姓郭……”

第五十八章 大开眼界

糟糕。(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我什么时候改姓郭了?

懊恼的萧靖连忙改口道:“姓萧,姓萧,不姓郭,姑娘莫要记错……”

若有个活泼灵动、娇俏可人的女孩在面前甜甜地叫上一声“靖哥哥”,只怕很多男人都会错把自己当做郭靖的。

何宛儿扑哧一笑,又便抬起衣袖掩住了那诱人的樱桃小口。

“靖哥哥你可真怪,居然还有人会把自己姓什么记错。”她忽闪着大眼睛,道:“那,你在镜报是干什么的呀?”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

萧靖行事的格言是闷声发大财。他为人一向低调,也不喜欢张扬。不过,当了很久的社长兼总编辑却毫无存在感,这是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

那些来送礼攀交的倒是礼数周全,只不过在他们看来,一家报社可能和一家店铺没什么分别,什么这个那个的,不就是和掌柜的差不多吗!

萧靖轻咳了一声,肃然道:“我就是镜报的社长兼总编辑了。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何宛儿奇道:“社长,总编辑?是什么意思啊?”

萧靖傲然道:“社长吗,就是报社的所有者和管理人。总编辑呢,要对报纸上所有的内容负责。他要做终审,要把握新闻的方向,要安排版面,要协调选题和配置资源……”

萧社长滔滔不绝地讲着,何宛儿就笑眯眯地听着。尽管讲到后来她那善睐的明眸里已写满了懵懂和疑惑,她还是在萧靖讲完的时候用力点了点头。

能这么认真地听着如此晦涩又陌生的东西,也真是难为她了。

待好不容易说完一番长篇大论的萧靖喘匀了气,何宛儿又摸出一张纸递给他,指着上面的某处喜滋滋地道:“那,这个新闻也是靖哥哥安排的喽?”

难怪姑娘会找来。原来,她就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子!

“这条是潘飞宇潘记者采写的。一开始我还没太当回事,是他极力推荐,报纸才登上的。”有啥说啥的萧靖一点都不居功:“若不是他在清西堡看到宛儿姑娘跳舞,又慧眼识人地写了这篇东西,姑娘也没有机会上报纸。”

何宛儿喜不自禁地道:“现在爱看镜报的人可多了,大家都很羡慕宛儿能上报纸呢。嘻嘻,多谢靖哥哥和潘记者啦。”

萧靖微笑道:“宛儿姑娘客气了,这也没什么谢不谢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何宛儿抬头看了看天,噘嘴道:“差不多该回去了。靖哥哥,宛儿先走啦,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说完,她便像只快乐的小白兔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何宛儿还没走远,萧靖突然喊道:“宛儿姑娘请留步!”

“嗯?”何宛儿回过头来:“靖哥哥还有事呀?”

“萧某有个不情之请。”萧靖稍稍一顿,道:“飞宇说宛儿姑娘的舞技十分出众,可否请姑娘为在下舞上一段?”

这个请求,萧靖真的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再怎么说,让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跳舞给自己看,都是件非常冒昧的事。

不过,他还是想亲眼确认下。潘飞宇毕竟有“前科”,他可不想被别人带到坑里去。

经验和直觉告诉萧靖,潘飞宇所写的并没有言过其实。但,直觉这玩意在很多时候并不可靠;只有亲眼确认了何宛儿的实力,他才好展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本以为人家姑娘会冷冷地或是委婉地拒绝,谁知何宛儿嫣然一笑道:“嗯,好呀!”

她答应得很痛快,肢体的动作也很快。萧靖还没来得及把谢字说出口,她已在原地翩翩起舞,纵情挥洒起了青春的娇美。

萧靖彻底呆住了。

舞蹈方面,他是个外行。但,一个舞者有没有用心跳舞,即便是完全不懂行的普通观众,往往也能看出个端倪。

何宛儿是天生的舞者。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浑然天成的。即便这是受人之邀而献艺,她也没给人半点“为了跳舞而跳舞”感觉。看着宛儿的身姿,你就会觉得,这样轻盈欲飞的精灵不随风起舞,才是没了天理。

她是个真心喜欢跳舞的女孩子。

舞罢,萧靖愣了很久才回过了神。

潘飞宇这小子,眼光不错!

“宛儿姑娘,请问在下去何处可以找到你?”如获至宝的萧靖难掩脸上的激动:“等过些天,我有个想法要和你商量,不知能否见告?”

“是要上报纸么?!”双眼放光的何宛儿刚要应允,脸色却忽然一黯。她用两根纤白的手指轻轻捻着裙子,看上去似乎有点为难。

萧靖赶忙道:“宛儿姑娘若是不便说,也不要紧。改日若有空闲,就过来我们这里坐坐,咱们到时再谈也无妨。”

何宛儿这才展颜一笑,道:“那,人家过几天再来找靖哥哥就是。”

看着她重新露出笑脸,萧靖又是一阵自责。让如此爱笑的女孩子没了笑脸,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孽么?

该说的也说了,两人再次行礼道别。待何宛儿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萧靖才收回了目光。

“原以为报社的工作辛苦烦巨,萧社长也要日夜操劳。没想到,比在下想象的清闲了很多嘛。”

这个声音,萧靖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猛地转过头,只见秦子芊正俏立在离自己不算太远的地方,脸上的笑意怎么看都是怪怪的。

“说起来,做事本就要一张一弛,倒也无可厚非。”秦子芊瞥了萧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萧兄竟然还有欣赏乐舞的兴致,倒真是让秦某大开眼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盼望的事情。不过,很多时候,你都会感叹这该死破事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萧靖尽量克制着骂娘的冲动,朗声道:“宛儿姑娘上过镜报的报道,一时好奇,所以寻来看看。正好萧某也有事想拜托她,便请她跳了支舞。”

说着,他把秦子芊让进了院子,问道:“不知秦姑娘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莫非,是有意加入我们报社么?”

秦子芊还没开口,潘飞宇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萧哥,我回来了!小远在吗,我给你小子带糖回来了……”

这个声音就像磁铁似的把秦子芊的目光吸了过去。在看到了来人的一瞬,她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很快,她脸上那很是傲娇的笑意,换成了让人心悸的冷笑……

第五十九章 质问

最不该出现的人,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萧靖与何宛儿之间什么故事都没有。如果秦子芊拿这事去和夏小姐说嘴,那他可就比窦娥还冤了。之所以轻描淡写地岔开了有关宛儿姑娘的话题,不就是怕越描越黑么?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潘飞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你小子是我命里的煞星吧?

萧靖恨得牙痒痒。娇憨漂亮的萌妹子发福利的时候你不回来,不好对付的秦姑娘来谈事的时候你偏偏回来了,这是什么鬼?

“萧公子。”俏脸含霜的秦子芊咬着牙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吧?”

既然决定要招揽秦子芊,萧靖自然要谋划好其中的种种。潘飞宇的事,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处理此事。

一般,邵宁和潘飞宇都会忙到天快黑才回来。像前几天和今天这样下午就回来的情况,近两个月也不过就这两次而已。

萧靖的打算是,先让本已很动心的秦子芊了解一下编辑部的状况,待到双方接近达成共识的时候,再通过恳谈的方式说明潘飞宇的事情,以寻求对方的谅解。谁知,这场偶遇把所有的节奏都打乱了。

“秦姑娘,是这样的。”萧靖平静地道:“那天,我和邵宁被潘飞宇连累进了班房,多亏了秦姑娘相救。事前,因为潘飞宇被人追打,我们一起躲进了明月楼的院子。(wwW.mht.la 无弹窗广告)那时,邵宁和他说了我们的住处。然后,他就找到这里了。”

萧靖直视着秦子芊的眼睛,续道:“你我都知道,他之前做了些不负责任的坏事,被人告到了官府。可是,这人有才华也有悔意,我想给他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退一万步说,他总比‘三害’之一的周处要强吧?”

接纳了潘飞宇以后,萧靖曾做过调查。瑞都市面上流传的小报远不止一张,林林总总的,竟有近二十份之多。它们毫无下限、毫无节操的文字让人瞠目结舌,很多恶心又伤人的故事都可以当话本来看了。相对它们,小潘同学鼓捣的这点事几乎可以算是幼儿园级别的。

萧靖肃然道:“镜报发售以后,私制的小报又像雨后春笋似的多了不少。现在,大家都习惯了这些荒诞唬人的东西,就见怪不怪了。秦姑娘应该也明白,权威的民间媒体,只有镜报;其它的小报就算有人看,也只是把它当做笑话集锦,还有谁会当真?”

他转头望向了潘飞宇,朗声道:“小潘,你跟我说过,他也是看到了其它小报后才鼓捣了那么恶心的一期内容,对吧?”

潘飞宇像小鸡啄米般用力点了点头。

之前他写的内容萧靖都找机会要来读了,虽然也有点没节操,但绝对说不上过分,顶多就是把街坊四邻中那些长舌妇经常念叨的八卦原样写出来了而已。当然,这在某种意义上确实也算是秦子芊在抓人那天喊的“毁谤邻里”,只是其危害性远远比他犯下事的那期小报要轻。

至于小报写的不算过火却早早就被秦子芊盯上这事,只能怪他的行为太过小心翼翼,看着就让人生疑。当初萧靖见他的时候不就说过,“跟他聊个天都神神秘秘的,像地下党接头”么!

说这些话时,萧靖的眼神很真诚。对他怒目而视的秦子芊忽然想起了他写的救灾报道,又想到了很多很多:

镜报发售以来上面所写的各种公正真实的报道,各种与人极大方便的实用信息,还有自己亲耳听到的无数有关镜报的赞誉……

无论如何,这也不可能是他做出来的事啊。

想到这,秦子芊便生不起萧靖的气了。可是,仍然满脸怒容的她还是向萧靖逼近了一步,高声道:“好,我信你。可是,我不信他!难道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了?那几个被他坏了名声的人家怎么办?”

萧靖平和地笑了笑,坦然道:“不瞒秦姑娘,在下和邵宁前些日子托人打听过那几户苦主的事了。”

潘飞宇讶然张大了嘴,望向萧靖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这件事,从没有人向他提起过。

刚看到小报的那会,几个受害的家庭自然是怒不可遏,家中女眷也难免以泪洗面。到了此时,事情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他们看得也就淡了。再加上周围的人都不信小报的胡言乱语,便没人再拿那些荒唐事来指摘这几家。如此一来,人们心中就放松了许多,家里也像往常一样有了些欢声笑语。

萧靖瞪了潘飞宇一眼,道:“幸好,没造成什么更严重的后果,也没人为这事上吊寻死。否则,你就万死莫赎了。”

说罢,他走回堂屋里斟了一杯茶,放到了秦子芊身边的石台上。

“至于律法,我早已和小潘约法三章。”萧靖简单地讲述了约定的内容,又道:“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官府也懒得管。因为各种小报,前前后后去报官的有十几家人,可是官府连一张海捕文书都没发。”

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秦子芊刚要反唇相讥,萧靖便抬手制止了她的躁动,正色道:“我不是说官府不管,他就没事了。任何人都不能高于律法,我们做报纸、做媒体的,更是要谨记这事。过些天,我就带他去找人赔罪、赔偿,请乡老调解。所有的事都按规矩办,绝不用报纸压人!如果人家真的不肯息讼,在下亲自带他去官府出首,绝无二话!”

秦子芊冷冷地道:“好,这是你说的,在下便拭目以待,希望萧公子言而有信。至于秦某加入镜报的事……”

她看着萧靖,眼里有些不忍,却还是硬起心肠道:“此处藏污纳垢,非秦某栖身之所,还请不要见怪。”

说完,秦子芊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她又回头道:“萧公子,秦某有一事相询:‘它不光可以照出人的面容,也能照出深藏于人的心中或者这世界上每一个逼仄角落里的丑陋’这话,难道要靠潘飞宇这样一个人来实现么?你的报纸,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担起道义与公义么?”

萧靖一直在温和地应对,即便秦子芊作势欲走,他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可是,听到这句话,他的眼里却陡然闪过了一抹厉色。

第六十章 争论

萧靖走上前去站到了秦子芊的身边,又以极慢的语速一字一句道:“秦姑娘,你刚才说了什么,在下没听清楚。(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他的模样有些怕人。尽管刚才只看到他了的侧脸,潘飞宇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一阵莫明的压力涌来,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子芊都稍稍变了脸色。

不过,她还是堂堂正正地直视着萧靖的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道:“在下说的是,你的那些豪言壮语、天下大义,难道要靠潘飞宇这样的人来实现么?”

萧靖神情异常冷峻。如果说刚才秦子芊的俏脸冷若冰霜,那么这会他的脸冷得就像座气势慑人的冰山。

“我和潘飞宇是一伙的?这句话,我认了。就算他的那些小报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他归我管,我俩一起共事,所以秦姑娘说的也不算错。”

萧靖轻轻关上了院门,又道:“说这里藏污纳垢?我也认了。小潘确有过错,苦主一日没息讼,他便是个不容于乡里的人。”

说罢,他又一次缓步逼近了秦子芊。四目相对,萧靖沉声道:“我说过无数次了。潘飞宇犯下了事,就一定要承担责任。可是,姑娘仅凭这一件事便否定了镜报,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秦子芊的视线从萧靖的脸上移开了。但,这个小动作极为短暂;一瞬间后,她的双眼便回到了与萧靖对视的状态。

潘飞宇在一旁想说话,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秦某也是良言相告,萧公子应该知道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秦子芊傲然道:“品行不端者,即便是因为受人诱惑才走上邪路,他日亦有可能故态复萌。有这样的人在,莫说是一家报社,就是一个家族,一家店铺,都会有倒悬之危。公子要在下如何相信,这样的报纸能胸怀天下、以百姓为己任?”

一直默不作声的潘飞宇忽然走到了萧靖的身前,叩首道:“蒙萧公子收留,潘某感激不尽。在下这便收拾东西离开,公子与秦姑娘好生相谈便是。”

萧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吼道:“这儿没你事了,给我回屋去!”

他的声音很大,被吓呆了的潘飞宇愣了几秒,才低着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秦姑娘。”萧靖怒视着秦子芊,双目如欲喷火:“镜报不是萧某一个人的,是编辑部所有人的!你一个‘可能’,一个‘如何相信’,就想把大家的努力全都否定了么?报纸上登了那么多帮人助人的信息,你没看到?有了娱乐版,大家多了多少乐趣,你没看到?社会版上登载了多少案例,又撰写了多少振聋发聩的评论以儆效尤,你没看到?众人呕心沥血之下才走到今天的镜报,岂能让你如此轻贱!难道,你就那么喜欢吹毛求疵,搞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事么?”

别看萧靖平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镜报是他一手创立的,其正面作用有目共睹;编辑部的同事除了潘飞宇有瑕疵,剩下的虽然性格迥异,却都是认真做事的好人。其实,大家也早就是朋友了。

被秦子芊指摘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每每整理稿件直至深夜的董小雅,想到了顶风冒雨披星戴月地出门、虽有怨言却也一直坚持到底的富家子邵宁,想到了不熟悉新闻写作却一直在埋头苦学奋起直追的苏玉弦,想到了为了弄好招聘专版而焦头烂额的潘飞宇……

如今,有人以点带面地否定了萧靖的报纸,否定了每一个人的工作,又挑战了他的新闻理想,他当然会怒不可遏。若是动了真火,以他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才不会管秦子芊是谁的表姐呢。

“萧公子既然这么说了,秦某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不仅是双目通红的萧靖,秦子芊也动了火气。她用比刚才高了好几度的声音大声道:“在下从没说过镜报无用。可是,萧公子是否也言过其实了?登些官府审结的案例,刊些市井的趣闻轶事,写些助人交易、与人方便的告示,印些戏班杂剧的事迹,让人有戏看,有谈资……难道,在公子的眼中,这些便能叫做‘胸怀天下、以百姓为己任’么!”

萧靖没有回答。他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就好像没听到秦姑娘的话似的。

“怎么,连能言善辩的萧公子都没话可说了吗?”秦子芊讽道:“莫不是被在下戳中了痛处,没得可说了?”

话音刚落,萧靖忽然动了。他抢上一步抓住了秦子芊的手腕,便不由分说地将她向堂屋拖去。

无论多么坚毅果决,秦子芊也是个女孩子。被萧靖猛地抓住后,她马上就扬起手试图把对方甩开,话音中也透出了一丝慌乱:“你干什么,放开我!”

萧靖才不会放手。他的手像个铁箍一样箍住了秦子芊,任凭她如何挣扎、如何捶打都无济于事。

经过一番连拖带拽的折腾,逃脱不得的秦子芊只好跟着他进了堂屋。

萧靖把秦子芊拖到桌旁,伸手在一把椅子上重重一拍,示意她坐下。

傲娇的秦大姑娘才不会乖乖就范。趁着萧靖关门的工夫,她猛地向外冲去,谁知被早有准备的萧靖一把拦了下来。

知道自己跑了也肯定会被暴怒的萧公子扥回来,她干脆横下一条心,高声道:“萧靖!你到底想干什么?原来,你是个心怀不轨的奸人!枉我还如此信你,是我看错人了!”

“说完了么?”萧靖把一个小木箱搬到桌上又麻利地打开了锁:“这里的东西,你看下吧。要是不愿意看,你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拦着。”

秦子芊这才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子。他虽然处于盛怒之下,却并没有恶意;他的双眼虽不像平日那样宁静平和,但除了愤怒和失望以外,也看不出什么恶意。

最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秦子芊掀开了盒盖,只见盒子里堆着三摞纸,其中一摞的顶上还放着一块红布。

她抓过一些纸,冷哼道:“休要故弄玄虚。在下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说着,秦子芊认真地读了起来。才读了两张,她脸上的怒容便慢慢消散了;又看了一会,她终于没忍住“咦”了一声。

第六十一章 志向

“石江集屠户许某,于四月廿五日使家人低价秘购病死猪十余头,后贩其肉于市,遗祸众人……”

“漳安县令郝春昏悖无能,不察政事;县丞曹浩言受财枉法近千两,与奸商勾结为其大开方便之门,致县内民怨沸腾……”

“三月初十,川辉镇寡妇洛某于家中身死,仵作称其死于暴病。[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然,邻里皆称当夜听到打斗、咒骂及哭号声,疑其公公范某**不成,怒而杀人。范某品行不端,素有恶名,常与地痞泼皮为伍;乡人畏之,皆不愿举告。另,仵作田某事发月余后于临镇置产一处……”

“乌海县富户孙某欲低价强购同县人于某田地,遭拒。事后,于某家门不宁:门前被泼黑狗血,庄稼于夜间遭人践踏,墙外莫名走水,三岁的小孙子失踪两日后自行回家,遍体鳞伤。于某无奈,只得将田地卖于孙某,后举家迁出……”

一桩桩一件件,要么触目惊心,要么激人义愤。证据确凿的,都在下面注明了人证的名字和住址,其中一些甚至还附有物证;有疑点的,都详细列出了问题的所在,其中的很多细节都描述得非常清楚。(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秦子芊认真地看完了每一张。纸的下方有署名,其中接近一半的纸上署的是萧靖的名字。剩下的,有的写着邵宁,也有一些写着潘飞宇。

“你们是密探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应该让你去执掌刑狱才好。”秦子芊把拿出来的纸张按照原来的模样放回了箱子里,说话的时候她的眸波十分飘忽,似乎是在参观屋内的陈设;反正,她没有直视萧靖就是了。

萧靖摇头道:“我们是记者,是编辑,是媒体人,不是什么密探。”

他把箱子锁好搬到了柜子里,又坐回了座位上,平静地道:“如果,我们把这些事都写成稿件再刊登在报纸上,会怎么样呢?”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作为媒体,我们的责任就是用报道将这些不平之事公诸于众,让恶人得到惩罚,还好人一个公道。至于审判定罪,那是官府的事,媒体不宜参与其中。最多,也就是提供下线索罢了。”

“那,镜报做到萧公子所说的这些了么?”秦子芊微笑道:“迄今为止,在下可没在报纸上见过这种文章。”

萧靖起身踱到窗前,道:“镜报才诞生没多久,现在还不是时候。姑娘刚才已经看到了,盖着红布的那一摞是比较紧急的事务。若是可以,萧某恨不得在下一期就把它们都登出来。如此,就会有很多人不再受害,又有多少正义将得以伸张……”

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秦子芊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她眼中的寒冰,终于化作了两汪春水。

背对着她的萧靖仰头叹息着。良久,他才道:“如果现在就把这些刊登出来,你觉得这世界上还会有镜报么?”

秦子芊默然。

镜报是很有影响力。它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为公众服务的精神赢得了普通百姓的交口称赞,瑞都的一些铁杆粉甚至到了看不到报纸就感觉生活失去乐趣的地步。

但,这又怎么样呢?

报社是由一群普通人建立的。有些财势的邵员外固然可以为报纸提供一些庇护,可是,他挡得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么?这间院子是报社的所在地,更是一个大家庭。即便是为了还未成年的董怀远,萧靖也不想让它变成一处被无数人用仇视的眼睛所觊觎的地方。

正规的报纸在大瑞朝这个封建社会是个新生事物,它稚嫩得如同一颗从未经历过风雨的幼苗。如果愿意,很多人都可以用暴力等方式使它彻底消失。再比如那个贪腐的漳安县丞,即便报社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也有很多方法可以彻底摧毁镜报。在他来说,让报纸彻底消失,简单得像是捏死一只蚂蚁。

任何一个有新闻理想的人都不怕事,萧靖亦然。但,一个生存下来的镜报,其价值要远远大于一个莫名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的镜报。只有这样,将来才会有更多人受益于它。

待整个社会都适应了报纸的存在、了解了报纸的价值并学会如何保护它,镜报大展宏图的时机才算真正到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看的,我也给你看过了。这些东西,我从没给任何编辑部以外的人看过。秦姑娘冰雪聪明,我没说的那些,你也应该懂了。”萧靖淡淡一笑,道:“今天劳烦你大老远地跑来,我这个做地主的还没表示表示。如蒙不弃,一起去吃个饭,如何?”

秦子芊轻笑道:“萧公子能言善辩,在下说不过你。你能以诚相交,又拿出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很多事也由不得秦某不信。”

说罢,她侧过身轻轻挽起了衣袖,似乎是在看着什么。

对方有意挡住萧靖的目光,但他还是勉强看到了一点点。秦姑娘的凝雪皓腕上,好像有些不一样的颜色。那是……青紫色?

萧靖顿时满脸黑线地低下了头。

自打认识秦姑娘,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声音和作态也在模仿男人。除了那天在酒馆时的倾城一笑,无论何时,萧靖都没把她当成女人来看待。

把她拖进来的那会萧靖又正在盛怒之下,下起手来自然就有些没轻没重了。

只是,一个男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对一个妹子下这样的重手,都是不可原谅的事。

想到这,萧靖走到秦子芊身旁赔礼道:“秦姑娘,在下刚才心急了些,是以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强行拉着你是我错了,可是你说我心怀不轨,那也是错怪了我吧?嗯,说起来,我若真是心怀不轨,你倒是个不错的对象啊……

“恕罪什么的,可不敢当。在下这就回去了,吃饭就算了吧。”秦子芊哼道:“萧公子不必惺惺作态,秦某答应你,回家后不向任何人提起便是。”

萧靖不由得干笑了两声。

秦子芊打开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快走到院门时,她忽然回过头来,一脸傲娇地高声道:“萧公子说的那件事,秦某改天再回复你吧!”

萧靖楞了一下,忽然一蹦三尺高,脑袋差点撞在门框上……

第六十二章 广告招商会

浦化镇一向是个比较热闹的地方。不过,最热闹的还是今天。

平时用来给镇民上课的那片空地上站了近百人。看衣装,其中的大多数人应该是富家翁,随便哪个都是小有来头的人物。

剩下的人穿得相对低调一些,不似其他人那般锦衣华服。但是,他们的气质也不差,举手谈笑间腔调十足,一看就是常年在大户人家做事的。

林外的路边停着一大片车马。这条驿路原本还算宽阔,这会也被弄得拥挤不堪,相向驶来的大车需要按次序先后通过才能不被堵在路上。

“请大家按照椅子上的名字就座!”

满头大汗的邵宁不仅要忙着领位,还要抽出时间支应各位“叔叔伯伯”。今天来的,大都是瑞都和周边有名有姓的大商人,有些实在抽不开身的,则派了店铺的掌柜过来。这里面有将近一半的人都认识邵宁,自然少不了和他打个招呼再聊上几句。一来二去的,邵公子竟然成了全场最忙的人。

“小潘什么时候走的?”萧靖从台子后面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忙得四脚朝天的邵宁,道:“到了午时,他应该能赶回来吧?”

董小雅抿嘴笑道:“公子放心,潘大哥一早就出去了。今天有这样的大事,他便是再贪睡,也不敢怠慢的。”

前几天,萧靖给众人讲解了什么叫“广告招商会”。虽然大家依旧听了个似懂非懂,但历来的经验证明,只要照萧靖吩咐做,就一定没错。

今天看到了这个现场,再与他说的互相印证,董小雅也慢慢理解了他的意思。

“外面差不多了吧?”萧靖探头看了看,道:“嗯,该我上场了。小雅,记得咱俩说好的事,千万别忘了!”

董小雅点头道:“是,公子!”

萧靖对她笑了笑,便信心十足地从台后绕到台前,又走到了台上。

所有的宾客都已就位。多亏了对京城商界了如指掌的邵员外,这些人的座次都是按照他的指点排定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大家好,欢迎来到镜报广告招商会。”萧靖高声道:“尽管很多人都认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人叫萧靖,是镜报的社长兼总编辑!”

当老师的时候经常要扯着脖子喊,天长日久的,他的嗓子和声带也变得很坚韧。就算要跟这里喊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美中不足的是,大瑞朝的天下连拊掌都是礼节性的,更不要提轰轰烈烈的、现代意义上的那种齐整的鼓掌。因此,气氛难免就差了些,身为主讲人的萧靖自然会感到遗憾。

“今天叫各位来,是为了广告的事。”萧靖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也知道,镜报上登了广告。那,广告的效果如何呢?这段时间,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坐在第一排的邵员外。很多人的眼中写满了艳羡,要知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邵家的各种生意几乎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宾客盈门、财源广进,那不是所有商家都翘首期盼的事么!

邵员外则微笑着向身边的人们点头致意。不过,在邵宁的眼里,这笑容却有另一层意思。

站在场地边上的他悄悄移开了视线,撇嘴道:“老头子怎么搞的?仔细看看,分明还是有点不高兴嘛。”

时间回到几个月前。

两千两银子一到手,萧靖便如约在后一期的镜报上发布了三个邵家商铺的广告。而邵员外那边,自然要关注这笔投资的回报。报纸发售当天,关于铺子的各种消息就不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越听越吃惊,最后竟然按捺不住地亲自跑去看了现场的状况。

邵员外立刻就意识到了广告的巨大作用。望着店铺门前都快踏破门槛的人群,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小子不是在漫天要价啊……”

第二天,他就找来了萧靖,提出了“买下镜报全部广告位”的想法。

一旁的邵宁插嘴道:“爹,你疯了吧?都花掉那么多银子了,还给他钱?剩下的位置,让他送给咱家不就好了……”

“你闭嘴!”邵员外怒视着这个才回家没几天的破孩子:“我和萧公子谈生意,哪里有你插话的份儿!”

邵宁立刻就萎了。他幽幽地看着萧靖,似乎是在埋怨:怎么莫名其妙的,你就比我大了一辈!

邵员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让萧靖有点于心不忍。不过,他还是摇头道:“多谢员外的一番美意。萧某无法答应,还请见谅。”

“为什么?”邵员外蹙眉道:“可是价钱不满意么?公子若有说法,开个价便是。”

萧靖忙道:“员外误会了。您给的数目极好,萧某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么多钱。蒙您如此看重,在下也不妨直言:这些位置若是拿出去卖,恐怕连您这价钱的三CD卖不出来。”

“那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所有的广告都被邵家包下,意味着镜报的广告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对于想要最大限度拓宽收入渠道、不想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萧靖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

就媒体的属性来说,这同样是大忌。收益的来源过于集中,报社就难免被人把持,以至凡事都要考虑广告主的意志,最终丧失独立性。就算不成为别人手里的枪,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客观、公正。

好比说,邵家的商铺出了什么坑害消费者的案子,镜报写是不写?

要真是这样,还叫镜报干啥?报社直接改叫邵氏传媒集团,然后再让邵员外给报纸想个名题个字,岂不更好?

萧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做通邵员外的工作。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人家自然也知道商场上“所有好处不可能被一人独占”的道理,最终也只好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

邵员外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台上的萧靖轻咳一声,缓缓地道:“既然大家已经知道了广告的功用,萧某就不废话了。镜报广告招商会,正式开始!”

第六十三章 未来可期

萧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打开了手中的“招商说明手册”,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为了这么个小玩意,萧靖等人可是没日没夜地折腾了很久。在场的人应该都知道什么叫“唱卖”,手册里又把拍卖的制度解释了一遍。

本次招商会上,要拍卖的广告位有二十多个。手册的后面专门有很多页是介绍这些位置的,上面不仅有该广告位的示意图,还有该位置优缺点的说明、起拍价、增价的幅度等。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人精,即便是没参与过类似活动的,看了这份详实丰富的手册,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人们的反应让萧靖很满意。他昂首挺胸地往前迈了两步,高声道:“商界的前辈们!从第一期到现在,镜报已经陪伴各位走过了五个月的时间,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在拍卖开始前,在下有个消息想和大家分享!”

台下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萧靖笑道:“什么消息呢?那就是,根据我们报社的调查,上一期发行的五千份镜报,其直接受众近七万人!”

说罢,他又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做受众。众人闻言一片哗然,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双眼放光,还有人一脸不屑地摇了摇头。

就算镜报很火,七万人这个数字也有点胡吹大气了吧!

待下面的议论声稍稍平息,萧靖才道:“诸位可能不太相信,那就由萧某来给大家说明下。为了估算数字,我们回访了近五百名读者。根据统计,包括购买者在内,六成人的家中至少有两个人能看懂报纸;剩下的四成中,买报纸的人可以帮助至少一个家人看完报纸!

根据调查,平均每个买到报纸的人,都会把它借阅给三户人家。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不少手抄本,都是读者拿到报纸后自行抄录的。如此一来二去,众位可以想想,镜报能覆盖多少人?

瑞都有倒卖报纸的人。按他们的说法,报纸发售后十天都有人来求购,经他们的手流转的报纸乃至抄本也有三、四百份之多。请问,这又会带来多少读者?”

萧靖自信地笑了笑,又道:“七万人只是个保守数字。再说,人们看过报纸后会把上面的消息口口相传,这个是没法计数的。在萧某看来,第十期镜报在瑞都的读者,至少有十万人!”

这么多?

瑞都是座人口过百万的大城市。十万读者,意味着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读过镜报。在发行量仅五千份的前提下,这绝对是一个奇迹。

商人们有点坐不住了。不少原本持怀疑态度的人彻底打消了眼中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期待的眼神;原本就势在必得的人们变得更加跃跃欲试,只恨为什么拍卖会不快点开始。

就算有心怀顾虑的人信不过萧靖提供的数字,他们也不会开口说什么。毕竟,镜报的火爆是有目共睹的,萧靖的调查和推断又合情合理,就算实际的数字比估算的有些起伏,那应该也在合理的范围内。

“那小子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特别的来劲?”一脸羡慕嫉妒恨的邵宁轻声嘀咕道:“俗话说人靠衣装,可就算他今天穿了件新衣服,也不至于跟换了个人似的啊?啧啧,瞧那风度翩翩的样子,都快把本公子比下去了……”

作为演讲者,萧靖的英姿勃发不是没有理由的。一来,身为现代人的他有数次上台演讲的经验,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样的场面;二来,他对镜报有绝对的信心,底气自然很足。

广告招商会很少有不吹牛B的。相对那些吹得天花乱坠却一身外强中干的人,萧靖要坦然得多。因为,镜报就是很牛,他说的都是事实。

“萧公子所言不错,老夫甚是信服。”一位老者起身道:“只是,老夫还有一事不明。镜报的广告再好,客人不还是那么多吗?广告做得好的店铺,生意便好些;广告做得差或者没广告的,就只能勉强维持或者赔本,这样的话,后面的人为什么还要投钱做广告呢?”

众商人纷纷点头。他问出了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无论广告怎么变,这块饼就这么大,是否值得所有人都增加广告投入?

萧靖躬身一礼,道:“谢谢陈员外的问题。依萧某看来,这事可以分成两块说。”

他在台上背着手踱了几步,朗声道:“各位都是在商场了摸爬滚打了很久的精明人。在没有广告以前,谁又没有几家对手?”

台下的许多人偷眼望向了离自己不远的某个人。一直以来,店家之间互相设套下绊子什么的,不都是很寻常的事么?

萧靖续道:“拿开酒楼的举例子。平时,临街互相别苗头的店家之间,是不是要比比谁家的酒香,谁家的当垆女或酒妓更加美貌,谁家的菜色更诱人?有时,还要搞一搞‘赏金旗’的活动,让客人多往自己的店里跑,是也不是?

竞争本就无处不在,报纸广告对诸位而言也不过是一种新鲜的玩法而已。其实,广告这东西,既在于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需要店家的实力过硬。有了广告,好的店家自然会有口皆碑,变得更加门庭若市;不好的店铺,纵然在广告里吹破了天,人家也不会当回事。

萧某相信,各位的店铺都是瑞都城里最好的,还怕拿出去和人家比么?

至于客人数量的事,萧某理解大家的忧虑。这方面,最有发言权的人是邵员外。敢问员外,在镜报刊登了广告之后,店里是否多了很多生客?”

邵员外点头道:“确是如此。我家的绸缎庄多了不少客人,有些人是从城里别的地方来的,还有些人是就住在附近,以前从没买过绸缎的。”

萧靖微笑道:“这便是了。广告不仅能为店里带来客人,还能促进消费,为所有的店铺开发新的客源。以前不喜欢下馆子吃饭的人,看到广告后会犯馋,最后会跑到酒家去吃饭;以前不喜穿绫罗绸缎的人,看到广告会心动,最后会跑到绸缎庄去量体裁衣。

很多人只要来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走了老主顾,来了新主顾,生意又能差到哪里去?等客人多了,一家店再红火,也不可能把城里所有的生意都做净了吧?总要留口饭给别人吃吧?将来,镜报还要扩大发行量,还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报纸上的广告。百万人的瑞都,又会产生多少新的客人来照顾各位的生意?若是没有广告,便会落在后面错失扬名的良机,岂不可惜?”

说到这儿,萧靖笑吟吟地一拍手,道:“既如此,各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六十四章 他要干啥?

听了萧靖的一番话,台下的商人们更有信心了。性子急的,已经摸起了椅子旁边的那个带把的小木牌,就好像拍卖环节马上便要开始了似的。

然而,萧靖又让人失望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有拍卖这么回事,不管底下的人如何闪着星星眼,他都只是东拉西扯地讲着和广告位没什么关系的内容。

就在众人愈发焦躁的当口,他忽然正色道:“拍卖开始前,我再强调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广告的‘四不上’!”

“最后”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汪清泉滋润了商人们快要干裂的心田。几个都快坐不住的人赶忙坐直了身子:重头戏马上就要到了,没个好的形象可不成!

在后世其实也是这样。领导给开会的时候,每个人最希望听到的都是“我再说最后一点”吧?

表情肃穆的萧靖开口了:“手册上写了‘四不上’,各位应该都看到了。在拍卖开始前,我再给大家详细解释一下。”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了台下的每一张脸。良久,他才道:“所谓‘四不上’,是指:涉及违法生意的广告,不上;恶意排挤同行的广告,不上;内容虚假浮夸吹嘘的广告,不上;可能对客人有害的广告,不上。”

手册很厚,很多人只是简单地翻了翻前面,而把重点放到了拍卖信息上。在萧靖特意提到了“四不上”之后,他们才翻回这一块认真读了起来。

萧靖又道:“在座的都是我大瑞的商业精英,我相信诸位都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不过,有些话萧某还是要说在前面:任何违反律法、为官府所不容的货物,都不要拿来做广告。不管是东西本身有问题,还是东西没问题却是走私的,都不行!

买下广告位之后,广告怎么上?各位可以自行设计广告词,也可再多付相当于广告费一成的银子,由我们来写。如果哪位要自己写的,切记只能写自己的店铺、货物;如果谁用广告攻讦对手,那他的广告文书立即作废!

俗话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谁都想夸自家的东西好,这无可厚非。可是,请不要浮夸吹嘘,甚至做出虚假广告。次等的玉石,非说成是上等的;没有效的补品,被吹成包治百病的神药……类似的广告,不能出现在镜报的广告位上。

另外,还有一些官府没有查禁,却对百姓有害的货物。这样的例子不多,我就不举出来了。如果哪位有拿不准的,只管询问萧某便是。”

萧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规矩,又把目光投向了台下的人群。

有的人在凝神思索,有的人则在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人明显变了脸色,他们满面愁容地撇着嘴,似乎在考虑对策。

“拍卖结束后,请赢得广告位置的人来找我签下文书。”萧靖笑眯眯地道:“现在我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相对于之前漫长的等待,这个消息来得实在有点突然。大家听到他的话后马上屏气凝神地抬起了头,毕竟这才是所有人最期待的正戏。

萧靖拿起拍卖册看了一眼,道:“本次拍卖的规则,大家已经清楚了。所有的广告位,卖的都是下个月的使用权,之后我们将再次举办拍卖会。那么,我们的第一件拍品是……镜报首页导读报花!这个位置就在报眼的下面,非常显眼,任何人要阅读头版的内容,视线都不太可能避开它。当然,它也有缺点,就是空间太小,能写的字不多,体现的内容也有限,请有意于这个位置的买家考虑清楚!”

顿了一顿,他高声道:“镜报首页导读报花,起拍价五十两,加价幅度每次十两……”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高声叫道:“六十两!”

这人实在是太激动了,没举牌子不说,还自己把价格喊了出来。哭笑不得的萧靖刚想提醒他,就有好几个人如梦初醒般的把手里的牌子举得老高,那绝对是用“誓把天空戳个洞”的力度举起来的。

“七十两!”

萧靖话音刚落,又有几个牌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人群中,有个痴肥的胖子不屑地摇着头:“现在这么激动干吗,不是白费力气么?要举牌就晚点举,等五百两的时候再说嘛。这么一次次的,真不嫌累啊……”

就在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时候,价格已经喊到了二百九十两。

竞拍的人非但没减少,反而增多了。看来,和胖子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就在此时,人群中的一个蓝衣男子抢先举起了牌子。他之后,也有四、五个人跟着举牌,但动作都比他慢了半拍。

“三百两,成交!”萧靖用木槌重重地敲了下桌上的那面锣:“这位公子,镜报首页导读报花的广告位是你的了!”

那位蓝衣男子很是得意地站起来作了个四方揖。而那个胖子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怎么这就结束了?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萧靖微笑道:“各位,请留意规则。今天的第一场拍卖会,我们采取的是速胜式拍卖的方式。拍卖方……也就是我这里,有一个事先设定好的保留价;一旦拍卖的广告位达到或超过这个价格,第一个举牌子应价的人就赢得拍卖。大家都明白了吧?那,我们的第二件拍品,是镜报第二版半通栏位置,起拍价是二十两……”

正午的阳光照到了萧靖的身上。从下面看上去,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二十几个广告位全部卖掉了,镜报共进账一千三百余两。

就在买到广告位的人春风得意、没买到广告位的人懊恼不已的时候,萧靖忽然道:“各位,再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镜报会再出一张广告版,所有在今天的竞拍中没收获的人,都可以免费登一则广告!”

众人欢声叫好。虽然这免费广告位的效果不会太好,但也聊胜于无。再说,怎么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邵宁悄悄走到了邵员外的身旁,低声问道:“爹,他这是要干啥啊?搞个什么‘速胜式拍卖’还免费送人家广告,又用这么低的价格把拍卖的位置全卖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员外望着天空,悠然道:“你要跟他学的,还有很多。想要答案?等到下次拍卖会,你就知道了……”

第六十五章 旁敲侧击

拍卖会结束了,人群却没有散去。除了少数人先行告辞,剩下的都还在这块草坪上。

场地的中央摆着十七张圆桌,每张桌子的旁边,有六把椅子。

场地的一侧是九张长桌。其中一张的旁边站着个人,他恭谨有礼地为端着盘子来往的人们盛米饭,又或者拿出早已备好的小碗为客人盛汤羹。

另外八张桌子,每一张上面都摆着十二个碟子,这十二个碟子装的是同一个菜色,旁边还有几双放在筷枕上的公筷,供人自行取餐;桌子与桌子放的菜色不同,所以现场一共有八个菜。

是的,这是萧靖组织的自助餐。

天朝自来有在饭桌上谈事的传统。难得差不多聚齐了京城的豪商富户,办完事后如果不给个机会让大家联络一下感情,那不就白来了么?

起初,大家看着一群人在哪里摆桌子忙活,全都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待萧靖说明了自助餐的规则,众人才恍然大悟,又纷纷出言称赞萧靖,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来找萧靖说话的人络绎不绝。到了现在,他都没能腾出手来做别的。

“萧公子真乃青年才俊也。”一位身材偏矮却长得十分结实的中年人望着萧靖不住赞叹:“拍卖之时,公子尽显风流儒雅,谈笑间便拂去众人心中的疑虑,又促成了一桩桩交易,殊为难得。”

他回头看了眼在餐桌旁三五成群坐着吃饭交谈的商人们,又道:“拍卖之后,又有自助餐。看到这番场景,简某才明了萧公子之苦心,用意之深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简员外过誉了。”萧靖微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实在称不上什么奇思妙想。”

简员外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即便不提今日之事,只说镜报,又有谁能把报纸做到公子这般地步?呵呵,内子与小女都爱读镜报,每次发售,简某都得找人抢着买一份回去……”

正聊着,另一位商人走到了两人身边,似乎有话要说;简员外和他交换了个眼神,便向萧靖告了声罪,和那人一起走到远处去了。

一直在旁边等着的潘飞宇可算逮到了机会。他赶忙凑到萧靖身边,低声道:“萧哥,在下幸不辱命,总算把事情办妥了。”

萧靖看了看他脸上到现在还没干透的汗迹,道:“辛苦小潘了。今天最累的人就是你,跟着去吃点东西吧?”

潘飞宇摸了摸头,道:“不了,我回去整理下稿子。待自助餐结束了,萧哥使人唤我一声,我再回来帮着收拾。”

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地跑走了,而一向对各项工作要求严格的萧靖,也不禁在他离去后轻轻点了点头。

负责组织自助餐的潘飞宇绝对是今天报社里最忙的人。

这么多的桌椅、餐具,都要从附近的人家或酒楼里借。搬运也需要人手,是他到处联络、居中调度,才按时把所有相关的东西备齐,再组织帮工的人们搬到现场,交由董小雅安排和布置。

别小看了这八个菜,它们可来自四家酒楼。一早就探好路子的萧靖从这四家各选了两个招牌菜,之后潘飞宇雇了两辆大车装着一大堆食盒分赴各处,赶在开餐前把这些美味佳肴平稳地运了回来。

想在这个时代玩点超前的,还真是不容易啊。

为这事,萧靖问邵宁借了二百两银子,邵宁二话不说痛痛快快地给了钱。这小子也知道,拍卖结束后报社又要赚上一笔,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别人欠钱不还。

从今天的场面来看,整个活动的效果相当好。商人们按照亲疏自觉地坐在了不同的桌子上,有聊天说笑的,也有趁机谈生意的;起身拿了食物后,他们还有机会换张桌子,去会一会其他的熟人,或者和不那么熟的人们套套近乎,联络一下感情。

有了资金流,才能搞这种大场面……所以说,有钱就是任性。

他正在大发感慨,简员外又走了回来,笑道:“萧公子不去吃点东西么?”

萧靖苦笑道:“在下还要照应着,就先不去了。”

对方很有谈兴,萧靖也只好奉陪。两人又聊了一会,简员外忽道:“不知萧公子可曾婚配?”

萧靖的心里咯噔一下。

适才聊天时,简员外曾两次提起他的女儿。现在又问婚配的事,该不会是……

萧靖忙道:“在下尚未婚配。只是,报社的事务烦巨,萧某实在无暇顾及此事,也只能过几年再说了。”

简员外哈哈一笑正要开口,一旁又来了一人要找他叙话;无奈之下,他只好跟那人走到了一边。

萧靖长吁了口气。

被不算很熟的人问及感情生活,谁都会有点尴尬。不过,在这个时代,这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问起,其实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底下乐于给子女做主的父母多了去了,也不多他简员外一个。

怕就怕,表面上是要说和亲事,心中张罗的却是利益的结合。人类历史上,从来不缺少把儿女当做筹码的人;身为一个穿越者,萧靖可不愿意他的感情生活被任何的利益因素所左右。

那道久违的倩影又出现在了萧靖的脑海中。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送去的报纸,她都读过了么?

萧靖的脸色有些黯淡。为了调节心情,他又望向了取餐区,那很是热闹的场面多少能给他一点慰藉。

按照萧靖原本的想法,他想弄八个食盆放在桌上,再把每桌的那十二盘菜都倒进去;后来仔细一琢磨,这方法也欠妥。毕竟,来的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人,就算倒在盆里的都是同一个菜,也会给人一种杂和菜的感觉,对他们来说想必是很倒胃口的。

完全自助的想法也被他否决了。这些大老爷平时吃饭都有人伺候,如果换成他们自己来盛饭舀汤,其中的哪位要是出点丑,便得不偿失了。

现有的条件下能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吧?

“萧公子发什么呆呢?”身后忽然有个声音促狭地道:“莫不是有人来旁敲侧击地说亲,让公子春心萌动了?”

第六十六章 知己

萧靖闻言一惊,不过他马上便回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秦……公子,你好像特别喜欢在人家背后说话吓人一跳啊?”

习惯成自然之下,秦姑娘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这里生人太多,于是便改口叫了公子。

“只要不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就好。”秦子芊晒然一笑:“萧公子搞得好大阵仗。秦某路过此处,想来凑个热闹。若是误了公子的事,在下这便离去。”

“怎么会误事呢?欢迎之至!”萧靖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你是稀客,不欢迎谁也得欢迎你啊!”

等等。

路过这里?

福至心灵的萧靖忽然一闪念。他猛地向林子外面的驿路望去,不过能看到的只有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很快,他便转回了头。虽然难掩脸上的失望,他还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跟我来吧!”

半个时辰前。

“小姐,前面有辆拉货的车坏在路中间了,拉不走也推不动。”莲儿怏怏不乐地道:“两边又都是停着的大车,谁都不愿意挪挪。这下倒好,后面的车都被堵住了。小姐,要不然咱们也绕路吧?好多车子都绕开了呢。”

车厢里坐着两位女子,正是夏晗雪和一袭男装的秦子芊。

夏晗雪琢磨了一下,叹道:“他们绕得,我们绕不得。若是绕路走,只怕酉时才能到地方,还能做什么?就在这儿等等吧,兴许很快就能过去了呢?”

莲儿应道:“是,那婢子再去看看。”

待她转身下了车,秦子芊忽然哼道:“还在这儿待着?躲在车里都要听那位萧公子的高谈阔论,烦也烦死了。”

夏家的大车停的位置不错,正好在林子外面靠近萧靖讲台的这一侧。再加上萧靖那后天培养出来的大嗓门已经不输给扩音喇叭,即便大车的周围有点吵闹,两人还是能听到他喊的是什么。

夏晗雪掩口轻笑道:“表姐,人家倒觉得萧公子说的在情在理,不知道是哪些话让你听着这么烦恼呀?”

秦子芊白了她一眼,道:“你不觉得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铜臭么?鼓唇弄舌地说些好听的话,什么‘百万人的瑞都会产生多少新客人来照顾各位的生意’,什么‘会落在后面错失扬名的良机’……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拿出人家口袋里的钱么?”

顿了顿,她又道:“你这妮子,怎么老向着外人说话?一说起这个萧公子,你就各种偏袒,连“在情在理”都出来了……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啦?还是说,你早就对他芳心暗许,所以才偏帮于他?”

“表姐!”

夏晗雪瞪着秦子芊,那白里透红的小脸气鼓鼓的:“萧公子做了不少义举,心里又装着天下苍生。雪儿敬他的品行,可没有别的意思。”

秦子芊嘻笑道:“我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万一口是心非呢?”

夏晗雪不依了,一对表姐妹很快闹作一团。

忽然,秦子芊停手了。就在前一刻,她看到夏晗雪的眼角有泪光;平日打闹时,不是应该带着笑意才对么?

“好了好了,刚才就是跟你说笑呢,我信你就是。”秦子芊轻抚着夏晗雪的背,微笑道:“你说说,他的话怎么就在情在理了?”

夏晗雪别过了头。秦子芊又说了几句话,她只当没听到;没办法,秦姑娘只好使出了“大招”:在她不停地呵痒下,夏晗雪终于“屈服”了,一张俏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秦子芊松了口气。表妹自小宽和大气,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雪儿像刚才那样生气了。

有些事,即便是有血亲的闺蜜之间,也不好拿来说笑。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萧靖确实只有钦佩和欣赏,没有其它的意思。

过了许久,消了气的夏晗雪才道:“镜报现在是三天一期。不算印刷的费用,不算人工的费用,光是纸张,就需要多少?就算普通的纸很便宜,这钱也不是个小数了。”

她想了想,又道:“郎中要救人,也要糊口。总有些郎中免费施药给穷苦百姓,可那些药材全都是他自己采的么?若没有诊资的收入,一个郎中又如何帮助更多的人?”

秦子芊点了点头。这个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可不知怎的,只要是听萧靖说起,她便觉得很不服气。

夏晗雪轻声道:“之前,表姐你提到过萧公子的难处,还有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若他没有银钱,连报纸都出不下去,又如何让更多的人了解世间的苦难?如何替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伸张正义?在乐州那次,若是我没有借给他纸笔,他到哪里去为河东的灾民陈情?

卖广告,是他在自食其力。只要不违背道义公理,又有何不可?萧公子立下了那“四不上”,足见他的诚心。若是换了别人,会为了这些事挡着自己的财路么?只怕……”

她摇了摇头,续道:“商人出钱,他为商家扬名。公平合理,也没有碍着谁。好多读书人说那一小块广告能轻轻巧巧地便日进斗金,是投机取巧,是不义之财……可是,换做他们,能想到这个主意吗?能做出这样的广告吗?能让那些店铺宾客盈门吗?”

……

“秦公子?秦公子!”

被人在耳旁这么喊来喊去的,沉浸在回忆中的秦子芊总算回到了现实里。

萧靖如果知道夏小姐说的这番话,非得感动得哭出来,然后再扯着脖子大喊一声:这就是知己啊!

“哦,没事。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萧公子勿怪。”秦子芊微笑着端起了一个空盘子:“只要自己盛上吃食就可以了?倒也有趣。”

话音刚落,萧靖就抢过了秦子芊手里的盘子。只见他一张一张桌子地走过去,每样菜他都耐心细致地往盘子里放了一点。

秦子芊奇道:“萧兄这是?”

萧靖笑道:“来了新人,老员工就要请客,这是报社的规矩。今天这饭是请所有人的,为了表示诚意,我只能亲自上阵给新员工打饭了。”

他这么一说,秦子芊转身便走。吓了一跳的萧靖本以为她要离开,定睛一看,她却是走向了一张没人的空桌。不仅如此,她还边走边摆手,道:“有劳了,麻烦替秦某多盛些野笋炒肉!”

第六十七章 万事俱备

萧靖捧着一份手稿,如获至宝似的仔细阅读着。

每每看到精彩处,他都会击节赞叹;若是手边有酒,只怕他就要拉上别人来个“当浮一大白”了。

“子芊,这篇稿子不错。”萧靖叹道:“怎么说呢,真是让人身临其境,就跟我自己去看了那场戏似的……”

人呢?

话说到一半,萧靖猛地抬起了头。面前哪里还有秦子芊的身影?

董小雅小声道:“公子,秦姐姐她写好稿子又送到你这里便出去了,都走了好半天了。”

萧靖擦了把汗。

秦子芊实在是不安于室,像她这种坐不住、办起事来风风火火又充满求知欲的性子,不当记者简直天理不容。

初夏已至。在这里生活了近一年,萧靖对大瑞朝的天气已经有了些了解。要说最直接的感受,那就是夏天热死,冬天冷死。

在这样的季节,连邵宁和潘飞宇这两个大男人都要找机会回来偷懒、趴窝,秦子芊却不辞劳苦地一趟一趟往外跑,这敬业精神真是所有人的榜样。

最让萧靖的欣慰的是:秦子芊这人很好相处,一点都没有很多官宦小姐的骄娇二气。在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里,她算是非常超前的,要不也不会在萧靖说“秦姑娘叫着不方便”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编辑部的人。

萧靖走到门口看了看天空。嗯,差不多到时候了。

他简单地和董小雅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院子。下午有个重头戏,尽管有潘飞宇盯着,他这个总编辑还是想过去看看。

前些天,何宛儿如约而至。萧靖提出了他的计划,宛儿也十分欢喜地接受了,双方一拍即合。

还记得那天,一脸甜美笑容的何宛儿自来熟地拉着董小雅的手,欢叫道:“人家又可以上报纸啦!”

于是,经过周密的策划,上上期镜报忽然在娱乐版的显要位置登出了一则新闻:那个舞姿曼妙的少女,又出现了!

而就在报纸发售的前一天,何宛儿出现在了石江集的街头,又非常随性地舞了一段。

某期报纸上一则简短的消息并不足以让人们记住它,或者对它所描绘的场景产生多大兴趣。但是,两期呢?三期呢?

在昨天发售的镜报上,女舞者的消息又出现了。报道的口吻是这样的:

“本报记者经过多方努力联系到了这位神秘的少女。经过沟通,她与记者约定:将于本期报纸发售的第二天下午,在长涡镇展现她惊鸿一瞥的优美舞姿!”

所以,萧靖才会饶有兴致地出门去。他想看看现场是个什么情况,人们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浦化镇离长涡镇不算远,所以萧靖很快就赶到了地方。事实证明,早点过来是正确的,长涡镇的大空场热闹得如同过节一般,若是再来几个卖瓜子茶水的小贩,那就更加带感了。

“到底啥时候才跳舞啊?”一个席地而坐的男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腿:“老子为了占个好地方,都在这儿坐一个时辰了。再没动静,我就回去了!”

不远处的另一个男子白了他一眼,道:“要是等不及,你就先走,反正我等着。报纸上都说了,那姑娘跳的舞难得一见,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又有一人附和道:“就是。镜报说话可是有准的,它介绍的班子、名角、杂乐、傀儡戏,哪个差了?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哇!我说,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报纸么?报纸说她的舞好,她就一定跳得好!”

听到这三个人的对话,萧靖微微扬起了嘴角。

报纸的公信力已经成功树立起来了。而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真实报道”的基础上。只有经年累月地把最准确、最负责任的消息传递给公众,公众才会用信赖来回报你的媒体。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散发着墨香的报纸有一种近乎盲信的信任,而那些整天搬弄是非的小报只能自生自灭,任人唾弃。

“狼来了”这个寓言故事里,放羊的小孩子用谎言欺骗了别人两次,第三次才没人来救他;但对于一份报纸来说,只要一条假消息就足够让失望的读者弃之而去,又怎么能不如履薄冰?

至少在现阶段,娱乐新闻没有任何的严肃意义,也不牵涉到任何的道义公理。它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博人一笑,因此处理方法可以灵活些。但即便如此,镜报也不能在何宛儿根本没跳舞的情况下就写出个失真的“舞姿曼妙的神秘女子在石江集跳舞”来。那样的行为,就是触及底线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萧靖总算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潘飞宇。他拍了下小潘的肩,道:“你小子原来在这儿,害我这番好找。”

“萧哥。”潘飞宇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刚才采访了两个人,就往旁边走了走,没想到走着走着就……”

萧靖笑道:“这样挺好,不碍事。一会多看看,回去多写点,我看好你。”

他凑到潘飞宇身边叮嘱几句,便抬头向四周望去。

之所以选择长涡镇,不就是因为这块大空场么?

眼下萧靖所在的位置,就是永盛班搭台子的地方。被镜报报道后,永盛班声名鹊起,城里的演出邀请一个接一个,长涡镇的戏台自然用不上了。在得知萧靖想要用这块地方后,向师傅还特意找人帮着整了整台子。

大家在这里看戏都成了习惯,是以一听说神秘女孩要在长涡镇跳舞,便自觉地跑了过来。也因为此处一直有个戏台子,官府对这类文艺演出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人多些,也不会把这当成啸聚。

萧靖耐心地等待着。时间飞速流逝,眼看就到了申时,何宛儿还是没有出现。

观众们只知道舞蹈表演是在下午,但不知道具体时间;而萧靖和何宛儿却是约好了时间的:两人定下的时刻,正是申时!

萧靖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第六十八章 只欠东风

汗水从萧靖的额头上涔涔而下。虽然心里很急,但他还是决定再等片刻。

可是,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何宛儿还是没出现。

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她有事绊住了?她在路上耽搁了?还是,她要爽约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能再等了!

萧靖略显慌乱的眼神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叫来潘飞宇,低声道:“你立即回家,叫苏玉弦过来。一旦把话传到,就立刻回这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征兆,你要想办法控制局面,明白么?”

潘飞宇点了点头。不过,他又面带难色地道:“那,邵哥那边……”

萧靖咬牙道:“他那边我来说,你尽管去就是!”

潘飞宇一咬牙,转身就走。还没跑出几步,萧靖忽然又叫道:“等等!”

潘飞宇愕然停下了脚步。萧靖的神色变幻了好几次,又摇头道:“不要叫苏玉弦了。你去找邵宁,就说……”

两人附耳密语了很久,潘飞宇终于领命而去。萧靖当然也不能闲着,他以最快速度挤出了人群,向着瑞都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一次宣传造势如果失败,那对镜报的声誉绝对是个毁灭性的打击。试想,一群人因为信任你的报纸才慕名而来,结果到这里眼巴巴地顶着大太阳苦等了一下午,想看的表演没看到,被人放了鸽子……报纸上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不是马上就变成了屁话么?

这是萧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结局。

俗话说,救场如救火。在这方面,苏玉弦绝对是最佳人选。

青楼出身的她本就是个色艺双绝的姑娘。说起舞蹈来,虽然不知她能不能跳到何宛儿那般如蝶舞翩飞的程度,但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到了描写何宛儿的稿件后,邵宁就表示过不服:“这算啥?你们就胡吹牛皮吧,要说跳舞,我们家玉弦跳得才叫好呢!”

从救场的“安全性”上讲,苏玉弦也是理想的选择。

明月楼是瑞都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之一,即便当年苏玉弦还在时,她的样貌也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

台下等待表演的什么人都有,其中最多的还是闲汉。剩下的人里虽然也有几位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来的,但他们未必见过当年的“红玉”。就算见过一两面,在这人山人海的台下也未必能看得真切,更不太可能认出来。

可惜,苏玉弦实在不方便。

那三千两银子的事解决后,依着邵宁的意思,恨不得马上就办喜事;可是,真正把苏玉弦当成了儿媳妇的邵员外却格外认真起来:“玉弦嫁进来是大事,一定不能草率。宁儿,你说要赶紧成亲,是不是就想着早点入洞房?哼,老子偏不让你如意!晚上几个月半年,你也生得出来,老夫也等得起!之前让玉弦受委屈了,咱们可得好好补偿人家!”

邵宁翻着白眼嘀咕道:“爹怎么又做起了好人,之前那些事不都是您找的么……这人到底是不是我亲爹啊?”

在他亲自操持下,婚礼的各项准备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来这次,苦命的苏玉弦终于能在一场隆重盛大的婚礼后风风光光地嫁入邵家了。

只是一来二去的,时间就耽搁了。说好春天办婚事,结果到了现在还在筹备。此刻,苏玉弦依然算是邵宁的未婚妻。

若已嫁入邵家,她当然不便再出来表演。如果还没嫁呢?对不起,答案一样是否定的。

苏玉弦的出身极其敏感,邵宁在萧靖的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爹接受了她这个人。如今,若是她跑到大庭广众下跳舞,不论原因是什么,都有可能让邵员外再次暴走,继而影响到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作为一个领导者,让苏玉弦救场是最正确的判断。作为兄弟,这却是最不正确的判断。萧靖当然是报社的社长,但他更是邵宁的兄弟。

而何宛儿不同。她喜欢跳舞,也喜欢跳舞给别人看。可以说,她是个怀揣着明星梦的小姑娘,她与镜报的合作完全是你情我愿的。

空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不断有个别等得不耐烦的人离去,所以根本就没人在意萧靖的离开。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选择留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脸上的倦意也越来越明显了。

人群中,有个闲汉望着天空打了个哈欠,道:“都过了申时,怎么还没有人来啊?不会是我那识字的兄弟说错了吧?”

“只怕不是你说错了,是报纸写错了。”有个面貌阴沉的男人接话道:“也没准他们就是胡写一通,故意消遣咱们来着。”

闲汉讶然道:“应该不会吧?做报纸的人会瞎说?”

“怎么不会?做报纸的也是普通人。”阴沉的男人冷笑道:“你没见他们靠着卖什么‘广告’,捞了好多钱么?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叫咱来看跳舞,估计也没安什么好心。嘿嘿,只怕他们跟那些做小报的是一路货色。”

“这位兄台说的怕是有点过了,想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又有一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摇了摇折扇,叹道:“按说戌时三刻才关城门,倒不必着急。不过,本公子最多再等半个时辰。若是不来,我便回去,何苦在此虚耗光阴?”

……

跑出了很长一段,萧靖才拦下了一辆奔西去的大车。

从瑞都到长涡镇的大路只有这一条。虽然希望不大,虽然这么顺着路找过去不过是撞大运罢了,但也没准能碰到何宛儿呢?

车子向前走了一会,已经能看到瑞都的东门。四下望去,哪有宛儿姑娘的身影?

然后呢?到了城门口,又要怎么找?

萧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得问到姑娘的住处。话说,为什么那次问起她的家,她支支吾吾的不想多说?

最多,也就是跟苏玉弦一样嘛。

心急如焚的萧靖跳下了车。他漫无目标地搜索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宛如天籁的呼唤:“靖哥哥,我在这里!”

第六十九章 还来得及

无比激动的萧靖马上望向了何宛儿所在的方向。

微微曲着身子的何宛儿正在路边歇脚。她的一双玉手扶着双膝,脸颊通红、气息急促,裙子和头发也因为奔跑而变得有些凌乱。

萧靖快步冲到她身边,喜道:“宛儿姑娘,可把我急死了。咱们快走吧,现在过去还不晚。”

何宛儿甜甜一笑,道:“给靖哥哥……添麻烦啦,你可别怪人家。”

说罢,她便跟上了萧靖的脚步。

没走出多远,萧靖便找到了一辆空的大车。丢给车夫一块银子后,他帮着何宛儿钻进了车厢,自己却又从车厢里探出了头,看样子是准备在车夫旁边找个地方坐。

就在这时,不知怎的便悲从中来的何宛儿突然把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

刚刚把心放下的萧靖又把心提回了嗓子眼:到底是咋了?这情绪变化也太快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宛儿姑娘,你这是……”回到车厢的萧靖虽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却处于一种不劝不行,劝又不知道怎么劝的状态。

若是在上一世,他可以靠得离人家近些,再轻声细语地温言劝慰。若是关系近的,也可以轻拍对方的后背,甚至不妨借她肩膀或怀抱用用。

可是在大瑞朝就不行了。虽然所谓的“男女大防”在此处还算不上多么严酷,但对于这才是第三次见面的一对年轻男女来说,软语安慰乃至借肩膀什么的也是极为孟浪的。

这便是为什么虽然何宛儿看着不像是尺度很小的人,萧靖还是要躲出车厢来避免“同处一厢”的原因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宛儿姑娘忽然呜咽着来了这么一句:“靖哥哥……呜呜……有人欺负我!”

“什么!”萧靖一惊,脑袋差点撞在车厢顶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再追问,何宛儿却只顾着哭;萧靖越想越怒:何宛儿是守信约的人,该不会是在来的路上被什么人侵犯了吧!

想到这,萧靖森然道:“宛儿姑娘莫急,请细细道来。若是有何委屈,萧某定为你讨回公道!”

何宛儿又抽泣了半天才止住了眼泪。她撇着嘴低声道:“人家出来之前有点事情耽搁啦,就想着坐车到长涡镇去。可是,走得急身上没带钱没法雇车,只能跑着。后来,遇上了一个赶车的,他说可以搭车,我就上去了。没想到刚出了城门,他就往小路上拐,原本好好的人变成了坏蛋,还想动手动脚……幸好人家跑得快,要不然……”

萧靖松了口气。宛儿姑娘平日里天真烂漫,却也是个小机灵鬼,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傻白甜。既然逃出来了就好,总算是有惊无险。不过,若宛儿所言属实,这样的人可不能轻易放过。

沉吟片刻,萧靖道:“若是让你再见到他,你还能认出来么?”

何宛儿点了点头。

萧靖道:“这就好。”

告到官府去?一没凭据二没目击者,你空口白牙的也治不了人家的罪;写到报纸上?把根本就没看见的事写的绘声绘色的,那就是编造假新闻了,即便何宛儿九成九没有骗人,这么不经调查就刊发消息也是很不地道的。

看来,只能交给邵宁那小子了。

又聊了一会,眼看着离长涡镇没多远了。激萌又暖人的笑容回到了何宛儿的脸上,这妮子整天不是在笑就是在哭,真的很少见到她显露出其它的表情。

萧靖看着何宛儿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道:“宛儿姑娘,萧某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姑娘的府上到底是……”

何宛儿楞了一下,轻笑道:“靖哥哥,宛儿住在哪里不重要,就算你找不到我,人家也能去报社找你呢。嘻嘻,堂堂镜报的总编辑,要想找宛儿,就在报纸上发条消息嘛,还怕找不到么!”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既然人家姑娘不愿意说,他总不好追根究底地问下去,那样就太没礼貌了。

“靖哥哥,你生气啦?”看他没吭声,何宛儿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歉意,两只小手也不安地搓动着。

“没,我怎么会生气呢?”萧靖哈哈大笑道:“在你眼里,靖哥哥就是这么小气的人么?”

萧靖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外面的天很蓝,他的目光停在了一朵漂浮的白云上,悠悠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很多事是不方便和别人说起的。话说,我也是个有秘密的人啊,比如,我是怎么就跑到大瑞朝了呢?”

萧靖是以开玩笑的口气提起这事的。其实,自打穿越到大瑞朝,他就想找人倾诉这离奇的遭遇。可是,穿越什么的绝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他才不想被人当做神经病。最多,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用半真半假的言语偷偷抒发下自己的哀伤罢了。

何宛儿咯咯笑道:“靖哥哥真会说笑。咱们谁不是爹娘生养的呀?要是能选择,人家倒宁可当一只小猫或者小狗。天天晒晒太阳吃吃睡睡的,多自在?”

当何宛儿说到“爹娘”两个字的时候,萧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哀伤。

萧靖心中一动,正想着该怎么岔开话题,大车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他感觉身子猛地一沉,想来是这一侧的车轮轧到了一个坑里。

他刚想借题发挥着拿这事来打趣一番,便听到“呀”的一声轻呼,接着就有一个娇软的身子扑到了他的身上。

阵阵香气飘进了萧靖的鼻腔。女孩的一双柔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大臂,那如玉的脸颊轻轻地枕着他的肩,几根青丝还在顽皮地蹭着萧靖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是娇憨的女孩依偎在男友的肩头,那画面说不出的浪漫旖旎。

萧靖的身子就像过电似的一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暗自使劲挤开了何宛儿的身子,才故作轻松地道:“宛儿姑娘,应该就快到戏台了,咱们下车吧!”

第七十章 最亮的星星

“跳舞的人到底还来不来啊?”在空场上等了一下午的侯三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所以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的一个同伴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棍,抱怨道:“要不是报纸上把这个跳舞的说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老子才不来这儿傻坐着呢!”

适才,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跑向了台后。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以为表演就要开始了;谁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还没有半点动静,那一颗颗本就因为漫长的等待而烦躁不安的心又变得愈发躁动了。

“妈的,咱们都被骗了!”有个一脸横肉的粗壮男人重重一跺脚:“这贼镜报竟敢耍老子,简直岂有此理。以后,我再也不信什么报纸了!要是一会还不开始,我就去台子后面收拾那帮人!”

空地上的人大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即便是那些原本很坚定的,也明显的动摇了。不久前,又有几批人离开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一走就是十几个。看来,许多人的耐心已消磨殆尽。

侯三无聊地四下张望着。忽然,他看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提着裙裾向戏台跑来。那女孩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跑起来也一点都不顾及形象,急迫得就像是屁股上着了火,又好像后面有什么吃人的猛兽正在追她,不快点跑开就会被吃掉似的。

侯三才拍了下同伴,那姑娘已经一溜烟地跑到了台后。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收拾停当、面带迷人笑容的她便风姿绰约地站到了台上。

一脸无精打采的人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腾”地站了起来。看到这样一位袅娜娉婷的佳人,几乎已荡然无存的期待又被重新点燃,那期待感甚至以爆炸般的速度剧烈膨胀着。每个人都迫不及待了:舞蹈演员如此优雅出众,她跳的舞还能差了?

人群如波浪一样向台前涌去。正戏开始前,谁都要抢占个好位置。可是,很快就有人被挤倒了,万幸的是没有人受伤。

台上的何宛儿看到了这一幕,急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姐,请不要挤,大家都能看到的!要是伤了人,人家就不跳了!”

颜值高是有特权的,这样一位娇娇腻腻的小美女说出话来,更是比什么都管用。她刚一喊,拥挤的人潮就从汹涌的怒涛变成了扔进石子后湖面上荡漾的微波;嘈杂混乱的现场,也马上安静了许多。

“一、二、三!”

萧靖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帮车夫把车从坑里推了出来。他抬手擦了擦汗,正好看到了戏台边的这一幕。

如果说秦子芊是个天生的记者,那光芒四射又一呼百应的宛儿姑娘不仅是天生的舞者,还是天生的明星。

无暇大发感慨了。萧靖快步走向了戏台,趁着众人恢复了秩序的时机,他溜着人群的边走到了戏台的后面。

待下面的人基本站定,何宛儿高声道:“劳烦诸位久等啦。人家今天来,本想着只跳一支舞的。可是想了想,还是跳两支舞吧,就当是给大家赔罪了,好不好?”

人群轰然叫好。何宛儿粲然一笑,便踏起了梦幻般的舞步……

两支舞毕,所有人都醉了。

何宛儿刚一露面,就陆续有人加入了观众的行列。她跳过第一支舞后,震天响的喝彩声又招来更多观众。很快,台下的人数激增,到了舞蹈结束时,已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现场的盛况。

被潘飞宇叫来的邵宁十分不服。他傲气十足地走到台前观舞,想用他那“专业的眼睛”点评一二;谁知,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就跟挨了一闷棍被打傻了似的只剩下了傻笑的能力,那两只眼睛里除了使劲乱冒的星星,就没剩下什么了。

沉默了许久,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喝起彩来。比起戏楼里的狂热票友们,这些人的能量只高不低。毕竟,戏楼里只有精彩的表演,而这里除了精彩的表演,还有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丽少女。

荷尔蒙的力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视啊。

“靖哥哥,人家跳得好吧!”谢了场的何宛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台后又一脸期待地望着萧靖,就像是个期盼着被兄长夸奖的小妹妹。

“好不好,还用我说吗?”萧靖笑道:“刚才那声音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除了无与伦比,真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你跳的舞了!”

说着,他又探头出去看了一眼,道:“到现在还有好多人不愿意走呢。要是你再跳一支舞,长涡镇肯定万人空巷,你信不信?”

何宛儿开心地笑了。不过,她马上又跳开了两步,躲到了一个离萧靖稍远的地方。

萧靖微觉奇怪,不过马上便恍然大悟:这妮子应该是想起了车里的事,有点不好意思了吧?

他刚想说点什么帮宛儿姑娘放松心情的话,如梦初醒的邵宁忽然嗷嗷叫着扑了上去:“敢问姑娘,芳龄几何?仙乡何处?家中有几人,可有兄弟姐妹,可曾婚配了么?”

邵大公子实在太过热情,何宛儿被吓了一跳。不过,待缓过劲来,她还是吃吃笑道:“这位公子,你我刚刚认识,人家凭什么要告诉你呀?”

说罢,她望向萧靖,问道:“靖哥哥,这位是什么人?”

“邵宁,我们镜报的一个记者。”萧靖皮笑肉不笑地道:“前两次你来的时候他都不在,所以你没见过他。”

给何宛儿介绍过了,他又对邵宁道:“我出来的时候,玉弦还念叨着让你帮他整理稿子呢。怎么,你不回去看看?

邵宁狠狠地瞪了萧靖一眼。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吃完饭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又嬉皮笑脸地跟何宛儿道了个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戏台。

“今天真是麻烦宛儿姑娘了。”萧靖扭头唤道:“小潘呢?你把她送回去吧,嗯……送到城门口就行了。”

正说着,他的余光忽然看到台子转角的地方有一片裙角,看着还挺眼熟的。

她怎么也来了啊?

第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

台子旁边的那人好像也有所察觉。萧靖还没来得及叫出口,那片裙角便消失了。

萧靖赶忙追上去,喊道:“小雅!”

本想就这么跑掉的董小雅只好停下了脚步。一脸无辜的她怯生生地回过头来,很是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垂着头道:“公子。”

“真没想到啊,小雅也是多才多艺的姑娘。”萧靖看了眼董小雅抱着的那张古琴,笑道:“刚才我一到,你就躲起来了?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早知道你在,就让你给宛儿伴奏了。”

镜报的手头充裕了,就要给员工发工资。家里富甲一方的邵公子自然看不上这仨瓜俩枣,按他的话讲,“这点钱还不够老子下馆子吃顿饭呢!”

身为高干子弟的秦子芊肯定也看不上这点钱。萧靖一番好说歹说,俩人才象征性地拿了一点。

而董小雅就不一样了,萧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她嘴角那淡淡而又温馨的笑意。一份能够有尊严地自食其力的工作,就是对她最好的奖赏。毕竟,她曾经经历过如浮萍般随波逐流无依无靠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上个月,董小雅又找他签字报备,从报社的账上提前预支了十多两银子。当时萧靖还有点奇怪,负责财务的小雅姑娘可不是乱花钱的人,从她把家里和报社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那,这笔钱是干什么用的?

现在,看到了董小雅手里这张有些陈旧,做工也略显粗糙的古琴后,萧靖总算明白是为什么了。

“小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故意沉下脸,道:“我怎么一次都没听到你弹琴,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时候才弹啊?报社里又没有外人,业余时间你就弹给大家听听,也无伤大雅嘛。”

董小雅的头更低了:“公子,奴家的琴艺拙劣,实在不好于众人面前献丑。待他日琴艺精进了,奴家定要给公子抚上一曲。”

萧靖摇头笑了笑,那笑容很暖。“不好于众人面前献丑”……那,你抱着琴跑来这里干什么?

他并没有叫潘飞宇喊上董小雅。肯定是这妮子听到小潘和邵宁说起“前方告急”,才自告奋勇地跟着过来,想做个垫场表演来争取点时间。结果还没来得及上台,萧靖已经带着何宛儿赶回来了。

董小雅可不是来历不明、将在众人面前表演看得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何宛儿。对曾是富家女的她来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弹奏无疑是不可为之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来了,谁都不知道她在来之前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没事,你慢慢练,我就是说笑的。”萧靖微笑道:“玉弦就弹得一手好琴,有空你们可以多切磋切磋。”

“还有我呢,我也会弹琴!”何宛儿飞奔过来握住了董小雅的手,嗔道:“不许你欺负小雅姐姐!”

上次来的时候,何宛儿便认识了董小雅,两个姑娘很是投契。这一见面,何宛儿就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想让她早点回去的萧靖只好一脸苦笑地候着。

过了好久,何宛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道:“小雅姐姐,我要回去啦。”

说完,她又对萧靖道:“靖哥哥,你刚才是不是说要送我?

萧靖道:“是,不过我说的是让小潘送你。”

“哦……”何宛儿瞥了潘飞宇一眼,又悄悄噘了下嘴。

上次来报社之前,她对“与潘飞宇见面”这事还是很期待的。毕竟,报道了她的人是小潘同学,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感激,她都想和记者老师聊上几句。

可是,来了才知道,有些人确实是见面不如闻名。两人聊了一小会,便在鸡同鸭讲的对话中各自败下阵来。

何宛儿觉得自己跟潘飞宇不大对路,小潘同学看她倒是非常顺眼。这些天,他一有闲暇就要提起宛儿姑娘这四个字,结果邵宁特意给他起了个诨号,叫“潘宛儿”。

自打萧靖说让他送何宛儿回去,这小子的嘴就没合上过。现在听到宛儿这么说,他那还算帅气的脸马上就耷拉了下来。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何宛儿偷偷瞟了萧靖一眼,嘻笑道:“小潘哥哥出来一天了,还要回去写稿子呢,不如靖哥哥你送我吧!”

萧靖同情地扫了眼都快哭了的潘飞宇,低声道:“不行,他的稿子回去再写也来得及,我可还有一堆事要忙呢。就他了,你别挑三拣四的!”

“那,人家自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何宛儿哼了一声转身作势欲走,却又回过头来用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望着萧靖,以这样的方式做着最后的努力。

萧靖凑上前去板起脸道:“简直是胡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中午的事现在就忘了?”

说罢,他不等何宛儿开口便走到了空场上。绝大多数观众已经回去了,他一声唿哨,来时的那辆大车就跑到了台前,想是他早就跟人约好了。

待亲眼看着嘴上能挂两个酱油瓶子的何宛儿和乐呵呵的潘飞宇一先一后上了车,萧靖才转身离开。

回到家,天色还亮得很。一进院子,萧靖就看到身兼会议室和总编辑办公室两大职能的堂屋里坐着个陌生人。董小雅刚给客人上了茶,见他回来了,忙走到他身边道:“公子,这位官人说要找你,不知何事。”

萧靖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施礼道:“在下便是萧靖。足下来此,有何见教?”

那人打量了萧靖几眼,还礼道:“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不愧为当今的青年才俊。”

萧靖在主位上坐好,颔首道:“不敢,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在下姓韩。”那人开门见山地道:“今日,韩某是替东家来寻萧公子的。本人的东家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详细的全写在这封信里了,还请公子看下。”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来,萧靖也客客气气地接过了。

打开信纸才看了片刻,萧靖的眉头便越锁越紧。最后,他忍不住扬眉看了看来人,深邃的眼眸里已有了些怒意。

第七十二章 是时候了

萧靖把信放回了桌上,用非常缓和的语气道:“你东家所说的这件事,恕萧某不能答应。”

姓韩的男子不急不恼地道:“请问公子,这是为何?在下的东家做的都是合法的生意,并不在公子所说的‘四不上’之中。”

萧靖眼皮一抬:“敢问足下,你东家既然知道‘四不上’,那定是去过上次拍卖会喽?当时在会上,可曾举牌竞拍什么广告位么?”

男子微笑道:“拍卖会时在下的东家有事出门了,无缘得见萧公子。家里能管事的也都不在,所以没有人过去。这些个规矩,我们也是后来听其他人讲的。”

萧靖哂然一笑道:“既如此,等到拍卖会的时候早点过来就是了。以后不好说,可眼下想在报纸上登广告,都要通过广告招商会。无论是谁,概莫能外。下次我们要拍卖的广告位比这次还多些,麻烦转告你东家:若想要打广告,只要带着钱过来就好。”

他不动声色地把信装回了信封里,又轻轻举起了茶杯。

“公子莫要急着拒绝。”早有准备的韩姓男子又摸出一封信放到萧靖面前:“东家说了,您想必有难处;不过,只要看了这封信,公子定然会允诺下来的。”

“哦?那我倒要看看。”萧靖带着玩味的笑意拿起了信,十分认真地读了起来。

良久,他才放下了信纸。旁边的那位一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放下信纸时动作很慢,表情也稍显凝重,便胸有成竹地道:“公子既已读过了信,便知晓了东家的意思。不知公子可愿行个方便?若是,那小人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毫无征兆的,萧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很大,不仅把他的客人吓了一跳,还惊动了在院子里干活的董小雅。到了最后,笑得直打跌的萧靖还用力捶着桌子,致使满桌子的茶杯和杯托都随着震动上下跳跃着。

姓韩的男子错愕地道:“公子何故发笑?”

“不好意思,抱歉,实在抱歉。”萧靖用手在胸前顺了顺气才收住了笑声:“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我突然就有点想笑,就当是……嗯,放松一下吧。是我失礼了,足下千万不要介怀啊!”

“那,在下说的事情?”

萧靖摇头晃脑地道:“哦,刚才那事啊。我想了想,最后的决定是……”

他大喘气似的拉了一个长音,对方不由得略显紧张地向他的方向欠了下身。

“回去跟你的东家说,还是让他来参加下月的广告招商会吧。”萧靖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若是他能来,萧某一定亲自和他谈谈。至于广告位嘛,还是要在拍卖场上见真章的,恕难从命了。”

来人面露愠色,道:“看来,公子是不打算给这个面子了?”

萧靖又端起了茶杯。就这么端了一会,那人兀自一脸愤懑地喋喋不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情况?主人家端起茶却不喝,更没有“请茶”,客人不是应该自觉地告辞离开么?

说了半天话的萧靖干脆直接牛饮了一口。算了,反正也没人给喊“送客”,还是我自己来吧!

于是,他笑眯眯地道:“时辰不早了。足下若是没有别的事,今天便到此为止吧?”

韩姓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虽然十分不情愿,他还是起身道:“在下说的事,还望公子好生考虑考虑。东家正是不想让公子难堪,才让小人来的,请不要辜负了这一片苦心。韩某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作为主人,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的。笑吟吟的萧靖把他送到了门口,待他走远了,才关好院门走回了堂屋。

广告的生意才刚开张,居然就有人欺负到头上了!

萧靖冷笑着哼了一声。想用几两银子的白菜价从我这里拿走镜报的重要广告位,是还没睡醒么?一个商人,连点广告费都舍不得花,格局和眼界也忒差了些,这样的人又怎能成为豪商巨富呢?

“贵报记者潘飞宇行为不端,不容于乡里,亦被人举告于官府。世间皆道镜报公正明达,却不知内里别有洞天;倘此事败泄,则镜报之声名必在悠悠之口下毁于一旦。愚兄为萧兄弟计,自不会多言……”

又是这破事啊。

当初老子为了潘飞宇和秦子芊纠缠不清也就算了,她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现在,连外人都把它拿出来说事,还自以为得计,简直是神烦。

就这,还想来威胁我?怎么到了今天,还有人不知道报纸是干什么用的?

嗯,就算没有这个姓韩的,也该给人家受害者一个说法了。

想到这,萧靖开口喊来了董小雅和潘飞宇,问道:“前些天麻烦小雅你准备的东西,都安排好了么?”

董小雅心领神会地道:“已经锁在耳房里了。”

“太好了。”萧靖打了个响指,又道:“下期报纸发售那天,小潘跟我一起进城,挨家挨户给那几家人道歉。”

“啊?”潘飞宇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直了脖子呆呆地望着萧靖,整个人仿佛石化了。

萧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潘飞宇才若有若无地来了个“哦”。

“怎么,害怕了?”萧靖睇着潘飞宇道:“你闯下的祸,我还陪着你一起过去,你有什么可怕的?”

“萧哥说得是。”潘飞宇一咬牙,道:“进个城都跟做贼似的日子,我可过够了。既然萧哥你说话了,那我也豁出去了。这事总得有个了结,赶早不赶晚!”

董小雅用力眨了眨眼睛,说了声:“公子……”

萧靖抬起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沉吟了片刻,他才道:“我出去一趟。小雅,晚上咱们几个人重新排一下版面,头版要空出一块地方来。另外,头版广告的内容可能也要稍微调整一下……嗯,到时候再说吧。”

匆匆挥别了同事们,萧靖便直奔邵家而去。

时不我待,该翻篇的就让它尽快翻过去吧!

第七十三章 请罪

今天的镜报来得非常早。

往日里,报纸都是巳时前后开始售卖;今天城门刚一开报社的人就进了城,结果好多老读者都没能买到报纸,这会正在街上怨声载道。

不过,比起这事,更令人关注的还是报纸上的内容。

和以往不同,今天印在头版最醒目位置的是一段话,而不是导读什么的。

“镜报记者潘飞宇在进入报社前曾写过几份小报。其中一份臆造新闻,妄谈他人家事,致使乡邻无辜被辱,影响恶劣。后潘飞宇加入镜报,先编写《招聘专版》惠人于前,又采写新闻助人于后,足见其深切反省之诚意,痛改前非之决心。但,乡里自有规约,国家尚有律法;虽为善,亦不能去其罪。

故,潘飞宇决意上门请罪,镜报总编辑萧靖与之同往。若能获他人宽宥而后息讼,自是一番佳话;若乡人憎其所为不愿纵恶,此亦是潘飞宇应得之罪,他人无可置喙。其必至官府出首……”

就在众人对这份道歉声明议论纷纷的时候,萧靖和潘飞宇乘车来到了小潘同学居住的地方。整个上午,他们一起拜访了几位乡老。完事后,两人就近找了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吃了午饭,又在附近转悠到了未时四刻。

“走吧,没什么可怕的。”萧靖拍了拍潘飞宇:“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潘飞宇有点踌躇,不过还是点头道:“是,萧哥。”

走在路上,太阳很是耀眼,萧靖不禁抬手遮了下眼睛。可惜,还是有几缕阳光透过指缝照到了他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上一世就经常被亲人朋友嘲笑“手指缝大太漏财”,没想到在这一世还在应验。

上次的广告招商会进账一千三百多两。扣掉还给邵宁的,还剩下一千一百多两。就在刚刚,曾是潘飞宇笔下受害者的四个家庭应该都收到了镜报赔偿的二百两银子。算上托乡老、里长帮忙说项调解的打点,拍卖的成果也就剩下了一百多两。

二百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市民家庭来说不算小数。按家里有三个劳动力算,一家人的年收入不过五、六十两;镜报给的赔偿差不多相当于家里三到四年的总收入,算是丰厚了。

潘飞宇忽然停下了脚步,动容道:“萧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为了我,报社一下就掏了这么多钱,我……哎,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萧靖正色道:“都是自家兄弟,钱是小事。再说,挣钱的法子多得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可是,有件事你必须记住:这钱不是给你赎罪的,是我们本来就应该赔给人家的。别人受的伤害,可不是用钱就能赔偿的!”

说罢,他又向前走去。没走多远,他便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拜伏在地,高声道:“镜报社长萧靖及记者潘飞宇,特来向张家谢罪!”

或许是调解赔偿起了作用,或许是感于两人的诚意,前三户人家都接受了他们的歉意。有人的态度冷冰冰的,有人则表示早就忘了那码事,还有位婆婆擦着眼角扶起萧靖,道:“小哥切莫如此。哎,你可以一定要教他做个好人啊!”

终于到了第四家的门前。

刚刚拜倒喊出来意,便冲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二话不说,猛地把一盆疑似刷锅水的液体泼到了萧靖和潘飞宇的身上;另一个人则是破口大骂,那震耳欲聋的骂声很快就招来了各路街坊,许多人围在边上指指点点着。

到后来,这家人干脆扔起了东西。烂菜叶子扔光了,泼水那人直接捡起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丢向了萧靖。石头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肩膀上,突然而至的疼痛让萧靖呲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到痛哼,潘飞宇忍不住低声道:“我们诚心诚意地来道歉了,他们为什么这样?还要打人!”

萧靖稍稍扭头白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就你写的那恶心东西,人家估计宰了你的心都有,这样的反应才正常好吧?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犯的错自己扛,自己挖的坑自己填!我就恨这人怎么丢的如此之不准,再往你那边偏一点就好了!”

潘飞宇满怀歉意地道:“其实,萧哥你真不用跟我过来的,这事本来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萧靖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虽然事情和他无关,但他现在是潘飞宇的领导,而小潘同学又是镜报的人。身为报社的社长,又岂能没有担当?

萧靖原本打算等获得受害人谅解后再正式刊登道歉声明,可谁料想出了“韩先生”那么一档子事。他怕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抢了先、致使自己这边非常被动,便直接在这一期报纸印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声明。

道歉声明也是字斟句酌的。萧靖不想利用舆论来压服受害者,所以在文字上面下了番工夫。

比如“若乡人憎其所为不愿纵恶,此亦是潘飞宇应得之罪,他人无可置喙”这句,就是要强调一下:如果受害者不愿意原谅潘飞宇,那这也是他该着的,其他无关人等就别废话了。

两人这么大张旗鼓地来道歉了,官府想必也已一清二楚。诉讼的多少与地方长官的政绩息息相关,谁不愿意弄个“以德化民”的美名?是以,一万个想息讼的官府才不会插手道歉的事,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派差人来拿人。

这次真是用心良苦啊。若是人家真的不能谅解,那萧靖也只好把潘飞宇送到官府去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两人也累了。他们最后骂了几声便回到家里关紧了大门,既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眼见着没戏看,围观人群都散了。萧靖和潘飞宇仍然拜伏在人家门前,一动不动。

潘飞宇转头问道:“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回去?”

萧靖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去!”

第七十四章 字条

夜深了。

又是一个宁静的夏夜,仰望着星空的萧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刚来到大瑞朝的那些夜晚。

他原准备和潘飞宇找个犄角旮旯一窝,就和一夜也就算了;谁知放心不下的董小雅赶来后,非要让两人回家。萧靖不想前功尽弃,只能让她帮忙从附近人家买了两床破旧的铺盖,算是个折衷。

露宿街头不是闹着玩的,夜里更少不了巡丁和更夫的骚扰。一个应对不当,就可能被人当做心怀不轨的流民丢进班房里去。幸好,镜报的两个人去人家门口道歉的事早已弄得尽人皆知,萧靖再和对方一解释,这些巡夜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并没有为难他们。

一天不行,就两天!

萧靖胡思乱想了半宿,到了后半夜才入睡。

睡着睡着,他忽然感觉身上一暖;很快,他又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呼吸受阻后,鼻子本能地用力吸了口气,却不曾想这一下直接把他从睡梦中呛醒了。

萧靖从地上跳了起来又剧烈地咳嗽着。潘飞宇比他好些,这小子刚才就醒了,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人家泼过来的水。

门口那个拿着脸盆的人皱眉道:“你俩怎么还没滚?赶紧走吧,万一死在我家门口,那多晦气!”

潘飞宇的眉头动了动。萧靖却上前施了一礼,郑重地道:“这位官人,我等是来致歉的。尚未得到原谅,又岂能半途离开?”

那人瞪了萧靖一眼,又“Duang”的一声摔上了门。

潘飞宇顺着门缝向里面看了一眼:“萧哥,咱怎么办?这家人要是一直不吭声,就跟这傻等着?”

“不,最多等到明天上午。”萧靖摇头道:“后天就要出报纸了,不能耽误正事。大不了,出了报纸再来就是。”

潘飞宇有点无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就像昨天那样守在了人家门前。到了今天,知道这事的人自然更多;于是,不断有各路人马前来围观,各种或大或小的议论声也杂乱无章地飘进了萧靖的耳朵里。

甲:“这俩就是镜报的人啊?啧啧,也不知道哪个是萧靖?”

乙:“听说是左边那个。哎,你说他这又是何苦,手下人进报社之前犯的错,跟他有什么关系?何必非要强出头,把这屎盆子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呢?”

丙:“你懂啥?这叫担当知道不?甭管他以前啥样,现在他是报社的人了。就算这个姓潘的自己来请罪,人家也会说他是镜报的,那还不如坦荡点呢。真正会带兵的,有这个时候自己躲在后面猫着的道理么?”

丁:“反正我再也不看镜报了。亏我还以为这报纸真的是方便百姓、替大家说话的呢。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人在里面当记者!”

丙又道:“这话可就不对了。你看了这么多期,人家报纸哪里骗过你,哪里写过那种狗血的谣言?哦,还不许别人痛改前非啦?呵,我要是萧靖,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只要我不说,你会知道么?这叫胸怀坦荡,懂么!要不,他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又道歉又赔钱还挨打?”

甲附和道:“就是。还不能给人家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啊?能把暴脾气的野马驯服了,那是人家的能耐,有本事你试试?以前的事只要苦主能谅解,那就算是过去了。如果报纸上说的全是真话,那干嘛不看?”

萧靖看不到后面的人,自然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不过,当围观者口沫横飞地评说时,他使劲地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他们说的话。

嗯,总的来看,大家还是支持镜报的。果然还是应该这样,镜报光明磊落,又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谁说?

很快,一天就过去了。这家人今天除了泼水外倒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平平常常地进进出出,就好像门前的两个人是空气一样。

于是,萧靖和潘飞宇又在人家墙外住了一宿。

第三天。

“萧哥,咱们走吧。”潘飞宇抬起头道:“估摸着已经巳时了。报纸定了版还要送去印,再不回去就赶不及了!”

萧靖看了看天色,道:“再等等。我觉得咱就快成功了,你没见那帮人看着咱俩的眼神比前天好多了……”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推门走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站到萧靖跟前,道:“你们赶紧滚吧!”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道:“你便是萧靖?”

萧靖忙道:“正是在下。”

那人恨恨地道:“好教你知道,看在你们诚心道歉的份上,以前那事就算了。不过,你可管好了你的人,要是再出类似的事,莫怪我等旧事重提!”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走回了家中,这回倒是没有摔门。

“你看,这不就解决了?”萧靖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又准备耍个帅;谁知刚摆出姿势,他忽然没站稳往前一倒,眼疾手快的潘飞宇赶紧把他扶住。

“你再扶我一会吧。”直冒冷汗的萧靖颤巍巍地道:“一个姿势保持太久了,腿有点酸……”

午饭前,两个人终于赶回了报社。

一进门,萧靖就投入到了工作中,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以最快的速度定下了版面,他又翻阅起了剩下的那些堆在桌子上的稿件。蛇无头不行,两天时间还真是堆下了不少活。

直到天色擦黑,萧靖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靠在椅背上用力伸了个懒腰。

“公子。”董小雅刚好走了过来,见他结束了工作,便道:“子芊姐姐有事托我转告你。”

我还说这妮子怎么前前后后跑过来好几趟,每次都欲言又止的,原来有人托她带话了啊。

待萧靖点了点头,董小雅才道:“她说,她明天上午有事要忙,就不过来了。”

萧靖微微一笑。豪门大户里的女子毕竟是不一样的,就算秦子芊是家里出了名的野丫头,她也总有些不想做却身不由己的事情。

董小雅又递来一张纸条,道:“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

假都请了,还留个假条干嘛?

萧靖漫不经心地展开了字条。视线落到文字上的一刹那,他的眼睛陡然瞪得老大,继而又跟着了魔似的傻笑起来;就在董小雅开始担心他的时候,忽然又清醒了的他手舞足蹈地喊道:“小雅,快,帮我烧点洗澡水!啊,我要出去买件新衣服!”

第七十五章 好久不见!

自打来了大瑞朝,萧靖从没有一天穿得像今天这样齐整。

即便是在广告招商会上,他的着装也不过是大方得体而已。而这回,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十分精神的新衣服,整个人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后也显得更加英俊挺拔,比上次又要强了一大块。

卖完报纸回来又在编辑部开了个短会,记者们就要出去外采了。原本还算勤快的邵宁却一直不肯走,只见他偷偷地靠近了潘飞宇,小声问道:“咱们报纸都这么出名啦?他今天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那气质风度就快要追上本公子了!话说,这是要去见官,还是面君啊?”

同样一头雾水的潘飞宇不解地道:“我也不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萧哥就奇奇怪怪的。我去找他,就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傻笑;后来他洗澡、我帮着加热水,乖乖,萧哥洗了快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身上都起褶,原来可没见过他泡这么久……”

“咳!”一声轻咳忽然在身边响起,话还没说完的潘飞宇赶忙闭上了嘴巴。

“邵宁,小潘啊,有艰巨的任务要派给你俩。”萧靖塞给邵宁一张纸,道:“建阳县出了个非常轰动的冒名行骗案,前两天刚刚审结。辛苦你俩走一趟,多找些当事人了解下情况,做个深度稿。”

邵宁一听就不乐意了:“建阳县?那也太远了吧!就算现在出门,最快也得戌时才能回来。嘿,就会指使人,你小子自己怎么不去哇?”

潘飞宇忙道:“萧哥让去,咱就去吧。两个人办事总比一个人快,说不定还能早点回来呢。”

萧靖白了邵宁一眼,又朝着堂屋的桌子一努嘴:“那咱俩就换换?你去审稿子,我和小潘去建阳县,怎么样?”

邵宁看了眼桌上堆着的那一坨东西,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算了,本公子可做不来你的活。小潘啊,咱赶快出发吧!听说建阳县的太平楼不错,咱赶紧过去,到了先吃顿饭……”

说罢,他俩便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啼笑皆非的萧靖本想再把他们叫回来叮嘱几句,可想了想还是回到了房间里。

建阳县的这个事是一定要采的,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急,也不需要一下去两个人。萧总编辑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把捣蛋鬼支得远远的,好给自己留下个相对安静的氛围。

萧靖坐在了书桌旁。往日只要一坐下,他很快就能进入工作状态。今天,他一会斜着坐,一会以手托腮,一会又快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处理过的东西连总数的五分之一都没有;进度这么差了,他还一趟一趟地往院门口跑,就像是个盼着家人早点回来的小孩子。

董小雅看到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子芊姐姐说最快也要申时才能到。”

“哦……”又一次从门口失望而归的萧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过度的亢奋可以极大地提升人的注意力,但谁也没法在很长时间里都保持亢奋状态。激动了一夜萧靖本来就没睡好,在夏日暖风的吹拂下,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桌子上梦起了周公,一边睡,一边还在傻笑着。

原来,这才是跳过漫长等待的最好的方法啊。

不知过了多久,萧靖忽然感觉有人在拍他。迷迷糊糊的他随便一摆手,道:“小雅,有什么事等我见完客人再说吧。实在太累了,我再睡会。”

那人轻笑了一声,萧靖的耳朵顿时动了动。

不对,这不是小雅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发现秦子芊已走到了堂屋的门前,正回过头一脸促狭地笑着:“你不是还要睡吗?那我们先走了。”

话音刚落,她就举步向外面走去。萧靖赶紧追上去拦住她,道:“没事,嘿嘿,我这不是睡醒了吗?”

举目四望,院子里只有一个人,是正在玩耍的小远;萧靖又跑到院门前,大街上也空无一人,整条街安静得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不在院子里,总不会是到我的房间参观去了吧!

萧靖垂头丧气地走回秦子芊的身边,问道:“夏姑娘呢?她没跟你一起过来?”

秦子芊叹道:“别提了。本来是要过来的,结果才到浦化镇,表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急匆匆地赶回去了。这不,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让我来跟萧大社长告罪呢。”

萧靖立刻摆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长吁短叹了半天,他强笑道:“理解,理解。夏小姐是大家闺秀,家中的事想必少不了。哎,今天又是缘悭一面,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说着,他进屋抱出了一沓纸,苦笑道:“既然你来了,咱就说说工作吧。你昨天的那几篇稿子都不错,可惜咱们版面不够了。我打算上这篇,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就再拿去润色一下。”

秦子芊才没有谈工作的心思。他望着萧靖呆滞的双眼和那张苦瓜脸,忽而扑哧一笑。

萧靖一翻白眼,抢白道:“笑什么笑,说正事呢,你也认真点……啊!”

秦子芊的笑容坏坏的。萧靖就算再迷糊,也看出了端倪。他的精神一振,激动地道:“原来子芊你在消遣我啊!”

被人消遣了还能这么高兴的人恐怕不多。秦子芊见他已有所察觉,才抿嘴笑道:“萧社长,你未免也太沉不住气啦。表妹她在镇里买东西呢,我就先过来了……嗯,看时间她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吧?”

萧靖一溜烟地冲了出去。他飞速洗了把脸,又理了理因为趴着睡觉而弄得有点凌乱的头发;这还不算,他又用双手拍了拍脸颊,生怕睡眼惺忪、仪容不整的自己唐突了佳人。

终于,一辆大车转过了路口。

走在车旁的正是莲儿姑娘,一看到萧靖,她就嘟了下小嘴,又把头扭到了一边。

车刚停稳,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夏晗雪在莲儿帮助下缓缓下车站定,一双美眸望向萧靖,款款施礼道:“久违了,萧公子!”

第七十六章 容后再议

心脏狂跳的萧靖努力收慑了心神,方才还礼道:“夏小姐。”

明眸善睐,柳眉如烟。巧笑嫣然的夏晗雪还是那般优雅迷人,站在她面前,萧靖忽然有点手足无措。

夏晗雪微笑道:“听表姐说,报社就在这里。奴家看过了镜报后,对报社甚是好奇,所以过来看看,希望没打扰公子。”

董小雅刚刚迎出来。听到这话,即便是温婉平和的她,也不禁古怪地笑了笑。

打扰?他这一天都是坐立不安的好吧!

董小雅看了看萧靖,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酸。

夏晗雪也看到了董小雅。她又是一笑,眼中透出了几许赞色,道:“这位是?”

萧靖忙道:“小雅姑娘。她是镜报的编辑,报社的第一批工作人员之一。”

说罢,他又对董小雅道:“这位是子芊的姐姐,夏小姐。”

董小雅上前见礼,道:“见过夏小姐。”

夏小姐还了一礼,叹道:“之前听表姐说起报社里还有女编辑的事,奴家还以为她在说笑。今天见到秀外慧中的小雅妹妹,才知道此言不假。公子用人不拘一格,丝毫不以男女为意,奴家十分感佩。”

说着,她又望向了秦子芊,掩口笑道:“公子还是知人善任之人。表姐她虽是女子,性子却坚韧果决不让须眉,好打抱不平。自打当了记者,她可比原来开心多了,天天回家都会给人家讲在外面的遇到的事,每次都要念叨好久呢。”

秦子芊脸微微一红,啐道:“你这妮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要不是怕你无聊,谁会跟你说那些闲事呀?”

夏晗雪扮了个鬼脸又吃吃一笑,道:“也不知道上次是谁拉着人家说话一直说到了子时,最后还舍不得走呢。”

一句话才说出口,她又想乘胜追击着挤兑秦子芊几句;毕竟,姐妹两个平时你逗我、我逗你是逗惯了的,对这样的模式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可是,萧靖忽然出现在了夏晗雪的余光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外面,身边还有其他人呢。

夏小姐平时在外人面前是很大家闺秀的。今天一不小心露出了娇憨的一面,她自己也极是不好意思;幸好知情识趣的莲儿姑娘上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才侧过头去假装接话,借此机会转开了那张羞得通红的俏脸。

刚认识她的时候,萧靖感觉她是个美丽大方、端庄雍容的名门贵女。目睹了她不同以往的娇态,萧靖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就应该是这样么?可爱版的夏小姐,还真是让人心跳加速……哎呦,我的小心肝啊,你跳得慢一点!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吧。”萧靖笑着一拍手:“夏小姐是来参观的,一群人跟这站着算什么!”

说着,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看样子是拿出了主人的姿态,准备头前带路。秦子芊对着夏晗雪挤了挤眼睛,小脸蛋滚烫的雪儿姑娘又偷眼看了下已经转过身去的萧靖,才很是淑女的和表姐一起走进了院子。

“三间正房是办公用的。中间的是我的办公室兼会议室,左边是编辑办公室,右边的是记者办公室。至于左边的耳房呢,大家跟我进来看一下……里面这几个架子上的,是我们往期采用稿件的原件,报社有专人按照日期和内容把它们归类;靠门口的架子上是记者采写了但是没用上的稿件,窗户下面那个柜子里是我们往期的报纸。右边这间耳房是我们的仓库。前几期报纸的雕版、笔墨纸砚等办公用品都放在那里。嗯,里面东西太多,各位在门口看看就好了……”

满面红光的萧靖又一次进入了导游模式。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每一个角落,连小远平时经常光顾的那片长着草的墙根在他嘴里都成了一个景点。可能是夏小姐的到来点亮了整间院子,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自己住了很久、已经非常熟悉甚至有些生厌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值得一说的地方。

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缺憾,那就是缺个女主人吧。

导览结束后,萧靖和两位姑娘坐到了堂屋里。

董小雅帮着上了茶就躲进了编辑办公室,邵宁和潘飞宇一时半会回不来,莲儿又守在了堂屋的外边。

换言之,萧靖总算有了个在没人打扰的环境下和夏晗雪好好聊聊的机会。

看了看天色,萧靖估摸着人家最多能再待上个十来分钟,便决定长话短说。他先展示了几份从未示人的报样,又像上次似的搬出盒子给夏晗雪看了那些“秘密文件”;人家看过后他收起了盒子,又清了清嗓子满心期盼地道:“过些天我们就要改版了,现在的人手也不够用,尤其是编辑。不知夏小姐是否愿意加入镜报?”

这里面固然有私心,可报社缺编辑也是事实,而且对萧靖来说还是个火烧眉毛的问题。

随着潘飞宇和秦子芊的加入,记者算是勉强够用了。可是,编辑团队又陷入了人荒。

董小雅踏实肯干,学东西也极快,这几个月来帮萧靖做了很多事。可是,就算萧靖会帮她分担家务,她也不是三头六臂,每天很难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

苏玉弦也很善于学习,慢慢的能独当一面了。不过,尽管没过门的她目前还暂时寄住在庵堂里,她也是邵家未来的儿媳妇。邵宁经常要出门外采,总编辑萧靖又是个大男人,就算有董小雅在,她长期待在萧靖家里,只怕也会招人议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身份实在太敏感,还是小心为上。

所以,只有邵宁在家办公或萧靖也外出的时候,她才会过来帮着干活。

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萧靖处理,正是因为编辑不够。否则,许多普通编辑就能搞定的工作,干嘛还要他这个总编辑亲自过问?

夏晗雪紧咬着樱唇,目光也有些飘忽。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公子一番好意,奴家心领了。至于当编辑……容后再议吧!”

第七十七章 再起波澜

对“容后再议”这个回答,萧靖一点也不奇怪。

秦子芊这种野惯了的就算了。说到底,她也不是夏家的闺女,夏鸿瀚总不好像管自己女儿似的管着她。除了三天两头训斥一番,他也没有太多手段来管教。只要秦子芊自己不说,她姑父才不知道她整天都干什么去了。

而夏晗雪呢?虽然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机会出门,但她平时可是长居府内的,没法像表姐那样每天跑来上班。叫她这样平时足不出户又家教森严的姑娘来当报社编辑,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秦子芊给萧靖使了个眼色,谁知萧大社长一扭头,装作没看到。

原以为这人挺聪明的,怎么也会干这么自讨没趣的事啊?

因为一片好心被人无视而心中不爽的秦子芊干脆一翻白眼。嫌我多事?人家还不管了呢!

萧靖微笑道:“夏小姐,当编辑也不一定非要在报社坐班啊?”

秦子芊一呆,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萧靖的意思。原来,你是想拉我下水!

明里打眼色没用,不太讲究男女大防的秦姑娘就在暗处使上了劲。她本就长着一双大长腿,再加上坐得离萧靖不远,要做点什么可简单得很。

“子芊是报社的记者。需要处理的稿件,可以由她拿回府上。”萧靖想了想,又道:“每天拿到稿件后,我会把其中一些时效性不强、不那么急着用的挑出来。夏小姐只要在五日之内处理好,再把编辑意见和原稿托子芊带回来就行,你看怎么样……”

说着,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如常,续道:“夏小姐每次出门时若是能路过报社,再过来一起开个会,那就更好了。”

夏晗雪的睫毛用力扇动了几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得出,她很是意动。

作为官宦人家的小姐,她能做的无外乎读书、下棋、赏花、弹琴等。读书赏花倒也罢了,下棋和谁下?弹琴给谁听?

她虽与莲儿情同姐妹,可莲儿又严守着主仆的界限:下棋,一定会输给小姐;小姐弹琴,她也一定会称赞。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意思?

秦子芊白天基本不着家,至于她那个装作很忙却不务正业的爹……哎,不提也罢。

长此以往,夏晗雪十分气闷。每半个月出门的这一趟,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调剂了。如今,有人给了她一个新的机会,让她在不需要改变现有生活方式的前提下了解外面的世界并帮助他人,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夏小姐正在思想斗争,萧靖却又一次变了脸色。他悄悄斜眼看了看秦子芊,只见这姑娘正耀武扬威地翘着嘴角,一脸风光得意的模样。

你到底要踩我几脚才肯罢休?这么踩来踩去的,老子很疼啊!

秦子芊忽道:“表妹,你可以慢慢想,不用急着回答。”

她起身开门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免得姑父生疑。你若是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再转告萧公子便是。”

“也好。”微微颔首的夏晗雪歉然地望着萧靖道:“今日多谢萧公子。奴家这便回去了,就托表姐居中联络吧。”

人家要离开了,主人自然要起身相送。怒火中烧的萧靖趁着夏晗雪转身的工夫极快地白了秦子芊一眼,而秦姑娘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夏小姐,请保重。”送至车前的萧靖郑重行礼,依依不舍地道:“适才所说之事,还望小姐多加思量。”

谁赶上这样的场面都会惆怅。上次见面是在半年多以前,今天见过了,下次又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夏晗雪嫣然一笑,道:“公子放心,奴家省得。以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日,也请公子多多保重。”

她说出来的话萧靖都爱听。但最爱听的,还是这一句。

大车渐渐远去了。

萧靖痴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车辆转过的那个拐角,似乎在等着它重新转回来。

过了很久,有人在他身旁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萧靖这才回过头,强笑道:“小雅啊。怎么了?”

董小雅双手递给他一个本子,道:“这是本月的账目,请公子看下。”

“哦,好。”萧靖接过来心不在焉地翻了两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小雅,你觉得夏小姐怎么样?”

董小雅一愣,道:“夏小姐?”

萧靖点了点头。

董小雅低头想了想,才道:“奴家和她只见了一面,实在说不好。一定要说的话,夏小姐的容貌性情都是万里挑一,像她这般清丽娴雅的女子,怕是京城里也没有几个。最难得的,是她一点都没有大小姐的架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萧靖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又翻了翻账本,他随口道:“说起容貌性情,小雅你也不比她差了。”

董小雅温婉一笑,道:“小雅的家在本地是个富户,可怎么也没法和京城的高门大户相提并论。至于小雅自己,跟夏小姐比起来也不过是寒鸦之于凤凰,公子就不要取笑奴家了。”

说罢,她便拿走了萧靖已看完的账本,一个人进了院子。

萧靖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董小雅的身上。他一个人跟外面又站了很久,才缓步踱回了屋里。

正要开始干活,一个镇子里的孩子一扭一扭地跑了进来,奶声奶气地道:“萧先生,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来送信的孩子是他以前教过的学生,要找来自然也是轻车熟路的。萧靖摸了摸孩子的头,又问了下最近学习的情况,便叫他回去了。

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列列歪七扭八的字。若不是送信的孩子说给他信的是个大人,他险些以为这是这是小孩子自己胡闹着写下又拿来邀功的。

才读了几句,萧靖便拍案而起,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说怎么把字写成这样,原来是怕它有朝一日成了呈堂证供啊……”

还不死心么?很好,那我就让你再输一次!

第七十八章 走水

一计不成,就想要用强么?

在制造和引导舆论方面,报纸是祖宗级别的。之前那人想用自己掌握的材料来威胁镜报,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而已。萧靖亲自出手,通过舆论布局和诚恳的道歉赢得了人家的原谅,还在读者心中塑造了镜报知错就改、有担当的积极形象,从而化被动为主动,把潜在的威胁消弭于无形。

看我平时很低调,就真当我是HelloKitty呢?

萧靖嗤笑着放下了信。说他格局小,还真是小得可怜,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想了想,他还是皱着眉头叫来了董小雅,道:“小雅,你跟小远说下,这些天让他尽量在家里玩,没事不要出去。”

董小雅应道:“是,公子。”

但凡是萧靖交待的事,她从不问为什么。小远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说服工作让她姐姐来做也正合适。

待小雅走后,萧靖望向了窗外,冷冷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是夜,萧靖睡得很不踏实。几乎每个时辰他都要醒一次,向窗外张望一番后,他便回到榻上继续睡。待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邵宁和潘飞宇都已经出门了,他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从屋里走了出来。

在董家姐弟的注视下,他出门绕了一圈,又仔细检查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当董小雅终于忍不住出言相询时,他也只是笑着道:“没什么,我之前掉了个小物事,所以找找看。若是找不到,就算了。”

萧靖一脸的云淡风轻,董小雅自然也不好再问。整个上午两人都沉浸在了工作中,便没再谈及此事。

用过午饭,萧靖终于进入了状态。堆在他桌案上的那摞纸不断变薄,眼见着今天的工作就要提前完成了。

“萧总编好忙啊?”

姗姗来迟的秦子芊笑吟吟地坐在了桌旁。她上午直接跑去外采了,刚到报社按说应该去撰写稿件,这么做一定代表她有话要说。

萧靖稍稍抬了抬眼皮,道:“有话快说,我正好要进入休息时间了。一会还有别的事要忙,插空聊一下正好。”

昨天那事过后,他对秦子芊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正是因为有秦姑娘在,夏小姐才能得知那么多和报社有关的事,最后才会按捺不住过来参观;恨的是,他和人家夏小姐聊得很是不错,招募编辑的事也有门了,却被她横插了一杠子,才会功亏一篑。

听到萧靖这么说,秦子芊微微一笑,道:“既然总编有事,那你我就改日再聊吧!”

话音刚落,她便举步向编辑办公室走去。无奈的萧靖连忙叫道:“等等!”

萧靖把笔放回了笔架又坐正了身子,才道:“你说吧,萧某洗耳恭听。”

秦子芊似乎很享受和萧靖之间的这种“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沟通方式。听人家这么说了,她才大喇喇地坐回了椅子上,道:“秦某想知道一件事,还望总编辑如实相告:你要我表妹当编辑,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萧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我还当是什么问题,原来就是这个?要夏小姐来报社自然是出于公心,子芊你来了这么久,咱们这里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么?”

秦子芊哼了一声就要说话,却听到萧靖道:“不过,如果说完全出于公心……”

他用手轻轻敲了敲桌子,淡然一笑:“倒也不尽然。”

秦子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很久未置一词。萧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过了好久,秦子芊方才长叹道:“秦某走之前,请公子拿些稿件出来吧。”

萧靖心中一阵狂喜。正要开口应允,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道:“走水了!”

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秦子芊做出反应,萧靖就跑了出去。才到院里,就看到一股火焰窜过了墙头,看样子火是从外面着起来的。

在这个时代,最能体现邻里精神和乡邻意识的事便是救火了。

街坊四邻立即行动起来:有的人拿着盆来回端水,有的人则用大扫帚七手八脚地扑着火。火势本来就不大,在众人的努力下,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萧靖向前来救援的乡邻们道了谢,又转头看了看起火的地方。

这面墙被烧黑了一块。墙根下面,是一些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的东西,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想来应该是引火之物了。

这么快就来了啊?嗯,这应该就是个开头吧?

萧靖沉着脸回到的房间里。

要写刑事案件的报道,自然要熟知本朝的律法。报社建立后,萧靖是下了一番苦功的,所以他还记得:纵火者流两千里,致人死伤的,斩!

冒着被抓现行的风险也要来恐吓,实在是够嚣张。幸好对方无意伤人,幸好附近没堆什么干草干柴,幸好这一片都是砖瓦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靖不禁想起了昨天那封信里的话。

“为塞众人之口,公子不顾身份与属下拜伏于市,受尽他人折辱谩骂。此举看似自污,实则使众人心生怜意,并念及镜报之公正,对报纸愈加敬重。手段之高明,实在令人佩服。然,萧公子不过一介布衣,而市井之中,千般招数令人防不胜防;某虽无公子的手段,却也有些本领,能让人明晰利害进退,还望公子查之……”

刚才和他说话时还有些戏谑的秦子芊也肃然道:“可是有人故意放火么?”

“看样子是了。”萧靖点头道:“保险起见,你早点回去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秦子芊正色道:“此处有事,秦某便不能走了。既是有人纵火,可要报官么?”

萧靖摇头道:“就算官府知道了,还能抓住人不成?人家有备而来,这会早就不知所踪了。”

萧家在镇子最南边,出门不远便有一条小路;再向西走一段还有一片树林,进了林子便能躲进山里。

要找放火的人,谈何容易?

秦子芊正在犯愁,萧靖忽然坏坏地笑了:“如果光是信,不见响动,那也就罢了。他把事情做出来了,我才好反击呢!”

第七十九章 反击

就在萧靖准备动手的时候,更让人恶心的事情又发生了。

半夜里,睡梦正酣的众人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街坊四邻也都被吵醒了,一时之间人的骂声、狗吠声响成一片,萧靖和潘飞宇也赶忙披上衣服外出查看。

院门上多了一个很大的口子。看样子,是有人用斧头在门前“力劈华山”来着。

来看热闹的严三小声嘀咕道:“这怕是得罪人了吧?”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人接话道:“白天放火,晚上砍门……啧啧,报纸会不会是造了什么孽?这不,人家苦主找上门了!”

马上就有人斥道:“别胡说。萧先生那么好的人,会造孽?要是有人要找镜报的麻烦,那他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

萧靖扫了人群一眼,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人们马上安静下来。从乡镇学堂到招聘专版再到镜报,镇里的大多数人对他都非常佩服,这些行动也慢慢树立起了他的人望。

“因为镜报的事情打扰各位休息了,萧某十分抱歉!”

萧靖郑重其事地躬身致歉,围观的人忙道不敢。

“镜报的发展蒸蒸日上,有目共睹!可是,俗话说得好,树大招风啊。就是因为有人妒忌,才会有这些腌臜事情!”萧靖朗声道:“还请大家安心。几日之内,萧某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不让任何人滋扰邻里!”

街坊邻居们轰然叫好。萧靖又笑着挥了挥手,大家便各回各家了。有几个青壮留下来主动请缨要替萧靖看守院子,被萧靖好言劝了回去;还有几个老成些的欲替他将此事报官或者告诉里长,也被他婉言谢绝了。

进得院子,他简单的和被惊醒的董小雅说下了前因后果,便安然睡下。

第二天一早,门前又出了新的状况。

最早起床的董小雅刚推开残破的院门就被吓得花容失色:一个淋着血的巨大猪头吊在了门前,看上去十分狰狞;这景象,就好像是有人在坟茔前拜祭,而接受拜祭的对象正是这院子里的人。

没过多久,又有好心的邻居带着她去看了院墙的侧面:不知什么时候,那上面被人用血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虽然这种诅咒十分无聊也绝难应验,但不管是谁家被人搞了这么一出,那都是十分晦气的。

邵宁一到报社便听说了这事,性子火爆的他站在门口不停地破口大骂,可是骂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回去就跟爹说,给咱这派几个护院来。”终于骂累了的邵宁喝了一口茶水,恨恨地道:“娘的,居然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这不是打我邵公子的脸么?”

萧靖白了他一眼,道:“打你的脸?你还真看得起自己。省省吧,你叫来几个护院,让人家住哪儿?”

邵宁顿时语塞。东厢的三间已经占了两间,总不能让那些壮汉去西厢和董小雅姐弟比邻而居吧?

“不过,你这个提议不错。”萧靖沉吟道:“报纸火了,就总有人惦记。以后要加强安保,另外咱这块地方也确实有点小了……嗯,等下次招商会吧!”

正说着,董怀远从堂屋的门外跑了过去。以前,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都能看到他天真灿烂的笑容;如今,他的笑脸少了,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的。

听到萧靖呼唤,他慢吞吞地跑了回来。无论萧靖问什么,他都认认真真地回答着;只是,小孩根本不会去刻意掩饰,任谁都能看出他那一脸的无精打采。

临走时,他还瞪着大眼睛满怀期冀地问道:“萧靖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去玩呀?”

萧靖沉默了片刻,才微笑道:“快了,就这几天吧,小远你再忍一忍。”

董怀远欢呼着跑走了。灌了个水饱的邵宁一步三晃地踱了过来,鄙夷地道:“就会骗小孩。现在这个样子,让他出去玩,你放心?”

萧靖收起了脸上的温情,冷笑道:“当然不放心。走,回去开个会吧。”

很快,编辑部的人都集中到了堂屋。

看到众人到齐了,萧靖毅然道:“眼下的情况,各位也了解。叫大家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明天,记者不用外采;卖完报纸,邵宁和小潘就在报社里待命。哦对了,子芊放假一天,你愿意去外采也行,总之到时你不用过来。”

说罢,萧靖又拿出自己定版的报样给所有人展示了一番。

这才是最让人震惊的部分。邵宁的眼神马上就直了,董小雅也把小嘴张成了O型;连一向不太敢在萧靖面前忘形的潘飞宇,都搔着头喘了几口粗气。

“这……恐怕不太好吧?”邵宁“语重心长”地道:“你就算被人惹急了,也不用自暴自弃哇?别的不说,咱报纸的名声还要呢!”

董小雅也道:“公子,事情还未到不可为的地步。如此这般,是否有些操切?”

平时开起会来一向话多的秦子芊倒出奇的安静。她看了看萧靖,又看了看报样,最后也只是苦笑着叹息了一声。

看到大家的反应,萧靖嘿嘿笑道:“你们别大惊小怪的,这也没什么,借力打力而已。哥的花样还多着呢,敢折腾咱们?以后有他好瞧的!”

邵宁还想说话,秦子芊却道:“萧兄是社长,自然是他说了算。虽然他这人有的时候不算可靠,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走错过什么棋。大家不妨看看再说,万一有好结果呢?”

对于美女,邵宁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也正因为这个弱点,他明明来得最早,在报社的地位却仅仅比潘飞宇高些。

既然秦姑娘发话了,邵宁便噘着嘴扭过了头,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表示了同意。

讨论完报样,这临时的会就散了。待其他人离开了萧靖的身边,秦子芊才走过去低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喜欢胡闹?真没想到,萧社长居然这般顽劣呀。”

才把话说完,她便翩翩然走出了堂屋,只给萧靖留下了一个婀娜的背影。

翌日。

这一期镜报又成了读者和藏家们的宠儿,全城再次进入了“一报难求”的疯狂状态中。

每个版面上,一个广告都没有!所有原来是广告的位置,都只剩下了一个个大白块!

第八十章 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报纸印刷的时候出问题了?

“都印成这样了,还敢发出来啊?”

“啧啧,偌大一张纸上就‘本版为广告版’这六个字,剩下的都是白的,拿回去给娃儿练字用应该不错!”

“这样也好,报纸看着干净些……只是,这模样就有点奇怪了,一块有字一块没字,跟打了补丁的衣服似的……”

镜报再一次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众说纷纭间,各种离谱的说法都出来了:有人说,镜报被一位大人物勒令不能再刊登广告;有人说,总编辑萧靖已经携款私逃了,剩下的人没人会弄广告,所以只能给空着;还有人说,是镜报欠了印刷作坊的钱,萧靖好说歹说才求来了赊账的机会,可作坊里的人还是本着“我不挣钱你也别想挣钱”的想法,直接省掉了广告这一块。

在浦化镇稳坐钓鱼台的萧靖美滋滋地咂了口茶。

自打报社建立后,他还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好好休息一下。邵宁和苏玉弦在陪董怀远玩,董小雅在一旁微笑着,潘飞宇这厮难得动手自己洗一次衣服……

这才是生活嘛!

院门敞开着。被斧子劈过的大门根本就没修理,已显得残破的它摇摇欲坠的,看上去就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萧靖放下了茶杯,悠然道:“时间差不多了,这就该来人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声呼喊:“萧公子可在么?”

“人在呢!”萧靖正了正衣冠迎了出去,待看到了来人,他“又惊又喜”地道:“范先生!您可是稀客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来来,快些入内!小雅呢,把我前两天刚买的好茶泡上!”

萧靖很是热情,范先生却不冷不热地道:“还道报社这边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公子这般闲逸。在下过来非是为了别的,只是有件事想请教公子:今天的报纸上,为何没见我家的广告?”

原本面带微笑的萧靖猛然换了脸色。他愁眉苦脸仰天长叹了一声,又向前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刚走进院子,范先生忽然皱了皱眉头。很快,他又用手捂住了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臭!”

放眼望去,只见南墙东侧的墙根下面有几坨又黄又黑的东西,许多苍蝇正围着它飞来飞去。

是便便?

范先生是在豪商家里做事的雅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赶忙转过头去,又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

难怪报社的人都在南墙靠西厢的那一侧活动,原来是因为这个!

范先生愤愤不平地道:“公子,我等非是乡野村夫,岂可随地便溺?就算是小孩子所为,也该教其如厕之法,最不济也要把秽物收拾了,可你这……”

萧靖又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

范先生不禁顿足道:“自打范某提及广告之事,你便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如今,说起收拾地上的腌臜之物,你还是这副模样。敢问公子,可是犯了气虚血亏的毛病么?”

见对方有点着急了,萧靖才不紧不慢地道:“先生请看,秽物又岂止是在墙下?”

范先生扭头一看,可不是么?那面墙上还有粪水流淌时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山水画中树木的枝杈。

他忽然心中一动,道:“秽物可是有人从外面丢进来的?”

萧靖道:“不瞒先生,正是如此。”

待两人进屋分宾主落座,萧靖方才无奈地道:“先生进门时,可曾留意门上的斧印?”

范先生点头道:“范某还在奇怪,为何大门已毁坏如此,公子却还不找人修缮。原来……”

萧靖自嘲地笑了笑,道:“修缮又有何用?再让人来劈一次么?”

他起身用双手撑着桌子,一脸心酸地道:“广告的效果,先生想必比谁都清楚。镜报刚凭本事赚了些银子,广告这块便被人觊觎了。前些天有人送书要挟,想以极低的价格占据广告位,让报社在下次拍卖前为他预留位置,被萧某严词拒绝。

广告位从来都是价高者得。诸位员外大气得很,也都知道做生意有进有出的道理,谁会在乎这点银子?要是报纸迫于威胁为他行了方便,就会有很多人拍不到广告位。这样一来,萧某便会失信于人,此事岂能做得?”

没过多久,这些人又来信了。信上说,如果我不登他家的广告,那么就不要登广告了。否则,报社将永无宁日。起初,萧某就当这是一个笑话;可是,这人竟然真的敢说敢做:不止大门被劈,院子里被人泼粪,还有人在院墙上写血字,在院外纵火。这些事,所有邻里都可为证!

报社这些人,都是因为喜欢报纸才在这里聚齐的。院子里住着的不止萧某和潘飞宇,还有弱质女流,还有十岁的稚童!昨日,火烧到了墙外,谁知明日火头又会在哪里窜起来?昨日,这斧子是劈在了门上,谁知道明日斧子又会劈到哪里!萧某枉为七尺男儿,却无力护得众人周全。为了大家,我也只能委曲求全,撤掉了报纸上的全部广告。”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的萧靖抹了抹眼角,才道:“萧某自知有负于诸位广告主,可此事关系到家中诸人的安全,容不得萧某多做它想。还请范先生勿怪,萧靖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说罢,他做势弯下身去,早有准备的范先生赶忙扶住了,义愤填膺地道:“岂有此理!范某还道镜报失约,原来公子也是有苦衷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种恶人的眼里可还有王法么!”

他扶着萧靖站直了身子,又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萧公子,那两封信可还在?能否借范某一观?”

萧靖用颤巍巍的手拿出了那两封信。范先生越看表情越难看,最后,怒不可遏的他高声道:“公子的难处,范某知道了。报社的事情,在下回去定然如实禀报老爷,请他定夺,也请公子且宽心!”

人家虽然留的是活话,没说“一定帮忙”什么的,但敌情尚不明朗,敌人是谁也还不知道;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表达过“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萧靖一揖到地,朗声道:“如此,多谢范先生了!”

谁都没看到,在躬身行礼的时候,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第八十一章 等着看戏

范先生走时,萧靖亲自送到了家旁边的路口,才和他依依挥别。

进得院子,萧靖已经哼起了小曲。邵宁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道:“瞧你刚才那慷慨激昂的劲头,都快潸然泪下了……啧啧,这一转身又跟没事人似的。可怜人家范先生,居然还信了你的话!本公子回家就和爹说,让他以后再也不要听你胡说八道了!”

萧靖笑道:“这话就不对了。我刚才所说的,哪句不是实情?至于最后那段,也是说到了动情的地方嘛。”

正聊着,就有个闷雷般的声音在门口嚷道:“这里可是萧靖那小崽子的家么!”

得,叫门的又来了。

萧靖面带笑容地迎了出去,道:“原来是霍老板。好久不见了,近来一切可好?”

门外站着的那个汗毛粗重的精壮男人怒极反笑:“好?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好字?”

他说起话来声势极大,再加上他的语速又很快,听起来就像连珠炮一样。

萧靖站在他对面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就溅上了不少飞沫,不过他还是笑道:“霍老板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

“姓萧的,我日你祖宗,你少给我装糊涂!”霍老板怒道:“老子投了钱,说好的要上广告。可是,广告呢!”

他一挥手扬起了今天的镜报,指着某处空白的地方,骂道:“你知不知道,老子投了广告以后,生意好了多少?他奶奶的,我早就备好了新货,就盼着今天大赚一笔呢,结果呢?广告没了!”

霍老板用力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高声道:“我还告诉你,今天不给个说法,老子就不走了!他奶奶的,我一不报官,二不废话,三不要你赔钱。我就砸了你这报社,再把你大卸八块!我倒要看看,谁能拦住我!”

“原来霍老板说的是广告的事。”萧靖摇头轻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容我慢慢道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

“我还道是萧社长你装神弄鬼,原来是有人搞这下三滥的伎俩来对付你!”霍老板讪笑道:“是在下性急了,错怪了好人,老霍给公子赔罪啦!”

说罢,他纳头便拜,萧靖赶忙扶住,道:“不知者不罪。本就是一番误会,只要说清楚就好。哎,应该赔罪的是萧某才是。若非我无能,只能用这种方法来保护家人,又岂会让诸位蒙受损失?”

听他这么一说,霍老板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怒道:“奶奶个熊,这帮杀千刀的恶人,我日他八辈祖宗!就知道搞些歪门邪道,难为你这种没啥门路的可怜人!老子本本分分的做生意,就指望着挣个养家糊口的钱。他们倒好,打起空手套白狼的主意来了!想白占报纸的广告位?我呸,想得美!他占了,我们的广告上哪儿去啊?呵,他们玩的这些小把戏都是咱玩剩下的,要是让我知道他是谁……”

霍老板越说越激动,最后萧靖不得不开解起他来,好像在骚扰事件中吃亏的不是报社,而是他似的。

又听了一会几乎不重样的骂街,萧靖才算把人给哄走。临走时,这个暴脾气的中年人还大声嚷嚷着,说回去会动用关系查查这人是谁。若是能动得的人,那说什么也得给他找点麻烦,至少也不能让他再骚扰报社了。

霍老板的大车渐渐远去、萧靖耸了耸肩,道:“老霍是个暴发户,脾气也直了些。不过,不是坏人呢。”

他还在默默感叹,身后又有一人大笑道:“萧公子,久违了!”

萧靖回身一看,随即欢然道:“钟员外!”

钟员外捋着胡须道:“亏得公子还认识老朽!上次拍卖会的时候,老朽就想和你这位青年才俊好好聊上几句,可惜事情太多,就被绊住了。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啊!”

萧靖施礼道:“员外太客气了。您是京城商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小子还没来得及拜望您,倒叫您先来找我了,小子实在惭愧无地。若有什么事情,员外找个家人来吩咐一声便是,又何必亲自登门?”

“老朽今天就是来认认门的,不自己来怎么行?”钟员外笑吟吟地道:“萧公子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

萧靖拍了拍脑门,苦笑道:“看我,光顾说话了,您快请进来吧。”

钟员外随萧靖进了院子。面带微笑的他对着众人颔首致意,又道:“说起来,老朽今天也有事与公子相商。不知……咦?”

他把手放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蹙眉道:“这是什么味道?”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两人走出了堂屋。此时,院里已经有三队人马在等候,邵宁存在的意义也由此体现了出来:有他接待着,那些人在等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烦躁,毕竟邵大公子还是有些面子的。

“萧公子说的事情,老朽记住了。”钟员外的表情有点沉重:“广告的事先不必着急,待老朽回去问问。不管成与不成,我必着人给公子一个说法。一动不如一静,也请公子不要妄动,以免着了人家的道儿。”

萧靖恭敬地施礼道;“小子谨记员外的教诲!”

院子里的人都是来兴师问罪的。就算有邵宁压着,也或多或少有些气恼;不过,看到钟员外平心静气地从屋里出来,又像吩咐晚辈似的和萧靖说着话,这些人顿时没了脸色,有些见机快的还向钟员外和萧靖行起礼来。

送别了钟员外,萧靖又回到了院子。有些疲惫的他看了看眼前陌生的面孔,缓缓地道:“各位可是来说广告那事的么?都随我来吧!”

繁忙的一天终于过去。

前前后后,萧靖接待了近三十家商户的人。就算他在浦化镇当先生磨炼出了一个“铁嗓子”,这会他的嗓音也有些沙哑了。

幸好潘飞宇的事已铲平。每当别人不信或有所质疑时,他便拿出这两封信给人一看,那宣传效果杠杠的,也激发了这些商界人士同仇敌忾的心。

后面的事嘛,就交给他们……呵呵,老子就等着看戏了!

第八十二章 请回

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感觉,萧靖还没体验过。不过,收礼收到数不过来的情况,他算是经历过了。

前一天有许多人来拜访,而当天傍晚,就有商户送来了礼物。到了今天上午,送礼的人更是快把门槛踏破了。萧靖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把邵宁他们留在家里?

“南三街于掌柜赠美酒十坛,时令果品十盒,各色酱菜十种,请萧公子尝鲜!”

“平安巷霍老板赠猛犬一条,为镜报看家护院,以免小人怨扰!”

“海安坊葛东主赠银二百两,助报社修缮房屋,规整收拾!”

“东城宋员外雇杂艺舞乐班子赴浦化镇,为受惊扰的浦化镇街坊乡邻压惊!”

唱名的一个接一个,萧靖听着都有点头疼。尽管人家送的礼物都不贵,差不多在一、二百两左右,但这又不是什么合作或者活动,报社按理说是不能收礼的。

萧靖曾经推拒过,可来人死乞白赖地道:“公子此言差矣。这些礼物,是我家老爷送给萧公子的,可不是送给给报社的。您就收下吧,别叫小人为难了!”

说完话,对方放下东西便走,萧靖又不是三头六臂,总没法挑着一堆担子追上去还给人家吧?

想了想,他琢磨着等事情过去了就把东西给人还回去。有些东西放不住,也肯定有人不愿收回礼物,这些就从广告费里作价抵扣吧。

相对于上面这些,更加夸张的是:还有人直接派来了自家的三个护院!这仨人一来就在院门前搭起了窝棚,萧靖打算跟潘飞宇搬到办公室去以腾出房间给这三位,也被婉言谢绝了。

当萧靖请他们进去住的时候,膀大腰圆的护院们咧嘴一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俺们是粗人,没那么多讲究,里面外面都一样。再说这大夏天的,睡在屋里气闷得很,还不如在外面这么一躺,比较凉快些。”

请人吃饭?他们还自带干粮了。说不得,萧靖只好借花献佛地把好酒拿了出去,这回人家倒是没有拒绝。

外面有这些护院在,院子里还有条领地意识特别强、有人路过都会吠上两声的狗,整个小院堪称固若金汤,无论谁来了都讨不了好去。

只是,人情债要怎么还啊?

萧靖和董小雅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向喜欢嘲讽萧靖的秦子芊走的时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礼物真没少收,原来开家报社还有这好处”,弄得他尴尬癌都要犯了。

时间过得很快,没过多久便已日薄西山。

今天的工作总是被打断,结果萧靖的活才干了不到一半。他坐在书案前,刚准备沉下心来看看稿子,就听到了门外高声盘问的声音。

主人很照顾,护院们自然也很卖力气。萧靖原本以为抓到了搞破坏的人,心里还在盘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该如何处理,就听到外面的人大声喊道:“在下是来给萧公子送礼物的,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啊!”

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

萧靖快步走到门外看清了来人的脸。他微微一笑,迎上前道:“原来是韩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先生此次前来,有何贵干?该不会又是来和萧某说笑的吧?”

来者正是送恐吓信的韩某人。刚看到萧靖,他的脸上一喜;待听到了萧靖的话,他的表情又是一滞,低声道:“韩某是代东家向公子赔罪来的。”

“赔罪?”萧靖陡然瞪大了眼睛:“韩先生这么说话,在下有点糊涂了。您和您的东家何罪之有?为何要说的这么严重?萧某可当不起啊。”

韩先生讪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能否容韩某入内,与公子细细道来?”

说罢,他就一摆手,示意身后挑着担子的人往院里走。萧靖赶忙拦住,道:“先生这是干什么?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萧某也没办成你东家的事,你却拿来这么多礼物,让萧某如何自处哇?”

即便韩先生是厚着脸皮过来的,此刻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的头垂得更低,低眉顺眼地道:“公子有话好说,您大人有大量,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您就不要再与小人为难了,好不好?”

萧靖这才拍了拍脑门,道:“哎,我还是不懂您在说什么。不过,看您好像是有急事……这样吧,咱们去堂屋聊聊,至于这东西,就别拿进来了。”

韩先生看了看带来的东西,本想再坚持一下;可是,萧靖毫不客气地拔足就走,几个护院又虎视眈眈地摆出了“萧靖说不能进东西就不能进”的架势,他也只好灰溜溜地跟在主人的后面进了院子。

进了堂屋坐好,一脸古井无波的萧靖道:“请足下说明来意。哦对了,这两天我这里的客人太多,茶叶都被喝光了,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买。”

说着,他倒了杯清水:“虽然这不是待客之道,但也只能委屈您喝口白水了。”

“不碍的,不碍的。”韩先生支吾了两声,忽然在萧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拜伏在地,道:“前些天,在下的东家做了些错事,让公子和报社的诸位受了惊。小人在这给公子赔罪了!”

萧靖眉头一挑:“你东家做了什么错事?不妨细细说来。”

韩先生低头道:“公子家里这些砍门、泼粪、涂血、放火的事,都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挑唆东家,东家激于一时意气,才找人做下的。得知给萧公子添下了这许多麻烦,东家的心里甚是悔恨,这才让小人登门谢罪,任由萧公子处置……”

“一时意气?添麻烦?”萧靖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顿打断了他的话:“胁迫不成便伺机报复,来句轻飘飘的‘一时意气’就一笔带过了?在我家的院外防火,这很可能伤及萧某的家人,甚至能要人命!律法上讲,严重的要杀头!这些破事扰得我家人人心神不宁,连小孩子的笑脸都看不见了,你他妈告诉我只是添麻烦?”

萧靖怒而起身,拂袖道:“看来,足下的道歉没什么诚意。请回吧!”

第八十三章 取舍

看到萧靖动了真火,还趴在地上的韩先生赶忙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一时意气和添麻烦什么的,都是在下一时情急说错了词,东家他可是真心诚意地想向公子赔罪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前挪了挪身子,似乎是想抱住萧靖的腿;那看似忠厚的脸上满是惶恐,与上次那个不卑不亢的韩先生判若两人。

萧靖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深吸了几口气,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又过了一会,他才十分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起来吧。”

韩先生如蒙大赦般站了起来。他的脸颊上全是汗,身上的衣服也明显地被汗水浸湿了。

萧靖用拳捶着桌子。他的力道很大,才捶了没几下,拳头就已发红。

韩先生应该感谢这张桌子,若不是它,萧靖的拳头很有可能就要抡到别的地方。比如,他的脸上。

重重的捶击声响了一盏茶的工夫,萧靖终于停下了动作。他以锐利的目光瞪视着韩先生,一字一句地道:“萧某有话请足下转告给你的东家。”

韩先生慌忙道:“公子请讲,韩某聆听教诲。”

萧靖冷冷地道:“教诲可不敢当。萧某一向认为,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只要没到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没必要整天咬来咬去的,这样对谁都不好。用我的家乡话说,这叫双输,哪边都别想好过。”

正襟危坐的韩先生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随意附和。

萧靖又道:“镜报为商家做广告,本就是个合则两利的事。而你东家的第一封信上所写的东西,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他若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千难万难,萧某也一定会答应下来。可惜,我俩非亲非故、素昧平生,我为何要低价帮他上广告?如此一来,报社的信誉何在,又将其他商人置于何地?

更可笑的是,你的东家居然还想用潘飞宇的事来要挟。人无完人,报社也一样。可请足下记住一点:别的报纸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报纸不会做亏心事!如此一来,别人还有什么可拿来要挟我们的?至于之后这些小伎俩……”

萧靖哂笑道:“拿来吓唬吓唬胆小怕事的俗人,可能还有点用。萧某说句实话足下不要见怪:这种事我在家乡见得多了,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若不是鄙人觉得应该以和为贵,若不是你们威胁到了在下身边的人,那咱们大可以慢慢玩,看看最后你的东家能不能讨了好去。”

韩先生强笑道:“公子又说笑了。都是误会,解开了不就好了嘛。经过这次的事,你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这就是所谓‘不打不相识’吧,哈哈!”

萧靖暗自皱了皱眉。看起来,人家虽然能听懂他的话,却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

“下次广告招商会没几天了。”他淡淡地道:“韩先生说得对,这就是缘分。经过这次的事,我想你的东家不会再与我为难,那么在下自然也要以上宾之礼相待。请再转告几句,就说萧某欢迎他来参会,咱们在拍卖场上见真章。到时,我和他捐弃前嫌把酒言欢,如何?”

萧靖嘴上这样说,放下桌下的左手却不太甘心地攥着拳头。他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时不时的还要喘上几口粗气。

如果有哪个熟悉他的人在场,那肯定能一眼看出来:他在努力压着火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些,便是他反复默念着的话。

尽管小有成就,镜报也还在萌芽期。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宜轻易树敌。若是依着萧靖自己的性子,一定要干倒韩先生背后的东家杀一儆百;不说别的,光是他的那些恶行,就足够让人把他放到报纸上曝曝光、出出名了。

可是,如果真的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最后有人通过种种渠道动用了官府的势力,那镜报一定会举步维艰,甚至有可能毁于一旦。不要忘了,萧靖曾经无数次提到过,现在的镜报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蚂蚁而已。

两相取舍,他也只能选择先放别人一马。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报社没人受伤、事情还没闹大的基础上。如果小雅、小远、邵宁、潘飞宇在这些无聊的骚扰中有什么损伤,那萧靖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和对方不死不休。

“萧公子果然大人有大量。”韩先生喜道:“既如此,在下就这样回复东家了。像公子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东家想必也有心结交,到时韩某可为二位引荐。”

萧靖淡然道:“那便有劳了。在下有些困乏,先生若无其它事就请回吧,以后见面时再聊便是。”

韩先生面露难色,道:“若说事情,倒是还有一件,公子请随我来。”

既已达成和解,萧靖也不好再甩脸色给人家看。他缓步跟着韩先生走出了院子,两人一起站到了礼盒的前面。

“东家吩咐过了,这些礼物无论如何也要让萧公子收下。”韩先生看了看萧靖的眼色,小声道:“公子若是不收,韩某可不好交差……”

说罢,他打开了礼盒的盖子。尽管天已擦黑,萧靖还是借着不那么充足的光线看到了盒子里装的东西。

一片白花花的,全是银子?不对,还有玉石首饰!

韩先生似乎对萧靖的反应很满意。他稍稍扬起头道:“这些是东家的一点心意,还请公子笑纳。”

嗯,只从礼物来看,这个道歉确实挺有诚意的。这一箱东西的价值,只怕有近千两银子了吧?

萧靖随便抓出了一锭银子,拿在手里颠了颠,又揣进了怀里。

韩先生对挑担的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抬进去?”

那人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谁知萧靖忽然拦住了他,笑道:“不必麻烦了。”

韩先生顿时急道:“公子,这……”

萧靖摆了摆手,悠然道:“我拿的这锭银子就当是赔偿吧,我要修门、刷墙、修整院子,再给受了惊吓的家里人买点玩意。至于剩下的嘛……”

他嘿嘿一笑,道:“报社从不白拿人家的钱。你的东家若有钱没处花,就拿到招商会上来吧!”

第八十四章 说媒

邵宁生病请了假,所以萧大社长很难得的亲自上阵了。

在镜报的熏陶下,普通百姓都已习惯了采访和被采访,所以他没费太大力气就搞到了需要的内容。

不过,半天采访下来,他还是被累得不善:毕竟,要跑的地方太多了,谁都不是铁打的。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萧靖只想进屋喝杯热茶,再花点时间好好打个盹。谁知刚走到院门前,他便停下了脚步,又稍稍闪身躲在了墙后,竖着耳朵听起了里面的动静。

有个女人啧啧赞叹道:“小雅呀,你做的活真是没说的。咱们镇子里绣工最好的张婆婆看到了你绣的东西,都赞不绝口呢。”

萧靖稍稍探头看了一眼。嗯,原来镇北的孙氏来了!

她来干什么?

孙氏是浦化镇的媒婆。这些年来经她的手成就姻缘的人有百对之多,谁家有适龄的孩子,都愿意找她帮着物色合适的对象。出于职业敏感,孙氏非常关注镇子里未婚的年轻人,今天找到小雅,名义上是闲扯家常,实际上吗……

萧靖了然地笑了笑,又把身子缩回了墙后。幸亏把那条狗给霍老板送回去了,要不然可没法跟这躲着。

“孙婆婆,您过奖了。”董小雅微笑道:“奴家也是近两年才跟人学了些粗浅手艺,让您见笑了。”

孙氏道:“这要是粗浅手艺,那镇上就没有哪个闺女会做女红了。对了,怎么没看到小远?”

董小雅一边往晾衣绳上挂衣服,一边应道:“小远他出去玩了。”

孙氏叹道:“听人说,你家里人都不在了。哎,你一个女儿家,又当姐姐又当妈的拉扯弟弟,可真不容易。听说你们还是从河东逃过来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说着,她擦了擦眼角,又道:“现在你倒是安定下来了,日子过得也不错。只是,这又当编辑又要做家事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董小雅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孙氏又稍稍向她凑过去了一些,道:“我们女人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才是。小雅啊,你现在虽然也过得不错,但是俗话说得好,红颜易老。你现在是年轻漂亮,可是等过些年,你没现在这么可人疼了,又该怎么办?”

“孙婆婆,奴家还没想过这些。”董小雅道:“眼下的事情就够多的了,奴家只想安生地过日子,还不想嫁人。”

孙氏把脸一板,道:“胡闹!你说,你爹娘要是知道你说这话,得多伤心啊?你就忍心让他们在九泉之下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

董小雅淡淡地道:“孙婆婆说错了。奴家可以和小远相依为命,在这世上也还算有个亲人。再说,报社里的各位对奴家都很好,有他们作伴,怎会孤单?小雅也很喜欢这种生活呢。”

孙氏笑着看了看她,笑眯眯地道:“小雅啊,你跟婆婆说实话,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董小雅正在往木盆里舀水。听到这话,她把头别到了一旁,手上的动作也稍微顿了顿。不过很快,她便开口道:“奴家没有心上人。婆婆,小雅实在顾不上这些事,谢谢您的一番好意。嫁人、成家什么的,还是等小远长大了再说吧。”

她的态度很明显,可孙氏就是不死心。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很含蓄害羞,她觉得董小雅也不过是故作矜持。更何况,小雅还是个破家之人:孙氏以前接触过的这样的姑娘也有几个,她们哪个不是欲迎还拒地推却一阵,最后再羞答答地说上一句“全凭婆婆做主”?

小雅的身世差了些。毕竟,破家不是件吉利的事情,放到婚姻之中就更不是什么好口彩。不过,若是说起容貌品性,放眼全镇也没有谁家的闺女能像她这般美丽大方、蕙质兰心。若是能为她说一门亲事,那男方家给的答谢钱……

孙氏仿佛看到了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飞来飞去。哪怕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小雅,你别嫌婆婆啰嗦。既然你没有心上人,那有句话老身得和你唠叨唠叨。”孙婆婆低声道:“你来了以后,萧公子是不是把你当做奴婢了?”

董小雅用力摇头道:“奴家曾将自己当做萧家的奴婢,可公子待奴家如亲人一般,不曾有半点苛待之处。”

孙氏试探着问道:“那,萧公子对小雅可有意思?”

董小雅攥紧了手里的抹布,又摇了摇头。孙氏对着她的侧脸,自然看不到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黯淡。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孙氏眼珠一转,道:“你既不是萧家的奴婢,也不是萧公子的什么人。就算萧公子于小远有救命之恩,就算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人,你一直住在这里,也难免惹来是非口舌。将来想要找个归宿,可就难上加难了。”

如果董小雅是萧家的奴婢,那几乎就可以默认她就是萧靖的人;如果萧靖对小雅有意思,那她一个媒婆也没必要跟着瞎掺和。不过,这两种可能性都被小雅亲口否定了。

于是,孙氏就祭出了来之前就想好的这一把杀手锏。媒婆就是镇子里的八卦女王,明晰每个人家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本就是她得心应手的事。

毕竟,世俗的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就算大瑞朝对女性的压制说不上严苛,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也是会被人拿去嚼舌根的猛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有损女方的清誉。

董小雅的条件很好。但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走错了一步,她也难免会加入到“难嫁”的队伍中。

孙氏本以为董小雅会面露忧色,继而产生动摇;谁知,小雅姑娘只是平静地道:“谁要说,就让他说去吧,奴家也管不了别人。婆婆,奴家过得很好,亲事什么的,还请您不要再说了。”

这油盐不进的回答让孙氏变了脸色。她张开嘴刚想说话,就听得萧靖高声道:“孙婆婆?这刮的是哪门子风,把您给吹来了?”

第八十五章 小雅心事

看到来人是萧靖,孙氏有点尴尬;不过,她马上便满脸堆笑地道:“萧公子回来了啊?正好,老身在和小雅姑娘聊说媒的事呢。哎,你也劝劝她,都是个大姑娘了,终身大事怎么还一点都不着急呢……”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萧靖的脸,似乎想从表情的变化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萧靖嘿嘿一笑,道:“哦?这是好事呀。小雅这么好的姑娘一直单着,我也挺过意不去的,那这事可就麻烦您了,事成后报社这边也有重谢。就是有一点,她是我们报社最好的编辑,要是给她找婆家,可一定要找个能让她出来工作的,要不然,我可不答应。”

站在院外时,萧靖听得并不真切。一涉及到什么敏感内容,两个女人的声音就会自然而然地放低,而他也不是顺风耳,不可能把什么都听清楚。

听来听去,他听出来的也就是“孙氏要给小雅做媒,小雅好像有点推拒”的意思,所以才会说出这有些像是同意却又隐含着拒绝意味的话来。

孙氏闻言面露难色,不过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她还是笑着应允道:“公子放心,此事便交给老身了。本镇也好临镇也罢,这样的好人家肯定也是有的,待老身细细找来再回复公子便是。哎,小雅可是个好姑娘,无论怎的,都不能委屈了她啊……”

话音刚落,董小雅就道:“公子,婆婆,你们聊吧。奴家还有事做,先不陪了。”

说罢,她都不给萧靖开口的机会,便径直跑进了西厢。平日里,无论走路、干活还是关门,她都是轻手轻脚的;可这次,她关木门的力道比以前大了些。这个动作虽然远说不上“摔门”,却也能体现当事人的心情了。

孙氏脸色一变,但还是微笑道:“女孩儿家面皮薄,一说起这事,她便害羞了。萧公子,老身先回去了,若有消息再来拜访。”

萧靖躬身行礼道:“婆婆慢走!”

真的是因为害羞么?

萧靖走到了西厢前。他抬起手想敲门,可过了一会又放下了手;如此循环往复了三、四次,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又静悄悄地走开了。

董小雅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柔和,萧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能看到她生气的模样。

看来,故事没有那么简单。

萧靖走进了堂屋,沉下心来开始干活。不一会,董小雅也来了;她对着萧靖点了点头便进了编辑办公室,那温润的神情一如往常,没有了刚才情急之下的失态。

萧靖试着借工作的机会和她搭话,董小雅也是应对如流,丝毫不见慌乱。

没办法,他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事。

一天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今天实在太累,回到房间的萧靖简单收拾了一会便躺在了榻上。

忽然,有人敲门。他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笑道:“小潘啊,我也不是知心哥哥,这大晚上的,你要找我谈心么……咦?”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来的人是小远。东厢的大门还没上栓,这小子不知怎的偷偷从自己的屋里跑了出来,又静悄悄地摸到了他的房门前。

萧靖用手摸着他的头,道:“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

董怀远看了看身后,萧靖只好苦笑着把这个鬼灵精怪的小机灵鬼拉进了房间,又关好了门。

“别搞得这么神秘,有话赶紧说。”见小远还是支支吾吾的,萧靖故意板起脸道:“要是不说就赶紧回去吧,我困了,想睡觉。”

听到他这么说,董怀远才鼓起勇气道:“萧靖哥哥,我姐有点不对劲。”

“嗯?”萧靖所有的睡意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快说,她怎么了?”

“她老是一个人在那里叹气。”董怀远小声道:“我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姐姐在擦眼泪呢。对了,后来她写东西总是写错字,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什么都不说。”

小远一脸忧色,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毕竟,董小雅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萧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了。小远你回去休息吧,别让小雅发现你跑出来了。你来找我的事,也别和她提起,知道吗?”

董怀远跟个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才走到门前,他又回过头来,道:“萧靖哥哥,是不是有人欺负我姐姐了?”

“啊?”萧靖一愣:“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姐姐?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去!”

夜深了。

萧靖独自坐在窗前,一手托腮。直到对面的厢房没了灯光,他才长叹了一声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他从董小雅那里支了十两银子,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刚到巳时,他就回到了报社,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董小雅单独叫到了院子里。

“孙婆婆那边,我去找过了。”萧靖言简意赅地道:“昨天看你好像不太想托人做媒?我今天和她说,先让你专心工作,这几年不必张罗着给你说和亲事。”

董小雅微微张开了嘴,眼中也闪过了一抹喜色。只见她稍稍屈下身子,轻声道:“多谢公子。”

萧靖笑道:“你先别急着谢我。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将来谁都有这么一天,所以没什么可害羞的。邵宁和玉弦凑了一对,子芊那种女汉子就别提了。小潘倒是还单着,可这事上他一直神神秘秘的,我也管不了。至于小远,至少也得再过五、六年才轮到咱们来操心他的事。

报社里适龄还是单身的,就剩咱俩了。我这边虽然还没什么进展,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算是……咳,心有所属吧。我估计你也能猜到是谁,所以就不细说了。倒是你自己,虽然我不知道孙婆婆说了啥,但有句话叫“红颜易老”,还是要珍惜青春才好。”

董小雅缓缓地道:“公子所言在理。不过,小远没成年以前,奴家还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萧靖耸肩道:“嗯,这事也不急,但你必须答应我,你得开始慢慢踅摸了。还有……”

话还没说完,潘飞宇就火急火燎地跑进了院子:“不好了,邵宁晕倒啦!”

第八十六章 误事

邵宁会晕倒?怎么可能!

他虽然不是那种强状如牛的类型,但也是个很结实的男人。认识萧靖之前,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他或许有些虚弱,但这么长时间到处乱跑又风里来雨里去的记者生涯早已帮他练就了一幅好身板。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他的皮肤都是小麦色的,再配上他那张挺英俊的脸,放到萧靖那个时代真的有希望迷倒一大片小姑娘。

这人该不是又玩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虽然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萧靖还是急急忙忙地跟着众人跑了出去。年纪轻轻就倒下,之后便再也没起来的人在他的那个年代有很多,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同行;若真是报社的工作把邵宁累出了个好歹,他也没法向邵员外交待。

“就在那边!”领路的潘飞宇焦急地道:“邵哥不知为什么忽然软瘫在地上了。难道,是吃的不好?还是他生了病?”

萧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和邵宁份属同事,却情如兄弟。虽然一听说邵宁晕倒他就开始腹诽,但他却是最不愿看到邵宁出事的那个人。

还有一段距离,众人就看到了斜倚在墙上的邵宁。准备地说,他的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躺在了地上,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仍勉强贴在墙上。

“邵宁!”萧靖飞跑几步甩开了众人,冲过去蹲在了他的身旁。

虽然这么做很不吉利,他还是用手在邵宁的鼻子前面试了试。

气息很平稳啊?

萧靖又摸了摸邵宁的额头。呃,还没我的手热呢!

他又翻开了邵宁的眼皮。出乎意料的是,邵宁的胳膊竟然动了:他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来扒拉了萧靖一下,嘴里也如梦呓般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

“邵宁怎么样?”其他人很快也赶到了近前,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担心。

萧靖笑得很古怪。他缓缓起身,叉着腰道:“我觉得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董小雅怯生生地道:“不会吧,他人都这样了……”

秦子芊也蹙眉道:“你这人也太没心没肺了,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病的啊,你是郎中么?”

说罢,两人靠近了邵宁,可能是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迹象来。

没过多久,她们也站了起来。两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相对的,还是秦子芊痛快些:她狠狠地瞪了邵宁一眼,便拂袖而去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潘飞宇急道:“萧哥,咱们怎么办?我去叫个郎中吧!”

“叫郎中干吗,这病我就能治。”萧靖淡淡地道:“都让开点,别到时候他发起疯来伤了你们。”

潘飞宇和董小雅赶忙退开了两步。

萧靖又一次蹲了下身。他用力揪住了邵宁的耳朵,在耳畔高声喊道:“起床了,苏玉弦就要来了!”

这句话比任何治疗都管用。一听到“苏玉弦”这三个字,还坐在地上的邵宁便用力往上一窜,早有准备的萧靖也只是堪堪避过了他的撞击。

不过,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生猛。本就晕晕乎乎的人突然站起来,怎么可能站得稳?邵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嘴里哼了声“玉……嗝……弦”,便在萧靖的搀扶下稳稳地躺在了地上。

潘飞宇狐疑地靠了上来。很快,他用力吸了几下鼻子;然后,他就无地自容地闪到了一旁。

这小子喝酒了?我怎没闻到!早知道,就该站得离他近点!

萧靖把脸一沉,道:“小潘,出门前我特意交待过,绝对不能喝酒!邵宁这是什么情况?”

潘飞宇讪笑道:“萧哥,我真不知道哇。我们俩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谁知道……”

萧靖稍稍撇了下嘴。

在大瑞朝的这个时代,发酵酒仍然是酒的主流。邵宁这小子喝这低度酒都能喝高了,将来报社里要是有个迎来送往的,还能派他出场么?

老子可是最讨厌这种场合的哇!你的酒量这么差,难道将来我让子芊去陪酒……

想到这,萧靖不由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他四下张望了一圈,才想起秦子芊已经回报社了。

“走你!”萧靖一把拉起邵宁,把他背在了自己的背上。潘飞宇过来想搭把手,萧靖都没给他机会。

回到报社,大家便各归其位地忙起了工作。直到夕阳西下、众人纷纷告辞的时候,邵宁才幽幽醒转,结果刚醒来就又在潘飞宇的房间里吐了一地。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堆污秽。气不打一处来萧靖看着眼前这个一看不住就会惹事的活宝运了半天气,才道:“我不是说了不能喝酒吗?后天就是招商会了,你今天醉成这个德行,稿子怎么办?”

“明天再写就是了,又误不了你的事。再说,不是还有小潘吗!”邵宁打了个酒嗝,满不在乎地道:“在酒馆里,本公子有点馋酒了,就把小潘支出去要了点酒喝。谁知道,还挺好喝的,哈哈哈!后来又到了一家店,我就又把他支出去了,没想到越喝越上瘾……”

萧靖彻底无语了。

为了配合后天的招商会,他提前布置了“秘密武器”。邵宁和潘飞宇的任务很简单:按照他开的单子,吃遍瑞都的四家酒楼!

下馆子报社还给报销,按说是个优差。不过,他们在每家酒楼只能点三个菜,吃完了就要赶到下一家去,吃个饭还要赶场,也是挺累人的。萧靖万万没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邵宁居然还有喝酒的闲情逸致,结果他因为各家的酒度数有区别而喝了“串酒”,酒劲一上来便不省人事了。

“你这个混球!”萧靖重重一锤桌子:“明天再写?这期报纸比以前的多一版,你又不是不知道!您老人家每天快巳时才晃悠过来,等你写好,怎么也得下午了吧?然后我们才能定版,定版后才能拿去印,这样的话,后天的报纸能不能出来都是问题!”

说罢,萧靖把椅子搬到门前挡住了屋门,又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往上一坐,怒道:“今天不弄完,你小子就别想走了!”

第八十七章 都到我碗里来!

苦战到子时,邵宁才磨磨唧唧地把东西写完。

幸好有先见之明的萧靖早就派人知会了邵员外:“邵宁今天晚上就住在报社了!”

邵员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视萧靖如子侄”?不好说。不过,他很信任萧靖却是真的:若是邵宁到别处花天酒地彻夜不归,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这次萧靖捎话,他就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放心地把宝贝儿子丢在了报社,而丝毫不怀疑这是两人串谋的。

第二天一早,萧靖花了一个时辰改了邵宁和潘飞宇的几篇稿子,又用一个时辰排好了版面。是骡子是马,就等明天的招商会了!

翌日。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的会议组织起来也格外顺畅。为了防止堵塞道路,小潘同学当起了协警:

“王掌柜,麻烦您让赶车的再往前走走。对,往那边走一里地还有一片空场,可以把车先停在那里,招商会快结束的时候,在下会通知车夫把车赶回来的……”

“谢员外,您可别把车停在这里,上次开会那会大车把路堵上,就有人骂萧社长。您也知道,萧哥他脸皮薄……”

邵宁依旧在做接待,秦子芊则去采购,董小雅负责招商会的现场布置。

与上次不同的是,有几位商人刚到会场便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跟他们关系好的人,会笑着上去说声恭喜;而跟他们关系不好的,就只能翻着白眼或者艳羡地望着他们了。

这一切,都要归结到今天早晨的镜报上。

此前的镜报,一共有头版、社会与法版、娱乐版、实用信息版共四版。加上邵家独占的整版广告还有那张“广告专版”,整份报纸一共有六版。

而今天,读者们惊奇地发现:镜报变成了七版!

“……浔江楼的这道板鸭香气怡人。只是轻轻嗅一嗅它的香味,人们就会食指大动;送入口中一嚼,酥软的肉便在嘴里慢慢化开,那细腻的鸭肉温柔地抚弄着口腔,为人带来了丝般的爽滑。很快,留香的就不仅仅是你的唇齿了。那香气会直沁你的心脾,留下足够让你静静品味许久的美味。这时,恼恨‘为何手边无酒’的你会忍不住高喊一声:店家,上酒!”

镜报新增的一版是美食版,而这是刊载在美食版上的一条消息。

版面上一共八条消息。其中四条,介绍了美食记者试吃的四个菜色,这四个菜分别来自四家不同的酒楼;剩下的四条,记述的都是一些来自茶饭店、小摊子甚至挑担小贩的美食。

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但是,美食版上报道的食物各具特色,其中总有一款会勾起读者的馋虫,让他们看了以后垂涎欲滴,继而忍不住跑去大快朵颐。

邵宁和潘飞宇在每家酒店吃了三个菜,并为每个菜写了一篇稿子。报纸上才登了其中一个,是因为写好的稿件在撰写、描述、吸引力等方面有所差别,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总编辑需要优中选优;另外,萧靖不想把三份稿子综合到一起,那样会过分突出酒楼这一要素,结果把软广变成了店家的硬广,那就达不到美食版想要的效果了。

招商会还没开始,就又有人上来套近乎。萧靖左右支绌地应付了好久,才算熬到了开场。

站到台上的一刻,萧靖特意扫了一眼人群。嗯,比上次还要多些,京城的商界名流差不多都派人过来了。呵呵,怎么韩先生自己过来了,他的东家为啥没出现?

萧靖忽然想到了某天晚上他接待的那位客人说的话:“这个‘韩先生’的东家姓蔡。蔡家做的东西很杂,在西南还有玉石生意,所以他经常不在京里。发家的时候,蔡家的手段就不太光彩,也得罪了不少人。近两年他已低调了很多,不知为什么,这次又冒出头来了。现在,京城商圈的几家大户都在给镜报撑腰,有些‘耳聪目明’的已经查到了他那里,量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萧靖笑了笑,中气十足地道:“各位好,欢迎参加我们的第二次广告招商会!既然都是熟面孔,那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大家都看到了吧?”

台下的人们纷纷点头。在镜报的不断努力下,许多富商大户都养成了每天读报纸的习惯。在自己也投了广告后,他们对报纸就更加在意了。

他看了一眼台下众位富商的表情,笑道:“从这个月起,每过半个月,我们都会发一张美食版。顾名思义,这个版面会用来介绍我大瑞朝的美食。不管是酒肆的名菜,还是乡间的料理,我们都会收录。这期报纸上就登载了八种美味,其中四种就来自瑞都的酒楼!”

代表四家酒楼来的人面有得色地昂起了头。

萧靖又道:“另外四种,是记者到处搜罗的。各位应该也看到了,其中的一条,说的是一个走街串巷的商贩买的松糕!”

他向前迈了两步,表情也比刚才严肃了许多:“无论生意的大小,只要商家售卖的是好东西,只要商家能不断创新,只要商家肯提供好的服务,那么,他们就拥有被人知晓的价值!镜报上面,就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镜报坚信,在座的各位与天下千千万万的商人,都是我大瑞朝的中坚!若没有诸位的努力,若没有无数匠人、农人的辛勤劳作,一切的衣食住行都无从谈起,世间的普罗大众也无法享受现在这样丰富的生活!

诸位赚来的钱,都是付出后得到的回报,也是上天给予的褒奖。镜报将作为你们的同盟军,与各位紧紧地站在一起!谢谢大家!”

台下静得可怕。或老迈、或已人过中年的商人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相貌、气质,可此时此刻,有一种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眼中都燃烧着几乎要夺目而出的火焰。

大瑞朝的国策是重农抑商。商人可以过着富裕优渥的生活,但其社会地位是很低的。就算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在官宦阶层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是以,有些人投靠了豪门大族,还有些人成了别人的提款机。就算那些没有依附于谁的,不也要花费巨资疏通打点,把该照顾到的人都喂饱了么?

至少在目前,萧靖还不敢公然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那可是会捅了马蜂窝的大事。所以,他说得很含蓄,可该说的意思还是准确地表达出来了。

不知是谁先发了声喊,台下的叫好声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轰然连成了一片。不止是相对年轻的商人,即便是那些花甲老人,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地跟着别人叫着,吼着。

除了几个年纪最大的自重身份,剩下的人几乎全站了起来。如果离近些看,还能发现很多人的眼里都闪着泪光。

从这一刻起,萧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从合作伙伴变成了知己。

萧靖笑着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按说,在这一刻他应当是志得意满的;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这应该算是媒体和商家的蜜月期吧?

商家出钱、媒体出力,两边互相依存、守望相助,多么美好的时代!

可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媒体要揭露世间的丑恶,其中自然包括商场中的恶事。到时,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群情激昂地在台下高喊么?

报社要靠商家活着,却又不能因此放弃自身的使命。将来,会有多少人与我化友为敌?

萧靖一想到这事就会烦心,可从建立镜报的那天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我再宣布一个消息。”待台下重新归于寂静,萧靖又道:“每次的美食版都会有四个位置留给京城的四家酒楼。只要来参加招商会的,都可以排队轮流登上这个板块!”

还没等下面的酒楼老板们叫出好来,他又道:“这个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美食版的上下各预留了一个广告位。从本次拍卖会开始,这两个位置也要加入拍卖中。各位可知道,在这里展示广告有什么好处么?”

闻言,听众的反应各异。机灵些的,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愚钝些的,还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萧靖眯着眼睛笑道:“能关注美食版的,必然都是好吃之人。他们既然会对我们介绍的食物感兴趣,那出现在这个版面上的其它吃食,自然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吧?”

美食版“见者有份”的机制,是为了进一步扩大镜报的影响力,同时平衡各种利益关系;无论什么馆子,至少也有那么几道拿得出手的菜色。吃又是人生第一大事,干干净净、简单纯粹,为这个主题做些软文也无伤大雅。

至于广告的定向投放,萧靖也只是拿来试试水。如果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那镜报就又多了一条财路,将来雇人、扩张、加大发行量什么的,就有更充足的资金支持了!

某个瞬间,萧靖忽然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一笑:银子啊,都跳到我的碗里来吧!”

第八十八章 发福利

拍卖进行得很顺利。

这次招商会采用的仍然是速胜式拍卖法。不过,每个广告位的保留价都被萧靖根据其重要性或多或少地提高了一截。

“标王”是拍出了四百两高价的首页导读报花广告。剩下的位置,价格在百两以上的还有六个。全部近三十个广告位拍得了两千七百两,镜报的收入比上次翻了一倍。

“价钱还算公道。”下面一个商人掰着手指头算道:“花了这八十两银子,从上月的情况来看,至少能多进项一百五六十两。真是稳赚不赔……嗯,这笔钱花得值!”

萧靖忽然喊道:“请大家静一静!拍卖结束了,在下还有事要宣布!”

众人立即屏气凝神地瞪大了眼睛。萧靖随便一开口,都会说出点跟大家的切身利益十分相关的道道来,更何况此刻他郑重其事地说“有事要宣布”?

“日前,有朋友和镜报起了些误会。”萧靖清了清嗓子,道:“不过,在各位的斡旋下,此事已了结:报社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以后也会通力合作。毕竟,报纸好了,商家才能更好;无论是谁,都能从报纸上获得好处,对不对?”

听众们纷纷点头,还有人偷眼望向了韩先生。不过,看他也没啥用,因为一脸镇定自若的韩先生正云淡风轻地眯着眼睛,好像萧靖说的事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萧靖躬身深深一揖,道:“这期间,镜报承蒙关照。大家送来的不仅有各色礼物,还有报社还不上的人情;正因为有你们的帮助,报纸才渡过了难关。萧某在这里谢过了!”

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有的人初来乍到,在向别人询问萧靖说的是什么;有的人则小声和旁边的人聊着关于此事的八卦。

过了一会,声音渐渐沉寂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钟员外的身上。台上的人表达了谢意,作为京城商界当仁不让的领袖,钟员外自然要代表商界还个礼,再说上几句。

“区区小事,公子不必记在心上。”钟员外捋须道:“自有报社以来,报纸的种种作为令人大开眼界,我等亦受惠于镜报多矣。现如今,商贾与报纸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何分彼此?在座的诸位也盼着报纸越来越好,自然会在公子有难处的时候施以援手。呵呵,老朽可还等着看公子如何大展宏图呢!”

萧靖恭敬地施了个礼,道:“钟员外所言甚是。”

他抬起头来看了眼台下的人,又道:“不过,关于萧某的部分,员外真的过奖了。小子虽略有薄才,却仍是无知轻薄的年纪。再说,在下对经商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将来还要向诸位前辈叔伯多多请教才是。”

不论是第二次参会的还是第一次过来的,绝大多数人都满脸赞赏地望着萧靖。

这个年轻人不仅心思细腻、奇计百出,还有一份难得的平和谦逊,待人热情真诚。想想自家那些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在他的年纪能有这般气度见识,能做出这么大的事来?

萧靖顿了顿,笑道:“说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突发奇想地蹦出了个念头,还请大家帮着参详参详。一直以来,镜报的售卖都是靠萧某、邵宁、潘飞宇三个人撑着。一大清早我们就要赶车出门,趁城门刚开的时候进城卖报纸,然后再火急火燎地赶回编辑部。

这实在太累人,又牵扯很多精力,耽误了大量工作时间。所以,萧某是这样打算的:新的报纸印好后,以每份三文钱的价格卖给各位的店铺,由店铺来代售;镜报的市价是五文一份,在店里便以这个价格售卖报纸。不知可行否?”

当然可行了!

精明的商人们肯定能把这笔账算清楚。有人马上就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台上,个别人转了转眼珠,似乎在琢磨该如何游说萧靖,以便让自己的店里摆上更多的报纸。

众人的反应很踊跃。萧靖了然笑道:“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一会餐叙的时候,就请有意帮着卖报的人来找萧某吧。”

报社本来就不指望靠卖报纸赚钱。有了大量的广告收入,卖报纸的这点钱连鸡肋都算不上。要不是萧靖还念着媒体的尊严,要不是怕报纸被人拿去肆意轻贱,镜报随时都可以变成一份免费赠阅的报纸。

即便是那些摩拳擦掌想帮着卖报纸的商家,也没有哪个是想靠那两文钱的差价发家致富的。别的不说,他们很可能要自己派人到最近的印刷作坊去取报纸。路近的还可以腿着,路远的就要雇车了。一来二去的,无非也就是赚个几十、几百文,或者干脆落个不赔不赚。

所以说,钱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报纸,就有了人气!

每次镜报发售时那读者蜂拥而至的景象,他们就算没见过,至少也听人说起过。商家最不怕的就是客人多,如果有大量的市民涌到店里,哪怕他们只是买完报纸顺便一逛,也会给经营者带来巨大的商机。

萧公子今天发了不少福利啊!

就在商人们跃跃欲试,准备“包围萧靖”的时候,一声破空而起的“好”打破了会场的宁静。

这人叫得实在太响亮,有些年纪大的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时间,没人再关注萧靖了,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一个方向。

站在那边的正是邵宁。被一堆人像看国宝一样看着,他非但没有害羞,反而还用力挺了挺胸膛。

“那是邵家的公子吧?”一位中年人小声道:“听说原来挺不成器的,简直是不学无术,整天就会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厮混。这会进了报社,倒有点斯文模样了,只是性子还是这般毛躁。”

邻座的人应道:“谁说不是呢?早两年,人家看见他都害怕,现在他倒是攒下了些好名声。看他写的东西,脑子也好用多了。啧啧,以前总觉得邵家莫大的家业要败在邵宁身上或是落到外姓人手里,现在看来,他倒有些长进。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萧靖混久了,知道的东西就多了,也懂了点做生意的道理,连话里要紧的东西都能听出来……”

萧靖捂住了脸。如果他知道有人是这么评价邵宁的,非得把隔夜饭喷出来不可。

知子莫若父。邵员外气得直吹胡子瞪眼睛,他一个劲的给邵宁打眼色,可是儿子直接无视了老子的一番好意。

邵宁怎么可能因为听出了妙处而叫好?

这小子最怕的就是早起,每个报纸发售日,对他来说就像难日一样。所以,他分明是听到不用自己去卖报纸了,才忘乎所以地喊了一嗓子!

萧靖翻了下白眼,赶忙把话锋一转:“我想,各位都饿了吧?”

已是正午时分,谁会不饿?适才的拍卖会紧张又刺激,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放了在会场上,自然不觉得怎样。待到萧靖一说,很多人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不由得顺手摸了摸肚子。

忽然,一阵香气随风飘了过来,还能听到搬动东西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董小雅正指挥着二十几号人做餐饮布置。虽然人多、东西也多,整个过程却井然有序,没对会场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这“自助餐”怎么和上次有点不一样?

萧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续道:“在开餐之前,萧某还有件事要说。”

有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次说完么!

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听众们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萧靖摸了下头,朗声道:“此前,报社收到了不少的礼物。这份心意,让人十分感念。不过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报社不能平白无故地收礼,是以萧某已命人将礼物归还。

还有一些,是原主不肯收回或者实在放不住的。一会签文书的时候,凡是有礼物在报社的,萧某都将作价从需付的银钱中扣除!”

底下一片沉默。萧靖退礼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虽然他们不太理解为什么,但待人和善的萧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苦衷,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另外,有一期镜报没有刊载任何广告,而各位上次付的是十期的费用。”萧靖正色道:“这次拍到了广告位的人,他们的广告费都将扣除上次的两成费用,一成是返还,一成是赔偿;没有拍到的,也请来找我退款,谢谢!”

坐席一片哗然。一个年轻些的商人高声喊道:“那事怎能怪公子?天有不测风云,一点点钱而已,就算了吧!”

许多人都出言附和。萧靖却板起脸道:“上次签的文书还在,上面明明白白地列了报社和广告主的责任。报社能免责的,可没有这一条。虽然这次的文书我们加上了相关的说明,但上次没有就是没有。做生意,怎能不按规矩办事?萧某绝不能在前辈们面前做出不守契约的事来!”

见商户们还是议论不休,他神秘一笑,道:“在下为大家省下的这些钱,各位就不能拿去干点别的么?”

第八十九章 试水

干别的?

谁都不知道省下的这点钱能干什么。退款加上赔偿不过是几十两银子,各家的少爷出去喝个像样的花酒起码也得百两以上,这点毛毛雨的小钱,除了个别爱财如命的人以外,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在乎。

看着众人一脸懵逼的模样,萧靖微笑道:“诸位赚了钱,都拿来做什么?有人及时行乐,有人买房子置地,有人购买奴婢,有人去捐官,还有人存起来,想留给子孙后代。

在各位而言,这些做法都没错。钱就是拿来花的,只要有了孔方兄,我们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满足自己的各种愿望。

不过,萧某倒是觉得,还有一条路可走。各位在商海弄潮的年头都不短,可有人想过:经商不止是为了赚钱,它也能被当做自己的事业!”

听众们面面相觑。经商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有钱花、有好日子过么?这跟事业有什么关系?

萧靖暗暗叹息了一声。

人人都爱钱。为了欲望而挣钱,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原始动力。可是,为满足自身的物质或其它需求而经商,和把经商当成一项事业,正是封建社会的商人兼地主与后世资本家之间最大的差别!

对前者而言,钱就成了过路财神。锦衣玉食、大院豪宅满足了物欲,捐来的官职、买来的声色满足了精神需求。最后,赚的一部分钱被花掉,另一部分被存在家里长毛,没有任何的资金被用于扩大再生产!

即便买地,也不过是社会现实所迫、土地情怀使然。当了地主,自有佃户种地交租子,而地租没有商品属性。于是,好不容易流通起来的银钱在转了一大圈后,又回归了原始的经济形态。

大瑞朝的商贾们手里的钱不少,却都是商业资本。产业资本根本没有,或者少得可怜,最多就是一些矿坑,或者小规模的作坊。绝大多数的钱,都花到非生产性的投资上了。

真是难办啊。

萧靖笑道:“在有些人手中,钱是可以生钱的。萧某指的,不是高利贷。报社退的钱虽然不多,可也有它的用处。比起随意用掉,是不是能给自己的工场多雇一位匠人?是不是能给自家的织造作坊多置几架纺车?

多攒些这样的小钱,便会有一笔大钱,能做的事就会更多。

有了广告,各位的生意如虎添翼,客人自会越来越多。没有自己的作坊?不要紧,可以试着建一个。以前单卖陶器的,能不能把窑买过来,或者找匠人烧制自己的产品?顾客盈门的时候,若是能拿出更优质、更低价、更有特色的商品,还怕生意不能越做越大么?”

萧靖只说到了这里。台下的听众们刚开始议论,他便道:“好了,下面是愉快的用餐时间,各位请自便!”

什么,完了?

众人早已习惯了萧靖的长篇大论。他发的发言戛然而止,大家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本来还有人觉得萧靖会再想起点什么,谁知他笑眯眯地走到台下,直接和一个商人聊了起来。

说那么多干吗,有用么?

经济发展水平、社会环境、历史阶段等客观条件还不到。如果忽悠得太过了,反而会害了人家。萧靖要做的,只是循循善诱的在这些人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到了适当的时候,这种子自然会生根发芽,到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了这个招商会,林某才算是开了眼界。哎,过去十多年的酒楼生意都白做啦!”站在萧靖面前的那个人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林某还要多谢公子,在美食版上登了在下店里的一道菜。”

萧靖摆摆手,道:“林掌柜太客气了。这次镜报被人纠缠,您出了大力。萧某虽然不才,却也懂得投桃报李,这只是应有之意罢了。”

身为社长,需要考虑的事不要太多。本期报纸上的四家酒楼都是萧靖精挑细选出来的:其中两家是广告大客户,另外两家在骚扰事件中帮了忙。公共关系什么的赶早不赶晚,这会操心正当其时。

萧靖早就想找人分担这些工作,董小雅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惜编辑的人手还不够……

他正惆怅着,林掌柜又道:“没说的,以后萧公子便是小店的贵客,吃饭不要钱!何时想来只管支应一声,在下一定留出最好的雅间!”

萧靖一脸严肃地道:“林掌柜,交情归交情,我们可不能吃白食。你要真是把萧某当朋友,那什么时候报社在你那里团建,你给打个折就行。还有,你要小心打着报社的旗号去招摇撞骗的人,就算是报社的员工,也别大意!俗话说的好,‘半大小子吃穷人’,千万留神呐……”

预防针要先打好。比起骗子,萧靖更担心的是邵宁。这小子本来就有面子,林掌柜真要给镜报员工特殊待遇,这小子能天天跑去蹭饭,不出一个月就能给人家吃趴下。

虽然不太懂“团建”是什么意思,林掌柜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他本想和萧靖再聊一会,可是某个瞬间第六感提醒他,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目光正盯着他的背。

出了一身冷汗的林掌柜刚退开,身后的人们就“呼啦”一声团团围住了萧靖。站在人群外面,你只能看到一大堆人头,根本就看不清可怜的、被挤来挤去的萧社长到底站在哪里……

过了很久,萧靖才杀出了一条血路。早已候在一旁的董小雅快步上前在他身边说道:“公子,都准备好了。”

被人围了很久、有些衣衫凌乱的萧靖赶忙喊道:“大家注意了,今天的试吃会,正式开始!”

试吃会?这又是什么鬼!

这次的自助餐也很丰盛。上来的八种吃食,便是镜报这期美食版上登的那八种。在报社的努力下,这些食物的制作者都早早按约定的时间和数量准备好了足够的份数,所以秦子芊的工作比潘飞宇要轻松多了,她只需要带着车队去把美食“接回来”就好。

与上次不同的,是空地旁的林间小路上专门摆了另外的几桌。一大堆麻绳系成了四条长绳,两条沿着两排树木一路系到了餐桌前,另两条从餐桌另一头向反方向延伸;还有条短绳系在了餐桌前的树木上,这样一来,一个简易的隔离带就成形了。

听到萧靖的招呼,邵宁向林子外面挥了下手。不多时,就有人从隔离带中走了过来。若是离近些看……嗯,队伍怎么也得有一百来人吧?

萧靖伸手擦了擦汗。这些热心读者都是从浦化镇和临镇找来的,光是劝说工作就做了好久:大家都觉得这样子像在乞食,是件很不体面又很不吉利的事。

幸好,报社里有人能忽悠啊。

每个人的手里都拿了个盘子。桌子后面,有专人负责分发;每个人都会走过全部的八种食物,负责的人会把每样都给他夹上一点。

萧靖高声道:“这些人是报纸的读者。镜报登出了八种美食,都很有特色。熟悉萧某的人知道,除非饿疯了,否则我不是贪嘴之人。但是,看到记者的报道后,我都被馋得垂涎欲滴了,更不要说喜欢美食的读者们!

所以,就由报社出钱,请我们的热心读者品尝美味佳肴。都尝过后,他们会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菜色。谁做的东西最受欢迎,就将成为我们的擂主,下次可以继续守擂,接受其它八种食物的挑战。如果哪家能守擂三期,那萧某就在镜报的头版夸夸它!”

商人中的酒楼老板们顿时喜出望外。美食版再好也是半个月一次,更何况,头版才是报纸最显眼的位置,现在所有人对这事都是一清二楚。

“瞧他那得意的样子!”邵宁撇嘴道:“这不就是赔本赚吆喝么。如此一搞,赚的钱又有一两成要打水漂了,他居然也不心疼!”

秦子芊呵呵一笑,道:“萧大社长真有不少奇思妙想。而且,他还贪玩得很,连开会都要玩出个彩头来。别说他,邵公子你想得出让大家都开心,又能对下次开会有所期待的节目么?以后再开招商会,就没什么人会在拍了东西之后急着走了!”

邵宁顿时就闭上了嘴巴。

秦子芊不屑地看了萧靖一眼,又道:“至于钱的事,还用你着急?他一身的铜臭味,是会吃亏的人么?报社成立了这么久,你几时见他光往外贴钱,没往回拿钱?”

“知我者,子芊也!”讲完了何为“试吃会”的萧靖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小声道:“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办这种活动,我还掏什么钱?自然是要拉赞助了。报纸出的不是钱,是名声!只要我们往这儿一站,就有人愿意掏钱!”

报纸挣钱的方式,远不止广告一种。萧靖搞的试吃会,无非就是给赞助活动试个水。嗯,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得意洋洋的萧靖正要给大家细说一下何为赞助,忽然有人在他身旁到:“萧公子,别来无恙?”

第九十章 冷门

咱俩才别了多久,我就有恙了?你这是在咒我么?

尽管心里腹诽了一通,萧靖还是笑吟吟地行礼道:“原来是韩先生。在下原本还以为您东家会来,结果还是无缘得见。哎,为何总是缘悭一面呢?”

韩先生拱手道:“有生意需要东家亲自走一趟,所以他又去了西南。临行前,他还和韩某说,这次见不到萧公子了,引为憾事;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到府上拜会。”

嗯,这不卑不亢的,才是韩先生应有的风范嘛。

适才的拍卖会上,他也举牌了,而他代表东家拍下的是个二百两的位置。人家买这个位置固然是为了展示广告,另一方面,或许也包含着要借此向萧靖赔偿和道歉的意思。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韩先生便告辞走开。董小雅走到萧靖身边,道:“公子,观众都试吃完了,是不是可以开始评选?”

萧靖沉吟道:“再等等。客人们都在边吃东西边谈事,正聊得兴起,我们不要贸然打断。”

正说着,又有一人笑着道:“老朽还道萧公子志存高远,无心儿女情长。原来,他身边早有佳人相伴。这瑞都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给公子说和亲事,不知有多少闺女仰慕公子的大名;看来,大家都多事了!”

萧靖回头一看,喜道:“钟员外,邵员外,简员外。三位来得好快!”

“萧公子相请,岂敢不来?”邵员外哼道:“如今你翅膀硬了,面子也就大了,居然敢让我们几把老骨头来找你,真是目无尊长!”

萧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笑道:“瞧您说的!邵宁是我兄弟,您便是我的叔叔,我又怎敢目无尊长?要聚齐您三位不容易,您也看到了,我老被人缠着,所以只能找人去寻您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你就会吹胡子瞪眼睛地为难人家萧公子!”简员外帮腔道:“若不是他,你家宁儿能这般踏实做事么?反正简某越看萧公子越顺眼!说起来,就连我家闺女都知道他的大名,也很爱看镜报。”

萧靖一惊,便准备开口说点啥。可是,还没等他岔开话题,简员外又暧昧一笑,道:“若是没人张罗,简某还真想把我女儿嫁给萧公子。身边有女人又怎的?谁敢抢了简某人的先!当了他的老丈人,还怕没有好的广告位吗,嘿嘿!”

邵员外了然一笑,道:“若是你家的闺女,倒配得上我大瑞朝的青年才俊。官宦人家我等高攀不起,萧靖这样有为的年轻人,也不失为女儿家托付终身的好去处。幸好宁儿的样貌脾气酷肖她娘,要是女儿随爹像了你……嘿嘿,怕是人家就不敢要喽。”

“怎么,你是在嫉妒我简家么?”简员外一挑眉毛,道:“女儿是我生的,有本事你生一个?像他娘又怎样,要不是简某有能耐娶了他娘,能生出这么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来?什么‘夏家双璧’都是胡吹大气,我家宁儿能比她们差了?呵,简某知道了,你是因为自己家没闺女,无法招萧公子为婿,才出言冷嘲热讽的,是不是!”

这三个为老不尊的,聚在一起怎么这么没尺度啊?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空隙,萧靖赶忙道:“小子自然是有要事相商,才冒昧叫三位前来的!”

要是再让他们聊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估计,下一个要讨论的就是简姑娘和董小雅谁做大谁做小的问题。

趁着三人的注意力被拉到了自己这边,萧靖趁热打铁道:“说句题外话,萧某还没想过成家立室的事。刚才那位姑娘,也不是萧某的什么人。她叫董小雅,是镜报的编辑。小雅,来见过几位前辈……咦?”

他转头唤了一声,可哪里还有董小雅的身影?

小雅的脸皮薄,被人这么一说,一定羞得捂着脸跑掉了!

萧靖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萧某想说个设想。具体成与不成,还需要几位帮着参详。若大家觉得可行,萧某打算在下次或者下下次广告招商会的时候,推出这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空地上的杯盘声小了很多。

宾客们大都已经酒足饭饱。这些豪商大户基本上都是大忙人,但绝大多数人都很有兴趣地留了下来,想看看哪家的菜色会获胜,擂主又是怎么选出来的。就算不是餐饮行业的从业者,也都愿意凑个热闹,毕竟萧靖这人喜欢搞事,指不定哪天他一高兴就又搞出个什么活动来,到时候就有自己的事了。

萧靖笑眯眯地站到了众人的中间,大声道:“让诸位久等了!热心读者试吃了我们所有的菜色,也进行了投票!现在,就是揭晓擂主的时刻了!

说罢,就有八个镇民鱼贯走上前来,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箱子;看走路的样子,有的人气息粗重、手臂绷着劲,应该是怀里抱着的东西很重。有的人则一脸轻松、脚步轻盈,估计他抱着的盒子没什么分量。

接着,又是八个人端来了八个小盆。不明所以的众人小声议论着,谁都不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萧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故意踱了几步,给人们流出了谈论的时间。待说话声渐渐变小,他才道:“今天,来到现场进行试吃的一共有一百八十六位热心读者,他们每个人都选了一道自己最爱的美味。让我们来看看,他们选的都是什么?”

在萧靖看来,这个人数实在有点少。既然是试吃会,那至少也要有五百人才有气势!

不过,人太多了不好管理,招待五百人尝菜的开销也不是小数目。所以,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靖一摆手,就有八个强壮的男子抱起了箱子。只见他们齐齐地发了一声喊,便把那箱子上下颠倒了过来,一颗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哗啦哗啦地从箱子里掉进了盆里。

这是干啥?

每个箱子里的石子有多有少。少些的,石头还没有覆满盆底;多些的,石头堆了小半盆。

萧靖朗声道:“从左到右的八个箱子,就是这八种美食的票箱。投票时,每个箱子上都有个盘子,上面摆着一小口读者们试吃过的美味佳肴。工作人员发给每人一个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的石子,喜欢哪一道,就把石子投在代表哪一道的箱子里。现在,只要我们数一数石子,就知道谁会成为镜报美食试吃会第一期的擂主了!”

这个有趣!

客人们一拥而上地围了过来。酒店老板们冲得最快,有眼神好使的,已经在盘算自家盆里和别人家的盆里哪个石子多了。

“好,让我们来数数吧!”萧靖认认真真地蹲下身数道:“一号盆里,共有一、二、三……”

数数的过程有点枯燥,可萧靖却很享受。每数完一盆,他便会抬起头来看看围观群众的表情:有的人沮丧,有的人紧张,有的人兴奋,还有的人忍不住发笑……

这才是试吃会应有的模样嘛!

一开始,只能听到萧靖一个人的声音。可数到后来,数数的声响变得越来越大。除了萧靖,周围年轻一些的人也聚精会神地数了起来。慢慢的,又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甚至能听到奶声奶气的童声。最后,原本嘈杂的数数声在某个瞬间统一成了一个宏大的声音: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数完了第七盆,萧靖看了眼明显没多少石子的第八盆,又遗憾地对着数目为三十一颗的第五盆摇了摇头,才道:“今天试吃会的擂主是:瑞都城的张家饭铺,代表的菜色是,小炒肉!

什么?

所有人都以为胜者的一定会在四家酒楼之中产生,没想到,笑到最后的居然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馆子!

“张家饭铺?没听说过啊!”围观的镇民里有个以上华丽的公子哥蹙眉道:“枉我号称吃遍了瑞都城,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家的菜真的好吃么?说不得,本公子只好亲自去尝尝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来人哈哈大笑道:“于公子的想法甚妙,在下与你同去!”

林掌柜擦了擦汗,小声嘀咕道:“原以为读者评选是场面事,萧公子定会给酒楼行个方便,没想到……咳,这样也好,反正其它几家也没赢,只要能够公平合理的,就好啦……”

作为活动的组织者,萧靖当然不会在投票上做手脚。那,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么?

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美食版的存在的意义,就是帮这个时代的吃货们发掘他们还不知道的好菜;往往越是那种街边不起眼的小馆子,越能做出和大酒馆截然不同的风味菜来。

“张家饭铺来人了么?来讲两句吧!有没有人在?”

萧靖喊了好几遍,都没人应声。招商会之前,报社已经找过他们,说务必要派个人来,哪怕是旁边等着也行。谁知……

或许是小店人手少走不开,或许是看到这里都是富商巨贾,心中打鼓的店家就先回去了?

没人能发言,萧靖只好圆场道:“每个人的口味不同,但还是有这么多人投给了张家饭铺的小炒肉,说明他家的饭菜确实有过人之处!这次没赢下擂主的商家请再接再厉,待下次上到镜报美食版时再拿出最好的菜肴来攻擂!那么,萧某宣布:今天的广告招商会,到此结束!”

他喊出了结束,会议也确实结束了,可直到半个时辰后,他才清闲下来。当最后一位意犹未尽的商人走开,一脸疲惫的萧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抓住了邵宁的胳膊,略显急切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第九十一章 翘班

邵宁奇道:“今天是六月十九。问个日子而已,你抓我抓得那么用力干什么?老子又不是美女!”

萧靖松开了手。这段时间太忙了,忙到他忘了件很重要的事:何宛儿上次出现在报社,还是一个月前!

宛儿姑娘早已和萧靖说好,每半个月到编辑部露个面。可是,半个月前他没来;昨天又是约定的日子,她还是没来。

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

萧靖脸色一变,马上就想冲去瑞都寻人;可,眼下已是申时,就算夏季白天时间长,去了以后想在关城门之前的这段时间找到一个小姑娘,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连半点希望都没有。

再说,他还是不知道人家何宛儿住在哪里,又怎么找?面前的会场还需要收拾,总不能把大家都留下,自己一个人跑掉吧?

萧靖只好跟着同事们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又回到编辑部带着众人开了个总结会。散会后已近戌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瑞都了。

他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却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是董小雅抱着账本站在门前。

跟女性姑娘谈工作,绝对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萧靖用手指了下堂屋,董小雅便乖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进了屋子,萧靖坐在了主位上。董小雅站在他身边,用手指着册子上的记录,道:“公子,这是今天的收入,请过目。广告的营收一共两千七百三十两。我们花掉的,除去退还和赔偿给商家的钱,还有操办自助餐和试吃会的费用。扣除这些,剩下的还有……一千九百两左右。”

萧靖点了点头。

董小雅又道:“本月,报社要扩大报纸的印刷规模,增加合作印刷作坊的数目。邵宁和潘飞宇要到一两日车程的地方出差;按照公子吩咐的,报社还要扩招。算上日常开支和这些,奴家觉得预留七百两左右比较合适。”

萧靖微笑道:“你是咱报社还有这院子的大管家。从上个月的经验看,你核算的数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照此办理吧。”

董小雅温婉笑道:“关于下次招商会的开销,不知公子有些什么打算?可否和奴家说下?”

“下次招商会嘛……”萧靖沉吟片刻,道:“只要预留五十两银子就好。”

董小雅一愣。此前两次招商会,光自助餐就花了不少钱,下次居然只要这么点钱就能搞定?

不过,她很快便抿嘴一笑,估计是想到了秦子芊的那句“他一身的铜臭味,是会吃亏的人么?报社成立了这么久,你几时见他光往外贴钱,没往回拿钱的?”

“剩下的钱先存在账上,我随时安排。”萧靖低头沉思片刻,又道:“有些事,赶早不赶晚。趁着有钱,咱们把那堵南墙拆掉,加三间倒座房,把三合院变成四合院。小雅,明天辛苦你找下镇上的泥水匠,要最好的!不怕多花钱,要以最快的速度帮咱们把房子盖起来!

等倒座房盖好了,咱们雇上四个护院,占上两间房。嗯,再找条狗!霍老板送的那条虽好,可是实在太凶了,我看了都害怕,还是找条既能看家护院又不那么吓人的吧。

对了,咱们还得雇两个老妈子。现在你又当编辑又干家务实在太累,脸色都比以前憔悴,要找人帮你分担家务!正好西厢有空房……不对,小远也不小了,明年就不能和你一起睡了。嗯,西厢中间的留给小远,让俩老妈子住一间,你住一间!还有……”

开启了机关枪模式的萧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而董小雅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咱们”、“你太累了”、“脸色憔悴”、“找人帮你分担”……

多么像是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时候会出现的台词啊!

董小雅的嘴角露出了笑意。这些只言片语,才是她听到的重点;至于其它的那些,她反而没有太在意。

小雅的两泓秋水中荡漾着柔和的眸波。春风化雨间,有些淘气的雨点滴进了她的心湖,让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大概就是这些吧。”

萧靖抬头示意自己说完了,可董小雅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雅,小雅?”

见姑娘的神直勾勾的,萧靖只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疑惑地道:“你这是肿么了,在领导讲话的时候愣神可不好哦!”

董小雅慌忙道:“啊……是,公子,小雅明白了。公子歇息吧,奴家先回房了。”

说罢,她便急匆匆跑掉了。萧靖在身后唤了一声,她都没有回头。

这妮子,最近越来越不正常了。

萧靖苦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闲下来,他又想到了何宛儿。不知怎的,他的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安。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萧靖拍了拍脑门。这与男女之情无关,因为他的心里只有宛如人间仙子的夏小姐。

就算上次在大车里他和何宛儿遭遇了一个“美丽的意外”,那也仅仅是个意外而已。

初中的某天,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乒乓球拍、想窜出去和基友汇合的萧靖在教室门前和班里的一个女生撞了个满怀。注意,是撞了个满怀!

满面红云的女生轻轻垂下了头。而萧靖呢?

“啊,撞到你了,对不起!”

他高喊了这么一声便捡起了乒乓球拍,又飞速向既定目标冲了过去……

这故事不是用来说明萧靖如何缺心眼或活该注孤生,它要表达的是:就算你和一个妹子发生了暧昧的身体接触,也不代表两人就一定要有点什么。因为,这只是意外!

至少,作为现代人的萧靖是这么想的。

他之所以担心何宛儿,原因很简单:宛儿姑娘是镜报的朋友和伙伴,也是镜报捧起来的新星;一旦她因为报纸上的报道有了什么麻烦甚至遭遇了什么危机,那镜报绝对难辞其咎。

说到底,这也是个封建社会。像她那样天生丽质又玉雪可爱的女孩子到底有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还是个未知之数。

何宛儿是个守信之人,若没有什么变故,她又怎会不来赴约?

深深的负疚感折磨着萧靖,即便已是深夜,他仍然难以入睡。思来想去,从来不靠第六感来决定自己的行动方针的萧靖一拍桌子,狠下心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翌日。

“萧公子不在?他什么时候回来,在下就在这儿等他吧!什么,他没准晚上才能回来?他到底干啥去了!”

来浦化镇找镜报总编辑的人,不管是来干什么的,都白跑了一趟。因为,萧靖翘班了!

准确地说,他曾经跟董小雅报备过,也让小雅记录了考勤。可是,没有正当理由的请假,那不还是翘班么?

访客们抱怨不迭的时候,萧靖正缓步走在瑞都的大街上。

何宛儿没透露任何有关自己住处的信息,但萧靖是个行动派,想到了就要做,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于是,他在瑞都各处走街串巷地寻找着可能的线索。报纸成了他的寻人启事,每到一处,他便会拦住几个看起来文绉绉的、可能识字的人,再神神秘秘地展开何宛儿跳舞的那篇报道,询问别人是否见过这上面所写的姑娘。

结果,一上午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看过何宛儿现场表演的人不少,可相对瑞都的人口基数来说,还是少得可怜。反正,萧靖找的人里没一个去长涡镇看过那场演出,自然不知道宛儿长什么样。

类似的线索,倒有人给过一些,可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更有甚者,还有一个年轻人哂笑着道:“公子向前两个路口右转再左转,便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姑娘了!”

然后,就没然后了。他说的地方,有家青楼。

真是岂有此理!

我怎么说也是个斯文人,会去这种地方么?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光天化日的找姑娘又怎么了,犯了哪门王法?

萧靖随便找个摊子买了个烧饼,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老子都敢戏弄!哎,难道真要逼我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那影响,可就大喽!”

他满心的沮丧,注意力又集中在了吃东西上;所以,他没看到自己下一步迈过去之后要站立的那个地方,正有一个阴影变得越来越大……

“啊!”

坠下的物体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萧靖本能地一抬头,才看到有个人形的东西飞在自己正上方的空中。重力加速度之类的物理常识他还是记得的,一个鸡蛋从18楼掉下来能让下面被砸到的人头骨碎裂,旁边这堵墙还挺高的,一个大活人摔下来,又是多么可怕的事?

他再次吃了“内心戏太多”的亏。千钧一发的瞬间他还在思索着:到底要牺牲两条胳膊救下这人,还是服从人类避险的本能赶紧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坠落的人“砰”的一声把他砸在了身下。萧靖只觉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第九十二章 绝对不行

难道,我的命运就是穿到大瑞朝,又在事业起步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空中飞人砸死?

别开玩笑了,我在这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眼前的画面黑掉的一瞬间,萧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夏小姐的笑靥。

“顺其自然”的话,他便会晕过去,可这一进程忽然被坚定的意志打断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又用尽一切力量试图抬起眼皮;虽然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但已能时不时地跳出几颗星星,估计稍微缓一缓,就要进入“满眼冒金星”的阶段了。

至于趴在他身上的人……虽然有个人当了肉垫,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难免会摔个七荤八素。估计,这人的状态也没比他强多少,顶多是没有他那么惨罢了。

两人就这么待了很久。幽幽曲折的静巷行人稀少,这段时间又正好没人走过,所以也没谁能施以援手。

萧靖的意识又恢复了一些。虽然眼前的星星多得数不过来,但那纯黑的画面已渐渐有了点光亮,身边的高墙也能大致看出一个轮廓。

他用尽全力抬了下头。这一眼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从这个轮廓看来,压着他的应该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穿着男装的人。

萧靖翕动着嘴唇,准备说点什么。谁知,那人却动了动身子,抢先一步呻吟道:“哎呦……疼死人家啦!”

什么!

一听到这个“疼”字,萧靖便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跟摔废了似的,四肢百骸都疼得要命,你一个拿我当了肉垫的,还有脸喊疼?

意识又恢复了一些的他用力坐了起来。

摔成这样了,躺着休息都要好久才能缓过劲来,萧靖还差得远。于是,这一下他又起猛了,好不容易能看清点东西的眼睛,又进入了一片混沌的状态。

管不了这么多了!

萧靖干脆闭上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什么叫疼死了?在下这才叫疼死了!萧某说了那么多次‘在下’,就这一次是真的在下面!我说,您自己想不开跳墙寻短见,没关系。可是,千万别连累别人啊?我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呢,要是让您给砸死了,那就亏大了!再说,就算没砸死,砸个残废怎么办?脊椎、颈椎什么的,随便摔坏哪一个都要瘫痪的好么?”

萧靖越说越气,显然是想到了前世那些跳楼寻死最后却把路人砸死的案例。

他这一通数落把压着他的人吓傻了。直到他说完后喘着粗气压下了火气,那人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萧靖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眼见着自己的说服教育起到了良好的效果,他也没再说什么。试着睁了下眼睛……嗯,差不多能看清楚了!

砸倒他的人斜斜地趴在他的身上。若是角度再正些,或许两个人就要以搂抱倒下的姿势躺在地上了。

那人的头埋在他的臂弯里,胸腹压着他的肚子。至于腿脚,因为前面被垫高了,倒也没有直接摔伤,只是一对足尖戳在了地面上。

萧靖突然感觉怪怪的。明明疼得要死,为什么我的身体还一阵阵发热?

他狐疑地看了眼还赖着不走的这位。穿的确实是男装,但她的皮肤对于男人而言白得有点过分了,仔细想想,刚才的那声呻吟也很可疑,虽然听着像是男人的声音,但其中似乎又有一点粗着嗓子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善于闻香识女人的萧靖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如果他的记忆没错,他一定在极近的距离和这人接触过。

萧靖动了下身子。一种奇特的感觉又从腹部传来,那是一种特别的舒适,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给你按摩。

软软的?

我靠,她是女人!

萧靖想把身子撤出来,可他又没什么力气。万一力量用小了、身体没能完全移开,那女孩趴在身上的姿势和位置就更尴尬了。把她扶起来也行,可萧靖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又怎么去扶别人?

无奈之下,他只好重新躺下去,用这样的姿势看清了女孩的侧脸。

正巧,对方也努力扭了下头,两个人的目光直接就对上了。

怎么是她?

萧靖大吃一惊,姑娘也吓了一大跳。她挣扎着往旁边一滚,总算从萧靖的身上滚了下来。

任何一个姑娘因为摔倒而趴在男人身上,第一反应恐怕都是火急火燎地跳开。她一直没动窝,说明她确实摔得不轻。

稍稍休息了一下,女孩又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泫然欲泣的她露出了一个更像是在哭的笑容,扁着嘴道:“靖哥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靖苦寻了许久都没看到何宛儿的踪影,最后却被从天而降的她砸了个大跟头,又来了个亲密接触。

为什么会是“又”?

萧靖先是一呆,很快便喜道;“宛儿,是你啊!萧某找得你好苦……哎呦!”

他一激动就想站起来,可浑身的疼痛让他使不上力气,他也只好接受了现实,先维持了坐在地上的姿势。

萧靖还等着姑娘回话呢,可人家一直没开口。仔细一看,何宛儿的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估计再过几秒,那珍珠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宛儿姑娘,你怎么了,疼得特别厉害么?”慌了神的萧靖努了把力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可别是摔坏了,咱们去找个郎中看看吧!”

何宛儿只是摇头。终于,她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颗的泪珠也顺着脸颊滑落,又吧嗒吧嗒的滴在了地上。

萧靖真是要疯了。他巴巴地走到何宛儿身边,期期艾艾地道:“宛儿姑娘,你这是哭什么哇?

何宛儿偏偏不说话。又哄了几句,彻底没辙的萧靖无奈地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肿么了!就算你有委屈也得说出来啊,连话都不说又哭得这么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跳墙真的是想寻短见呢!”

“你才想寻短见呢!”何宛儿抽噎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结果靖哥哥你非得说我!什么寻死呀,人家从梯子爬到墙头上,一看太高又不敢跳了。谁知道想下去的时候没扶稳,一不小心就掉下来了,真是吓死人了啦!呜呜……哇!”

萧靖无力地捂住了脸。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幸好摔下来的是身轻如燕的你。要是换个胖子,我这小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都没啥大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萧靖强笑道:“再说,要没有这一摔,我还找不着你呢。刚才是我说的过分了,宛儿你别往心里去!”

说罢,他又蹙眉道:“墙挺高的,以后就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对了,你说逃出来……难道,里面住的是坏人?他们把你怎么了?”

何宛儿擦了擦眼泪,抽噎道:“什么坏人呀,都是家里人。可能觉得人家太疯了吧,她们都不让宛儿出门啦。可是,人家想出去玩,再说也好久没去报社了,怕靖哥哥担心,所以才翻墙的。”

算算宛儿被禁足的时间,不就是舞蹈表演之后不久么?

萧靖心里一阵歉疚、一阵感动。果然报纸的报道给何宛儿找了麻烦,听她的意思,她是因为太高调而被家里人禁足了;行动失去自由后,她又想着好久没跟报社联系,怕萧靖这边担心,才想偷偷溜出来。之后,便有了扮作男装翻墙头的奇怪举动。

萧靖看了看院墙,柔声道:“宛儿姑娘,你家就住在这儿么?”

何宛儿摇头道:“不是呀。这里是我家的一个院子,平日里没什么人住的,所以人家才能试试嘛。要是在我原来住的地方,那……简直想都不要想。”

萧靖点点头,道:“不是被坏人劫持就好了。可是,这么跑出来也不好,要是让你家知道了,你回去不还是要受罚?”

何宛儿的情绪已平静了许多。她吐了吐舌头,道:“人家不管。反正都出来了,横竖都要挨骂,还不如玩个痛快。再说,家里人都很喜欢宛儿,就算罚也无非是再关人家几天,嘿嘿。”

说到这儿,她忽然眼前一亮,喜滋滋地道:“靖哥哥你知道什么,宛儿早就想离家出走几天,让他们好好着着急!哼,人家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要你们那般管天管地的干什么?真是烦也烦死了。”

何宛儿说罢又向萧靖走近了一步,娇声道:“靖哥哥,你那里是不是还有空房呀?嘻嘻,人家想去和小雅姐姐一起住几天,你觉得行不行?好不好嘛?”

萧靖板起脸道:“害你被家里关起来,我就已经挺愧疚的了,你还想增加我的罪孽?到时候别人去官府告我个拐带少女,我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见到何宛儿,他悬着的心便放下来了。对镜报来说,眼下正是敏感时期,他可没心思接待一个有着明星梦的叛逆期少女。

见宛儿姑娘仍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萧靖狠下心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第九十三章 约饭

何宛儿的小嘴都快噘到天上去了,可萧靖就是冷着脸不肯答应。

这要求实在太过突发奇想。要是你家里同意那也就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本来就是离家出走,又跑到一个大男人的家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私奔呢。

何宛儿用力挺了挺胸,道:“那,人家就出去住客栈,不连累靖哥哥就是。”

“你身上带钱了?”萧靖无奈地道:“客栈可不是免费住的,你别指望颜值高就能赊账。”

何宛儿伸手在身上摸了一通,可怜巴巴地道:“没带……”

萧靖把手一摊:“这就是了。你还能去哪儿,难道要露宿街头?听你靖哥哥一句劝,出来玩玩就算了,天黑就回家,知道吗?”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何宛儿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来了一句:“靖哥哥,颜值高是什么意思?”

萧靖耸肩道:“颜值高,就是说你生得好看。”

“真的呀?靖哥哥你不是骗我吧!”何宛儿的小脸微微一红,满脸喜色地道:“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人家呢。”

不会吧?

宛儿的容貌本就是国色天香级的,这种程度的美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应该毫无争议;再加上她又是个活泼欢快、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按理说应该很引人瞩目才对。除非眼瞎,否则谁会看不出来她很漂亮?

萧靖还在琢磨刚才的话,何宛儿又道:“靖哥哥夸了人家,宛儿可高兴啦。嘻嘻,那就听你的吧,酉时之前就回家!”

这还差不多。萧靖长吁了口气道:“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随便玩吧。我还要忙,先回报社去了……”

话还没说完,何宛儿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萧靖吓了一跳,道:“又怎么了?”

宛儿姑娘嬉笑道:“靖哥哥,一个人好无聊的,你跟我一起玩吧!”

萧靖无语地道:“都说了我要回去工作,哪有时间陪你玩?你先放开,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

宛儿姑娘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见萧靖真的准备离开了,她眸波一闪,又眼巴巴地道:“靖哥哥,人家饿了。”

萧靖看了眼地上那半个烧饼,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宛儿姑娘。

何宛儿不接银子,只是幽幽地道:“一般的吃食人家吃不惯……靖哥哥,之前去报社的时候你可说了,等上了报纸就要请宛儿吃饭的。可是,人家到现在还没吃到呢!”

萧靖刚想说宛儿“娇生惯养”,就被后面这句话噎回去了。当初他确实说过这个,可两人见面就那么区区几次,他想请也没机会;如今,人家姑娘当面提出来了,他就没了拒绝的理由。

“外面有家日新楼,饭菜还可以。”萧靖叹了口气,道:“咱们就去那里吃吧?”

“日新楼啊……”何宛儿秀眉微蹙,道:“人家吃过好几次,有些腻了。”

沉吟片刻,她忽然一拍手,道:“城西有家赏心楼,听说不错,宛儿也还没去过。萧靖哥哥,咱们就去那里吧!”

城西?

萧靖倒吸了一口凉气。瑞都很大,两个人要是溜溜达达地走过去,怎么也得多半个时辰,那还叫吃中午饭么?等吃完饭再走回来,要浪费掉多少时间!

今天翘班已然非常对不起同事们。要是人都找到了还在外面晃悠一天,那简直是擅离职守!

何宛儿偷偷看了一眼面露难色的萧靖,低下头道:“靖哥哥要是不方便,就算啦。客随主便,你说哪里就是哪里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话,萧靖心里一软。有美女相邀对任何正常男人来说都是件大好事,更何况他确实欠了宛儿姑娘的人情?手头的工作虽急,回去加班也不是做不完,又何必让人家失望呢?

想到这里,萧靖拦下了一辆大车。预付了车费后,他便跳上了车,又招呼宛儿姑娘坐了进来。

这一路上要经过夏家的周边。万一让夏家的什么人看到自己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那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上车的时候,何宛儿有点不情愿,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上次同处一车时的旖旎;不过,稍稍调整了下心情,她还是坦然坐在了萧靖对面,这一路上都是有说有笑的。

“一会到了酒楼,咱们稍微低调一点。”萧靖认真地嘱咐道:“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就好,千万不要惊动掌柜,知道不?”

“为什么呀?”何宛儿奇道:“花钱吃饭而已,又不是要赖账。再说,人家不是扮成男人了嘛!”

萧靖又有点无语。你的男装扮相被人家秦子芊甩了几条街好吧?

秦姑娘本来就自带英气,再加上扮男人久了,她的嗓音也掩饰得十分逼真;身材高挑、做事雷厉风行、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的她实在太适合穿男装,也就是花丛高手邵宁或者萧靖这样的穿越者才能识破她的装扮。

而何宛儿呢?她浑身上下都透着灵动妩媚,尤其是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算换了男装,绝大多数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她是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所以她穿不穿男装都没多大区别。

一个萌妹子非要化身为娇小的、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又是何苦?

至于这赏心楼……

它家的掌柜在广告招商会上和萧靖有过两面之缘,也一对一的聊过一炷香的时间。如果让他知道镜报的社长来了,这顿饭非得免单不可,萧靖才不想在这么无意义的事情上欠下什么人情。

再说,每家店都有几个大嘴巴的人。要是不低调点,只怕“镜报萧社长与美人共进午餐”这事不出三天就会传遍整个瑞都城。

这也算是当名人的苦恼吧?

萧靖简单说了几句招商会的事。还没介绍到重点,何宛儿便听懂了。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靖哥哥,人家明白啦!”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她的个性天真纯善、活泼开朗,跟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可是,她在待人接物、人情世故等方面,又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度。这样一来,别人就更难摸透她的路数。

进了酒楼,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又点了不少菜。闲聊着扫光了大半桌,萧靖忽然放下筷子,道:“宛儿姑娘,萧某有事想问。”

何宛儿稍稍一愣,继而微笑道:“靖哥哥是不是又要问宛儿的住处?”

萧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对,也不对。现在我觉得,比起知道你住在哪里,‘你是什么人’这个话题才更让我感兴趣。”

何宛儿有些黯然。萧靖知道她不想聊这个话题,可两人从认识到现在怎么说也算朋友,在事业上也有互补之处。

现在这种找连人都没地方找的状况实在是太无力,如果一直这样,将来什么合作都无从谈起。以前还好,今后如果还不搞清宛儿姑娘的身份,对她的背景两眼一抹黑,那指不定要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作为报社的社长,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世界上的职业有很多种。有些看上去很美,有些则被人诟病。”萧靖缓缓地道:“在我的家乡,真正的舞者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没有任何人会因为她们喜欢跳舞而轻贱或菲薄。她们所做的固然是在‘娱人’,但人们闻乐而起舞,何错之有?自从有舞蹈的那天起,不就是由人来跳舞么?难道,舞蹈不是由人们创造的么?”

何宛儿猛地抬起了头。萧靖又道:“女孩子能学舞的地方有很多。青楼也好,教坊也罢,许多人学这门技艺是为了生存,她们都背负着凄凉的身世,指望着靠一技之长来讨口饭吃;可你不一样,看得出来,你真心喜欢跳舞。你一定会为了这个技艺而自豪,对吧?

我有种直觉,宛儿你不是青楼出身的,你的舞艺也不像家传。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其实,你所在的地方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个腌臜污秽的所在。恰恰相反,这个时代最有歌舞才华的女孩子都集中在了那里。我只想说:能认识你,我真的非常骄傲!”

在大瑞朝的这个时代,教坊还是相当于歌舞团的存在,主要掌管雅乐与俗乐;虽然因为工作性质,教坊中人难免和官宦阶层乃至皇室产生一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佚闻艳史,却也没有沦落到似封建社会后期的教坊那样不堪的地步。

萧靖也只是猜测,不过这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至于何宛儿属于教坊的哪一个部分,他就不知道了。

何宛儿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收起了笑意的她无比认真地道:“靖哥哥,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

面带笑容的萧靖微微颔首。

何宛儿咬着唇,很是挣扎地望着萧靖。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她忽然如释重负地道:“嗯,人家是住在教坊里。不过,宛儿还不是教坊的人哦!靖哥哥,你可别来找人家,要不然还没进门,就被打出去了!”

住在教坊却不是教坊的人?这是什么鬼?

萧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笑道:“我说宛儿,你给报社当个兼职记者,怎么样?”

第九十四章 大坏蛋

报社缺人是萧靖的一块心病。所以,见谁都说这话,就成了他的毛病。

这么说也不对。他可不是见谁都说,至少他没跟路人甲、乙说过。

何宛儿是教坊中人,有无数的渠道可以获知很多京城秘闻,其中一些应该就是瑞都“娱乐圈”里的故事。有她做兼职记者,镜报娱乐版的内容将极大的丰富起来,版面的卖点将提高不止一个档次。

何宛儿小嘴一扁:“为什么是兼职呀?难道,靖哥哥觉得人家当不了记者么?”

萧靖笑道:“当然当得了。只是,宛儿是明星的材料,当记者有点屈才了。再说,你平时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没法回编辑部坐班呀。”

何宛儿扮了个鬼脸,道:“那,靖哥哥需要人家做什么啊?”

萧靖详细地给她讲述了一个娱记应该做的事。何宛儿认真地听着他的话,时不时的还会提出一些恰到好处的问题。

“就是这些,记住了没?”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大串话的萧靖歇了口气,道:“别的都不要紧,我最后说的那件最重要的事,宛儿你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何宛儿用力眨了眨大眼睛,道:“靖哥哥说,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人家以自己的安全为最优先考虑。任何涉及敏感的问题的,全都不用报道,也不要告诉报社里的任何一个人;宛儿就当做不知道,决不能外传。只有那种不敏感而且很快大家就都会知道的小道消息,才需要人家抢先一步告诉报社。”

萧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何宛儿忽然羞道:“谢谢靖哥哥啦。”

萧靖一愣:“谢我什么,请你吃饭么?”

何宛儿摇摇头,红着脸道:“谢谢靖哥哥这么关心人家。让宛儿当兼职记者帮忙,还记挂着人家的安危。”

萧靖正色道:“宛儿姑娘,这和你说的没关系。你是记者,也是线人,保护线人本来就是媒体的责任。哎,瑞都和我的家乡可不一样,在那里好多人哭着喊着想上娱乐版。在这儿呢?一步不慎,对你我来说就是天大的祸事,小心些总没坏处。”

说罢,他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微笑道:“宛儿可吃好了么?若是好了,咱们就走吧。”

何宛儿“嗯”了一声。萧靖唤来了小二,道:“麻烦会账。”

“公子还会什么账啊?”那小二恭敬地道:“我家掌柜说,萧公子是店里的贵客,平时请都请不来的。难得来一次,自然要由小店做东。他不愿意打扰公子,临出门前还和小的交待,说一定要服侍好您,这一桌子菜色都是后厨的大师傅亲自掌勺的……”

萧靖苦笑了一声,又用手捂住了脸。

到这赏心楼的时候,正常的饭点都已经过了,店里的客人也不太多。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挑了一个角落,离其他客人至少隔着三桌的距离。也正因为这样,萧靖才敢小声叫“宛儿姑娘”,宛儿才敢喊上一声“靖哥哥”。

这么小心翼翼的,还是被人发现了?

萧靖不由分说地把一锭银子拍到小二手里,笑容满面却又不容质疑地道:“掌柜的好意,萧某心领了。只是,萧某是来照顾生意的,把我当做普通客人就行。今天这顿吃了不少,若是小哥非要关照,那萧某也只能把酒楼的广告费退给你家掌柜了。”

小二一听哪能答应?他苦着脸好说歹说,萧靖就是不让步;最后的最后,萧靖才同意让酒楼给了个八折的友情价。

上了大车,萧靖终于松了口气。何宛儿乖巧地坐在了一边,他掀开帘子望向了来来往往的人群,轻叹道:“要是可以,我真的不想这样。”

何宛儿吃吃笑道:“谁让靖哥哥你是大名人来着。”

萧靖板起脸道:“你笑什么,将来总有一天,你的知名度比我高,你信不信?”

何宛儿眨了眨眼睛,又把可爱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她偷偷扫了萧靖一眼,试探着道:“靖哥哥,要不你就把宛儿放在这里吧!”

萧靖斜了她一眼,哼道:“怎么了?”

何宛儿把食指放在唇边,小声道:“人家……想再玩会,你先回去好不好?”

“不行!”萧靖斩钉截铁地道:“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我在车里看你进了门再走。”

说罢,他还特意侧过身堵住了车厢的门,好像怕何宛儿跳车逃走似的。

见萧靖这般坚决,何宛儿也没了脾气。她一赌气,索性靠在边上假寐;对此萧靖倒是乐见其成,他呵呵笑了两声,真的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这“在哪里都能睡着”的功夫,他也是来了大瑞朝之后才练成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车忽然停下了。感受到了车的震动,萧靖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通透,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可举目四望,车厢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何宛儿哪里去了!

萧靖浑身一机灵。他猛地钻出车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怎么都到编辑部门口了!

“把式小哥,这是怎么回事?”萧靖一脸懵逼地问道:“车上的姑娘呢?”

车把式甚是不好意思地道:“还没出城,那位姑娘就下车了。她说让俺把公子送到这个地方,公子会给俺钱。她还让我和公子说……说……”

满头大汗的萧靖急切地问道:“说什么?”

车把式干笑道:“俺说了,您可别生气。她就让俺跟您说三个字:大坏蛋!”

萧靖本想跳下车,却一屁股坐在了车辕上。

一个没看住,她就跑掉了!

难道,她是从车窗出去的?萧靖忍不住看了眼窗子,马上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这么小的窗也就是透气用。要说钻出去,四、五岁的孩子还有希望,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论身形多么纤细都是不可能的。

那,她是从哪儿出去的?

发现萧靖投来了相询的目光,车把式憨笑道:“她是从车门钻出来的。”

什么?

萧靖的身子挡住了半个门,宛儿居然在没触碰到萧靖的前提下钻出去了?

他用力拍了下大腿。差点忘了,这妮子是练舞蹈的!

“柔若无骨”什么的有点夸张。但是,对走路极轻且身体娇软的何宛儿来说,要在不惊动萧靖的情况下钻出来,倒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

哎。只希望她能遵守诺言,早点回“家”去。

还有,我为什么是大坏蛋啊?

第九十五章 招聘启事

很多人、很多单位,无论什么时候都极其低调,时刻都会远离公众的视线。

而有些地方生来便与众不同。它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哪怕它打个喷嚏,这片大地上的很多人也都会抖上一抖。

在萧靖的努力下,镜报就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地方。

今天一早的这期镜报在报道的内容上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头版上却有一个极其吸引眼球的地方:在所剩不多的空间里,萧靖硬是挤出了一片地方,用小字登了一则招聘启事!

“在诸位读者的支持下,镜报不断发展壮大,如今每期的发行量已近七千份;不过,报社的人手愈发捉襟见肘,难以帮助报纸更上一层楼。在此,求贤若渴的报社特面向社会各界广招良才。招聘要求,详见第二版。”

而在第二版上是这么写的:“本次招聘预计招收1-2名编辑记者。招聘要求如下:男女不限;能识文断字,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对报纸这一新兴事物充满热情,善于学习,家中允许到报社工作,能适应频繁外出。工作地点浦化镇,可提供食宿,薪酬面议……”

以前就见过官府贴“招贤榜”,还没见过有人这么雇人的!

一时间,瑞都及周边都在热议镜报招聘的事:

“啧啧,看这条件,简直就是为本公子量身定制的!要说家世清白、为人正派,还有谁在我之上么?说到善于学习,谁又能比得了饱读诗书的本公子?在报社工作应该挺好玩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试试吧!”

“镜报在招人?听说,萧社长用人不拘一格,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在报社谋得一席之地。对于我这等寒门子弟来说,这是个机会!”

这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等着在招聘当日一显身手的。还有人嗤之以鼻、冷眼旁观,就等着看镜报怎么闹笑话:

“招聘?实在可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哗众取宠?去的人越多,他就越开心,还能摆出个‘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架势……呵呵,谁爱去凑热闹就去,老子才不上当呢!”

“说什么为人正派,我呸!本来做报纸的就是鼠窃取狗偷之徒,招收的能有什么好人?呵,看着吧,最后肯定是蛇鼠一窝!”

“简直岂有此理。能识文断字的,就能做编辑记者?贩夫走卒、茶坊酒肆里识文断字的人也有不少,可这些人一天圣贤书都没读过,又怎能去舞文弄墨?这不是贻笑大方么,于教化民众可没有半点好处!”

“女人也收?成何体统!我大瑞朝虽有个别女子小有才情,但说到锦绣文章,还不是要靠男人……哎,是我多虑了,镜报上写的本就没什么美文巨制,不过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市井白话,要会写文章的有什么用?”

对外面的种种热议,萧靖充耳不闻。有些人的话虽然不在理,不过其中的某个部分没说错:报社招人固然是因为真的缺人,但宣传推广的意图也是真实存在的。

此刻,红光满面的他正在给大家开会。眼看着说完了所有与工作有关的内容,他轻咳一声道:“还有点时间。趁着人齐,我再说件各位可能都会感兴趣的事。”

编辑部的人,除了兼职记者何宛儿以外全都到齐了,也算是创刊以来少见的盛况。

“俗话说,干活要劳逸结合。这几个月辛苦大家了!尤其是记者同学们,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也正是因为有你们,我们有了这么多篇优秀的报道……”

话刚说到半截,邵宁便不耐烦地打断了萧靖:“说重点!”

放眼整个编辑部,能跟总编辑这么顶嘴的,也就是邵宁一个人。

萧靖白了邵宁一眼,又清了清嗓子,道:“鉴于大家都这么辛苦,我决定安排一次团队建设活动。时间,就定在下期报纸发布的第二天。”

邵宁奇道:“什么叫‘团队建设活动’?”

萧靖鄙夷地道:“安静!我这不正要说吗!”

邵宁小声嘀咕道:“报复心真强……”

萧靖没有理会他,续道:“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彼此熟悉并更好地融合在一起,以此提高工作效率和战斗力,并形成团队意识。至于方式吗,咳,这次我们会集体去郊外游玩、野炊……”

邵宁喜道:“你就直接说出去玩不就好了,还废这么多话干什么……”

萧靖呆住了,眼神也有点发直。每个地方都少不了这么个浑人,可自家这个也太麻烦了吧?

秦子芊见状轻轻拍了拍桌子,邵宁才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咱们辰时二刻出发,大概酉时前后回来。”萧靖微笑道:“车马、餐费等由报社出,各位只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就好。到时,大家就各展所长吧!会烧烤的烧烤,会吟诗的吟诗,有力气的帮着干活,至于什么都不会的……那张大嘴巴等着吃吧!”

众人一阵哄笑。萧靖又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董小雅微红着脸颊道:“公子,可以带着小远一起去么?”

萧靖笑道:“当然可以。小远本来就是报社的一份子,也会我们未来的接班人。他为什么去不得?”

董小雅羞笑着点了点头。

邵宁看了眼萧靖,偷偷凑到潘飞宇旁边,小声道:“你觉不觉得萧靖这家伙有点不对劲?”

潘飞宇讶然道:“哪里?萧哥挺正常的啊,我没看出什么不对的。”

邵宁神神秘秘地道:“你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自然没有本公子这么了解他。你就没发现,他的眼睛直冒绿光,人也特别兴奋么?”

潘飞宇仔细盯着滔滔不绝的萧靖看了一会,低声道:“确实是,邵哥你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

邵宁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说句不客气的话,就他那两下子,我早就看穿了。他会这样,只能说明……”

他故作深沉地顿了一顿。待潘飞宇满怀期待地咽了下口水,他才道:“这小子,一定有好事!”

第九十六章 砸场子

镜报的第一场招聘会,就在今天。

鸡一叫,萧靖便起来了。推开门,院外已经聚集了几十人。有的人站着等待招聘开始,有的人则打着地铺,估计是昨晚或半夜赶过来的。

见状,萧靖搬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有写着数字的小木牌。他一边分发,一边笑眯眯地道:“招聘巳时开始,各位一大早就过来,实在太辛苦了。拿了这个号牌就去吃饭吧,不用在这里堵着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眼前一花。十几道身影飞快地冲了过来,又有数不清的手伸向了盒子。被吓了一跳的他刚想喝止,面前的一道道虚影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只剩下几块木牌的盒子。

最搞笑的是,经过众人这番哄抢后剩下的牌子里,还有一号、七号、十二号这样的高位号码。

这也太特么热情了吧?何苦呢,等我发不好么?

萧靖拎着空盒回到了院里。刚关好门,他便嘀咕道:“要不然,抢走这些号码的人一个都不录用?”

睡眼惺忪的潘飞宇正好出门。听到这话,他好奇地道:“萧哥,为什么啊?”

“没事,当我没说。”萧靖无力地摆了下手,缓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面试的概念,可能会本能地觉得越靠前越容易被录用。哎,不知者不怪!

太阳升上了天空。待萧靖第二次出门查看时,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粗略一数,大概有八十多个人。

从来面试的人数看,招聘启事的效果没有达到萧靖的预期。不过,这是大瑞朝的第一次公开招聘,不止是报社在试水,应聘者也在观望。能有这个数量,也还算不错。

萧靖往门外搬了把椅子又跳到了上面,高声道:“各位好,感谢对镜报的支持和信任!”

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他才道:“大家的手里都有木牌了吧?今日的面试流程是这样的:请听着院里的叫号,叫到了哪个号码,拿着那个号码的人便可以入内。本人必须在场,若叫到了号人不在,号码作废!前面的面试大概要到持续到午时,排在四十号之后的朋友,可以先去逛逛,未时再回来即可。”

以现场的人数来看,即便如此安排,面试的时间也还是太过紧凑了。

萧靖本想在林间空地搞一场笔试来做最初的筛选。毕竟,无论当编辑还是记者,文字功底都挺重要。可是,秦子芊皱着眉头劝他不要搞,他想了想也只好作罢。

小小的一个报社,搞个招聘弄得像国家开科取士一样,成何体统?风声传出去让人听到了,有心人少不了会把这可大可小的事往上面传,到时候就会有人发话了:镜报这帮人,到底意欲何为?!

若是能用笔试筛下去一批人,招聘的效率就会高得多。可惜,大规模笔试行不通,也只有等找到了差不多的人,再在院里考校他们的文字水平了。

反正是第一场,先试试再说,萧靖也没指望着招聘一次就能引来秦子芊这样的“金凤凰”。

萧靖把话说完,现场一片乱哄哄的。他笑了笑便转身进了院子,负责接待的潘飞宇站到了门口。

待人群稍稍安静了些,潘飞宇大声喊道:“一号,一号在吗?”

能在就怪了。萧靖苦笑着看了看那个还装着几个木牌的箱子,一脸的无奈。

“一号不在,二号在不在?在的话请过来!”

潘飞宇正想再喊一遍,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忽然举起手走到前面,应道:“在下便是。”

这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颇有几分书卷气。潘飞宇笑着行礼道:“这位公子,请问怎生称呼?”

那人还礼道:“免贵姓凌。”

潘飞宇伸手向内一指,道:“凌公子请进。”说罢,他又转身向内,大声唱名道:“凌公子入内面试了!”

这不伦不类、有点像宴客的做法也是萧靖提出来的。在现代,来面试的人好歹还有个简历,你怎么也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大概做过什么。可是在这里,无论面试谁都是两眼一抹黑,要是挨个询问姓名再客套一番,那就不用干别的了,光是这个环节就能占去大块的时间。

凌公子进了院子。放眼望去,院子的中央摆着一张长桌,四位面试官正端坐在桌子后面。

萧靖看了眼稍显吃惊的面试者,微笑道:“凌公子辛苦了,请坐。”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时双方应该相对行个礼,来人再谢座,面试便正式开始。

可是,凌公子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

他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坐下。那锋锐又有几分好奇的目光停在了萧靖的脸上,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道:“足下便是萧靖了?”

萧靖一愣,道:“正是。”

这剧本不对啊!

在面试的开始阶段,应该是我问你,你回答才对呀!

邵宁正想出言提醒,凌公子忽然哼了一声。他脸上谦和的笑容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悸的冷笑。

萧靖也收起了笑容。嗯,来者不善呢。

“人道镜报周正公允,于国于民大有裨益,在下却一直不以为然。”凌公子冷冷地道:“凌某此来,并非为了面试。但凡是有志的读书人,又岂会为了区区几两银钱便投身这腌臜之所,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

萧靖哂笑着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开个招聘会,没想到一上来就弄个开门黑。你要砸场子也得分时间地点场合啊,哪怕你晚点再来呢?

“既然不是来面试的,你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怒气冲冲的邵宁用力一拍桌子,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识相的赶紧给我……”

一个“滚”字还没出口,邵宁便感觉到衣袖被人拉了下。

“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萧靖接过话头,道:“凌公子请畅所欲言,镜报不搞一言堂。不过,每个人的面试时间都是一样的,还请您不要耽搁太久。”

凌公子点头道:“凌某此来,是来声讨镜报的,说完话便走。”

说着,他背过手又向前迈了一步,高声道:“萧公子可知镜报的六宗罪么?”

第九十七章 六宗罪

六宗罪?

砸场子都砸得这么有文艺气息,也只有这个时代才能出现这种奇观吧?

萧靖笑吟吟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凌公子蹙眉道:“镜报六宗罪,一曰肆意揽财。萧某等人以广告为名勾结商贾,做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商家本就奸诈圆滑,自广告问世后,世间之货物无论良莠,仅靠几句舌灿莲花之语便可登堂入室,卖得高价。仅此一项,便使商品愈发虚有其表,商人愈发贪婪,百姓深受其害。再者,银钱从商贾之手转入报社,并未课下分文税款,致使国家税赋流失,亦是极大弊端。

二曰不利教化。自仓颉造字、先贤立说以来,文字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卑贱。究其原因,概因镜报之流以市井之语撰写媚俗之文章,致使斯文扫地、正学蒙羞。报纸一出,文人士子、贩夫走卒皆弃书而吹捧所谓“新闻”,其津津乐道之状,令人扼腕。长此以往,又有何人用心治学,何人钻研经典?圣贤之言,尽毁于吾辈之手矣!

三曰兴商废农。镜报一心扶植商业,为商人逐利而奔走呼号,极不可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贾为钱财无所不用其极,本已大节有亏;如今,镜报兴商业、倡私欲,世人皆道钱财多者无所不能。田野间,大有称羡且欲弃农从商者。农为邦本、食为政先,若农人皆为私欲转农为商,则谁人生产食粮以供养芸芸众生?田赋乃国家正供,又该从何而来?农人离开田地,行商不成难免游荡滋事、惹是生非,又当如何处置?

四曰浮言惑民。镜报所言之事,多非正理。自镜报创立,民间人心浮动、群情喧喧,无知乡民躁动不已。有人耽于安乐,沉迷戏曲声色;有人视报纸如话本,每日读之不知厌弃,为抢购报纸,竟弃正业于不顾。若听之任之,则民心浮躁,不可用矣。

五曰挑唆女子。镜报雇佣女子,本已是尽人皆知之事,此番又招募女人,唯恐天下人不知;然,女子应守妇德,这般抛头露面,与一干男子于同一屋檐下当面共事,日日相对,终究不妥。若已嫁之女舍家从业,未婚之女不修德性,皆为镜报之过也。

六曰传谣流绯。镜报所言之事,虽未失实,却仍有任意浮夸之处;虽言之凿凿,但其‘新闻’来源成疑。凡有识者,皆应警醒。如今,镜报发售只近八千,读者却有十万之众。一旦其刊载不实之词,京师之民众难免三人成虎,信以为真。到时,必将满城风雨,不可不防。”

说完了这么一大串话,凌公子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是为镜报之六宗罪也。”

评委席上鸦雀无声。邵宁被萧靖扥住了,所以只能怒目相视。秦子芊挑了挑眉毛想说话,可看到萧靖还没开口,她也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董小雅有些担心地望向了萧靖,似乎是担心他突然发作,生气太甚伤了身体。

小雅的担心是多余的。萧靖一脸的云淡风轻,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人家算是手下留情了,真搁在那些御史言官手里,甭说六宗,哪怕十六宗罪都是小菜一碟。所幸,朝堂上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懒得理会镜报,也正因为这种视之为蝼蚁的态度,报纸才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

萧靖凝视着凌公子,面带微笑地道:“听闻足下高论,萧某获益匪浅。只是,公子所言说的罪行要么是坊间的穿凿附会,要么是有心人罗织的胡言乱语,要么是人与人之间的理念不同,要么是镜报还未做过的莫须有之事。在下也有良言相告:天下并不只有一种文章!无论怎样的文字,只要它能让更多的人看懂,只要它正当公允,只要它能给天下人带来福祉,那它就有存在的价值和受欢迎的理由。”

说着,他侧过头对董小雅说了些什么。小雅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点头应了。只见她离开座位,莲步轻移着走进了耳房;不多时,她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走了出来,盒子上还有一封信。

萧靖笑道:“镜报发售至今的每一期报纸,这盒子里都有一份,还请公子笑纳。至于镜报的作为,多看些报纸便心中有数,萧某不再自卖自夸地辩解,以免惹人生厌。与足下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那封信,是萧某对于许多疑问的态度。凌兄尽管一观,不过看完了要把信给我留下。”

看着对方接过盒子,萧靖忽然有点肉疼。这珍藏版的贵宾礼盒总共才准备了三十个,这就送出去了一个!看来,过两天还得补货!

凌公子展开了信。才读了几句,他的表情就和刚才不同了。

看信的过程中,他的神色不断变化着:那里面有不屑,有质疑,更有挣扎和迷茫。读罢,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才把信纸塞回信封,叹道:“凌某言尽于此,公子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往院外走。萧靖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对着他的背影行礼道:“凌兄慢走。他日若有指教,不妨再来舍下一叙,萧某一定扫榻相候!”

凌公子自顾自地出门去了,根本就没有理会他。

“对这人你居然还以礼相待,简直岂有此理。”邵宁恨恨地道:“他就是来找事的!依我说,就应该把他赶出去,还听他废话干什么?哼,还搭上了一套贵宾礼盒,简直是糟践东西!”

萧靖拍了拍他的肩,道:“听了两句,我才发现人家不是故意来找事的。真正想骂你、整你的人,早就明里暗里出招了。朝堂上提一提这事,不比什么都管用?除非是想沽名钓誉地替天下道学之士讨个‘头彩’,否则谁会巴巴地跑到跟前来历数你的罪名?怎么看,凌公子都不像这种人。至于给他礼遇嘛,我觉得没什么不对。来的都是客,观点不同可以辩论,伤和气就没必要了。”

说到这儿,萧靖不由得神秘一笑,又把目光飘向了秦子芊,道:“我从这凌公子身上没看出什么敌意。恰恰相反,我倒觉得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嗯,跟某人那个时候很是相像呢。”

秦子芊白了他一眼。萧靖轻咳一声,道:“小潘,叫下一位进来吧!”

潘飞宇应了一声,喊道:“童先生入内面试了!”

进来的是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中年人。他径直走到桌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靖,道:“这位可是萧公子?”

怎么进来的人都要先问这么一句,我的知名度已经这么高了么?

萧靖礼貌地笑道:“正是在下。”

还没等他强调面试程序,童先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倒在地。

包括萧靖在内的四位面试官全部傻眼了。面试又不是上殿面君,你跪个毛线?难道,他对报社的工作已经渴求到这个程度了?

反应最快的还是萧靖。可能是因为被人跪在跟前叫过几次“恩公”所以有了经验,他飞快地离开座位抢上去扶住了童先生,口中大呼:“使不得,使不得!先生请起,有话好好说,切不可如此!”

童先生的样子很凄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哭得实在太委屈,以至于身上都没了力气;萧靖用尽全力提了一把,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萧公子,童某冤啊!”童先生含泪道:“在下来此非是为了面试,只是想问公子,能否借贵报一方宝地,为童某洗清冤屈?”

得,又是一个打着面试的旗号办私事的。

萧靖苦笑道:“童先生,并非萧某不愿帮忙。只是,你若有何冤情应到官府去诉说,报社只怕是爱莫能助。”

对方才不管这么多。童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家产如何被人谋夺,一家人又是如何妻离子散。听着听着,萧靖忽然眉头一皱:在报社那个神秘的木盒里应该有关于这个案子的记录,他曾经反复读过,所以还有些印象。

可是,至少在眼下,他还帮不了什么忙。

待他讲完,萧靖温言劝慰了几句,又叫董小雅拿来了五十两银子。

“童先生,在下真的无能为力。”萧靖把小包袱塞到他的手中,黯然道:“这些钱是报社的一片心意,你拿去吧。不管用来打官司还是改善生活都好,总之不要委屈了自己。”

童先生有些失望。他努力推拒着银子,可萧靖说什么也不肯收回。无奈之下,他只好讷讷地收下,在又一次确认了报社确实无法帮忙后,才踉跄着离开了。

董小雅已是泪盈于睫,秦子芊则紧咬着牙一声不吭。萧靖发了会呆,方才大声喊道:“小潘,叫下一个进来!”

这次进来的是位姓宋的年轻人。他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文人秀士的优雅,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之辈。

“萧公子,各位请了。”宋公子行礼道:“宋某久仰镜报大名,听闻贵报招贤纳士,故特来一试……咦?”

某个瞬间,他的目光忽然一顿,整个人也愣住了。很快,怒容就爬上了他的脸庞,盛怒之下的他一拂衣袖,干干脆脆地转回身走向了院门的方向。

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九十八章 此言差矣

放弃面试是人家的自由,谁都不能说什么。

不过,萧靖很想知道:来都来了,你转身就走,到底是为啥?

“宋公子请留步。”萧靖起身道:“来参加面试,说明你对镜报提供的这份工作感兴趣。那么可否说一下,我们到底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让足下刚进来就选择离开?”

似乎就在等这句话的宋公子真的停了下来。他转回身扫了眼四位面试官,道:“自打今早至此,镜报所做的处处周到,并无失礼或怠慢之处。”

萧靖点了点头。他自问给了每位面试者足够的尊重,无论多么讲究的人,都没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报社早就和周围的邻人打了招呼,也预付了银钱。队伍虽然有点长,但邻居们都搬出了自家的椅子,还有专人负责烧水沏茶;如此一来,就算要排上很久,人们也不至于又渴又累的一直站着。

宋公子又开腔了。这次,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只是没想到,宋某堂堂男儿、学富五车,竟然要被一位女子考校,真是岂有此理!”

听到这话,董小雅黯然垂下了头。

秦子芊倒是笑吟吟地拿出了翩翩公子的派头。“一位女子”?那就是还没识破我的装扮喽!

虽然她对宋公子的直白也很是恼火,但她知道萧靖肯定会出言驳斥,所以不想跟着凑热闹。

以秦子芊的性子来说,如果把“一位女子”换成“女流之辈”,估计她立时就要暴走,那就没有萧社长什么事了。

萧靖平静地道:“足下来之前,应该听说过镜报有女员工的事。招聘启事上也写了,本次招收的对象男女不限。既如此,为何还对此耿耿于怀?”

宋公子叹道:“此事宋某自然知晓。只是男女有别,此乃天道;自古以来,虽有些颇具才情的女子亦能舞文弄墨,但论起锦绣文章、学识见地,还是逊色于男子。在下不介意与女人共事,但若由女子当面试官,说出去实在有辱斯文、贻笑大方。这次面试,也只好作罢。”

萧靖摇头道:“宋兄此言差矣。男女的情况天差地别,实在不好相提并论。寻常的男子只要有心向学,除非生在庸碌之家,否则家里即便砸锅卖铁也要供其读书考功名。读书,不止是为了知风雅明事理,它更是一群人的进身之阶。

而女子呢?穷人家的女孩子幼年就要帮家里干活,稍大些便要嫁人,哪里有识字的机会?官宦富人家的女孩子好一些,可无非就是随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先生识字再学些所谓“女德”,便算大功告成;若是多学点女红、才艺,也不过是把这些技艺当做迎合未来夫家、到人家当大妇的一块敲门砖,哪里是为了自己?

这一来二去的,即便很多女子天赋出众,也只能埋没掉才华,踏踏实实地嫁人生子,做一辈子家庭妇女。在这样的环境下,滔滔的历史长河中还能出现一些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已然非常不易。宋兄以此事来证明女子不如男儿,是否有失偏颇?”

说完,萧靖没忍住看了眼秦子芊。秦姑娘也满眼赞赏地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公子比刚才平静了些,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不过,他还是坚定地道:“男女之分本该如此。女人就应安守妇道、相夫教子,又怪得谁来?公子不必再言,宋某与贵报终是有缘无份,也不耽误报社面试了。告辞!”

他又向前两步,眼看着就走到了院门口。忽然,他又驻足问道:“有篇叫做《揭戏曲圈乱象:当红戏班每天只练半个时辰》的文章,是哪位的手笔?”

萧靖古怪地笑了笑,道:“足下缘何问起这个?”

宋公子道:“宋某平日也是个票友。好多令在下恚怒不已的事都被这篇文章酣畅淋漓地道出了,实在解气得很。若写这篇报道的人在,宋某倒很想与他结识。”

说着,他负手背诵起了文中的内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某知名戏班的演员一上台便赢得满堂彩,可他脚步虚浮、唱腔跑音,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代名角。台上演的明明是《劈山救母》,可若是给他换上一身行头,外行人定会以为演的是《贵妃醉酒》。

有人走到台前闻到了一阵酒气,方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各大戏班好酒的艺人不少,可上台前还敢喝酒的,除了个别的国宝级大师,还真没什么人敢如此肆意妄为。

另一个知名戏班倒没有人在台上醉酒。只是,班子里的人一上台就跟没睡醒似的,无论动作还是唱腔,都缺了股精气神。有票友私下说,这班子前两年还一板一眼的,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估摸着,是人有些懒惰了。

记者经过调查暗访,事实确实如此,这位票友不幸言中。该戏班的人每天练功的时间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练功的主要还都是些学徒,而成名在外的名角不过是下场做做样子而已。演出之外的时间,他们是各大酒楼的常客,经常纵情饮酒至一更三点酒家关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甚至,一些青楼楚馆也出现过戏班中人的身影。

练功讲究刻苦。不下苦工还日日沉湎于珍馐美酒、纸醉金迷,光是身材的发福走样就足以让人的舞台动作变差,更别提维持良好的表演状态。众多票友慕名而来,却败兴而归。看了一场乏善可陈的演出,下次谁还会再来?观众都是用脚投票的,还请艺人们珍惜名誉,莫要自误……”

宋公子背完了这么一大通,又满面红光地道:“这篇报道不仅揭出了内幕,行文和示例也够生动,确是大快人心,足见记者下了一番工夫。宋某还记得,文后的署名为‘子晗’,不知是谁的表字?”

萧靖微微一笑。趁着宋公子的目光四处巡睃的机会,他对着秦子芊努了努嘴,又做了个甩头发的动作。

秦子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萧靖也只好一脸委屈地转回了头。

“让宋兄见笑了,那篇新闻述评是秦某所写。”秦子芊轻咳一声,道:“负责编校的,是秦某的表妹。至于子晗这俩字,不过是个化名而已,兄台不必放在心上。”

宋公子顿时呆住了。我没听错吧?

说话的人明明是位俊朗不凡的公子,为什么我听到的是个清澈悦耳的女声?

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实在太搞笑,萧靖险些笑出声来。

秦子芊不装腔作势扮男人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本就很好听,“夏家双璧”可不是浪得虚名!

至于她讲的“化名”什么的,就纯粹是胡扯了,萧靖此前看到她起的这个所谓化名就偷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稿子是小姐妹俩采写和编审的,那么这名字自然是两人各取一字!

秦子芊曾失言称表妹为“雪儿”。这样一来,夏小姐的闺名不就呼之欲出了么?

在报纸上署了个名,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总编辑!

萧靖正在暗自得意,秦子芊又不紧不慢地道:“世人皆道女子难为文,在下倒觉得此说甚是荒唐。报纸上这些文字,秦某写得不比别人差;若是以圣贤之言、诸般经典命题著文,秦某也未必输给宋公子。今后,在下所写的文章也会登载在报纸上,还请足下多多指教。”

宋公子仍旧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向萧靖投去了相询的目光,萧靖笑道:“宋兄勿疑,秦记者所说的句句属实,萧某愿以人格担保。”

萧靖的眼神很真诚,容不得他不信。无地自容的宋公子低下头踌躇了片刻,草草一礼道:“哎……这……宋某还是先回去了。”

“公子慢走。”萧靖真诚地还礼道:“镜报尚在初创期,今后若有什么不足,还请来此向萧某明言!”

宋公子的背影从门前消失了有半分钟,萧靖才坐回了座位上。

“这人的眼力也太差了!”邵宁哈哈大笑道:“居然还有人分不清子芊是男是女?呵呵,本公子当初可一眼就看出来了!”

萧靖笑着接话道:“这也说明人家是个正经人,不是什么花丛高手。”

“以为别人都跟你们似的?”秦子芊冷淡地道:“还记得我抓小潘那次么?你们俩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邵宁一阵剧烈的咳嗽。能不能不要这样?苏玉弦还在后面屋里办公呢!

萧靖望着妙目含嗔的秦子芊,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期待。

男性对美女本就有着天然的好奇心,更何况对方是偶尔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许醉人味道的男装丽人?

刚才本想让她散开头发,谁知被人家鄙视了。哎,认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女装版的秦姑娘!她穿女装的模样,想来应该非常惊艳吧?

萧靖定了定神,道:“小潘,叫下一位吧。”

还没等潘飞宇应声,一个又高又壮、形同黑铁塔的强壮少年大踏步地进了院子,高声道:“人家都说,加入报社能挣大钱!哈哈,俺来啦!”

第九十九章 凑数的应聘者

萧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面试官,而是才艺选秀节目的评委。

自打招聘开始,这是第四个应聘者。前面三个一个比一个无厘头,俗话说事不过三,他原本指望着这人能好些,谁知道来的仍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四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自幼习武的猛男,要不也练不出这副身板。可是,这里是报社招聘,又不是军队招兵,这个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书卷气的孩子真的没问题么?

人不可貌相,还是看看再说吧!

萧靖定了定神,道:“这位小哥,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咧嘴一笑,道:“不敢,俺叫曹驰。你就是萧靖吧?”

萧靖客客气气地道:“正是在下。”

曹驰仔细端详着他。那一对小眼睛上上下下地不停巡睃,直看到萧靖浑身发毛,他才道:“别人都说萧社长不仅才华横溢,而且俊朗不凡;可是,俺没觉得有何特别的哇?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跟寻常人一样么?”

萧靖当场石化。秦子芊鼓起腮帮又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的她干脆把头背到了一边,一双削肩不停耸动着。

她最喜欢看萧靖吃瘪了!

萧靖深吸了口气,才面带微笑地道:“曹小哥说笑了。敢问,你是怎么知道镜报的?平时读的报纸多吗?”

曹驰嘿嘿两声道:“平时俺就特别喜欢镜报。什么娱乐版啊、社会与法版啊,上面有好多好玩的事,每次爹看报纸的时候,俺都会让他多念上几遍……”

什么?

萧靖连忙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曹驰:“小兄弟,你不是看报纸,是听人读报纸?”

曹驰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啊!”

萧靖试探地道:“那,你不识字喽?”

曹驰哈哈大笑道:“萧社长也太看不起人了。不识字,谁敢来报社找活计啊?”

旁边的一张书案上有准备好的纸笔,他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提起笔来非常利索地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满心好奇的萧靖离开座位过去一看,差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萧靖小时候跟爷爷练过毛笔字,所以他的书法即便放到这个时代也算是可以接受的水平。而眼前的“曹驰”二字呢?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样的字拿给随便哪个教书先生看看,人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证不打死你”吧!

一脸瀑布汗的萧靖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座位。另外三位面试官也按捺不住凑过去看了看,结果无不目瞪口呆。连喜欢取笑萧靖的秦子芊,都在满脸同情地望着他。

萧靖无力地问道:“曹小哥还会写别的字么?”

曹驰不好意思地道:“不会了。”

这孩子倒诚实!

萧靖捂着脸运了半天气,方才道:“小哥,报社招收的是编辑和记者。要做这两项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识字,我们的招聘启事上也写了。你只识得自己的名字,这可不行的。”

曹驰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有些窃喜。他搔了搔头,又道:“那,也可以学呀?师傅和娘都说,俺学东西可快啦!只要萧社长肯收下俺,不出三个月,报社就又多了一员干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找的是稍加培训就能上岗的人才,要从识字开始教你的话,我还不如从浦化镇找几个上过“林间大学堂”的年轻人当实习生呢!

“报社急用人,恐怕等不了那么久。”萧靖耐着性子道:“小哥还是另寻高就吧,舞文弄墨的真不适合你。”

说罢,他又微笑道:“刚才听你说起‘师傅’,可是练过武艺么?”

“你这人还真是机灵,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一听到“武艺”二字,曹驰顿时两眼放光:“俺生下来便落了病根,爹娘为了让俺打磨身子,四岁就给俺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武师。到今天,俺都练了十多年啦!”

刚才还吃吃地请萧靖收下自己的曹驰一说起习武,就把报社招聘这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眉飞色舞地讲了好久,虽然颠三倒四的没什么逻辑,萧靖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原来,他爹娘怕他侍勇无礼、不服管束,将来会惹是生非闯下祸事,又从某些渠道听说镜报挣了好几笔大钱,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出路,就逼着他来参加面试了。

说到高兴处,曹驰大步走向院子的角落,抱起了一个破磨盘。

这磨盘的历史谁都说不清。萧靖搬进院子时,一部分埋入土中的它就已经在那里沉睡了不知多久。萧靖数次想把它请出去,可这玩意得他和邵宁两个人才能搬得动,光是想想就觉得好辛苦。工作本就很累的他干脆偷了个懒:反正也不碍事,就在那里放着吧!

待看到曹驰轻轻松松地抱起磨盘,他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就算这个磨盘不大,目测着也得有近二百斤。

饮水机的大桶一个有三十七、八斤,没做过力量训练的成年男子抱起来都要用些力气,这磨盘可足足有五个水桶那么重啊!

萧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一大串名字:关羽、李元霸、罗士信、裴元庆……以前他还以为所有的“天生神力”都是小说家的演绎,这会他才明白:在人杰地灵的中华大地上,不管朝代叫什么,这样的奇人是永远少不了的!

当然,就算各朝代的“一斤”所代表的实际重量不同,那些动辄“举起几千斤”的案例,也应该是纯粹的艺术夸张。

回过神来的萧靖不禁赞叹道:“小哥神力,萧某佩服。”

得到萧靖的认可,曹驰很是兴奋。他轻轻地把磨盘放在了地上,没发出半点声音;又随口说了几件得意的往事,他的脸忽然被一层愁云笼住了,整个人也蔫了下来。

善于察言观色的萧靖瞥了他一眼,道:“小哥在烦恼什么?可是因为家里不让你练武么?”

曹驰奇道:“萧社长,你怎么连俺在想什么都知道?”

废话,刚才你都说个八九不离十了好吧?

萧靖清了清嗓子道:“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让你从文也确实是强人所难。这样,萧某修书一封为你说说情,你拿回去给你的父母。他们若是肯放你一马,自然最好;他们若不肯让你习武,那在下也帮你尽了力。怎么样?”

曹驰喜道:“这个主意好。我爹可喜欢镜报了,若是萧大哥写信,说不定他会听。嘿嘿,如果此事能成,那俺就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啦!”

这孩子虽是个直肠子,倒也不傻。看到萧靖很愿意帮忙,马上就叫起大哥来了。

看着他那喜形于色的模样,萧靖无奈地道:“我也只是试试,你别抱太大希望。一看你明明不愿意却还听了娘的话过来面试,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就算不行,也千万不要忤逆父母。”

“这个俺省得,萧大哥放心吧!”曹驰憨笑道:“无论怎样,俺都承大哥的情!”

萧靖轻叹一声,低下头奋笔疾书起来。不一会,一封信便写就了。

他把信递了过去,曹驰视若珍宝地用双手接过,道:“谢谢萧大哥!那,俺先回去啦!”

萧靖对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即便是千金买马骨,这“骨”也得差不多点才行,至少不能是个大字不识又被父母强迫着来混日子的。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否准确,但萧靖总觉得曹驰很不简单。

能请武师来教孩子的家庭,家境一定不会差。可是,如果真的让曹驰当了编辑记者或者懵懵懂懂地继承家业当个富家翁,那才是毁了他。

算了,这是人家的家事,我给写封信就仁至义尽了,还瞎操个什么心!

萧靖正在大发感慨,董小雅忽然走到他身边道:“公子,奴家在这里可能不太合适。要不,奴家先回避,你带着邵公子和秦姐姐面试吧。”

“怎么,听了宋公子的一番话就要撂挑子?”萧靖似笑非笑地道:“这不像小雅的风格嘛。”

董小雅平静地道:“既然有人在意男女之别,奴家自不能因此误了公子的大事。”

萧靖大笑道:“管他们呢?咱们报社才不惯这个毛病!爱来来,不来就走,还求着他们不成?你没看我都没挽留那个宋公子么?”

他起身走得离董小雅近了些,柔声道:“不能接受女面试官的,就能接受和女人共事了?他自己说没问题,我看却未必。与其将来闹得不愉快,还不如好聚好散!你和玉弦、子芊是报社里最优秀的编辑、记者,为了迂腐不化的书生放弃你们这些栋梁之才?呵呵,这种蠢事本公子才不干呢!”

董小雅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垂下头道:“谢谢公子,小雅明白了。”

说罢,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可能是捕捉到了萧靖不放心的目光,她轻轻点了下头,继而甜甜一笑。

萧靖正想叫潘飞宇喊下一位进来,墙外的一声怒吼就把他吓了一跳。

“你到底跟不跟爹回去!”

第一百章 女大当嫁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今天这场招聘会,还真是命运多舛!另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萧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打手势制止了准备去查看情况的潘飞宇,又低声吩咐了邵宁几句,便迈开大步走出了院子。

才看到事发现场,他的眼中就闪过了一抹惊讶。很快,脸上再不见半分犹疑的他欢然道:“简员外!到底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萧靖笑着走到对方身前施了一礼。怒容满面的简员外原本在望着车厢,见萧靖过来了,他也收起了一脸的恚怒,还礼道:“萧公子!”

一炷香以前。

等待面试的队伍中,有个人特别吸引眼球。相对于其他那些看着很是三教九流的人们,他的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种优雅知性的味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他也不算非常特别。毕竟,说起读书人的范儿来,宋公子等人也不比他差。真正让他鹤立鸡群的,是他的容貌。

肤若桃花含笑,目似秋水横波。这人实在太过清秀,不仅眉眼生得十分俊俏,皮肤也是白里透粉,鲜嫩得就像能掐出水来;若不是这个时代有些男人出门前也会扑粉,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要把他当成女子了。

有些人比较正经。纵然心中生疑,也不过是随便看上两眼再暗自腹诽几句;另一些人则随意得多,他们在队伍的各处偷眼看着那个俊秀的书生,与身边人聊着的内容自然也十分露骨:

“镜报的招聘启事写了男女都要,这人该不会是个女子吧?”

“谁知道?有点像,又不完全像……在下倒是听说,有些男人就是生得比女人还女人呢!刚才听他跟人说住在京里,莫不是哪个富贵人家偷偷养着的,今天也出来透气了?”

“不如足下舍身为我等试探试探!若是女子,以足下的风雅周至,必能成就一段良缘;若是男儿,就闭上眼睛把他当做女子,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好事,哈哈哈……”

起初,那书生还在反击:任何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他,都会被他瞪回去。后来,周围的议论实在太多,他也懒得理会了。在一片嗡嗡的说话声中,他从身上摸出了本书,闹中取静地读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人很爱读书。书本在手,他不仅会像寻常读书人一样摇头晃脑,还会时而蹙眉、时而释然的耐心品读书中三味。多看两眼,你便会感觉他手不释卷绝不是为了掩饰被人指指点点的尴尬,而是真的达到了“心外无物”的境界。

一辆轻车由远及近地狂奔而来。

一到队伍的末尾,赶车人就放慢了速度。有个人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瞪着眼睛仔细扫视着每一个排队的求职者,那能杀人的眼光直吓得人们心中发毛。

书生也听到了声音。他回头看了看,眼中不知怎的闪过了一丝惊惶;他向院墙的方向横着迈了半步,又把身子向那一面侧了侧,头也垂得比刚才要低了很多。

然而,他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不一会儿,马车溜到了他的身边,车厢里的人猛地发一声喊,车夫立时便勒住了马。

还没等书生做出反应,一个中年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用矮小却结实的身躯挡住了可能的逃跑路线,压低了声音道:“宁儿,你跑到这里来干吗!”

来者正是数次和萧靖相谈甚欢的简员外。而年轻的书生,是他的女儿简雨宁。

简姑娘没想到爹真的会找来。

本来,她就是众人眼中的焦点。这下倒好,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两人!很多人都笑得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连简员外都有了些脊背发凉的感觉。

“快看,正主找来了!啧啧,就这么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居然还好男风,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哇……”

听到爹的质问,简雨宁刚要撇嘴,就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于是,她赶忙摆出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斯文有礼地道:“镜报不是在招人吗,宁儿就来看看。”

简员外吹胡子瞪眼睛地道:“胡闹,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跑来报社干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简雨宁不解地道:“爹,您不是也很喜欢镜报么?女儿来看看,想进到报社当个编辑,又有何不可?”

简员外更加恼火了:“爹是很喜欢镜报,可爹什么时候说过让你加入镜报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这家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嗯?”

简雨宁兀自不服:“爹,宁儿都多大了,还不能给自己做主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宁儿就喜欢舞文弄墨,又讨厌那些无病呻吟的做派!好不容易有镜报这么个合适的去处,人家还不分男女一概都收,让人试试又怎么了!”

商人讲究和气生财,是以平日里简员外无论见谁都是眯着眼睛笑嘻嘻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不过,简雨宁是他的女儿,教训自己闺女可不需要什么商界领袖的气场或者多么深奥的御下之术。

实际上是个急性子的他不再故作矜持。身为严父,没有什么问题是大发脾气解决不了的!

于是,简员外深吸了一口气又气凝丹田,高声喝到:“你到底跟不跟爹回去!”

就是这一嗓子,把面试官萧靖喊了出来。

不过,他出现得还是晚了一些。就在他出门前的一刻,俏脸含怨的简雨宁钻进了车厢。

萧靖看了看车马,又看了看简员外,笑道:“莫非员外也想看看我这招聘会,跟着来凑个热闹么?”

简员外苦笑道:“公子说笑了。简某此来是有些家事,不曾想打扰了公子,实在对不住。”

既然人家说了是家事,萧靖也不好再问。他了然一笑,道:“既如此,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回去了。员外走好。”

简员外如释重负地道:“公子太客气了。他日简某再来府上拜会,后会有期。”

说罢,他纵身跃上了马车。车夫将车掉过头来又甩了个鞭花,车子便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萧靖举步走向院子。路过潘飞宇身边时,他停下脚步道:“小潘,你看到什么了没?”

潘飞宇使劲摇头道:“简员外喊话之前我一直站在院子里听萧哥和曹驰说话,没留意外面。”

也是。萧靖拍了拍头:不是我吩咐他有机会多在院里站着,听听我是怎么面试的么?

就算他在外面,也注意不到简雨宁。诚然,简姑娘是队伍里的话题人物,可潘飞宇要负责的是整支队伍的秩序,哪有空像那群排队的闲人似的去关注一个长相女性化又排在二十多位的“男子”?

萧靖回到了院子,继续他的面试。而简员外所在的那辆车里,父女间的争执还在继续着:

“爹,您一直和女儿说萧公子如何如何好,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把宁儿许配给他……”

“爹是说过,那又怎样?你今天是来找工作的,和嫁娶之事有什么相干?”

“宁儿连他什么模样、什么性格都不知道,又怎能草率地嫁过去?那可是女儿一生的幸福!”

“婚姻大事,自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去看未来夫君的道理!”

“爹,您如此机关算尽,还不是为了自己?说什么萧公子是大瑞朝少见的青年才俊,说什么他前途无量、爱慕者众多……哼,在宁儿看来,是您想给生意添些筹码,才把女儿当做添头送给人家!”

“你!”

……

萧靖要是知道简家父女说了什么,非得哭出来不可。

这里是报社,至少现在,他还没打算把编辑部变成自己的后宫。

萧靖也不想让手下保持这么个阴盛阳衰的架构。可是,这年头有点文化的男人都自傲得很,你让他们看报纸,他们很是津津乐道;你让他们到报社工作,他们就使起了名为“书生意气”的小性,认为学富五车的自己去报纸做活是自降身价,不肯纡尊降贵,这也是招聘广告未达到预期效果的重要原因之一。

只有邵宁这样不务正业的混子和潘飞宇这样走投无路的青年才肯到报社来。剩下的,只能看运气。

一天的招聘工作终于结束了,所有参加面试的人里没筛出什么可用之才。

跟企业招聘一样:有的人眼高手低,一考校发现完全没有真才实学;有的人态度极好,能力却是平平;还有的人倒是各方面都过关,可参加完面试之后他说只是来见识一下,没有加入报社的想法。

邵宁恨恨地道:“早知道这样,还搞个什么招聘会?钱都白花了!哎,本公子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萧靖瞥了他一眼,悠然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着的哪门子急?招聘会又不止一场!再说,哪能什么好事都让咱们赶上!”

说着,他展颜一笑,又道:“再说,不是还有那个凌公子么?”

邵宁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萧社长一眼,摇摇头就想走。谁知,萧靖却一把揪住了他。

“你先别走!”萧靖微笑道:“有件大事,需要你邵大公子帮忙呢!”

第一百零一章 尤其是你

邵宁皱眉道:“叫小潘去不就好了,老子忙得很!有个稿子才写了一半,要是不赶快写完,你肯定又要说本公子不按时出稿!”

一脸不乐意的他在抱怨,萧靖却听得很是高兴。难得邵大公子会对工作如此上心,比起整天惦记着吃喝嫖赌,还是想着正事的邵宁更可爱些。

“咱们这院子就快扩建了。小潘最近就在到处张罗,没工夫搞别的。”萧靖面露难色,道:“我要说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可能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搞定,别人都不行啊……”

邵宁立马来了精神。他使劲挺了挺胸,道:“哦?那本公子倒有点兴趣了,你且说来听听!”

三日后,清晨。

萧靖是全家起得最早的,才寅时五刻,他就在院子里收拾起了东西。待董小雅听到声音起来帮忙时,他已经把所有要用的物件都准备好了。只等大车一到,全家人就可以出发。

“公子,不是辰时二刻才走吗?”董小雅歉然又有些嗔怪地道:“这些家什让奴家来收拾就好。公子太忙太累,应该多休息,哪能这么早就起来做粗重的杂事?”

萧靖搔了搔头,道:“对不起啊小雅,把你吵醒了。这些事本来就应该我和小潘干,要是都让你做了,还要我们男人干嘛?”

天边已现出鱼肚白。借着微弱的光线,董小雅看清了他的脸。

萧靖阳光帅气的脸庞没有半点倦意。恰恰相反,任谁看到了现在的他,都会用“神采奕奕”这个词来形容。只有一处地方能看出些端倪:半夜的辗转反侧让他的双眼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些红肿。但,这仅有的缺点也被那精光大盛的眼神掩盖了。

董小雅凝望着他的脸,久久不语。可能是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她轻轻低下了头,道:“时间还早,公子可以再休息会。奴家先去洒扫了。”

神不守舍的萧靖随意摆了下手。待董小雅离开,他自顾自地回到屋里翻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不多时,面带忧色的他一头躺回了床上,想来是准备用睡个回笼觉的方式来缓解一下红眼的症状。

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前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车马声。

好不容易才进入睡眠状态的萧靖马上睁开了眼睛。他飞快地跳下了床,又以最快的速度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像屁股着火似的冲出了屋子。

“欢迎欢迎,你们来得可真早……咦?”

满面红光的萧靖冲出院门大大咧咧地说了些客套话,才发现来的人是满脸怨气的邵宁。

萧靖脸上那失望的神情让邵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从车上一跃而下,气势汹汹地道:“老子按照你的要求找来了所有的东西,你居然还敢给我甩脸子?”

萧靖一愣,随即赔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就是把你们当成别人了嘛。”

“老子来了,你很失望么?”倔劲上头的邵宁一挑眉毛:“那,本公子就回去了,你自己玩吧。”

说着,他就摆出了要走的架势。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轻柔的女声道:“萧社长难得交待你些事情,你还居起功来了。找些东西对你来说能花什么力气?也罢,你若是不去就回吧,人家可要和小雅妹妹、子芊妹妹好好玩玩。”

萧靖一转头,就看到婀娜多姿的苏玉弦正站在车旁颔首微笑。

夫人发话了,邵宁自然老实了许多。他恨恨地白了萧靖一眼,软语道:“本公子这不是和他开玩笑吗。你也知道,我俩平时一直这样!再说,玉弦你都去了,我不去谁照顾……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原本指望萧靖会看在兄弟情谊的份上帮他说两句。谁知,萧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道路的另一头,任凭邵宁怎么打眼色,他就是毫无反应。

萧靖会有反应才怪。有辆大车正向报社这里驶来,而他对这辆车真是再熟悉不过。

邵宁一着急就用手肘去捅萧靖,谁知却捅了个空。那车子停在了邵家车队的后面,萧社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帘子掀开了,率先下车的是莲儿姑娘。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没给萧靖什么好脸色,只哼了一声便闪到一边准备脚垫去了。

秦子芊是第二个,长着一双大长腿又是一副男儿做派的她才不用什么脚垫,那下车的动作利索得连车把式都自愧弗如。

萧靖微觉失望,不过还是感激地笑了笑。很快,他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了车帘上。

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夏晗雪走出了车厢。相比大大咧咧的秦子芊,她要大家闺秀得多:下车后,她先是轻垂螓首道了个万福,方才甜笑道:“让萧社长久等啦。”

看到伊人的瞬间,萧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虽然他只是单相思,但那毕竟是相思之苦。这个时代没有照片更没有网络,他也不擅丹青,没法给心上人画像并裱在家里当做排遣。

此时此刻的他,又怎能压抑那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欢腾与喜悦?

尽可能装出平静模样的萧靖一丝不苟地还礼道:“夏小姐,谢谢你能来参加报社的活动。”

“我说,这谁啊?莫不是子芊的表妹?”邵宁冲上来大声道:“你再怎么说也是咱报社的社长,岂能对着一个员工这般客气?说出去没的让人笑话,也丢了我邵公子的脸……面……啊!”

越到后面,邵宁的语速越慢。最后,他的嘴唇还在翕动着,旁人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了。

几秒钟后,他才艰难地把直勾勾的眼神从夏晗雪的脸上挪开,又对着萧靖义正辞严地道:“都是报社的员工,大家应该相亲相爱才对。你这么说话,不是把人家夏小姐当外人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你前后两番话的意思完全不一致好吧!

批评完了萧靖,邵宁涎着脸对夏晗雪道:“夏小姐,在下姓邵,是镜报的知名记者。你上次来的时候本公子正好不在,所以咱俩无缘得见……对了,你应该听说过在下吧?”

萧靖差点吐出来。从上一世到现在,他还没见过谁自封“知名记者”的。

夏晗雪莞尔道:“奴家经常听表姐提起公子的大名。”

邵宁一喜。他刚想得寸进尺地问些什么,脸色却又一变:苏玉弦就在身后,可不能表现得太殷勤!

再说,秦子芊一向很鄙视顽劣散漫的他。秦姑娘若是真的在夏小姐在面前提起了“邵宁”这个名字,想必也没说什么好话。

“夏小姐,萧社长,你们聊吧!”邵宁轻咳一声,道:“走之前在下还有几件文稿要整理,少陪了。”

说罢,他不等两人答话便径直溜回了院子,只留下了一脸黑线的萧靖和目瞪口呆的苏玉弦。

秦子芊忽然笑呵呵地对夏晗雪道:“再过会就要出发了,咱们先到车上等吧?”

萧靖刚想开口请夏小姐进去坐坐,就被秦子芊的这句话噎回去了。见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夏晗雪问道:“萧社长可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就算有,也不能劳动您啊!

萧靖干笑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什么需要做的,夏小姐到车里等就好。”

好好的机会,又叫人给搅和了!

临上车,秦子芊还丢来一个示威似的眼神。萧靖虽然有点无奈,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挺感激秦姑娘的。

前些日子,萧靖做了报社出游的计划。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听到秦子芊和董小雅聊起了夏府的生活,其中就包括夏小姐几乎两、三个月才有一次的放风机会的事。

机不可失,他立刻开始推销自己的计划,还力邀已是报社编辑的夏晗雪跟着一起来。知道他动机不纯的秦子芊原本是说什么也不同意的,可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

夏小姐那边倒没什么意见。反正要出来玩,还不如一群年轻人在一起热闹热闹。于是,史上最诡异的团建队伍就这么组建起来了。

人家都上了车,萧靖总不好在旁边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信步走进了院子,本想问问董小雅何时可以出发,却被躲在廊下的邵宁一把拽了过去。

“我说你最近怎么有点不对劲,动不动就一个人傻笑,原来是因为这个。”邵宁鄙夷地道:“老实说,上次她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把老子支开的?”

萧靖当然不能承认。他用力摇头道:“那次的报道确实很重要,你没看在报纸登载后引起了多大的轰动么?”

邵宁不予置评地嘿嘿坏笑了两声,又道:“夏小姐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本公子平生阅美无数,却也未见过这般冰清玉洁如谪凡仙子的清丽佳人。说起来,咱编辑部里美人不少,上次跳舞的那个何宛儿也非常不错。可是,还真没谁能比得过她。”

说罢,他忽然收起了一脸的玩世不恭。萧靖上一次看到他显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还是他和邵员外为了苏玉弦的事吵架的时候。

沉吟了片刻,邵宁话锋一转,道:“兄弟有句话,希望你听进去。这女子的身世非同凡响,不是你能惦记的。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就离她远些!”

他望着错愕的萧靖,一字一句地道:“夏家绝不会把她嫁给某些人,尤其是你!”

第一百零二章 同游

邵宁所说的话,大部分都没有出乎萧靖的预料。秦子芊一早就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只是用词更加委婉一些而已。

只是,“尤其是你”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成“重点关照”的对象了?

萧靖摇头道:“你这话我不明白。能仔细说说么?夏家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怎么别人一谈起她家就讳莫如深的,难道大家都在故弄玄虚?”

邵宁用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萧靖,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道:“有时候本公子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大瑞的子民?也没准,你是胡人的奸细?不对,奸细哪儿有你这么缺心眼的,连这些事都不知道还敢来当细作?哎,也没准你是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那倒还有情可原……”

萧靖强忍着没有发作。邵宁叽叽咕咕地念叨了一大通,才转回了主题:“夏家在我大瑞朝煊赫百余年。你可知道,夏氏历代人杰辈出,官居宰辅、位极人臣者不计其数,剩下的人也都在十分要紧的地方任职。这家族曾经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及天下……第一豪门之名,非夏氏莫属!

皇室对夏家也是极尽荣宠。到上代人为止,夏氏连续三代有人加太师衔,配享太庙。看这架势,大家都以为夏氏一门要与国同休,谁知夏家却突然失势了。近十多年,瑞都的夏氏和旁支低调得很,无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连只蚂蚁都不敢踩,什么事都不跟着掺和。京里总有高门大户的恶奴伤人,可夏家的人出门都夹着尾巴,这种缺德事可从来都没有他们的份儿。

这一代的家主夏鸿瀚,应该就是夏小姐的爹。这人庸庸碌碌的没什么能耐,虽然担着礼部左侍郎的差事,也不过是唬人的名头而已。他上朝就是去点个卯,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的事上过邸报,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政绩、处理过什么公务。本公子估摸着,就是个吃饱混天黑的破落户……”

口沫横飞的邵宁越说越得意,不知不觉间,话题又被他带歪了。萧靖连忙制止了他,问道:“你今年才多大?好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外面可没什么人愿意聊夏家的事。”

邵宁昂起头鄙夷地道:“老子交往的都是什么人?有豪商家的公子,也有官宦之后!他们知道的,可比你找的那些人多多了。大家在一起吃酒时,聊着聊着就会说到几句,本公子又有过耳不忘的好记性,自然便记住了……”

萧靖点了点头。这群无所事事、闲的蛋疼的公子哥聚到一起,能聊的除了女人想必就是八卦。

自古以来,人们从不缺乏对八卦的探知欲,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中也不缺乏知道各种内幕的人。以邵宁的交际圈来说,他了解的东西多一些也不值得奇怪。

萧靖第一次在邵宁跟前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样子:“还有什么,尽管说出来。我这人嘴很严的,你也清楚。”

邵宁遗憾地道:“你当本公子是万事通么?除了这些,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是。那些名门子弟里或许有些嘴巴大的,但他们可不是傻子。在高墙里浸淫了十几二十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些人想必还有分寸。就算八卦了什么,恐怕也是点到为止。

至于那句“尤其是你”,萧靖已经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答案。

思索了片刻,他认真地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兄弟提点。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既然夏家是这么诡异的存在,那为什么还有很多人追求夏小姐?他们不怕惹祸上身么?”

邵宁嘿嘿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管人家呢?夏小姐这等倾国倾城的颜色,自有不怕死的人愿意为她做那飞蛾扑火的蠢事。咱们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只要你别搭进去就行,至于别人……老子才懒得管呢!”

萧靖的心中漾起一阵暖意。他拍了拍邵宁的肩,转头对早已等在几步之外的董小雅道:“可有什么事情么?”

董小雅欠身道:“公子,外面都准备停当了,何时出发?”

“就现在。”说着,萧靖拉起邵宁的胳膊,笑道:“你我同乘一车如何?”

邵宁挣脱了他的手,不屑地道:“想得美。我跟你一辆车,谁来陪玉弦!”

他甩开大步向院外走去,没走几步又回头道:“你就踏踏实实和小雅、小潘同车吧。小雅,你可看住了他,子芊坐的是名副其实的香车,可别让他这个臭烘烘的男人偷偷溜上去。”

萧靖翻了翻白眼。虽然我对夏小姐日思夜想是事实,可我就那么急色么?非请勿入的道理谁都懂,谁会涎着脸强行往人家姑娘的车里凑啊?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邵宁的一番良言,对他自然有所触动。任何智商正常的人,都能从邵大公子的描述中听出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

聪明人往往识时务。在风险大大高于所得的时候,及时抽身而退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可,倔得要命的萧靖偏偏是个不信邪的人。

夏家如何,皇室如何,天下如何……这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我爱的是名叫夏晗雪的女孩子,又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要定她了!

走出院子,萧靖柔和的目光飘向了夏小姐乘坐的大车。

在这个时代办报纸,等于是选了神级难度。所谓账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再选一个神级难度又如何?

想到这儿,豪气干云的萧靖一跃便跳上了大车,高声喊道:“出发!”

团建安排的地点,离浦化镇有半个多时辰的车程。

瑞都周边的景点不少,萧靖自己到处乱跑时也去过其中一些地方。他选中的,是依山傍水的茅安镇。

并不邻接商路的茅安镇比浦化镇安静得多。它的人口也比浦化镇少了近一半,初来乍到的人往往会产生错觉:这不是一座小村庄么?

只有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刻,你才能看出一个镇子应有的模样。

茅安镇两面环山,面前是一湖绿水。夏末秋初时,可以沿着步道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又可以在湖边静静地坐着,观赏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妙景致。偶尔,还会有几只水禽在你的眼前嬉闹;不管你愿不愿意合上双眼进入梦乡,那和煦又微带凉意的风都会拂在你脸上,为你带走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

总而言之,这是一处很安详、很雅致的所在。来之前,萧靖特意用拙略的绘画技艺画了张草图,叫邵宁找人做了几张沙滩椅。

其实,萧靖本打算饭后才躺在湖边消化食。嗯,最好旁边的椅子上躺的人是夏小姐……

静静地躺在湖边,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说……啊,多么美好的生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躺在他身边的人是邵宁。

“原来她救过你……呵呵,你俩倒也算是有缘分。”邵宁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不过,只是孽缘罢了。”

萧靖用手拍了下椅子以示抗议。你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老子和夏小姐男未婚女未嫁,你不能盼点好?

一旁传来了潘飞宇的抱怨声:“小远,你要想看钓鱼就别跑来跑去的,鱼都被吓跑了!你看看,你看看……唉!”

萧靖侧目看了看,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这天底下应该没人敢娶夏小姐。如此一来,我的机会还是挺大的。”

远处飘来了一阵欢笑声。这里的游人不多,女孩子聊得高兴了也可以放声大笑,不用再顾忌什么“笑不露齿”的规矩。

萧靖笑眯眯地望向了姑娘们。镜报最值得自豪的有两件事:一,是报道的质量同行业最高;二,是员工的颜值。

此时此刻若是能画下一张四美图来纪念这次出游,那该有多好!

萧靖很想多看看夏小姐。不为了别的,他只是希望能把今天的这道倩影也补到心中的那个影集里去。

不过,他还是移回了目光。莲儿姑娘一直跟防贼似的盯着他,他可不想做什么惹人怀疑的事。

就在这时,有两个书生从身旁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蹙眉道:“还道是什么诗会雅集,原来是镜报的人。这群人也会附庸风雅地出来赏秋?而且,居然有这么多美貌女子……呵,也难怪报纸只会写些粗鄙的文字,女子又能做些什么?这报社里,只怕是男男女女的混在一起,整天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这人刚从女孩子们所在的那个方向走来,想必是听到了她们的只言片语,才有此一说。

刚才还在和萧靖聊天的邵宁因为缺觉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并没听到这话。萧靖深深地看了那两人一眼,却没有叫住他们。

比这更难听的,他在外面都听到了不知多少。此时此刻,萧靖正享受着千金难买的好时光,他真的不想和一些蠢货计较:没的坏了自己的心情再闹得败兴而归,又是何苦?

于是,他伸手拍起了邵宁,大声道:“懒猪,起来了,跟我做饭去!”

第一百零三章 良机

香喷喷的烤肉冒着油星,噗呲噗呲的轻响不绝于耳。

萧靖的手里拿着把刷子。他一边听别人说笑,一边往各色肉食上刷蜂蜜。偶尔有人问他话,他也尽量三言两语地回答了,似乎是怕有飞沫溅到美食上唐突了下面的食客。

湖边的草地上随意地铺着两张毯子。青山绿水间,一群年轻人席地而坐,把萧靖围在了中央。

最吸引眼球的无疑是坐在左手边的那个清丽无俦的女孩子。不同于满嘴流油的邵宁、大大咧咧的秦子芊,即便吃得非常开心,双膝并拢侧坐在毯子上的她都时刻保持着淑女的仪态;无论什么吃食,她每次也只是轻启朱唇咬下那么一小块,又在嘴里缓缓地咀嚼一阵,才会在美味的刺激下露出甜美的笑容,好像她的味觉天生就比别人慢半拍似的。

豪门大族严苛的教育真不是盖的。话又说回来,若非生在夏家这样贵不可言的家族里,夏小姐也继承不了这么优秀的基因啊。

光顾着当厨师服务众人的萧靖还没吃东西,更别提喝酒;可,眼下的他却如同灌了一肚子的美酒,心神俱醉得只盼此情此景能持续到永远永远。

“真是岂有此理。”邵宁忽然义正辞严地道:“胡人屡犯我北边,你竟然用胡人的吃法烤东西吃?看你烤得这般娴熟,莫不是本公子之前所料的不错,你果真是胡人的奸细?”

端着盘子和公筷给众人分餐的萧靖听到这话立马躲开了邵宁。给秦子芊的盘子里添了几块肉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要是奸细,你可小心了。将来某天若得罪了我,我就把你绑回去开刀祭旗。对了,既然你这么讨厌这吃法,那还是不要吃了吧。”

说着,他给潘飞宇夹了两人份的肉。邵宁顿时急眼了,他飞速挥动着筷子,从潘飞宇那里夹回了绝大多数的烤肉。因为怕人抢,这些肉大都被他塞进了嘴里;很快,他的两腮就鼓得像只松鼠一样,看着很有喜感。

萧靖哭笑不得地看了看一脸委屈的潘飞宇,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吃么?”

“那可不行。”邵宁用含混的声音抗议道:“所有的东西都是本公子准备的,要是听你的安排,我不是亏大了么?”

说罢,他又示意萧靖附耳过来,轻声道:“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老子早看出来了,你把最肥美的肉都给了夏小姐,是也不是?”

萧靖搔了搔头。这倒也是,烤肉架是邵宁按照他的要求找人打造的,各种乱七八糟的食材、炭火等也是邵大公子帮着找来的。说起来,还真没有不带人家吃的道理。

至于重色轻友什么的,萧靖可不打算认账。我对我喜欢的妹子好,那不是天经地义吗!要说重色轻友,你邵大公子认第二,有人敢认第一么?

其实,也不止夏小姐。他把好一些的肉分给了女士和孩子,在他看来,男人在外面玩的时候至少也要有这种觉悟。

一旁的众人还有些奇怪:邵宁是个从不曾缺嘴的富家公子,怎么会为了几块肉表现得如此憨态可掬?

萧靖的心里却暗自腹诽了一番。这活宝一直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高兴。尤其是今天还有这么多的美女,他若不表现两下,他就不叫邵宁了。

夏晗雪和秦子芊低声交流了几句,便再也忍不住地抬起衣袖掩口轻笑起来。

萧靖正好转过头来。瞥见夏小姐娇美动人的笑靥,他的心猛的一震,不知不觉间连眼神都有些发直。

一直微笑着听众人聊天的董小雅忽然起身道:“公子一直在烧烤,自己却未曾吃过一口,这如何使得?奴家已明白怎么烤肉,不如由奴家来烤,公子也吃些东西吧。”

董小雅恰到好处的话及时点醒了处于痴迷状态的萧靖。目光呆滞的盯着一个大姑娘看,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极其失礼的,幸好适才夏小姐和莲儿姑娘都没留意他,要不然这丑就出大了。

“没事,我不饿。”萧靖微笑道:“只要大家吃好就行。平时,你们为报社服务,今天本就该由我这个社长为诸位服务。”

秀色可餐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夏小姐,漫说是一顿午饭了,就是叫萧靖两天不吃饭,他也绝无二话。

董小雅一向很听话,可今天她却不怎么乖巧地违抗了公子的指令。趁着烤肉架前没人,她快步走到后面,又学着萧靖的样子烤起肉来。

还别说,经常操持家务的人学习能力就是强。董小雅才试了一小会,烧烤的姿势就变得有模有样的。让社长伺候了半天,众人也有点过意不去,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下,萧靖终于决定要坐下吃点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要坐在哪里?

在大瑞朝的天下,尽管也有很多“讲究人”反对男女同坐,但对于结伴出游的年轻人,世人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两张毯子都很大。原本,一张上面坐着董小雅、董怀远、潘飞宇、邵宁,另一张上面坐着苏玉弦、秦子芊、夏晗雪、莲儿。现在,董小雅去烧烤了,右手边的毯子上空出了一个位置。

按理说,萧靖应该坐到那个位置去。可是,端着盘子的他只顾着大声和邵宁聊天,董小雅送到他盘子里的肉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的脚才向前挪动了不到两尺。这速度,简直跟乌龟爬行差不多。

冷不丁的,秦子芊忽然起身道:“小雅妹妹烤东西好像挺好玩的,我也看看。”

才走到烧烤架附近,她又轻飘飘道:“萧大社长是我们报社的领导,这主位可要由你来坐。”

把话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找董小雅凑热闹去了。

确实,老子是社长!甭管你是什么豪门贵女,在报社里论起长幼尊卑来,我就是尊!身为一社之长,又岂有坐在边上的道理?

这台阶给得实在巧妙。本来,大家出来玩不会讲究什么座次;但,只要有人提出来,众人又会觉得理当如此,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骑虎难下、踌躇不已的萧靖顿时鼓起了勇气,心中暗自思忖:不就是坐在姑娘身边吗,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

刚才,他就想找个由头坐得离心上人近些。现在这个机会,简直是天赐良机!

谈恋爱方面,萧靖才不是初哥。只不过,他对这个时代的男女之情实在没什么概念。

做得太过殷勤刻意,怕是会惊到夏小姐。别的不说,光是那个时时刻刻瞪圆了眼睛的莲儿就叫人防不胜防。

故意表现得平和些,再若无其事的慢慢接近人家呢?

正常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方法。萧靖自问不是什么情圣级别的人物,没法把人家姑娘撩到一见倾心。

可惜,时间没有站在萧靖这一边。他和夏小姐快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若是以出游来说,他下次和人家同游的机会估计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出现。这个形势下,如果还文火慢炖、说什么“慢工出细活”,那就只好等着过几年夏小姐的儿女管他叫叔叔了。

苏玉弦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一侧头,看到董怀远已经离开了毯子,便道:“邵郎,你稍微往边上挪上一挪,人家想挨着你坐。”

两口子想坐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话一出口,潘飞宇就反应过来了。他飞快地挪到了原先董小雅坐的位置,又若无其事地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起呆来。

可能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特别的烧烤,邵宁的胃口特别好。他幽怨地看了眼董小雅给到萧靖盘子里的那一大堆东西,嚷道:“小雅,给我个烤馒头片吧!”

这剧本不对啊!苏玉弦的吩咐,邵大公子竟敢置若罔闻?

平常,夫人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连小远都知道受了邵宁哥哥的欺负要找苏姐姐诉苦。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玉弦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邵宁依然不为所动。他自顾自地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东西,看那认真的劲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好几天呢。

一向平和亲切的邵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还不让地方,难道要让我坐在你和潘飞宇中间么?让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位置。趁着邵宁不备,苏玉弦劈手夺过了他的盘子,又像示威似的把盘子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

邵宁本来吃得好好的,他可没想到还有人敢抢自己的吃食。苏玉弦一出手,护食的他便咧着嘴瞪起了眼睛;不过,待看清了大发雌威的人是谁,他马上就乖乖地往潘飞宇那边挪了挪屁股。

大家如此给力,萧靖又岂能辜负同事们的一片心意?

心花怒放的萧靖一脸平静地坐了下去。夏晗雪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莲儿姑娘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

不知为啥,萧靖坐下后便望向了秦子芊。正好,秦姑娘也在朝这边看,眼神对上的一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莫明的情绪。

劝我不要追求夏小姐的是你,给我制造机会的也是你……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乱点鸳鸯谱

坐在毯子上的萧靖仍然和夏小姐保持了多半个人的距离。

他何尝不想往人家那边凑一凑,可太过刻意的话会露了痕迹,实在急不得。

忽然,夏晗雪在他身边打开了一个包裹,盈盈笑道:“萧公子,这是奴家带来的吃食,你要不要尝尝?”

要!干嘛不要?

萧靖激动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从那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食盒里拿出了一块精致的点心。

虽然这不是夏小姐做的,但能请我吃东西,也是一番心意……嗯?

萧靖才想起来,刚才夏晗雪就给大家分过点心,只是因为他在烧烤,所以暂时没给他。

想到这,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长吁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用内心戏来自作多情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的,我怎能这般束手束脚?

悄悄做了心理建设后,萧靖也放开了。董小雅送来了烤好的肉,他起身迎了迎小雅,再坐下时离夏晗雪的距离已比刚才近了许多。

莲儿姑娘冷不丁地道:“小姐,湖边风大,婢子去给您拿件衣服。”

夏晗雪“嗯”了一声。

她与莲儿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适才莲儿就想站在一旁服侍,是她拉着莲儿坐在身边一起享受美食美景的。

少顷,莲儿从大车里拿来了一件披肩,又细心地把它披在了夏小姐的身上。奇怪的是,做完了这事她也没坐下,而是像个普通婢女一样在一旁垂手侍立着,时不时的还示威似的用余光扫上萧靖一眼。

萧靖的心里开始骂街了:原本坐在最外面的你故意起来空出了一个位置,是几个意思?眼色还真不错哇,我又没挤到你家小姐,你倒好,先给她腾出了闪转腾挪的空间!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没什么得罪的地方,莲儿到底哪里来的敌意?难道,她对所有接近自家小姐的男人都有强烈的防范之心?

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不能表露在脸上。萧靖泰然自若地跟夏晗雪聊了些乱七八糟的,气氛也热络了许多。

烧烤架的后面,秦子芊和董小雅聊得正开心,谁都没注意到这边。

萧靖心中一动。他向着夏晗雪侧了侧身子,低声道:“夏小姐,萧某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

看到对方认真的样子,刚张开小嘴的夏晗雪马上放下了筷子。她的一双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故作神秘的萧靖,可能她觉得人家要问的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萧靖又看了眼秦子芊,才道:“子芊她……到底穿没穿过女装啊?”

“嗯?”

夏晗雪嫣红的小嘴张成了O形。她万万没想到,萧靖憋了半天就是为了问这个。看来,这人的好奇心也挺强的嘛。

少顷,她忽然咯咯一笑,道:“萧公子还挺关心表姐的。她当然穿过呀,不过,她在夏府住了六、七年,奴家也只见她穿过两次而已。一次嘛,是祖父大寿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上巳节。”

啥?

萧靖有点泄气。虽然秦姑娘穿什么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报社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男性同仁对这件事都特别有兴趣。一个明明非常出众的姑娘非要穿身男人的衣服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任谁都想看看她作为纯正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N多年才穿了两次,还都是在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那,以后想见到女装版秦子芊,是不是比登天还难?

见萧靖有些出神,夏晗雪又趁热打铁道:“表姐特别漂亮,又很有女人味,比人家强多了。”

对于“特别漂亮”这半句,萧靖表示同意,毕竟人家秦姑娘的底子在那里摆着,说她是国色天香,谁都不会有意见。

可是“有女人味”什么的,他就不敢苟同了。有很多容貌出众的女子行事做派比男人还男人,可见颜值高跟女人味不能划等号。

虽然他曾经惊鸿一瞥地见识过秦子芊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风情,但所谓孤证不立,女人味什么的实在还有待观察。

瞎琢磨了一阵,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夏小姐投来的眼神有点……怎么说呢,虽然挺热切,但很明显里面燃烧的是熊熊的八卦之火,而不是欣赏、爱慕或者其它的什么。

萧靖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都说女孩早熟,可这妮子也太迟钝了吧!我就是找话题跟你拉进距离呢,乱点鸳鸯谱什么的可要不得!

夏晗雪也满心期待地想听听萧靖要说点啥。就在这时,莲儿不知怎的轻咳了一声;得到提示的夏小姐才转开视线,就看到秦子芊正恶狠狠地怒视着萧靖。如果眼神能杀人,那萧社长少说也死过四、五次了。

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她就有了主意。只见她放下盘子款款起身,欢然道:“小雅,表姐,让人家也试试怎么烤肉,好不好?”

之前董小雅去烧烤的时候,夏晗雪便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平时她出门不多,偶尔出来还见识了这么好玩的东西,身为好奇宝宝的她自然想亲身体验下。

莲儿蹙眉道:“小姐,烤肉的炭火有飞灰,烧烤又是粗活……”

“怕什么!”没等她说完,夏晗雪嘻嘻一笑道:“君子远庖厨,可人家又不是君子,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说罢,她不顾莲儿的劝阻,笑眯眯地站到了秦子芊的身边。秦姑娘起初还不太爱搭理她,可小姐妹之间哪有简简单单就生气的?才过了一会,“三个女人一台戏”的戏码便在烤肉架那里上演了,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很快就飘进了众人的耳中。

而且,萧靖有福了。

夏小姐既然过去了,就肯定要上手试试。底下还在吃的人只剩萧靖和邵宁,邵宁要忙着和苏玉弦聊天,自然吃不了多少东西。于是,夏小姐几乎成了专门给萧靖烧烤的服务员。

试想,你的心上人认认真真地烤好了肉,再笑靥如花、满脸期待地送到跟前让你品尝,那是怎样的幸福与甜蜜!

反正,内心极其激动的萧靖都快哭出来了。他甚至在脑海中把周围的景致幻化成了自家,端着盘子缓步走来的夏小姐则换上了一身属于新嫁娘的大红衣装;她脸上略显不好意思的笑容,也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娇羞……

萧靖使劲摇了摇头。做白日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

午饭很快就结束了。看看天色,已是未时。

因为路途较远,众人申时就要乘车离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商量了一番之后,大家决定集体去爬山。半个时辰上、半个时辰下,安排上倒是正合适。

才爬了一炷香的时间,队伍就分成了几段。潘飞宇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邵宁和苏玉弦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后是萧靖、夏晗雪与莲儿。秦子芊借口吃得太饱不愿费力爬山,和董小雅还有董怀远坠在了后面。

萧靖明白,这是大家很有默契的给自己铺路呢。可是,你们就不能送佛送到西,把最难对付的莲儿姑娘也支走么?

至于莲儿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莫非是她看不上本人,又怕将来小姐嫁入萧家,自己当了通房丫头?

萧靖一抬眼,看到潘飞宇正在路边歇脚。这货虽然领跑,可也不敢离大队太远。每次萧靖三人一接近,他便起身跑出去一段,之后又停下来歇着,直到再次被人赶上为止。

眼见他又要跑,萧靖对他使了个眼色又紧走几步追了上去,道:“小潘别走,有个事问你。”

潘飞宇错愕地道:“萧哥,怎么了?”

有美相伴,你来找我干嘛?是不是脑子坏了?

萧靖把嘴贴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觉得莲儿怎么样?”

“啊?”

潘飞宇瞬间石化。今天他和莲儿才第一次见面,前前后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萧哥居然问对人家姑娘有什么看法?

“我,这……”他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才苦着脸道:“萧哥,我和那莲儿实在不熟,非让我说,我对她没什么感觉……就这样吧萧哥,我先走了啊。”

把话说完,他就一溜烟地往上跑了一大段。萧靖拦都没拦住,也只好转回身微笑道:“夏小姐慢些走,小心脚下。”

一个月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雨。当时,山洪混杂着石块滚滚而下,对道路造成了一定的破坏。虽然眼下已基本恢复,但还有些小地方有不同程度的磕磕绊绊,甚至有的台阶已经倾斜。萧靖还记得,刚才潘飞宇走到这个位置就险些被一块突出物绊个跟头。

因为担心,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想把夏小姐拉上来。结果,莲儿姑娘霎时就变了脸色。

若是在他的上一世,爬山时男女间相互照应一下是非常正常的。可是,这里是大瑞朝!

略显尴尬的萧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把树枝的一头递了过去。夏晗雪微笑着道了声谢便抓住了树枝,在他和莲儿的帮助下迈过了这个有些危险的台阶。

就在萧靖想说个笑话缓解尴尬的当口,不远处有人流里流气地道:“那小娘子真是迷人迷倒了心肝里,要是本公子能一亲芳泽,出多少钱都愿意啊!”

第一百零五章 中流砥柱

这人一开口,旁边马上有人附和道:“余兄所言甚合我心。不过依在下看来,价钱定然不菲。这位小娘子气度不凡,想来是哪家青楼楚馆的头牌,非是一般人能觊觎的。想与她一夜销魂,余兄只怕要多花些心思了。”

姓余的公子深以为然地道:“冯贤弟,人生在世所为何事?不过是享乐二字。就冲这绝世姿容,哪怕要倾尽家产,余某都绝不会有二话。看这位小姐腰直背挺、眉锁神凝,想来还没人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如此芳菲妩媚的女子实在难得,一旦调教好了,香闺之中必定妙不可言,得趣得很呐……”

说罢,他干脆向夏晗雪走近了些,大声嚷道:“小娘子是来游山的吧,可愿与哥哥同行么?若能伺候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钱,哈哈哈……”

一句说罢,两人放声大笑,声震山野。

他们并没有就此住口,只是后面的话声音不大,别人就听不太真切了。但从那猥琐的神情来看,说的应该是些更加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夏晗雪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适才,姓余的和姓冯的不仅出言相辱,还都在色眯眯地看着她,两双贼眼不停在她身上飘来飘去。他们更曾伸出手来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脸上露出陶醉的模样,就好像他们的手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隔空触碰到姑娘的身子似的。

莲儿的脸色十分难看。眼见着小姐无端受辱,她被气得浑身发抖,一句愤怒的呵斥也已憋到了嘴边,再有一秒便要脱口而出。

夏晗雪平日大多在家读书,不过,她毕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去年夏天那样的长途旅行,对她来说也不是第一次。

出门在外,夏晗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除了吃饭投宿,她很少走到外面,就算出来一般也会戴着浅露。

但,她这个程度的颜值就算遮掩也没多大用处。且不说面纱带来的朦胧风情,光是那袅娜绰约的身姿,就足够让很多人想入非非。

世上总有不少登徒子,夏晗雪受人言语骚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身边若有家丁护院在,出言不逊的人少不了要受些教训;其它时候,就算有些擦边的风言风语,她往往也只是一笑而过,毕竟谁都不可能生活在纯净无暇的世界里。

可是,眼前这两人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他们这是赤裸裸的调戏!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莲儿吼出来,一道身影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余公子的身边。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夏晗雪的身上,是以在他们的眼中,那人不过是一道虚影罢了。

转瞬间,游人们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众人的目光移到余公子身上时,他已捂着腮躺倒在地。上山的路坡度不小,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的他向下滚了一段才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所在停止了滚动。地上有一滩血,还有几颗刚吐出来的牙齿。拜萧靖所赐,他这一辈子都得靠假牙吃饭了。

听着同伴含混不清的痛呼,冯公子顿时急眼了,怒道:“竟敢打老子的兄弟,活腻了吧!”

这两位公子各带了两个仆从,四位恶奴见姓余的被打,都是一呆:从来是他们这群纨绔横行乡里让别人敢怒不敢言,居然还有人敢对他们动手?

随着冯公子的一声大喝,几个人都回过了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们像疯了似的直扑萧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撕了他!

冲在最前面的那位更是目眦欲裂。姓余的是他家的少爷,眼见着少爷被人打伤,根本就没法交差的他必须给不识相的那位放放血,才有望将功折罪。

以寡敌众,萧靖却毫无惧色。眼见着恶奴扑过来,他往下沉了沉身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打架,他不擅长。之前救小雅那次,说白了还是靠邵宁打赢的。

萧靖又是个很规矩的人,一向厌恶私斗又平实温和的他崇尚法治,主张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能将坏人绳之以法,就不要打来打去的!要是都靠殴斗解决问题,发生纠纷还要官府干什么?都上街分出个公母不就好了!

但,道理是对懂道理的人讲的。有些人听不懂或者装作听不懂人话,那只有用拳头讲话,他才能认真听听你的话。

依大瑞朝的律法,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出言调戏良家女的无赖少说也要挨上一百棍子。严重的,还会被判流刑。

可是,萧靖能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们一通,然后再巴巴地盼着官府的差人来解决么?

当然不能。

心爱的女孩子在眼前被人侮辱,却连个屁都不敢放,那特么还是男人么?

没说的,干死丫的!

红了眼的狗腿子已冲到了跟前,而萧靖则运足了全身的力气。拼着挨他一下,也要掰下他几颗牙,再卸下他一条胳膊来!

说时迟那时快。扑向萧靖的恶奴突然发出了一声比他主人还凄厉的惨叫,又横着身子飞出了一丈多远。硕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在空中还在扯着脖子大叫的他马上没了声息,想是晕过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对面的几人,他们急急忙忙地停下了脚步。

萧靖眼前也是一花。有个人飞腿踹走了恶奴后差点没坐到地上,幸亏他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那人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有架打居然不喊我!”刚站稳,邵宁的眼里就冒出了绿光:“老子都好久没舒活筋骨了,再不跟人干一场,怕是就废了!”

苏玉弦用力跺了跺脚。刚才她看到情形不对就想提醒邵宁去帮忙,谁知道一回头这小子就没影了,而且他一出手就把人踹飞,一点都不留手。

就算去是帮萧靖,也不能这么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了死伤怎么办?

苏玉弦的担心没半点用处。邵宁是谁?是浦化镇的混世魔王!跟他比起来,惹上夏晗雪的这俩货根本就不入流。他若是唱一首“我不做大哥很多年”,那姓冯的和姓余的就只能跪下唱《征服》了。

现在,邵宁早已洗刷了过去的劣迹,成了镇民眼中浪子回头的典范。就算他手痒得很,也不可能在浦化镇与人滋事了。今天这场架既能让嘴里快淡出鸟来的他开个荤,又不怕被人发现,实在千载难逢,也难怪他如此兴奋。

若是把他此刻的身体语言翻译过来,那便是:老子的铁拳,早已饥渴难耐!

平静没有持续多久。虽然邵宁一看就是很能打的那种,但对面的几个人已无处可退。眼见着战局不利,那冯公子也加入了战团。

潘飞宇虽然不会打架,但萧哥和邵哥都在奋战,他要跑了以后还怎生见人?挣扎了片刻,他终于站到了萧靖的身侧,又咬牙切齿地撸起了袖子。

没有叫嚣,没有骂阵,一场大战瞬间引燃。附近的游客都被吸引了过来,可能是怕被殃及,他们都在十步以外的地方驻足,点评着这场恶战;而几位姑娘焦急地聚拢在一旁劝他们不要再打,问题是男人们正打得兴起,又怎么会在敌人还没倒下之前收手?

一炷香后,战斗结束了。

萧靖这边大获全胜,对面的六个人全趴在了地上。

只是,萧靖等人也吃了亏:邵宁打架时还要托大装B,结果挨了两拳;潘飞宇被人用膝盖结结实实地顶了一下,到现在还蹲在地上呻吟;萧靖看着最惨,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种的内伤呢。

其实,他只是脸颊被人的拳头蹭到,又由于寸劲咬破了舌头。三人之中,他反而是受伤最轻的。

打也打赢了,接下来便是善后。

邵宁笑眯眯地走到余公子的跟前轻轻踢了他一脚,道:“别装死。我问你,你可服了么?”

余公子本来闭着眼睛,被他这么一踢只好睁开双眼怒目相视道:“服?服你个狗屁!你可知道我爹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

萧靖摇摇头,阴恻恻地道:“你爹是谁?那要问你娘才知道。”

对于地上的六个人,他一点都不担心。

虽然打之前没来得及留意,但现在萧靖算是看清了这帮人的扮相。

余、冯二位公子服装十分华丽,饰品也是名贵的玉石。但,他们的装扮实在太过刻意,他们的举止又太过粗俗,让人一见便心生鄙夷。估计也就是暴发户的孩子,只是因为横行惯了又实在目中无人,才招惹了不好招惹的人。

萧靖一点都不担心如何了局的问题。自己这边占着理,现场还有人证,就算真去官府也吃不了亏。

最不济,还有夏家。所谓虎死不倒架,夏家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再说,不管这家人有多低调,也绝不会在自家千金小姐的事上有什么保留。

邵宁不耐烦地哼唧道:“赶紧说,你爹是谁?”

余公子也豁出去了。他昂起头喊道:“我爹是何许人?呵呵,本地的知县、守备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京城的邵家知道么?我爹,可是邵家的中流砥柱!”

第一百零六章 都是骗纸!

“邵家”两个字一出口,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邵宁。

而邵宁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精彩。以他的性子,此时应该趾高气昂地装个B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萧靖悄悄靠近了邵宁,耳语道:“幸好他姓余,不姓邵。”

邵宁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恶狠狠地道:“你居然连我爹都敢消遣?老子可是邵家的独苗!”

萧靖坏笑着跳开了几步。他看了眼在地上呻吟的冯公子,戏谑道:“足下又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子弟,可否见告?”

冯公子用力啐了一口,才道:“京城的冯家,没听说过吧?老子就是冯家的二公子!量你们这些没眼力的土包子也不是识货的人,居然敢打老子,我让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冯家?

一听到这个,邵宁笑得更古怪了。就连萧靖,都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京城里出名的冯家,只有一个而已。

萧靖和邵宁对视了一眼。演技更好的萧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在原地踱了几圈,方才面带惧色地道:“二位是邵家和冯家的人?这……这又是怎么一说的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话还没说完,冯公子就猛的从地上蹿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萧靖,冷笑道:“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你打老子的时候怎么不先问问老子是谁啊?邵家和冯家,是你得罪得起的么?”

萧靖一行人穿得十分低调。一来,他这团里的人非富即贵,反倒没必要刻意在衣着上装B。就算是邵宁那样整天穷嘚瑟的,加入报社当了记者后,不也收敛了许多?二来,在外面野炊又要烧炭又要席地而坐,吃完了还要爬山,穿得太光鲜反而碍事,还不如简简单单的。

容色超群的夏晗雪被人当成了“头牌”,而请动头牌需要不少钱。若非如此,只怕这两位还会把萧靖看得更低一些,弄不好会觉得他是附近什么地方的富农。

不仅冯公子咄咄逼人,那余公子也趾高气昂地站了起来。若不是怕把人惹毛招致人家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还手,他早就上去对萧靖饱以老拳了。

萧靖苦着脸道:“那,两位想怎样?要不本人赔钱给你们吧!”

话音刚落,余、冯二人的表情马上来了个阴转晴,余公子甚至还露出了几分喜色。谁知,萧靖立刻又摇头道:“不妥,不妥。哎,是在下鲁莽了,二位公子生于富人家,一点点银钱想必是看不上眼的,那可怎么办?”

他低下头沉吟了许久,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巴掌,道:“对了!你们可听说过镜报?在下可以帮助二位上报纸!既然是我们打了人,一篇道歉声明是少不了的。还有,你们家里如果有什么生意需要照顾,在下也可以帮忙,不知意下如何?”

一听到“帮助上报纸”,余公子和冯公子马上就不淡定了。但凡生活在瑞都及周边的人,谁还不知道报纸的好处?

如果能和镜报搭上线,他们收获的价值可就不止几十两、几百两广告费那么简单了。若是办好了此事,家里的长辈必然会对他们高看一眼;想想办法的话,没准还能从萧靖这儿敲上一笔竹杠。如此一来,这顿打也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那兴奋的神情在他们的脸上也只是一闪而逝。余公子瞪视着萧靖,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夸下这般海口?上报纸上报纸……说得轻巧,你可知上报纸有多难么?”

冯公子附和道:“这人怕是被吓得失心疯了吧?就算不是,那也是见识短浅。报纸可不是有钱就能上的,谁不知道,现在报纸上的广告位紧俏得很?还说要帮忙……你当你是谁啊,人家报纸会听你这乡巴佬的么?”

他俩这么一奚落,身后的狗腿子们都跟着狂笑起来。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能看到少爷得势、能欣赏萧靖的窘态,对他们来说便是好好地出了口恶气。

“兄台说笑了,报社怎么会不听在下的呢?”萧靖无辜地瞪大了双眼,道:“萧某正是镜报的社长啊!”

什么?

冯公子得意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而余公子差点把下巴砸在地上。

他俩都听说过镜报的社长姓萧,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仔细一看,眼前这位还真有几分像:他的身上带着股文绉绉的劲头,却又和一般的书生秀士不同;传言中,萧社长是位面如冠玉的美男,这位自称社长的人也的确算是英俊潇洒。

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是余公子沉下脸道:“你这厮若是赔不了我等的损失,不妨直说,咱们见官去就是。若要冒充他人戏弄我等,本公子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脸委屈的萧靖刚要喊冤,邵宁忽然凑过来道:“这位冯兄,你说你是冯家的二公子?”

某个瞬间,冯公子笑得有点不自然。不过,他还是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这难道还有假?”

说罢,他瞟了萧靖一眼,哂然道:“总不能谁都跟这厮似的冒充镜报萧社长吧?”

邵宁双手叉腰,蹙眉道:“这便奇了。在下半个月前还和冯家的二公子一起喝过花……喝过酒,怎么短短时间不见,他就长成这样了?哎,原本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人,现在不说口眼歪斜吧,也没比街上那癞头跣足的乞儿强多少。哎,真是世事多变啊!”

说罢,他惋惜地道:“冯兄,操心家里的生意是好的,可你也不要太过操劳。人道伍子胥一夜愁白了鬓发,你这是一夜间从天鹅变成了野鸭子,又是何苦?在下说句不当讲的话,将来你家的家当迟早是你大哥的,你根本就落不下什么东西。你大哥可不是易与之辈,你如此不知进退,万一和他生了嫌隙,将来被他逐出去挨饿受冻、流离失所,也不是不可能。哎,万一你再横尸街头甚至尸骨无存……你我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我怎能忍心看你遭此大难!”

邵宁说得很动感情,话说完后,他还象征性地伸手擦了擦眼角。

冯公子彻底不淡定了。好端端的,这不是咒我么?你特么才“横尸街头”呢!

“我都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可从来都不认识你。”他强压着火气,恨恨地道:“还没请教,你这贼厮是哪里冒出来的?该不会和这位‘萧公子’一样,也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吧?”

骗纸,你们都是骗纸!他冒充了萧公子,你又想冒充哪位?

沉默了许久的萧靖忽然插嘴道:“邵公子,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你又何必藏着掖着?跟他们说说也好。”

听到这话,邵宁方才轻咳一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邵家的公子,邵宁是也!”

这回受到惊吓的人变成了余公子。听到邵宁的大名,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抖,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惶。

不过,他还是强辩道:“好一个邵公子!我爹就是邵家的人,我怎么不识得你!”

在外人面前,邵宁一向是个火爆脾气。不过,这次他倒是出奇的克制。只见他笑眯眯地摸出一块东西,道:“不识得我,你识得它么?”

他掏出来的是一块玉牌。牌子不大,是用金皮玉做的。照常理说,这样的物件虽然名贵,却也没特别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这方玉的其中一面雕了一个大大的“邵”字,另一面则刻了一首七言绝句。诗出自大瑞朝五十年前的一位大儒,但凡读书人皆能背诵,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玉石上刻字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能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雕刻上包括落款在内的三十个字,每个字还能雕得苍劲有力似金钩铁划,那就非名匠不可了。

京城的公子圈里,谁都有几样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有的人随身带着一把名士题字、价值连城的折扇,还有的胆子大的揣着御赐之物招摇过市,也不怕万一弄丢会获罪。

邵宁这方玉牌也算是难得的稀罕物,但凡混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极少有不认识或不知道的。

仔细看了两眼,余公子的腿就开始哆嗦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听说,东家的公子没改邪归正之前特别能打架;现在,他就在镜报当编辑,编辑部里还有不少美貌女子……

“你说说看,你爹在邵家做什么?”邵宁忽然厉声道:“本公子怎么不知道邵家有姓余的‘中流砥柱’!”

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余公子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那个“冯公子”见势不妙想跑,也被邵宁的一声大吼震在了那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少爷,小人……小人知错了。”余公子颤巍巍地道:“我爹是管永和号的。承蒙老爷照顾,最近又有广告,生意好了不少。小人也是猪油蒙了心,一时嘴快就吹了牛皮,没想到……请少爷责罚!”

邵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他躬下身拍了拍余公子,不阴不阳地道:“咦,奇怪,你脸上这伤是怎么来的呢?”

第一零七章 义愤?

听到邵宁的问题,余公子一转眼珠,道:“是小人爬山时没站稳,一失足摔在了地上,才摔出了这伤。哎,自上次山洪后,这山路是越来越难走了,经常听说有人摔坏的……”

邵宁满意地点了点头,遇到上道的人就是省事。他又把头转向另外那位,厉声道:“你又怎么说?你到底是什么阿猫阿狗,竟敢冒充冯家二公子?”

相对识货的余公子都跪了,冯公子的腿一抖,也瘫坐在了地上:“在下确实姓冯,也是二公子,不过……在下这一族,乃是冯家的远支,并不是本家……”

萧靖冷笑连连。冯家是京城的富商,也是镜报的合作伙伴之一,在商界算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家族。不过,这可不意味着眼前这位跟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货也能出来顶着冯家的名头招摇撞骗。

这时的人们虽然重视宗族关系,可是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房远支也没什么地位。退一万步说,就算冯家知道了这事,在势力庞大的邵家和极有影响力的镜报面前,也只会怪责他招来了麻烦。

见萧靖和邵宁都没吭声,所谓的冯公子忙道:“适才冯某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摔伤了胳膊。仆役为了救我,也跟着滚了下去,所以都挂了彩。”

邵宁哂笑道:“算你们识相。好了,都滚吧!”

那两人如蒙大赦地起身就跑。就在这时,萧靖忽然高声喝到:“等等!”

余、冯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虽然萧靖没有邵宁那么能打,但他们也知道萧社长在商界经营了不少人脉,只要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萧靖冷冷地道:“这就要走?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是余公子有眼力,他发现萧靖的目光时不时就要向一旁瞟一下,便心领神会地拉着冯公子向曾被自己意淫的夏小姐走了过去。

“在这里就行了。”

当二人距离夏小姐还有五步远时,萧靖伸手拦住了他们,他才不愿意这两个坏种再跑到玉人面前去琢磨什么坏主意。

见萧靖面露不悦之色,余、冯二人连忙拜倒,颤声道:“小人出言无状辱及了小姐,实在该死。看小姐气度雍容,想是大家闺秀,自然心胸宽广。我等已知错,请万勿怪罪!”

莲儿还在气头上。怒火中烧的她瞪圆了眼睛喝道:“你二人说了那么多污言秽语,当我们是傻子,说几句好话就能揭过去?我家小姐岂能任人欺侮!此事休想善了,在家好生等着吧!”

她所说的绝非场面话。女子的名节事大,任何人都不能肆意轻贱,更何况夏晗雪是集夏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女?就算夏府大不如前,也绝不会放任卑劣之徒调戏自家女儿。兴旺百年的世家,明里暗里的手段肯定有不少,虽然没有一千种方法,但让一个无关轻重的人在某个清晨莫名消失,却也不难。

莲儿说得非常认真,再加上她说起话来也有种凛然生威的气势,地上的两位被吓得着实不轻。他们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估计再过会没准就要失禁了。

萧靖静静地站在一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从这个角度来说,姓余的和姓冯的还算不错。只是,你们这会才看出人家是位大家闺秀,是不是也晚了些?

“莲儿,算了。”夏晗雪摇头道:“这等放浪之徒,不值得生气。你们速速离开吧,不要再让奴家看到便是。”

正主发了话,闯了祸的两个人赶忙如蒙大赦似的跑掉了。临走,他们都没敢再看夏小姐一眼,估计是怕萧靖又会发飙。

眼见那群人灰溜溜地下了山,夏晗雪缓步走到萧靖面前,盈盈一礼道:“多谢萧社长和两位公子激于义愤挺身而出,为奴家讨还公道。只是,今天本是开心的日子,却因这事坏了诸位的兴致,奴家心中实在不安。”

莲儿也跟着行了个礼。以往,她看着萧靖的眼神是警惕又充满戒心的。此时,她的目光倒是放松了许多,柔和的眼波也不似以前那样锋锐。

邵宁随意一摆手,故作潇洒地道:“你不用这么客气,这些人就是欠打。呵,冒充我邵家的大人物也就算了,还敢出言不逊,风言风语地调戏本公子的朋友……不给点教训,他们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甚至扯到了自己过往的“光荣历史”;而率先出手的萧靖呢?他没急着开口,只是低头沉思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夏小姐不会生气吧?

头脑一热冲上去的刹那,萧靖才没时间思考这事。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生怕自己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给人家妹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喜欢男人之间凶残的打斗。夏晗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对如此粗鲁的举动想必是更加看不惯的。

偏偏,他们一群男人当着姑娘的面打得很是血腥暴力。对面有人挂了彩甚至折了胳膊,而报社这边的三个人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众所周知,萧靖出手是为了夏晗雪。夏小姐不是矫情的人,她自然明白人家的好意,也一定会心存感激。作为女人,她肯定也喜欢这种被人重视和保护的感觉,毕竟萧靖不是她家的仆役,没有为她出头的义务。

可是,这跟她心中对打架的看法是两回事。

萧靖拍了拍脑袋。难道,是我想多了?

才一转念间,他又想到了夏晗雪刚说的话,似乎这话里话外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激于义愤挺身而出”……

报社动手的三个人里,邵宁是凑热闹过手瘾,潘飞宇是别无选择硬着头皮上。

至于萧靖,他可不是激于义愤才出手的。

想到这儿,他躬身还了一礼,笑道:“难得有机会出游,夏小姐不必为此事自责,更不必为宵小之徒的一点打扰而坏了心情。于情,夏小姐曾救过在下的性命,你与子芊也是我的好友。于理,报社里的女同事被人侮辱,身为男儿又怎能袖手旁观?”

萧靖一把拉过了邵宁和潘飞宇,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们不好好端端的么?”

夏晗雪摇头道:“可是……”

萧靖故意板起脸道:“有什么可是?夏小姐温柔婉媚,佳色天成,所以才会被贼人垂涎,惹出一番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来。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若还是自责,那萧某就无地自容了。”

一听到萧靖给的评价,夏晗雪的脸上立刻浮上两朵红云。她微微垂下头,轻声道:“萧社长过誉了。”

萧靖随意挥了下手,道:“事情都过去了,咱们继续爬山吧!”

说罢,他转身向山顶跑去。见他已放下了刚才的不快,众人的神色也放松了些。秦子芊看了眼有些无所适从的表妹,又大踏步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站在山顶眺望过碧绿湖水上的美景,大家的游兴都恢复了一些。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众人一起顺着原路下了山,又回到了马车上。

无论多美好的一天,都会有逝去的时候。萧靖用手扶着车辕,依依不舍地看着夏晗雪登上了大车。正如邵宁说的,他的心里真的涌出了一阵想要“冲上那辆车和她相伴这一路”的冲动。

可惜,他跟人家还没熟络到那个份上。

萧靖的心里正在难过,忽然有人从背后“喂”了一声。旁边没别人,这话是冲着他喊的。

回头看了看,他不由得一呆。

是莲儿?

第一百零八章 住手

萧靖虽然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但估摸着应该不是坏事。

眼前的莲儿面带微笑,再不是前段时间那个凶巴巴又多疑的女孩。此情此景让萧靖不胜唏嘘,某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那时被夏小姐救下的他醒来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温和又平静的脸庞。

这样才对嘛!

萧靖笑道:“不知莲儿姑娘找萧某所为何事?”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作为夏小姐的贴身婢女,这姑娘断不可能为了她自己的事找来。也就是说……

萧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十几岁的时候,很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曾与某个被心上人派来传话的人密谈过。现在的萧靖也像个患得患失的少年,只是期期艾艾地盼着能从对方的嘴里听到什么好消息。

“我家小姐有话托我转告公子。”莲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小姐说,多谢公子的精心款待,每次相见,她都能见识很多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今日她不仅吃得很好,玩得也非常尽兴,和大家在一起又特别开心。明年春天踏青时若报社再有活动,小姐还是希望与大家结伴同游。”

尽管这话听上去平淡无奇,萧靖还是笑逐颜开地换上了一张比刚才要灿烂得多的笑脸。

夏小姐肯定了他组织的活动,又真心实意地表达了自己的愉悦。最重要的是,人家还看出了他在打架事件后无意中表露出来的忐忑,所以才会强调“明年也想一起玩”来让他安心。

高兴之余,萧靖又有些惆怅。

从现在到明年春天,那不是又过了半年么!世事如棋局局新,谁知道那时夏小姐的身边是怎样的光景?

莲儿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脸色。待萧靖的表情稍稍平静了些,她才歉然道:“以前婢子对公子有些误会,经常对公子横眉冷对、言语刻薄,还请不要见怪。”

萧靖大笑道:“莲儿姑娘这是哪里话?夏小姐天真纯善,身边就是要有你这样懂得照顾和护着她的伙伴才好。区区小事,萧某又怎会介意?”

很多人在接近夏小姐时都没安着什么好心。以前,莲儿怕是把他也当成了其中的一员;如今,她亲眼见到萧靖为了自家小姐怒发冲冠的模样,就算没有“大起知己之感”,至少也把戒心去了一大半。

“如此便好。”莲儿行礼道:“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也请上车吧。”

说罢,她便向夏家的大车走去。没走出几步,萧靖忽然开口喊道:“姑娘请留步!”

听得出来,这声呼唤有点勉强,想来他也是思虑再三,才决定要叫住对方。

莲儿转身走回了萧靖面前,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靖笑了笑,继而小心翼翼地道:“萧某有事想请教莲儿姑娘。夏小姐每月都要出门一趟,可是家里给了差事么?不知是否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

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话的。其实,这里面多半涉及到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本不应该多嘴。不过,萧靖总是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很不简单,若是可能,还是问清楚了才好。

此外,他也盼着能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夏家人的想法。只有知道了夏小姐为什么出门,才能在将来为她创造条件让她多在外面跑跑,继而制造出更多的见面机会。

萧靖原本以为莲儿会有些为难,谁知她却大大方方地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姐不过是跑腿罢了。太老爷不喜欢热闹,身子也需要调养,所以很早就搬到安绥县去了。夏家在那儿有座庄子,里面还有温泉。老爷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小姐每月就替他去看望一番,有时还要住在庄子里呢。”

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关窍,谁知是一件连婢女都能毫无顾忌地讲给别人听的寻常事!

望着莲儿远去的背影,萧靖脸上有些失望。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

邵宁说过夏家的事。夏小姐的祖父,便是这家族由盛转衰时的那一任掌舵人,而他现在避居安绥县……

萧靖的眼睛眯了起来。

就在此时,邵宁从邵家的大车里探出头来,吼道:“还走不走哇!”

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扰,萧靖好不容易才理清的思路一下就乱了。他丢给邵宁一个白眼,喊道:“走走走,马上就走!”

说罢,他跳上大车又挥了下手,车队终于缓缓向前驶去。

车厢里,折腾了多半天的董怀远倚在董小雅身上,看样子已进入了梦乡。潘飞宇撩开了车窗的帘子,很是深沉地望着窗外,时不时的还要用手揉揉肚子。

萧靖并未因为自己是社长而搞特殊,他乘坐的这辆车是车队里最挤的。因此,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呼吸着车外吹来的新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多时,轻微的鼾声就飘进了众人的耳中。

董小雅并不想睡,她的一双眸子四处张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车厢里真没什么好看的。朝向外侧的窗口被潘飞宇挡住了,而她被小远靠着,也不好扭动身子从自己这边的窗口向外张望。

其实,这只是因为萧靖正半靠半躺在她的对面,她想把目光挪开,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澈的眸波还是落在了萧靖的脸上。

他今天玩得很高兴啊。

一阵风吹进车厢,萧靖蜷了蜷身子,董怀远也一歪头离开了姐姐的肩膀。

董小雅收起了眼中的酸楚,把一件衣服盖在了萧靖的身上。她的动作很轻、很柔,沉睡的萧靖并没有被惊醒。

温柔体贴的小雅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可有些人偏偏喜欢扰人清梦。

又走了一会,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很快,前面的吵闹声变得越来越大,连睡得很实的萧靖都被惊醒了。

听声音,是邵宁?

睡得一脸迷糊的萧靖匆匆搓了搓脸便跳下了车子。前面不远处,怒发冲冠的邵宁用手揪着一个书生的衣服,眼看就要对他饱以老拳。

萧靖心中一紧。他快步跑到了邵宁身边,厉声道:“住手!”

第一百零九章 欠揍

今天都打了一架了,还要打人?你是上瘾了么?

若是与富商家的纨绔子弟起了冲突,那打了便打了。大不了,事后比比谁的背景更牛B,哪边的男人更金贵。之后,该赔钱赔钱,该赔礼赔礼,该装孙子就装孙子。只要没打死打残,只要吃亏的不是金字塔顶端那些最出名的阔少,那么到了最后大家多半还是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若是打了书生……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和许多朝代一样,“读书人”这个群体在大瑞朝也是有特权的。就算站在你对面的是个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的穷酸,就算他说了一些酸不溜秋又夹枪带棒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时,也决不能对他拳脚相加。

打倒他很简单,但很快就会有无数兔死狐悲的书生用吐沫星子淹死你。一顶顶大帽子扣过来,就算你是铁打的也吃不消。

义愤填膺的书生里少不了某某名士的学生,某某官员的子弟;只要一个条子递上去,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大人物们就会关注后生晚辈的境遇。为了维护整个群体的尊严和骄傲,人家自然不会放过你。

闹来闹去闹上了公堂,别人有功名可以站着甚至坐着,而你必须得跪着。案子审完,打人者要么挨棍子,要么被流放,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跟这些人动手,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邵宁虽然没有挥拳,却也不肯放人。街头霸王的力气不可小觑,被他揪着的那位“嗬嗬”地喘着粗气,若是再过一会儿,兴许就进气少、出气多了。

萧靖狠狠地剜了邵宁一眼,可这货还是无动于衷。

说不得,萧社长只好用力拍了拍邵宁那条粗壮的胳膊。这次,愤愤不平的邵大公子终于瞪着眼睛松开了手。

借着这个机会,萧靖也看了看眼前的三个书生。

刚才被邵宁揪着的那个人眼下面如金纸地坐在了地上。仔细看看,不曾见过此人。倒是另外两个被吓得不善的书生算是半熟脸:他们不就是报社一行人刚到湖边时出言讥讽的路人甲乙么?呵呵,居然和我们同路!

“到底怎么回事?”萧靖蹙眉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起了争执?”

也难怪他心情烦躁。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夏小姐托莲儿表了态,山上打架的事就算是过关了,他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谁知,心里刚踏实没多会儿,邵大公子又险些闹出新的幺蛾子……

他知道,邵宁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就冲两个书生在湖边说的那句话,这几位也是欠揍的货,挨顿打绝对不冤。

可是,山上的臭流氓好歹还会个三拳两脚,报社的人数也比对手少。就算打架,至少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对决。

这几个书生呢?手无缚鸡之力不说,体型还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邵宁出手,萧靖都怕打出人命来。

真要打起来,那就不是什么“胜之不武”的问题了,战斗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到那时,即便这些人确实可恶,夏小姐也一定会认为邵宁等人在恃强凌弱,继而心生恶感。

作为报社的一员,她很认可报纸的路子,也与萧靖等人有几分亲近。但,无论饱读诗书的她多么开明融通,在内心深处也难免会有些读书人的情怀,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萧靖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夏家的大车。它静静地停在原地,谁都听不到车里的半点响动。

邵宁咬牙切齿地道:“好端端的,谁想和这群狗贼耽误时间?本公子可是很忙的!谁知道,这几个人看到咱们的大车,就像野猫发了春似的不停叫唤,什么‘未婚男女同乘一车有伤风化’,什么‘在山上还看到他们打架,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的匪类’,什么‘报纸上净写些所谓的良言善语,其实还不是写给没学问的粗人看的,报社的人背地里都是宵小之徒’……”

邵宁还没说完,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野猫发春’?足下的这个说法实在可笑。不过,也正好应了你等粗鄙不文的品性。怎么,你们这样有辱斯文的败类,还不许别人评说么?”

说话的是曾被邵宁揪着的那位。此时他已经缓过了劲,又重新摆出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派头。

“哦?”萧靖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仁兄如此高傲,那在下也有话说:有的人看到别人在湖边玩耍都不忘说上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整天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萧某会怎么评价这种人呢?足下可愿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春风满面地微笑道:“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第一百一十章 你配么?

三位书生闻言,都是勃然变色。

由此也能看出,他们早就讨论过湖边的那件事了。否则,当时不在场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被邵宁拎起又放下那位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你……郝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明明是你们这些人不知廉耻、蛇鼠一窝,反以污言加于我等,真是岂有此理!”

与他同行一位书生劝慰道:“郝兄休与这些斯文败类计较。在耿某看来,什么‘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的是他们自己才对。我等出游堂堂正正,有何可指摘的?”

他身旁的另一人冷笑道:“耿兄所言极是。似他们这般偕美同行又男女同车,实在不成体统,简直是放浪形骸。袁某就奇怪了,这人居然还能振振有词,莫非心中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三人一唱一和、相互呼应,俨然结成了一个攻守同盟。不过,他们说得慷慨激昂,萧靖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他望着几人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或激动,有的只是兴味索然。

“你们说完了?”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道:“此次与我等同行的女子都是早已熟识的友人,一起出门游玩有何不可?莫非,诸位没见识过男女同游?上元节、上巳节时,莫说是同车了,便是共乘一马的,萧某也见识过。嘿嘿,那可还是陌生男女呢。

就算不说节庆,平日里,市集中嬉笑追逐的男女难道就少了?同车更是稀松平常,几位不妨去京城各门看看,有不少大车是拉客的。但凡坐满了人,哪个不是男女混杂?难道别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只有足下知道?

萧某的队伍里,拉人的大车有三辆。三位女子同乘一车,邵公子和夫人在一辆车上,而在下的车上有位稚童需要姐姐照顾,萧某自然也要帮忙。车里共四人,实在谈不上什么‘孤男寡女’。即便按照诸位的逻辑,我等这样坐车也没有半点过错,是也不是?”

看到那位姓耿的书生要开口,萧靖连忙抢白道:“当然,你们寒窗苦读,一心钻研圣贤书,是以很少出门。可是,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算你们读遍经典、著作等身,若是不多出门走走,那也难免见识浅陋、招人鄙夷。既然没见识,就应该谨言慎行,可你们呢,偏偏长了一张喜欢说三道四的嘴。那,也只能贻笑大方,在众人面前出丑喽……”

“一派胡言!”郝姓书生大声道:“凭着一张巧嘴,就妄想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么?”

萧靖不急不恼,用平和又充满同情的语气道:“谁颠倒是非了?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事实,是有目共睹的,除非……哎,说穿了吧,你们之所以这么急切的针对在下一行人,还不是因为我们能和才华出众、品貌俱佳的奇女子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坐而论道?至于诸位嘛……虽然在圣贤书上下了不少工夫,可还是一事无成,学识想来也是平平。

就算上元上巳游人如织,就凭你们这点本领,只怕也找不到什么称心的女伴,演不出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戏码。诸位心中有苦,在下十分体谅,可是萧某与你三人无冤无仇,你们却偏将这私愤泄在萧某身上,是何道理?”

轻轻巧巧的一拨一转,话题就跳到了萧靖的节奏上:不是你们不想撩,是你们没能耐!说到底,你们不就是羡慕嫉妒恨么!

对于报社的妹子们,萧靖是极为自豪的。好不容易有个当众秀优越的机会,又怎能轻易放过?

“谁说我等在泄愤?”耿某人的肺都快气炸了:“读书人有才无才,又岂是你这等不学无术的卑贱之人所能评判的?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靖笑了笑正要说话,邵宁却忽然抢上前来。他清了清嗓子又白了萧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就别胡说八道了。说他们长相猥琐,一脸拧巴、遍体酸臭,邵某是相信的。可是,若说他们没有学问,邵某万万不信。”

虽然他先说的坏话才说的好话,三位书生还是精神一振。看来这个姓邵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多少还有些见识,算是个识货的!

邵宁笑吟吟地走上两步用手指了指耿姓书生的折扇,微笑道:“要是没点才华,这扇坠又是哪里来的呢?”

姓耿的变了脸色。不过,他还是故作平静地道:“足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耿某不太明白,还请直言。”

邵宁哈哈大笑道:“兄台也是同道中人,何必过谦?若是邵某没眼花,这扇坠应该是莳花馆的媚儿姑娘赠予足下的,没错吧?”

耿同学的身子一震,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站在他跟前的邵宁恍若未觉地道:“那媚儿姑娘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经常给风流才子们出题,考校他们的才学。只有答对了题目的人才有机会一睹芳容,和她喝个水酒,再看她舞上一曲……而她呢,会赠给每位才子一个特制的扇坠,就是兄台手里这款了。哎,邵某对她是慕名已久,可惜,人家只重才不重财,光有钱不好使!像邵某这种半吊子,吟诗作赋什么的是一窍不通,就算肯使钱,媚儿姑娘也不爱搭理咱。

相比之下,兄台你可幸运多了。可着整个瑞都城,能拿到这个坠子的人都不超过十指之数,邵某可是羡慕得紧啊!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他还敢说你没学问,那不是有眼无珠么?要不然,咱打个商量:邵某出点钱,你把这坠子卖给我,怎么样……哎呦!”

话还没说完,邵宁忽然怪叫了一声。很快,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瞪视着萧靖,而萧靖则跟没事儿人似的望着天空。

大哥,你越说越起劲,眼看着这张嘴越来越没边没沿,我要是不踢一脚让你清醒清醒,就要出大事了!

别忘了,你太太还在后面的车里听着呢!就算她自己也是青楼出身,对风月场上的姐妹们有些香火之情,可她毕竟是个女人。让一个女人当着众人的面听自己的丈夫滔滔不绝地讲述某处欢场的女子如何如何好,他又如何心向往之,真的没问题么?

邵宁也回过味来了。趁着众人都在看萧靖的工夫,他偷偷回头瞟了一眼自己乘坐的那辆大车,脸上多了几分惧色。

论才色,苏玉弦在瑞都的青楼女子里算是佼佼者;论性情,她是个温和宽厚的性子,很少和夫君为难。既然苏玉弦不是河东狮,那邵宁的畏惧必然是因为怕她生气伤心。这孩子虽然有点色又有点愣,但他和苏姑娘的感情还是非常不错的。

邵宁还在发呆,萧靖忽然冷冷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看几位人五人六的,原以为是什么青年秀士、国之栋梁,不曾想,也是……哎,人呢,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好。大瑞朝的法度诸位也是知道的,官员不能狎妓;当然,你们不是官员,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不过,据萧某所知,凡是曾经狎妓的人都不能优先叙用,没错吧?”

他早就备好了一套如刀锋般锐利的说辞。可惜,苏玉弦就在旁边的车里,关于狎妓的部分他必须慎言,以免伤及无辜。

“但凡文人雅士,谁不干这个?”姓袁的书生强辩道:“不过是一些风雅之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萧靖哑然失笑道:“你们狎妓就是风雅,别人和相熟的伙伴干干净净地出来玩就是龌龊肮脏,这是什么道理?虽然关于狎妓的律法早已形同虚设,但律法就是律法,你们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不清楚什么叫明知故犯?读书人的心思不放在读书上,反而以流连烟花之地为荣……圣人教你的非礼勿视呢,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有的人就是喜欢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他们说起别人的事来头头是道,拼命地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再正气凛然地显摆一番;一到自己身上,就百般宽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人也不扪心自问:骂别人,你配么?

自己心中有佛,自然看别人也像佛。自己心中有屎,肯定看别人自然也像坨屎。几位若不是心里堆满腌臜之物,又岂能随随便便就满嘴污言秽语地指摘别人?”

“好一番说教!”姓郝的书生高声道:“不过,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若是不去青楼,又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萧靖的心里咯噔一下。别给我说什么“你们”,去青楼的是邵宁!夏小姐可还跟后面听着呢!

邵宁嘿嘿一笑道:“萧公子可没去过。邵某是个有钱没功名的闲人,跟几位可不一样。青楼楚馆有什么去不得的?要是我这样的人都不去照顾生意,人家早就关门了!去了就是去了,在下至少胸怀坦荡,可别把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拿来跟邵某相比……”

待他说完,萧靖似笑非笑地道:“几位可还有什么说的?没有的话,萧某就少陪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读者来信

“你这厮以滑稽不实之言加于我等,这就想走?”红着眼睛袁书生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把话说清楚了才能走!”

萧靖冷冷一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就像街头打完架输的一方往往会丢下的那句“你给我等着”。

若是有气节的读书人说出这话来,定会叫人肃然起敬。历史长河中,真正的节义之士不计其数,也正是这些先贤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尤其是做人的道理。

可惜,剩下的读书人要么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要么干脆是寡廉鲜耻、奴颜婢膝之辈。

眼前这三个人最多也就介于后两者之间,他们除了喊话泄愤外,还能做什么?

萧靖不屑地举步向自己乘坐的那辆大车走去。果然,那几个人除了在后面狂吠以外,没什么其它的举动。

连拦住我的勇气都没有么?就这还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眼看就要走到车前,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叫道:“走吧,让他走吧!他们不回去出那百无一用的报纸,又怎么煽惑人心、大发横财!”

萧靖停下了脚步。

报社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镜报不仅承载着他的新闻理想,也像是他的孩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有人拿报纸来说事,那便是拂了他的逆鳞,再不能善罢甘休。

本来,萧靖还想给这些人留个面子,想着至少不要剥掉他们的“底裤”,让他们难堪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既然有人非要自取其辱……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转过身缓步走回了三位书生的身前。冷冽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扫视一圈后,他忽然笑了,笑得是那么灿烂,仿佛他刚刚听到的不是诋毁的话语,而是由衷的赞美。

“你们说,报纸百无一用。”萧靖平静地问道:“这是萧某生平听到过的最不好笑的戏言。请问,镜报怎么就没有用处了?几位可以为在下指点迷津么?”

郝书生冷笑道:“这还用说么?镜报为大瑞朝做了什么,是有功于社稷,还是教化了百姓?都没有!报纸上写的,无非就是些乌烟瘴气的鸡毛蒜皮,又或是让好逸恶劳的人宴安鸩毒的腌臜文字。先人所创的精美文字被你们用来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让斯文蒙羞。

还有广告,报纸上说什么“推动商业发展”,还不是报社为了牟取私利而与商人勾结?呵呵,这般低贱污秽的镜报,能有什么用处?若说起蝇营狗苟,只怕没人比你们强!”

萧靖摇了摇头。果然又是老生常谈!这些话说来说去,你们不腻,我都腻了!

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足下高论,萧某受教了。只是,镜报到底有用无用,你我说了都不算。至于谁说了算……”

萧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慨然道:“当然是天下人说了算!”

说罢,他抽出信纸递给郝书生,把信封留在了自己手里。

“这是什么玩意啊?”袁书生随便扫了一眼就嗤笑道:“这也能叫字么?不仅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还有一堆别字!呵,写这封信的人是有多粗鄙不文啊?难道,是个几岁的稚童么?”

萧靖不急不恼,只是笑吟吟地道:“足下果然聪明过人。不错,这封信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写给报社的。”

袁书生脸色一变。他哼了一声,讥诮地道:“才八岁也能看懂报纸么?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八岁赋诗的神童,一看这字,就知道不过是乡野顽童罢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目光也移到了信纸上。

“……俺今年八岁,可喜欢报纸了!一开始,都是爹念给俺听的。可惜,爹小时候读的书少,有些字他也不认识,遇到不明白的字,就只能猜猜是啥。

生俺那会,爹还盼着俺文武双全呢。可是,前几年家里没什么钱,他和娘一合计,就不让俺读书了。爹说,种好了这几亩地,也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读不读书没什么分别。

后来,镜报就出来啦。爹起初也没在意,可是听说邻镇有人靠着实用信息版上登的东西赚了钱,他便也买了报纸。以后,他就喜欢上镜报了,每一期都没落下。有了报纸,家里也多挣了些钱,不仅修了房子,还给俺买了新衣服。

爹想了想又跟俺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会吃大亏,还是给你请个先生吧!然后,俺就跟着先生开始读书了。先生不在的时候,俺还一个人对着报纸识字呢。

上个月,镜报说征集读者来信,俺就写了这封信,也不知道萧社长能不能看到。为了爹娘,为了能看懂报纸,俺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信里的语句和用词都非常简单。不过能看出来,小孩子是很认真地写了这封信。

之前,镜报搞过征集读者来信的活动。这个时代还没有“民信局”一类的民间邮政机构,所以报社便请热心读者们直接把信件送到最近的镜报代售点寄存。而每个镇子里,都有部分商家的分号,其中个别的就是和镜报有合作关系、兼着书报亭功能的店铺。

从浦化镇过来的路上,每经过一处地方萧靖就要停车耽搁一会,不久后再一路狂奔追上大队人马,闹得众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他是去各处收信了啊。

征集的要求上还说了,信纸上不必写全名和地名,写在信封上即可,就算想匿名也没关系。

设计这活动的时候,萧靖便留了个心眼:万一将来拿这些信件跟人撕逼,或者开个“报社成立X周年纪念展览会”什么的,可不能叫有心人看到了读者的名字,以免他们跑去找人家的麻烦。

所以,刚才他特意留下了信封。

看着一脸不忿的三个人,萧靖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还嫌弃他的字写得不好,文章十分粗浅么?这孩子读书不过小半年,能有眼下的成就,已是非常不易。既然请了先生,那就少不了要读些书本;就算先生不在了,将来已经识字的他也能看懂经典。他这么喜欢文字,以后自然也会对随处可得的圣贤书充满兴趣。

请问,这是不是镜报的功劳?报纸的行文是与你等撰写的华美文章不同,可两种文章本就可以共存。萧某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偏要将报纸和经典对立起来,莫非是吃饱了撑的么?”

三位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几分尴尬。不过,他们怎么可能就此认输?

耿树生哂笑道:“这封信你既然一直带在身上,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说什么‘征集读者来信’,就那么个破报纸,会有多少人写信?就算有,也是仗义执言之士批驳你们的吧!”

萧靖的脸色又往下沉了沉。强压着怒火的他耸肩道:“这封信只是萧某随便翻出来看的。还没看完,车就到了茅安镇,在下便顺手揣在了身上。既然各位不信……”

他对着邵宁一摆手,又向自己那辆大车走去。不多时,俩人抱来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把书生们吓了一跳。

全是信?

萧靖随手从两个箱子里各抽出了一封信,又把信纸拿出来交给了手里没拿东西的那两个人。

“……施某人读过些书,不过什么功名都没考上。做了些生意,也都赔光了本钱。眼看着年近四旬,却还是功不成名不就,早些年乡邻们还很看重施家,眼下却不以施家为意了。

前月,有客商找鄙人合伙。他所做的生意,鄙人以前吃过大亏,自然也晓得一些关窍,而那客商却是懵懵懂懂,似是入行不久。一来二去,施某便动了恶念,想从中使些手段,贪了他的银钱。

可是,就在动手的前一天晚上,施某读到了镜报。法制版上登载的一个案子便是有人诓骗银两,害得一位行商家破人亡。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令人不忍卒睹。而报纸的评论也是振聋发聩,如当头棒喝,又如利刃直刺鄙人的良心。汗颜之余,施某再不敢为恶,亦重拾了善念,此皆镜报之功也……”

“……先严病重时,家人遍寻良医妙手,依旧无计可施。先严酷爱戏曲,偶然读到镜报,便说想看看这上面所写的戏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于是,鄙人背负着他到戏院看了一出。曲终人散后,他对戏十分满意,连赞镜报推荐了好班子。

此后,镜报每次荐戏,先严必前往一观,直至驾鹤西去。镜报助武某尽了孝道,也为慈父添了无数欢愉,鄙人极为感念……”

三位书生的身上冒出了冷汗。

随便抽出来的两封信写的都是正能量的事例,至少可以证明,读者对镜报的看法没有他们脑补的那么不堪。

萧靖眯起了眼睛。

他绕着三个人走了一圈,方才轻声道:“看完了?”

没等他们答话,萧靖陡然抬高了声调,喝道:“那,就请你们给萧某一个说法!”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怒发冲冠

萧靖和刚才判若两人。

和三位书生言语交锋的过程中,他虽然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平和恬淡,并没有什么以势压人的表现。

此刻,萧靖的身上却散发出了慑人的气势。听到他的怒喝,袁书生甚至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山野匹夫之言,不足为信!”有些紧张的郝书生咽了下口水,才道:“这些人懂得什么?不过是些人云亦云的货色!别人叫好,他们便跟着叫好,有何稀奇?这些事无非就是刻意编造的,你居然也信!”

说罢,他故作愤慨又无比嫌弃地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随意丢到了旁边。另外两人也有样学样,一脸不屑地扔掉了手里的信纸。

萧靖的心凉了。

有的人就算心里明白,也绝不可能认错。在他们看来,自己永远是正确的……甚至于,这些人可能觉得他们便是正义的化身,如果有人错了,那么毫无疑问,错的一定是对方。

如果说刚才他还绷着最后一根弦,在保持着一丝理智的同时给书生们留了最后一个台阶,那么现在,他那冲天的怒火已经无法抑制了。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郝书生,凛然道:“萧某自然相信。有什么不可信的?只有喜欢人云亦云的人,才会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若非如此,又怎么显出自己比别人高明,又怎能从一众昏悖之人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书生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想从彼此的眼里找些勇气。可是,在愤怒的萧靖面前,他们竟然失了方寸,想要言语抗争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算有人动了动嘴唇,在仔细斟酌了一番后,也还是把那句送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萧靖又开口了。报社的众人认识他的时间都不短,可谁都不曾听到他用如此高亢嘹亮的嗓音讲话:“山野村夫怎么了?教化的对象不就是天底下的芸芸众生么!萧某想请问,若是这些寻常百姓不需要教化,那么谁需要?难道是你们这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士?你说这些信件都是捏造,萧某倒觉得编故事什么的恰恰是你们这种谎话连篇、丑态百出还不自知的人更擅长的事!

镜报让教化及于山野,散播于四方,就算不是大功一件,至少也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大字不识的百姓愿意读书明理,是不是好事?让已有过错之人幡然悔悟,让心生恶念的人及时回头,是不是教化?帮助茫然无措的儿子尽了孝,算不算弘扬了孝道?这些铁一般的事实,你们都选择视而不见,莫非是瞎了眼睛?”

说着,他的声调又提高了些,话语中也透出了掩饰不住的轻蔑:“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文人秀士,都做了什么?参加个诗会,与三五好友吟风弄月,便能堂而皇之地自命不凡;跑去风月场上‘一展长才’,为了青楼女子争风吃醋、卖弄风骚,便沾沾自喜地以为是在附庸风雅。平日里,你们仗着读书人的身份横行无忌,见了东家长西家短便随意评说指摘,见了不合你们心意的事便出言相辱……请问,除了一个动口一个动手,你们和那些乡间泼皮有什么分别?

呵,在下失言了。这分别,自然还是有的。泼皮所做的,无非是让人伤筋动骨,抑或是敢怒不敢言。而你们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能伤人于谈笑之间!不知有多少人领教过你们的高招,多少人被你们贬损得羞愤欲绝。

三位问萧某的话,现在原样奉还:你等是有功于社稷,还是教化了百姓?”

他向瑞都的方向拱了拱手,续道:“朝堂上的诸公,都是读书人的楷模。他们忧心国事,夙夜操劳,所为的不过是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宁。还有些读书人,虽然身在江湖,却也知道兴学布道、教化地方,令人敬佩。而你们呢?”

萧靖深吸了口气,厉声道:“整天做些颠三倒四之事,还自我感觉良好!你等不曾有寸功于乡梓,于国于民更不曾有半分功业。仗着略有薄才,便以言语为刀剑,以所谓大义为藩篱,处处为非作歹。看上去一表人才,实则是枯木朽株,早已无药可救。

百无一用的不是报纸,正是你们这些坐而论道自觉天下无敌,谈及实务却一无建树的读书人!对,你们不过是一群硕鼠,几堆狗屎,几头蠢猪!

老子从不和听不懂人话的东西说话。今天,就算破例来个对牛弹琴,希望有些畜生能勉为其难地听懂哪怕一句半句。现在,话也说完了,你们赶紧给我……滚!”

这一个“滚”字,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连在他身后看戏的邵宁都被吓了一跳,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就更别提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了。

没有狡辩,没有愤怒,甚至连场面话都没有。书生们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逃开,又打着趔趄一脸慌张地奔回自己的大车,催促车夫速速离开。

或许,这反应也不算夸张。萧靖已处于暴走的状态,眼中的怒火能灼伤任何一个胆敢挡在他面前的人。三个人毫不怀疑,若是再说几句废话,只怕他就要动手杀人了。

大车一溜烟地跑掉了。萧靖痴痴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胸怀新闻理想的他一直认为:无论什么时代,只要用严谨的心思做好新闻,便能让大多数人接受它,继而认识到它的价值。

即便是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错。这两个木箱里的信不光证明了新闻媒体的生命力,还证明了它能够为人们做些什么,更证明了它能给这个时代带来什么。

可是,对于无休无止的争论,萧靖已经厌倦了。

从绝对数量上说,镜报的铁粉不少。以整个社会来说,他也相信多数人都能够接受报纸的存在。

只不过,有的群体掌握着绝大多数话语权乃至社会资源,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对镜报展现了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

既然来到的是一个封建社会,萧靖也没指望着报纸能一路顺遂地办下去。毕竟,镜报的横空出世对现行的秩序和规则构成了冲击。

报纸写了一些“浅陋又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传播了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非主流理念”,自然就会有读书人出来跳脚,这再正常不过。汝之毒药,吾之蜜糖的事在任何时代都少不了,如果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那干脆什么都不要干了。

所以,他才会在面试的那天耐心的和前来砸场子的凌公子周旋。所以,他才会在有人质疑镜报的时候谈笑风生地进行反击,直到对方无话可说为止。

但,这种景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通过潜移默化的教育来改变人们的观念,终究需要时间。如果某天有一千个人来质疑,那他是不是要说上一千遍?如果有一万个人呢?

如果说完对方便接受了,那他也认了。可是,像今天的三个读书人这样死硬顽固、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不肯碰触新鲜事物的人,绝不在少数。难道,要口干舌燥地说到他们被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淘汰的那一天?

不光要应付这些人,还要哄着其他那些尚未表态的人。说什么“朝堂诸公是楷模”、“读书人教化地方令人敬佩”,还不是要分化士大夫阶层,以免放个“地图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地把人全得罪光?

那些朝廷大员,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么?

萧靖累了。

有人喜欢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挂在嘴边。可惜,这类人大多数都只会在中二病发作的时候想起这句话。他们才不会知道,真正需要逆流而上的勇者,要承担的是怎样的重担。

某个瞬间,他的心中甚至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不要攒攒广告费,等钱攒得差不多就收了报纸,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

沉默良久,萧靖终于迈开了步子。他走到一个纸团的旁边,躬下身把它捡了起来。

展开信纸,他用手轻抚着纸面,似乎是想抚平上面的褶皱。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些能证明这张纸曾被人蹂躏的印记,都不可能被抹去了。

捡起了第一个纸团,萧靖又走向了第二个。他的手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着让人心酸。

按理说,地上还有一个纸团。脚步蹒跚的他正要去捡,一双纤长的素手忽然把最后的那张信纸捧到了他的面前。

萧靖抬起了头。

日头虽未落山,却已渐渐西下。

夕阳的一抹嫩红洒在了夏晗雪嫣然浅笑的脸上,为那满怀关切和暖意的笑容增添了几分温柔。不多不少的阳光没能掩盖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即便光照再强烈些,它们也一定是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星。

这个瞬间,萧靖的心中猛地萌生了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在下输了!

萧靖的心头仿佛有团火在熊熊燃烧着。

某个瞬间,他的双臂甚至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他想把夏晗雪揽入怀中,想嗅嗅她的发香,也想在她耳边说些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可是,那轻轻抬动了几公分的手臂终于还是垂到了身体的两侧。

若是在萧靖的上一世,那么尚且可以试下。如果对方是个对你并无恶感甚至略有好感的妹子,出其不意的拥抱怎么说也有少许胜算。

在大瑞朝,却是绝对不行的。类似这样的行为已经不能用唐突来形容,简直就是耍流氓。

敢对夏小姐这样家教严格的姑娘动这个心思,人家以后会再理你才怪。

想到这,萧靖竭力收起了满腔的柔情,又把目光硬生生地从夏晗雪的俏脸上移开了。

“多谢夏小姐。”

他接过信又微笑着向夏晗雪点头致意,只希望自己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面对着这样美好的一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懂得怜香惜玉。既然不能含情脉脉地对她说出想说的话,那么也请藏好你的哀伤与愤怒。因为,这些负面情绪会亵渎了如梦似幻的她。

夏晗雪柔声道:“奴家在车上思虑再三,始终觉得公子所说的才是正理。无论做什么,这世上都少不了一些只会鼓唇弄舌的人来说嘴,公子何必与他们计较?看到报社收到了这么多读者来信,报纸又帮助了这么多人,奴家的心里也高兴得很。表姐说得对,当编辑真的是个有益处的好差事呢。”

从公子到社长再到公子,她对萧靖的称呼兜了个圈子,这里面多少也有些细微的差别。

最开始称他为公子,只是正常的客套。叫社长,是因为报社的人都在,这样叫可以突出萧靖与她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告诉萧靖不必因为她是夏家的人就毕恭毕敬,乱了报社的规矩。

而眼下的这声公子,却是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从相识的那天起,夏晗雪已无数次见证过他对这个世界的付出。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论富贵、贫贱,萧靖都会平等宽和地对待他们,也会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给予必要的帮助。

自镜报问世以来,无数人的生活因它的存在而变得更好,报社也有了影响力和钱财。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萧靖从不曾居功自傲,更不曾丢下初心。他仍旧那般谦和可靠,让人信赖。

对这样一个人,夏小姐自然充满了敬佩。尽管两人前前后后才见过几次,但她的心中已把萧靖当成了神交已久的老友。

不过,萧靖想要的不是友情。

见他没有开口,夏晗雪又道:“公子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切不可灰心气馁。任何事都有难处,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奴家和表姐都会支持公子的!”

原以为自小就如众星捧月般被人供着长大的豪门贵女不会安慰人。现在看,这还真是个偏见。

夏小姐悄悄攥紧了小拳头,又用萌萌的大眼睛真挚地望着萧靖,仿佛这样就能把能量和动力传给他。

好吧萌妹子,是在下输了!

萧靖轻笑道:“适才真是有些心灰意冷。亏得夏小姐劝慰,我又有干劲了。你说得对,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呢,我怎能为了一点小事就撂挑子,辜负那么多支持我们的读者!”

男人大都是不愿服输的性子。但是,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倒也不必一味示强,偶尔展现出脆弱的一面,说不定还有奇效。

秦子芊放下了车窗的帘子。

依着她的性子,就算在萧靖与人争执的时候不出去帮腔,也会在事情结束后下车劝慰。可是,她却按兵不动地坐在了车上,又在夏晗雪犹豫着要不要和萧靖说些什么的时候顺势推了她一把。

血缘上,她和夏晗雪只是表姐妹,但两个人的感情却胜过很多亲姐妹。

她不是夏家的女儿。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有机会获悉很多或许连表妹都还蒙在鼓里的事。

生于显赫的大家族,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幸事,却也是大大的不幸。

秦子芊倒还好,她的家人虽然也在夏家这条破破烂烂的大船上,但她毕竟是外姓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人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夏晗雪就不一样了。自从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啼哭,她的命运就已注定。恰好,她又是个祸水级的美貌女子,这也在冥冥之中暗示了,她的人生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澜。

刚才,掀开帘子的秦子芊并没有一直盯着萧靖和夏晗雪。路旁有个村落,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聚焦在某个鸟笼的上面。

笼子里有只叫不出名字的美丽鸟儿。或许它刚被擒获不久,所以还不太服笼。

它不停地用娇小的身躯冲撞着笼子的木条,似乎想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无论它如何努力,那笼子最多也就是以更大的幅度晃上一晃,却绝不可能被它撞出一个缺口。

又说了几句话,夏晗雪便缓步回到了车上。萧靖悄悄扭过头,矗立在远处的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萧靖的余光告诉他,小雅曾经从大车上下来,还关切地望向了正在和人争吵的他。他也不知道小雅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或许……是夏晗雪出现的那一秒?

路旁有不少围观的群众,热闹看完了,一群人纷纷散去。

有的人为萧靖叫好,也有人唏嘘着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搞笑的是,还有几个人为夏晗雪的美貌所倾倒,竟然连步子都迈不太动了。

报纸,不就是为了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而存在的么?

一场嘴仗耽误了不少时间。原本计划着酉时就能回到浦化镇,现在看来,怎么也得酉时二刻了。而夏小姐赶回京城还要再花些时间,只希望他爹不要因此责怪她才好。

发了一番感慨的萧靖刚准备上车,却又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三步一回头的走路方式虽然不太安全,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夏小姐掀开了帘子。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又是嫣然一笑。

秀色可餐,而明媚的笑脸可以给人充电;于是,一身的疲惫都被萧靖丢到了爪哇国。

在大瑞朝辛辛苦苦地创业,是为了什么?

崇高的理想每个人都有,他也确实想要改变世界。可是,事业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孤孤单单地来到这里的他,十分渴望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牵绊。

萧靖想要守护这张无瑕的笑脸。

为此,莫说是搞好一份报纸了,就算是要上刀山、下油锅,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实现这个目标的路上,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在种种困难面前,光有意愿和粉身碎骨的决心也是无济于事的。

实力,只有更强大的实力,才能让他从一只扑火的飞蛾蜕变成一把能为心上人遮风挡雨的伞。既然这样,萧靖也只能牢牢地抓紧手里唯一的武器。

那,他对这份工作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躬身钻进车厢时,萧靖的脸上还带着笑。董小雅对他点了点头,潘飞宇憨憨地说了句“萧哥真厉害”,就又陪着睡醒的董怀远玩起了游戏。

车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到浦化镇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一些;可是,夏家的三个人还是很着急,是以没什么时间给大家依依惜别了。

“子芊,夏小姐,莲儿姑娘,保重!”

萧靖在后面用力挥着手。虽然分别让人心酸,可放下了心事的愉悦大大淡化了离愁。

“行了行了,又不是自此天涯永隔,这么苦哈哈的道别是要干啥?”邵宁忍不住揶揄道:“子芊明天还要来上班呢,那莲儿不过是个和你没什么交情的女婢……你是不是想搞得尽人皆知啊?”

萧靖白了他一眼便径直走进了院子,就差丢给他一句“懒得理你”了。

“那群人不会再找事吧?”邵宁跟在他身后不无担忧地道:“被你骂了一顿,他们能服气么?”

萧靖不屑地摇头道:“不服气又能怎的?看他们那抱头鼠窜的样子就知道,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孬种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不动手,他们就没了瞎叫唤的由头。

再说,越是这样的人越要面子。在这仨人的眼中咱俩是不学无术的货,可当着众人的面辩论,他们偏偏输给了我们。耍嘴皮子输了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这么不光彩的事,谁会拿出去吹嘘?就算找人告状使坏,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被人瞧不起呢。”

说罢,他又神秘一笑,道:“人家几乎把咱们的工作全部否定了,却唯独认可了一件事,那就是镜报的影响力。谁都有弱点,这几个人只要不傻,就绝对不会跟镜报过不去。”

萧靖想了想,又道:“倒是上次招聘时来的那个凌公子,你还记得么?若是和他争论,我才不会这么高调。他那样的,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猪队友

转眼间,萧靖迎来了他在大瑞朝的第二个冬天。

这个冬天和去年没什么不同,一样是鹅毛大雪,一样的寒气逼人。浦化镇这种接近瑞都的地方还算平静,倒是其它一些州县陆续传出了居民与牲畜冻死冻伤的消息。

这个年,不好过啊!

当然,萧靖不用担心冻馁的问题。堂屋里温暖如春,零食也是大把大把的,凛冽的寒冬里能窝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在地赏雪,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不过,他却有些愁眉不展。大雪让许多地方的道路变得愈发难行,记者的活动范围无疑也缩小了很多。另外,报社前些天曾经捐出了一笔钱,用以购买食物和炭火来救助需要帮助的人。可是,这些物资都很紧俏,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钱是都花完了,但能帮到的人终究还是有限。

大自然带来的考验让身居中原的大瑞朝都有些吃不消,更不用说纬度更高的北胡。严冬向来是草原儿女最大的敌人,在这个冬天里,北胡的各个部族屡屡南犯,光是萧靖有所耳闻的警讯,就有那么十多起。希望,不要出什么大新闻才好。

站在窗前的萧靖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刚准备坐回桌前,就有人敲响了院门。

听到敲门声,坐在编辑办公室的董小雅便起身去开门。谁知,萧靖微笑着把她赶了回去。

开个门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么冷的天气里进屋出屋一冷一热的也容易感冒着凉,就没必要让妹子去了。

萧靖迎着漫天纷飞的雪花走到了院门前。打开门,一张久违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这张笑脸很是灿烂,暖得可以融冰化雪;可惜,刚一看到萧靖,那人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用力把几张纸塞进了萧社长手里,便冷着脸转过身向外面跑去,那脸色真是比眼下这天气还要冷。

“宛儿姑娘,你干嘛去啊?”萧靖涎着脸道:“辛辛苦苦跑来了,干嘛不进去坐坐?”

来人正是何宛儿。每次看到萧靖,她都少不了要甜甜地喊上一声“靖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今天的她看着萧靖的眼神满是怨气,就差没扬起粉拳使用武力了。

悲从中来的萧社长暗暗咬牙切齿:潘飞宇这厮,你给老子走着瞧!

一个月前。

宛儿姑娘如约来编辑部送她采到的材料,不巧萧靖不在。不太放心把材料交给别人的她借口要坐一会,轻轻巧巧地留在了院子里。

结果,潘飞宇乐了。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以陪客的名义在宛儿身边绕来绕去,讲着各种没营养的东东。

而宛儿姑娘又不太喜欢小潘同学。

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来。人与人之间的“眼缘”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她就是没看对眼而已。

一开始,何宛儿还有耐心陪着潘飞宇说说话;后来,她干脆对潘飞宇爱答不理的,被逼得急了,干脆问上一句:“小潘哥哥,你怎么不去工作呀?要是靖哥哥知道了多不好!”

潘飞宇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他无视了人家姑娘的“逐客令”。见自己的话题难以引起对方的兴趣,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头,马上又眼前一亮地道:“宛儿姑娘,小潘哥跟你说个事,可好玩了!”

说罢,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报社秋游的事:“上上个月,报社的编辑记者去了一趟茅安镇。按萧哥的说法,这个叫做……对,团队建设。嘿嘿,那边的风光真是太棒了,山美,水美,还特别清净!

萧哥带着我们吃烧烤,他烤的东西那叫一个好吃,现在想起来我还流口水……吃完了去爬山,我们仨在山上教训了几个纨绔子弟,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的。回来路上又遇到了几个不识相的书生说报纸的坏话,萧哥一个人就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最后,那些人屁滚尿流地跑了,哈哈,实在痛快!”

何宛儿听得目瞪口呆。潘飞宇还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话题,于是越说越有精神:“一开始听说要团建什么的,我还道是萧哥一时兴起带着大家瞎闹,没想到,真的这么有意思!不瞒你说,你小潘哥现在就盼着明年春天早点到,好跟大家一起去春游……哎,宛儿姑娘,你去哪儿啊?你不等他了?”

嘴噘得都能挂上两个酱油瓶子的何宛儿站起身气冲冲地往院外跑去。正巧董小雅进了院子,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了小雅,便像只小兔子似的快步跑掉了。

董小雅狐疑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潘飞宇,问道:“小潘,你欺负宛儿了?”

潘飞宇慌忙道:“天地良心,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欺负宛儿姑娘啊!”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少顷,他有些紧张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又自言自语道:“萧哥是不是快回来了?”

没等董小雅回答,自知闯祸的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临走还丢下一句:“跟萧哥说我有事出去了,晚点回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半个月前何宛儿也来过一趟,那次她直接把东西给了秦子芊。待萧靖听到动静迎出来的时候,她早已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感觉剧本不对的萧靖跟周围的人了解了一下情况,才从支支吾吾的潘飞宇那里问出了事情的真相。

小潘啊小潘,你这个猪队友!

萧靖喊话的音量不低,何宛儿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向前走去。说不得,他只好紧走几步拦在了宛儿姑娘身前,没皮没脸地道:“我说宛儿,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谁跟你闹了啊?”何宛儿气冲冲地道:“把路让开,人家要回家!”

萧靖嘿嘿一笑道:“刚午时,还早得很。这会回家干什么?你特意送消息过来,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要不,咱们去吃个饭?”

有两个镇民恰好途径此地。眼前这画面实在太震撼,他们一脸惊惧地望着张开双臂拦住漂亮姑娘的萧靖,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其中一个人窃窃私语道:“萧公子这是怎么了?他平时一向挺正经的,这……该不会是发春了吧?怎么耍起流氓了?”

另一个人以袖掩面,小声道:“谁知道呢?也没听说他和家里的那个董姑娘有什么绯闻传出来,想来他还是独身一人。哎,男人嘛,这么年轻又一个人生活,有些难处你也应该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光天化日的,料他也不会非礼人家。再说,萧公子一看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罢,咱们赶紧走吧,莫要管人家的闲事。”

他们说话的地方离萧靖有些距离。不过,萧社长还是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谈话。虽然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光看脸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哭笑不得的他对镇民们挤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才转头对何宛儿道:“就这么定了吧,镇上的酒楼还是不错的……”

“不去!”何宛儿把小嘴一扁就打断了他的话:“酒楼的饭,人家都吃腻啦!宛儿想吃靖哥哥做的饭,可靖哥哥不带人家吃!”

陡然说到伤心处,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萧靖可知道宛儿姑娘的厉害。这丫头一天里有八成的时间都在笑,可剩下的两成弄不好就是在哭。偏偏,她哭起来还昏天黑地的,无论多大的事,她都能苦出十足的伤心劲来。

仅从这点上说,她就是个当明星的材料。后世的好多演员要靠眼药才能演哭戏,而何宛儿的眼泪不仅说来就来,还极具感染力。

若是她在这里嚎啕大哭,再被什么人看到……

那,围观群众就真的会把自己当成调戏美女的坏蛋了!

心急如焚的萧靖恳切地道:“我的小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小生给你赔礼了!”

说着,他直接一揖到地,态度好得没话说。

见他表现不错,何宛儿总算没哭出来。不过,她还是呜咽着道:“上次靖哥哥说让人家加入报社,宛儿不知道有多开心呢。一想到能当记者,人家好多天都没睡好觉。可是……小潘哥哥说,团队建设报社的人都要去,你却不带宛儿……这是为什么呀?难道,人家不算报社的人么!还是说,靖哥哥你嫌弃宛儿!”

本来何宛儿还在控制着情绪,可说到这里,她的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了下来。

萧靖的心中一紧。难道,宛儿姑娘最后说的这件事才是让她满腔愤懑的那个的痛处?

想到这,他柔声道:“靖哥哥也想叫你来着。可惜,你的那个住处我连门都进不去,我又不知道你其它的住所,所以才没叫上你。这样吧,我答应你,明年春游的时候一定带宛儿一起,还要给宛儿准备个特别的节目,怎么样?”

团建前,萧靖确实找过宛儿,可惜直接就被挡了驾,看门的也不帮着捎信。本来,也可以等到何宛儿来报社的时候再通知她,可萧靖急着想和时间很难安排的夏晗雪一起出门,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说起来,也确实是他的错。

听到萧靖的话,何宛儿总算有了点破涕为笑的意思。谁知,就在她准备开口的刹那,潘飞宇忽然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不好了,出大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惨案

一听到潘飞宇的声音,萧靖就淡定不能了。

你这货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啊?我这刚刚把人家哄好,你又来添乱?

他虎着脸看了眼潘飞宇。小潘同学看到两人在一起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急道:“萧哥,出大事了!”

小潘有时喜欢瞎咋呼,萧靖早已见怪不怪。他一抬眼皮,悠悠地道:“出什么大事了?你别着急,慢点说。是积雪压塌了房子?还是什么地方的雪灾加重了?”

潘飞宇急道:“都不是。哎,北胡人打过来啦!”

什么?

萧靖的心中一惊。像历史上诸多封建王朝一样,大瑞朝的北部边境从未真正安宁过。草原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部族。这些少则几百人多则数万人的部族由一个政权统治着,这政权在大瑞朝被称作北胡。

近些年,大瑞和北胡一直处于打打和和、和和打打的状态。若不是去年春天和北胡的一场大战掏空了国库,河东的大旱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凄惨,萧靖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这个冬天很难熬,饥寒交迫的北胡会南下掳掠也不稀奇。可是,萧靖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打到哪里了知道吗?”萧靖的脸上终于也现出了一丝急切:“消息可靠么?”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像样的通讯工具,报社在外面也没有记者站,所以记者的消息也不会比一般人快多少。如果小潘都知道,那就意味着外面很可能已经人心惶惶了。

“听说打到临州了,一路都在劫掠。”面露忧色的潘飞宇叹了口气,道:“不过,外面也说就是小股胡人,不是有预谋的南侵。哎,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临州距离大瑞的北方边界有五百多里,北胡人能如此深入,确实是十分少见的。以往,就算他们向南侵攻,也不过是稍稍越境一点,在边界附近掠走些人口钱粮便罢。看来,北方的雪灾比人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另一方面,潘飞宇也没说错,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临州距离瑞都还有千里之遥,如果敌人不多,料来也不敢贸然南下,瑞都及周边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萧靖在原地踱了几步,蹙眉道:“可有人员伤亡的消息么?”

潘飞宇摇头道:“没听说,想来不会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邵宁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你们听说了么?出大事了!”

萧靖应道:“是北胡人打过来的事么?”

邵宁先是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道:“是。你们已经知道了?胡人打到了临州,不仅劫掠了一番,还屠戮了临州的百姓。幸存者说,城里尸横遍野,留下的那些平民百姓,被杀得十不存一……”

“啊?”萧靖猛然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道:“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邵宁叹道:“邵家有个商队在临州,听说胡人要来,商队的人都跑掉了,只有个小伙计因为出门办事被落在那里。结果,胡人进城后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幼统统赶尽杀绝,要不是他机灵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只怕……”

说罢,一向大大咧咧的他都有些泫然欲泣地侧过了头。

萧靖顿时红了眼睛,怒道:“守军是干什么吃的?城里的人难道不跑么?”

临州城不大,人口不过五千户,约两三万人之数,但却把守着商路的咽喉。从北方边镇到瑞都,无数的商队都会选择从临州经过,那里也是大瑞朝北方的商品交易中心。北胡人可能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出其不意地袭击了临州。

邵宁愤然道:“守军早就得知了消息,自然有所防备。胡人的兵马不算多,临州的城防又经营了多年,是以居民们都很放心,事先逃走的也就两三成。谁知,城里潜伏了不少奸细,北胡人一到,就有人在城内作乱,趁机从内部打破了城门……临州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有些宵小之徒混迹其中倒也寻常,只是没想到……”

萧靖变了脸色。既然人们大都还在临州城里,那就意味着……

惨遭屠戮的居民,只怕要在万人以上!

众人都沉默了。萧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而邵宁重重一拳捶在了院墙上,待收回拳头时,拳面已变得通红。

“都进屋吧,准备开会。”萧靖咬牙道:“子芊应该快回来了吧?等她回来,咱们就开始!”

说罢,他又对何宛儿道:“这次是报社全体会,宛儿也来吧!”

一顿饭的时间后,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堂屋。

表情肃穆的萧靖率先开口了:“临州城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情绪最激动的当属秦子芊,如果仔细看,你能发现她的嘴唇都在发抖。

萧靖环视了一圈,朗声道:“大家都知道,镜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多亏了诸位的努力,更要感谢所有支持我们的读者。

我曾经说过,镜报暂时不做时事新闻。至于原因,是因为我们的报纸还太稚嫩,禁不起风吹雨打。可是,发生了临州这样的惨案,我们还能无动于衷么?

媒体是什么?它是传播消息、发出声音、伸张正义的媒介!对,我们要低调,我们要平衡各方的利益,我们不能太早涉入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中……可是,如果这样大的一个事情我们都可以装聋作哑,那还要镜报干什么?

媒体的责任,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所有他们应该知道的事!

北胡人屠戮我大瑞朝万余同胞,瑞都这里也听到了消息。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在担心,可每个人担心的都是:胡人会不会打过来?

然后呢,北胡人不会来到瑞都?至少今年不会。渐渐的,大家又会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那些担心也会随着时间被人遗忘,甚至被当做取笑别人的笑料。

我们被杀害的同胞,一样会被人遗忘。很多年后,人们或许只会在茶余饭后谈及他们,再应景地唏嘘两声。这,就是他们能获得的全部的怀念。

作为媒体人的我们不是手持兵刃的士兵,上阵杀敌不是我们的责任。可是,我们有笔!

就算我们没在现场,镜报也应该做些什么,为遇害的人们留下些纪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的墓志铭;报纸上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由我们来秉笔直书的青史!

说着,萧靖也有些激动了,激动到连声音都在颤抖:“我决定,报社立即派出记者奔赴前方!”

第一百一十六章 老将出马

听到这话,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报社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报道。每个人都相信,出手不凡的萧社长一定能把它做得有声有色,轰动全城。若是能参与其中,不仅能获得宝贵的工作经验,还能在报社的发展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这项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极具吸引力。个别心急的,已经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毛遂自荐了。

唯一让人有点困扰的,是这段旅程。

镜报创刊这么久,记者的活动范围无非就是附近的州县而已。邵宁出过一个当天早上出发、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差,这已经是报纸的触角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

若是去临州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在大瑞朝的冬天,道路不是结冰路滑就是雪后泥泞,极为难行;除了少数路段外,马车一天能走六十里就算不错,而从浦化镇到临州的路长达千余里。这么一算的话,光是一个单程就要走上近二十天。

这还只是理论值。别忘了,临州刚出了这么大的事,许多车夫都不愿去!一,是因为危险,二,是怕晦气。交易市场没了,商队也必定会改道,至少在州城没有恢复正常秩序以前,没什么商贾会从那里经过,也别指望能搭便车。

这样一来,后半段的路程就更加难走。报社财大气粗,买马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萧靖是第一次去,根本不认识路。再说,他的骑术实在是……

见同事们没有异议,萧靖又道:“事关重大,我们的报道要尽可能详尽、全面、有深度。各位都没有大报道的经验,所以这次我会去临州。另外,一个人不够,需要组成两个人的报道组。也就是说,还有个人要和我一起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表情都很精彩。

让他们感到讶异的是,萧社长居然会亲自出马!他要是走了,报社的日常工作怎么办?报纸的选题和定版、广告招商会的组织策划、日常的公务接待……这些工作不是需要他来主持就是需要他来拍板,如果他不在,报社岂不是要瘫痪?

再说,报社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这一下要去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主心骨……那,剩下的人岂不是要累成狗?

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思,萧靖又补充道:“我走之后,报社的事由小雅全权负责。”

董小雅一呆。她万万没想到萧靖会把这千钧重担丢给自己,在她看来,更合适的人选有很多,为什么……

想到这,她不无担忧地道:“公子,奴家学识浅薄,资质驽钝,怕会误了事……”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萧靖打断了:“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小雅,你在镜报工作了这么久,这点自信都没有么?平时你干得很出色,所以我才敢让你挑大梁。莫非,你觉得我没有识人之明?”

董小雅垂下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那一丝挣扎已消失不见:“小雅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辜负公子的期望。”

萧靖点头道:“这样才对。会后你留一下,咱们做个工作交接。”

说罢,他又道:“至于和我出差的人选……”

屋里的人都坐直了身子。机会难得,但凡有些心气的人就不愿意错过。

萧靖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少顷,他才平静地道:“决定了,就让小潘和我去吧。”

啥?

火冒三丈的邵宁立刻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人傻吧?为什么不带本公子!”

适才萧靖安排小雅总管报社各项事务时邵宁之所以没吭声,就是因为他觉得和萧社长一起出差的人非他莫属。如今,答案公布了,有幸中选的人却不是他,也难怪骄傲的邵公子怒不可遏。

“你当然要留守,日常新闻也要有人采写的。”萧靖淡淡地道:“临州的事虽然有不同的报道方向,但好歹只有一个主题。瑞都和附近的州县有各种千头万绪的杂事,而你是咱们这儿把周边跑得最熟的记者。若是带你走,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再怎么说,京城才是咱们的基本盘;要是因为稿子的内容下降导致报纸没人看,那就太得不偿失了,我这一趟不就白去了么?”

邵宁的脸色好看了很多。他蹙着眉一脸惆怅地道:“哎,这倒也是。如果本公子不在,那确实会少出很多好稿子。算了,既然如此,邵某就勉为其难地留下吧!”

萧靖悄悄松了口气。幸好胡乱想出来的这个原因还有几分道理,要不然哪能唬得住他?

邵宁是邵员外的独生子。就算萧靖提出请求,疼儿子疼到骨子里的邵员外也不可能让邵宁在临州刚遭了兵祸、胡人说不定会去而复返的时期以身犯险。再说,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要吃不少苦,邵家又怎会让自家的心肝宝贝跟着受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邵员外点头,萧靖也不敢让邵宁去。毕竟,他太金贵了。

而邵大公子有不错的人脉。若能留下,对小雅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至于为什么不让他管事……

整天两分明白八分糊涂的邵宁有着类似于哈士奇的二B性子。真二起来,那就是二逼中的战斗机。诚然,他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可谁会把宝压在这种人的身上?运气差的话,等前方记者回来报社都没了!

“大致的安排就是这样。”萧靖吁了口气,道:“报社的事太多,辛苦留守的同学们。玉弦,我和小潘走后,在这里坐班的男人就只剩下邵宁了。你要是没事的话,每天都过来帮帮小雅吧。子芊,编辑部的人手不够,请你多带点稿子给夏小姐……”

仔细布置了一番,总算把大面上的事安排妥当。口干舌燥的萧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道:“还有其它事吗?没有的话,就散会吧。”

话音刚落,秦子芊忽然起身道:“还是让秦某去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拒绝

堂屋里又一次鸦雀无声。

绝大多数人都没料到秦子芊会主动请缨,在她起身的一瞬,有人甚至被吓了一跳。

萧靖却是一脸的古井无波。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淡淡地丢出两个字:“不行!”

秦子芊横眉道:“我是记者,也是报社的一员。论采访,小潘不如我。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

作为记者的她是个天才,萧靖早就承认了她的能力。

只不过,人人都有不方便出远门的理由。就好像小雅要照顾董怀远,邵家不会放邵宁离开,秦子芊自然也不例外。

“没什么理由。”萧靖的语气依旧很平和:“我觉得小潘更适合出差,所以才选择了他。”

秦子芊冷冷地道:“该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吧?据我所知,萧社长是个开明的人,在工作上一向不太讲什么男女之分。论吃苦耐劳,我又不输给男人。你如果担心什么男女大防,那你我大可各走各的路,到临州再汇合便是。”

萧靖叹了口气,道:“子芊,你明知不是这个原因,又何必出言相激?萧某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么?”

开玩笑,谁不想和女同事一起去?整天和“冷笑话之王”潘飞宇大眼瞪小眼,很有意思么?即便秦子芊穿男装,那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男装丽人,就算她这打扮很难让人看出赏心悦目的感觉,想达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效果,却也不难。

要不是顾虑着领导和女下属搞出绯闻来影响不好,要不是人家根本不会同意,萧靖还想带夏晗雪出差呢!

“那,就是因为夏家的原因喽?”秦子芊哂笑道:“我自有办法,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萧靖翻了翻白眼。夏家的家主姓夏,不姓秦!你一个寄住的,说话能算数么?

不让秦子芊出差的原因正在于此。

她是个在家待不住的疯丫头,天天都要出门晃荡。她姑父夏鸿瀚拿她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是事实。

只是,秦子芊折腾一天后至少还会在天黑前回到家里。去临州的这一趟来来回回起码要一个半月,如果她消失这么长时间,那就只能用“离家出走”或者“被诱拐”来解释了。

夏鸿瀚必然雷霆震怒。这事查着查着,就会查到镜报的头上。届时,报社一定会遭殃,包括萧靖在内的所有人只怕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就算夏鸿瀚能保持克制又怎样?夏家双璧一个当记者一个当编辑的秘密穿帮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两位姑娘立即辞职。这个结局,也没好多少。

想到这儿,萧靖摇头道:“出差的事已经定下了,你别给家里添麻烦。散会,小雅留一下,其他人走吧。”

何宛儿忽然嘻笑道:“靖哥哥,要不让人家去吧?宛儿一定会听话的!”

她含着手指头又忽闪着大眼睛的模样实在很萌。不过,萧靖没有心情瞎逗,他板着脸打破了宛儿姑娘的幻想:“你连报道都不知道怎么写,凑什么热闹啊?”

话音刚落,宛儿姑娘哭鼻子的画面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说不得,他只好换了张脸,面带微笑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跟大家多学些东西,以后有机会再带你出去,好不好?”

萧靖都这么说了,何宛儿就算再不乐意也只能答应。她“嗯”了一声便走到了院子里,临出门还对靖哥哥扮了个鬼脸。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聚集在了院子中央。他们的打算,是等萧社长的个别谈话结束后再回办公室。

可是,还有一个多余的人没走。

秦子芊仍旧站在原处,无畏地与萧靖对视着。两人用视线交锋了半天,还是萧靖率先移开了目光。

良久,他才苦笑道:“这个报道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秦子芊坚定地道:“当然。至于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萧靖默然。

秦子芊并不喜欢当下的镜报所做的新闻。当初,若不是萧靖给他看了报社积攒的“秘密材料”,她是不会选择加入的。

目前的内容获得了受众的认可,也为人们提供了无数的便利与欢乐。但她想做的,依旧是那些讲述着公理大义,可以通过一桩桩或大或小的事直接戳进读者内心深处的报道。

临州惨案正是这样一条新闻。秦子芊满腔的热血都在沸腾,她不愿在类似新闻素材出现的时候成为旁观者,她想像史官一样秉笔直书,她更想用自己手中的笔为亡者讨回公道。

而萧靖显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后,身为社长的他还是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秦子芊紧咬着唇,一言不发。没多久,那嫩红的樱唇上竟然隐隐地有了些嫣红的血迹。

萧靖硬下心肠望向了董小雅,强笑道:“小雅,还有些安排要和你说说,你要是记不住的话就拿笔写下来……”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了“咣”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哪里还有秦子芊的身影?

在院里闲聊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子芊夺门而出,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子芊姐姐!”董小雅慌忙起身喊了一声,急道:“公子,她好像是生气了,奴家去看看!”

这时,小雅才发现萧靖也站了起来,他咬着牙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追过去。

过了半晌,萧靖做了几个深呼吸,悠悠地道:“放心吧,子芊才不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人。给她点时间,她会想清楚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狂野的心

虽然有点纠结,董小雅还是乖乖地坐回了椅子上。

嘴上这么说,萧靖的心中却还在打鼓。他和秦子芊认识的时间不短,两人有些默契,也算是相知;可,秦姑娘的性子刚烈,这点小事虽然不至于让她寻死觅活,可也没准会让她做出“离开报社”这种冲动的决定。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萧靖轻咳了一声,道:“有些事趁着大家不在才好和你说。第一个,我们走以后你要管报社的事,家务活就少做一点吧,我跟邵宁说让他派个老妈子来。哎,咱家这院子说要扩建,却一直顾不上,也是辛苦你了。

还有,小远也不小了,你就别把他当孩子了。其它的事他帮不上忙,帮着做点家务还是没问题的。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子汉,应该让他锻炼锻炼。”

萧靖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通,那模样活像远行前对妻子交待家事的丈夫。说着说着,他也感觉氛围不太对,于是话锋一转道:“招聘会可以先停办。广告招商会还要继续,不过暂时不需要玩什么新花样,小雅你只要萧规‘董’随就行。如果你不愿意上台,就让邵宁去讲。我会留书信给钟、邵、简三位员外,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帮衬。”

董小雅点着头一一记下了。萧靖稍稍沉吟了片刻,又道:“到时,我们可能会从前方发稿子回来,也没准会有什么新的安排。如果有的话,报社这边一定要第一时间执行,千万不能耽搁。还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瑞都的好多小报都摘抄了邸报的内容。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可以买来看看。如果朝议的内容里有关于临州这事的,一定要仔细读,特别重要的消息要不惜一切代价派人送信来。为了方便联系,我和小潘在去程和返程的路上都会入住当地最大的客栈,也会和老板打好招呼。派出来的人只要去客栈打听,就能知道我们大概的位置。实在找不到,给我留下消息也行。”

董小雅“嗯”了一声。

烧着火盆的房间很热。萧靖伸手抹了把汗,道:“那,小雅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董小雅摇头道:“没有了。奴家若是想到了什么,再去寻公子就是。”

萧靖微笑道:“这就好。我先回屋了,你忙吧。”

说罢,他起身走向了房门。眼看就要走到门前,董小雅忽然喊道:“公子!”

萧靖停下脚步回过头道:“小雅还有事么?”

董小雅凝视着萧靖。幽幽的眸波中,不知道酝酿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玉手也悄悄攥住了桌上的一杆笔。不过,无论怎样慌张,她都没有移开视线。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道:“公子一路平安,早去早回,不必担心家里。”

刚才会上说过,散会后天色就晚了,今天又要收拾东西,只能明天一早出发。这丫头为啥现在就说“一路平安”?

又想了想,萧靖笑了。想来是明天一早送行的人不少,她羞于说出上面这番话,所以才在这里抢先说了出来。

可是,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想到这儿,萧靖点头道:“谢谢小雅,我们一定会小心的。家里交给你,我也很放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互相鼓励的话,萧靖就走出了房间。院里的三个人准备重新开工了,他们说笑着走进堂屋,却看到董小雅的美眸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一动不动……

出差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原来经常在外面跑的萧靖更是深知这个道理。不过,在收拾好行装后,他还是特意抽出时间坐在桌前提起了笔。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拿起写好的信吹干了墨迹,又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了信封里。

一夜好睡。

五更天,萧靖就睁开了眼睛。往日的此时,人们大都还在睡梦中,只有小雅会起来做些洒扫的工作。

可是,当他出门时,众人居然都已经等在了院子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写满了早起的疲惫,可更让人心疼的,还是他们眼中那份依依不舍的情绪。

邵宁和苏玉弦都在。

平时嬉皮笑脸的邵大公子今天出奇的严肃,还特意从家提来了一个食盒。萧靖问他,他说是苏玉弦怕出差的两个人在路上无聊,所以才带来些糕点。可是,萧靖趁他不在的时候问苏玉弦,得到的答复却是,这是邵宁说要拿来的。

董小雅和董怀远姐弟也都在。初识小远的那一天已过去了一年多,如今的董怀远吃得好、睡得香,慢慢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萧靖把小远叫到身边,耐心细致地叮咛了一番。董怀远也很懂事,他一边听一边答应,临了还没忘了说上一句“萧靖哥哥保重”。

“也不知道等我回来,小远是不是能再长高一些。”萧靖拍了拍董怀远的肩,又摸出信封递给董小雅:“这里面是我的一封亲笔信,麻烦小雅帮忙收藏一下。信封背面贴着一张字条,你看了就会明白。”

董小雅郑重其事地接过了信封。萧靖对她咧嘴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人群。

看着看着,他忽然蹙起了眉。

奇怪,潘飞宇还没出来么?难道是睡过了?或许,他还在收拾东西?

萧靖快步走进了东厢。敲潘飞宇的房门,没人应;伸手一推,门是开着的。

那么问题来了:小潘他人呢?

他急忙走出东厢,高声问道“你们谁看到潘飞宇了?”

众人纷纷摇头。

就在萧靖的心中疑窦丛生的时候,有个清亮的声音应道:“不用找了,小潘不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院门前。一身男装的秦子芊背着行囊,笑吟吟地走进了院子。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五更才开城门,浦化镇距离瑞都有二十多里路,而萧靖从起床到现在也就七、八分钟。就算是赤兔重生,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跑完这段路。

仿佛是为了解释给萧靖听,秦子芊轻飘飘地道:“刚才秦某在路上看到小潘,他说腹痛得厉害,所以去寻郎中;估摸着,他是没法跟你一起出差了。”

萧靖把脸一沉。难怪昨日傍晚时分听到门响,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叫什么鬼理由?摆明了就是你威逼利诱地让他打了退堂鼓!潘飞宇那人胆小,用夏家吓唬吓唬他,他还敢不乖乖听话?

萧靖冷冷地道:“罢,我就在这里等,什么时候他回来再走。”

秦子芊哂笑道:“你要是不怕耽误事,大可等着。小潘他走路都不利索了,看那架势至少也要跟医馆待上一天……其实也无妨的,大不了就明天再走嘛,明天走不了,还有后天呢!”

说着,她坏坏地笑了笑,道:“不过,区区在下也准备利索了。只要萧大社长一声召唤,便可与君同行。若是你实在不愿与秦某同路,那也无妨,秦某正打算到临州一游,你我在那边见面就是。嗯,他乡遇故知,快哉!到时少不得要一起喝喝茶、吃顿酒呢!”

萧靖脸都绿了。秦子芊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颇有种“老子就这样了有种你干掉我”的感觉。

“你昨天是不是没回家?”终于决定把话挑明的萧靖凑到她跟前,低声道:“这么夜不归宿的,你姑父能善罢甘休么?”

秦子芊一脸神秘地道:“昨天散会后秦某就回了趟家,待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到这浦化镇找了个住处。姑父那边你不必担心,我早有计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旁人逐渐听不真切了。慢慢的,萧靖的脸色好了一些,没多会他又缓缓点了点头,道:“这法子虽然不算妥当,但也是个办法。运气好的话,没准真能让你糊弄过去。”

秦子芊自豪地扬起嘴角道:“那是自然。在下至少有九成把握,萧社长就不用为秦某的事操心了。”

萧靖低头沉思着。很快,他抬起头道:“好,那就由你和我走这一遭!”

秦子芊一愣。在她看来,被人算计了的萧靖怎么也得发发脾气,才能傲娇地同意。没想到,萧大社长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在工作方面,萧靖从来都是个“行动优于教条”的实用主义者。所谓结果导向就是这样,困难可以克服,不足可以变通,只要不耽误事,什么都好说。

至于小潘……等回来再找他算账!

街道上响起了马蹄声,与车夫约好的时间到了。

萧靖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又叮嘱了邵宁几句话,便与秦子芊一前一后钻进了车厢。

大车开动了,所有人都在门口挥着手,目送着它渐行渐远。

适才出门时,走在后面的董小雅拿出了萧靖的那封信,看到了信封后面的字条。

“若我有不测,请想方设法将此信交于夏小姐。”

董小雅的眼睛湿润了。终于,她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两道水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困龙入海

前一天晚上,夏府。

端坐的夏鸿瀚面露不悦之色。他读书时很讨厌被人打扰,除非是宫里来人,否则他少不了要发顿脾气。夏家的人一般不会触这个霉头,看到老爷在读书,他们大都会识趣地躲得远远的。

而刚才,夏管家不仅执意要打扰他看书,进门的时候还慌里慌张的,一点都没有大户人家管事者的风范。这个老夏,在家里好歹也干了十多年,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夏鸿瀚拿起杯子啄了口茶:“你这般急火火的,成何体统?”

就算他年轻时有些荒唐,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也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对夏家来说称得上可怕的变故只能来自宫里,其它的事在他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夏管家强自镇定了片刻,才道:“老爷,二小姐她……不见了!”

秦子芊不是夏家的人。众所周知,她是夏晗雪的表姐,年纪当然比夏小姐大。

不过,她长期寄住在夏家,天长日久的,家里也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闺女。夏晗雪是大小姐,总没有姓夏的给表亲让位的道理,于是有人为了方便开始叫她二小姐。这个头开了以后,大家慢慢都叫惯了,也没有谁再去管原本的姐妹辈分。

装得一脸深沉的夏鸿瀚准备在夏管家把事讲出来以后呵斥一番,连“心浮气躁能成什么事”、“就算火烧眉毛了也要泰然处之”之类的说教都准备好了。陡然听到这么个消息,他的手猛地一晃,不光茶水溅出来了不少,连那精致的茶杯都差点掉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子芊这个丫头,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把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天都黑了,她要干吗?难道她还想夜不归宿么!”

寻常人家丢了女儿,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她会不会遇到坏人了?

而夏鸿瀚的第一反应却是秦子芊又偷偷溜走了。由此可见,在他心中这姑娘到底有多顽劣。

坐立不安的他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暴怒道:“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越不像话了!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姑父么?每次苦口婆心地说那么多,居然都当成了耳边风!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可那是说婚配的。咱家这个倒好,从小就‘不中留’!

五、六年前还是个小女娃娃的时候她就喜欢在外面跑。当时咱也没办法,只能派人跟着、哄着,谁知道还给她惯出毛病来了!再不治治,那还得了?天知道子芊会不会在外面捅个天大的娄子!不成,要立刻修书给她爹娘言明此事,再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她给嫁出去,这才一了百了……”

夏管家只能惴惴不安地听着夏鸿瀚在那里疾风骤雨似的自言自语。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他才开腔道:“老爷,二小姐还留了一封书信,小人给您拿来了。”

说着,他双手把信捧到了老爷的面前。夏鸿瀚的脸色稍稍好了些,他哼了一声接过信,道:“总算也有长进。以前,都是一声不吭就溜走了,这次起码还知道打个招呼。可是,如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脱罪,那就大错特错了,别人岂是这么好糊弄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夏管家偷眼一看,只见老爷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本来已渐趋平稳的呼吸,又一次变得异常粗重。

“这混账东西!”夏鸿瀚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她说要去寻访名师,还说这一去要两个月。外面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的,寻的哪门子名师?难道,她还想学人家来个‘程门立雪’么!还有,她整天穿着男人的衣服,就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真当大瑞朝的天下都像京城这么太平呢!”

盛怒之下,他说的话都有点犯忌了。又一阵恚怒涌上心头,他干脆双手纷飞着把信撕得粉碎。侯在一边的夏管家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看着信纸的碎片像雪花一样从面前飘落下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夏鸿瀚吼道:“赶紧命人去找,越快越好!要是找到了,绑也要把她给我绑回来!咱家有多久没执行家法了?她爹娘管不了她,老子要管起来!”

夏管家才应了一声,又面露难色道:“老爷,这个时辰想来已经关了城门,只怕……”

夏鸿瀚吹胡子瞪眼睛地道:“也是,这丫头早把时间算好了,哪里还能让人去追她?这样,你叫人在城里找找吧,兴许她还在什么地方躲着呢。记住,夜禁之前一定要回来,勿要犯夜!”

夏管家领了命刚要走,却又被他喊住了。

夏鸿瀚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人,就算适才因为家里人的事失了分寸,也不至于一直回不过味来。再说,他还和人家夏管家说要慢慢说话,教育人“遇事要淡定”呢,他自己怒不可遏的又成什么样子?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不要派人找了,找也找不到。由她去吧,再怎么折腾不也得回来么?在外面多碰些钉子,多吃些苦头,没准心就不那么野了。再说,这也不是子芊第一次跑掉了,以前每次十天半个月,这次不过是时间长了些……罢了,大不了等她回来关她半年就是。你先出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夏管家应声后退出了书房。夏鸿瀚苦笑着拿起了书本想继续看书,可惜,他的目光只是不停的在书页上游离,并没有真的看进去。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他连一页都没翻过。

这个晚上,他差点气坏了;第二天一早,萧靖却在马车上和秦子芊有说有笑的。

其实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秦子芊的姑父会气到什么程度。夏鸿瀚是夏晗雪她爹,说得远一点,萧靖巴不得有机会能叫他一声“岳父大人”呢。对于未来的老泰山,一般人拼命奉承还来不及,又怎会轻易开罪?

如果让夏家查出来是他把秦子芊“拐带”走的,那他追求人家夏小姐的千秋大业可就成镜花水月了。要说他心里一点都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萧靖深知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现在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不过是给自己增添烦恼而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想什么呢?”秦子芊正说到兴头上,见他忽然沉默不语,不禁出言相询。

萧靖把脸一拉:“我在想,咱俩明明是去出差,为什么总感觉你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就好像你是跟着我蹭车出来玩的?还有,自打上车你的嘴就没合上过,就算是困龙入海,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秦子芊笑吟吟地道:“这话没说错。平日在府中困得气闷,难得有机会出一次远门,为什么不高兴?难道,还要秦某哭么?至于玩嘛,可以放一放,眼下自然还是正事要紧。不过,沿途见识见识我大瑞朝的大好河山也是应有之意,想来萧社长不会反对。若是不喜欢,也可以趁现在还没走远,把秦某送回去。”

萧靖有点无语。他瞟了秦子芊一眼,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放松一点,不要整天都是这副男人做派?要是非得跟男的出去玩,我倒宁可带着邵宁,起码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秦子芊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甜又腻地道:“是,公子,小女子知道啦。此去临州路途遥远,还要请公子多多照拂呢!”

这段话,她是用娇柔动听的女声说出来的。让人咋舌的还不止话语,她坚毅的双眼只用了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媚眼流波的“女人模式”,萧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变化也太快了吧!

惊艳之后,萧靖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秦姑娘再怎么国色天香,毕竟也穿着男装。看着平时一直雄浑大气的“男儿”突然显露出恬静迷人的小儿女情态,任谁都会有点转不过弯来。

看到萧靖的窘态,秦子芊先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继而又是花枝乱颤地东倒西歪,就差没在车厢里打滚了。

“你够了!”萧靖以手掩面道:“拜托你还是平常那样吧,我看着还舒服些。”

“那好吧!”秦子芊收起了笑容又换了个表情,瞬间就变回了英气十足的俊朗公子。

可能是被她刺激到了,萧靖懒洋洋的,都不愿开口说话了。

百般找话都没人接话让秦子芊甚是无趣,最后她干脆用手捅了捅萧靖,又把一封信丢到了他面前。

见他还是没反应,秦子芊笑道:“你要是不看,我就拿回去了。”

假寐中的萧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不看不得了,刚看到信封上的署名,他就跟屁股被扎了似的窜起身来,结果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车厢顶棚上。

谁知,他根本就不在意头上的大包。比起信来,头上的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拆开信封,萧靖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这是夏小姐第一次给他写信,他能不激动莫名吗?

第一百二十章 两难

萧靖满脸堆笑地放下了信。

倒不是说这里面写了什么让他激动的话语。夏小姐之所以写下亲笔信,无非就是恳求他帮忙照顾秦子芊,信中可没有半点男女私情。可能因为是仓促间写就的,她的字迹也显得有些潦草,不似平日她批稿子时写得那般娟秀可爱。

即便如此,萧靖还是很开心,就像个从心上人那里收到了贺年卡的中学生。

稍微清了清嗓子,他一本正经地道:“我本来就是你的领导,你表妹又让我照顾你。所以这一路你必须听我的话,明白了么?”

秦子芊睇了他一眼,道:“表妹也真是的,我还道她写了什么悄悄话呢。就你还照顾我?我看你是自身难保吧!”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小雅拿出了一封信,那信是不是你给她的?”

萧靖一愣。他实在没想到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秦子芊还有心思细密的一面,居然在出门的时候留意到了走在最后面的董小雅。

看他没有说话,秦子芊又半开玩笑地道:“怎么,该不会是鸿雁传情吧?”

萧靖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是,你猜对了,确实是情书。”

秦子芊也闭上了嘴巴。

萧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以秦姑娘的聪明才智也能猜出这封信定是要转交给夏晗雪的。

“这趟过去,多少会有点风险。”萧靖字斟句酌地道:“且不说北胡人如何,光是冲着这场兵祸,临州附近就消停不了。若是有个万一,有些事总要有个交待,有些该说的话也要讲出来……咳,呸呸呸,你我吉人自有天相天相,那封信自然是用不上的。”

秦子芊淡笑道:“平时觉得你是个很自得的人,为什么出门一趟就这么悲观?”

萧靖叹道:“我一点都不悲观,就是有点感慨罢了。我的家乡评过许多次‘最危险职业’,记者都榜上有名。要看清楚,你就要站得足够近。要知道内幕,你就要渗透得足够深。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哪件是轻而易举就能打听到的。不多留点汗甚至血,记者又怎能把人们需要的消息带回来?

就好像行军打仗时的探马。你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就敢回去报告敌人的行踪,那是怯敌畏战、玩忽职守,是要杀头的。记者也是,有的时候靠的真的是硬碰硬的工夫,有些危险也是难以避免的。”

秦子芊平静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当记者?这次出差,你也可以派别人来的。”

萧靖大笑道:“再危险的活,也要有人做。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近的地方也就算了,难不成这种路途遥远又危机四伏的所在还让你们这群新手去?我要是踏踏实实的在家里坐着烤火,那还是人么?”

可能是觉得这话题太沉重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便摸出了一本书,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谁知刚读了几页,萧靖就张大了嘴巴。他没见过书中的黄金屋,但书中的金叶子,他是见着了。

秦子芊见他表情怪异,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难怪这小子特意跟我说什么‘多读点书’,原来是这么回事。”萧靖苦笑着从书里抽出了几片金叶子,又把书倒过来抖了几下:“我当时还跟他说不学无术的明明是你,原来是我不识趣了。”

秦子芊呵呵一笑:“一直觉得邵宁这人太粗犷,现在看来,倒也有点心思。对了,有件事秦某很好奇,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让潘飞宇放弃出差的?”

萧靖白了她一眼,不屑地道:“这种事有什么可问的,和同事勾结欺瞒上司还光荣啦?”

说罢他放下了书,目光有些闪烁:“要是让我说,小潘本就不想来,对不对?”

秦子芊没吭声。从她的眼神来看,萧靖觉得自己没说错。

又各自想了一会心事,萧靖忽然正色道:“有件事要跟你说,差点忘了。这一趟出来,咱俩会写不少东西。不过,稿子写成了也不代表能用在报纸上……小心起见,同一个选题我们要出两篇不同角度稿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秦子芊脸色一暗。萧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言自语道:“对临州这事,当今皇上与朝野诸公的态度还不明朗。我已经交待小雅,一旦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立刻想办法通知我,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吧。”

萧靖的意思很明白了。

让北胡人深入五百余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入一座州城,又让他们在屠杀了万余平民后满载而归,这种事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朝廷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但凡有点血性的百姓,早已义愤填膺。就算是为了给民间一个说法,朝廷也一定会有所动作。

可是,大瑞朝也有自己的难处。

去年春天的一场兵戈已经掏空了国库,连救灾这等大事都差点被耽搁,最后还是靠着地方士绅才勉强捱过了难关。如今若要兴兵,钱从哪里来,粮又在何处?

漫说在这满天飞雪、行路极难的冬天,就算过了年再动兵,只怕也会把户部给逼死。

除了一腔热血,战争也需要精细的筹划、耐心的调度、全局的眼光。贸然行事的话,一旦战事不利,就会有更多的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甚至步了临州军民的后尘。

萧靖又不是那些大人们肚子里的蛔虫,才不会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万一报纸的报道角度和朝堂公议的决策背道而驰,那可就不太妙了。

等待报社的,要么是被人盯上,要么干脆被人一棍子打死。作为决策者,萧靖又怎能不慎重?

让他欣慰的是,秦子芊居然什么都没说。

她这人一直很冲动,又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什么事都想尽善尽美、无愧于心。听到这话她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也很是难得了。毕竟,她热切期盼着去临州的采访并且十分想要做出点成绩,而萧靖居然在操作方式上自缚手脚,这绝对会让人感到不爽。

可,秦子芊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女儿,对于朝堂上的那些纷争,她耳闻目睹的远比从后世穿越来的萧靖要多。也正因为如此,深知其中利害的她没有提出反对。

又说了点有的没的,她忽然问道:“其实,秦某还有个疑问。你常说新闻在于‘新’字,可消息来去总有个时间。临州的事传到京城用了二十天,咱们再过去又要二十天。这四十天里,事情早已冷了下来,就算到了那边,又能写些什么?临州城就算没恢复往日的模样,也不可能像出事的时候一样了。等你我二人回到浦化镇再把稿子刊出来,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还会有人关注么?若是登出来又没人看,咱们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萧靖心里一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的是我那个时代的情况。你以为我愿意跟车上来来回回地折腾这么久么?在这个没有电话和汽车的年代,当然要另当别论了!

萧靖吁了口气,道:“对新闻来说,时效性很重要。可是,有些情况下我们不能第一时间到达现场。那么,就没必要纠结时效性的问题了。别人都知道的事,我们不说。别人不知道的,就是我们的着眼点。选好角度、做出深度,让整个新闻事件立体化,体现出层次感,再通过合理的选编加强文章的叙述能力,这才是体现功力的地方……”

他越说约起劲,直到最后忍无可忍的秦子芊截住话头。

光说不练是没法进步的。是骡子是马,还是到了临州再说吧。

这一天里,大车一直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状态。其中,人与牲口休息的时间只占了少数。多数情况下,要么是车陷进了烂泥中,要么是地上太滑只能小心前行,总之,就没什么能痛痛快快地跑起来的时候。

之前,萧靖也知道路况差,但他没往北边走过,那都是听人说的。亲身体验了一番,他才明白情况比他出发前想象得还要差些,一千多里走二十来天绝对不夸张,要是运气差点,二十多天都不一定能到。要知道,这还是在瑞都周边呢。

难怪冬天没什么人出门了。就这么个情况,确实不如跟家待着。

不过,开工没有回头箭。萧靖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就算路上各种耽搁,他也是不急不躁的,恍如闲庭信步。实在无奈的时候,他还会说几句笑话解嘲,抑或是自黑一番。由此,他还得到了秦子芊的称赞。

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想是进了镇子。终于,大车停下了,下了车的萧靖与秦子芊径直走进了面前的如归客栈。

“掌柜的,要两间房,位置随便安排就好。”

说完这话,萧靖想起了以前经常看到的桥段:一男一女同行,客栈偏巧只剩下了一间客房,俩人不得已,只好挤进一间房,凑合着过了一宿,发生了许多故事……

正感慨着,掌柜满怀歉意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一间房都没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八字不合

萧靖吓了一跳。外面这么个鬼天气,怎么还有如此之多的旅人?居然连镇上最大的客栈都住满了!

他满脸堆笑地道:“掌柜的,您这里是否还有预留的客房?不知道能否通融下,我和秦兄只住一晚,明早便走。”

萧靖说了一堆好话,掌柜的也只能苦着脸道:“这位公子,非是我不肯行方便,只是眼下客人实在太多,小店真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了。要不,您到别的客栈看看……”

他态度很诚恳地说了一大通,但说来说去,房间肯定是没了。

还真是出师不利!

这要是大夏天,万一找不到住处还能跟外面凑合一宿。可是,现在是天寒地冻的冬天,跟外面露营是会出人命的。

萧靖有点恼火,可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他也只能耐着性子道:“如此多谢掌柜的,我们再到别处看看。还有件事要麻烦您:要是有人来问镜报的萧靖是不是在这里住过,麻烦您告诉他,我是今天过来的。”

说着,他双手递过去一张名片。待对方接过后,他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这名片比后世的要大得多。前些日子,萧靖拜托张老汉雕了一块版,又找些硬纸印了几十张名片。虽然粗糙得要死,但总比没有强。

听到“镜报”两个字,掌柜的马上眼前一亮。仔细看了看名片,他的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恭敬:“客官真的是镜报的萧社长?”

萧靖苦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萧靖。一个报社的社长,也没什么好冒充的吧?”

说着,萧靖把身后两个背囊里比较大的那个放到柜台上打开给他看了一眼。

里面装的全是报纸,约莫有二三十份。这些都是他随身带着准备到处分发的,在马车上还有堆积如山的两大摞呢。

报社早晚要向更远的地方伸出触角,与其到时候再临阵磨枪,还不如提前动手。趁着出远门的机会多给报纸增添点人气,让更多的人知道有报纸这种东西存在,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除了报社的人和卖报纸的,应该不会有人带这么多份新报纸出门了。掌柜的仔细端详了一番,面前的年轻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确实如传闻所说的那般气度不凡,心里便信了八分。

“原来是萧公子。慢待了,慢待了啊!”掌柜的走到萧靖面前躬身赔罪道:“小人曾听城西的叶东家提起过公子的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您看,这……哎,本来应该好生给您安排住处,可是……”

原以为人家能给个特殊照顾,结果还是没地方。萧靖强笑道:“不妨的。叶东家和萧某交情甚笃,可正因为如此,萧某更不应给他添麻烦。客满就是客满,难道因为萧某来了,还要您把客人赶出去么?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就是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还没走出两步,掌柜的忽然叫住了他,道:“公子有所不知,自此往北的道路本就难行,前些日子又闹了盗匪,现在官府正在全力缉拿。咱这镇子不大,巴巴地等着清剿盗匪后再北上的人又多,现下各处客栈旅舍差不多都是人满为患,公子就算去找,也未必能找到住处。”

稍微顿了顿,他又略显为难地道:“叶东家有处别院在镇子里,现下就归小人打理。平日,南来北往的熟客也可去那里暂住。若公子不嫌弃,小人可以安排,只是……别院那里空房也不多了,小人怕会委屈了公子……”

萧靖心中一喜,忙道:“有地方住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萧某又怎能挑三拣四的?还请掌柜的多多帮忙!”

半个时辰后,萧靖和秦子芊被人领到了落脚的地方。

与其说是富人的别院,还不如说这是个高级招待所。至少据萧靖所见,整座前院住的都是客人,甚至于内院除了正房以外的部分房间里,住的也是五花八门的人物。想来主人家极少来这边住,所以干脆废物利用,做个顺水人情。

看客人们的穿着,就知道都是些小有来头的人物。这院子建得颇为精制,或许还是名家的手笔;若是夏天入住,在荷塘边上品着茶水观鱼赏月,还真是件很风雅的事。

一路走来,萧靖甚至看到了几处有违制之嫌的地方。不过,任何封建王朝都是立国的时候规矩最大,到了中后期便政松纪弛,大瑞朝也不例外。别说客人不会管闲事,就算官府来人了,恐怕也会装作没看见,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了。

从掌柜的接待来看,萧靖还是相当尊贵的客人。他分到的,是内院仅剩的一间房。

幸好这房子是里外间的,萧靖非常客气把内间让给了秦子芊,避免了两人同处一室的尴尬。

刚安顿好,天色就已擦黑了。萧靖和秦子芊信步走到了院子里,仿佛故意和两人不过去似的,本已见小的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

“你说,咱俩是不是八字犯冲啊?”萧靖慨叹道:“就不说路上各种磕磕绊绊了,前面闹盗匪又是什么鬼?真是老天都不开眼。要是带着小潘,兴许就不会有这事了。”

秦子芊轻轻踢起了地上的雪沫,一脸鄙夷地道:“你说怎样便是怎样了,反正跟你出来的不是小潘,你也不能把秦某赶回去。至于八字什么的,你我的八字又不会拿来合婚,就算八字不合,又有什么要紧?”

这姑娘倒是够爽快。萧靖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道:“说起来,你表妹也不小了。夏府里可有人给她张罗婚事么?”

虽然不知道夏小姐的年纪,但萧靖估摸着她应当是十七岁的妙龄。据他的观察,大瑞朝在婚姻方面还算宽松,虽然法定的婚龄是男十六、女十四,但男子二十岁成婚,女人十八、九岁嫁人也算稀松平常,不至于遭人白眼。不过,要是年纪再大些,那便另当别论了。

就算眼下夏晗雪还没许给什么人家,她也进入了随时可能被人娶走的危险期。在危机感的驱使下,萧靖也只好从秦子芊这条渠道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

不问近在眼前的秦姑娘,难道要和莲儿打听么?

两人共事了近一年,也算是有些交情和默契。不过,他问的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难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

话说回来,秦姑娘对他追求夏晗雪的行动似乎又有一些不太坚定的支持。这也是萧靖敢于鼓起勇气装傻,并利用心照不宣的默契来提出问题的重要因素。

秦子芊白了萧靖一眼:这家伙不会是故意把话题引过来的吧?

她嘴角露出几分笑意,淡淡地道:“萧社长如此关心表妹,还真是真是让人感激。若是到了她大喜的日子,秦某一定要请社长来喝杯水酒。”

话音刚落,萧靖的脚下就打了个趔趄。他以前一直以为尚且没人找到夏家给夏晗雪说和亲事,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判断是很准确的。可是,秦子芊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情况有变?

亲眼目睹了萧靖失神的瞬间,秦子芊的眼神又有些软化了。她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树木,看似心不在焉地道:“不过,据秦某所知,还没有人说起过表妹的亲事。”

萧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你说话能别大喘气么?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知道么?

他那劫后余生、一脸庆幸的模样实在太搞笑,刚才还绷着劲的秦子芊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故意让老子难堪,你还敢笑?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萧靖稍稍放慢了脚步,弯下腰抓起一把雪团了一个雪球。秦子芊刚一回头,雪球就在她身上炸开了花。

当然,懂得怜香惜玉的萧靖在团雪球和丢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用力,那绵软又松散的雪球打不疼任何人,这不过是个象征性的抗议而已。

秦子芊一呆。当看到萧靖脸上充满报复快感的笑意时,她也不淡定了。

萧靖还在得意,一个雪球就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秦子芊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某人穿得很厚,可是没什么卵用;被这个被攥得无比瓷实的雪球结结实实地击中后,那种疼痛让他感觉像是挨了一拳。

刚要出言抗议,第二个雪球就飞了过来。

这力量,这速度……姓秦的妮子要是生在我那个时代,没准是个运动健将!

“别打了,我认输!哎呦!跟你说别打了,怎么还……我靠,你往哪儿扔呢,是想让我今后的人生木有幸福么!”

战斗的形势渐渐明朗起来:秦子芊追,萧靖负责一边跑一边惨叫。现在还不算晚上,院子里的客人大都在忙自己的事,这雪仗打得也不算孟浪。

忽然,萧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他刚好跑到一扇门前。房间里,有位肤白胜雪的女子正在凝眸作画,十分专注。

姑娘很美,可萧靖直勾勾地盯着的却是她身边的某样物事。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块拼图

女孩的身边有张矮桌,桌上放着一块木雕版,还有一张画。

这多半年来都在折腾印刷的萧靖一眼就看出来,右边的画是印刷品,而左边的木雕版正是印制那幅画的模具!

他霎时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报纸发展到现在,技术方面最大的制约因素是什么?

是配图!

文字是富于魅力的,写得花团锦簇、入木三分的文章一定会被读者喜爱。可是,光有文字远远不够,只有给新闻配上了图片,一条新闻才能真正“活”起来,这也是平面媒体大都讲究图文并茂的原因。

每个读者对文字的领悟力不尽相同。有人可以从一篇文章脑补出前方记者采写新闻时亲眼所见的情景,有人读完报道却只能看出中心思想和故事梗概。绘声绘色、逼真生动的图片可以有效地帮助后者融入报道中,也可以给前者带来更深刻的触动。

所以,图片是无可替代的。做好了配图,报纸的销量和覆盖面一定能再上个新台阶。小人书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富于表现力的图片;古典话本中,不也有各种图片穿插其间,让人耳目一新么?

镜报的受众里,勉强识得一些字的人不在少数,让这些读者天天对着满篇密密麻麻的字,估计他们也会看得脑仁疼。天长日久的,能让这些人感兴趣的可能也就剩下实用信息版了。

报纸要继续发展,就一定要走上图文并茂的道路!

萧靖还在激动着,一个雪球没轻没重地砸在了他的脸颊上。

不远处,秦子芊捂住了嘴巴。

她确实打算好好教训萧靖。可是,这人跑着跑着怎么突然就站住了?他要是继续向前跑的话,雪球顶多也就是砸到他的背上,不会打到脸上的。

这一下打得很重,光是在旁边看着,她都替萧社长疼得慌。

满心歉意的秦子芊咬了下唇,快步走上前去准备向萧靖道歉。谁知,挨了打的萧靖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头,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连对打人者瞪下眼睛的兴趣都没有。

他这是怎么了?

好奇的秦子芊站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里一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子芊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在萧靖眼前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道:“萧社长,你看够了没有?就算美人如玉,你也不用看得这么出神吧!哎,秦某总算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带小潘出门了,带着他不碍事啊……”

话还没说完,萧靖便伸手扒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噤声。

秦子芊十分气愤。这人真是厚脸皮,随便聊个天都三句不离表妹,好像对雪儿多专情一样,亏我还信了他!结果,看到漂亮姑娘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瞧这小眼神,都快粘到人家身上了!

萧靖正琢磨印刷的事,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寒意。感受到危险气息的他这才转头瞥了眼笑得一脸古怪的秦姑娘,压低声音道:“快看小桌上的东西!”

秦子芊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才看到他关注了许久的雕版和画。想到适才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她的俏脸有点发红;稍后,她的眼中又闪过了一抹激动,看上去竟然比萧靖还要兴奋。

但凡是在报社工作的人,都会明白插图的重要意义,她也不例外。

两人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着。没多会儿,屋里的姑娘忽然抬起头,面带愠色地道:“两位公子,可否轻移玉步?奴家在画雪景,你们正好挡在门前了。”

萧靖一呆,随即赔礼道:“抱歉,打扰姑娘。”

他拉着秦子芊站到了一边。这样确实不挡雪景,可看他的位置就知道,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求贤若渴的萧靖现在就盼着她早点画完,好上去和她攀谈一番。要是能把她说动、让她加入报社,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萧靖并非是看到美女才想起临时抱佛脚。此前,他曾数次寻访合适的雕版匠人,可惜均是无疾而终。

在这个年代,雕版画用得最多的是佛教书籍。所以,绝大多数匠人都把精力用在了这上面。

接受过萧靖考察的人有不少,他们能把构图复杂的佛教图片雕得毫无差错,印出来一看,也确实是宝相庄严,让人心生肃穆之感。可是,新闻图片不是这个路数,在没有照片的年代,图片要的是灵气,要的是既写实又充满想象力的创作。这一点,就注定他们与报纸无缘了。

还有些师傅倒是符合要求。可惜,这些人要么看不上报社的工作,觉得跟印刷作坊混个铁饭碗才是正道;要么,就开出了报社根本无法接受的价码,他也只能望而却步。

矮桌上的雕版,刻的是一幅人物图。尽管萧靖站在门外,但距离不算远,自然能看清印出来的那张成品大概是什么样子。

画上的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每一个都栩栩如生,鲜活生动。更重要的是,印刷的墨迹十分清晰,连衣衫褶皱的纹理都像模像样,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或印花了的地方。

这足以说明木雕版的质量极好。否则,无论多高明的师傅都印不出这么清晰的画!

风雪又大了些。萧靖让秦子芊先回去,秦子芊却不肯,可能她也想看看萧大社长要用什么手段延揽人才。又或者,秦姑娘只是像往常一样,想看他出糗?

终于,屋内的女子放下了笔。她缓步走到门口,蹙着眉道:“二位可还有什么事么?小女子独身一人多有不便,若是没事,就请便吧。”

说罢,她的手便握在了门把手上,想来是要关门。萧靖连忙上前,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恭谨地道:“且慢,在下确实有事要说。敢问姑娘贵姓?”

门已经掩上了一半。门后那位比外面的北风和飘雪还要冰冷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不敢,奴家姓陆。”

虽然回了话,可她根本就不想多费唇舌。否则,她也不会藏在门后只露出多半张脸给萧靖了。

人家态度不好,可萧靖丝毫不以为意。面带微笑的他温和地道:“原来是陆姑娘。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镜报?”

这对他来说是招牌式的提问。别的地方不好说,镜报在京城周边的知名度还是极高的。眼下这个镇子虽然离瑞都有些距离,却还有个镜报的代售点;无论是本地的居民还是途径这里的客人,就算没看过报纸的,大都也应该听说过镜报的大名。

萧靖自信满满,陆姑娘却很不给面子。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未曾听过。”

秦子芊在后面差点笑出声来。不过,想到萧社长是为了公事,她又感觉自己这表现很不合适。为了掩饰尴尬,她干脆轻咳两声,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做起了老僧入定状。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萧靖依然笑道:“姑娘在此处也是客人,没听过倒也不奇怪。萧某有一事请问,屋里的木雕版可是出自姑娘之手么?”

陆姑娘微微颔首道:“是。”

这回答还真是越来越简单了啊。

人家的冷淡是显而易见的,萧靖却恍若未觉,至少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叫秦子芊回屋拿来了一份报纸,举着报纸道:“陆姑娘请看,这就是镜报。在下是萧靖,忝为报社的社长,后面这位秦兄是报社的记者。镜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仅要给百姓谋福利,还要为需要帮助的人发声……”

类似的报社介绍萧靖已说过无数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为了招揽人才,他当然不介意再说上一遍。

待介绍结束了,他又热情洋溢地道:“如果新闻报道可以配图,那一定会给读者更好的阅读体验。萧某与姑娘虽是初次见面,也愿觍颜请姑娘加入报社,为我们的新闻事业出一份力。若姑娘不愿加入也没关系,只要能在方便的时候帮帮忙,萧某同样感激不尽。至于报酬,一切好商量。”

说完,萧靖热切地望着陆姑娘,等着她的回答。

答案很快就来了。可惜,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陆姑娘黑着脸丢下了一句“没兴趣”,便毅然决然地关上了门。

秦子芊忽然有点同情萧社长了。为了报社的事,他到底看了多少张冷脸,又被人呵斥甚至羞辱过多少次?

她想劝萧靖回去,可萧靖还没有放弃。

他伸手敲响了屋门。一次、两次、三次……他锲而不舍地瞧着,直到满面寒霜的陆姑娘打开了门。

“姑娘不必生气,萧某说完话就走。”萧靖双手递去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报社的地址。姑娘若是有了兴趣,不妨来找我。另外,我和秦兄要去一趟临州,最快也要一个半月以后才能回来。这期间你若想去看看也不妨,只要把这张名片交给叫做小雅的女子就好。”

话音刚落,他便飞快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陆姑娘关上了门。沉默良久,她忽而轻声道:“临州……吗?”

靠近床边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这张桌子被衣柜挡住了,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它的上面分明放着一叠纸……是镜报?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遇劫

萧靖和秦子芊在这处别院住了五日,持续下了很多天的大雪才算停歇。

好运气似乎是来了。就在雪停的第二天,前方传来消息:官府成功清剿了路上的盗匪,向北的道路已恢复通行。

消息一到,小镇马上沸腾了。滞留的客商和旅人们忙不迭地套牲口上路,早就迫不及待的萧靖自然也不例外,才用过早饭,他就带着秦子芊出发了。

这几天他一直没看到那位陆姑娘,也不知她是闭门不出,还是早已离开。既然话已说到,他能做的就是期盼最好的结果,至于人家做什么选择,他无能为力。

一路还算顺利。就这样乘车向前走了十多天,旅程已然过半。

越往北走,风景越是美妙。只是,道路上的车马和行人比以前少了很多,途径的各处村镇也清冷得很,若不是偶尔有三两个村民到外面走动,萧靖都会怀疑这些全是鬼村。

今天,一路同行的也只有那么稀稀拉拉的六、七辆车。每过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对面才会有些大车驶来;听说以前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很多,有时甚至能堵车。看现在的惨相,八成是临州出事后没人敢往这个方向走了。

看到萧靖怔怔地出神,秦子芊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想那位陆姑娘了?”

萧靖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道:“想她作甚?要想也想你表妹啊。”

说罢,他就不吭声了。

旅途劳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不知怎的,他有些不安,难道是外面的阴寒肃杀让人心中生出了畏惧么?

又走了一会,车子忽然停下了。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刚有些睡意的萧靖勉强睁开了眼睛,就听得秦子芊问道:“前面怎么了?”

车把式应道:“好像是有车横着坏在路中间,把路挡住了。公子稍待,小人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前面忽然有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快跑啊,有人劫道!”

萧靖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子芊大声喊道:“快,掉头往回跑!”

这年代不像后世,国道上没有巡警中队。流窜的盗匪只要瞅准了防御薄弱的地段设下埋伏,干完一票后再及时撤退,官府多数时候是拿他们没办法的。假装车坏了挡住去路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而路上的车被拦住后,他们在后方往往还有伏兵,用来堵截要逃走的人。

其实,车把式经常在路上跑,这种事根本不用她提醒。萧靖这辆车是排在最后的,只要能掉过头来,还可以往外冲一冲,毕竟后面有人拦路却没有障碍物,运气好的话也没准能冲出去。

可是,不知是不是萧靖的运气太差:在这关键时刻,拉车的马儿不听话了!

车把式用力拉缰绳、拼命挥鞭子,可这匹一路上都很温驯的马儿就是嘶叫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在最不恰当的时机犯起了倔。

一声声惨叫就像波浪一样涌向了萧靖。其中,还夹杂和男人的淫笑、女子的惊叫,偶尔还会有几个声音渐行渐远,应该是逃进了路旁的山里。

眼看着大难临头,车把式也顾不得别人了。他慌忙跳下了车,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性命攸关的时刻,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逃命。可是,离车门更近的秦子芊没有逃,在这争分夺秒的关头,她居然还时间回过头来看萧靖有没有睡醒!

待看到他已经醒来,秦姑娘才缩回了原本准备拍醒他的手。

“快走!”

没时间感动了。萧靖用尽全身力气把秦子芊推出了车厢,自己也跟在她后面跳下了车。

几个盗匪跑到前面那辆车的旁边就有点挪不动步子了,想来,这车上拉的应该是个富贵人家。可怜的男主人只怒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群匪哄抢,间或还掺杂着女人的哭骂。

“这边!”萧靖猛地抓住了秦子芊的手,急切地道:“跟我走!”

前有堵截,后又追兵,任谁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不可能保持百分之百的冷静。跳下车后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从秦子芊的眼中瞧出了一丝慌乱;这样的情绪,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双眸子里。

车把式走过这条路,自然熟悉周围的地形。往他逃去的方向跑,一定比慌不择路的到处乱窜强!

在车队后面堵截的盗匪距两人只剩下十几米远了,萧靖已能看清他脸上的狞笑。

被萧靖一拽,呆住的秦子芊也回过了神。她刚要随着萧靖跑掉,脸色却突然一变,脚下竟也有些发抖。

一头牲口不知怎的挣脱了束缚。受了惊的它仓惶地跑向了人更少的方向,而眼下,它正向两人所在的地方冲来。

“小心!”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萧、秦二人同时推了对方一把。结果,萧靖打着趔趄跌到了路边,而秦子芊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失控的牲口堪堪地从中间的缝隙蹿了过去。若是再慢一点,只怕有人要被这撞飞慌不择路的畜生撞飞了。

萧靖咬着牙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另一边,并没有摔伤的秦子芊也扶着车子站起了身子。

“那边还有两个!”

一声暴喝后,原本在纠缠前一辆大车的盗匪冲向了秦子芊,而后面的匪徒则提着刀奔向了萧靖。

萧靖也好,秦子芊也罢,都没时间抉择了。会合已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向远离盗匪的方向奔跑,连再看对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气喘吁吁的萧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座荒山确实是躲藏的好地方,也难怪车把式会往这里跑。要说平时多锻炼还是很有好处的,若不是他天天下班后绕着浦化镇跑圈,也很难甩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盗匪。

可是,然后呢?

跑向了另一个方向的秦子芊,到底去了哪里?

从路边跑走的那会,萧靖听到了各种呼喝,却没听到秦子芊的声音或是搏斗的声音。也就是说,至少在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秦子芊并没有被匪徒们捉住。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经常出门在外没错,她的体力也还算不错,可追她的是擅长山地行动的彪形大汉,万一她有什么闪失……

萧靖不敢再想了。

两个人为了报社的工作出差,怎么能只回去一个?

夏小姐说了,让我照顾好子芊。可是,我却把她弄丢了,现在的她生死未卜,甚至被人掳走后还有可能生不如死!若是这样走了,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夏小姐!

就算没有这个请托,子芊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岂能见死不救?

过往的无数个画面涌进了萧靖的脑海。扮作男装来看“林间大课堂”的秦子芊、想抓潘飞宇却撞到了他的秦子芊、接到报社邀请时傲娇的秦子芊、酒桌上偶然显露女性妩媚的秦子芊、看到潘飞宇时怒发冲冠的秦子芊、在马车上故作娇态逗弄他的秦子芊……

一桩桩一幕幕,犹在眼前。

萧靖红了眼睛,又咬紧了牙关。

走,去救人!

趁着记忆还算清晰,他大踏步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去。盗匪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亡命徒,也只有趁他们还没走远就跟上去,才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如果下山的路上再遇到坏人……那,就跟他们拼了!

很幸运,萧靖没看到什么人影。

官道上,早已没有了盗匪的踪迹。碍事的大车被推到了一边,就连那三、四具血淋淋的尸体,也都被抛到了路肩的下面。

很显然,过路的人们对这样的惨剧已司空见惯。没有人去关注遇难者,反正遭殃的也不是自己;至于有没有人报官,也只有老天才知道。

就算报了官,又如何?官府的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到,那时,大赚了一笔的盗匪们肯定已经舒舒服服地躲进了藏身的山窝子,又或者跑到远处的哪个销金窟去醉生梦死了。

萧靖登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车。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所有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就连他带出来的报纸都没能幸免。

你们把报纸拿走干嘛?你们知道怎么读报纸么?

有些人是可以教育感化的。可是,另一些人就不行了。

只有一种东西可以教育他们:刀子!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萧靖快步向秦子芊跑走的那个方向追去。

盗匪得手后必然匆忙撤离。无论经验丰富的他们如何掩饰,现场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某块雪地上未来得及抹去的纷乱却有所指向的脚印,或是断断续续连向远处的血迹。从种种迹象看,他们一定去了东边的山里!

萧靖沿着线索提示的路线追了下去。越往里走,盗匪留下的痕迹就越少;到最后,连脚印都被处理得一干二净,他不得不凭着几处不是线索的线索勉强跟向了他认为正确的方向。

万幸的是,除了路上的那些尸体,他没看到别的受害者。也就是说,秦子芊很可能还活着!

又向前走了一段,萧靖真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大半,天色很快就会彻底黑下来。到时不要说找人了,连他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萧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某个山沟里有亮光。

那几处光亮很隐蔽,也只有追到了这里的他才能看到。

萧靖不禁大喜过望。再也顾不上一身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想要一点一点地接近火源的所在。

谁知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有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险境

秦子芊的双手反绑着。她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两个虎视眈眈的大汉提着刀在周围看管,生怕有人逃掉。

就在刚才,一位颇具姿色的妇人被盗匪们拉到了山坳里。任何的哭叫、反抗都无济于事,最终,她还是逃不过惨遭蹂躏的命运。

有个一脸心满意足的男人提着裤子走了过来。站得离秦子芊很近的那个看守马上谄笑道:“徐三哥,您回来啦?要不,您受累换我一换,让我也尝尝鲜?”

徐三哥笑骂道:“瞧你那一脸猴急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还是个雏儿,这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呢。咱大哥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前两天还让你尝过荤腥,这就把滋味儿忘了么?”

看守讪笑道:“哪儿能呢!那女人可真是……嘿嘿,妙不可言啊!要不是尝到了甜头,我也不能这么急色啊!哎,这山里实在没什么乐子,我也只能盼盼这个了……”

话还没说完,徐三哥就不耐烦地挥着手打断了他:“行了,你小子就别惦记了。刚刚‘嘭’的一声听见没?那妇人性子还挺烈,兄弟几个还没玩够呢,她就抽冷子一头撞在了大石上……不说了,真他妈的扫兴。”

人群中陡然响起了一声惨呼。马上,众人就看到一个男子像疯了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适才妇人被拉走后,面色苍白的他连嘴唇都在不住地哆嗦。待不远处传来号哭声,他马上魂飞魄散的傻掉了。

他那双根本就没有焦点的眼睛茫然四顾,谁也分不清他眼里充斥着的到底是愤怒还是恐惧。不仅如此,他的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什么,再配上惨白的脸色,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妇人的惨死冲破了心理的临界点。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个没勇气站出来的懦夫,那么现在的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要么死,要么就拼了!

他怒吼着冲向了徐三哥。就算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一行人在此处只是歇脚。稍后还要赶路,这里又有人看管,所以盗匪没绑住他们的脚。

看到男子冲来,徐三哥只是冷笑。他的身边就有把刀,可他根本就没准备拔刀。笑话,对付一个弱鸡还要用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刚冲到身前,他便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旁边的人似乎都听到了轻轻的骨裂声。复仇心切的男子惨叫着倒飞了出去,落地时,他的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块大石上。

鲜血染红了石头,他也没了声息。

徐三哥冷笑道:“和自己的女人一个死法,算是死得其所了。赶紧追她去吧,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不屑地瞥了下尸体,他拍了拍那个看守的肩,眯着眼睛道:“之前咱们聊啥来着?哦,对了,是妇人。嘿嘿,我倒想起了个有趣的事。”

说着,他走到秦子芊的面前,缓缓蹲下了身子,又用手托起了秦姑娘的下巴。

“大美人,来,笑一个给本大爷看看……”

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秦子芊用力扭过了头。即便身陷险境,她的眼神依然很坚毅,她的表情、举止也一如往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别人都会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扮得还真是像啊,一点破绽都没有。”徐三哥啧啧赞叹道:“老大的眼睛那么毒,都差点被骗过去,你这个娘们确实不简单。”

他起身拍了拍手,道:“不过,老大也是肉眼凡胎,弄不好也有走眼的时候。你说,哥哥我是不是应该为你验明正身呢?”

徐三哥这话是自言自语着说出来的,可听那语气,又像是说给别人听的。

旁边的看守闻言一喜,眼中淫光大炽。他摩拳擦掌地道:“三哥说得极是。我也琢磨半天了,这人到底是男是女啊?其实也简单,把衣服扒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哈,这种小事自然不劳三哥动手,我来就行了!”

秦子芊的身体几乎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如此可怕的境况下谁都会害怕,她也不例外。

谁知,那看守才迈出步子,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徐三哥一把将他扥了回来,怒道:“滚你的蛋!我就是说笑呢,你还当真了?老大的话你也敢不信?”

看守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双手乱摆着分辩道:“三哥莫要这么说,我知道错了。老大说她是女的,她就就是女的,我……哈哈,我也是说笑呢!”

徐三哥哼道:“你小子就是口服心不服。老大说了,要好生伺候着她!哪个不长眼的敢破了她的身子,老大一定亲手剁了那混球的命根子,明白么?”

“为什么啊?”不甘心的看守不解地道:“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就算不能快活一番,动动手脚总是不妨吧?”

徐三哥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是有胆量,就试试?”

看守不吭声了。

徐三哥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怎么就不长进呢?算了,看在你平时没少孝敬的份上,我便教你个乖。睁大招子仔细看看,这女人要是换身女装,一定迷死个人!你以为我不想给她***呵,说句实话,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个味道的。只要老大松口,兄弟们早就带她去那极乐云端了,还轮得到你自作主张?

可是,这般极品的人货能顶上好几票生意,你信不信?若是卖到代州去,那进项肯定够咱们兄弟花天酒地一年。谁愿意大冬天又冷又饿地跟这山里窝着?比起眼下的爽快,还是多赚点钱要紧。等有了钱,什么女人搞不到手?有道是,洞房夜夜换新人……就算别的货色要差些,可胜在新鲜不重样,还不比折腾她强?

破了身子就卖不出价了,这你也知道。眼下的有钱人啊,收个货都要先找稳婆来验身,真是麻烦得紧。就算不破身子,你也不能动手动脚啊?好多女人的性子烈,你碰两下她就寻死觅活的,一个看不住,她没准就划了脸、跳了崖,实在不划算。

眼前这女人就更碰不得了。看这模样,就知道她不是小门小户的人。至于脾气嘛,多半是匹驯不服的小野马。你要是敢动她……呵呵,银子可就打水漂了!只有到了把她卖出去、钱货两清的那天,咱才能算踏实。后面的事,你我就管不着了。只可惜,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有多了不起的背景,进了人家的院子也逃不出院门去。到时候她就只能听天由命,踏踏实实地给人家当个小妾了此一生喽……”

徐三哥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让看守连连点头。他正想说两句恭维的话,就有位壮汉押着个人走到近前,行礼道:“三哥,又抓住一个!”

秦子芊像其他几个人一样,把不经意的目光投向了来人的方向。才一看,她的身子便是一震;很快,她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若不是竭力克制着,热泪一定会夺眶而出。

来的人是萧靖!

在看到秦子芊的一瞬间,萧靖也笑了。他笑得特别开心,嘴也越咧越大,到后来竟然像是在傻笑;笑着笑着,他还会痛苦地皱下眉头,想来被抓住的时候吃了些苦头。

此时此刻,两人都旁若无人地盯着彼此,用目光交换了千言万语。秦子芊的眼里有怪责和惋惜,但更多的是感动;萧靖的眼中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整个人都不似之前那般颓丧,看起来又有了些精气神。

被人捉住生死未卜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的人恐怕没几个。一时间,连盗匪们都面面相觑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这人该不会是疯的吧?”徐三哥狐疑地道:“一个失心疯的人,你捉回来干什么?解决掉就是了!”

押萧靖回来的那人汗颜道:“三哥,这人循着咱们的踪迹一路追来,怎能是疯的呢。我放风的时候看见他在树后鬼鬼祟祟地张望,还想往这边摸过来,才把他给捉住的。您看……”

秦子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群盗匪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只要那徐三哥一句话,萧靖的人头马上就保不住了。

于是,她又有了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出人意料的是,徐三哥也笑了。他缓步走到萧靖跟前,哂笑道:“这位小哥,你笑什么呢?被绑着押过来,你很开心么?”

话音刚落,萧靖的肚子就挨了一拳。

说“开山裂石之力”,那绝对是夸张。但,这一拳的力量真的很大,萧靖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他的脸涨成了青紫色,身子也弯成了虾米的形状。过了片刻,他还“呕”的一声吐出了一些东西。

“住手!”

怒火中烧的秦子芊起身冲向萧靖,却被看守用刀拦住了。

徐三哥根本就没理会秦子芊。他挑衅似的望着萧靖,大声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你长得这么玉树临风,我也不舍得杀你。你这朋友,八成是要卖给人做妾的。至于你嘛……嗯,倒是身强力壮的,不过生得一身好皮囊,送去做苦工有些可惜……嘿,老子就把你卖去当‘兔子’!怎样,是个好去处吧!”

在场的盗匪们猖狂地哈哈大笑,听着让人心悸。

笑声还未停歇,萧靖把头偏向了秦子芊的方向,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陪伴

挨了打的萧靖也被丢到了人堆里。

盗匪们的奚落和嘲笑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你们爱笑就笑去,反正老子找到人了!

萧靖和秦子芊中间隔着两个人,是以没机会交谈;不过,他还是在看守不注意的时候朝秦姑娘眨了眨眼睛,结果把人家弄得更加哭笑不得了。

一群人在这里没待多久,就像一群羊似的被驱赶着上了路。

越往深处走,道路越难行。经常打游击的盗匪们倒是还好,被裹挟的人就苦不堪言了。若不是被劫持,他们现在应该躺在某个客栈的床铺上,会有个火盆把整座屋子烤得温暖如春……

可惜,也只能在脑海里幻想一下这个场景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一处相对平整宽敞的地方。

带头的人打了个手势,十个盗匪就分头去忙活了。不一会,地上升起了几堆篝火,被挟持的人们也集中到了火堆旁。

天气很冷,山里自然更冷。入夜后,怎么也有零下十几度;如果把这些准备卖掉的人冻出什么毛病来,那对盗匪们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

不过,萧靖他们享受不到其它的待遇了。比如,食物。尽管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的,可大家也只能默默地忍着。

除了能取暖,还有一个好消息:看守也松懈了!

在被绑住脚以前,萧靖不声不响地凑到了秦子芊身边。结果,根本就没人搭理他,那徐三哥还满是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等下把你的手脚都绑牢了,你还能闹什么幺蛾子?有本事就试试啊!

后来,大多数盗匪都到远处的篝火旁就着酒吃东西去了,大老远的,都能把他们放肆的呼喝声听得一清二楚;鼻子好使的,甚至能闻到那边飘来的阵阵肉香。

看守萧靖等人的,只剩下了七、八米外的那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

这唯一看守还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他的资历不够,别人有酒喝还能凑在一块热闹热闹,他就只能咬着干巴巴的干粮,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饮酒取乐。别说是他了,换了谁,心里都不会平衡。

结果,过去的一炷香时间里,他的眼睛至少有一半时间没放在萧靖的身上。只要没人逃跑,他才不管谁跟谁说话呢。

“你既已脱险,跑走就是了,何必再来寻我?”秦子芊低声道:“我一个人受罪,总好过你我都陷在这里。”

萧靖板起脸道:“这是什么道理?你本就是我同事,也算我的朋友,我岂能丢下你自己跑掉?萧某堂堂男儿,把一个女孩子丢在狼窝虎穴里独自逃生,那简直连猪狗都不如,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夏小姐也托我照顾你,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回去有何面目和她相见?”

秦子芊轻叹道:“说到底,还是最后一个理由最重要吧?”

萧靖嘿嘿一笑道:“你怎么看随便,反正我只有一句话:你是跟着我出来的,就算没有对夏小姐的承诺,作为社长、作为男人,我都必须把你囫囵地带回去!”

秦子芊摇头道:“那好,我姑且信了你。可是,你凭什么救我?你会武功么,你斗得过这些盗匪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人捉住了,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话一出口,秦子芊就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萧靖也是为了她才以身犯险的,就算出于关心,她也不该这么指摘人家。

萧靖却浑不在意。他咧嘴笑道:“天地良心,谁都没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把你救出去,我只是尽力而为,先找到你再说。不小心被抓了也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呢?

再说,我在这儿为什么没用处?陪着你,难道不是用处么?遇到这些滥杀无辜的坏人,谁都得吓得半死,难道让你自己跟着穷凶极恶的盗匪担惊受怕,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讲出这些话的时候,萧靖一直面带微笑,云淡风轻得就像是在餐馆里和友人茶叙。

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不是电影里挺身而出击败坏蛋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论武力值,街斗大王邵宁都能甩他几条街;论计谋权变,他也远远比不上那些张奇计百出、多智近妖的人物。

工作之外,萧靖有几分憨直。只要不涉及报纸,只要对身边人有好处,他会很自然地做任何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不会过多地考虑后果。

秦子芊的心一软,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一层红晕。不过,她还是皱着眉头道:“你这么冒失,还有道理了?幸亏贼人没动手,要是他们一刀把你砍了可怎么办!”

萧靖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秦子芊忽然感觉有人在碰触她的脚踝。在盗匪的身边,她亲眼目睹了太多可怕的事情,神经一直紧紧地绷着;这一碰,她的身子像触电似的一激灵,一句呼救的话立刻就到了嘴边。

身边所有人的手都是被反绑的,除了看守。如果不是他在非礼,那还能是谁?

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她便瞪大了眼睛。

萧靖把左手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略显紧张地看向了看守所在的方向。

秦子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人在倚着石头打瞌睡。

萧靖等人围着一处篝火,而看守的身边就有一处只属于他的篝火。他一个人无聊得要死,火堆又把人身上烤得暖暖的,会打瞌睡也没什么奇怪的。

秦子芊的嘴角有了些笑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禁有些好奇,好奇之余,眼中也多了些赞赏。

这家伙还是有一手的嘛!

她才不知道,萧靖只是走了狗屎运。他所在的报社以前曾出过事情,有位记者暗访黑恶势力控制的黑工厂,结果被人发现并非法拘禁,吃了不少苦。事后,报社领导痛定思痛,决定给全体采编人员组织一次由专业人士主讲的安全培训。其中,就包括简单的防身技巧,还有被束缚后挣脱绳索或皮筋的方法。

碰巧,这些盗匪用的手法正是他学过,且知道如何破解的。

虽然费了些时间,但是萧靖成功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奔逃

萧靖折腾了好久,才解开了秦子芊脚上的束缚。

彼此颇有默契地换了个姿势,他用身体挡住了看守的视线,一双早已恢复自由的手又去解那条绑在秦子芊手上的绳子。

忙活的过程中,萧靖的手和姑娘的柔荑难免会有碰触的时候。秦子芊虽然是个颇具现代意识的妹子,可是被男人这样又碰手又碰脚的,身上还是有点不自在。

不过,一想到从车上下来试图逃跑的过程中连手都牵过,她也释然了。再说,事急从权,眼下是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这次,萧靖的手法倒是熟练了不少。没多会,秦子芊就彻底从绑缚中解脱了。

为了麻痹盗匪,她和萧靖还是保持着被捆绑的姿势。解下来的绳子依旧搭在脚腕上,身子侧坐着用角度掩饰了手脚的状态,同时让它们远离火光。若不能离近些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两人已处于随时可以逃跑的状态。

萧靖低声道:“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活动下手脚,不要引人注意。待时机成熟,咱们悄悄跑走,记得前几步要压低了身子小步快走,脚下要轻。待进了林子,再甩开大步跑……”

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不下去了。

萧靖另一侧的那个女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渴望和乞求。

他还记得这人。

和秦子芊一起躲开奔马后的某个瞬间,萧靖曾清楚地看到有个男人抱着孩子逃上了山。在他身后试图一起逃走却被盗匪捉住的,就是眼前这位。

萧靖十分理解,她一定很想活下去。

她有自己的家庭,她也是一位母亲……她确实有无数个应该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可以,萧靖真想把所有被劫持的人全部救出来。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他和秦子芊都坐在火堆远离盗匪的那一端。两人很有默契地互相掩护着,尚且折腾了好久。被绑着的有八个人,如果照猫画虎地救出剩下的六个,只怕至少需要半个时辰。但,用不了这么久,聚在远处吃喝的盗匪就会回来;到时候,谁都别想逃走了,半点机会都没有。

此外,负责看守的人虽然在打盹,却也没有熟睡。换句话说,他随时可能醒来,再懒洋洋地朝这边看上一眼。

萧靖挨着秦子芊,自然可以想些办法掩饰。剩下的人和他素不相识,未必懂得配合与呼应。再说,如果他不停挪动位置,就算看守是傻子,也一定能发现异样。

各种纠结的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从时间和成功率来说,如果只帮助身边的女人脱身,他至少有七成把握。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肯定多救一个是一个。若是明明有成功的可能却见死不救,萧靖怕未来的几十年里自己都会被良心的折磨摧残得夙夜难眠。

干吧!

他侧了下身子,把手伸向了妇人脚上的绳索。

林间的呼喝声似乎比刚才小了许多。想来,那群盗匪的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不出意外的话,顶多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就要回来了。

几颗豆大的汗珠从萧靖的额头上滚落。挨着火虽然有些热度,但天气更凉,就算是篝火的温度也不足以让人出汗。

唯一的解释是,他太紧张了。

终于,绳子解开了。

“先不要动,活动下手脚,瞅准机会再跑……”

时间已不允许萧靖处理妇人手上的绑缚,所以,他也只能把交待秦子芊的话原样学了一遍,希望等一会甩脱了追兵再想办法。

谁知,奇变陡生。

丈夫和孩子生死不明,自己被人像绑牲口一样绑住,又亲眼目睹了一起被劫持的女子遭人凌辱。

这个女人的心理,早已处于崩溃边缘。

在逃生的希望又一次出现的此刻,所有的思绪像潮水一样冲破了她的心防。萧靖说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情绪失控的她猛地站起身子,发出了一声掺杂着惊恐和兴奋的怪叫。之后,她才迈开大步,疯了似的向来路上跑去。

静夜里,这声大叫极其突兀,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引怪”方法了。

“走!”

眼看着正在打盹的看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一脸错愕地转过了头,萧靖知道,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也不用再等待任何时机了。

他发了这声喊,拔足就跑。秦子芊心领神会地跳了起来,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萧靖并没有选择来时的那条道路,他径直冲进了陌生的树林里。

盗匪带你走过的路,自然是他们极其熟悉的,最少也是事先踩过盘子的。沿着那条路固然比较容易找到出去的捷径,可前提是,你能跑掉。

相反,萧靖选择的是一条不容易出山,却更容易甩掉盗匪的路。

深山老林是极其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季。没有经验的人贸然进入很可能会迷路,以至于尸骨无存。

可是,萧靖等人毫无准备,盗匪们也未必敢深入追击!

就在刚才,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想要追萧靖,就一定要有万一追击不成,需要顺原路返回时脚印被雪覆盖的觉悟。

追逐的时候留下记号也不是不行,但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也没法保证在漫天大雪的夜晚狂奔了一通后还能找到自己做的路标。

当然,林中也有各种不利的条件。比如,复杂的地形被雪覆盖着,没踏上去以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萧靖和秦子芊没有火把,只能借着有限的月光和雪地的反光奔跑,当然容易出状况。

再比如,这片树林到底通向哪里?万一前面是死路,是万仞的峭壁,又该怎么办?

萧靖想不了这么多了。

偶尔,他还有些赌徒性格。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如把宝押在一个看上去可能更有利的选项上。无论是成、失败,愿赌服输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再被人捉住,秦子芊也没什么危险。

被人押过来的时候,萧靖多少也听到了几句徐三哥的话。若非万不得已,盗匪们绝不会对秦子芊不利。

好吧,就当我自己跟自己赌,左手和右手赌吧。

只要你能活下来就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去无回

很幸运,萧靖的判断是对的。

离人群最近的是那个看守。此刻,他能选择的目标有两个:一边有两个人,另一边只有一个;一起行动的两人逃向了茫茫的丛林,而独自逃跑的妇人跑向了他很熟悉的那条路。

所谓柿子捡软的捏,人都有自我保全的心理。或许他还不知道秦子芊是高价值目标,或许他不愿冒着迷路的危险跟进林子,或许他怕萧靖被逼急了会不顾一切地奋力一搏……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追向了妇人逃走的方向。

远处的盗匪们也大惊失色地奔了过来。面沉如水的徐三哥带着两个人向萧靖的方向追去,剩下的人厉声呵斥着还留在原地的被劫持者,又粗暴地检查起了他们身上的绳索。

“快,跟上我!”

萧靖满脸急切地回头看了眼秦子芊,用简短的语句焦急地催促着。

跑在前面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路上的各种坑洼磕绊防不胜防,他只是为了让秦子芊踏着他的脚印前进,尽可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就在刚才,萧靖还踩在山石上滑了一跤。若不小心扭了脚,那便万事皆休了。

徐三哥带人举着火把在后面紧追不舍。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奋力追逐,前面两人始终是那么遥远,两拨人之间的距离从不曾拉近过。

拼命求生的人果然拥有无穷的力量啊。

徐三哥忽然停下脚步,道:“不必追了!”

手下们错愕地停在了他的身边。徐三哥望着无边夜幕中两个渐渐模糊的小点,冷笑道:“想跑?那就跑吧,咱们可不能陪着人家一起送死。有命跑掉,可不代表有命走出去!就是可惜了那个女的……嘿。”

没有食物,不能取暖,不识得道路……唯一的结局,就是死在这茫茫的林海中!

三人转身向回走去。

他们放弃了,萧靖和秦子芊却还在奔跑。

尽管平时经常锻炼身体,萧靖也有点吃不消了。

剧烈的情绪变化本就容易让人感到疲劳,更不要说他为了找秦子芊还翻山越岭地走了很久的山路。一跑起来,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可是他不敢停下,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追上,便会万劫不复。

秦子芊也在勉力支撑着。她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她十分清楚:离盗匪们越远,就越安全!

终于,萧靖停在了一棵松树的下面。浑身无力的他双手抱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了一团团的白雾。

秦子芊则靠住了一块大石,模样比萧社长还要狼狈。

萧靖回头看了看,没发现跃动的火光。他不禁面露喜色,颤巍巍地道:“子芊……咱们已经……把他们甩掉啦!”

秦子芊“嗯”了一声。她发出的是很轻很细的女声,这里没有别人,疲惫不堪的她没力气也没必要继续扮男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有个奇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萧靖还没把气喘匀,就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秦子芊的俏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斥道:“笑什么笑,不就是肚子饿了吗?又不是我让它叫的!”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萧靖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饼子递给秦子芊:“赶紧吃了吧,吃完咱们就走。”

饿过肚子的人都有个习性,那就是囤积食物。经历过河东大旱后,萧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是出门在外,无论走多远,他身上都会揣着些吃食,绝无例外。

尽管这饼冻得像石头,秦子芊还是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对于饿坏了的她来说,这就是人世间极品的珍馐美味了。

可是,刚把饼送到嘴边,她又停下了动作。

“你不吃点么?”秦子芊盯着他的脸,认真地道:“多半天都没吃东西了,你还有力气?”

萧靖呵呵一笑,道:“我早上吃得很多,这会还不饿呢,你吃吧。要是过意不去,就等咱走出去了再请我吃饭。”

秦子芊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她把饼子掰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了萧靖;谁知,萧大社长又把那一半饼子一分为二,自己只留下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又塞给了她。

秦子芊的嘴唇动了动。萧靖本以为她要说点什么感激的话,谁知她憋了半天,只是皱着眉头道:“还请你吃饭呢,咱们身上的银钱可都……哎,别说去临州了,等走出这个林子,你我就该去要饭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萧靖却不气恼。他面带笑容地走向秦姑娘,一边走,一边掀开了自己身上的棉袍。

“你……你要干什么!”花容失色的秦子芊惊恐地后退了三步:“你这登徒子,才脱了虎口,就想乘人之危么!”

萧靖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要给你看衣服!”

今天出了好几次糗的秦子芊这才不好意思地凑了上来。

为了让秦姑娘看得更清楚,萧靖把衣服又掀开了一些。只见他的右手从一个非常不明显的缝隙伸进去,出来的时候,指缝中已经捏了薄薄的几片东西。

这不是邵宁送的金叶子么?

萧靖不无得意地道:“所谓财不露白,出门在外就更要小心。这钱虽然不太多,但要省着点花的话,也够咱们回浦化镇了。实在不行,从这里往北一百多里还有个邵家的商行,先找他们借些就是。呵呵,说起这棉袍来,还是小雅给我改过的呢,不仅穿起来很舒服,她还特意给我加了这个暗兜,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说着说着,他忽然安静了。

邵宁那混球,不知有没有故态复萌地跑去吃喝嫖赌?

小雅那丫头要是知道我们遇险,一定会急死吧?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萧靖和秦子芊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有些黯淡。这声音,属于那个抢先跑掉的妇人。

如果她能沉住气与萧靖一起行动,如果她稍微活动一下腿脚再跑,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

可惜,晚了。

残酷的现实也唤醒了还沉浸在喜悦中的萧靖。

若逃不出这片林子,一切都是空谈!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起走出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长时间在雪地上行走简直是一种折磨。对萧靖和秦子芊来说,从盗匪手中逃出生天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到底能不能走出这片森林”的恐惧。

最简单的路线自然是原路折回。就算同样会迷路,最起码方向上不会有大问题;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找到出山的路。

可是,盗匪们还在半路上虎视眈眈。

这些人都是丛林战的高手,否则萧靖也不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逮到。看那架势,他们似乎是准备在之前落脚的地方过夜;如果贸然返回,万一误打误撞地进了他们的警戒圈,肯定是死路一条。

就算他们顾忌跑掉的人会招来官差而转移了阵地,在这样的雪夜里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群又冷又饿的平民。

向西可能会与盗匪遭遇,向东、向北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穿出密林,他也只能选择向南。

遇劫前不久,他乘坐的大车经过了一条进山的岔路。那时半梦半醒的他曾听到车把式说,这条东西向的道路建在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区,所以还算宽绰。它横贯了整座山脉,直通向东边另一条向北的官道。在别的季节里,路上也是车来车往,十分热闹。

只要能找到这条路,再挺过这个晚上,就有获救的希望!

萧靖从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还用雪水抹了把脸。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了身后。

秦子芊并没有跟上来,她还在靠在十步之外的那颗大树下一动不动。

萧靖急忙走过去,高声道:“子芊,没事吧?再坚持一下,就快走出树林了!”

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从这里到山中驿路的距离确实不远,可彼时他是乘车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这会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摸着黑走在难行的山路上,两者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秦子芊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牙关不停地打颤,半晌才挤了一个字“好”字。

萧靖的忧色更重了些。

秦子芊的体质很好,但山里实在太冷了。

本来,要是穿得厚实些的话,进山待上半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被盗匪捉住算起,前前后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就算中间烤过火有所缓解,这会也指望不上那点热量了。

赶往临州的路上,秦子芊一直穿着这件棉袍。萧靖曾经数次问她需不需要加些衣服,都被她嘲笑“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萧靖觉得她没那么耐寒。再说,她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娘从来都不用为取暖的炭火发愁,自然也不知道受冻是什么滋味。

在他看来,秦子芊之所以只穿了一件厚衣服,是出于女**美的本能,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臃肿。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可没有向秦姑娘求证的胆量。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穿得相对单薄的她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的。不要说她了,就连萧靖自己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过是竭力掩饰着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萧靖叹了口气。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干脆脱下了自己的棉袍,给秦子芊披在了身上。

谁知,秦子芊一点都不识趣地嗔道:“你干嘛?别瞧不起人!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想被冻死么?”

萧靖打了个喷嚏,身上也被风吹得一激灵。不过,他还是耸肩道:“什么话,我里面又没光着,这不是还有件棉衣吗?呵,我穿得可比你厚多了……”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就恨恨地把他的棉袍丢给了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萧靖暗自摇了摇头。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跟上了秦子芊的脚步。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能看到的仍然只有茫茫的雪幕。萧靖的腿终于有些不听使唤了,他不仅眼神发直,脑子里也乱作一团:

“天呢,我会死吗?”

“靠,教科书上写的该不会是胡扯的吧,老子刚才可看过树桩的年轮了,这应该就是南边啊……”

“早知道现在这么惨,出门前应该看看日子,挑个黄道吉日的!”

无数光怪陆离的念头涌上脑海,在他几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打起了擂台。慢慢的,他眼前的一切多了几分迷幻,本该白茫茫的世界忽然变得五颜六色,仿佛春天只用了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边。

萧靖就这样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猛地回过头去,却见秦子芊扑倒在了雪地上。

萧靖混沌的眸子马上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起秦子芊,焦急地喊道:“子芊,你别睡,快醒醒!”

秦子芊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萧靖真是急了。他抬起手用力地拍着女孩的脸,见效果不明显,他还狠下心在姑娘的小腿上掐了一把。

秦子芊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半睁着眼睛的她无力地怒视着面前的男人,用虚弱的声音道:“你……你居然敢打我!你等着,我回去一定要告诉雪儿……”

她曾在萧靖面前不小心说走嘴讲出“雪儿”两个字。不过,也只有一次而已。如今,她再次当着矢志要成为她表妹夫的萧大社长说起了这个很是亲昵的称呼,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萧靖的心又沉下去了一块。秦子芊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如此下去,她很难走出这片树林。

想到这,他再次脱下了身上的棉袍,不由分说地把它裹在了女孩的身上。秦子芊当然会反抗,但一点用都没有,他才不管人家如何拍击自己的脸庞和身子,反正手上的动作不能停就是了。

弄好棉袍,萧靖又摸出了剩下的饼子。他用手把饼掰成小块送到了秦子芊的嘴边,可秦小姐只是说了句:“我吃过了,不饿,你吃吧”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说不得,他只能坏笑着把饼在姑娘细嫩的樱唇上蹭了几下,道:“吃吧,你快吃吧,来,张嘴!咦,你真不吃么?那,我可吃了啊!”

说着,他张大了嘴,作势欲咬……

然后……

怒容满面的秦子芊决定还是把饼吃掉。萧靖耐心地给她“喂食”,可她却不太领情;每次张嘴,她都要说个“无耻”、“放浪”、“奸邪小人”什么的,才肯咬下一小口饼来。

一块饼总算吃完了。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起了秦子芊。就在他准备下一个动作的当口,秦姑娘忽然轻叹道:“你先走吧,别管我了。”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道:“我吃了不少东西,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坚持到明天,所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才让人捏一把汗,本来就没什么体力了,还要跟我一起走,又怎么走得出去呢?不如你先走吧,等你出去了,也好找人来救我……啊!”

萧靖不打算听秦子芊说下去了。他咬着牙弯下身,又用双手从后向前使劲一扒拉;本就摇摇欲坠的秦子芊被他一拉,直接趴在了他的背上。

他用双手抄起腿弯,又把姑娘的身子往上颠了颠,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你这混蛋,竟敢轻薄于我!”又羞又急的秦子芊有气无力地喊道:“若是我姑父知道了,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才说到一半,她便说不下去了。

傲娇归傲娇。秦子芊非常清楚,萧靖是在舍命相救。她何尝不希望萧靖先行离开,可人家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她一个女孩子被男人背在身上,先就失了方寸。再加上嘴硬心软的她又是个很少有机会因别人施恩而说出感激言语的官宦千金,好端端的一句“谢谢”到了嘴边,就变成“碎尸万段”了。

眼下的形势很清楚:要么,一起走出这鬼地方;要么,就变成两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尸骸。运气不好的话,没准要等到开春才会有人发现骸骨的所在;至于有没有人愿意收敛,就要看能不能赶上一个好人了。

萧靖的呼吸粗重而凌乱。向前走了一段,他才艰难地开口道:“子芊,你趴着就好,千万别乱动,乖。每过一会,我就会喊你一声,听到了一定要回答我,明白吗?你放心,我一定带你走出这森林,一定让你活着回家!”

沉默了片刻,浑身无力的秦子芊缓缓地把头伏在了他的背上,轻声道:“你是因为答应了表妹,才这般对我吗?”

萧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女人这种生物真麻烦,这问题你特么都问了无数遍了!

为了节省力气,他连话都没回,只是点了点头。

秦子芊又一次沉默了。良久,她黯然道:“早知无此,我不该把那封信给你呀……”

之后,她就闭上了嘴巴。

萧靖继续向前走着。每走出一段,他就会喊句话,秦子芊也会应一声。

两人就这样交流了三次。第四次,萧靖又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个愿望

萧靖晃了晃身体又喊了几声,秦子芊还是没反应。

情急之下,他想就近把秦子芊放下来;谁知刚往下一蹲,他那又酸又麻的腿就吃不住劲了。

挣扎了两下,萧靖便扑倒在了雪地上。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真不甘心啊。

美好的人生画卷刚刚展开,他有近在眼前的梦想,有同心同德的部下,还有深深爱慕的女子。

难道,是上天有意戏弄?否则,它为什么先将我丢到一个干旱的荒原,又在这阴冷潮湿的世界结束我的生命?

萧靖咬紧了牙关。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他双手撑着地,用后背顶起了秦子芊。保持着这个姿势喘了几口气,他扭过身子用手扶住了秦子芊的背,继而慢慢地蹭到了姑娘的身前。

“子芊,快醒醒!”萧靖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懒猪,起床了,太阳都照屁股了!”

秦子芊没有反应。他故技重施地连掐带捏,秦姑娘才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道:“萧靖,我冷……”

这里再也没有那个傲娇又喜欢扮男人的秦小姐。有的,只是一个脆弱到了极点,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女孩子。

萧靖心中一酸。秦子芊微微睁开的眼里一片空洞,这该不会是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了吧?

突然,秦子芊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轻声道:“奇怪,怎么又热了?好热啊……为什么我穿得这么厚?快,帮我把棉衣脱掉……”

萧靖骇然道:“子芊,你坚持住,千万别吓我!”

有的人被冻死之前会产生幻觉热感。情况十分危急,秦姑娘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萧靖再没有半分犹豫。他解开了身上宽松的棉衣,用力把秦子芊揽进怀中,又把棉衣拉到后面裹住了她的背。

他能给的,也只有体温了!

骤然触碰到冰冷的秦子芊,里面只套着两件单衣的萧靖差点被激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刺骨的寒意渗进了四肢百骸,那感觉就好像有几千根针在他全身上下扎来扎去,以至于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顾不得不停打架的上下牙,萧靖挤出一丝笑容,在姑娘耳边道:“子芊,你知道么?虽然你这人挺讨厌的,但也不是没有可爱的时候。就好像邵宁欺负小潘的那次……”

他硬撑着说了很多话,其中绝大部分是过往工作中一起经历过的趣事,还有些是两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到相知的种种过往。说着说着,他看到秦子芊的眼睛睁得比刚才大了不少,原本呆滞无神的眼中也有了些神采。

看来,这招很有用啊!

欣喜之余,萧靖又开始忐忑了。

说来好笑,在这个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当口,他想到的居然是:糟了,子芊不会说我非礼吧?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轻咬着唇的秦子芊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

又讲了一会故事,秦子芊忽然惜字如金地道:“还是有点冷。”

萧靖一愣,随即在手上加了把力气,把女孩抱得更紧了。

接着,他试着动了动腿,又无奈地笑了。

腿上还有些感觉,但凭借着剩下的力量很难站起来,更不用说还要背负一个人!这样下去,一起冻死只是迟早的事。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放开了。

虽然这趟旅程留下了很多遗憾,但能和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共赴黄泉,也算赚了没赔。

话又说回来……好像还没见过女人版的秦子芊呢!

萧靖看了看秦子芊,才发现人家也在看着自己。难道,她脑子里在想的事和我差不多?

僵硬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他忽然开口道:“你知道么,我这辈子有三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

秦子芊总算愿意凑趣了。她细若蚊鸣地道:“哪三个?”

萧靖的脸上带着笑意,眼波也更柔和了:“第一个,是把雪儿娶回家。娶她过门时,我要办一场震惊整个瑞都的婚礼,还要让她成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她会是所有年轻女孩羡慕的对象,更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后,我要和她生一大堆猴……孩子。最好有十个以上……我看就五个男孩,五个女孩吧。男的都像我这么英俊帅气,女的都像她那么美丽动人。我和雪儿一起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把他们抚养长大,再看着他们为萧家开枝散叶。等我俩都老了,不仅要儿孙满堂,还要晚辈带着我们到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玩。最后,我会选个山清水秀的去处和雪儿一起隐居,在那里度过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说着,萧靖的眼睛湿润了。沉默了片刻,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更盛:“至于第二个愿望,此刻已经实现了。”

秦子芊哼了一声。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他琢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萧靖坏笑道:“第二个嘛,就是我死的时候身边一定要有位美女。哎,三个愿望好歹实现了一个,老天待我不薄啊。”

秦子芊皱着眉头想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可惜,表情还没保持住呢,她就使劲咳嗽起来。

萧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第三个嘛……哎,不提也罢。虽然近在咫尺,却难如登天,还提它作甚?”

秦子芊的脸在他的胸膛上蹭了下,柔声道:“你不妨说说看,万一实现了呢?”

不知不觉间,风雪渐渐停歇了。或许,它也想照顾这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年轻人。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萧靖的声音比适才小了些:“有个姑娘,我认识她好久了,可是每次见面,她都穿着男人的衣装。我特别好奇,她要是换上了女装,得美成什么样?哎,我这辈子只怕无缘得见了,真是一大憾事啊……”

把话说完,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干脆眯起了眼睛。

秦子芊好不容易才抬起了头,看清了就快要睁不开眼睛的萧靖。

她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挣脱了萧靖的“包裹”,又吃力地抬起了手臂,散开了束在头顶的万千青丝。

少顷,她又用手蘸了些雪水,在脸上不停地抹着。

易容术什么的,无非就是高级一些的化妆技巧。真想改头换面,方法只有整容。为了扮成男人,秦子芊天天出门前都要折腾一番,今天的一路狂奔让她的妆容不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完美,可要卸下去,也得费一番工夫。

女装什么的这里没有。不过,如果只是变回女人,那倒也不难。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再次抬起头时,那写着几分羞赧的俏脸只剩下了出尘脱俗的女儿颜色。

秦子芊嫣然一笑。

萧靖的视线有些模糊。恍惚间,他只觉得有什么比雪还白的东西跃入了眼帘,而他的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样,浸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那两颗闪闪发光的,是宝石么?太好了,这年代下葬怎么也得有点随葬品,否则太寒酸了!

他伸手抓向了“宝石”。不过,就在手指马上能碰到“宝石”的那一刻,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还是我听错了?

萧靖的视觉越来越差,同为五感之一的听觉却敏锐了许多。

屏气凝神的他竖起了耳朵。这次,他听清了: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的,是极轻的踏雪声。换言之,如果没有雪,他很有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萧靖恨极了这一地的白雪。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感谢这场大雪。

人的身体有无限的潜能,危机当前,萧靖体内最后的能量涌向了各处。很快,他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似的不明不白地恢复了些气力;不仅如此,他居然还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又把虚弱不堪的秦子芊扶了起来。

他眼中的世界也变得异常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绝望。

如果可以选择,萧靖甚至希望是追来的是盗匪。反正自己的命保不住了,那些人一定会救助秦子芊;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再想办法,她活着总好过两人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可是,这愿望实在太奢侈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头老虎。

冬天山里的食物少,老虎的活动范围也会比平日大一些。可能真的是“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这家伙并没有采取“打伏击再猛扑上来”的惯用战术,而是和后世许多新闻报道写的“人虎遭遇”一样,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萧靖和秦子芊,一动也不动。

“慢慢退后,不要弯腰,不要低头,表情凶恶些……”

尽可能保持着冷静的萧靖带着秦子芊缓缓向后退,可两人每退一步,老虎就会跟进同样的距离。强打精神退出了几十步,老虎还是紧追不舍,还渐渐伏低了身子。

它不是为了维护领地,它就是饿了。

看来,活不成了。与其在虎口下丧命,还真不如抱在一起冻死,至少没有那么痛苦。

萧靖凄然一笑,拔高了声音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站着别动。待我把老虎引走,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要是活下来,就回去告诉雪儿,萧某幸不辱命!还有……我喜欢她!”

说罢,他转身就跑。

老虎啊老虎,你不就喜欢追逃跑的人么?呵,牛B你来咬我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转身的那个瞬间,耳畔响起了凄厉的破空之声!

第一百三十章 想多了

萧靖听到了破空声。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往后看,万一老虎扑上来不就成活靶子了么?如果救兵来了,自己却在获救的前一刻当了老虎的晚餐,那可就亏大了。

于是,他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往前跑。

才跑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男人的嚎叫。

随着一声低吼,老虎也动了。听声音,它是渐渐远去的,估计是跑向了来人的方向。

萧靖这才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他差点喜极而泣:救援已到,有救了!

有个小校模样的人正提枪与老虎鏖战。那大虫不停扑击纵跃,动作迅猛异常;再加上它身躯庞大,声势自然极其骇人。

那持枪少年也不落下风。不知是面对强敌有些胆怯还是有意观察老虎的动作,进退闪避间极有法度的他把一柄长枪舞得风雨不透,只有偶尔才瞅准机会刺出如银蛇出洞般凌厉的一枪。

萧靖不禁为他捏了把汗。以前他只知道武松打虎,亲眼看到人虎大战,还真是第一次。老虎挺猛的,他一个人没问题么?

小校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就站着一队官兵。奇怪的是,除了个别人拿着弓箭蓄势待发,剩下的人似乎都没有帮忙的打算。有的人在喝彩叫好,有的人在高声谈笑……前面打得那么激烈,他们为啥躲在后面掠阵?

这群人刚才是摸黑过来的。随着一根根火把被点燃,现场的气氛在紧张之余又多了几分热闹,萧靖忽然有种进了斗兽场的感觉。

对了,子芊呢?

转过头,他愣住了。

秦子芊并没有按他吩咐的站在原地。恰恰相反,她强自支撑着向另一个方向跑了出去。可惜,体力不支的她没跑出多远就趴在了地上,这会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傻瓜,就你这样子,也想引开老虎么?

萧靖心口一热,拔腿跑向了秦子芊。

事与愿违。才跑出没几步,他的眼前便是一片天旋地转。很快,眼中的世界只剩下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祸不单行,他还能从身上的痛感判断出,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

最后,还在工作的只剩下了听觉:

“哎呀,就差一点,太可惜了!还是让那大虫跑了!”

“这俩人是不是迷路的啊,看样子在林子里冻了好久……要是再耽搁会,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喽!”

“啧啧,世上竟有这般美丽动人的女子,该不会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吧?嘿嘿,兄弟们去看看那小子有没有卵蛋!俺估摸着他是个阉货,和结了‘对食’又耐不住寂寞的漂亮宫女私奔,才落到今天这般境地的。要是俺猜对了,就请你们喝酒!”

四周很闹腾,那些官兵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还残存着一些意识的萧靖很怕他们会对秦子芊动手动脚,可他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

“你们闹够了么?”

四周马上安静了。听话音,开口的应该是那位小校,原来他就是带队的。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别他妈给我胡说八道!都把招子放亮点,这男的是俺哥,这女的是俺嫂子。谁敢造次,小心俺割了他的舌头再剁了他的子孙根,把他送进宫里干杂活!”

一队官兵被训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想想也是,碰上一个能单挑老虎的主官,又有那个不长眼睛的敢犯刺儿?

见他们光听不动窝,小校的嗓门又抬高了不少:“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幸好山下就有房子,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赵五,你去附近的村子找个妇人来帮忙,越快越好,记得让她带身干衣服!何三,你也去,跟屋里烧个火盆,再请个郎中来!王狗儿、孙大个,你们俩壮得跟熊似的,还穿得比谁都厚,臊不臊得慌?赶紧着,把你们那身皮脱下来,给俺哥和俺嫂子盖上……方秀才,你小子手脚一向不老实,一会抬着俺嫂子可别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

待他分配好差事,众人轰然应诺各自办事去了,萧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没了意志力的支撑,意识流失的速度快了不少,没过多久,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时,萧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亮堂堂的屋子里。

“公子,你醒啦?”床边满脸皱纹的老人喜不自胜地道:“小老儿这就去把夫人叫来……”

头疼欲裂的萧靖用力眨了眨眼。

我该不是又死了一次,然后又穿越了吧?

按照网络小说的桥段,这“夫人”应该是个悍妇,弄不好还想谋夺我的家产;至于我呢,要么读书、要么从军、要么抱大腿,总之最后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运气好了还能过把皇帝瘾,再弄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什么的,人生就完美了。

无聊的幻想到此为止。他叫住了准备出门的老人,小声问道:“老丈,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我送来的?我的夫人又是谁?对了,你可曾听说过一位姓秦的姑娘,她眼下身在何处?”

萧靖还很虚弱,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那种气虚的感觉才算消散。

老人家恭谨地道:“上个月,萧公子在野外迷了路差点被冻死,是巡检司一位姓曹的小哥把你救下,又托小老儿照看的。至于姓秦的姑娘嘛,尊夫人不就姓秦么?”

萧靖先是一喜,待他说到“尊夫人姓秦”时,又是一惊。

喜的是,没有二次穿越;惊的是,秦子芊什么时候成我夫人了?

等等。上个月?我记得,遇到盗匪那天是当月中旬的第二天,也就是说……

萧靖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老丈,我在床上躺多久了?”

老人叹道:“公子的情况太严重,多亏本地的郎中有些手段,才捡回一条命。前前后后的,你先是昏睡了六、七天,又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地熬了十来天。算来,应该有二十多天了吧?”

天呢!

萧靖的眼泪差点流下来。莫不是秦子芊感念舍身相救的情义,在我病危的时候自作主张以身相许了吧?

这实在太尴尬了!

他张开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老丈,您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老人自然满口应允。待他走出房间,萧靖猛地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娶妻娶贤,从这个角度来说,秦子芊也没什么不好。再怎么说,她也有着极好的家世和良好的教育背景,就算成不了贤妻良母,也绝对当得起一个“贤”字。

虽然她不太讲究“女德”什么的,但穿越来的萧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全盘接受她那些新观念的人,跟她处起来自然也没什么障碍。

可是,秦子芊的性格……

萧靖向往的是隐逸的生活。若不是办了报纸,他才不会如此出世地整天抛头露面呢。但凡这样的人,喜欢的多是岁月静好、温柔恬淡的女子,他也不例外。

同理,他很受不了“男人婆”这一类型。偏偏,秦子芊就是这型的。

这种性格的女子执行力强、不娇气,也不爱以八卦的名义搬弄是非,是不可多得的好同事、好伙伴。但是,以名为“老婆人选”的标尺来看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别的,光是她整天扮男人这事,萧靖就很受不了。他曾经暗自腹诽:如果有男人喜欢秦子芊,那他一定是被秦姑娘给掰弯了!

就算她不穿男装,只是言谈举止端着男人的架子,别人也吃不消哇?

虽然很懂女人的邵宁曾对秦子芊做出过“你若是能降服她,这妙人儿便能化身绕指柔”的评价,可萧靖不是什么情场高手,也没有征服秦小姐的野心。

真难办啊。

说起来,不扮男人的秦子芊是啥模样?

那个雪夜,萧靖的意识一会好一会差,后来他又大病了一场,记忆已不是很清晰。

他隐约记得,人家在他面前卸去掩饰那会,他的眼神出了问题。等眼睛恢复了,两人又忙着和老虎作斗争;结果,他到最后也没看清“女人版”秦姑娘的样貌。

萧靖正胡思乱想着,有人大踏步走进屋来,高声道:“萧大哥,你醒啦?”

对,就是这个声音。是那天单挑老虎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腔调听起来非常耳熟!

那人也不跟萧靖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憨笑道:“萧大哥,你可还认识俺吗?”

萧靖点头道:“认识,当然认识。你叫曹驰,对吧?你单挑老虎那天蹦来跳去的,我没看清你的脸,要不当场就喊出你名字了。”

曹驰一拍巴掌,笑道:“俺就知道萧大哥还记得俺。说起来,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俺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当兵了,居然还能遇到大哥,这就是缘分!”

萧靖抚额道:“是,的确是缘分。那啥,我有个事问你,秦姑娘她……”

话还没说完,曹驰便抢着道:“什么秦姑娘,是嫂子吧?大哥你也别害羞了,俺跟你说啊,俺去面试那次还偷偷琢磨,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漂亮的男人!没想到,她就是个女的!大哥,她和你真是太般配了,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萧靖擦了把汗。原来,是我想多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行

曹驰这张嘴就是个小喇叭。难怪大家都管秦子芊叫“萧夫人”,他整天说萧靖是他哥,有他给广播,别人还能不信?

这事也不怪他。要是萧大社长看到一对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岭溜达,也会觉得人家是一对。

萧靖轻咳一声,语重心长地道:“曹驰啊,你误会了。子芊是我的同事,我和她不是两口子,不过是一起出差而已。”

曹驰的嘴巴张得老大,惊诧万分地道:“那,你俩还能你救我、我救你,连命都不要?嫂子……秦姐姐她还想为你引开老虎呢!把她救回来以后,她的神志都不清楚了,嘴里还不停喊你的名字……”

萧靖的心没来由的一紧。他故意板起脸道:“你个小破孩懂什么?这叫‘伟大的革命友谊’!再说,我救她不是应该的么,哪有男人在生死关头丢下女人不管的?你也不小了,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曹驰“哦”了一声,又伸手搔了搔头,看样子还是一脸懵懂。

萧靖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听人讲过不少话本上的事。共同经历过生死,就有了过命的交情。哪个江湖好汉遇到了事情,不是一群兄弟帮着扛?我和子芊差点被冻死,只能相依为命,那交情自然也很不一般,遇上老虎彼此舍命相救有什么稀奇?”

曹驰一拍手,大笑道:“萧哥你这么说,俺就明白啦。就是说,别人的兄弟是男人,萧哥的兄弟是个女人,但交情是一样的,对不对?”

说罢,谈兴大起的曹驰又东拉西扯地说起了江湖故事,大都是某某好汉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之类的。他越说越兴奋,到最后两只眼睛都开始放光,看那架势没准他讲完故事就要跑去落草为寇了。

萧靖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话说,子芊的身体怎么样?听刚才那老丈的意思,她没事了?”

“秦姐姐好着呢,她躺了不到十天就下地了。”曹驰笑嘻嘻地道:“郎中说她虽然受了寒气,却也没什么大碍。估计是因为她一直裹得很厚实,再加上身体底子好,才有惊无险地到阎罗殿门口走了一遭。可萧大哥你……”

他的脸色不停变幻着,嘴上也有些欲言又止。萧靖笑骂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敢说了?老子至少还有六十年阳寿呢,吉人自有天相,你说出来也折不了我的寿算,说吧!”

曹驰点了点头,道:“萧大哥这身子算是硬朗,只要多花些时日调养好,倒也落不下病根。只是,身上……哎,你自己摸摸看吧,郎中说,这毛病怕是要跟一辈子了……”

萧靖闻言大骇。曹驰说话的模样格外认真,脸上又写满了遗憾,莫非问题很严重?

他赶忙伸手到下身摸了一把。只见他先是面露喜色,而后老脸一红;心知会错意的他干笑着摸了摸腹部和胸口,又皱起了眉头。

有几块皮肤麻麻的,用手摸上去没什么感觉。轻轻一掐倒是又疼又痒,可才松开手,那个位置就又一次变得麻木了。

这就是冻伤预后不良的结果吧?还好还好,我又不练金钟罩铁布衫,这后遗症也没啥影响。再说,我敞胸露怀的不是为了救子芊么?她没事就好,这点代价又算什么?

萧靖笑了。他望着面露忧色的曹驰,宽慰道:“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男子汉大丈夫为朋友受点伤,那不是天经地义么?”

为了岔开话题,他转了转眼珠,道:“对了,你怎么来了巡检司?你爹娘同意了?你果然还是适合当兵,那天我看你都成带队的了?呵呵,以你的武艺来说,倒也不奇怪呢。”

曹驰憨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萧哥。俺爹就是读了你那封信才松口的,后来他又去劝俺娘,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了她。可是,二老还是不想让俺去边关,就连托人带使钱地给俺安排了这么个位置。

哎,打北胡人多过瘾!到了这巡检司,俺还是只笼子里的鸟,上官回护着,下面的十几号人低眉顺目地伺候着,跟窝在家当个少爷也没什么区别。俺就想不通了,家里的男丁又不止一个,爹娘这又何必呢?

有人盯着也就罢了,问题是这巡检司无聊得要死。一天天的就是到处闲逛,要么就是收些孝敬,弄得俺胳膊腿都快生锈了。萧哥迷路那天,上头正巧有命令下来,说要拿什么江洋大盗。俺这个高兴啊,总算有架打了。谁知道,盗匪没遇上,倒碰上了一只大虫……”

萧靖陡然睁大了双眼,问道:“贼人呢?可曾拿住了?”

曹驰摇头道:“听说是群悍匪,俺倒是想会会他们。可惜,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哪有那么容易遇上?这会指不定又跑到什么地方作案去了。听说南边一个多月前也闹匪患,八成是同一批人搞的。其实,哪个县都不愿管这事,只求那群大爷做完一票赶紧滚蛋,他们才好告诉别人剿灭了盗匪,实在可笑。”

萧靖默然。被盗匪劫走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聊着,忽然有人敲门。曹驰快步走过去开了门,笑道:“嫂子来啦?俺是听说萧大哥醒了抽空跑来看看他,不好待太久,正好你来陪他吧。”

萧靖都快哭出来了。不是刚跟你说过吗,秦子芊不是你嫂子!你这熊孩子,改个口有这么难么?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真正把他雷得里嫩外焦的事还在后面:秦子芊居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姑娘一直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性子。这声“嫂子”对云英未嫁的她来说何其唐突孟浪,她居然应了!

萧靖觉得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靠的,我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这个女人跟我认识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换做以往,曹驰一定会倒霉,可眼下……

他琢磨着这不可思议的事件,慢慢沉浸到了自我的世界中。秦子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见他直勾勾地望着房梁,也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萧靖才想起站在床边的秦姑娘。

和他猜的一样,秦子芊又穿起了男装。不仔细看,会认为她变回了一贯的模样。

可是,萧靖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

比如,肤白胜雪的秦子芊为了扮男人会把脸涂黄,以免被人从皮肤上看出破绽。如今,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没有刻意涂上的黄色,这就表示,她没有掩饰性别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儿身,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掩饰吧?

打破沉默的人是萧靖。他咧嘴一笑,道:“都说养病的人会清减,我倒觉得你富态了些。看来,这儿的伙食还不错。”

劫后余生的两人重新见面的意义不下于一场久别重逢。萧靖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也是怕秦子芊想起那晚的事会尴尬。

秦子芊白了他一眼,道:“一听说话,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了。醒了也好,省得这许多人前前后后围着你转,瞎操些没用的心。”

按照两人以往的套路,萧靖应该反唇相讥,再把嘴仗带向一个高潮。

可是,他的心在胸膛里胡乱扑腾了几下,打乱了他的气息。

秦子芊眼里有泪花?

不止如此。她若鄙视什么人,那真的会把眼白亮给别人看。可是,她刚才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翻白眼,还不如说是娇俏的嗔怪。

心神一乱,萧靖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不对味儿了:“我躺着的这许多日子,还真是麻烦你们了,谢谢。”

秦子芊一呆,她没想到一向喜欢和自己针锋相对的萧靖居然也有好言好语表达感激之情的时候。这么一来,早已习惯了斗嘴模式的她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萧靖忽道:“子芊,你抽时间写封书信托人送回报社吧。记住,千万别提遇劫的事,就说道路难行,又有各种杂事,所以耽搁了。”

秦子芊点头道:“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萧靖叹道:“咱们这一趟先赶上封路,又遭遇盗匪,前前后后折腾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天了。原本和小雅说的是不到两个月就回……现在看,计划要调整下。还有,夏家恐怕也等得很是心焦,你不妨再写封书信和你姑父说一声。”

他抬眼看了看秦子芊,续道:“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要不,你先回京城吧?咱们拖得太久了,这样不好;再说,你是千金之躯,本来就不该让你以身犯险。就好比这次的事,若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闪失……哎,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夏小姐……”

刚说到“夏小姐”这三个字,秦子芊就打断了他:“做事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到了此处,你却让我打退堂鼓,我回去又有什么脸面见报社的同僚?这话,休要再提。”

对这个回答,萧靖一点都不意外。他淡淡地道:“那好,你去准备下,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

后天一早?也太急了吧!

柳眉倒竖的秦子芊一字一句地丢出两个字:

“不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再出发

萧靖笑着摇摇头,道:“我是在布置工作,又不是和你商量,管那么多干啥?准备准备吧,咱们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秦子芊重重一拍床板:“你都病成这样了,刚醒来就惦记着出门?不成,必须好好休息,哪儿都不能去!要走也行,过一个月再说!”

一个月?别开玩笑了,就算这报道时效性不强,也不能拖到所有人都忘了临州的事再开始动手!

萧靖板起脸道:“你是社长我是社长?别废话,就这么定了!”

奶奶的,还反了你了!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他很少端着社长的架子,今天算是个例外。不为别的,这是想虚张声势地喝住秦子芊,毕竟现在的萧靖行动不便,一应的准备工作都必须依靠她来完成。

谁知,人家根本不卖他面子。秦子芊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道:“你是谁都不行,新闻哪里有命重要!想让我帮忙?休想!”

说着,她沉下脸道:“你要是非得走,我就给表妹写信。信里就说……就说……你欺负我!”

啊?

萧靖睁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秦子芊的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撒娇的意味,实在充满了违和感。

他也确实有点心虚。虽然是为了救人,但他抱过人家黄花大闺女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秦子芊真的在信里提一提这事……

雪儿那妮子在男女情事上迟钝得很,看了信,她没准还以为表姐结下了一番良缘,特意来信和她分享呢!

话刚说出口,秦子芊也回过味儿来了。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为了不让萧靖看出异常,她赶忙以装咳嗽的方式别过了头。

拿雪儿吓唬萧靖最好使,问题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神使鬼差地说了这么句富于歧义的话!

雪夜相拥的旖旎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秦子芊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萧靖用恳求的语气道:“那就七天后出发吧?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反正就是赶路,在车上躺着是颠了些,可也不费什么体力。你要是还不放心,就雇个大些的车子,让我躺得舒服些不就好了?”

秦子芊这才转回头来。目光一对上,她就被萧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打动了。挣扎了一小会儿,她终于松口道:“好,就依你,七日后出发。”

这事商定了,她的谈兴也淡了不少。随便说了几句话,她就借口还有活要干,起身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秦子芊被萧靖叫住了。她瞪着眼睛等着萧大社长训话,谁知床上那位憋了半天都没弄出半点响动来。

没办法,她鄙夷地道:“你要是没话说,我就走了啊!”

萧靖这才勉为其难地笑了笑,道:“曹驰这孩子太小,嘴没个把边的,就喜欢胡说八道。他要是叫你‘嫂子’什么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时候还有点忐忑。毕竟,有些话实在不适合讲在明面上;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误会,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谁知,秦子芊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那些人整天‘嫂子’、‘夫人’地叫来叫去,你当我爱听么?可是,我拉下脸说了无数次,他们都不听,我也只能充耳不闻了。怎么,你就要说这个?”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萧靖心中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搔着头干笑两声,道:“嗯,就是这事。虽然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不在乎所谓女人名节什么的,可他们这么说来说去的,我也怕你听了会不开心。”

秦子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怎么叫吧。再说,不知者不怪,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我又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话音刚落,她就闪身出了门,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萧靖留下。

三天后,萧靖就能下床走动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虽然他的腿脚还是不太利索,但至少也能自己登车,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

为了保证萧靖的安全,曹驰亲自带着他那帮弟兄来护送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看到巡检司的官兵护着一辆大车前行,不禁都躲得远远的,旅程倒顺畅了不少。

送到县界,曹驰就不便前行了。萧靖和秦子芊跳下车来与他道别,三人就站在路边说了会话。

“萧大哥,俺已使人打听过了,此处往北并没有盗匪出没。”曹驰微笑道:“想来那些人是躲风头去了。如此一来,路上会安全一些,不过大哥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萧靖一揖到地,郑重其事地道:“若非贤弟相救,我和子芊不是曝尸荒野,就是丧身虎口。这份情义萧某记下了,他日定当报答贤弟的大恩大德!”

曹驰哈哈大笑道:“萧大哥怎么这般客气,俺救你不是应该的么,什么恩不恩的!要说恩,俺做梦都想当兵,多亏了萧大哥俺才心愿得偿,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哩,你就当咱们两不相欠吧!

嘿,要不是遇见你们,俺也看不到大虫。那一场打得可真过瘾呢,俺还在那畜生身上捅了两个血窟窿。可惜,都没伤到要害,还让它跑了!要是捉住了……”

萧、秦二人面面相觑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曹驰才算说完。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胸膛,道:“萧大哥只管放心去,若是再遇到强人或大虫,俺一定腾云驾雾飞到你跟前,和他战上三百回合!”

萧靖双手乱摆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可不想再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曹驰:“为了救我们,贤弟出了不少钱吧?诊金、汤药费、给老人家的寄宿费,想来都是你掏的。这点钱也不多,你拿去吧,顺便再请兄弟们喝个酒,就当是我和子芊的一点心意。”

曹驰闻言有些不高兴。他看了看手里的金叶子,蹙着眉道:“交朋友讲究情义二字,区区一点点钱财算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萧哥,你非要给钱,莫不是看不起俺?”

啧啧,这孩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仗义疏财的江湖好汉了啊?

萧靖好言好语地道:“贤弟说得哪里话?你孤身在外从军,就算家里有送钱过来,又怎会够用?这些日子养伤多亏你照料,愚兄本该置办酒席相请,这会也来不及了。你若是不愿收,那也无妨。到时,我找人送到你家里便是。”

曹驰还是不要。两人又推让了半天,萧靖忍不住小声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带兵的人,手里没点钱,这些兄弟凭啥跟着你?在这闲得要死的巡检司,勇武能当饭吃么?老哥给你真不是瞧不起你!你把钱拿去分了,他们能不念你的好么?”

萧靖说到这份上,他才勉强收下了金叶子。

又聊了一会,眼看着就快到出发的时辰了,秦子芊先行上了马车。曹驰偷偷把萧靖拉到了远一些的地方,神神秘秘地道:“萧大哥,俺嫂子……秦姐姐她也不容易,你在路上可要多担待些。”

萧靖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和子芊经历了这一番坎坷,早已是患难之交。我自会照顾她,你放心吧。”

曹驰“嗯”了一声,叹道:“其实,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她睁开眼睛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后来能下床了,又跑到你的房间里日夜看护,老头子想进去换她,她怎么都不肯。你醒来那天早上,她因为太累了差点晕过去,这才换了人。”

难怪当时觉得秦子芊有点憔悴,原来是这么回事!

曹驰又道:“萧哥,俺可没当着老头子的面喊过她‘嫂子’,那老人家也是看了秦姐姐服侍你的模样,才……哎,俺说得多啦,萧哥别嫌我多嘴才好。”

萧靖沉默了。良久,他才展颜一笑道:“这怎么是多嘴?我还要多谢你呢。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贤弟请回吧,再过二十多天我从临州回来时,少不得要找你吃酒,到时我们再聊。”

一番依依作别后,萧靖跳上了马车。今天的秦子芊不仅在装扮上完全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前些日子经常能从她脸上看到的那种柔软也消失不见了。换句话说,她又“变回”男人了。

与她对望了一眼,萧靖豪气干云地喊道:“出发!目标,临州!”

同一时间,浦化镇。

坐得腰酸背疼的董小雅终于放下了笔。以前,邵宁经常在背地里嘀咕,说萧靖把重活都派给别人,自己却坐在堂屋里躲清闲。虽然她对这说法很不以为然,却也对总编的工作产生了几分兴趣。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这总编辑真不是人干的!

还没来得及捶捶腰,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唤了几声小远都不见人,她也只好自己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位样貌出众的白衣女子。她平静地递来一张名片,道:“你们萧社长可在么?”

董小雅施礼道:“这位姐姐,社长他办事去了,眼下不在。敢问您贵姓,可否见告?”

白衣女子淡淡地道:“等他回来,你和他说我来过便好。至于姓氏……”

她转身走出几步,回眸一笑道:“奴家姓陆,妹妹可要记得!”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心

萧靖与秦子芊拼命赶路,终于在十天后到达了临州城外。

一路上风平浪静,越往北走,越是消停。莫说盗匪了,连个泼皮无赖都不曾见过。

或许,是临州出事后官兵加强了戒备;也可能,是事发后人们纷纷逃离,以至于这一带变得无比冷清,连宵小之徒都不屑光顾了。

投宿的时候也是,无论大城小邑,多数的客栈都因为客人太少而歇业了。就算是开门迎客的店,也处于一种门口罗雀的状态,店里的人都懒懒散散的,根本提不起什么精神。

牵一发动全身,一场浩劫几乎废掉了整条驿路啊。

萧靖望着临州的城墙,眉头紧锁。

“消息传过来用了二十天,咱们在路上又耽搁了好久。破城的事都过去两个月了,怎么我看这临州还像座死城似的?”

秦子芊点头道:“这一路才看到四、五辆车,实在冷清得很。拉货的车倒也有两辆,可上面都盖着布,看样子是……唉。”

萧靖默然。他曾在附近看到一处乱葬岗,想来货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要送到那边埋葬。

保守估计,临州的罹难者约有一万多人。可是,就算死者众多,也没有两个月还清不完尸体的道理啊?

幸亏现在是数九寒天。尸首丢在外面,跟放在太平间冰柜里差不多,倒也不怕引起瘟疫。只是,本地官府的效率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萧靖沉吟了片刻,道:“也不知那些弃城而逃的人回来了多少。若是能多回来些,这临州倒还有些希望。”

临州的周边是连绵的群山。逃走的人们也是因为城外的地形复杂才敢跑,若是一片大平原的的话,谁还敢逃?人可跑不过四条腿的牲口!

这样的地形不仅赋予了临州“易守难攻”的军事属性,也把它变成了北方的商贸枢纽。现在,这里却变得死气沉沉,实在让人唏嘘。

进了城,萧靖才发现根本没地方安顿。

因为商贾云集,临州最兴旺的就是酒店业,整个城里星罗棋布地坐落着大大小小数十家客栈;可惜,两人转遍全城,都没找到一家营业的店面。

问起来,客栈里的人要么逃散,要么被杀;个别店家倒是在兵荒马乱时保全了自己,可客人被杀了一大片,一时半会也没法开门做生意。

不得已,两人只好借宿在了一位老人的家里。

借宿,自然不能白住。萧靖客客气气地塞给年迈的老婆婆一块银子,她却坚持着不肯要,说得急了,她干脆放声大哭,道:“老身也没几天好活啦,要钱还有什么用?老头子被杀千刀的北胡人砍死了,小孙女也被他们糟蹋了,后来投了井……俺那儿子倒是出了城,可到今天还没回来。若不是还盼着能看看儿子,老身早就随老头子去了!

家里人都不在了,相熟的街坊邻居又死的死、走的走……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俺就梦到他们满脸是血的在跟前哭,他们哭,俺也跟着哭,没有一天不是哭醒的……

现如今,能有个人陪俺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强。你要是非得给钱,就到别处去,让老身自生自灭吧,死了也干净……”

萧靖还没来得及劝慰,秦子芊先红了眼睛。两人一路上都以兄弟相称,这会她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就坦白了自己是女性的事,又扶着婆婆到后面说话去了。

萧靖偷偷擦了把汗。这一路上,秦姑娘还真是变了!以前的她固然会跟着难受一下,可绝不会轻易抛却男人的伪装;经历过那个雪夜,她不仅比以前随和了不少,眼窝也浅了很多啊。

过了好久,秦子芊才擦着眼角走了出来。萧靖只好假装看不到她的异常,待她整理了一下情绪,两个人才匆匆茫茫地完成了分工,各自去采自己负责的内容了。

采访总算开始了。

萧靖折腾了好久又经历了无数了波折才抵达临州。因为过程太艰难,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攒出了冲天的干劲。

不过,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他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击手,明明在拳头上蓄满了力,挥出去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

可以采访的人实在太少了。

这里是古代,没有照片或手机视频。要想还原当天的情景,只能向亲历者询问,再记录下他们亲眼目睹的那些惨事。

但是,萧靖一直牢记着那条至高无上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揭开被采访对象的伤疤!除非,他自己愿意诉说,并且说出那些经历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潜在的伤害!

很多时候,不当的采访会给本已身心受创的人造成极大的二次伤害。任何伤口都会结痂,心灵上的也不例外;但,如果你在伤口还没长好的时候就执拗地撕开它,想观赏那让人心悸的淋漓鲜血,你就要做好这颗心因为失血过多而彻底死去的思想准备。

有些或鲁莽或职业道德缺失的记者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功名利禄,受访者会如何完全不重要。毕竟,等采访结束了就各过各的日子,谁还认得你是谁?

所以,有的受访者因为反复受到刺激而寻死觅活,还有的人精神彻底崩溃;另一些则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终其一生都沉默寡言,关闭心门拒绝交流,抗拒心理辅导……

这些事并不罕见。更有甚者,有的人还以消费受害者为荣,那就是更加可恶的行为了。大瑞朝当然没有能进行心理干预的心理学专家,任何被人为加重的心理创伤都要伴随受害者的一生。

幸好刚才老婆婆不是因为受到采访而失态。否则,萧靖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不过,如同一枚硬币,任何事都有它的两面性。

在史官的笔下,临州的惨剧一定长这样:“某某年冬,北胡轻骑突袭临州,城陷,屠万余人,帝大怒……”

完了,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哪怕泪水、血水汇成江河,史书上也不会为这万余冤魂多着一点笔墨。后世不会有人知道,这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是如何来到世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什么喜怒哀乐,他们死前又经历了什么……

就算有文人墨客为这些黎民百姓一掬同情之泪,再洋洋洒洒地写下什么旷世奇文,那八成也是遥相凭吊的抒情之作,既不足以作为见证,也无法还原事件的原貌。剩下的某些文章倒是可以记录事件的部分情况,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们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作为新生事物的报纸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和生命力,相对来说又更加通俗易懂。报纸上刊载的不仅仅是新闻报道,上面任何一句出自受害者的话,都可能在百年、千年后被当成证言,甚至成为史书的补充和旁证。

如果没人站出来现身说法,北胡人罄竹难书的战争罪行就将被湮没。再过些年,临州惨案也会被忘却;到了最后,还剩下的恐怕就只有史书上的那一句话了。

问得太多太深入,可能会伤害受访者;什么都不去记录,就等于纵容了侵略者,既不能为死难者讨回公道,也无法凝聚人心、让更多的人同仇敌忾。

这样的矛盾,是任何一家新闻媒体都必须面对的课题。进退两难的萧靖权衡了许久,也只能决定多下些工夫,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下午,萧靖跑遍了临州的各处。他探访了有幸保全一家人却失去大部分财产的的富户,钻进了古代版的“棚户区”,还和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士兵聊了很久。

最直观的感受是,所有人都没有心气了。

无论他多么聚精会神地搜寻,都没能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振奋。目光所及处,全是颓丧!

如果惨案刚刚过去,萧靖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问题是,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

他经常听到这样的论调:

“这临州城算是毁了。可是,俺一直住在这儿,就算想走,也没地方可去啊?哎,好死不如赖活着,凑合着过吧,反正也饿不死,不就是混日子么……”

“再等几个月看看吧,要是情况还没改观,老夫就带着家人搬到临县去。哎,以前就有人说搬家的事,老夫不肯,觉得祖业难离。这下倒好,连祖业都没了,还有什么话说?”

“在下十余年的苦心经营,都被胡人一把火烧掉了。兄台不必再劝,就让我当个酒乡醉仙吧!万一醉死街头倒也不错,一了百了!”

人们固然为过去的一切感到悲伤。但,更重要的是,大家对未来也充满了绝望。没人相信临州会回复原来的模样,曾经的乐土,如今只是暂时栖身的避难所,抑或是用来葬身的坟冢。

这可不行!

晚上,萧靖和秦子芊碰了个头,一直商量到子时才各自回房。

第二天上午,萧靖早早地来到了州衙前,笑容可掬地对值守的差人道:“麻烦通禀州同大人,就说……镜报总编辑萧靖,前来拜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死里逃生

端坐在花厅里的张晔很是烦恼。

前几年,张大人在随州知州的任上干得风生水起,眼看仕途一片大好,却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民变殃及。当地大族怪罪他弹压不力,朝廷上还有人说三道四,不得已,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请罪卷铺盖回家了。

在家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官场上混迹多年,谁没几个老上司、老朋友?该走动的走动,该攀交的攀交,日子久了,随州那一出事早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在友人的运作下,他终于等到了重新出山的机会。虽然官职从知州变成了州同知,岗位从一把手变成了二把手,但他还是乐不可支地去上任了。

为啥?

比起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的随州,临州虽然小些,却是商贾云集之地,八方交汇之所。能到这种富得流油的地方任职,祖坟都要冒青烟,谁赶上这机会肯定都要喜出望外。

再说,北方战事不断,朝廷和北胡互有胜负,看样子近些年里边界是很难消停了。临州不仅是交通枢纽,还是重要的军需物资集散地、转运站;只要小心谨慎别捅出篓子来,总能分润些功劳。虽然要担风险,也可能被人甩锅,但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又没让你亲冒矢石上战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谁知道,才干了不到半年,就变成今天的局面!

他正心乱如麻的当口,有个小厮走进后堂施了一礼:“老爷,有个叫萧靖的人求见。”

“不见!”张晔怒道:“不是和你说了么?有旨意以前,老爷谁都不见,外面来人就说本官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么?”

小厮一脸委屈地道:“小人自然和他讲了。可是,他说今天不管怎样一定要见到老爷。要是见不到,他就不走了。对了,他还说是自己是什么镜报的社长……”

张晔重重一拍桌子,龇牙咧嘴地道:“你还有完没完?不愿走,就让他住下好了!呵,也不行,那不是显得我州衙无人?这样,你去找两个有手有脚的来,先把他打出去再说!”

小厮应声去了。还没出门,回过神来的张晔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你刚才说,他自称是镜报的社长?你可听得真切么?”

“应该没错。”小厮答道:“小人怕听错了,还特意问了第二遍呢。”

张晔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他沉吟了片刻,道:“本官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把他带进来吧!”

不一会,萧靖就站在了张晔的面前。

他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个礼,道:“草民萧靖,见过州同张大人。”

张晔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道:“萧公子不必多礼。本官有恙在身,抱病料理公务已是疲惫不堪,实在不宜会客。若不是名满京华的镜报萧大社长到了,本官是决计不会见的。公子请坐,若有指教,还请长话短说吧。

萧靖依言坐在了下首。趁张晔装咳嗽的瞬间,他稍稍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对方的容貌,心里也有了底。

“身上有病”什么的,肯定是编的。可要是说他因为心中忐忑连着十天半个月寝食难安,萧靖绝对相信。很简单,看双眼就知道了:张大人眼睛旁边的黑眼圈都快赶上国宝大熊猫了!

萧靖不动声色地道:“临州遭逢大变,多亏张大人坐镇才稳住局面。现如今,亲眼见到大人抱恙操持公务,萧某心中十分感佩。”

张晔摆了下手,道:“过誉了!”

见萧靖的目光有些游移,他似笑非笑地道:“说来惭愧,衙门的人手太紧张,每个人都忙得要死,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了。客人来了却不上茶,实非待客之道,可眼下确实没办法,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萧靖叹道:“无妨,萧某倒也不渴。张大人所言确是实情,在下适才在门口就看到一个差人,还跟没吃饱饭似的。想来北胡人进犯时,州衙里的人折损了十之七八,到了这会,自是很难做事。”

听着好像话里有话啊!

张晔眯着眼睛道:“萧公子此来,就是想在本官面前大发感慨么?”

萧靖摇头道:“非也。无事不登三宝殿,萧某有私事,也有公事。私事嘛……听闻大人乃是浦化镇人士,不知对不对?”

张晔缓缓点了点头,脸色也比刚才好了些。

萧靖续道:“萧某闲云野鹤一只,到了浦化镇才算安顿下来。而且,镜报的报社也在浦化镇。如此一来,萧某算是半个浦化镇的人,对镇子也有了几分乡情。当初,在下便听过张大人的名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有幸来到临州,当然要来拜望同乡长辈。”

张晔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公子在镇里颇有一番作为,做了不少造福桑梓的好事,本官闲居时也有耳闻。”

他一早从秦子芊那里打听到了张大人的籍贯,所以才敢自报家门说是报社的社长。镜报发售的前半年,张晔还在家赋闲,就算出门也不过是去京城跑官,他当然知道镜报是何物,有多大的能量。

萧靖微笑道:“区区小事而已,大人谬赞。”

又客套了几句,谈及的无非是浦化镇的山水人物,宾主间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融洽了许多。

聊着聊着,萧靖见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话锋一转道:“临州的事一出,萧某亦是心急如焚。借着上门讨教的机会,也想为大人分忧,这便是适才所说的公事了。”

“哦?”张晔浅笑道:“本官虽在病中,却也管着临州的事,总还知道些情况。州城是破落了,可眼下至少还算安宁平静,没闹出什么乱子;至于重建和恢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工夫,想来朝廷能够体谅。不知在公子看来,本官何忧之有?”

萧靖肃然道:“所谓忠言逆耳,萧某快人快语,今日便有话便直说了,大人万勿怪罪:若非知道大祸临头,您又何必这般形容憔悴、惶惶不可终日?”

张晔动了动嘴角,皱眉道:“大祸?哪里来的大祸!北胡人已经走了,莫非他们还有胆量去而复返么?”

真是没法愉快地聊天了。老子好心好意来帮你过关,你却拼命和我打马虎眼!要不是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

萧靖平静地道:“祸事自然不是指北胡人。大人,胡人走了有两个月了,朝廷可曾有旨意下来?”

张晔淡漠地道:“本官上报过,又有人来问过临州的情况,后来便没音讯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就算有什么处置,也不可能很快下来。或许,开春会有说法吧?”

萧靖苦笑道:“临州一役,知州、通判、守备全部以身殉职。大人倒是安然无恙,若别人提起这事,您要如何回答?”

张晔傲然道:“又不是畏敌潜逃,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发当天,本官奉知州之命赴苍云县公干,是以逃过一劫。此事我也写在了条陈中,谁能据此与本官为难?”

这便是张晔最庆幸的一件事了。那知州与他有些合不来,说是派去公干,其实不过是在冰天雪地的季节让他去做件无法推脱又没什么意义的苦差事。谁能想到,北胡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一天打进了临州城,知州的安排反而救了他的性命。真是上天保佑!

另外,这次赴任前,他特意把家人留在了浦化镇,准备过段时间自己站稳脚跟再接过来。谁知,恰好躲过了临州的大难!相对他来说,知州等人就要惨多了:不仅自己在破城后殒命,还把全家人都搭了进去。

萧靖耸耸肩:“既然如此,大人可有公文?”

张晔一愣,道:“知州是口头吩咐的,倒不曾留下公文,只是一同办差的随员都知道此事……”

萧靖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有几分无奈:“临州城破,万人被屠,血流成河,值钱的财货也被洗劫一空。事后,北胡人功成身退,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此事早已轰动京城,无论士人学子还是贩夫走卒,皆引为国耻。大人是临州硕果仅存的牧守官员,难道还想全身而退?说起来,倒不如死了好。至少,他们算是殉职。”

张晔沉默了。这些道理都很浅显,根本就不用萧靖来说,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只是,人都有侥幸心理,在事到临头又无计可施的时候往往会用一些可笑的理由来给自己营造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有时还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愿意见萧靖,说明张晔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并抱着一丝希望。可惜,聊着聊着,他就回到了自我壮胆的套路里,说出来的话也成了官场上的“弯弯绕”。

其实,问题真的很严重。事发后,他曾试着给认识的人写信,可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没收到任何回音。这就意味着,大家都知道他的处境很危险,也表现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萧靖顿了顿,才道:“既然是国耻,总要有人负责。您混迹官场多年,有些话不用我来讲:要治您的罪,很难么?且不说您没有公文,就算有,又如何?”

说着,他舒了口气道:“从邸报看,朝廷不准备动兵了。大人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商谈

张晔的脸色更加黯淡了。

朝廷一旦动兵,临州重要的战略地位就会凸显出来。到时,他定然会参与临州段的军需保障工作。这可是个极为重要的差事:辎重粮秣源源而至,他要在百废待兴的城里找地方存放;破城的事才过去不久,他要安抚人心、集合劳力,在恢复生产的同时维持城内秩序并出动民夫协助运输;向北的驿路上还有各种隐患,他不仅要趁着开春的时机整修道路,还要缉盗防贼,以免路上再出岔子;说到开春,临州虽是座商业城市,附近却也有些田地,更何况还有下辖的两个县,劝课农桑什么的也不能耽搁……

再怎么说张晔也在此地干了半年,朝堂上的诸公与其找一个根本不了解情况的人仓促上任,还不如先用他支应过去。这样的话,惨案对他的冲击就会减到最小;至于处置,八成也就是来道公文申斥一番,再责他戴罪立功,事情就算揭过了。

如果发动战争,舆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兵事上。普通民众关心的是这场仗能不能打胜,能不能报仇雪耻,会不会加征钱粮,自家的亲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庙堂上的人们关心的是功劳的分配、朝廷的体面,最多再想想万一败了该把锅甩给谁。

如此,谁还会关注他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州同知?就算战事不利,张晔成了“背锅大军”中的一员,人家也不会跟他算旧账。毕竟,继续用他是朝廷的主意,要是翻回来追究临州破城的罪责,那不是打朝廷的脸么?明知道他是个贪生怕死奸险小人,还把他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至少也是识人不明吧?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大瑞朝准备与北胡交战的基础上。现在,无力征伐的朝廷准备息事宁人,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就意味着,他完了。

朝廷需要一个台阶,人们愤怒的情绪也需要一个出口。作为直接当事人的张晔简直自带“替罪羊”属性,是最合适的背锅侠!

张晔说奉命巡视,可群情汹汹的官员和士人们定会说他擅离职守、临敌怯战,还会变着花样罗织罪名。到时,他即便浑身是嘴,也不可能把事情说清楚。而殉职的知州大人则会被树立为尽忠职守、取义成仁的正面典型,弄不好还能获得追封,名垂青史。

这,就是区别。

至于处置方案,他都不敢去想。革职留任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次卷起铺盖回浦化镇。万一运作不当或哪个大人物发话了,他还没准会丢了脑袋。

沉默许久,面带惭色的张晔抬起头来,肃然道:“公子所言甚是,本官确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公子若有良策,还请教我!”

说罢,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萧靖忙道不敢。待张晔回到了座位上,他才沉吟道:“这事拖得太久,大人的应对又太过被动,我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朝廷此前一直没做出处置,估计是在争论究竟战还是和,所以才把事情耽搁了。如今,邸报上的说法很明白,留给您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亡羊补牢,勉力一试而已。”

张晔点了点头。眼下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么?

萧靖又道:“惨案发生后,大人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么?”

张晔先是一喜。在这个通讯手段落后的年代,京城就是舆论的中心。而镜报在瑞都的影响力很大,如果报纸上能刊载对他有利的报道,那无疑能帮他收揽人心,于挽回局面大有助益。

不过,他很快又面露尴尬之色。领导班子只剩下他一个活人,行政机构又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两个月的施政不过是聊胜于无,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非要说政绩的话,那就是临州城还算安定,至少没闹出什么乱子。可,这不过是身为地方官的及格线么?谁会考了个及格就拿出去胡吹大气啊,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

再说,一部分所谓的正人君子对镜报抱有很深的成见。让报纸帮忙,无异于抱薪救火。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见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话来,萧靖忍不住摇了摇头。

给人说说好话,对媒体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记者想写,任何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都能挑出个把闪光点来。就拿一座城市来说,硬件牛B,报纸可以吹硬件;硬件不行但管理水平高,报纸可以吹官府的施政;硬件和管理都不成,可以吹民风淳朴或者文化底蕴厚重。就算这些都不行,只要老百姓有心气,也可以吹吹民众的士气如何高涨,上下如何戮力同心。

总之,闪光点就像海绵里的水,也像是女明星的“事业线”。挤一挤,总会有的。真正乏善可陈、让人看了就恹恹欲睡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一百座城市里可能也就有一两个这样的所在。

很不巧,他就赶上了这么一座。

从街面上隐约能看出临州昔日的繁华。然而,现今呢?萧靖说的“一片断壁残垣”或许有些夸张,但要说满目破败凋零,那绝对恰如其分。

官府基本趴窝,民众也一脸的苦大仇深,对前景很是绝望。这样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能写点什么来夸夸它。

非要写,就只能靠编了!可惜,萧靖是个很有节操的媒体人,任何新闻都要以事实为基础,谁愿意编故事砸自己的牌子?

见他紧锁着眉头,张晔的心中更是不安。他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敢问公子,可是要把本官的事迹登在报纸上么?”

他的表情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期待。

萧靖只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他心中的那些小九九。报纸虽然是根救命稻草,可人家也是“既用之,又防之”的,不敢把宝全押上来。这也不难理解,万一被那些讨厌报纸的人大肆抨击,他只会死得更快,任谁也要加几分小心。

“当然不是,请大人放心。”萧靖失笑道:“您有所不知,就算说好话,也不会直接说您如何如何,那样就落了下乘。只要临州的情况好,我们如实写出来,谁还不知道是大人的功劳?不瞒您说,萧某原本就没打算提您的名字。怕就怕,连写都没得可写,那就尴尬了……”

在他的严格要求下,记者们采写的新闻从来没出过差错。就算是那些嘴上攻击报纸的人,他们的心里也清楚得很:镜报才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编造假新闻呢!

所以,这张报纸有着极好的声誉。在人们心中,它的可信度非常高。

如果镜报只是如实描述当地的状况,就算知道它有影响舆论的意图,别人又能怎样?

张晔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些了笑意。他赞许地望着萧靖,抚须道:“如此甚是周全。请问,公子需要本官做什么?”

萧靖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需要您做很多事。第一件,就是做好您分内的事。当然,您身体抱恙不便视事,可这都火烧眉毛了,若您不能只争朝夕地亡羊补牢,谁都帮不了您。”

阅人无数的张晔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人家的话虽然说得挺客气,可话里话外难免有责问的意思。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官,被一个毛头小伙这么抱怨,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

张晔不知道的是,萧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他来找张大人,真的为了所谓“同乡情分”么?当然不是!

萧靖是代表报社来进行采访的。州同知张晔是死是活,关他鸟事?他写几篇报道回去登在报纸上就算完成任务,又何必多管闲事?

就算报纸做了什么负面报道,获罪的张大人也怪不到镜报头上,因为临州就是那破烂模样;再说,踩他的脚多了去了,也根本不少镜报这一只。

萧靖如此上心,还不是为了临州的黎民百姓!

新任的官员可能明天就到,可能下个月才到,也没准再晚些;而临州的情况已经糟透了,甚至可以用“糜烂”来形容,根本就等不得。再拖下去,这里说不定真的要变成鬼城!

作为“看守政府”的唯一负责人,张晔满脑子想的只有自己的前途,着实令人不齿。可是,萧靖要有所作为,还必须依靠他的身份和力量。所以,一向洁身自好的萧靖才巴巴地跑来州衙,为的就是帮他振作,从而找出方法扭转当前的局面。

张大人居然还担心镜报直接刊出他的名字……笑话,萧靖才不会为这种人火中取栗呢,就算你愿意,老子也不乐意!

张晔毕竟有求于人。面对萧靖锐利的目光,他也只能干笑两声,道:“公子所言甚是。本官定当竭尽所能……”

萧靖静静地等着他说完了那一大串假大空的套话,才道:“善后的事若能做好,则临州幸甚,百姓幸甚。大人,我在这里最多只能待上十天,这十天里,你能调集多少人力?”

上架感言

今天,《报行天下》就要上架了。

老白的一位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很惊讶:你的书还上架?

是的,不仅朋友们,连我都怀疑过这个决定。嗯,人的一生有很多个第一次,无论如何,我也想尝试一下。

上一本作品,是老白为自己写下的。从第一次落笔到121万字完本,中间经历了很多挫折、坎坷,也像无数作者所苦恼的那样,始终没有获得签约机会。

坦白说,既然是写给自己的,那签约与否确实不那么重要。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平台,来记录那个我想要写下的故事。所以,我在十万字左右的时候申请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申请过。

希望签约,是因为它对当时的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认可。例如,对故事的认可,对情节的认可,对文字的认可等等。

不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即便没签约,老白也坚持着把故事按照大纲写完了。最令人高兴的是,我还有幸结识了一些书友,他们还继续支持着我的新书,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而《报行天下》不同。我的愿望是,通过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网络小说作者。

十万字的时候,我想过放弃。

入宫的人何其多,根本不多我一个。毕竟,写作是件非常牵扯时间精力的事,只有当过作者才能体会。

但,老白还是坚持下来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习惯,听说还会导致一种叫做“习惯性太监”的病症;肾有两个,宫却只能入一次,还是且行且珍惜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写不下去了,我也没有切的打算,时间挤一挤总会有,大不了保持低速更新(比如每周3-4更,6000-8000字)就是了。谁的孩子谁负责,既然开了书,就要把它写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本书有兴趣的书友大可放心收藏,老白这里拜谢了。

同时,老白也有自信:《报行天下》是一部还算说得过去的作品。如果可能,希望能有更多的书友关注本书,并发现其中的闪光点。地总有一天会种完,萧靖的故事终将变得波澜壮阔,我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走过这条漫漫长路。

感谢编辑大大给了我签约和上架的机会,我一定努力学习提高,争取以更好的成绩来回报您的信任。

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我爱你们。

最后,老白例行公事地喊一声:求首订!

谢谢!

第一百三十六章 献策

“十天……”张晔犹豫道:“州衙上上下下还剩下的人手也就十来个。百姓倒有不少,可眼下大家只顾得上各扫门前雪,谁还管得了别的?”

萧靖蹙眉道:“大人,请把所有能用得上的劳力都组织起来。至于怎么做,那是您的专长,萧某只负责出主意。对了,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要单独记下来,过几天可能有用处。”

张晔面露难色,但还是咬着牙应了。

看到他的模样,萧靖忍不住劝道:“此事极为必要,您千万不要嫌麻烦。原本有家有业的人都没了事做,萧某在大街上到处能看到无所事事又满脸颓丧的百姓。这些人如果不能妥善安置,早晚必生祸乱。由官府出面拢住他们,乃是非常时行非常法。谁不想过好日子?百姓缺的无非就是个希望,他们要的是有活计,念的是两个月前的那个临州!只要您振臂一呼,都不用征募徭役,就会应者云集!想想看,谁不愿为复兴家乡出力?

若是人们看不到希望选择离开,怎么办?北胡人带来的伤亡不是您的责任,可重建不利、人丁外迁造成的户口减损就是您的过错了。当下不想办法,不是眼睁睁地授人以柄么?

州库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如果真的一点钱粮都没了,就到下辖的两个县想想办法,反正它们没受什么损失。到时,您放开手干,萧某也有办法祝您一臂之力。说穿了,咱们努力拼一把,总不会比现在还差吧?”

张晔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也有几分动容。

萧靖又道:“最为重要的,是死尸的清运。昨日我在城里转了转,才走了三条街就看到了五具尸体。城中的百姓可能已经习惯了,可从别处来的人会作何感想?进了城先看见死尸,弄不好还以为昨天胡人又来了呢!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谁还敢在临州待着!这些人到了外面又会怎么说临州?

现在确实是冬天,不怕疫病。可是,还有不到一个月天就暖了,万一在什么边边角角的地方还藏着尸体,万一尸体污染了水源,那立时就是一场大祸!到时,就算大人不在临州了,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请您多安排人手,尽快把尸体运出城去。”

他顿了顿,又道:“敢问大人,是不是所有人都被葬到一座乱坟岗子了?”

张晔点头道:“是,死的人实在太多,难以妥善安置。有的富户倒是自行操办了丧事,剩下的人也只能草草掩埋。”

萧靖叹道:“这实属迫不得已,也怪不得大人。可是,您是否想过为死者做些别的事情,比如,建一座慰灵碑供人凭吊?死者满腔悲愤地走了,在安葬时也没得到体面,迁葬又不太可能……给他们树个碑当做念想,不过分吧?树碑要用的材料,山里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能组织人力,找到足够的石工、匠人,根本用不了多少时日。

官府可以花些时间,把死亡人口的名册整理出来,再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临州四通八达,即便城毁了,过路的人也是极多的。如此一来,这慰灵碑不仅可以让人们悼念遇难的同胞,还能彰显本地父母官的仁爱。到了落成的日子,您亲自主祭,天下人都能看到您的一片拳拳之心,谁还不称颂?”

张晔抚掌道:“此事可行。公子还有何良策?”

萧靖起身踱了两步又坐回椅子上,沉声道:“听说临州城会被攻破,是因为城内有奸细?可曾抓到了么?”

张晔应道:“抓到了两个。一个是破城当日被百姓当场擒住的,还有一个是后来鬼鬼祟祟地进城打探,被巡哨的人捉住的。”

萧靖森然道:“可曾查实了么,不会有差错吧?”

“查实了,确是奸细无疑。”张晔恨恨地道:“前几日还来了公文,说让把这两个人解入京城。只是,本官能用的人手太少,一直顾不上……”

“大人糊涂啊!”萧靖捶胸顿足地打断了他:“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天都不能耽搁,您居然……哎,马上找人押送吧,现在就出发!记得找几个嗓门大又可靠的,一路上都要大张旗鼓地宣扬,最好让别人都知道临州抓到了奸细!”

前段时间张晔自觉前途暗淡,有些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随波逐流。现如今有萧靖帮衬,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心思也活络了不少。

听到这话,他赶忙打起精神应道:“本官记下了,这就派人去办。”

萧靖想了想,又问道:“萧某在城里还看到一些库房,似乎毫发无损,还有民壮看守,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都是些北胡人看不上或带不走的东西。”张晔苦笑道:“像制笔用的兔毫、狼毫、羊毫,北方产的皮裘等,大草原上到处都是,人家才不稀罕。剩下的主要是石料和家具,还有些胡人实在带不走的玉料。另外,也有其它各色货物侥幸躲过了洗劫的,不过为数不多。哎,若不是北胡人走得匆忙,只烧掉了部分库房,城里可什么都留不下了。”

“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销路么?”萧靖眼前一亮,道:“货主是否还在,官府有没有他们的音讯?”

张晔坦然道:“若说销路,却是不愁的。大草原的黄皮子所产的毛品相极佳,在京城一带俗称‘漠北狼毫’,是制笔的上品。临州多山,不仅上好的石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产玉石。临州的玉石匠人也是天下一绝,只是不知这次折损了多少。至于货主……本官使人粗略地查过,城内破家的商贾没有五十家也有四十家,都是满门被屠。有些货物根本就没有货主了,照例只能充公……”

话还没说完,萧靖就喘着粗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些货,留着有大用!”

说罢,他用右拳捶着左掌心,高声道:“临州的复兴,就指望它们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特刊

张晔只看了萧靖一眼,就明白他为什么激动了。

还在浦化镇闲居的时候,他就见过镜报组织的广告招商会。萧靖在商界极有人脉,又懂得经营。如果他愿意使些手段……

想到这儿,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张晔也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可是,他才高兴了片刻,萧靖就凑到他身边简略地说了说自己的打算。说完,张晔就如同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不是太大胆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法子确实可行,可是万一……”

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新任的官员还没到临州,大人尽可临机专断。如果这点魄力都没有,事情可就难办了。”

张晔咬牙“嗯”了一声。反正这贼船也上了,还扭扭捏捏地干什么?

不多时,萧靖起身告辞。张晔亲自送了出去,两人在门前依依惜别,那场景十分感人,守门的差人看得眼神都直了。

才谈了一上午,这俩人就从陌生人变成忘年交啦?我家大人不是说身体抱恙不见客的么,怎么这会又神采奕奕跟没事人似的出来了?

“大人请回吧,您可有的忙了。”萧靖低声道:“萧某的办法只能保住大人的身家性命,或者帮您减轻罪责。想要脱罪,却是决计不可能的,您也莫要抱太大希望,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张晔忙道:“公子愿意相助,本官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有那许多奢望?哎,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浦化镇踏踏实实当个富家翁呢……”

萧靖叹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张晔,缓缓地道:“剩下的那些货虽然没被毁掉,可难免有些损耗。这也不怪大人,东西无人看管,自然有存放不当的时候。您找人看守库房之前,也可能有宵小之徒上下其手。不过,萧某还是希望大人在保护货物上多下些气力,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损耗。毕竟,它们都是临州的希望。”

又聊了几句,萧靖便快步离开了。张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呆立了许久,才对身边的差人喊道:“快,把咱们的人都叫过来,老爷要派差事了!”

回到寄宿的地方,刚好赶上午饭。萧靖匆匆扒拉了两口,就回到自己的屋里抱出了一小摞写满字的纸,看样子又要出门。秦子芊见状脸一沉,快步走到门前拦住他,气道:“你又不好好吃饭!郎中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干净啦?”

本来和秦子芊同桌吃饭的老人默不作声地抱着自己的碗回屋去了。

萧靖把那一摞纸夹在腋下,用手搔了搔头:“我这不是有事吗?刚才我好不容易才做通了张州同的工作,咱俩昨天晚上折腾……一起工作了半宿才写出了二十多份特刊,这会儿正好用上。我先给贴出去,去去就回,你先吃你的不用管我……”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便劈手夺回了特刊,冷冷地道:“再急,也没急到让人连饭都吃不完的地步。你整天教育邵宁凡事要分轻重缓急,你自己倒好,什么事都急不可耐的,像什么样子?”

说罢,她径直走回了饭桌旁,那一摞特刊就算是“被扣押”了。

老天啊,我是带了个妈出门么?

萧靖苦着脸端起碗又添了些饭。他刚开始动筷子,吃完了饭的秦子芊就起身轻飘飘地走到门口,似笑非笑地道:“秦某先吃完了,收拾碗筷的事就交给你了。呵呵,既然你这么急,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个忙吧!”

她一闪身就从门前消失了。萧靖清楚地看到,二十几张特刊都被她带出去了。

还能说啥?踏踏实实吃饭吧!

这个下午,冷清了许久的临州城终于有了些人气。街上漫无目的随意游荡的人们在各处都发现了一张排版新颖的字纸,有些走南闯北很有见识的人说这叫“报纸”。

“社论:临州之困,不在城池破败,而在人心糜烂”……

有位四十多岁的老童生凑到字纸前,眯着眼睛读出了这么一句。身边三三两两的路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似乎希望他继续念下去。

横竖也无事可做,他干脆清清嗓子读了起来:

“人们常说,大瑞朝的版图上有几颗耀眼的明珠,其中一颗便是临州。

它是联结北方与南方的枢纽,也是所有拥有梦想的普通人都曾听说或梦到过的地方。

在这里,有世上最珍奇的货物,有不亚于京城的集市,还有一个个面带笑容、憧憬着美好生活的人。

北方的皮裘、牲畜从这里源源南下,供应着南方的百姓。而南方的布匹、书籍、珍玩也从这里北上,让北胡人分享到了中原的丰饶。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草原上的饿狼凶残地嚎叫着。北胡人的轻骑如暗夜里的魑魅,祸乱了有着千年历史的临州城。

铁蹄踏碎了这座城市的一切,也把无数人的梦踏成了碎片。一时间,天地变色,好端端的天堂,忽然变成了人间炼狱。

孩子找不到妈妈,老人找不到孙子。任何呼喊都不会得到回答,能听到的只有惨叫和狞笑。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北胡人的弯刀,不仅砍在了无数老幼妇孺的胸膛上,也砍在了所有幸存者的心头。亲人的逝去,城市的没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千钧重担,死死地压住了只是想要喘口气的临州人。

有人无法接受现实,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有人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整日靠饮酒自我麻醉,想借此找回昔日的荣光;还有人浑浑噩噩的,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等待死亡的来临。

临州城是无数先人用血和汗建立起来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人还在,后世子孙同样可以再建一次,而且会建得更好!

哀莫大于心死。怕就怕,有些人已经失去了进取的锐气,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失去了把一切重新来过的胆气。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怕什么!”

老童生读到这里顿了一顿,伸手擦了下眼角。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生不息

擦完了眼角,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男儿有泪不轻弹,刚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童生不想再读了。可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发现周围的几个人也都红了眼睛,有位妇人甚至在轻声啜泣。

一股莫明的力量涌上心头,他继续读了下去:

“惨案过后,每个人都要负重前行。没有今日的隐忍与拼搏,就没有明日的幸福生活,过去的临州也永远不会回到我们身边。

如果你不曾努力、不曾付出,将来的你要如何向孩子描述你的故乡?

坚强勇敢的临州人是摧不挎、打不烂的。敌人毁掉了我们的生活,还对我们耀武扬威;而我们,偏偏不让他如愿!

临州还在,它一定会比原来更加美丽。临州人还在,也会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那些嘲笑我们的人,尽管笑吧,我们还会比你们过得更好!无论是谁,都无法打败我们!……”

老童生读完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烧。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应该也一样。

这是我们的家乡!事情还远没到不可为的地步,不管为了自己还是子孙后代,一切也该从头开始了!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人们心中又是一阵迷茫。他们当然会被激励,但热烈的文字与冷冰冰的现实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它足以吞噬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个体。

就在这时,有个差人敲着锣走了过来,他先是在墙上贴了张告示,又扯着嗓子道:“州同张大人有令,临州骤遭大变,百废待兴,急需各位乡亲父老鼎力相助,大家共度时艰,共克难关……”

众人相视一笑。这下,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同样的事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重复着。

一家布庄的店主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声。侥天之幸,这家店在袭击中没有受损。现在,他决定开门迎客:就算没什么生意上门,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街坊乡邻一直灰头土脸的。既然要开始新生活了,没一件新衣服怎么行?

一家客栈的老板挂起了灯笼。报纸上说了,临州仍然扼守着交通要道,而北胡人袭击的风波总会过去,开春后,就会有更多的商队经过。他知道,尽管现在没什么客人,但如果还不开门,他将失去更多。

一家酒楼的掌柜打开了大门。街面上虽然很冷清,但只要有一家店开门了,就一定会有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只有这样,远道而来的客人才有地方吃饭,才不会在下次经过这座城市时径直从门前走过。

渐渐的,夜幕降临了。

惨案之后的两个月,住在临州的人根本就不用担心宵禁的问题。天一黑,哪怕还没到犯夜的时间,街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在一座没有人气只有死尸的城市里,人们自然不愿出门。

如今,大街上一片灯火通明。泥水匠人在忙碌,中年人在帮忙抬尸体,年轻些的则干起了重体力活:他们收拾着被烧毁的废墟,又从里面抬出了一块块被烧焦的重物。还有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街上支起了汤锅,一遇到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人,就忙不迭地递上一碗热汤,道上一句:“后生,先暖暖身子吧!”

忽然,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了个喷嚏。老先生连忙拉住那人,热情又不无忧虑地道:“着凉了吧?来,喝碗热汤!”

被拉住的年轻人连忙摆手道:“老人家,不麻烦了!我还要采访呢,时间紧任务重,先走了哈……”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翻了下白眼,又闭上了嘴巴。跟他一起的那位翩翩公子笑容可掬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了碗,又面无表情地把碗递给他,平静地道:“喝吧。”

打喷嚏的年轻人一脸悲愤地把汤喝了,还道了声谢。俊俏的公子和他一起离开了,临走时还对老人笑了笑。

不知怎的,饱经沧桑的老人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种颠倒众生的美……咳,莫非是老眼昏花了?

人们已经压抑了太久,他们早就受够了毫无希望的生活。所以,临州城的每一个人都爆发出了极大的建设热情。

萧靖和秦子芊到达临州的第七天,慰灵碑就奇迹般落成了。虽然遇难者的名字还没刻上去,但总算留出了空间,将来慢慢补上也来得及。

也是在这一天,两人踏上了归途。

萧靖原本预计要待上十天。之所以只待了七天,是因为所有采访任务都提前完成了。

有了那份特刊,人们慢慢了解了镜报。到了后来,不少目击者都主动找到他,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惨状,厉声控诉了北胡人的罪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州的状况也是日新月异。忐忑不安的张晔不断催促,也是他提前动身的原因。

为了尽快赶回报社,萧靖和秦子芊每天天刚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才找地方投宿。和曹驰约好的酒局,也只能延后。

就是这样,还在路上花了近二十天时间。今天,两人终于要回到日思夜想的浦化镇了。

“回去以后,我肯定会被禁足。”秦子芊的目光飘向车窗外,幽幽地道:“姑父这人有个习惯,我偷跑出去多久,他就要关我多久。咱们出去了快三个月,也就是说,今后三个月你都见不到我啦。报社的工作,可要安排妥当才好。”

萧靖“嗯”了一声。

眼看着就要和伙伴们重聚,他的心情是十分愉悦的。可是,听完了这番话,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淡淡的愁绪。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秦子芊似笑非笑地道:“嗯,萧大社长一定是在想,‘都怪你非得跟我出差,才害得报社少了夏小姐这么位好编辑。一想到回去就能跟伊人鸿雁传情了,我心里就痒得跟猫抓似的!谁知,这倒霉的秦子芊还要被禁足,这下我跟夏小姐又联系不上了,这不是坏了我的大事吗’……嘿嘿,对不对?”

萧靖没理她,自讨没趣秦子芊哼了一声便缩在了车厢的角落里。

过了一会,大车开进了浦化镇。眼看着再转过两个拐角就到报社了,萧靖忽然开口了:“今年的春游,怕是要往后推推了。”

秦子芊一愣。萧靖又道:“别想多了,你没那么重要。只是难得搞次团队建设,最好一个人都不少。还有……”

他缓缓舒了口气,道:“和你走了这一路,听你唠叨都听习惯了。要是你不在,感觉连出门的氛围都没有了。”

秦子芊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猜?

大车终于停下了。

萧靖刚掀开帘子准备下车,就看到一颗圆滚滚的大脑袋从院里探了出来。随后,便听到了董怀远欢快的喊声:“萧靖哥哥回来啦!”

才三个月不见,这孩子又长大了不少嘛!

下了车的萧靖弯腰摸了下小远的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就冲出了一群人。

他也激动得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

邵宁还是一脸的玩世不恭,在看到萧靖的瞬间,他甚至还不屑的“切”了一声。不过,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潘飞宇搔着头讪笑了两声,又略显紧张地往旁边看了看。

循着他的目光,萧靖居然看到了穿得像只小白兔的何宛儿。她也在啊?

见人家正望着自己,何宛儿甜甜一笑,道:“靖哥哥!”

萧靖也笑着向她点头示意。有这个爱笑的开心果在,报社应该多了不少笑声吧?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唤了声“公子”。

萧靖这才注意到站在人群后面的董小雅。她实在太低调了,猫在了一个会被高大的邵宁挡住半边身子的地方,也难怪别人第一眼没看到她。

“小雅,这三个月真是辛苦你了。”萧靖柔声道:“现在我们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带小远去玩吧!”

董小雅的脸上写着疲惫,可眼里却有些别样的神采。都说久别之人最容易看出别人的变化,现在的她确实比以前多了几分干练。不可否认的是,领导岗位真的很锻炼人。

当然,她还是以前那个端庄灵秀又有些害羞的姑娘。要不然,也不会躲在人群的后面了。

“公子回来就好。”董小雅微笑道:“奴家总算没出什么差错,没有辜负公子的期望。至于出去玩……”

她满怀歉疚地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董怀远,道:“报社缺人,实在走不开,还是等下次吧。”

董怀远马上就噘起了嘴。萧靖佯怒道:“这是什么话,缺人也没缺到腾不出人手的地步啊。我和子芊不在,你们不也干得好好的?再说,小雅你是管规章制度的,我不是早就说过,每人每年都有带薪假么?就这么定了,给你五天假期!小远正是要长见识的年纪,让他整天窝在家里多不好?京城旁边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带她去转转吧!”

小远高兴得直拍手,就差没在萧靖脸上亲上一口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邵宁突然变了脸色。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秦子芊,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她,就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萧靖心中一紧。他和众人一起望向了秦子芊,每个人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邵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们……这,哎,岂有此理!”

说罢,他把一脸懵懂的萧靖拉到了一个角落里,小声道:“我给你放在车上的小包袱,你看了么?”

萧靖直白地答道:“没看。”

那个包实在太小,往车上一扔根本毫无存在感,直到路上遇劫的那天,他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玩意。

邵宁顿足道:“你这人看上去聪明,骨子里却蠢得像头猪。兄弟我好心好意给你准备了好东西,你连看都不看一眼,简直是笨到家了!”

萧靖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忽然,他感觉身侧有点发冷;偷眼往那边一瞟,却见其他人都在用一种很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怪笑,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丰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靖快步走到秦子芊跟前,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

很快,他的脸也绿了。

秦子芊的脸色不太好,与刚才在车上的她判若两人。尽管已经用手扶住了墙,她的身体还是会因为眩晕有轻微的摇晃;更可怕的是,她还有些犯恶心,就算她已经背对同事们了,那伸手捂嘴的动作也是不可能掩饰的。

也不怪同事们。一男一女出差本就有点暧昧,这时代又没有像样的通讯工具,除了必要的书信往来,谁知道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刚一露面,女的就出现了疑似怀孕的反应,换了谁只怕都会多想。

难道,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当然不可能。萧靖用力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来的路上,我给子芊买过小吃,一定是那人做的东西不干净!”

人们还是将信将疑。邵宁干脆不吱声了,只是叉着腰在一旁看热闹。

倒是何宛儿眸波一闪,撇着嘴来了一句:“靖哥哥,咱俩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给人家买吃的呀?”

萧靖知道宛儿是好心岔开话题,可他的注意力都在秦子芊的身上。潘飞宇闻言倒是凑了过去,热络地道:“宛儿姑娘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买去。”

何宛儿眨了眨眼睛,淡淡地道:“刚才是说笑的,人家不怎么吃零食,谢谢小潘哥哥啦。”

萧靖轻声问了几句,秦子芊只说没事,还坚持着跟大家挥了挥手,准备走回京城去。

可是,才走出几步,她就开始打晃。萧靖的脸上忧色更浓,他干脆无视了秦子芊的抗议,直接把她扶进了房间里。

不一会儿,邵宁就飞跑出去找郎中了。

一个时辰后。

吐过一次的秦子芊没什么大碍了。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便坚持着要回家;萧靖拗不过他,也只能帮她找了辆车,并准备亲自送她回去。

就在这当口,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

一行人要出门时,她刚好走到门口,两边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

萧靖还没反应过来,董小雅就脱口叫道:“陆姑娘!”

陆姑娘笑了笑,道:“真不容易,你们社长终于回来了,我这可是第三次登门了。他又不是什么大圣大贤,还要我三顾茅庐么?”

秦子芊本以为萧靖会激动万分,没想到他只是很平和地道:“让您白跑了两趟,实在抱歉。请问姑娘的来意是?”

陆姑娘哂笑两声,哼道:“我来干什么?你猜猜看!”

第一百四十章 不要钱

萧靖有点无奈。我不是算卦的,更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个毛线啊?

不知怎的,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或许,是因为他给秦子芊买了有问题的食物,心里还在内疚?

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很可能随着心境变化。心情差的时候,往往会考虑许多平时根本想不到的事。

初遇的那次,求贤若渴的他很是没皮没脸地在人家姑娘的门前站了好久,非得说出想说的话才肯罢休;现在,光彩照人的陆姑娘主动找来,他反倒觉得有点不对劲。

生于富贵人家的女子出门,要么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大堆仆役,要么像秦子芊一样扮作男装图个方便。大瑞朝的治安一般般,楚楚可怜的董小雅在地处首都圈的浦化镇险些被人侮辱,萧靖和秦子芊出差更是遇到盗匪差点丢了性命,就是最好的例子。

萧靖还记得上次见到陆姑娘,她说自己“孤身一人”;事后跟别院的人打听,也没听说她有什么随扈。何宛儿这种最多在京城附近跑跑的人也就算了,像陆姑娘这样神出鬼没、有时还需要在外面住宿的女儿家,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么?就算她不怕,她的家里人也无所谓?

或者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正琢磨着,邵宁吸溜着口水,凑到他耳边道:“你是不是惹下什么风流债了?啧啧,又让人家美貌女子找上门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话说你这样对得起人家子芊么……”

萧靖把手肘向后顶了一下。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好多人看到邵宁突然龇牙咧嘴的退开,还以为他心疼病犯了。

陆姑娘幽幽地道:“看来,萧社长不太欢迎奴家呢。那,还让人到报社来做什么?”

说罢,她转身就走。萧靖赶忙叫住她,道:“姑娘留步。萧某适才一时失神,还请勿怪。你的目的……若是在下所料不错,你应该是来送礼的,对不对?”

虽然心里有些疑问,但说起工作,他仍然是那个求贤若渴的报社领导。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慢待了主动找上门来的客人。

陆姑娘回过身来,淡笑道:“还道公子记恨小女子此前态度冷淡,所以才在自己的地盘上冷眼相待呢。原来,是奴家多心了。倒也是,名噪一时的萧社长又怎会是小肚鸡肠的人?”

邵宁闻言一阵暗爽,竟然笑出了声。

萧靖拉下脸道:“没事的都回去工作吧,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子芊等我一下,我送送你……”

他还想跟秦子芊来个眼神交流,谁知人家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了。

这时,何宛儿从车里探出了头,又对萧靖笑了笑,示意他安心。想来,是秦子芊怕路上没伴,就顺便把她拽走了。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进来坐吧。”

萧靖侧身做了个让客的动作。原以为陆姑娘不会进门,谁知她坦坦荡荡地进了院子,一点都没有生分的感觉。

分宾主坐定后,她从袋子里掏出了几样东西,道:“萧社长,可还看得过眼么?”

不是看得过看不过眼的问题。自打她把东西掏出来,萧靖便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几块木雕版,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陆姑娘刚放下,他就把雕版拿到了手里,仔细端详着。

这时候,陆姑娘又善解人意地拿出了几张卷着的纸,萧靖这才看到了成品的模样。

他并不近视,可他都快把纸贴到脸上了。渐渐的,那纸有些抖,也不知道是他呼出的气吹动了纸,还是他的手在抖动。

“大小很合适,样式也非常完美。”萧靖激动地道:“陆姑娘,你开个价吧,这三块木雕版要多少钱?”

按照之前和那些匠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个价位。说实话,这么完美的新闻图片,哪怕是管邵家借钱,他也是志在必得的。

陆姑娘并不急着开口。她先是往编辑办公室里看了看,又扫了眼记者办公室。之后,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似乎是在盘算什么,也好像有意要吊着萧靖的胃口。

直到终于沉不住气的萧大社长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云淡风轻地丢出了三个字:“不要钱。”

啥?

萧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真正识货的人眼里,这些东西至少值三千两!就算印报纸用过了,这几块木雕版和它们印出来的画也有极高的收藏和艺术价值,再考虑到它的历史意义,到了后世兴许都能登上中学生的美术课本。

这么好的东西,直接就送给报社了?

萧靖一脸的难以置信。可能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陆姑娘开心地笑了笑,道:“不过,奴家有个条件,也不知萧社长肯不肯答应。”

讨价还价这事上,萧靖不是菜鸟。到了这会,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表现得太激动了,在沟通中会陷于被动。于是,他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道:“什么条件?陆姑娘不妨说说看。”

一般说要提条件的人,大都会提出一些不太好接受的条件,萧靖也不敢贸然答应。

“很简单。”陆姑娘双手托腮,嫣然一笑:“奴家要到报社当编辑,不知萧社长肯收留么?”

啥,就这么个条件?我本来也要招募你的,现在你送上门来,傻子才不要呢!

萧靖喜出望外地道:“我答应姑娘便是。不过,姑娘是个大忙人,未必有时间来坐班吧?”

陆姑娘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要紧?前两次来听说你们这儿有位苏姑娘,不也是隔几天才来一次么?奴家像她一样不就行了。哎,家里太气闷,对外面更是两眼一抹黑,连天底下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当个编辑,每天都能知道好玩的新鲜事,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之后,陆姑娘又跟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续道:“若是有事,只要社长吩咐一声就好。给新闻配图什么的,除了雕版费些时日,其它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靖用力一拍桌子:“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主菜

陆姑娘的加入补上了报社的短板。

要在报纸上插图,技术角度讲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把活字的模具调整一下,再把木雕版固定在某个合适的位置就好。至于套色版画什么的,一时半会就不用考虑了,难得有陆姑娘这样的人才加入,报社可不能把人家累死。

剩下的问题,就是男女比例了。

邵宁和小潘不在的时候,萧靖整天都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着。认真工作的他绝不会心猿意马,但这情形确实有点尴尬;况且,外面已经有传言了,大概意思是说萧大社长借工作之便给自己谋福利,金屋藏娇似的聘用了一大堆美貌女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听董小雅说,面试时出现的那位凌公子在两人出差时来过,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若他再来,萧靖可要好好跟他谈谈了。

几天后,有新闻配图的镜报问世。

瑞都的大街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排队买报纸的盛况了。这主要得益于镜报的印刷产能不断扩大,已基本能够满足人们的购买需求;另外,大家对报纸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自然也不会像一开始那样挤破头地抢购。

在街角吃过早餐,李狗儿就踱着步走向了两条街外的那个书铺。他读过几年私塾,识得的字不少。自打有了镜报,他闲得蛋疼的人生就多了一项乐趣:给周围的人读报纸!

邻居们对他这样吊儿郎当的闲汉本是十分厌恶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要么就去考功名,要么就找份活计做,整天闲晃像什么样子?

这些人的冷眼和闲言碎语曾让李狗儿十分郁闷。可是,自从某次他因为偶然的机缘给几个大妈读过报纸后,这情况就被扭转了:人家虽然还是看不上他这种啃老族,言谈中对他的态度却客气了不少。久而久之,大家的业务生活丰富起来,也多少从报纸上得了些好处,他的风评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再没有人在背后说他的闲话了。

“不愧是读过书的后生”、“狗儿多教教我家小宝”、“啥时候再来给读读报纸”……一句句热切的话语给了他极大的满足感,早就被冷言冷语打击得想放弃人生混吃等死的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在世的价值。

现在,他就是要去买报纸,好回去读给别人听。

有个人急匆匆的从他的身后超到了他的前面。李狗儿连忙叫住了他,道:“赵三哥,你干什么去,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赵三哥急道:“今天的镜报又抢疯了,连平时不买报纸的人都去抢了,再不快点,就真没有了!”

李狗儿一愣,道:“可是登了什么新鲜事儿么,怎么突然就……”

脚下一点都没减速的赵三哥气喘吁吁地道:“听说,这次的报纸配上插画了,跟话本似的!咳,你缠着我问来问去干什么,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居然还跑起来了,李狗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李狗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快步跑向了书铺,结果让他震惊:一炷香以前,报纸就卖光了!

没办法,他只好多跑了几个地方,才算搞到了一份报纸。

临州……怎么又是临州?前几天的报纸不就说了临州的事么?

李狗儿当然不知道,上一期报纸关于临州的内容是萧靖托人提前送回浦化镇的,那点东西不过是预热而已。今天,才是萧靖和秦子芊端上主菜的日子。

他发现报纸比往日厚实了许多。原来,今天的镜报比原先多了三版,而这三版说的都是临州的事。

李狗儿在路边找了个茶摊随意坐下,端着报纸读了起来:

“……在那个无比黑暗的日子里,临州城只剩下了血与火。逃跑是一种奢望,想要幸存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躲藏。

城破的时候,于婆婆正在家里淘米。

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战火。数十年前,北胡人的前锋也曾深入临州境内。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她记得,城里的男人都被组织起来了,他的爹甚至爷爷都上了城墙。

很幸运,北胡人见捞不到好处,很快就退去了。自那以后,她爹常常自豪的和她说:临州城高池深,无论谁来了,都攻不破!

所以,年迈的她并未因为北胡人兵临城下而慌张。生活还要继续,临州能打退北胡人一次,就一定能打退第二次。

可是,她错了。很快,城内的街道就响起了纷乱的马蹄声;而那一声声惨嚎,证明侵略者的钢刀已经砍在了同胞身上。

她把小孙子藏进米缸,又让才十二岁的外孙女躲进了衣柜。很快,北胡人来了;他们一脚踹开了大门,狞笑着举刀劈向了她的头顶。

老伴挥舞着扁担格开了刀,高声道:‘快走!’

于婆婆当然不会走。她和老伴恩爱甚笃,过了近四十年茶米油盐的日子,一直相敬如宾。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应该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再住进同一个墓穴里。

然而,北胡人毁了这一切。下一个瞬间,她就亲眼看到了飞溅的血柱,听到了在倒下时仍然死死缠住北胡士兵的老伴所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怒吼。

于婆婆也不想活了。她抓起一个花盆扑向了北胡人,可还没来得及丢出花盆,她就被胡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她的头撞在了墙上,人事不省。也因为如此,她躲过了被屠戮的命运,也没有看到亲人丧生的悲惨画面。

当她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小孙子被人从米缸里揪了出来。他的双眼呆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肠子已经流到了体外。

流了一滩血的老伴没了声息。年幼的外孙女趴在井边,她的衣衫被扯破了,脸上满是泪痕。或许,绝望的她曾试图挣扎着跳下去,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

这,只是当日临州城千万件惨剧中的一件……”

李狗儿捏紧了手中的报纸,他身边的茶客们纷纷投来了惊诧的目光。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英雄

李狗儿又翻开了另一版。

“……临州城的辉煌,是临州人智慧与勤劳的结晶。同样,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也对这座城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图热哈是北胡人。因为经常来临州做生意,他便在这里买了坐宅院,还娶了一房妾室。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是个厚道的草原商人,跟他关系熟的,干脆叫他老图。

城破当天,瓷器店的唐掌柜躲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抖如筛糠的他认为老图会明哲保身,毕竟他是北胡人,只要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那些北胡士兵就不会与他为难。

甚至,唐掌柜还在想:北胡人凶残,图热哈会不会只是掩饰了自己的凶性?北胡军队一来,他也会浑水摸鱼,甚至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事实证明,唐掌柜错了。

他亲眼看到,老图捧出了身边所有的金银,从几个正在追逐小孩子的士兵手里救下了孩子们的性命;他还看到,有个北胡军士推倒了一位颇有姿色的妇女,是老图上去厉声质问,又动手打跑了那欲行不轨的家伙。

前前后后,图热哈救了近二十个人,这些人都被他藏在了自家的宅院里。他认识北胡的一些贵人,家里又有来自北胡的护院,被他救下的人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屠杀仍在继续着,城里仍是人间地狱。图热哈本可以躲在家里,他却对那些获救者说:‘我多出去一趟,就能多救回一个人。北胡人不是只会杀人的畜生,我怎么能看着那群饿狼为所欲为?这样的话,我还有什么面目在这临州住下去?’

后来,他找到了一队被绑成一串、准备押走砍头的临州人。据附近趁乱跑掉的幸存者说,老图和押送那队平民的军官吵了起来,最后,那军官盛怒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利刃插进了老图的胸膛……”

李狗儿的身边已经围了几个人。这些人大都是没买到报纸,过来跟着一起看的。

“……鲁桂不过是临州军中一个小小的什长。前些年,他的儿子在异乡机缘巧合地发了财,他的家也一跃成了街坊四邻人人称羡的富户。

儿子劝他搬到更大的宅子里去,他不肯,说老房子住惯了。四年前,他的夫人去世,有好心人劝他续弦,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不管身边发生什么变化,他一直是那个皮肤黝黑、无论对着熟人还是路人都是一脸憨笑的中年汉子,从未变过。

城破的那天,他在东门值守。

奸细与北胡人里应外合地攻破了西门。彼时,东门外的敌人并不多,不过是一些为了防止民众逃窜而驻扎在这里的散兵游勇。城东不到一里处便是群山和密林,只要能逃进山,就很有希望保住性命。

破城的消息传来,东门的官兵慌了神。有人跪地祷告,有人找地方躲藏,更有人第一时间打开了城门,像没头苍蝇一样窜了出去。

西、北、东三面都有七百北胡人。眼看突围无望,城内的部分百姓逃向了东门。一时间,东门外人潮涌动,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了山野,拼了命想跑出一条活路。

北胡人也动了。的确,他们只有百余人,他们更不擅长攻城。可是,这种像是在草原上驱赶牛羊的打法,恰恰是他们最擅长也最喜欢的。

他们冲进了人群,肆意收割着生命。慌乱中,有的人把身边的同伴推向了北胡人,自己趁机逃脱;也有人在弯刀加颈时跪倒在地,希望能博取对方的怜悯,来换得一线生机。

可惜,求饶是没有用的。人潮刚刚涌出东门,那一片空地便被鲜血染红了。也有人试图抵抗,可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是北胡士卒的对手?

北胡人追到哪里,哪里的百姓便四散奔逃。杀人者一边杀戮一边放声狂笑着,仿佛是在享受一场围猎。

就在这时,有一小队士兵逆势冲向了北胡人。他们的数量,只有敌人的一成。

领头的正是鲁桂。别的军官逃了,他却带着自己的弟兄毅然决然的以血肉之躯挡在了北胡人的面前。

战后,因重伤昏迷而幸存下来的士兵复述了鲁桂的话:

‘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爱这座城市,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临州是我们的,不是那些北胡人的!别人可以跑,我们要跑到哪儿去?

敌人砍杀的,是我们的乡亲,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家人!只要我们上去拖住北胡人,就能为大家争取逃走的时间,就会有无数人活下来。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兄弟们,跟我上!临州城会记得我们!’

鲁桂等人挡住了北胡人的队伍。如狼入羊群的敌人并没想到还有人敢抵抗,他们急于消灭这一小队士兵,来恢复他们“赶羊”的游戏,也让逃跑的人们彻底绝望。

可是,北胡人遇到的是最顽强的对手。身后,是他们的家乡;身边,是他们拼死也要守护的乡亲父老。一时间,落马的北胡人竟然比

鲁桂的队伍里倒下的人还要多!

敌人愤怒了,他们团团围住了这一小队孤军。

即便浑身受创,即便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目眦欲裂的鲁桂还在战斗着。

终于,腿上受伤的他不支倒地了。几个北胡士兵冲上来想将他斫为肉酱,却被他的一声怒吼吓退。

身上四处流血的他强自用刀撑着地站了起来。虽然身体摇摇晃晃,可他仍旧威风凛凛,宛如战神。

即便这样,凶悍的北胡人都不敢靠近鲁桂。最后,号称天下无敌的他们变成了懦夫,躲在远远的地方用箭射死了鲁桂……”

李狗儿翻开了最后一版。

“在乐州的日子,记者看到、听到了无数的事例,其中的一些很难用文字来描述。惨案背后,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即便是镜报,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

但,我们还是写下了鲁桂的名字,写下了图热哈的名字。镜报并不打算使用化名,因为,他们是英雄!他们的名字也将铭刻在慰灵碑上,被临州和天下的百姓缅怀,直到永远!”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时候未到

李狗儿的目光又向下移了一些。

在这张报纸上,评论也占了半个版面。他刚才读的不过是一个开头,下面还有一大段话:

“北胡就像是个恶邻。虽然双方也有和睦相处的时候,但他们总是时不时的就跑到你的家里来放把火,杀个人。如果真的是邻居,那么大不了搬走,惹不起躲得起;可是,国土不能搬来搬去,我们必须直面北胡,别无选择。

临州的惨案为所有人敲响了警钟。一直以来,受到北胡人袭扰的只有北方的边民。他们世居在边境线上,一旦胡人南下,他们就要过上水深火热的日子,甚至有可能搭上性命。

临州也只是在几十年前遭受过北胡人的袭扰。经历了长时间的歌舞升平,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狼真的会来。

这次遭难的是临州,那么下次呢?

惨案发生后,举国震惊。有些人把气撒到了大瑞境内的北胡人的身上,短短的几天,各地就传出了数起殴打北胡商人的事。

且不拿图热哈举例,光是眼下的临州,就有许多北胡商人的身影。他们出资、出人参与了临州的重建,有的人还收养了失去父母的孤儿。

并不是每个北胡人都是坏人。只要他们不违背大瑞朝的律法,不给北胡当细作,就应当平等友善地对待他们。

仇,是一定要报的,遇难的临州军民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打仗需要钱粮和人力。朝廷体恤百姓,不愿妄动兵戈。

去年遭逢河东大旱,北胡人正是瞅准了机会才袭扰边境,其乘人之危的用心不可谓不险恶,不能再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让更多的黎民百姓遭难。

当今陛下乃是英明雄主,朝堂上又是众正盈朝;各处军中良将如云,士卒用命。他日,只要一声令下,便要向北胡人讨还临州这笔血债。

每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为大瑞朝多出一份力。大瑞本就富有四海,如得天下百姓戮力齐心,必然能变得更加富强。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临州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如果你真的为遇难同胞感到惋惜,那么请你尊重每一位尽忠职守的士兵。为了家国的安宁,很多人驻守在苦寒之地,漫长的边境线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到了最后,却被人们蔑称为‘丘八’……”

评论又写了一段就结束了。整张报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的区块,上面写道:“……协助北胡人攻破临州城的奸细已被抓到,并押解至京城。无论是谁,只要曾经为虎作伥地帮助异族戕害同胞,就一定要做好被碎尸万段的觉悟。据最新消息,这两个败类将被凌迟处死,时间就在三日后……”

李狗儿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好”。桌子剧烈地晃了几下,杯子里的茶水溅到了外面。

可能是给人读报纸读出习惯了,别人都会被图片吸引,他却读完了全部内容才把目光投向图片。

第一张图片上,有一位母亲无力地倒在冰冷的雪地,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北胡士兵。而士兵一脸狞笑,那高举的双手里还托着一个襁褓,看样子他随时准备把襁褓中的孩子摔在地上。

第二张图上,一个北胡装束的男人张开了双臂,像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一样护住了几个手足无措的妇女。金刚怒目的他毫无畏惧地与北胡士兵对视着,向前挺立的身躯甚至还压向了士兵的方向,看上去极具压迫感。

第三张图上,几个衣衫破烂、满身是伤的年轻人正和北胡士兵搏斗。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平民。有人拿着棍子迎向了北胡人的弯刀,有人用血肉之躯为同伴挡下了弓箭,还有人把敌人扑倒在地上,张开嘴咬住了他的喉咙。

图中的人物极具动感,栩栩如生。李狗儿看过图片,真的产生了身历其境的感觉。

他周围蹭着读报纸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这些图是谁画的?就跟这人当时就在临州一样。”

“图很精美……作图的一定是位手艺高超的老师傅。”

“新闻配上图,看着比以前舒服多了!想当初满篇都是字,密密麻麻的,就跟一大群蚂蚁似的……”

李狗儿顾不上别人说什么了。他在桌上丢下几文钱便带着报纸快步走掉,如果可能,他真想早点把报纸上的故事分享给街坊邻里。

坐镇浦化镇的萧靖也在接收着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

读者的反应与他所料想的相去不远。惨案过去了几个月,人们本已有些淡忘,可镜报的出现让大家的关注点重新回到了临州。毕竟,普通人顶多从风言风语中听说一些事件的细节,而报纸详尽的报道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现在,街头巷尾的人们热议的都是报纸上刊登的内容。令萧靖松了口气的是,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

这几篇报道与评论都曾数易其稿,他还为了修改问题在回来的路上和秦子芊吵了两次。

最后,刊出来的稿件堪称字斟句酌。无论是新闻报道还是评论,都保全了朝廷的脸面。不仅如此,评论还对朝廷的政策大加颂扬,又通过细致的解释说明帮助官方安抚了部分躁动的民众。简单地说,报纸的态度和朝廷是一样的:仇一定要报,但要先积蓄实力,攒出足够动兵的钱粮!

这样的说辞足够完美,即便是有心人,也很难以“妄议朝政”的名义来攻讦镜报。

质疑的声音不是没有,但很快就消失了。准确地说,说话的人被别人的吐沫星子淹没了。

有些人一如既往的嘴欠。明知道镜报的报道都是真实的,还非要说上几句诸如“居心叵测”、“惑乱人心”之类的话。

结果,周围的人们不干了:这报道哪儿错了?

我大瑞朝人杰地灵,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仁人义士么?

怎么,你是觉得皇上不圣明,还是朝堂上的诸公昏聩无能?

说镜报描写的屠杀言过其实,那你把你家里人送去给北胡兵士娱乐娱乐?

镜报从不想搞一言堂,但对于毫无理性只知道无理取闹并且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倒也有一种名为“政治正确”的武器可以拿来用用,让他们自食其果。

这不,效果很好嘛!

第一百四十四章 百折不挠

职责在身的人从来都有干不完的活,萧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三天前那期轰动瑞都的报道还没失去热度,他就要主持回归后的第一次广告招商会了。

今天早上,镜报也出了新的一期。内容上,仍然有很大篇幅在讲临州的事,只是话锋一转,把重点从惨案转到了灾后的重建和复兴上。

“……临州人不仅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楚,还要面对严重损毁的家乡。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局面,都难免都会有些消沉。

但是,黑暗总会过去,太阳也会再次升起。勇敢坚强的临州人擦干了泪水,因为他们知道:告慰逝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家乡恢复成原来那个繁华热闹的临州。或者,干脆再进一步,把它建设得比以前还要好!

好好活下去,连亲人的那份一起!

人们行动起来了。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有手有脚能干活的,都参与到了家乡的建设中。

年近六旬的杨老汉非要和年轻人一起搬木头。他曾经当过兵,平时也经常打熬身子,所以到了这个年纪仍然有一副精壮的好身板。别人都劝他找些轻松的工作,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他却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呢,有什么干不得的!年轻的后生不多,多腾出一个人来就能多支应一个地方。嘿,你也别担心我,小老儿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原以为就是苟延残喘着糟蹋粮食,没想到还能有点用处!城破的那天,老子就砍翻了一个北胡人,今天又能给临州城出把子力气,就算现在就闭眼,也开心呐!’”

说着,老人的神情变了。看他的劲头,仿佛一下年轻了三十岁。

……暖烘烘的灶台前,有位妇人在忙碌。她面前摆着好几口锅,锅里蒸的是外面那些劳力的午饭。

她身后缚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个正在熟睡的婴儿。孩子在妈妈的背上睡得很香,时不时还会从嘴角吹出一个小泡泡。

他是在城破的前一天出生的。第二天,他的父亲便以身殉城了。

‘那天,奴家的男人就在城西值守。’妇人理了理乱发,道:‘西门破了以后,好多人都跑了,但也有人冲到街上挡住了北胡兵,他就是其中一个。听人说,他连着砍倒了三个北胡人,才……他死得很壮烈。’

她用手捂着嘴扭过了头。良久,她又道:‘他去了,奴家也不想活了。可是,孩子还这么小,他已经没了爹,若是再没了娘,该怎么办?说来说去,奴家也只能苟且偷生,先把孩子抚养长大再说。

本想着先混日子,等娃儿成人了就去陪他。可是,看到大家都这么拼命,为了夫君拼死守护的临州城什么都不顾,奴家又怎能如此懦弱……夫君很勇敢,奴家也要勇敢地活着,不仅要把孩子养大,还要把他爹的故事讲给他听,让他记住爹有多勇敢!’

……忙碌的人群中,还有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那天,他的家人全部死在了城里,而他因为头一天出城给人帮工,幸运地逃过一劫。

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无论什么脏活、重活,他都抢着干;每天清晨,第一个出现在工地上的人永远是他。

有人见过他在休息的时候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想劝劝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天,我接到消息冲回家里,可一切都晚了。除了倒在血泊里的爹还剩下一口气。其他人全没了。’

少年抿了抿嘴,道:‘看见我,爹的眼睛有了些精神。他使劲笑了笑,又说了一句话便就咽气了。’

‘只要你活下来就好!’

他从工友的手里接过一摞砖,又把砖递给了另一个人。

‘等临州建好了,我就去边关从军。就算没机会杀到草原上,也绝不能让北胡人再进一步,再杀掉任何一个百姓!’

说罢,他抬起了头,坚毅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萧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这两期的内容,全是他和秦子芊一起采写的。如今,报道大获成功,精明干练的天才记者秦子芊又在哪里?

没有人分享成功的喜悦,萧靖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夏鸿瀚真的要关够三个月才肯放她出来么?

“公子,差不多该过去了。”董小雅抱着一摞文件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今天客人们来得很早,小潘刚才回来的时候说,下面已经快坐满了。”

萧靖点了点头,和董小雅一起走出了院子。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已经精神抖擞地站在了台上。

和往日不同,今天的萧靖要稍微严肃一些。主题偏沉重,作为主讲人的他自然要拿出相应的态度。

待台下安静下来后,他铿锵有力地道:“这两天,镜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临州的事,各位想必已经看到了。”

商人们的反应不一。有的人一脸沉痛,有的人若有所思,还有的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就差没说一句“临州关我鸟事”了。

这也难怪。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千里之外的一座城池放在心上,那些本就没有生意在北边的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萧靖把众人的反应一一记在心里,续道:“那边发生的事情,报纸上说得很清楚了,萧某不再赘言。招商会开始前,我想说说我在临州看到的情况,主要是商贸方面的。”

听到这话,众人才来了精神。在商言商,能引起听众兴趣的还是与商业有关的话题。在镜报的一再宣传下,“信息等于财富”的概念早已深入人心;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萧大社长,他的信用还是挺值钱的。

虽然临州惨案后很多人就中断了北边的生意,但他们还是想听听萧靖会怎么说。

萧靖清了清嗓子,道:“萧某在临州待了七天。其中的见闻,一言难尽。我只想说,如今的临州虽然不复当年的繁华,可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也已恢复了一些元气。口说无凭,我来给大家看些东西。”

说着,他拍了拍巴掌,便有人用推车推了些东西上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商机

人们一开始以为只有几辆推车。谁知,源源不断的从林子外面进来了四十多辆手推车,看上去倒有点像后世的支前分队。

推车的人进到空场后自觉地排好了队。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做广播体操的中学生:九人一排,一共站了五排;人与人之间留着一定的空隙,足可以让两、三个人并排穿行而过。

待队伍站定,萧靖朗声道:“各位肯定能猜到这些货是哪里来的。对,它们都来自临州,那座不久前才被战火损毁的城市!”

商人们有些惊讶。惨案发生后,他们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大都是讲临州的屠杀如何惨烈,这城市算是毁了,没有个五年十年恢复不了元气等等。

还有一种消息渠道,是自家正好有人在现场:比如,邵家被困在城里的那个小伙计,又或者哪位商人在临州有店铺。比起传言,人们当然更容易相信自己人说的话;可是,这些亲历者带回来的口讯往往更加耸人听闻,毕竟血与火的地狱不是好玩的,那些九死一生又心理崩溃的人逃回瑞都后难免会把当日的景象描述得夸张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再有,就是一些大人物提供的消息。这类消息似乎更加可靠,可人们听到也不过是“临州了无生机,一片死寂”这种毫无新意的内容。

在报纸发售前,他们对临州的理解还停留在一个相当out的水平上。其实,也只有亲赴现场调查、做了后续安排又星夜赶回来萧靖才最有发言权。

稍微顿了顿,萧靖又道:“临州曾是商路的中心,自然存储着很多货物。北胡人来后,不少商品被掠走或焚毁了。不过,胡人来去匆忙,也有一些货物侥幸留存下来,而且为数不少。诸位看到的,是临州的车队昨日拉来的货物。这些都是当地的士绅、商人捐献的,既有临州的特产也有北货,还有其它各地的货品。”

他环视了一周,道:“下面,就开始今天招商会的第一个环节,义卖!义卖的所有收入,都将用于帮助临州的孤老和孤儿,直到老人离世,孩子成人为止。这笔钱将建立专门的基金,由镜报和瑞都几位德高望重的商界前辈共同掌管。

义卖的规则很简单,价高者得!一旦有人出了最高价,销售小哥就会给他一块写有数字的木牌,并和他一起到场边的文书那里登记。招商会结束后的三天内,可以凭牌到指定地点付款提货。另外,每个人限购三车!现在,就请大家离开座位,到后面看看我们送到现场的货物吧!”

众人纷纷起身看向了那一片手推车。有些车上放着的是同一种货物,而另一些货物只占了一辆车。一眼望去,还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要把这四十多辆手推车的货都运来浦化镇,只怕需要十几辆大车,这阵仗还真是不小。

萧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高声提醒道:“最后一排的手推车里是有所损耗的货物,所以都是折价处理的,价格从七折到对折不等,有兴趣的人不妨先看看!”

这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有的人却眼珠一转,面露喜色。

当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坐在后排却变成前队的商人们本就磨磨蹭蹭地想等那些重量级的人物先过去,听到萧靖这么说,他们干脆站在了原地,直到钟员外等人超到了前面,他们才缓缓迈开了步子。

阳光有些刺眼。在台上眯着眼睛的萧靖看到一半多的人都走向了最后一排,忽然诡异地笑了笑。

起初,这些富商很克制,看到什么都不急着叫价,还要笑着和身边相熟的朋友一起品评一二。可是,随着几家大户打出了开门红,剩下的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纷纷走到自己中意的商品前和销售小哥聊起了价格。不多时,抬价的声音就变得此起彼伏,原本很是安静的林子也变成了喧闹的自由市场。

“你们都别争,这车皮货归我了,我出一百两!”

“田兄,你未免有点不厚道了吧?这货的品相真是没得说,你出一百两,那不是让人觉得咱大瑞朝的商人不识货么?小哥,在下出一百五十两,走走,咱们签文书去……”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场义卖,真的有利可图!

大多数货物的成色都非常好。虽然每样东西的数量都不算多,但卖的价格却十分公道。最重要的是,这还都是别人白白送来的,自己可没花一文钱的运费!也因为这样,商品的利润空间很大,稍稍抬抬价实在没啥。

一阵喧闹后,众人意犹未尽地回到了座位上。全部商品被一扫而空,买到东西的人面有得色,没抢到货的难免有些沮丧。不过,也不要紧,光看萧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没把话说尽,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福利呢。

“感谢各位的支持,我代表临州的孤老和孤儿谢谢诸位!”萧靖深深鞠了个躬,又道:“其实,今天运来的货物只是临州剩余货物里极小的一部分。如果哪位有兴趣,尽可以派人到临州收购。哦对了,在座的一些前辈在临州还有商铺。萧某可以告诉你们,各位的货物只要没被毁掉的,都被妥善保管起来了,有专人看管。眼看着就要开春,此时不去重整旗鼓,那商机可要耽搁了。”

看脸色,很多商人都有些意动。萧靖赶忙趁热打铁道:“即便毁于战火,临州仍然扼守着商路的咽喉。生意做大了,谁都免不了和它打交道。这种要紧的地方,你不去自然有别人去,赶早不赶晚!

眼下的临州在重建,正是抢占先机的好机会。如报纸上说的,临州确已有了新气象,城市的建设也是如火如荼。劝各位一句,莫要等好位置都被占了,才追悔莫及呀!”

说罢,他在台上踱了两圈,又故作神秘地道:“差点忘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大家!”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淡定了

就知道萧靖还没说完!

和他打交道多了,大家都清楚这小子喜欢卖关子,更喜欢“憋大招”。不到招商会结束,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带来新的惊喜。

萧靖凝重地道:“临州城里,有不少商人被北胡人灭了门。他们留下的货物没人继承,官府也只能把货充公了。”

下面许多心不在焉的人陡然抬起了头。他们的双眼放出了精光,就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萧靖接下来说的话果然没让他们失望。

“充公后,货物就要发卖。只是,北胡人的南侵让人心有余悸,再加上冬天道路难行,所以没什么买家。其实,货的品相很不错,量也不少,却只能干放着,实在可惜。当然,也有些货因为遭了兵火或者看管的人保管不善而有所损耗。这些货自是要折价发卖的,就像各位刚才看到的一样……”

简单介绍了两句,萧靖就闭上了嘴巴。

临州充公的货物不是什么巨贪之家的奇珍异宝,眼界极高的皇帝老儿自然看不上,也不会过问,更不会借花献佛地拿去赏别人,估计他都嫌寒碜。

那么就剩下了三个去处:张晔献宝、发卖、入库。

前天,临州的人星夜送了一封信到萧靖的手里。张晔在信上说他已获得许可,可以便宜处置充公货物,而发卖的钱要用于临州的重建。

这倒不新奇,河东大旱后有些州府便是照此办理的,也算是一种惯例。

只是,不知道张晔那个已经很不招人待见的家伙到底从无主的商货里拿了多少精华来喂饱各路神仙,才讨来了这么个救命的公文。

萧靖还特意跟他暗示过,让他不要做得太过分了,以免有吸引力的货物都被败光。哎,只希望他记得那番话才好。

其余的,适合入库的东西自然要入库,不适合的,就只能变卖。至于变卖的方法,就全看张晔了。

招商会上的商人们之所以激动,是因为他们发现,所谓“损耗的货物”其实跟正常的差不多!

比如说东西受了潮,上面长了绿毛,就叫“损耗”;再比如,一大块皮革上有一条小小的划痕,或者被火燎了一个角,也叫做“损耗”。

这些东西只要稍稍处理一下,就跟新的差不多。而它们的价格往往比完好无损的货低出两到三成,甚至更多。

这里面的暧昧,就说不清道不明了。损耗……怎么着叫损耗?还不是张晔一句话的事!

到时,张晔的工作就是按照事先的约定做好利益分配,确保每一位豪商的嘴里都有甜头。如果他连这事都做不好,那也别再当官了,直接找块冻豆腐撞死得了。

如此这般,商人背后的权贵就不会有什么不满;临州呢,既筹集到了振兴的资金,又引回了金凤凰。大家皆大欢喜,自然不会有人傻到去计较那些细节。

估摸着众人已经消化了自己的意思,萧靖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广告位拍卖吧。”

其实,他还憋着一些话没说。不过,眼下所说的部分应该也足够帮助商人们恢复信心。

要知道,市场上最重要的不是金钱,是信心。

临州是块宝地。它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好,就算荒废一时,也不可能荒废一世,早晚还会是北方的商贸集散地。只要基础设施有所恢复、接待能力有所提高,过些日子,来自西、北、东三面的货物还会像往年一样涌进城里,来自南方的商人还怕没事做?

这样一座城市,随便换个不算傻的官员来,有个两、三年就能把它变回原来的模样,哪里用得了五年十年?

只要商人们愿意回去,他们就能看到临州日新月异的面貌,就能对全新的临州生出无限的信心。有了对未来的美好预期,他们才会把钱投在临州及与它相关的商路上,继而亲手为这座商业城市写下崭新的明天!

拍卖进行得很顺利。

结束后,萧靖当场宣布:今天的广告收入,镜报只取一半。剩下的一半,以报社和瑞都商人的名义捐给临州,用于重建!

台下的众人一片赞叹。当然,也有人十分不理解。

萧靖才下台喝了口水,邵宁就气势汹汹地找了过来:“你是钱烧的么?有义卖的捐款还不够,报社还要出钱?咱们挣点钱容易吗!”

邵宁一脸的气急败坏,萧靖却是不急不恼。邵大公子如此急切是好事,说明他真的把报社的工作当成了自己的事业。

萧靖微微一笑,道:“第一,临州人是同胞,我们尽一份力是应该的;第二,镜报是家正规媒体,自然也有媒体责任。媒体有多大的影响力,就要有多大的担当,所以这也是我们分内的事。”

喝了一口水,他又无奈地笑了笑,道:“第三,那些自以为占着道理的‘仁人义士’整天摇头晃脑地说我们‘鸡鸣狗盗’,我倒要叫天下人看看,光说不练的他们还有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拼尽全力的我们,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好人?”

说罢,他拍了拍邵宁的肩,安静地走开了。

招商会已进入了自助餐的环节。萧靖和熟人闲聊了几句,便走到场地中央,笑道:“打扰各位,萧某再多句嘴:临州的事,还请大家多多照应,毕竟这是凸显我大瑞朝商人仁爱情怀的绝佳机会。将来,哪家在临州出了大力,镜报会奉上一份特殊的礼物,聊表谢意。”

众人一阵哄笑。也有人动起了小心思:萧大社长说特殊,那一定非同寻常。要不,找时间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好抢个先机?

就在这时,董小雅忽然快步走到萧靖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刚刚拿起一双筷子的萧靖脸色一变,他飞快地向上前客套的商人告了罪,转身跑向了树林。

林子里,莲儿姑娘正翘首张望着。她本打算直接找萧靖,可空地上人太多,其中有些人弄不好还认识她,她也只能先找董小雅帮着传话了。

“莲儿姑娘。”一路狂奔过来的萧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的身前:“子芊到底怎么了?”

莲儿匆匆福了一福便开口了,话音中带着哭腔:“表小姐病得很厉害,是小姐让婢子过来找公子的……”

萧靖的手一松,陪着他一路跑来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探病

“走。”

萧靖深吸了口气,从嘴里挤出了这么一个字。

莲儿快步走在前面,他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很快就走远了。董小雅本想跟过去,但她回头看了眼热闹的林间空地,还是咬着牙跑了回去。

马车疾驰在大道上。

天气没那么冷了,空气中隐约有了些春天的气息。可是,萧靖却有些发抖,就好像他现在不是坐在车里,而是待在一个寒冷的冰窖中。

“子芊的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他死死地盯着莲儿的眼睛,急切地想寻找一个答案。

或许,他要的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答案。

莲儿泫然欲泣地道:“表小姐回来那天,身子就有些不舒服。老爷当时正在气头上,就动用家法责打了她……”

萧靖眉头一皱,怒道:“怎么,连女孩子都打?还有没有点人性了,子芊可是他亲侄女!”

他小时候没少挨打,也曾被打得屁股开花,在他的概念里,被家长打的绝大多数都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小女孩虽然也会挨打,但家长基本上都会手下留情,无非是来两下重的,再声色俱厉地教训一番,也就完事了。

可惜,这都是上一世的经验了。在封建家长制的大家庭里,这事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也就他这种现代人听了会怒发冲冠。

再说,秦子芊莫名失踪三个月的事过于惊世骇俗,就算别人不知道她是和男人一起出去的,这也是挑战了家庭秩序的重大过错。

幸好夏鸿瀚只是姑父,要是换个手重又死要面子的爹,弄不好得把闺女活活打死!

见萧靖动了怒,莲儿忙道:“老爷狠下心要打,可没打几下夫人就到了,所以表小姐并未受太多皮肉之苦,还请公子放心。”

萧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夏鸿瀚的夫人就是秦子芊的姑姑,姑父可以不心疼侄女,姑姑却决计不会。

莲儿顿了顿,叹道:“本来事情算是去过去了,可表小姐气不过,和老爷吵了起来。两个人越吵越厉害,谁都劝不住。到了晚上,表小姐就病倒了。名医请了,药也吃了,可就是不见好。到了今天,病势还愈发沉重了……”

她擦了擦眼角,又道:“所以,小姐才让婢子请公子过来看看。”

萧靖默默点了点头。秦子芊的性子刚烈,但她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出差的路上,萧靖曾听她说起姑父生气时自己是怎么虚与委蛇的,一边讲,她还一边咯咯笑,看上去心情大好。这次,应该是夏鸿瀚说了什么让她不爱听的话,才把性如烈火的秦姑娘点着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了巷子里。

萧靖原以为目的地是夏府,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他跟夏家没什么关系,实在不方便进人家的门。再说,他是去看秦子芊的,大户人家人多眼杂,他一个陌生男人若是毫不顾忌地闯到表小姐的香闺里,只怕用不了半天就能把夏府闹得满城风雨。到时,他未来的岳丈夏鸿瀚还不劈了他?

虽然有点危险,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对他来说,秦子芊是亲密的战友和同僚,更是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伙伴。若是再说得远一些,秦姑娘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抱过的第一个女孩子。

尽管当时是为了救人,但萧靖知道,那个雪夜还是在两个人的心中烙下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就算要直面夏家的人,他也不怕。答应莲儿的那一瞬间,他就做好了被抬出夏府的思想准备。

下了车,萧靖马上认出了这个地方。此处是离东门最近的一个镇子,他以前曾多次经过。

莲儿低声道:“这宅子是夏家的别院。夫人怕表小姐和老爷再见面又吵起来影响她的病情,就把她送到这里了。”

说着,她走到一扇角门前轻巧地叩击了几下。几乎在同一时间,门开了;开门的婢女屈身行了一礼便快步走开,没有多看萧靖一眼。

萧靖点了点头。夏晗雪办事非常稳妥,想来不会做那种把彼此置于险境的事,刚才那些思绪都是他多心了。

这座宅院不算很大,却极是清幽雅致,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莲儿带着他七扭八拐地走了一小会,就有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萧靖眼睛一亮,可惜那特别的神采很快就消失了。他苦涩地笑了笑,笑容里竟还写着几分心酸。

真没想到,会这样与你重逢。

“夏小姐。”

“萧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沉默片刻,萧靖问道:“子芊怎么样了?”

红着眼睛的夏晗雪道:“不太好。郎中说,虽然表姐是急怒攻心之下生了这场病,可她受了寒气却没有好好将养,还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味操劳不知爱惜身体,才是病源的所在。眼下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若是再不见起色,谁都说不准……”

她用手掩住了嘴,眼里有泪光闪烁。

萧靖用力吸了吸鼻子。他昏迷不醒时,是秦子芊不顾自己也是个病人,跑来尽心竭力地照顾他;到了临州,是秦子芊不知疲倦的到处跑,为他分担了极大的压力;回来的路上,还是秦子芊以精益求精的态度不断修改稿件,萧靖数次起夜,都看到了她房间里昏黄的光……”

“有劳夏小姐,带我看看子芊吧。”萧靖低下头愧疚地道:“是我没照顾好她,才让她吃了那么多苦……”

夏晗雪摇头道:“公子何必自责?奴家听表姐说了些路上的见闻,这一路走来甚是艰辛,夏家还要多谢公子才是。”

萧靖一愣。看来,病榻上的秦子芊和夏晗雪说了一些事情,也不知这一对好姐妹私下里都聊了什么。

“公子请这边走。”夏晗雪压低了声音,道:“表姐生病后,娘一直在这边看护她。今天一早,娘去红叶寺为表姐祈福,估摸着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该回来了,还请公子留意时间,最多待一个时辰就好。”

萧靖点了点头。

走了一小段,夏晗雪在一扇屋门前停下了脚步。她对着萧靖歉然一笑,闪身进了屋子。

不多时,屋里传来了东西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张嘴!

莲儿的脸色一变,异常紧张的萧靖也把手放到了门上。

好在屋里再没弄出什么吓人的动静。片刻后,两人松了口气。

很快,夏晗雪打开了门。她对着萧靖点了点头:“公子,请进吧。”

趁着等待的工夫不停胡思乱想的萧靖还在怔怔地出神,夏晗雪忽然轻声道:“表姐的病也是郁结于心,多个人陪她说说话总是好的。平日里,奴家看表姐很听公子的,所以才请公子过来陪陪她,或许她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萧靖这才“嗯”了一声,抬腿走进了房间。

严格地说,这里并不是秦子芊的闺房,只是她的暂居之所。即便如此,他还是能从屋里优雅秀气的布置陈设看出房间的主人是个女孩子。人在病中的秦子芊是被“运”来的,也就是说,这是夏小姐的手笔喽?

对他造成感官冲击的除了视觉,还有嗅觉。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也不知秦子芊为治病遭了多少罪。

偶然一低头,萧靖看到某个角落里堆了一堆碎瓷片。看样子,刚才遭难的应该是个倒霉的瓷碗,而夏小姐已经第一时间把瓷片扫开了。

夏晗雪轻声唤道:“表姐,萧公子来看你了。”

没反应。秦子芊依旧面朝内侧,看样子可能是睡着了。

夏晗雪又唤了几声,还用手轻轻拍了拍秦子芊。结果,还是没反应。

萧靖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让子芊休息吧,我在外面等会……”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就动了动。夏晗雪会意,和莲儿扳住她一用力,帮助她艰难地翻过来躺平了身子。

萧靖这才看清了病中的秦姑娘。

她紧紧地裹着被子,只露出了头部。还记得被曹驰救下后养伤的那段时间,她没有化“男人妆”,萧靖天天都能看到她白皙细腻的皮肤。如今,她的皮肤也很白,只可惜这白色是病态的,是那种有点吓人的苍白。

秦子芊的气色也非常差,整个人显得极为憔悴。

萧靖在前世曾探望过几个类似的病人。那些人不是刚动了伤筋动骨的大手术,就是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的人生尽头。

想到这,萧靖的鼻子一酸。他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忽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关门声,想来是夏晗雪和莲儿离开了房间。

秦子芊的嘴唇动了动。萧靖把头凑过去,才听清了她在说的话。

“你来……干什么……”

萧靖收起了脸上的哀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病中的秦子芊与被焚毁的临州城一样,需要的不是声泪俱下的安慰,而是希望和战胜一切的勇气!

“我来干什么?当然是来看你了。”他把椅子搬到紧贴着床边的地方,笑道:“怎么,不欢迎?”

秦子芊缓缓睁开眼睛,往屋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雪儿……”

萧靖忙道:“你是病人,少说点话。我猜猜你什么意思……是了,你想说我不该来,雪儿本就误会咱俩的关系,我这一来就更说不清楚了,对不对?”

秦子芊动了动头部,做了个点头的动作。

萧靖嘿嘿一笑:“这有什么啊,难道就因为怕她误会,我都不来看你了?那还叫人么!”

说罢,他调皮地挑了挑眉毛道:“你跟我说了个事,我也问你个事。秦大美女,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把头朝里,想让我知难而退,啊?地上那个碗,是不是你跟雪儿赌气才从矮桌上扒拉下去的,啊?哎,也不知道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是不想让雪儿误会我才这么做,我当然很感激,可是,你要是想起了李夫人那个‘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才选择面壁不见我,那就大可不必了,你这脸就算在病中也能打个甲等,那所谓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比你差远了……”

秦子芊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她奋力挥了下手臂,可这软绵绵的劲头顶多也就扒拉个碗,想要打疼皮糙肉厚的某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萧靖坐直了身子,得意地道:“你要是不服气,就来打我啊!可惜,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嘿嘿,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真不甘心,就等病好了来报社找我打架吧,我随时奉陪!”

秦子芊一赌气,干脆闭上了眼睛。

萧靖却恍若未觉。他摇头晃脑地想了想,又道:“我在这儿只能待一个时辰,干点什么好呢?光聊天也没意思……对了!之前我昏迷的时候是你在照顾我,现在你自理不能了,我来照顾照顾你怎么样?就当是还你个人情好了!”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放在矮桌上的粥碗,喜道:“这粥还挺热的,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一听到“粥”字,秦子芊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一样拼命摇头。萧靖凑过去听她说话,可怎么也听不清楚。没办法,他只好张开手,把手心放在秦姑娘右手的前面,给她当写字板。

这下省事了。秦子芊手指动了动,在萧靖手心写了“吐,吃什么吐什么”几个字。

写完了字,她发现萧靖在憋着笑。于是,面有愠色的她又写了三个字:“笑什么?”

“不好意思哈,我手心有痒痒肉。”萧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且,我想起了咱们回来那天邵宁那小子说的话。你该不会真的……哎,要说咱这孩子也太不地道了,哪儿有这么折腾他娘的,等他生下来我一定打他屁股,给你报仇!”

秦子芊越听越不对劲,到了最后,她差点被气晕过去。不过,在某个萧靖没留意的瞬间,她那苍白的脸上偷偷浮上了一抹红晕。

“好了,喝粥吧。”萧靖拿起碗和勺,嬉皮笑脸地道:“适才雪儿还告诉我,郎中说一定要让你吃东西,就算吐也要吃,要不人就扛不住了。别怕吐,吐吐更健康,将来……呃,好吧,不说那么多废话了。我喂你,你只管吃就好。来张嘴,啊……”

勺子放在了秦子芊的嘴边。还在怒视着萧靖的她本来不想喝,可是,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画面:

漫天飘雪的夜晚,有个男子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小块饼在她的嘴唇上蹭了蹭,又装腔作势地把饼凑向了自己的嘴巴……

秦子芊的嘴动了动,勺子里的粥被喝掉了。

萧靖笑逐颜开地道:“嗯,这才对嘛!”

第一百四十九章 照料

每吃一口,秦子芊都要先看萧靖一眼。

她的眼神中当然有一直不曾缺席的坚毅和倔强,可除了这两样,还有难得一见的柔软。

分析一下成分不难发现,这柔软里应该包含了羞怯、委屈、欣喜,当然,还有一丝丝稍纵即逝的温柔。

她的目光一直很锐利,难得也有看着像水一样、能用“流波”来形容的时候。

吃了好久,一小碗粥才算解决掉。把碗放回桌台后,萧靖还偷偷活动了一下因为一直举着而有些酸痛的胳膊。

又用手上写字的法子聊了会天,秦子芊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她挣扎着趴到了床边,见机极快的萧靖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盆端了过来。

“哇”的一声,秦子芊吐了。

萧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使劲吐吧,就当是排毒了。难怪你这么憔悴,原来不是病的,是吃东西太少了。哎,虽说女人骨感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可身材还是挺重要的,太骨感的话看着就吓人了……”

看了看盆里,吐出来的只有刚喝下去的米粥。看来,秦子芊的胃里非常干净,确实没什么可吐的了。

萧靖拿来屋里早已备好的漱口水,扶着秦子芊漱了漱口,又帮她躺回了床上。

莲儿还守在门口。萧靖把装着秽物的盆端了出去,又让她再送碗粥过来。很快,她就端来了热腾腾的粳米粥,想必厨房一直都在备着,以便随时供应。

看到粥碗,刚吐完的秦子芊不禁面露惧色。

萧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放心,你刚吐过,怎么也得让你缓一缓才能再喂你喝粥呀?”

秦子芊这才松了口气。

萧靖坐回椅子上,微笑道:“给你陪个床,我倒想起小时候的事了。那会我经常受寒发烧,难受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就吐什么。一开始,我娘逼着我吃;我被她各种吓唬,也只能吃了。到后来越吐越害怕,无论她怎么逼迫,我都不肯吃了。”

他抬起头望着房顶,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她也没办法了,只能哄着我吃。比如,我喝一碗粥给我两颗糖果什么的。时间长了,糖果也贿赂不了我了,我就管娘要各种想要的玩具,她虽然不乐意,却也只能答应我。你知道么?我后来都盼着病不要那么快好,因为病好了,就没人跟我讲条件了。”

秦子芊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顽劣”两个字。稍微想了想,她又写道:“你爹娘在哪里?”

萧靖沉默了。良久,才平静地道:“我的家人没了。”

家人都在永远回不去的另一个时空,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秦子芊的一句“对不起”还没写完,萧靖忽然笑了起来:“时间过得还挺快,一会你姑姑就要回来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他捧起碗吹了吹,道:“来,先把粥喝了吧。”

这回,秦子芊出奇地配合。喝完上一碗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碗却只用了刚才的三分之一。眼看着秦子芊咽下了最后一口,萧靖拿来擦嘴巾给她擦了擦,高兴地道:“这不是表现挺好嘛。我跟你说啊,千万不要想会吐的事,只要你把注意力放到别处,就不容易吐,这也是我的经验之谈。”

秦子芊点点头。

萧靖猛地一拍巴掌道:“干脆,你睡觉吧。睡着了,不舒服的感觉也就没了。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秦子芊有些不舍,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萧靖忽然用左手在床沿上拍击起来,口中低声哼起了儿歌:“娃娃睡,盖花被,娃娃醒,吃烙饼……”

这是小时候奶奶哄他入睡时唱的。

过了一会,秦子芊睡着了。她的呼吸非常平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萧靖准备离开了。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女孩纤长的手指忽然在他右手的掌心划拉了两下。

适才秦子芊没睡着时,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写字,所以萧靖也没有撤回右手。这会她又在写什么,难道她还没睡着么?

注意观察了一会,萧靖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在写字,那不过是手部无意识的活动而已。

他怕撤开右手会让秦子芊醒来,打算先保持着这个姿势。可是,窗棂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按照约定,这是莲儿在催促,他必须得离开了。

萧靖轻手轻脚地拉了下被子,盖住了秦子芊的胳膊。他尽可能慢地起身、走路,用了好久才步出了这间屋子。

他不知道的是,秦子芊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她痴痴凝望着萧靖离开的方向,直到门外完全没了声息,才缓缓闭上了双眼……

推开门,夏晗雪和莲儿已经等在外面了。

“子芊喝过粥刚睡下,接下来就麻烦两位多多照应了。”萧靖平和地笑了笑,道:“以后再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到浦化镇找我。”

两位姑娘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夏晗雪轻声道:“此番有劳公子了。有公子的开导和劝慰,表姐应该能好起来,奴家真是万分感激。”

萧靖咬紧了牙关。

如果可以,他真想支开莲儿,再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夏晗雪听。

可是,他没有时间,更没有机会。

视线交汇间,夏晗雪发现到了凝结在他眉梢眼角的苦涩。

“子芊是萧某同生共死的好友,又是报社的骨干,这也是我分内之事。”萧靖忽然正色道:“夏小姐亦是萧某的友人,说起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日小姐若有差遣,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不负所托。”

这话不仅说得没头没脑,而且也有些重了。可是,萧靖还是要说,若是连这样隐晦的表达都不能说出口,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胸腔里的那一团炽热的火焰了。

夏晗雪微微红了脸。她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公子言重了。”

三个人沿着原路向外走去。出了进来的那扇角门,来时的大车已侯在原地。

和夏小姐依依惜别的萧靖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阁楼里有位老人正眺望着这个方向。

第一百五十章 太老爷

看着萧靖的,是一位气质不凡的老者。

他眯着眼睛嘀咕道:“嗯,倒是个一表人才的后生……”

阁楼离萧靖所在的地方不算太远,可也有近二十米。能从这个距离看清别人的脸,老爷子的眼神还是相当不错的。

老人的侧后站着一个人,正是夏管家。如果说他站在夏鸿瀚身边的姿态是恭谨的侍立,那么站在这位老者身边的他简直就是个涎着脸想讨好主人的应声虫,如果主人不说话,他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敬畏吧。

大车驶走了。老人在阑干上轻轻敲了两下,问道:“秦丫头怎么样了?”

夏管家低着头道:“回太老爷的话,高郎中看过了,说她病得确实很重。不过,那病里有两成是心病……咳,他对小姐也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个意思,所以小姐才把姓萧的请来了。”

管家身边的这位,便是夏鸿瀚的父亲,夏家的上一代掌舵人。

夏家就是在他的手里遭逢大变,继而走向没落的。传说中,他应该是在远离瑞都的地方颐养天年,今天也不知为什么跑了回来。

“鸿瀚那小子还是不长进啊。”夏老太爷哂笑道:“都说人经历些事才能磨砺意志,他倒好,被事吓得都快活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富家翁了,哪里还有我夏家儿女的气概。”

这话是评论夏鸿瀚的,也只有太老爷说得,夏管家可不敢接话。

夏老太爷想了想,又道:“秦丫头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高郎中说过么?”

夏管家回道:“至少要半个月。若是再算上调养的时间,想要恢复如初怎么也得一个半月。”

夏老太爷点了点头,悠悠地道:“你们好生伺候着,万万不能怠慢了。说起来,这丫头的胆子确实大了些,居然敢和一个男人跑到千里之外的临州去,也难怪鸿瀚生气。”

夏管家这才大着胆子道:“太老爷,老爷他也难啊。表小姐不喜管束,总是往外面跑,若是不给些教训,万一哪天闯下滔天大祸来……”

他说了一大通,夏老太爷只是笑而不语。待他说完了,老人家方才微微一笑道:“理是这个理,可话说回来,老夫还是很喜欢秦丫头的。老夏啊,你不觉得所有这些晚辈里,只有她才比较像我们夏家的人么?只可惜,她是女儿身……”

夏管家顿时变了脸色。他的膝盖一软就要跪倒,多亏夏老太爷扶了一把,他才勉强立住了身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鸿瀚混得太久了,也沾染了他的臭毛病,这可要不得。”老人家又一次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极目远眺:“夏家要是真的失去了往日的锐气,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啊。”

夏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了,泣声道:“太老爷,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追随夏家多年,却越活越回去了,实在有负您的重托,小人该死啊……”

“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如此,这事又岂能怪到你一个管家的身上?起来吧。”夏老太爷温言道:“韬光养晦是对的,可要是一味的唯唯诺诺,只知道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那不过是案板上的菜,人家想什么时候剁了你,就什么时候剁了你。偶尔,也要露点锋芒才好。”

他沉吟着踱了几步,道:“你去告诉鸿瀚,等秦丫头养好病就不要再管她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就他还担心别人呢?真是笑话!秦丫头的年纪虽然小,却比他有分寸多了……”

这回,夏管家是死也不敢接话了。

跟老太爷聊天的其中一个主题就是听他数落儿子,夏管家再不愿意听也得捱着。

把夏家带到今天这个地步,夏鸿瀚也确实不太成器。不过,这事说来还要怪老爷子:谁让他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至于雪儿……”夏老太爷叹了口气道:“一切照旧吧。哎,她的容貌像极了颖儿,性格却……”

说到“颖儿”这个名字,他的眼里闪起了泪花。

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冲进了脑海,愤恨与痛苦的情绪又一次塞满了他的心房。是,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人淡忘很多事,可亲生女儿的死与家族的没落又岂能轻易释怀?

“明天就是正日子了,爹一定去看你……”

夏老太爷攥紧了拳头,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

两人又在阁楼上站了一会,就一前一后地走上了楼梯。看着夏管家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夏老太爷忽然笑了:“怎么,你觉得老夫不应该去看颖儿么?”

没等夏管家开口,他便冷笑道:“这天底下哪有爹不能看女儿的道理?明日,老夫会轻车简从地去,这可给足了某些人面子,他们千万不要不识抬举。”

那笑容极其冷峻,隐约还带着几分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夏管家待他脸上的寒意消散,才战战兢兢地道:“太老爷,那临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当报纸从来没提过这事。”夏老太爷随便一摆手:“年轻人爱折腾,我们可不能跟着乱了方寸。叫鸿瀚去处理吧,他要是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那夏家也没什么盼头了。”

一主一仆顺着楼梯往下走,空荡荡的阁楼里回荡着老人响亮的声音:“老夏啊,人老了难免有点唠叨,你可别怪老夫话多……”

从夏家别院到浦化镇的路不算远,可萧靖还是在车上做了个白日梦。

梦里,有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白胡子老爷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直看得他的心里有些发毛。他向对方提了无数问题,可人家什么都不说,也不知道对他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车身一震,他醒过来了。

告别了送到门口的莲儿,萧靖举步走进了院子。院里一片冷清,而堂屋里多了两张生面孔。

“有客人么?小雅,这两位是?”刚睡醒的萧靖强打精神迈进屋里,还说等董小雅介绍呢,他就认出了其中一个人,随即惊奇又惊喜地“咦”了一声。

凌公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到凌公子来了,萧靖很是高兴。两人见了礼,他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陌生人。

这人黑瘦黑瘦的,相貌也是平平,还有些塌鼻梁;看到萧靖,他竟然激动得无以复加,眼中还有些朝圣般的狂热。

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萧靖刚要开口询问,那人猛地站了起来,兴奋之下竟然差点摔倒。

他踉跄着在屋里找了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萧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不必多礼!”陌生人刚弯下身子,萧靖就扑上去扶住了:“千万别叫恩公!”

黑瘦的男子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恩公真是聪慧过人,连在下是从哪里来的都看出来了?”

看出来个毛线。萧靖都混出经验来了,凡是有他这样言行举止的人,八成是来报恩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对你有什么恩情?”萧靖尽量平和地道:“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表达谢意吧?”

那人颤抖着嘴唇,道:“在下叫唐正鸣,乃河东长淄县人士……”

他说起话来夹七夹八的,听着有点费劲,不过萧靖耐心听了一会,还是听出了个大概。

河东大旱那年唐正鸣成了灾民,被迫远走他乡。后来,流落到乐州附近的他因为萧靖的那篇报道获得了好心人资助,一家人才有了食宿的费用和投亲的盘缠。

他充满感激地望着萧靖,喃喃地道;“若不是萧社长,我们一家人都要饿死在路上了!”

而唐正鸣投亲的目的地,正是临州。

好不容易到了临州,他在城外的村子里安了家。本以为能过上消停日子了,谁知才过了多半年,北胡人就来了。幸好他家比较偏僻,引不起北胡人的兴趣,才侥幸逃过了一场大劫。

惨案后的某天,他进城去找活计,忽然发现人们都有了干劲。四处打听了一番,他从别人手里看到了萧靖和秦子芊留在临州的那张特刊。

唐正鸣追忆道:“在下有个秀才的功名,也读过不少文章,可这样的写法,我只在乐州见过一次……”

心中激动的他又向人询问了好久,才听说写特刊的人已经回浦化镇了。跟家人商量了下,他毅然决然的一路追了下来。

南下的路上他见过了镜报,又听说了萧靖的不少事迹,自然认定了在乐州写报道救人的就是萧靖。所以,一赶到浦化镇他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见“恩人”,没想到还真被他找到了正主。

听他讲完,萧靖搔了搔头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实在不值一提。”

唐正鸣正色道:“恩公此言差矣。小小的一篇报道便活人无数,这可是莫大的功德,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据在下所知,河东一带有不少民众都说乐州那篇文章是现世的菩萨所做,他们烧香的时候还会称颂呢。”

萧靖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自己不过是做了点应做之事,不至于获得这样的待遇吧?

“所以,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来谢我的?”既感动又有点无奈的萧靖看了眼地上那个装着土特产的包裹,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要当面对您说声谢谢。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咽了下口水,鼓足勇气低声道:“在下想加入镜报!”

萧靖错愕地望着唐正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余光一瞥,他发现凌公子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踏破铁鞋无觅处,莫非今日要双喜临门了?

萧靖扬起了嘴角,微笑道:“请问唐公子为什么要加入镜报?”

唐正鸣把头扬起了四十五度角,一脸憧憬地道:“因为在下亲眼见证过了。镜报能帮助天下百姓,也能做些实事!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安世济民么!若是能做下萧公子这样的善举,便不枉了这些年的苦读。”

萧靖试探着道:“那,你不考功名了?毕竟,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何必早早的灰心丧气?”

唐正鸣黯然道:“功名……咳,不瞒萧社长,唐某已然心灰意冷了。”

既然人家不愿说,萧靖也不好多问。想了想,他又道:“那,你的家人呢?莫非,你孤身一人来浦化镇,把他们都丢在临州?”

唐正鸣精神一振,道:“公子不必担心,前日,唐某已捎书命家人收拾行装,内子和孩子过些日子就要到这浦化镇了。”

萧靖:“……”

这人也太积极了吧?招聘是要面试考核的,八字还没一撇,他居然就让家人搬来了!

有一腔热血是好的,可太冲动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很是尴尬的萧靖转头望向凌公子,道:“这么说,足下也要加入报社么?”

凌公子点头道:“正是。上次走得匆忙,未及说与萧社长知道,在下名叫凌天华,以后还望社长多多照拂。”

萧靖笑道:“好说,好说。通过上次的招聘会,萧某对公子已是略知一二,面试什么的就省去吧。”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略过了之前的事。招聘会上他俩的沟通说不上多么愉快,不过是一番唇枪舌剑而已。幸好萧靖当时就看出凌公子不是来砸场子的,还给他读了一封不知写着什么的信,这才有了今天的再会。

在里屋埋头写稿的邵宁晃荡到了堂屋里。刚想跟萧靖说句话,他就金刚怒目似的瞪圆了眼睛看着凌公子,估计下一秒就要吼出声了。

凌公子上次来的时候说了些“鸡鸣狗盗之徒”、“腌臜之所”之类的话。邵宁这人记仇,所以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眼见着情况不对,萧靖飞快地站了起来把邵宁推回了屋子里。

既然应聘者来了,剩下的就是谈条件。

听了凌公子的要求,萧靖有点失望。他有自己的主业,每月最多也就来坐班两、三天;不过,有人总比没人强,男性在编辑部里稀缺物种,多一个是一个。

至于唐正鸣……

他倒是能全职,而且经过测试,他的文字水平也完全符合要求。只是有一点:这人很是一根筋,用顺手了则罢,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怕是谁也管不住他。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靖总觉得他有什么很沉重的心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们准备好了吗?

不知不觉间,一个半月过去了。

春风吹遍了大地,很久以来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也终于有了些生机盎然的绿色。天气好了,温度暖了,报社也迎来了好消息。

今天一早,大病初愈的秦子芊准时来报社报道了。萧靖特意组织报社的人员在院子里来了个列队欢迎,还让董怀远代表大家给她献上了一束刚在外面采摘的野花,把她弄得很是不好意思。

秦姑娘依旧穿着男装。她微笑着和每一位同事打着招呼,到了萧靖跟前,她停留的时间反而比在别人面前要短些。

今天的秦子芊有些不同,她没有刻意用男人的腔调讲话;那一颦一笑,也都散发着迷人的女人味儿。平时,邵宁在“秦子芊纯爷们”这事上和萧靖特别有共同语言,可今天的他只知道时不时偷瞟人家两眼,要不是苏玉弦还在场,只怕他都挪不开眼睛了。

报社的人还算比较齐,除了夏晗雪和凌天华,大多数的员工都到了,连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何宛儿和陆姑娘也在。

萧靖决定开个会。人太多坐在堂屋里会有点挤,众人一合计,干脆把桌椅都搬了出来。反正外面很暖和,就当是晒晒太阳吧。

随便闲扯了几句,萧靖把话题引回了工作上:“临州的报道结束了。谁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编辑记者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通。有的说报纸的地方性太强,应该扩大覆盖面和报道范围;有的说还有很多行业可以做文章,报社应该下力气调研,争取开拓新版面;邵宁当然也说话了,不过他就拍着桌子说了一句毫无建设性的意见:“要做,就做票大的!”

萧靖笑骂道:“你当咱们这儿是山寨啊,还做票大的!要做你做,反正老子不陪着你一起掉脑袋。”

说罢,他走回房里抱来了两个小木箱。所有认识这木箱的人都悄悄攥紧了拳头,只有何宛儿这样不常驻编辑部的编外人员忽闪着大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这里面的东西,很多人都知道是什么。”萧靖环视了一周,朗声道:“它们是记者们搜集来的各种信息,有大事,也有小事。可是,不管其中的哪一件,都是和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事。”

顿了顿,他又道:“总说铁肩担道义,可什么是道义?自然,帮助河东的灾民是道义,帮助临州城重建也是道义。我们是有影响力的媒体,当然要为不能发声者代言,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奔走呼号。可是,除了这两件,我们还做过什么?”

萧靖从桌上拎起了一份上一期的镜报,摇头道:“眼下的镜报销量很好,广告也卖得很好。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上面登载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新闻!”

话一出口,大家不禁面面相觑。有人面露失望之色,还有人一脸茫然;像邵宁这种胆子大的,嘀咕的声音更是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既然你那么不满意,还让我们做这些劳什子干啥?”

“邵宁问得好,之前做的是什么?”萧靖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人的眼睛:“我们有娱乐版,社会与法版,还有实用信息版,这些版面至少在目前还是业内领先的。各位也读过我们的读者来信,报纸上刊登的东西确实帮助了无数人。我无意否定大家的工作,因为这里面也倾注了我自己的心血。可是,我想问,这碗饭我们还能吃多少时间?

我们能做的,将来会有更多人的做。大瑞朝的天下英才无数,一定会有人比我们做得更好。到了那天,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报业的先锋,行业的翘楚?

这世界上有些人比普通人承受了更多苦难,而我们之前的内容根本就帮不到他们。是,就算镜报对他们的遭遇无动于衷,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报社的口碑和底蕴还在,报纸也一样能够风平浪静地存续下去,说不准还能成为一家百年老店。竞争对手多了造成广告收入变少也没关系,无论怎样,养活我们这七、八口人也够了;再说,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别的报纸想玩花样,只怕也玩不过我。

过了一百年、两百年,我们的后代会成为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镜报仍是百姓口中的爱民模范,看上去好像皆大欢喜了,不是么?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绝对不能含笑九泉。因为,我对不起‘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句话!”

萧靖的手指向了开着门的堂屋。这十个字就高悬在北边的那面墙上,任何人一进屋就能看到。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天下有无数种痛苦,每一种都能祸害很多人。我不是圣人,更不是神,诸位也一样。谁都不能把所有的黑暗消灭掉,谁都不可能拯救每一个遭受苦难的人!所以,镜报要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多帮助一个人,或许就会有更多与他有类似经历的人获益,继而让这世界比原来好上了那么一点点。这一切,都是借由我们的双手实现的。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只有积累了无数个‘一点点’,我们才能看到更好甚至是最好的那个大瑞朝。

这才是镜报的职责与使命。当然,和以前一样,有无数坐而论道的人会笑话我们。他们会拿我们想做还没做到的事来嘲笑镜报,他们会拿自己知道而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来讽刺镜报,他们更会歪曲事实,偷换了概念用他们所谓的大义来攻讦镜报。

可是,请大家牢记,为天下苍生做了些什么的人,永远比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要强!

在未来,报社不会风平浪静。一旦走上我说的道路,风险会接踵而至,因为镜报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会尽力掌好舵,不让同仁们置身险境。

可是,镜报不可能规避所有风险,是以诸位也要有所觉悟: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除了谩骂与不解,很可能还有牢狱和刀剑,甚至更可怕的事情。”

萧靖抿了抿嘴,沉声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宛儿的选题

“准备好了!”

说完这句,邵宁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激动得喘着粗气,就好像一头准备和斗牛士决斗的公牛。

董小雅在微笑,秦子芊毅然点了点头。萧靖相信,如果有一天真要为了某篇报道赴汤蹈火,这两位姑娘绝对不会有二话。

何宛儿看上去很是兴奋,可兴奋中又透着那么一点点紧张。或许,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萧靖说的那些大道理。

陆姑娘望着萧靖的眼神很奇特,就像是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玩具。可是,这表情也就存在了几秒钟,她很快就换回了那张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的脸。

剩下的人都是正常的反应。潘飞宇和唐正鸣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恐惧,可萧靖不怪他们,这也是人之常情。

任何能帮助很多人的报道都不会是唾手可得的。记者要辛苦奔波,要流汗流血,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不要说他们,就连萧靖自己都挣扎过,他也想安安静静地当一个富家翁,不去过问任何乱七八糟的事,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

当然,他已经把思想斗争的结果公诸于众了。

萧靖估摸着众人消化了刚才的话,才道:“报道临州的事,不过是投石问路,朝廷并没有追究。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把控好尺度,搞一些相对不那么敏感却有些价值的的报道也不会有太大风险。”

他伸手搬出了两个箱子里的几大摞纸,又把他们铺散在了桌面上,叹道:“那,大家就看看这些东西吧。现在把它们拿出来可能有点晚了,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还有些连受害者都找不到了……不过,这些事件几乎囊括了我们要关注的方方面面,了解一下也是好的。”

嘴里虽然这样说,萧靖的心中还是有点犹豫。

各种未曾报道过的事件都是由萧靖和记者们分头收集的,他们都是见过不少阴暗面的人,读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不适。可是,这群人里真的有不适合读到这些东西的人,比如何宛儿和董小雅。

尤其是何宛儿。天真纯善的她就像是一张白纸,加入镜报后,她很快就成了大家眼中的小妹妹。报社里没有人不喜欢她,但凡她在的地方,就有鸟语花香;谁从外面买回点好吃的来,都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来一些,再指名点姓地说是留给宛儿的。

让她读那些写满负能量的文字,萧靖都有负罪感。某个瞬间,他甚至想以单聊的名义把宛儿带回堂屋去。

可,何宛儿是报社的一员。就算她是编外人员,就算她主要负责娱乐版的内容,她也可能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事,其中一些会很没有下限。按照常理,报社里不能有任何一个“瘸腿”的人,所以让她多接触一些也没坏处。

至于陆姑娘……萧靖对她不算很了解,但通过日常的接触,他觉得这女孩的尺度很大,读读这些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

编辑记者们传阅着纸张,脸色愈发凝重。

不一会,萧靖就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是董小雅控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苏玉弦也有些不好受,但她只是红了眼睛,并没有落泪。毕竟,她在明月楼生活了很长时间,应该听说过不少腌臜事。

怒火中烧的邵宁在喋喋不休地评论。此前他没见过其他人收集的信息,这会看到更多触目惊心的恶事,他也被惊得只能通过不断的谩骂来发泄情绪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靖抛出了问题:“大家觉得镜报应该从哪个方面入手?谁有建议都可以说,这些事我们会一个一个去挖,所以不妨畅所欲言。”

“靖哥哥……”

还没等跃跃欲试的邵宁喊出声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就飘进了众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宛儿。

她长长睫毛上挂着泪珠,娇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似乎处于一种想说话却又想把话憋回去的矛盾的情绪中。

“怎么了宛儿?但说无妨。”萧靖温和地道:“你是看到了什么好题材么?是的话,就和大家分享下?”

何宛儿使劲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纸递给了他,颤声道:“靖哥哥,要是可以的话,报纸能不能管一管这件事?”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当众念出纸上的内容。待萧靖接过了纸,她才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到了椅背上。

萧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看过木箱里的所有密档,对何宛儿极为关注的这篇文章也有些印象。这件事虽然也算紧要,但并不适合用来打响第一炮。

止住了抽泣的董小雅忽道:“公子,既然宛儿妹妹开口了,你就答应她吧。”

萧靖傻眼了。说好的讨论呢?选题不聊新闻本身却靠看脸来决定,这是什么鬼啊?

一直没敢吭声的潘飞宇见董小雅说话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萧哥,我看就这个吧!宛儿是做娱乐的,难得对新闻有兴趣,咱们得鼓励她。再说,反正手头有这么多选择,一时半会也很难分出轻重来,从哪个开始都一样。”

小潘喜欢宛儿,在编辑部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原以为这小子会第一个跳出来,结果他居然能憋到董小雅说了话才出来帮腔,……看来,这小子还有些长进。

很快,邵宁和陆姑娘等人也附和起来。萧靖擦了把汗,看来无论生活在什么时代,都要有个好人缘啊。

虽然对这些人不知道是啥新闻就一味赞同的做法有点无奈,可他也得承认,小潘的话多少也有点道理。

正在纠结的时候,萧靖碰巧看到了董小雅手中的纸。那个瞬间,他不由得轻轻的“咦”了一声,脸上也多了些了然。

沉吟了片刻,他终于点头道:“就依大家的意思吧。不过,我们是报社,以后的选题还是要从新闻的角度讨论,要不然怎么进步呢?”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称是。萧靖这才把纸上记录的内容讲给大家听,和所有编辑记者们讨论起了报道的角度和方式。

待大体的思路都定下了,他起身用双手撑着桌子,正色道:“这次采访,谁来负责?”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反常

要去的地方,是瑞都北边的定和县。那里距离浦化镇不算远,眼下又过了刚开春官道一片烂泥的阶段,道路还算好走。紧赶慢赶的话,八天足够打一个来回;算上采访的时间,十几天也就够了。

和萧靖所料想的一样,他刚提出“谁去采访”的事,小潘就应声了。

“萧哥,我去吧!”双眼放光的他以近乎于讨好的语气道:“我小时候在定和县附近的外公家住过,对那边熟。报社还需要你坐镇,我一个人就够了……”

靠,去临州那次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呢!

也难怪。宛儿一向不太喜欢潘飞宇,而这次她提出了想法,正是小潘立功的绝佳机会。如果他表现出色,说不定姑娘就会另眼相看,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赚得伊人芳心。他对宛儿一直是“狼巴子吃天无处下嘴”的状态,急得不要不要的,当然要争取这次机会。

萧靖没有反对的理由。大家是朋友,报社又不是那种“同一部门的男女同事相恋结婚必须走一个”的大企业,如果自己手下的两个人能结为连理,那肯定是一段佳话,他是十分乐见其成的。站在他的立场上,让潘飞宇去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罢了。

再怎么说小潘也是位成熟的记者,业务上也算过硬。派他出去,萧社长还是很放心的。

萧靖刚要应允,何宛儿忽然喊道:“不行!”

这一声很是突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所幸,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道:“靖哥哥,人家错了。”

今天的宛儿为什么和平常大相径庭?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你有想法话尽管说。”萧靖微笑道:“如果在理,我会考虑的,大家也能谅解。”

这个所谓的“大家”,其实就是小潘了。

涨红了脸的何宛儿低着头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过些天,人家可能有事找小潘哥哥帮忙,所以他必须得留在浦化镇。要不然……靖哥哥,还是你去吧!”

这下,在场的人们都有点啼笑皆非了。

众人为了照顾宛儿,才一致同意采用她找到的那个选题。谁知,这妮子还得寸进尺了,不仅要干涉记者的人选,还自作主张地提出让萧靖去。

社长到底是萧靖还是你啊?

眉头紧锁的秦子芊瞟了宛儿一眼,又把送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就在何宛儿手足无措、快要哭出来的当口,萧靖忽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编辑记者们全都斯巴达了。他们早就知道萧社长好说话,可没想到,居然好说话到这个地步!

何宛儿并没有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感激之情全写在了眸子里。

潘飞宇很郁闷。好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他当然不乐意;可是,一想到宛儿说的“有事找小潘哥哥帮忙”,他又有点心痒难搔,被心上人亲口否定的痛也渐渐淡了。

“这次也去两个人吧,互相配合着效率会好些。”萧靖想了想,道:“我算一个,还有人自告奋勇么?”

人才是需要培养和历练的。这次的采访任务不重,他一个人完全能搞定。可是,下面的记者也要多经历些大报道才能成长,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需要积累和其他记者相互配合的经验。

秦子芊应道:“我去吧。”

萧靖摇头道:“算了。你大病初愈不宜远行,老老实实看家。”

这一问一答非常简练,不包含一点客套,也没有什么上下级之间的虚情假意。说起来,倒有点像至交好友或者两口子的沟通方式。

以秦子芊热爱工作又风风火火的性子来说,被拒绝了难道不应该发顿脾气么?

没有。

秦子芊点了点头。对萧靖的安排,她居然毫不抵触地全盘接受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此情此景让邵宁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要崩坏了。他就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秦姑娘,结果招来了人家的白眼。

“嘿,别看别人了,就你吧!”萧靖笑着敲了几下桌子:“邵大公子,你跟我跑一趟怎么样?”

邵宁彻底傻眼了。愣了几秒钟,他忽然放声狂笑道:“哈哈哈,你总算还不瞎,终于认清本公子的实力了!”

秦子芊有点好奇。她附到萧靖耳边,低声道:“他不是挺金贵的么,你怎么让他出差,邵员外答应么?”

萧靖笑而不语。

到夏家别院探望秦子芊的第二天他就去了趟邵家,和邵员外谈了一个时辰。在他的劝说下,邵宁他爹终于勉强答应了儿子出差的事。

报社没有特殊员工,更不会“养猪”!

萧靖起身道:“就这么定了吧,我和邵宁去定和县,后天动身。家里的工作还是交给小雅,诸位也要多多思考一下报社未来的方向。散会!”

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地收起了桌椅,各自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就在萧靖准备回堂屋的时候,他看到何宛儿在一个角落里怯生生地朝自己招手,便大步走了过去。

“靖哥哥,谢谢你。”宛儿很不好意思地道:“人家给你找麻烦了。”

萧靖叹道:“也不算找麻烦。只是,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让我跑一趟?”

何宛儿支支吾吾地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可就是不说重点。眼见着潘飞宇都出来偷看好几次了,她干脆一跺脚,道:“后天给你送行的时候,人家给你留信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到底是什么事啊,还搞得这么神秘!

手头的工作太多,萧靖也没工夫琢磨这个,直接回到堂屋去忙了。

很快,就到了出发的这一天。

送行的人比上次少了几个,可能是因为这次去的地方不算远,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惜别的情绪。第一缕晨光洒进院子的时候,萧靖和邵宁乘上了大车,挥别了报社的伙伴。也就在这时,气喘吁吁的何宛儿跑了过来,还塞给萧靖一封信。

车子驶出了浦化镇,萧靖才拆开信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他的脸色有些沉重,最后也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中招

车走到半路,大嘴巴的邵宁终于忍不住了。他伸手捅了捅闭目养神的萧靖,侧目道:“喂,问个事,你怎么就答应何宛儿了?这选题实在不好写啊!”

“既然决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萧靖打了个哈欠:“不好写,难道你就不写了?”

邵宁怏怏不乐地坐回了自己那边。萧靖也有心事,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车厢,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杀婴。

这个话题确实有点沉重,可它又是新闻工作者必须直面的社会问题。

历史上,这种事绝不罕见。在很多地方,甚是可以用“司空见惯”来形容。

让民众杀死婴儿的因素除了性别还有很多:贫穷,丁税,人口过剩,土地矛盾、财产继承权、迷信……所以,遭殃的远并不止女婴,很多被溺死的婴孩恰恰是男性。

所以,才有了“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习俗相传,谓之薅子,即其土风”、“……例不举子,家止一丁,纵生十子,一子之外,余尽杀之”、“贫乏下户往往生子不举”、“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有老而生子者,父兄多不举,曰:‘是将分吾赀’”、“……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为其赀产不足以赡也”、“世人生女,往往多致瀹没”这些耸人听闻的记载。

定和县的辖地大部分在山里。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知怎的,这个县无论由谁主政都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似乎沾不上瑞都的一点光。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杀婴成风,所以萧靖才选了这里。偏巧不巧,何宛儿信上所说的地方,也是定和县。

百姓穷、养不起孩子,怎么办?怕孩子多了分家产,怎么办?孩子生多了丁税交不起,怎么办?

很简单,杀掉婴儿。

所以,后世才有官吏想出了生女儿给银钱补助,一个月后查访女婴是否还活着,如果不在了就严惩父母的招数。人都是有感情的,相处了一个月后,再狠心的父母也很难对亲生女儿下手了。

面对这么可怕的习俗,报社能做什么?

发出呼吁倒是有些用处,可社会上呼吁的人多了去了,“伤绝人理”什么的早就被那些道德之士喊烂了。就算报纸的影响力大,萧靖也没有能唤起全社会持续关注,继而彻底解决这一顽疾的信心。毕竟,人家山民谁鸟你什么镜报不镜报哇,日子就是过不下去了,你能怎的?难道你还要进山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么?

扶贫……那就更不可能了,萧靖有自知之明,他还没那么大的能量。报社和豪商们的关系不错,可那都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临州好歹有战略地位、有市场、有人才,定和县有什么?除了东面的山外有一条勉强能走走小船又溺死过无数孩子的河,弄不好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利益,那些精明的生意人会给他这个社长面子?

除非当政者大张旗鼓地拿出措施来,否则,谁也帮不了定和县。报纸的报道能起多大作用,萧靖实在没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在一处集镇投了宿,为了节省报社经费,他们只要了一间房,这基情无限的住法又让邵宁发起了脾气,说了些“就是你太败家老子才会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我自掏腰包住宿吧”之类的话。

不过,最后他还是和萧靖住到了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相爱相杀吧。

半夜,两个人聊了会天就睡下了。因为惦记着采访的事,萧靖迷迷糊糊的一直没睡实;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眼看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继而“腾”地坐直了身子。

“邵宁,快醒醒!”他用力推醒了邵宁,小声在他耳边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癫,我就说应该自己住一间……嗯?”

邵宁也闻到了萧靖所说的味道。两人的脸色一变,又赶紧找来东西捂住了口鼻,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可惜,还是太晚了。

想站直身子的萧靖只觉得天旋地转,晃了两下后就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他还听到了“砰”的一声响,估计是比他状况好些的邵宁想走出去查看究竟,却不小心挨了一闷棍。

一句提醒的话还没喊出口,他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时,萧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形同棺材的大箱子里。身子能感受到明显的颠簸,想来箱子在了马车上。

他想说话,发现嘴里被塞了东西;试着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手、脚和全身都被绑得死死的,活像是个粽子,想要碰撞木箱弄出声音来向路人示警是不可能的。

冬天的那个雪夜,萧靖靠自己的力量解开了束缚,可他没学过如何破解今天这种绑法,所以完全无能为力。

他挣扎着凑向气孔,可身子根本抬不了那么高。

萧靖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就走上次和秦子芊走的那条路了。虽然要绕些远,但至少熟悉情况,不至于住个店还着了人家的道。

听天由命吧!

又走了不知多久,大车停了下来,木箱的盖子也被人打开了。睡了一觉养精蓄锐的萧靖有些不适应强烈的阳光,可看守他的人却很不耐烦地把他从箱子里扥了出来,吵吵嚷嚷着松开了他手上和身上的绑缚,道:“小子,该撒撒,该拉拉,别把大爷的箱子弄臭了!嘿,咱就是在这儿歇歇脚,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要不然,休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识你!”

萧靖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待眼睛好了些,他放慢了动作偷偷四下张望着,不多时就找到了邵宁。正好,邵宁也在找他;两个人看到对方没事都松了口气,又用眼神沟通了一番。

“多看两眼外面的光景吧!”一个提刀押送的壮汉阴恻恻地道:“再晚点,怕是这辈子都别想看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神秘人

刚才四下张望是为了找邵宁。这次,萧靖留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发现这个地方不太寻常。

众人都在一片空地上,而四周都是密林,林中有一条蜿蜒的土路,刚好够一辆大车通过。

现场一共有四辆大车。算上萧靖和邵宁,被绑来的人一共有六个,都是男人。

“这位兄台……”有位还算英俊的读书人走到负责押送的绑匪面前,颤声道:“敢问,这是要去哪里?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指望着我呢,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回去……”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说话的人惨叫着捂住了嘴巴。不一会,他嘴里流出了鲜血;可惜,他能做的就是满脸惧色地退开两步,连“敢怒而不敢言”的勇气都没有。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绑匪露出一口黄牙,又用手掏了掏耳朵:“都眼下这样了,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们,你瞎操的什么心?再说,就你上有老下有小啊?老子的娘都八十了知道么?不折腾点好货色,我也没法养家,所以只能对不住你了。”

另一个绑匪嘿嘿笑道:“就你会胡吹大气。还养家呢,你挣的那点钱不是都扔到窑子里了么?还好意思提你那老娘,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奄奄一息的,要不是她命大,早就被饿死了。”

说罢,他又走到书生跟前,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你也不必太难过。我们要带你去的可是个好地方,一天能睡三个时辰,还有人管顿饱饭,多好啊!嘿,好多忍饥挨饿的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瞧你这身打扮,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看这模样,也能看出你读书不顺,八成连秀才还没考上吧?哎,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啊,除了说两句‘之乎者也’,还能干啥?听哥哥的没错,老老实实地去做点力气活,好好打熬你这小身板。也别惦记你那父母高堂糟糠之妻了,兴许过几十年你有命跑掉,还能来个老牛吃嫩草的‘小登科’,再给你家开枝散叶呢!”

话音刚落,在场的五个绑匪一起放声狂笑,那声音很是瘆人。

趁匪徒不备,萧靖往邵宁所在的方向凑了凑。对视的瞬间,彼此的眼中都多了几分了然。

这些绑匪和黑店有勾结,他们趁着客人熟睡时放迷烟掳走青壮男性,再贩卖至深山中做苦力;至于去采石场还是进黒煤窑,就看他们的心情了。被掳走的人会成为奴工,饥一顿饱一顿的在皮鞭抽打下做高负荷的体力劳动,过着生病就等于死亡的日子。换言之,他们很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大山,还要无比绝望地埋骨在这崇山峻岭中。

萧靖叹了口气。难怪住店时掌柜问得那么详细,还以为他看到两个男人入住同一间房才多说几句,没想到是背景调查!

接下来,深夜行动的绑匪只需假装成客人入住,再观察清楚每一个目标是否有同行者、同行者是否在房间里,就可以作案了。小集镇夜间没那么多规矩,把人运出去轻而易举,难怪他们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绑匪笑得很开心,一个年轻人却没忍住哭了出来。他这一哭,那群匪徒笑得更灿烂了,有个人还专门跑到年轻人跟前打趣道:“小子,哭什么呢?告诉你,你回不了家了!兄弟们做了几十票生意,一次都没失手过!就算你长得俊,也别想装娘儿们卖可怜让我们放了你,大家对男人没兴趣!等到了地方你倒是可以用些心思,兴许那管事的有龙阳之好,能好好地疼爱你一番,将你与别人区别对待呢,哈哈哈!”

提刀壮汉们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这时,邵宁悄悄地冲萧靖努了下嘴,萧靖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现在要跑,实在太冒险了。若是手被绑着脚没事还可以勉力一试,双脚还被绑得死死的呢,难得指望着靠“僵尸跳”甩掉绑匪么?

所有人在空场上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待牲口和人都歇过劲了,绑匪们又吆喝着把众人绑了起来,准备重新抬到“棺材”里。

刚才逗弄那书生的人站在头前的车上指挥着,看样子是这帮人的头:“兄弟们加把劲,等后天到了地方,好酒好菜有得是,想要女人也不难……”

绑匪们正待答应,忽然听到了破空之声。还来不及躲避,他们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车上的那位还保持着站姿,可不知怎么回事,一支羽箭穿过了他的咽喉。一脸茫然的他拼命吸气,可人们能听到的只有“嗬嗬”的出气声。

这只是个开始。很快,第二个绑匪的咽喉被射穿,这只箭直接把他钉在了巨大的木箱上。

剩下的三个绑匪心知大事不妙,拼命向车后躲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短短的几秒钟里,又有两名绑匪倒在了地上,依旧是被射穿了喉咙。

救兵来了!

萧靖比另外五个人幸运一些,因为坏人们还没来得及绑住他的双手和身体。见最后一名绑匪躲在了马车后,他抄起掉在附近的刀割断了脚上的绳子,又帮助其他人脱离了困境。

众人没命地向一个方向跑去。所有人来的时候都躺在那“棺材”里,没人知道这里是何处,又该往哪儿跑;于是,大家就一窝蜂地跟着第一个跑路的人跑了过去。毕竟,谁都不愿当那神仙打架时遭殃的小鬼。

出人意料的是,身后的马车忽然动了。剩下的那个盗匪以极高的马术贴着马的侧面策马徐行,而射倒了他四个兄弟的神秘人似乎也没有放箭射马的意思,就任由他驱车跑上了萧靖等人反方向的那条路。

终于逃掉了!

被劫持者们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谁都没想到普普通通的一次出门差点变成了生死大劫,幸好有人相救,要不然就完蛋了!

有个胆大的人提议大家回去看看,众人一合计便答应了。来到车旁,还真找回了一些丢失的财物;心中激动莫明的人们又走向了刚才的那条路,准备从那里走出这见鬼的森林。

谁知刚踏上小路,就有支箭呼啸着钉进了萧靖右手边一颗大树的树干里。

望着颤动的箭杆,所有人都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逃出生天

这是啥意思?先救人,然后把救下来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猫对老鼠那样?

不止萧靖,所有人都有点糊涂了。

个别胆子小的甚至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难道人家压根就没想相救,只是拿我们来消遣?

萧靖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地拍了下巴掌道:“莫非,这人是提醒我们走错了?”

其他人都是一脸黑线。且不说萧靖的猜测对不对,这地方总共就两条路,不走这条,莫非要跟在跑掉的那个绑匪的身后?

论武力值,在场的六个男人人手一把刀,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别人还在犹豫,邵宁先大大咧咧地道:“这有什么好琢磨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一脸满不在乎的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就好像他知道人家根本不会射他似的。

果然,邵宁才走了不到十步,就又有一根羽箭射到了他右手边的树干上。

这小子呵呵笑了两声便没心没肺地走了回来:“估摸着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好了,咱们走吧,别在这儿讨人嫌了。”

邵大公子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别人还在犹豫,他已经迈着步子哼着小调往绑匪逃走的方向走了过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也陆续跟在了他的后面。

走在最后的萧靖眯着眼睛望向了身边的树林。

嗯,什么都看不到。

现下是春天,林子里已是一片绿色。幽深的林地中,长草最高处足有半人多高,很多地方还长着让人叫不出名来的奇怪植物。

萧靖估算了一下神秘人大概的位置……离绑匪至少四十米。

射箭时,他要掩住自己的身形避免被人发现,他要让箭支躲开树木的枝叶,他还要精准计算射角,因为被劫持的人们和绑匪站得很近,稍有偏差就可能造成误伤。

最可怕的是,他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低抛射出的四箭居然箭箭封喉。相比之下,提示大家路走错了的这两箭简直就是小意思。

这样的人,说是“箭术通神”也不过分吧?你咋不去拍神剧呢!

林中也是一片静谧,长草只会随着清风缓缓摆动,看不出任何有人潜伏或移动的迹象。

今天遇到高手了!

神秘人用的应该不是一般的猎弓。可,弓箭在这年头是百分之百的违禁品,他又是怎么搞到的?

“你到底走不走哇?”邵宁不耐烦地回头道:“是想住在这里么?”

萧靖这才意识到光顾想事的自己走得太慢了,于是紧走几步跟上了邵宁的步伐。

到了空场上大家一合计,这大车扔在这儿也是浪费,不如带出去。可是,又没有人会赶车;说不得,只好把那些大箱子推下来,每个人轮流牵马、坐车来节省体力了。

就这样,六个人上路了。没走出多远,有个眼神好的人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能是太害怕了,面色苍白的他拼命用脚登着地,整个人蹭着地面不断向后退去。

萧靖这才看到,刚才驾车跑走的绑匪就在前面。他坐在大车上,而大车停在路边;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迟钝,后面有了响动,也没见他回头。

莫非,是出了什么状况?

比地上那人胆小的人还有不少。他们缓步向后退着,要不是怕惊动绑匪,估计这些人早就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估计,他们的心里都在咒骂那个好心的神秘人吧?

邵宁和萧靖却皱起了眉头。两人对望了一眼,便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那辆大车。

想逃走的人停下了脚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俩“傻瓜”靠近了绑匪,心里也是紧张得不行。

之后,画风突变。

萧靖忽然捂着嘴一阵干呕,邵宁也犯了两下恶心,但他很快就笑出了声,还用手指着萧靖,似乎是在嘲笑他。

留在原地的人们这下也不怕了。他们大着胆子靠过去,结果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个别胃浅的人还吐了出来。

逃走的绑匪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一支箭从他的眼眶里穿过,箭镞的尖端又从后脑透了出来;他的脸上血糊糊的一片,因为箭支封闭了伤口,流出来的脑浆并不多,可那模样还是恐怖又恶心。

难怪神秘人没下手,原来他在这边还有同伴!

众人商量了一下,便一同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没有任何回应,能听到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来,人家并不愿意现身相见。

萧靖等人继续前行。这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岔口,每次一行人选择了某条路,都会先放慢脚步缓缓地走上一小会儿,待没有箭射过来,才牵着马大踏步地往前走。

有两次萧靖选错了路,神秘人又把箭射进了树里,可见他一直跟在身后,从未离开。

这下,劫后余生的人们放心多了。人群中渐渐有了笑声,聊天的嗓门也越来越大了。

说着说着,有人讲到了自己之前遇劫的经历。萧靖不由得摇头道:“北边的治安也太差了。萧某以前就曾路遇盗匪,没想到今日又……”

他把去临州路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说。同行的人听了都不胜唏嘘,有个老成些的拍着他的肩宽慰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哥是有福之人啊。京城周边倒是片安宁的好地方,可出了京,地方不靖的又何止北边?哎,就拿这条路说吧,被掳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绑匪肯定也不止这一伙。穷人家养不起娃只能杀掉,富人家和有产业的人家缺人又找不到,最后就只能明着抢了。哎,造孽啊……”

萧靖心中一动。这人看上去知道不少内幕,若是能从他口中打听些事情,对丰富报道应该是极好的。

可是不管萧靖怎么问,适才说话的人都不愿再谈了。应该是他觉得说得有点多,怕再多说些就会祸从口出,才选择缄口不言。

众人毫不停歇地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群情振奋地发出了一声震天响的欢呼。

出口到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噩梦

眼前就是官道。

虽然谁都不认识这是哪儿,但起码能走出这片林子,大家也不计较那许多了。

又向身后的空气行了个礼,众人一起踏上归途。萧靖找到路上的旅人问清了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回了之前投宿的那个集镇。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报了官,正想去黑店找人算账呢,却发现那家客栈早已人去楼空,上上下下连一个人都不剩了。

莫非,还有同伙给他们报了信?

萧靖和邵宁的行程耽误不得,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先和难友们挥手作别,连夜乘车赶往了最近的镇子。

“这事很奇怪。”邵宁一脸凝重地道:“这神秘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救了咱们又不肯现身相见?脱险后他也不走,还一路送到了官道上,有这个必要么?”

他低下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道:“你说,这个人会不会认识我们?”

“谁知道,别瞎琢磨了。”萧靖淡淡地道:“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瞎想也没用。”

邵宁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萧靖又开口了,音量小得仿佛在自言自语:“等到了定和县,除了杀婴的事,还要关注一下略卖与和诱的事。”

杀婴与拐卖本就是如影随形的孪生兄弟。年轻人太少会造成一个地区的劳动力短缺,尤其是对家中需要大量人力的富户而言;同样因为人少,正常的嫁娶也会变得极为困难,并非因为性别原因杀婴的地区还稍微好些,到了那些专杀女婴的地方,便是“村落间至无妇可娶,买于它州”了。

已经快进入梦乡的邵宁从鼻子里挤出个“嗯”,就算是应了。

之后的几天,倒是一片风平浪静。

这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得很,夜晚住店都要留一个人熬到深夜,直到确认没有动静才睡下。就这样,他们终于在第四天傍晚抵达了定和县城。

城里说不上萧索,却也没什么人气。才一入住,萧靖跟邵宁打了个招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丈,这城里可有何氏大家族?”

“大娘,听说这附近有个何家,不知是哪一家?”

“这位小哥,你经常出城拉货,可知周边哪里有比较出名的姓何的人家么?”

问了一圈,一无所获。

姓何的人家不是没有,可都是些破落户,也不是从大户人家败落下来的。听一位老人说,数十年前城内确实有姓何的富户,可三十年前就这家人就搬走了,时间明显对不上。

无可奈何之下,萧靖回到了住处。他没理会邵宁的白眼,径直跑到里屋关上门打开了何宛儿的那封信。

“靖哥哥,其实宛儿是被人收养的孤女。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里人就不要我啦,他们把人家放到一个木盆里,顺着河飘了下去,让我自生自灭……后来,有人救起了宛儿,才把我养大。要不,人家就见不到靖哥哥啦。

人家几番打听,救我的地方就在定和县那条河的下游,大概半天水路的地方。你们这次出差的目的地应该就在那附近,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帮宛儿打听下家人?

听说,襁褓上绣着个何字,所以大家才叫我何宛儿。而且,那个襁褓的用料很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物事。对不起,我知道的事情就这么多啦。

宛儿知道这事很难,可还是想请靖哥哥帮忙。要是能查到固然好,万一查不到也不要紧,就当是没缘分吧!还请靖哥哥不要告诉别人,等你回来,人家一定会感谢你的!”

毫无头绪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是夜,萧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在对他憨笑。可是,好景不长;那孩子笑着笑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没过多会便皮肉飞散,变成了一具枯骨。最可怕的是,那骷髅头的下颌还在一张一合,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萧靖被惊醒了。满头大汗的他喘着粗气,在床上坐到了天亮。

今天的第一站是一个叫做吴里坊的所在。

之所以要到这个地方,是因为它很特别:在当地的传说中,只要将孩子在这里溺死,就能让他快快转世投胎,不会记恨今世的父母。所以,吴里坊成了定和县著名的杀婴圣地。

绝大多数下狠心杀死亲生儿女的父母只需要一个木盆。愿意来吴里坊的人,或许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和不忍。

巳时不到,萧靖和邵宁就潜伏在了吴里坊附近的林子里。定和县东面的河在这一段的水流最是湍急,也是许多人选择在这里下手的重要原因。

一个时辰过去了,河边没动静;

两个时辰过去了,河边依然没动静。

邵宁等得不耐烦了。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要不咱们回去吧,今天算是白来了。”

萧靖啃了口干粮,道:“再等等。”

邵宁撇了撇嘴刚想说话,萧靖却猛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有人来了!

一位年轻妇人神色慌张地走向了河边。她怀里的襁褓中,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正在酣睡。

很快,她走到河边蹲下了身子,好像在对孩子说着什么。

大概二十米远的地方,就有几个人在洗衣服。她们随意地看了看那对母子,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这种事,她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是现在!

没等萧靖发令,邵宁就像看到猎物的豹子一样窜了出去,把萧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待萧大社长跑到河边时,怒容满面的他已经和妇人吵了起来,看那架势,要不是对方是个女人,他就要动用武力了。

萧靖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女人。

她的脸上有几分哀戚之色,但不算浓重。她的眼睛也有些发红,可没有眼泪落下来。

两人跑下来的这点功夫,她已经解开了襁褓。光着身子的孩子感受到了外面的凉意,原本睡得很安稳的他扯着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是我的,要你管!”妇人尖声叫到:“哪里来的野男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着,她就扬起了手臂,准备把孩子丢进河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失信

邵宁是何许人?是打群架出身的街头霸王!区区一个村妇,就算有些蛮力,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邵大公子才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他的一双虎掌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攥住了妇人的双臂,让她半点都动弹不得,更不要说把孩子丢进水里。

那妇人一边挣扎一边高声道:“你干什么,放手!再不放,奴家就喊人了!”

萧靖使了个眼色,邵宁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夹住了她,相信她没有机会把孩子丢出去或摔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这女子是哪里人,万一她就住在附近,让她的丈夫、街坊听到什么风声,那就坏事了。这年头宗族势力还是挺可怕的,萧靖可不想被她的各路亲戚拿着大棍子打回去。

“这位姐姐请了。”他微笑着缓和了一下气氛:“不知你为何要扔掉孩子?看你这不舍的模样,他应该是你的亲生骨肉吧?”

风度翩翩的萧靖和声细气地说出这番话,妇人的脸色也好看了些。她略带伤感又顽固执拗地道:“那又怎样?兄弟,说句老实话,你难道不知这定和县的事?溺死自家孩子的人多了,奴家穷得叮当响,可养不活他。与其让他遭罪,还不如给他个痛快,早投胎早超生……”

气不过的邵宁大声吼道:“这是什么道理?俗话说得好,虎毒不食子!你个当娘的如此没有人性,简直禽兽不如!”

妇人看了眼邵宁那身有点脏却仍旧华贵的衣衫,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自然不知道平民百姓家的苦。多了一张嘴,奴家这一家人就要从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里匀出一份来。天长日久的,弄不好有人要饿死。你今天逼着奴家留下这个孩子,可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害人,你明白么?”

邵宁顿时语塞。不管怎么说,人家就是没钱,就算他是富家的公子哥,至少也听说过民间的疾苦,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姐姐是何方人士,可否见告?”萧靖平静地道:“萧某和兄弟管定了这事。若姐姐肯说,我俩也会帮着想些办法。”

就不说什么媒体人的责任了。任何正常人看到有人想在自己眼前溺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只怕都不会袖手旁观。

妇人嗤笑了两声,望向萧靖的眼中写满了不屑。你能干嘛?难道,你是下一任的知县么?

就在这时,邵宁发威了。他一言不发地把手放进怀里摸了摸,再伸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张金叶子:“用她买你孩子的命,够么?”

妇人傻了。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金叶子,看表情,她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这玩意。

邵宁动了动手,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又出现在了妇人眼前:“再加上这个,够你把他养到十二岁么?”

在穷人家,十来岁的小男孩已经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了,只要没有饥荒,多狠心的父母也不会再打他的主意。

妇人抢上一步站到了邵宁跟前,激动地道:“这位大善人,真的要给奴家钱么?”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她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刚才还被她各种鄙夷的邵宁这会成了财神下凡,她的态度自然是天壤之别。

邵宁咬牙道:“赶紧拿走,趁我还没后悔!”

妇人忙不迭地拿过了钱。仿佛是怕自己在做梦,她还用力在身上掐了一下,才咧开嘴露出了笑容。

萧靖有点无语。你没钱?很简单,邵大公子有啊!富家大少果然有钱任性,不行就用钱砸呗!

他深深地看了眼欣喜若狂的妇人,又对邵宁使了个眼色,道:“既如此,就请姐姐好好照顾孩子。我二人不过是路过,不宜在此久耽,先回去了。”

说罢,两人向远处走去。没走出多远,他们就躲在了一块巨石的后面。过了片刻,拿了钱的妇人东张西望了一番,也抱着孩子离开了。

两道人影远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可能是经常走山路,一进山她的速度便陡然加快了,萧靖和邵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被甩掉。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她忽然站住了。从侧脸看,她似乎有些犹豫。

妇人的身旁是一道山涧。水量不大,却足以溺死一个婴孩。

看得出来,她比刚才更纠结了。那块空地不算大,不知所措的她在原地绕了足足十多个圈子,才像下了决心似的咬着嘴唇站到了山涧的前面。

下一秒,她举起了手中的婴儿。

就在妇人准备松手的瞬间,早就偷偷摸到附近的邵宁扑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夺下了可怜的孩子,又强忍着动手的冲动站到了萧靖的身边。

“我从来不打女人,希望你不要成为例外。”处于暴走边缘邵宁沉声道:“反正你也不想让他活了,还拿本公子的钱干吗?把金叶子和银子还回来,你就可以滚了,我们会给他找给好人家。”

妇人垂下头眼巴巴地望着邵宁,想用这种方式乞求他的原谅。她本可以拿着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却因为一念之差失去了唾手可得的一笔意外之财。换了谁,心中都有不甘。

在她看来,这么一大笔钱足够改变全家的生活。如果家里再少一张嘴,那日子还能过得更舒坦些。既然横竖都做好了杀婴的思想准备,那还不如……

换言之,她就没有把这孩子当成一条人命。无论邵宁给多少钱,她都有可能背弃三人的约定,残忍地杀掉襁褓中的孩子。

愤怒的邵宁实在太可怕。不多时,妇人就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她转过头想从萧靖那里打开突破口,谁知适才还温和可亲的萧靖这会也是面沉如水,根本就没打算给她任何机会。

两边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气馁了。不敢再正视萧靖和邵宁的她把金叶子和银子丢在了地上,便仓惶地转身离开了。

待她跑出一段距离,萧靖喊道:“我们会把孩子送到慈幼局,如果后悔了,就去那里找吧!”

妇人的脚下顿了顿,却还是飞快地跑掉了。

第一百六十章 慈幼局

“送什么慈幼局!”邵宁拍着胸,豪气干云地道:“这孩子是我救下来的,和我有缘分,自然是我来养!”

慈幼局,是大瑞朝设立的专门收养弃儿的机构。定和县是杀婴的重灾区,朝廷专门在县城外不远的地方设立了慈幼局,就是希望能够做出补救。

可是,很多父母宁可把孩子溺死,也不愿送到十多里、二十多里外的慈幼局。

听邵宁这么说,萧靖瞥了他一眼,道:“你来养?你怎么养!你带过孩子么?你会喂奶么?还是说,你自己能产奶?”

“我给他找个奶娘还不行么!”邵宁一挺胸膛,道:“再不济,我听说还能拿米糊凑合着,反正饿不死他不就是了!”

萧靖点点头,道:“那好。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

话音刚落,婴儿扯着嗓门哭了起来。邵宁笨手笨脚地哄了半天,孩子反而越哭越厉害,弄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就差没给小宝宝跪下了。

萧靖在一旁幽幽地补了一刀:“他饿了。”

邵宁彻底没辙了。

萧靖又道:“就算你要收养他,也不能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吧?现在下山回吴里坊倒是近些,可就山下那群人,你放心么?他们先收了钱再把你打跑,你有脾气么?刚才我问过路人了,慈幼局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反正咱们横竖都要去那里采访,不如先把孩子送过去再做计较。”

邵宁摸了摸头,也只能长叹一声抱着孩子走在了前面。

“天下被杀和将要被杀的孩子那么多,这孩子走运被咱俩遇上了,其他的又该怎么办?”萧靖跟在他身后,喘着粗气道:“把他先送到慈幼局也是给山民们做个表率,毕竟他们平时遇不上什么好心人,能送过去总比把孩子溺死强……”

他估算的时间还算准确。走过一段山路又一段平地,两人便站在了慈幼局的门前。

这里离县城不是很远,大概也就十分钟的车程。从外面看上去院子不小,可不知怎的,这座建筑给人一种年久失修的感觉,想是实在没宅院可选了,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才叩了几下,就有人打开了门。听到二人的来意,那小厮便径直将他们带进了堂中,只等管事的回来作登记。

经过院子时,萧靖留意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孩子们。

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院子里的小孩还算活泼。可若是仔细看,很多人都面有菜色,身材也比较瘦小。一般来说,只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症状。

剩下的人倒是稍微好一些,也算得上面色红润。可是,同样生活在一个环境里,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幸好,孩子们的世界里没什么愁绪。就算身体孱弱,他们也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尽情嬉戏,享受着童年的美好时光。

管事的还没来,萧靖又偷眼看了看旁边的一间育儿房。

房间里睡着大概三、四位幼儿,还有个奶娘在里面忙碌。她的脸色有些发黄,也不知是因为平时吃得不好,这样的奶娘奶水够么?

萧靖咧了下嘴。这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官办机构,只要能正常运转便好,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刚回到后堂,风尘仆仆的管事就回来了。双方简单客套了两句,邵宁便向他说明了来意,以及救下孩子的过程。谁知,这姓严的管事听了以后面露难色,道:“非是小人不给公子面子。只是,这慈幼局早已人满为患,无从安置啊。您也看到了,我这里现下就一个奶娘,哺育这些孩子已是捉襟见肘,要是再多一位……”

邵宁心领神会地摸出一锭银子。

严管事不声不响地把银子揣进怀里,笑道:“既然公子如此执着,小人也只能应下了。要送到我们这里的,就是您抱着的这位么?”

这人虽然有点贪心,可真正干起事来还是很干练的。他耐心地给孩子做了登记,又问清了孩子母亲的模样,便抱着小孩去了育婴房。

邵宁的目光一路跟着襁褓走,直到看不见了才扭过了头。萧靖在他身边打趣道:“不用这么依依不舍的,你要真想带走他,办完事咱们再回来就是了。说真的,你跟玉弦成亲时间也不短了,咋不努努力自己生一个?莫非,是你不行?”

“少说风凉话。本公子起码还成亲了,是个有家有室、能修身齐家的男人。”邵宁白了他一眼,道:“你呢?老大不小的人了,却连个家都没有,像什么样子?要我说,小雅、子芊还有那个何宛儿都是好姑娘,你就找一个娶了吧,咱们是好兄弟,我只会祝福,不介意的。”

“就会转移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怎么就把夏小姐忘了?我都娶了行不行,轮得着你介意么?”萧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话说,刚才为啥给他钱?人家摆明了就是看你心疼这孩子,所以吃定你了,你又何必惯他的毛病?”

有点无奈的邵宁垂头叹道:“你以为我想?还不是怕他对不住咱带来的小孩!哎,这姓严的别被喂得眼界越来越高就好,要不别人送来的孩子只怕……”

又低声沟通了一阵,严管事回来了。他笑着说事情已经办好请二位放心,还特意把他俩送到了大堂门口。

萧靖和邵宁刚走进院子,迎面便来了一男一女,可能是对年轻的夫妇。男的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女的眼睛通红,看样子是刚刚哭过。

两人似乎对这里的事轻车熟路。男的直接找到了严管事,一番耳语后,三人一起进到了堂中。又过了一会儿,那小厮跑了过来,严管事跟他交待了些什么,他就火急火燎地跑去办事了。

萧靖对邵宁使了个眼色,便浑若无事的在院里闲逛起来。没过多久,小厮急匆匆地领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进去了。很快,屋里响起了女人惊天动地的号哭声:

“我的儿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还我儿子

慈幼局汇集了各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人来领养或寻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于这声大喊,萧靖倒也不意外。

有些家庭因为家里困难会把孩子送来,等家境改善了再来把孩子领回去。这些家庭肯定是出于无奈,至少比那些动辄杀死孩子的人要负责任得多。

女人的号哭声一直持续着,中间还掺杂着严管事的劝慰声。那哭声十分凄惨,没有半点作伪的痕迹,连躲在外面的萧靖和邵宁听着都有些心酸,谁都不会怀疑她是一位迫不得已与孩子分开的可怜的母亲。

“没什么事咱就走吧。”邵宁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我最受不了这个了,别人母子相认,我们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吧?”

萧靖点了点头。虽然这个慈幼局简单看看就能发现明显的问题,虽然现在深挖下去一定能挖出些龌龊,但水至清则无鱼,天底下的慈幼局只怕未必有哪家比这家干净。眼下,也只好举大德、赦小过,它能用有限的政府经费帮助这么多孩子活了下去,本身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至少,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

两人举步向外走去。一边走,邵宁还一边回头,想来是舍不得丢下抱了好久的小宝宝。虽然萧靖很欣赏他父性大发时的温柔劲儿,但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番。

眼看就走到门口了,大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足够让人听清的怒吼:“这不是我儿子!”

准备出门的萧靖看了邵宁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跑了回去。院子里的孩子也被吓到了,很快,就有几个好奇心强的围拢过去,却被严管事的一声呵斥吓走了。

萧靖站在墙后,稍稍探出了头。

“把我儿子还给我!”

急红了眼的女人扑上去揪住了严管事。那男人倒是没动手,他只是叉着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眼里同样写满了愤怒。

“孙少爷,夫人,有话好好说。”严管事苦笑道:“小的岂敢有所隐瞒,这真的是您二位的孩子。就算您不信小人,您看他的脸,瞧他的眉眼样貌,还看不出来么?”

这种事严管事应该经历过很多次了。他的脸上固然有委屈,可更多的是不卑不亢;某个瞬间,萧靖忽然有点佩服他:要是换了自己被人揪住,只怕没法像他这样镇定自若。

仔细看看那孩子,和来寻亲的父母确实有五成相像。这个年代没有基因技术,滴血认亲又被后世的科学证明了不靠谱,人的体貌特征几乎成了唯一的依据。

刚才这一番吵闹实在太有气势,孩子被吓得缩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模样十分可怜。

“你胡说!”

女人气得不善,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最后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孙少爷这才上前两步,沉声道:“严管事,非是我们不通情理。这孩子是一岁的时候送来慈幼局的,我夫妇二人和他相处了一年,好歹还有些了解。当初,他一生下来家里就做了胎毛笔,那时就知道他的头皮上有块半圆形的淡色胎记。如今,这孩子的头上却为何没有?”

严管事无奈地道:“孙少爷,您拿这事来苛责,小人可担待不起。拿胎记认孩子确实是个方法,可有的孩子年齿渐长以后胎记也会慢慢变淡,最后干脆就看不见了。小少爷在这里住了五年,自然会跟以前有些不同,这样的孩子小人见得多了,您就不要揪着胎记不放了。您看,这簿子上不也记着他长了胎记的事么?我明知道您家少爷长这样,还拿个别的孩子来糊弄您,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女人冲上去抱起男孩又抬起了他的胳膊:“我儿子左腋窝下面有个不显眼的暗痣。胎记没了我信,为什么暗痣也没有了,这又作何解释?”

严管事愣了一下,随即又板起了那张苦瓜脸:“夫人,小儿尚未长开的时候身上有痣,不代表长大了也有。小人就见过不少孩子本来长着痣,长大以后皮肤白皙了,反倒没了痣。这也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

孙少爷摇头道:“严管事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知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子的道理?尽管你言之凿凿,在下还是无法相信这是我的骨肉。”

孩子的事涉及到香火、血缘、继承权都诸多问题,若不是万般无奈,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慈幼局来。既然来了,领回去的时候就要慎之又慎;万一领错了孩子,那可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严管事叹道:“您来领孩子,自然是出自一片舐犊之情。小人知道二位心里想早日带孩子回家,可这慈幼局是有规矩的地方,登记册子上写的他就是您家的娃,小人总不能给您凭空变出一个头顶有胎记、腋窝有痣的孩子来,那才是负了您的托付啊。”

女人刚要争辩,孙少爷拦住了他,平静地道:“不知可否麻烦严管事,让我们看看这里其他的孩子?慈幼局事务烦巨,登记时偶尔有个错漏在所难免。在下若是领错了儿子,那就是毕生的憾事了,还请管事见谅。”

起初,严管事说什么也不肯。孙少爷说了一大堆好话,他才勉强同意了这个要求,又叫小厮找来了几个年龄和相貌都差不多的小孩,供孙家夫妇辨认。

可惜,还是没有他们的孩子。

一次次失望后,女人愤怒早已消散,几乎绝望的她直勾勾地看着严管事,眼神有些呆滞。

孙少爷也是一脸的愁云惨雾。良久,他才道:“既然孩子不在这里,我夫妇二人再想办法就是。”

严管事也遗憾地道:“其实,那孩子真的是少爷的娃。您回去再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了,可以随时回来领人。”

孙少爷点了点头又唤了声自己的妻子,可她站在原地没动。

又叫了一声,她动了,不过却是向着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失而复得

这个女人刚才一直很“凶恶”。所以,当她走向孩子时,那群六岁左右的小男孩都满脸畏惧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严管事说的那个小孩,眨都不眨一下。良久,她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蹲下了身,又一把抱住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无论萧靖还是邵宁,都觉得鼻子酸酸的。

哭也哭过了,女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见她轻轻抬起衣袖,为刚才吓哭了的孩子抹去了鼻涕眼泪;她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男孩也慢慢放下了戒备,收起了哭腔。

过了一会,她又掏出几块糖果塞到了小孩的手里。这下,孩子总算破涕为笑,其他人也围拢上来,愿意和她亲近了。

她应该是个好妈妈,刚才是太心急了,才弄痛了无辜的小孩。

又哄着一群小孩说了会话,她和孙少爷缓步向堂外走来。萧靖向邵宁使了个眼色,两人故意放慢了脚步,和这对夫妇在院门前汇合了,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很巧,这两口子眼下就住在县城的客栈里,而且也是腿着来的。既然同路,总要做个自我介绍;一来二去的,萧靖就和人家熟络起来。

孙少爷是官宦之后,而他的夫人姓刘。五年前,他父亲被奸人构陷下狱。当时,虽然家人没有获罪,但他家的家产全部被抄没,一大家子过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而孙老爷的罪本就可大可小,身边的亲戚朋友都想明哲保身,不愿收留孙家的幼子。想找个忠厚可靠的人家,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万般无奈下,他也只能冒名把孩子送来了慈幼院,并约定将来再把他领回来。

年初,孙老爷总算沉冤得雪官复原职。家境刚好了些,两口子就迫不及待地从二百多里外的州城赶了过来。谁知,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无言的结局。

萧靖和邵宁听了自是无比唏嘘。大家谈得很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而刘氏心情抑郁需要散心,四人商议了一下,便在走向县城时选了条风景秀丽的远路,权当放松了。

“孙兄也不必过分担心。”萧靖温言道:“依萧某之见,应该是慈幼局出了纰漏。那里人多,兴许会有搞错的时候。你不妨过些天再跑一趟,可能会有好结果。”

这话萧靖自己都不太信,可他也只能这样安慰一下倒霉的孙少爷了。

孙少爷苦笑道:“借萧兄吉言,但愿如此吧。”

又走了一段,众人踱进了镇子。在平静无聊的定和县境,这镇子也算是个异类,至少是处热闹又吸引人的所在。

一路穿过最繁华的大街,话题渐渐活跃起来,刘氏也放松了许多。就在她准备到一个摊位前看些小饰品的时候,忽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小孩从远处冲了过来。他的身后有个拿着擀面杖的妇人在追赶,边跑边喊:“小子,你给我站住!再不停下,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别看孩子年纪很小,身手倒是很灵活,后面的妇人跑得气喘吁吁也没能追上他,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拉越远了。

街上人不少,小孩为了躲避行人几乎是左窜一下右跳一下;一来一去间,他神使鬼差地和刘氏撞了个满怀。幸亏孙少爷手快从背后扶了一把,否则两人就要一起倒下了。

任谁在大街上被人撞了都不会爽。刘氏秀眉一蹙便要发作,可才瞪起眼睛,她就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很快,晶莹的泪花开始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她的身子也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她怀里的孩子倒是不太介意撞到人这事。他对着刘氏嘿嘿一笑,便闪身跑向了一旁。可刘氏怎肯让他离开,她伸手牢牢拽住了孩子的衣襟,就算此刻冲过来几个壮汉,也未必能让她松手。

孩子呆住了,他一个小破孩也没啥吸引力,穿得脏兮兮不说,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臭气,简直是人嫌狗不待见。正常人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居然还有人主动拉住他,是要干嘛?

可能是住的地方不卫生,小男孩有点癞痢头,头发长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十分难看。可刘氏一点都不嫌弃,她抚着孩子的头顶愣了一会,才回过神蹲下身看了看他的腋下。

下一刻,刘氏的泪水流了下来。

穿得非常体面的她紧紧抱住了手足无措的孩子,大叫道:“我的儿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少爷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了。他冲上去看了看小男孩的胎记和暗痣,又抱住了已经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看这场景,莫非他找到亲生儿子了?

萧靖走过去看了一眼。

如果说适才在慈幼局里的那个孩子长得有五分像刘氏,那么这个小孩至少有八分像。换言之,如果母子二人干干净净地走在大街上,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娘儿俩!

既然夫妻两人都那么确定,那就不会错了!

萧靖刚想上去说句恭喜,在后面追孩子的妇人就赶到了跟前。她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刚刚团聚的一家三口,眼中满是诧异;少顷,愤懑又不耐烦的她手头一发狠,把小孩从孙少爷和刘氏那里拽了出来。

“你们干啥,这是我家的娃儿!”她扬起手中的擀面杖在小孩的屁股上打了一记,打得他嗷嗷大哭,才道:“在大街上抱着人家的孩子,莫不是想小孩想疯了!”

“你干什么!”刘氏疯了似的夺过了她的擀面杖:“你凭什么打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凶悍的妇人叉着腰道:“你是失心疯了吧,要不要给你请个郎中?”

说话时,她的模样很有气势。可是,萧靖认真观察了下,她的眼神很是飘忽,估计是心里有鬼。

刘氏要疯了。她挥舞着擀面杖,准备和打孩子的女人玩命;还是孙少爷冷静些,他伸手拉开了刘氏,又平心静气地走到妇人的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直很有气势的妇人忽然就蔫了。她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四周的围观者,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造孽

阴暗潮湿的房子透着一股霉味。仔细吸吸鼻子,还能闻到一阵中人欲呕的味道,就像是什么腐烂的食物在屋里放了多半年似的。

很难想象,在繁华镇子外面不远处的山中就有这么一座让人不忍走进去的房子。

“这位公子,俺说了实话你能不追究么?”刚才还无比彪悍的妇人这会不安地搓着手道:“山里人家也不容易,要不是俺先前生不出男娃……哇!”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的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孙少爷的孩子就在屋里,而院子里还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听到哭声后都紧张地跑到了屋门口,看着萧靖等人的眼神也颇具敌意。

在众人的连声劝慰下,她总算说出了实话。

她和夫君成亲数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她的婆家不乐意了,尽管经济条件不算好,却还是催着她男人纳一房妾室,怕家里的下一代没有男丁。

这家人不过是平民百姓,没有王侯将相的待遇。按道理来讲,只有“四十无子”才能纳妾;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有这个念头,官府一般是懒得管的。

可惜,他们家看上的女人都看不上他们。再说,家里多一口人就多了一张嘴,所以婆婆也没有下定决心。

纳妾的事虽然已经提上了日程,却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作为主妇,她能乐意么?

妇人抹了把泪,道:“俺听人说,先找个男孩养在家里,就容易怀上男孩。本来想过继,可没有合适的,俺就咬牙卖了嫁妆,又东拼西凑地找了些钱,从一个牙子手里买来了这个孩子……”

萧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和邵宁对视了一眼,心中都跟明镜似的。

她口中的牙人当然不是做正经人力中介生意的牙人,而是人贩子。孙少爷的孩子会在人贩子的手里,只能说明一件事:慈幼局有问题!

真是侥天之幸。若不是大家沿路散心侥幸走上这条路,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孩子!

妇人又道:“把他买回来以后,俺对他还是不错的。可是,才过了两年俺就生了自己的儿子……水生,到娘这里来。”

屋外那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倚在了她的身边。她刚刚露出温柔之色,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续道:“生了儿子后,纳妾的事就算黄了。俺一门心思都放在水生身上,对他就……哎,都怪俺,要是俺当初不造这个孽……”

说罢,她又扯着嗓子号哭起来。

“那个牙子是谁,你可还认得他么?”萧靖在她哭泣的间歇插上了一嘴:“或者,你知道他叫什么也行。”

妇人抽噎道:“买孩子的时候见过两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俺只知道他姓袁,其它的可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这人常在定和县一带活动,要是有心去找,应该也能找到……”

萧靖又问了一些别的事,可妇人一脸懵懂,想来也不知道更多了。

一旁的刘氏紧紧地拉着孩子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她真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旦睁开眼就会醒来,身边的孩子也会消失。

被她拉着的男孩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原来的“娘”,非常不知所措。不过,或许是母子间有感应,他看着亲娘的眼神不像刚才那么陌生了;偶尔两人的目光对上,孩子还会对着刘氏善意地笑笑,弄得她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这位大姐,我家瑜儿多谢你照顾了。”失而复得的孩子让刘氏忘记了之前的一切不快:“这也是缘分吧,若不是你养育了他,奴家又怎能找到他?如果不是你,那他现在……到底会在哪里……”

说着说着,刘氏又红了眼睛。孙少爷半搂住夫人劝慰了几句,微笑道:“那,孙某就把孩子带走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妇人起身讪笑着走到他面前,轻轻动了动嘴。不过,她到最后也没把话说出来,只是略显不好意思又似笑非笑地望着孙少爷,还用身子挡住了出去的路。

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孙少爷。不过,她还是牢牢地盯着孙家的两口子,半点也不肯退让。

只要不傻的人,都能猜出她想干什么。刘氏叹了口气,道:“夫君,这位姐姐把瑜儿养大也不容易。为了瑜儿,她还把嫁妆卖了,咱们怎么也要表示一下才好。”

孙少爷有点不乐意地皱起了眉头。但,他很听夫人的话;稍稍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出一锭银子放到了妇人的手中。

妇人笑了笑,却还挡在他们的身前。人家又掏出一些散碎银子,可她还是无动于衷。

面有愠色的孙少爷沉声道:“出来得急了,身上就带了这些。剩下的都在家人的手里,他们还在县城呢。”

被他一番瞪视,妇人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寻常老百姓对官宦人家的子弟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兴许是因为她知道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才拼着惹上麻烦的风险想多拿点银子。

“还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邵宁也塞了一锭银子到她的另一只手里,冷冷地道:“你都把人家孩子养成这样了,平时连骂带打、不收拾不照顾,孙兄没和你算账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依大瑞律法,你和那人牙子是同罪的。怎么,还想讹人钱财?”

孩子穿的那件破衣服上开了几个洞。从肩上的那个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肩膀上有个长条状的红印,想来是新近才挨了打。

邵宁嘿嘿一笑,握紧双拳弄出了很大的“咯咯”声:“本公子好心劝劝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妇人顿时傻了。孙少爷斯文又心软,看着就好说话;可邵宁不是一个易与的人物,混混有混混的气质,他一拿出那泼皮劲儿来,再凶悍的妇女也要心生畏惧。

于是,她乖乖地让出了路。邵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在了最前面,萧靖紧随其后;孙少爷和刘氏带着孩子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刘氏还对她道了声“谢谢”。

就在一行人要走出院门的当口,被刘氏领着的孩子忽然高声叫道:“我不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线索

你不走?难道,还要留在这个阴暗潮湿、饱受欺凌的地方么?

在前世,萧靖从新闻里看过无数被拐儿童和家人团聚的场面。可惜,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没什么温情可言。

孩子早已不知谁是他真正的父母。当涕泪交流的亲生双亲激动得抱紧他,他只会觉得眼前的这两位是陌生人。从他的眼睛里,你能看出彷徨、冷漠、抗拒,一些性子急的孩子甚至还会挣扎;人都是有感情的,他们拼命想挣脱出去并回到养父母身边,因为他们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就是拐卖给人间书写的悲剧。

听到小孩这么说,刘氏也有些失神。就在她愣住的时候,瑜儿用力挣脱了她的手,跑到了那村妇的身旁。

沉默了片刻,萧靖走过去蹲下身道:“瑜儿,她是你的养母,后面的才是你的亲娘。现在,你爹娘来接你了,你应该跟他们回去才对。到时候,你有好衣服穿,有好吃的吃,还不会挨打。你不喜欢么?”

瑜儿先是点了点头,又使劲摇了摇头。他依旧靠在村妇的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

没想到,还是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孩子呀。

刘氏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好孙少爷搀住了她。脸色苍白如纸的刘氏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颤声道:“瑜儿,你真的不愿跟娘走么?”

男孩的眉头动了动,似乎有点不舍;可是,他转了转眼珠,还是毅然决然地指着村妇道:“她才是我娘!”

解铃还须系铃人。孩子是无辜的,他就像第一眼看到母鸟就将她认成妈妈的幼鸟一样,只认得自己的养母。幸好他还不大,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而说服工作就要靠这村妇了。

话一出口,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孙少爷都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孩子的养母倒是面有得色,大有一种“看你们怎么办,反正我只管看热闹”的劲头。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邵宁眯着眼望着她,神情十分可怖。那感觉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正准备扑向猎物,让人不寒而栗。

村妇想了想,还是板起脸道:“俺不是你亲娘,她才是。既然亲娘找过来了,你就跟他走吧,以后也能少吃些苦头。”

说着,她伸出手捂着身上装钱的地方,不知是怕揣好的银子掉出来,还是怕急红了眼的邵宁过来抢。

男孩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拽着村妇的衣角,高声道:“娘,你不要我啦?”

“都说了你不是我儿子,你听不懂么?”村妇不耐烦地道:“赶紧走吧,以后家里也没有你的地方了!”

瑜儿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在萧靖的上一世,两个家庭为了照顾孩子的感情而达成一个折衷的共同抚养方案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惜,这妇人有了自己的儿子后根本就不在乎瑜儿,家里有这么个孩子就是多了张嘴,对她来说也是种负担。所以,打骂甚至虐待什么的才成了家常便饭。

如此,就算孩子还很在乎这个家,也不能让他在这里生活了。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他早点开始新生活吧。

刘氏冲上来抱住瑜儿,在他耳边温言劝慰着。过了一会,孩子总算答应和妈妈走了,一行人这才离开了村妇的家。

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大家都很累了,可精神却很振奋。瑜儿在刘氏的怀里睡着了,孙少爷几次说把孩子接过来抱着,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刘氏都不肯放手,他也只能顺着妻子的意思。

“今天多亏了两位兄弟。”孙少爷感激地道:“日后有机会请到舍下来,孙某一定尽地主之谊……”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个梳着小辫的小萝莉跑到萧靖跟前,奶声奶气地道:“你是萧靖嘛?”

萧靖冲着孙少爷点了点头又微笑着蹲在了她的面前:“正是。你有什么事啊,小妹妹?”

小女孩伸出小手递给他一张折好的纸,道:“有人让俺把这个给你。”

萧靖接过纸后飞快地展开看了一眼,奇道:“小妹妹,是谁让你给我送纸来的呀?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小女孩为难地摇了摇头,道:“俺也不认识他,就知道是个男的。”

“好吧,谢谢你了。”萧靖拿出两个铜板塞到了她的手里:“我收到了,你快回去吧。”

小女孩欢天喜地的去了。萧靖思索了一小会,对孙少爷抱拳道:“孙兄,我俩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咱们结识的时间不长却甚是投缘,他日我和邵宁定将上门拜访,到时再见吧。”

孙少爷虽有些不舍,却也只能和二人道别。临走时,萧靖还特意低声和他交待了些什么。

待那一家三口走远了,邵宁方才幽幽地道:“那纸上写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了么?”

萧靖却大手一挥:“走,就近找地方睡觉去!”

临近子时,两人以“有急事”为由叫醒了客栈的管事,鬼鬼祟祟地离开了镇子。

萧靖收到的纸条上只有八个字:“明日丑时至慈幼院!”

所以,萧靖才没回县城,因为回去的话等关了城门就出不来了。

至于这字条是谁给的……

两人都觉得是在树林里发箭相救的神秘人。只是可惜这字写得极为寻常,看来看去都找不出半点特色,简直就是中规中矩的公文体,随便换个公门中人来都能写成这样。

“你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别人给个字条你就信,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敌是友呢。”邵宁无奈地道:“万一是个圈套怎么办?”

“咱俩有让人家设圈套的价值么?”萧靖翻了翻白眼:“你别想那么多了,早点到了找地方躲起来才是正经。万一有什么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一路拌着嘴,他们终于在丑时之前赶到了慈幼院外。四周能藏身的地方不少,两人蹲在了一片树木的后面,屏气凝神地望着院门。

好不容易熬到了丑时,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随着吱呀一声响,有个人从侧门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扛着铲子,另一只手背着个麻袋,借着月光大踏步地走向了北边。

“跟上他!”

萧靖一把拽起邵宁,两个人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可怕的真相

在这样月黑风高的晚上走夜路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更何况,是走在阴森的树林里。

扛着铲子的人走得很快,无论多么复杂的地形都难不倒他。看着他健步如飞的样子,萧靖轻声道:“或许是因为他经常走这条路,所以才特别熟悉吧?”

这一走,就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其间,前面的人曾经好几次回头张望,多亏两人反应够快,才没被他发现。

终于,那人停在了一处树木相对稀疏的林地里。他又十分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才放下身上的麻袋,又拿起铲子在离山石不远的地方铲起土来。

邵宁蹙眉道:“大半夜出来挖坑,还背着个大麻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话说,他是慈幼局的,这地方也不产什么东西,能装在麻袋里又需要出来埋的……”

邵宁愕然站起了身。他怒视着远处,满脸激愤地张大了嘴巴,一句脏话也冲到了嘴边。

所幸,萧靖的反应很快。他一把捂住了邵宁的嘴,在他喊出声之前把他整个人按回了藏身的石头后面。

“你是有病么,想前功尽弃?”萧靖愤然道:“先踏踏实实看着,你现在上去又能做什么?”

邵宁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远处的那人挥汗如雨地干了好久,才扛起铲子往回走。他刚经过两人藏身的大石头,邵宁就要前去他刚才所在的地方一探究竟;萧靖轻轻拽了他一把,又对他摇了摇头,拉着他跟上了神秘人的脚步。

扛着铲子的人径直回到了慈幼局,没有再去其它的什么地方。

邵宁恨恨地道:“咱们还跟他回来干嘛?直接去他埋东西的地方看看不就好了!”

萧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只见那人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就有个小厮打着灯笼给他开了门。

在某个瞬间,他露出了一个侧脸。邵宁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人不就是慈幼局的严管事么?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里总共就那么几个服务人员,刚才两人就觉得身形有点像他,只是这时刚刚能够确定而已。

萧靖用拳头在大石上轻轻捶了一下,道:“走,回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走在了前面,邵宁赶紧跟上了他。

适才跟踪严管事的时候,两人并未做记号,因为怕他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不过,他走的虽然很远,那路却并不难找,只要走过一次就能有些印象。

萧靖带着邵宁沿原路走回,终于发现了严管事埋东西的地方。

两人没有铲子,便一人拿着一块尖石在地上挖掘起来。刚刚翻动过的土质还算是松软,向下挖了一米左右,萧靖手里的石头就碰到了什么东西。

邵宁晃亮了火折子。才看清地上的物事,他就大叫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眼前的东西让他受了太大的惊吓,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都被吓成这样,可见有多恐怖。

萧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直接被埋在地里的死人。

稍稍定了定神,他咬着牙扒开了尸体上的土,露出了脸部细嫩又惨白的肌肤。

是个孩子!

萧靖不懂刑侦,却也能看出这孩子死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他准备挖出遗体一探究竟时,火光忽然熄灭了。

“来帮个忙,别光看着。”他沉声道:“被吓着没关系,要是老半天都缓不过劲来,就表示你怂了。”

“谁说老子怂了!”邵宁哆哆嗦嗦地靠了过来,连牙关都在打颤:“这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么!谁跟你似的,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不去当仵作简直屈才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不下去了。刚才,他借着月色看到萧靖闭紧了嘴巴做了个干呕的动作,想来他也在苦苦忍耐,并不比自己强多少。

想到这儿,邵宁蹲在了萧靖的身旁。为了不破坏尸体,他们小心翼翼地挖掘了很久,才把它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

重新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尸身。死者是个小男孩,身上穿着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可不知怎么,萧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沉吟片刻后,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什么,便脱去了小孩身上的衣服。

之后,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孩子的肚子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看上去,应该是有人用刀从胸口向下生生剖开了他的胸腹。眼下,肚皮上有用桑皮线缝合过的痕迹,可不知是缝合的手法太差还是行事太匆忙,许多缝过的地方已经开了口子,连线头都露在了外面。

萧靖狠下心揪下了一段线。他把自己的火折交给了邵宁,才用颤抖的手轻轻分开了肚皮。

他借着火光看到的,是被胡乱塞回去的内脏。应该说,肚子里的器官是幸运的,至少它们还在主人的身上;可是,有些器官就没那么走运了,比如心脏。

这孩子顶多四、五岁。萧靖和他一样大时,还是个聪明活泼、满地乱跑的顽童。这个年纪,本就应该和小伙伴们一起愉快的玩耍,享受童年的欢乐。可他却变成了这副惨相,实在是惨绝人寰。

虽然覆上了一层土,却也能看出他的双眼仍旧圆圆地睁着,仿佛在用眼神质问这个残酷的世界,诉说他的愤恨与冤屈;萧靖轻轻用手帮他合上了眼睛,咬牙道:“小小一个慈幼局,竟然有如此耸人听闻的勾当!”

这种靠财政拨款活着的机构,通常都没什么余钱。这也很好理解:在大瑞朝的官场,层层盘剥几乎是家常便饭;上上下下的官员你伸一下手我伸一下手,真正能用在慈幼局的钱可能也就剩原来的三四成了。能留下一半,都算是那群人有良心。

慈幼局没什么余钱,有孩子病了实在治不好也没办法,谁都能理解。所以,虽然早有不详的预感,可回来松土之前,萧靖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期盼着是严管事怕别的孩子伤心,才大半夜的来这里埋病死的孩子。

没想到,真相竟是这般可怕!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细思极恐

萧靖咬着牙没有再说什么,邵宁却已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他握紧了拳头,红着眼狂吼道:“我去打死那个姓严的!”

还蹲在地上的萧靖马上起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他一直挺羡慕邵宁的。这孩子过的是鲜衣怒马、少年任侠的生活,路遇不平之事就想插上一脚,活得极是潇洒自在;这率性而为的作风当然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的缺点。

“你要去,我不拦着。”萧靖肃然道:“可是,你得想想:如果你动了手,孩子们怎么办?你真的觉得,慈幼局就那么简单么?万一有人察觉到了问题,为了掩盖罪行而对那群孩子不利,你该怎么办?”

邵宁用力喘着粗气,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过了好久,他才克制住了情绪,一字一句地道:“那你说,现在要做什么!”

萧靖转身走回了埋着孩子的坑边,轻声道:“陪着我,继续挖。”

邵宁愣住了。

萧靖十分温柔的把那具尸体搬到了一边,又用尖石在附近挖了起来。虽然要挖的坑很深,可他的动作极轻,就好像一个生怕损坏了重要文物的考古学家。

邵宁犹豫了一下,也蹲到了他的身旁。

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一直蹲着工作把他俩累了个半死,可比起收获,这点疲劳根本就不值一提。

在挖出尸体的那个坑的周围又多了很多新坑。细细数来,大大小小的坑有二十多个;坑里面,都是些让人心酸或心碎的东西。

有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还有些连半点模样都看不出来。挖着挖着,偶尔还会传来清脆的碰触声;有了经验就会知道,这一定是挖到遗骨了。

如果一开始挖的时候他们的心中还有恐惧,那么后来,两人都已麻木了。从挖出来的尸骨看,死者有大有小,最小的只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

慢慢的,天边浮上了一抹鱼肚白,精疲力竭的两个男人终于停下了动作。他们坐在地上绝望地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与悲伤。

“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至少要把我抱过去的孩子领出来!”邵宁摇摇晃晃地起身道:“你也看到了,这里死的婴儿有四、五个,说不定哪天他就遭殃了。到时候,就晚了!”

这次,萧靖没拦着邵宁。他深吸了口气,一边把从土坑里挖出来的土往回填,一边道:“我劝你不用着急。你仔细看,每具尸体腐烂的程度都不一样,死的时间应该有一定间隔,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你想想,如果慈幼局经常出现无法解释的人口失踪,那姓严的又如何掩饰?那孩子至少短时间里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

邵宁这才“嗯”了一声。

萧靖又道:“你歇够了没?快来搭把手。咱们得赶紧把这块地弄回原样,要不万一有什么人误打误撞地跑过来,这事就说不清楚了。记住,一定要把痕迹都抹掉,翻过土的地方尽量掩饰一下。如果严管事再过来的时候看出什么蹊跷,那才会害了慈幼局的孩子们!”

邵宁应了。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那些被翻动过的所在都恢复了原样。虽然还是有个别难以掩饰的地方,但严管事应该只有夜里会来,黑灯瞎火的想必看不出什么问题。春季多雨,这些天里若是再下上一场雨,那就万无一失了。

是要离开的时候了。

萧靖走出了十几步后,转回身望向了身后的空地。

低下头默哀了一会,他又神色肃然地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

邵宁也鞠躬致哀。又站了一小会,萧靖才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特意绕了点远。之所以大费周章,就是怕在慈幼局周围与人遭遇,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早餐,两人便回到了县城的客栈里。说巧不巧,刚准备躺下补个觉,就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的店小二,他的手里还捧着封信:“公子,有人让小的把这封信给你。”

萧靖点头接了过来。他本以为又是神秘人,可打开一看,却是孙少爷留下的。

看着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疲惫不堪又紧绷着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打发走了小二,他把信纸递给邵宁,便自顾自的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睁开眼时,已是午时。拍醒了邵宁,两人准备出门了。

既然已经发现了问题,就不能再耽误时间,必须在更多的孩子遇害前搜集证据,找到对策。那家慈幼局涉嫌贩卖人口、杀害儿童,犯下的罪行应该远不止眼下暴露的这些;换言之,民间应该有不少苦主。如果可以寻访到他们,不仅能极大地丰富报道,还能为案件提供证人、证据,无论如何都应该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努力一把。

所以,在回来的路上萧靖就和邵宁商量好,要通过分头行动来收集各类信息。之后,他们会坐在一起把信息汇总起来,看看是否有什么有用的。

正准备出门,邵宁忽然张大嘴巴指着桌子,脸上写满了古怪。

“怎么了?”

一脑袋问号的萧靖看了眼桌子。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身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桌子上怎么会有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孙少爷的。他还记得,收到这封信后自己和邵宁就栓上门开始睡觉了,中间应该没有任何人进过外间才对。

到底是谁?他又是怎么把信送进来的?莫非,这人有飞天遁地之能?

细思极恐啊!

萧靖慢悠悠地走过去拿起了信。拆信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唯恐信里有诈;待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甚至,他还显得很是开心。

又是那个神秘人!

字迹还和上次一样,中规中矩毫无特色。信里有两张信纸,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可写的东西却出奇的简单:全是定和县内的各种地址!

萧靖笑出了声。

他到底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他是友非敌,就够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打探

有了这些地址,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萧靖也不知道神秘人是怎么搞到这些的,反正他唯一关心的就是手头的信息好不好使。事实证明,人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除了极个别的地方,信上写的地址住的几乎都是与慈幼局这三个字有关的家庭。

有的人家曾因贫穷把娃娃在那里寄养了几年,孩子回来后性情大变;

有的人家曾有人在慈幼局工作,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到现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的人家曾经遗弃孩子,后来有了悔意想领回,却被告知孩子病死了;

还有的人家干脆和孙少爷有一样的遭遇,跑去找自家孩子却遇到了西贝货,最后只能愤然离开。

萧靖和邵宁探访了几天,收获颇丰。眼见着剩下的地址没几个了,萧靖决定尽快抓紧时间跑完,以免耽误时间。

眼下,他就站在一座宅子的门前。

这是第二张信纸上写着的最后一个地方。和前面有所不同的是,这一行字特别的大,写信的人还特意在上面画了个圈,似乎在凸显它的重要性。

萧靖摸了摸头。信上虽然是这么写的,但怎么感觉这座宅子半点人气都没有?

绕着走了一圈,他终于找到了一扇门缝比较宽的侧门。偷眼向里一看,里面只坐着一个懒洋洋的中年人,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儿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为啥要来这里啊?

萧靖到处找了一个遍都没找到梯子之类的东西,也就没法窥探人家院子里的情况了。迫不得已,他来到刚才那扇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大门打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面沉似水的中年人。他仔细打量着萧靖,冷冷地道:“你是谁,来找谁的?”

萧靖早就想好了说辞。面带微笑的他不徐不疾地道:“请问,刘老三家是住在这里么?”

中年人冷哼一声道:“你走错了,刘老三家是西边那家。”

说罢,没等萧靖言语,他就重重地砸上了门。这声音实在太响,连早有心理准备的萧大社长都吓了一跳。

单看他这态度,也像是心里有鬼的。

转身走向一旁的萧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虽然大门只开了不到十秒,但也够了。

中年人的身形不足以挡住整个门口。从他身体与门框的缝隙中,萧靖看到后面的房子里冒出了三个小脑袋,分别是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不过,他们只露了几秒的头就从视野里消失了,想来是受了呵斥,所以不得不离开了那里。

这么大的孩子充满好奇心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三个人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无忧无虑的样子!

恐惧是他们脸上唯一的主题。那并不是一般小孩子面对来访陌生人的那种新奇又畏缩的恐惧,而是一种彻头彻尾、让人看了便会心生寒意的胆怯。

他们的表情,与电视台法制节目深入黑砖窑时拍下的惶恐不安的童工们十分相似。若不是长期受到殴打谩骂,天真无邪的孩子又怎会变成这样?

某个瞬间,萧靖还看到小男孩圆圆的脸蛋上有一道疑似伤疤的东西。虽然那一眼看得说不上多真切,可他至少有七成把握。

萧靖径直走向了刘老三家,一直没有回头。敲响了门,他和一脸蒙圈的刘家人聊了几句就成了人家的座上宾,被一家子人热络地迎了进去。

在他身后紧张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也放松了下来。

良久,萧靖走出了刘家的大门。

套话的方法很多,只要找到大嘴巴的街头大妈,各种东家长、西家短就没有问不出来的。

他一早就跟人打听清楚了,刘家的大儿子是个行商;眼下是春季,他刚出发半个月,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回来。

于是,萧靖拿了银子上门,号称是他家大儿子的朋友,受他之托来送钱的。有人给钱,就算没有家书家里人也很乐意接待:若不是受人之托,谁没事白给你钱啊?一定错不了!

刘家就是平民老百姓,没什么人给下绊子使阴招,这些钱他们收得心安理得。

在刘家盘桓了一会,萧靖便告辞出来了,免得待上太久让旁边那家人起疑。出了镇子,他在外面绕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跟踪后,他又踱了回来,在街角找了个大妈聚集的地方歇脚,顺便跟着人家热络地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他不经意地说出了自己走错地方的事。有个很是好事的大妈听到这个,便放低了声音凑到了他的旁边,神神秘秘地道:“哎呀,你可少去那种地方。那家人可凶了,以前有小孩子把毽子踢进了他们家院子里,好声好气去拿还挨了顿揍呢。”

旁边一个大妈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他们家的孩子那么多,却一点都不会带孩子,每次看到那几个破衣烂衫的娃我就一阵心疼。哎,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对了,这家人的亲戚也挺多,还经常走动!老有人带着生面孔去他家,顺便还捎来咱不认识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来寄住的还是来干啥的。”

第一个开口的大妈想了想,又道:“以前,有个妇人抱来了一个没断奶的孩子。那次以后,我就没见过这家里有女人进出。说起来,孩子们也挺可怜的,家里连个女的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又有人插话道:“嗐,你们管人家怎么过呢?俺说个事可都别往外说啊,听说这屋子闹鬼,他家里住的人每日亥时三刻就要一起搬到镇外的小屋子去,有人亲眼见过的!所以,人家男人多是正常的,阳气盛些才好镇宅嘛!去年小月她娘夜里去给犯急病的婆婆抓药,路过这宅子的时候还听见哭声了,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啊,吓得她屁滚尿流地就跑了,连药都扔在地上不管了……”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萧靖一边附和,一边把话都记在了心里。

这哪里是什么鬼宅,分明就是转卖人口的窝点,肮脏交易的中转站!

该收集的材料,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收网

这些天,严管事一直有些心慌。

他的身体没什么不舒服。除了前天下了一场透雨,天气一直很好,慈幼局的工作也很顺利,按说没啥会让他不安的事情。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坐立难安。久而久之,这人干脆趴窝了。要干的活,他都交给了其他的人,自己则猫在一个不太引人关注的角落里,悠哉悠哉地躲起了清闲。

如果说如今的慈幼局和之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人气了。

一直以来,慈幼局都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官府没工夫管,平民百姓除非有事否则很少来,是以有的时候他一天都看不见一个外面的人。

这些天却大有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温渐渐变暖所以人们也愿意活动了,总有些或生或熟的面孔来这里参观,而且一待就是多半天。

对此,严管事是有些警觉的。不过,外面总是一片风平浪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来;时间长了,他紧绷了的心就放松了下来。毕竟,往年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些道门会组织信众分期分批来慈幼局之类的地方做善事,所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更何况,有些勤快又同情心泛滥的人还会帮着干点活。严管事手下本就没几个劳力,那几位还整天叫苦不迭的说活太重,如今有人主动帮忙,他当然求之不得。

一阵小风刮过,感觉十分舒适的他打了个哈欠。“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不会太多,他决定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先睡上一觉再说。

就在他马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搅了他的睡意。

他的身后有一扇角门。平时,这扇门很少打开;而且,慈幼局的人都知道:一旦有人从这里敲门,那肯定是找严管事的,所以他们都不会去管。

严管事竖起了耳朵。敲门声停歇了一阵便又一次响了起来:先是急促的三声,然后是平缓的两声;最后,又是急促的三声。

不会错了!

他火急火燎地跑到了门前。匆匆打开门,眼前已空无一人;倒是地上有块石头,石头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环视了一周,四下无人;严管事匆匆揣好信纸,闪身躲进了堂屋。

展开信的瞬间,严管事的脸上还有些期待和愉悦。可是,随着目光从右向左慢慢扫过,他的笑容僵住了。最后,他整个人都被汗水浸湿了,手也剧烈地颤抖着,手中的信纸也像一根鹅毛似的轻轻飘落到了地上。

忽然,他的情绪失控了。

半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了堂屋里传来的狂笑声。有人错愕地愣住了,有人被吓得躲开到了一边,还有人快步跑过去推开了屋门。

门一开,严管事便厉声喝到:“别过来!”

来的人是一直在忙碌的那位小厮。被人这么一吼,他立刻停下了脚步;不过,他虽然没有继续前行,却也没离开。

门外的光线照了进来,严管事的神志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深吸了口气,道:“是你啊,进来吧。”

小厮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严管事附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不少话,似乎在交待什么。

满脸惊惧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点头。

终于,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小厮如蒙大赦般跑出了屋子。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面无表情的严管事。

阴沉着脸的他就像个死人。过了好久,他抬手点亮了烛火,又把那封信放在了火上。

屋里亮起了火光。直到火快烧到手,严管事才把信丢到地上。很快,火灭了;他把灰烬扫到了一边,走到门前“砰”的一声关上了小厮走时没关好的门。

没过多久,慈幼院外面忽然变得嘈杂起来。那声音有点奇怪,其中不仅有差人的吆喝声,还混有哭声、谩骂声。不一会儿,动静又小了不少,应该是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走到了门前,准备开始干正事了。

热闹的不止正门。所有的门外都或多或少的有些动静,想来是外面的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想放走一个。

“官差办案,闲人回避!兄弟们,遇上这院子里的人,只要比扫把高的,不问男女一律拿了!”

带头的人发了声喊,其余的人纷纷应诺。几秒后,大门轰然打开了,一个差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尽管他努力想停下脚步,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他还是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容易么?奶奶的,早知道这门压根儿就没上栓,老子就不踹门了!

在他身后,几十号人涌了进来,人群里有官差,也有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百姓;闹腾了一会,大家才有工夫仔细看看院子里的情况,可这一看,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慈幼院的孩子们本来在院里玩得正欢。见到一大堆陌生人进来,他们反而被吓到了,有的人回了屋里,有些则三五成群地躲在墙下,用小眼睛打量着闯进来的人们。

官差要拿人,拿谁去?这里一个比扫把高的人都没有!

没有慈幼院的人,也没有来帮忙的无辜群众……莫非,成年人都躲起来了?

领头的差人冷哼了一声道:“那群人一定是藏到房子里去了,给我搜!”

马上就有七、八个见机快的人冲向了房子。有些红着眼睛的百姓也跟了过去,却没有人阻止,可见他们并不算官差口中的“闲人”。

不多时,有个差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众人跟前,摇头道:“大哥,都找遍了,一个干活的人都没有,就连奶娘都跑了……倒是堂屋里,有个……”

说到这里他就不肯再说了,而他的眼神也有点躲闪。

领头的差人马上就明白了手下的意思。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堂屋的门口,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屋门。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具挂在房梁上的尸体。

同一时间。

还有一队官差在树林里,他们指使着同来的民夫奋力挖掘,地上很快就多了不少大坑。

邵宁在一旁不停鼓噪:“这里,对,还有那里,全是遗体和骨骸,至少有三十多具……”

在差人的不断催促下,民夫们也越来越卖力气。不久,所有被指有尸骸的地方都被挖开了。

可挖出的尸骸,只有区区四具。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网不捞鱼

不仅邵宁呆住了,连肃立在他身旁的萧靖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其它的尸骸都不翼而飞了?

虽然光凭剩下的四具也足以印证罪行,可这数量无法证明慈幼局对孩子的摧残是长期、有组织、有预谋的。

附近还有些土地有翻动过的痕迹。不死心的邵宁带着人到处挖掘,却什么都没能挖出来。

“走吧。”萧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在这儿待着已经没有意义了,去慈幼局看看。”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邵宁重重的一拳打在了身旁的大树上:“明明就差一点了……”

“现在说这个,有用么?”萧靖快步走在前面,连头都没回:“要是没人通风报信,我才比较奇怪呢。刚才和那群人同路的时候,你看到他们那模样了吗?去拿人都那么咋呼,唯恐别人不知道官差要到了,这还不够明显么?”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脚底下有个较大的树枝挡住了路,他飞起一脚把树枝踢到了一边。

孙少爷的爹是天宁州的知州,而定和县正在天宁州辖下。若是平常,他才懒得管这摊事;可是,丢掉的孩子是自家的独生孙儿,丢的方式又是如此的可恶、可怖,他怎能不怒发冲冠?

是个人就清楚,这里面定然有不少龌龊;仔细和同僚打听了一番,他才下了道公文,着人飞马送到了定和县。上峰的交待,县里自然是格外重视的,所以他们才会出动了这么多人。孙少爷也一同赶来了,在他的引荐下,一众官差便由萧靖和邵宁带着去挖尸取证。

可惜,功亏一篑。

不多时,两人便赶回了慈幼局。待看到严管事的尸体,邵宁又发了一通火,萧靖也只能摇头苦笑着蹲在了地上。

慈幼局的其他工作人员都不知所踪了。事到如今,官府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严管事身上,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从某个角度讲,这还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邵宁的火气还没消去。他就像疯了似的满院子乱窜,柴房、水房、厨房、茅房……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他翻了一个遍,可他始终没能找到任何躲藏起来的成年人。

即便这样,倔得像一头驴的邵宁还是不甘心。他刚向院外冲去,就有个身影闪身站到了他的前面,来不及收住脚步的他差点扑到那个人怀里。

“别白费工夫了。”萧靖淡淡地道:“我老家有句话,叫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上个小尾巴尾巴鱼。咱们这才哪儿到哪儿,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好善后。”

说罢,他走向领头的差人,抱拳道:“这位官爷,严管事可曾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了么?如果有的话,可否让在下一观?”

萧靖并非无的放矢。适才,他听身边走过的差人说了这么一句,所以才有此一问。

那人顿时面露难色。这东西审案时要用,所以即便是负责抄没的他也不敢随意看,更何况给外人?

不过,他也知道萧靖是那位孙少爷的朋友。想来想去,他还是偷偷把萧靖拉到了一个角落里,又把严管事的那封信递给他,道:“公子要看就尽快吧,此事干系不小,你我莫要招人猜疑才好……”

萧靖点头道:“多谢了。”

展开信纸,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严某身为慈幼局的管事,不仅不能善待这些孤幼、抚养他们长大成人,还被猪油蒙了心,把孩子卖给一些来路不明的人,以此来中饱私囊为自己牟取私利。结果,无数家庭骨肉离散、天涯远隔,双亲与子女也永无再见之日。

不仅如此,我还肆意虐待、杀害幼儿。一旦有孩子惹我生气,我便用药物或钝器将之杀害。为了让自己感到爽快,我还把他们剖心挖肺,拿去喂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今日,严某才发现自己的行径是这般的惨无人道。可惜,悔之晚矣!

做下如此天理不容之事,我实在是罪无可恕,只能以死谢罪。所有的事都是严某做下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他人无涉。从严某手中收买幼儿的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慈幼局,只要官差能抓到他,一审便知……”

萧靖冷笑着把信还了回去。

这姓严的倒是痛快,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说什么“与他人无涉”,可能么?从种种迹象看,慈幼局对孩子的残害与贩卖是一个系统工程,这些事靠一两个人就能搞定?

他还在信里虚情假意地揭发同伙,当别人都是傻子啊?你的伙伴们都是死人么,谁得知了这里的变故还会傻乎乎地跑来自投罗网?最后,官府多半会抓个倒霉的人牙子当替死鬼,这不是就是套路么!

可恶!

就算这姓严的只是个给人当枪使的小角色,也是死有余辜!

萧靖正想和邵宁交待点事情,便听到有人大喊:“不好,走水了!”

猛一回头,他看到两里外的地方窜起了一道浓烟。从他站的位置,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

过了一会,有个差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院里,满脸阴沉地道:“走水的是严管事家。家里可能是淋了火油,火势不小,费了好大劲才扑灭。我进去看过,所有人都烧成了焦炭,根本就没法辨认了。不过,从人数看,严管事的妻儿老母应该全烧死了,家里一个活人都没剩下……”

萧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些人下手够狠,行事也够果决。

严管事啊严管事,你可曾想过自己家人的下场么?

你的上家或许通过什么渠道送来了消息,告诉你会保全你的家人。可是,你的尸骨未寒,家人就随着你上路了!如果你知道最后变成这样,一定会悔不当初吧?

或许,那里被烧死的人只是你的上家想办法找来的替死鬼。若是真的,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这只会加重你的罪孽!

萧靖长长地叹了口气,迈开大步走向了喧腾的人群。

第一百七十章 不放弃

对差人们来说,搜查的事已经结束了。带头的那位吆喝了一声,其他的人便跟在他的身后鱼贯走出了院子。最后,剩下的只有一群普通百姓,他们茫然的四下张望着,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这些人大都是吃过慈幼局亏的苦主。萧靖和邵宁在寻访的过程中和他们建立了联系,他们会集体跑来,也是因为得到了通知。

其实,前几天来慈幼局闲逛的人都跟他们有关。有一部分人丢孩子的年头较早,那会的管事还不姓严,于是他们便自己跑来当眼线;不方便露面的,则找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反正要有人盯着这里,以防有人对孩子们不利。

即便是夜里,也有人在院外守着。万幸的是,这段时间严管事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去埋尸。

同仇敌忾给了这些苦人一个共同的理由和寄托。可是,眼下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宝儿,你在哪里啊!”

一位母亲痛彻心扉的呼唤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有些人哭了,有些人像她一样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还有人咬着牙在孩子中间搜寻着,期待着能看到相貌上哪怕有一点点像自己孩子的娃娃。

有个愤怒的男人涕泪交流地跪在地上,大声吼道:“慈幼局这群杀千刀的,我操他十八辈祖宗!老子找遍了十里八乡都没找到孩子,他肯定是让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玩意给害了!”

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娃儿,娘对不住你。要不是前两年家里穷,娘又怎么会把你送到这鬼地方来,也不知道你走之前到底遭了多少罪……”

“老天开开眼吧,你怎么不把这些恶人都收了!俺这么老实本分的人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我家的俊儿小时候一直好好的,五岁的时候来慈幼局寄养了两年,回去就变得沉默寡言,连句话都不愿意说!呜呜,谁能告诉我,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夫君啊,你走得好冤!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你来这儿找活计!去年,你来了才一个月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里的人说你进山走丢了,我呸,谁信他们的鬼话!报到官府,官府也不管!依我看,肯定是他撞破了这地方的恶事,所以被人灭口啊!夫君要是在天有灵,一定要这些畜生不得好死!”

很多人在来之前还对找到亲人这事抱着一线希望。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想找的人也没找到;当希望瞬间变成了绝望,他们也只好用言语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也唯有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那声音非常沉闷,可是有高分贝的声音铺垫于前,所有人都已经把目光投了过去,自然也目睹了那边的惨状。

有个妇人一头撞到了墙上。她的额头满是鲜血,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离她不远的人们纷纷上前查看……还好,她还有鼻息。

幸好刚才有人拦了一下,减缓了她冲向院墙的势头。没人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许,她也像这里的许多人一样,失去了至亲之人?

人们脸上的哀戚之色更重了。在很多场合,悲伤与绝望会蔓延、传染;再这样下去,保不齐会有人步她的后尘,尝试着以最愚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诸位静一静,请听我一言!”

萧靖站在人群中央扯着脖子喊了一嗓子。托广告招商会的福,他的嗓门足够大,就连那些仍在痴痴寻找孩子的人都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鄙人姓萧。各位可能没听说过镜报,不过这也不要紧。我知道大家很难过,可在下有一番良言,无论如何都希望你们能听进去。”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故事。有的人失去了孩子,有的人失去了丈夫;或许,还有些人的一生都被这慈幼局毁掉了。对一个家庭来说,孩子是未来,是一切;而这,也是你们失去希望的理由。

不过,无论多么悲伤,生活也要继续。为了找孩子,你们尽力了!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难道你们就要这么消沉地活下去?”

“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个暴脾气的男人大声喊道:“你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曾失去家人和孩子,怎么可能体会我们的心情!”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被安慰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出言安慰的人不能将心比心,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怜悯和同情是极其廉价的。

萧靖摇了摇头,轻笑道:“大家可能不知道:失去亲人的苦楚,萧某也很清楚。不说别的,如今我便和所有的亲人天人永隔了,所以我才明白诸位的心情!”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般坎坷的遭遇!

萧靖组织了一下语言,续道:“我并没有让你们放弃希望。恰恰相反,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怀揣着希望,只有这样,你们才有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想找的人。在萧某看来,人决不能消沉,如果不能积极地面对生活,谁能保证自己能等到亲人归来的那一天?如果你等待的人回来了,你却变得不再是你了,那该是件多么遗憾的事?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你们能够振作起来。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些招数,将来若有机会,必能为大家出一份力。”

环视了一周,他又道:“官府的人都走了,这慈幼院一时半会可能没有人来接管,可有谁愿意留下来帮忙照看这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么?”

“我!”

还没等别人答应,邵宁第一个跳了出来。

萧靖点头道:“萧某要在这儿看着孩子们,你就算不报名也得留下来。还有别人么?”

等了好久,终于有人举起了手。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萧靖笑了。他扬起头,高声道:“说到这儿,我还有一件要事想和大家商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

慈幼局的孩子们已经睡了,萧靖和邵宁却还在院子里望天。这会若能放上一曲《虫儿飞》,应该还挺应景的。

邵宁看了他一眼,道:“你那招有用么?万一没人来可怎么办?”

萧靖微笑道:“怎么会呢?你要是不信,咱们可以打赌!”

邵宁摇头道:“老子才不跟你赌。跟你赌八成赢不了,为啥要做赔本的买卖?”

三个时辰前。

萧靖环视着众人,说出了他想和大家商量的事:“诸位可曾想过从慈幼局领走孩子么?”

大瑞朝的规定比较人性,五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而从慈幼局这种公益机构领养孩子,条件就更宽松一些。萧靖粗略地算了算,光是此处就有三、四十个符合条件的小孩,如果有人愿意把他们领走,那这里的负担也能减轻很多。

年龄较大或有疾病的,就先养在慈幼局。但,那些膝下没有子女的人可以先认下义子、义女,之后再不定期来探望,双方不断培养感情;这样既能让失去子女的父母们有个寄托,也能让孩子幼小的心灵有所依靠,堪称两全其美。既然能把一个孩子认作干亲,说明义父母们对他至少是看对了眼的。一来二去的,弄不好还真能擦出点火花呢。

这样,当孩子长大了走上社会,就不会无依无靠;万一这些苦人一直找不到孩子,也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

萧靖讲出了他的道理,而在场的许多人都或多或少的有点意动。他们以前未尝没考虑过领养,可心里总还是抱着些侥幸心理。当下,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只要熬过了心里的那一关,大多数人还是理性的。

“此事不急,列位回家可以再考虑考虑。”萧靖笑道:“十日后,我们将在这里举办一场收养会。如果大家有兴趣,到时来看看就是!”

……

回想着众人五花八门的表情,仰望星空的萧靖又是一笑。他也不管邵宁在没在听,自顾自地道:“下午我又找了趟孙哥。有些话我一介布衣不方便说,就让他代劳了。定和的知县已经答应了,这几天就找人来接管这慈幼局;咱们办领养会的事也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了。

咳,他有什么可不同意的?本来这地方就是可以领养的,只不过一直没人给宣传,才弄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百姓多领走点孩子对他来说没准还是件好事呢,吃空额什么的就更方便了……对了,我让你办的那件事,你可办妥了么?”

没人回话。萧靖转头一看,邵大公子已经斜靠在椅子上,看样子是进入了梦乡。他略显无奈地拍醒了邵宁,哂笑道:“过几天咱们还有得忙呢,你可千万别着凉!”

原本算着也就十天的出差计划被延长了。第三天,接管慈幼局的人就来了,两人也回到了客栈。他们一边整理稿件一边忙领养会的事,飞逝的时间就又走过了好几天。

时间到了第七天正午。萧靖正在伏案书写,小二忽然跑来道:“萧公子,外面有位姑娘找你!”

忙活了半天、正在闭着眼睛打盹的邵宁一听到“姑娘”两个字,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跑出了屋子。萧靖翻了翻白眼,也放下笔跟在了他的后面。

还没走进大堂,便能看到俏生生的陆姑娘。从她身边走过的,但凡是男人,都忍不住要让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对这样的场景她倒一点也不以为忤,只是负着手又用一双明亮的眸子四处扫视着。

烟鬟雾鬓,香腮嫣红,樱唇点绛。这样的一位白衣妙人站在堂中,客栈的人气都被带旺了,有不少闲汉走到她身后指指点点;心里对人家女宾十分过意不去掌柜去赶人,结果赶都赶不走。

萧靖走到她面前,很是不好意思地行礼道:“陆姑娘一路辛苦了。说来惭愧,我和邵宁确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这才大老远把你叫来,真是过意不去。”

这话他说得十分真诚。信使回去需要四天,按说她乘车过来也要四天,可她居然第七天就赶到了。看她颇为憔悴,估计一路上没少折腾;下属对工作这么负责,萧靖作为领导自然也很受感动。

归根结底,还要怪他和邵宁没什么才艺。接下来的工作需要画大量的人像画,而他俩没有人精于画功;想从本地请画师,可前段时间俩人糟践了太多银子,恰好这里又没有邵家的生意。为了不被客栈赶出去喝西北风,想来想去,也只好找人捎信回去让陆姑娘过来跟着干点事情了。

幸好,她是报社里除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萧靖以外最容易安排时间外出的人。

“公子客气了。”陆姑娘点头道:“奴家本就是报社的人,工作都是份内的,有什么可辛苦的?需要奴家做什么?公子现在就请吩咐吧。”

萧靖应了一声。他正准备交待工作,邵宁忽然在一旁怪笑道:“陆……陆……陆……”

陆你个球啊!

人家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没错,可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至于花痴成这样么?

萧靖还在鄙视邵宁呢,陆姑娘却撇了撇嘴,干脆地道:“邵公子想叫奴家什么就叫什么,不用这么支支吾吾的。”

邵宁乐了。他得意地白了萧靖一眼,道:“那,我可就叫你珊珊了。哎,咱们都这么熟了,还公子来姑娘去的,多生分啊。还是这名字好,亲近。以后你就学小潘叫我邵哥就行……”

萧靖耸了耸肩。这小子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用下半身思考,我这儿说工作呢,他倒惦记着怎么和姑娘套近乎。不过,这么一搞也好,既然人家女孩自己都不在乎闺名什么的,那以后就可以怎么方便怎么叫了。

陆姑娘在报社里主要负责图片,所以她经常有机会在编辑办公室作画。每一幅画她都会署上“陆珊珊”三个字,有幅山水图她还送给了报社,现在还挂在堂屋的墙上呢。

邵宁还想再说,陆珊珊却把头转向了萧靖,似笑非笑地道:“那,萧社长到底想让奴家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俺叫地瓜

陆珊珊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有点奇怪。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像下级对领导说话,倒有点像是……充满暧昧的暗示。

萧靖的心砰砰乱跳了几下。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跟大色狼邵宁可不一样!男领导叫女下属出差就一定别有所图么?叫你来自然是有正经工作,难道还要你侍奉枕席不成!

萧靖笑道:“不着急,你先在这客栈要间房住下吧。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说。”

陆珊珊却道:“奴家在定和县有位朋友。既然来了,便去她家借宿,顺便叙叙旧情。时间紧迫,萧社长还是先说工作吧。”

萧靖假装扭头咳嗽,在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偷偷瞪了邵宁一眼。看吧,都是你小子惹的祸,把人家姑娘吓着了!

邵宁则一脸不忿地回瞪着,那玩世不恭的眼神仿佛在说:叫个名字怎么了?老子认识的姑娘,哪个不是见面才一两天,就叫本公子“冤家”了!

“既然你另有安排,咱就长话短说。”萧靖就近找了张桌子,三人在桌子旁边坐下,开起了小会。

他们说的内容,掌柜的也听不懂。过不多时,就见这三个人抱着一大堆笔墨纸砚急匆匆地离开了客栈。

直到酉时二刻,萧靖和邵宁才一脸兴奋地赶了回来。他们似乎还有事情要忙:饭食是送到房间的,屋里的灯也亮到了很晚;偶尔,周围的旅客还能听到被极力压低的争论声……

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两人就叫醒了值更的小二,各自抱着一摞纸飞奔而去。

“这是要给人烧纸么?”睡眼惺忪的小二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不对啊,又不是清明……再说,干嘛各走各的啊?”

才过了不到半天,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定和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贴上了东西,这一次贴在各处的纸张出奇的大,很明显不是官府的手笔。天色渐渐变亮,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奇奇怪怪的告示。说起来,它和官府通缉犯人时张贴的榜文有点像:每张纸的上面都画着一个人的半身像,而下面是文字;那画像看上去没下多少笔墨,可这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形象借着简单的勾勒便跃然纸上。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还爱不释手地抱着个地瓜,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好奇之余,自然有人放声读了出来:

“俺叫地瓜。其实,俺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听人说,俺五岁的时候在外面流浪,实在饿极了就刨了别人一颗地瓜。结果,俺遇到了好心人,他就把俺送到了慈幼局里,之后俺就叫地瓜了。

到了这边,俺就多了好多小伙伴。有铁牛、八斤、大喜、小六,每天大家都在一块儿,玩得可开心啦。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俺真想就这么过下去。

可是,有一天铁牛被人领走了。听说,来接他的是他的爹和娘;可是,俺早就知道,他的爹和娘都死在了瘟疫里,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那两个人不是他的亲爹和亲娘,却对他很好。来的时候,他们还拿了好吃的东西分给了大家。铁牛原本不想走的,可他的‘娘’一抱他,他就再也舍不得和那两个人分开了。

最后,他还是丢下了俺们。

八斤和大喜都说他不讲义气。当着他们,俺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要是换了俺会咋样?说实话,俺好羡慕他啊。

俺恨过亲生爹娘。他们凭什么生下俺又丢下俺?俺到底做错了啥?别的孩子能吃饱穿暖,为啥俺却过着靠好心人救济、吃了上顿就不一定有下顿,说不定哪天就会冻死街头的日子?

听说,俺们还算幸运的,有不少小弟弟小妹妹刚出生就被人溺死了。比起他们,至少俺还活着,有饭吃、有衣穿。

俺也想过死。与其这么孤苦伶仃地活着,还不如像他们那样死了,没准还好受些。

可是,被爹娘丢掉的孩子多了!俺的命是他们给的没错,但俺就不信了:没了这些狠心丢下俺的人,俺还活不下去啦?

铁牛走后,俺就和八斤、大喜他们约好了:大家一定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比亲爹娘更好,要活出个人样来给所有心疼俺们的人看看!

现在,俺想要个爹,更想要个娘。在慈幼院不会饿死,可这里不是俺的家。

爹和娘不一定要疼俺。俺是个苦孩子,什么事没见识过?挨过打、挨过骂、睡过大街,还差点溺死在粪坑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俺想要的,就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哪怕不遮风又吃不饱饭,也没关系呀。俺可以帮爹娘干活,只要他们忙完了能陪俺说说话……

要是有这么一天,该多好呀。虽然他们不是亲爹亲娘,但俺一定会把他们当做亲爹娘来侍奉。等俺长大了,要给他们生孙子,生好多好多的孙子;他们想让俺出人头地,俺就去读书。虽然俺看到字就头疼,可要是爹娘让俺读书,俺一定好好用功!

哎,俺又不是铁牛,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也没准,哪天会有人来慈幼院,把俺也领走呢!

嗯,一定有这么一天的!”

整篇文章都孩子气得紧。看得出来,应该是慈幼院的小孩口述,别人负责整理的。

孤儿往往早熟,于是这孩子气的文字里又透着一股刚强和坚韧。他的“想要有个家”的愿望让人心酸,继而心生同情;有些人一开始还嗤之以鼻,听到最后,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这样的告示,县城里还有不少,每一张上都写着一个孩子的故事。显然,做告示的人下了很大的工夫。

事实确实如此。为了多配图,陆姑娘特意画了简笔画,却还是差点活活累死,可见工作量之大。要不是萧靖和邵宁早就写好了一部分故事,又怎么赶得及在后天就是领养会的情况下把告示贴出来?

只有很少人读过报纸的定和县突然就被这些预热用的故事感染了。仿佛是要趁热打铁,领养会的前一天,县城周边的村镇也出现了类似的东西。

是非成败,就看最后一哆嗦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给孩子一个家

天公作美,领养会当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现场的人不少。幸好院子足够大,挤一挤也坐得下。值得一提的是,还有那么七、八个操瑞都口音的人在东张西望,他们也是来看孩子的。

就在萧靖的口信到达京城的第二天,镜报在社会版的某个位置刊登了一则启事:报纸将与定和县的慈幼局共同策划一次领养会,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参加!当然,想要加入是有条件的:

个人领养者必须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因为这样才能给被领养的孩子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他和家人必须家世清白、有一定经济能力、无犯罪记录;最重要的,是膝下无子女!之所以设置这么个门槛,主要是怕有人领了男孩回家就轻视自己的女儿,又或者领了女孩回家当童养媳来虐待。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为了孩子的未来,还是应该小心些。

在申请者获得资格前,镜报的记者还会走访他的家,亲眼见证其家中的情况。同时,记者也会拜访当地的乡老,了解关于这家人的一切情况。只有完全符合条件的人,才有资格参与领养会,报社会发给这类人一个凭证,当天要拿着凭证入场。没有凭证又不是本地人……对不起,你就进不去了。

除了个人领养,萧靖还分出了一种叫做“特别领养”的情况,它主要适用于那些并不是把孩子当儿女养的富户。

在大瑞朝,有些富人会从慈幼局等地方选些聪明伶俐的孩子回家当奴仆养着,这也是成例。只是,更多的有钱人并不会这么做,他们会让那些身为人力中介的牙人帮着找些有了工作经验或一技之长又知根知底的半熟手,至于中介费用,谁还少那两个小钱啊。

所以,虽然富户也会领养孩子,但能接收的人数并不多。

况且,这些人不能给被遗弃的孩子们“家”的感觉。他们和小孩不过是一种各取所需的主仆关系,这不得不说是种遗憾。

但谁都无法否认,这也是一条合适的出路。之所以把这个群体也纳入考查范围,同样是为孩子们考虑:在社会领养不能消化所有可怜孩子的前提下,让其中的一些小孩提前步入社会学些一技之长,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报社要做的,就是调查这些有意领养的富人的背景信息,比如平时对下人好不好,是否曾经为恶之类的。只有合格的人,才能拿到入场的凭证。

有资格领养的人赶到定和县还要四天。一来二去,实际上留给董小雅等人的时间只有一天多一点。于是,报社几乎倾巢而出,能在短短的三十个小时里经过严格筛查定下那七、八个各方面都算合适的人选,已是极为不易了。

看到人差不多来齐了,萧靖跳上了用木箱码成的小台子。

这是领养会,不是广告招商会,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要煽情,后者要忽悠。他脸上的笑容充满温情,在保证音量的同时尽可能柔和地道:“欢迎大家来到慈幼局参加本次活动。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萧,是镜报的社长。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想必也知道咱们今天的主题……”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连忙把手里的杆子戳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位置。杆子的中央扯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六个大字:给孩子一个家!

萧靖若有所思地盯着横幅看了一会,才把头转向了听众们。

“萧某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就享受着千般呵护、万般宠爱。爹、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的人都把我当做掌心里的宝,让我度过了幸福快乐的童年,又顺利健康地长大成人。

有人说,这样的孩子懦弱、娇气、自私。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但我清楚,家人也有同样的顾虑,所以他们在我刚刚成年的时候,就把我丢进了风雨里,让我靠自身的力量独立生存在和他们天涯远隔的地方。

幸运的是,萧某成功了。借由自己的努力,我变成了一个坚强勇敢又深爱着这个世界的男人。

我成长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懂得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

可是,有些孩子却没这么幸运。一生下来,他们就被人遗弃了,靠着好心人的帮助才侥幸活了下来。有一部分人则是稍大些才被家人丢掉的,他们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冻死、饿死。

被人欺负、殴打,可能会死;生了病缺医少药没人照顾,可能会死;饥不择食地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可能会死。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所以萧某无权评论那些遗弃他们的人,相信那些人也是有苦衷的。我想说的只是:谁能给他们一个家?

诸位都是有故事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很多人失去了心爱的孩子。他们曾经彷徨无助,曾经以泪洗面,可这又有什么用?家里缺个小孩,不仅会让生活失去很多乐趣、让人老无所依,更会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寄托与牵挂。或许,这样的人生都是不完美的。

自古至今,有无数的义子义女和养父母融洽地生活着,也谱写了无数的佳话。只要能善待对方,没有血亲的孩子未必就比亲生的差。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相互取暖呢?

我身后的孩子们没了爹娘。他们需要的很简单:哪怕只有一间茅舍,哪怕只有一顿粗糙的饭菜,哪怕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只要这么一点点爱,就能让他们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再用一辈子来回报愿意接受他们的人。

来这里的人,想必已经思量清楚了。那,就请诸位放开手脚,为了自己和家人,好好看看这些聪明可爱的孩子吧!

我宣布:领养会正式开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烂好人

经过萧靖的这么一通煽惑,气氛就起来了。

来参会的都是有意领养孩子的人。就算个别人还有些举棋不定,被这样热烈的氛围一感染,也就放下了最后的那点犹豫。

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就没有萧靖什么事了。

此刻,一群穿着各色服装的小孩正在观众席前面跳舞。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赶制出来的,为的就是今天的汇报表演。

别看他们的年纪小,跳的舞也没什么章法,可观众们爱看!那明明不太协调却依然一板一眼的模样实在憨态可掬,许多人莞尔一笑后眼里都多了一抹柔情,还有些性子急的干脆跑过去加入了小朋友的队伍。

邵宁则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萧靖把主持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当然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你这舞技不行啊,瞧你教出来的徒弟,跳得这叫乱七八糟。”躲在一旁偷闲的萧靖对着陆珊珊哈哈大笑道:“要是我来教,兴许都比这好些。”

他这话就纯粹是胡扯了。陆珊珊跳得怎么样,他和邵宁可都是见识过的。虽然比起专业舞蹈家何宛儿来远远不如,但至少算是有模有样;能让邵大公子看得满眼冒桃心,不管怎么说都算是水准以上了吧!

孩子们跳得不好,主要还是因为培训的时间太短。这几天,陆姑娘光是画画就画到手抖腿软,能抽出点时间来教大家跳舞,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再说,这里面也有萧靖的一份“功劳”。是他把舞蹈动作改来改去,才有了这场哪怕道德先生看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充满童趣的表演。

陆珊珊不太在意他的揶揄,只是淡笑道:“那下次就你教吧,奴家不和你抢。倒是萧社长你这人有些意思,在京城的时候奴家就听说你爱管闲事,这次亲眼见识了,果不其然啊。”

萧靖老脸一红,道:“珊珊说笑了。我也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人,只是好多事看不过眼,但凡力所能及的就想帮人一把,仅此而已。”

陆珊珊美眸一划,道:“烂好人。”

萧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就算是默认了。

“奴家有些好奇,萧社长是从哪里想到这么多点子的?”陆珊珊坐到了身边的藤椅上:“比如,你刚才说的领养人要签订承诺书,还要定期接受回访……嗯,这些倒还罢了,大瑞朝本就有类似的要求,你的做法不过是细化了一些。可是,报纸、广告、特刊、招商会、收养会、配图的新闻……这些东西,你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能说来听听么?”

这可怎么回答啊?

萧靖左顾右盼地思量了好久,才耸了耸肩道:“这……你就当灵感来了挡也挡不住吧!嘿嘿,妙手偶得之,只能这么解释了吧!”

陆珊珊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看样子,她对萧靖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观众席那边,舞蹈已经结束了。孩子们排成了队列,走在最前面的小男孩用颤抖的手提起了矮桌上的一杆笔,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刚一写好,邵宁就忙不迭地把纸展示给众人看,完全不顾墨迹还没干:“诸位请看,这就是翟群小朋友写的字!翟家原是书香门第,可惜,在他刚学会写名字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

萧靖无力地捂住了脸。

这套说辞自然没错,才艺展示环节也是他亲自安排的。问题是,口沫横飞的邵宁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实在太奇怪,比起介绍小朋友的才艺,他倒更像是在推销商品,那一脸的奸相给人一种“我一定要把这孩子卖个好价钱”的既视感。

忽然,身旁传来噗嗤一声轻笑。萧靖一看,原来陆珊珊笑出了声,估计她也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不是英雄所见略同,是邵宁的表现确实太怪异了!

所幸,翟群的才艺展示很快就结束了。他刚刚跑开,邵宁便喜滋滋地拉来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高声道:“这位是三喜小朋友。他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数数。所以,他的心算能力很是不错!来,三喜,哥哥问你:我有五百五十两银子,萧靖哥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我俩一共有多少银子?”

孩子冲着邵宁眨了眨大眼睛,一脸的不知所措。而萧靖眼前一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人家一个五岁小孩没受过教育也没有家传,靠数石子练出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容易么?你倒好,老子说了就问一百以内的,你特么非得给加个零,把人三喜当桑弘羊么?还是说,你想显摆自己有钱?

萧靖顾不上笑得花枝乱颤的陆珊珊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挤开了邵宁,对着三喜柔声道:“邵宁哥哥跟你说笑呢。我问你,三十五加二十七是多少?”

……

才艺展示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接下来是互动环节,由孩子和大人自愿组队,一起做“绑腿行进、骑马赛跑”等游戏;互动之后是自由会面时间,现场的工作人员引领着一对对家长和他们心仪的小孩单独谈话,让双方对彼此有个更清晰的认识。

将气氛推向最高潮的是合唱。所有孩子一起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们的腔调有高有低,还有的小孩唱到一半就哇哇大哭起来。即便这样,表演还是赚足了现场女性同胞的眼泪;站在萧靖的位置,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抽泣声。

连一向很是寡淡的陆珊珊都擦了擦眼角,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奇怪的歌啊?奴家以前从来没听过。”

萧靖笑而不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之后,小朋友们会选出最喜欢的大人,而慈幼局的人会根据双方的意愿进行配对,再给人们办领养手续。也就是说,散了会就没有镜报的人什么事了。

眼看着一切进入了尾声,萧靖便准备和邵宁、陆珊珊一起离开。“事了拂衣去”什么的最潇洒了,他很喜欢这种劲头。

就在这时,有人呼哧带喘地叫了一声:“萧公子,清留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归心似箭

萧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乐管事。不知有何见教?”

乐管事是慈幼局新来的负责人。和混成精的严管事不一样,这人不仅面相十分憨厚,态度也特别谦卑。就拿这几天来说吧,只要萧靖一出现,他就会围着萧靖前前后后地转,弄得好多人都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慈幼局的管事。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他这么不务正业地鞍前马后很是误事也很让人腻歪,可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要报社的三个人在,他就自降身份成了端茶递水的小厮;久而久之,大家连委婉地劝他回去的话都不说了。

“见教什么的可不敢当。”乐管事搓着手憨笑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可是我等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么?”

萧靖连忙道:“不是不是。此间事了,萧某想带着同事们回京城去。适才看到乐管事在忙,就没好意思去打扰,还请勿怪。”

乐管事吓了一跳,道:“萧公子要走啊?好好的干嘛走呢,这定和县里有不少好玩的,乐某还没来得及尽地主之谊……”

他急赤白脸地说了一达通,内容无非是些挽留的话,弄得众人很是不好意思。待他说完了,萧靖才道:“乐管事,这定和县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耽误不得,也只能先离开了。反正京城离这里不远,将来肯定还有相见之日。”

乐管事又挽留了一番,可人家执意要走;无奈之下,他飞奔回屋抱来了好几包东西,殷勤地道:“公子要走,就拿上这些吧。不值什么钱,都是些山货、本地特产,算是我代表这些孩子感谢公子的大恩大德了。”

萧靖当然要推拒,但对方硬要塞过来,他也只好收下了。又客套了两句,萧靖忽然郑重其事地道:“慈幼局的事,就拜托乐管事了。镜报做的都是应该做的,实在说不上什么恩德。只要孩子们今后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我这一趟就算没白折腾;希望萧某下次来的时候,这儿就没什么孩子了。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最好是您也另谋高就了,那才好呢!”

乐管事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包在乐某身上!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他们的!哎,丢孩子什么的实在太不积德了,乐某是本地人,不想看着家乡靠杀孩子扔孩子出名,当然也盼着这里能少些人啊……”

依依惜别后,萧靖等人离开了慈幼局。几乎要送到镇口的乐管事凝望着三人的背影,脸上还挂着一丝带有遗憾的笑意。

可惜,这只是假象。才过了片刻,那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刚才还慈眉善目的他陡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乐管事阴冷的神情像是几个月前那冷冽的北风。不知怎的,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些杀气;周围走过的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心生畏惧,继而绕出一段躲开了他所在的地方。

回到客栈,萧靖等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虽然时间不早了,但归心似箭的他们宁可现在就出发,哪怕只能到达下一个镇子也好。

既然陆珊珊不介意和两个男人同车,满脑子想的都是省钱的萧靖干脆只雇了一辆车。能回去了心情自然好,两个大男人有说有笑的,连一向冷清的陆姑娘都跟着凑起趣来。

谁知,就在大家谈兴正浓的时候,本该疾驰在路上的车忽然停了下来。

萧靖掀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车把式点头哈腰地道:“公子,小人下去问过了,前面的路被官兵堵上了。说是……说是有盗匪,这会上路不安全……要不,咱们绕道?”

怎么又是盗匪啊?

萧靖实在无语了。换作以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没准还很不以为然;可是,自打和秦子芊一起经历了盗匪劫持并亲身体验过了大瑞朝的治安,他的胆子就变得越来越小。听到这俩字,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转身跑掉。

“可有路能绕出去么?”满心不乐意的他蹙眉道:“若是有的话,走那条路也行。”

车把式道:“回公子的话,路肯定是有的。只是,这一绕便要绕上老远,估计要多走上三、四天。”

萧靖讶然道:“那么久?”

车把式点头道:“这还要路上好走才行。要是赶上哪个地方有什么节庆,也没准会多五、六天呢。”

萧靖垂头丧气地道:“耗上这么多天,会耽误多少工作啊……”

董小雅非常能干,报社的工作在她的打理下也算是井井有条。可是,身为一把手,怎能整天在外面闲晃,让一个妹子起早贪黑地盯着自己的那摊事?

见客人有些气馁,车把式眼珠一转,道:“公子若是着急,小人倒有个法子。只是……”

他期盼地望着萧靖,心里的想法不言自明。

萧靖不禁失笑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可行,你的车钱我还是照给。”

时间比金钱更值钱。既然能省时间,他也不介意多花点钱。

车把式顿时来了精神。他凑得离萧靖近了些,谄媚地道:“公子可知道蓝水河么?”

萧靖听了有些泄气,不过还是微笑道:“自然知道。你是说走水路么?据萧某所知,那条河的水势比较缓,也就走走小船。而且,坐不了多远就要换到陆路上……”

车把式摇头笑道:“公子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晓这里面的妙处。每年蓝水河都会有一段春汛,不仅水位变深、河道变宽,水势也会快上不少,自然行得大一些的船。下游有些干涸的河道,到了这会也能派上用场。公子若乘船南下,只要两天便能到达京城东边一百里的地方;到时上了陆路,只消再赶不到一天的路,就能回到京城了。”

“真的?”两眼放光的萧靖激动地道:“那,就快点带我们去坐船的地方吧!”

“好嘞!”

车把式挥了挥鞭子,大车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萧靖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车厢里。没有透视眼的他当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那车把式压低了帽檐,非常诡异地笑了笑……

第一百七十六章 溺水

萧靖的水性一点都不好。

没穿越之前,他的游泳技能仅限于差强人意地踩两下水,或者套着救生圈游个蛙泳。泳技发挥欠佳的时候,他一使劲划水身体还会往后漂。

所以,萧靖有点怕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老脸很是挂不住的他决定不再去泳池给那些小朋友们当笑料了。

至于坐船,他坐过的要么是出海的大邮轮,要么是公园的脚踏船。说实话,他也有船只恐惧症。

不过,为了早点回家,拼了!

三人乘坐的这艘船说不上大船,不过是比寻常的小船要大些而已。不过,住着也还算舒适,至少陆珊珊有个单独的隔舱。

船舱外的天空已经变得一片昏黄。算算时间,再过大概半个时辰天就要黑透了。在那之前,船夫会找地方泊船,今天的旅程就算是结束了。

萧靖和邵宁聊了会天,便恹恹欲睡地躺倒在了船舱里。

睡意袭来前,他还在想:上次出门跟秦子芊说我俩八字不合,结果真遇到了盗匪;这次呢,刚走了一天就住进了黑店,还差点被人卖到山里当奴工。而一前一后两次是和不同的人出差,也就是说……

真正走霉运的人,是我?就好像柯南里人人说毛利小五郎是死神,可真正的死神是柯南自己?

如此胡思乱想着,萧靖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他忽然听到了两声闷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却见邵宁亦是一脸茫然。想必这小子也睡着了,压根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隔舱的门被踹开了。

闯进来的人是陆珊珊。一脸焦急的她看到萧靖和邵宁都在,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可是,还没等萧靖开口询问,她便拉下了脸厉声道:“快走!”

“走啥走啊,咱们在河上呢。你是脑子坏了么?”颇有些起床气的邵宁忿忿地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跟秦子芊那种假爷们一样咋咋呼呼的……”

话音刚落,他就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奶奶的,怎么进水啦!”

萧靖也变了脸色。没错,确实进水了,水是从船头船尾漫过来的!而且,船身下沉的速度非常快!

来不及犹豫了。陆珊珊在前,萧靖和邵宁在后,三个人一起冲向了船头。

萧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脚下不远处有两个锅底大的洞。河水从大洞不断冒上来,估计这艘船顶多也就能再撑半分钟。

“快跳!”陆珊珊急道:“咱们一起游到岸上去!”

游过去?谈何容易!

船在河道内侧,离岸边少说也有十几米。若船底下是平静的湖面,萧靖还能勉力一试,可下面是湍急的河水……估摸着,也只有水性非常好的人才有机会游上岸去。

想从左侧逃生也是不可能的。左边是光滑的山壁,根本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萧靖还在犹豫,勉强向前漂着的船突然撞到了河道里的一块大石。船已经快沉了,所以撞击的力道并不大;可即便如此,这力量也足够把三个毫无防备的人从这条风雨飘摇的船上掀下去了。

落水的瞬间,他才明白为什么这条河也像很多大河一样夜不行船。至少在这一点上,船夫没有骗他。

不会游泳或泳技不好的人一落水就会慌张,萧靖也不例外。不过,他还尽可能保持着冷静:从水里冒出头的瞬间,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努力回想着学游泳时学到的东西,想让身体浮在水面上。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冷静只是帮他少喝了几口水。

这是河不是湖。人的身体会随着水流上上下下,在这个过程中,萧靖无可避免地呛水了。

所有溺水者都会踏进“越慌张就越挣扎,越挣扎就越慌张”恶性循环。慌了神的萧靖不可抑制地扑腾起来,适才那些“要冷静”的想法瞬间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么?

求生欲望慢慢占了上风。他用尽浑身解数想向岸边游去,可不管他如何努力,十几米外河岸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早知道,就好好学游泳了!

萧靖第N次沉到了水下。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眼中的世界也只剩下了从水底看到的那一点点河面上的光晕。

莫非,真的要死了?

不能放弃啊!

曾在生死关头激励了他的那些雄心壮志又一次浮上了脑海。萧靖奋力一蹬,抱着做最后一搏的念头拼命划动着胳膊,终于又一次让自己浮上了水面。

可惜,他能做的只剩下了拼命咳嗽。慢慢的,他感觉自己的手和脚都像灌了铅一样,不管心里多么想要用力划水,四肢就是僵硬又呆滞的不听使唤。

这,便是真正的绝望吧?

每个人都会死。区别在于,很多人死得无声无息,也没有太多痛苦;而有些人要受尽煎熬、经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过程才会走向死亡。这种死法,无疑要痛苦得多。

萧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就算快不行了,他还是机械地扑腾着,可这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莫非,我撞到石头了?

一阵眩晕的萧靖本能地调动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不过,这半点用处都没有,因为他很快又被“砸”到了,而这下重击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的瞬间,他看到的是满天的星斗。

萧靖的眼球不停转动着,想看清周围的一切;渐渐的,他听觉也恢复了一些,竖起耳朵听了听,身边不远处似乎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还活着!

他兴奋得想大声喊出来,可才一张嘴就又咳得没法说话了。

萧靖这才意识到应该是有人把他救上了岸。经过急救后,见他的呼吸通畅、心跳稳定,便把他丢在这里了。

“醒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还以为你快淹死了,没想到命还挺硬的。适才奴家让你侧躺着,你倒好,还跟睡觉似的自己翻了个身!其实,你早就恢复神志了,只是呛了几口水吓到了,所以这会才醒过来……”

这声音好熟悉……是陆珊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是一般人

萧靖万万没想到自己被个妹子给救了。

话说,英雄救美才是穿越故事的主流吧!

没办法,谁让咱不会游泳呢!没有技能又不让人救,难道等死么?

想到这儿,萧靖薄薄的脸皮也变厚了些。他稍稍侧过头准备向陆姑娘道谢,可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惊叫一声,急道:“邵宁呢?”

陆珊珊摇头道:“不知道。”

看到她摇头,萧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幸好,她说的是不知道,而不是其它的什么坏消息。

邵宁平日里经常吹自己的泳技如何如何好,可如果去掉其中吹牛的成分,他的技术应该也就一般般。虽然比某人强些,但能支持多久就不好说了。

俗话说关心则乱。好兄弟生死不明,萧靖又怎能淡定?情急之下,一句不走脑子的话脱口而出:“珊珊,你怎么不救他?”

话才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水里救人哪是那么容易的?陆姑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用这种带有怪责意味的口气跟她说话,真的合适么?

果然,陆珊珊面露不悦之色,淡淡地道:“救一个人就够吃力了,怎么救两个?萧大社长,奴家救你的时候你不停地挣扎,差点将小女子也拖下水去!最后,是把你打晕了才勉强带你上岸的。落水的时候咱们离得近些,见你水性不好,奴家便救了你。若是和邵宁离得更近,奴家自然会救他。”

这话说得十分在理,却也有些不近人情。萧靖听了先是一呆,之后便沉默了。

如果邵宁有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颜面见邵员外?之前他还跟人拍着胸脯保证过,要把邵宁囫囵地带回去……邵家就这么个独生子,绝不能有万一!

萧靖使劲坐了起来。他双手撑着地想起身,可身子还很虚弱,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陆珊珊劝道:“你先休息吧,等养足了力气再起来。”

萧靖惨然一笑道:“休息?邵宁生死不明,我哪儿能踏踏实实地躺在这里!你且歇着,我往上游找找看,兴许他已经上岸了!”

陆珊珊满不在乎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不忍。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且放宽心吧,邵宁没事。救你之前奴家回头看过,正好有艘船在他附近,船上的人已经开始救助他了。”

萧靖无语了。陆姑娘啊陆姑娘,你能改改这对人爱答不理,说话还故意大喘气的毛病么?快把人吓死了知道不!

突然,他又觉得有点奇怪。

这年头确实没有什么“在不严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力救助遇险人员”的规定。可是,水上行船本身就有一定的风险,按照船夫们约定俗成的默契,一艘船遇险后,其它船只一定会守望相助。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是吃这口饭的,谁都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也遇到危险;保护了这种默契,便是多了一道护身符,还有谁会嫌麻烦?

问题是,从陆珊珊的说法来分析,救人的船应该一直尾随在萧靖那艘船后面不远的地方。就算三人因为视线问题没看到它,它上面的人难道还看不见前面的船在进水下沉?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邵宁一落水,它就窜上来救人了?

萧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要是能早点看到后面的船再直接向它呼救,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大家就不用分开了,他又何必为了邵宁那小子担心得要死要活?

“他没事了就好。”萧靖长吁了一口气又瘫软无力地躺回了地上,侧过头干笑道:“说起来,我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等我一会有了力气,一定给陆大恩人……行个……大礼……”

说着说着,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而这并不是因为快要昏过去或者没力气。

事实上,萧靖只是看得太入迷了: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陆珊珊,要过好久才肯眨一下眼睛。

可能火堆升起的时间不长,陆姑娘的衣裙还是湿着的。她本就十分随意地侧坐着,眉梢眼角乃至全身都有种很特别的、带着妩媚味道的慵懒;同时,那紧紧贴在身上的布料勾勒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袅袅婷婷间尽显女性的娇美。

最要命的,是她的一头长发。湿了的头发已经被她散开了,一头青丝就这么随性地垂到了肩背上;偶尔,会有淘气的水珠顺着发梢流上脸颊或者滴到地上,在火光的映衬下,她就像一位刚刚出浴、粉面含羞的美人,诱人至极。

靠,我这是怎么了!

萧靖强行收慑了心神,把眼睛从陆珊珊身上挪开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还用力咳嗽了几下。

男人单身太久就是麻烦。他不是看见美女就想入非非的人,可在本能的驱使下,他还是差点把持不住。

罪过啊!

偷眼一看,陆珊珊也只是好整以暇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幸好,人家姑娘不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默不作声地躺了半天,萧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他仔细思量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珊珊,你去救我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来着?”

陆珊珊点头道:“是。快淹死的人哪有不挣扎的,这也没什么。”

萧靖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道:“那,我有没有……无意中打到你?”

他还记得上一世看过的某个救人的视频。乱扑腾的被救者手里哪有个准?头、肩膀、胸、胳膊……只要能抓的地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抓。所以,救人者才需要把他打晕,以免被他缠住后两个人一起沉下去。

也就是说,萧靖很有可能曾在救援的过程中对着人家上下其手,乱施禄山之爪!

要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到的地方,那可就坏事了!

仿佛看出了萧靖的窘态,陆珊珊轻笑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再说,总不能因为别人不配合,奴家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淹死吧?”

萧靖憨笑着摸了摸头。差点忘了,陆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的尺度大着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是谁?

又躺了一会,萧靖总算有了些力气。

他勉力支撑着起身给陆姑娘行了个大礼。虽然有上下级关系在,虽然大家都是朋友,但救命的恩情可不是说着玩的,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了。

一直在拨弄柴火的陆珊珊这才走过来象征性地扶了一下。待萧靖行完礼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她又回去怔怔地望着火堆拿着树枝玩起柴火来,就好像那玩意有多好玩似的。

见她没有什么谈兴,萧靖也没再说话,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炷香的时间。

夜色越来越浓重,天气也随之转凉了。眼下不过是春天,昼夜温差还是挺明显的。

一阵凉风吹过,陆珊珊打了个喷嚏,萧靖也是浑身一机灵。

在火边是能够取暖,但问题是衣服还是湿着。曾被雨淋了透心凉的同学都知道,当湿漉漉衣服紧贴着湿漉漉的皮肤,哪怕吹来的风不那么冷,都会把人吹得无比“酸爽”,简直欲仙欲死。

至于烤衣服……人总归要和火保持一段距离,如果身体和衣服都是湿的,那外部的温度顶多能快速弄干衣服的外层,里面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一时半会很难干透。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衣服脱下来烤。可是,孤男寡女的,到哪儿脱啊?

萧靖刚想说句话体现一下领导的关怀,陆珊珊就开口了:“你现在能走么?”

啥?

这荒山野岭的,要走去哪儿啊!

刚才没事干的时候,萧靖一直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两人所在的地方堪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最近的村镇还有多远,往上游走和往下游走哪个更近些。

“走是能走的,可惜走不快。”萧靖干笑道:“要是去什么远地方,估计就要费些力气了。”

陆珊珊摇头道:“咱们哪儿也不去。河岸本就荒凉,又有些小道通进山里,还是不要走夜里的好。万一遇到狼可怎么办?”

萧靖一哆嗦,道:“那是要去哪儿?”

陆珊珊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了某个方向。之后,她俯下身从火堆里捡出了一块木柴,又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别乱动”就转身跑开了。

虽然黑布隆冬的看不太清楚,但萧靖也能看出来,她所指的那边有个山洞。

过了一会,陆珊珊回来了。她从容不迫的把火熄灭,又轻手轻脚地抹去了一切两人曾在此处露营的痕迹。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走吧。”

萧靖应了。他站起来往山洞走去,前几步还挺稳当。可是才走出了七八步,他的脚下就是一软,身子也晃晃悠悠的,眼看着就要倒下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水中的一番折腾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虽然这会身体有所恢复,可脚下还是像踩了云一样。

耳边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有两只手伸过来搀住了他的胳膊。

一阵甜香飘来,萧靖又有些心猿意马。不过,他很快就克服了心中的魔障:他开始憋气了!

河边到洞口大概四、五十步路。每走十步,他都会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再深深吸上一口新鲜空气。两人走得不快,他就这样坚持到了山洞里。

山洞不算深,也就十米出头的样子。不过,洞的最里面有个拐角,陆珊珊已经在那边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剩余的空间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姑娘刚一放手,萧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现陆珊珊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望着自己,他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的动作还挺迅速的,适才那么一小会的时间,你都把火生好啦?”

陆珊珊摇头道:“不是啊。奴家早就发现这山洞了,你还没醒过来的时候这里就准备好了柴火,不过是点火的工夫罢了。”

萧靖赞道:“还是你思虑周全。要是跟邵宁那小子一起落难,他绝对不会细心的提前准备东西,说不得,还得靠我……”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了:这地界很荒凉可能有狼,那陆姑娘收拾山洞的时候,依然昏迷不醒的自己岂不是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有心寻找话题的萧靖“很是不爽”地表达了“抗议”。对此,陆珊珊只是一笑道:“你旁边有火堆呢,怕什么?”

萧靖还待再说,她却道:“好啦,奴家要烤衣服了。你能不能先到洞口守着?等衣服烤干了,奴家自会叫你回来。”

既然姑娘发话了,他也只能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

这洞里的味道可真大!

站在洞口的萧靖皱起了眉头。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所以没觉得,这会仔细一闻,还真是有股骚臭的味道。

由此,他越来越佩服陆珊珊了。

寻常女孩子大都喜欢干净整洁的地方。以此为标准的话,这个山洞绝对不合格!估计她们走到门口就要捏着鼻子跑掉了,更不要说在洞里过夜。

可是,陆珊珊的表现却极其自然,甚至给人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看她的模样,说“这里是她的香闺”,只怕也没什么问题。

让人不解的事还有很多。

但凡是普通人,无论男女都怕狼;胆子小些的,大晚上在荒郊野岭听见别人开玩笑说“狼来了”三个字,弄不好还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干脆扑到你肩膀”。

陆珊珊却不一样。虽然她也心存畏惧,可她并不会被吓坏。别的不说,光是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跑到周边捡柴火、探山洞这种事,普通女生就做不出来。

这胆色,也是没谁了。

另外,她让人震惊的大尺度也在不断刷新着萧靖的心理预期。

一般女孩要更衣,决不会容忍非伴侣的男性待在身边,哪怕他是朋友。换了别人,估计要把萧靖指使到河边去才能踏踏实实地换衣服。

陆珊珊呢?她说,“先到洞口守着”……

需要强调的是,洞口离拐角真的没多远!若萧靖居心不轨,只要蹑手蹑脚地走回去再找个合适的角度,说不定真的能看到点什么!

当然,萧大社长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么龌龊的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萧靖斜倚着洞口悠悠叹道:“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何惜此身

既然有想知道的事,就一定要问。这,也是萧靖一惯的作风。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便要开口,谁知还是被陆珊珊抢了先:“那两个人有问题,你发现了么?”

山洞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下来,想来她已经换下了衣服,这会正靠在火旁取暖呢。

萧靖沉吟道:“船家一定是有问题的。你是指车夫和……乐管事?”

陆珊珊应道:“是。尤其是那个乐管事,你不觉得他也很奇怪么?”

萧靖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几个时辰前的情况。

马车被堵住停下后,他只是从车夫的口中听说了路上有盗匪的事,并没有亲自下车查看是否有官兵拦路。作为乘客,他只能向赶车人询问解决方案;当心知他要赶时间的车夫说绕远路要浪费很多时间时,他自然而然地否决了这个主意。

之后,车夫向他推荐走水路。听到水路的好处,他一定会欣然接受,选择坐船回京城。

去的那个码头也有点诡异。怎么说呢,它荒凉得不像什么正经地方!河边总共就四艘船,见客人来了,只有一位船夫过来揽客,其他几位都爱答不理的在那边打瞌睡……这儿本来就够冷清的了,难道他们都不用做生意的?

萧靖也曾经提出过疑问。赶车人说,是因为这里离之前所在的位置最近,为了节省时间才把他们拉过来的。

现在看来,这一环环一幕幕倒像是事先计划好的。

萧靖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是,那乐管事看着挺憨厚,感觉不像坏人。”

陆珊珊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奴家也拿不准他,但若是凭感觉说,他的表现很可能是在作伪。”

萧靖沉默了。

记者外出采访遭遇各种状况乃是家常便饭,生命受到威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旦报道招惹了黑恶势力,轻则挨顿打、被人关起来非法拘禁,重则被弄残废,甚至从人世间莫名消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如果可能,谁都不想与人结下这般大仇。可是,在与丑恶现象作斗争的过程中,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

定和县的事也不会就这么算了。有了严管事这只替罪羊,真正做下滔天恶事的人还在逍遥法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会在风头过去以后故态复萌。

买卖孩童、杀死知情者、将幼儿刨心挖肺……这后面不知道藏着多少极其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勾当!而定和县的这一幕不过是大瑞朝的一个缩影,类似的惨剧一定在很多地方不停地发生着。

萧靖望着星空长长地舒了口气。人不能改变所有的事,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过了一会,陆珊珊忽然道:“怎么,你怕了?”

这声音离得极近。萧靖的身子一抖:坏了,莫不是我刚才发呆的时候无意识地蹭到了洞内的拐角处?

扭头一看,他才放下心来。只见陆珊珊已经穿戴整齐,一头秀发也重新盘了起来。

“怕,当然怕。”萧靖笑道:“萧某的胆子不大,人家都要把我丢下河喂鱼了,我心里当然是一百一千个害怕。可是,怕有什么用?咱就是吃这碗饭的,理应为天下的公义出一份力。都说文死谏、武死战,记者能死在报道的路上,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他笑着伸了个懒腰,轻声道:“你还记得慈幼局的那些孩子么?看着他们的笑脸,我就觉得这一趟没白跑。说实话,写的文章受到好评都给不了我成就感!我想要的,是问题得到解决,眼见着有好多人因为我的努力而生活得更好,我的心里别提多爽了。”

说到这里,萧靖顿了顿,眼里也浮上了一抹坚毅之色:“只要对天下的百姓有益处,萧某何惜此身!”

借着洞里的火光,他看到陆珊珊的美眸有些发亮。之后,她又深深地看了萧靖一眼,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你在这大瑞朝倒是个异类。”陆珊珊轻声道:“你这种人要么会成为天下百姓眼中的英雄,要么会跌得粉身碎骨。到底怎么样呢?奴家倒真想看看。”

说罢,她走上两步站到了洞口前,随意地道:“你且去烤衣服吧,奴家在外面守着。”

这是什么口气啊!好歹你也是镜报的一员,怎么说得跟事不关己一样!

萧靖对着陆珊珊娇柔的背影腹诽了两句,才缓步走向了山洞的拐角处。

火依然熊熊地烧着,应该是陆姑娘已经添好了柴火。萧靖麻利地脱下长衫,火焰烘烤身体带来的舒适感让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出门在外有这么个靠谱的搭档,还真是不错!

话又说回来,两人都曾落水,身上的引火之物早就用不上了。她又是怎么在野外生起火来的?寻常的女孩怎么可能有这技能!

心中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也就慢了几分。过了一会,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的他才蹲下身把衣服放在了陆珊珊用树枝搭起来的简易支架上。

就在这时,陆珊珊忽然从石墙后面探出头来,急切地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可能是怕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也正是因为这样,陆姑娘必须得离萧靖近些,才能保证让他听到。

赤裸着上身的萧靖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抓起长衫挡住了胸膛,活像个宾馆房间里被带着摄像机的老婆捉奸在床的可怜老公。

饶是陆珊珊正紧绷着脸,这会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是,她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叮嘱道:“就藏在这儿别动!”

话音刚落,她转身走回了洞口。

这是什么鬼!幸好老子只脱了上衣,下身还有条犊鼻裤。要不然,就被人看光光了!

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萧靖也觉得有点好笑。以“膀爷”的形象出现在姑娘面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一到夏天,大街上的粗汉十有七八都会光着膀子,女孩子们也是见怪不怪了。由此看来,倒是他多事了。

萧靖正在自嘲,就听到洞口的方向有个男人的声音道:“小娘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呀?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呢?”

第一百八十章 来者不善

萧靖一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来者不善!

若是寻常恶徒见色起意,又怎么会知道还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

再说,哪个恶霸泼皮会没事闲的大晚上跑到荒山野岭里晃悠?

很快,他听见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谁知道这小贱货把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她若是肯说,就放她一条生路,反正她的命也不重要。若是不肯……嘿嘿,那就只好先拿她开刀了。”

“别呀!”又有个人奸笑道:“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杀了多可惜!兄弟我正好还缺一房妾室,要是她愿意,可以跟着我啊,保证吃香的喝辣的!”

萧靖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

他不知道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他只知道大难当头,决不能让一个妹子只身挡在他这个男人的前面。

之前在河里,萧靖就被陆珊珊救过一次。不过,那是他不会游泳,所以也没有办法。

短短的一天里,怎么能让人家救上两次?也太丢脸了!

就在他准备迈步走出藏身处的时候,陆珊珊忽然冷声道:“你们三个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三个人?

听到她这么说,萧靖悄悄停下了脚步。

两人算是朋友,也曾经共患难,但截至此时,还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陆姑娘有必要为了保护他而独自面对追兵么?以正常的逻辑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哪怕有个人助拳帮着吸引火力也是好的,她为什么让萧靖躲起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陆珊珊有足够的信心解决这一切。萧大社长现身对她来说反而是种拖累,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藏好。

既然人数不多,萧靖决定先不露面。陆姑娘的神奇之处有很多,正好借此机会一探究竟。当然,如果人家有危险,他还是会挺身而出的。

“我们是什么人?”最先说话的那个公鸭嗓的男人哈哈大笑道:“妹子,你该不会是昏了头吧?这话轮得到你来问么?你还是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刚才便出言挑逗的男人更是猖狂。他嘿嘿怪笑着又不无得意地道:“大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小浪蹄子动了春心,想跟老子走了!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要找个男人托付终身,总得先问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家境如何吧?”

陆珊珊又开口了。她似乎根本没受对方的影响,语调依旧平静得像是在路上和一个陌生人对话:“你们说还是不说?”

洞口处传来了“啪”的一声脆响。

“混账,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居然还和老子倔起来了!别以你生得漂亮又是女人,咱兄弟就不敢动手!教你个乖,怜香惜玉的人才不会干我们这个活计!”

说话的是号称要拿陆珊珊开刀的那位。就算看不到现场,也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陆姑娘一直不肯配合,所以性子最急的匪徒打了她一巴掌!

滔天的怒火冲上了心头,再也不想试探陆姑娘的萧靖疯了似的从拐角处冲了出来。

匪徒打的是他的恩人,而他的恩人是位女性。在他看来,除非打的是无理取闹的泼妇,否则打女人是绝对不可接受的行为。

陆珊珊你也是。我还以为你会武功呢,所以才把你丢在外面!谁知道,你连个巴掌都躲不开!就这么点能耐,还瞎逞什么能?

这段路程很短,萧靖只用了几秒钟就跑到了陆姑娘的身后。谁知,对着三个匪徒怒目而视的他刚想上去拼命,肚子上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这下力量还不小,他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五步才一脸难以置信地坐在了地上。

踢他的人,是陆珊珊。

老子是出来帮你的,你踢我干嘛!

十分委屈的萧靖捂着腹部想抗议,可稍稍感受了片刻,他突然又没话可说了。

肚子居然不怎么疼!

这时,陆珊珊回头看了看。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冰冷。可不知为什么,萧靖觉得她在某个瞬间笑了一下。

难道,是错觉?

萧靖又望向了匪徒,却见三个人中的两个已变了脸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陆珊珊的那一脚非同小可,如果说适才两人还把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么现在谁也不敢再看轻她了。

她连头都没回,就准确地踢中了萧靖;那力量看似很大,可实际上用的却是柔劲。所以,被踢出了老远了萧大社长才没有受伤。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应该就是“举重若轻”吧?

在场的人里,只有那个色狼还搞不清状况。他眯着一双色眼,自以为很幽默地调笑道:“美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明明养了个男人,在山洞里做那苟合之事,为何还在哥哥们面前装得像个贞洁烈女?你可别否认啊,看他这衣装不整的模样,你俩肯定刚云雨过,对不对?哎,你这般天生丽质的女子为何不爱惜自己呢?竟让这种偷香窃玉的小贼得了手,真是暴殄天物啊……”

萧靖搔了搔头。要说衣装不整倒也没错,让谁在二十秒内急火火地穿上衣服,他的衣装恐怕都“整”不了。

色狼还在侃侃而谈:“这小子长得是很俊俏,可脸蛋能顶饭吃么?嘿嘿,他哪有哥哥一成的雄壮!你信不信,只要你从了我,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让你登上云端,体验那无穷无尽的极乐滋味!到时候你尝到甜头可就欲罢不能了,肯定得乖乖地跟着哥哥回家!”

他的话说得越来越过分了。萧靖刚要出言斥责,便听得陆珊珊腻声道:“哦,是吗?那,奴家倒要看看哥哥有什么能耐,你可不要让人家失望才好。”

说罢,她轻移莲步走向了轻薄之徒。

另外两个匪徒警觉地向后退开了一些。他们试图拽开还站在原地的同伴,急切之下还附在耳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可是,没用。那人的眼睛直勾勾的,想必已经色迷心窍了。

萧靖无语了。这剧本不对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结束了?

萧靖在陆珊珊的后面,自然看不到她的脸。不过,他自行脑补了一下:此刻的陆姑娘,应该是美眸流波、媚眼如丝,脸上或许还有一丝羞涩的晕红。

其实,光是从身后看陆珊珊就已经是一种视觉享受了:她的步态优雅撩人,身姿婀娜轻盈,女人味儿十足,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要不,怎么能把那个好色之徒迷得色授魂与?

“美人,来,让哥哥抱抱,哥哥一定好好疼惜你……”

好色的匪徒还神魂颠倒地往前迈了一步,好像这样就能早点拥美人入怀似的。

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三步了。另两个匪徒急眼了,他们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看样子是准备对陆珊珊动刀了。

就在此时,陆珊珊动如脱兔般扑向了身前的男人。她的动作极快,虽然不至于被看成一道残影,但在她身后的萧靖也完完全全没看清她做了什么。

一脸猪哥相的男人也动了。他脸上色眯眯的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恶毒与狠辣;他那看似不经意地叉在腰上的左手突然向前伸去,那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

电光石火间,取胜的是陆珊珊。

噗的一声闷响,一柄钢刀从男人的身上透胸而过。他手中的匕首,距离陆姑娘还有半尺远。

那匪徒难以置信地望着陆珊珊,口中喃喃地道:“不可能……你是怎么……”

刺穿他胸膛的,是他的佩刀!

他虽然很好色,却不会色到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在陆珊珊踢了萧靖一脚后,他像两个同伴一样有了警觉,一颗色心也早早地收了起来。之所以还做出色迷心窍的模样,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好的武艺?

于是,他打定了主意:既然把手放在刀柄附近会引起陆珊珊的警觉,那就等她过来,用腰上暗藏的匕首了结了她!虽然让这位美人香消玉殒了有点可惜,可兄弟说得对,能干这行的哪有怜香惜玉的人?

谁知道,他还是低估了对手。

陆珊珊的速度和反应实在太快了。匪徒刚刚摸出匕首,她已猱身而上拔出了人家的刀。换句话说,那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兵器被夺走,又在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中走向死亡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噗”的一声,他喷出了一大口血雾,又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贱人,敢杀我兄弟!”

脾气不好的男人见同伴惨死,一怒之下举刀像陆珊珊劈来。他本来就孔武有力,手中的刀又是势大力沉,光是那“呼呼”的刀风之声,听起来就有股慑人的气势。

刚跑到洞口的萧靖距他还有五、六米,根本来不及相救。无奈之下,他只能惊呼道:“珊珊小心!”

陆珊珊才不需要别人来担心。她并没有避开匪徒的刀锋,而是举刀巧妙的一磕、一拨,轻描淡写地化去了对方的力道。萧靖还没来得及叫好,她又是欺身上前,把左手握着的那柄明晃晃的匕首刺进了匪徒的心窝。

萧靖忽然打了个突。好色男的匕首还在地上呢,她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他有点庆幸:幸好被陆珊珊救助的人是自己!如果是被救的是邵宁那小子,他一个把持不住没准真的会见色起意,到时要是惹毛了陆姑娘,弄不好就是个“一辈子木有性福”的结局……

实在太可怕了!

最后剩下的匪徒,便是这三个人的老大。

适才,他还挺有气势的。至少在手下人与陆珊珊交手的时候,他有种处变不惊的劲头,能气定神闲地打着火把站在一边掠阵。

可是,两个同伴先后殒命,换了谁也没法淡定。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位姑娘的对手。这不过是趟生意,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就算眼下折损了两个兄弟,可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并不是每个“江湖好汉”都有为朋友报仇的义气和与敌人死战到底的勇气。要不,那些流传甚广的场面话又是干啥用的?

陆珊珊从尸体上拔出了匕首。她在尸身的衣服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把血迹抹掉,才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冷冷地问道:“你怎么说?现在能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来的了么?”

匪徒头子有些慌张地颤声道:“这位姑娘,在下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告诉你就是。”

陆珊珊点头道:“好。你若说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或许是因为要说的话太机密不能大声讲,那男子犹豫了一下便缓步走向了她。

陆珊珊忽然扬起了嘴角。她俯身捡起了一块鹅卵石在手里把玩着,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待匪徒头子走得更近了些,她忽然一扬手,那飞出去的石块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男人粗壮的手腕。

一声惨叫后,有个小布包掉到了地上。包的口是开着的,萧靖走到陆珊珊身边一看……靠,原来是白灰!

江湖上一些下三滥的货色经常将这玩意用于群殴。一把灰撒上去,任你武功再好都是白搭,伤了眼睛后就只有任人蹂躏的份儿。

萧靖和陆珊珊正好站在下风口。要不是陆姑娘敏锐,只怕这会儿已经着了人家的道!

匪徒头子顾不得手上的伤痛了,他转过身奋力向反方向跑去。此刻,他只想躲开这尊瘟神,越远越好!

逃走?连半点机会都没有!才跑出几步,他就扑倒在了地上。

他的大腿上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淋漓;想来,是陆珊珊把匕首当飞刀丢了出去。

“你到底说不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陆珊珊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平静地道:“你的身后到底是什么人,他值得你这样么?”

匪徒头子笑了。疼得脸色煞白的他高声应道:“老子贱命一条,倒是不值。可惜……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惨叫声,却是他不顾一切地把插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下一秒,他便挥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只留下了眉头紧锁的陆珊珊和一脸错愕的萧靖。

一切都结束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女子

萧靖仍然不敢相信这就结束了。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三个匪徒就变成了三具尸体。其中的两个,都是被看起来清纯可人的陆珊珊杀掉的。

萧靖一点都不“圣母”,所以他丝毫不同情死去的匪徒们。这种事就是你死我活各安天命,对敌人的怜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要知道,如果不是陆珊珊会武功,眼下两人都已经变成了尚有余温的尸体,容貌出众的陆姑娘可能在死前还要遭受奸人的侮辱!

他木然走过去捡起掉到地上还没熄灭的火把,借着火光看了看三个人的死状。很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他快步跑到一旁大吐特吐起来,全然没了平日里悠然自得的形象。

为了调查慈幼局的事,萧靖曾经挖出过无数骸骨、腐尸,那可比这几具遗体恶心多了。当时,他愣是忍住了没吐出来。

究其缘由,大概是彼时的他心怀着为死者讨回公道的信念,所以没空想别的;这会,他亲眼见证了陆珊珊杀死两人又逼死一人的过程,看到了血光飞溅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景,心理上的防线已被冲击得残破不堪。

任何人第一次目睹生死相搏造成的死亡都会受到刺激,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在训练场上表现出色的新兵一上了战场就精神崩溃的原因。

陆珊珊走到了萧靖的身边,一言不发。待萧大社长把能吐的都吐干净了,她才无比淡定地道:“你没事吧?”

萧靖缓缓扭过头望向了她,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大雪纷飞的日子,两人在叶家的别院相遇。那时,陆珊珊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美人,对萧大社长的邀请十分抗拒。

想到那场初遇,萧靖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当初,他还琢磨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出门连个随扈都没有如何保证安全呢。现在看,简直是杞人忧天!除非遇上大股盗匪,否则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谁能在这太岁的头上动土?

后来,陆姑娘找到了镜报,还主动要求加入。虽然她不是天天都在报社坐班,但只要她在就会一丝不苟的工作,继而得到让人赞赏不已的成果。

陆珊珊还用细腻的雕版画给镜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除此之外,她也能和众人打成一片,再不是那个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女人。

如今,萧靖又见到了另一个她。

如果说何宛儿是真正的舞蹈家,那么陆珊珊就是修罗场上的舞蹈家:她的动作轻盈飘逸,就像是在战斗中跳舞;每一次挥刀、每一次纵跃都极为简单干净,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任何花哨却不实用的动作。

萧靖以前一直无法理解只存在于杀戮之中的暴力美学。现在,他有点开窍了。

可能是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陆珊珊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怎么,怕犯下人命官司的奴家杀你灭口么?”

思绪万千的萧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便顺着话茬点了下头。

陆珊珊鄙夷地道:“杀人还不是为了救你?要是想害你,直接把你推给他们不是更好?”

她顿了顿,又道:“这三个人都是盗匪。就算闹到官府去,奴家也是无罪的。可若是有心人有意构陷……罢了,你若怕麻烦,咱们这就走,反正也没人知道人是奴家杀的。”

萧靖忽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四目交汇间,陆珊珊有些泄气:从他深邃又有几分迷茫的眼神看,这人刚才根本就没认真听自己在说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靖终于问出了这句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

以前不细问,是因为他不太愿意管员工的过去。那些都是人家的私事,问来作甚?难道非得闹到像一些企业招聘那样连女面试者的大姨妈都要问清楚的程度么?

在大瑞朝招人也确实没必要搞什么背景调查,只要此人堪用、人品正直且大节无亏,便是可造之材。当然,一旦他知道了手下人的过错,也会想办法帮着弥补,就像对小潘那样。

可现在,萧靖不得不问了。陆珊珊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必须为之找到合理的解释。

陆珊珊无奈地道:“如你所见,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你该不会觉得奴家是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吧?”

萧靖冷笑道:“小女子?哪个小女子有谈笑间杀掉两个匪徒的能耐!是,以前我曾经觉得你是个有才艺的普通姑娘,按我的家乡话说叫文艺女青年。可是,现在我该管你叫什么?女侠?女杀手?女刺客?”

陆珊珊双手一摊:“这便是你自己没见识了。女儿家习武在北方是稀松平常的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奴家这点微末功夫即便放到家乡去也不是最顶尖的,也就糊弄糊弄你这种外行人罢了。”

萧靖默然。在和秦子芊出差的路上,他确实听过这样的说法。

大瑞朝的北部靠近北胡,居民的生命安全容易受到威胁。为了自保,坚持生活在北方乡镇的人们大都会组织团练,很多家庭也因此世代习武,不论男女。这样的历史传统造就了当地彪悍的民风,现今在边关统兵的中低级将领就有不少是北方团练出身。他们武艺出众又了解胡人,有些人还和北胡有血海深仇。这样的人,朝廷用着当然顺手。

还有些孑然一身的退伍老兵无处可去,便在北方定居下来。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油子,战场厮杀的经验极其丰富。久而久之,他们也把自己的武艺传给了当地人,使得当地的武技变得更加精炼与实用。

这就是为什么大瑞朝内部连年出现各种问题,军队的素质却一直可堪一战,北胡人也始终没能大规模南下的重要原因。

临州遭袭前,南下的北胡骑兵在一路上都没讨到什么好处。除了那些穷山恶水的地方实在没什么油水以外,当地民众保家卫土的拼死抵抗也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所以,北胡人只能把一口恶气撒在了歌舞升平的临州。

见萧靖一直没说话,陆珊珊道:“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奴家就和你说说家里的事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少镖头

听个大姑娘说家事有些欠妥,但既然人家愿意说,十分想知道真相的萧靖也没有不听的道理。

陆珊珊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萧社长可知道平威镖局么?”

萧靖点了点头。

因为和商人走得很近,他在与秦子芊北上的路上留意过与商业有关的信息。其中,就包括镖局的。

平威镖局是大瑞朝最大的镖局之一。与其它镖局不同,它地处北方,甚至离边关都没多远。由此,它也有了“北部独一家”的金字招牌,一些经常走北货且护卫不足的商队都会拿出一部分高价值财物托镖局押回去,或者干脆请镖局的人加入护卫的队伍。

相对同行,在盗匪丛生、边境不宁的北方做生意简直是选择了神级难度。不过,平威镖局的镖极少出娄子,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镖局的生意也不局限于北方。准确地说,大瑞朝的东西南北都有都有平威镖局的影子,它绝对当得起“享誉全国”四个字。

见他点头,陆珊珊又道:“平威镖局的总镖头姓陆。”

萧靖顿时了然。原来面前的姑娘也是个“二代”,难怪她有钱有闲又有武艺傍身了。

别小看押镖这门生意。任何镖局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说起来都有着不小的能量。

白道上的官府要找镖局的麻烦易如反掌。可是,人家早被镖局喂饱了;既然两边有些交情,官府自不会轻易为难他们。而黑道上的江湖朋友大都知道镖局的威名,不管在哪里遇上总要卖几分面子,毕竟真撕破脸打起来,那群押镖的汉子也不是吃素的。

“原来是少镖头。”萧靖笑着拱了拱手道:“萧某有眼无珠,竟然一直没看出小小的报社里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陆珊珊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这声‘少镖头’你倒是没叫错。奴家十二岁就随着爹出了第一趟镖,也算是这行当里的人了。”

啥?

萧靖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这姑娘还真当得起!

可能是想起了那次走镖的经过,陆珊珊的眼神很是深邃:“才上路走了两天,就碰上了一伙不上道的人。好说歹说又做足了礼数,他们都不肯让路,最后……奴家还见了血。”

萧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十二岁就见了血,这是什么概念?某游戏里有个称号叫“十岁打倒熊”,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比熊可怕多了。一个女孩子以这般稀松平常的口气讲述着如此瘆人的事,她到底是有多丰富的江湖阅历?

见萧靖的表情很不自然,陆珊珊忙道:“那会奴家可没杀人啊,只是卸了对方一条胳膊罢了。”

萧靖无语了。那也很可怕啊,怎么一条胳膊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轻描淡写地像一根萝卜似的?

罢了。江湖儿女过的就是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他没注意到,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陆珊珊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忧伤与黯然。

“奴家的武艺算是家传吧。”她轻轻吐了口气,悠悠地道:“爹是当兵出身,一身武艺也是在战场上练就的。”

萧靖嗯了一声。姑娘这身一出手便要取人性命的武功极为实用,也确实很军事化,不像民间那些花里胡哨的野路子。

“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是陆家的人。”陆珊珊凝视着萧靖,缓缓地道:“萧大社长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萧靖微笑道:“没有了。既然你都亲口说了,那事实肯定就是如此。”

陆姑娘的话算是合情合理,萧靖和她一起经历的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释。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陆珊珊没有再开口。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的繁星,看得很出神;过了一会,萧靖想和她说话,才发现她早已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只给自己留下了雪白的脖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他闲得都有些犯困的时候,陆珊珊忽道:“今天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喜欢给人当恩人,你更不必谢我。”

既然话已说开,她也随意了许多。在萧靖看来,她怎么自称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奴家这俩字也确实不太适合她。

说着,陆珊珊制止了想要说话的萧大社长,续道:“我救了你两次。将来如果我需要你帮忙了,你愿意帮我么?”

她的神色有些复杂。萧靖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拍着胸脯道:“那是当然。只要姑娘有吩咐,无论上刀山下油锅,萧某义不容辞!”

在这个时代,救命的大恩是要结草衔环来报答的。更何况,陆姑娘还救了他两次?

说穿了,他这条命都是人家的,只要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就要想办法报答。姑娘愿意给机会,也是件好事。

陆珊珊面露欣慰之色,微笑道:“我救过你几次,你便要帮我几次。希望将来你也能记得今天说过的话,万万不要反悔。”

萧靖正色道:“这是哪里话!萧某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你放心好了。”

陆珊珊这才莞尔一笑。她叫萧靖帮忙把三具尸体都抬了进去,亲自布置起现场来。

稍加思索,她拿出了几个匪徒身上的部分财物,把它们散落着放在了地上。之后,她又把兵器的位置和每个人的姿势都布置了一番,整个现场看上去就像是三个人分赃不均后起了内讧,最后活下的那个人还在羞愤之余自刎了一样。

事后,陆珊珊以最快的速度灭了山洞里的火堆,和萧靖一起沿着河岸向南走去。

这一路她走得很小心。只要有可以掩蔽身形的地方,她都带着萧靖低下身缓缓前行,似乎是怕来追杀的匪徒还有同伙。

天很黑。听着河流的声音走夜路本来是挺可怕的一个事,可现在,萧靖却觉得无比安全。

有陆女侠在,就算有坏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走着走着,陆珊珊忽然停下了脚步。过了几秒钟,她猛地钻进了一个草稞子里,还顺手把萧靖也拽了进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解

她把我拉到这儿来干嘛?莫非,要幕天席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居然是萧靖的第一反应。或许,他是因为在某些严肃文学作品里看过一些类似的场景,才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蹲在草丛里的他使劲摇了摇头,打消了心中的绮念。

在陆珊珊面前,他有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萧靖一向以诚待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是贵是贱。所以,他倾慕夏小姐,也能毫不谄媚的和夏小姐平等交往;董小雅视他如家中主人,他也一视同仁的像对待其他朋友一样对待她。

和秦子芊,算是棋逢敌手的互相尊重。至于陆珊珊……

萧靖觉得自己就是女王面前的一个小受!

她跟秦子芊正相反。秦子芊整天穿男装扮男人,却也能让人对她身为女人本来的模样稍加期待。陆珊珊呢?她从来不穿男装,也从来不粗声粗气地说话,可就是这么个娉娉婷婷的、让邵宁满眼冒桃心的小姑娘,能让任何一个男人心生畏惧……只要她愿意。

萧靖承认,这不过是他仅剩下的那一点大男子主义在作怪,仅此而已。

“你想什么呢?”陆珊珊低声道:“刚才看你眼神都直了。”

萧靖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没想什么,就是有点发呆。话说,你为啥把我拉进来?有敌人来了?”

陆珊珊轻轻拨开草丛,小声道:“还不知道。你仔细看,看到那边的火光了没?”

茫茫暗夜,想看见火光其实是很简单的。可是,萧靖使劲瞪着眼睛踅摸了半天,都没能找到任何光亮。

最后,还是陆珊珊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才勉强看到很远处有十几点像萤火虫一样的光亮。

萧靖的身上冒出了冷汗。对方派出的人绝不止一批,估计他们是分散开来四处搜寻着三个人的下落。远处有十几个人,这恐怕就是他们的主力部队了!

“咱们赶紧跑吧?”他尽可能平静地道:“现在跑还来得及,跑远点他们就追不上咱们了……”

陆珊珊却打断了他的话:“跑?跑到哪儿去!你仔细听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萧靖又竖起了耳朵。听来听去,听得最清楚的始终是虫鸣;除此之外,能听到的也不过是一阵阵风声。

略显无奈的陆珊珊亲自做了示范。萧靖学着她的样子弯下身贴近地面,才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马蹄声,感受到了大地那极其轻微的震动。

“人家有马,而且离咱们不太远了。你还能跑到哪儿去?”陆珊珊瞥了他一眼,道:“就在这儿静观其变吧,他们想要找到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萧靖应了。他望着极是冷静的陆姑娘,眼中充满了不解。

都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话或许没错。可是,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成年人,和她的差距不至于那么大吧?

很快,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两人又把身子伏低了些。

骑马过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在距离草稞子不远的地方勒马停下,高声喊道:“萧公子可在左近么?我等奉邵公子之名,前来寻你!若是在的话,还请现身相见!”

萧靖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一只手牢牢地压在了他的腰上,让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马上的三个人喊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应,便自顾自地催马向南跑去。待他们跑出了约莫一里路,按着萧靖的那只手才拿开。

“你这是干什么?”萧靖没好气地道:“我虽然没你见多识广,可也不是白痴,总不能什么阿猫阿狗过来我都欢欢喜喜地跳出去露个面啊?刚才真是麻烦你了,多谢!”

被人这般鄙视,他多少有点不爽。谁知,陆珊珊却火上浇油道:“我怎么知道你傻不傻?有的人就是一会聪明一会糊涂,万一你傻呵呵地跳出去了,害了自己还不要紧,岂不是把我也连累了?”

有些火大的萧靖瞪着眼睛直白地道:“那你干嘛不堵上我的嘴?万一我一高兴喊出声来了,岂不是要连累你这娇贵的镖局千金?”

陆珊珊平静地道:“咱俩认识好歹也有段时间了,我觉得你还没傻到那个份上。有人压着你了,你还不知道状况?嗯,既然你这么说了,一会我就考虑一下。”

萧靖无语了。这姑娘还真是会顺杆爬!

小小地讨了个没趣,他也不知道该说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伏在草丛里,半天都没说上一句话。

过了一会,那一队拿着火把的人慢慢靠近了。沉默了许久的陆珊珊忽然开口了:“万一这些人来搜草丛,你就趴着别动,我出去把他们引开。”

萧靖没想到陆姑娘竟然愿意只身引走敌人来保护他,心里顿时一暖。

没想到,陆珊珊又道:“和你在一起还得分神照顾你,我实在顾不上。跑了也挺好,反正他们追不上我,你自己一路向南就是了,总是能遇到村镇的。”

听到这话,萧靖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不多时,打着火把的一队人走到了近前。萧靖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陆珊珊的手就又一次按在了他的腰上。

与此同时,陆珊珊还趁萧靖不备,把一团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破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特么又是什么鬼?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

萧靖的心里十分不甘。要堵住嘴也不是不可以,拜托你拿香软嫩滑的手掌来,而不是这来历不明还臭烘烘的布!

说到手掌……

萧靖忽然自嘲地笑了。

男人看到美女就会本能地觉得她的手一定是美丽的柔荑。可是,像陆姑娘这样自小习武的人,就算手指纤长白嫩,手心里也应该布满了老茧吧?

想到这儿,萧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借着不远处的火光,他望向了陆姑娘的手。可惜,什么都没看到。

“萧靖,你人呢?死到哪儿去了!你要是在,就给老子吱个声!如果你自己躲起来风流快活把我丢一边,老子回去一定打死你!”

听到声音,萧靖猛然动了一下。对,他想要站起来。

可是,陆珊珊的手仿佛有万钧之力,他的身子仍旧是纹丝不动。

萧靖愣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声音,来的人是邵宁。为什么还不能出去?

萧靖又抬了下身子,可在陆珊珊的压制下,身体依旧纹丝不动。

紧咬着牙关的萧靖憋下了心头的怒火。或许,她怕邵宁是被人裹挟的,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吧?

既然这样,那就再等等好了。

邵宁又喊了几声,得到的回答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的身边有个人点头哈腰地道:“少爷您看,都这个时辰了,您也奔波劳碌地跑了好久,不如先回去歇息吧!找人的事交给小的办就好,小人一定不负所托……”

“放屁!”邵宁用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别人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本公子还不知道么?我前脚回去,你们后脚就作鸟兽散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一脸沉痛地跑到我跟前说‘没找到’,是不是?”

面露凶光的邵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听着,萧靖是我兄弟!老子在家里是独子,在外面只有些狐朋狗友,就这么一个兄弟!今天他遭了难,我救不了他也就算了,可不管怎么说都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是找不到,老子就不回去了!”

想拍马屁却拍在了马蹄子上,提议让少爷回去的那个人也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邵宁,没错!

萧靖激动得身上都有些发抖。邵宁这种一向我行我素的本色男子有着极高的辨识度,如果有人强迫他,他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自然!

于是,萧靖又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陆珊珊的手仍然牢牢地按在他的腰上。

这次,他的心中只剩下了错愕与无奈。

萧靖望向陆珊珊,却见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那安静肃穆的模样就像是一尊雕像。

她连邵宁都不能信任么?

陆珊珊似乎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值得她相信的东西?

萧靖动了真火。他试着呜呜了几声,可那破布堵得太严实,这会又正好起了风,草丛和树木的沙沙声掩住了他的哼声。

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侧目一看,却见陆珊珊已将左手化掌为刀,悬在了他的脖颈上。

陆姑娘的眼神很是冷冽。萧靖毫不怀疑,只要他再有半点异动,那只看似纤细的手掌就会狠狠地劈下来直接把他打晕。

四目相对了许久,他恨恨地别过了头。

“萧靖,你这混球!”还留在原地的邵宁给手下人交待了一下搜寻的事,又不依不饶地喊道:“你可不能死啊,我还没吃过你的喜酒呢!他奶奶的,老子成亲那天就数你闹洞房闹得最凶、花样最多,你小子倒好,连个报复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不仗义!”

作为一个现代人,萧靖知道的折磨新郎的方法简直不要太多。上一世,他在别人婚礼上往往以低调攒人品为主,是极有节操的,从来不为难新郎官。

但是,邵大公子成亲的时候他忽然有点控制不住了,把从各式婚礼上学来的十八般武艺几乎用了个遍。当然,这个时代有它的公序良俗,太过分的招数不能用;新娘一回屋,在酒宴上的也只剩下了邵宁。不过即便如此,还有不少可用的办法!

偏偏,邵宁又是个好事且在兄弟面前不肯服输的人。被萧靖各种调戏,他反而越来越兴奋,最后邵员外过来把萧靖拉走时,他还意犹未尽地挽留呢。

或许,这是萧靖能证明自己曾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的唯一的方法了。

邵宁的吼声又响了起来:“萧靖,你不是整天和老子说,要娶夏小姐为妻么?我不拦着你了,你有本事就去啊!嘿,你要是死了,她才不会惦记你呢,人家一转身就嫁人了!到时候她和别的男人春宵帐暖、缠绵云雨,你他妈永远是这蓝水河边的孤魂野鬼,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等着转世投胎!你要是听见了,就给老子应一声!

还有,别把别人当傻子!子芊、小雅、宛儿,这几个姑娘对你是啥意思,你会看不出来?你要是回不去了,她们可怎么办!你当让人伤心是件好玩的事么?”

说着说着,一向坚强豪放大大咧咧的邵公子竟然也带上了哭腔:“你还问我入洞房是什么感觉,我都没告诉你……其实,我是想让你自己试试。别的不说,那几位姑娘可都是尤物!老子的这双眼睛看得准着呢,你随便娶了谁,那销魂滋味儿,给个王侯也不换啊!”

萧靖的愤怒已经完完全全地转成了尴尬。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久前还和萧靖剑拔弩张的陆珊珊也望了过来。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古怪,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看什么看!就算我和他聊过这些又怎么了?俩大男人聊天时开开荤腔有什么可奇怪的!

满头大汗的萧靖不准备让邵宁再说下去了。这小子喜欢满嘴跑火车,尽管这句还算是实话,可谁能保证他下一句不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邵宁那点花花肠子,萧靖实在太清楚了。万一他编出什么不堪的故事来,萧大社长的名声可就毁了!

说来也巧。就在他准备再试着挣扎一次的时候,背上的重压忽然消失了。

陆珊珊放手了?

萧靖看了看,还真是!

他忙不迭地站起了身子。因为动作太大,身边的草丛都跟着乱晃了几下。

“少爷小心!”

适才给邵宁出主意的人扑上去挡在了主人的面前。看他那忠心护主、视死如归的劲头,旁边的其他人也紧张起来:该不会,是草丛里有什么野兽吧?

“行了行了,你就别说了。也不知道你是来救老子的,还是来消遣老子的。”萧靖一手揉着腰,另一只手拨开草丛走了出来:“你不是想闹我的洞房么?你看,我活得好好的,你有得是机会闹。

邵宁呆住了。

他先是像见了鬼一样退开了两步,待看到萧靖的身下有影子,他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忠仆,冲上去就是一个男人间的熊抱……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们在聊什么?

虽然萧靖本人不愿承认,但两个大男人深情相拥的这一幕确实是基情无限。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就回过味儿来的邵宁一把推开了他,怒道:“你小子怎么回事?明明就躲在这儿还一直不出来,让老子为你瞎操了半天的心!”

他的表情很是复杂。虽然占了上风的是怒容,但别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脸上的喜悦和轻松。

萧靖笑骂道:“听你在那儿连骂街带诉衷肠,我羞涩了不想出来,不行啊!”

邵宁一拳打在萧靖的肩头,翻着白眼道:“你以为我想说啊?这话都是说给死人的,实在不吉利,呸呸呸。”

他回过头板着脸对身后的那群人道:“你们都给本公子听好了:今天老子说的话,谁要是敢传出去半个字,我不仅要把他从邵家赶出去,还要扒了他的皮!明白了么?”

一群人乱哄哄地答应了。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惧怕自家这位少爷。

邵宁东张西望了一番,忽然面色凝重地道:“对了,陆珊珊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萧靖点了点头正要和他说,却见他瞪大眼睛张开嘴呆呆地望向了草丛。之后,他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根本就没听好兄弟的解释。

“珊珊妹子,你还好吧?”邵宁涎着脸道:“看你没事,哥哥我就放心了。萧靖这个人特别倒霉,是不是他把你拖累啦?嗯,你不用说了,一定是的。走,咱们赶紧回去歇息吧,看你都憔悴了……”

说了这么一大通宽慰的话还不够,他又朝着自己带来的那帮人高声道:“今天咱们出来,主要是要救这位陆姑娘!现在不仅把人救回来了,而且她还毫发无伤,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各位的功劳!为了褒奖大家,本公子宣布:等你们跑完这趟货,每个人都可以去账房领五两银子的赏钱!”

五两银子不是什么大钱,可也足够大家下几次馆子了。

众人大声叫好,有几个机灵的还扯着脖子喊道:“谢少爷赏,谢陆姑娘!”

志得意满的邵宁牛B哄哄地摆了一个很装逼的姿势。他颇为自得地看了看陆珊珊,谁知人家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看来,是白装了。

萧靖在一旁拼命忍着笑。要不是他还沉浸在邵宁一番真情告白带来的伤感氛围中,这会估计早就失声笑出来了。

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啊。之前还煞有介事的好像多记挂我似的,一转身就去撩妹了,把我当成了陪衬……嘿,人家妹子让你吃瘪了吧!

在邵宁的招呼下,一行人向北走去。

没走出多远,邵宁就晃到了萧靖的身旁。他看了眼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陆珊珊,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小声道:“我说你怎么一直不出来,你和她该不会在那草丛里……”

萧靖瞪了他一眼,道:“你想象力可真丰富。我俩在那儿是避难的,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回事。实话告诉你,我要是真跟那里面风流快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现身,你信不信?”

邵宁搔着头道:“那倒是。不过,我看你出来的时候确实是衣衫不整啊,若说什么都没有,也有点奇怪……”

萧靖无奈地道:“草丛里本来就不干净,还有虫子。才待了这么一会,我到现在都浑身痒。痒了肯定要抓挠啊,抓过了,衣服自然就不会齐整。再说,我们俩是在逃命,又不是逛街,衣服乱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邵宁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想了想,他还是语重心长地道:“老哥跟你说啊,有机会就要把握住,千万别犹豫。就像这陆珊珊,虽然为人冷淡了些,可身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却是不错的。咱都是做大事的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我看你整天憋得也很难受,不妨先把她搞到手。嘿,实在不行就生米煮成熟饭,反正她也不讨厌你,你可以强推着试试,说不定就遂了你的心愿呢?”

听到这话,萧靖都快哭了。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么现代的词儿啊?莫非,是我之前开玩笑随口说过,你一下就记住了?

他是谦和有礼的人,绝不会做什么“强推”的事。再说,就陆珊珊那一身功夫,谁敢强推她?嫌自己命长么?

某个瞬间,萧靖真想怂恿他去试试。可是,一想到陆姑娘出手之狠辣,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说着,忽然有人在身后冷冷地道:“你们在聊什么?”

萧靖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慢悠悠地转回头,尽可能平静地道:“没聊啥,邵宁跟我说笑呢。”

后面的人正是陆珊珊。以她的听力,怎么可能听不到刚才说的是啥?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邵宁,道:“哦,那打扰了,你们继续吧。”

看着她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萧靖才松了口气。后来,不管邵大公子怎么把话题往女人方面引,他都不肯接口了。

实在没话可说,邵宁便讲出了自获救以来的经过。

确实,他的水性没有多好。刚落水的时候,他也慌了神,然后便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水。

不过,救邵宁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后面那艘船上的人驾船冲上来又将一根竹竿伸向他,没受多少罪的他就这么获救了。

心有余悸的邵宁擦了把汗,道:“那会我觉得自己死定了,可没想到,我居然还挺有福气……”

萧靖笑道:“俗话说,傻人有傻福。你有福气,那不是挺正常的嘛?”

邵宁刚要发作,萧靖又问道:“你可知道救你的人是什么来头么?”

“就是行船路过此处的船夫,都是很寻常的人物。”邵宁耸肩道:“这些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你问他们干什么?”

萧靖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

后来,船夫看萧靖和陆珊珊已经无影无踪,便把邵宁送到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地方。下了船,他马上就雇车往最近的邵家商行跑。

谁知,才走到半路他就遇见了自家的商队。他马上一声令下,除了留下两个人看守货物,剩下的伙计和护卫全都被他带到这里来了。

邵宁叹道:“说来也奇怪,我来找你们的一路上老是遇到鬼鬼祟祟的人。一个时辰前,老子还和人干了一架……”

萧靖心中一动,道:“是些什么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没想到

“前前后后遇上了大概有三、四拨,看着就不是正经人,好像还带着家伙。”邵宁不屑地道:“其中一拨人还主动上来找事,跟老子叫嚣……嘿,三拳两脚就解决了,料他们也不敢动家伙。”

萧靖偷偷笑了笑。你们人多又有专业的护卫,谁敢跟你来真的?就算以拳脚分胜负,恐怕也轮不到你这个主帅出手吧,这么多跃跃欲试的小兵是干啥用的?

想着想着,他又叹了口气。镜报因为慈幼局的事得罪了地方上的黑恶势力,以后再派人到附近可要加小心了。

一行人又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邵家商队所在的镇子。住处什么的早已安排好,都已一身疲惫的三人稍加收拾便直接睡下了。

有人在周边拱卫,这一觉睡得自是十分安稳。

第二天,萧靖又踏上了归途。出人意料的是,他走的还是水路。

不过,这次的船夫都是托邵家找到的可靠的人,绝不会再出现任何危险了。

就这样,萧靖在三天后顺利到达了浦化镇。

似乎是想给屡遭磨难的他一份见面礼,才到报社门口,他的心情就美得要飞上天去了。

夏小姐居然在!

“奴家去探望祖父,路上遇到了家人。听说他老人家有事出去了,奴家便折了回来,这不,正好顺路来报社看看。”

夏晗雪如是说。

心情大好的萧靖随编辑记者们回到了堂屋。刚一坐下,邵宁便兴高采烈地吹嘘道:“你们不知道,这一趟出去可刺激了。我们先救了个小孩,又深更半夜地去挖尸体,后来在回来的路上还遇险了,差点……”

“咳!”萧靖满面怒容地咳嗽了一声,见邵宁还不住嘴,他干脆用力在桌子下面踹了这小子一脚。

回来路上就和你说了,千万别跟大家提咱们在那边的事,让我来说就好。你倒好,也不知道是听不懂中国话,还是记性太差撂爪就忘!

事情都过去了,让别人一起为咱们担心有意思么?虽然编辑部的很多人将来都可能经历这种事,可你也不用这么快就广而告之吧!

“呃……”

邵宁的脸色马上就白了。他对着萧靖怒目而视地看了半天,可最后还是敢怒而不敢言地闭上了嘴巴。

萧靖留意了一下大伙的神色。秦子芊算是波澜不惊,毕竟她经历过跟这种情况差不多可怕的事情;唐正鸣似乎很是兴奋,就像是在听说书人讲话本上的事情。潘飞宇则有些紧张,脸上也现出了畏惧之色。

反应最大的是董小雅与何宛儿。她俩都一脸忧虑地望着萧靖,何宛儿还紧咬着嘴唇;仔细看,她们的眼角还闪着泪花,要是邵宁再说几句,估计那珍珠泪就要难以抑制地滑落了。

最让他心里暖烘烘的,是夏晗雪的表现。夏小姐虽然不像董、何二位姑娘那样泫然欲泣,却也攥紧了小拳头,望向萧靖的大眼睛眨也不眨,流露出相询的意味。

她这是在担心我吗?

萧靖又白了邵宁一眼,才简略地给大家讲了讲路上发生的事情。

尽管他轻描淡写地把所有惊悚、恐怖、危险的事全都一笔带过了,可听众们还是感受到了这一趟行程的惊心动魄。

讲完后,萧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之前开会的时候我也说过,报社将来要面临各种各样的状况,每个人都可能遭遇危险,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在我看来,能帮了那群孩子便是莫大的功德,自己经历些危险也不算什么。”

想了想,他忽然又正色道:“不过,我上面说的只是自己的理想。人各有志,谁都不能决定别人的意志,就算我是报社领导也一样。如果有人觉得自己不适合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想要转岗当编辑,或者哪个编辑想当记者历练历练,都可以私下里跟我提出来。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在我看来这不是怯懦,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同,无可厚非。如果有一天我们中间的谁转了岗位,也请各位不要笑话他。

当年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诸位应该都知道:管仲多分走做买卖所得的钱财,别人说他贪婪,鲍叔牙却说他家穷迫不得已;打仗时管仲退却,别人都说他胆小怕死,鲍叔牙却为他辩解,说他家中有老母要侍奉,情有可原。

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本就应该相互理解。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我们才能一起把这条路走完。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吧。”

说罢,他看似不经意地瞟了潘飞宇一眼,才微笑着对董小雅道:“小雅,我看你跃跃欲试的,可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董小雅俏脸一红。有萧靖在这儿坐镇,她哪儿有什么话说?不过是萧大社长回来时她在院子里刚说到一半,萧靖这会给她个机会让她把话说完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才道:“萧大哥走之前吩咐,要办报社的陈列馆。奴家和子芊、小潘几个人忙活了好一阵,才算是有了些模样。正好,大哥他也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是陈列馆,实际上就是腾出了一间耳房,把报社里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整了进去。按萧靖的话讲,镜报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有时候难免会接待点有来头的客人。若是有个展馆什么的,还能跟人吹吹牛、装装B,多好!这也是告诉客人们:我们是正规的媒体,是要做百年老店的,和那些街头小报不一样!

屋子不大又堆满了东西,剩下的空间也就能让四个人下脚。邵宁厚着脸皮第一个走了进去,第二个则是萧靖,第三个是需要担任讲解的董小雅。

秦子芊和夏晗雪一起走到了门口。眼看屋里快要站满了,秦子芊抿了下嘴唇,把脚步放慢了些。

进了屋子,映入眼帘的是像字画一样装裱好的报纸。它们是镜报从第一期到第五期的版面,对报社来说,这都是极有意义的纪念品。

董小雅正要开始讲解,夏晗雪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明月照沟渠

这一声“咦”把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夏晗雪歉然笑了笑,示意董小雅可以开始了。

“各位也看到了,咱们报社里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在这儿。”董小雅慢条斯理地道:“奴家身后的,是报纸前五期的版面。左手边的这块木雕版,是我们第一次采用雕版印刷时做成的第一块原版……”

不知怎的,夏晗雪的目光又飘到了那些报纸上。

每一张报纸都没什么特别的。无论版面还是内容都是镜报最标准的样式,大家早就看得很习惯了。

问题是,夏晗雪看不习惯。

她既是报社的编辑,也是镜报的忠实读者。每个报纸发售日,她都会从表姐手里拿到一份当天的镜报,自然没必要差人去买。

可是,为什么我手里的镜报……和墙上的这些不太一样?

萧靖借着转身的机会偷偷看了看心上人,眼中满是柔情。

那是因为你看到的,是我做的总编辑特别版!

每一期镜报出来,萧靖都会单独抄一份手写版的托秦子芊带给夏晗雪。这份特别版上面会多出不少一般报纸没有的东西:笑话、心灵鸡汤、谜语、格言、有趣的小故事……各种可能给人带来欢笑或发人深思的文字,应有尽有。

为此,萧靖也绞尽了脑汁。他不仅把自己记得的梗全用上了,还拼命回忆着以前看过的杂书,想从里面挖掘出可用的材料来。

平时他就有抄报纸的习惯,这是编辑部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在他看来,主编抄写已经印制完成的报纸,不仅可以进行事后的审读,也可以对报纸整体的排版和布局有个更深的把握,通过不断地推敲来持续改进内容形式。

不仅如此,他还鼓励报社其他的采编人员也跟着抄报纸。不说别人,至少数次兼任总编辑的董小雅和看着吊儿郎当的邵宁都抄过许多次。

因此,夏晗雪对自己会拿到手抄版报纸这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不管上面的字迹是谁的。善解人意的她还曾经想过,是不是镜报卖得太好,内部除了留下做成纪念版的以外也没什么存货,所以才把手抄版的送来呢?

手抄版就手抄版吧。从收藏价值说,它还比印刷版的值钱呢!

秦子芊不在的时候,夏晗雪虽然没法干活,却也能托人从隔三差五就进城一趟的董小雅手里拿到这特别版。这是送给自家小姐的东西,当然没有哪个奴婢敢擅自打开看。

而萧靖出差之前,会留下一大堆材料给董小雅,让她帮自己书写特别版的报纸。万一出差的时间要延长,他还会随信补一些新的东西回来。所以,董小雅每次收信,那信封都厚得都像本书。

此外,夏晗雪不坐班,她只负责在家中审阅稿件,没有机会接触寻常的报纸;就算她偶尔来编辑部逛一逛,在萧靖的殷勤招待下,她也没机会翻来翻去。

就算她有机会,谁会特意去看一张自己老早就读过的报纸啊?

在萧靖的周密安排、秦子芊和董小雅的认真配合下,这秘密竟然一直瞒到了今天。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让夏晗雪看到原汁原味的报纸,是因为萧靖做出了抉择:是时候改变现状了!

夏小姐这姑娘……你说她聪明吧,她真的是冰雪聪明;你说她傻吧,她也是真傻。

在感情上,天真善良的她还就是个榆木脑袋。

萧靖几次三番地亲近示好,她没有半点感觉;身边的人努力给她和萧靖创造机会,她恍若未觉。

不说别的,萧靖的举动本身就带有暗示的成分:一个男人一整年都风雨无阻地抄给你看,每次新一期报纸出来人家也同步抄完了,还催着你家里人给你送过去……就算他确实很爱抄报纸,这也足够说明问题了。

换个敏锐点的妹子,用膝盖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夏晗雪硬是不明白!

这倒不怪夏小姐。她是被人牢牢护住又不经常出门的大家闺秀,和异性接触的次数很是有限,这样的女孩能懂什么男女情爱!

她这懵懂却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的态度经常让萧靖产生“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

最令他悲愤的是,夏晗雪认为他和秦子芊是一对,还有意撮合两人!

萧靖不能再等了。时间飞速流逝着,他必须赶在夏晗雪的终身有着落之前让她知道:我爱上的人,是你!

因此,他创造了这次机会。侥天之幸,他在夏小姐到来的当天赶回来了。

想到这儿,萧靖的心头忽然一阵刺痛。

子芊、小雅。

这两位姑娘明知道萧靖钟情于夏晗雪,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帮助着他。

尤其是子芊。经历了那个雪夜,经历了那次探病,若说他心中对这个坚强勇敢的姑娘一点情愫都没有,那绝对是胡扯。

如果将他对夏小姐的感情比作一颗播下而没有发芽的种子,那他与秦子芊的感情则已经生根发芽,甚至悄悄地冒出了两片羸弱的嫩绿。

可是,萧靖一直以来爱着的人就是夏晗雪。在他第一次托秦子芊带报纸过去的时候,秦姑娘便十分清楚他的心意,而那会两人还只是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

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延续了下来。

小说中的男性穿越者大都过着妻妾成群的生活。就算有些人一开始会抵触,后来也会慢慢放下心防,继而坦然接受时代的“福利”。

这是作者出于方便展开故事线的考虑安排的布局。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是无可回避的人性。

萧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难免会有类似的想法。

不过,虽然他并不排除这个选项,但至少眼下他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萧靖想做的,是牵着夏晗雪的手白头偕老,就像他在快要冻死的雪夜里对秦子芊说的那样。

当然,他不想让秦子芊黯然神伤。如果可以,他会加油努力,看能不能把一对姐妹花都娶到老萧家来。

可是,包揽“夏家双璧”这种事,天底下真的有人能做到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恍然大悟

董小雅的介绍结束了。

夏晗雪自始至终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才出了陈列馆,她就把秦子芊拉到了一边;不过,两人还没说几句话,秦子芊便低着头走开了。

大家分批进去参观了一下。完事后,众人又在院子里集合起来。

萧靖笑道:“今天就先这样吧。对了,大家不妨想想春游的事,咱们要是再不去踏青,夏天都要到了。各位还有活就去干活,没活就散了!”

一干人等乱哄哄的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他正要招呼何宛儿,夏晗雪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道:“公子,奴家这就回去了。”

萧靖深吸了口气才微笑着转过了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点什么;可这样一来,彼此的神情便都有点不自然了。

“夏小姐才来不久,何不再多待一会儿?”他的声音轻柔得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你我难得有机会见面,不妨坐下来聊聊。”

夏晗雪摇头道:“奴家来了半个多时辰了。家父想必已知晓祖父不在的事情,若迟迟不归,恐会被他怪罪。”

萧靖知道,这是句绝非托词的大实话。以夏鸿瀚的性子,弄不好真的会责罚自己的女儿。

他缓步走到了夏晗雪的身边,温和地道:“那,我送送你吧。”

两人走到了马车的旁边。沉默了片刻,夏晗雪忽道:“公子,奴家的家里近来有不少事情,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过来了。你若是有事相询,托表姐给奴家带话就好。”

萧靖默然。随后,他轻轻扬起嘴角道:“我明白了。夏小姐尽管忙,不妨事的。不过,我的家乡有句话,叫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你我既然有缘在河东的那场大灾中结识,将来也一定会有再相逢的日子,我深信不疑。”

对萧靖的话不置可否的夏晗雪没有应声。她轻咬着嘴唇,一双美眸也左顾右盼着,似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气道:“多谢公子体谅。因为家事太多,奴家也没什么时间做编辑的工作了,还请公子少送一些稿件过来为好。”

萧靖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他缓缓应了一声,平和地道:“如此太可惜了。这样吧,以后我让子芊少带些稿子回去……差不多就是现在的三成,如何?夏小姐也知道,编辑这块很缺人手,如果骤然少了一个人,其他人很难支撑的。”

夏晗雪“嗯”了一声。她回头看了眼马车,淡笑道:“那,奴家先走了。公子请回吧,报社里应该还有不少事要做。”

“不妨的。”萧靖摆手道:“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就等你走了再回去吧。”

夏晗雪没有再开口。面带微笑的她行了个礼算是道别,之后便径直走向等候了许久的莲儿。

她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看萧靖了。可是,在莲儿掀开车帘的一瞬,她的目光居然又一次神使鬼差地飘到了萧靖的身上。

矗立在门前的男人像一尊雕塑。他的眼里写满了不舍和哀伤,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胸中还藏着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千言万语。

夏晗雪的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慌乱。银牙紧咬的她再不敢望向那个方向,只能逃也似的踩着小凳跳上了车子。

马车驶走了。

过了一会儿,它卷起的烟尘慢慢散去了。可是,萧靖仍然呆呆地站在院门口,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夏晗雪本人后愣在官道边上一样……

车厢里,三个女孩子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

夏晗雪沉吟不语,莲儿也不好说什么。秦子芊则痴痴地望着车外,有意避开了与表妹的眼神交流。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夏晗雪。她凑过去握住了秦子芊的手掌,略显紧张地道:“表姐,这里只有咱们三个,你告诉我……萧公子他真的喜欢我?”

她和秦子芊是无话不说的表姐妹。而莲儿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好伙伴,自然也跟闺蜜差不多,不用避讳什么。

“要不然你以为呢?”秦子芊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道:“人家对你那真是死心塌地,就差没说一句此生非你不娶了。不信你问莲儿,她也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莲儿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她好几次想和小姐说萧靖的事,只是看小姐一脸的懵懂,才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

秦子芊又道:“我的好表妹,读了那些报纸你还不明白么?你拿到的每一份,都是他的一片心意!在报社的所有人里,他对你和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光是看你的眼神……哎,你再想想,咱们出去春游的时候,他是不是别照顾你?别人说了什么闲话,他是不是特别在意你的感受?跟人打了架,他是不是也特别忐忑地看了看你,怕你觉得他粗暴?”

夏晗雪愣住了。秦子芊伸手在她的小琼鼻上宠溺地刮了下,道:“傻妹妹,我该说你什么好?你道萧靖是那些只会给你送珍玩雅物,一个劲儿想讨你欢心的公子哥么?他没有人家的钱财,更没有别人那么纨绔!他能做的,就是一点点地接近你,慢慢引起你注意,再把他的理想和志向通过行动展现给你,希望你能成为和他志同道合、一起前行的伴侣,可惜你……哎,你这小迷糊,真是不谙世事呀!”

待她说完,莲儿小声道:“小姐,婢子以前对萧公子有些误会,觉得他总想凑到你身边,动机不纯……可是,看得时间长了,婢子发现他对小姐确实是一片真情实意,是真的把小姐放在心上的。”

夏晗雪急道:“你们就知道说我。就算他心里确实有我,他跟表姐又是怎么回事?表姐,你说,难道只有我认为你们两个人才是一对么?从临州回来以后你和他到底怎么了,是成还是不成?为什么你病倒以后昏迷卧床,还会喊他的名字?”

秦子芊揉了揉眼睛,正色道:“表妹,你听我讲个故事就明白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可能

夏晗雪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秦子芊整理了一下思路又清了清嗓子,道:“有个男人,你说他胆小吧,他的胆子其实挺大的。他愿意跑到人心惶惶的地方去工作,就算遇到了盗匪,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去救同伴。可是,他却不敢对喜欢的姑娘说出自己的情意。

偏偏,他喜欢的人还特别迟钝。男人有点无奈,他一直跟我说,一定要找机会当面和姑娘说出心里话。他真的很喜欢她,不想和她擦肩而过……

出差的路上我转交给他一封信,他拿到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连嘴都合不上了,天天都把信跟个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后来,我俩遇上了劫道的,为了履行对心上人的承诺……也是因为把我当做朋友,他来救我了。

折腾了好久,我们总算逃出来了。可是,林海茫茫,到处都是雪,我和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跑。没多久,我走不动了,他背着我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天很冷,我们也很饿。剩下的饼子,他差不多都给了我。这男人不想辜负心上人的托付,看他的意思,只要我能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俩都没力气了。他宁可自己冻伤甚至比我先冻死,也要想办法帮我取暖。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行了,他终于敢喊出心上人的名字了……是,他喊的是雪儿。

他说,他想把雪儿娶回家,想办一场震惊整个瑞都的婚礼,还要让她成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嫁娘,最幸福的女人。

他还说,要跟雪儿生一大堆孩子,也要和雪儿一起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把他们抚养长大,再看着他们为萧家开枝散叶。等两个人年纪大了,就到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玩。身体不行了,还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共度余生。”

一直在低头讲述的秦子芊抬起了头。她的笑容有几分酸楚,眼神也有些涣散:“这就是我想说的故事。这个男人愿意保护我,甚至可能有几分喜欢我,可他爱的……终究还是雪儿。”

“要跟姑娘生一大堆孩子”之类的,对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来说是极为唐突甚至无礼的。可是,萧靖是在临死之前当遗言说出来的;由此,这话在别人听来便不是孟浪,而是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肺腑之言。

夏晗雪的身子一震,两颗珠泪轻轻滑落。

出差回来后,秦子芊大略地提过路上经历的事情。因为她说得很有限,夏小姐也是第一次知道两人原来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夏晗雪这才明白,萧靖已然情根深种到了这样的地步。

秦子芊叹道:“他没有骗你,也没有骗我。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机缘吧。雪儿,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冰雪聪明又端庄大方的夏晗雪很少会被什么问题难倒。即便是在乐州和杜知府答对,在豪门大户出生、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她也能应对自如。

可是一涉及到感情,她就迷糊了。

在夏晗雪的周围永远围绕着各种各样的男人。就算她出于主观意愿以及家里的约束和那些人接触得极少,她也多少了解一点普通男性的行为方式。

因为她实在太过出众,所以尽管夏家的身份十分敏感,还是有不少男人以“拼死吃河豚”的心态对她趋之若鹜。她以前遇到的大都是这样华而不实的追求者,久而久之自然心生厌烦,也就没有了去了解异性的意愿。

萧靖的横空出世让夏晗雪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暗自生出了些许的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表姐问起,她也不知要怎么回答。

“我不清楚。”她把可爱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今天才知道他喜欢我,我又怎么回答你呢?表姐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秦子芊展颜一笑,道:“很简单啊。你看不到他的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想他;一想到他,你还会无缘无故地笑出来,也总想找别人聊聊他。当你肚子饿了,你会琢磨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当你困了,你会想:他睡下了吗?能不能做个好梦呢?如果你有这些表现,那就可以说,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她想了想,续道:“当然了,男人和女人不太一样,但大体上应该区别不大。比如萧某人吧,你是不知道,出差的这一路上他可烦人了,几乎是三句话不离你的名字,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嘿,要不说他是真的喜欢你呢?”

温声细语的秦子芊成了哄着小妹妹的知心大姐姐。事实上,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她是表姐,可论起对夏晗雪的疼爱与回护,就算是亲姐姐只怕也达不到她所做的程度。

可是,她自己的心事又要何去何从?

夏晗雪的俏脸飞上了一抹红霞。她轻轻别过头,噘嘴道:“他那人看着一本正经的,原来背地里也是这般不知羞。哼,我看他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啊,果然娘说得对,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秦子芊却道:“你听了他念叨你名字的事,才说他跟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那是不是说,你一直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有所不同呢?”

夏晗雪顿足道:“表姐你又瞎猜!我……我哪里说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了?这都是你说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子芊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夏小姐最明白事理了,你说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夏晗雪轻轻垂下了头。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柔声道:“表姐,你也别跟我打哑谜了。其实,最喜欢他的人是你,对不对?你和人家说的那些情况,你自己一样都不少,光是我就看到过很多次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他往我这里推呢?”

她凝视着秦子芊,异常平静地道:“你应该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敲打

是啊。

萧靖和夏晗雪不可能。这根本不是秘密,而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偏偏,萧靖还不肯死心;难道,非要到了撞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天才肯罢手么?

“表姐,我刚才和公子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夏晗雪柔声道:“我不在的时候,报社那边就要托你多照顾了。你可千万不要心软把我的事告诉他,还是要让他早点死了这份心才好。”

秦子芊幽幽地道:“你说得倒容易,只怕……哎,他这个人冲动起来也挺可怕的,可别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才好。”

夏晗雪掩口轻笑道:“看,还是你比较了解他。报社的事我会慢慢淡出,反正有你在我也很放心。等他不再惦记我的事了,表姐也好和他白头偕老,比翼双飞。哼,我就不信了,有表姐你这样的大美人在身边,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秦子芊摇头叹道:“死妮子,你不懂,感情的事哪能说断就断?你跟他,将来一定会再见面的……”

说着,她愣住了。

为什么我会用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来给别人说教?听这口气,就好像自己是个过尽千帆的恋爱专家似的!

表姐妹俩都不说话了。

各怀心事的她们就这样把沉默保持到了目的地。下了马车,夏晗雪忽然驻足怔怔地望着东边,直到莲儿看不过去开始催促了,她才快步走进了家门。

报社那边,萧靖正在与何宛儿谈话。

“定和县周边,只要我去过的地方都打听过了。”他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没有哪个姓何的人家是符合要求的,对不起。”

何宛儿倒是看得很开。她嘻嘻一笑,道:“没关系的。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找到的希望本来就很渺茫,人家让靖哥哥想办法,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萧靖蹙眉道:“你再想想,是不是别人告诉你的事有误?比如,襁褓上的姓氏不是何,又或者你不是顺着那蓝水河漂下来的?”

何宛儿扮了个鬼脸,道:“能打听到的就是这样,再怎么问也问不出别的东西来。倒是前段时间听说有个老嬷嬷知道宛儿的事,可人家去问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两年啦。嘿嘿,靖哥哥不用替宛儿担心了,人家已经想通了,这种事随缘就好,强求不来的!”

宛儿的想法十分挂相,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虽然嘴上这么说,她的神情却很是落寞,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嗯,那就以后再说。”对她非常感同身受的萧靖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能找到你的家人。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你就瞧好吧。”

何宛儿欢天喜地的“嗯”了一声。又聊了一会,她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送了到门口的萧靖倚着门框向瑞都的方向张望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堂屋。

细心的董小雅早已给他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作为对这次慈幼局事件的总结,报社要出一篇社论,而社论一向是由他亲自执笔的。

他人还在定和县的时候就已经发回了几篇报道。这些报道火了,人们也开始关注各处慈幼局的问题了,相信这对那群还在做些鼠窃狗偷的罪恶勾当的人会有以儆效尤的作用。

所以,还要再添把柴、加把火,巩固一下宣传的效果。

同时,萧靖这么做也有别的考虑。比如,陆珊珊说,新任的那个乐管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经历了那天晚上的逃难之旅后,现在的他无条件相信陆姑娘的判断。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成果,他必须用舆论的压力敲打一下定和县的各路人马,让他们多少要点脸面,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萧靖坐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便提起笔在纸上如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一列列文字:

“定和县的慈幼局出了问题。可笔者坚信,这并不是只在定和县一处才存在的问题。

一路走来,到处都能看到人们的冷漠。被遗弃在路边的,除了瑟瑟发抖的几岁孩子,还有襁褓中的婴儿,更有因为失去了劳动能力而被家人斥为‘只会吃闲饭’的垂暮老人。

有人会义愤填膺地说,‘世间竟然还有这等不孝子女,官府难道就不管一管么?’

这事官府的确能管。按大瑞律法,老人的子女将被判处流刑,严重些的,可能还要被判绞刑。可是,光靠官府是远远不够的,人心的颓丧才是最可怕的顽疾。

曾几何时,大家高喊的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今,不要说别人的亲人、孩子了,就是自己的亲人孩子,我们身边的人们又是如何去对待的?

受到贫穷威胁、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可能缺乏必要的避孕手段,也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谁都能理解。但是,他们至少可以选择走上几里、十几里山路,把孩子送到慈幼局或其他什么善人的家里,而不是走上同样的路程再狠下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溺死。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理应得到身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尊重。

而慈幼局的人们也要明白自身存在的意义。不错,在那里工作确实有点枯燥,而且也没什么油水可言。可是,你肩负的是极为沉重的使命:孩子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你有责任让他们在你的呵护下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

就算不说这些大道理,当一群孩子把你当做自己的爹,你的心中难道不会萌生想要保护他们的念头么?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你就没想过这些人里将来可能有谁会一心一意地回报你,给你带来莫大的好处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至少也要对得起你拿到的报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哪怕是混日子,只要能做好本职工作也行。怕就怕有人靠这份工作维生却消极怠工,甚至与恶人勾结做些十恶不赦之事,那一定会引起天人共愤,也为国法不容,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远的不说,定和县慈幼局严管事的今天,便是这些人的明天!”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靖提起笔沉吟了片刻,又把笔尖落在了纸上。

“定和县出了慈幼局这档子事,可定和县的官府却成了天下的榜样。任何地方都有不为人知的所在,奸猾的严管事早把慈幼局经营得铁板一块,定和县辖地广大、公务繁重,就算没有在事前发现异样,也不能算是失察。

待慈幼局的黑幕被曝光后,县里不护短、不掩藏,而是第一时间拿出了行动,官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该处,取得了无数关键的罪证。若是没有这雷厉风行的作风,可能还有孩子会遇害,那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

定和县衙上下人等心存黎民百姓且办事得力,为他人做出了表率。经历了这次的风波,相信县里会更加关注慈幼局的情况,也会努力消除一切滋生罪恶的土壤。有这样的官府,慈幼局应该不会重现此前的惨剧……”

萧靖是带着冷笑写完这篇社论的。

慈幼局在县内为恶许多年,县衙那么多老爷、差人,会对县城外不远处的这座吃着政府补助的官办机构一无所知?别开玩笑了!

买卖孩童的钱里,很可能就有属于他们的一份孝敬。那些更令人恶心的罪恶,也一定和他们脱不开干系!

当日的那场唯恐别人不知道“官差来了”的抓捕也不过是一场秀。话又说回来,会作秀也不错,至少说明还要脸,还明白什么叫体面;如果连秀都懒得做,那才是真正坏事了。

萧靖真的不想这么写,可悲的是,他只能这么写。

社论不仅给定和县留下了脸面,还把它捧得很高。如果有一天县里又出了类似的事,那就不是“失察”能解释的了,只能说明时任的一把手是个“心中没有百姓且懦弱无能”的人,说不定还和“滋生罪恶的土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人,活该被千夫所指。

最后,在群情汹汹下是罢官还是获罪,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毕竟,绝大多数读书人也认为杀死婴儿、孩子是“伤绝人理”的。真难得,镜报能和他们有些共同语言。

萧靖吹干了墨迹,高声叫道:“小雅,麻烦来一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慈幼局的报道为镜报赢得了不少声誉。在萧靖妥善的把控下,报道没给报纸带来什么风险,至少暂时没人到浦化镇这里来找报社的麻烦。

很快,最重要的活动来了。今天,正是春游的日子。

还是和上次一样一大早就出发,午时之前就到了地方。只是,人群中少了一道倩影。

是的,夏晗雪没来。如她所说的,她要和萧大社长保持距离。

其实,这几天她处理的稿件量就在慢慢减少,萧靖甚至怀疑再过些天自己连她的字迹都无缘得见了。

盼望了很久却见不到梦中的伊人,他自然极是失望。不过,他竭力掩饰着没让情绪表现出来,以免自己的阴郁坏了别人的好心情。

可是,也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比如秦子芊。

“雪儿她前段时间出过好几次门。”秦子芊看了看萧靖的表情,轻声道:“最近家里的事多,姑父就不让她出来了,你也别怪她。”

萧靖干笑道:“我怪她干什么?出来玩本来就是为了让大家开心,别人有事再正常不过,哪儿有勉强人跟着一起玩的?”

他背着手向前踱了两步,叹道:“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雪儿到底喜不喜欢我?”

秦子芊的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吭声。萧靖侧目瞥了她一眼,叹道:“你也觉得我和她成不了,对不对?夏家的大小姐嘛,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婚姻大事身不由己,像她这么敏感的身份,将来弄不好得当今天子点头才能嫁人,又怎么可能嫁给我?她也是怕连累我,怕把我卷到各种各样的麻烦里,所以才故意疏远我的,这我都理解。”

秦子芊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你知道就好。

萧靖哂笑道:“既然这样,那你也帮我捎句话给她。就说,萧某绝不会死心,因为我追求的是自己心爱的人。我虽然愚钝顽劣,却也没有把所爱之人拱手让人的想法。而且,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给她幸福。难道,她也想随便嫁进一个王公贵族的家里,忍气吞声地当个表面光鲜实际上毫无幸福可言的贵妇么?”

秦子芊无奈地笑了笑,道:“你的脸皮还真厚,我怎么今天才看出来?”

她对萧靖的想法非常不以为然。说起家乡,萧靖总是语焉不详,所以她一直认为萧大社长终究还是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出来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血气,愿意去挑战那些他根本无法挑战的势力。

萧靖眉毛一横,很是无赖地道:“你就说,帮不帮传话吧!”

秦子芊苦笑道:“罢了,我就再帮你一次。不过,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话才说到一半,她忽然对萧靖使了个眼色。

萧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俏脸含笑的陆珊珊正朝着这边款款走来。

秦子芊撇了撇嘴,低声道:“我猜她一定是来找你的,信不信?”

她本以为萧靖会否认,谁知萧大社长很是光棍地道:“那可不,难道还能是来找你么?”

秦子芊恨恨地白了某人一眼,便满脸嗔怒地扭过了头。

萧靖摸了摸头。他也不知道性格开朗、和别人都挺合得来的秦子芊怎么就对陆珊珊有如此强烈的戒心,要说她是吃醋了……也不对啊,就连邵宁那大嘴巴都没把他萧某人被陆珊珊救下并一起逃命的事说出去,秦姑娘又有什么醋可吃?

果然,陆姑娘径直走到两人对面坐下了。

刚刚坐定,她便咯咯一笑道:“不好意思打搅二位了,奴家有事想和萧大社长商量。”

萧靖耸肩道:“看你今天笑得这么灿烂,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估摸着,没什么好事……”

陆珊珊慧黠地笑了笑,道:“哎呀,还真被您猜中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报答

萧靖的心里有点发毛。

陆姑娘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都觉得“不是好事”,那这事得多可怕啊?

陆珊珊又笑了,笑得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奴家要说的事确实有点麻烦,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听?”

秦子芊把嘴一撇,道:“珊珊,什么事啊?萧靖他挺忙的,报社里千头万绪的工作实在太多,就别给他添麻烦了吧?”

陆珊珊轻笑道:“子芊,我说麻烦不过是谦辞罢了。他是报社的社长,自然也是大家的家长。我找他有事,怎么能说是给他添麻烦呢?既然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那不是太生分了么?”

秦子芊冷冷地道:“既然这样,我也是报社的一员,说给我听听你总不会介意吧?”

陆珊珊眯着眼睛道:“子芊,奴家找萧大社长要聊的是私事,莫非……这你也想听?”

她的表情很是古怪。怎么说呢,那似笑非笑的脸上藏着几分羞怯……而且,说话的时候,她还特意给“私事”两个字加了重音,就好像她和萧靖在她的私事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一样。

秦子芊腾地站了起来。她狠狠地剜了萧靖一眼,道:“看来,是秦某打扰二位了才对。你们聊吧,我找小雅说话去。”

话音刚落,她便一脸气苦地走开了,萧靖叫了好几声都没叫住她。

这妮子,气性还是这么大啊。

陆珊珊摇头叹道:“有的人啊,可真是……还没过门呢,就把自己当成社长夫人了。”

萧靖略显不悦地瞪了陆姑娘一眼。他和秦子芊共过患难,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自然非常深厚。适才的这句话不管怎么听都很是刻薄,他当然不喜欢别人这么说秦子芊。

见他不高兴了,陆珊珊方才嫣然一笑道:“好了,瞧你这气鼓鼓样子,你的子芊要是看到你为她愤愤不平的,心里肯定比吃了蜜还甜。”

说罢,她收起了笑意,肃然道:“萧大社长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么?”

萧靖点了点头。

出差归途上遇险的时候,陆珊珊救了他两次。他当时答应过陆珊珊,一旦她需要帮忙,自己绝无二话。

陆珊珊满意地道:“那么,你报答我的时候到啦。”

萧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当然没问题,只是你要我怎么帮忙?”

陆珊珊眨了眨大眼睛,意味深长地道:“说起来其实简单得很,你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做到,而且你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萧靖搔了搔头。陆姑娘成功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到底是要帮人家做什么?

陆珊珊起身轻移莲步坐到了他的身边,还像示威似的往人群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过几天你跟我去一趟北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北方?具体是哪儿?”

萧靖无语了。她所谓的“轻车熟路”原来是指路线啊?话说,自己怎么跟北方干上了,近期的两趟出差全是向北的!这才回到浦化镇没几天,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又被手下人指使到北边去了!

他这个社长,当得也够悲催的。

陆珊珊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优雅地道:“丰州。”

听到这个地名,萧靖差点就把“不行”两个字喊出来。

丰州在临州的东北,离大瑞与北胡的边境只有两百多里。眼下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道路倒是畅通无阻;可这么远的距离要打个来回的话,就算拼命赶路也得十六、七天,若是算上办事的时间,恐怕需要二十天左右。

堂堂萧大社长为了帮人办事随随便便的就跑出去二十天,多少有点不太现实。这么做既对不起帮他盯班的小雅,又会对工作日程造成极大的影响,实在没什么必要。

不过,萧靖还是咬着牙说了句:“没问题。”

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人家的事又怎能不做?更何况,陆姑娘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

稍稍顿了一下,萧靖又补充道:“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你搞得这么诡异,实在让人不放心。”

陆珊珊神秘地笑了笑,道:“放心好了。就你这么位正人君子,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我还怕你办砸了呢。我找你做的绝对不违背大义,萧大社长没什么可为难的。”

萧靖又变着法的问了几句,陆珊珊却说什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道:“那好,出发前你叫我就是。先聊到这儿吧,咱们去和大家凑凑热闹,不要老在这里私聊了。”

陆珊珊应了。两个人缓步走回了人堆里,春游的团队总算又聚在了一起。

之后,就是春游的重头戏了。

上次秋游没叫上何宛儿让她耿耿于怀。事后,萧靖曾答应在春游时给她准备些“特别的节目”;今天,便是兑现承诺的日子。

才支起烧烤架,萧靖便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头冠递给何宛儿,笑道:“宛儿,你戴上它吧。现在,你就是大家的公主,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这头冠是银制的,上面还缀着几颗珍珠。看得出来,东西的成色都只是一般,可这是萧靖自掏腰包专门找人照着后世那些公主头冠的模样打制的,也没法奢求更多了。

何宛儿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又迫不及待地戴在头上,甜甜一笑道:“谢谢靖哥哥。”

“别忙谢我,还有这个呢。”萧靖又拿出一双鞋子,笑道:“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脚。在我的家乡,跳某种舞蹈的舞者都有双这样的舞鞋,它能让你在脚尖点地的时候舒服一些。若是不合适就和我说,我再找人重做。”

这个时代有“送礼不送鞋”的说法。另外,男女间互相送些衣物、鞋子,其实也是暧昧的表示。不过,何宛儿是专业的舞者,这类礼物对她来说才是最有用处的,相信众人也都能理解。

“靖哥哥,谢谢你!”对舞鞋爱不释手的何宛儿泪盈于睫地道:“人家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萧靖咧嘴一笑,温言道:“这算什么,一会儿还有让你高兴的事呢!来,各位,让咱们的小公主上座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看够了吗?

报社的春游很是成功。

何宛儿在整场活动中都享受到了公主一样的待遇:所有的好吃好喝都优先给她,做游戏的时候她当裁判,其他参与游戏的人还会故意做出丑态,为的就是博美人一粲,帮她放松身心、让她大声笑出来。

其实早在出发前,萧靖就私下里和众人打好了招呼,让大家一起宠着她,尽可能的让她开心些。

原因很简单:这姑娘的身世实在太可怜了!

那天跟她说没找到家人的时候,她那明明很伤心却要装作坚强的小眼神实在太让人心酸了。整个报社里,没有任何亲人在世的人只有她和萧靖,萧大社长当然会同情心泛滥。

用他上一世的话说,就是“以集体的力量为身边的伙伴带来温暖”。

傍晚,所有人一起回到了浦化镇。除了有点怏怏不乐的秦子芊,其他人都玩得很尽兴,一年一度的春游也就此宣告结束。

三天后,陆珊珊就找到了正在堂屋办公的萧靖。

趁着周围没人,她言简意赅地道:“开始收拾东西吧,咱们明天出发。”

萧靖讶然道:“这么快?我还以为怎么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呢。话说,能不能缓几天?眼下我正酝酿下一个大报道,等事情定下来了再走吧?”

本以为社长说话管用,谁知陆珊珊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不行,就明天。要是你不愿意,这事就算了。”

萧靖揉了揉脑门,道:“好好好,就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么?”

陆珊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道:“你听我的就行,保证只有你的好处,绝不会有坏处。对了,出去的名目你可要想好了,可不能说是帮我办事去的。”

萧靖没好气儿地应道:“这我省得,就不用你担心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忙你的去吧,我这还有活呢。”

达到目的的陆珊珊如穿花蝴蝶般翩翩然走开了。恨得牙痒痒的萧靖运了好一阵的气,才提起笔来继续写他的东西。

女流氓咱不怕,就怕流氓会武术啊!

第二天一早。

萧靖十分低调的和在西厢借宿了一宿的陆珊珊登上了马车。除了董小雅,没什么其他人来送别。他事先打过招呼了,这次是去临州探访城市复兴进程的,一没危险二没困难,不用搞得那么隆重。

至于陆珊珊……对外的口径是,她是报社里第一个和社长提出想尝试记者工作的人。为了提携新人、给她创造实战机会,这趟并不怎么难的差事就带着她一起去了。

账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反正萧靖带着美女编辑记者一起出差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怕别人说啥闲话。

车子跑起来了。有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在某个角落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又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

萧靖本以为这是一趟愉快轻松的旅途。

谁知,才在路上走了半天,他就有点怀念秦子芊了。

虽然他和秦姑娘在一个车厢里时不时的就会针锋相对甚至吵起来,可那起码也有得聊。再不济,说说雪儿总行吧?

可是陆珊珊呢?

她一上车就开始睡,而且几乎是秒睡。无所事事的萧靖好几次想趁她挪动身子的机会和她说说话,可姑娘才一闭上眼就又睡得昏天黑地的,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意思因为自己无聊透顶就把人家给叫醒。

这人是不是昨天一宿没睡,到车上补觉来了啊?

萧靖随手翻了翻带来的那几本其实早就被他翻烂了的书,又可怜巴巴地掀开帘子望了会天。

陆珊珊依然没醒。

萧靖更后悔了:我怎么就答应她了呢!虽说我不是话痨,可这一路要是都这么走过去,那还不把人憋死啊?

不过,有一失就有一得。实在闲极无聊的他又发现了新的乐趣:研究陆珊珊!

都说美人如玉、秀色可餐,没事琢磨琢磨美女也很有助于消磨时间。于是,萧靖拿出了“科学研究”的严肃态度仔细打量着陆珊珊精致的面庞,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入神。

嗯,这鼻子,这眉眼,这嘴唇……都很完美嘛!白皙的脸蛋也没有一丝瑕疵,就像是颗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细嫩,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再往下看……嗯,上围也不错,虽然不算汹涌,却也很是可观。至于腰身嘛,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按民间大妈们的说法,这可是个好生养的体型……

萧靖还在怔怔地出神,就听到有个声音幽幽地道:“你看够了吗?”

太出神的萧靖险些把一句“没看够”说出口。不过,他终究还是做出了反应:一瞬间,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整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摆出了一个自我防卫的动作。

研究美人看得太认真,差点忘了面前是一朵能扎死人的带刺的玫瑰!她可是随便动动手,就能了结一个七尺壮汉的女侠啊!

萧靖深吸了口气,才泰然自若地道:“这车里就咱俩,我想不看你也不行啊?适才为了躲开你,我一直盯着别处,后来连脖子都酸了!”

这话虽然有点厚脸皮,却是实话。陆珊珊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跟他计较,只是慵懒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我还要睡会,你随意吧,到地方别忘了叫我。”

说罢,她又闭上眼睛,而且萧靖很快就再一次听到了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

她是睡着了,萧靖却淡定不能了。

我勒个去,什么叫“你随意”啊?是说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么?

说实话,萧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眼神过分了些,哪有这么盯着人家姑娘大饱眼福的?可是,陆珊珊忽然做了这么淡定的表态,倒好像他之前的举动根本就没啥,一切愧疚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似的。

早就知道这妮子的尺度大,没想到居然大到了被个男人各种看来看去都无动于衷的程度……她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么?陆珊珊该不会和我一样,也是个穿越者吧?

萧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解风情

不过,萧靖很快就打消了“陆珊珊也是穿越者”的念头。

因为姑娘醒来后他试探着问了许多只有来自后世的人才知道的东西,可人家根本就一问三不知。萧靖不是傻子,就算她掩饰的技术极为高超,也不可能半点破绽都没有。

她确实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话说起来,这个时代也有许多因素能让她能变成眼下这样:比如,常年跟着一群臭烘烘又粗声粗气的镖师、趟子手混,女人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已经极大的淡化了……诸如此类。

不过,陆珊珊那看似很合理的解释并不能完全说服萧靖。他的头上始终悬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到底是谁?

带着这样的疑问,第一天的行程结束了。

过夜的地方还是上次萧靖和秦子芊滞留了好几天的那座镇子。眼下虽然商旅很多但道路极是通畅,所以镇里并没有太多的旅客,两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一家相对豪华舒适的客栈落了脚。

陆珊珊很快又给了萧靖一个“惊喜”。

“掌柜的,来一间上房!”

你说啥,一间?

萧靖的下巴差点砸到地上。我和邵宁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没什么问题,我们有那种程度的友情与基情。问题是,咱俩算怎么回事啊?

他和陆珊珊早就商量好了,一路上以兄妹相称。要真是兄妹,为了省钱住一套有里外间的房子也不是不行,从这个时代的伦理上也说得过去。

至于客栈掌柜,人家就是做生意的,形形色色的“狗男女”他见得多了。只要有钱赚,他还能屁颠屁颠地跑到官府去查你的户册不成?

店家刚应了一声,非常不淡定的萧靖便蹙眉望着陆珊珊,语重心长地道:“妹啊,咱的盘缠也不是不够用,干嘛这般拮据?你住里间有床睡倒是舒服,我在外面睡在榻上,可就遭罪了。”

陆珊珊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一脸委屈地道:“哥,我不是想省点钱嘛?俗话说穷家富路,咱们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总要多留些银钱在手里才好。你要是觉得外间住不惯,那也简单,小妹住外面就是了。”

萧靖翻了翻白眼。这女人有病吧?

出发之前说好了,他的差旅费不走报社的账。名义上,是他自己出;实际上,却是由陆珊珊来负责,因为是她请萧大社长出来帮忙的。

毕竟,这是以办公事的名义办私事。萧靖若是花报社的钱,那就是假公济私了。

镖局是这个时代最赚钱的行当之一,陆珊珊怎么说也是个富二代。她会少一间房钱?别开玩笑了!

归根结底,还不是想看老子的笑话!

萧靖正色道:“胡说八道。我这当哥哥的哪儿有让妹妹跟外间凑合的道理?这样吧,我再开个单间,钱我来出就是。”

陆珊珊甚是可怜地眨巴着眼睛,小声道:“哥,还是不用了吧?你是长兄,将来也是一家之主,小妹本就应该紧着你才对呀。”

陆姑娘我见犹怜的模样让萧靖一阵心软。可是,他很快就狠下了心:千万不能被她的外表骗了,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萧靖有些生硬地道:“既然还知道我是长兄,你就应该听我的话。就这么定了,掌柜的,再开一间房!”

话音刚落,他就像示威一样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银子,又跟慢动作重放似的在陆珊珊眼前把玩了几下,才把银子拍到柜台上。

别以为用钱能拿住我,告诉你,老子有钱!穷家富路的道理不光你懂,我带的钱足够走上一个来回,兴许还有不少富余呢!

客人愿意多出钱,掌柜的当然高兴。他笑眯眯地招呼小二去准备客房,说话的语气也极是谦和,不知是他一贯这么客气,还是看到一对年轻人兄友“妹”恭的样子受了感动。

陆珊珊没再吭声。她满是嗔怪地白了萧靖一眼,眼中全是挥散不去的小幽怨。

萧靖的心里咯噔一下。

妹子带你开房是好事。更何况,妹子的质量如此之高!身为一个正常男人,怎能这般不识抬举?

萧靖不由得脑补了一下:假如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上一世,那会是什么光景?

一男一女站在了酒店的前台。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丽动人。俩人照理说只是一起出来玩的朋友,可女的却和前台小姐说:要一间房!

这是芳心可可的妹子积攒了多少勇气才在尽可能面不改色的前提下说出口的话!有的时候,要实质性地改变两个人的关系,只需要其中一个人先踏出小小的一步!

谁知,那男人却不解风情又很是不高兴地说,老子又不是没钱,干嘛要开一家房啊?

想了想,身为谦谦君子的他又以充满关怀的口气道:那谁,你看啊,咱俩要开一间大床房也不是不行,可这么一来就有人要去睡沙发了。不用说,我这么心疼你,睡沙发的肯定是我嘛!既然如此,还不如我再开间房,咱俩住得都舒服……

不知道别人看到这样的男人会作何感想,反正萧靖第一感觉是想抽死他,为那可怜的妹子出一口气。

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萧靖怎么又像个道德先生一样退缩了呢?

或许,是因为让他魂牵梦萦的雪儿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吧!

两人随着小二走向了客房。没走出多远,他忽然听到掌柜在和人聊天。虽然人家压低了声音,可他还是听了个大概:“这年头野鸳鸯太多……什么兄妹,不过就是出来寻欢的人,也没准是私奔的……那男的一本正经的,估计还是个雏,抹不开面子……看着吧,这也就是做做样子,最后还不是要混到一起去?”

满头大汗的萧靖偷偷瞟了陆珊珊一眼。他都听到的东西,听力惊人的陆姑娘怎么可能没听到?

萧靖真怕这会还神气活现的掌柜几秒后就血溅当场。幸好,陆姑娘根本就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她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院子里的环境,似乎是在评判入住的地方是否雅致。

难道,这就顺利过关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要干啥!

夜深了。

躺在床上的萧靖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久久不能成眠。

陆珊珊这反常的表现到底是什么鬼?莫非是春天到了,所以小妮子也动了春心?

心里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陆珊珊轻描淡写的把匕首插进敌人心口的画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无情未必真豪杰,陆珊珊肯定也有女儿家纤细柔软的一面,可萧靖不觉得她会随便的在别人的面前表露出来。

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她绝不是那种会轻易示弱的人。莫非……她真的对我有意思?

这就更不可能了。

两人是朋友,勉强也算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可不同于曾在万急时刻被他搂在怀中的秦子芊,他和陆珊珊可没有半点暧昧,甚至连过火的话都不曾说上一句。

说白了,感情根本就不到位!陆珊珊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对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想法,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来想去,萧靖始终是一脑袋浆糊。最后,他干脆不想了,反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头绪。

睡意渐渐袭来。萧靖先是打了个哈欠,很快又无力地合上了眼睛。

可是,你想睡觉,就偏偏有人不让你睡。

半梦半醒间,萧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起初,尚有些意识的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谁知,敲门声渐渐变得越来也大,愈发清明的神志让他意识到:是有人在敲外面的屋门!

“谁呀?”他点了灯披上外衣走向了门口,边走边想:我也没叫什么“客房服务”,敲门的人到底是谁?要是客栈的小二那可就完了,大半夜的把人叫起来八成没什么好事,兴许是外面来了有势力的人,来找我商量给人家腾地方的!嗯,影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嘛!

如果不是小二的话……会不会是她?

萧靖的心跳瞬间就快了不少。

难道,真的让客栈掌柜给言中了?一对寂寞的孤男寡女,到了晚上就会水到渠成地凑到一起互相慰藉,继而翻云覆雨?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才打开了屋门。果不其然,站在门口的就是陆珊珊。

才看清她的模样,萧靖就差点流出鼻血来。

陆珊珊居然穿着肚兜就来了!

虽然她外面还披着一件中衣,可那玩意只能挡住来自身体侧面和后面的视线,却防不住正在直视她的萧靖的目光。

而且,就只能靠这件中衣遮掩的陆珊珊还不肯好好地披着。她右肩上的衣服在往下掉,眼下已露出了一截粉腻的香肩。它若是彻底滑落下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对萧靖来说,时间仿佛停住了。

香滑的脖颈、性感的锁骨、肚兜下那两团高耸的凸起……

能够一览无余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足以激发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甚至是兽性。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萧靖只想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屋里,再用力丢到床上,之后……占有她。

可是,这念头在他的心中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

他是萧靖,更是镜报的社长。即便他真的很急色,也绝不会在事情搞清楚前贸然和一个女下属发生些什么。

再说,他还挂念着雪儿。就算他不介意三妻四妾,至少也要等到雪儿的事有了眉目才能考虑其它的。

“大半夜的多有不便,你还是回去吧。”萧靖用力把住了门,微笑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不行?”

陆珊珊对他话语中的凉意浑然不觉。媚眼如丝的她咯咯一笑道:“怎么,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摇了摇头正要答话的萧靖忽然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少顷,他蹙眉道:“珊珊,你喝酒了?”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气。如果他没闻错,这气味是从陆珊珊身上飘过来的。

“是啊,你闻到啦?”陆珊珊忽闪着雾气蒙蒙的大眼睛,拍手笑道:“没想到你的鼻子还挺好使的嘛!”

废话,这么大的酒味儿谁还闻不到啊?

萧靖忽然松了口气。

有的人就是酒品不好,喝了酒就会各种抽风。如果陆珊珊只是因为喝多了才失了仪态,那也许能证明今晚这艳情的场面并非有意设计。

话说,好多整天戴着面具的人都会在酒后显露出真实的品性。莫非,陆姑娘的本性是这个路子的?

萧靖无语了。

醉醺醺的陆珊珊才不管萧大社长在琢磨什么呢。她直接将一条藕臂搭在了萧靖的肩上,风情万种地道:“萧靖,你喜欢我么?”

萧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喜欢。”

陆珊珊娇羞无限地白了他一眼,道:“坏人,就会说瞎话。那我问你,你想……要我么?”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很是急促,好几个字还特意拖了长音,以至于那话音听着都有点像呻吟了。

这还不算,话说完后陆珊珊还对着萧靖吹了口气。

虽说那气味儿以酒气为主,可若是仔细闻一闻,里面还是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兰花香。

不过,萧靖让姑娘失望了。他不假思索又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想。”

听到他的回答,陆珊珊愣了下。不过,她很快又用纤长的食指在萧靖脑门上点了一点,腻声道:“假正经。我问你,在车上你色眯眯地盯着人家看,是想要干嘛?哼,你们男人呀,都是一个德性。你整天把夏小姐长、夏小姐短的挂在嘴边,到了最后,还不是惦记着别的姑娘白花花的身子,想和人家春宵一度?”

说罢,她放开了萧靖,媚笑道:“你不是喜欢看我么?那好,我就让你这不解风情的石头看个够!”

话音刚落,陆珊珊就伸手去扯自己的肚兜。

见过酒品差的,没见过这么差的!

险些傻眼的萧靖赶忙攥住了她的手腕。陆珊珊的力气出奇的大,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让形式进一步恶化。

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陆珊珊也有些倦了。看样子,她放弃了撕扯自己衣服的想法。

就是现在!

说时迟那时快,萧靖飞快地一拉门,想把姑娘关在外面。就算你有十八般武艺,老子眼不见为净,你折腾够了总得回去吧?

可惜,他错了。

门眼看就要关上的时候,他却拉不动门了。很快,一只纤纤素手在门沿上用力一扳,门缝便比刚才大了不少。

“人家还没说完呢,你急着关门干什么呀!”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别过来!

你还有话没说完?

一个头两个大的萧靖在手上加了把力气,可门还是纹丝不动。没办法,他只能无奈地道:“你要说啥?赶紧说吧!”

陆珊珊娇嗔道:“你要说话就把门打开呀,哪儿有这么跟人家聊天的!”

萧靖翻着白眼道:“当初我遇上你的时候,你不就是这么跟我讲话的么?这就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要说赶紧说,你再闹腾一会,咱俩可就出名了!”

陆珊珊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在这静夜里,任何一点响动都非常突兀。适才屋门大开的时候,萧靖就看到院子里某个房间的灯亮了,想来是那位客人睡觉轻,被萧靖这边的响动吵醒了。

满脸“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陆珊珊咯咯笑道;“一个大男人那么记仇,真是小肚鸡肠。那会我还跟你不熟呢,当然要拒你于千里之外了。现在咱俩可是能孤男寡女同乘一车、我还任你的一双贼眼大饱眼福的关系,你难道不该看着人家说话么?”

说罢,她还像示威似的脱掉鞋子把一只雪足伸到了门内侧,似乎是觉得手上坚持不住了还可以用脚顶着门。

陆珊珊刚提到雪夜初遇的时候,萧靖的心里还有几分温馨,毕竟这也算是值得一说的共同回忆。

可是,待她说到后面,萧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姑奶奶,你能别胡说八道么?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咱打个商量,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行不行?一早还要赶路,你一到夜里就撒欢,那明天岂不是又要睡上一路?”

陆珊珊使劲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睡就睡呗,那不是正好便宜了你?到时候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多好!要是有色心也有色胆,还能上下其手呢!只要不弄醒我……嘻嘻,那就随便你啦!即便弄出点动静来,车把式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他也不会管的。”

萧靖的心又是一阵乱跳。这是啥意思?莫不是说本姑娘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要是胆子够大,我甚至不介意跟你来个车震?

千万不能被陆珊珊迷惑了,这可是取死之道!习武之人的警觉性高于常人,只怕轻轻一碰她,她就会发现了!

难道,你想这么快就结束你短暂的人生么?

被陆珊珊各种挑逗的萧靖终于忍无可忍了。怒气冲天的他突然放开了手,还在用力扳着门的陆姑娘差点把门板拍在自己身上。

萧靖转身跑进了屋子。柳腰轻摆的陆珊珊也跟了进来,她顺手带上了门,喜滋滋地道:“哎呀,你终于想通啦?真是可喜可贺。让我待在外面多不好,又冷又容易扰民,早让人家进来不就没那么多事了么?你也真是个木头,私房话嘛,当然只能在房里说,你却让我一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真是羞也羞死个人了……”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目瞪口呆地住了嘴。又过了几秒,她脸上的妩媚与万种风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畏惧。

“你……你要干什么!”受了过度惊吓的陆珊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别过来,你要是再往前,我可就……”

萧靖才不管她想干什么。你要动武就动武吧,掉个脑袋不过碗大的疤,老子跟你拼了!不给你点教训,你真当我是HelloKitty啊?

他一边往前跑,陆珊珊一边往后退。眼看着已退到了门边,退无可退的陆姑娘恨恨地瞟了某人一眼,便飞速打开门路落荒而逃了。

萧靖这才喘着粗气放下了手里的夜壶。

虽然夜壶里一滴尿液也没有,可它对女孩子的杀伤力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是陆珊珊这种生冷不忌、在充满骚臭味儿的山洞里也能怡然自得的猛女,恐怕也受不了身上泼尿的感觉。

她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今晚的事对其他男人来说或许算是艳遇,可萧靖只觉得害怕。至于害怕的原因,应该是陆珊珊的形象被颠覆了。

这姑娘在他的心中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以至于完全无法揣摩;不按常理出牌又很有神秘感的人总是能让别人感到敬畏,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身上有点脱力的萧靖关好了门又晃荡着走回了床边,一头倒在了床上。

看得到却吃不到的感觉很不好。更何况,萧靖还挂念着夏晗雪;就算人家陆珊珊愿意,他也不乐意。

陆珊珊就是才看准了这一点,才对他百般撩拨并以此为乐的吧?

很是气苦的萧靖用被子蒙住了头。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被窝里才传出了鼾声……

跑出萧靖房间的陆珊珊径直下了楼梯,在院子里站定了。

夜里确实有点冷。她穿好了原本披着的衣服,又用一个极有杀伤力的眼神把从房里探头探脑的客人瞪了回去。

陆珊珊的脸上再没有半点酒意。若说她是“被萧靖吓到酒醒”的也没错,可事实果真如此么?

她望着萧靖的房间,眼中闪过一抹赞色。随便理了理鬓发,她就举步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入住时,萧靖特意选了离她的住处很远的一间房。也不知道这家伙是觉得“女侠”根本就不需要他这个文弱书生的保护,还是早就料到了晚上可能有“节目”,怕自己没有坐怀不乱的定力而故意逃避?

陆珊珊嫣然一笑,一双明眸亮过夜空中的最闪耀的星。

第二天一早,两人直接在大堂汇合。

萧靖的精神很是萎靡,反应也有点迟钝。这倒也不怪他,任谁一宿只睡了两个时辰,估计都不会比他强。

最让他气愤的是,陆珊珊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现在的她居然连一点点尴尬的样子都没有。对视的时候,她的目光极为坦然,似乎她只用了半宿的时间就变回了原来那个冷静寡淡的姑娘。

莫非我昨晚看到的是个流莺,是假的陆珊珊?

“盯着我看干嘛,我脸上沾了东西么?”

陆珊珊淡淡地道:“实在无聊就赶紧上车,要出发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为什么是我?

路面不是很平坦,车里也有些颠簸。

和昨天不一样,今天的陆珊珊在车上只睡了一小会。真正撑不住的人,是萧靖。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倚在车厢上的他就像小鸡啄米地似不停点头,上眼皮也一直和下眼皮做着亲密接触。

可是,他硬是挺住了没睡。

“你就别强撑着了,困了就睡吧。”他那哈欠连天的模样让陆珊珊都看不下去了:“这儿就咱俩,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萧靖使劲睁大了眼睛,哂笑道:“这可说不好,还是小心为上吧。”

陆珊珊这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抽风。要是在睡梦中给了她制造亲密接触的机会,那可就亏大了!

犹豫了一下,萧靖还是问道:“你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陆珊珊非常坦率地点了点头,道:“知道啊!”

萧靖无语了。原来你还记得?

心中很是不平的他愤然道:“大半夜的你跑去骚扰我,难道就不应该给我道个歉么?”

陆珊珊十分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喝多了酒去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这都要道歉啊?真没意思。”

开玩笑?你知不知道老子费了多大的劲才当了柳下惠!真逼急了,哪怕你浑身都是刺,我也要把你就地正法!

见萧靖阴沉着脸不说话,陆珊珊总算放低了声音道:“好了,我以后少喝酒就是。”

说罢,她又小声嘀咕道:“再说,我又没让你吃亏……”

萧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老子才没想占你便宜,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让我过眼瘾的,怪我喽?

沉默了许久,萧靖才开口道:“你要是真有道歉的诚意,就把这趟需要我做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跟你一起出来的每一天都能见识点新鲜事,只怕我还没到丰州,就要被你折腾死了!”

陆珊珊挑了挑眉毛,微笑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你这个人呀,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死乞白赖地追着我问有什么意思呢?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和你说了。要是你不乐意,现在回去也不晚,从这儿走有多半天就到浦化镇了。”

萧靖真的很想回去。可是,他一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绝没有半路打退堂鼓的时候。

再说,陆珊珊对他可是救命的大恩啊!

萧靖颓然闭上了眼睛。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出远门的感受果然和严冬不同。至少,路旁的景致好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靖也算是见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偶尔路过什么名胜,两人还会下车游览一番。

一路上萧靖和陆珊珊相处得还算融洽,陆姑娘也没再半夜跑来骚扰他。

这天,终于到了离丰州只有一日车程的地方。

眼见着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要投宿了,陆珊珊忽然开口道:“喂,我给你说说需要你做的事吧?”

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状的萧靖缓缓睁开了眼睛,简单明了地道:“说吧。”

以前是他一直追着人家问。这会人家愿意说了,他反而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都快到丰州了,问来还有个毛用?你早干嘛去了?

陆珊珊歉然道:“之前一直瞒着你,实在对不住。你也是爽快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带你来,是因为我爹总想给我张罗亲事,可我还年轻,不想那么快就谈婚论嫁,所以……”

萧靖瞪大了眼睛接口道:“所以你就带我过来,当着你爹娘的面冒充你的意中人?”

陆珊珊略显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萧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大老远地跑来,原来就是要陪着姑娘演戏?难怪她说这工作很简单了!

在他的上一世,确实有不少人专门请人装成男、女朋友,甚至由此还催生出了一个职业。一到逢年过节,那些不堪忍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单身年轻人就会在网上请人当托儿,再对家里谎称这人是自己的情侣,以求蒙混过关。

为了不出现什么误会,两边还要事先签署协议。比如拿了红包怎么办,在众人面前秀恩爱最多可以亲热到什么程度,晚上要不要同睡一间房,睡一间房的话怎么就算是越界……

事无巨细,都要有个章程。待一切都详细规定好了,这交易才算是成交。

可萧靖呢?他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早已计划好一切的姑娘抓了壮丁。

不过,相对救命的大恩来说,这确实只是个小忙。

萧靖凝视着陆珊珊,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么找我?”

陆珊珊不假思索地答道:“很简单啊,我认识的男人就你比较像样。爹知道我这人心高气傲,要是找个条件不好的回去,他会信我么?”

萧靖摇头道:“你太谦虚了。以你的姿色,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就不说丰州附近了,从上次你住在人家别院的那事来看,你在京城周边认识的富贵子弟只怕不比我少。论风度、气质、学识,比我强的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只要你招招手,谁不愿为你鞍前马后?”

陆珊珊笑道:“我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天天和你打交道,你又欠我人情,所以就叫你来了。”

“是么?”萧靖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觉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感觉事情远没有你说得这么简单。俗话说宴无好宴,兴许这一趟就能定下很多事,又或者我会因为帮了你的忙而麻烦缠身,这可都说不好。”

陆珊珊面不改色,淡淡地道:“你想多了。”

萧靖苦笑道:“但愿如此。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之前遇到匪徒的时候你不让我现身,前些天你大晚上的跑来骚扰我,再算上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这些不会是为了要考验我吧?”

陆珊珊的眸波一闪,笑道:“你还真是会奇思妙想。我看你不应该当社长,应该当个记者去大千世界收集各种奇闻异事才对。”

萧靖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道:“难不成是家里把你逼急了,所以你……”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真是打得好算盘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你当我不敢?

只要多想想,事情就很清楚了。

一定是陆珊珊的家人逼她早点嫁人,甚至给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不堪其扰又坚决不肯就范的她才自己动手找了萧靖这么个垫背的。对她来说,这人怎么样其实不太重要,只要性别男、爱好女,那就没问题了。

话说回来,虽然事发仓促,她却也做了些努力。比如,她曾通过种种行为测试萧靖的人品,得出了“这人可靠不好色,关键时刻有勇气站出来,平时又会照顾姑娘”的结论。另外,萧靖怎么说也算是玉树临风,非要选个男人的嫁了话,他这样的也不错。

换句话说,这次行动并不是在陆家糊弄一下就完事了。一个搞不好,他真的可能成了人家的乘龙快婿,和还没啥感情基础的陆姑娘定下亲事!

萧靖彻底无语了。跟着陆珊珊在一起实在长见识,来到大瑞朝以后他也算见过不少由双亲“拉郎配”的人,可姑娘自己跑出来随便找个男人说“就是他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咬着牙沉吟了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陆珊珊,歉然道:“珊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无论你有什么请求,我都不该拒绝。可是,其它的都好说,唯独这事不行。以你的姿色才智,就算想找个比我出色十倍的,只怕也不难。萧某对不住你了,麻烦你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就错了错身子又准备让车夫停车。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陆珊珊的柔荑就像铁钳一样捆住了他的胳膊。

“你不能走,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她凝视着萧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轻巧得很,我怎么办?眼看就要到丰州了,我去哪里再找个人顶替你?”

萧靖叹道:“既然你花了些时间才定下让我和你一起回家,那就说明你和家里并未约好归期。既然如此,反正咱们也还没到丰州,不如就此折回,你到京城附近再找个青年才俊就是。”

陆珊珊咬牙切齿地道:“原来你是这等忘恩负义之徒,是我看错你了。早知如此,当日在那蓝水河里我就不该救你,让你做个水鬼多好!”

萧靖郑重行了一礼,道:“珊珊相救的恩情,萧某永不敢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与苦衷,还望姑娘能够体谅。”

“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啊?”对他怒目而视的陆珊珊恨恨地道:“难处?苦衷?呵呵,堂堂萧大社长能有什么苦衷!我就直说了吧,你舍不得那个千娇百媚的夏小姐,对不对?是啊,人家毕竟是你的心上人,又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一定怎么看怎么好。像我这种中富之家里的普通民女,就怎么看都不顺眼了,对不对?”

萧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顺不顺眼的问题。

正房原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就算将来他发达了,可以有个“平妻”,那又有什么用?

在大瑞朝,平妻的地位高于妾,却仍然在实质上低于正妻。如果萧靖被迫与陆珊珊定了关系,那就意味着他身边再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提供给夏小姐了。

堂堂夏家,四世三公,会把自家的独生女嫁给人做妾么?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就算人家没落了,也绝不会这么没有分寸。

至于平妻……如果娶回来的是夏晗雪和秦子芊,那倒有几分希望。只要姐妹俩和睦就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大不了夏晗雪坐了正妻的位置,萧靖对秦子芊也平等待之……如此,也不至于一山二虎闹得不可开交。

总而言之,一旦和陆珊珊有了婚约,就等于放弃夏小姐。这对萧靖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平心而论,任何男人都不会抗拒陆珊珊这样能当贴身保镖用的如玉佳人。可是,萧靖能怎么说?难道他要冲到人家爹跟前舔着脸来一句:“爹,你闺女给我做妾就好了,反正这年头先纳妾后娶妻的人也多得是……”

这不是胡扯么?陆姑娘家里是开镖局的,精壮又会武艺的男人简直不要太多!万一他“不知羞耻”地说了这话,估计都不劳陆总镖头亲自动手,其他的那些镖师都能把他大卸八块再挫骨扬灰。

想到这,萧靖的身子抖了一抖。

他耐心细致的和陆珊珊解释了自己的难处。本以为人家能理解,谁知她听完以后只是冷笑道:“那也简单,我回去一刀杀了她便是。只要你断了念想,就不会跟我叽叽歪歪了,这样对咱俩都好。”

萧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的解决方案倒是简单得很,就是轻飘飘的一句“杀了”……这确实是一了百了,可她若真敢动手,萧靖还不恨她入骨?难道,陆珊珊想和一个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人过一辈子?气话,这一定是气话!

且不说夏家还有极大的势力,安保措施一定做得非常到位,就冲着同事一场的情谊,你也不能说杀就杀啊?再说了,说好的习武之人的武德呢?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成何体统?这姑娘也实在太刁蛮了!

萧靖在心里默默地给陆珊珊减去了几分。哎,想当初偶遇的时候,白衣白裙的她冰冷凄清,宛若画中人;河边遇险时,她英姿飒爽、出手不凡;在客栈的那晚,她妩媚多情、妖娆动人,让人无比惊艳……

无论哪个她,都比现在这个好啊!坏了,这妹子该不会是多重人格吧?

萧靖越想越觉得这个念头靠谱,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点头作甚?”陆珊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莫非你也想让我去杀了那夏小姐?呵,我说什么来着,人果然只会为自己考虑!我明白了,你虽然舍不得她,可她是名门闺秀,你一定高攀不上。所以,与其看着她嫁给别人,不如让别人也得不到,是不是?”

萧靖撇嘴道:“我琢磨其它事儿呢,谁说要杀夏小姐了?你想杀她也行,那就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陆珊珊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机,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第二百章 倔强

陆珊珊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话赶话说到了夏小姐身上,她就说要杀夏小姐;萧靖说要保护夏小姐,她又说要杀萧靖。

在萧靖看来,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你要是护着姓夏的我就杀了你”,而是“你要是不肯配合我演戏我就杀了你。”

陆珊珊的眼里颇有几分认真的意味。就算她还没有决定动真格的,这会也一定在酝酿情绪了。

见姑娘如此这般不通情理,萧靖也豁出去了。他把眼睛一闭,悠然自得地道:“杀就杀吧,萧某也不怕。反正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是想要,还给你便是。只可惜在下贱命一条,在这人世间无牵无挂,人家夏小姐对我也一直不假辞色……”

说到这儿,他忽然有点心酸。夏晗雪最近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在闲暇的时候是否曾经想过我?

陆珊珊阴森森地道:“你宁可死,也不肯帮我?”

萧靖笑道:“要是这辈子都和喜欢的人有缘无分,那还不如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陆珊珊道:“好,我成全你!”

瞬间,萧靖便感觉了一股凌厉的劲风。

这妮子开玩笑的吧?她难道真要杀我?

萧靖心中大骇,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

时间过去了几秒。只能等死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睁开了双眼,只见陆珊珊已化掌为刀,掌刀就停在了离他的脖子一寸远的地方。

以她的力量,只要用四分力气在萧靖的颈动脉上斩一下,就能给他造成严重的心力衰竭,让他去见上帝。

萧靖知道,得救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搭。只是可惜,武力值爆表的是人家姑娘。

“你真的不怕死么?”陆珊珊瞪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别以为我是逗你玩的。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想杀了你。”

萧靖哈哈大笑道:“我自然怕死,而且还特别怕死。说句玩笑话,你知道你要砍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陆珊珊眯着眼睛道:“我怎么知道?说来听听!”

萧靖叹道:“我在想,早知道今天难逃一死,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狠下心要了你。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没事充什么圣人?到了生死关头,肠子都悔青了!老子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却连女人都未曾碰过,实在可惜得很啊!”

他说得太过直白,饶是陆珊珊尺度很大,也不禁俏脸一红。她轻轻啐了一口,道:“刚刚死里逃生,你就开始说风话了,信不信我真的弄死你!哼,本姑娘上门找你投怀送抱那是便宜你了,你居然还说什么‘狠下心’?就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萧靖耸了耸肩又一摊手道:“什么叫说风话,我说的不是事实么?当晚确实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还不许我发发感慨了!再说,我这两句算什么,你说的话才叫没边没沿呢。说真的,那次我真怀疑你的职业……”

“行了,别说了!”很是不高兴的陆珊珊虎视眈眈地打断了萧靖:“当初给你你不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就给句痛快话吧,到底跟不跟我去?”

萧靖摇头道:“不去。萧某不是什么仁人义士,却也懂得‘威武不能屈’的道理。我也说过了自己的难处,还请你体谅。”

陆珊珊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去,我以后就不帮你作画、雕版了!”

萧靖心里一紧。陆珊珊的图片对报社的贡献有目共睹,如果没了她,今后的很多工作都会出现问题,那可就不好玩了。

不过,陆姑娘也没把话说死,她只是说不给报社雕版,却没说不当编辑或者辞职什么的。如此看来,她对报社还是挺有感情的。

想到这儿,萧靖平静地道:“珊珊,你的工作对报社很重要。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你能继续画画制版。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想干,那也由得你。”

陆珊珊楞了一下,喃喃地道:“真没想到,在你心里她比报社还重要……”

萧靖点了点头,正色道:“人的一辈子不都有那么几个特别珍视的人么?怕死的我都愿意为了她去死,报社又算什么了?”

低头想了想,他补充道:“你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你和报社里的所有人一样,是我非常在乎的同伴。”

“只怕都比不上那位夏小姐。”陆珊珊黯然道:“罢了,你下车吧,丰州的事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先回浦化镇去,我就不送了。”

她这就肯放人了?

萧靖试着动了动身子,陆珊珊确实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先是一喜,接着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泫然欲泣的陆珊珊稍稍垂下了头。她的眸子里有泪光在闪烁,只怕用不了多久,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我说,你没事吧?”萧靖搔了搔头,一脸古怪地道:“像你这样习武之人应该很坚强勇敢才对啊。不就是家里有压力么,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大不了你先跑掉,等风头过去了再说不就行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陆珊珊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雪白的脸颊滑落了。

萧靖再劝,她只是哭着摇头道:“你不懂,你不懂!”

自此,泪水就止不住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萧靖以前只有在面对何宛儿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现在看来,此话的确不假。

这下,萧大社长骑虎难下了。

走吧,人家姑娘急切地盼着你帮忙呢,弄不好她这一关就过不去了。不走吧,万一一个不小心成了陆家的乘龙快婿,那可就铸成大错了。

问题是,萧靖很受不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梨花带雨的嘤嘤哭泣。况且,陆珊珊哭得是那么伤心;留下的时间越长,他想要离开的心就越淡。

他这人历来就是吃软不吃硬。只要你跟我好好说话,但凡不违背原则的事,咱们都好商量;你一旦想威逼、想用强,他那倔脾气就会冒上来,之后的事就不好说了。

萧靖咬着牙思量了许久,终于一拍大腿:“你别哭了,我跟你去就是!”

第二百零一章 丰州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陆珊珊马上就不哭了。

某个瞬间,萧靖甚至觉得她是在装哭;可看人家姑娘那凄凄切切的模样,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陆珊珊抽噎着道:“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萧靖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骗你一个妹子的道理?”

陆珊珊瞟了他一眼,道:“那,你的夏小姐怎么办?”

“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萧靖肃然道:“这次我帮你糊弄过关,但你要想办法,绝对不能让我当你了陆家的女婿。还有,这破事我只管一次,下次你就另请高明吧。”

陆珊珊破涕为笑道:“这也不难,我答应你便是。说起来,人家有那么差么?当了陆家的女婿也不会委屈了你,真把自己当成钻石王老五啦?”

萧靖曾无数次被乡里的媒婆探问婚事,他都笑着以一句“想当钻石王老五”搪塞掉了,估计陆珊珊也是那个时候记住了这词。

“谈恋爱是要有感情基础的,咱俩有么?”萧靖翻着白眼道:“弱水三千,多取几瓢本也无所谓,可要是喝错了水,那是会闹肚子的。”

陆珊珊擦了擦泪痕,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陆大小姐忽然起身坐到了某人的身边,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弄得他心里有点发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挪了挪。

“你要干什么?”萧靖警觉地道:“既然已经说好了,我劝你老老实实的,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否则……”

陆珊珊没好气地道:“我也没想怎么样啊,不就想找你练习一下吗?”

萧靖奇道:“练习?练习什么,见长辈的那套礼节我虽然不熟,却也大概知道些,总不会给你丢人就是咯。”

陆珊珊白了他一眼,羞道:“当然不是礼节了。见了爹娘,要是咱俩还冷冰冰的,别人谁还信咱是一对啊?有些事总得练练,省得到时候露出破绽,那就麻烦了。”

说罢,她抱住萧靖的胳膊,嘻嘻笑道:“比如说,这样!”

萧靖的身子顿时一颤。

严格地说,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做类似的身体接触了。在蓝水河边,刚恢复体力行走不便的他曾经被陆珊珊搀扶过。那时,姑娘便有过差不多的动作。

可是,那是个很有礼貌的正常的搀扶,绝对不会让人想歪。

现在这个该怎么说呢,嗯,特别容易引起别人非分之想……

陆珊珊表得十分亲昵。借着抱胳膊的动作,她十分乖巧地贴在了萧靖的侧面,任谁看到这对男女,都会以为是正处于热恋中的、蜜里调油的小情侣。

惊诧之余,萧靖竟然没想到开口喝止她。

这也难怪,正常男人要是突然被个美女倚住,反应大都会慢上半拍。

如果来的是个恐龙,估计男人们瞬间就会把她推开,再说上一句:“小姐请自重,我不是随便的人!”

过了片刻,终于回过神的萧靖轻轻推开了陆珊珊,道:“这个就不用练了,我自有分寸,只要你到时别太过分就好。”

虽然被人依赖的感觉不错,但他也很是无奈。

大瑞朝的氛围不那么古板,可自由恋爱也是件挺稀奇的事。若是哪个姑娘在外面找了个情郎,回家跟爹娘说话还抱着人家胳膊不舍得撒手,那就绝对是惊世骇俗了。

你还没嫁人呢,怎么能跟他如此亲密,成何体统!

这陆家到底是什么人家?看陆珊珊的尺度,她家里绝不可能有思想僵化的老顽固,否则又怎能教出这样的闺女来?奇怪了,只听说过“侠以武犯禁”,没听说练武会让人思想变开放的……

萧靖对平威镖局的陆家也越来越好奇了。

见他不肯配合,陆珊珊也只能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爹娘都是很挑剔的人,你到时候一定要听我的话。对了,我还有个哥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你要心里有数……”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事,萧靖都一一记下了。其实眼下说这么多也没多大用处,两人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马车到了丰州城外。

数百年前,丰州地界还是一片肥美的草场。彼时,草原上的政权还不叫北胡,中原的王朝也不叫大瑞。

后来,前朝的一位名将领兵北伐,成功地占据了北方的大片土地,丰州也包括在内。因为丰州的地理位置很好,所以他选择在此处筑城,以建立聚点抵御北兵的南侵。

随着人口的迁徙,丰州慢慢成了北方的大邑。数百年来,丰州历经战火却岿然不动,如今亦是大瑞朝的军事重镇。

“我家在城西。很快就到了,你快点走!”

说这话时,陆珊珊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喜色。可惜,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冷眼旁观的萧靖不禁有些感慨。看得出来,她也盼着回家,可因为种种原因,她又不太敢回家。

真是矛盾的心情啊。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门上挂着块匾,上面写着“平威镖局”四个大字。

“这字不错。”和陆珊珊一起躲在街角的萧靖由衷地赞道:“笔力遒劲、字态挺拔,不似许多人那样写个字都娇柔作态,有种习武之人的气势。”

陆珊珊笑道:“那还用说?这可是我爹写的,怎么能差了。”

萧靖又往外探了下头,莫名其妙地道:“话说,这可是你家诶。为啥咱们在这儿躲躲闪闪的像做贼一样?直接进去不就好了?”

陆珊珊用手肘轻轻地顶了他一下,嗔道:“既然知道是我家,那就听我的话,别问东问西的。”

萧靖无语了。

又观察了一会,陆珊珊才拉着他走向了大门。

一般的富贵人家很少开正门,因为正门是接待贵客用的,只有遇到了大事才能开,比如皇上驾临了什么的。所以,萧靖去夏小姐家走的也是角门。

镖局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前院里大都是粗豪的汉子,谁会在意那么多规矩,于是大门就整天敞着,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才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然有人道:“珊儿,是你么?”

第二百零二章 萧郎

陆珊珊马上就回过了头,喜道:“吴叔叔!”

叫她的是个穿着短打劲装的男子。见来者真的是陆姑娘,他快步迎上来高高兴兴地道:“珊儿,你怎么回来了?巧得很,你爹在呢,我刚从他那儿出来。”

陆珊珊点了点头,试探着道:“那,我哥在不在啊?”

吴叔叔摇头道:“前两天他说这丰州城气闷,就跑出去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萧靖忽然一皱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珊珊听吴叔叔说到她哥不在时似乎松了口气?

说罢,吴叔叔啧啧赞叹道:“几个月不见,珊儿出落得愈发标致,这丰州城里只怕没有比你好看的闺女了。哎,真是女大十八变,再过两年,你也该嫁人喽……”

兀自感叹了一番,他把头转向萧大社长,疑惑地道:“对了,这位是……”

被人无视了半天的萧靖总算有了个说话的机会。他轻咳了一声刚要做个自我介绍,含羞带怯的陆珊珊就抢在他前面道:“这位是……与我两情相悦的萧郎。”

虽然两人早就商量好了说辞,但陆珊珊说“两情相悦”的时候,萧靖的眼前还是冒出了一大堆金星,就好像有人拿大锤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似的。

按陆大小姐的话讲,这事横竖也成不了,不如就说得夸张一点。反正到时候她爹娘要棒打鸳鸯,如果把双方的感情描述得好些,那爹娘就会有负疚感,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萧靖想了想也觉得在理,便答应了。

“哎呦,这可不容易,难得珊儿有心上人了!”吴叔叔激动地道:“到底啥样的男人能入了你的法眼?我可要好好看看!”

他一激动,声音难免就大了些。院子里还有不少人,他们慢慢都聚拢了过来,盯着萧靖的眼睛一下子就多出了六、七双。

不至于吧?

萧靖的尴尬癌又犯了。原以为是来当新姑爷的,没想到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人各种围观!

罢了,登门拜访女孩的家人不就是这样么?人家如果是个大家族,难免会有七大姑八大姨过来看东看西,习惯了就好。

想到这儿,萧靖的心态平和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意。

“这后生人长得挺清秀的,个子倒也不矮,身上有股子书卷气,想来是个读书人。”

吴叔叔先说了几句好话,又撇嘴道:“只是,看面庞生得这般白,就知道平时很少干活,也没什么力气。就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能照顾好我们珊儿吗?”

围观群众里颇多应和之声。镖局本来就是军队之外最大的“铁血纯爷们”聚集地,大家看惯了孔武有力的男人,自然看不上萧靖这种翩翩文士。说白面书生那是给陆大小姐面子,要是她不在,估计吴叔叔直接就说“小白脸”了。

陆珊珊不乐意了。她挥舞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地道:“我不许您这么说萧郎!哼,要是天底下的人都跟您们这些臭男人一样整天打打杀杀的,那别人还有好日子过么?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了,萧郎能做到的好多事,靠咱镖局都做不到!您信不信,他随便写上一篇东西就能让好多人获利或是遭殃?”

听到这番“考评”,萧靖先是一阵好笑,又是一阵感动。

论打打杀杀,还有人比你陆大小姐强么?退一万步说,你最多和你口中的那些臭男人半斤八两,怎么说别人就这么理直气壮?

而陆珊珊说的后半句也是实情,更是她对报社的真实看法。不管这话是不是肺腑之言,萧靖都应该谢谢她。

被她一通凶,吴叔叔有点难以招架了。他讪笑着摸了摸头,道:“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你跟我发脾气干啥?嘿,都说‘女生外向’,看来咱们珊儿也……嘿嘿,不说了,你赶紧找你爹去吧,他见了你不定得有多高兴呢!”

临走,他还朝着身后那群人吼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一个个都吃饱了没事干么?那敢情好,我这还缺几个帮忙的,你们谁来搭把手?”

围观群众们一哄而散。陆珊珊对着吴叔叔的背影笑了笑,便带着萧靖走向了后院。

前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后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陆珊珊和萧靖走到客厅时,她爹娘已经候在那里了。

萧靖偷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中年男子,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陆珊珊的爹叫陆千秋,在丰州乃至整个北方都是号人物。他能出名固然是因为平威镖局,可他出众的武艺才是更重要的因素。换句话说,即便没有镖局,他在江湖上的名头也很响亮的。

萧靖实在无法把这微胖的中年人和传说中的陆大侠联系起来。

见了爹娘,陆珊珊自然要上前拜见。行过了礼,她又把萧靖拉到了身边,道:“爹,娘,这位便是萧郎。”

说着,她用手轻轻拍了下萧靖的背。

见机很快的萧靖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道:“在下萧靖,见过伯父、伯母。”

“贤侄不必多礼,请坐。”一个雄浑且颇有气场的声音道:“你远道而来便是我府上的贵客,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吧。”

适才陆珊珊行礼的时候,陆千秋只是“嗯”了一声。这会听到他说话,萧靖才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些英雄气概。

萧靖屁股沾着椅子的一点边坐下了。厅里还有张椅子,陆珊珊却没有坐下,她俏立在某人的身侧,眼波极是柔和。

若萧大社长能抬头与她对望一眼,那将是多么郎情妾意的画面!

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陆珊珊的娘。

“此前看珊儿在书信里提到你,还道是女儿在诓我。”笑得很灿烂的她开心地赞道:“能见到本人,我也算踏实了。呵呵,果然一表人才,不负青年才俊之名。”

书信?你可没跟我提过这事!

满腹狐疑的萧靖刚准备跟陆珊珊来个眼神交流,就听见陆千秋沉稳地道:“来了就好……咱们好好谈谈你俩的事!

第二百零三章 隐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千秋说的“好好谈谈”,实际上就是像天下所有要嫁女儿的爹娘一样,把萧某人的身世问了个遍。从家人到籍贯,从兴趣爱好到思想感情,重要的话题几乎一个没落。

萧靖自然按照和陆珊珊的约定对答如流。两人早就合计好了一套说辞,既可以糊弄过关,又不至于让陆千秋对他这个未来女婿太过欣赏,以至于草草的把事情定下来。

其实,萧靖挺欣赏姑娘他爹的坦率。在他的上一世,老丈人和丈母娘见女儿结婚对象的时候总会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些事;虽然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可那百折不挠的迂回辗转让人十分挠头。还是直白一点好,至少两边都不会累。

谈完了事,照例就是家宴了。

摆上桌的饭食很丰盛,其中还有不少野味。萧靖却有点心不在焉,他拿起筷子又放下,似乎饭菜不太合他的口味。

忽然,他感觉有人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侧目一瞥,只见陆珊珊看了看酒杯,又把目光飘向了陆千秋。

“伯父,萧某敬您一杯。”万般无奈的萧靖端起酒杯道:“在下早就听闻您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人家一直叫他“贤侄”,要是赶上个真心来求亲又会顺坡下驴的人,恐怕早就自称“小侄”了,谁还会“萧某”来“在下”去的?

他刻意和陆千秋保持着距离,陆珊珊不会看不出来。可是,她也没办法,总不能强迫人家改口吧?

陆千秋随着萧靖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若说到名满天下,贤侄也不差。近两年我身居北方很少南下,却也听到了镜报的名头,足见你的作为。说起来,我的那点微末本领根本不值一提,今日有幸见到了英雄的,应该是陆某才对。”

说着,他望向了夫人,笑道:“珊儿的眼光不错!”

听见爹夸自己,十分不好意思的陆珊珊满面娇羞地嘤咛了一声,轻轻地垂下了头。

而萧靖的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杀人不眨眼的陆姑娘真是学什么像什么,这会扮起小儿女情态来也有模有样的。只是,你真的有这般乖巧么?

仿佛是觉得萧靖还能忍受,陆珊珊又抬起头来绯红着脸嗔道:“都多长时间不见了,爹还是只会取笑人家。”

萧靖顿时淡定不能了。拜托,你就算装乖女儿,也能别这么打蛇随棍上啊!要是把老爷子哄高兴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怎么办?

陆千秋捋须望着陆珊珊,哂笑道:“你自己选了如意郎君,爹夸你几句,你怎么还不爱听了?”

陆夫人白了丈夫一眼,道:“女孩儿家面皮薄,你就不要取笑她了,没的招人家笑话。”

陆千秋摇头道:“好,好。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省得越说越错。贤侄,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地步,陆家已不把你当外人,我也有话直说了:你和珊儿的事我还要跟夫人商量下,另外也要找人详细地合一下婚,所以不必急于一时。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妨在府上住上几日,让珊儿陪你游览一下丰州。报社那边应该也挺忙的,若你长时间不在,肯定也有诸多不便……这样吧,之后你便回京城去,待这边有了进展,我自会找人通知你,可好?”

萧靖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这安排真是太通情达理了,既不失礼数又方便他“潜逃”,看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至于人家定下了态度以后又该怎么办,那就是陆珊珊要头疼的事了。反正她也是“自由恋爱”的,她完全可以说“感觉两人处不来就分开了”嘛!分手的借口有无数种,她大可挑一种不让家里反感的和平分手的说辞,反正她也没什么损失。

把今天对付过去,萧靖就算完成了任务,后面的事就“哪管洪水滔天”了!

他正在得意,陆千秋又开口了:“当然,我和你伯母对你是很满意的,刚才说的那些话没准就是做个样子,说不定过上半个月就要请人保媒了。既然你父母都已不在,那这事就由我们做主了。呵呵,你准备好当我陆家的女婿了吗?贤侄,你可莫要辜负我家珊儿,否则……嘿,休怪我翻脸无情!”

这番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到了刚有点心气的萧靖的头上。

这啥意思?难道是说,其实你已经被内定了,只不过还要象征性地走个流程,所以麻烦你稍作等待?

一旦这中间两人的感情出了什么变故,锅还是萧靖的,人家还要找他萧某人算账,这又是什么鬼?

虽然陆千秋也没把话说死,意思就是说他还存在“被淘汰”的可能,可听那口气,可能性恐怕不大。

等对方真的把婚约定下来,这事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陆家还要名声呢,岂能容人逃婚?

到时候,萧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从浦化镇绑到丰州来成亲、乖乖地当个上门女婿,要么哪天走在大街上被人莫名其妙地砍死。

冷汗涔涔的萧靖使劲咳嗽了一声,可坐在一旁的陆珊珊根本无动于衷。

他假借着目光交流的机会看了陆珊珊一眼,发现她的眼神也有些慌乱,这才慢慢定下心来。估计是她也意识到玩大了,可一时半刻又没有合适的说法,这会正在头脑风暴拼命思考呢。

萧靖做了几个深呼吸,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转着一个念头:

天底下真的会有人嫁女儿嫁得如此草率么?他第一次来陆家,第一次“见家长”就被人家看上了……不管怎么说,也有点离谱。

诚然,这年代大多数年轻人婚前都没见过自己的另一半。不过,起码有个媒婆为他们奔走牵线,而媒婆往往是在地方上有名声也为双方家长所信任的人,这便是最好的担保。

萧靖倒好,人家只靠第一印象就敲定了他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精于世故的陆千秋都到了这般年纪,又怎么会轻易相信女儿身边的毛头小伙?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让陆家急着把她嫁出去?

第二百零四章 我不同意!

或许,陆珊珊不是初婚了,她之前曾妨死过一任丈夫,那男人的惨死让这丰州城没人敢娶她;或许,陆珊珊对于亲近的男人总是展现出暴虐的一面,她之前的未婚夫都不堪其扰退掉了婚事,家里也只能抓着谁算谁的想赶紧把她嫁出去;或许,陆珊珊有什么治不好的暗疾……

越想越离谱的萧靖使劲摇了摇头才赶走了脑海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眼下才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怎么脱身吧!

稍稍琢磨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伯父一番教诲,萧某铭记于心。只是在下尚且年轻识浅,还要多加历练才能独当一面。修身未成,何谈齐家?婚姻之事并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伯父伯母细细商量就好。我与珊儿互敬互助,平日里友爱谦让,我一定不会欺负她,还请二位放心。”

他这就是话里有话了:老子还没准备好,你们要考虑没问题,关键是我还得考虑考虑呢!要是你非得逼我,就要做好“强摘的果子不甜”的思想准备!

还有萧靖的用词,什么“互敬互助”、“友爱谦让”……比起情侣,这八个字倒更像是在形容兄妹。话说到如此地步就很有意思了,这分明就是在暗示陆家的长辈:我俩根本就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陆千秋果然眉头一皱,道:“贤侄这是什么意思?你和珊儿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一起来这里,还能是为了其它事么?如今,我与内子都见过了你,你却要打退堂鼓了?又或者是我愚钝,自打一开始便会错了意?”

萧靖苦笑着正要开口解释,陆珊珊抢在他前面用撒娇的语气道:“爹,您怎么还是这么霸道。萧郎就跟我来家里看看,您却劈头盖脸说了一大通没影的事,把人家吓到啦。看把您急的,好像明天就要将女儿嫁出去一样,可女儿当真嫁不出去么?我认识不少京城的贵公子,人家都对我倾慕有加呢。萧郎想修身再齐家,就让他试试嘛,他要是不行我再找别人就是,反正误不了女儿的青春,您就放心吧。”

乍一听上去,这番话像是女孩子在指桑骂槐地嫌弃不肯承担责任的男朋友。可在过来人听来,话里话外却颇有回护之意,让人不忍再把当前的话题继续下去。

陆珊珊还顺便帮萧靖撇清了干系。如果他将来不再帮忙,那陆大小姐直接带个背锅侠来丰州就好。只要她过得开心,萧靖的“罪责”也能减轻不少。

在三人面前说个话都要两边讨巧,也是苦了陆珊珊。

陆夫人也帮腔道:“珊儿说得没错,哪有你这么心急的爹?人家第一天到咱们府上,这些事就不能慢慢商量么?”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好像适才无限娇羞和急着要敲定亲事的人不是她们似的。

被娘子和女儿逼得无可奈何的陆千秋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炸雷似的声音:“我才出去了两天,家里这是咋了?听说,我妹子带情郎来了,而且她还要嫁人了?”

一缕忧色浮上了陆珊珊的脸颊。她从椅子上站起身,不冷不热地对着来人行了个礼,轻轻唤了一声:“哥。”

走进屋的是个健硕的年轻人。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身材十分结实。相貌中人以上,在喜欢他这类型的女人的眼中应该也是帅哥一枚。

他一双丹凤眼里透着坚毅。说起话来,他的声音很是高亢,甚至还有些莫明的威势。

“这位应该是陆冲陆兄弟吧?”萧靖抱拳笑道:“幸会,在下萧靖,之前经常听珊珊提起你。”

听到他说话,陆冲转过了头。可是,他的目光只在萧大社长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又回到了陆珊珊的身上。

就是这短短的一秒,让萧靖感觉像是过了一分钟那么久。

因为,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十分冰冷。对,这一眼只能说是冷冷的瞪视,其中不但没有半点热情,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戾气。

陆冲看着陆珊珊的眼神倒很是宠溺。他正在对妹妹嘘寒问暖,声音轻柔得和刚才判若两人:

“一路远行辛苦妹妹了,这些天可曾休息好了?你一定馋了吧,待我打些更好的野味来,给你补补身子。”

“瞧你,都清减了,一看就是一个人在外面不会照顾自己。不行,我一定要跟爹说,以后不能让你轻易出远门了。哪里都比不上自己家好,你就踏踏实实地留在丰州吧。”

……

从一个吓人的恶人秒变阳光少年,陆家的人都是这么善于转变形象么?

陆冲旁若无人地说着,陆珊珊很是不走心地支应着。一旁的陆千秋看不过去了,沉声斥道:“冲儿,还不快和你萧大哥见礼?来者是客,你几时学得这般没有礼数了?”

陆冲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和妹妹说了几句话,他才晃晃悠悠地踱到萧靖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见过萧大哥。”

萧靖对没礼貌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不过这是在别人家,自然另当别论。

哪个女孩儿的家里没有个唱白脸的人来刁难上门的准女婿?这不是很正常嘛!

再说,饭桌上的气氛不怎么样,突然出现的陆冲几乎可以算是萧靖的救兵。看架势,他很是看不上萧大社长,这简直是……

太棒了!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萧靖笑道:“陆兄弟不必客气……”

话才说到一半,陆冲便径自走开了。

一旁有下人搬来了椅子,他金刀大马的一屁股坐下,又挑着眉毛望向了萧靖。

这分明是挑衅嘛!

不过,萧靖却神色如常,半点都没有生气。这首先得益于他有涵养,毕竟采访中要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要是碰上个不爱理人的就愤怒,那他早把自己气死了。

再说,他巴不得这“相亲会”不欢而散呢。现在这真是一犯困就有人送枕头,他能憋着不笑出来就算不错了。

陆冲仔细打量了萧靖一番,嗤之以鼻道:“这人长得跟颗豆芽菜似的,还想娶我妹妹?”

他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不同意!”

第二百零五章 继续,别停

他的话一出口,不光是陆家人,连萧靖都愣住了。

家里嫁不嫁闺女,什么时候轮到儿子来做主了啊?陆家也是封建社会里的一般家庭,按照这年代的规矩,陆冲的口气简直是在忤逆他老爹!

陆千秋果然坐不住了。他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盘几乎都跳了起来:“放肆!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家里是你管事还是我管事?给我闭嘴!”

陆冲看似听话地嘿嘿笑了两声,却又冷眼望向萧靖,不阴不阳地道:“难道我说错了?我妹妹是什么人物,这位萧大哥配得上她么?不说别的,真遇到危险,到底谁救谁啊?还要靠女人保护的男人,怎么靠得住?”

萧靖一脸的不以为然,心中却认为这话在理。对于遇袭时需要陆珊珊保护这事他也很有无力感,所以他并没打算当陆姑娘的依靠。

年轻人血气方刚,陆冲又是习武的热血汉子,会看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是极为正常的。要是陆冲知道妹妹之前就救过这未来妹夫好几次,估计更会对他不屑一顾了吧?

说又说回来,这孩子真是个逆子!

自打来到大瑞朝,他就没见过谁敢这么顶撞亲生父亲的。看他的态度,对陆千秋简直是阳奉阴违,每次当爹的说什么,他就虚与委蛇地对付一下,之后便我行我素了。萧靖甚至怀疑,如果陆千秋逼得更紧些,陆冲连答应一声的面子都不会给他。

幸好他当不了我的大舅哥,要不然还不被他烦死!

萧靖一脸沉痛地道:“陆兄弟所言极是。萧某确实有各种短处和不足,和珊珊在一起,我难免会无法照应她。每每念及,我经常肝肠寸断,食不知味,寝不遑安……”

别停啊,再说点呗!你越反对,我越高兴,再来帮我攒点黑材料!

陆冲哼道:“算你识相。要是懂事的,就赶紧滚,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

陆千秋刚要喝止,陆冲又道:“我说爹啊,你也太草率了吧?这人第一次来咱家,你就想把我妹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没准就是个好色之徒,贪图妹妹的美色才用了不知什么手段把她骗到手的。在外面觊觎珊儿的人那么多,你放心就这么把她交出去?这可是妹妹一生的幸福,怎么能由你一言而决呢?”

说话时,他用“你”来称呼陆千秋,而不是表示尊敬的“您”。不过,萧靖也是见怪不怪了。

陆冲顿了顿,又道:“再说,他是真心喜欢我妹妹么?呵,看他这穷酸样,该不会是贪图陆家的嫁妆,才打起珊儿的主意吧?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咱可不能上当受骗。”

这番话就很不留情面了。心中窃喜的萧靖脸上勃然变色,道:“陆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萧某堂堂男儿,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更不会欺骗珊珊。”

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对陆珊珊最多有点同事或友人的亲近,根本就谈不上不喜欢好吧?是你妹强行把我拉来应付差事的!

陆冲嗤笑道:“那可说不好,毕竟人心隔肚皮嘛。对了,还没请教,萧大哥是做什么活计的?”

萧靖心里一松,想是陆珊珊对陆冲有些忌讳,是以还没跟他提过报社的事。

一直咬着唇怒视着陆冲的陆珊珊轻声道:“客人是我带来的,就让我介绍吧。”

说罢,她缓缓地讲了些萧靖和报社的事。她的讲述十分简略,中间还隐藏了不少细节,可能她并不想让陆冲知道那么多事。

听过了陆珊珊的介绍,陆冲意味深长地道:“哦,我还道他是位落魄书生,原来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镜报……嗯,我听说过。前些日子临州出事的时候,报纸不还写过关于临州的东西吗?”

萧靖点了点头。他也没想到镜报竟已有了这样的影响力,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冲都读到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陆冲冷笑道:“什么报纸,不过是一群人蝇营狗苟地舞文弄墨,成天搬弄是非罢了。萧大哥好像还挺为之自豪?在我看来,便是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儒生也比报社的人强上百倍,至少他们是真的傻,不会像有的人一样明明百无一用却自作聪明……”

这回,萧靖终于有点生气了。

报纸是他的孩子,他从来都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自己的工作。

可是转念一想,萧靖也只是笑了笑。骂报纸的人多了,不多陆冲一个;他是打算以不欢而散的方式结束这场“见面会”,可他也没想跟人彻底撕破脸。

就算他来陆家的目的不是陆珊珊,出于报社的原因,他也不能和下属的家人闹僵。大不了就照陆冲说的“赶紧滚”就是了,他还求之不得呢。

再说,陆珊珊并没有说自己在报社工作,等于陆冲的一番话把她也骂进去了。现在这光景,踏踏实实看戏不就好了么?

“冲儿,你再说一句试试!”陆千秋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你要是如此不知好歹,为父就要执行家法了,看能不能治了你这忤逆子!”

陆冲终于不说话了。萧靖倒觉得很新鲜:原来他还有怕的东西啊?

陆珊珊也气得够呛。她缓步走来搀住了萧靖的胳膊,柔声道:“萧郎,我哥哥轻浮狂躁,都老大的人了还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无论他说了什么,你都莫要往心里去。”

萧靖点了点头。适才那点火气早已烟消云散了,他就是再没出息也不至于和一个疑似患有狂躁症的中二少年一般见识。

尽管是做戏,可被妹子依赖的美好感觉总不会是假的,他可不想坏了这大好的氛围。

陆千秋也道:“来来,贤侄请入座!我这个儿子是有些不成器,整天就喜欢好勇斗狠,还特别目中无人。哎,都是我惯坏的,将来可要好好收拾他……”

全神贯注地盯着陆冲的萧靖根本没留意陆千秋在说什么。

陆冲如欲喷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萧靖和陆珊珊,一嘴牙齿也被他咬得咯咯作响。

第二百零六章 你小心点

很显然,陆冲的怒气并不是因为被父亲训斥,而是因为他看到了陆珊珊和萧靖亲昵的一幕。

这人不至于吧?

在萧靖的上一世,有不少当哥哥的人是“妹控”。这种人对妹妹的关怀无微不至,仿佛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围着妹妹转的,他生活的重心也同样如此。

这类行为有一些显著的特征:比如,到哪儿都跟着妹妹,看谁都像是要欺负自己妹妹,不让妹妹早恋,和接近妹妹的小男生打架,妹妹带了男朋友回家,他先上来气势汹汹地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些都很合情合理,是兄妹感情亲厚的表现。可是,什么感情一旦过分就出问题了。

觉得妹妹永远是自己的,不接受她身边的任何男人,破坏她的恋情,甚至对她产生畸形的感情……

这就不是一个护着妹妹的哥哥应有的表现了。

见过妹控的,没见过这么妹控的!

陆冲的身子忽然动了动。见机极快的陆珊珊抢上一步挡在了萧靖的身前,厉声道:“哥,你要干什么?”

咬牙切齿的陆冲一字一句地应道:“干什么?当然是教训这小子!妹啊,你休要被他花言巧语地骗了,这小子哪里是什么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你绝对不能嫁他!”

陆珊珊横眉道:“我想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你就看着吧,爹总会把这事告诉爷爷,他老人家会给我做主的!”

面沉如水的陆千秋点了点头。

“你!”陆冲怒极反笑,道:“亏我一直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这般向着外人,也罢,此事改天再说!”

说罢,他怒视着萧靖,极是冷淡地道:“这丰州城藏龙卧虎,你最好小心点。出了什么事,别人可帮不了你。”

话音刚落,陆冲大踏步地绕过陆珊珊向大门走去。萧靖就站在他前进的道路上,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从陆冲的脸上品出了些许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意。

走到门前,陆冲又停下了。他回过头望着陆珊珊开了口,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不少:“妹啊,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谁对你最好。”

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了。

事情都闹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吃饭?

陆千秋叹道:“贤侄,是陆家招待不周,还让你看了笑话。哎,早知这孩子如此顽劣,我就应该先把他送到远处去,这又叫什么事……”

萧靖微笑道:“您太客气了。陆兄弟还年轻,只要将来多历练历练,自然会成熟稳重一些。”

身为外人,他也不好说什么。看得出来,陆千秋拿这个儿子没什么办法,除了用家法吓唬吓唬,他也无能为力。

真是个奇怪的家庭啊。

“萧郎,都怪我不好,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陆珊珊黯然道:“我哥实在不像话,你可别因此讨厌我们家。”

萧靖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话?他脾气差些,跟你、伯父、伯母有什么关系?放心,我又不是那种特别记仇的人,弄不好将来我还能跟陆兄弟把酒言欢呢!”

把话说完,他又觉得刚才的语气和表情可能过于温柔了,在外人眼中会显得自己和陆珊珊很是郎情妾意;于是,他没再看陆姑娘,自顾自地坐回了椅子上。

一场家宴就这么结束了。

陆千秋百般道歉,还力邀萧靖住在家里。

萧靖本来是不敢的。这也理所当然,气愤的陆冲临走撂下了狠话,换了谁也不想住在这狼窝虎穴里。

可是,陆珊珊劝他:“眼看就要申时了,你就算走又能走多远?还不如权且住下,明天一早启程。”

萧靖想了想,道:“住在你家里总感觉欠妥。不如我到外面住客栈去,他总不会无法无天到去客栈找我麻烦吧?”

陆珊珊摇头道:“陆家在这丰州城极有势力。别说客栈了,哪怕你住到官府的门房去,他也有得是办法,官府的人也懒得管他。”

萧靖瞠目结舌道:“这么牛?照你的说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还一定要留在陆府喽?”

陆珊珊“嗯”了一声,道:“是啊。我还准备和爹娘说,帮我找一间里外间的房子,我住在外间,让你住在里间……”

萧靖又一次无言以对了。每次他认为“尺度差不多就应该到这里了”的时候,陆家总是能给他新的“惊喜”。

“未婚的女儿和准女婿在一个屋檐下过夜”这种事居然都能拿出来说?就算是为了客人的安全,也不至于这么下本钱吧?

仔细想了想一路上的见闻,他又有些释然。

越往北走,越是穷山恶水,这里面当然有北胡人的“功劳”。

北方民风彪悍,且百姓过着肚子都没准填不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了敌袭的日子。既然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那么保证族群的繁衍和存续才是王道,人们也就不太受礼教的束缚,婚前的程序也被看得很淡。“非礼成婚”什么的,并不罕见。

陆家还算相对讲究的家庭,至少知道要请人保媒。可是,他们也难免受到民风的影响,在这种事情上更随意一些。

萧靖微笑道:“算了吧,在你府上安全得很。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说出去终究不好听。再说,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总要陪陪爹娘,到自己的闺房里住上一晚。嗯,你就不用管我了。”

陆珊珊又劝了几句,萧靖只是不肯。无奈之下,她只好道:“那你夜里惊觉着点,一旦有事就大声呼救。院里有巡夜的人,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晚,萧大社长就踏踏实实的在陆珊珊家住下了。

陆家给安排的是最华丽的客房。看得出来,人家的确对他心怀歉疚,所有的招待都是最好的,给了他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为了保证安全,萧靖熬到子时才吹熄了灯,准备上床睡觉。

不过,才躺下没多久,他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

萧靖异常警觉地质问了一声。

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音量不大,听得不是很真切,他也不知是谁的声音。

莫非,是陆珊珊那妮子又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月夜之贼

她该不会是又……

萧靖不敢再往下想了。

十多天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香艳。虽然萧靖选择当柳下惠,可即便这会想起来,他还是有种“食指大动”的感觉。

这是陆家,算起来还是“打客场”。一对未婚男女在全院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点什么……咳,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刺激。

某个瞬间,萧靖都产生了“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忍住”的念头。

不过,他还是用手做了个干洗脸的动作,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萧靖缓步走向大门,边走边问道:“谁啊?”

“是我。”

门外的声音依然很轻,想来是怕被人发现。这倒也是,一个姑娘家大半夜跑来找男人,只要没喝多的,多少还会要点颜面。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陆珊珊的!

萧靖稍微放松了些。他缓步上前把门打开了三分之一,却没有急着走出去。

苍茫的月色静静地撒在大地上。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偶尔才能听到几声虫鸣。

莫非,是这宅子闹鬼?还是说,那妮子又不好意思了,所以躲起来了?

这两个想法马上就被萧靖否定了。猛然间,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他的手也以最快的速度去关屋门。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推开了门,萧靖的力量和他相比简直是刚破壳而出的小鸡之于傲气的大公鸡。

“来人……”

鼓足中气的一声呼救才喊出了不到两个字,萧靖的嘴就被人捂住了。同时,他的头上也挨了一记重击,眼前一黑的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处处小心防备,没想到还是大意了!早知道,就不来这丰州了!莫非,我就这么死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

无边的暗夜里,有几道身影快速收拾了一下现场便如鬼魅般离开,就好像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重归平静。

再睁开眼的时候,萧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昏暗的世界中,只有远处的某个角落还有些光亮。

这就是传说中的冥界么?

原来,我真的死了啊!

万念俱灰的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没想到一口气还没叹完,旁边就有人道:“这小子醒了!”

醒了?那就是说明……我还活着!

狂喜的萧靖差点笑出声。老子还真是命硬,居然又一次劫后余生了!

他足足高兴了半分钟,才抬眼打量起身边的环境来。

他所在的地方是间比较宽敞的黑屋。屋角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有几个五大三粗、表情冷峻的汉子正以让人望而生畏的目光瞪视着他。

萧靖刚要开口,有个留络腮胡子的汉子抢在前面冷冷地道:“发现自己没死很高兴么?不要紧,你一会就会后悔,觉得还是死了比较好。”

说罢,他对身边的几个人使了个颜色,众人一起来到了萧靖的身边。

“你要是多晕一会,兴许还能少受些苦。”络腮胡子冷笑道:“可惜,你落到我手里,就别想囫囵地出去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萧靖平静地道:“萧某和诸位无冤无仇,你们为何与我为难?”

络腮胡子赞道:“倒是有些胆色。想知道为什么找你来?简单得很,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有人叫我们来收拾你。”

萧靖点头道:“不该得罪的人,是陆冲么?”

他本以为人家会否认,没想到络腮胡子很是痛快地道:“是,就是陆公子。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也是你能开罪得起的?嘿,反正你也走不出这屋子,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兄弟们把你绑来是想让你零七八碎地受些苦,然后再慢慢结果了你,替公子爷出口鸟气。怎么样,你期待么?”

萧靖慢条斯理地道:“怎么说我也是陆家的客人,你们这样对我真的没关系么?陆伯父如果问起来,陆冲要如何交待?嗯,陆珊珊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络腮胡子笑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自然会有别人说你因为有急事半夜里不辞而别了。再说,就算有人问起也是一早,只要过了今夜,谁知道你是不是出府以后在城里瞎转,等天亮后出城自己跑掉了?我们手脚干净得很,事后把你料理妥当,天下之大就再没人知道你到底是死是活,又去了哪里,哈哈!”

萧靖的心一沉。人家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哪里还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无论你们做事多细致,都不可能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别人肯定也会疑心到陆冲的身上。陆冲可能是一时冲动,万一事后他又后悔了呢?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珊珊,如果他为了珊珊而追究你们的责任呢?”

他本以为这样能唬住几个大汉,至少能让他们有所顾忌,谁知络腮胡子却嗤之以鼻道:“这有什么?我们兄弟的命都是公子的,他要便拿去。若是公子爷想让我死,老子才不怕死呢。不过是脖子上一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萧靖愣住了。听口气,这些人是死士?又或者,陆冲的手下都能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

一位生于镖局的公子,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和影响力吧!

他还想再问,旁边那个脸上有着可怖刀疤的人不耐烦了:“老大,还跟这小子废什么话?等天亮了,咱还得回去复命呢。公子爷不是说慢慢地折磨他么?咱这就开始呗。嘿,您也知道我的手段,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最后,他肯定会让我给他个痛快的。这小子要是不这么说,我就不姓沈!”

络腮胡子皱着眉头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有能耐。那,他就交给你了。你可别一上来就让人伤筋动骨,一定要让他慢慢享受,明白么?”

刀疤脸点头哈腰道:“我省得,老大,你放心吧!”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迈上一步走到了距离萧靖仅有一米的地方,阴恻恻地笑了:

“小子,你睁开眼睛看好了,将来到了阴司,别忘了告老子一状!”

第二百零八章 好好享受

萧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大概,从他醒过来到现在已过了一个时辰。

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的煎熬。拳头、脚、沾了盐水的皮鞭、辣椒水……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困在渣滓洞的革命者,眼前的这些人则是想从他的口中撬出点什么的施暴者。

从小时候起,他就很憧憬革命先辈宁死不屈的精神,总喊着想成为那样的人。如今,轮到自己被酷刑加身的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那些人的精神与意志力是多么强大。

若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机密,萧靖恐怕早就说出来了。可惜,人家想要的是他的命。

竭力忍受着痛苦的他终于哼了一声。

“不错啊小子,够硬气。”刀疤脸呵呵一笑:“被老子打到这个份上还没开口求饶的,你是第一个。”

已把嘴唇咬破的萧靖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求饶?有什么用!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做的是把我慢慢折磨死。就算我低三下四地恳求,你肯放了我么?

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得像个爷们!

心里这么坚持着,身体的痛感却不断冲击着萧靖的心防。救秦子芊那次他挨了盗匪重重的一拳,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可比起今天挨的打,那一拳又算什么?

他被牢牢地绑在一个木架子上,半点都动弹不得。只有刀疤脸要对他施加其它刑罚时,才会有人把他放下来。

被绑着的时候,萧靖就是坏人们的沙袋。所有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往他的肚子上招呼,才几下,他就吐出了胆汁;到后来,他吐出来的就是鲜血了。

时辰还早,刀疤脸在络腮胡子“慢慢折磨他”的吩咐下并没有下死手。但是,萧靖觉得自己的腿上和胳膊上已经有了几处骨折。

他心中还抱着逃出去的希望:如果这些骨折太严重,恢复后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废人?

刀疤脸用手捏着萧靖的下巴晃了晃他的脑袋,笑道:“就是可惜了你这张小白脸。其实,长得俊也不好,你看你,哪像我这么有男人味儿?”

贼人们一阵哄笑。刀疤脸又道:“这样吧,反正你也要死了,老子就行行好帮帮你。兄弟们,我看过一会咱们就拿刀子把他的脸划花吧?让他有点爷们儿样再去转世投胎,怎么样?”

众人纷纷叫好。

萧靖的身子动了动,可根本就无济于事。

“瞎他妈折腾什么呢?别在大爷面前碍眼!”

贼人一脚踹在萧靖的小腹上,已完全抵受不住的他喷出了一大口血沫。

“没意思,真没意思。”刀疤脸摇头道:“照这架势,这小子熬不了多久了。要是再踹上几脚,估计他就直接去西天见如来佛祖了。我看,不如咱们动作快点,提前把他料理了?”

说罢,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萧靖的下身,一脸怪笑地道:“要不然,咱兄弟先把他的卵蛋和家伙事给割了?嗯,这主意不错,老子杀的人不计其数,偏偏还没给谁净过身。小子,我刀法可好了,保证一下就完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狗贼!”目次欲裂的萧靖厉声道:“别玩这些娘儿们的玩意,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

萧靖这话不但没能激怒刀疤脸,反而还把他逗乐了。他捧腹大笑道:“你们看,我就说他肯定会这么说吧?怎么样,你们都服气了么?”

他得意洋洋地听了会众人的吹捧,才道:“这小子没啥武功,倒是牙尖嘴利的。我又改主意了,要不然,就割掉他的舌头?”

萧靖被惹毛了。老子是你们案板上的肉么?去你妈的!

一口血水飞到了站得最近的贼人的身上。那人被激怒了,他抡圆了一拳打在了萧靖的脸颊上,萧靖一张嘴的工夫,就有两颗牙齿飞了出来。

眼中的世界,又一次被黑幕笼罩了。

恍惚中,萧靖听到了刀疤脸的声音:“你怎么又把他弄晕了?公子爷说了,要趁他清醒的时候折磨他,那才有意思。罢了,反正时间还长,咱们等一等也无妨。小四,你去打盆水来,我就不信泼不醒他……”

之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这一次,萧靖并没有昏迷太久。

最先恢复的是听力。才能听见东西,他就听到了一声惨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后来,触觉也慢慢恢复了。他感觉有人在碰触自己,不同于那些贼人的老拳,这次的碰触非常轻柔,就像是妈妈在抚摸皮肤细嫩的初生婴儿。

忽然,在萧靖身边的人开口了:“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么?”

是陆珊珊?

有个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可能是……小人的手上没沾血……适才也没怎么对这位公子动手……”

“这也算个原因。”陆珊珊应道:“另外,就是有件事要拜托你,所以才留下你的狗命。”

这些贼人都是悍不畏死的家伙。能把他们吓成这样,他们一定是见识了什么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手段。

“替我捎句话给陆冲。”陆珊珊顿了顿,轻飘飘地道:“如果他敢再动萧靖一根汗毛,那他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我这个妹妹。就算他找到我,我也一定跟他拼个不死不休,为萧郎报仇。记下了么?”

“记下了,记下了,小人这就去……啊!”

那贼人还没把话说完,便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陆珊珊阴沉地道:“你也是陆冲的狗腿子,总不能让你白白地走了,至少得留下点东西才像话。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

从地上杂乱的脚步声听来,那人应该是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萧靖,萧靖!你醒了吗?”

萧靖听到了陆珊珊在耳边的呼唤。他的眼前也渐渐有了些光亮,想来是视力就快要恢复了。

可是,他明明还有开口的力气,却根本就不想回答。

叫了几声没人应,陆珊珊也只好把他扶起来负在了背上。

很快,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第二百零九章 最后一遍

接下来的两天,萧靖都是在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中度过的。

准确地说,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只知道,有人把他送到了一辆马车上。这辆车很大很舒适,不仅车下有护卫,车厢里还有专人负责照顾他。

这些人一定是陆珊珊的手下。

因为顾及他的伤情,快要当驴车用的马车走得很慢,所以车里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震动。每天巳时,会有人把他从客栈的床上抬到上车;一到申时,一行人就会找地方投宿,这一天只走三个时辰,估计是怕他的身子无法抵受旅途的奔波。

他这样的伤员需要静养。即便如此还要上路的理由,无非就是怕陆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再使些什么恶毒的手段来谋取他的性命。

浑身是伤的萧靖终于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不仅如此,照顾他的人还要给他喂药、敷药、换夹板,简直是无微不至。

起初,他的伤情非常严重,随便翻个身都会吐出点血沫子来;经过了两天的精心照料,虽然他的伤依然很重,不夸张地说如果治疗不当会有生命危险,但至少他不再吐血了。

一路上,除了向服侍自己的人道谢以外,萧靖在清醒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沉默。

直到第三天,陆珊珊在半路追上了大车。

人家进到车厢的时候,萧靖正好醒着。他看了眼陆姑娘憔悴又写满愧疚的脸,轻轻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好些了没?”陆珊珊坐到了他身边,忐忑地道:“之前我请人给你看过了,眼下用的也是陆家能搞到的最好的药。郎中说,只要你好生休息,便不会落下病根。对了,那几处骨伤也不算严重,我有个祖传的方子,你好了以后就用它认真调养再勤加锻炼,不仅能恢复如初,还可以强身健体……”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无非是用“预后良好”来安慰萧靖,让他宽心。可萧靖对这番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真正想说的只有七个字:托你的福,还没死!

萧靖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心有余悸来形容了。任何人都不想轻易卷入生死攸关的乱局,他也不例外。出发之前,陆珊珊把一切说得轻飘飘的,就好像这一趟是去旅游的;快到丰州的时候,她才讲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可她没说家里有这么多故事,最后还用眼泪让人相信这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子请人演的简简单单的一出戏。

他信了,也配合了。结果,不仅在人家吃饭闹得不欢而散,还被几个彪形大汉打成了重伤,最后险些丧命。

有了这样“难忘”的经历,萧靖当然会责怪把他骗到丰州的陆珊珊。

他答应帮忙,是因为陆姑娘对他有救命之恩。来生结草衔环什么的不太现实,不喜欢欠人情的他觉得还是尽早还了这份情义比较好。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结局居然是如此凄惨!

哪怕你直接说这一趟有风险,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我的心里都会舒服些啊!萧某是知恩图报的堂堂男儿,岂有在恩人面前畏险畏难的道理?

这会萧靖睁着眼睛,也一定听到了陆珊珊的话,可他就是一言不发。

陆珊珊叹了口气,又道:“我看你伤得很重,怕我哥打你的主意,就自作主张地把你往南边送了。再走个五、六天,他就应该拿你没办法了。到时候你就安心休息,我会给你找个地方静养,报社那边,大不了我派个人送个信回去就是。”

萧靖依然不吭声。

陆珊珊似乎也不指望萧靖说话了。她稍稍俯下身,轻声道:“爹娘知道了你的事。爹气得够呛,陆冲被赶走了。爹还说,是陆家对不起你,家里一定会赔偿你,还让你以后有机会再来。”

萧靖翻了翻白眼。还来?我还要命呢!

“经过了这事,你若是讨厌我,我也不怪你。”陆珊珊黯然道:“可是你得知道,我绝没有半点害你的心思。陆冲整天在外面游荡,我也不知道他听到消息就跑回来了,更没想到他居然真敢对你……”

听了这话,萧靖只是冷笑。陆家指不定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陆珊珊就算没有害他的意思,也绝对是把他的安危草率地寄托在了一点点侥幸心理上。

尴尬的沉默依然延续着。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珊珊终于放弃了让萧靖说话的努力。

“你好好休息吧,我下车透透气。”她抿了抿唇,道:“等到了地方,咱们再聊。”

就在她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为了避免尴尬在闭目装睡的萧靖忽然开口道:“等等。”

陆珊珊顿时面露喜色。她放下帘子回到萧靖身边,柔声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想吃的?你说吧,我这就让人帮你去买。”

萧靖稍稍摇了摇头,虚弱地道:“你就这么跟我来,你家里也放心?”

陆珊珊忙道:“本来就是陆家人做下的事,我来照顾你也是应当的。”

说着,她的脸蛋有些发红:“再说,爹娘还以为你是我的情郎,也是他们让我来找你的。”

萧靖嘿嘿冷笑着。情郎?戏都演完了,你就不用如此入戏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还没把真相告诉家里人么?

“陆冲被赶走了?赶到哪儿去了?”他咬牙牙齿地道:“说是去反省,莫不是到哪里去逍遥快活了吧?依我看,你爹根本就管教不了他!嘿,反正他也不爱在家待着,赶出去不是正好得其所哉么?”

陆珊珊默然。萧靖没说错,不过陆家也有不方便让他知道的事:动了真火陆千秋不仅把陆冲赶出了家门,还把他的种种劣迹告诉了老爷子。相信在老人的管束下,陆冲能稍微收敛一点,至少消停半年一年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总有一天,陆冲会故态复萌,那时又该怎么办?

“不说这个了。”萧靖拼命忍住了咳嗽,肃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百一十章 养伤

萧靖都不记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向陆珊珊提出这个问题了。

一开始陆姑娘很敷衍,只承认自己是富家女,别的一概不说;她不愿说,别人自然也不好追问。

到她出手取下匪徒的命、身份已不能用“富家女”来搪塞的时候,她又说自己是陆家的小姐,武艺是家传的。

陆珊珊不仅是这么说的,还真把他带到了平威镖局来。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见到了姑娘的家,萧靖怎么也得相信了。

可是,笼在他心头的那块疑云始终没有散开。到了这会,他的疑心反而越来越重了。

陆家真的是一个正常的家庭么?

即便陆冲没给萧靖留下妹控乃至“恋妹”的印象,他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听了萧靖的问题,陆珊珊微笑道:“怎么又问起这事?你也见过我爹娘了,难道你到了现在还不相信我的家世?”

陆家怎么样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爱管别人的家事,我关心的是报社的安危!

萧靖正色道:“我总觉得陆大小姐不会只是镖局的‘女少镖头’那么简单。但愿有一天你能把真相告诉我,或者我的想法是错的。”

尽管陆珊珊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疑点,她在报社里也是个很得力的下属,人才实在难得。其实,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角度说,萧靖说的“告诉我真相”已经有点过分了;只不过他是为了打预防针,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陆珊珊的表情镇定从容,没有丝毫慌乱:“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胡思乱想。我能说的都跟你说了,还能告诉你什么?”

她的表情没有半点作伪的痕迹,萧靖甚至都怀疑起自己的观点了。

沉默了片刻,他问到了那天晚上的事。

原来,早早回到闺房的陆珊珊并没有睡下。她曾好几次想去看看萧靖的情况,可又怕被人家误会自己是来骚扰的,便迟迟没有成行。因为在暗处布置了眼线,她纠结了一番后也就睡下了。

谁知还没睡着,就有人慌张地跑来了。来者正是她的眼线,据那人说,他和另外一个盯梢的人都遭到偷袭被打晕了。醒来后一看,萧靖已不知所踪。

陆珊珊懊悔地道:“我要是能早点出来,你就能少受些罪了……”

之后,她循着更夫等各种线索找到了陆冲曾经用来干坏事的这座偏僻的宅院,才算把萧靖救下来。

陆珊珊将他背回陆府亲自守护,还第一时间请来了郎中。待陆千秋夫妇听说出事了急匆匆地赶来,实在按捺不住、不想等人传话的她直接去找了陆冲,还和他动了手。

天亮后,也是她力排众议把萧靖送上了南归的路。

听过了她的讲述,萧靖哂笑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你可是又救了我一命。怎么样,用不用我再报答你一次?算上遇到匪徒的那次,我又欠你两条人命了。”

陆珊珊叹道:“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你就别取笑我了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不用这么小肚鸡肠吧?”

萧靖苦笑着闭上了眼睛。重伤后一下说了太多话,他忽然有点气短。

就在陆珊珊以为他睡着了或是又昏过去了而准备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开腔了:“别急着给报社写信。如果你不用回丰州,那就先回浦化镇去吧。小雅需要人帮忙,后续的图片广告也已经卖出去了,那玩意没有你不行。”

说完这一大串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陆珊珊用手拍着他的背,摇头道:“我若是走了,谁照看你啊?靠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只怕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萧靖就打断了她:“那你说怎么办?伤筋动骨一百天,难道要找个地方让你陪我住上三个多月?咱俩出差一去便是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和同事们解释?”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又耐着性子道:“我现在这模样肯定不能回去。你若是走了,见到他们就说我在这边发现了好的新闻素材,因为怕耽误工作,就让你一个人先回来了。我等养好了伤再回,到时候随便写点东西交上去,谁都说不出什么。再说,报社那里都是急活,我不在还有小雅,你不在就真坏事了,懂?”

满心愧疚的陆珊珊还是坚持要陪他养伤。萧靖一阵急火攻心,怒道:“我的小姑奶奶!要说几遍你才明白?我现在都这么半死不活的了,还惦记的也就是工作。你回去干活,我心里还踏实点,兴许能吃好喝好睡好。要是你在这儿,我就养不好伤了!”

说着,他又开始咳嗽了。陆珊珊赶忙端去一个痰盂,接住了他吐出来的带有血丝的痰液。

无奈之下,陆珊珊也只能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萧靖缓了好久,才道:“这就好。哎,早知有今日,我真该听那算命的说的话……”

陆珊珊奇道:“算命的?有人给你算过命么?”

萧靖点头道:“是,那还是我第一次出差以前了。他跟我说我命里不宜去北方,如果去了,会有三次生死攸关的大灾。”

“那不是已经过去了?”陆珊珊问道:“你和子芊出差遇劫的事我听说了,第二次是你在蓝水河落水,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了。”

萧靖幽幽地道:“错了。当时我特意问过他哪里才算北方,他说,是滦山以北……”

滦山在临州以南一百里的地方。如此一说,岂不是只有临州和丰州符合算命先生的说法?

“江湖术士的虚言妄语,岂可轻信?”陆珊珊安慰道:“我小时候还被人算过要夭折呢,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萧靖苦笑道:“但愿如此。我可不想再来北方了,万一搞不好小命都没了。还有,要是再遇上你哥……”

他的神色慢慢转冷,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一定要当面谢过他的恩德。”

陆珊珊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萧靖是个心软的人,可任何人对上曾想要杀自己的人,只怕都不会再心软了。

很快,萧靖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不过,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和他见面了。如果又碰上,大不了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退避三舍就是。”

如果,他真的是你的哥哥!

第二百一十一章 百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陆珊珊听从了萧靖的安排,把他安置到了临州。

眼下的州城已十分兴旺,隐隐有了几分当年的气象。陆珊珊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寸土寸金的城里给他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供他耐心养伤。

说好的她要直接回浦化镇,结果她磨蹭了好几天才走。走的时候,她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很多,还留下了五个手下人负责照顾萧靖。

这期间,来自陆家的车队也追了过来。带队的管事亲自探望了萧靖,还满怀歉意地给他看了车上拉着的东西。

字画、灵药、毛皮、山货……甚至还有一大箱银子。粗略算算,总价值快两千两银子。

管事的点头哈腰地道:“少爷的人把萧公子打成这样,老爷和夫人都非常过意不去,这些不过是聊表歉意。小人是奉命把东西送去浦化镇的,既然路过了此处,就和公子打个招呼……”

萧靖坚决推却了一番。并不是他不想要赔偿,只是他不愿和陆家再产生什么瓜葛与联系。

管事的可由不得他。人家也是奉命行事,反正东西是要送到浦化镇的,他也拦不住。

无奈之下,萧靖也只能收下了。他特意嘱咐对方:“到了千万别提我和陆冲的事,只说是我谈了个合作项目,这是合作方送来抵扣项目费用的就行了……”

管事的人何其精明,自然无不应允。送走了车队,被人抬出来的萧靖无力地躺回了床上。

近两千两银子……按照银子在大瑞朝的购买力,这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万出头的人民币了。

招商会上镜报的收入倒是比这数要多,可那是许多商人几百两、几十两地累加出来的。他们都是极有实力的富户,每天账面上的流水都非常可观;这点钱对他们来说只是小钱,甚至还不够家里的公子出去挥霍一次的。

陆家虽然也很富有,可比起这些富商巨贾来,毕竟差了一块。能一下拿出这么多东西做赔偿,也足见其诚意。

一百多万……在他的上一世,有些命案的民事赔偿也不过几十万到近百万。自己倒好,人还没死呢就拿到了这么笔“巨款”,实在是啼笑皆非。

萧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是在忙碌、很少有机会忙里偷闲的萧靖终于迎来了一个舒适惬意的悠长假期。

在陆珊珊手下人的帮助下,他恢复得很快。过了两个月,他便能下地不拄拐慢慢走路了。自那时起,他便独自走遍了临州城的大街小巷,想从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里挖出些新闻来。

城里颇有些记性好的人还认得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微笑着打招呼:“萧记者又来啦?”

一些过于热情的人还会直接把他拽进家里,请他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看到他有伤,许多人关切地拿出了家传的秘药,还有家境并不怎么样的大妈死活要留他吃饭,又特意跑去买来好多好吃的给他补身子:

“萧记者试试我家这药吧,可灵验咧!只要一天敷上两次,包你过半个月就能健步如飞,一月后准能跑得比原来还快!实不相瞒,药还是我祖父留下来的,家里就剩这么多了……不过,为了萧记者,值了!什么,您要给我钱?这就见外了不是,您这是看不起我,我说什么也不能要您的钱啊……”

“您是我们临州城的恩人。我是个小老百姓,也没什么能谢您的,就请您吃顿饭吧。那边叫兴旺楼的馆子不错,掌柜的虽然在屠城当日躲过一劫,可第二天就跑路了,据说是去投亲了。后来多亏了镜报,大家的劲都往一处使,城里很快也兴旺起来,那掌柜的也回来了,还把酒楼的名字从燕来楼改成了兴旺楼……嘿,说是我请您吃饭,进了里面只要把您介绍给他认识,他又怎么能要我的钱?”

“俺男人死得冤啊……听别人说,多亏了萧大记者,临州城才能这么快就有了生气。说起来您也是俺的恩人,俺家里还有几岁的小孙儿呢!要是城里一直残破败落的,俺想找点生计也不容易,又怎么养活他……”

萧靖的身边洋溢着温情,迎接他的永远是一张张质朴的笑脸。这就是所谓的“心存百姓的人,百姓心中自有你”吧?

想想后世,记者的名声莫名其妙地被很多害群之马毁掉了,怎能不让人唏嘘?

有的人走到哪里就把手伸到哪里,车马费什么的都不叫事。一旦采到了地方政府或企业的负面,他不是拿到报纸上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来行使媒体的监督职能,而是带着把柄上门去敲诈勒索。毕竟他发现的是见不得光的丑事,企业也不愿多生是非,最后便给他一笔钱打发走了事。

这样的记者回去以后,往往能把黑的能写成白的,或者将负面消息通过正面写作的方式变成了正能量的新闻。比如,超标超量排污的企业成了环保先锋,或者该企业虽然因为历史原因造成了一定的污染,却一直把人民群众的健康放在第一位,不断改进方法、引进新设备……诸如此类。

当然,只有比较贪心的人才会这么做。聪明些的大都会不疼不痒地一笔带过,毕竟睁着眼说瞎话是很容易引起读者反弹的。

有的人以瞎编乱造假新闻为生。干活采访的时候偷懒,之后在根本没有收集到足够的素材、未能对事件进行充分考证的前提下写出禁不起推敲的报道,或者干脆编出一篇惊世骇俗却根本不存在的故事以博人眼球。

还有的人根本不顾及被采访者的尊严与感受,在未征得他人同意的前提下把一篇报道写得像街头的五块钱;小小的家庭伦理纠纷变成了拳头加枕头的宫斗剧,堪称惨案的谋杀也能写成跌宕起伏的破案剧,还对死者的惨相和血流满地之类的情节大肆渲染……

有了这些没底线的人,也难怪许多人会对媒体失望。

幸好,萧靖还有节操!

第二百一十二章 岂有此理

待身体彻底痊愈,萧靖就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诚如陆珊珊所说,他确实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纵跃跑跳起来,身子也是一如既往的轻便。

只可惜,他左边的两颗牙再也找不回来了。不过,这时代已有了镶牙的技术,大不了将来镶个檀木或牛骨做的假牙,倒也能凑合用。

十天后,萧靖赶回了浦化镇。

算上去丰州的时间,他这一趟足足走了四个月之久。出发的时候,外面尚且是人间四月天;回来的时候却已是夏末秋初,连树上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的,好像它们在抗议着秋天的到来。

眼看离报社越来越近了,萧靖忽然童心大起地叫车夫停了车。跳下车子,他鬼鬼祟祟地摸向了报社的方向,也不知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他忽然呆住了。

我是不是走错路了啊?

萧靖四下张望了一圈又搔了搔头:没错啊,报社不就在这里么?邻居家都没变样!

可是,报社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原先那堵南墙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间倒座房。像所有一进的院子一样,小院的东南角开了个门,供人们进出。

萧靖摸了摸头。自己张罗了好久都没能做成的改造,倒是让小雅给做好了!

最让他在意的还不是院子的改造,而是门外站着的那个虎视眈眈的男人。他警觉地望着四周,感觉是个很职业的护院,不停探头探脑的萧靖还被他瞪了一眼。

就在他轻咳一声准备上前自报家门的时候,有个人骂骂咧咧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脸歉然的董小雅。

看到小雅的一瞬间,萧靖才真正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原来,这里还是报社的地盘啊!

“抱歉,让您白跑了一趟。”董小雅微笑道:“您说的话实在让奴家为难。萧社长应该快要回来了,您还是到时和他商量吧?”

那人哼了一声,不耐烦地道:“这可是官府的事,但愿你们社长不要敷衍了事才好。”

看他的态度不是很好,一旁守着的男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很是不耐的那位马上闭上嘴巴灰溜溜地跑掉了,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

他穿的是皂衣?

萧靖心里打了个突。自己没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见小雅在信里提及啊?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有官府的人找上门来了?

他还在琢磨的时候,董小雅已走进了院子。再不想耍帅的他快步走向院门,谁知离门还五步远呢,一条粗壮的胳膊就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公子,你要找谁?”

这下倒好,回到自己家了还要被人问是找谁的!

“我找小雅。”急着进院根本就没走脑子的萧靖道:“好了,快让我过去!”

他还在向前迈步,可人家依然死死地拦着他,不肯让他前进一步。

这到底什么情况?莫非,我家真的请了安保人员?

很是泄气的萧靖这才停下了脚步。面前的壮汉鼓足中气吼了一嗓子:“小雅姑娘,有人找!”

没过多久,董小雅的倩影又出现在了门前。眼中满是惊讶的她用手掩住了樱桃小口愣了几秒,才面露喜色地福了一福,柔声道:“公子,你回来啦!”

很是无奈的萧靖“嗯”了一声,又看了看挡路的男子。

董小雅忙道:“赵大哥,这位便是萧公子了。你刚来不久还没有见过,这事也不怪你……”

姓赵的男人连忙抱拳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萧社长到了,还请勿怪。”

萧靖笑道:“不知者不罪。再说赵大哥也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有你在,报社应该就安全多了。”

三人见过了礼,萧靖便和董小雅走进了院子。

“这是怎么回事,咱家什么时候请了护院啊?”他放低了声音道:“是谁安排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董小雅小声道:“是珊珊找来的人。她一回来就牵头把院子重建了,钱也是她自己垫上的。等房子建好了,她就从外面聘了六个护院,现在这六人就住在南边的三间房里。每天白天,院里院外有四个人值守,晚上也有两个。”

萧靖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陆珊珊一定是怕陆冲的人上门来找麻烦,才做了如此周全的防备吧?这倒也好,反正报社本来就准备请护院的。即便没有陆冲,将来也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小心谨慎些没坏处。

董小雅顿了一顿,又道:“对了,珊珊自己也搬进来住了。她还出钱请了个老妈子,说是平时帮我做家务。现在家里住满了人,西厢和东厢中间的房子也放了床,珊珊和老妈子跟奴家住在西厢,小远搬到了公子和小潘的中间……”

她仔细讲述着院子里发生的变化,萧靖越听越是纳罕。

陆珊珊搬进来是要干嘛?她不是一向居无定所的么,莫非她是担心报社出什么状况,才决定亲自坐镇?

有个人能帮小雅分担家务,他倒是乐见其成。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以前又要当仆妇又要当编辑的,也真是为难她了。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刚才“一社之长被人拦在外面”的乌龙,董小雅还特意带着他见过了几位护院,才和他一起回到了办公室。

萧靖转了一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据小雅说,记者们都出去采访了,几位编辑又有事出门,所以眼下只有她自己在。

两人闲聊了一会过去几个月的情况,萧靖忽然问道:“小雅,我在外面看到一个穿皂衣的人出去,还是你把他送到门口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官府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么?”

说起那人,董小雅也很无奈:“他是官府的税吏,今日是第二次上门了。他跟奴家说,镜报经营得了不少钱财,那些钱理应抽税,他就是来说缴税的事的。”

萧靖点了点头。这一天早晚会来,任谁看到一个有利可图的新兴行业都会搀上一脚。官府这会才想起征税,对镜报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他想了想,问道:“税率呢?”

董小雅轻声说了两个字。

萧靖闻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噩耗

“三成?他们还不如去抢劫!”

萧靖愤然吼了一声,又跟想把桌子砸塌似的重重一拳拍在了桌面上。

报纸本身就是新生事物,报纸的广告业务就更是以前从不曾有人触及的领域。既然有好处,官府一定会来掺和,只是萧靖没想到他们居然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三成这么多!

浦化镇离京城不算远,可从行政区划来说,却是台安县的辖地。据小雅说,上门来的是县里税课局的税吏。

别小看这些税吏,他们的权力可不小。自古以来,多少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都是出自税吏之手。

随着时代的发展,民间总有些新东西萌芽;这对人家来说就是小意思,反正他们是替天家收税的,随便编个说法,你敢不乖乖交钱?

大瑞朝的天下肯定也有廉洁奉公的税吏,可报社就偏偏赶上了需索无度的。至于钱收上去以后去了哪里……他们自己截留一部分,孝敬上官肯定也要拿出一部分。

所以,才有了类似“课额日以增,官吏日以酷。不为公所干,惟务私所欲”的诗句。

镜报每次广告招商会的收入已达到了几千两。可是,报社的日常开销也很大:除去印刷费用、人员薪酬、差旅费、生活费、公关费用、推广费,剩下的也就不到四成。

如果交上三成当税款,那就意味着报社几乎没有余钱了,也无法再扩大经营规模,萧靖那些需要资金投入才能实现的设想也都成了泡影。

当然,萧靖有别的办法为镜报带来收入。可是,如果这一次迁就了别人,那之后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绝对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萧靖沉着脸道:“这事先放一放,什么时候他来了再说。不跟他讲讲事理,他还真当咱们好欺负呢?”

又聊了一会,陆珊珊回来了。董小雅借故离开,只留下了看到萧靖痊愈一脸喜色的陆姑娘。

“见到我,你不至于这么高兴吧?”萧靖没好气地道:“是不是看到差点被你害死的人已经痊愈,心里放下了负疚感,所以一下就轻松了?”

陆珊珊扮了个鬼脸,道:“算你聪明。你非要让我提前回来,可我在这边吃不好、睡不香,唯恐你有什么闪失。”

说着,她鬼鬼祟祟地放低了声音:“你一直在那边,有不少人都起疑心了。邵宁和小雅总是问我你到底在临州干什么,子芊倒是没问,可是我听说他托关系找人去了临州。嘿嘿,报社里关心你的人还不少嘛,万一你的伤养不好或者干脆落下个残疾,这群人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所以,我才盼着你早点回来,我也好洗清嫌疑。”

萧靖翻着白眼道:“果然如此。那我问你,那几个护院都是你找来的?人可靠么?”

陆珊珊自豪地道:“我找来的人,能不可靠么?”

萧靖嘿嘿笑道:“没准。我被陆冲抓走那天晚上你不是还布置暗哨了么,最后怎么样?我还不是被人给捉住了!”

陆珊珊不悦地道:“你就爱翻旧账。我跟你说,咱院里这六个人都是跟陆家关系匪浅的武师,其中有两个还在二品京官的府上当过教习呢。他们愿意来还不是冲着我爹的面子,换了寻常人都得把人家当个大爷似的供着。你倒好,还挑挑拣拣的,是不是想让我把人赶走?”

萧靖咋舌道:“这么有来头?那,一个月的例钱得给多少啊?我这庙太小,每月的那点收入花着都捉襟见肘了,要是再养这么几个能人,我可就破产了……”

“放心吧,不用你掏钱。”陆珊珊小声道:“雇他们的钱我都出了,你就时不时的请他们下馆子喝酒吃肉就好了,这总不难吧?”

萧靖欣然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把声音减小到了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程度:“现在你也搬进来住了,很多事都得注意一下。比如,你千万别喝酒,过了戌时也别来敲我的屋门,咱可不能把那天晚上的事重演一遍。眼下小远住在我和小潘之间,你可千万别带坏了小孩子……”

听他这么说,陆珊珊咯咯笑道:“你是怕我又去找你聊天么?放心,我要是真想进去又何必非要走门,你觉得你的窗户挡得住我?”

这倒是。陆女侠的身手萧靖是见识过的,她指不定还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特殊技能呢。

稍稍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话说,你现在不怪我了吧?”

萧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反正打已经挨了,怪你又有什么用?事情都过去了,人总得向前看,我就不埋怨你了,省得你又说我小肚鸡肠。”

陆珊珊刚露出一丝笑意,他又板起脸道:“只是,你千万别再跟我玩什么花招了。你要是再骗我一次,咱俩这辈子就算谁都不认识谁,懂?”

似乎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体状况,陆珊珊跟他聊了好一会才离开。

已然露出疲态的萧靖刚端起茶杯想喝上一口,就看到有个人正倚在门框上。她的一双美眸凝视着萧大社长,眼神里颇有些复杂的东西。

“子芊来了啊?”萧靖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你是有话跟我说么?那就过来呗!”

秦子芊摇头哂笑道:“刚才我便到了。可看见你和别人聊得正开心,就没敢上来打扰。”

她这吃的是哪门子的干醋!

说罢,秦子芊大大方方地走到萧靖旁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道:“表妹她已经不做报社的工作了,萧大社长可知情么?”

面色凝重的萧靖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夏晗雪会渐渐淡出报社,可他没想到一回来就从小雅嘴里听到了这个噩耗。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放弃?”秦子芊试探着道:“据我所知,姑父已经在给她找婆家了。虽然一时半刻不见得有合适的,真正把她许出去怎么也得半年一年,可你也要早作打算才是。”

萧靖点了点头,粲然一笑道:“所以,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第二百一十四章 揭不开锅

事实证明:该来的总会来,心存侥幸是不行的。

萧靖回到浦化镇的第二天,县里的税吏便又一次登门拜访了,想来是听到了消息。

萧靖并不太想搭理对方。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夏小姐的事!

可是,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来了,他还是要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下。

把人迎进来后,董小雅奉上了茶水,还在办公的编辑记者们就集体回避了。

税吏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可真是难找。今日得见,越某实在三生有幸。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也不过三顾茅庐,早听人说公子是我大瑞朝的青年才俊,这么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他的话虽然透着不忿,却也勉强算是客气。至少,他还没拿官府来压人。

萧靖不冷不热地道:“谬赞。前些日子萧某有事外出,是昨天才到浦化镇的,倒让您辛苦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您来报社到底有何事?”

税吏点头道:“公子这般痛快,越某也明人不说暗话了:镜报不仅读者众多,在揽财方面似乎也颇有心得。远了不说,光是近几次的广告招商会,其收入就在数千两之巨。银钱如此之多,实在令人咋舌,又有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是,公子可曾想过天下,想过朝廷么?”

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财赋乃国之大事,决不能等闲视之。如没有那些正税、杂税,官府要如何运转?养济院、安济坊、慈幼局这些地方又该怎样生存?北胡连年犯境,镜报也报道了临州的惨案。若课税不足,国库就拿不出钱粮来;拿不出钱粮,就只能任那些禽兽不如的北胡人在大瑞朝的天下肆虐,荼毒我大瑞的百姓。但凡是仁人义士,谁不愤慨?”

说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萧公子乃是百姓交口称颂的仁人义士,越某也时常听说镜报的义举。既如此,公子何不躬先表率给报纸缴了税钱,为大瑞朝出一份力?”

萧靖的心里在冷笑。

这姓越的也算是先礼后兵。先晓以大义,再给镜报戴上一顶高帽,来个道德绑架由不得你不从。

不过,他说得还算是在情在理,看样子对镜报的事也做了些功课,绝对是有备而来。

萧靖一脸“深然之”的表情,恳切地道:“您所言极是。您既然读过镜报,自然也知道镜报的宗旨。我们报纸要扶贫济苦,也要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为大瑞朝添砖加瓦。课税什么的自然是分内之事,萧某万万没有推拒的道理。”

依法纳税是义务!

这道理,萧靖当然明白。

报社在大瑞朝被人找上门来收税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时代税收法制化建设还不健全,什么要课税、以何种形式课税、税种又叫做什么都是相关人员说了算,税目上还没有的人家也能给你编出来,萧靖根本做不了主。

至于其它的环节,比如流通、代售时会不会又有人跑去收税,他也顾不上。

所以,萧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税,他不满的只是三成的高税率。

至于什么“胸怀天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类的高大全的宗旨,就没必要跟个税吏说了。这些话由文人秀士说出来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别人听了只会击节叫好,赞扬你的鸿鹄之志;若是由他这种混报社的白丁社会青年说出来,别人就要好好地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一下他的志向,再问上一句“说这些犯忌的话到底意欲何为”了。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当了一年多的社长,他总算有些一把手的模样了。

听萧大社长这么说,姓越的税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还是挺上道的嘛,稍稍一点就通了,孺子可教也!

他用赞赏的眼光望着萧靖,道:“公子真是明理之人。”

萧靖眯起眼睛应道:“不敢。萧某还想请问,不知这税是怎么个收法?”

主人想装糊涂,税吏自然也配合。他装出一副之前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模样伸出了三根手指:“不多,只要三成!”

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三成还敢跟我说不多!

面露难色的萧靖缓缓低下了头,似乎是在考虑对方的话。

税吏也不着急。根据以前的经验,绝大多数人在审慎思虑后便屈服了。毕竟,他代表的是官府,只要是在台安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讨口饭吃的,就不能不看县里的脸色。

于是,他翘起了二郎腿,还饶有兴致地端起了茶杯。也不等萧靖请茶,他自顾自地吹了吹又喝了一口,简直不把自己当外人。

可是,茶水才一入口,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特么什么玩意啊?

杯中的茶闻着没什么香气,本以为是入口甘醇的那种,谁知喝下去才知道,茶水不仅发苦,还带着一大股子土锈味儿。

老越平时没少揽财,各种好茶也喝过不少。如此难喝的茶简直是摧残人的味觉,早就十分娇贵的他被结结实实地恶心到了。

“噗”的一声,一口茶水被他很没形象地喷到了地上。

萧靖连忙“大惊失色”道:“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茶水不好?

还在咳嗽的老越艰难地点了点头。

萧靖试着喝了一口,也生生板出一张苦瓜脸,懊恼地道:“哎呦,真是慢待了,哪儿有拿这破茶招待客人的?小雅,小雅!你赶紧来一下!”

很快,董小雅推门进来了。萧靖佯怒道:“小雅,你平时挺细心的,这是怎么搞的?咱家的茶叶呢?为什么拿这让人没法入口的劣茶给客人喝?”

董小雅满是委屈地道:“公子,家里的用度不剩几个钱了。前段时间客人太多,好茶叶都喝完了,奴家也是没办法。要是再去买茶叶,只怕……只怕……”

萧靖不耐烦地一摆手,很是豪气地道:“只怕什么,别啰啰嗦嗦的,老越也不是外人。说!”

董小雅偷偷瞟了老越一眼,才道:“家里就要揭不开锅啦!”

第二百一十五章 哭穷

这妮子平日里安静乖巧,眼下扮起委屈来,也有模有样嘛!

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演员!

萧靖趁老越不注意的时候朝董小雅使劲眨了眨眼以示嘉许,又重新板起脸道:“胡说八道。报社收入那么多,每月拿来贴补家用的也不是个小数,莫非这么快就花完了?真是笑话,钱都花到何处去了?”

董小雅显得更委屈了:“公子,入账的银钱虽多,可真正能用的却没多少。家里人多事杂,也要省着每一文钱,要不然日子过不下去的。就说这月吧,还有五、六天呢,奴家手里只剩几百文钱了,再这么下去……报社和家中的账目都很清楚,每一笔钱都是花在了刀刃上,您若是不信,尽可去看账簿……”

说着,泫然欲泣的小雅姑娘嘤嘤哭了出来。

萧靖心里给她点了一万个赞。小雅真是把一个辛苦持家却被人怀疑的女管家形象演到了极致,将来报社如果涉足娱乐圈,比如投资建个娱乐公司什么的,还真可以花力气捧一捧她。

一脸懊恼的萧靖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哎,持家不易啊。家里和报社能有今天,确实多亏了你,适才是我失言了。”

这话的第一句是做戏,后面的就是真心的感谢了。董小雅在抽泣的时候也看了萧靖一眼,虽然她眼里写着的是幽怨,可了解她的人也能从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欣喜。

萧靖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道:“就这样吧。对了,你先擦一下地再走。客人还在呢,屋里不体面可没法待客。”

说罢,他咬着牙用自己的袍袖擦掉了喷在桌上的茶水。

老越瞬间凌乱了:什么情况,你家里连块抹布都没有吗?

适才光顾说话了。这会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萧靖的袖子上有两个偌大的补丁,十分扎眼。再看萧靖身上的袍子……啧啧,不仅颜色褪了,而且还有不少地方开线,也不知这衣服穿了多少年了。

仿佛注意到了老越的目光,萧靖十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办报纸的看着光鲜,实际上过得也是苦日子,有的时候是为了充门面才摆摆架子。哎,不怕您笑话,我就那么一两身能拿出去见人的衣服,一般也只敢等到广告招商会的时候穿,平时只能破衣烂衫地将就将就,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他笑得是那么腼腆和忐忑,就像是一个承认了自己家庭条件不好,担心被小伙伴笑话的孩子。

董小雅穿得也很朴素。她自来就是布裙荆钗,老越前两次上门时只见到了她,而彼时的她就是这副打扮,倒像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普通女子。

至于外面那群人……

除了邵宁,所有人都穿了件破旧的衣服,就连秦子芊都凑上了热闹,反正一个小小的税吏也不可能认识她。

一早刚看到她的时候萧靖还眼前一亮:那不是遇劫后我养病时她借穿的那身衣服么?她给买回来留作纪念了?

四目相视间两人都是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于邵大公子……本地的小吏很可能认识他这种堪称地头蛇的土豪,他要是也跟着穿破衣服就显得假了。于是,趾高气昂的他特意穿了超级华丽的衣装,往人群中一站显得极是鹤立鸡群。他本人虽然很得意,却被唐正鸣取笑了:“你是不是要娶二房啊?”

老越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公子为世人创出镜报这等杰作,却仍然甘于贫寒……实在是让人敬佩啊。”

他的笑容之中颇有几分冷意。作为一个税吏,他经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早就习惯了各种无厘头又乱七八糟的事。说来说去,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哭穷,剩下的两个一个会暴力抗税,另一个会跑路。

无论怎么折腾,不都是想逃税、拖欠或者少缴税么?这种人老子见得多了,谁会吃你这一套!

收税是从人家腰包里往外掏钱,自然谁都不乐意;要是赶上那穷横的,就更是麻烦。再说,这年头百姓的宗族意识重,邻里间互相维护不说,有时还能一起暴力抗法。所以,能干税吏这活的都得是狠角色,心肠软、好说话是绝对不行的。你好心把人放过去了,回去上司问起来,你又该怎么交待?

去年,老越曾到一户人家收杂税。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哭声震天,外面有不少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

上前敲开门一问,有个缟素的家人哭哭啼啼地跟他说,家里的老爷子过世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眼下,一家人正准备丧事呢。

俗话说,死者为大。即便老越心肠刚硬,也没法在家属哭得稀里哗啦、到处凑钱给老人办丧事的时候舔着脸上去收税。就算他狐假虎威起来也有几分“官威”,他还怕被人打死随老人而去呢。

没办法,他说了几句“节哀”之类的话,从人家退了出来。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某天,忽然有人对老越说看到那家的老人了:据称,他中气十足地逛摊子、遛集市,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含饴弄孙,非常逍遥自在。

这特么是尸变了么?

老越气冲冲地跑去质问,人家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大家都以为老爷子过世了,谁知停尸三天的第二天,老人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真是侥天之幸……哎,这事还没来得及告知您,实在不好意思,我家欠多少税钱来着,我一并给您交了……”

心中狐疑的老越收了钱以后并没急着走。他在这户人家附近等了一小会,就听到里面一位悍妇高叫道:“不是说让那老不死的消停几天,没事别出去么?这下倒好,钱还是跟打水漂似的扔出去了!嘿,看他回来,我还给他饭吃……”

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说还活着的老人死了是多么晦气的事,是个人就知道。这家人为了拖欠税款,竟然谎称老人过世了,还当着街坊邻居演得像模像样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由此老越得出了一个结论:永远不要高估别人的底线!

跟我哭穷?门都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自说自话

老越放弃了速战速决的念头。萧靖的态度并不像他一开始所表现的那么配合,既然这样少不得要费些工夫。

“若非亲眼所见,越某可不敢相信公子居然过得如此朴素简单。”他死死地盯着萧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不过,越某还有一事不明:若报社当真没什么资财,院里院外的护院又是从何而来?我去过的地方不少,也算是有些眼色,这些师傅可不是普通人吧?”

萧靖一愣,随即苦笑道:“您有所不知,这些人非是萧某请的。日前我远赴临州,有一家人欠了我天大的人情,非要张罗着报答。我百般推辞,人家就是不依,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收下了这些护院,先一步把他们派回了家里。这钱嘛,自然是那家人替我出的。呵,您还别说,家里有人守着也算不错,至少能安心许多,再不怕那些宵小之徒上门来骚扰了……”

他口若悬河地解释了半天。老越听得很是不耐,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空隙,他赶忙插话道:“这个且放下不说,公子出趟门也要带不少盘缠吧?光是雇车的费用,只怕就……”

萧靖用一声长叹打断了老越的疑问。他用力摇了摇头,才道:“说起这个,萧某更是满肚子的苦水。办报纸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普通百姓。所以,刚收到临州出事的消息镜报就派出了记者,那是要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前段时间萧某又去临州,则是为了把临州复兴的故事一笔一划地写出来,再将之传播于天下,以作为我大瑞朝儿女不屈不挠之典范,为万世表率。

这两趟出远门是为了天下的大义,也是为了我大瑞朝。只要能为大家谋些福利,为人们多准备些精神食粮,就算我吃些苦又怎样?老越,你别看我雇了大车出门,但那都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一路上,我到处住最便宜的客栈,吃最粗糙的饭食,实在手头紧,还得跟个乞丐似的找人家蹭口饭吃。对了,我还去过一次定和县,路上为了省钱住大车店,结果半夜被小贼用迷药迷晕了。哎,差点被人卖到深山里,连命都保不住!

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都是别人的事,我犯得上么?因为我的任性,家里人都得跟着吃苦受罪……这又何必呢?

小雅是个大闺女了,又出落得这般灵秀……可是,让我这么一搞,别人都知道报社穷得很,不愿跟我家结亲,她也只能“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小姑独处过她的苦日子……

小远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本应多吃些好的,可他也只能跟着我们随便来点粗茶淡饭,有的时候还不一定能吃饱。哎,这孩子是我从河东大旱的灾民堆里带回来的,本以为能让他过上好日子,谁知却还是这样饥一顿抱一顿,我……”

说着说着,萧靖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的他还在试着继续说下去,可才试了几次,他就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入戏太深还是想起了过往的苦难岁月,刚擦完地正要出去的董小雅也流出了眼泪。在老越的注视下,她稍稍扭过头抽噎了几声才闪身退出了房间。

这妮子一向眼窝浅,想来是触动了心事吧?

伤心的萧靖哭了一阵才渐渐收住哭声。他很是不好意思地对老越笑了笑又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可是,一想到身为一介草民的我能为陛下分忧,能为大瑞带来浩然正气,我心里就觉得值了。所以,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今天既然您来了,姓萧的就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钱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那玩意,也不想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我想要别的啊!我为朝廷尽了忠,为了百姓解了难,为何就没有一点嘉奖呢?

河东大旱时,出钱出粮的富户都拿到了官府颁下来的牌匾。镜报所做的不比他们差,不夸张地说是“活人无数”,要是知县汪老爷知道我等的功德,那该有多好!

这些苦处我都没和别人说过。要不是您来了又正好提起这事,我实在不知道能和谁聊聊,憋着憋着都要憋坏了。哎,还是说出来痛快……

翻着白眼的老越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就提了一句,谁知道你憋出来这么一大坨啊?

真是说你胖你就喘。老子给你扣顶高帽,你就顺杆爬当上了“忠君爱国的模范”,最后还东拉西扯的好像县里欠了你什么似的,这是几个意思?

我是来收税的,不是来跟你扯淡的!

因为说的话太多,萧靖也闭上了嘴巴。

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最好使。刚才的那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小远的身世、住黑店被劫等大事都是如假包换的事实;至于小事,就难免要做些无伤大雅的艺术加工了。

不过,如果有心人真的想查,这番话也瞒不住谁。毕竟报社在浦化镇立足已久,一干人等吃什么用什么,只要在镇子里仔细打听一下便能一清二楚。

别人不傻,萧靖没指望动动嘴皮子就能唬住人家。准确地说,这只是他表明态度的方式,相当于抛出了一颗软钉子。

“公子的一番话的确感人至深。”老越面无表情地道:“只是,我只能管管这课税之事,别的事我管不了,请恕我爱莫能助。适才越某所说的收法也算妥当,公子若无异议,这事便定下了吧。”

萧靖连忙摇头道:“异议当然有。我看老哥是自己人,便不跟您绕弯子了:三成极是不妥,报社根本就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您刚才也听到了,如果要缴这么重的税,我和这院里的人就要出去喝西北风了。我们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将来哪里还有镜报,这不是杀鸡取卵么?”

老越冷声道:“那以公子的看法,如何课税比较合适呢?”

萧靖微微一笑,道:“最多半成,不能再多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细水长流

半成显然没达到老越的心理预期。他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道:“萧公子说笑了。就算报社确实有不少花钱的地方,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区区半成,实在有负公子仁义爱国的好名声,还请再斟酌一二。”

萧靖讶然道:“足下何出此言?半成已经不少了,一次能收将近二百两银子呢。一年下来,便是两千多两……难道,这么多钱还不足以体现萧某人的一片热忱么?”

老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一点点钱,对报社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公子说起了河东大旱,我听说河东的一家富户还蒙皇上御笔题字“积善之家”呢,为什么?人家毁家纾难,把家产的一大半都换购了粮食来救人,救活了无数灾民,积下了无量的功德!相比他,公子这点又算什么?”

萧靖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家人的事萧某也听说了,我对他们非常敬佩;可是,这就表示萧某也要倾家荡产么?只怕未必吧!”

他昂起头自豪地道:“镜报问世以来为百姓做了多少事,是有目共睹的,我便不再赘述了。天下苍生何止巨万,镜报难道只是京城的镜报?不,它是天下人的镜报!将来,报纸要铺开到大瑞朝的每一个角落,要让“有井水处便有镜报”成为口口相传的俗语。

不过,这都是萧某的理想。如果税收走三成,漫说是报社的发展了,就是经营都会出现极大的困难。万不得已,为了省钱我们只能少采些消息、少印些报纸,可报纸每少一份,就少了一个能从报纸上得到帮助的人。于我们自己来说,报纸的质量下降不仅对不起读者,还会影响报社的口碑。时间长了,对镜报而言便是灭顶之灾,将来这世上还有没有镜报都要两说了。

报社和民间的富户怎么能一样呢?人家是个家庭,只要田产还在,再从灾民中招揽些人做佃户,日子先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用不了几年,一家人就可以翻身,甚至能过得比原来更好。

而报社是个需要经营的地方,要给人发月钱;印报纸、搞合作甚至办招商会,哪个不要钱?老越啊,我说句实话,三成的税对镜报来说就是杀鸡取卵,对你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你也知道报纸的广告税能为官府开辟新的财源,那为什么不让这财源细水长流呢?”

如果征上去的税真的能足额用在公共治理上,那就算人家开口要两成,萧靖也也认了。可是,鬼知道这些钱被收走后进了谁的腰包,他才不想做那冤大头。

老越又是无奈又是生气。这人可真是难缠,为啥每次我说出点什么,他都有这么多道道在等着?

“公子一番说教,越某也都明白。可这是公事公办,容不得半点私情,还请公子多多体谅我的难处。”

萧靖笑了笑,耐心地道:“此话有理。国家税制何其严谨,您是公门中人,办事也讲规矩,凡事定然有章可循。若没有现成的章程,则应该参照类似的例子,定出个规矩来。就好比这报纸广告吧,它是为商家服务的,按理说应属商税。若仿市税例,则应三十税一,收三成便征了原税额的近十倍,如此高的税率,谁都负担不起。”

他顿了顿,又道:“萧某与不少印刷作坊打过交道,自然也知道些虚实。我还记得按本朝的税制,印刷书籍是不需要缴税的,不知可否说错?报纸虽不是书籍,却也与之十分相近,毕竟都是印制出来供人阅读的印刷品……既如此,为何老越你一开口就要三成,到底有何依据?”

这话就说得不很客气了。被人当傻子上门要钱,任谁都会有些怒气。萧靖憋着火解释了这么半天,人家还是不领情,他也只好把话说得直白一点。

“岂有此理!”老越一拍桌子,怒道:“我跟你好声好气地讲道理,你却百般推脱,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我就不信了,报社怎么可能像你说得这般穷?你可有真凭实据!”

萧靖淡笑道:“凭据自然是有的。小雅,拿账簿来!”

侯在屋外的董小雅很快就送来了厚厚的账簿。按说,这东西不应该随便给外人看;可是,萧靖才不在乎,只要你看了以后别再找我麻烦就好。

老越翻看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了不少。

萧靖对税务的事早有防备,是以报社的账也做得滴水不漏。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漏财的大漏勺,邵宁就经常说他“花钱太夸张”,是以报社每个月真的没什么结余。

偶尔有些意外之财,比如陆家的赔偿之类的,萧靖都把钱财妥善保管好了,并没有算在总账里。

“您也看到了,我确实没诓您。”萧靖耸了耸肩,道:“光是印刷的费用,就非常吓人。报纸现在有八处合作印刷点,还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三天一期报纸,一个月就是十期。每一处印刷点都有纸费、料费、人工费、损耗费、运输费……光是这些加起来,就有多少钱?

再比如招商会吧,您可能奇怪,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嘿,不花钱行么?来的可都是京城商界的大人物,你不搞得体面点,谁来给你捧场子啊?谁舍得给你一个穷小子掏银子?一来二去的,这钱可就海了去了。哎,报社确实有这许多难处,还希望您能体谅……”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诚然,商人本身在大瑞朝没什么地位,可以随便被人搓圆捏扁;可,那些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背后都站着豪门贵族,或者说他们不得不依附于这些传统势力。而镜报一直以“商界精英的盟友”自居,用报纸为他们提供了无数的便利和发展的机遇。两者的利益,早就捆绑在一起了。

许多巨商与镜报关系亲厚,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真把萧靖惹毛了,他就跑到招商会上搞个广告位大加价什么的……到时,商人们固然会有怨言,可也一定会有人向上递话,因为这影响了更深层次的利益输送;最后,县里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成?你也真张得开嘴!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皆大欢喜

老越当然知道萧靖和大商家的良好关系。

他这种人经常在县内跑来跑去,早已修炼成了八面玲珑的人精,什么大事小情不知道?

那些大商人虽然也要给县里面子,逢年过节什么的也少不了各种孝敬,可那不过是为了图个方便。谁都知道“小鬼难缠”,只有县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的面子上都过得去,自家的生意才不会受到刁难,这也算是商人圆转融通的本能。

要是什么时候双方生出龃龉,人家也不怕你。就好比那钟员外,谁不知道他背后有位前途无量的二品大员?他的小女儿还是这位高官很宠爱的妾室,万一你把钟家得罪狠了,都不用钟员外上门,一阵枕头风就能把小小的台安县整得生活不能自理。

话又说回来,老越来找萧靖收税也不算“捋虎须”。毕竟他萧某人顶多是老虎身边的狐狸跟班的黄鼠狼小弟,实在没什么“虎威”可言,就算要“狐假虎威”,也轮不到他。

况且,课税乃国之大事,县里结结实实地占着道理。税吏上门收税本就名正言顺,即便有人替镜报说话,八成也不会说“不收税”,而只能说“少收税”。

老越早就知道萧靖手里的筹码。之所以登门拜访还搞得这么趾高气昂,无非就是想看看对方的底线,再决定之后应该怎么办。

“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报社确实有不少难处。”他故作沉思地想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越某便让上一步:每月的广告税只抽两成,如何?”

萧靖心中一动。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正戏终于开始了!

面露难色的他挣扎了很久,方才艰难地道:“既然县里这么体谅,萧某也不能不识抬举。这样吧,广告税可以抽走一成……哎,这已经是报社的极限了,再多,就真拿不出来了……”

萧靖非常清楚对方的思路。老越不过是来“吃大户”的,只要自己提出的条件达到了他最低的预期,之后又死咬住这条线不松口,那么对方八成也会认下这样的结果。

老越对“一成”的提议有点不满。他悠悠地道:“公子,报社的同仁是很辛苦。可恕我说句实话,报社进账也很快,可比那些辛辛苦苦了干了一个月还挣不了几个钱的人强多了……”

萧靖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您也知道,我的同事很辛苦,我们的收入正体现了他们工作的价值。这是报社应得的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大家齐心协力用辛勤的劳动换取报酬,不仅要耗费无数脑力,还要面临生命危险……在这点上我的员工和别人并没有分别,为什么要拿来和其他人比较呢?”

见萧靖神色不悦,老越忙道:“是我失言了。哎,说起来,公子若是能接受两成,以前那些月份的收入咱们就可以一笔勾销了。要是公子只能出一成,只怕少不了要向报社追缴之前的税款。”

萧靖哂然一笑。

这人还算有点分寸,没拿报社之前未纳税的事来胡说八道。要说起来也赖他们自己,收税的人都不上门,怪我喽?

萧靖好歹也是算得清账的人。镜报前前后后办了近二十场广告招商会,就按一场取一成算,最后收下来也是六千两左右的款子。

补缴税款虽然有点肉疼,可从长远来看却是值得的,至少落个手脚干净。所以,萧靖没打算动用什么关系。反正这一刀伸头缩头都要挨,不如痛快点,省得将来有人翻旧账。

老越还真是滑头,以前那些税款他也没指望着能收回来,干脆拿来做个筹码,即便空手套白狼不成,也能落下不少好处!

可惜,镜报不是一锤子买卖。在指望着建立“百年老店”的萧靖眼中,当然还是以后少收些税更划算。

“没关系,补缴就补缴吧。”萧靖苦笑道:“萧某总算有些朋友,就算眼下报社拿不出来什么钱,先找人借来垫上也还不难,以后挣了钱再节衣缩食地还上就是了。哎,我等如此支持县里,只希望以后不要再来人向报社讨要其它什么款子,我就阿弥陀佛了……”

老越没想到萧靖居然答应补缴了。他其实还是想要两成,可萧靖愿意补缴也算是个意外之喜,至少他可以很圆满地交差,这绝对是大功一件呀。

“公子放宽心,镜报现在也算是咱台安县的门面,县里又怎么会和你为难呢?”老越笑道:“这次你我把事情谈好,报纸的广告税也就有了成例。非是老越夸口,以后无论是谁都越不过这个框框去。”

萧靖点了点头。这真不是人家吹牛,他也听说过当下的做法:对于新增添的税种,大都由地方根据实际情况征收,再向上报备;最后,由户部统一定下税则,下发到全国各地。正常情况下,已有的成例不会有什么的变动,基本就等于最后的课税方案了。

一成的税不算少却也不多,以萧靖赚钱的能耐,轻轻松松的就能把窟窿补上。事情谈到现在,才算是皆大欢喜。

“既如此,我就回去交差了。”老越如沐春风地道:“若没有什么意外,过几日就应该有正式的说法下来,还请公子早早凑齐补缴的税钱才好。”

萧靖起身送别,道:“眼看已近中午,何不吃过午饭再走?”

说着,他没等客人答应,便朝着外面高声喊道:“小雅,咱家的饭做好了没?快给老越端碗粟米粥上来,记得要大碗的,稠一些,多放点咸菜……”

话还没说完,老越就忙不迭地跑掉了。萧靖扶着门框笑了一会又叫来了陆珊珊,嘱咐道:“去把你家运来的东西都卖了吧,全换成银子,过几天有用。对了,之前不是有好多人说想上图片广告么,咱们可以私下跟人谈谈,这事也要辛苦你了,估计得让你忙上一个月……”

细细交待了一番后,他走向了自己的房间。临关门的时候,他又对着董小雅喊道:“小雅,再来客人就麻烦你了。本社长要做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第二百一十九章 鸿雁传情

萧靖这一进屋就专心致志地躲在了里面。

中间除了去了两趟厕所,他再也没现过身,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第二天一早众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油光满面的萧靖终于又出现了。他的眼圈有点发黑,一看就是一宿都没合眼,不过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跟大家打了声招呼,他嘿嘿一笑对秦子芊道:“子芊来一下,其他人都忙去吧!”

编辑记者们知情识趣地干活去了。虽然谁都不知道他和秦子芊要谈什么,可萧靖说正事一般都在堂屋里,能特意把人拉到一边,估计应该是和工作无关的东东。

萧靖慢悠悠地坐在了藤架下,秦子芊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到了萧大社长的身边。

“有事赶紧说,我还要跑趟临县呢,不抓紧些怕是酉时前都回不来。”她阴阳怪气地道:“要是公事,我洗耳恭听;要是私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秦某人爱莫能助。”

萧靖涎着脸道:“秦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萧某要说的就是私事。而且,这事也只有你才能帮忙……”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站了起来。

夏晗雪曾经三番五次地叮嘱她,不要再帮萧靖传话。眼下她夹在中间进退不得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萧靖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干笑道:“你再帮我一次就好了,最后一次!”

秦子芊冷笑道:“又是最后一次?这话你都跟我说了多少次了!让别人给雪儿传话,还不如你自己上门去当面和她诉诉衷肠,我传来传去的成什么样子?当我是可以免费使唤的人呢?”

说罢,她皱着眉一脸不悦地背过了身。

萧靖暗自叹了口气。让秦子芊帮忙确实不太地道,毕竟两人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是,他还有别的办法么?

“我上过门啊,还去过两次,你都不知道吧?”他幽幽地道:“第一次请人通禀,里面直接回复‘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第二次我出高价在附近买了把梯子,结果刚把梯子架到墙头上,院里就响锣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以后我就是个瘸腿社长了……”

萧靖越说越委屈。网络男主想进妹子家被拒后,很多人都会选择翻墙,之后便会好巧不巧的在后花园等地方“巧遇”正在凝眸嗟叹的小姐。就算有些阻力,最多也不过是遇到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大不了从头再来,用块肉就打发了。可夏家的戒备实在太森严,恐怕比起大内禁苑也不遑多让,这根本就和说好的不一样嘛……哎,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板着脸秦子芊噗嗤一笑。她没想到萧靖居然真的跑去夏府了,看来这家伙还算有良心!要不是逼到万不得已,想来他也不会厚着脸找自己求助了。

“打断腿有什么,那都是优待了。”她淡淡笑了笑,平静地道:“按律,无故私闯民宅者,夜晚打死勿论,白天只要不打死,官府也是不会追究的。下次再翻墙你最好还是白天去,那样的话就算被人暴打一顿,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不对,也说不好,夏府的护院可不比咱这院子里的差,他们出手都是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个失手……哎,报社的总编辑就要换人来当喽。”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萧靖默默丢给她一个白眼,那意思好像在说:怎么,你还盼着我挂了啊?

暗自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又锲而不舍地温言道:“所以才要找你帮忙啊,你带封书信进去不是易如反掌吗?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次次试,最后葬身在“侯门深似海”的夏府?罢了,既然连你都这么绝情,我就自己拼一把好了。你放心,我会提前写下遗嘱,将下一任社长之位传给你,你满意了么……”

萧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那感慨劲儿活像武侠里自暴自弃的门派掌门人。

又好气又好笑的秦子芊听他念叨完,才鄙夷地道:“什么社长的位置,你当我很稀罕么?天天都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烦心得很,我才不想干呢!”

顿了一顿,她又道:“说不得,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就是了。不过,我可不知道雪儿会说什么,要是你弄巧成拙地惹怒了她,可跟我没关系。”

萧靖喜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很快,他就回到了秦子芊的面前,手里还多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替我把这个交给雪儿吧。”兴奋劲儿过去的萧靖怅然若失地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希望她看了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秦子芊接过信,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

萧靖咧嘴道:“你就理解为情书吧。”

秦子芊的心头莫明一酸。不过,她还是把信收了起来。

“你手头那报道并不急,明天再去也行。”萧靖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上午你在附近随便转一转,下午就赶紧回去吧。嗯,我想让她早点看到这封信……”

秦子芊哂笑道:“怎么,连以天下为己任的萧大社长也会因私废公么?这可不像你呢。”

萧靖摇头晃脑地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上次不还说姑父在给她找婆家了么?现在雪儿的事对我而言需要争分夺秒,其它的都可以往后放一放。再说,比起什么‘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来,我这已经差得很远了……”

秦子芊留给他一个背影又无力地挥了挥手,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院子。

萧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离开了报社的秦子芊根本就没有去别处转的心情,她径直回到了夏府,找到了正专心读书的夏晗雪。

她把信在表妹的眼前晃了两下,又将它丢到了小桌上:“拿着,有人给你的。”

夏晗雪美眸一划,忐忑地道:“是萧公子托表姐送的吧,里面写了什么?”

秦子芊噘着嘴,冷声道:“鸿雁传情!”

第二百二十章 誓言

“哦……”

夏晗雪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嘴噘得能挂上两个酱油瓶子的秦子芊,扮了个鬼脸道:“不就是一封信嘛,表姐你干嘛说得这么吓人。嘻嘻,他写的东西我就不看啦,反正也就是些羞人的话,看不看没什么分别。”

说着,夏晗雪伸手拿起信想把它撕掉。

装作毫不关注却一直用眼睛扫着表妹的秦子芊见状劈手把信夺了过来,怒道:“让你看你就看,读封信还能掉你一层皮么?这可是萧靖连夜写就的,你要是撕掉了,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夏晗雪忽闪着大眼睛道:“还是算了吧。若是读了信,按道理来说就要写回信,可我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秦子芊打断了她的话,生硬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我答应他了,就一定要负责到底。你赶紧读吧,等你看完我就走,你也不用给他回信。”

看着表姐的一脸决绝,原本还想把事情支应过去夏晗雪也只好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有十来张纸。夏晗雪轻咬着唇,将澄澈的目光飘到了第一张信纸上:

“雪儿:见信好。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情书,也是第一次对你本人叫出这个昵称。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你了。可惜,只有在和子芊面对面的时候,我才能这么做。

再过一个月零十一天,我们分开就整整半年了。

其实,在报社门前分别的时候,我就想把‘雪儿’叫出口;只可惜,你走得太匆忙,在你转身的一刻,我的勇气刚刚把那两个字送到嘴边。

当面的交流要远远好过纸上的千言万语,可我还是把想说的话写在了信上。原因很简单:如果不这样做,或许我就要给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

每个人都有他思念的人。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我觉得这还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见不到万分思念的心上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痛彻心扉的折磨。

当我晕倒在路上时,是你及时伸出援手,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那香车暖帐、柔声细语让我第一次发现这人间除了凄风苦雨、愁云惨雾,竟然还有天堂。

当我俩在树林中重逢时,是你用迷人的微笑化解了我的心结,让我感到你并不以恩人的身份自居,你也不会像很多大户小姐那样自重身份,瞧不起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当时,极尽善良温柔的你还帮我给女孩子们讲课,对生人有些抗拒的她们很快就把你当做了天上的仙子……

我想说的是,你也是我的天使。

你决定加入报社的那天,欣喜若狂的我和邵宁喝了一大瓮酒。

雪儿天真纯善,想的应该只有工作,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意。是,拉你进报社最重要的原因是报社缺人,可我必须要承认,这里也有我的一份私心。

我想见到你。

你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夏府高高的围墙内,而我只是生活在浦化镇的普通人。我一直将在树林见面的那次视为上天的恩赐,因为我知道,你我想要碰面实在太难太难。我很羡慕牛郎,至少他每年还有机会见一见织女。

如果我不作任何努力,那么我只能保存着那份珍贵的记忆,成为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

我并不奢求每天都能见到你。只要你能像之前那样一个月过来一次,让我有机会看到你的如花笑靥,我便已心满意足。”

夏晗雪的柔荑抓紧了信纸,头也垂得低了些。

秦子芊看不到表妹的神情,却偶然地看到书案旁放着一份镜报。

自从夏晗雪和报社断绝了联系,她就不再接受萧靖送来的“特别版”报纸了。不过,一件事养成了习惯后就很难改掉了:每到报纸的发售日,她都会差人去买一份镜报,再随着报上的每个故事或喜或忧。

“与你成为朋友后,我从子芊那里听说了你在乐州的事。说起来,这便是缘分吧?你救我了,我帮了更多的灾民,而你又一次救了我……

在某件事上,我和子芊的看法是一样的:你这个小傻瓜,为什么总是不明白别人的心意呢?

在报社的时候也好,出去玩的时候也罢……

工作时,我会留意你编审过的每一篇稿件,从上面的批注看出你喜欢的题材。你没发现么?后来我让子芊带给你的都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因为我想让不常出门的雪儿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那份特供版的报纸也是。没有你的日子,它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一想到它把我们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一想到它能让你开心地笑出来,报社工作中那些辛苦和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秋游时,邵宁一直对着我挤眉弄眼,是因为他不爽我把最好吃的东西都给了你。莲儿姑娘也发现了,所以她才不想让我坐在你身边。烤肉的时候,我也很饿,可是看到你吃得香甜,我就比自己吃饱喝足了还高兴。

在山上有人出言辱及雪儿,我只觉得血气上涌,想杀了那人的念头都有了。我冲在了邵宁的前面,是因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亵渎你的名字。

……

我几次三番明示暗示,你却始终无动于衷。我的心意,连莲儿姑娘都看明白了,报社里更是有不少人早已洞若观火。可你呢,就是不懂。

在我的家乡,男女之情的表达非常热烈奔放。似“文君夜亡奔相如”的事,几乎天天都有,述说心意的方式也多种多样。要不是怕唐突了佳人,我一定来一出盛大的表白,想必轻轻松松就能轰动整个京城。

结果,咱们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你离开了报社。

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夏家家世显赫,你的婚姻大事完全由不得自己,你怕会连累别人。可是,难道你想为了家族嫁给一个你不爱他、他也不爱你的富贵子弟,以这样的方式虚度自己的一生么?

就算你愿意,我也不答应!

当然,我还没有不答应的资本。你就像天上的那轮明月,而我不过是望着水潭里的月亮不知道该如何下嘴的一只小狼崽子。

可是,我始终相信:只有我,才能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雪儿是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每每午夜梦回,过往的一幕幕都会在我的心中重现,你的一颦一笑也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守护那轮明月,决不让任何人玷污她。

她是上天赐给世间的一个奇迹,理应有人珍惜她、宠爱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更不能让她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那么,接下来便是属于我的决战了。

我会努力,因为我不会输,也不能输。不管她心里有没有我,我都要带她跳出命运的桎梏,走上真正属于她的幸福的道路。

在那以前,请一定要等我。

雪儿,后会有期!”

第二百二十一章 能不能告诉我?

夏晗雪把信放到了桌上。

咬着唇呆立了片刻,她转头去找表姐,可秦子芊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在她读信的时候走掉的。

萧靖真的这么喜欢我?

她努力回想着过往的种种,试图把信里提到的事与记忆中的碎片互相印证。

秦子芊和她分析过萧靖的表现,那时她只是将信将疑。毕竟表姐也没有什么情感经历,万一她说错了呢?

如今看完了正主的信,脸色绯红的她才算确认了人家的心意。

可,夏小姐自己的心意又如何呢?

夏晗雪坐着想了很久,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就在她神情恍惚、芳心纷乱的当口,门口忽然响起了莲儿的声音:“老爷!”

她读书时喜欢安静,所以莲儿要么陪她一起读书,要么就站在门外守着。小姐妹之间早有默契,一旦来了什么需要注意的人,莲儿就会用比平常高出一些的声音喊出来,权作示警。

夏晗雪顿时慌了神。她以最快的速度把信折好压在了一摞书的下面,又慌忙抓起一本书装出了正在读书的模样。

外面的夏鸿瀚对莲儿“嗯”了一声便推门走了进来。

“雪儿,又在用功呢?”一步三晃的他缓缓踱到了女儿跟前,笑道:“来,让为父看看你在读什么。”

夏晗雪叫了声“爹”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她轻轻举起了手中的书,怯生生地望向了颇具威严的父亲。

《礼记》?

夏鸿瀚皱起眉头道:“夏家又不用你去考状元,你读它作甚?也罢,《内则》、《昏义》倒是可以看看,其它的就算了。雪儿啊,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没事便多读《女四书》,旁的书随便看看就好了。

夏晗雪心不在焉地应了。夏鸿瀚又道:“话又说回来,你肯在家看书,无论怎么说也比你那喜欢到处疯跑的表姐强多了。哎,我真是管不了子芊,说教她不听,想动手偏偏又打不得,真是让人为难……”

这可是他的保留节目了。自打女儿越来越大,跟爹就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他为了没话找话,每次都要拉上躺枪的秦子芊,而好动的秦姑娘恰恰是个能给他提供无数吐槽话题的女子。

其实,夏鸿瀚对秦子芊很好。毕竟子芊在夏府寄住多年,他看着小女孩一天天长大,心中对她的感情也跟亲闺女差不多。他之所以会严苛地管教,一方面是因为子芊做了太多与他的观念相左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夏鸿瀚在一旁念叨,夏晗雪只能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以往为了哄爹开心,她会为表姐争辩几句,父女俩就此便能聊上一阵;今天,她只盼着爹赶紧走,越快也好!

要是被爹发现了萧靖的信,那就坏事了!

“前几天有家人跟我说,子芊又在外面惹是生非了。”夏鸿瀚叹了口气,从书堆上抓起一本书随意翻看起来:“她怎么说也算是我夏家的人,却当街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争吵,实在是丢了家里的脸面。雪儿,你有时间就和她说一说,让她不要做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了!我现在上朝都不头疼,一见到她我就头疼……”

这一次,夏晗雪连声都没应。

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别的事了。

夏鸿瀚拿走的书,正是她用来压信纸的那摞书的最上面那本!

“雪儿?”

夏鸿瀚说了一大堆话都不见她应声,不由得略显不悦地望向了女儿。

夏晗雪这才抬起头来,巴巴地道:“爹,人家听着呢。”

夏鸿瀚斥道:“听爹说话都能走神,你这丫头,也越来越野了。”

说着,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又从那摞书上拿起了另一本书。

夏晗雪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她的身子还是轻轻抖了一下。

这个瞬间被夏鸿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蹙着眉关切地道:“怎么,雪儿身子不适么?可是受了风寒?”

说话的时候,他终于把手里的书放回了原处。

心中大定的夏晗雪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也没有,只是……眼下季节交替,女儿夜里睡得不是很踏实,适才是犯困了,才浑身一机灵的。本来说读完书就在此处小憩片刻,结果……爹爹您来了。”

这间书房是专属于她的。像这个时代无数读书人家里的布置一样,书房里有张卧榻,供主人读书累了休息之用,当然你要是想躺着读书也由得你。

夏鸿瀚拍了拍额头,苦笑道:“倒是我没眼力了,跑来这里惹人生厌。你且歇着,我去其它地方转转……”

说罢,他便准备离开书房,夏晗雪也缓步送到了门口。

就在夏鸿瀚要拉门的时候,银牙紧咬的夏晗雪忽然鼓起勇气道:“爹,上次那个……王家的事,最后怎么样了?能不能告诉女儿?”

夏鸿瀚脸色一变。他十分惊讶地望着雪儿,那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月前,京城名门王家来人,说是自家的二公子看上了夏家的小姐。若夏家同意,王家可找人上门提亲。

夏晗雪早早的便听说了这事。不过,彼时的她只想随波逐流,所以并未给予太多关注。可不知怎的,今天她倒是想问上一问,就算拼着被父亲责骂也一样。

话又说回来,她把话问出口是很不合适的。腼腆含蓄在这个时代被视为女子应有的美德,她一个姑娘家动不动就关心自己的亲事,往轻了说是没羞没臊,往重了说便是无知孟浪了。

这样的女子也不是没有,可一般只有那些极度恨嫁的大龄未婚女青年才会被逼到这个份上。以夏晗雪的程度,还远远不至于呢。

夏鸿瀚板起脸道:“雪儿,你太没分寸了!这事也是你该问的?”

夏晗雪轻声道:“爹,我知道不该打听。可这是女儿的终身幸福,我又怎能不闻不问?”

夏鸿瀚斥道:“胡闹。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要瞎打听!”

夏晗雪不说话了。

夏鸿瀚跺了跺脚准备出屋去。临出门前,他又看了眼女儿。

就在这一瞬间,那写满哀伤的俏脸忽然触动了他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

“既然你想知道,为父就说说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宿命

难得父亲又改了主意,喜出望外的夏晗雪用力点了点头。

“王家的事早就黄了。”夏鸿瀚冷哼道:“他们来人的那天我当面就婉拒了,他们家的人是耷拉着脸回去的。”

夏晗雪十分紧张地握着拳头。听到王家已被拒绝,她长吁了口气又松开了手,脸上也有了些如释重负的笑意。

女儿开心的模样当然被夏鸿瀚看在了眼里。心里暖烘烘的他清了清嗓子,傲然道:“那王家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惦记夏家的女儿?靠着妇人的裙带才发迹的一家子人,嚣张跋扈得不得了,说话都恨不得鼻孔朝天!不过是暴发户而已,有什么可猖狂的!”

他顿了顿,又道:“目中无人又不自量力,简直比猪还蠢。王家在后宫的那位早就失了势,根本就没有半点翻身的可能,王家的衰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居然还想让我把闺女嫁过去……呸!我女儿才不是落架的凤凰,夏家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跟他们攀亲……”

夏鸿瀚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还喷出了不少脏字。

作为父亲,他担心女儿的终身;作为家主,他气愤别人对夏家的轻视。

夏晗雪寻婆家的事,夏鸿瀚早就放出了风声。可是,这几个月来虽然有不少登门者,但几乎没有一家合格的:来的人要么家世不清白,要么条件让人大跌眼镜……简单地说,王家居然还是这群过江之鲫中家世最好的!

夏鸿瀚年轻的时候曾在心中责怪父亲,可轮到他自己当爹了,他才明白“夏家的女儿难嫁”的道理。

看到他愤怒之后那一筹莫展的样子,夏晗雪嫣然一笑,柔声道:“爹,不嫁便不嫁了,女儿一辈子都在家里服侍爹娘就是。您看谢家的姐姐已年近四寻,不是依旧小姑独处么?反正夏家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我嫁不嫁人又有什么要紧?倒是爹您……”

她伸手掩住皓齿朱唇很克制地笑了几声,才道:“为了夏家,您应该早点给女儿添个弟弟才好。”

夏鸿瀚一愣,随即怒道:“没大没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老子的事了,简直得寸进尺!”

夏晗雪稍稍低头吐了吐小香舌,不敢说话了。

“还有,你能不能别拿老谢家的闺女当例子?为父都觉得丢人。”夏鸿瀚一脸嫌弃地道:“谢家是名门高第不错,可老谢生闺女的本事比我差得远。不是我说他,就他闺女的模样,想嫁出去简直难如登天。哎,那孩子就算不是东施、无盐,只怕也没强到哪里去。别人还说她什么‘精研典籍,才华出众’,在我看来不过是没事可干,只能在书山里自娱而已。”

他转头望向自己的闺女,脸上全是得意之色:“她又怎能跟雪儿你相比?我女儿生得花容月貌,除了子芊那妮子,便是可着京城找只怕也找不出能和你相提并论的。再说,论才华你又输给谁了?她不过是读傻书读成了个女学究,哪比得了我女儿‘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貌双全?还有,那姓谢的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估计就是一直没嫁人闹的。你呢?温柔可人、聪明懂事,谁家不想有这么个女儿?嘿,她连你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你居然还想跟她学……”

孩子肯定是自家的最好,不过夏鸿瀚的吹捧让夏晗雪本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爹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本想说上一句“可谢家有三个儿子”,但这话到最后也还是咽了回去。

发过了感慨,夏鸿瀚又一次感到了惆怅。

这么好的闺女,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光自己发愁还不够,他又宽慰起夏晗雪来:“哪个混小子能把我女儿娶走,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嘿,谁家要是让你做了大妇,那一定兴旺发达、公侯万代。你放心吧,好婆家一定会有的,只是时候还没到,将来你一定嫁得比谁都好……”

夏晗雪当然知道夏鸿瀚心里的苦。于是,她很耐心地陪着爹聊了半天,直到有家人来把他叫走。

屋里终于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声呼唤后,莲儿姑娘火急火燎地跑去端来了火盆。飞散的纸灰在火焰的锋芒上跳着动人舞蹈,萧靖的一夜的心血就这样变成了灰烬。

他写的信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是不知道,他的文字有没有留在谁的心里。

处理好了一切,确实有些累了的夏晗雪半躺在了榻上。美人侧卧,那般般入画的女性风韵极是迷人,若是萧靖在这里,眼里少不得要跳出两个大大的桃心来。

她知道,夏鸿瀚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她。

在普通百姓家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不是那种特别不和睦的家庭,父母和子女间的亲情都是非常深厚的。

不过,在堪称“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地方,事情就不一样了。

或许因为是家中独女,夏晗雪自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不会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

可是,她听说过无数的事例:生于富贵人家偏房甚至长房的孩子被自己的家人乃至父母兄弟冷眼相待,最后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丢去自生自灭的路人甲。假如有一天他们被想起来,那肯定不是有些人良心发现,而是他们对这个大家族还有最后一丝丝未尽的利用价值。

所以,她十分感激这个家庭给予自己的一切,也非常享受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

只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夏晗雪刚才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如果可能,她宁愿谁都不嫁,因为她真的不想卷到那些无谓的是非中去。

但,她知道什么是现实。未来的某一天,她要付出自己的一切来回报养育了她十几年的夏家,其中就包括每个女孩子都曾梦寐以求地期盼过的,幸福。

如果运气好些,夏晗雪能有个幸福的家,有一个爱她的夫君;可惜,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被当做筹码的女孩子都过得很糟:有人以泪洗面,有人生不如死,还有人在忧愤交加之下早早的香消玉殒……

人的一生,真的只能这么走下去吗?

第二百二十三章 晴天霹雳

夏晗雪也不知道,自己和夏家的大业在父亲的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以前,她一直觉得女儿是为家族而生的。如果夏家有什么需要,她会义无反顾的献出全部,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这也是她享受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是今天,夏晗雪第一次动摇了。

一个家族的兴衰,真的要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用她柔弱的肩头担下吗?

人不能选择出生的地方。如果所有生于豪门的女子都要以这种方式走过自己的人生路,那么她们和被人养在圈里精心伺候、等着长大些再宰杀的肥猪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愿像别人一样成为被献祭的牺牲品!

触动她的并不是萧靖深情的告白。准确地说,萧靖只是给了她一个引子。

在与她身世相当的女性中,已有不少人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与命运抗争的道路。只不过,她们的下场都不怎么好:有人在失败后认了命,有人选择自残自伤以至于一辈子都没能嫁出去,还有人不惜以死明志。

那该是怎样的绝望?

当无数曾经幻想着爱情与幸福的女子变成了像她们妈妈一样的新一代母亲,她们自己便会成为新悲剧的制造者。

人们不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把这些事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么?

心中烦乱不已的夏晗雪缓缓闭上了双眼。

时光,便在人们不去在意它的时候悄然流逝了。

转眼间,已是深秋。

扫完了飘进院子里的树叶,萧靖一屁股坐在了藤椅上。

秋天的萧瑟与肃杀总会带给人一些特别的感觉。于他,便是挥之不去的愁绪。

上次写给夏晗雪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秦子芊也是绝口不提,已经很麻烦人家的萧靖总不好再找她询问。

“也不知道夏小姐到底怎么样了……”

他痴痴地望着空空如也的藤架,神思早就飞到了京城的夏府。

秋风很有些凉意。萧靖躺了一会甚是困倦,便用手把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了些,准备去见见周公,问问人家有没有破局的良策。

就在他睡意上涌、眼看就要进入梦乡的当口,院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甚至都没叫门。幸好门没上栓,他“哐当”一声就把门撞开了。

“谁!”

从半睡眠状态惊醒的萧靖吓了一大跳。他知道门口有护院把守,所以能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一定是自己人;但是,睡眠进程被打断的人都会有种莫明的恐惧感,他也不例外。

刚睁开眼,就看到失去重心的邵宁踉跄着向自己扑来。萧靖大骇,他努力想躲开,可才一用力身下的椅子就翻倒了。

幸亏邵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藤架。要不然,萧靖在这一世的初吻兴许就没了。

“不好了,特大消息!”邵宁慌里慌张地道:“听说,大瑞朝要跟北胡和亲了!”

平躺在地上、脑后磕了个包的萧靖马上跳了起来。

这真的是条重要消息,也难怪邵宁如此失控。凡是新闻做久了的人,听到一件非常具有新闻意义的大事时都会像他这样难以自制,萧靖完全理解。

和亲看上去只是两国之间的一个政治事件,可它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它关系到朝局、军事、百姓的徭役、北方乃至整个大瑞朝的民生、货物的通行……一切的一切,都和天下的芸芸众生息息相关。

准备喷邵宁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萧靖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他正想仔细问问,却发现邵大公子的表情和以往很是不一样。

这人一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从来都没变过。即便是之前北胡搞出临州惨案的那次,他来报信时在紧张之余也带着些小小的得意,毕竟他能显摆自己的消息比别人快了。

可是这次……

邵宁的脸上除了慌张,只剩下了恐惧和担忧。

见期期艾艾的邵宁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萧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就是和亲么,你不至于吧?邵家就你一根独苗,送出去的也不是你的妹子,你有什么可激动的……”

“要被送去和亲的,是夏晗雪!”

憋了很久的邵宁用极大的音量喊出了这么一句,萧靖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邵宁并非说不出话来。他带来这个消息就要想让大家知道,可在看到萧靖的一瞬间,他又犹豫了。

如此可怕的事,并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最后,邵宁还是决定讲出来。反正兄弟早晚都会知道,不如先给他提个醒,也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萧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让他本就古怪的笑容变得更加阴森可怕。他死死地抓着邵宁,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肩上被握得几乎要脱臼、疼得龇牙咧嘴的邵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字一句的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要被送去和亲的,是夏晗雪!”

萧靖忽然沉默了。

他的呼吸声非常粗重,双肩也是一耸一耸的。从旁人的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头马上就要发怒的公牛,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邵宁都慑于他的威势偷偷往后退了两步。

过了一会儿,萧靖忽然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快,他又笑了,那笑声大到了声震屋瓦的程度,连左邻右舍都被他的声音引了出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金刚怒目的他大声喝道:“若是有半分差错,信不信我宰了你小子!”

“千真万确,是个好友告诉我的。”邵宁结结巴巴地道:“这事在京城的公子圈里早就传开了。大家都扼腕叹息说,京城最妙的一朵鲜花儿就要被猪拱了……哎,像和亲这样的大事是绝对瞒不住的,就算报纸不报道,过几天街头巷尾也就都知道了……”

“简直岂有此理!”萧靖怒道:“和亲送出去的历来是皇家血脉,若皇族不想出人,也有用宫女封个公主顶事的时候,还没听说过从臣子家里选人送去和亲的!”

“任何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人愿意……它的分量连一根羽毛都不如。”

闻言,萧靖猛然扭过了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起时

站在门前的,是秦子芊。

她正好外出采访回来,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萧靖的话。

“那,为什么偏偏是她!”红着眼睛的萧靖不依不饶地道:“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小姐何止千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子芊淡淡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北胡的使者来了京城,说要和大瑞朝当什么兄弟之邦,还指名点姓地想让表妹嫁过去。你说,满朝文武又该怎么办?朝廷要是能打早就打了,还用等到今天让人家上门来要人么?”

萧靖急道:“你姑父呢?他不会装聋作哑吧!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能眼睁睁地看着雪儿去受苦?”

秦子芊摇头道:“他在朝上不过是个天天站着点卯的摆设,说话又有什么用?再说,就算夏家还有些影响力,当今天子和朝上的诸公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拂了对方的意。”

萧靖哑口无言。

支持和亲的人,占着的是止战的大义。当下的大瑞朝内政不修、钱粮不足,就像是一个身躯庞大却无比虚弱的巨人。眼看就是冬天了,万一惹恼了北胡人,少不了又是一场兵祸。

今年的年景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北边可不能再搞出什么名堂了。就算夏家依然有不小的势力,就算夏家会激烈反对,这事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能站在金銮殿上的人,大都不会把政治婚姻当做一回事。每个人的家里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这是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法宝之一;更何况,他们自己很可能也是某次政治婚姻的“产物”。

所以,大家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都很明确:疼爱归疼爱,可如果能派上用场,为什么不用?

说到这次的事上,反正是别人家的闺女,朝廷大员们连那一点点的不舍都没有,说个附议也不过是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

老百姓都盼望和平。虽然很多人呼吁朝廷报仇雪恨,甚至发兵永绝边患,但更多的普通人还是希望过好柴米油盐的日子,不想让一场战争夺走自己的家人,或者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比眼下还要糟。这些人并不介意和平是怎么来的,和亲也好谈判也罢,只要不打仗就行。

这朴实的愿望实在无可厚非,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如此一来,若夏家舍不得女儿,就会从人人同情的对象变成遭人非议的一方。就算有些感情丰富的人会赞扬夏家的亲情,读书人也会给这家人扣上一顶“就小义而舍大义”的帽子,夏家在民间也会受到“只顾着自己”的批评,继而大失人望。

沉默了片刻,萧靖又开口了。他咬牙望着秦子芊,冷声道:“你怎么说得这般平淡,就好像要嫁去苦寒之地任人凌辱的人不是你的表妹一样。还有……”

无法抑制的怒气喷涌而出,他高声吼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子芊依然很平静。她叹了口气,不徐不疾地道:“你跟我吼有什么用?雪儿远嫁的事早已是金口玉言定下来的,如果你嚷嚷几声就能让朝廷收回成命,那你随便吼吧,我绝对不管你。”

萧靖不说话了。

开始失控的时候,他的理智未尝没在脑海里提醒自己要注意管理情绪。可是,如果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子要葬送一生幸福的时刻还能保持冷静,那特么还是人么?

回头一看,报社的员工们早已站在了身后。

他们的眼中有关切,有忧虑、有同情,更有恐惧。

看得出来,一些人想上来劝慰。可是,他们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抚平萧靖的满腔怒火。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平和地回过头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事要和子芊聊聊,大家别耽误工作。”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回到了办公室。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萧靖的眼中有多了些清明。

子芊说得对。现在还不是乱分寸的时候,像琼瑶剧里的马老师那样怒吼能解决什么问题?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秦子芊才道:“你说我不担心表妹?我和她虽是表亲,却自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姐妹一样。北胡人生性狡诈,这次找上门来名为和亲,背后指不定打着什么主意。雪儿此去简直是九死一生,我……”

她紧咬着牙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角也有泪光闪动。

萧靖这才仔细端详起秦子芊的脸庞来。

姑娘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除了眼窝是青色的,她的眼角也有些发红。

这妮子最近都没睡好,夜里指不定一个人偷偷哭过多少次了。适才当着那么多人,她还要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

萧靖心一软,道:“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不要在意。”

秦子芊吸了吸鼻子。再转回头时,她眼中的泪花已然消失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在乎雪儿。我还要跟你道歉,这事确实应该早点跟你说。其实,我没有告诉你……也是雪儿的意思。”

萧靖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

以夏晗雪的性子,肯定不希望别人跟着卷进来,尤其是早已对她情根深种的萧靖。她只盼能多瞒一时,再悄然无声地走掉了才好。

她渴望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当那无从选择的命运残酷地降临,她还在想着如何才能让别人好过一些。

可惜,这一次夏晗雪错了。

萧靖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北胡来的是什么人,是王庭派来的么?”

广阔的大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有数百个。管理整个部族的,便是北胡的王庭。

秦子芊道:“也算,也不算。正使确实是王庭派的,可副使是车舍里部落的人,提亲的事也是副使提出来的。”

萧靖心念一动。车舍里部落?

为了了解大瑞朝与草原的关系,他曾恶补了不少有关北胡时局的知识。这车舍里部落乃是北胡最强盛的部落之一,按照许多人的说法,一旦发生汗位的更替,草原各部就要组织会盟,到时新任的大汗很可能会产生自这个部落。

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做不到!

萧靖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还有事要做。”

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秦子芊站在原地凝眸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萧靖并没让人等上一夜。刚到酉时五刻,他便拎着几张纸走进了堂屋。

编辑记者们都下班了,只有董小雅在收拾屋子。萧靖走到她跟前,把手中卷成卷的几张纸递向她,肃然道:“小雅,你先看看这上面的东西,如果没问题,明天定版的时候就把它加上。另外,下期报纸只让咱们自己的作坊来印。还有……”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忽然从记者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背对着那个方向所以没来得及反应,待他意识到身后来人的时候,那卷纸已经被子芊抢走了。

秀眉微蹙的秦子芊打开了卷纸,轻声读道:“论和亲……”

才看了几行,她就不想看下去了。一双玉手上下翻飞地用力撕扯了几下,萧靖近两个时辰的工作成果就化为了乌有。

出人意料的是,不仅是董小雅,连萧靖都没有阻止她。

“一猜你就不会简简单单地罢手。”她无奈又伤感地道:“和亲的旨意都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报社不是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想引起朝廷的过度关注么?你倒好,要么不做,要做的就做票大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质疑朝廷、质疑皇上?你到底不要脑袋了?”

秦子芊点了点头,道:“好。就算你不想活了,报社的同事们又怎么办,他们就应该陪着你一起遭殃么?你在脑袋发热的时候,能不能想想一直以来追随你的部下?小远那么小,小雅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小潘就指着报社过活,唐正鸣千里迢迢地跑来投奔你……若他们有个好歹,你的良心能过意得去么?”

萧靖刚要开口,秦子芊又道:“表妹说过,万一你知道了和亲的事,叫我一定要拦住你,千万不要让你做傻事。哎,她也没想到你知道得这么早……雪儿是大家的同事,更是所有人的朋友。你要是真的为了她好,就不要因为她而冲动,再做出连累大家的事来!要是这样,她也会怪你的!”

秦姑娘没什么要说的了,堂屋里的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良久,萧靖才道:“城门就要关了,你还不回去么?现在赶过去,应许还来得及进城。”

秦子芊摇头道:“我要留在这儿看着你,晚上就不回去了。若没有人盯着,谁知道你会不会大夜里的跑去贴东西?家里我找人送过信了,正好珊珊不在,我就先住在她的房间里。”

萧靖只能苦笑。陆珊珊跟报社请了几天假,倒是便宜了子芊。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靠谱么?

其实,适才他正准备跟董小雅说“下期报纸刊发后你带着小远离开报社找地方避一避”,结果被秦子芊无情地打断了。

要孤注一掷的时候,他当然要做安排。等报纸提前印出来,他会把包括印刷工匠在内的所有员工全部遣散;当然,一笔遣散费是少不了的。

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会一力承当所有的罪责,毕竟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他自己在张罗。

“你随意吧,我去休息了。”萧靖无力地摆了两下手:“放心,我还要养精蓄锐想办法,不会半夜跑出来的。”

走出两步,他又回头道:“不过,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嫁到北胡去?对不起,我做不到!”

房门关上了。

萧靖忽然有种深深的、让人绝望的无力感。

创建镜报以来,他的行动堪称无往而不利。就算偶尔有些小挫折,在他的周旋和众人的帮助下,往往也能及时化解问题。

可是,当真正的劫数来临,他引以为傲的也是唯一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

他这才意识道,之前的一片坦途给他造成了一种幻觉,让他乐观地高估了媒体在这个时代的作用。如今看来,报纸确实已经生根发芽,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和传播力。可是,它离成为一颗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还差得很远。

萧靖颓然趴在了桌上。

为什么被选中的是夏晗雪?

如果时间倒退一百年,他完全能理解。彼时的夏家是几乎可以与帝王共治天下的权臣,无论声望、实力,都不在皇族之下。如果真要体现和亲的诚意,夏家出个长房嫡女弄不好比皇族公主都好使。

可是现在呢?衰落的夏家连做人都战战兢兢的,即便在大瑞朝境内,其影响力也远远不及全盛时。北胡的一个部落是怎么知道“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就算“夏家双璧”是叫得很响的名号,也不至于引来了草原人的关注吧?

这并不是大瑞朝与北胡的第一次和亲。在本朝近两百年的历史中,前后共有三位公主远嫁。可是,她们的命运却一个比一个凄惨。

萧靖头脑风暴了很久也理不出半点头绪,最后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夜过去,晨光又一次照进了房间。

刚睡醒的萧靖艰难地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和胳膊。就在他准备出去转一圈想想办法的时候,有人在外面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是小雅的声音!

萧靖打开了房门。小远还睡着,他蹑手蹑脚地踱到屋门前,闪身走到了外面。

他才带上门,早已候在外面的董小雅就道:“公子,抱歉一大早叫醒你。有位客人要见你,他说是夏家来的……”

刚睡醒的萧靖本来还有些慵懒,可一听到“夏家”二字,他就像一个上满发条的机器人似的瞬间冲了出去。

堂屋里坐着一位中年人。见到他进屋,这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夏某见过公子。”

萧靖连忙还礼道:“不敢,请问您是夏家的?”

既然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些走过场的寒暄就可以省省了。

中年人又是一揖,道:“在下是夏侍郎家的管家。今日奉主人之命来请公子过府,有要事相商。”

萧靖二话不说便向门外走去,只丢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字:“走!”

第二百二十六章 肺腑之言

萧靖要去的并不是夏家的大宅,而是他上次去过的那座别院。

这次,夏家把姿态放得很低,不仅派来了最舒适豪华的马车,还让夏管家亲自上门来请人。照理说,身为名门的夏氏要请一个白丁聊天,随便找个小厮过去招呼一声就是了,完全不用如此郑重其事。

问题是,人家找他过去干嘛?

话题必然和夏晗雪有关,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不,谁没事能想到他!

萧靖决定不再瞎琢磨了。反正到了就会知道,又何必费那个心思?

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了别院的门前。夏管家一路把他领到了厅堂,倒是没看夏鸿瀚出来迎接。

直到萧靖迈步进了屋子,夏鸿瀚才站起来很是勉强的笑了笑。

他身上固然有些久居高位的威势。可是,在萧靖的眼中,此刻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为女儿的事愁得有些不修边幅的普通父亲而已。

旨意已经下来了,夏鸿瀚暂时不用上朝,只需专心准备女儿远嫁的事。其实,他就算上朝了也没什么用处,反正就是根戳在那里的柱子,换了谁都一样。

萧靖异常认真地行礼道:“草民萧靖,见过夏侍郎。”

他曾经在脑海里无数次幻想过“未来女婿见丈人”的场景:

身边是娇羞无限的夏晗雪,面前是严厉挑剔的夏鸿瀚。当爹的严格地审查着他,当女儿的却百般回护着未来的夫君,让爹发出了“女大不中留”的感慨。一切商定,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顿火锅,席间他与夏晗雪郎情妾意地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可惜,美好的幻想往往与现实有很大的距离。

夏鸿瀚叹道:“今天找你来是私事,并非公事,你不用这般称呼我。”

萧靖会意,忙改口道:“夏伯父。”

夏鸿瀚“嗯”了一声,道:“贤侄不必多礼。虽然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不少你的事。坐吧。”

待萧靖坐下了,他又开门见山地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和你打哑谜了。雪儿要去北胡和亲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萧靖深吸了口气,正色道:“和亲,历来就是万般无奈时才会用到的手段。若送个女子出去真能于国家危难之际为朝廷换得一丝喘息之机,为天下苍生寻到一条活路,那也不失为可行的方法。”

夏鸿瀚的脸色变了。他刚要开口,萧靖又道:“但,大瑞朝如今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么?远远没有!朝廷虽然无力与北胡决战,想要自保却绰绰有余。至于钱粮……只要胡人不倾巢而出,光凭边军便足以应付。听闻朝廷的钱粮确实不足,可如果只是支撑一两个月的边关战事,东挪西借着过几天苦日子,应该还能凑合下去。

说到底,还是朝堂上的诸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库为什么没钱?呵!他们自家的重楼飞阁、亭台水榭该建还是要建的,那些声色犬马、一掷万金的勾当也一切照旧……反正送走的不是自己的闺女,他们又有什么可犹豫的?这缓兵之计,是稳赚不赔呢!”

稍稍顿了顿,萧靖哂笑道:“是,萧某不懂兵马钱粮,算不清这笔账到底如何。国库空虚,我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稳住北胡人绝对是天下大义之所在。或许,上面的话只是意气之言。不过,我想问的是:和亲真的就能让北胡人不再犯境了么?”

他激动得站起身冷笑道:“元初五年,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北胡派人到京城谈及和亲,先帝和满朝文武商议后,忍痛送了正当妙龄的先帝次女长乐公主去北胡。本以为天下就此至少能安享二十年的太平,谁知长乐公主到北胡还不足一个月,便被她的胡人夫君凌虐致死,连遗体都要被北胡兵士羞辱!她尸骨未寒,北胡人便又一次大举南下,许多州县因为放松了戒备而惨遭屠戮。

朝廷为了挽回颜面,不得不大动兵戈。双方鏖战两年之久却谁也奈何不了谁,到最后也只能和气收场。

结果呢?

民生疲敝、百业凋零!母失其子妻丧其夫,凡十里之乡,自东至西皆闻哭声!

试问,这就是和亲的用处么?据萧某所知,我朝立国以来共有三次和亲,长乐公主用生命和尊严换来的这不到一个月已经是这三次里效果最好的一次了!

为什么朝堂上的人总是不长记性,就那么喜欢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夏小姐送去就能换来和平?绝无一分一毫的可能!

北胡人狼子野心,岂会满足于区区一位公主?说是‘和亲’,这跟把羊送到狼群里又有什么分别?

嘿,在他们的眼中,我大瑞朝钟毓灵秀、万中选一的女子,或许连陪嫁过去的厚重嫁妆都不如!”

心情激荡的萧靖早已忘了这是在夏府。他伸手用力拍了下桌子,毅然道:“大瑞乃是堂堂的中原上国,岂能把国家的安危寄托在一个柔弱女子的肩头?如此委曲求全又偏偏求不来和平,这不是留下万世的笑柄供人耻笑么?

偏偏这样一个国家,还自诩四夷慑服、百灵来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能奢谈什么?如果女人牺牲幸福乃至生命就是为了让脑满肠肥的男人过得高枕无忧,那要我们男人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天下男儿都是酒囊饭袋么!”

眼里闪着一团火焰的萧靖一字一句地道:“夏小姐她……绝对不能嫁到北胡去!”

夏鸿瀚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中颇有几分赞赏之意。

久闻萧靖这人年纪轻轻却老成持重,没想到还是有一番真性情的。

萧靖坐回了原处。稍稍缓和了一下,他又满怀歉意地离座行了个礼,道:“小子狂悖无状,还请伯父勿怪。”

哪里是狂悖无状那么简单?他刚才说的话就是在指摘朝廷,若换个“认真负责”的官员,只怕早就把他绑去有司问罪了。

可是,萧靖知道:夏鸿瀚和他是一条战线上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愿意!

面带微笑的夏鸿瀚温言道:“无妨,贤侄请坐吧。仗义执言又有什么错了?真羡慕你这样青春热血的年轻人啊。”

萧靖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夏鸿瀚又道:“雪儿、子芊与你甚是亲厚,一直以来也承蒙你的照顾了。看贤侄是仁厚有德之人,我便放心了。女孩子家有些事做也好,尤其是子芊,总比整天在外面闲逛强……咳。”

萧靖欠了欠身,道:“报社的事都是小侄胡乱摸索的,实在上不得台面,让伯父见笑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姐妹俩的保密工作做得算是很周到了,可还是被夏家摸了个门儿清。人家一直没有吭声,不过是暂时没有搭理你的必要而已。

萧靖偷偷在心里鄙视了夏鸿瀚。还“女孩子家有些事做也好”……他和秦子芊从临州回来以后,把子芊弄了个半死的人是谁啊?

夏鸿瀚微笑道:“话不能这么讲。在京城和周边,就算那些对报纸骂不绝口的人,只怕也不敢小觑镜报吧?‘一呼百应’当然说不上,可要说影响舆论,那对报纸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靖点了点头。

夏鸿瀚续道:“说来惭愧,我之前对镜报有偏见,可后来见得多了,才慢慢发现了它的妙处。呵,不瞒贤侄,我的同僚里也有不少人爱读镜报,大家都说读报纸既可以体恤民情,又能了解京城的大事小情,用处实在不少……嘿,你现在的名气可是大得很呢。”

萧靖面不改色地道:“伯父谬赞了。”

他想听的是如何救夏晗雪。至于报纸的话题,放到“准女婿见丈人”的饭桌上聊就好。

见萧靖对称赞无动于衷,夏鸿瀚拍了拍额头,叹道:“哎,我把话扯远了。雪儿下月就要被送走了,你知道么?”

萧靖猛地站起身,惊道:“这么快?和亲哪有如此仓促的!眼看就入冬了,冬天道路难行,最起码也要等开春吧?”

夏鸿瀚冷笑道:“这是北胡的副使求恳的。朝堂上武人说不上话,文官们早就被胡人吓破了胆,自然无有不允。朝廷特意准我不用上朝,让我专心操办女儿嫁到那不毛之地的所谓喜事,还告诉我这是……恩典!”

“啪”的一声,桌上一个精美的茶杯掉到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竭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的夏鸿瀚一字一句地道:“这群人不假思索地苛待朝中同僚,竭力讨好外敌……简直是视我夏家如无物!”

说罢,咬牙切齿的他望向萧靖,问道:“你可知车舍里部落与本朝的恩怨么?”

萧靖只能摇头。关于车舍里部落,他知道的不过是个皮毛而已。

夏鸿瀚冷冷地道:“你去过临州,见过那儿的惨状,就不用我给你描述北胡人的凶残了。你肯定想不到,在临州屠城的那支轻骑正是来自车舍里部落!”

萧靖惊呆了。

夏鸿瀚是高级别官员,他的消息肯定不会有错,这事想必也在朝议中充分讨论过了。邸报一向言简意赅,和亲的事又涉及外交问题,邸报上绝对不会写出这么多细节。

原来,夏晗雪要去的不仅是北胡,还是北胡最残忍嗜血的部落!

莫非老天也嫉妒她的美丽温柔,所以才给她加上了“红颜薄命”的戏码?

沉默了片刻,萧靖淡淡一笑,道:“明白了。伯父您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目光极是坚毅,神情也非常肃穆,就像是位在枪林箭雨中面不改色,准备坦然赴死的勇士。

夏鸿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萧靖。良久,他才道:“和亲的队伍下月初十从京城出发。护卫自然由官军负责,至于雪儿的近卫还有在她身旁服侍的人,都由夏家自行安排。你可愿意……”

“我愿意随夏小姐北上!”

夏鸿瀚的话还没说完,满面通红的萧靖就抢在他前面表了态。

和亲之事本就由礼部负责。漫说远嫁的人是夏家的闺女,就算不是,身为礼部左侍郎的夏鸿瀚想安排些人进去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靖本就在痛恨自己的无力。如果能跟夏晗雪一起去北胡,哪怕只是在路上陪姑娘说说话,他也心满意足了。若是能在关键时刻挡在女孩的身前,那就更是尽到了身为男人的本分,他再不会有半点遗憾。

夏鸿瀚楞了一下,苦笑道:“贤侄切莫仓促应承。我与你实话实说了吧,此事牵涉的人太多,不知多少人想促成这次和亲。就算夏家竭力周旋,能挽回的可能性也不过一两成而已。

此去北胡凶险万分,弄不好是九死一生。镜报受人瞩目,贤侄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堪称前途无量,大可不必来趟这浑水。若你有个好歹,便是夏家连累了你……”

萧靖哈哈大笑道:“您不用再说了。夏小姐是小侄的朋友,如今她有难了,我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说不得,就算那草原是龙潭虎穴,我也要掰下它一片龙鳞,折下它一截虎尾来!”

“好,好。”十分欣慰的夏鸿瀚连说了两个“好”字,意味深长地道:“贤侄如此古道热肠,将来夏家自不会亏待于你。”

萧靖咧嘴笑了笑。

亏不亏待什么的再说吧,我只要雪儿没事!哪怕只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不过,如果不亏待指的是以后将她许配于我……

萧靖驱散了脑海里的白日梦。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哪怕人家说得确实有点暧昧。

他想了想,问道:“伯父让我随队北上,应该不只是陪在她身边这么简单吧?”

夏鸿瀚道:“确是如此。我想让你把一路的各种见闻写下来,再登在报纸上。你做得到吗?到时,队伍里会有夏家的人快马为你传递消息,你不必担心其它的事。”

闻言,萧靖眯着眼睛道:“那么,我是应该随意挥洒呢,还是应该谨慎小心呢?请伯父指教。”

夏鸿瀚呵呵笑道:“指教什么的可不敢当。原来你怎么写东西,这次还怎么写就好。这是你最擅长的,对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定策

夏鸿瀚的话,萧靖秒懂。

各种周旋与运作都需要时间,而舆论的热点转移得很快。只怕队伍离开京城超过十天,京里热议的话题就会变成“宫闱秘事”之类的,没人会再关注和亲的事。

这对夏家在暗处的操作是极为不利的。只有尽量把话题热度持续的时间拉长,让每个人目光的焦点都盯在和亲上,反对的声音才有更多的机会成长,夏家可以利用的资源才会更加丰富。

萧靖要做的,就是用小火煨着“和亲”这锅汤,让它慢慢入味儿,再飘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想做到这一点,靠坐在报社里用脑补的方式写评论是绝对不行的。

只有不断地往锅里添些最新鲜、最能吸引眼球的料,才能把汤继续熬下去,才能让围在汤锅旁边的人不要那么急着离开。

仿佛是为了叮嘱他,夏鸿瀚开口了:“和亲的事是朝廷定下来的。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等只有感激的心,决不能说三道四,报纸也一样。”

萧靖“嗯”了一声。

夏鸿瀚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世人大多喜欢谈古论今,若能以史为鉴旁征博引地说些东西,却是不妨的。另外,有些人尽皆知的事也可以委婉地提一提,比如北胡人的习性什么的……呵呵,反正都要成‘兄弟之邦’了,人家好的地方我们当然要称赞,人家不好的地方自然也可以直言不讳,有褒有贬嘛!只要你客观持正,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萧靖的心里有数了。他深深一揖,道:“多谢伯父指点。”

夏家的舆论策略是很得当的。既然报道的矛头不直接指向和亲的决议,报社也不用赤膊上阵,只要用不咸不淡的话把该说的事都说出来就好。

两人又商讨了半个时辰,才把所有的细节都敲定下来。

事谈得差不多了,夏鸿瀚才如梦初醒地道:“哎,瞧我糊涂的!一大清早把你叫过来,都没请你吃顿早饭,眼看着都巳时二刻了……来人,快,准备一桌酒席……”

萧靖连忙拦住他,笑道:“伯父不用客气了,小侄一点都不饿。再说,光是能帮上夏小姐这事,于我就强过一顿山珍海味。您要是真想请我吃饭,就等我带着她平安回来的那天吧。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到您府上叨扰呢。”

却不知那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夏鸿瀚被他说得连连点头:“贤侄此言在理。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刚刚还充满英雄气概的萧靖忽然有点局促了。他咬着牙嗫嚅了许久,才道:“出发前,我想见一见夏小姐。”

夏鸿瀚满是遗憾地道:“贤侄所请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雪儿眼下还在京城的大宅里。和亲在即,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引人瞩目,实在不好再踏出府门。此次是代表国家和亲,朝廷对她一定会有封赏,眼下就有内廷的女官在府中教她礼仪,若贤侄上门去,只怕也不太方便,容易与人口实……”

虽然有点失望,萧靖还是微笑道:“伯父不必为难,是小侄冒昧了。”

夏鸿瀚叹道:“贤侄不必心急。再过些时日,你就可以每天都常伴在她身边了。哎,雪儿左近与她年龄相仿又可信赖的人实在没几个,有你在,我也放心些……”

萧靖根本就没去看眼眶都有些湿润的夏鸿瀚,因为他在人家说起“常伴在她身边”的时候走了神,还傻傻地笑了出来。

夏管家把萧靖送回了报社。看他恭敬的模样,弄不清情况的旁观者没准都会以为萧靖是他家的少爷。

回到了岗位,就应该处理工作了。可是,思绪万千的萧靖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叼着笔望天,就这么虚度了整整一白天。

眼见天色已晚,众人都下班了,他还是一动不动。

收拾房间的董小雅轻唤了几声。见萧靖仍然没反应,才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嗯?”

魂游天外的某人总算抬起了眼皮,茫然道:“小雅,有事么?”

董小雅柔声道:“公子,到下班时间了,大家都已散去了。”

“哦哦,好的。”萧靖干笑两声,道:“是我太出神了。你先回去吧,堂屋我来收拾就好。”

董小雅应了一声刚要走开,萧靖忽道:“等等……小雅你还是留一下吧,我有事跟你说。”

他起身关上了屋门,把自己要随着和亲队伍去北胡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了董小雅。

除了不方便讲的部分,萧靖几乎是倾囊相告。报社的工作还要靠小雅来支撑,很多事必须让她知道。

他本以为董小雅会惊讶,谁知人家半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相反,倒是姑娘让他惊讶了一下:

“让奴家与您一起北上吧!路程很远,也要有人照料公子的。”

这是小雅听过萧靖的讲述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萧靖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地道:“你也去了,报社怎么办?和亲的事非比寻常,报社的担子比以前重得多,弄不好还会有突发事态……所有同事里就你一个人当过代总编,论经验论能力,也只有你让我放心。

再说,我进了送亲的队伍就是个伺候人的,哪有伺候人的还带着人照顾自己的?放心好了,我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虽然有的时候犯懒把衣服丢给你和老妈子洗,可我自己洗得也很干净啊!不信,你问跟我一起出过门的子芊!

嗯,还有,小远怎么办?虽说他现在也是个半大小子吧,可他还是很依赖姐姐的。你走个三天五天还好,要是走上三个月、五个月,咱这还不翻了天去?”

他本以为这足够说服小雅了,没想到这妮子却一反常态地道:“报社的事公子可以交给子芊。她是夏家的人,能力也比奴家要强上很多,一定能管理好。就算公子不用别人照料,奴家也可以去照看夏小姐,万一有事,多个自己人照应着总是好的。至于小远……若是我一直在他身边,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董小雅正视着萧靖,轻声道:“请公子带上奴家吧!”

萧靖用力摇了摇头,毅然决然地道:

“不行!”

第二百二十九章 儿女情长

董小雅是个柔软淡然、与世无争的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萧靖心念一动。莫非她是听说了此行可能有危险,才有了一起去的念头?

想到这儿,萧靖柔声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刚才讲过,我发东西回来需要报社这边最大限度的支持,还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如果报纸的宣传没达到理想的效果,那我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还有什么意义?”

董小雅抬起了头,眼神很是倔强:“如果奴家非要跟公子去呢?”

萧靖正琢磨如何回答,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两人对视了一眼,董小雅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陆珊珊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

“耽误二位商议大事了,不好意思。”掩口打了个哈欠的她没等人招呼就慢悠悠地走进屋找地方坐了:“萧社长真是个大忙人,这才坐了几天班啊,就又要出远门了?”

萧靖把脸一沉。恍若未觉的陆珊珊慵懒地道:“小雅啊,我劝你就别跟他一起出去了,没必要。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要是还照顾不好自己,那干脆找块冻豆腐一头撞死算了。再说,他是去当护花使者的,你又凑什么热闹?到时他和夏小姐在一起卿卿我我,你不觉得不方便,人家还嫌你碍事呢!”

萧靖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朝紧咬着唇的董小雅点了点头,小雅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离开了堂屋。

“你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他咬牙切齿地道:“亏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这点规矩都没有?”

陆珊珊不屑地道:“偷听……你说的话很好听么?本姑娘为什么要巴巴地听你说话啊!明明是你自己的声音大,还好意思说别人!我辛辛苦苦办完事回来一进院就听见你在屋里啰嗦,难道还要我把耳朵堵上,做那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么?”

萧靖哑然。陆姑娘听力惊人,别说是走到院里了,就算站在院门口,兴许都能听到堂屋里的对话。他和董小雅谈事可以叫人回避,却没道理把一院子的人都赶出去。说到底,他只能自认倒霉。

意犹未尽的陆珊珊又咯咯笑道:“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不假,可我也是习武的江湖女子。溜门撬锁、飞檐走壁……只要你能想到的,不管是下三滥的还是堂堂正正的,本姑娘多多少少都会一点。要是真有心听你说话,我会学那无能的小蟊贼,猫着身子在你墙根底下偷听,再蘸蘸口水跟窗户纸上捅个洞么?我是没多贵重,可也不会这么自掉身价的好不好?”

萧靖无力地摆了摆手。以前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武力值不如陆珊珊,现在看来,连耍嘴皮子的功夫都要被人超越了。

“行,我知道了。”他翻着白眼道:“你不是偷听,你是光明正大地听。这总可以了吧?”

陆珊珊笑道:“你明白就好。对了,你真打算跟着和亲的队伍去北胡?”

萧靖没好气地道:“你刚才听得一清二楚,还自以为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种事还用我再跟你说一遍?”

陆珊珊嘿嘿一笑:“我那不是帮你解围嘛!喫,真是狗咬吕洞宾。”

说罢,她起身踱了几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了起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她忽然郑重其事地道:“北胡这一趟能不去就别去了。我觉得你说得对,这和亲极是不靠谱,弄不好对你……不,对所有去和亲的人都是个生死攸关的大劫。”

萧靖苦笑道:“你说不去就不去啊?我不去的话,夏小姐怎么办?”

陆珊珊冷静地道:“恕我直言,就算你去了,能做的事也很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为了出这么一点点可能根本就没用的微薄之力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么?”

萧靖正色道:“当然值得。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就值得试一试,不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陆珊珊又道:“或者……你可以从报社里找个人去啊!只要让那人在离开大瑞的国境之前脱队,就肯定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嘿,你若是非得自己去,也可以考虑考虑这法子。这样既写了报道尽了力,又保全了自身,简直两全其美嘛。”

萧靖摇头道:“还是算了。这些稿件关系重大,尺度要拿捏得极其精准才行。眼下报社里除了我也就子芊有这功力,可她毕竟是夏小姐的表姐,我怕她头脑发热干出什么傻事来。至于脱队……这个更不用考虑了,我肯定会陪姑娘走到最后,要回也是我和她一起回来。”

陆珊珊叹道:“你若如此打算,那我再劝也没用了。可惜啊,你要是有个好歹,报社只怕就要树倒猢狲散了,世上估计再没有镜报的名号喽……”

萧靖瞪着眼睛怒视着陆珊珊,就差没对她伸中指了。老子还没出发呢,你能不能盼点好?哪怕给个好口彩也行啊!

陆珊珊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说白了,还是为了女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便是我们胸怀大志的萧大社长也不能免俗。嗯,那夏小姐的确是国色天香,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算是场才子佳人的好戏。只不过……她有难了你拼了性命相救,我就让你演场戏你都推三阻四婆婆妈妈的,我比她差那么多嘛?”

啊?

话题转变得太快,萧靖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稍稍缓了口气,他才阴阳怪气地道:“你没比她差很多啊,无非也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呵呵,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而萧某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就算我厚此薄彼,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还有,和亲这趟还不一定怎么着呢,跟你去演个戏倒差点把我害死,你还好意思说!”

陆珊珊闻言不高兴了。她起身气鼓鼓地往外走,谁知才走出两步,就被萧靖拉住了衣袖。

在浦化镇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萧大社长涎着脸道:“陆小姐先别走……小可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第二百三十章 话别

萧靖争分夺秒地度过了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段日子在报社看到他的机会不多,因为他经常泡在外面。每天早上跟小雅一个时间起床的他都是稍微收拾一下便出门去了,直到未时或申时才回来处理些公务。

最奇怪的是,他的身上有伤。这还是大嘴巴邵宁告诉大家的,有一次他没敲门就闯进了萧靖的房间,结果看到赤裸上身的萧社长正在龇牙咧嘴地给青一块紫一块的自己上药。

不久之后的某一日,萧靖回报社的时候甚至有些跛态,之后才难得的老实了两天。

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谁问起伤情,萧靖都是神神秘秘的不置一词,就跟他啥事都没有一样。

有的时候,他还会在院子里做一些谁都看不懂的稀奇古怪的动作,妥妥地引来众人的围观:

潘飞宇看着以小臂支在地上、两拳相握的萧靖,小声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邵宁神秘一笑,道:“你就不懂了吧?哎,眼下天寒地冻的,有人却不应天时,莫名其妙地春心萌动了……《素女经》读过没?嘿,我跟你说啊,这是九法中的一法,名曰“龙翻”;他满腔欲念无处发泄,也只能自己对着地练练姿势,希望将来真派上用场的时候能持久些。就是可惜地还不够凉,等过段时间结冰了把他冻在地上,那就有好戏瞧了……”

几个女孩子不明所以,见邵宁在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都悄悄凑过来竖起耳朵听了听。待听到了他在说什么,子芊、宛儿、小雅纷纷羞红了脸跑掉了,也只有已婚少妇苏玉弦和大尺度妹子陆珊珊才能保持淡定。

还在勉力坚持着动作的萧靖一个没撑住无力地趴在了地上。他运了半天气,才中气十足地喊出一个字:

“滚!”

后来别人才听他说起,这叫“训练核心力量”……

明天,就是和亲的队伍出发的日子了。

旨意已经下来,和亲的牺牲品夏晗雪被封为广灵县主。

她并非皇族血脉,破格封赏无非是一种名义上的优容。不过,夏鸿瀚一点都不稀罕:近百年来,从权势熏天的夏家走出来的郡主都有五位了,谁还少一个县主啊?

萧靖一点都不关心这主那主的封号。在他眼中,只要夏晗雪永远是那个雪儿便好。

现在,报社除了夏晗雪以外所有的编辑记者都站在他的面前。

行囊收拾好了。跟往日不同,这次出去属于“跟团”,所以带不了太多个人物品。具体要带什么,还是董小雅为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才决定的。

这妮子没再提过一起北上的事。虽然不甘心,但她接受了“后方也一样重要”的说法,准备全力为萧社长看家了。

萧靖的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大家想必已经知道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萧靖有各种各样的异常举动,再加上此前邵宁来报信时的景况,别人岂能半点察觉都没有?

这几天,他也托小雅和珊珊在私下里散布消息,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他要随团北上了。当然,其中的细节还是保密的。

“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好。”萧靖平和地笑着:“或许三个月,或许一年,又或许……再也回不来。”

许多人低下了头,还有人轻轻抽泣着。

萧靖又道:“不管我要去多久,请你们记住一件事:我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他走上两步笑着抱起了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才没哭出来的董怀远,朗声道:“报社不只是我的,它属于在场的每个人。我不在有小雅,小雅不在有子芊……就算我们都老了,还有小远能接班呢!”

面带泪痕的董小雅闻言笑了笑,可两颗新的泪珠很快又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

萧靖昂起头道:“我相信,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也能把镜报变得更好。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是我们哺育它长大,一点点看着它茁壮成长到了今天的模样。我也说过,镜报的存在不是为了报社里的人们,而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很高兴,大家一直在践行着这个最重要的宗旨。

我很荣幸,因为我拥有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同事和战友。只要有诸位在,镜报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百年老店,我们作为媒体行业的先锋,也一定能名垂青史!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有的人一辈子碌碌无为,却也不失为简单的幸福。有的人像烟火一样稍纵即逝,却给人间带来了无比灿烂的景致,把美好的东西留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萧某向往前者,却只能选择成为后者。因为,我有要守护的她。

我虽然从未想过当一个泽被众生的救世主,却一直希望能尽可能地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镜报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受惠于它的人不知凡几,萧靖问心无愧。

现在,身边最令我在意和珍惜的人陷入了困境。可能这就是人性的自私吧,我只能放下其它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挡在她的身前。

对,这是我想做的事。镜报存在的意义,何尝不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去做他们真正想做的事?

我有两个梦。如今,我要全力以赴地奔向其中的一个。

另一个就交托给各位了,请你们将它传承下去,直到永远。

这或许是我作为社长的最后一次讲话。所以,萧某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为你们感到骄傲!谢谢大家!”

说罢,萧靖面向人群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以邵宁为首,众人一起还了个大礼。

说完了这番话,便算是道过别了。

萧靖当然不想殒身北疆。他还想把夏小姐带回来“据为己有”,给邵宁找个闹洞房的机会呢。

未虑胜先虑败,该说的话还是说在前面吧。

萧靖缓步走向了秦子芊。

他凝视着姑娘的眸子,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过了半天,他才用极轻的声音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强忍了许久的秦子芊终于潸然泪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夏家护卫

话别很快就结束了。

时间不等人,无论有多少话要说,萧靖也不能一个一个的和别人诉衷肠。

明天一大早,和亲的队伍就要在城郊集合;作为夏晗雪的护卫,他自然要随夏家的小队一同前往。

为了避免误事,萧靖今天就要住到夏家附近,所以他会和秦子芊同车回城。

好不容易从依依惜别的人群中冲了出来,他挥着手面带微笑地走到了院门口。才踏出门槛,身旁冷不丁地伸来一把刀,吓得他本能地向一边跃开了几步。

“你这人还真是胆小。”陆珊珊还刀入鞘,哂笑道:“不过,反应还算挺快的。”

秦子芊深深地看了陆珊珊一眼,撇下萧靖自顾自地上了马车。

“你突然把明晃晃的刀放人跟前,任谁都会吓坏吧!”萧靖没好气地道:“我明天就要出发了,你就这么欢送我?实在太不吉利了!”

陆珊珊咯咯一笑,道:“你懂什么?先把坏事应验了,后面就不会再发生了。人家可是在帮你呀,早点转危为安,你不也踏实了嘛?

萧靖无语地道:“那还真是借你吉言!行了,我还要赶路呢,等回来再跟你斗嘴吧,就此别过了!”

他拔足要走,陆珊珊却一把拉住他,正色道:“江湖术士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不说什么‘命由我造,福自己求’,你只要记住事在人为,必能逢凶化吉。”

人家正正经经地说句话,萧靖总不能再嫌弃了。他点头应道:“记得了。放心,我福大命大,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陆珊珊“嗯”了一声,又把手中的刀递给萧靖,笑道:“你拿走用吧。”

萧靖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光天化日之下普通老百姓拿兵刃是犯禁的,没准还要掉脑袋。陆珊珊倒是神通广大,再加上有个镖局大小姐的身份,弄不好真能合法持刀。可他萧某人呢?嫌命长么?

“你收着吧,我总不会害你。这把刀在官府是有备案的,可不是私藏。”陆珊珊慧黠地笑了笑,道:“你是护卫,朝廷横竖也要给你一把佩刀,那还不如用我这把。若有人问起,你便说好友听到你要出远门就把家传宝刀借你防身,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萧靖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几次北上的路上他都曾看到有行色匆匆的旅人带着兵器,想必官府也知道地方不靖,所以对合法持有的兵器没有什么限制。

“这真是宝刀么?”他接过刀来抽刀出鞘仔细看了看,道:“看起来很寻常啊,连刀鞘都跟官军制式的差不多,几乎看不出分别……咳,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陆珊珊黑着脸把刀抢了回去,忿忿地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了,我信你就是。”萧靖笑着拿回了刀,行礼道:“你是识货的人,说起舞枪弄棒什么的,不信你信谁?刀我收下了,等回来再还给你,多谢啦!”

说罢,他便对着陆珊珊以及所有送到门外的人挥了挥手,缓步上登了马车。

车子开动了。萧靖没有探出脑袋张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待马车驶进了京城东门,秦子芊冷不丁地道:“珊珊对你不错,居然还送把宝刀给你。”

萧靖摸着头憨笑道:“人家就是借我用的,也没说要送给我。”

秦子芊不语。又过了半晌,眼看着马车就要到夏府了,她忽然摸出一个小布包,道:“要是不嫌碍事的话,你就带着它吧。”

萧靖接过布包看了眼,里面装着的是一道平安符。

“这是我前两天求来的,一共求了两道。”秦子芊幽幽地道:“还有一道在雪儿那里。此去多加小心,你和她都要回来才好。”

萧靖刚要开口,马车就停下了。

夏家在离夏府不到两百步的地方租了个小院子供他临时安身,还专门安排了伺候的下人。以萧靖只住一晚的具体情况而言,这规格绝对是贵宾级的。

紧咬着唇的秦子芊嗫嚅了两声,强笑道:“好了,你去吧。若有什么话,等你回来再说也不迟。”

萧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保重”,他便带着行囊跳下了车子。

直到大车驶走,秦子芊也没有掀开车帘。

或许只有这种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境况,才能被称之为离别。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萧靖一分钟都没睡着。

睡不着固然是因为他在为了未卜的前途而担忧,可更重要的因素还是第二天就能见到心上人的兴奋感。

天还没亮,萧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刚推开门,就有下人过来服侍他洗漱;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人家又殷勤周至地把他送到了夏府,帮他叫开了门。

接着,萧靖就看到了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

夏家的人已经穿戴整齐了。不曾想,领头的是个熟人:对,就是那个曾对他冷言冷语的麻脸男!

见萧靖到了,麻脸男带着一干人过来见礼,态度十分恭敬:“小人夏三,见过萧公子。”

“夏三哥不必客气。”萧靖赶忙还礼道:“萧某只是过来帮忙的,又不是府上的客人,何必如此拘谨?大家还要一路同行呢,公子来公子去的难免生分,你们叫我萧靖或萧兄弟便是。”

他留意了一下在场的人。不算自己,一共九男两女。

看来,夏家的护卫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真遇到什么事,若外围的官军溃散了,就这点人还不够给敌人塞牙缝的呢!

而且,这九个男人里有七个都是白白净净的家丁模样。虽然他们的身材都不错,挎着刀的姿势也甚是威武,可真打起来……那战斗力绝对没法让人放心。若说伺候人,他们是一流的,至于刀光剑影什么的还是算了。

剩下两个男人看上去沉稳大气,眉宇间也不似家丁那样透着油滑机灵,倒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夏三憨憨一笑,道:“公子为了助夏家一臂之力而加入和亲队伍,小人和同伴都是万分感激。似公子这样的人,肯定当得起一句敬称。”

得,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启程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夏三也是点到为止。萧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去问“我的差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之类的蠢话。

当年落难的他为了换取上路追小远需要的食物和衣服,与家丁们打成了一片。如今,队伍里不算夏三还有三张熟面孔。

他们可不像有的人那么拘谨,都笑着和萧靖打了招呼。看得出来,送亲的人都有点紧张,就连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笑容都显得不是很自然。

当然,大家也是同仇敌忾的。要被送走的是自家小姐,莫说她貌美如花,便是丑得像母夜叉,家丁们也会心疼和不舍。北边苦寒之地绝非什么好去处,就算众人对具体情况了解得不如萧靖这么多,也知道小姐这一趟怕是要受苦遭难了。

待大家安静下来,夏鸿瀚也现身了。一脸坚毅的他严肃地训了话,又特意走到萧靖跟前,握着他的手低声道:“贤侄,雪儿便交托给你了。不管事成与否,夏家都感谢你的恩德。若真有万一……你自己想方设法回来便是,切不可误了你的性命。”

与领导双手紧握,听着对方亲切的叮咛……这场景像极了报社的“壮行会”,一般只有跑到什么危险地方去的人才能有这待遇。

偏偏,萧靖不太喜欢听人家的谆谆教诲,因为他觉得一些领导说出来的话特别肉麻,能让人掉上一地的鸡皮疙瘩。而夏鸿瀚官威十足,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听。

没办法,谁让他是未来的老丈人呢!

待夏鸿瀚说完,萧靖微微一笑道:“伯父所言,小侄记下了。不过,此行只有成功,绝不会失败!请您放心,小侄一定把令嫒囫囵地带回来,决不让北胡人染指她一分一毫,他们不配!”

丢下夏小姐自己回来,那是人干的事么?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的!

夏鸿瀚叹了口气,像看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样望着萧靖,温言道:“千万不要勉强,照顾好自己就是。”

说罢,一身朝服的他转身离开了。

不多时,护送的队伍来到了大车旁。夏小姐早已登车,萧靖根本就没见到她的面。

不过不要紧,才走出城,盛装的夏晗雪就在礼官的唱喏声中轻移莲步下了车,准备换乘到那辆更大更气派的车子上。

某个瞬间她稍稍扭过了头,看到了早已守在不远处的萧靖。

四目相对,萧靖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笑容。

广灵县主为国和亲是件大事。依照前例,皇上应该停朝一天,亲赴郊外和文武百官一同相送。这既是应有的手续,也是为了突显礼仪之邦的气概,更是送给广灵县主的必要的荣宠,毕竟姑娘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可是到了现场才知道,停朝确实挺了,但皇上没来。听主礼的官员说,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所以临时叫赵王殿下来主持仪式。

起风了。

萧靖站的位置在车的左前方。宣旨的内官行云流水般念完了旨意,连同夏晗雪在内的众人一同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礼毕,夏晗雪正在起身,那位赵王猛地抢上一步作势要去搀扶她。

只能用余光瞄向那边的萧靖使劲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场合?文武百官都在,夏小姐是要送出去嫁给胡人的新嫁娘,你堂堂皇子岂能如此孟浪?退一万步说,就算拜倒的是位民女,男人也只能虚扶,不能真的去扶吧?

赵王吗……

萧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此前听来的只言片语。据说,赵王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几乎宠到了骄纵的地步;在种种的传闻中,这位王爷风头无两,其他皇子见了他都绕着走,迄今为止尚未立嗣的皇上将来也很可能把太子之位交到他的手里。

若是真的,那可真是大瑞要完。一国储君如此轻佻,岂能肩负天下的大任?

幸好夏晗雪早有准备。她以极快的动作十分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赵王这一搀便落了空。

这一攻一守在旁人眼中,倒像是赵王本来就是上去虚扶的一样,总算给他留住了面子。

赵王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过,他还是呵呵一笑,道:“雪儿妹妹,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漂亮……不,是越来越漂亮了!便是天上的嫦娥仙子,怕也比不过你。哎,你可真是我大瑞第一美人啊!”

夏晗雪施了一礼,不咸不淡地道:“殿下谬赞了。”

笑呵呵的赵王忽然换上了一张阴沉的脸,义愤填膺地道:“哎,只可惜父皇要把你嫁到北胡去。本王数次苦劝,他就是不听。雪儿妹妹你细皮嫩肉的,又习惯了京城的生活,送到那鸟不生蛋的草原上去,又怎么吃得消!你等着,我再去和父皇说说,没准半路就会有旨意把你们叫回来。等你回来了,可要好好的谢谢我,嘿嘿……”

他越说越离谱,甚至说出了“如果胡人要霸占你,本王就提兵与之决战把你夺回来”之类的极不靠谱的话。

赵王简直就像是一只嗡来嗡去的苍蝇,让萧靖极是恶心。夏晗雪倒是能泰然处之,她面无表情地听对方说了一大通废话,才冷冷地道:“殿下的一番美意,奴家记住了。敢问殿下,要看就要过了良辰吉时,奴家可以出发了么?”

赵王这才回头看了眼一脸黑线的司礼官和面面相觑的众文武,咧嘴一笑道:“呵,你走吧,本王就不耽误这和亲的大事了,不过你要记得我说的话才好……”

他的话音刚落,夏晗雪便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恭送赵王殿下!”

礼乐响起,夏晗雪忙不迭的在莲儿的帮助下钻进了车厢。闪到一旁的赵王摸了摸鼻子,脸上玩世不恭的淫笑瞬间就变成了意味深长的冷笑。

突然,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回头望去,大车已缓缓前行,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奇怪,怎么会有杀气?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人才

和亲队伍的规模很大。除了夏晗雪身边的人,外围还有千名官军护卫;如此庞大的编制自然走不了多快,到傍晚扎营时,一行人连萧靖北上时曾两次停留的那个镇子都没走到。

出师不利这个词简直太适合他们了:营地扎好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天上忽然吹来一阵邪风,很是邪性地把送婚使大帐旁边的旗杆吹断了!

许多军士勃然变色。

这是一个充斥着各种迷信的时代。不少事情得不到科学的解释,人们就会往莫名其妙的方向胡思乱想。一般来说,大风折断旗杆代表敌人要来劫营;如果不是劫营,那就意味着军事行动要遭受挫败。对于一支和亲的队伍来说……反正不什么好兆头。

北胡这个名字在大瑞民众的眼中无异于杀戮和噩梦的代名词。军中虽有很多血性男儿,可也有些人一听到这俩字就会腿肚子转筋,连路都走不动的。千里迢迢去送亲哪里比得上悠哉悠哉的在驻地混日子?许多人原本就不愿北上,待亲眼看见了断成两截的旗杆,心里就更是打鼓。一时间,整个营地里到处都能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连军官扯着嗓子的喝止都无法弹压。

送婚使葛大人冲到营帐外一看,脸马上就绿了。

他本是礼部一名不得志的员外郎,基本处于混吃等死熬资历的状态。和亲的事一定下来,众人便开始商讨送婚使的人选,而葛大人“有幸”被选中了。

选中他的原因有三:第一,两国和亲是件大事,送婚使的级别太低说不过去,太高又抬举了胡人;议来议去,还就他这从五品的员外郎最合适。

第二,众位大人都不傻,谁都知道这是趟没有半分好处的苦差事,弄不好还要搭上性命。相对来说,像葛大人这种“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的闲人,正适合用来当炮灰。

第三,礼部与夏鸿瀚亲厚的人不多,大家都不太敢和这位泥菩萨走得太近。可是,出于对夏家的敬畏,官员们同样不敢对夏鸿瀚表现出明显的疏离。结果,就只能和他若即若离了。

夏家把女儿嫁到北胡是件极其憋屈的事,所有人虽然嘴上不说,却都心知肚明。为了体现同僚间的关怀,定要派个和夏家关系较近的人去,才好在路上贴心又尽力地照顾夏晗雪,也算卖给夏鸿瀚一个面子。

最后,礼部尚书不得不亲自拍板:小葛啊,就决定是你了!听说你和夏大人交情不错……你可别推辞,咱这的阿二过年那会可看到你去夏府送礼拜年了!嗯,就这么定了!

不管葛大人如何双手乱摆地否认,他都当仁不让地成了“赶鸭子上架”里那可怜的鸭子。

当“鸭子”化身成为送婚使,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旗杆,悲从中来的葛大人在心中嗟叹道:悲剧啊!早知道会这样,老子就不抱着巴结夏鸿瀚的想法去给他送家乡的土特产了!

难过也没辙,问题总得解决。作为整个团队一把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这锅可甩不出去!

愁眉苦脸的葛大人憋了会词儿,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汝等不必多虑。旗杆折断,乃极吉之兆也!如此一来,县主幸甚,大瑞幸甚,天下幸甚啊!”

出现在附近的萧靖差点把下巴砸到地上。

他虽然有些点子,却没打算帮着出主意。毕竟,他是整个送亲队伍里最盼着树倒猢狲散的人,没有之一。

要是真的人心动摇一哄而散,只怕萧靖都能把眼泪笑出来。所以,他就是跑来看热闹的,绝对不怕事大。

送婚使这话是什么鬼?莫非,他已有了说辞?

面带微笑的葛大人环视着一脸懵逼的人们,又俯身捡起一截旗杆,高声道:“可有人知道这杆子是什么木材做的么?”

兵士中有个可能是以前做过木匠的人,他走到近前看了看又摸了两下,小声道:“若小人没看错,此木应是产于柔佛的茚茄木。”

葛大人赞许地道:“不错,你很有见识。你可知道这茄字的另一个念法么?”

那人摸了摸脑袋,憨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咬文嚼字什么的绝对不是长项。

除了茚茄木,他或许还知道红烧茄子、鱼香茄子;要说这字还念啥,他就真不知道了。

葛大人自得地笑道:“我来告诉你们吧,这个字还念佳,佳期如梦的佳!”

一群大头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住了,他们可不想听送婚使大人掉书袋。

无奈之下,葛大人只能耐心地道:“旗杆断成了两截,对不对?成双为偶,茄亦作‘佳’,此为佳偶之意。适才那阵风甚是强劲,可并不暴烈,又是这时节极为难得的南风。我等正要向北,这岂不是“一路顺风”?送亲的队伍才出发,便蒙上天赐下南风,这岂非神风乎?县主出嫁之日蒙神风吹断茄木旗杆,这不是‘天赐佳偶’的寓意么?”

葛大人越说越起劲,连胡须都在微微颤抖:“茄房乃莲蓬也。你们在家乡的时候可曾采摘过莲蓬?可曾吃过莲子?成过亲的人都知道,莲蓬中有众多莲子,民间皆喜其‘多子多孙,儿孙满堂’的寓意。

旗杆从中间被吹断,两截杆子几乎一样长,喻示着大瑞与北胡本就是同根同源的兄弟,早就应该并肩携手。佳偶成双,茄房亦成双,这说明将来广灵县主与夫婿不仅能子孙满堂,其子女还能惠及大瑞与北胡。

本官以为,子女中的佼佼者不仅会成为北胡的贵人,兴许还有人能随母姓复姓夏,将来回到大瑞做出一番事业。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架起两国沟通的桥梁,共同为天下人谋福祉,这是怎样的一段佳话!呜呼,大吉,大吉啊!”

他本来还想拿归汉的金日磾举例子,后来一琢磨,金日磾是死了爹才投奔汉朝的,说出来未免不吉利,于是就把话咽回去了。

站在一旁的萧靖彻底无话可说了。

这是人才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尊严

国人非常聪明,处理问题也极其灵活,同样的事轻轻松松就能讲出若干种意味完全不同的说法来。

像海瑞那样一根筋的实诚人,毕竟是少数啊。

就好比各种所谓的凶兆,想给它们找个好说法还不容易?

武王伐纣时风雨大作,不仅鼓毁了旗杆折了,连给武王拉车的马都被雷劈死了。别人都觉得不吉利,周公也以卜筮结果不好为由请求退兵,姜太公他老人家却说:“打仗这事别扯上啥天道,顺应天道未必就吉,逆天而行未必就凶。智将从来不管这套,只有愚蠢的将领才拘泥于它……”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这属于朴素唯物主义的解释,颇有种“我的吉凶我做主”的气势。

要是换了姚广孝,就顺杆爬说得天花乱坠的了。朱棣决意起兵靖难时突然风雷大作掀起屋瓦,别说士兵了,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觉得是不祥之兆。可姚和尚呢,愣说这是“真龙升天,风雨大作”,硬生生地把所谓凶兆变成了王道霸气,天命所归,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结果,靖难军进了南京,朱棣也成了永乐天子。

送婚使葛大人的一番忽悠虽然难免有牵强之处,可用来说服下面的兵丁却是足够了。这年头从军的十有八九是大老粗,他们对有学问的读书人是十分敬重的,对人家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很是信服。

于是,围观群众默默地散去了,好多人在离开时还面带喜色,好像这趟差事真的是顺天而为,自己也与有荣焉一样。

葛大人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对随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去,把这杆子收好了,千万别扔。还有,再去找个旗杆来,要结实点的。如果没有,就差人快马到京城去取!”

随从领命去了。他刚想回帐歇息,余光就扫到身侧有个卫士模样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极是诡异。

身上有点发毛葛大人马上望向了那人……对,他就是萧靖。

虽然很佩服葛大人的急智,但萧靖对人家的话也是各种不爽。

什么“天赐佳偶”、“子孙满堂”,都是胡扯!

萧靖就像是个女朋友被人拿来说荤笑话的男人,整个人都不好了。那胡人算个毛线,你这不是变相恶心了夏小姐么?

见送婚使看向这边,他连忙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

回到营地,夏晗雪的帐篷里已飘出了香气。夏家的人很是齐心地聚拢在一起,人人的脸上都有忿忿不平之意。

“怎么了?”萧靖问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虽是外人,却是夏鸿瀚亲自安插进队伍的,家丁们也多多少少知道他和自家小姐、表小姐的关系。所以,这支队伍名义上的领队是夏三,实际上却是萧靖。

听他问起,有个家丁咬牙切齿地道:“萧大哥,适才小人去外面办事,听到一个礼部的吏人和人聊天,说……说胡人对和亲这事其实简慢至极,他们根本就不重视我家小姐,说什么‘国贫未能备厚礼’,连给朝廷的聘礼都没多少,不过是五百只羊而已……真的有这回事么?

萧靖默然。

夏鸿瀚和他讲过一些关于和亲的事,可“五百只羊”什么的,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中原王朝从来都很注重和亲的礼仪。汉代和唐代曾拒绝过匈奴人与突厥人的和亲请求,理由便是“婚姻将传永久,契约须重,礼数宜周,今来人既轻,礼亦未足……”

这再正常不过,大国往往要面子、讲礼仪,随随便便的和亲实在有失身份。平民百姓家嫁女儿还讲究个像样的聘礼呢,两国之间的和亲又岂能随意处之?

可惜,有人就是不吝你这套。五百只羊……

若赶上餐饮的旺季,这数目不过是京城及周边五十多家大酒楼一天的用量而已!

夏晗雪这般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女,完全可以作为大瑞朝优秀年轻女性的代表。一位活色生香、世间少有的丽人要出阁,收到的聘礼只有五百只羊?

这简直就是侮辱!

车舍里部落就算再穷,也是个生存了数百年的大部落。跟汉人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怎么可能半点金银珠宝都没有?部落里的贵人还有他们的女人都不用穿金戴银的么?

就算他们真的很穷,除了草原上最不缺的牛羊以外身无长物,那他们对北方的数次劫掠又该怎么说?那些肮脏的、洒满鲜血的“战利品”呢?难道,就不能拿出一些来意思意思?

说白了,人家压根就没把和亲当回事,连做做表面工夫的念头都没有。

萧靖完全能理解夏家人的愤怒。自家小姐简直像个不值一文货物被人丢来扔去,不仅卖家不爱惜,连买家都不爱惜!

这也难怪,谁会在意几乎是免费到手的事物?

这礼部,这朝廷,某种意义上说真是无可救药了。

后世学外交的学生,有些人会被要求多读几遍在义务教育阶段就读过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为啥?外事无小事,外交人员便是国家的尊严与体面,自然要多学学蔺相如、晏子、苏武等人的事迹。

大瑞朝倒好,连脸都不要了,就差没说上一句“我们把广灵县主倒贴给你们”了!

虽然嘴上没说,事实也差不多。与夏晗雪同行的嫁妆十分丰厚,大瑞朝确实是倒贴钱送走了她最出色的女儿。

萧靖看着目眦欲裂的家丁们,低声道:“朝廷如此决定,你我又有什么可说的?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与其为了这些我们无法决定的事烦恼,还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全力护得小姐周全。若有人真的轻慢了她,萧某就是拼着一死,也要讨个公道,相信诸位也是一样。”

众人默默点头。就在他准备说几句轻松的话活跃一下气氛的时候,不远处飘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这人就是胆子小,去趟草原有什么可害怕的?老子早想见识见识那北国风光了,还有胡人做的烤全羊,听说也比京城做的强多了……”

萧靖扭头一看,高兴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故人

萧靖万万没想到:曹驰这小子居然在!

送亲的人多是京营的人马,小曹不是北方某地巡检司的么,怎么也跟来凑热闹了!

他快步上前,从身后拍了下谈兴正浓的曹驰。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曹驰猛然转回了身。萧靖只觉得一道黑影直奔面门而来,根本来不及闪避的他几乎是本能地闭上了双眼。

等了几秒钟也没什么动静,他才轻轻睁开了眼睛。

曹驰的拳头就停在距他的头约一分米远的地方。想想曹驰面试时举磨盘的神力,萧靖真的很庆幸人家及时收手了。否则,他的脑袋百分之百会开瓢!

傻呵呵地盯着萧靖看了会,曹驰方才欢然道:“萧大哥,你怎么也来啦?”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话才对吧!

萧靖伸手摸了摸头,才道:“我这次是随夏家的人来护送夏小姐的。你呢?你不是在北边那巡检司混得风声水起么,怎么又……”

曹驰嘿嘿干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萧大哥,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神神秘秘地把萧靖拉到一旁,小声道:“爹娘后来去了趟俺那个县,俩人看了以后觉得巡检司太苦,一有事就要风餐露宿,又动不动就跑去缉盗,怕俺有个闪失,就使钱把俺调到京营来了。哎,也是俺倒霉……巡检司平日闲得很,正好让俺专心习武。偶尔有差事也是有架可打,多么逍遥自在!偏巧,二老去的那几天连着出了好几个案子,这才叫人误会了……

在这京营里伙食是好了些,可每日除了操练就啥事都没有了,真是憋死个人。谁知道老天垂怜,俺还能去北胡出趟公差,这倒是意外之喜了!俺还真得谢谢爹娘,哈哈!”

萧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真是到哪儿说哪儿不好,他怎能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

大瑞朝的京营也分为几部,其中并非精锐的部分还有些人性化的举措。和可能要带着家眷定居在边境线上的苦逼边军不一样,这些部队每年有半个月的休假,供兵士回乡探亲。从曹驰的家到驻地不过小半天时间,父母当然乐于让他离自己的身边近一点,好让铁了心从军的儿子多得到一些侍奉膝下的机会。

再说,把曹驰这种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战争贩子丢到一百年都不会有战事的京营去也是为了他的安全。这支部队的任务是拱卫京畿,除非外敌入侵威胁到了京师,否则他们的工作就是操练,或者随着官府做些帮衬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上战场。

见萧靖一脸的感慨,曹驰忽然挤眉弄眼地道:“萧哥,咱哥俩真是有缘。嘿嘿,俺也发现啦,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你,反过来说,你无论走到哪儿,身边永远少不了女人……”

萧靖慌忙道:“你赶紧给我打住。怎么说的我像‘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一样?跟你说啊,我是来干正事的,你可别小瞧了萧哥!”

他板起脸的模样有点怕人,连曹驰都小心翼翼的没敢再吭声。

“不管怎样,这就是咱哥俩的缘分。”见小曹不敢乱说了,萧靖才道:“这一趟差事不好办,你我可要互相帮衬才是。”

“放心吧萧大哥,包在俺身上!”曹驰拍着胸脯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俺在,胡人别想伤你和嫂……县主的一根汗毛!嘿,俺走啦,你要有事随时去寻俺便是……”

望着曹驰远去的背影,萧靖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此行的危险系数一下减小了百分之五十。

这孩子挺憨厚,却也粗中有细,是个难得的人才。

虽然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没什么用处,但萧靖也不是要跟北胡决战,他想做的只是形势不对就找机会带着夏晗雪跑路,到了关键时刻曹驰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萧靖回去和家丁们歇了一会,葛大人便来到了夏晗雪的营帐前。身为送婚使,他每天都要给广灵县主问安,这也是必须要走的程序。

一直盼着能和雪儿说说话的萧某人终于得到了机会。他踌躇满志的和夏三一起进了营帐,充作会面的护卫。

“……官道颠簸,可比不得家里,县主一路辛苦了。前路漫漫,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不知县主吃的用的可还合意?本官既是朝廷委派的送婚使,也是夏大人的晚辈,一定会努力照顾县主,不会让您受委屈……”

“劳烦葛大人了。此番远赴北疆,是辛苦了您才对……家父曾在家中提及您的名字,说您为官清廉,待人平和,是位可以相交的正人君子。您放心吧,这里一切都很合意,各类物事一应俱全,照顾得极是周到。至于乘车,这大车比夏府的车还要稳当许多,自是没什么不适的。您的好意,雪儿谢过了……”

夏晗雪自称雪儿是以晚辈的身份自居,不想没事摆架子。或许,也是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可有可无的所谓封号。

这毫无营养的对话听得萧靖恹恹欲睡。他昨夜可是一分钟都没闭眼,撑到这会终于有点熬不住了。或许,夏晗雪那天籁般的声音也是催他入眠的罪魁之一?

作为护卫,他更不能在送婚使和小姐说话的时候盯着小姐看。无聊加上困倦,他的眼皮终于越来越沉,对面的夏三连使眼色,也没能让不断点头的萧靖清醒过来。

“葛大人请派人告知过往州县,队伍过境时切勿铺张。北方民生凋敝,雪儿实在不忍……”

一句话才说完,夏晗雪的眸波飞快地向了一旁扫了扫。接着,她抬起头略显怪责地望向莲儿,轻声道:“为何不给葛大人上茶?”

按常理来说,送婚使和县主的问对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所以根本就没有上茶的必要。这次,夏晗雪和葛大人寒暄了一阵所以时间稍微长了些,上个茶倒也说得过去。

莲儿会意,低头道:“是婢子疏忽了。大人请稍待,婢子去去就回。”

说罢,她闪身向帐外走去,也没理会葛大人的客套。

几秒钟后,困得都快站不住的萧靖突然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眼睛也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意外表白

萧靖没有做恶梦。就算做恶梦,也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

是号称要出去泡茶的莲儿故意绕了个弯子,走到他身后猛的在他的腰眼上掐了一下,反正背对着这边的葛大人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萧靖的睡意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把身体站得笔直,就像是一个在教官的监督下站军姿的学生。

等茶水送来,葛大人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告辞离开了。莲儿对夏三使了个眼色,他也头都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宽敞的营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萧靖深吸了口气,柔声道:“真不容易,又见面了。”

夏晗雪甚至都没有抬头。过了好久,她才极轻的“嗯”了一声。

萧靖又道:“和亲的事未必没有转机。北上的路上还有足够的时间,夏家会想办法,我也会想办法。你只管安心,就当是出来玩了一圈,千万不可气馁……”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萧靖还没说完,夏晗雪忽然冷冷地打断了她:“就凭报纸么?萧公子,非是奴家泼你冷水,和亲是国策,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来的,莫说是你,就算是我爹也束手无策。你还指望凭着镜报让那些王公大臣回心转意?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无论是你还是镜报,都没有那个能耐。”

萧靖愕然。温柔婉媚的夏小姐说起话来一向和声细气,处处都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即便生气时也从不肯说一句重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夏晗雪似乎没准备给萧靖留情面。稍稍顿了顿,她又道:“萧公子确实是一片好心。可是,并非有颗好心就能把事做好!奴家原本敬你知道进退,也知道如何于方寸之地闪转腾挪,但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或许,和街上的莽夫也没多大分别。

是,谁都不想去和亲,可奴家已经想开了。反正姑娘家最后都要嫁人,那么嫁谁不是嫁?做女儿的,又何必让自己的父亲为难!既然车舍里部落势大,将来很可能从那里推举出一位大汗,那嫁过去也算不错,至少能为大瑞和草原上的百姓做些事!

萧公子的一片深情厚谊,奴家十分感激。可是,你我今生注定无缘,还望你不要自作多情。

眼下,奴家一心想的就是嫁到草原上。若能像出塞的昭君一样让大瑞和北胡之间“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奴家死亦无憾,又岂会怕一点点委屈?”

说罢,她竟然盈盈拜倒,平静地道:“还请萧公子成全。”

萧靖矗立在原地久久未发一语。过了半晌,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温柔和灿烂,就好像刚刚听到的不是责难,而是这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笑也笑过了,萧靖又促狭地望着夏晗雪道:“夏小姐先歇息吧。我一个护卫,不好在暖帐里待上太久。来日方长,过几天咱们再聊。”

话音刚落,他就轻巧地转过身向帐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夏晗雪的声音:“莲儿,你和夏三说莫要让萧公子守在营帐旁,把他调得远些,否则我不安心。”

萧靖苦笑着扬起了嘴角:这妮子怎么还来劲了呀?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似笑非笑地道:“哦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说。夏小姐,既然你也说“嫁谁不是嫁”,那么不如嫁给我吧,我来娶你!萧某好歹也是个仪表堂堂的汉人,虽然没有北胡部落的权势,没有人家那几万、十几万人马,可我有足够养家的家资,有作为朝阳产业的报社,更有一颗爱你的心。将来,我一定会努力将报社做大做强,借此成为谁也不能小觑的势力,也成为能让你自豪、让你依靠的男人。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

俏脸上满是冷漠的夏晗雪呆住了。不光是她,莲儿也傻眼了,一对主仆就这样面面相觑,如石化一般愣在了原地。

这是赤裸裸的表白!

她们万万没想到萧靖居然在这个时候恶趣味发作,用戏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随着两声刻意压低的坏笑,萧靖离开了营帐。

才走到外面,他就看到所有夏家的守卫都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这些人还挺有眼色的,至少知道什么可以听,什么不能听。

萧靖又看了眼身后的大帐,目光极是柔和。

想赶我走?哪有这么容易!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别人跟着卷进来。可是丫头啊,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不适合说谎?你越说,我便越清楚你心里的无奈和苦涩,越想要把你护在我的身后……

再说,我是自愿的啊!一个男人若是连他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危急时刻随她一同赴死的觉悟都没有,那还叫什么男人?

就算事情成了,我也不会因为出了些力就居功自傲,再逼你做什么。说穿了,算上乐州的事你救过我两次,我就算救你一次也不过是还了你的一点恩情,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我会等,等到你的芳心真的确定了心意的那一天!

营帐里,夏晗雪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夏小姐雪白的脸蛋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以前,她接触的男人不多,偶尔有人出言挑逗,也不过是些让人厌恶的、很是无趣的风话,就像赵王殿下早些时候说的那样。

如此深情款款、直白大胆又不失诙谐风趣的情话,她真的是第一次听到。

夏小姐不知道的是,这种让人面红耳热的话在萧靖的前一世是极为寻常的,甚至很多初中生都能张嘴就来。

憋了好久,夏晗雪才怯生生地道:“莲儿,你说……我说的话,他是不是半点都没听进去啊?”

莲儿摇头道:“小姐,在婢子看来,萧公子根本就没把你的话当回事。他既然来了,便是铁了心要护送小姐北上,想来是赶不走的。”

见她没反应,莲儿又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婢子觉得萧公子确是一片真心实意,你就不要赶他走了。他这么聪明的人,还会不知道你的心意吗?越赶,他就越不走,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夏晗雪没开口,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私会

伏案工作的萧靖放下了笔,抬头看了眼帐外漆黑的夜空。

天气不是很好,这会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弄不好,明天要下雪。

下便下吧。反正送亲的日子是火急火燎的北胡人定的,最好下到道路无法通行才好,我也能在雪儿身边多待上一些时日。

照理说,萧靖应该和别人住在一起。家丁们睡的都是五人一顶的小帐篷,要挤一挤才能勉强躺下的那种。

可是,夏三早就做了安排:萧靖获得了特殊的待遇,他不仅有自己的暖帐,还有用来书写的小桌凳!如此贴心的服务,实在没法更周到了。

这想必也是夏鸿瀚安排好的。为了不辜负人家的期望,他才睡了两个时辰就爬了起来,开始书写随团的第一份报道。

现在,写了许久的字、已经腰酸背疼的萧靖决定出去走走。

他的帐篷离夏晗雪的大帐不远。一出门,守着自家小姐的两个家丁就对他笑了笑,他也很是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意。

身为护卫的一员,萧靖却不需要跟人一起值夜,心里难免有点愧疚。

之所以在外侧的重重防备之外还要再加上家丁的守卫,就是怕军中有什么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偷偷打夏晗雪的主意。毕竟,国色天香的女子不是哪里都能见到,要是有人心术不正就糟糕了。

信步走了一会,吸了些寒夜里的冷空气,萧靖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营区里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

夏晗雪的座车就停在这里。除了车,这儿还高高低低地堆放着各种杂物。外围的军营都在十几丈外,只有巡夜的兵士每半个时辰会过来溜一圈。说起来,这儿还真是的藏身的好去处。

萧靖正要举步离开,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娇喘。

我擦,这什么情况!

整个送亲队伍一共就四个女人:夏晗雪,莲儿,还有两个供人使唤的小婢。

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声音!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是夏晗雪!如果小姐半夜走出帐篷,负责护卫的家丁早就跟来了!

稍稍放宽心的萧靖当机立断地准备走开。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可不想被八卦之魂驱使着很无聊的在一旁偷听。

还是赶紧溜之大吉为好!

谁知,萧靖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几步,就听见有人满是嗔怪的轻声道:“放开我!”

这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可怕的是,它就是从萧靖身边不远处传来的。

原来,人就藏在他经过的那堆杂物的后面!

至于为什么藏着的人没听到他走来的声音……想是因为他走路轻,又或者人家实在太投入、太忘我,所以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能力也减弱了?

最让萧靖崩溃的还不是这个。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他马上就听出了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是莲儿?!

这圆脸萌妹子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个可爱的邻家小妹。可惜,这清纯简单的形象在今夜轰然崩塌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里面也没了响动,想来是和她在一起的人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又往前蹭了几步、自以为就要逃出生天的萧靖刚开始庆幸,就听得莲儿道:“奇怪,我总觉得外面好像有声音……你快起来看看,别是有人来了吧?”

萧靖吓坏了。他赶忙蹲下身,就差没趴在地上了。

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道:“你还真爱疑神疑鬼……好,我看看便是!”

这……不是夏三的声音么?

萧靖彻底搞清楚了。原来,莲儿和夏三是一对小情侣!

夏府的规矩严,俩人平时没什么接触,也只能趁着一起出门时机的偷偷私会了。

话音刚落,夏三就从杂物后面猫着腰探出了头。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到竭力隐藏身形的萧靖;若他愿意走出来,倒是能马上发现萧大社长的身影。

那,可就尴尬了!

“看,我都说了没有人。”很不想离开温柔乡的夏三嘀咕着蹲了回去:“白天我就打探清楚了,嫁妆的什么的都被重兵把守着呢,这里放的都是没用的东西,谁没事会跑来啊?”

说罢,他又软语道:“莲妹妹,你看,咱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单独说说话儿,可想死我了……”

话还没说完,莲儿便冷冷地道:“不行,你这人从来都没点实话!说是想人家了,还不是一见面就毛手毛脚,除了这个不会干别的?就算眼下不在府里,咱也是偷偷跑出来的,你总要想想自己的死活吧?”

夏三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哎,你居然还惦记着规矩?还是先想想到了北胡该怎么办吧!怕就怕,这是咱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也是最后一点幸福的日子了……”

莲儿不语。夏三又道:“北胡人生性凶残,听说咱们要去的部落更不是易与之辈。弄不好,这一大队人的性命都要留在那里,你我也就没有什么将来了。即便他们不杀人,你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儿去?到时,恐怕连自保都难,万一有胡人打上你的主意……”

莲儿这才插嘴道:“三哥,我不是和你说了么?等队伍到了地方你就随大队回去,我陪小姐留下就好,之后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只要人还活着,一定能有相见之日的。”

夏三急道:“那怎么行!我早就说了,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你要是陪小姐留在草原上,我也在草原安家。到时候,咱们一起牧马放羊,当一对快快乐乐的牧人夫妇不好么?”

他越说越激动,语气也愈发急促:“莲儿,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么?莫非要我剖开胸膛给你看看?”

萧靖忽然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估计是心里充满柔情的莲儿在夏三的脸上印了一吻。之后,便是衣物厮磨的声音,应该是莲儿又偎到了夏三的怀里。

“三哥,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情意?”莲儿柔声道:“这世上对我好的除了小姐便是你了。其实,这次和亲要面临难关的又何止咱们?萧公子和小姐不也是么?”

萧靖本已准备开溜,听到这话,他又老老实实地蹲下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谋划

夏三长吁了口气,才道:“是,比起小姐和萧公子,咱不过是跑龙套的杂役。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有个好歹,谁会理会咱这种无名小卒啊?可小姐就不好说喽,萧公子又一心要护着她,到时候只怕这两个人……呜呜……”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看样子,应该是被莲儿堵住了嘴巴。

果然,莲儿气呼呼地道:“你这乌鸦嘴,会不会说点好听的呀?小姐待你们这些家丁不薄,你就这么盼着小姐出事么?还‘萧公子又一心要护着她’……那你呢,是不是就借机跑掉了?嘿,亏你还是个挎着刀的大男人,原来是吃干饭的!”

夏三“呜呜”了好一会才得到说话的机会。很是冤屈的他轻轻拍着胸脯道:“刚才不是说笑嘛!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若不是夏家收留,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如果小姐有难,都轮不到姓萧的动手,老子肯定第一个冲上去……”

表忠心的话没说完,莲儿又打断了他:“那,如果我和小姐同时遇到危险了呢?”

偷偷躲在一边的萧靖差点笑出声来。

天底下的女人怎么都喜欢问这种问题啊?还好,这比“我和你妈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好回答一些,连他都隐隐猜到了答案。

夏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救我的亲亲莲妹妹。这么多人护着小姐呢,不少我一个!再说,也得给萧公子一个表现机会啊!他那么拼命,小姐八成不会有什么意外,而莲儿就一个,我不护着谁护着?”

话音刚落,萧靖就听到了一声脆响,之后又是一声痛呼。看不见现场状况的他再次脑补:是不是莲儿在夏三脑门上打了个暴栗?

“真是欠打。”莲儿哼了一声道:“什么叫小姐‘八成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告诉你,就是九成九也不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只管护得小姐周全就是。要是你为了我而让她有什么好歹,看我这辈子还理你不?”

虽然说出来的都是嗔怪的话,但莲儿的语气却没半点责怪的感觉,相反还颇有些甜蜜。

萧靖偷偷竖了个大拇指。高手,绝对是高手!

夏三给的答案很取巧。虽然不是莲儿想要的那个,却能赚得姑娘芳心大悦,里外里他还是赚了。

这人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忠厚老实嘛!

似乎是得到了什么鼓励,夏三豪情万丈地道:“莲妹妹,你就放心吧。我夏三是没什么出息,可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等这趟差事办完了,我怎么也算个有功之臣吧?到时,我就当着老爷的面提亲!嘿嘿,不瞒你说,你知道其他人为啥都叫我小气鬼么?那是因为我把花用压到了最低,偷偷攒了一笔钱!若是算上回去以后拿到的赏钱,没准就够办亲事啦!”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萧靖听了都有几分动容。只可惜,夏三和莲儿这种要终身给夏家做仆役婢女的人没半点社会地位,夏鸿瀚能不能准了两人的亲事,还真不好说。

说不得,只有本人亲自出马帮忙说项了!

夏三话里话外对求亲一事极是憧憬,莲儿却不好意思地啐道:“又来胡说了。拜托你动动脑子,哪有小姐还待字闺中呢,贴身丫鬟先嫁人的道理?”

夏三不吭声了。他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道:“莲儿,我问你个事,你……你可千万别生气。”

“嗯?”

“你对那萧公子有何看法啊?会不会……将来……”

萧靖正在活动蹲麻了的双腿,听到这话马上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别胡乱联系行么?我跟莲儿可是八竿子打不着,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的!

难怪夏三对自己虽然尊敬却不够亲近了,居然是这么个原因!

莲儿也是哭笑不得地道:“你问这作甚?莫非,你还怕他来抢我?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深以为然的萧靖默默点了点头。

夏三却道:“我听说小姐嫁出去的时候,她贴身的丫头也要陪嫁。到了人家,弄不好就要变成通房丫头,到时候……不就便宜别人了么?北胡人或许不讲这个理,可萧公子他……”

莲儿嘻嘻一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放心好了,小姐早就说过不要人陪嫁。就连这次和亲,要不是我死乞白赖地跟来,她都不想带着我呢。你要是还放不下……那就先办好这次的差事,等回去撮合撮合萧公子和小姐就好了。为啥?萧公子是个彬彬有礼又好说话的人啊,小姐若是嫁给别人,带不带丫头过去可就由不得她了……”

刚听到莲儿的一番“好意”,萧靖还很是自得,到了后来他忽然有点哭笑不得了。

开启了絮叨模式的莲儿又神神秘秘地道:“报社只会越做越大,你和萧公子处好关系绝没有坏处。将来,嘿嘿……万一表小姐也嫁到萧家了呢?到时,你便跟去给萧公子做个管家,我也能名正言顺的和二位小姐朝夕相处了,那该多好!”

萧靖彻底无语了。虽然莲儿是出于未来人妇的心在为未来的丈夫谋划,可这也太早了吧?

夏三乖乖地听她讲完,方才试探着道:“那,小姐是怎么看萧公子的?到底是不是郎有情、妾无意呢?”

莲儿也没有马上开口。过了片刻,她才道:“我也不知道。若非让我说,我想,小姐应该是喜欢他的……”

萧靖只觉得一股热流冲进心房,恨不得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喊上一嗓子。

莲儿是夏晗雪身边的侍女,她说的话自然有极高的可信度。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夏小姐的?

想了想,莲儿续道:“小姐很喜欢报纸,也喜欢报社的工作。自从有镜报以来,报纸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天下的大义,还有大瑞朝的黎民百姓?这些事,也都是小姐想做的。

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如果自己不是女儿身,一定要像表姐一样去当个记者,而不是在家里当编辑!”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与众不同

夏三听得很认真,竟然忍住了没插嘴。

莲儿悠悠地道:“小姐和他……真的是志同道合。不说咱们小姐了,遍数京城的名门大户,几个富贵女子身边有这样的男人?又有多少人出阁后和丈夫话不投机,一张嘴就前言不搭后语?嫁个能和你聊到一块的夫君,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比起那些华而不实、志大才疏的富家子弟,萧公子要优越得多了,小姐就夸他从不问个人得失,一心一意为天下人谋福利。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称赞一个年轻男人。

再说,萧公子总会搞出些新鲜玩意,什么广告招商会,什么图片广告,什么赈灾义卖……小姐每次听说都觉得很新奇,有时还吵着要借出门看太老爷的机会顺道去见识见识……对这么有意思的人,她能不多加关注么?

所以,他对小姐来说很特别,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除了敬佩,随着日子长了,小姐也越来越看重他。在萧公子挑明关系以前,小姐最多在一天里提了四次他的名字。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在秋游回来路上和人辩论的事么?当时,虽然是表小姐推她下去劝慰萧公子的,可我看得很明白,小姐早就想下车去了,只不过碍于表小姐,才……哎,她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萧公子的心坎里,就好像她生来就懂得这人的喜怒哀乐一样。

后来,小姐有意疏远了报社。那段时间她一直心不在焉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很难因为什么事高兴起来。就算小姐在男女情事上很木讷,可萧公子对她那么好,还给她写了情书,表小姐也给她分析过以前的事,她总不会完全不明白吧?

我觉得,她其实是喜欢萧公子的,最起码也是很有好感。或许,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吧?毕竟,这俩人虽然意气相投、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可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一直都是在神交……若是多接触些,想来能更熟络一点,小姐也会有所改变的……”

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她停下来歇了口气才道:“哎。小姐也差不多该嫁人了,可我真没想到她会嫁到北胡去。萧公子自然是她的良配,可哪怕她只是留在京城里嫁给什么纨绔子弟,也比只身远赴北方要强得多。不看僧面看佛面,京里敢轻易开罪夏家的人没多少,小姐就算嫁过去以后日子过得苦些,也总不会有性命之虞。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夏家的面子可就不好使了……”

夏三终于插嘴道:“你说得倒轻巧。萧公子虽然有番事业,可比起夏家如何?不还是不值一哂!就算小姐和他将来真的日久生情,他家和夏家也是门不当户不对,老爷怎肯将小姐下嫁?”

莲儿嗔道;“适才我不是说过了么?萧公子眼下确实不算什么,但前途不可限量,老爷将来未必看不上他。再说,就算看不上,人家为了小姐也很努力啊,至少现在算是有自己的事业了。哼,有的人啊,眼睛就只盯着别人!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家丁,我好歹也是小姐身边的人,咱俩就‘门当户对’啦?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夏三谄媚地道:“莲妹妹,我这不也在努力吗!就算是为了鼓励我,你就让我好好亲近亲近嘛……”

杂物堆后面的声音小了,萧靖赶忙趁着人家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的机会溜走了。

好不容易回到营地,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寒冷的初冬里憋出了一身汗。

不过,他只有一个念头:能亲耳听到关于夏小姐的事就比什么都值,哪怕为此生一场大病,也值了!

进了帐篷,毫无睡意的他又坐回矮凳上奋笔疾书起来,连写东西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第二天清晨,天上真的飘下了鹅毛大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很猛。受大雪的影响,队伍前进的速度慢了不少,萧靖也有了更多和夏晗雪交流的机会。

“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多么壮丽啊!我的家乡有首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别人都讨厌下雪,可是我很喜欢雪。为什么?因为白皑皑的雪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物事,连每一朵雪花,都像是从天上飘落到人间的天使……”

“漫天飞雪随风飘舞,就像是位美丽女子翩翩起舞时甩动的纱裙,真是迷人的景致!要不《洛神赋》为什么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呢,我算是明白了!”

只要车队一停下来歇息,以护卫的身份守在车旁的他就会大发感慨。你说他是在自言自语吧,他的声音实在不小,好像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你说他是神经病吧,队伍行进的时候他也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论姿势和神情都比其他人气派得多,丝毫没有丢了县主和朝廷的体面。再说,他摇头晃脑的模样跟那些喜欢吟风弄月的书生也没什么分别,没准人家真有那个才情呢?

夏家的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负责仪仗和外围护卫的人也就是看个热闹,等看得多了,就连围观的兴趣都没有了。

只有面红耳赤的夏晗雪和又好气又好笑的莲儿知道他在干嘛。

每次说到“雪”这个字,萧靖都会特意用重音。什么“我很喜欢雪”、“雪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物事”,看上去是在说雪景,其实却是在夹带私货地说各种肉麻的情话。

萧靖在追姑娘的时候本不是那种特别抹得开面子的人,可现在他也看开了:夏晗雪是个很被动的大家闺秀,自己要是再不主动一点、表现得赤裸裸一点,人家恐怕一辈子都迈不过名为羞涩的门槛了!

又“借雪咏怀”了一番,他忽然想起了今早托人快马送回浦化镇的那篇报道。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出现这篇关于和亲的文章了!

第二百四十章 阴阳怪气

第二天清晨,镜报如约发售了。

身为老报友的李狗儿和赵三哥一起从附近的某家杂货铺里买到了两份镜报。

随着印刷量的扩大,镜报的分销点已遍布全城。人们再不用跑到几条街以外的店铺去买报纸,因为无论你住在城里的哪一个角落,你都能在离家不远处找到卖报的地方。

当然,以往报纸发售时那种门庭若市的景象也不见了,可报纸的销量又提高了近两成。

李狗儿嘴里叼着个烧饼,举着报纸的姿势也很老道。

原本吊儿郎当的他在读过临州的那期报道后已洗心革面了。因为之前正经读过书,所以他决定再把学业捡起来,从童生做起。要是能考个功名,那可就光宗耀祖了。

不过,虽然决意当个正经人,可有些毛病不是说该就能改的。比如,他走路的架势仍然很像个街头的小混混,一点都不像读书人。

“竟然在如此重要的位置登了和亲的事。”李狗儿咬了口烧饼,嘀咕道:“县主都走了,说这干甚?还怕人丢得不够么?”

作为老报友,他一眼就从报纸的排版看出了报社对这篇文章的重视。因为之前临州的那篇报道让他感触很深,所以他是坚决的主战派,只恨不得亲自提刀上马奔赴疆场让胡人血债血偿。

“听说送走的小娘子是夏家的闺女。”赵三哥慨叹道:“可惜,把一块艳冠群芳的倾世美玉当做石头送给了胡人。”

李狗儿没答话。他专注地读着报纸,到后来还读出了声:

“北胡与我大瑞曾为敌国。既然经过和亲两国就是‘兄弟之邦’,那我们有理由去了解这位‘兄弟’,以及我们和‘兄弟’之间的故事。

北胡是个粗犷豪迈的部族。草原上恶劣的气候和生活环境铸就了他们坚毅的性格,也把北胡人变成了天生的战士。不论在哪个部落,他们的孩子从四、五岁就开始学骑马,彼时我们的孩子还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

论勇武,北胡的女人也不输给男人。只要跨上马,她们也是能开硬弓、能连夜奔袭敌国的优秀战士。

有人做过调查:全盛时的北胡,各部的控弦之士有六十余万。如今,王庭能调动的人马只怕也不下五十万。

而大瑞则爱好和平,以教化布恩德于宇内,非是居马上治天下者。

北胡无数次南下劫掠,皆因偶遇冻馁,又不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才贸然犯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这次广灵县主远嫁大漠,定能将我中原之伦常教化、忠孝节义远播于蛮荒北疆,使北胡服王化、懂礼仪,对侵略行为惭愧无地,对我大瑞感激涕零。

今后,无论是北胡的哪一部再遇上白灾,想必都能强自忍耐,不会再南犯我大瑞的边境。

世人时常提及长乐公主和亲惨死一事,以此谓和亲不可取。可长乐公主之不幸是遇人不淑,非和亲之罪也。

此次广灵县主的夫家是车舍里部落,她未来的夫君是该部落的少主。听闻,此人年轻有为、胸怀大志,是草原上的一只雄鹰。更难得的是,他为人极是贤明仁善,还非常倾慕我大瑞的山水与人物。有此佳婿,广灵县主必能婚姻美满,为两国谱下一段世代相传的佳话。

北胡也是个英雄辈出的部族。一百年前的名将耶日壬荣,被称为‘草原战神’,至今仍被北胡人顶礼膜拜;三十年前的巴夫克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在这位名相的带领下,北胡的领土向北拓展了两千里,堪称不世之功业。

在平时,北胡人与大瑞的交往也很频繁。北胡一直精挑细选最好的牛羊送到大瑞,用辛勤的付出供全国各地的吃货大饱口腹之欲。多亏了他们,我们才有足够的牛羊肉吃。他们还把猎获的皮货卖到大瑞,帮民众御寒……”

李狗儿有点看不下去了。

当了这么久的报友,他第一次有了“撕报纸”的冲动。

这说的怎么全是胡话啊,写评论的人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总编辑也是,这种烂文章也能上版面?

再一看作者……暮雪?以前没见这人写过评论啊,名字是从“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来的么?

回头一看,赵三哥也是一副好像吃了只苍蝇的模样。

“简直荒唐至极。”他把手里的报纸卷成了一个卷,不屑地道:“北胡卖些牛羊给大瑞,怎么就叫‘精挑细选’、‘辛勤付出’了?好像他们为此下了多大心力,多关心我们的饮食似的!不过是两厢情愿的买卖,大家各取所需罢了!若没有大瑞,他们的铁锅、胭脂、金银珠宝都是哪里来的?互通有无是好事,可就算不互通,过不下去的也应该是他们吧?”

“谁说不是呢。”李狗儿赞道:“那些皮货又有我们平民百姓什么事?还‘帮民众御寒’……能买那玩意的都是富贵人家,他们就算不穿皮裘,也一样冻不死。再说,这不也是各取所需的生意么?大瑞的人又不是没给钱白拿了他们的!达官贵人穿皮裘炫耀他们的荣华富贵,草原上的贵人拿了银钱去淫乐……呵,可真是笔好生意!”

赵三哥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还有那什么英雄辈出。要是我没记错,报上说是‘英雄’的那俩人和大瑞都有梁子!他奶奶的,那可是北胡的英雄,到底有没有搞错啊?”

“还有,你听说了么?”李狗儿忽然放低了声音道:“前几天有人说,血洗了临州的那个部落就叫什么车舍里!”

表情十分凝重的赵三哥道:“这样说来,那少主定然脱不了干系。我呸!就这样一个玩意,报纸上居然还说他‘贤明仁善’,他仁善个屁!一个如此嗜杀的人,胸怀什么大志?还‘倾慕我大瑞的山水与人物’……我看,他是想杀到中原来,把我等都变成他的奴仆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曲线救国

李狗儿越说越不忿,连眉头都紧紧地凝到了一处:“这人居然还说要‘用道德感化北胡’……我朝文风兴盛、大儒辈出,教化早就播于四方,周边各国谁不仰望?可北胡……这么多年来,他们可曾有半点消停的时候?要是能感化他们,还用等到今天么?”

赵三哥鄙夷地道:“这话真不像报纸上登载的,倒像是腐儒说出来的误国之言。难道,非要让大瑞学那汉武时的博士狄山么?”

李狗儿点头道:“北胡人兵强马壮,几十万人马啊……大瑞若不修兵事,就永远是人家眼里的肥羊,人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一个县主,就算貌若天仙,又能顶什么用?广灵县主的下场,只怕不会比长乐公主强上多少,你看他未来夫君还不知道么?”

赵三哥嗤笑道:“说起县主,倒想起一事。我也听人说,北胡来求亲的人带了份‘厚礼’……据说,有五百只羊呢!啧啧,这礼物可真够贵重的!”

他用戏谑的勇气说完这句话,两人都笑了起来。只不过,那笑容中更多的是苦涩。

寻常百姓虽然更看重生计,但他们也珍视自己的尊严。和亲无非就是卖女人,这事大家捏着鼻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堂堂大国连卖女都卖得如此之“贱”,相信没有几个百姓会脸上有光。

至于李狗儿和赵三哥所说的传言……其实,早在十天前,“五百只羊”和“车舍里部落”就在民间流传开了。没人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反正这两件事也没有“宫闱秘事”那么高的保密级别,就算官府捂着不说,吃瓜群众们也早晚能从别的渠道听来。

待看到了报纸上的评论,再把它和自己听来的事相互印证,人们的心中就更有了忿忿不平的感觉。

同样的事,在京城的无数角落不断重复着。

有人愤懑,有人无奈,还有人木然。不过,大家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舆论对和亲一事的关注度逆势提高了,而且还比原来高出了不少。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报社里的人都没好日子过了。有人路过墙外时出言谩骂,有人指名点姓的要见叫“暮雪”的作者,还有人试着往墙上泼粪,结果被护院逮了个正着。幸亏董小雅心肠好,只是解释了几句便叫护院把人放走了。

跟着送亲队伍缓缓前行的萧靖明明没感冒,却经常打喷嚏,也不知是不是有太多人都在念叨“暮雪”这笔名。

萧靖最想用的其实是“慕雪”,就是“爱慕夏晗雪”的意思;可是,他又觉得搞得太露骨了不好,所以才改叫暮雪的。

文章一上来,他先抛出了“北胡威胁论”;之后,就开始装疯卖傻,用阴阳怪气又正话反话一起说的方式来间接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例如,和亲带不来和平!

萧靖当然不愿用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他最怕的就是砸报社的牌子,这么一篇让读者大跌眼镜的奇文所造成的不利影响,可能需要十篇、百篇优质报道才能挽回来。

可是,他别无选择。镜报不能直斥和亲之策,也只能曲线救国地敲敲边鼓。所幸,从舆论的反响来看,他的目的达到了。

比起完美无缺的论述,有明显漏洞的内容才是更容易被人关注和讨论的!

这就是为什么同样关于某件事的新闻,写得周正大方的报道应者寥寥,写得偶有纰漏的报道却跟帖无数。

人人都有表现欲。看到前者,人们的心态往往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了”;看到后者,人们就会一拥而上,再争先恐后地指出它上面的错处,还会把自己的发现和身边的人分享。

只不过,有些东西就是故意错给人看的。

所谓钩直饵咸,当跟帖里跳出了一大堆键盘侠的时候,作者真正的目的往往就达到了。

另外,许多看似极其平淡的新闻中往往暗藏着非常重要的信息。有时部分读者会质疑编辑“为什么要选这条上版面”?这也没办法,绝大多数情况下设题的人都比读题的人要想得多,想得远,谁也不能指望每一个读者都明白某条新闻的意义。

就好比这次,署名“暮雪”的人收获了一大片骂声,可看得明白的人自然清楚人家想说的是什么。

希望这能对夏鸿瀚的运作有些帮助吧。

今天的行程尤为不顺。才走出了不到二十里,前队就被告知“道路阻断”;无奈之下,队伍只好就地扎营。

营帐扎好没多久,忽然传来了好消息:夏晗雪想去附近的林子里转转!

葛大人闻讯不敢大意,派了三百多兵丁把那片林子搜了一遍,就差没掘地三尺了。确认没问题后,又让兵士把树林团团围住来确保县主的安全,现场可谓是固若金汤。

夏晗雪得知居然弄得如此兴师动众后怫然不悦。可是,葛大人又乐呵呵地跑来邀功,她若不去就显得耍弄了众人。斟酌之下,她也只好郑重道谢,和莲儿一起走到林中散心去了。

她身边的护卫自然也要跟去。就算进不了林子,也要在外面一起守着。

可惜,萧靖偏偏就成了那个在营地看家的,据说还是夏晗雪“钦点”的。

这妮子还真是倔,连一点点空隙都不留给我啊?

无比郁闷的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里的树枝在雪地画圈圈,也不知道是在诅咒谁。

没过多久,萧靖忽然听到了纷乱的踏雪声。回头一看,却见莲儿带着直翻白眼的夏三和另一个家丁走到了身后。

“萧公子,有事要劳烦你一趟。”莲儿客客气气地道:“小姐想吃烧烤了,你能不能把家伙搬过去?吃的东西和调料就让夏顺到附近的镇子置办,再让夏三替你看着营帐……”

自从秋游时尝过了萧靖做的烤肉,夏晗雪就迷上了那种滋味,还自己找人做了一套类似的东西。不知怎的,要去和亲的她还特意带上了这套家伙,所以迷你烤架和炭火都是现成的。

莲儿的话还没说完,她的眼前就闪过了一道虚影。再定睛一看……萧靖已经不见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萧靖的选择

待萧靖兴冲冲地搬着家伙赶到林子找到夏晗雪,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夏小姐,我来了。”他放下迷你烧烤架,颇有几分自得地道:“说起烧烤,天下只怕没人比萧某更擅长了。胡人固然擅长烤东西,可他们烤的和我烤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谁知,目瞪口呆的夏晗雪盯着滔滔不绝的他看了快半分钟,才憋出一句:“萧公子,你过来干吗?不是让你守着营帐么?”

萧靖傻了。

他巴巴地回头看了眼站在十几步外的莲儿。

莲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还是歉然地向着小姐笑了笑,又递给萧靖一个写满鼓励的眼神。

原来如此!

萧靖想起了那天晚上听到的对话。莲儿有心成全两人,基本可以认为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也就是说,这是她绕过小姐自作主张的决定……

确实如此。心地善良、怕给人找麻烦的夏晗雪就算想吃烧烤,也绝不会让人拿着东西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心里有数的萧靖笑了。轻轻点了点头,他自顾自地蹲下去摆弄起炭火来:“既然带了这东西,就要找机会用用。过段日子到了北胡,就算想烤肉吃,只怕也没那么方便了。”

本已向林外走去的夏晗雪停下了脚步。萧靖又道:“萧某并非洪水猛兽。夏小姐只当是出来赏雪的,你我二人……再加上莲儿,一起享受片刻的愉悦,就像秋游那样,不好么?打开天窗说亮话,难道不比各自憋着再把误会越闹越深要好么?”

犹豫了许久,夏晗雪才转回身走到了萧靖的面前。

今天虽然没下雪,却一直阴着天。不知怎的,忽然有几缕阳光穿透云层的空隙,撒到了林间的小块空地上。

“这才对嘛。”萧靖一边生火,一边朝着自己拎来的小板凳努了努嘴:“你先坐,我来收拾,一会儿等东西到了咱们就开烤。”

“还是你坐吧。”夏晗雪轻声道:“让你拎东西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萧靖失笑道:“我坐下了,又怎么生火啊?引火的东西脏,碳还有点受潮,这活还是别让女孩子干了。你赶紧坐吧,反正我也坐不了。”

夏晗雪这才依言坐了。

过不多时,夏顺就送来了食材和调料。队伍往往会在靠近集镇的地方扎营以方便采买,所以他带回来的东西还算丰富。

羊腿肉、牛肩肉、馒头片、大蒜、干玉米……眼下是冬天,这年代没有大棚又没有太好的贮存方法,能找到的蔬菜少得可怜,有这些东西吃就算不错了。

早就准备好的萧靖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上阵了。不一会儿,阵阵香气就飘散到了四周,连站在一旁当花瓶的夏顺都没忍住咽了下口水。

“知道你最爱吃烤韭菜、烤蘑菇,可惜这季节都没有。”萧靖把烤得肥美香嫩的牛肩肉夹给夏晗雪,微笑道:“你尝尝,我换了一种酱,应该比上次还好吃些。”

夏晗雪轻轻咬了一口,含笑点了点头。

“莲儿也来。”

萧靖又很是周到的给莲儿也弄了不少吃食,甚至连远处的夏顺都有份。

“萧公子。”还没吃多少东西,夏晗雪便鼓起勇气开口了:“此去北胡前路漫漫,你又何必一路同行?爹爹也说你若觉得不便就回京城……依奴家看,你不如回去吧?”

萧靖笑道:“经常出远门,我都习惯了。既然还没见识过草原风光,何不顺路去看看?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说着,他又递过去一块馒头片。

夏晗雪咬了咬唇,坚持道:“报社总不能少了你,若因为我拖累了大家可不好。”

萧靖不以为然地道:“就算我不在,小雅她们也能做得很好,你就不用操心了。”

夏晗雪起身很是发愁地望着他,顿足道:“这趟和亲没那么简单,很可能会有危险。萧公子与此事无关,就不要牵连进来了吧?”

“我知道有危险啊。”萧靖淡淡地道:“要是没有危险,我还不来呢!呵,我倒要看看,这北胡到底是不是三只胳膊三条腿的怪物!”

说罢,面露喜色的他又涎着脸道:“莫非,你在关心我?哎呀,那可就多谢了,我太感动了……”

无言以对的夏晗雪默默坐回了椅子上。

莲儿看了看两人,十分乖巧地走到一边和夏顺聊天去了。临走,她还意味深长地对着萧靖笑了笑。

“有句话说得很在理,叫自助者天助之。”心领神会的萧靖收起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道:“你要是放弃了,别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就算是运气,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他随手扒拉了一下炭火,又道:“我的家乡还有句话,叫‘危机往往是转机的开始’。这次和亲看似凶险,可如果走过去了,你我的人生可能都会有新的变化……不瞒你说,我还稍微有点期待呢。”

夏晗雪仍然保持着沉默。

萧靖忽然咧嘴一笑,道:“而且,这和亲对我还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至少,我天天都能守在你身边了!”

夏晗雪轻轻垂下头,黯然道:“萧公子,奴家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不值得这样。你有远大的前程,还有很多朋友,又何必陪着我以身犯险?”

萧靖摇摇头,轻笑道:“是,你说得没错。这世界上值得我珍惜的东西太多了,不管哪一样都是那么珍贵。可是,如果非得选出我最珍视的,我当然会选择……最喜欢的女孩子。”

夏晗雪的头垂得更低了。萧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道:“事业没有了,可以从头再来。男儿所到之处便有青山,怕什么?朋友疏远了,可以想办法弥补。我也相信,大家都能理解我的作为……他们心里何尝不是藏着一个深深牵挂的人?”

说罢,他离开了烤架,缓步走到女孩前面蹲下身,柔声道:“可是,如果你有个好歹,我去哪儿再找一个夏晗雪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嫣然

夏晗雪缓缓抬起了头。

萧靖的眼神十分清澈,眸中满是柔情与怜爱。

才对视了一瞬间,她突然起身慌张地跑开了。萧靖回头一看……还好,她并没有逃掉,只是怯生生地站到了烧烤架的后面。

见对方的目光还在穷追不舍,夏晗雪撇嘴嗔道:“再不翻面,这肉就糊得没法吃啦!”

萧靖笑了。

夏小姐想干活,那就由着她好了,反正我还没吃东西呢!

萧靖笑吟吟地端起一个盘子,又把盘子往前一送。夏晗雪倒也配合,她飞快地放进去几块烤得很好的肉,估计是想用吃食堵住某人的嘴巴。

“嗯,我是应该多吃。”萧靖将一块肉送进嘴里,深情款款地道:“到了北胡,我就是你身前的盾牌。我长得结实些,你也更安全点。不用客气,把烤好的肉尽可能地给我吧!”

既然已决定走无赖路线了,就要贯彻下去!

夏晗雪叹了口气,用还算熟练的动作放上几块肉又涂了些酱汁,幽幽地道:“你只是现在才这么想罢了。萧公子,你真的应该留在浦化镇……”

萧靖摇头道:“你就别跟我说这个了。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没有一起出来,等过了几年、十几年,就会把你忘掉?到时候,就算我还会难过,也是木已成舟了,对不对?”

夏晗雪瞪大了眼睛。显然,萧靖猜中了她的说辞。

稍微定了定神,她才道:“即便奴家不在了,表姐也还在的。表姐对你怎样你不会不知道,将来你可以和她结成鸳鸯眷侣,双宿双飞。若是你有什么危险,表姐她……”

说着说着,夏晗雪的眼圈红了,拿着夹子的玉手都随着身子在颤抖。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关心子芊?”萧靖柔声道:“先把眼前难关的捱过去,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难道,就因为要成全我和她,你就可以白白地去送死了?”

他又一次靠近了夏晗雪:“所以,你也别再赶我走了,好吗?自打认定你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了,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再离开你!活,我们就一起回去;死,我们就共赴黄泉,一路上也算有伴。你不必为此而歉疚,这是我自愿的,因为我喜欢你!我绝不能看到你受到任何伤害,谁想动你一根汗毛,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不需要感激,也不想让你为了报答我而怎么样。我想要的,是个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着我的夏晗雪……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这份心意,并且你也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了我,那么……我们才可能在一起。在那之前,我愿意等!我想让你好好的,若是在我们被时间或死亡分开的前一刻,你才理清了思绪……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萧靖越说越动情。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夏晗雪白腻的手,他自己的手也蠢蠢欲动地晃了两下。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丢掉手里的一切,再一把抓住姑娘的柔荑,握紧它……在萧靖看来,那才是诉衷肠的正确姿势。

只可惜,夏晗雪还没有明确的表示。他若是突然来这么一出,便会唐突了毫无准备的女孩,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她,还需要时间。

“好了,正事说完了,咱们来说点轻松的。”萧靖放下盘子又拍了拍手:“酱汁抹得不错,可还差了些意思。你看啊,要是往旁边抹一下,这后面也能蘸到……”

夏晗雪轻轻“嗯”了一声。她照着萧靖凭空比划出来的动作做了一下,果然比刚才好了不少。

萧靖赞道:“很棒。可是问题又来了,虽然该抹的地方都抹到了,但酱汁抹得厚薄不均啊。这样烤出来,口感会有点奇怪。来,我给你做个示范!”

夏晗雪乖乖地递过了手里的工具。萧靖把烤得实在没法吃的几块肉丢进了袋子里,又摆了几块新鲜的上去,耐心地道:“你看,酱要这么刷才好。嗯,现在外面天冷,冬天在户外烧烤一定要注意:比如这块肉吧,它有点冻上了,烤的时候可以适当多烤一会,要不然很难熟;另外,你放上去烤的东西太多了,这季节可不比夏天!食客们吃东西的速度有快有慢,下嘴稍微慢点的还没怎么吃呢,盘子里的东西就凉了。你应该看着大家的胃口尽量安排好,宁可让人等,也别让人吃凉的……”

萧靖低着头很认真地讲了一大通,侧目一看,夏晗雪已不在身边了。

他错愕地抬起头,却发现夏小姐站到了他的对面。

像个小馋猫似的夏晗雪轻轻巧巧地把盘子递向他,嫣然一笑……

广灵县主逛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答应了人家之后又怕她的着凉受冻的葛大人十分担心,干脆亲自在出口处迎候,就差没带上郎中帮县主当场诊个脉了。

所幸,夏晗雪没什么异样。更难得的是,她的心情不错,别人甚至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点笑意。

葛大人捋须微笑着,暗忖道:果然不能整天圈着她啊,该放风的时候,还是要让她出来走走才好!

回去以后,夏晗雪就闷在营帐里,再也没出来。倒是萧靖没闲着,他一头扎进了兵丁们驻扎的大营里,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曹驰。

“萧哥来啦?”刚看到他,曹驰便嘿嘿一笑:“有啥事找俺呀,是不是小嫂子遇到什么麻烦了?”

萧靖翻了翻白眼。夏晗雪被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能有什么麻烦?那葛大人殷勤的就跟伺候自己娘似的,有什么事需要咱俩这种小角色来沟通的?

他走到曹驰面前,小声道:“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帮个忙,你有时间不?”

曹驰搔了搔头:“只要没有差事、没有营禁的时候,都没问题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有些弟兄都跑去镇上寻欢作乐去了,也没见有人管……”

话音刚落,面露喜色萧靖便拉着他飞也似的跑掉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灰狼与小白兔

送亲的队伍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了一个多月。

萧靖一点都不嫌走得慢,恰恰相反,他还很享受这过程。

只要能和夏晗雪在一起,哪怕每天的内容就是抽冷子和她说句话,再看着矜持的她满面红云地背过头去,那也是极好的。

有萧靖在,夏小姐确实放松了很多。她的生活不再那么无趣了,在这死气沉沉的路上,她也有了短暂的、可以忘却所有烦恼的欢乐时光。

但,该来的总会来。时间无情地流逝着,它并不关心别人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这一天,和亲的队伍总算来到了边关。一行人在漳曲关下住了五天,去草原上联络的人就回来了:胡人说,七日后派人到漳曲关北十里处迎亲!

消息一到,整个队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清点物资、迎亲仪式的排练、与边军的协调……各种事快把葛大人逼疯了,这也应该是他带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时期。

相对的,夏晗雪就要轻松多了。除了参与排练,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她做的。于是,她和莲儿便窝在军镇为她准备的一间小院子里,过上了或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

“这是谁做的呀?”

一大早走出屋,她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个雪人。看了看莲儿,很显然人家也不知道答案。

夏晗雪走到近前看了眼,忽然动了动嘴角,又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她缓步走出院门,只见门口有个人正在打瞌睡。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的鼻子忽然抽动了两下;很快,他就睁开了眼睛,微笑道:“醒了啊?早上好!”

夏晗雪嗔道:“萧公子,你既然说要当护卫,就专心在外面守着好了,干嘛还跑进院子堆了个雪人?要是让人看到了,指不定会说什么闲话呢。”

守在门口的正是萧靖。他挑了挑眉毛,道:“放心吧,谁大晚上的往这里跑?根本就不会有人看到的!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进院啊,你们没发现墙角还有半个雪人么?那是夏三做的,半截他说做得不像,就踹掉了。”

两女回去一看,果不其然。望着那半个雪人,莲儿的表情很复杂;看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估计夏三要倒霉了。

夏晗雪很是委屈地撇嘴道:“你堆就堆吧,还胡乱写什么?居然在雪人身上写了‘夏小姐’三个字……你说说,人家有这么胖么?再说……你用啃剩下的鸡骨头当雪人的嘴巴,是什么意思啊?”

说着,她还特意走到雪人身边,想从它腰身两侧拂下些雪来,好让它显得瘦一些。可是,立了半宿的雪人早就冻得十分结实了,又岂是她那纤纤玉手所能搞定的?

萧靖搔了搔头。女孩子果然都很在意自己的身型,无论古今概莫能外啊。

他走到雪人旁边蹲了下去,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像做冰雕一样给雪人瘦着身。他一边弄,一边道:“你这种‘纤腰盈盈一握’的女子,跟‘胖’这个字实在没什么缘分。可是,堆雪人的时候不是堆得圆一点才好立住么?是我疏忽了,应该给你加工一下再走。至于这雪人的嘴嘛……”

萧靖嘿嘿怪笑了两声,取笑道:“就你这小馋猫,用鸡骨头有什么不合适的?简直再合适都没有了!不止嘴巴,要不是冬天没有新鲜蔬菜,我就找根胡萝卜来当雪人的鼻子。嗯,原本我想过用萝卜干,可那玩意长得太不像样子,用了又糟践东西,所以就算了……”

夏晗雪越听越不高兴。忍无可忍之时,她干脆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雪,连雪球都懒得攥的她直接对着萧靖一扬手……

飘飞的雪沫瞬间就迷了萧靖的眼睛。他鼓唇弄舌地说得正得意呢,嘴也难免张得老大,于是又有无数雪沫飞进了他的口中。

“咳、咳……好哇,你居然敢戏弄本座!”他弯下腰用双手攥了个非常结实的雪球,目露凶光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妮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哇!”

夏晗雪低呼一声跑向了一旁。萧靖作势要丢出雪球,可看到莲儿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又讪讪地把雪球放下了。

莲儿一向是很护主的。她没挡在夏晗雪身前,就是因为她知道萧靖根本就不舍得打!

既然都被人家看穿了,他萧某人还有做戏的必要么?

想了想,萧靖也依样画葫芦抓起了一把雪。他抬头扫了眼晃动的树枝,义正辞严地道:“我萧某人可不是易与的!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就不用雪球这么暴力的东西了。嗯,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话音刚落,他就扑向了已退到墙边的夏晗雪。夏小姐被吓坏了,她本想闪到其它方向或干脆跑回屋去,可对方的来势实在太猛,她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机会。

又是一声惊叫。

这一下比刚才的音量大了不少,在院子附近守着的三个夏家的家丁都听到了。可惜,其中反应最大的人也不过是抬了下眼皮,就好像这声音根本不是自家小姐发出来的。

在送亲之路的后半段,他们对这光景早已见怪不怪了。

院子里,萧靖停在了距离夏小姐才一丈多一点的地方。

如果说玉雪可爱的夏晗雪穿得像只小白兔,那么,萧靖就是大灰狼了。

大灰狼阴森地笑着,小白兔则缩着身子不敢直视他,也不知道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是否给了大灰狼变态的快感。

对着天空大笑两声后,大灰狼把手一扬,无数的雪沫就飘向了……

他自己。

因为萧靖摆着恨不得鼻孔朝天的姿势,所以这次倒霉的不光是眼睛和嘴,还有鼻子。

听到了他的惨叫和咳嗽声,夏晗雪才怯生生地抬起了头。

看到萧靖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惨相,明知不该笑的她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最后,干脆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咳得“十分激烈”的萧靖偷眼看了看心上人。那灿烂的笑靥让人如痴如醉,他差点就把咳嗽的事抛到爪哇国去。

就在这时,有个家丁跑进来急火火地道:“小姐,不好了!听说,接亲的北胡人提前到了!”

夏晗雪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第二百四十五章 坏了!

见夏晗雪没动静,那家丁又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北胡接亲的人到了。葛大人正忙着张罗,他让小人来传话,说让小姐赶紧过去,一会儿就出发……”

夏晗雪用力咬了下唇,才缓缓点头道:“知道了。莲儿,收拾一下东西吧,咱们等下就去找送婚使。”

神色黯淡的莲儿轻声应了。

亲眼看到夏小姐脸上甜美的笑容变成了坚毅又感伤的神情,萧靖心里一阵难过。他稍稍靠近夏晗雪,柔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逃不过,那就勇敢面对吧!记得,无论到了哪里,我都在……”

夏晗雪微微扬起嘴角,朝着他点了点头。

萧靖报以温柔一笑,继而快步走出了院子。

看来,夏家的工作没起什么作用。

这一路上萧靖发了九篇评论和报道,每一篇都有很深的用意,也获得了较大的反响。据一批批送信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京城里关于和亲的议论越来越多,就连许多名士都开始有意无意地谈及和亲的决定了。

可惜,夏家动作慢了些。尽管队伍在向北的路上因为种种耽搁走了一个多月,夏鸿瀚还是没能力挽狂澜,让朝廷收回成命。

不过,也不要紧。夏鸿瀚本来就说过:关注这件事的人太多,他也只能勉力一试,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所以,萧靖老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事实无法改变,一切只能靠自己!

一个时辰后,送亲的队伍集合完毕。

葛大人一声令下,千余人在边镇向导的带领下踏上了草原。

很多士兵又紧张又兴奋。兴奋的是,按照双方商定的规矩,他们只负责把县主送到边境上,等到北胡人来接亲就可以南返了;紧张的是,北胡人在他们的眼中如同虎狼,如果在接亲的过程中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大家的性命就……

历史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九十年前,大瑞还有和北胡在边境定期沟通会谈的机制。就在那一年,北胡的一个部族忽然发兵血洗了大瑞的使团及护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胡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这也是众人在出发前就感到担心的原因。尽管漳曲关的守将同意接应,可人家守关的责任更重,反正到现在为止,士兵们也没在身后看到一人半马。

万一北胡人有什么异心,人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

还有些人面无表情,跟葛大人一样摆着张臭脸。因为,他们是等礼成才返回中原的。

县主本就嫁得如此没有尊严,如果她出嫁的时候再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还像什么话?

礼部的同僚之所以认为葛大人凶多吉少,就是因为他不仅要把亲送到,还要等到一切都完事了才算完成任务。

伴君如伴虎,但伴着北胡人或许更凶险。相对之下,葛大人宁可留在陛下身边当个弄臣,可惜他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也没这机会。

既然送婚使要去草原腹地,身边又怎能没有护卫?于是,这千人的队伍在出发前就选出了一百个人,这些人将作为随从与葛大人同行。

话又说回来,这百人里虽然有人不愿去,但也有些不惧北胡的血性汉子,更有曹驰这样的战争贩子。

所以,萧靖才打算在带着夏晗雪跑路的时候借用曹驰的力量。

至于家丁们,他们是必须一路跟过去的。而且,还有不少人希望留下照顾小姐,这不仅是职责所在,也是一份心意。

十里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队的人就看到远处的天边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点。越往前走,它们就会变大些,直到……那一排排小点全都变成了雄壮的北胡骑兵。

以前只在和电影里见过这种场面的萧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这数量,怎么也得有一千多人吧?

北胡人的军阵极有威势。从萧靖所在的位置,依稀可以看到一张张比天气还要冰冷的面孔,阵阵肃杀之气让人心惊胆战。

他毫不怀疑,只要对面领头的人一声令下,那些铁蹄就会奔来把送亲的队伍踏成齑粉!

看到这阵仗,底气不足的人不光是萧靖。除了曹驰这样的家伙,很多久疏战阵的京营士兵都生出了怯意。

整个队伍也随之越走越慢。最后,所有人都停在了距离北胡人百步远的地方,这也是双方事先约定的规矩。

在葛大人的催促下,一名骑兵打马上前,高声问道:“前面可是来接亲的车舍里部落的人么?”

没人回答。北胡军阵前,骑着高头骏马在头前傲立的汉子一挥手,马队的全部骑兵便缓缓催动马匹,向着送亲的队伍走来。

“坏……坏啦!”面如土色的葛大人惊叫道:“北胡人这是要杀人么!段千户,快,派人向漳曲关求援!对了,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赶紧结阵御敌啊!”

说着,他还试图拨转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开溜。

就在这时,一只结实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葛大人,你胆子也太小了吧?”来自漳曲关的向导贺百户无语地道:“百步的距离太近了,骑兵冲过来就是一眨眼的事。这又不像两军对阵相隔甚远的时候还要先小跑一阵节省马力,他们要想动手的话直接冲就是了。

再说,咱这有一千多人,又不是一千多头猪,就是全放下武器让他们杀,也得杀上一会吧?若我们稍作抵抗,他们也免不了损失。北胡人擅射,若真动了杀机,随便一阵箭雨过来咱这就要倒一片人,他们又何必这么慢悠悠地往上走?”

他翻了翻白眼,又道:“还有,对面领头那人确是车舍里部落的将领。有些胡人一向看不起汉人,他们会对我们冷眼相待也没啥,问话不应声什么的更是稀松平常。他们要想打,刚才那小子早就被一箭射死了,您就放心吧……”

葛大人这才镇定下来。那段千户其实也吓得不善,不过他不好歹是个军人,轻咳了两声后,脸色就恢复如初了。

萧靖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北胡人,右手死死地握住了刀柄。

第二百四十六章 接亲

北胡人终于来到了跟前。

强自镇定了许久才平复了心情的葛大人催马上前,鼓起勇气拱了拱手道:“我乃大瑞送婚使葛元。足下何人,可是奉命来接广灵县主的么?”

带头的大汉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打马前行。葛大人楞了一下,把马头稍稍向他行来的方向拨了拨,提高了声音道:“足下何人,可否见告?”

虬髯的汉子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你是什么东西,配问我的名字么?”

说罢,他就又一次目视前方按辔徐行,华丽地无视了尴尬至极的葛大人。

葛大人这样的文官虽然胆小怕事,却也有些书生的傲气,至少还知道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被人如此羞辱,便是佛也有火,何况是他?

强自忍耐了几秒,怒气冲天的他便忍不住要发作了。就在此时,段千户悄悄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衣襟,又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尊严与性命,到底孰轻孰重?

一番权衡之下,葛大人终于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垂下了头。

在给葛大人做完讲解后一直没开口的贺百户忽道:“阿古莱,是你来接亲啊?”

他这一问,也算是给送婚使解了围。傲气冲天的汉子侧目看了看他,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这笑容就持续了一秒多点,可这还是别人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友善的样子。

贺百户点了点头,又道:“今天要不是送亲,真想和你……嘿嘿。”

阿古莱又笑了笑,惜字如金地道:“彼此彼此。”

随便闲扯了这么两句,贺百户也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阿古莱已接近了县主的车驾。

北胡人根本就没把送亲的人放在眼里。他们径自穿进了队伍里,所到之处,兵士们纷纷自觉自动地让出了一条路。

送婚使大人和千户大人都没了主意,当兵吃粮的人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跟着阿古莱前行的有数十人,剩下的北胡人都在离队伍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瞪着这群在他们眼中弱得像猪猡一样的汉人。

葛大人使了个颜色,贺百户连忙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低声问道:“这北胡人是什么来头?你和他很熟么?”

贺百户应道:“大人,此人乃是车舍里的一员悍将。我随边军在战场上与他交手过数次,所以才认得。”

葛大人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还和敌人如此熟络,是何道理?”

贺百户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边境上打打和和乃是常事。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长了也就熟络了。有时候两军在关上关下对峙,只要不是生死相搏,没准骂着骂着还能聊上几句……这阿古莱是敌人没错,我还有兄弟死在他手里,可摸着良心说,他上了战场也是条硬汉子。嘿,我在阵上还和他拼过刀呢!虽然我刀法不如他,可也给他身上留下了记号……”

说起当年,他越说越神往,连声调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今天不是两军阵前,和亲又是件喜事,自然不比寻常。若下次再交锋,我还是要取他的性命,他也一定想杀我。到时候,必要和他分出个公母来!”

葛大人摇了摇头。类似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自古以来也有不少身为敌人却互相敬佩的故事,可他一个文员实在无法理解武人之间这种前一刻还生死相搏,后一刻却又惺惺相惜的奇怪情感。

罢了,边军诸如走私之类的潜规则多了去了,他根本就没兴趣管闲事,眼下他只想在完成任务后平平安安地回京城去,其它的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再定睛一看,他又愣住了。

在葛大人看来,既然阿古莱是来接亲的,那么他至少要到车前给县主问个安。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人家根本就没理会夏晗雪,而是径直走向了车队的后方。

那里,是押运嫁妆的地方。

“给我滚!”

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之后,看守嫁妆的兵士都逃到了一边。有个胆子小的还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围的北胡人见状纷纷放声狂笑,队伍里的许多人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带上东西,走!”

阿古莱大手一挥,北胡士兵们熟练地赶起了牲口。不多时,拉着各类财物的那十几辆大车便来到了队伍外面,慢慢悠悠地向着北胡军阵的方向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目瞪口呆的葛大人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就……就是来拿嫁妆的?”

见多识广的贺百户叹了口气,道:“看起来是了。从这架势看,北胡人对和亲半点兴趣都没有……”

葛大人怒了。他义愤填膺地道:“两国商定之事岂是儿戏?他们说是来接亲的,可拿了财物就走……这还把我大瑞放在眼中么?他们要是走了,广灵县主可怎么办,难道要人生地不熟的本官将她护送到车舍里部落的大帐去么?”

愤怒归愤怒,他仍然不敢有所表示,这话顶多就是跟贺百户发发牢骚而已。

忽然,有个士兵从人群中冲出来拉住了一条马缰,高声道:“谁让你们把车赶走的,送婚使葛大人还没发话呢!”

一直在玩消失的段千户终于现身了。他催马上去兜头就是一马鞭,怒道:“谁让你说话的,这儿轮得到你自作主张么?快放手!”

他这一下留了手,可那士兵的脸上还是多了一道血痕。

以笔直的站姿守在夏晗雪车边的萧靖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嗯,果然是曹驰!

曹驰虽然没还嘴,却也没放手。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段千户,似乎在等待人家改变命令。

“叫你放手,没听到么?”怒极的段千户拔出了刀:“若不听军令,我现在就砍了你!”

曹驰的脸上闪过一抹悲伤。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一声颇具代表性的憨笑之后,他轻轻放开了手,又低着头走回了队伍里。

“算你识相。”

阿古莱回头看了眼段千户,又把目光投向了葛大人:“你就是那什么送婚使吧?我有话说,你乖乖听好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扬长而去

葛大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他在礼部虽然是个没什么地位的人,可同僚之间也算友善,至少没人会当面对他这种存在感很差的老好人发难,有什么事大家嘻嘻哈哈的也就过去了。

哪像北胡人……这群不知礼数的家伙!

葛大人气得够呛。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平静地道:“足下有何指教,直说便是。”

他认为自己也算是个使节。既然是使节,就不能失了中原王朝的礼仪与气度。

阿古莱晃荡着马鞭,似笑非笑地道:“老子的事办完了,这便回去交差,此番北上有劳尊驾了。”

他说的话很客气,可他的语气非常戏谑,根本就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

“那,和亲怎么办?”气得快要发疯的葛大人一字一句地道:“此事是北胡的使者到我大瑞向陛下提起的。陛下念在尔等有亲近之意,又是真心倾慕中原的风土文化,才让广灵县主下嫁北胡。从方式到时间,从礼仪到细节,哪一样不是双方商定好的?如今,你只取走嫁妆却对广灵县主不闻不问,到底是何用意?”

以文人的口气来说,如此说话显然已算得上质问了。

可惜,阿古莱根本不鸟葛大人。他嗤笑了一声又懒洋洋地搔了搔头,应道:“非是我不想管,是大瑞给的嫁妆太多了。我就带来了这千把号人,而你运来的东西有十几车,光是护卫这些就极是吃力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县主?你也知道,草原上并不是只有我车舍里一个部落,到处都是强敌环伺……万一有人觊觎财物出来硬抢,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葛大人不仅悲从中来。

嫁妆给得多是我们礼数周到,难道这还是错了?

千余人护送十几辆车,平均一辆大车需要八、九十人来看守?即便如此,再加上夏晗雪的车又碍什么事!

车舍里部落拥有几乎能和北胡王庭分庭抗礼的实力,附近大大小小的部落早就被它像大鱼吃小鱼一样吞噬殆尽了,又有谁能劫他们的东西?即便是活跃在边境地区的凶悍马匪也没这胆子:没事得罪草原的无冕之王干吗,嫌自己命长么?

葛大人忍气吞声地道:“那,由本使带着大瑞的护卫来护送县主,与将军同行,如何?”

阿古莱摇头道:“不妥。我急着回去复命,时间紧得很。你的人有几个走过冬天的草原?我就算带着车队,也会比你快上不少,哪能让你在后面拖累?”

葛大人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粗声粗气地道:“你也知道本使是第一次踏上草原,这么做事岂非有意刁难?若我等找不到路误了佳期,又或者在这草原上有什么万一,这和亲之事要不要继续了?”

阿古莱的脸色慢慢转冷了。他靠得离葛大人近了些,用威胁的口气道:“你看着办吧,反正这事不归我管,你要回去也由得你。不过,既然和亲是贵国皇帝钦定的,你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旨意办理。否则……嘿嘿。”

说罢,他拨马就走,根本没给人开口的机会。

阿古莱没说错,他的队伍确实非常擅长在冬天的草原上行进。不一会儿,一千余人连带十几辆大车便在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茫然无措的送亲队伍。

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

像丢了魂一样的葛大人不停地念叨着“岂有此理”四个字。虽然对北胡人的凶悍早有心理准备,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想扯着脖子高喊一句:老子受够了,老子不干了!

虽然没有杀身之祸,可来迎亲的人居然拿了嫁妆就走,这差事还怎么办?

阿古莱也够狠的。他知道葛大人是送婚使,一旦差事办砸了皇上追究起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所以做起事来肆无忌惮,反正大瑞朝的人手里没什么筹码。

朝中的重量级人物畏北胡如虎。如果因为和亲失败导致战云再起,那他们还不把葛大人生吞活剥?弃市什么的肯定难泄心头之恨,估计要么是腰斩,要么是凌迟……弄不好,他的家人也要被牵连进来。

如果坚持把人送到后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就是北胡人的责任了,毕竟到时候他就是个见证人,没什么需要他主持的工作。万一不幸殒命在茫茫草原上,朝廷还有可能把他追认为忠烈,他的家人就算没赏赐,也绝不会被人为难。

如此一来,他还有选择么?

心意已决的葛大人松开了拳头,心中却依然忿忿不平:本官虽没见过公主,可一生中也算阅女无数。广灵县主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女子,论容貌才情、性格为人,只怕皇族之中都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人来。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佳丽,嫁到哪里都应是婆家的福气,北胡人居然弃之如敝履……难道,他们只喜欢好生养的粗壮女人么?

面北而站的萧靖正好能看到葛大人的脸。

要说他没有侥幸心理,那肯定不对。他何尝不盼着送婚使爷们一回,真正拿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劲头带着送亲的队伍回返,再将北胡人的不义公诸天下?

可惜,这事不太可能发生。能爬到葛大人这个级别的没有傻子,随便权衡一下,他就该知道何去何从。

现在看来,北胡人根本就没有和亲的诚意。夏晗雪一旦到了车舍里部落,极可能重蹈长乐公主的覆辙;那时,所谓的和平就是个屁,侵略者的铁蹄一定会再次踏上大瑞朝的土地。

与北胡人和亲不可能换来和平。难道,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要用夏晗雪的鲜血再证明一次?

绝不!

葛大人在心中狠狠地把北胡人鄙视了一番,慢慢找回了几分优越感。待怒气渐渐平复,他才恳切地道:“胡人已经走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自然是对段千户说的,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太可能带着区区的一百人找到二百多里外的车舍里部落去。

“打算么?”段千户咧嘴一笑:“自然是回京城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少陪了!

在葛大人的概念里,段千户应该拍着胸脯应上一声:“大人且放宽心!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是朝廷交办的差事,末将绝不推辞!”

之后,他才好上去激动地拉着人家的手,上演一出“文武齐心报国”的好戏。

谁知道,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个让人快哭出来的答案!

葛大人才舒展了没多会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段千户,你这是何意?北胡人已然耍了我们,为了朝廷的体面,你就不能率兵继续护送本使北上么?”

段千户咧嘴一乐,露出了一口黄牙:“非是我不愿尽心办差,而是大队人马实在不宜北上。大人请想想,咱们这送亲的队伍自京城出发一路向北,沿途补给靠得是什么?不就是各处州县么!若在漳曲关驻留,也能吃边军接济的粮草,总不至于填不饱肚子。可要是踏上草原呢?

这一千多个弟兄人吃马嚼的,是多大的靡费?这可不比守在关里,所有的粮秣都要靠咱们自己运输!如果是您带着个百人的小队,尚且不至于太麻烦,毕竟人头不多,拉的粮食够自己用就行。可若是千人的队伍自带粮食……漳曲关愿不愿意拿还不说,这队伍也就别走了,天天就守着粮车在烂泥里过日子吧。

我是个武人,读的书不多,可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眼下正是草原闹白灾的时候,那些没什么实力的小部落能安生么?是,它们现在大都臣服于车舍里部落,可如果它们打劫了我们,就以今天接亲这事来说吧,您觉得车舍里会管我们的死活么?

再说,这么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人家的地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大人您想想,要是一千多北胡人进了大瑞的国境,哪怕他们有正当的名义,大瑞的驻军能放心么?北胡人天性凶悍,要是看这队人马不顺眼,真没准派兵把咱围了。要是百余人的小队就不会被胡人所忌,反而更安全些。哎,如果我带兄弟们和您同去,那不是护卫您,而是害了您,请大人明鉴……”

“够了!”几近崩溃的葛大人怒斥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想随本使一起去车舍里部落?段千户,你不要忘了,这送亲队伍是以谁为首的,你想不去也不行!”

虽然嘴上很强硬,可葛大人也知道人家说的句句在理。不过,人是自私的动物,总觉得“人多有照应”的他还是盼着能多带些人上路。

听到他的话,段千户不急不恼地道:“大人,为国尽忠的道理末将也懂,继续往北走也确实能维护朝廷的体面。可您也看到了,我手下的兄弟们人困马乏,早就走不动了,如之奈何?要是催促得紧了,万一哗变可怎么办?说实话,大家一路上已经有不少怨言了,假如真闹起来,末将也不一定能弹压得住啊。

哎,要是可以,末将很想和大人您共同进退,一起到那什么车舍里部落逛一逛,挫挫他们的锐气。可是,手下的人都不愿去,单就我一个人过去也没什么用处啊……”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兵士几乎全都听到了。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队伍都鼓噪起来:

“千户大人说得对啊!我等是奉命护送不假,可深入草原却是决计不行!我是北方人,知道冬天的草原有多凶险,万一粮草不济,让人喝西北风么?到时,这一千人全要葬送掉!”

“送婚使忒也小瞧人,咱是没胆量上草原的人么?当然不是!嘿,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胆子小,得有人帮着壮胆才敢去那车舍里部落,你说是不是啊?”

“咱都派了一百弟兄护送了,他还想怎么样?千户的话在理,人多了也不顶用,还容易被胡人盯上,不如一小队人马悄悄地走……”

“他娘的,老子原本吃香喝辣,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结果却摊上了这么个倒霉差事!摊上也就算了,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算是当兵的本分,可居然还有人想让咱跟他深入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我呸!想拉老子当垫背的,门都没有!”

怨愤的声音越来越大,葛大人的脸都白了。偏偏,段千户又要雪上加霜:“大人,末将想起一事:出发那天,我好像听到宣旨的公公私下给您传过陛下的口谕,说为了避免因军马入境导致纷争,大队人马尽量不要深入北胡,不知可有此事?”

葛大人彻底没招了。

当日段千户去整队了,他就以送婚使的身份独自听了这道口谕。没想到,人家不知怎的听说了!

虽然口谕说得是“尽量不要深入”,这并没有封死葛大人的路,但在草原上发生争端绝不是小概率事件,他实在没胆量冒着捅娄子的危险带段千户他们过去……这不是又给自己加了条罪名么?

“算了,你走吧。”

葛大人无力地挥了挥手,脸色忧郁得让人心疼。

段千户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那,末将就带着儿郎们南返了。请大人保重,希望他日还有缘再见。”

话音刚落,他拨马向回走去,原本肃然的脸也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在他的吆喝下,除了早被选出来要继续北上的那一百人,其他人都兴高采烈地转向了来时的方向。

咬牙切齿的葛大人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幸亏有个随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走,先回漳曲关去!”他用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总要弄些粮草车辆,再做计较……”

说罢,他又望向了贺百户,道:“你又怎么说?本使的队伍里连上过草原的都没几个,更不用说大冬天的去那车舍里部落了!若没人带路,只怕都要死在路上。哎,你想来也是不愿去的,关里的兵丁怕是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且回去吧,大不了本使高价请个牧民就是……”

贺百户却笑了笑,正色道:“大人,我愿同往!”

第二百四十九章 铁骨铮铮

某个瞬间,葛大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这个人人闻北胡而色变的年代,居然还有人愿意主动当向导上草原?更何况,要去的是最凶残的车舍里部落!

他激动地抓住贺百户的手,颤声道:“如此便有劳你了。这一路上,葛某战战兢兢、唯恐做下半点错事误了差事,实在苦不堪言。如今到了边关,本以为万事大吉,结果北胡人无义、随队的官兵也……哎,若非足下,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葛大人不自称“本使”或“本官”,就表示他放下了架子,对贺百户是真心结交。也难怪,总算遇到一个靠谱又懂事的了,他会激动也是理所当然的。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久闻边军不仅作战勇猛,而且有胆有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贺百户真乃英雄也,等葛某的差事办完回到京里,述职时定要写明你的事迹,好好叙一叙功劳,争取为你讨个嘉奖来……”

葛大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段,无非是各种封官许愿。说来也奇怪,半个时辰前他还很看不上边军这群丘八,这会他倒把人家高高在上地供了起来,就差没给烧上几柱高香了。

说完了以后,他特别留意了一下贺百户的表情。本以为人家会感激涕零地“纳头便拜”,谁知贺百户只是淡淡一笑,道:“大人太客气了。贺某之所以愿意当向导,非是贪图富贵,而是为了一口气。

此去的凶险大人也很清楚,若命都没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我还要什么身后的荣华?

贺某就是想让您知道,大瑞的军人之中虽然有脓包软蛋,可更多的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若当兵的全像那段千户一般,中原腹地又哪里来的和平安宁?如果让你们孤孤单单地踏上草原,岂不是让北胡笑我大瑞无人,叫人小觑了我大瑞男儿!

肃然起敬的葛大人这才收起了官腔。他一揖到地,惭愧地道:“葛某受教了,请恕我失言。”

贺百户口称不敢,上前将他扶起。

葛大人又试探着道:“不知贺兄弟可否带所部人马同往?你也看到了,这些京营的士卒都被惯坏了,就算留下来的大都是有血性的汉子,真要是动起手来,只怕也济不得什么事……”

贺百户苦笑道:“大人,非是贺某推脱,而是此事实在不可行。漳曲关守备孟将军也没多少人手,这三、五千人用来保关守土勉强够用,要是分出去哪怕百余人,只怕关里就要捉襟见肘了。

孟将军与贺某虽是主将与僚属,却情同兄弟。我去求恳一番,他必肯放我随您北上。可调兵的事……除了人手不足,擅自调兵也可能让将军担上干系,您又何必让他为难?

况且,我手下的儿郎要么有家有室,要么年轻得很……大人是学问人,应该熟知信陵君窃符救赵时“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的典故。我实在不忍让他们随我犯险,还请大人见谅。”

一听到“兵力不足”,葛大人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吃空额”三个字。可是,一看到忠勇可嘉的贺百户,他又把这个念头生生地打消了。

强笑了两声,他道:“你的话在理。罢了,我去和孟将军说说,看能不能让他抽些粮草出来……哎,事在人为,做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吧……”

队伍就这么回到了漳曲关。进了关隘,众人才听说段千户根本就没在这里停留,他的人一路急匆匆地往南去了,连话都没留下一句。

他们到底是有多怕,才能跟逃命似的马不停蹄地往回跑?

顾不得鄙视曾经的队友了。心力交瘁的葛大人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就去找孟将军商议,而夏晗雪又回到了之前住的小院子里。

“北胡人过来的时候,我真挺紧张的。”萧靖一边滚雪球一边道:“说起来,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留在小院里的雪人被人铲平了,他正准备重新堆一个。夏家的家丁都守在院外,莲儿借口干活进屋去了,院子里就剩下了他和夏小姐两个人。

“奴家怎知你怕什么?是怕北胡人把你们赶开强行夺车么?”

在帮萧靖堆雪人的夏晗雪自顾自地滚着她那个小雪球。看得出来,姑娘很开心:今天没走成,她又能在母国的土地上多住上一天了。

不过,她的的进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想堆雪人你就放开些,像现在这样无论举手投足都保持着淑女的矜持,这雪球要滚到什么时候去啊?

萧靖嘿嘿笑了笑,道:“猜对了一半吧。我最怕他们不知礼数,上去就掀你的车帘,那可就糟了。”

夏晗雪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后怕,于是点了点头。

谁知萧靖又道:“一旦他们掀了你的车帘,看到了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谁还会在乎一点嫁妆啊?到时候,只怕那群北胡人会一拥而上争着抢着想把你带回家当婆娘,弄不好还会大打出手,谁还管什么少主不少主的!哎,要真有这光景,光凭我和夏三这帮人可挡不住啊……”

俏脸微红的夏晗雪嗔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正经说法,没想到又是胡说八道,真是贫嘴。”

娇俏可人的夏小姐让萧靖心中一荡。不过,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北胡人哪有那么多规矩,身为护卫的我自然要考虑周全……”

夏晗雪撇了撇嘴,干脆不去听萧靖胡言乱语。她的注意力一集中,手底下的动作也快了许多,不知不觉间,雪人的头部便完成了。

待她兴冲冲地把雪人的头摞到身子上,萧靖已给雪人削了个纤细的腰身,这会正在用手拍着身子的部分,想把它拍得结实些。

“嗯,做得不错嘛!”萧靖赞道:“这脑袋唯一的缺点就是滚得太圆了,跟你的脸型不太像。嘿,你还挺有天赋的……”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住口了。

雪人不应该是冰冰凉凉的么?为啥我的手拍到了柔软细腻又很温暖的东西……

啊!

第二百五十章 美丽的意外

随着一声惊呼,那温暖细腻的物事从他的手中消失了。

满头大汗的萧靖差点哭出来。

他在拍雪人,夏晗雪也在拍雪人,不知不觉的……他的手就拍到后面去了,一个不小心,就捉住了夏晗雪的手。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强自镇定的萧靖赶忙掩饰道:“啊?你也在拍雪人吗?”

夏晗雪轻轻“嗯”了一声。

萧靖又道:“不错,多拍拍好,雪人会比较结实。这么着吧,我拍我这边、你拍你那边,咱们谁都不要越界,刚才是我一不留神侵占你的地盘了……”

话还没说完,蹲在地上的夏晗雪忽然站了起来。因为被雪人挡住了视线,他没看到姑娘是什么神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靖刚起身准备说句话,人家夏小姐已经冲进屋里了。

莫非,她生气了?

忐忑不安的萧靖呆立在原地,也不知是否应该去宽慰一下。

过了片刻,莲儿推门出来了。她很是古怪地望着萧靖,似笑非笑道:“公子,小姐她累了,就先歇下了。若没别的事,您就自便吧。”

欲言又止的萧靖点了点头。他本想问问夏晗雪到底是喜是忧还是怒,可一想到夏小姐没准就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就没好意思开口。

莲儿的态度不算差,那就说明问题不大。就算真有什么事,莲儿与萧靖也算有些默契,估计会替他说句好话。

想到这里,他歉然一笑转身离开了院子。

再见到夏晗雪,是第二天一早。

葛大人卖光了面子才从孟将军那里讨来了足够的粮草。为了早点结束这场噩梦,他决定尽快出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再耗下去了。

早早接到通知的萧靖在夏晗雪登车前便候在了大车旁。登车的时候,两人有个眼神交流,夏小姐的目光也没什么异样。

估计,昨天的事就算是过去了?

欢天喜地的萧靖意气风发地挺直了胸膛。人家姑娘没有追究,这说明什么?

嗯,我在夏小姐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嘛!

萧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重现了那让人心中小鹿乱撞的瞬间,令人心醉柔滑触感仿佛也回到了指尖。他忽然开始想念那温馨与旖旎的感觉了:若是能一直牵着她的手,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那该有多好?

趁别人没留意的机会,萧靖抬起右手闻了闻。虽然这中间他已洗过手,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手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迷人的香气……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又一次踏上了茫茫的草原。

可惜,北胡人才不管萧靖做着怎样的美梦。队伍才在草原上走了半天,就有一队十几人的北胡骑兵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开始戒备的紧张感瞬间就把他心中的那点美好打得烟消云散。

“胡人想干吗?”极是紧张的葛大人问道:“难道,他们的大部队就要来了?”

这人已被北胡人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贺百户无奈地道:“大人,在草原上此乃常事,您习惯就好。这队人不过是哨骑,卑下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处。”

看对方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他忙道:“您不必理会,就当他们不存在吧,只要使人周知下面的人小心胡人挑衅便是。”

葛大人没什么办法,只好照办。还在行进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结成了防御阵型,夏晗雪的座车被牢牢地护在了中央,如此一来,队伍前进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今天,曹驰就在离夏晗雪的车子不远的地方。萧靖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啼笑皆非了。

别人都是威武雄壮的,唯恐在北胡人面前输了气势。他呢?

走得大摇大摆的就不说了,一双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睛还时不时就扭头死死地盯着在两侧游走的胡人,就差没喊上一声“不服来战”了。

萧靖毫不怀疑,如果大家停下来歇脚,这人会跑到外面去“花样挑逗”北胡人,给葛大人来个“玩的就是心跳”。

他还在担心曹驰,原本还算安静的北胡人却突然发难了。

几个在四周乱跑的游骑不知怎的忽然斜着冲向了队伍的先导。领头的兵丁大惊,急忙喝令后面的人停下,可就在所有人乱哄哄地站好队形准备御敌的时候,这几个胡人又跟没事人似的调转马头跑到一边去了。

葛大人吹胡子瞪眼睛地道:“岂有此理!胡人这是干什么?莫非是有意戏弄我等?”

贺百户叹了口气。送婚使又不是第一次跟北胡人打交道了,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他打马上前整了整队,队伍的秩序才算恢复,随即又开始缓缓前行。

刚走出不到一里地,北胡人又故技重施了。护送的兵士不敢大意再次喊停了队伍,谁知人家仍然只是在附近晃了一圈就跑到别处去了。

两边就这么一来一去地“交手”了五六次。大瑞的兵士很是火大,几个嗓门大的人更是破口大骂,可回应他们的只是一阵阵得意的笑声。

贺百户见状想到前面亲自带队,可葛大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离开身边,唯恐他有个闪失。

不一会儿,胡人又来了。

被人三番五次地逗弄,走在队伍前面的人早已横下了心:老子才不管你们呢,有种就冲过来试试!

马蹄声渐渐接近时,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双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怒视着北胡人,好像用眼神就能把他们杀死一样。

结果,让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胡人并没有跟前几次一样在距离人群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拨马走开。恰恰相反,他们还打马加速,径直冲了过来!

兵士们大吃一惊。反应快的人马上伸手去拔刀,可这点距离骑兵冲过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哪里还来得及?

不提前亮兵刃,是因为葛大人吩咐过: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舞刀弄剑,以免被胡人视为寻衅!

电光石火间,领头的北胡人展示了精湛的骑术。他贴住马身左侧,对着大瑞的兵士伸出了手……

第二百五十一章 想死?很容易!

几秒后,胡人骑兵就从队前掠过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站在中间的那位兄弟。别人的头上都戴着点啥,只有他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短发。

为了在沿途显示京营的气概,段千户的人马本来是全副披挂的。可是,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带着个不算很轻的铁盔不仅累还不保暖,最重要的是一个不小心还容易冻上。

思来想去,京营的兵士们就在半路换下了头盔,换上了相对保暖的毡帽。帽子是向地方上索要加低价采购的,自然什么样式的都有,一群人走起路来甚是花哨,看着还挺养眼。

葛大人本来是反对的,可看到段千户也换了,他就没敢再吭声。

北胡骑兵停在了队伍左前方六、七十步远的地方。

他们先是一阵欢笑,之后又用众人听不懂的胡语说了一大通话。很快,有个北胡人拔出了佩刀,他笑嘻嘻地把帽子顶在了刀尖上,还冲着被抢走帽子的士兵喊了句什么。

“我X你姥姥!”没了毡帽的兄弟怒了:“仗着马快抢东西,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就过来,和你爷爷我步战三百回合!”

衣冠作为与身体发肤直接接触的东西在古时有很重要的意义,要不也不会有寻不到尸体就建立衣冠冢的做法了。骂阵挑战什么的,不也经常用上这玩意么?这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挑着头盔叫阵就跟挑着人家脑袋差不多,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一般人都忍不了。

北胡人根本就不在意他说什么。一群人拿着毡帽玩了半天还觉得不过瘾,其中一个骑士干脆退开了一段拿出了弓箭,另一个人嬉笑着把帽子高高地往天上一扔……

嗖的一声,箭支准确地穿过了毡帽,胡人们一阵叫好。

丢了帽子的兵士忍无可忍地想扑上去,可身边的人死命把他拉住了。不过,想砍翻胡人的他根本不是这么好控制的,要看着他就要挣脱束缚,冲过去和人玩命了。

忽然,一顶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你过去干嘛?人家骑的是四条腿的牲口,你追得上么?我要没猜错,你这辈子可能也只‘骑’过窑姐吧?”

愤怒的兵士愣住了。他周围的人原本很是紧张,听了这话也舒缓了许多,几个没心没肺、或许还知道些底细的人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说话的人是贺百户。他望着天空,悠悠地道:“胡人就是这德性,你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帽子没了,戴我的就是。别忘了,咱们的差事还没办好,这个时候和人动手,还不如昨天接亲时就干上一架呢。怎么,是看那边人少,想拣个软柿子捏?我告诉你,只要你放跑了一个,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大队的骑兵过来把咱们围了……你想试试么?”

倒霉的兵士怒道:“可是……这……”

“奇耻大辱是么?”贺百户摇头道:“笑话,这才哪儿到哪儿?跟你说吧,眼下的不过是见面礼而已。要是这都受不了,你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死的!”

人群中有人悄悄嘀咕了一声“贪生怕死”。不过,那人很快就发现有无数双白眼瞟向了自己,羞赧得无地自容的他只得低下了头。

若说葛大人贪生怕死,相信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可贺百户是明知此行凶险还义无反顾地跟来的,他怎么可能是个无胆鼠辈?

段千户走时本来留下了一个百户带领这支队伍。不过,自打贺百户的事迹传开,所有人都极听他的号令,就差没奉他为主官了。

贺百户审视着周围一张张或年轻或油滑的面孔,沉声道:“文斯谏,武死战。我等都是军人,马革裹尸乃是应有之意,也是身为武人的荣耀。你想死么?很容易!都不用北胡人出手,你随便踏上一个泥沼,小命可能就交待在这草原上了!

可是,这样的死有什么意义?前路凶险无比,你却像个废物一样死在了最没用的地方,对得起与你肩并肩背靠背的战友么?我们将来可能面对更大的危险,到时候谁去掩护你身边的兄弟?

贺某想把各位活着带出草原。可惜,这事很难。既然一定有人要牺牲,为什么不死在最有价值的地方?还没到要展示我大瑞男儿勇猛的最后关头,一时的匹夫之勇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说罢,他拨马向葛大人走去,边走边道:“如果你这么想玩命,就把力气留到车舍里部落再使吧,机会应该多得是……”

丢了帽子的兵士愣了一会,终于向着贺百户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个礼。

队伍的气氛不同了。没有人再去看那些耀武扬威的北胡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赶路上。

可能是被丢下所以很尴尬,北胡骑兵又跟了上来。左右骚扰了一番没人理会,有个人便耐不住性子地搭弓拈箭,一支羽箭从众人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一时间,怒骂的声音又是此起彼伏。得到了关注的北胡人很是兴奋,他们时不时的就要射上一箭,虽然箭支不是冲人去的,可也把队伍里的人搅得心神不宁。

“这群人还有完没完啊?”有个隔长不短就要看一眼北胡人的兵士偷偷对同伴道:“他们该不会就这么跟着咱,一路让人不得安生吧?”

“谁知道呢。”他旁边看着老成些的人答道:“愿意跟就让他们跟着吧,草原上的人没见识,把咱们当个稀罕物,等看够了他们就走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两人忽然听到一声嘶鸣。

扭头一看,只见一头拉粮车的牲口不受控地乱窜着,把队伍的尾部冲了个七零八落。幸好它周围的人见机快躲开了,否则说不定会出现伤者。

迫不得已,四、五个人同时上去帮助车夫,才算控制住场面。

车才停下,愤怒的车夫就跳下车从地上摸起一根无头箭,高声道:“北胡人用箭射我们的牲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拉车的马莫名其妙的就惊了,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处!

义愤填膺的萧靖瞪视着北胡人。不知怎的,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直放在刀柄上的右手也动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振奋

“啪”的一声轻响,射向夏晗雪座车的无头箭被萧靖拔刀拨落了。

胡人并没想伤人,所以这一箭射得有气无力的。尽管如此,萧靖挡箭的这下也算是眼疾手快,身边还有人给他喝了声彩。

夏三更是福至心灵,高声叫道:“胡人竟敢用箭射小姐的车子,着实可恶,多亏萧公子好刀法!”

萧靖本来还想稍微装一装的,至少要扮个酷;可听到“萧吹”都跳出来了,他赶忙一脸严肃地还刀入鞘,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都有人给吹牛B了,要是再拿着劲儿,就显得假了。

太好了,过去两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虽然没有什么《九阴速成篇》,可勤练不辍之下,这点事还是不难做到的!

嘿嘿,主要还是因为请的师傅很高明!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脸冷笑的贺百户眯起了眼睛。

久在边关的他太了解胡人的习性了。车舍里部落的人狂妄得很,从来不知道见好就收,如果这边不能有所表示,那他们肯定会得寸进尺,最后把局面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拿弓来。”

他一伸手,旁边马上有人递过一张硬弓,还捧来了一个箭壶。

不知是因为知道玩弓箭玩不过胡人,还是怕带的东西太多了累赘,整个送亲的队伍只象征性地带来了几张弓。最可悲的是,就这点远程火力还都被南返的段千户带走了,眼下这一百人只好从漳曲关借了三、五张弓充数。

贺百户拉开了弓弦。

就在他准备放箭的前一秒,一支箭像流星似的从大瑞的队伍里飞了出去。

五十步外的那位北胡头人正放肆地狂笑,他完全没留意有支羽箭准确地飞向了自己的头顶。

不过,胡人对弓箭的声音非常敏感,所以他听到了破空声。他当然要躲避,这对任何一个北胡人来说几乎都是种本能。

可惜,箭的速度极快,一切都晚了。

直到箭支不偏不倚地射落了毡帽,他才做出了第一个动作:用手摸了摸那一根头发都没掉的头顶……

突然遇袭的胡人陷入了惊慌,他们真没想到汉人不仅敢还手,还有如此擅射的勇士!

有人带头发了声喊,那十几骑离开从原地散开,跑到几十步外才停下。

“好!”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激动地嚷了出来。没过多久,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叫好声和欢呼声连成了一片,整支队伍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胡人还以为就自己会玩儿弓箭呢?我大瑞男儿也不比人差,敢找我们的麻烦,他们还得掂量掂量!”

“这一箭射得还是太客气了,单凭以弓矢袭击县主车仗的罪,就足够取他狗命了。哎,可惜,咱是在北胡……”

“北胡的狗杂种,有种就过来啊!你们不是喜欢来回乱窜么!嘿,这次射的是毡帽,下次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准保在你面门上穿个洞!爷爷们的箭不长眼睛,想活命的就滚远点!”

“贺百户好箭法!哎,哪怕是在京营里,也没几个百户有这样一手神射的功夫。久闻边军精悍强干,今日我算是见识了……什么,你说箭不是贺百户射的?”

当兵的人最服气的就是比自己能打、比自己有能耐的人。不管箭是谁射的,可以确定的是,他只用了一箭便让在场的所有人心悦诚服了。

而且,这一箭来得实在太及时。

自打上了草原,众人先是目睹了北胡人的背信弃义,又在没做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屈辱地让人取走了嫁妆。第二次来,又被胡人各种围观各种调戏,不但下级的兵士,连县主的安全都得不到保证。

大家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终于有了个宣泄的出口。随着直冲云霄的欢呼,信心也回到了人们的身边:他们终于认识到,原来北胡人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谁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别人能做的,汉人也能做!

身边的人士气高昂,贺百户却没有那么乐观。

十几人的游骑如此号令严明、进退有据,那么由无数个十几人组成的大部队该有多可怕?

反观自己这边的百余人……

比起除边军外的地方部队,京营已是精锐。可是从护送车队时的章法与组织能看出来,虽然这些人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但他们在临机应变、局部呼应等方面几乎毫无作为,这样的军队又怎会是北胡人的对手?

如果有一天边军败在了胡人的铁蹄下,那么中原的大好河山靠谁来保卫?在他看来,这些号称精锐的兵士或许还没有北方那些神出鬼没的乡镇团练有用!

贺百户放下了愁绪。这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事,又何必为它烦恼?

转头望去,好多人团团围住了一个手持弓箭的小子。若是他没记错,这孩子应该叫……曹驰?

被人抢了风头的萧靖笑眯眯地望着被围在中央的曹驰,心中十分感慨。

这小子不仅勇武过人,连射术也是这般了得!他的箭法是怎么练出来的?大瑞不比北胡,弓箭在民间可是违禁品啊!

嗯,是了,他说过自己曾在师父的安排下跟着老猎人进山打猎,想是那时候练出了一手好射术。啧啧,他师父可真是慧眼识人,了不起!

萧靖愈发确信自己在招聘会之后说的那番话是正确的:曹驰来报社当编辑,才是浪费了人才!

就在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葛大人忽然很不识相地发飙了:“是谁放的箭?是你么!谁让你放箭的,嗯?万一把胡人惹急了怎么办!你……你叫什么名字!”

气个半死的他用马鞭指着曹驰,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曹倒是很坦荡。他憨笑两声,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叫曹驰。”

“曹驰是吧!”葛大人怒极反笑:“姓段的还真会给本使下绊子,居然留了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就会惹是生非的孩子……”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让人心里瘆得慌,葛大人甚至怀疑要是再多说几句,这群人就会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决不苟活

人嫌狗不待见的葛大人终于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要是再把这群丘八得罪了,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难道要靠夏家这点人把县主送到?别做梦了!

见葛大人一脸吃瘪相,贺百户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大家都各回各位吧!送婚使也是一片好心,他是怕我们被北胡人盯上,到时候无法脱身。曹驰,以后切不可鲁莽行事了,知道么?无论你有何打算,哪怕是为大家出气,也必须先征得葛大人的同意,明白么?”

曹驰搔着头应道:“知道了。”

葛大人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可记住,下不为例!”

顿了顿,他又转向贺百户,低声问道:“以你之见,那群胡人会来为难我们么?”

贺百户答道:“卑下认为不会。他们不过是北胡人派来盯梢的,怕我们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卑下大胆猜测,他们很可能就是阿古莱的人。他若真想对我等不利,又岂会只留下这十几个人?跟随、骚扰,让你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这本就是胡人的拿手好戏,您不必多虑。如果大人还不放心,便请稍待,卑下前去打探一二。”

说罢他打马上前,用胡语问了几句话。那些北胡人犹豫了一下,谁都没吭声;贺百户又用汉语问了一遍,他们还是装聋作哑。

没办法,他也只能回到阵中号令队伍继续前进。

队伍一动,那些北胡人又动了。只不过这次他们学了乖,一直都跟在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靠近过。

多亏了曹驰的一箭,敬重英雄的他们终于知道大瑞也有勇士,看似软弱可欺的汉人也不是好惹的。

一行人就这么忐忑不安地向北走去。

越走,萧靖就越反感冬天送亲这个决定。

如果这是春夏,他就能和心上人一起漫步在生机盎然、绿意浓浓的草原上……那是多么温馨与旖旎?

如今……

草原上除了雪就是雪。不算一路相伴的胡人游骑,众人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有生气的东西。时间长了,还有人出现了雪盲的征兆,为了给人治病,萧靖干脆让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北胡的骑兵,最后果然缓解了他们的症状。

到了第四天晚上扎营的时候,队伍距离车舍里部落的大帐只有六十里了。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傍晚他们就能抵达最终的目的地。

是夜,万籁俱寂。仿佛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连持续肆虐了两天的风雪都偃旗息鼓了。

营地里也是鸦雀无声。除了值守官兵的踏雪声和火堆发出来的“噼啪”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扰人清梦的声音。

在夏晗雪营帐外不远处守着火堆的萧靖做了个梦。梦里,他带着夏小姐回到了浦化镇,又当着所有人宣布了两人的恋情,一对小情侣获得了大家的祝福……

这梦实在太真实,以至于在一个火星把他烫醒以前,他完全混淆了梦与现实。

睁开眼睛,萧靖才苦笑着拍了拍脑袋:原来,又做梦娶媳妇了!自己做的醒来还记得的梦以反梦居多,莫非,此行真的到了凶险万分的地步?

他想找人聊天,可马上就想起夏晗雪强令所有家丁都去休息了,今晚只有他这个睡不着的人以守夜的名义傻傻地待在外面,又能跟谁说话?

正郁闷着,身后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踏雪声。

萧靖没有回头。来者肯定是个女子,他想等到答案揭晓的一刻再给自己一个惊喜。

待看到坐在火堆旁的人是夏晗雪,萧靖咧嘴笑了:“怎么,你也睡不着么?”

披着白色裘衣的夏晗雪轻声道:“奴家又不是什么见过大风大浪的了不起的人物。明天……若只牵涉奴家一个人的性命还好说,可所有人的性命都与和亲一事息息相关,叫人怎能不紧张?”

萧靖默然。

就算夏小姐生在豪门,耳濡目染地知道些耸人听闻的大事,她也只是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让她稚嫩的肩膀来承担这些本不该由她来负责的事,实在残忍了些。

想了想,萧靖宽慰道:“事情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也没准那少主真的是个好人,他不会为难我们大家呢?”

夏晗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深悔自己失言的萧靖赶忙岔开话题道:“和亲的事并不是车舍里部落一家的主意。我估摸着,王庭也会来人……如果有王庭的使者在,他们应该不敢乱来的。”

夏晗雪呆呆地望着跃动的火光,没有回应他的话。

过了片刻,她忽然笑了笑,道:“你说,要是奴家不在了,是不是这一切就都解决了?没了和亲的事,胡人就算有什么阴谋也没法施展,他们应该也不会难为你们了吧?”

萧靖惊道:“你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吧?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挪了挪板凳,坐得离夏晗雪近了些:“你要是不在了,我们对北胡一点价值都没有,他们能放过大家?这一百多个人,他们会当做一百多只羊杀掉!就算他们肯手下留情又怎样,县主出了事,护送的队伍没有责任么?不会有人趁机攻讦么?再说,你爹都有可能被牵连进来,到时一定会有人归罪于你的家人,你忍心么?”

萧靖看着她的眸子,平静却坚定地道:“我早就说过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敢做傻事,我保证马上随你而去,绝不会有半分的犹豫,你信不信?嘿,那样的话,我一定吩咐夏三把咱俩葬在一处,这就叫虽然生不能同衾,但死能同穴……”

夏晗雪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颊又添了几分嫣红。她悄悄避开了萧靖的目光,低下头道:“此去吉凶未卜,就算奴家坚持到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若有万一,可否请公子将奴家的骨灰带回京城交与爹爹?”

“好,没问题。”萧靖毫不犹豫地道:“等从京城出来,我就去浦化镇咱们重逢的那片林子上吊,你在路上可要等等我,千万别喝了那碗孟婆汤!”

第二百五十四章 约定

“好端端的,怎么老是死来死去的?”夏晗雪轻声啐道:“你要是再提起这事,奴家就不理你了。”

萧靖翻了翻白眼。一直在说“死”的人是你自己才对吧?

“好了,你还是回去睡吧。”萧靖温言道:“要是熬出眼袋来就不好看了,到时候让北胡人见到,没的堕了我大瑞的威风。”

夏晗雪委屈地道:“可是人家不困……”

“不困也要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萧靖把脸一沉:“姑娘家熬夜皮肤会变差的,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姑娘“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缓步向营帐走去的她还没走出多远,萧靖忽然低声唤道:“雪儿。”

夏晗雪猛地停下了脚步。

萧靖沉默半晌,才道:“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无论明天或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能灰心丧气,好吗?”

夏晗雪驻足良久,终于柔声道:“你也是。”

萧靖一阵狂喜。虽然他不知道夏小姐口中的“也”是否包括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可人家浓浓的回护之意却是谁都能听出来的。

“冬天的草原没什么玩头。”他得寸进尺地道:“如果这次能顺利脱身,那将来咱们报社的人一起来草原春游,怎么样?”

夏晗雪用力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嗯,好呀!”

“就这么说定了。”大喜过望的萧靖挥手道:“你回去吧,明天见。”

夏晗雪也笑着挥了挥小手,才闪身进了帐篷。

天上的云彩渐渐散开了。萧靖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不知不觉的就痴了……

第二天一早,队伍准时上路。

越往前走,就越有人气。他们陆陆续续地经过了十几个小部落,想来都是为车舍里部拱卫外围的小弟。

北胡人的监视也愈发严密。除了一直跟着的那队游骑,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骑手在队伍周围晃荡,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好在众人早就习惯被人围观,对此已见怪不怪了。

接近黄昏时,领头的人忽然喊了一声:“再加把劲,就快到了!”

远处有一大片毡房,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无论从规模还是从气势上说,它都有种让人震惊的宏伟与壮观。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决定了某一个聚居游牧的群体不可能有太大的人口数量。无论部落多强盛,草场的承载能力也是有限的,所以大部落往往会分成若干个聚落以及散居游牧的牧人,这些大大小小的组织和个人会星罗棋布地散布在己方的势力范围内,听从部落首领的统一指挥。一旦有事,整个部落就能通过严明的号令调动起来,继而汇集成一支强大的力量。

这营地就是车舍里部落首领所在的地方了吧?看这架势……里面少说应该有万余人。

萧靖还在为眼前的景观啧啧称奇,北胡人已经行动了。两队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冲了过来,他们紧紧地夹住了送亲的队伍,每个骑士距离队伍的外缘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

夏三小声问道:“胡人这是要吓唬我们么?”

萧靖抬了抬眼皮,道:“我也不知道,你就当他们是在列队欢迎吧!”

像所有在场的大瑞人一样,他也非常紧张。他的眼睛不停扫视着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北胡人,唯恐对方突然发难,一拥而上把大瑞的使团斫为肉酱。

队伍就这样缓慢地前进到了距离车舍里部只有两里远的地方。这时,北胡人的队形又动了,两条长蛇前后一咬合,便把送亲的一百多人围在了中央。

“你们要干什么!”

葛大人虽然很害怕,可他是送婚使,这个时候也只能由他出面:“本使是奉大瑞皇帝陛下的圣命送亲来这草原上的,此为两国交好的美事,你们怎能如此虎视眈眈的地对待我们?”

话音刚落,就有人道:“这不是那什么……送婚使大人么?真难得,咱们又见面了啊。”

只见阿古莱打马上前,似笑非笑地道:“一路上可好?车舍里没派人早早迎接可真是慢待了,不过本人找了十几个弟兄一路护送,大人应该有些印象吧?”

一提起这个,葛大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冷冷地道:“倒是不差。只可惜将军的兄弟顽劣了些,给本使添了不少麻烦,您以后若有时间,还应好好管教才是。”

阿古莱哈哈大笑道:“尊使有所不知,我车舍里的兵就是这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得。实不相瞒,我带兵出来非是为了迎接,而是为了……帮您减轻负担。”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轻轻一挥手,整个包围圈骤然收紧了。护送的士兵纷纷拔刀,双方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强自镇定的葛大人握紧了马缰,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阿古莱摊手道:“只是看你们带的东西太多,想帮你们分担一下。还有,你们的人身上的财物也要给我们保管,毕竟部落里鱼龙混杂,要是有个失窃什么的,恐伤了宾主之间的和气。

哎,这难道不是身为朋友应该做的么?还有啊送婚使,你们汉人不是一向自诩讲规矩、懂礼数的么?哪有客人带着兵刃到主人家做客的道理,你的兄弟们是不是也应该把兵器下了,才能体现和亲的诚意?”

面红耳赤的葛大人正要回嘴,贺百户抢在前面道:“大瑞是没有带兵刃做客的道理,可也没有拿着刀子对待客人的主人。既然主人不那么好客,客人也不得不防。再说,兄弟们都把性命看得很轻,可县主不能有闪失,难道让我们赤手空拳地当护卫么?此事恕难从命,还请见谅。”

阿古莱把眼一眯:“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喽?”

贺百户义正辞严地道:“你想要我们拉来的东西还有大家的财物,都没问题。除了县主的物品以外,其它的都可以给你们。可是,你若是想收走兵器……”

他提高了声调,掷地有声地道:“绝对不可能!”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不怕

“不可能?”

阿古莱嗤笑一声,淡淡地道:“只怕也由不得你们不答应了。”

北胡人又逼近了一步,离最外面的兵士已近在咫尺。

贺百户依旧面无惧色。他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放在刀柄上,以和人叙家常的语气平淡地道:“这是你的地盘没错,可你应该听部下说过,我大瑞的男儿也不是好惹的。”

阿古莱挑了挑眉毛,不屑地道:“那又怎样?”

贺百户点头道:“是,你的人几乎用之不竭,而且都是骑兵。只要你们跑开再一通放箭,要打败我们并不难。”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或紧张或激昂的儿郎们,正色道:“可是,你应该听说过困兽犹斗的道理!我的兄弟好歹还有二十个骑着马,也有擅射的勇士在。如果奋起反抗,你的人不可能毫发无损吧?就连贺某自己……你是不是忘记前年在漳曲关交手时,你那六、七个亲卫都是怎么死的了?说句不自夸的话,我这百余人放倒你六、七十人总没有问题,你信是不信?”

深深地叹了口气,贺百户又微笑道:“当然,我知道你不怕部下去死。哪个北胡的将军会怕死人的?可是,这里怎么说也是北胡的地界,还是视汉人如猪狗、觉得大瑞不堪一击的车舍里部。如果一向号称‘神将’的阿古莱在自己人的眼皮底下打了一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窝囊仗,只怕不出两天就会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你回去能跟族人交待么?别人知道了,也要低看你一眼吧?”

阿古莱的嘴角动了动,似有动容。

贺百户拨转马头,朗声对着众人道:“儿郎们!北胡人听说了我大瑞军人的善战与勇猛,想与大家切磋一二!这可不是普通的切磋,是以性命为赌注的生死相搏!你们怕不怕?”

“不怕!”

百余人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老子平生的志愿就是上草原干他娘的几个北胡人,如今终于有机会了,痛快!”

“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来跟狗日的胡人讨这笔血债!”

“俺这把刀还没见过血,今天正好开开荤!虽然比留在京里的兄弟们先走一步,可将来在阴曹地府里就有得吹嘘了,哈哈!”

群情沸腾之时,还有人面朝南方跪下,泣声道:“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您经常说,北胡人侵我疆域、杀我百姓,是我大瑞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儿子便多杀几个北胡人,就当是向您尽孝了吧!”

血性汉子的泣诉让人动容,萧靖甚至听到了车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真的视死如归,另一些则是抱持着“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如干脆爷们点”的想法,不想让同伴觉得自己是孬种,才故作振奋地放出了狠话。

不过在贺百户看来,不管这些人决意死拼的动机是什么,现在的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从京郊出发的时候,若是以边军的标准来衡量,这百号人都不是什么合格的军人,其中的一些甚至可以用“惫懒”来形容。

到了边关,他们仍然没有太大的长进,愿意留下来也不过是迫于军令。谁都知道,要是能走,他们兴许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弄不好还能把段千户他们抛在后面。

可是,就在踏上草原的这五天里,他们完成了一次最重要的蜕变。

知耻而后勇。人是一种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动物,只有亲眼见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只有受到了他人的轻侮乃至死亡的威胁,才能真正地觉醒,并唤出潜藏在体内的血性与斗志。

贺百户又望向了阿古莱。他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道:“这便是我大瑞的男儿。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的,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拉上垫背的人。”

说罢,他打马凑近了对方,压低声音道:“正戏应该还没开始,将军何不网开一面?既然说不定哪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又何必急于一时?”

阿古莱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也在理。既如此,本将军就答应你:只要你的人不做反抗,老老实实地交出财物,我便不收走你们的兵刃,如何?”

贺百户颔首道:“如此甚好。”

他给自己这边的兵士们讲了北胡人的条件。大家虽然不甘,可贺百户的威信极高,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思来想去,人们掏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财物集中到了一处,偶尔有个别藏私的,也被北胡人把东西搜了出来。

对车舍里的人来说,结果只能算差强人意。

这群丘八本就没几个饷钱,平日里但凡有点积蓄,大都也拿去喝酒了。就算有人本着“穷家富路”的精神带了些钱上路,在北上的途中也花得七七八八的,实在没啥可以便宜北胡人的。

最大的一笔钱,还是萧靖掏出来的……二十两。

后来,阿古莱又违背承诺想搜县主的座车,还是莲儿帮着抱出了装着夏晗雪最后一点体己钱的箱子,事情才算罢休。

同时,队伍带的各类物资也没能幸免。北胡人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后心情总算转好,这才放过了可怜的中原人。

在阿古莱的引领下,一行人终于进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那是一处相对偏僻的所在,位于整个驻地的西北角;虽然周围也住着北胡人,可他们似乎得到了命令,不太敢往这边来。

一百多人只分到了八座毡房,因为自带的帐篷被人“没收”了,大家也只能挤一挤。当然,夏晗雪还是要单独住一间的。

就这样,萧靖莫名其妙的在北胡住下了。

说莫名其妙,是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十二个时辰都有小队骑兵在外面盯梢之类的都不算事,真正让人摸不清楚的,是胡人的想法。

葛大人三番五次求见部落的首领,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他不在!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是集体软禁?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危机

胡人民风彪悍不受礼教束缚,未婚夫妇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人就有好奇心,所有人都觉得那位少主一定会来见见千娇百媚的未来新娘,可他居然一直没现身!

葛大人自然也询问了这事,可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他不在!

这就尴尬了。我们是来送亲的,又不是送上门来让你们监视居住的,连个说话算数的人都找不到是什么鬼?

“真是气煞人也……夏虫不可以语冰!”

很想一展长才的葛大人努力挣扎了许久也使不上半点力气。最后,他干脆放弃了与胡人沟通的念头,踏踏实实的在毡房里当起了寓公:反正正常沟通连P用都没有,还不如等着人家来通知呢!

在如此诡谲的环境中,众人一住就是十天。

比遭到冷遇更糟糕的事终于出现了:吃的不够了!

阿古莱的人抢走了送亲队剩下的大部分粮草,可还给他们留下了两天的口粮。大家精打细算地吃了四天,食物储备终于告罄。

在葛大人的斡旋下,胡人每天都派人给营地送来难以下咽的肉干。尽管这玩意难吃得要死,可至少饿不死人;大家就着烧热的雪水啃肉干,也算是有些野趣。

但到了此时,连肉干的供应都不足了。每个人的量只够一顿饭吃上六成饱,若是饿了,就硬捱着吧。

葛大人的抗议没有任何作用,胡人并没有增加食物的供应量。按他们的话讲,部落里的很多人也是这么吃的,冬天食物紧张,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消息传来,送亲队这边又是一阵骂娘:

“北胡人这是成心要饿死老子。他奶奶的,趁还有些力气,和他们拼了吧!”

“这部落真他妈是穷鬼,连顿饱饭都不给人吃。我呸!他们的贵人吃香喝辣,凭啥让咱喝西北风?”

“这几天晚上我看外面的戒备有所放松。要不,趁夜逃出去?”

车舍里确实有很多人填不饱肚子,这是事实。可是,那些都是部落里地位最卑贱的所谓贱民,还有被掳来当奴隶的汉人!北胡人竟然用对待奴隶方式对待使团,可见已目中无人到了何种地步。

不说别的,光是他们提前接走的嫁妆便是一笔巨款。若是把后来抢走的细软变卖了,也只需要拿出一小部分就能让使团过得好些。可是,人家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就好像他们恨不得让这些汉人自生自灭似的。

食物不足,人的身体就会变得虚弱,很快就有人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葛大人去找药,又被冰冷的“没有”两个字顶了回来。

关键时刻,夏晗雪站了出来。

毡房里,她轻轻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莲儿在一旁本是欲言又止的,待看到她拿出了一支精美的流苏步摇,方才急道:“小姐,这可是您十四岁那年老爷送的!小姐一向喜欢得很,这次和亲时还特意带来,说看到它就像看见了爹爹……难道,连它都要拿去换东西么?要是在京城卖了它,兴许都能买座小院子,可在这里……”

“不然怎么办?”夏晗雪反问道:“是人命重要,还是一件首饰重要?”

在此处住得时间长了,当地人对汉人们也不那么警惕了。

于是在食物不足的时候,夏晗雪就试着让莲儿拿着首饰去换吃的,没想到还真成功了:北胡人往往能东拼西凑地找些吃食回来!眼下病人急需药材,又是她不断拿出自己的饰物,才从北胡人那里换来了一些草药。

奇怪的是,负责监视看管他们的北胡人并未干涉此事。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那些值钱的物件几经转手想必还是会落到部落贵人的手里,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也乐见其成,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吧。

“快去吧。”夏晗雪一边扒拉着首饰盒里所剩不多的几件东西,一边道:“平日在外面买东西就数你能说会道,什么东西都能软磨硬泡地说到让人家给咱打对折……换药材、吃食的时候你也多用些心思,总要多换些回来才好。”

莲儿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走出了毡房。

在屋里坐了会,夏晗雪也缓步走到了外面。迎接她的,是一张张真诚的笑脸:

“县主怎么出来了?外面冷,您还是回去吧!要不,我帮您点堆火?”

“县主,俺昨天可算吃上一顿饱饭了……听说,是您把自己的首饰换给北胡人了?可别这样,女儿家随身的物事都是宝贝,不能随随便便给人的。嫁妆和体己银子都被胡人抢走了,您就剩这点念想了,可千万别为了俺们……嘿,俺精壮着呢,一天吃一顿根本不是事,当年俺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听说小人的棉衣是县主亲自缝补的,这又如何使得?哎,丑时的时候小人巡夜还看到您那里亮着灯……容小人多句嘴,县主可要爱惜身子,千万不要太劳累了,要不我等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刘二是我同乡的好兄弟,眼看着他的病越来越重,是县主委屈自己才给他换来了药材。以前我还觉得送亲是个苦差事,可您对大家这么好……没说的,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值了!”

夏晗雪在路上几乎一直坐在车里,虽然偶尔也有散心的机会,可能够一睹芳容的人并不多。作为钦封的广灵县主,她自然也不好整天都像在林子里吃烤肉那次似的出来走动,一来又要弄得兴师动众,二来若是频繁地抛头露面,也失了未出阁大闺女的体面。

后来到了北胡的地界,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能活动的地方只有巴掌大的一块,难道让她整天憋在毡房里?

诺大的队伍有无数杂活,其中有些还真不适合粗手粗脚的大男人。所以,夏晗雪主动承担起了力所能及的工作,所有在此前认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了。

如此温和可亲、平易近人的女子,又有谁会不喜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最坏的打算

颜值很高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异性关爱,可夏晗雪征服大家靠的却不是花容月貌。

兵士们从没想到县主居然能走到他们中间,做些只有生于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才会做的事。这些事,富贵人家的女儿连正眼看看都不愿意,就算做也不过是为了学好女红应付一下差事,就更别说为一群粗人而劳作了。

她的温柔像拂面的春风,在这北国的冰天雪地里吹融了人们心头的坚冰。

夏晗雪很美,男人们也都爱她的美,可更让人敬服的是她的作为。

“怎么,广灵县主出来放风了?”萧靖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眯眯地道:“听说县主专门急他人之所急,小可的背上长了个冻疮,可否请您为我敷些药呢?”

夏晗雪红着脸啐道:“一见面就没正经,又来胡说八道了。”

说完,她又狐疑地望向了萧靖,关切地道:“你……你不会真的长了冻疮吧?”

萧靖哈哈大笑道:“自然是说笑的。你知道么?现在咱这的人都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让一个美貌姑娘照料实在心中有愧,所以大家都憋足了劲!哎,男人的自尊啊!”

夏晗雪低头叹道:“除了这些可有可无的事,奴家又做得了什么?若不是因为送亲,他们现在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萧靖摇头道:“什么叫可有可无啊?士气也是很重要的好不好?咱们本来就没多少人,要是心气再没了,这辈子都别想逃出这车舍里部落了。”

说罢,他神神秘秘地把夏晗雪叫到一边,正色道:“其实,我有个主意……”

一个时辰后。

萧靖的身影出现在了兵士们聚集的毡房中。每到一处,他都重复了同样的话:

“各位想必都很清楚现在的处境。北胡人迟迟没有行动,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一旦他们有动作,我等可能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往好了说,大家或许有机会全身而退;往坏了说,可能只有很少的人能逃出去,也没准我们会全军覆没。因此,说句大家不爱听的话,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了。

这不是说丧气,而是未虑胜先虑败。我们是一个伟大的团队,就算回不去了,也一定要给这世界留下点东西,作为我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有人小声嘀咕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不一定跑得出去。就算写出来了,我的家人都没了,又能给谁看?”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萧靖微笑道:“我们中间一定有人能囫囵地回到大瑞,萧某深信不疑!诸位,我并不是夏家的家丁。我叫萧靖,是镜报的社长,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兵士们顿时哗然,刚才嘀咕的那人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作为京营的士兵,不少人都听说过镜报,一些识字的甚至还读过。除了少数早就知情的人,剩下的人都没想到报社的萧社长竟然就在队伍里。

“不管你还有没有亲人,都可以留下一段话。整理好之后,我会抄写很多份,由许多不同的人随身携带。一旦有人逃回了中原,这些文字就会被人送到你们家人的手中。如果留言的人愿意,报社还会把其中适合上报纸的部分选登出来,将之公诸天下。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说的么?

实不相瞒,就在送亲队北上的路上,萧某已发表了许多评论与报道。对于北胡,对于和亲,天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各位的话语,将成为家人最珍贵的纪念,将成为北胡百口莫辩的罪证,也将成为我大瑞男儿勇武不屈的证明,流传后世!”

把话说完后,他行了一礼就出去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瞬间就炸开了锅。

不多时,萧靖的毡房前就站满了人。

毯子上放着张矮桌,萧靖盘膝坐在桌后,一边听一边记录,写得十分专注。

幸亏只爱刀剑不喜文书的北胡人看不上萧靖带的那些不怎么值钱的笔墨纸砚,他今天才有了在这里写字的机会。

坐在桌前的人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说到动情处涕泪交流,有人对胡人破口大骂,还有人想把随身的物事塞给萧靖,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只好苦笑着拒绝了。

不多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围在门前的兵士纷纷让开了路,低头奋笔疾书的萧靖还没抬起头,就闻到了从身侧飘来的熟悉的甜香。

夏晗雪来了。

女儿家不好像萧靖那样“不雅”地坐着,她便按古礼跪坐在了毯子上。生于豪门、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堪称动静皆宜,那纤腰楚楚、雅致动人的风情也成功地把萧靖的目光从纸上引到了一旁。

两人简简单单地相视一笑,便各自忙活开了。

萧靖身边摊着放了不少写过字的纸张,她把每一张都拿起来看了看。墨迹还没干的,她轻轻地吹干了墨迹;已经干了的,她按照萧靖留在右下角的编号将其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摞在了一旁。

之后,她又拿出一方砚台,像侍女一样优雅地研起墨来。萧社长停笔歉然笑了笑,夏晗雪却还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写,不要停下。

美人在侧,萧靖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不少。运笔如飞的他又写了好几页纸,才偷眼看了看众人的神情。

艳羡……或许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了吧?

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给“单身狗”发狗粮……这算是秀恩爱么?

来得人太多,萧靖渐渐有点累了。夏晗雪干脆也提起了笔在一旁为他补漏拾遗,两人合作得十分默契。

萧靖这才想到了她在听到自己的主意后说的话:“萧大社长,奴家也是个编辑啊!”

时不时的,门前就会有就会有人咳嗽一声。这时,里面讲述的人便心领神会地开始东拉西扯,因为他知道,北胡人又来了。

自打送亲的人和北胡民众有了交流,就总有各种各样的北胡人在使团的营区里转悠。至少在表面看上去,他们都是普通民众。

可实际上呢?

北胡人对使团的监视,一天都没停止过!

第二百五十八章 责任

若是对胡人不利的话传出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什么激化形势的事来。

至于保护夏晗雪,反倒是次要的。

北胡的民风,未婚男女共处一室是与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并没有中原的那许多讲究。俗话说入乡随俗,夏晗雪抛头露面与男人们待在一起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再说,毡房的门大敞着,所有从外面走过或站在门前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的情况,北胡人自然也可以。来看热闹和打探的胡人络绎不绝,就差没人摆摊在门前卖花生瓜子矿泉水了!既然无数双眼睛都见证了这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谁乱嚼舌根?

你北胡人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么?那我们想干吗就干吗喽!你们胡人的公主可以在宴会上给一群胡子拉碴的大男人跳舞,我们的县主凭什么就不能敞开门光明正大地代写个书信或者给人打打下手?

毡房里,气氛依旧火热。

一个傻大黑粗的兵在萧靖面前咧嘴一笑,道:“萧社长,我没读过书,所以说话粗了些,您看着写就行。”

略显疲惫的萧靖点头道:“明白,你说吧。”

“我在家乡有个相好的,叫小翠……”

他刚说了一句,身后的几个人便哄笑起来,还有人阴阳怪气地学着女子的腔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弄得他极是不好意思。

“然后呢?”

萧靖对排在后面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很是耐心地问道。

那人搔了搔头,又道:“京营的兵不比征募的人,本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个家室。本朝倒是未苛待我们这些大老粗,家属可以随营,可一个当兵的又有几个钱,就那点粮饷还不够自己花销呢……咳,我好不容易攒了点银子,想等明年开春成了亲把小翠接过来,可是……”

萧靖默然。

京营是常备军,所以家属都会仿边军例安置在驻地附近。这人眼看着就要成家了,却被选到了一百人的名单里,想来平日也是个不会投机钻营的。

“我家住在三和县永安屯,小翠也是屯里的人,去了打听一下就知道她家在哪儿了。如果我有个万一……麻烦送信的人告诉她,让她再找个人家嫁了吧,反正我俩只是订了亲,还没成亲。她水灵得像根香葱似的,我家那边不太讲究什么‘望门寡’,她想再嫁也不难……”

这个七尺的汉子脸上还有笑意,可在说到“让她改嫁”四个字时,却潸然泪下。

红了眼睛的夏晗雪垂下了头。萧靖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点头道:“我全记下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夏晗雪偷偷看了他一眼,一个时辰前听到的那番话仿佛又回到了耳边:

“一会儿,我们只是单纯的记录者……记录者的责任是忠实地记录一切所见所闻,所以不宜在这过程中掺杂个人情感。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段话在忠于事实和原意的基础上书写得更加凄婉或美好,但我相信,他们的家人想听到的一定是亲人不够华丽却足够熟悉的话语。

至于新闻写作,那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写这样一篇报道,我仍然会一字不易的直接引用他们朴实无华的话语,不会加上什么他们没说过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会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作为、他们的选择……所有这一切能证明他们坚强意志的东西,来告诉全世界,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到底有多伟大。”

她还记得说这番话的时候,萧靖的眼睛在发光。

其实,萧靖惦记的是逃出生天后还能两个人搭档着去做些报道,就像他和秦子芊那样。

那时,他或许已成了夏家的乘龙快婿,带着夫人出门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人总要有个念想的,对吧?

“还能留言么?那我再想想。”萧靖跟前的汉子伸手抹了把泪,大笑道:“对了,萧社长再帮我写一句吧,屯里有个叫马猴儿的混账,人是无赖了些,可是极讲义气,也特别孝顺。他是跟我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伙伴,要是方便的话请捎句话给他,就说:希望他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替我照看老娘,我泉下有知也承了这份情,来生定将报答!”

这人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通,萧靖几乎把他的话原样写了下来。待他心满意足地起身,下一个人又坐到了他刚刚的位置,情绪激昂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一写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最后一个留话的人才离开,而跟萧靖住在一个毡房里的人都在外面“聊天”,谁都没有进来。

手腕酸疼的萧靖微微一笑:这帮兄弟很有眼力,他们是看到夏晗雪也在,才老老实实地守在外面的!

“公子,喝口水吧?”夏晗雪把一碗水推到了他的面前,柔声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连口水都没喝呢。”

这水是她早就倒好的,可惜一直忙于书写的萧大社长根本就没时间喝水。

萧靖自嘲地笑道:“瞧我,难得你为我服务一回,我还没把握住。哎,说起来你也真了不起,我只要跪坐一炷香的时间腿就麻得不行了,你坐了两个时辰,居然还跟没事人似的!”

夏晗雪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靖,歉然笑道:“你们在谈事么?要不,我等下再来?”

也难怪他有此一说。并肩坐着的两人相视微笑,女人温柔妩媚,男人满腔柔情,怎么看都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来不及嘲弄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夏晗雪,萧靖慌忙应道:“贺百户!您可是稀客啊,快请坐!不知您过来是……”

贺百户轻咳一声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了。一脸认真的他酝酿了片刻,才道:“自然是为了留话。另外,也有事请你帮忙。”

萧靖有点奇怪。他不是孑然一身的么,应该没有亲人才对……啊,他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想让我登在报纸上,所以才跑来的?

想到这儿,萧靖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道:“我明白了,请讲!”

第二百五十九章 罪孽

“漳曲关南三十里有个临淮镇,我在那儿有座小院。你们拿着铲子去吧,进了院子向北走六步、向东走三步便向脚下挖,在大概三尺深的地方有口大坛子,里面装着三百多两银子……”

目瞪口呆的萧靖停笔和夏晗雪对望了一眼,微笑道:“贺百户,与银钱有关的事不必和我们讲,你多告诉一些兄弟,将事情交托给他们便是。萧某主要记录要留给家人的话,还有其它能上报纸当做新闻题材的东西。”

之前人家托他转交的东西他都没敢收,一来是因为他知道有夏晗雪在,自己活下来的概率并不比其他任何人高;二来则是给这些人留个睹物思人的物事,他们会多一分活下去的念想,真到万不得已时也会拼尽全力挣扎求存;三来,虽然值钱的东西都被北胡人抢走了,可一个荷包、一个护符之类的在胡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东西其实也可以算是财物,他实在不方便替人拿着。

如今,人家居然说出了埋藏几百两银子的地方……就算他是个见证人,也难免有些瓜田李下。

仿佛是看出了萧靖掩藏在笑容之下的尴尬,贺百户哈哈大笑道;“我要留给你的话都是可以登在报纸上的故事,你只管写下就好。嘿,要托你办的事就与这银子有关,莫非你不想帮忙?”

萧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道:“您继续说吧。”

贺百户这才道:“临淮镇东北有个骆家庄,离漳曲关的军镇也就是十里多点吧。庄子北边有位姓沈的女子,是个半掩门的……”

当他说到“半掩门”三个字的时候,萧靖发现了夏晗雪投来的相询的目光。

这妮子纯洁得很,偏偏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求知欲,简直是个好奇宝宝。遇到不明白的词,她一定会问个清楚,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可是,本公子又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说得多了,莫不是显得我不纯洁?作为将来要成为她夫君的人,怎能这般自毁形象?

说白了,我不也是看了网络才知道这词的么!

侧过头和忽闪着大眼睛、很是萌萌哒的夏小姐来了个眼神交流,萧靖又转过头来直视着贺百户,对他若有若无地挤了挤眼睛。

贺百户马上会意了:夏晗雪还在呢!他用力咳嗽了两声,找补道:“那姓沈的女子是我的相好……”

萧靖偷偷瞟了一眼,见夏晗雪眼中的求知欲淡了许多,才算松了口气。

“那三百多两银子里,可以拿出一半送去给她。就算是帮她……咳,她欠了庄里恶霸的钱,有这些银子应该足够还上了……”

这次贺百户说得隐晦多了,不过萧靖也是秒懂。想必那姓沈的暗娼是被本地的黑恶势力罩着的,而北方的恶势力一向无法无天,连贺百户这样的军人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既然来硬的不成,就只能拿钱帮她赎身了。

不过,像边军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有营妓,供单身的士兵解决生理问题……他为啥要舍近求远?看来,是真爱啊!

贺百户懊恼地道:“可惜还是差了些钱,最起码也要有五百两才够。哎,聊胜于无吧,能帮她过得好些就行。”

心中凄然的萧靖肃然道:“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便是。这支队伍多亏了您才有今天,您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兄长,当兄弟的一定替您完成心愿。我自己也要留份遗嘱的,其中会写明您的这件事。若将来有人能把消息送到报社去,自会有人为您补齐剩下的银钱。”

他身旁的夏晗雪也用力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赞同。

感激莫名的贺百户说了声“多谢兄弟”便准备大礼拜下,萧靖赶忙扶住他,道:“既然是兄弟,又何必如此见外?其实,我还说得轻了些……一起走了北胡的这趟差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咱们这群人都已是‘生死兄弟’了。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贺百户朗声笑道:“没错,是我轻率了。那,我就继续说喽?”

萧靖提笔应道:“贺大哥请说。”

贺百户若有所思地道:“这第二件事,于你来说可能更容易些。京城东边有个叫浦化镇的地方,镇里有户姓荣的人家,是老两口相依为命的。二老的儿子以前是我的兄弟,后来他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了,这些年都是我托人送钱去供养他们。你把坛子里另一半银子都拿去吧,应该足够老人养老之用了。”

那是容易些么?是非常容易好吧!

贺百户久居边关,虽然听说过镜报,却不清楚报社到底在哪里。萧靖在浦化镇时便知道这荣家,因为大概清楚这家人的事,还在报纸组织的“送温暖”活动中特意上门探望过。

“贺大哥有所不知,我的报社就在浦化镇,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面有憾色的萧靖缓缓地道:“不过据我所知,荣家的老太太去年已过世了。咽气前,她还不停地叫儿子的名字……”

贺百户的双手无力地捂住了脸,不忍追问的萧、夏两人也没敢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家里送钱么?”

“是因为战友的情谊吧?”萧靖试探道:“一起当过兵的人都有很深的交情,一起上过战场的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为战友情付出了一辈子的人。”

贺百户的表情有些痛苦。他用力摇了摇头,才道:“不是。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对他的家人这么好,是因为……害死他的人是我。”

萧靖愕然,夏晗雪也惊讶得以手掩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贺大哥一定是在说笑,我看这段就不要记了。”萧靖轻轻放下笔,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所有兄弟都看在眼里。害死战友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要写,一定要写!”一向很冷静的贺百户忽然激动地道:“这是我的罪孽,我不想把它带进棺材里!”

第二百六十章 逃兵

事情竟然有这么严重?

萧靖沉吟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贺大哥,您说吧,我听着。”

夏晗雪忽然起身道:“公子、贺大哥,你们先聊,奴家去看看莲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县主不要太见外了,听说您也是个……编辑?”贺百户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靖一眼,才道:“既然您不是外人,听听也无妨。多一个人听我说话,我心里也更好受些。”

这话似有些双关,说得很是让人玩味。老脸一红的萧靖偷眼看了看夏晗雪,幸好姑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贺大哥都这么说了,你就留下吧。”不想让姑娘离开的他开始顺杆爬:“就当这里是编辑部好了。男女平等,没什么女人不能听的事情。”

轻咬着唇的夏晗雪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待她坐好,贺百户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还是我刚到漳曲关的时候了。荣石是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俩很谈得来,后来刚巧又住在一起,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

过了两年,骑术不错的我和他都当了探马。那会我还年轻,和他一样都是喜欢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每次出去查探两个人都要别别苗头,看谁带回来的消息更有看头。

有一次,到处都传说胡人要犯边,所有的探马都被撒出去了。我立功心切,就跑得深入了些,结果真的发现了一处胡人的营地。

还没来得及高兴,十几个胡人游骑就围了过来。我见势不妙要逃,可哪里甩得掉?

跑出很远了,胡人还死死地跟着。我射落了三个人,可自己也挨了两箭。

后面的追兵还有九个,马却没什么力气了,到那时我才想到:完了,今天或许回不去了!

早知道这样,就不跟荣石较劲了!

谁知,就在我绝望了、准备冲回去跟胡人拼命的时候,荣石出现了!

他去的方向和我差不多,想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我遇险,才过来帮忙的。

见他来了,我精神一振,也拨转马头返身和胡人战在了一处。”

说这话的时候,贺百户忽然神采飞扬起来,就好像又回到了兄弟的身边,和他一起经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又黯淡下来:“我们在一起互相掩护、共同进退,又合力砍翻了两个胡人。可是,荣石挂了彩,我也力不能支了。

情况万分危急。就在死亡近在眼前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虽然以前和荣石聊天时自己总是吹什么‘大丈夫当杀敌报国,马革裹尸而还”,可我一点都不想死!

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娶妻生子,我要名垂青史……我要活下去!

原本想拼死再杀两个胡人,是因为觉得逃不出去了。如今有荣石缠住那群敌人,脱身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后来,我……拨马逃走了。

他是来救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丢下他,但身体仿佛已经不听使唤了,心里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赶快逃!

我还记得,他在身后凄厉地喊我的名字,似有话要说……可我,竟然连头都没回,就那么干净利落地跑掉了。

我很幸运,只有两个北胡人来追我。待勉强射落了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人就打马回去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漳曲关,我就以养伤为名没再出去。直到事发后的第五天传来消息,北胡人已撤走了,我才骑马找到了当时的那个地方。

我看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身……对,还是没有头的尸身……”

贺百户的眼神越来越空洞。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他嚎啕大哭起来。

萧靖放下了笔。

这世界上之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英雄,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

唯一的不同,是有的人在某个瞬间为了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事选择了牺牲,而有的人选择了退却。

萧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高僧或是牧师,正在听一位自认罪孽深重的人述说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或许,贺百户能成为一个作战勇猛、悍不畏死的军人,就是他用行动做出的忏悔;他自愿地加入这九死一生的送亲团,便是他希望得到的最后的救赎。

哭了好一会儿,贺百户终于收住哭声抬起头道:“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和他并肩战到最后,哪怕是死也值了。嘿,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照顾荣家的老人了吧?那是因为,我是个抛下兄弟的逃兵、罪人,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想了想,他又郑重其事地道:“如果过些天我不在了……刚才说的两件事就交托给二位了。你们都是信人,不像我这个懦夫,这点小事是一定能做到的……”

“贺大哥,您想错了。”萧靖摇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您是个懦夫,相信县主也是这么想的。”

擦干眼泪的夏晗雪用力点了点头。

萧靖认真地道:“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平淡无奇,只有少数人能成为英雄。上一次,丢下同伴的您确实做错了,说是懦夫也不过分。可是,荣石拼上性命才救了您,您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才对!

是,死前他或许会怨贺大哥。可是,他明知寡不敌众还冲上来相助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想过会死么?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要说的其实是‘只要你能活下来就好’,又或者他只是想把父母交托给您?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没办法证明。人都会死,总有一天贺大哥可以到阴曹地府去问问他,但那一定是您把他的份也活出来、再为他的爹送终以后。您是不是因为愧疚不敢上门看望荣石的家人?我要说的是,想获得良心的安宁,您还欠他的家人一个道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现如今已有勇气直面死亡的人,难道还不敢当面对人家表达歉意么?

所以,不管这次发生什么事,您一定要活下去!”

萧靖与夏晗雪对视了一眼,掷地有声地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只知道,现在站在我们面前、奋不顾身地带领大家对抗北胡的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不是懦夫!对,就像明知不敌还毅然决然杀向敌人的荣石一样!”

第二百六十一章 良言相劝

贺百户喃喃地道:“英雄吗……”

过了一会,他才咧嘴道:“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被别人称为英雄。我总觉得上阵打仗是军人的本分,就算杀掉多少北胡人,也换不回荣石的性命了。”

贺百户仰天叹了口气,忽然笑道:“多谢二位听我说话。兄弟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去见见荣石的爹。嘿,到时候贺某会去报社拜访,希望还能和你们一起聊聊天……”

他把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县主是来北胡和亲的,很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再踏上大瑞的土地,又如何在浦化镇再次相会?就算她能回去,堂堂广灵县主、夏家的独女又岂会轻易地见一位边军的百户?

谁知,萧靖却毫不犹豫地道:“没问题。贺大哥若是来了,萧某一定扫榻相候。京城的美酒虽不及边镇的酒这般豪迈热烈,却是柔嫩醇香,让人回味无穷。等您到了,我和兄弟们一定带着您喝遍京城,不醉不归!”

“好!”贺百户用力一拍大腿:“这么说来,我还真得早点动身了。等差事办完,我便告假去京城找老弟,到时候你可别想赖掉这顿酒!”

萧靖伸手与他击掌为誓,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萧靖送夏晗雪离开了屋子。

夏小姐刚走进自己的毡房,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贺大哥?”萧靖只错愕了一瞬,便神神秘秘地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女儿家听到的事,才在县主走后单独找我么?”

面露尴尬之色的贺百户歉然笑道:“兄弟说得没错。我那相好的……咳,她为我生过一个儿子。当地的恶霸要管她们这些半掩门的可怜人收‘平安钱’,自然不愿她产子,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她都坚持着把孩子生了下来,现在都四岁了。”

萧靖点了点头。情人生下的孩子属于未婚生子,放在眼下的社会环境里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夏晗雪通情达理、温柔善良,毕竟也是个受到严格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听到这种“耸人听闻”的事,很可能会皱一皱眉头。

贺百户续道:“属于她那一半银子,可以拿出一百两来给她‘赎身’。她的年纪不小了,乡野暗娼本就挣不了几个钱,一百两应该足够。剩下的,就要麻烦兄弟托人给她娘儿俩找个好地方安身,别再受那恶霸的腌臜气。哎,说来惭愧,孩子会叫爹以后我才见过他四、五次,估计他再见到我都要认生了。”

萧靖拍着胸脯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一定给华姐姐和令公子找个没人打扰的清净地方。钱的事贺大哥也不用操心,兄弟我虽然说不上什么富人,却也略有薄财,一定让他娘儿俩过得舒心就是。”

贺百户又要称谢,萧靖板起脸道:“大哥怎么这般多礼?莫非,是不把我当兄弟么?”

“哈哈,兄弟说得对,这就显得生分了。”慢慢收起了笑脸的贺百户望着萧靖,恳切地道:“大哥还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兄弟愿不愿意听?”

萧靖嘿嘿一笑:“大哥您说吧,我听着呢。”

贺百户淡淡地道:“兄弟与县主……似乎有些瓜葛?”

萧靖搔了搔头,很是不好意思地道:“这都被大哥看出来了?”

贺百户翻着白眼道:“傻子才不明白呢。之前人多的时候我也来看过,那时你们好歹还收敛些,可只剩咱们仨的时候,贤伉俪连当着我的面眉目传情的事都做得出来,谁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就连表个态、点个头都像夫唱妇随,你们还能再露骨点么?”

听到了这话,萧靖愁眉苦脸地道:“是,我与她早就相识了,您也知道,她是我报社里的编辑。我也不否认自己对县主倾慕已久,可是,我和她还不是那么回事……”

贺百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对萧靖的辩解不置一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虽然未曾娶亲,却也算是过来人,县主的小儿女情状只消看上一眼,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外面那群臭小子艳羡得都快流出三尺长的口水了,正主居然还这般没自信,真是奇怪也哉!

贺百户虽有些不忍,却还是正色道:“县主远嫁北胡,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君无戏言,这是朝廷的决策,也是国家的意志,无论你有多少不满,只怕也无法更改了。所以,兄弟一定要克制住,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那样的话,就算你能从北胡逃出去,只怕也很难回大瑞朝了,天下虽大,却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虽然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出于好意良言相劝,萧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有他的局限性。绝大多数生活在封建王朝治下的子民对皇权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眼中的皇帝是“受命于天”的天子,是一言九鼎、全天下人都要顶礼膜拜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所以,除非被邪教蛊惑,否则普通百姓不到“再不造反就要饿死”的最后关头,是决计不会揭竿而起的。

边镇的军人见惯了两国交兵的国仇,也看多了百姓家破人亡的家恨,对国家与朝廷的感受又与普通人不同。私下里蔑视皇权、张口闭口“皇帝老儿”的人肯定有不少,可也有些人很是忠君爱国,就比如贺百户这样的。

这种朴素自然的情感没有半点错误。比起只会“动嘴皮一时爽”的喷子,贺百户这样的军人至少有着这个时代的人应有的思想意识水平,这也就够了。毕竟,谁都没法指望每个人都像穿越者一样在思想上超越他所穿越到的时代。

不过,因为送亲的事涉及到夏晗雪,萧靖对这番劝告也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一个粗暴蛮横的北胡部落少主,再像其它几位来和亲的女子似的惨死在异国他乡?

当然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二章 踏平中原

待贺百户说完,萧靖郑重其事地行礼道:“贺大哥一番金玉良言,兄弟记下了。”

你真的走心了么?只怕未必吧!

心中苦笑的贺百户嘴上道:“兄弟能听进去便好。”

顿了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与广灵县主接触得不多,却也能看出来,她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女子。论容貌、论性格,她全都无可挑剔,能娶到她的一定是有大气运之人。你以为我想把她拱手送给北胡人?莫说是我了,便是下面的袍泽也不乐意,这几天总有人跟我这儿敲边鼓,说什么“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护着县主一起逃出去”……嘿,不止是你,那群小子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间不早了,你忙去吧。哎,熬日子的感觉真不好,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光景……”

贺百户用余光向旁边瞟了一眼,才叹息着走开了。

累了半天的萧靖正想回去歇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一回头,原来是夏晗雪站在她的毡房旁,看样是想叫他过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近前,笑道:“怎么了夏小姐,有什么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除非是开玩笑或当着别人,否则萧靖一般不管夏晗雪叫县主。他快恨死了这个所谓的尊号,当然不愿把县主两个字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需要整理的文字再多给奴家一些吧。”夏晗雪不无担忧地道:“时间紧迫,东西要尽快赶出来才好。你那里晚上又没有灯,实在不方便……”

胡人只给了夏晗雪取暖的炭火和少量的灯油。至于萧靖等人,基本上是挤在一起靠体温取暖,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嗯,好啊。”萧靖难得的没有和姑娘客气:“那就把大头交给你了,要尽快完成才好。不过,你也别熬太晚,熬夜对皮肤特别不好,知道了?”

夏晗雪“嗯”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如果贺大哥有意外……你真的要照他说的,把他的事登在报纸上么?”

对这个问题,萧靖也有点纠结。

中原的文化讲究死者为大,更何况是壮烈牺牲的人。大义与小节,天下人一向更看重前者。为了英雄身后的声誉,他的一些并不那么光彩的事可能会被人为地隐去,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和半掩门的暗娼生下孩子,在战场上抛弃战友独自逃生……其实,还有一处没挑明的地方:他一个边军百户是如何攒下三百多两银子的?

中下级军官有不少捞油水的机会。在内地,很多百户、千户自己当了地主,吃相难看些的还赚得满嘴留油。但是,边军的屯垦基本是为了自给自足弥补供应短缺,没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大瑞朝的百户一年的饷银不过十几两。即便算上赏功罚过的奖金,也不过二十两之数。贺百户一张嘴就说自己存了三百多两,这意味着什么?

他要在十五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花销,才有可能攒下这笔钱!

对于久居边镇、很多时候必须要靠借故出营喝酒来排遣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边军有边军的财路。战场上的缴获是其一,其二便是走私。一到和平年代,边军的各级将领们就可以通过走私这条渠道赚得盆满钵满,相对来说,贺百户这种只攒了几百两的人绝对可以算是清廉的典范。

“要写出来的。”有些挣扎的萧靖还是点头道:“真实的报道才是有生命力的,才能成为人们心中的经典。我不想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我只想把他的故事告诉读者,再让读者自己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我想,除了那些道德先生,还有那些总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永远觉得自己遇到同样的事能做得比别人更好的人,其他人的观感应该和你我是一样的。”

夏晗雪沉默良久,道:“多谢公子,奴家明白了。”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才各自散去。没过多久,夜幕便笼罩了大地,无边的暗夜也再次降临了。

营地某处有一座不那么起眼的毡房。相对周围的一片漆黑、万籁俱寂,灯火通明的它显得很是不同。

有个年轻男人极为随意地侧坐着。出人意料的是,不大的房间里还肃然站立着六个彪形大汉,看样子都是他的下属。

这些人的态度极是恭谨。年轻人不开口,所有人便都低着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尊雕塑。

安静了好一会,终于有个站在上首的人忍不住开腔道:“少主,大瑞来送亲的人在这儿住了十天了。按您的吩咐,给他们的食物减到了最少,据咱们的人说,那些军人已颇有怨言,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大汉们服侍的正是车舍里部落的少主。看他风尘仆仆又有几分倦意的模样,想来是刚从外面回到营地里。

“这群南蛮子还真敢来,我倒有点佩服他们了。”安静了好一会的年轻人终于冷哼道:“要是他们咬牙跑掉再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兴许还有条活路。可惜,说到底还是皇命难违?他们就是再不愿意来,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地过来!”

他用食指的关节在矮桌上敲了几下,眯起眼睛问道:“那个什么广灵县主,你们可见到了么?听人说,她还是南朝出名的美人,也不知到底如何?”

有人马上凑趣道:“少主,南蛮子虽喜欢吹嘘,可这次却没说大话。属下去瞧过了,那县主确实是个花容月貌又娇滴滴的大美女,连部落里最挑剔的男人都赞不绝口。要不这样,属下为少主安排下,让您品尝下南边的鲜味儿……”

“混账!”

怒容满面的车舍里少主喝道:“你才去了南朝几天,怎么也染上了那边的臭毛病?南人不就是因为喜欢享乐、贪图美色,只会沉浸在温柔乡里,才变成今日这般懦弱可欺的么?”

他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了过去,问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你不清楚么?”

那人忍痛站直了身子,高声道:“踏平中原!”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狞笑

“是,踏平中原。”

少主用力一挥鞭,那人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血痕。

他用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才道:“我早就说过,这草原不是我们北胡人的归宿。是,我们在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有艳丽如花的女人,还有天下无敌的勇士!可是,这又怎样?

天下是属于强者的,为何让那些猪狗一样的汉人占据着中原的大好河山?整个南朝由北到南地域辽阔,既有像我北胡一样的冰雪奇景,也有四季温暖如春的所在。那些汉人就像蛆虫一样占据着这些物产丰饶的好地方,简直岂有此理!

草原再好,也不及中原的一根小指!凭什么我们的族人就要忍饥挨饿?凭什么我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举族迁徙,跑上三五百里?凭什么一到冬天,我们的人就被生生冻死,而汉人却能躲在更温暖的地方?”

他越说越激动,双眼也开始闪闪发光:“这草原上,光是我车舍里部便有十余万健儿!若大家能齐心协力、并力南下,南朝的那群鼠辈又岂能挡住七十万铁骑组成的滚滚洪流?到时,整个中原都将成为北胡的乐土!

到时,南朝人都会成为草原人的奴隶,供我们予取予求。像他们那样的弱者只配被人奴役,像猪一般靠人的施舍活下去,还要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一条贱命。

女人……呵,只要拥有了中原,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千娇百媚的、国色天香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就算你们喜欢大瑞的女人,也必须要等到我们占据了中原的那一天,才能放心地享用!到时,你们可以肆意蹂躏她们,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伸手一指,无论什么女人都要乖乖地跑过来……这难道不比等着人家送女人过来好么?

再说,南朝为什么要与车舍里部和亲?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强盛!否则,怎么不见他们送女人给那些一两千人的小部落?

别以为南朝安着什么好心。那狗皇帝说什么‘亲睦友邻’,都是哄三岁孩子的屁话。为什么这广灵县主是出名的美人,他们还舍得送来?醉人的醇酒、香甜的蜜糖,他们自己留着吃不好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沉湎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最后失去进取之心,在草原上踏踏实实地靠着与他们通商带来那点施舍做个安乐公,就像王庭的人一样!”

他的下属中地位较高的那人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少主还请慎言。王庭乃是草原共主,万一这话被人听了去,恐惹来麻烦。”

年轻人冷笑道:“听去便听去了,王庭就算知道了又能怎的?这些年从车舍里传到那边的怕是没几句好话,他们可曾放过一个屁么?说穿了,还不是对车舍里的实力有所忌惮!

呵,再过几年,还有人认那所谓的王庭么?一个老迈昏聩、暮气沉沉的大汗,对我草原的危害不下于二十万大瑞边军!若早上三十年,他确实是位英雄,可如今呢,哪里还有半点草原儿女的气概?

你们要记住,我们是车舍里部落,我们有天下最精锐的无敌铁骑!有人愿意当绵羊就让他们当去吧,我们要做天上翱翔的雄鹰,不仅要俯瞰这片大地,还要让地上所有的人永远仰望!

至于那广灵县主……她只能死。我就是要让南人看看,想用区区一个女子来迷惑草原健儿,那是做梦!她即便是绝色美人又如何?在我看来,不过是只待宰的羔羊而已!”

独自发表了一大篇演讲,车舍里的少主也有点累了。他满意地望着部下们或崇拜、或激动的神情,缓缓地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依计行事吧。明天晚上我就要听到好消息,你们可千万别把事情办砸了……”

“是!”

六位部下齐声应了,闪身走出了毡房。

年轻男子望着几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第二天午前,有两位北胡的使者来到了大瑞送婚队伍的住处。

当受尽了轻慢、心中十分不忿的葛大人懒洋洋地走到面前,他们居然还算礼貌地道:“我们少主回到部落了,想见见广灵县主,不知可否请县主移步至会客的大帐中?”

这是葛大人跟北胡人打交道以来他们最客气的一次。某个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人家懂得礼数了,他的自信就来了。

于是,葛大人拿出了天朝上国使臣的威风,蹙眉道:“这恐怕不妥吧?县主是个姑娘家,让她在营地里穿行多有不便,可否请贵部的少主过来相见?”

来人道:“据我所知,汉人有句话叫客随主便,还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广灵县主既然来了车舍里部落,就该照着北胡的规矩办。我家少主事务烦巨,自不会纡尊降贵跑来相见,还请送婚使体谅。”

葛大人很是不爽:什么叫纡尊降贵啊?

广灵县主的封号就是再不值钱,也比你一个蛮夷部落的小崽子强到不知哪里去了,那少主居然还摆起架子来了?

他刚要反驳,贺百户忽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葛大人听罢皱了皱眉,却只能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里驻扎着大瑞负责护送的兵丁,而大瑞与北胡积怨已久。换了谁,也不愿跑到这种地方来。

若人家带着大批护卫过来,双方又极可能剑拔弩张,那还不如不见的好。

“既如此,本使便去通知县主做准备。”葛大人不冷不热地道:“还请稍待,待本使择定护卫人选后与县主同去。”

北胡来使微微一笑,道:“护卫就不必了吧?这是在车舍里的营地里,又不是外面什么危险的地方,还要护卫做什么?尊使这不是看不起我车舍里部,蔑视我等待客的诚意么?实不相瞒,就连大人您都不用过去的。少主说了,他只想见广灵县主一人,闲杂人等只要在原地等着便是。”

此言一出,护卫的兵士和家丁们尽皆哗然。

第二百六十四章 去不去?

你是在开玩笑么?让我们高贵娇艳的县主独自去见你们那个不知所谓的少主,连个护卫都不能带?

北胡人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清楚,如此无理的要求又岂能答应?

还没等葛大人或贺百户回话,兵士和家丁们先鼓噪起来:

“岂有此理,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哪有让女孩子跑去见他的道理?我们可不是来倒贴的!”

“县主的身份何等尊贵,你北胡的少主不过是个未开化的蛮子,居然还敢摆架子!”

“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龌龊主意?让一个姑娘家独自过去,可见你们心里有鬼!”

“能娶广灵县主是他祖宗八辈攒下来的福气,他居然还不知好歹,来轻贱县主这样的好女子?”

“我们这些兄弟都是护着县主一路走过来的。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娘家人!谁敢欺负县主,我乔老四第一个不答应!”

“就是,咱怎么把好好的姑娘送到了这么个混账的地方?如果胡人不能以礼相待,老子就是拼着掉脑袋也要说句犯忌的话:这亲,咱不和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谴责着北胡人,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人们干脆排成一排冲到葛大人身后怒视着北胡的使者,用粗暴的言语宣泄着心中的怒火。

只要再有一个火星,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见送亲的人有异动,早就等在后面的北胡人也提着刀往前走了几步,虎视眈眈地望着大瑞这边的人,眼中颇有嘲讽之意。

“怎么,想闹事么?”北胡使者的语气也冷淡了许多:“送婚使大人,你怎么说?”

经过这一路的“磨炼”,葛大人早就麻木了。

仓促和亲本身便已失了朝廷的体面,他一个礼部员外郎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

从出关开始,他和他的队伍就被北胡人各种羞辱,葛大人那点大国使臣的傲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适才好不容易有点要重新振作的迹象,却又被胡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帮他重新认清了现实。

所以,国家尊严什么的在眼下的他看来就是个屁。满朝文武都没想着要脸,这锅能让我一人背么?老子才不干呢!

葛大人想的只有活着回去交差,仅此而已。

有鉴于此,他真想一口答应下来。可话都已送到嘴边,又被生生地憋回去了。

他不得不考虑身后那些粗汉的感受。

若真有什么万不得已的危急时刻,北胡人怎么可能帮他?想要脱困,不还要靠这些大字不识的汉子么?

万一触怒了自己这边的人,众叛亲离的他将成为两头都不讨好的可怜人,傻子都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非常严重。

于是,脊背发凉的葛大人咽了下口水,梗着脖子道:“这确是不合常理,也难怪有人不满。若你们的少主怕影响与县主的会面,让护卫候在帐外便是,大不了再走远些。最不济也要带上本使啊,我是送亲队伍的首脑,说起来也是两位年轻人的媒人,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做个见证,总不过分吧?”

贺百户也道:“麻烦两位转告你家少主,县主是位贵人,也是位女子。如今又是在异国他乡,即便是为了体面,出去也一定要有人陪同。此乃人之常情,还希望他能体谅……”

“啰啰嗦嗦的,到了车舍里的地界哪儿还有什么贵人?”适才一直没说话的北胡人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贺百户:“这儿不是你们大瑞,别拿你们南人的那一套来跟我们讲道理,我家少主也不想听。你就给句痛快话吧,县主到底去是不去?”

贺百户身后的护卫们更加忍无可忍了。没等葛大人回答,他们就先表了态:

“绝对不去!就这还说什么‘待客的诚意’,我呸!”

“我大瑞的儿郎不是吃干饭的,你们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冲我来!”

“县主若是嫁了这样的夫君,将来还会有点好?我们这些娘家人无论如何也得给她说句公道话!”

人群中最冲动的,已经把刀拔了出来。

之前反驳贺百户的北胡人正要开口,一开始说话还比较客气的那位使者沉吟道:“既如此,我们便退一步。少主与县主的会面,便安排在那里如何?”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毡帐。相对于其它地方排得密密麻麻的毡房,这处所在周围的建筑要相对少些,所以人站在这里勉强能看到那边的情况。

葛大人刚要答应,贺百户又问道:“此处甚好,但不知我们能否带护卫过去?”

北胡使者把脸一板,冷冷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难道让你们看着会面的地方还不够?大瑞与北胡的关系尽人皆知,你们带护卫过去,我还要担心少主的安全呢!若是你们不想去也随意,我这就去向少主复命了。”

葛大人特别想喊声“请留步”,可身后喧腾的鼓噪声此起彼伏,他实在没有勇气把话喊出口。

北胡使者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揶揄道:“对了,有件事要说。我家少主忙得很,过几天恐怕又要出远门,得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你们要是不怕等,就在这里等着吧。还有,车舍里的人太多,眼下族人的口粮都不太够了,给你们的吃食肯定还会再减一减,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这话就说得极是露骨了。他本以为大瑞送婚的人会就此屈服,谁知迎来的却是一浪接一浪、直冲云霄的怒吼:

“想饿死老子?没关系,我死前一定多拉几个胡狗垫背,你们就瞧好吧!”

“他们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兄弟们,和胡人拼了吧!”

一次又一次的屈辱已经踏破了这些血性男儿的底限。与其靠别人施舍的一点点口粮委曲求全地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

转瞬间,现场就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连贺百户都快无法喝止部分极度冲动的人了。

就在北胡使者轻蔑地笑了笑又转身走开的时候,一个娇柔清亮的声音飘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尊使请留步!”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拉钩

这声音虽然柔软动听,可语调却异常坚毅。

比起周围充满阳刚之气的吼声,它是那么的特别,所以众人立刻就听到了。

兵士们回过头,看到夏晗雪带着莲儿缓步向人群走来。

纯美而圣洁的她实在太过耀眼。虽然大家都不想让她和无礼的北胡人有任何接触,可脚下却不听使唤地各自退后了些,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面无惧色的夏晗雪停在了北胡使者面前。她娉娉婷婷地行了一礼,淡淡地道:“有道是入乡随俗,既然来了,确实应该见过你家少主。尊使请稍待,本县主随你去便是。”

听到这话,葛大人明显松了口气,贺百户却咬紧了牙关。

好不容易才平静些的兵士与家丁们又炸窝了:

“县主不能去,我们吃点苦没什么的!”

“北胡人定然设下了奸计,县主的名节和性命要紧啊!”

“小人誓死护卫县主,请让我与您同往!”

“如此甚好。”无视了各种喊声的北胡使者满意地点头道:“我等就在此处稍待片刻,还请县主动作快些。”

夏晗雪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此人了。

她回过身,向所有关心自己的人微笑道:“放心吧,本县主不会有事的,大家在这儿远远看着就好。身陷困境、连饭都吃不饱的诸位尚且毫不畏惧,本县主虽是女儿身,却也不能懦弱怕事地躲在你们身后。

再说,去见见未来的夫君本就是应有之意,车舍里又诚心诚意地派人来请,大瑞的人岂能失了礼数?在这草原上,我们便是汉人的代表,不能让胡人小觑了我大瑞的女子。”

听了这番话,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的人仍然很多,可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将夏晗雪奉若神明只是一方面。事实上,很多人听了这番话才意识到,县主并不只是一个被保护的对象,她也是这团队的一员,有她必须要承担的使命。

现在,恰恰是需要她站出来的时候。所以,县主并没有逞强,这不过是她应尽的责任而已。

贺百户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此去小心。若有万一请大声呼救,卑下会即刻带人前去营救。”

夏晗雪轻轻点了点头,谢过了贺百户的好意。

她才向自己的毡房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来道:“夏三、萧靖随本县主来,有事要吩咐你们。”

夏三应了一声刚要挪动步子,就看到萧靖已冲到了夏晗雪的身后,急不可耐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进了毡房,莲儿就把夏三拉到了一边,而萧靖和夏小姐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公子不要心急,事情没糟糕到那个地步。”忽闪着大眼睛的夏晗雪嘻嘻一笑道:“不就是去见个面嘛,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奴家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刚才,萧靖就是人群中最激动的那个,一言不合率先抽刀的人也是他。他的模样有点吓人,夏晗雪一点都不怀疑他已在暴走的边缘。

“去了那儿,一切还由得你么?”气喘如牛的萧靖急切地道:“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时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弱女子,又怎会是那些北胡人的对手!”

夏晗雪扮了个鬼脸道:“好啦,你不是一向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么?这可不像我认识的萧大社长呀。”

萧靖竭力压低了声音,可谁都能看出他有多激动:“事有轻重缓急。其它的我都可以放下,报社没了也能重建,可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因为我不想让那个混账见到你,更不愿因此失去你!”

俏脸微红的夏晗雪有些失神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才抬起头直视着萧靖,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们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萧靖哑然。

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事实就摆在眼前:身边的人快要撑不下去了。

夏晗雪的首饰换得不剩什么了。如果食物供给进一步减少,已站在悬崖边缘的队伍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护卫们的情绪也处于临界点,换句话说,大家很可能在身体彻底撑不下去以前便彻底爆发,最终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想破解眼下的局面,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尝试。车舍里少主想见夏晗雪,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是一个破局的机缘。

萧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自己刚才还在说“事有轻重缓急”呢。

见萧靖不吭声了,夏晗雪甜甜一笑向他靠近了半步,柔声道:“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就不要担心啦。”

说着,她咬了下樱唇,才鼓起勇气道:“你若不喜欢奴家去见他,那等事情结束了,人家就多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好,你去吧。”

萧靖做了几次深呼吸。他脸上的焦躁不安总算消失了,目光也变得极为柔和。

眼前的姑娘是个出色的女人。既然她有为了所有人而亲赴险地的决心与勇气,自己作为她的……追求者,也应该全力支持才对。

“答应我的事可要记得。”萧靖促狭地笑道:“为了防止你事后反悔,咱来拉钩吧!”

夏晗雪红着脸噘着嘴瞟了他一眼,还是用如玉的小指勾住了的他主动伸来的小指……

大门打开了。

先是萧靖和夏三抬了一大堆杂物出来,广灵县主并没有现身。

又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北胡的使者都有些不耐烦了,盛装的夏晗雪才出现在门前。

她本就天生丽质,略施粉黛后,整个人在清丽优雅之余又多了几分美艳与妩媚。饶是萧靖这种早已把她的倩影牢牢印入心中的人都又一次产生了类似小树林见面时那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就更别提在场的其他人了。

即便是女人,也会被她迷住吧?

“让你家少主久等了。”夏晗雪微微欠了欠身,道:“麻烦尊使为本县主引路吧。”

此刻的夏晗雪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慑人的贵气,和此前毡房里那个娇憨的女孩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连本来鼻孔朝天的北胡使者都不敢直视她,就好像会被她的光芒刺伤一样。

“县主,这边请!”

第二百六十六章 探望

夏晗雪就这么走了,一个人都没带去。

即便从营地的位置可以看到她会面的那座毡帐,萧靖的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后来,他干脆找来个大木桶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痴痴地望着远处一动不动。

“都这么久了,县主怎么还没出来?”

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满面怒容的萧靖就从桶上跳下来,不依不饶地道:“你们少主有很多话要说么?两个人初次见面不过是认识一下,他居然还没完没了!”

这番话是对北胡人留下来充当联络员的人说的。

原本蹲着的那人懒洋洋地站起来道:“你急什么急?也没过多长时间啊。你不知道草原的规矩,第一次相见的年轻男女若是看对眼了,便是谈谈情、说说爱也没什么,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双眼通红的萧靖握着刀逼到了他的身边。可能是被萧靖准备玩命的气势吓到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北胡汉子也心生怯意,撇嘴道:“既然你如此在意,我就去帮你看看。”

说罢,他便一溜烟跑掉了。其实,他也很不喜欢这个要守着一群南朝人的苦差事。

很快,这人又回到了萧靖的跟前,不无怪责地道:“我们少主事情太多,这会还在忙呢,你们县主一个人在等着。你是眼瞎么?瞪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边,就没看见来没来人?”

萧靖一翻白眼,道:“我怎知你家少主是不是早就等在大帐里了?还没来就好,有劳你了,多谢。”

话音刚落,他便头也不回地跳上了木桶,专心致志的继续当他的守望者。

就这样,两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已近黄昏。坐得腰酸背疼的萧靖再次生疑,他涎着脸走向那位百无聊赖的北胡人,热络地道:“兄弟,拜托你件事呗?”

“联络员”抬起头警惕地望着他道:“你要干什么?休要打什么歪主意,这可是车舍里的地界……”

一阵金光差点晃瞎了他的眼。

有小雅做的内衬和邵宁给的金叶子,除非别人把萧靖的衣服抢走,否则永远无法夺走他全部的财产!

“县主去的时间太长了,我们都很是挂念。”萧靖把金叶子在那人眼前晃了晃,笑眯眯地道:“不知可否请兄弟去找一下你们少主,或者其他什么说话管用的人?在下没有别的请求,就是过去找县主问个安,只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

“联络员”面露难色,不过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他还是咬着牙跑开了。

不一会,他就带来了好消息:少主一时半刻抽不开身,管事的人念在南朝使团是客人的份上准许他们前去探望,但不能带任何东西!

此外,管事的还说,若到戌时少主还是没法过去,县主自可回营地去,今日的会面就算作罢。

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的萧靖飞也似的跑去把好消息告诉了同样忧心忡忡的葛大人与贺百户。

经过一番商议,三人决定一同前往。亲眼看到县主没事,大家也好安心。

安慰了比自己还要焦虑的莲儿,萧靖便随着两位大人来到了夏晗雪所在的毡帐前。

关心则乱,他也顾不得什么官阶与进门的次序了,快步抢在另外两人的前面走了进去。

他一进门,夏晗雪也是精神一振。待看到来人是萧靖,本来端庄大方她马上面露喜色,轻声问道:“你怎么来啦?”

萧靖冲她挤了挤眼睛,才闪开地方把身后的两个人让进屋里。

仔细看了看夏晗雪的模样,萧靖心疼得恨不得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为了朝廷的体面、国家的尊严,这妮子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车舍里的少主就要进来。和他一起做记录的时候夏小姐至少还能稍稍放松些,这会可好,穿着一身盛装本就很累,她还要坚持这纹丝不动的坐姿!

一来二去的,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就连笑的时候都会有些痛苦的感觉掺在里面……这又叫人如何不心疼?

“县主可好么?”葛大人抢上一步问道:“我等已和胡人说定了,那少主若是来不了,县主等到戌时即可回返……”

萧靖恨不得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想邀功?没问题,可你也考虑下别人的感受啊!这会到戌时还一个多时辰呢,你就不会换个表达方式么?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整个毡帐空无一物,亏得雪儿在这极其无聊的地方耐心地待到了现在。

“县主切不可掉以轻心。”贺百户低声嘱咐道:“卑下实在不相信北胡的少主能有这般忙碌,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夏晗雪点头应道:“多谢贺百户,奴家会小心的。”

这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一通叮咛,真正有话要说的萧靖反而插不上嘴了。好不容易人家都说完了,北胡人也来催他们离开,“探视”的时间到了。

无比郁闷的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转身走掉。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夏晗雪朝着他使劲忽闪着大眼睛,这“萌出一脸血”的可爱模样总算让他受伤的心灵得到了一点点慰藉。

三人在北胡人的“护送”下远离了这处毡帐。目送他们离开后,在某个角落藏身的一道身影也一闪而逝,就好像他从不曾存在过……

夜幕终于降临了。

还在原地守候的人只剩下了萧靖。大瑞的兵士们都很关心县主的安危,可一到晚上,他们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年头军队的伙食极其一般,导致几乎所有人都缺乏维生素A。由此引发的最严重的后果,便是不同程度的夜盲症。

平日里让他们打着火把在营寨周边巡个夜,他们还应付得来。若是大晚上的让他们看一处白天尚且只能勉强看到的所在,那绝对就是强人所难。

偏偏,北胡人的营地里用来照明的火炬少得可怜,连萧靖也看不太清楚那边的动静。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戌时了,不知雪儿怎么样了?

为了取暖,萧靖跳下木桶在原地跑起圈来。可是,就在身体渐渐有些发热的时候,他的后脑忽然挨了一记重击。

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昏地暗。

第二百六十八章 穷途

萧靖还记得醒来的时候嘴边潮乎乎的,应该是昏过去以后被人强行喂了什么东西!

从夏晗雪的症状看,她很可能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

一阵阵强烈的欲念持续冲击着萧靖的心房,他甚至都不敢侧眼去看夏晗雪。

同时,他腿上也没几块好肉了。几乎所有能下狠手掐的地方都被他掐得一片青紫,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这短暂的清醒。

情况很危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喘着粗气的萧靖做了好久的深呼吸,才艰难地道:“雪儿,你听我说: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有人要害咱们,还要害整个大瑞使团。管这是哪儿呢,咱们一定要出去,再不走就全完了!我这就去背你,你千万不要乱动,更不要胡乱挣扎,明白吗?”

娇喘细细的夏晗雪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答应他。

萧靖咬紧牙关走到了夏晗雪的身前,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谁知,他才准备把夏小姐负在背上,姑娘就像一只八爪鱼似的缠上了他。

柔软芬芳的娇躯不仅贴在了他的身上,还贴得很紧。眼看着心头的最后一道关口又要被攻破,萧靖忽然惨叫一声用力甩掉了夏晗雪,整个人也借着这股力量跑出几步,和女孩拉开了距离。

再抬起头时,他的嘴旁又流出了一些血沫,这次他咬的是舌头。

“萧郎……你……你不喜欢奴家么?”双目失神的夏晗雪语无伦次地道:“你来抱……要了人家……奴家不怪你……”

萧靖心如刀割。

到底是哪个混账下了什么断子绝孙的狠药,才把我的雪儿变成了这样!

夏晗雪看上去柔弱娇媚又楚楚可怜,骨子里却是个十分坚定的人,她的意志力甚至不输给萧靖。

能让她失控到这个程度,如果坏人对她和萧靖下的是同一种药,那么她服用的剂量可能还比萧靖要大!

身子软弱无力的夏晗雪向前爬了一步多的距离,软绵绵地道:“萧郎……你怎么不过来……莫不是嫌弃我……”

萧郎……

这两个字,是萧靖一直以来最想从心上人口中听到的字。

花前月下,两人相拥着呢喃耳语;情浓处,玉人轻轻撒着娇钻进他的怀里,用甜糯的声音柔柔地叫上一声“萧郎”……

这才是萧靖梦中的场景。如今,他确实听到了想听到的东西,可有心人的算计让他的期盼变得一文不值,即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话语,也没有半点意义。

不知是悲愤交加的情绪加速了血液循环还是痛感已经不足以抑制冲动,萧靖身上的药力再次发作了。

他回过头直勾勾地注视着千娇百媚又“盛情相邀”的夏晗雪,展开了本能与意志力的激战。

没过多久,萧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意志已然决定妥协,自己彻底失控的时间,或许就是下一秒。

什么计谋,什么陷阱,老子都不管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今朝有酒今朝醉,至少在眼下,她是我的!

萧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滚动着这几句话,仿佛有个长着一双黑色翅膀的堕天使正在怂恿他迈出最危险的那一步。

可是,他的心中也会有千分之一秒的闪念,闪过的都是熟悉的画面:

她的笑。

她的美。

她的温柔。

她的一切。

是啊,你不是说过,想给她最完美的婚礼,让她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么?

现在扑上去,要得到她的确轻而易举。可如此一来,你就永远地伤害了心爱的女孩,也亲手砸碎了那名为“爱情”的美丽玉盘。

她,成了你的玩物。

到了两人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就算胡人不打算杀人,就算女孩不会寻死觅活,萧靖也永远找不回原来那个善良温柔、笑靥如花的夏晗雪了!

萧靖忽然笑了,是惨笑。

带她一起离开显然已不可能。

萧靖可以一个人逃走,可谁知道留下来的夏晗雪会遭遇什么?至于报信求救……他连这是哪里都不清楚,根本就不用想。

再说,萧靖也不觉得打晕他的人会蠢到连个看守都没有安排的地步。

如果待在这里,在药性的作用下,他又无法抗拒眼前的一切。

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他从靴筒里抽出了一直藏着的那把锋利的匕首。

“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雪儿,你清醒些,赶紧醒过来……如果之后有人进来,你就说我欲行不轨……算了,你这么聪明的姑娘,一定知道该怎么说的……”

萧靖用充满绝望的眼神看了一眼仍然难以自制的夏晗雪,猛地挥动匕首抹向了脖子。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当着一具还在冒血的尸体,对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孩子动手动脚吧?

那么,再见了!

这一下毫无保留,没有半点犹豫的成分,萧靖的喉头很快就感受到了匕首带起的劲风。

最后一瞬,他对着夏晗雪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如果可以,萧靖希望留给她的是个笑容。虽然,她不一定会记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有人在萧靖身后用擒拿手法一拽,他的胳膊便软软地垂了下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又是一记重击打在他的后脑上,一心求死的他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你们能不能别这样?总是打后脑,会把人打傻的!

……

好不容易才醒来的萧靖发现自己又被丢在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为什么是“又”?

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什么人都没有!

这时,他才发现身体已完全复原。除了仍然有点头晕脑胀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对了,雪儿怎么样了?袭击我的人会不会对她不利?

萧靖浑身一机灵,拔足就往外面跑。

才跑了一步,他便瞥见地上放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把纸捡起来,萧靖才读了一行就瞪大了眼睛……

第二百六十九章 兴师问罪

大瑞使团的营地原本是很安静的。

本来嘛,一到晚上连胡人都不愿出来,就更别提有点夜盲又饥寒交迫的大瑞人了。

可是,一阵鼓噪却打破了这里的宁谧:

“南人果然没有好东西!大瑞的送婚使呢?赶紧给我滚出来!”

“你们简直是目中无人,当我车舍里部落好欺负呢?”

“原来南人说的和亲是这么和的,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对无信无义的人就要杀光他们!”

五、六十个北胡人明火执仗地冲到了大瑞人的毡房旁。睡眼惺忪的葛大人一脸莫名其妙地跑了出来,看他衣衫不整、都来不及收拾的模样,就知道他对这事也是完全懵逼的。

“诸位,到底是怎么了?”虽然怕得连小腿肚子都有点抽筋,可葛大人还是踏上一步道:“本使和随员并无任何得罪之处,你们想干什么?叫你们管事的人来,我要和他说……”

“不用叫了,我就在这儿!”

随着一声暴喝,满脸阴沉的阿古莱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怎么,你们的人干的好事,你还不知情么?或者说,你在跟我装糊涂?”

葛大人瞪着眼睛道:“笑话,本使是被你们闹醒的,当然一无所知!”

都没等阿古莱说话,人群中就有人喊道:“你们的县主和人有私情,还胆大包天的在我们的地盘上偷人,如今被抓了现行!”

葛大人瞬间就变得面如死灰。如同犯了癫痫症的他一个劲儿地抽搐着,要不是身边的贺百户扶了一把,他差点就给一群北胡人跪了。

丑闻,这是骇人听闻的丑闻!

一国的县主,居然在和亲的地方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来,胡人一定会怒而兴兵!到时,不仅和亲的目的没达到,整个送亲队伍也会玉石俱焚,他葛大人一定会被人拿来开刀祭旗!

若消息传出去,大瑞朝会颜面扫地,成为北胡及周边国家的笑柄。就算他能在草原上逃过一劫,作为送亲队伍的主官,战云再起的责任也会被推到葛大人的身上,他绝对逃不过朝廷的制裁。

完了,全完了!

绝望之中,葛大人忽然目露凶光:早就听说萧靖和那小贱人之间有些暧昧,要知道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就应该动用雷霆手段把他解决掉!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是事后诸葛亮。所以,他才精神了一瞬间,马上又萎靡地低下了头。

相对于惊慌失措、自暴自弃的葛大人,贺百户要冷静得多。

在他的眼里,萧靖和县主绝不是如此荒唐又不分轻重的人。

某些时候萧靖的举动固然有些轻浮,可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夏晗雪的,也算是位守礼君子。爱慕的女子和自己正身处险境,身为聪明人的他无论多么情动,也不会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蠢事吧?

至于夏晗雪……生于名门的她自小就受到了严格的教育,对于政治也比一般人敏感得多。如果和亲因为她的私情而告吹,那么第一个倒霉的是葛大人,第二个倒霉的就是整个夏家,她绝不会置整个家族的利益于不顾。

再说,她是个非常讲究礼数的女孩子,平日和萧靖的沟通有没有“发乎情”不好说,却绝对是“止乎礼”的。这样的姑娘,又怎么可能和一个未成亲也未定亲的男人做出苟且之事?

“阿古莱,你们的人应该是搞错了吧?”贺百户冷哼一声,义正辞严地道:“县主端庄大方,温柔守礼,绝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这玩笑事关女子的名节和我大瑞朝的体面,可不能随便乱开。”

葛大人也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对,你们不能血口喷人!广灵县主是要嫁给你们县主的人,如此说话不太好吧?”

“开玩笑?”阿古莱冷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拿贼拿赃,捉奸捉双!眼下县主和她的情夫都还在毡房里,估摸着正成就好事呢,你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葛大人差点晕过去。随他一起来的北胡人又大声叫喊起来:

“什么高贵优雅的广灵县主?我呸!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胚子,居然还冒充贤良淑女到我北胡来和亲!”

“这才几天啊,她就春情难耐,要和男人幽会才能排遣了?大瑞是不是选了个青楼女子封为县主送来北胡了?这种贱人怎么能要!”

“说不定,她**夫早就勾搭成奸了。大瑞的人可能也知道,但嘴上不说,想让咱们吃个哑巴亏……”

随阿古莱同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越说越难听。

其实,北胡人的文化崇拜强者,并没有什么“绿帽子”这类的污称或“破鞋”等针对女性的说法。同一位美貌女子被不同部落的人争来夺去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最后她无论到了那儿都一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很少会因为这事被丈夫歧视和虐待。

随着和汉人接触的增多,他们也学会很多了南朝人的说辞。和亲毕竟是外交事件,就算他们不在乎女人的名节,也不会对少主受辱的事无动于衷。

这里越热闹,从四面八方来的围观群众也越多。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不懂汉话了,可人家也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于是大瑞的营地就生生地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从表情上看,胡人的普通百姓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部落的尊严”,他们完全是燃烧着八卦之魂来看热闹的。于是,讨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其中还夹杂着欢笑声、小孩的啼哭声,最后还是阿古莱出面喝止,才让人群安静下来。

虽然他知道萧靖服下去的猛药足够让正常人折腾半个多时辰,可他还是不想耽误时间:“送婚使,请移步随我去看看吧,是非曲直,一看便知!”

“走就走,怕你啊!”有个满腔激愤的兵士替葛大人做出了回答:“我们县主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怎容得你们这般轻侮!要是查实根本没这回事或者是你们的栽赃陷害……”

他用几乎破音的音量喊道:“那还要请车舍里给我等一个说法才行!”

第二百七十章 捉奸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远不像他说出来的话那般义正辞严。

说白了,这位兵士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虚的。萧靖和夏晗雪的事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一点,他也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绝对不会!

脸色苍白的葛大人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用颤抖的手擦了把汗,咬着牙道:“头前带路吧!”

“我也要去!如果知道是哪个龟孙子造谣,老子一定把他满嘴的牙都敲下来,再割了他的舌头!”

“同去!敢说县主的坏话,他们是活腻了!咱们的人要多些,才好跟他们讨回公道!”

于是,一群人连带着围观群众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夏晗雪所在的地方。大瑞的这边人几乎倾巢而出,连从不曾离开营地的莲儿都抹着眼泪跟着夏三走在了前面。

到了地方,葛大人才发现所谓的“现场”并不是夏晗雪之前待的那座毡帐。

两位彪形大汉守在帐前,任谁都跑不出来……想来,萧靖和县主已被堵在里面了。

他的眼珠转了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里边的人想必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既然如此,一会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话圆过去?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他还是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把脑袋垂到了胸前。

人家既然能叫人过来,肯定就是抓到现行了。屋里的两个人就算没被绑着还能腾出手来收拾一番,云雨之后也不可能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根本就禁不起对质。

想强辩、否认?不可能!

“县主为何在此处?”贺百户忽然质疑道:“之前来的时候,她不是在那边么?”

阿古莱一摊手:“听说你们的县主自称身子不适,便随意找了个空帐歇下了。原以为她是怕被我们少主看到自己容颜憔悴的模样才去别处歇息,可没想到……是为了偷会野男人!”

不到半个时辰前。

在没有椅子的地方久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是保持一个姿势待了很久的夏晗雪。

萧靖等三人走后,她一直在满心期盼地等着戌时的到来。可时间就是这样,你越盼着它走得快些,它就越是难熬,直到最后把人逼疯。

口干舌燥的夏晗雪轻轻舔了下唇。从午后到现在,她一直滴水未进,整个人都渴得快要冒烟了。

哼,还不是萧靖那个坏蛋特意吩咐的,说等着会面时无论如何一定不要吃北胡人的东西,喝他们的水?

可是……真的好渴啊。

过了一阵还是没有人来,倒是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幽香。乍一闻到,夏晗雪精神一振;可闻多了,她忽然有了些神思恍惚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也是晃来晃去的,看上去都有些不真实了。

就在这时,刚才曾给她送水的北胡女子又给她端来了一碗水,柔声道:“县主,你渴了吧?那就把它喝了,这可是草原上最甘甜的清泉,喝了不仅能解渴,还能让人的皮肤变得更细腻白嫩,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不知怎的,夏晗雪没有抗拒。她老老实实地接过了碗,不仅端起来一饮而尽,还认真道了声谢。

送水的女子抿嘴一笑,缓步走出了毡帐。

她才出去没多久,夏晗雪便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在理智的支撑下,心知不妙的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跑到了外面。有位胡女正好在附近,她一把抓住人家的衣服,尽可能平和地道:“请告诉你家少主:本县主身体不适先回营去了,不能与他会面了……”

话还没说完,她脚下便是一个趔趄。被她抓住的女子“好心好意”地道:“就你这模样,还怎么回去啊?不如我扶着你吧!”

没等人答应,她就一把搀住了夏晗雪的胳膊。

而萧靖在夏小姐喝水前就被打晕了,此刻正被人抬着前往同一地点。

意识很模糊的夏晗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她只记得,对方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的那个瞬间,她就充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帐外聚集了好几百人。有些人是来看她笑话的,还有些人是来帮她脱困的。

阿古莱到帐前侧耳听了听,阴阴一笑道:“看来,里面的人已经完事了。本想在两个人激战正酣的时候带你们来,让各位抓个现行,结果……呵,你们还是自己看吧。汉人不是有句话叫‘非礼勿视’么?我虽然不是什么你们张口闭口说的‘君子’,却也比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南人要强,这活春宫还是不要看了吧……”

说罢,他哈哈大笑着站到了一边。

葛大人与贺百户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贺百户咬着牙走到了门帘的前面。

如果里面真的是衣衫不整的县主与萧靖,那么他实在不应该探头探脑。毕竟,这事就不是他一个武官应该关注的,贸然看了人家的身子也有亵渎县主之嫌。可是,事情总要有人做个见证,总不能等着瞻前顾后的葛大人来挑起重担吧?

贺百户的身后,各种非议声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飘了出来:

“不就是看看里面有没有人么?这事多香艳啊,要是我就一头扎进去……”

“快看啊,那个南人心虚了!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明白,要是心里没鬼,他何必举步不前?”

“抓个奸而已,有那么难吗?听说那县主是人间绝色,他该不会是怕自己冲进去以后动了凡心吧?哈哈!”

挣扎了许久,贺百户终于开腔了:“县主,您在不在里面?如果在便应一声!”

毡帐内寂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

又唤了两遍,依旧没有人回答。

贺百户用力一跺脚,狠下心喊道:“县主,北胡人污了您的名誉,又带着卑下等人来查证。卑下迫不得已,要进帐看一眼,如有冒犯,还请赎罪……”

一番免责宣言刚说完,就有人抢在他前面进了毡帐。

是莲儿?

很快,满脸泪痕的莲儿跑了出来。她扬起头,喜极而泣地道:“里面只有小姐一个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叛徒

只有县主一个人?

大瑞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振臂欢呼起来。

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县主了。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孩子,怎么会像北胡人说的那么不堪?如果不是她做错了什么,那么……就一定是无耻的北胡人构陷了!

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大家都怕死,但汉人历来注重名节,尤其是女孩子的;北胡人如此无理取闹,不仅侮辱了广灵县主,还侮辱了大瑞使团的所有人。哪怕是为了让这捏造出来的奇耻大辱不再重演,他们也一定要讨个说法。

而北胡人的反应,就很有趣了。

带头叫骂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在人群到来后嚷得最欢的那个叫苏克勒的看守也有点不知所措,他搔了搔头,方才冷笑道:“一个婢女为了护主,竟然能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来。毡房里就是两个人,怎么可能有错?你该不会是眼睛不好吧,眼瞎的人也能伺候人么?告诉你,老子可在这儿守着呢,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适才他言之凿凿地嚷来嚷去,内容也不过是他看守得如何如何辛苦才把人堵在里面,现场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堪入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邀功。如今,有人说他所做的一切都白干了,他当然不乐意。

苏克勒叉着腰骂了莲儿半天,好在满心都挂念着小姐的莲儿半点都没听进去。说不得,他只好撸胳膊挽袖子粗鲁地推开莲儿,想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结果,还没等他迈进门去,就有一道身影把他挤到了一边。

是阿古莱?

见场面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围观群众又兴奋了。许多人涌到前面,似乎也想进去一探究竟;不少人都在高声议论着眼前的景况,有的人甚至大声嘲笑着苏克勒,估计是和他比较熟识的人。

须臾,阴沉着脸的阿古莱从里面走了出来。

里面确如莲儿所说,只有夏晗雪一个人。那么,萧靖去哪儿了?

毡房是早就安排好的,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它的状况。整个房间里根本就无处藏人,更没有什么地道之类的机关,只要萧靖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他就应该插翅难飞。

莫非……

阿古莱忽然心念一动。他望向了毡房的另一侧……果不其然,本该守在门旁的乌格拉不见了,估计是趁着刚才的混乱偷偷溜掉了。

人群中,有个家伙站在了一处不太起眼的地方。

不难看出,他和身边的人都有些区别。久居上位者自然有种与众不同的气势,身边或活跃或跳脱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站得离他远了些。

对,这位便是北胡的少主。

尽管为了保持低调,稍稍低着头的他把毡帽拉得很低,可若是离得近些,还是能看到他眼中的阴郁。

恼怒、羞愤、杀意……就在一盏茶之前,他的眼神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的目光里散发着讥诮与得意:

大瑞人不是最讲究什么“礼义廉耻”么?呵,如果他们的县主在出嫁前夕成了一个在异国他乡也要急着偷人的***子,那南朝的君臣只能羞得找地缝钻进去了吧?

这事肯定会成为天下的笑柄。不仅是北胡和大瑞,我要让周边所有的国家都知道,道貌岸然的大瑞是怎样一个鼠窃狗偷的玩意!

什么礼仪德化,都是狗屁。这天底下从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决定规则,就凭你们这群卑贱的南人,也配跟我草原霸主玩什么“天朝上国”?

你们就是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才变得像今天这般迂腐懦弱的!而我,就是要在大瑞最擅长和自得的“战场”上让它颜面扫地!

直接杀光再冠以污名确实简单得很,可那样就没有意思了……他想要看到的,是一张张绝望的面孔,还有他们在被杀死之前所表现出来的羞赧与不甘。

再说,王庭的人也在这里,至少还是要做做表面工夫的。

与车舍里部落有来往的国家和部族也不少,附近就住着不少各种商队和旅人。由他们把消息扩散开去,整件事也能多上不少的真实性,南朝就百口莫辩了。

一旦木已成舟,即便大瑞使团看出其中有蹊跷又能如何?给萧靖和夏晗雪下的是最刚烈的猛药,最有趣的是,服用了这种药的人还会在事后忘记之前遭遇的部分细节。不管怎么说,只要两人造成了一番云雨的既成事实,理就在北胡一边,任你说破天去也没用。

若大瑞的人不服想要狡辩,直接找个婆子验一验身子不就好了?

至于萧靖……

他不是一向喊着什么“以天下为己任”么?

一个如此崇高、一直在为陌生人奔走呼号的好人,到头来却成了整场战争的导火索,成了在南朝被千夫所指的罪人。

这不是很有趣、很讽刺么?

大瑞人最喜欢指摘和嗤之以鼻的便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人。尽管批评别人的“道德之士”很可能自己都有严重的问题,可大家还是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并以此为乐。

根本就不用谁来推波助澜,早就看报纸不顺眼的那群人会一拥而上。不出一个月,镜报的名声就会被搞臭,萧靖也会成为“伪君子”的代名词,被各路人马批判得身败名裂,连渣都不剩。

有鉴于此,车舍里的少主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他?是让萧靖死了,还是让他以最恶心的方式活下去?

这,就全看自己的心情了!

可是,眼前的结果实在出人意料,所有早就设计好的台词根本就用不上!

被阿古莱沉声质问了几句,苏克勒终于变了脸色。

他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有人跑掉,我才离开了那么短的时间……乌格拉,乌格拉那混蛋居然是个叛徒!”

苏克勒拔出腰刀愤愤地往地上一插,刀身的三分之一竟然都没入了被冻得非常结实的泥土中。

不过,就在下一个瞬间,无比愤怒的他像见了鬼似的猛然变了脸色。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了结

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到底是谁救了他!

苏克勒咬牙切齿又不无惊恐地望着站在人群中笑得极是畅快的萧靖,眼中满是迷茫。

早在几天前,他就见过了对方的画像。适才跑到大瑞营地将萧靖绑来的人,也是他苏克勒。

在他看来,凡是被少主盯上的人都要死,而且都会死得极其凄惨。从过往的事实来看,事情也确实如此,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人什么时候去死,仅此而已。

至于少主为什么要让这人死……他作为下属当然不能打听,他也没有去了解的兴趣。

就在今天,他失手了。

萧靖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跑来看他们的笑话了!

你们不是想看我出丑么?不是想让我身败名裂么!

萧靖真想喊上一声:“喂,你们是不是在找我啊?”

可是,这样实在太高调了。经过这次的遭遇,傻子都能意识到有人在针对自己……既然这样,还是闷声发大财的好。

毕竟,他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谁,以及人家会不会在什么危难时刻再次出手相助。

不过,这并不妨碍萧靖偷偷冲着苏克勒挤眉弄眼。把人气得半死什么的最好玩了,他对此道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就算苏克勒要把他拉出来对质,那也由得人家。反正他萧靖这会在外面,这就是如山的铁证,要是有些人敢自曝家丑,他也不介意和人耍耍他最擅长的嘴皮子。

为了圆谎而制造新的谎言,到最后一定会露出马脚。如果北胡人愿意对质,那才是遂了他的意,因为到头来难堪的一定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可惜,萧靖没有表现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沉默不语的阿古莱突然拔出了刀。那锋利的尖刀就像一道闪电,笔直地刺进了苏克勒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可怜的莲儿又喜又气地瞪眼望着骂她的坏人,待发现透胸而过的刀锋距自己不过两尺远,她才尖叫着跑到了夏三的身后。

苏克勒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呆呆地望着阿古莱,缓缓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可惜,那话音实在太轻,即便是站在前排的北胡人也没听到他说的话。

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目光也变得极为涣散。

之后,苏克勒把今生在人世的最后一眼留给了萧靖,也不知是带着不解含恨而终心有不甘,还是准备记住仇人的长相,好到阴司里去告他一状。

对他的反应,萧靖一点也不在乎。

所谓恶有恶报,这样的人不遭恶报,还有什么人会下十八层地狱?

背后偷袭、试图坏掉女孩子的名节、想借机杀人……对苏克勒来说,所有的一切既是报应不爽,也是作为一个小卒的必然的命运。他,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若不是有人救了自己,这会整个大瑞使团都要遭难了!

猛然间,萧靖想起了之前看过的留在身边的那张纸:

“你在安全的所在。有人设计相害,切记多加防备。你与广灵县主的毒都已解掉,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便会醒来,清洗后速去……”

那字迹略显潦草,又是用分不出笔迹的公文体写下的,实在看不出来是谁的手笔。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人一定极是神通广大,否则他怎么会知道事情的内幕并及时赶来营救,连解毒的物事都准备好了?

终于,苏克勒的身子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阿古莱这才上前拔掉尖刀,朗声道:“此人无中生有侮辱大瑞的广灵县主,破坏两家的和亲,极是可恶!今日,本将军便手刃此獠,以儆效尤!尔等听好了,再有擅言此事者,与他同样下场!”

下面纷乱的讨论声立刻平息了,许多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人甚至悄悄退后了些。虽然大家都见过血,对死人什么的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他们实在没想到阿古莱将军会亲自动手了结了一个几个时辰前还生龙活虎地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

“大瑞送婚的人都听了!”阿古莱中气十足地喊道:“事情已查明,我北胡也惩办了妖言惑众的人。此事到此为止,切不可多加议论,更不可多生事端!如有异动,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这话与其说是以主人的口气说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以命令的口气说出来的。

任谁听到类似的话都不会爽:你算老几啊?一个北胡的将军,命令得着我们大瑞的使团么?

但是,怒火中烧的他们在贺百户的示意下,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使不上劲的感觉。

他们又能有什么作为?

造谣侮辱县主的人死了。从礼节上说,人家杀了自家的人就算是给了交待,毕竟“首恶”已经伏法;不管依照外交上的规矩还是“江湖”上的规矩,这事都算是揭过了,实在不好穷追不舍。

当然,也有些人死心塌地的要给县主讨回个公道,这会正在摩拳擦掌呢。

可是,难道只因为这么个事,就要让北胡人集体自尽?

显然不可能。

只要县主能醒来,事情就不会糟糕到非要动手的地步!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扶着墙走到了毡房的门口。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泪的莲儿呜咽着冲上去搀住了她,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夏晗雪?

“各位不用担心,本县主无恙。”她用力咳嗽了两声,才道:“在会面的地方等得久了,本县主想休息一下,便被人引来了此处。不过是小憩片刻,不知怎的竟睡得这般香甜……给大家添了麻烦,实在非常抱歉。”

她这一番话堪称不卑不亢、绵里藏针。如此一来,不仅安抚了躁动的兵士们,还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做下了恶事的北胡人。

听到县主也这么说,兵士们彻底了平静下来。在阿古莱的招呼下,人群很快一哄而散,大瑞送婚使团的人也顺利地回到了驻地。

萧靖只顾着离夏晗雪近些,完全没注意到人群中有双贪婪的眼睛已死死地盯住了他的心上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警讯

大瑞的营地里,懂事的人们都乖觉地散去了。

和夏晗雪一起站在毡房外某个角落的萧靖心疼地望着略显憔悴的姑娘,用极是温柔的语气心疼地怪责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夏晗雪幽幽地道:“奴家也不知道怎的就被人算计了。现在想想,可能是那熏香有问题?他们先偷偷地用香气熏人,之后再趁人神志不清的时候下手。如此这般,又该如何防备?”

萧靖叹了口气,温言道:“北胡人一直在打你的主意。我看,就算以后那少主要见你,也绝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去了。食物啊、安全啊……这些事不必再考虑了,就算一切都是为了大家,也没什么意义。”

说句实话,所有人来到这里就没打算能囫囵着回去。更何况,胡人的意图你还看不出来么?人家没有半点和亲的诚意,不过是猫玩老鼠罢了,饥饿的猫儿可能把老鼠放走么?北胡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和平,为此,他们不仅要杀我们,还要从精神上羞辱我们,更要把战争的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最后摊牌的日子或许已为时不远。到时,如果想逃出生天,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既然流血牺牲早已无法避免,无畏的妥协又有什么意义?”

说着,萧靖柔和地笑了笑:“我、你、所有送亲的兄弟……每个人都想活下去。不过,人早晚都是会死的,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就算死了,也再没有任何遗憾。”

银牙紧咬的夏晗雪默然许久,才道:“话虽如此,可不到最后时刻也不必绝望,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话说到一半,她便住口不言了。或许,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说辞。

“这次运气好才有人救了咱们,下次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么?”萧靖苦笑道:“出手相助的人的确不是小人物,可胡人如果动手便是千军万马,到时候即便是他,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见夏晗雪神色黯然,他又宽慰道:“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种时候养足精神最重要,多陪陪我的那个诺言,改天再兑现就是。”

夏晗雪俏脸一红。轻轻“嗯”了一声后,她便缓步走回了自己的毡房。

她羞涩的模样实在太纯美可人,饶是萧靖看过了无数次,每次看到都还会心中一荡。

细想想,这妮子刚才的表现有点不太对劲……怎么说呢,她的目光很是飘忽,似乎有意在避开与自己的眼神接触。

莫非……

之前的事,她到底还记得多少?

醒来后,萧靖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比如脑海里的念头,现场的细节等。不过,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夏晗雪的表现。

那种感觉,用“风情万种”都不足以形容了。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有种心痒难瘙的冲动。

若夏晗雪也记得之前的事,就难怪她会不好意思了!

有些患得患失的萧靖望着毡帐发了会呆,才苦笑着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不知不觉间,时间又过去了三天。

虽然一切风平浪静,可队伍始终没有放弃警惕。可惜,出乎意料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三天晚上。

不知怎的,心慌意乱的萧靖一直都睡不踏实。所以,他才在什么东西射到毡帐上面的时候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有敌袭?

不可能,北胡人要想袭营也不会搞得这么无厘头。他们直接派一堆人趁夜冲进去一通乱砍就好了,何必打草惊蛇?

萧靖猛然起身冲到了外面。

借着营地中间唯一的火源,他看到有只羽箭射破了毡房,露在外面的是它的后半截。

萧靖快步走上前去,扯下了系在箭杆上的破布。

只读了几句,面无人色的他便慌忙跑向了夏晗雪的毡房……

草原上的冬天是极冷的。不仅过冬的牛羊要接受考验,体质弱的穷人往往也挨不过寒冬。

可是,车舍里部落正中央的几座营帐却温暖如春。

夏晗雪的右手缓缓抚过了光滑如玉的左臂。水的温度很合适,久违的舒适感让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上次像这样舒服的洗澡,还是在京城的时候吧?

可惜,那个地方太遥远了。或许,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她从水中站了起来。一旁马上有北胡侍女为她披上了浴巾,遮住了她那能令人萌生出无限遐想的玉骨冰肌。

“县主请更衣。”

侍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华丽的汉人女子的衣裙。比起夏晗雪曾穿过的那身盛装,它虽然没那么庄重,却显得十分灵动妩媚。夏晗雪这般的画中人穿上了她,就更加人比花娇、美艳不可方物了。

夏晗雪顺从的在她们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又抬起衣袖轻轻一闻……嗯,竟然还做了熏香!

在侍女的指引下,夏晗雪轻移莲步,进到了另一座更大的暖帐中。

“来了?”

一个年轻男人正捧着张羊皮纸出神。见夏晗雪进来了,他的目光马上就飘了过来。

夏晗雪被他看得很是不舒服。

那双眼睛绝对算是精明有神,可让人难受的是,它里面写着的都是欲望。在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扫视了一番后,男子的眼中除了淫邪,还多了几分征服带来的喜悦。

对,在夏晗雪面前的,正是车舍里部的少主。

“不愧是瑞都的‘夏家双璧’之一。”他嗤笑一声,道:“我在草原上都有耳闻。当时我便曾想着,如此芳名远播的女子绝不会是泛泛之辈。前日一见,才发现南朝给车舍里送来的确是块国宝美玉,像你这般的如梦佳人,可是万分难得的。”

他的态度轻蔑又高高在上,让人一见便心生厌烦。

若不是当天在人群中看到了夏晗雪又惊为天人,和手下人高谈阔论什么“南人就是耽于美色才不思进取”的他又怎么会动了邪念,将广灵县主“请”来了暖房?

夏晗雪屈身福了一福,不卑不亢地道:“少主抬爱了。”

车舍里少主咧嘴笑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眸光急闪的他就猛地伸出手抓向了夏晗雪……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万难

这一抓落空了。

夏晗雪早有防备,就算是身手敏捷的车舍里少主,也没能碰到她的身子。

“请您自重。”俏脸含霜的夏晗雪正色道:“少主找人‘请’本县主过来是有事商议,还是居心不良地想做失礼的事?”

年轻男子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着:“县主是在开玩笑吧?你是来和亲的,按照两国的约定,你我是夫妇!既然是夫妇,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夏晗雪沉声道:“大瑞送婚团到车舍里已有十来天了,尚未举行过正式的仪式。既然没有应有的礼节,又何来夫妇一说?”

车舍里少主嘿嘿冷笑道:“既然上了草原,就要按草原的规矩来。在这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言而决,你也一样。你们汉人不是讲究什么‘出嫁从夫’么?难道,你连夫君的话都可以不听?”

话音刚落,他随意地拍了拍手,马上就有两个粗壮的仆妇走进了毡帐。

“我不喜欢勉强别人。”车舍里少主很是无趣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如果有必要,我也会考虑任何方法。你觉得,你有挣扎的机会么……”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愣住了。

就在他出言威胁的时候,夏晗雪忽然低头从嘴里把什么东西吐到了手上。再抬起头的瞬间,她雪白优雅的脖颈上就多了一个极小却足够致命的刀片。

之后,她微微一笑,道:“本县主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大瑞历代皇帝励精图治,数次出兵北伐都未能消灭草原的大患,我一个女子又怎能反抗强大的车舍里部落?只是,人的力量并不在多少,而在于够不够用。如果您要做什么非礼之事,那本县主就算血溅当场,也绝不会让人得逞。”

不知怎的,车舍里少主忽然笑了。他随意挥了挥手,那两个仆妇便躬身退了下去。

“看你这样,我反而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他稍稍坐正了身子,饶有兴味地道:“既然你如此决绝,那为何我的人去‘请’你那会,你表现得那般顺从?让你先去洗净身子,你也痛痛快快地配合了,这到底是何意?”

不久之前。

因为心事重重,夏晗雪和莲儿一直没有睡下。就在两人刚有些睡意的当口,她忽然听到了两声极轻的闷哼。现在想想,应该是值守的人遭到了袭击。

很快,去门前探看的莲儿也被人打晕了。

当北胡人进来准备对她故技重施的时候,是她主动起身随着人家走了出去……

既然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还不如让它来得早一些!

夏晗雪淡淡地道:“因为,我不想让你的人再伤害我的同伴。还有……”

她咬紧牙关呆立半晌,才极为艰难地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说来听听。”车舍里少主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如果条件还算可以,我当然会考虑。”

夏晗雪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本县主愿意答应你的要求……你能放过大瑞来送亲的所有人吗?”

见对方不说话,她又道:“既然我是要嫁到草原的,那便讲究个入乡随俗。适才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本县主在京城时便听说草原人最重信诺,一旦答应了别人的事,定然百死不悔。若你同意放走大家并保证他们安全回到大瑞,今日我便从了你,自此也安安心心的在车舍里当个夫人,永不再踏足中原……如何?”

说这番话时,夏晗雪尽可能地保持着镇定。可是,微微颤抖的娇躯出卖了她。

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她的眼中似乎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为了这个万难的抉择,她早早的便下定了决心。可是,到了事到临头的最后关头,她才发现还有很多舍不得的人与事。

夏晗雪想念京城秋天随风飘飞的黄叶,想念家乡冬天里那凶猛却并不乖戾的雪,更想念在报社度过的每一天。

她想起了听闻女儿婚讯后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父亲,想起了两鬓斑白却仍然精神矍铄的祖父,想起了顶风冒雪来到北胡的夏三和莲儿,也想起了一直守在她身边,总是在温柔地笑着又信誓旦旦地说要用生命来守护她的那个人。

若我不是夏家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以前,对感情一片懵懂的夏晗雪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是,经历了送亲路上的种种,她已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心中再没有半点迷茫。

如果能够选择共同走完人生路的另一半,也只有那个人能和她牵手漫步在林**上,再一起慢慢变老了吧?

只可惜,今生怕是无法让这份情意生根发芽了。但愿,人会有下辈子……

指望着通过自己的牺牲让北胡的少主承诺“不再侵犯中原”,无疑是痴人说梦。眼下,夏晗雪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设法保全同行的百余人。

至于将来,若车舍里的少主能接纳她,她相信总有一天可以用温柔改变对方,让家乡的百姓不再因为兵祸而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若能做到这一点,忍痛舍弃了一切的她才算是有一点小小的慰藉。

可惜,一阵放肆的狂笑冲破了夏晗雪这最后一点幻想。

“放那些人走?别开玩笑了!”车舍里少主收起笑脸冷冷地道:“自从踏上车舍里的地界,他们就是死人了,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多活一天或者少活一天而已。至于你……”

他淫笑着踏上一步,狰狞地道:“若是把本少主伺候舒服了,我自然要留你一条性命。夫人什么的你就别想了,保管饿不死你就是。若将来有一天我玩腻了……兴许你就有机会见到你的那些手下了。”

夏晗雪眼中最后的一丝神采消失了,两行清泪也从她的眼角轻轻滑落。

并不幼稚的她当然能够认清现实。刚才的试探,不过是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次尝试,她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大的希望。

看来,已经没了其它的选择。

那,就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吧。父亲、莲儿,还有……萧郎,来生再见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别来无恙

想死?真的很容易。

对于早就把刀片拿在手里的夏晗雪来说,让自己香消玉殒可能只需要一秒的时间。

可奇迹,偏偏就在这极短暂的瞬间发生了。

夏晗雪只看到车舍里少主的手微微一抖,她的小臂和手掌便全然没了力气,刀片也掉到了地上。

莫非,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这就寻死觅活?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车舍里少主好整以暇地笑道:“你觉得死很容易,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我不想让一个人死,那死亡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望。呵,你这么动人的身子和容貌要是死了多可惜,至少也等我玩够了再说吧?”

夏晗雪无力又惊恐地退了两步,目光飘到了一旁。

这座毡帐很大,所以中央有四根柱子。它们虽然不算很粗,可撞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夏晗雪快步冲向了柱子,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的脚步虽快,可车舍里少主的动作更快。只见他抢上前去一把拽住女孩的小臂,生生地把人拉了回来。

若不是夏晗雪拼命挣扎,只怕这一下就要被人家拉到怀里了。

“美人,你越反抗,我就越舍不得你死。”车舍里少主得意地笑道:“这样的女子才有味道啊。要是那些百依百顺的,反而让人没了兴致……”

说着,他就去揽姑娘的腰身。

谁知,被他视为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的广灵县主忽然反抗了。趁他自以为实力悬殊而放松了警惕的机会,娇娇弱弱的夏晗雪猛地低下头,在他的小臂上用力咬了一口。

“啊!”

无论一个男人多么英雄了得,对这样无赖却有效的招式也是防不胜防的。吃痛的车舍里少主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即大怒道:“你找死!”

话音刚落,他便一掌打晕了根本就不可能闪避的夏晗雪。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让她乖乖的在不知不觉间做了我的女人吧!嘿,真想看看,她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表情!

心念电闪间,外面又传来了两声惨呼。

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极快地冲进帐来,一把搂住了向后倒去的夏晗雪。

“什么人!”

车舍里少主见机极快。才看到人影,他便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佩刀;待看到来者直奔夏晗雪而去,他也不顾姑娘的安危了,隐隐带有风雷之气的一刀径直朝着对方劈了下去,誓要将那人劈为两半。

可是,就在即将得手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背后有阵劲风袭来。

作为久经沙场的战士,他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死神的迫近让他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与自己的身体已相去不远的明晃晃的刀锋……

如果继续下刀,车舍里少主一定能干掉眼前的目标,可身后的人也能借此机会将他一分为二。

万不得已下,他只能回刀招架。原准备磕开敌人的兵刃再伺机反击,可两刀相交时,他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整条胳膊都被震得有些酸痛,差点一失手把刀丢到地上。

这人到底是谁?

自幼便随着父亲东征西讨的他在战场上与不少能人交过手,可从没有谁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还有,便是来人的兵器……

车舍里少主的刀自然是万中选一的。生死相搏间,兵刃占优的一方能获得极大的优势,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知是偷工减料还是工艺不过关,大瑞兵士的制式武器并不怎么好用,质量也很是寻常。两刀相碰后,他们的兵器往往不是卷刃就是豁口,若多来几次,那刀也就没法用了。运气不好的,直接断为两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再看面前敌人的刀……竟然没受到任何损伤!

心中大骇的车舍里少主闪转腾挪地退开了几步。以一敌二最要紧的是先下狠手干掉一人,可他对阵这人已如此吃力,又怎能腾出手来去攻击他的同伴?

对方就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大帐附近,也不过只有区区两个人。只要支撑片刻,闻讯而来的部下们就会赶来,再乱刀将他们斫为肉酱!

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可对手根本就不给他拖延的机会。很快,那人又是势大力沉的一刀劈下,自问躲不开人家攻击范围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挺刀格挡。

这根本就没有打法可言。一力降十会,玩的就是蛮不讲理!

“”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胜负已分。

车舍里少主的刀插在了地上。他想趁机逃开,却被对手一脚踹在了腹部;屁股才着地,冰冷的刀锋已贴上了他的脖子。

“萧哥,你这真是把好刀!”干翻他的人兴奋地叫道:“可比我们配的刀强多了!”

听声音就知道喊话的人是曹驰。那么,在一旁扶着夏晗雪的自然是萧靖了。

“所以我才说,给我用是暴殄天物。”又爱又怜地看了眼夏晗雪,萧靖微笑道:“只可惜它也不是我的东西,要不然就送给你了。”

曹驰哈哈大笑道:“不妨事的,反正我也用不惯。说起来,还是使长枪好些,再好的刀也没有一枪一个捅着过瘾啊!”

车舍里少主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小子最擅长的兵刃还不是刀?

对这个战争贩子,萧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望着曹驰手中那柄朴实无华却极是威猛实用的神兵,终于领会了陆珊珊临别赠刀的一番苦心。

只是,她应该也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吧?

看过箭杆上的破布,萧靖立刻去找了曹驰。两人按照上面的指示跟着一个神秘人七扭八绕地走了一会,成功地避开了绝大多数巡夜的北胡人,成功地杀到了这座大帐前。

车舍里少主的算计没有错。没多会,四面八方就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向四人所在的地方涌了过来。

旁若无人地和曹驰说笑了几句,萧靖缓缓望向了被他制住的少主。

“真是久违了。”

嗔目切齿的萧靖怒道:“别来无恙吧,陆冲!”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该死

是的,陆冲就是车舍里部的少主。

身为北胡人的他应该不叫陆冲,这名字不过是个化名。结合之前在陆家赴宴时的遭遇,萧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他根本就不是那四口之家的一员,或许连陆家本身都是虚假的!

当日在丰州,萧靖曾被他手下的人折磨得半死。现在看来,倒难怪他出手狠辣:草原上的一方诸侯整天随意把人搓圆捏扁的,哪能容得别人在自己的头上动土?

本来说看在陆珊珊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结果,还真是冤家路窄!如果陆冲不露面也就罢了,他不但现身了,还打起了夏晗雪的主意,更差点逼死这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既然如此,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之前在丰州多谢款待了。”萧靖冷笑道:“萧某是有恩必报之人。陆兄弟的恩德实在太厚重,我到底该怎么报偿你呢?”

被曹驰拿刀架在脖子上的陆冲面无惧色地大笑道:“萧靖,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可是在车舍里,你以为你们还能逃出去么?”

话音刚落,就有无数手持利刃的北胡兵士冲进了毡帐。这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萧靖和曹驰,若不是顾及少主的安慰,他们一定会冲上来将二人碎尸万段。

萧靖淡淡地道:“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而且我还告诉你,我们所有人都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大瑞去……”

话才说到一半,躺在他怀里的夏晗雪忽然动了动。

萧靖急忙低头去看她的情况,只见她依然闭着眼睛,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失望之余,他的火气又大了几分:“也只有你这样的少主,才配得上灭绝人性的车舍里部落。呵,我这‘报恩’的机会也挺难得的,若不是你垂涎雪儿的美色,咱们还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就在萧靖怒斥陆冲的时候,夏晗雪长长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其实,她已经醒了。

刚恢复意识的瞬间,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什么人的怀中,便本能地挣了挣。

因为她才醒来,这下实在没啥力气,所以在萧靖眼里这和人做梦时抽动身体也没什么区别。

之后,夏晗雪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子气息。

与过去不同的是,她离那充满阳刚之气又让人心中小鹿乱撞的味道是如此之近;除了气味,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了男儿的胸膛是多么的坚实宽厚,那上面传来的温热又是多么的暖人心扉……

换做以往,脸上一阵发烧的夏晗雪早就像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慌慌张张地跳开了。可是,现在的她却屏住了气息,一动都不敢动。

周围那么多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既然醒来发现躺在男人的怀里一定会尴尬,那还不如继续装晕呢!送亲的同伴来救晕倒的县主,谁能多说什么?

夏晗雪试图如此这般说服自己。可是,这真的是正确答案么?

或许,她只是喜欢上了这种依偎在萧靖怀里的感觉,继而编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短暂的温馨与甜蜜……

狂怒的萧靖可不知道怀中的玉人已经偷偷地天人交锋几个回合了。

说来惭愧,此刻充满杀气的他眼里只有陆冲,就连心上人夏小姐都要退居二线:

“看在珊珊的份上,你本来不用死的。就算车舍里要对送婚的人动手,那也是我们为了圣命自己送上门来,再怎样也会愿赌服输。可是,你居然想伤害雪儿!你肆意轻贱她,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玩物……对,你根本就没把她当人!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遍寻天下也难找的好女子,更是我想要守护的心爱的女孩!别的事我都可以忍,可你这样的人渣就不应该活在世上,你只能死!”

“一口一个‘雪儿’,叫得好亲昵啊。”陆冲哂笑道:“就冲你这模样,我说你俩勾搭成奸,冤枉你了么?一对奸夫**而已,亏得我只是想玩玩她!要是认真了,岂不是穿了你的破鞋?”

“住口!”

以一条手臂拥着夏晗雪的萧靖不管不顾地用另一只手举起了刀。

他和雪儿的感情是清清白白的,发乎情、止乎礼;看到陆冲在曹驰的掌控下居然还敢血口喷人玷污夏晗雪,他真的忍无可忍了。

萧靖没打算去砍陆冲,他怕溅出来的血脏了雪儿的衣裙。

两人的距离不远,只要他把刀抛出去,就能将陆冲穿个透心凉……到时,他还能这么嚣张么?

不过,就在萧靖准备扔出手中钢刀的当口,曹驰扯着脖子大叫道:“使不得!”

盛怒的萧靖停下了动作。咬牙切齿的呆立许久,他的胳膊终于缓缓地垂到了身侧。

随之而来的,是陆冲放肆的狂笑:“哈哈哈,你不是为了这个贱人要杀我么?怎么不杀了,老子还等着呢,南人果然都是没种的东西……”

萧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实在太想杀陆冲了。如果可以,萧靖甚至想像个变态似的用各种手法折磨他一番,再把他大卸八块,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可是,陆冲还不能死。

杀掉他只不过动一动手而已,可整个送婚团的百余条人命就要留在这里了。眼下大家唯一的生路,就是挟持车舍里少主冲出去!

再者,若陆冲有个好歹,和亲失败的责任铁定要被推到负责送婚的人身上。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一百多人里有人能杀出一条血路,也会不容于天下,再无任何能苟且偷生的去处。

仿佛是怕萧靖不够生气,陆冲又添油加醋地道:“我有四个兄弟,你杀了我一个也不会怎样。要是想动手就来,不必忍着!”

萧靖低下了头。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你那几个兄弟都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若让他们当家,车舍里不出三十年就要衰落了。若我现在动了你,你爹肯善罢甘休么?”

萧靖转了个身把夏晗雪负在背上,才道:“你确实该死。不过,至少也要帮我个忙再死!”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回家!

在无数北胡武士的簇拥下,萧靖和曹驰离开了毡帐。

萧靖把夏晗雪背在背上,紧紧地贴着拿住了陆冲的曹驰。

陆冲不是不想挣扎,可曹驰的一双手就像铁钳一样死死地制着他。就算他也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被人这般控制后也没有任何脱身的办法。

“不想让他死的话,就滚远点!”

北胡人的包围圈刚刚收紧,曹驰的一声大吼就又让他们退到了十步之外的地方。

两人就这样挟持着陆冲向大瑞送婚队伍的营地走去。离着还有百步的距离,便看到那边一片灯火通明,原来是送亲队的百余人已结成了阵势,正在与北胡人对峙。

若不是胡人收到了少主在对方手里的消息,大瑞的这些人恐怕早就被踏成齑粉了!

“贺百户、葛大人,各位兄弟!”与他们相隔仅二十步的时候,难以抑制激动心情的萧靖朗声喊道:“我们能回家了!”

人不会珍惜习以为常又“理所当然”的东西,例如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着的空气。往往只有在失去它的时候,人们才能体会到它的珍贵。

对于这百余号大瑞人来说,“家”已经成了一个无比奢侈的字。就不说让人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家了,哪怕只是想到广义上的“大瑞”这个家,大家都能心潮澎湃地激动上好久。

现在,是时候回去了!

或紧张、或害怕的兵士们听到这话,精神都是一振。有人大声欢呼,还有人喜极而泣,仿佛现在他的脚下踏着的就是大瑞的土地。

很快,萧靖等四人回到了队伍里。陆冲还没站稳,就有两个人咬牙切齿地冲上来用粗大的麻绳把他捆成了粽子。

这人实在太招恨了,所以没有谁会手下留情。看着陆冲因为被捆得太紧而皱着眉头挣扎的样子,萧靖真想来句“缚虎安能不紧”,可惜没人跟他凑趣。

无数双眼睛望向了双目无神的葛大人。

蛇无头不行。无论怎样,最后来拿主意的肯定还是他。

一心想在礼部混日子熬资格的葛大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人生会如此波澜壮阔。欲哭无泪的他不敢直视愤怒的北胡人,又有点受不了部下们那表面很尊敬内里却夹杂了轻蔑和不齿的目光,于是干脆做仰天长叹状,居然老半天未置一词。

“大人,究竟该如何是好,还请您示下。”站在他身边的贺百户恭敬地道:“北胡人居心叵测,和亲一事眼看是不成了。要是再犹豫不决,我等恐怕就要丧身于此了……”

示下?还示个什么劲啊!人家少主都让你们给捉回来了,再不走,还等着北胡人请咱吃饭么?

无论葛大人多么瞻前顾后,他也知道:没有退路了!

因此,他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大义凛然地道:“北胡欺人太甚!胡人辱我大瑞使节于前,欺凌诽谤县主于后……上次诱骗不成,竟试图以奸计谋取县主的清白,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大瑞堂堂上国,又岂能与这等无信无义又用心险恶之人和亲!”

说罢,葛大人很是潇洒地一挥袍袖:“本使决定,今日便启程回大瑞。待回到朝中,本使定将禀明一切来龙去脉,请天子圣裁!”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贺百户欣慰地笑了笑。他缓步走到北胡人面前,高声道:“车舍里少主对我中原文化极为倾慕,此事人所共知。如今,他将随送婚使南下,看看大瑞的风土人情。还请将县主的车仗归还我等,再提供路上必要的食物,相信诸位也不愿让他忍饥挨饿吧?”

北胡人面面相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包括阿古莱在内的几个领头的人小声商议了片刻,还是依照贺百户的要求准备好了路上要用的东西。

在大瑞的人清点物资的时候,萧靖忽然听到了莲儿的欢叫:“小姐,你醒了!”

适才他刚把夏晗雪背回来,满脸泪痕的莲儿便把小姐抢了回去。谢天谢地,她总算醒了!

萧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夏晗雪正在温声细语地宽慰莲儿。见萧靖过来,她很少见的没有试图避开对方的目光,而是鼓起勇气凝视着他的眼睛,又略显羞涩地嫣然一笑。

夏小姐的笑脸从来都是那么温婉柔媚,让人一见倾心。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某人总觉得她此刻的笑容不同于以往。

怎么说呢?面前的如花笑靥似乎多了些特别的温柔,还有些别人从不曾在端庄郑重的她的身上看到过的女人味儿!

他用力掐了下大腿,才知道一切都不是梦。

萧靖扬起了嘴角。一切,尽在不言中!

准备了不到半个时辰,队伍终于可以出发了。

在葛大人的催促下,夏晗雪又依依不舍地看了萧靖一样,才和莲儿一起登上了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大车。

跑来嘘寒问暖的人实在太多,她和萧靖到这会还没能说上一句话!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两人都顾念着彼此,有些话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分别?

至于陆冲……

他虽然没像囚犯那样披枷戴锁,可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个兵士把他搬上了一辆平板马车,周围有八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曹驰还嘿嘿坏笑着坐在他身边……就冲这配置,哪怕马惊了,他也绝对跑不掉!

在贺百户的号令下,一行人缓缓走出了庞大的营地。

归心似箭的大家都想连夜赶路,像萧靖这样的甚至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可惜,这些人都在来的路上体会过冬天的草原有多么难走,就算没日没夜的南行,只怕最快也要四天才能到达漳曲关。

不过,眼下至少有了希望。

少主被劫走,北胡人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才走出没多久,便有一大群骑兵跟在了后面,据贺百户估计,怎么也得有小三千人。

他们若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大瑞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是,才走出了不到二十里,这群人就从两侧夹住了大瑞的队伍!

第二百七十八章 曙光

真是够了!

萧靖阴沉沉地走到陆冲身边,从靴筒里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

陆冲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还是忍不住想动手了么?”

萧靖没有开口。他转过身去看了看车舍里少主被反绑在后面的双手,又轻轻掰起了对方的一根食指。

“你要干什么?”陆冲警觉地道:“你若是伤我分毫,车舍里全族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萧靖停下了动作。他好奇地望着陆冲,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真没想到,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陆大公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陆冲用力哼了一声。虽然嘴上不肯示弱,但他很怕萧靖动手。毕竟,他跟着大瑞人不会有性命之虞,可要是变成个残废,以后就不能跃马驰骋、纵横疆场了,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萧靖笑眯眯地附到他耳边道:“放心,我没想对你怎么样。我是人,人有人的道,可不是你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畜生。不过,你们部落的骑兵实在让人生厌,我借你的头发用用,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话音刚落,他就挥了下刀子,陆冲的头发随之纷纷扬扬地掉下了一大片。

“你千万别乱动,我手法不好。”萧靖耸着肩笑了笑:“万一给你破相了,我可不负责任。”

陆冲瞪了他一眼,未发一言。

萧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手上又忙活了一会,陆冲的头便成了“鬼剃头”,东一块西一块的十分难看。

事罢,他点了十来个大嗓门的兵士一起押着陆冲走到了队伍的边缘。

“北胡人听了!”

萧靖大声喊了一句,那些兵士学着他的模样齐声把话喊给了不远处的追兵。

“我们一行人南下,不劳相送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车舍里的一番好意,我等心领了!”

说着,剃了个不知什么发型的陆冲被推到了最前面。北胡的骑士顿时一片哗然,有人高声鼓噪着要杀过来,可马上就有同伴拦住了他。

胡人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但是,少主被人这般肆意蹂躏,对他们来说也是奇耻大辱,难怪有人忍不住。

“陆冲又不是什么宝贝疙瘩,进了大瑞的国境我自会将他放还。请你们立刻带人回去,如果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们对你家少主不客气!这次是头发,下次一定送你们几根手指!”

葛大人远远听到这番话有点不爽,不过早已没了心气的他才不会理会萧靖怎么说。

比起早已赢得人心的贺百户,还有深入龙潭虎穴救回县主的萧靖和曹驰,他完全没有任何威望可言。作为一个被高高供起来的摆设,他只有顺着别人的意思来拍板的权力。

一不做二不休,葛大人恨不得一路把陆冲带到瑞都去,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点安全感。

可是,他的手下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萧靖也不可能接受这提议。

以大瑞朝官僚的习性来说,一旦陆冲被带回瑞都,很多人都会把他当成北胡的质子,弄不好还有人会提议让他和广灵县主完婚,自此常住京城以牵制车舍里部。如此一来,萧靖千里送亲成了为人作嫁,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那些普通兵士,他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要是可以,大家都想一到边境就结果了陆冲,又怎肯让这烂人回去继续祸害在他们心中像女神一样的广灵县主?

所以,葛大人干脆装聋作哑。

对送婚使的想法,贺百户心知肚明。可是,更了解胡人的他清楚地知道:一旦队伍进入大瑞的境内还没放回陆冲,盛怒之下的北胡人很可能来上一场不惜鱼死网破的越境突击,继而全面开战!

如果陆冲活着就是当一个任人揉捏和摆布的傀儡,那心高气傲又所图甚大的车舍里人怎会放任别人把他带到瑞都去?

很幸运,萧靖的威慑起了作用。

一直夹在两侧的骑兵随着一声唿哨都向后退去,本来守在后面的那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转瞬间也跑掉了一大半。借着火光,能看到盯梢的北胡人只剩下了区区的十几个,就像来时那样。

不过据贺百户说,北胡的大部队肯定还没走远,只是躲到了从这里看不见的地方。

不管怎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队伍披星戴月地前进着。快到寅时的时候,贺百户才让众人停下来在原地歇息了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兵士们便再一次踏上了征程。好在是南归,所以人人都精神振奋,没有谁口出怨言。

大瑞人和北胡人就这样相安无事的一起向南走了三天。

漳曲关越来越近了,但大瑞送亲团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在贺百户的督促下,整个营地都处于外松内紧的状态,身为“重点保护对象”的陆冲更是被严密看守,就连萧靖想接近他都有些困难。

同时,陆冲还肩负着“试菜”的职责。只要是北胡人给的食物,都要先由他来试吃。如果他在一个时辰内没出现中毒、腹泻、嗜睡等反应,那些食物才会由大瑞人分食。

萧靖没比他幸运多少。因为整支队伍都笼罩着紧张的气氛,所以萧大社长一直没得到和夏晗雪单独说话的机会。这也没办法,大家都紧张兮兮地忙活着,他总不好独自跑去和姑娘卿卿我我。

第四天一早,天上又飘下了小雪。

萧靖早早地醒来了。事实上,他根本就没睡好:一想到很快就能看到漳曲关,他激动得都合不上眼睛。

所有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未来的某天,他一定能得到与梦中女孩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在一起互诉衷肠,为一切千折百转划上圆满的句号……

在京城里有他牵挂的人,还有许许多多牵挂他的人。如果顺利,萧靖可以圆满地到夏家交卸掉护送的差事,再趁着夏鸿瀚满心欢喜的机会鼓起勇气做些一定要做的事,比如,提亲……

可是,就在他跨出毡帐的一刻,一声惊叫给所有人带来了惊天的噩耗:

陆冲不见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胡人来了!

听到喊声,心情还算不错的萧靖瞬间就石化了。

贺百户也急火火的从毡帐里冲了出来。面色凝重的他跑到关押陆冲的地方仔细查看了一圈,便心急如焚地站在营地中央急切地喊道:“所有人立刻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南行!抛下一切辎重,不可携带除武器外的任何物品,县主也改乘马匹……”

陆冲的被褥还有一丝余温。眼下天寒地冻、差不多能滴水成冰,这便意味着他才离去不久,很可能还没走远。

北胡的大队骑兵就跟在二、三十里外。一旦让陆冲和他们汇合,满心都是仇恨又睚眦必报的车舍里少主一定会率兵来袭,到时候就凭这区区的百余人,只怕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会被胡人踏为齑粉,自夏晗雪以下没有人能幸免。

“马匹都集中起来让给县主身边的人,以及有伤在身的兄弟!身受重伤的,请马术好的兄弟护送,务必要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负责看守陆冲的兵士没人被杀,但有人受了重伤。来救他的人下手不轻,不过好歹还没伤人命。

从车舍里部落仓惶逃出时,一行人还管北胡人要了几十匹马。可惜,队伍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步卒,以前根本就没碰过马匹。

且不说仓惶逃命的兵士有没有时间教人骑马,就算有,如此之多的“学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像样的骑术。

在贺百户的调教下,这支队伍已能做到处变不惊。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没出任何乱子。

就在大家悄然行动的时候,有人忽然尖声叫道:“贺百户,你要干什么去?”

听到这声叫喊,绝大多数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几个性子急躁的还飞奔着拦到贺百户的马前,又气又恼地道:“您想要丢下兄弟们吗?”

心神不宁的萧靖也快步跑了过去。

贺百户并不是想逃跑。他的身旁还跟着两个兵士,三个人的马头都是朝北的,看样子是想去追陆冲。

果然,他温和地道:“你们先向南去便是,不必管我。没人听到马蹄声,想来陆冲没跑出很远,现在追过去兴许还来得及。要是能截住他,就再好也没有了。

放心吧,我们都是探马出身,弓马娴熟。即便遇到胡人,就算力不能敌,想脱身也不难。不必管我,咱们兄弟在漳曲关再会就是……”

贺百户的话还没说话,包括萧靖在内的无数人便齐声大喊道:“不行!”

北胡人的凶猛尽人皆知。如果只遇到敌军的游骑,三人当然有办法逃开;可如果遇上的是大部队,就算他们有通天的本领,也很难逃出生天。

虽然把陆冲抓回来确实是眼下败中求胜的唯一机会,可一来在随便某个雪坑都能藏人的草原上寻人成功率实在太低,二来众人与贺百户朝夕相处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极其渺茫的希望以身犯险。

说不行还是客气的,某个急红了眼的家伙干脆一把抓住了贺百户的马缰,无论说啥都不肯放手。有人带了头,围过来的人就越来越多,贺百户等人马上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有个眼中闪着泪花的汉子瓮声瓮气地道:“俺们这队人是一起出来的,就应该一起回去,谁想死在前面都不行!百户你若是非去不可,那好,俺也去!”

“我也去!”

“算上我!”

“说得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

激昂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顿时就乱了。无奈之下,贺百户只好苦笑着提高了调门,高声道:“你们不要吵了,我不去便是!”

谁都不知道陆冲逃到哪儿去了。北胡人很可能近在咫尺,一行人必须争分夺秒地逃命,现在哪是为了无谓的争执耽误时间的时候?

听到他这么说,闹哄哄的兵士们终于安静下来。为了让大家安心,贺百户干脆下马步行,其他人这才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前天就派人向漳曲关求援了,不知道援兵什么时候能赶到。”汗如雨下的葛大人带着最后一丝憧憬,强笑道:“若援军到了,又何须惧怕这些阴魂不散的北胡人?”

贺百户抿了抿唇,没有回应送婚使的话。

他确实让年纪最小的兵士以“报信”的名义先行南归了,可这不过是为了保全那孩子的性命。在漳曲关干了十多年的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有人把消息送到,即便关内的守备与他情同手足,也绝不可能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关里就那么区区三、五千人,能派什么援兵?派少了,不过是给人送菜;派多了,奸诈狡猾的胡人极有可能分兵袭关,一旦漳曲关有失,送亲的队伍和前来救援的官兵又能退到哪里去?

漳曲关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因而被北胡人觊觎多年,甚至可谓是垂涎三尺。一旦失守,南边方圆三百里内的百姓只怕都要遭殃,而由此引发的蝴蝶效应将使整个北境再无宁日。

孰轻孰重,不止是守关的孟将军,所有曾经走过那里的人心中都跟明镜一样。

因此,贺百户不敢奢望什么。在他看来,孟将军哪怕只是派几百个兄弟在离漳曲关五十里的地方接应一下,都算对得住袍泽和兄弟的情义了。

这番内情,又怎能对惊慌失措的葛大人说起?

见人家不吭声,葛大人又小心翼翼地道:“既然胡人可能追来,依本使看,咱们不如化整为零,分头向南走……”

作为送婚使,这话是很过分的。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要县主还在,受了圣命的他就有责任有义务把队伍完整地带回去。

但,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贺百户不仅没有出言批驳,还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旦北胡人追来,送亲队伍很可能全军覆没。若化整为零,确实能让更多的人有机会成功逃生……所以,葛大人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方法。

然而,正要开口的贺百户骤然变了脸色。

他隐隐感觉到了从地面传来的微微震动……

北胡人,来了!

第二百八十章 绝望

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绝望。

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在眼看就要回到祖国的关头,又被胡人追上了……难道,还是失败了吗?

“各位,我等既已至此,就没法再回头了!”贺百户拔出了刀:“请夏家的兄弟护着县主和送婚使大人先退,我等殿后,与北胡人决一死战!”

胡人有近两千人。只要有心追击,完全可以分兵截住夏晗雪的小队,区区的百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贺百户的阻击,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随着一声令下,整支队伍开始向南移动。跑在最前面的是县主和护卫,没有马匹的步卒几人一车跟在后面,而贺百户带着剩下的人拖在末尾。

许多张表情僵硬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一片拔刀声过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整天在营里听上官说什么‘精忠报国、马革裹尸’,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嘿,真没想到,老子居然也有要跟胡人玩命的一天!罢了,反正我有后了,也没什么顾忌,杀个够本就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们都一边歇着去,瞧我的好了……”

一旁马上有人不乐意了:“老韩,你说的什么话?天底下就你一个人能打么?别小瞧我们年轻的,真对上胡人,谁屁滚尿流还不好说呢!”

乐开了花的老韩马上回嘴道:“呦呵,你还来劲了?好,一会咱就比比,看谁砍翻的北胡人更多!”

“比就比,怕你啊!”

胡人都是一人双马,再加上骑术精湛、距离不远,所以不必吝惜马力。

随着双方的拉近,大地的震动也愈发明显。慢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小黑点,北胡人的前锋距离众人所在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了。

可是,队伍的前前后后都洋溢着聊天与说笑的声音,一点都看不出如临大敌的气氛。

并辔跑在最前面的,正是萧靖和夏晗雪。

萧靖以前就听秦子芊提过,说别看表妹娇娇弱弱的,平日也总是乘车出行,实际上雪儿的骑术很是了得,比只能勉强骑马的她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来草原之前,萧靖经过了特训,骑马的水平只能说勉勉强强。让他的奇怪的是,夏晗雪催马前行的速度说不上快,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跟上。

明明她的坐骑是最神骏的,只要肯纵马狂奔,可以换马的北胡人也未必追得上,为什么……

莫非,是为了照顾我?

心念电闪间,萧靖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向夏晗雪凑近了些,道:“贺百户与兄弟们断后就是想让你先逃脱,千万不要辜负了这番美意。他们打光了,顶上去的就是我和夏三……这里所有人都可以去死,只有你和葛大人不能死。如果你俩有个闪失,我们这群人的冤屈和草原上的一切就再没有辩白的可能了……”

夏晗雪轻轻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没过多久,贺百户也急火火地打马快跑了几步,高声道:“还请县主与送婚使尽快南下!我等能撑得一时是一时,待两位脱身后自会想办法杀出一条血路。县主不必顾念这一路的情分,更不必抱着同生共死的念头!我们是军人,战死沙场本就是份内的事,大家都不希望县主有事……”

听到这番话,夏晗雪满是不舍地回头看了看。

她当然明白贺百户的意思。只有她先跑掉,护送的兵士们才肯想方设法突围。换言之,她若是留下与所有人共同进退,反而会害了这些人,让他们彻底失去逃生的最后一线希望!

夏晗雪不再纠结了。她对着贺百户点了点头,奋力催马向前跑去。

这回,萧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跟在了夏小姐的身侧,这支十几人的小队与后面的护卫也慢慢拉开了一段距离。

风声、马蹄声、身后从模模糊糊到逐渐清晰可闻的喊杀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即便交谈的对象就在身边,想要边驰马边说话还让人听清楚,也是件难度很高的事。

“不管发生什么,公子都不要离开奴家的身边……奴家也不会离开你的。好不好?”

不知是为了让萧靖听到,还是因为周围都是夏家的人不必避讳什么,夏晗雪的音量很大。说完了话,她又侧过脸儿嫣然一笑,就好像这里不是危机四伏的战场,而是她的香闺。

本来全神贯注在马上的萧靖心情激荡得险些坠下马来。

为了让别人有机会逃脱,夏晗雪无法和兵士们生死与共,却可以与他相依为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许”吧?

活,就两个人一起活下来;死,便轰轰烈烈地死在一起,到最后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儿!

满心欢喜的萧靖深吸了几口气,应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不远处,与夏三同乘一马、被他环在双臂之间的莲儿更加用力地往爱郎的胸膛上靠了靠。

早知道要策马驰骋,当年就不该在小姐学骑马的时候守着婢女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

虽然自己的体重很轻,可两人一马,还是会拖累他吧?

事到如今,莲儿并不怕北胡人,让她惴惴不安的只是情郎的安危。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夏三温言道:“什么都别想了。生死有命,只要咱们能像小姐和萧靖那样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怕的?放心好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能活下去,我还要跟老爷说娶你过门的事呢……”

莲儿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夏三听到没有。

追兵距离曹驰只有百步之遥了。

即便是那些谈笑风生又视死如归的人,也不可能像他这般镇定自若。别人都是一会儿一回头,他几乎是一直回着头,一副“唯恐北胡人不追来”的模样。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双眼发光的曹驰舔了舔嘴唇,一气呵成地搭弓拈箭……待敌人又接近了些,他才放开了弓弦。

“嗖”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北胡人应声落马!

第二百八十一章 接战

“好!”

回过头的大瑞骑士们高声喝彩着。来的路上,曹驰就用神射灭了北胡人的威风,大家也都重新认识了这个武艺出众的小子。如今,首开纪录的人又是他,就连那些平日里鼻孔朝天、谁都不服的老兵痞也不得不心悦诚服了。

可能是觉得在追逐丧家之犬所以有意轻视,北胡人的队形并不怎么分散。坦白说,随便是个能在马上开弓的人就能射到胡人。

但,曹驰射的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骑手。想射中人群中的一个并不难,想在高速奔跑中射中指定的某个人,就是件极难的事了。

跑在头里的很可能是北胡的某位贵人。这一箭不仅大伤追兵的士气,还让北胡人充分见识了大瑞男儿的威风,也难怪这么多人都会叫好了。

可惜,好景不长。

大瑞这边能骑射的就那么十来个人,算上从胡人手里要来的弓,也就勉勉强强人手一张,火力密度又怎么比得过个个都擅长骑射的北胡人?

又跑了一段,双方的距离更近了些。

北胡人很谨慎,追逐目标时自然要离得更近才能发箭。现在,是时候了!

随着一声唿哨,一阵箭雨泼向了贺百户等人。

早有防备的大瑞兵士不停拨打着飞箭,可还是有五个人中箭,其中三个坠下了马。

贺百户咬紧牙关,连头都没回。

坠马很危险,中箭也会受伤。可是,若被人射中的兵士没伤到要害,并且掉落地面时运气足够好,则很可能有机会保住性命。

贺百户一万个不愿意丢下兄弟,但他别无选择。打马回去救人是不可能的,只怕他刚勒住马,胡人就已冲到身后。

那时,落马的战友已被无数的奔马踏成肉酱了!

两侧的北胡骑兵呈钳型夹了过来。他们把骑术上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看上去,位于两边的人根本就没有和贺百户的队伍纠缠的意思。

“截住他们,保护县主!”

贺百户一声令下,两侧各有十多人领命而去。他们强行打马贴近了北胡人,勉强挡了一下马队的去势。

不过,他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抱定必死之心的兵士们不可谓不骁勇,但拦截的作用却十分有限。北胡骑士的势头刚有所延缓,就有一队两、三百人的队伍绕过他们追向了夏晗雪,又各有百余人将两翼的大瑞人围在了中央。

“兄弟们,和他们拼了!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一个杀红了眼的兵士砍翻了面前的北胡人,鲜血溅了一身。说这番话时,他的笑容有些狰狞,手中的刀也没有停下来。

“老子受够了这群狗杂种的鸟气,今天就好好算算这笔账!”

在他身边有个同样威猛果敢的战士与他互相掩护着,两人合力之下,居然连着干掉了五个北胡人。

另一侧的情况则要比这边好得多。天神下凡般的曹驰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条大枪,枪若游龙、如入无人之境的他肆意收割着生命。托他的福,就算面对着十倍的敌人,这十多个大瑞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痛快,痛快!”

身陷重围对别人来说是种生与死的考验,可曹驰就像进了游乐园一样,谁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乐此不疲的感觉。

他不是战争贩子,他是战争狂人!

身后的惨叫把只顾冲杀、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曹驰拉回了现实中。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袍泽已身首异处;勃然大怒的他立刻拨马回返,大喝一声:“贼子敢尔!”

杀死他同伴的人也不是好惹的。胡人向来敬重勇士,能击败敌方勇士的人会享受到无限的荣光,受到战友和乡人的崇敬。眼前这个左冲右突勇不可当的年轻人,不就是个极好的目标么?

两人冲向彼此,眼看着距离原来越近,曹驰忽然急不可耐地挺枪刺出,似乎早就等不及了。

那胡人心中一凛,于是他侧过身想避开这一枪。

谁知,就在他以为已经避过、只要再补上一招就能送曹驰上西天的当口,之前他看到的刺过来的大枪忽然变成了一道虚影。

是虚招!

就在下一秒,一条冰冷的长枪刺穿了他的胸膛。

胡人坠下马来。

在死前,他感到自己又被曹驰羞辱了:大瑞的年轻人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便再一次杀到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这小子,根本就没把他当做对手!

更南边的地方,萧靖的情况虽然不算差,却也不怎么乐观。

追击的胡人跟得越来越近了。是,这会还不到能放箭的距离,可众人总感觉他们还留有余力,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把这支最后的小部队一口吃掉。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夏晗雪的马最快,她也听从贺百户的建议甩掉了护送的大队。不过,她还是有意地压着速度,应该是不想丢下这些在京城就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家人,更不想丢下刚刚才听她袒露了心迹的男人。

莫瞧不起女儿家。夏家的大小姐也是一诺千金、绝不相负的人!

同一时间,浦化镇。

这些天,报社又一次给镇里制造了话题。许多人看到有各种奇怪的家伙不断进出报社,凡是喜欢说嘴的人都把这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难道,是要搞什么大事?

说奇怪,其实也是大惊小怪。浦化镇临近京城又紧挨商道,乡亲们还算很有见识,可整天都有明显不是汉人长相和打扮的大食人、昆仑奴、倭国人、暹罗人往报社跑,就绝对有古怪了。

于是,有人说他们是报社新雇的守卫或线人。还有人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说什么报社里的一群女子难耐春闺寂寞,找来一群龙精虎猛的异国人淫乐……

俏立在院中的董小雅当然知道真相。

她痴痴地望着北边乌云密布的天空,一动也不动。不知怎的,她极是心绪不宁,工作时间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她还什么都没做。

又发了会呆,董小雅幽幽地叹了口气,缓步向堂屋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院外也矗立着一道倩影。那人已在原地站了一个时辰,到现在仍像个雪人般一动不动……

第二百八十二章 悍不畏死

田大壮的一条左臂已经不见了。肩膀的位置有个可怖的伤口,他整个人也染成了一个血人。

即便如此,你还是能从他眼中看到两团燃烧的火焰。

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田大壮这一队原本有十五人,可一翻鏖战后只剩下了五个,还个个都挂了彩。

“北胡狗,我X你姥姥!”

紧跟着这声怒喝的是胡人放肆的狂笑。少顷,一声惨叫几乎震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许多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

田大壮看到了。狞笑的北胡骑士策马抬起前蹄,将马蹄重重地踏在了一位兄弟的胸膛上。

就在刚才,这位兄弟手里的刀卷了刃。他奋不顾身地抱着离自己最近的北胡人一起滚落,不仅用嘴咬掉了对方的鼻子,还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制住并扼死了胡人。

现在……他的胸膛塌了下去,想是肋骨被踩断了。折断的骨头如利刃般刺入肺中,眼看着他进气少、出气多,人已经不行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兵士死死地盯着北胡人。他说不出话来,可看嘴型就知道,他还在咒骂。

以骑马踩踏取乐的那个胡人嘴角抽动了两下。

随着他的动作,胯下的坐骑又一次扬起了前蹄。这次,他对准的是大瑞兵士的下体。

“住手!”

田大壮什么都顾不得了。来不及去擦热泪模糊的双眼,他握刀的右臂奋力将刀丢向了北胡人,希望能借此解救自己的兄弟。

可惜,他离得远了些,失血又经历了一番苦战的身体也没什么力气。手中唯一的兵刃飞出去还没多远,就“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马蹄还是踏在了大瑞兵士的下身,眼看就要咽气的他瞪圆双目闷哼了一声便没了生息。

“虎子!”

目眦欲裂的田大壮拍马径直冲向了虐杀虎子的北胡人。

两个胡人杀气腾腾地挡在了他面前。他们刚举起刀,极是同仇敌忾的大瑞兵士就迎上前去,田大壮这才找到空隙钻了过去。

北胡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交汇的瞬间,那人斜劈了一刀,刀锋没入了田大壮的身子。

汉人无非就是这种货色嘛!

就在那胡人得意洋洋的时候,一道人影嘶吼着扑向了他。

是田大壮从马上跃起,借着扑击的势头抱住了敌人!

两人双双滚落到地上。杀死虎子的家伙是个头人,周围的北胡人瞬间就围上来将田大壮乱刃分尸,再没给他动手或爬起来的机会。

可是,晚了。

当后背被剁烂的田大壮被人丢到一边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有笑意。

待北胡人看清了自家头人的模样,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目光呆滞,还有人提刀奔向了田大壮的尸体。

头人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失去了神采的双眼仿佛写满了不甘、惊讶与恐惧……

“你们来呀,有种的就上来!”

十五人的队伍只剩下了最后一人。需要用上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立在马上的他用力挥舞着军刀,怪笑道:“爷爷我还没玩够呢!来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让我再多拉几个垫背的……”

周围的北胡人仍然近百,其中肯定不乏自恃勇武、喜欢好勇斗狠的人。不过,所有的胡人都像中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身上受创、很快就要支撑不住的大瑞军士在那边叫骂。

北胡人见过不少作战勇猛顽强、悍不畏死的大瑞军人。但,那都是在两军旗鼓相当的情况下。

胡人以众击寡时,自然也有冲在前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南朝勇士,可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会四散奔逃,这其实也没有错:明知不敌,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就算受到重重围困,只要有心突围,突出去的概率虽然很小却总还是有的吧?

这般人人战至最后一息的场面,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

有几个去过临州的人忽然想起了临州城东门外的那条汉子。当时,他不也是身受重创却兀自屹立不倒么?

汉人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任草原人驱赶与屠宰的牛羊么?

“告诉你们,老子自打踏上这草原就没想直着回去!你们不是自称天下无敌么?我呸!一群狗杂种,连过来一战的胆子都没有,赶紧滚回家吃奶去吧!”

见没人来,他催马走了几步,想找个北胡人当对手。谁知,那马没走多远便一声哀鸣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骂骂咧咧的他挣扎着爬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向了最近的胡人。

不知怎的,那几个北胡人都策马跑得远了些。看他转身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另一边的胡人也向后退出了一小段。

终于,有个胡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你若肯降,就饶你不死!”

拖着伤腿前行的大瑞人哈哈大笑道:“别说笑话了。我的兄弟们都死在你们手里,你们却要我去什么车舍里部落当个奴仆苟延残喘?去你妈的吧!”

喊话的人把脸一沉,又用胡语喊了句什么,周围所有的北胡人都将箭支搭到了弓弦上。

“小妹妹送郎,送到边关上;哥哥当兵,妹妹泪汪汪……”

大瑞兵士刚唱了两句,无数的羽箭便将他射成了刺猬,歌声也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钢刀掉在了地上。

一片肃穆间,领头的北胡人跳下了马。他郑重其事地对着面前的一片尸首躬身行了个礼,方才上马扬鞭指向仍在鏖战的另外一侧,高声道:“走!”

而萧靖这边,胡人已开始放箭了。

关键时刻,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两个夏家护卫突然动了。两人策马贴近了夏晗雪,抽剑拨打着飞蝗般的箭矢;说来奇怪,京营的那群职业军人都难以拨开所有的箭支,他们却能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完完全全地护住夏小姐,武艺之高强令人叹为观止。

没错,他们便是和家丁们有明显区别,一路上又非常沉默寡言的那两位。

之前,萧靖经过仔细观察发现其中一人原来是女子,只不过女生男相。夏家特意派二人出来不会没有原因,莫非……

是死士?

第二百八十三章 山梁

第283章

然而,这一番努力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武艺高强的两人最多也只能护住夏晗雪和萧靖,就算旁人尽可能向队伍靠拢,也享受不到同样的遮蔽。

于是,有两个家丁中箭落马了。

其中一个被射中了要害,刚掉下去便没了声息;另外一个摔断了腿,虽然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胡人的铁蹄马上就从他的身上踏了过去。

心中明白不能回头的夏晗雪用力咬住了唇。

到边境还有几十里。如果距离是个位数,一行人拼了小命往回冲还有可能找到接应的官兵。如今,全身而退什么的不过是奢望罢了。

相比神色黯然的夏晗雪,怒不可遏的萧靖都快把眼睛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北胡人放箭时根本就没留情。也就是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干掉所有大瑞人,其中也包括广灵县主!

就算夏晗雪逃掉了,就算成亲已不可能,只要朝廷尚未表态,她就是车舍里少主名义上的未婚妻!

即便不考虑这一层,她也不过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陆冲又怎能对手无寸铁的她下毒手?

此时此刻,萧靖的心中满是恨意。他恨陆冲的心狠手辣,恨没有力量在事发前阻止这一切,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学些弓马,好在这时候像曹驰似的放箭射死个北胡头目。

萧靖的心中很急,可情势最危急的人却是夏三和莲儿,并不是他。

这对小情侣骑乘的是仅次于夏晗雪的马。不过,多一个莲儿所多出来的那数十斤的分量对良驹来说也是极大的负担。跑着跑着,这匹马便慢慢落在了最后面,以至于夏三要拼命催马才能勉强跟上队伍。

心急如焚的莲儿用力挣了挣。对此早有准备的夏三用双臂牢牢地箍住了她,让她半点都动弹不得。

“三哥,你让我跳下去吧。”莲儿急道:“两个人骑着马跑不快,这样下去,咱俩都跑不掉的。”

“说什么傻话呢,我能丢下你吗?”夏三把嘴一撇:“要跳也是我跳,如果我不在了,咱这马能轻松好多呢。”

莲儿摇头道:“我又不会骑马,你不在了,我能独活么?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三哥……”

应该是为了安慰莲儿,呼吸急促的夏三放声笑道:“咱俩本来就是一对,还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若是不在了,我能独活么?嘿,就我自己活着,还怎么跟老爷提亲啊?再说,要是没了那又香又软的枕头,我宁愿去死……唔!”

又羞又急的莲儿差点背过气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风话?

她刚想出言责怪,就听到了夏三的闷哼。

“三哥,你怎么了?”脸色苍白如纸的莲儿颤巍巍地道:“你别吓唬我!”

夏三沉默了一小会,忽然笑道:“女人就是爱瞎猜,我没怎么样啊?嗯,就是有点抽筋,不过你放心,已经好多了!”

半信半疑的莲儿没听出什么异样。她想看看情郎的脸,可身子转不动;在两人紧紧贴着的情况下,光靠扭头用余光也看不到什么。

莲儿不知道的是,夏三的脸上早就没了血色。

胡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想看的是落在远处的自己人,可惜被身后的北胡人挡住了视线。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回眸时,贺百户的队伍已被北胡主力团团围住。现在,兄弟们怎么样了?还有曹驰那小子,他能杀出重围么?

来不及体会心中的酸涩了。身为死士的护卫终于漏掉了一支箭,萧靖赶忙把几乎要射中夏晗雪的箭打落下来。

此时,夏三又轻哼了一声。因为追兵越来越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连近在咫尺的莲儿都没听到。

转瞬间,夏家的护卫又有一人中箭落马。另外一个人的马渐渐脱了力,眼看着越跑越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看来,活不成了!

就在这家丁拔刀勒马准备试试能不能砍翻一个胡人的当口,他忽然失声惊叫道:“三哥,你中箭了!”

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一支箭射穿了家丁的咽喉,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北胡人拼命了。

幸运的是,他的嗓门不小,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示警。

夏三的背上插着两支箭。其中一支射在了肩膀上,想来不是什么致命伤;另一支则没这么乐观了,它的前端没入了背中,看上去十分可怖。

听到这话,强忍了许久的夏三终于支持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之后便是剧烈的咳嗽。

他的伤很重。为了让莲儿安心,他一直装作没事人一样,直到被人揭穿,才卸下了一切的伪装。

泪眼婆娑的莲儿哑着嗓子道:“三哥,是我害了你。咱们停下吧,不要再跑了,我不怕死,只要能和你死在一起!”

夏三没应声。尽管身躯已经开始歪斜,他仍然奋力催动着马匹,就像刚才一样。

听到动静,夏晗雪也回头了。

她看着快要哭成泪人的莲儿和仍在勉力支撑的夏三,轻轻拉了下马缰……

夏晗雪的坐骑减速了!

大吃一惊的萧靖连忙放慢了速度,夏家的死士也跟在了小姐的身边。

只见夏晗雪策马贴到了夏三的马旁,高声唤道:“莲儿!”

夏三眼中闪过了喜悦的光芒。

他知道,小姐与莲儿情同姐妹,绝不会丢下莲儿不管。

这便好。

作为夏家的仆役,他当然不愿拖累夏晗雪。守护自家小姐是本分,如果因为莲儿让夏晗雪有个好歹,他万死莫恕。

但,夏三毕竟是个男人。性命危殆时,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至少,让心爱的女子活下去!

他不好开口向小姐求助,谁知小姐却自己跑来了。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燃烧着这份意志,看上去已油尽灯枯的夏三突然爆发了惊人的力量。随着一声怒吼,他生生地把莲儿“搬”到了夏晗雪的身后!

接到了人的夏小姐马上加快了速度,把随她而来的萧靖和死卫带回了前方。

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夏三露出了微笑。痴痴地盯着莲儿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坠下了马。那壮硕的身躯如同一道山梁,挡在了胡人前行的路上……

第二百八十四章 死寂

第284章

铁蹄踏过,转瞬间便看不到夏三的身影了。

一声凄厉的哭喊后,莲儿挣扎着想跳下马去;早有防备的夏晗雪只好一手攥住缰绳,一手伸到后面死死抓住莲儿,这才没让她如愿。

见莲儿一心求死,心中苦楚的夏晗雪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惜,萧靖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片刻,莲儿终于不再乱动了,他的一颗心才算踏实下来。

北胡人借机又迫近了些。若他们有心,再紧赶一小段便可以设法生擒了。

只是,他们想要活的吗?

萧靖握紧了刀柄。

不算他,夏家一共来了九个护卫。适才中箭落马的有五人,所以他身边的战力只剩下了四个。

夏晗雪、莲儿没有反抗的能力。葛大人好歹也是个男人,可先前他因为马匹受惊跑得不知所踪,眼下生死不明。

只能靠自己了!

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的萧靖已能看清胡人脸上的狞笑。用极是温柔的目光最后看了眼夏晗雪的侧脸,他的手轻轻提起了马缰……

就在此时,一些追兵忽然向右前方转过了头,仿佛发现了什么;由此,他们追赶的速度也稍稍放慢了。

过了片刻,许多胡人变了脸色。有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又请示似的望向了队伍中央的某个人。

萧靖心念一动。他扯着脖子极目远眺了一会儿,便激动的大声喊道:“是援军!我们的援军来了!”

地平线的尽头确实有一排小点,而且很明显就是朝着这边冲来的。他们冲刺的方向是东南,如果夏晗雪的队伍继续向南,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与神秘的骑兵汇合。

按说就算有援军来接应广灵县主,也应该是从南方来。这队从西边跑来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萧靖管不了那么多了。敌友不明也不要紧,哪怕只是拿来鼓舞一下士气或者用做疑兵也是极好的。

追兵的迟疑被众人看在了眼里。两位死士依旧面无表情,莲儿却哭得更凶了:若他们能早些来,那该多好!

千变万化的战场对北胡人来说如同游乐场。尽管局势有变,带队的胡人还是给出了明确的命令:一声唿哨后,所有骑士都进入了全力冲刺模式!

他们宁可与那队陌生的人马遭遇,也要全歼剩下的大瑞人!

萧靖的一点点希望再次破灭了。

六丈、五丈……

胡人终于追到了即将短兵相接的距离。

在这个位置弓箭已可以平射,于是无数箭矢飞向了挡在后面的两个死卫。

诚然,两人武艺高强又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武者并不是神。才手忙脚乱地挡开了第一波箭雨,其中的男人便被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射穿了心口,直挺挺地坠下了马。

漏洞一出现,想挽回便更难。独自支撑了一小会儿,那女子也中箭落马,自此夏晗雪的背后一片空旷,再没有任何掩护。

可能是为了抢头功,有个胡人仗着马快挥刀怪叫着冲到了最前面。他才不管什么娇娇怯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在他眼里,夏晗雪就是一块象征着战功的金饽饽,只要能把功劳捞到手就够了!

就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大功唾手可得、眼中除了夏晗雪再没有别人的当口,萧靖从一旁靠到了他的身边。

刀光闪过,狂傲的胡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溅了一脸血的萧靖不及擦去眼前的鲜红,便毅然决然地用身躯挡住了跑在前面的夏晗雪。

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这对任何一位新兵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许多人在砍倒敌人后甚至会紧张得握不住兵器。

可是,这是冷酷无情的战场。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对逝去战友的怀念和对厮杀的恐惧都要被丢到一边。否则,必死。

被追赶的时候紧张了很久,真动起手来,萧靖的心中反而多了几分空明,也顾不上什么其它的了。

来吧,拼个你死我活就是!

仿佛是受到了萧靖的感召,又有两个家丁策马贴到了他的身边。三人铸成了一道血肉长城,虽然单薄,却凛然不可侵犯。

来路不明的人马越来越近,北胡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在分出一些人上前探询后,他们又一次放箭了。

尽管萧靖等人拼命拨打,可他们的实力终究有限,根本就没法和经过专业训练的死士相提并论。

他左手边的人直接被射成了刺猬。右边的人稍微好些,可身上也插了一支箭,幸好没伤到要害。

而萧靖的运气实在太好:两支擦过身体的箭给他造成了严重的擦伤,可比起中箭的同伴,他已经幸运太多。

“萧哥,小心!”

身旁的家丁忽然怒目圆睁着探出了身子,转瞬之间,羽箭便穿透了他的身子。

有人放冷箭,而他用生命挡下了攻击,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同伴!

夏家的家丁里颇有几个好事的人,有人私下里已将萧靖唤作“姑爷”;好在这事没搬到台面上,他也乐得装傻充愣。

奋不顾身去挡箭的家伙平日里就是个八卦男。愿意这么做,说明他真的认可了萧靖,把他当成了夏家的女婿!

情势危急,夏晗雪也不得不频频回头。待看到萧靖已身陷险境,她不由得急道:“公子不要这样,快快过来!”

过去?我若与你并辔而行,你和莲儿还不被人一箭射个“穿糖葫芦”?

萧靖很想再对心上人笑一笑。但,他早已自顾不暇。

他完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撑着。即便北胡人不再攻击,骑术不好又精疲力竭的他也很可能在某个时刻突然倒下。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眼看着又是几箭射来,萧靖勉强挡下了三支,身上却也中了两箭。

几个胡人冲到近前,他奋力拦住了其中一人,却被人家用刀在小腹上划了个口子。

一切都结束了。

萧靖重重地栽到了地上。意识渐渐模糊的过程中,他只觉得身边的马蹄声越来越杂乱,喊杀声也比刚才大了不少;很快,又有个温热的身躯扑到了他的胸膛上,一位女子哭着喊他的名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到了他的脸上……

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天津)

第二百八十五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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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萧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先是被关在一个漆黑阴暗的地窖中,久久不见阳光;不知哪天,又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默默走进来把他放了出去。

待萧靖回到报社,小雅等人不由分说地把不明所以的他推进了一间屋子。红烛摇曳,一身新嫁娘装扮的夏晗雪听到脚步声后美美地掀起了红盖头,露出了如玉的面庞……

虽然隐隐知道这不是现实,可萧靖还是有些醉了。

可惜,好景不长。

他还没品出洞房花烛是个什么滋味,喜气洋洋的画风突然就变了:盛装的夏晗雪决绝地缓步向远处走去,无论他如何呼喊都没有再回头。

雪儿,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前脚刚当了新郎官,后脚就要看着心爱的女子离自己远去,这巨大的反差让人如何承受?

心中充满悲愤的萧靖想大喊,可无论他如何张嘴用力,就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喊不出来,他便胡乱挣扎。挥舞手脚,没用;蹦蹦跳跳,也没用。

虽然啥效果都没有,但萧靖没有放弃。经过不懈的努力,奇迹终于发生了:

他的眼前现出了一线光明!

不同于之前的幻象,萧靖的感受无比真实。

为了早日回到那让人依依不舍、又爱又恨的世界,他再一次晃起了身子。很幸运,光比刚才更亮了些,可刺眼的光芒也让他本能地闭上了双眼。

下一秒,他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随着知觉的不断恢复,萧靖也“找到”了自己的手。于是,在身体被触碰的瞬间,他本能地抓到了在身边缓缓蠕动的物事。

虽然拿住的只是手背,却也入手滑腻,柔若无骨……是女人的柔荑?

萧靖大喜过望,一句没走脑子的话冲口而出:“雪儿……太好了,你没事!”

说罢,他又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生怕这也是一场梦。

过了一小会,被他抓着手的女子才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把纤长的玉手从他的掌中抽走了。

“看来你还是不省人事的时候的老实点。一旦快醒了,就只会念叨心上人的名字,烦都把人烦死了!”

沉浸在美梦中的萧靖像触电似的一哆嗦:不对,这不是雪儿的声音!

怎么是她?

没时间让双眼慢慢适应了。萧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模糊的画面帮他确认了之前的想法:

守在一边的,果然是陆珊珊!

若不是身上没有力气,萧靖早就一跃而起了。虚弱的他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厉声道:“夏小姐呢?雪儿她怎么样了!”

他的气息极是不稳,身子也剧烈地颤动着。可以想象,一旦得到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他很可能再次晕过去,甚至自此永不再醒来。

陆珊珊淡淡一笑,道:“夏晗雪啊。你就这么关心她么?嘿,她还能怎样?当然是……”

正说到关键处,有意要卖关子的她忽然住口不言了。

萧靖瞪圆了双眼,手臂上青筋暴起,两只手也攥成了拳头。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可以说,他的模样有几分狰狞。

陆珊珊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老半天,才在他眼神都有些涣散、很快就要不支的当口开腔了:“她好得很,连一根汗毛都没掉。放心吧,萧大社长只要再坚持一个时辰,就能见到你那位俏佳人了。”

如释重负的萧靖重重吁了口气,急速起伏的胸脯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沉默良久,陆珊珊忽道:“你看见我在这儿,一点都不奇怪么?”

萧靖翻了个白眼。他养精蓄锐地哼唧了半天,才以极低的声音道:“就算不问你的事,我也猜出个大概了。现在我只想见到雪儿,你不说实话的这笔账改天再算也不迟。”

陆珊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顷,她颇为感慨地叹道:“你真是我见过的生命力最顽强的人。以前我也听说过有些士卒在受了重伤后侥幸活下来的事,可他们谁的伤都没有你的重。

你知道么,别人发现你的时候差点以为没救了。一个肠子都流到外面的人还能活?没想到,你居然熬过来了!你的命也太大了,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气运?”

萧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肚皮。

触手可及处,他摸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东西,应该是用来缝合的桑皮线。不用看也知道,肚子上肯定有一道可怖的伤口。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很是落后,仓促间能找到人来做缝合就已极为不易了,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简单处理后,他居然靠自身的力量有惊无险地捱过了抗感染等几道关口,如此强运也只能用“命大”来形容了。

“我还没把雪儿娶回家呢,怎么能窝窝囊囊的死掉?”萧靖笑了两声又咳嗽了一阵:“就算牛头马面来收我,我也要和他们斗上一斗。你看,最后还不是我赢了?”

陆珊珊鄙夷地道:“就会拣好听的说。你是保住了性命,可受了这么重的伤,少说也折了十年的阳寿。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听到这番嗔怪,萧靖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人生要的是精彩,不是长度。只要能和喜欢的人结为神仙眷侣、开开心心地过上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就算少活十年又如何?有的人倒是当了寿星,可他的人生一点趣味都没有,不过是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又怎能和我相提并论?”

不知怎的,一向喜欢跟萧靖较劲的陆珊珊没有反驳。

由此,萧靖甚至有点自鸣得意了:若不是我有这份追求幸福的决心与“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怕是撑不到这会吧?

“至于这伤,也没什么的。”他满不在乎地道:“我的家乡有句话,叫……”

陆珊珊冷哼一声,抢白道:“不就是‘伤痕,男子汉的勋章’么?你的家乡还有五位少年,他们每次被人打得遍体鳞伤都能站起来继续战斗,对不对?拜托,这话你说了没有十遍也有五遍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萧靖哑然。

见萧大社长吃瘪,陆珊珊的脸上有了笑意。又扯了两句有的没的,她忽而正色道:“说起来,你还真要感谢夏晗雪。若不是她,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八十六章 劫后余生

第286章

萧靖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珊珊,等着人家说出下文。

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坠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所有与夏晗雪有关的事也都是他所关心的。

这次,陆珊珊没卖关子:“当日你才落马,车舍里的人就冲到了跟前。呵,你那夏小姐真是位有情有义的女子,她立刻便跳下马扑到了你身上……”

萧靖一惊。难怪那天感觉被什么人压住了,原来是她!

陆珊珊又道:“车舍里的人只知道杀人。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多美的女人都是红粉骷髅,他们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冲在前面的人抬手就是一刀,要不是搅局的马贼及时赶到,她当时便会香消玉殒,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哎,我算是明白什么叫‘美人恩重’了,她这是拿自己当肉垫帮你挡刀啊!”

事情已过去了很久,可听了她的复述,萧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惊吓之余,兴奋与激动又填满了他的胸腔;温馨甜蜜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就连身上又疼又痒的地方都比刚才舒服了许多。

“车舍里人退走的时候,你的衣服被夏小姐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她的身上沾满了血,看起来跟个血人似的。”陆珊珊放慢了语速,悠然道:“后来也是她苦苦相求,别人才敢放手救你。自始至终,她都寸步不离,就连你卧床的时候也是她在照顾。呵呵,那不离不弃的劲头,真是羡煞旁人呢……”

心花怒放的萧靖咧开嘴笑了。其实在逃亡时,夏晗雪就已表明了心迹,可惜那时形势紧张,他来不及仔细品味爱情的魔力。如今,一桩桩一件件与心上人有关的故事让他应接不暇,期盼已久的幸福已近在眼前。

心情激荡之下,他甚至努力把头抬起了一点点,张望着想看看门口有没有人进来。

酸气冲天的陆珊珊嗤笑道:“别看了。再过一会儿就见到了,你就这么急不可耐么?莫非,和我说话很无聊?”

萧靖赶忙重新躺好。为了化解尴尬,他轻咳一声道:“我还道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原来是马贼。说来可笑,报纸上还登过草原大盗劫财掠奴的劣迹呢,到头来,我这个社长却被马贼救了。”

边境上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数股马贼在活动,多的一两千人,小的几十人。这些悍匪中有汉人也有北胡人,大家聚在一起四处游荡,以打劫过往商队为业,从不去袭扰大瑞的边军和北胡的部落。

他们居无定所,一南一北的正规军就算想出手管管八成也找不到人,最后干脆便不闻不问了。所以,马贼的生活极是逍遥自在:若是做了一票大生意,一群人还能组团南下到花花世界里寻开心,那滋味别提多惬意了。

这就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要管闲事,来蹚送亲团的浑水?把车舍里部落得罪狠了,谁还能有好日子过?

萧靖想了想,问道:“救人的马贼是你的人?”

陆珊珊没应声,不知是不是以此方式默认了他的话。

萧靖努力敛起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道:“多谢你了。”

听到他称谢,陆珊珊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不用假惺惺地谢我,是你自己命大。”

萧靖赧然一笑:“我是诚心致谢的,怎么能说‘假惺惺’呢?对了,不知我那些同伴怎么样了,还有人活着么?”

陆珊珊哂笑道:“还以为你一心只记得如花似玉的美人呢,原来还有点良心。夏晗雪的婢女受了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夏家剩下的两个护卫也还活着,虽然一个断了条胳膊,一个少了只眼睛,也还是保住了性命。剩下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一张张鲜活而年轻的面孔犹在眼前,如今却天人两隔……黯然神伤的萧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就连曹驰那小子都没跑掉么?

凭他的武艺与胆略,将来的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可惜,连他都……

“不过,断后的人也不是全军覆没。”陆珊珊喝水润了润喉咙,才道:“听说有那么几个人杀出去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车舍里部都有游骑莫明被杀,前前后后死了二、三十个人呢。”

萧靖眼前一亮:曹驰一定还活着!

草原是个很可怕的地方。逃掉性命的兵士就算满怀仇恨,也势必先回南边修整再做计议,断不可能像疯子一样拼着命去打游击,寻车舍里人的晦气。

这事,也就曹驰干得出来!一定是他带着幸存的兄弟北上了!

陆珊珊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留意他的神情:“你们那位贺百户是个英雄。他的兵都死光了,阿古莱劝他投降,他却说‘大瑞没有投降的边军’,带着一身的伤又砍死了十几个车舍里的兵卒,才死在阿古莱的刀下。

你们逃走之前,看守陆冲的人不是受了重伤么?车舍里人本以为一动不动地躺在车上的人都死了,谁知刚一登车,重伤的大瑞兵突然‘活’了……他们提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死,就是为了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说罢,陆珊珊摇了摇头:“车舍里人一向看不起大瑞人。有了这次的教训,他们怕是要换换想法了。”

听闻贺百户的死讯,萧靖的心情又有些低落。陆珊珊简单劝慰了几句,道:“这里离大瑞的边境不过五十里,很是安全,车舍里人也不会找上门来,你只管放心养伤便是。待伤好了,自会有人护送你们南下。我也会跟这边住些日子,若你有事,随时找人唤我就好。”

萧靖感激地点了点头。之后,他伸手往怀里一摸,却猛然变了脸色。

“是在找那些稿子么?”起身准备出去的陆珊珊轻笑道:“你的贤内助早就托我送出去了,这会应该已经到了小雅的手里。”

因为欠了人情而很是不好意思的萧靖正要说话,她忽然侧过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全神贯注的萧靖也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时间,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难道,是雪儿来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雪儿

第287章

陆珊珊才不像萧靖这么激动。

她缓步走到一边对着外面小声说了些什么,便闪身离开了毡房。

萧靖扭过头屏气凝神地望着门口,眼睛很久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瞬间。

然而,他巴巴地等了好久,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什么情况!

莫非是自作多情了,来的人不是雪儿?

尽管心里有点失望,萧靖还是眼巴巴的不肯收回目光。该来的总会来,他深信夏晗雪一定会出现,这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有个可爱的小脑袋悄悄探进了屋里,那水灵灵的眸子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还没等萧靖叫出来,来人便像触电似的缩回了头。

没跑了,就是雪儿!

心痒难搔的萧靖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应。有点无奈的他眼珠一转,忽然福至心灵,用不算大却足够让人听清楚的音量呻吟道:“哎呦……好疼啊!”

这回,躲在门后的小白兔不淡定了。才过了几秒,夏晗雪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毡帐又跪坐在了他的身边。

“伤口是会疼的。你忍着点,别乱动。”忧心忡忡的她焦急地道:“奴家去找珊珊,让她给你请郎中。你千万别闭眼,很快就没事了……”

女孩的脸上除了关切,还有刻骨的温柔。说话的时候,她的泪珠已在眼里打转转;若再过得片刻,只怕她就要潸然泪下了。

心上人近在咫尺,又是如此情真意切,萧靖的心跳都快了几分。最爱的芬芳飘入鼻腔,心猿意马的他一失神便忘了在演戏,嘴角几乎不受控地轻轻扬了起来。

正准备去找陆珊珊求助的夏晗雪敏锐地捕捉到了萧靖脸部的变化。

夏小姐何等聪明,只一瞬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她雪白的俏脸陡然腾起一片红云,整个人也像上了发条一样一气呵成地逃到了距离萧某人几步远的地方。

“既然来了,就陪陪我吧?”一万个不愿她走的萧靖软语央求道:“难得见面,你却要跑掉,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多可怜?”

夏晗雪停下了脚步。

萧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女孩儿家面皮薄,用膝盖想想也知道,她一定是在纠结要不要离开。

“我才醒过来,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萧靖趁热打铁道:“难道,你还想一直躲着我么?”

满面绯红的夏晗雪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轻轻跺了跺脚,她终于还是坐回了刚才的地方。

萧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身边的玉人。

一身普通胡女的粗布衣裙难掩夏晗雪的国色天香。她的脸上犹有淡淡的泪痕,眼圈也是红红的……奇怪,刚刚她虽然很伤心,却没有落泪啊?

啊!这妮子该不会是听到我醒来的好消息,在门前喜极而泣了吧?

萧靖猛然想到了逃亡时那个英姿飒爽、身手矫捷的坚毅女子。可惜,无论他如何反复对比,也没法把彼时的夏晗雪和面前这个脸蛋像红苹果一样的美丽女孩联系起来。

“莲儿她怎么样了,身体可还好么?”

在夏晗雪第N次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以后,萧靖终于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满怀羞涩的姑娘实在太紧张了。无论是想聊天还是谈情说爱,都必须先帮她冷静下来。

果然,夏晗雪的视线不再躲闪了。她黯然叹了口气,道:“莲儿不过是伤了肩头,一点小伤不怎么要紧。将养了这些日子,其实早就好了。哎,真正难治的是心伤……都十来天了,她一直不肯好好吃东西!只有奴家好言相劝,她才肯吃一点。”

萧靖默然。眼睁睁地看着爱郎在身边死去是极其残酷的,也难怪莲儿悲伤欲绝。

“她怕是怀了求死之心。哎,现在都有专人看守着她,就是怕她做傻事。”夏晗雪叹道:“奴家托珊珊派人去探查过了,也确实找到了夏三的遗体。可是,他的尸首已被马踏得不成样子了,又怎能让莲儿看到?”

说着,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夏晗雪看起来娇娇弱弱,心志却很是坚定,极少落泪。连她都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眼窝浅”的人,或许这变化就发生在萧郎走进她心中的那一刻?

萧靖昏迷不醒时,夏晗雪做过几次噩梦。她会梦到逃生的战场,会在梦中“重温”夏三捐躯的那一幕;梦与现实的区别,是莲儿变成了她,而夏三变成了萧靖。

那几次,她都是哭醒的。

午夜梦回,夏晗雪总想到:如果我失去他,会是什么样子?

问题没有答案,因为她不敢想下去。

夏晗雪会为萧靖感到后怕。在期盼伤者早日醒来的同时,她对莲儿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咬着唇哭了一小会,她总算止住了泪水。就在这时,夏晗雪的手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而触感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有人“擒获”了她的柔荑!

“待我好些了,也去劝劝她吧。”萧靖望向有些发怔的夏小姐,道:“逝者已矣,生者应坚强。别人再怎么难过,夏三也回不来了!若我们不能好好活下去,岂不是辜负了他拼上性命掩护大家逃走的一番美意?”

夏晗雪极轻地“嗯”了一声。连脖颈都染上了嫣红的她垂下头想把手抽出来,可人家握得太紧,又岂是简简单单能成功的?

试了一下,她便不再尝试了,自此任由萧靖握着柔软滑腻的玉手,再没有挣扎。

成功了!

他知道,女孩的抵抗不过是象征性的。经历了一路的风雨与最后的生死大劫,两颗心早就紧紧贴在了一起,连仅剩下的那层窗户纸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两人的感情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心神激荡的萧靖静静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柔。良久,他情难自已地道:“夏小姐……”

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的夏晗雪幽幽白了他一眼,娇声嗔道:“你还叫人家夏小姐么?”

萧靖自责地拍了下脑门。他直视着俏脸发烫的心上人,用略带颤音的声音柔声唤道:“雪儿!”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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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这一声呼唤,萧靖预演过无数次。

夜深人静的晚上,辗转反侧的他会在想到心上人的时候轻轻地喊出这两个字,再带着笑容进入梦乡。

在堆积如山的纸堆里忙碌了一天、整个人都疲惫不堪时,这两个字能给他带来超乎想象的勇气与斗志,让他拿出超人的毅力去完成那些普通人想想就会打退堂鼓的工作。

这不是萧靖第一次当着夏晗雪的面喊出“雪儿”。但,上一次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人无法在险死还生的痛苦和被陷害的屈辱中产生什么愉悦感。

此刻,他陶醉而骄傲地感受着指尖的温热,幸福再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就是属于我的归宿!

脸儿通红的夏晗雪咬着唇,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害羞地别过头去。挣扎了片刻,星眸流转的她盈盈一笑,轻启朱唇柔声道:“萧郎!”

萧靖又是一阵心神激荡。

夏晗雪在神志不清时也喊过“萧郎”,可那时的萧靖心都碎了,根本不会为此而欣喜。

如今,心有所托的如梦佳人满怀柔情蜜意地叫出了今后……或许是今生都只属于两个人的昵称,他当然欢喜得想从被窝里蹿起来。

志得意满的萧靖用手惬意地抚弄着女孩滑腻的掌心。夏晗雪微微噘起小嘴,低声嗔道:“你呀,身体才好了些便不安分了。刚刚能动,就要轻薄人家……”

姑娘越是“抗议”,萧靖便笑得越开心。他望着羞怯娇美又风姿嫣然的夏晗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等我养好了伤,咱们就能南归了。”精神亢奋的他虽然听了雪儿的话闭目养神,嘴里却依旧滔滔不绝:“到时,少不了要到夏府走上一遭。嗯,便和雪儿你一起去吧。”

夏晗雪的俏脸被染成了一块大红布。一双美眸在萧靖的脸上停留片刻后,她强自镇定地道:“萧郎一路顶风冒雨地跟着送亲队伍跑到草原上,又为了奴家差点命丧于此,夏家欠你一份情。再说,也是爹把你送出来的……你若去了,他定会重谢于你。”

萧靖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这是自然。”

说罢,他睁开眼睛促狭地瞟了瞟夏晗雪,意味深长地道:“嘿嘿,不知道你爹打算怎么谢我?给一大堆金银珠宝么?这些身外之物我可不稀罕。哎,我想要的是夏家的无价之宝……你说,他肯给么?”

这没脸没皮的无耻表现终于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夏晗雪扭捏地垂下了头。

嘴上很流氓,心中却深情款款的萧靖没有“乘胜追击”。他满是柔情地捏了下女孩儿的掌心,而芳心可可的夏小姐居然鼓起勇气用小手“回敬”了他一下。

能拥有像夏晗雪这般优秀的女子,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上天的恩遇。此前,萧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如今,这份迁延日久的感情以两情相悦的结局划上了完美的句点,有些之前不曾思量过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再过不久,她便是双十的年纪。即便大瑞对女子成婚的年龄不算太苛刻,二十岁还未出嫁、没有婆家女孩也会被视为“大龄未婚女青年”,受到坊间的各种非议。

感情这事,萧靖才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反正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啥说啥。可是,夏家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传统家庭,万一哪天夏鸿瀚迫于形势再搞出个什么“乘龙快婿”来,他萧某人哭都没地方哭去。

夜长梦多,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是,二十岁仍是芳龄。以夏晗雪倾世的姿容而言,便是再过二十年只怕看起来仍旧像二十许人,不会现出明显的衰老。

但,韶华毕竟是有限的。身为雪儿的依靠,萧靖当然不愿让她再蹉跎青春。

“开玩笑的,我岂是施恩望报之徒?”他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脸,温情脉脉地道:“现在想想,当日雪儿救了我,便是你我的缘分使然。谁能想到,萧某竟有幸与你携手?雪儿是我梦中的女孩,如今梦想成真了!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我也要把梦做下去!我要一直守在你身边,直到咱俩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雪儿,你愿意让我陪你么?”

夏晗雪“嗯”了一声。她没抬起头,别人看不到她的容颜;不过,萧靖还是从她略带颤音的话语里“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心田中百花齐放的芬芳,是暖人心脾的温柔与安宁……

“等回了京城,我就上门提亲。”萧靖正色道:“说不定会把你爹吓一跳?嘿,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决心是很坚定的,就算夏家不让进门,就算家丁拿棍子赶人,我也一定要去。雪儿,到时你千万别拦着我!”

夏晗雪鄙夷地道:“夏家不是龙潭虎穴,爹爹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怎么会赶你出去?再说,谁说不让你去啦?堂堂萧大社长哪里去不得,岂会让我爹吓住……”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哼,一不小心就上了这家伙的恶当!这话赶话说的,就好像人家很是恨嫁,巴不得他早点上门似的!

于是,气鼓鼓的夏晗雪又一次嘟起了粉嫩嫩的小嘴。

这下,萧靖直接看呆了。

夏小姐这样的女子不光举手投足有迷人的味道,就算轻嗔薄怒的时刻,也有着动人的风情。萧靖本以为自己对她的美已有了些抵抗力,谁知人家姑娘随便切换个模式,他又像个白痴似的举手投降了。

直勾勾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收慑了心神。

无数牺牲的战友尸骨未寒,莲儿还沉浸在失去夏三的悲痛中。就算两人在经历生死后情难自已,这会便蜜里调油的似乎也有些欠妥。

再说,这是陆珊珊的地盘。她身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实在太多,身为她的“客人”还是小心点好。

轻咳了几声,萧靖笑道:“既然最重要的事说定了,我也该休息了。你之前在车舍里答应过要多陪我的,可不能食言哦?”

又好气又好笑的夏晗雪正待开口,萧靖的脸色骤然一变,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八十九章 知无不言

精神的亢奋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起到止痛的作用,而甜蜜的爱情也可以让人暂时忘记身上的伤痛。可惜,它们的效果持续不了多久。

萧靖真的很想永远置身于这温馨旖旎的气氛中,可他的身子开始抗议了。刚才的那个瞬间,本来又麻又痒的刀口忽然像被几万根针同时扎下去一样,剧烈的刺痛瞬间就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嘴里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更是一片煞白。

重伤初愈的人宜静养,最忌讳的就是多言多语、徒耗精力,且最好不要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

可是,这也不能怪谁。情之所至,任何凡夫俗子都难以自控。

萧靖的情况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好,适才神采奕奕的说笑其实是透支了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一点生气。待体力逐步衰竭,他也支撑不下去了,各种不适感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气血翻涌的他真恨不得马上晕过去,起码那样还能舒服些。

花容失色的夏晗雪慌忙抓紧了他的手:“萧郎,你怎么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看着她焦急的模样,一阵心疼的萧靖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伤口有些疼罢了。你去休息吧,我歇一会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夏晗雪便急匆匆地跑掉了。没过多久,她又快步回到了毡帐,手中还多了个小木匣。

香汗淋漓的雪儿二话不说就掀开了他的被子,萧靖不禁吓了一跳。

此举虽有不妥,但也是事急从权。两人既已定情,自然都不会在乎。

萧靖是怕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太过可怖,没的唐突了佳人,那就尴尬了。

他张开嘴想说话,可逐渐消散的气力让他的话音变得极其微弱;别说夏晗雪了,他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无奈之下,萧靖只好行起了“注目礼”,注视着忙来忙去的雪儿。

掀开男人衣服的瞬间,夏晗雪难免有些羞涩。不过,她并没有迟疑很久:萧靖抽痛的伤口处很快就感到了一阵清凉,想是她把药膏抹到了上面。

什么情况?

夏晗雪这么喜欢害羞的姑娘,居然这就适应了男人的赤膊?就算她关心我的伤情,也不至于习惯得如此之快吧?

萧靖忽然心念一动。莫非,雪儿之前就见过我的伤处?

正在胡思乱想呢,一滴热泪忽然落在了他的肚皮上。

抬眼望去,夏晗雪用手背轻轻拭掉了滚落到脸颊上的泪水,又对他歉然一笑。

我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啊,能让雪儿一看到便伤心落泪?

懊恼不已的萧靖闭上了双眼。

伤处的疤痕难看些固然让人不爽,可平日里穿着衣服,外人也看不到。

萧靖知道夏晗雪绝不会因此嫌弃他。但是,他也不想因为这些伤口的缘故让心爱的女孩难过。

恍惚间,萧靖感到雪儿的手正在轻柔地涂抹,生怕弄疼了他;熟悉的香气近在咫尺,爱侣的照顾又带来了无限的安全感……不知不觉间,他的睡意越来越浓,最后便香甜地睡去了。

夏晗雪处理过伤口,看到他闭目不语,不由得心中一紧。待她稍稍凑近了些、听到了萧郎均匀的呼吸,一颗砰砰乱跳的芳心才算踏实下来。

她痴痴凝望着萧靖俊朗又写满疲惫的脸,轻咬着唇低声啜泣起来。片刻后,她又破涕为笑,将嘴角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过了不知多久,陆珊珊闪身进了毡房。

她本想与萧靖商量件事,可才看到屋里的场景,她便苦笑着退到了外面。

两个人都睡着了。

萧靖的表情十分安详,再没有肢体痛苦所带来的扭曲;夏晗雪则蜷着身子窝在他旁边,脸上还带甜甜的笑。

陆珊珊还能说什么,莫非要不识相地把人叫醒?

她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毡房,便快步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时光飞逝,萧靖在这小部落住了一个多月。

说实话,他很享受眼下的“慢生活”。养伤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操心,身边有美相伴不说还能得到人家温柔细致的照顾,这样的日子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换啊!

由此,萧靖甚至产生了“在草原上住下来,与雪儿一起牧马放羊,当一对牧人夫妇,避开中原纷扰逍遥自在”的想法。

但,一想到报社里那些追随他的人,想到一直以来的理想与责任,他又狠不下心放下一切当牧民了。

随着身子慢慢见好,萧靖也加强了锻炼。刚能下地,他便在夏晗雪的搀扶下到处溜达,任谁都能看出他归心似箭。

眼见着恢复到了能乘车的程度,萧靖迫不及待的和陆珊珊定下了南归的日子。谁知,就在他出发的前两天,陆珊珊忽然找人把他叫到了一座帐中。

见了面,两人都客气地笑了笑,却谁都没开口。

良久,还是陆珊珊打破了沉默:“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南下的路线与接应都安排好了,到时你只管带着你的夏小姐回家便是。”

这些天,心高气傲的陆姑娘一提到夏晗雪就夹枪带棒的,萧靖早就习惯了,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你们那位送婚使逃回瑞都了。”陆珊珊不紧不慢地道:“如果夏晗雪继续留在这里,只怕朝野间会有不少非议,你早些回去也好。”

说罢,她稍稍顿了顿,哂笑道:“今日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你这人好奇心强,把话憋在心里只怕会更难受……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一起问了,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靖向前迈了几步,把双方的距离拉进了些。

他盯着陆珊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想知道,陆冲是怎么跑掉的?”

陆珊珊美眸一划,摇头道:“我还说萧大社长又要问‘你到底是谁’呢,谁知你竟然提起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对陆姑娘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萧靖很不满意。他收起了脸上最后一点笑意,肃然道:“救走陆冲的是你的人,对吧?”

第二百九十章 映月公主

陆珊珊笑了。

虽然被人追问让她有点无奈,可她也很欣赏萧靖的坦白。至少,两人在编辑部时就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很少有什么弯弯绕。

于是,她毫不迟疑地道:“是的。”

萧靖攥紧了拳头。现场的气氛仿佛凝固了,空气中也多了几分火药味儿。

如果陆冲没被救走,车舍里人一定会投鼠忌器,送亲队伍则很有希望全身而退。那样的话,贺百户、夏三以及所有死去的兄弟都能活着回到大瑞,再不会客死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纵使他很怀念过去的时光,逝去的英魂也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过了许久,萧靖放开了拳头。

陆珊珊的表情很是令人玩味,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琢磨什么。

终于,萧靖抬起头,沉声道:“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救陆冲?没错,不仅我恨他入骨,随行的军士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我们都不傻!陆冲的生死便是众人的生死,谁会对他不利?

就算到了边境,陆冲也没有生命危险,最多挨顿拳脚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不想车舍里和大瑞闹得不死不休,让天下生灵涂炭。难道,你以为我会蠢到为了私愤不顾别人的死活?”

陆珊珊哂笑道:“你当然不会。不过,谁能保证其他人也像你一样?”

萧靖怒道:“怎么不能?这一路我们经历了无数风波,大家是共过患难的生死兄弟,也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点小事自然拎得清!你别瞧不起人……”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愤怒与激昂也渐渐沉寂了。当陆珊珊离开座位款款走近的时候,他脸上只剩下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的兄弟大都可信,可你也不能如此轻信。”陆珊珊叹道:“我只能说,你们中间有人接受了命令,要取陆冲的性命。要是人家真的下手,你拦得住么?”

萧靖哑然。送亲的队伍有百余人,真要有哪个心怀异心的在到了边境后暴起动手或突施冷箭,那还真是防不胜防。

到时,一行人又能怎么办?

同伴激于义愤杀了陆冲这坏种。虽然此举很是不智,可木已成舟,难道还要让杀人者偿命?显然不可能。

谁都不会怀疑动手的人有其它的动机。他不仅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继续隐藏身份;若有必要,之后再找机会逃走就是了。

队伍里大都是京营的兵士。莫非,北胡人都渗透到这一步了?

细思极恐!

那么,杀陆冲对别人有什么好处?

萧靖马上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旦陆冲被杀,车舍里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所有能控马拉弓的士卒都将倾巢南下;如果车舍里和大瑞打上一场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消耗战,谁会坐收渔翁之利?

车舍里的其他几位少主都是酒囊饭袋。这个部落能被人看作下一次推举大汗的热门,除了该部的实力强横,陆冲的存在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

换句话说,他的脾性很对草原人的胃口,也只有他才能在这个年纪便深孚众望。

陆冲的父亲已过了盛年。若陆冲没了,车舍里只怕不出十年就要衰落下去,更别妄谈觊觎汗位了。

呵呵,真是打得好算盘!

萧靖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地消化了陆珊珊的消息。虽然他对陆姑娘也拿捏不准,可他听到的解释合情合理;种种迹象表明,人家说的应该就是实情。

见他没话可说了,陆珊珊才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道:“陆冲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虽然没有亲缘,却也情同兄妹。这些年他对我有些荒唐的念头,让两个人的情分淡了不少……”

说到这儿,一向淡定大方的陆姑娘也红了俏脸。她顿了顿,方才轻咳道:“很多时候我也恼恨他,比如他要害你的事。可是在我心里,他还是像兄长一样!不管是为了边界的安宁还是他的安危,我都要救他!”

萧靖红着眼睛道:“好,就算你有理由救他,那你为什么要纵虎归山?”

陆珊珊摇头道:“我本说制住他就好,待你们平安回返后再放人。谁知……”

她蹙着眉头,恨恨地道:“陆冲竟然杀了我的手下,自己逃出去了!”

萧靖一点都不意外。陆冲的性格很是乖戾,如此狠辣是正常的。

陆珊珊歉然道:“都怪我做事不够周详。救人的时候,我的人下手重了些,可不这样也没办法……”

看着她纠结又有几分迷茫的脸,萧靖忽然重新认识了陆珊珊这个人。

一直以来,陆姑娘都是以允文允武、杀伐决断形象示人的。所以,萧靖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她也有柔和脆弱的一面:

陆珊珊很重感情,不想看到在乎的人出事,哪怕这人已经变得连她都不认识;她手中的权柄应该不小,可她不仅对战争毫无兴趣,甚至会为了两国不再轻启战端而做些有悖于王庭利益的事。

她的灵魂,远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强悍!

“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若不是你动用了马贼,我们只怕在劫难逃。”萧靖咬着牙一摆手:“你不是急着走吗?咱们说点要紧的吧。”

他直视着陆珊珊的眼睛,正色道:“既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就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等萧靖这个问题等得花儿都要谢了的陆珊珊侧过头甜甜一笑,道:“哎呀,萧大社长这么聪明的人,心里一定跟明镜似的,还需要问小女子么?不如你来说、我来答,看你猜的对不对?”

人家下了战书,萧靖也不含糊。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车舍里有不少人见过雪儿。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会称赞她的美貌。碰巧,我曾听人说起:放眼整个北胡,应该只有映月公主才能与广灵县主相提并论!”

他缓步逼近了陆珊珊,冷冷地道:“我的猜测可还说得过去么?北胡王庭的映月公主!”

第二百九十一章 撒谎

陆珊珊又笑了。

如果说适才的笑意味深长,那么此刻她的笑容里多了些苦涩。

不过,陆大姑娘是何许人也?她脸上稍纵即逝的黯然很快就消失了,快得连一向心思敏锐的萧靖都没来得及看清。

“你说我就是映月公主?”兴致盎然的陆珊珊美眸一划,俏巧地道:“就因为人家很美么?”

萧靖淡笑道:“若叫我说,你不过只比雪儿差上一点点,在这世上已是极难得的美貌女子了。可惜,我并不是因为你好看才觉得你像公主……”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本来还好好的陆珊珊忽然把脸一沉,怒道:“原来你不瞎啊?我还以为名扬天下的堂堂萧大社长是个瞎子呢!呵呵,既然你还知道什么叫美貌,那我来问你:为什么你一看到本姑娘便一脸不屑,就算我有意相诱,还是不假辞色?为什么你整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夏晗雪,她不理你的时候你也想她念她,她露个笑脸你就神魂颠倒,她有些许危险你便恨不得替她去死……我和她同是女人,就能差出这么多?”

说罢,她还示威似的挺了挺胸。知道她在气头上的萧靖不敢直视那饱满的胸膛,只好把头转向了一边。

陆珊珊冷笑两声,续道:“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夏晗雪虽有倾国之姿,却也没到你追捧的那种‘天上有,地下无’的程度。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女人的容貌难道只能靠你这臭男人来考评?呵,你这人的品味一向让人不敢恭维,还是算了吧。她比我强么?我倒觉得换个男人来说不定会把她看作一个普通的漂亮女子,把我当做谪凡的仙子呢。”

萧靖彻底无语了。真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原本聊得很愉快,陆珊珊怎么突然开启了爆发模式,像个机关枪似的没完没了?

老子可什么都没说啊,在你的地盘上我敢放肆么?刚才我的话里还有些恭维的意思,这丫头没听出来?

思来想去,萧靖干脆憨笑着一言不发:任你如何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你奈我何?

果然,装傻见了效。絮叨够了的陆珊珊终于住口不言,一双颇具威势的凤眼也从瞪着的状态放松下来。

仔细看,她的眸子里还多了些好奇,或许是想观察萧靖要如何表态。

满脸堆笑的萧靖故意沉默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道:“你真的越来越像胡女了,我的判断肯定没错。有点地位的中原女子就算嫉妒人家的美貌也会说得文绉绉的,哪能像你这般露骨?嘿,你居然还把色诱拿出来说事,连脸都不红,中原的女儿家可不会这么没羞没臊的。”

他说得百无顾忌,算是逞了口舌之快。不过,一想到陆珊珊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奇女子,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幸好,陆珊珊只是白了他一眼,道:“太让我失望了。你就这点依据么?”

萧靖失笑道:“说起来,零碎的想法要多少有多少。汇到最后我也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你若否认,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盯着陆珊珊的双眼,认真地道:“就不说陆姑娘这一身武艺了。你能屈能伸,英武果决不输男儿;你有个奇怪的‘家庭’,怪到让我不敢相信那是个‘家’;你有通天的势力,既能找来武艺卓绝的护院,又能召唤大股马贼来救人。

送亲队出发前,是你教我骑马与武艺。武术也就算了,你的马术居然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车舍里,送信示警的应该是你的人,救我的也还是你。对了,雪儿中毒时有两个人守在门口,其中偷偷跑掉的那个是你的手下吧?”

萧靖自嘲地叹了口气,道:“奇怪的是,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身份……我猜错了么?”

陆珊珊扬起了嘴角。她浅浅一笑,平和地道:“你说对了。”

萧靖的神色忽然有些黯淡。他定了定神,强笑道:“都说胡女五大三粗,我在北胡见到的也尽是壮实的女人。你的外形倒很像是来自大瑞南方的女子,只是性格又比汉人多了些草原上的豪爽。”

陆珊珊忽然插话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本就是汉人。”

萧靖一愣。

陆珊珊又道:“我是大汗的义女,平日也是北胡的细作。南下中原,一来是为了刺探民情,二来也因为我不喜欢住在草原上。平威镖局是个幌子,陆千秋不是我爹,镖局里有三成的人是王庭的探子。那些人有的是生在北胡的汉人后代,有的是心甘情愿降了北胡的汉人。

我说了这些,萧大社长也不必有什么想法。有的话可以明着讲,你前脚踏出这小部落,后脚平威镖局就会作鸟兽散。就算镖局没了我也不心疼,王庭在中原的聚点多如牛毛,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

陆珊珊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错愕的萧靖瞪着眼睛消化了很久,才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放心,我不会杀人灭口的。”陆珊珊嫣然一笑,道:“再不问,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萧靖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数次蒙你相救,我非常感激。可是,你做的事不符合王庭的利益,比如擅自救走陆冲,再比如救下我们……如此一来,大汗不会怪罪于你么?”

陆珊珊揶揄道:“亏你还号称知己知彼。嗯,你对草原做的功课还很不够嘛!嘻嘻,多谢惦念,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萧靖苦笑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加入报社?”

陆珊珊哂笑道:“一个细作进了报社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收集消息了!当编辑能接触到不少别人不知道的事,好多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新闻,却与军情和朝廷息息相关。你知道么,进报社以后我省了好大的力气……”

旁边的萧靖待她说完,方才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吐出三个字:“你撒谎!”

第二百九十二章 注定

人如果在说谎,她的表情与神态一定会有不自然的地方,身经百战的萧靖当然能看出来。

更何况,眼神飘忽的陆珊珊就差没在脸上写下“言不由衷”四个大字了。

陆姑娘是个好细作。在任务需要时,萧靖相信她一定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万刃及身仍谈笑风生的人。

只是眼下分别在即,她在报社的工作不过是对大局来说无关痛痒的私事,她也不必戴着那厚厚的面具,所以才能在无意中流露些许的本心。

“骗人有意思么?”萧靖肃然道:“你所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难道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陆珊珊奇道:“谁胡说八道了?我确实从报社搞到了很多消息,这还能有假么?”

萧靖无力地摆了摆手。姑娘不想说实话,他又能怎样?

“将来有机会再一起共事吧。”他摇头苦笑道:“你不在了还真有点麻烦,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报社来……”

说到一半,萧靖哑然失笑。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绝不会把身份不明的陆珊珊带回报社去。可是,人家坦白了一切,他还是没法让人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草原的公主也是天之骄女,想要什么都不过一句话的事,为啥要稀罕你那一点点工资?

就算陆珊珊肯来,他也不能再收了。

穿越来的萧靖不是大瑞人,对这不存在于他历史认知中的皇朝原本谈不上什么感情。可是,在浦化镇住得久了,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这里,成为了天下万千黎民中的一员。

他关心百姓的冷暖,心怀万众的疾苦。对北胡屡屡南犯,他与所有百姓一样同仇敌忾,没有半点分别。

陆珊珊绝不是那种会用到手的情报祸害别人的类型。可惜,萧靖管不了这么多,如果明知道对方是北胡的要人还装聋作哑的将其留在报社,他的良心会不安。

仿佛是听到了萧靖的心声,陆珊珊似笑非笑地道:“你是舍不得我走么?呵呵,我看你还是更怕耽误报社的工作吧!”

萧靖先是点了点头。待回过味来,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陆珊珊揶揄道:“我不在了也不要紧,天下会画画、会雕版的人多了,你随便找个人就好了嘛。”

对此,萧靖只能长叹。

陆大小姐动不动就玩失踪,真有急事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找人来顶替。可是,和以前一样,找来的人不是手法太死板就是要价太高,根本不堪大用。

再说,镜报图画广告和新闻配图的成功也离不开陆珊珊时而细腻秀美、时而严谨写实的画风……

见萧靖犯难,十分开心的陆珊珊露出了迷之微笑,道:“你若真的没办法,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帮帮忙。”

说着,她把一张纸条递到了萧靖手里:“若有需要我做的,你叫人送信到这处所在便好。不过,本姑娘忙得很,即便腾出时间来做,只怕东西交到你手里最快也要过去一个月了,你等得么?”

百感交集的萧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信上的地址应该是北胡的一处联络点,而它能以某种形式联系到陆珊珊……这妮子果然还是放不下镜报啊!

报社遇到加班赶工,陆珊珊只要在就一定会留下帮忙。偶尔记者们的稿件写得潦草,她会十分认真地整理一番,其他编辑再看到时整篇文章就变成了工整而清秀的小字。

一有读者来信,她就会抢过去先睹为快;遇到咒骂报社的,她会不屑一顾地反驳;遇到表扬镜报、尤其是称赞配图的,她会笑得合不拢嘴,所以后来萧靖干脆直接让人把信送给她看,自己都不过手。

毫无疑问,陆珊珊很爱这份工作。

“好了,正事说完了。”陆珊珊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打趣道:“你若没什么想问的,我就走了。”

其实,萧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一再拿男女之事和自己开玩笑,还没来由地吃雪儿的干醋。

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短,也算感情不错,可无论如何扯不到情爱上。镜报的社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堂堂北胡映月公主总不至于这般自轻自贱吧?

莫非,其中有隐情?

萧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无法亲口求证,直接把问题说出口实在太过唐突。

再说,若人家在感情上有难处,他也帮不上忙。

“一路平安。”萧靖展颜一笑:“作为社长,我真不想失去你这样的好同事。你是公主也好,大汗的义女也罢……不管你是谁,我都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到报社来。人生很长,今日一别或许很久不能再见,不过我有预感,咱们早晚还能再次共事的。”

陆珊珊注视着萧靖,嫣然道:“那就借你吉言了。小女子也祝你福泽绵长、富贵兴旺、子孙满堂!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带着美娇娘回去过上好日子,可不要忘了草原上的朋友。”

萧靖笑道:“邵宁总说我重色轻友,可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也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毡房的门。

就在萧靖准备迈走出去的一瞬,陆珊珊的一声呼唤又把他留下了。

“是我害你挨了顿打,还险些丧命。这次,我救了你和你的心上人,咱们就算两清了。”

她嘴角有笑意,声音却很是平静:“如果将来你又欠了我的人情,当我有事请你相助的时候,你会帮我么?”

萧靖正色道:“既然是朋友,还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管招呼一声便是。”

陆珊珊咬着唇“嗯”了一声。萧靖又向她轻轻点了下头,才大踏步走出了毡房。

不知过了多久,呆立在原地的陆珊珊终于动了动。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留在草原上。中原有让人称羡的花花世界,有她熟悉的朋友,还有她热爱的工作。

可是,陆珊珊是北胡的公主,在草原上也有她珍视的人,还有待她如亲人一般的淳朴民众。

从她成为映月公主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已注定。

两道身影闪进了毡房。陆珊珊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不见,面色冷峻的她惜字如金地道:

“走!”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南归

陆珊珊离开两天后,萧靖和夏晗雪便同车南下,踏上了归乡的路。

夏家的两个家丁都落下了残疾,在外面随行容易引人生疑,贴心的陆珊珊走之前干脆给他们也备了一辆车。

要回京城其实很简单:几人只要走到边镇去,告诉当地驻军“广灵县主在此”,之后的事就不用操心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准备好车仗把县主送走。

在不知情者看来,夏晗雪时至今日仍不知所踪,很可能凶多吉少。一旦有人得知县主还活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回去,由朝廷来决定她的未来。

不过,萧靖否决了这种方式。

一来,眼下的舆论准备还不够。夏晗雪回大瑞的事可大可小,处理好了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地宽慰两句也就过去了;一旦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惹出什么乱子来也不是不可能。与其那样,还不如做足了功课再避避风头,自行上路也好把握时间。

二来,夏鸿瀚还没说要把闺女嫁给他呢!回瑞都以后不能天天腻在一起,难免聚少离多,身处热恋之中乐不思蜀的他肯定想多享受一下这难得的二人世界……这就是私心了。

于是,他和夏晗雪乘坐着陆珊珊准备的大车,由陆姑娘的下属护卫着徐徐南下,进入了大瑞的国境。

路上,萧靖和雪儿扮作了出远门的富家公子与小姐,剩下的随从则扮成家人。无论吃饭还是投宿,两人在外人面前都以兄妹相称。

可是,某人总是使坏:不老实的他要么趁人不备偷着勾勾姑娘的手指,要么若无其事的在雪儿嫩滑的掌心里轻挠一下;待她在没人处晕着脸儿嗔怪时,那坏蛋又会嬉笑着说几句软绵绵的情话,让女孩又羞又喜、芳心里如小鹿乱撞,没有片刻安宁。

温柔旖旎间,一半的路走完了。

回国的兴奋渐渐冲淡,萧靖的身体也有些反复。两人乘坐的大车比不了送亲时雪儿的座车,这一路上颠来颠去的,便是一个健康人也会被颠得七荤八素,何况重伤初愈的他?

夏晗雪让整支队伍放慢了速度。

除非必要,否则萧靖只管待在车里,饮食也在车中解决。车厢的一侧本已铺了层褥子,可是怕爱郎躺得不舒服的雪儿还是和莲儿跑去买了一床被褥垫在上面,又特意购置了几个软垫供他靠卧。

前段时间,在草原上亏了嘴的萧靖整天都在不管不顾地胡吃海塞。这会他又病得需要卧“床”休息了,夏晗雪也十分负责地管起了他的饮食。

某天饭前,靠坐在车厢上的萧靖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鼻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不过,他的脸上很快又写满了失望:吃的怎么还是这般寡淡啊?

这几天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就不能改善一下伙食么?

于是,他涎着脸央求道:“好雪儿,咱们整天吃些没味道的东西,实在没啥意思。嘿嘿,你也让我打打牙祭嘛,帮我买红烧桂鱼、清炒虾仁来,好不好……”

“不行!”

萧靖的话音刚落,原本笑盈盈的夏晗雪就板起俏脸拒绝了他的要求。

他一再恳求,雪儿也只是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要养好伤,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乱吃东西啦!”

求了一会儿不见效,萧靖不吭声了。可能是看他的模样太可怜,心中不忍的夏晗雪凑到近前软语道:“萧郎,你的身体不好,实在不宜吃些乱七八糟的。你先忍一忍,等彻底恢复了,人家陪你去吃山珍海味,好不好?”

萧靖不是贪嘴的人。就算很期盼美食,他也能分清轻重,身体更重要的道理自然不用别人告诉他。

之所以向雪儿抱怨,其中倒有一多半是像寻常男人一样借病撒娇,想多感受一下那醉人的小甜蜜,仅此而已。

一想到雪儿,萧靖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这几天只要在路上,她便乖巧地守在一旁服侍,那份细致与温柔,便是许多新婚燕尔、与郎君如胶似漆的妇人也比不上。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萧靖的眼神愈发柔和了。这个瞬间,他完全忘记了美食的事,一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世上再没有夏晗雪与萧靖……你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么?”

夏晗雪马上明白了这话的分量。还没等雪儿开口,他又神往地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姓埋名,让无关的外人以为咱俩真的死了。这样,你我再不会受困于世俗的纷扰。和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不一样,你可以告诉爹爹你还活着。如此,该有多好……哎。”

随着最后的那声叹息,萧靖收起了眼中的憧憬。他又开口了,语气里满是自嘲:“瞧我,怎能这么消极避世呢?做你的男人,就应该让你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躲起来过日子固然好,可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公平。我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你又不像我……”

就在他自怜自伤的时候,夏晗雪的头轻轻地枕在了他的肩上。

“奴家知道,萧郎累了。”她轻柔的话语如泉水般滋润了萧靖干涸的心田:“奴家又何尝不想隐居世外?只是,我们还有许多应做之事没做!别忘了,需要镜报帮助的人有很多呢。”

夏晗雪缓缓抬起头,一双美眸含情脉脉的快要滴出水来:“萧郎不必感伤。你的父母不在了,可报社的同事也是你的亲人。再说,现在你已不是孑然一身了,对不对?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有家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然细若蚊鸣。

萧靖的心一阵激荡。情难自禁的他侧过身去,目光深深地陷在了那嫩红的樱唇上。

夏晗雪也意识到了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和大家闺秀的本能促使她动了动身子,可一双大手马上擒住了她的削肩,让她动弹不得。

既然避无可避,芳心可可的雪儿也没再闪躲。尽管有点紧张,她还是又喜又怕地闭上了双眼……

偏偏在这关键时刻,车外有人大声嚷道:“小姐,公子,婢子买到报纸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怜爱

听到外面的声音,夏晗雪就像受了惊的小鹿似的从萧靖身边弹开了。

夏家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豪门,规矩自然很大。莲儿能成为家中小姐的贴身婢女,也绝不会不懂规矩到直接伸手掀帘子的地步。

可就算这样,夏晗雪还是很怕:万一被莲儿看到了,人家以后如何见人啊?

姑娘都躲开了,眼看就要心愿得偿的萧靖也只好作罢。

说实话,他有点懊恼。水到渠成的时候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缘,谁知却被别人打搅了,哪个男人都不会开心。

不过,一看到夏晗雪红扑扑的俏脸还有歉然的眼神,萧靖马上就挺直了身子,又很是温柔地对着伊人笑了笑。

用双眼放过了电,他深吸一口气道:“是莲儿吗?进来吧!”

听到呼唤,莲儿才掀开车帘上了大车。她先向夏晗雪娉婷一礼,又用同样恭敬的态度对萧靖行了礼;之后,她才把手中的报纸放在了矮桌上。

夏、萧二人的关系已经明朗了,这些日子,她的小姐甚至会把一些不该让外人接触的事交给爱郎来拿主意。对她来说,萧靖俨然是半个主人,礼节上绝不能轻慢。

萧靖看清了莲儿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又心有灵犀的和同样悬着一颗心的夏晗雪对视了一眼。

强颜欢笑的莲儿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了,既然活着回来就要珍惜这份福气、好好服侍小姐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总会出卖她。

为了不让她伤怀,只要她在场,萧靖和夏晗雪这对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块的热恋小情侣也很是收敛。

萧靖忽然想起了莲儿和夏三私会的那个晚上。彼时,莲儿还说他和小姐是良配,张罗着想促成二人的姻缘;如今,有情人已成眷侣,那个总怕自己的女人当了通房丫头的粗壮男人却不在了……

时过境迁,一切都已变了模样,他也是唏嘘不已。

“早听说报纸卖到北方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买来了。”萧靖赞许地道:“辛苦莲儿了。若是打听到了什么,也请及时告诉我。”

莲儿脆生生地应了,闪身退出了车厢。

萧靖苦笑一声,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就她这状态,让她忘了夏三显然不太可能,往坏了说没准……对了!”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了笑,他又望向了一头雾水的夏晗雪,神神秘秘地道:“山人自有妙计,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看莲儿的样子就知道,她会长时间沉浸在悲伤中,甚至有可能为故去的夏三小姑独处一辈子。夏晗雪与她情同姐妹,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误了自己的终身。

在萧靖看来,莲儿要开始一段新生活才能渐渐摆脱夏三之死带来的阴影。碰巧,他手头就有好的人选;只要时机合适,他不介意撮合撮合两人。虽然前一世他给人介绍对象的成功率为0……但,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跟夏晗雪卖过了关子,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报纸上。

此地距离京城尚有数百里。镜报以前确实曾出现在这里,不过那只是萧靖的投石问路,也算是某个商人一时兴起的“杰作”;如今,连瘦弱的莲儿都能轻而易举地买到报纸,不仅说明渠道的拓展卓有成效,也说明……小雅真的拼了。

从获救起,萧靖便通过陆珊珊的力量把各种稿件和指示源源不断地发往浦化镇。其中,便包括让董小雅尽力而为、哪怕减少京城的发售量也要把报纸卖到全国各地的指令。

现在看来,小雅做到了。我们不在的时候,报社的同事们也拼尽了全力啊。

萧靖的眼睛湿润了。

少倾,他用力吸了下鼻子,展开了手中的报纸。凝眸把各个版面扫视了一遍,他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可惜,没过多久他又面露悲戚之色,甚至还抬起头来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想是怕涌入眼眶的泪水流出来。

看他的神色不停变换,满心好奇的夏晗雪终于忍不住探过头来:“萧郎,能不能让人家也看下?”

萧靖这才意识到全神贯注的自己根本就没给雪儿留下看报纸的空间。说来可笑,过惯了独身生活又是个工作狂的他还没完全适应“男朋友”的角色,所以才会干出这种不体恤姑娘的尴尬事来。

他刚要出言致歉,夏晗雪忽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萧靖不由得一愣。家教严格、自觉在人前失仪的雪儿羞红了脸,她的一双妙目略显忐忑地瞥了爱郎两眼,生怕适才的“失态”让人嫌弃。

可是,萧靖怎么会嫌弃她呢?

美丽大方、风姿绰约如夏晗雪,即便有些不寻常的姿态,看着也很是玉雪可爱,绝没有半点丑怪。否则,又哪里来的“西子捧心”这类说法?

她真的累了。

一路上,夏晗雪就没睡过几个好觉。因为病痛折磨经常半夜醒来的萧靖好几次听到雪儿在屋外和仆役对话,每次都是在关心他的身体,这妮子真正拥有的睡眠时间只怕不比他多。

对他这般体贴入微的好姑娘,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怜爱?

“瞧把你累的,困了就歇一会儿吧。”萧靖先打了个哈欠,又伸手揽住了雪儿的纤腰,让她再一次靠在了自己的肩头:“我家宝贝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子。就算扮个小猪脸,也一定美得冒泡!”

羞怯的夏晗雪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轻声嗔道:“谁要扮猪脸啊?就会胡说八道。”

萧靖嘿嘿笑道:“我瞎说的。你要是猪婆,我不就是猪公了么?嘿,如此说起来,将来你要是能给我生一窝小猪……哎呦!好了,我不说了!”

被雪儿“暗算”的他赶忙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道:“你闭眼休息片刻,我来读给你听,怎么样?”

夏晗雪本来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可是,一脸猪哥相的萧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她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于是,萧靖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觉得身边玉人太过安静的他轻轻一歪头,才发现雪儿已带着甜美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血海深仇

见夏晗雪睡着了,萧靖以极慢的速度扭回了头。

在雪儿醒来之前,他应该会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以免动作太大把人家惊醒。

心爱的女子依偎在身上沉沉睡去,萧靖的幸福感再一次爆棚。

一动不动地傻笑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里的报纸仔细品读起来,唯恐漏过任何细节。

很快,全神贯注的他便融入了报纸刊载的内容中:

“像其他许多兵士一样,赖坤并不想踏上属于北胡的大草原。

送亲队伍出发前七天,他的儿子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过足做父亲的瘾,他就随着一众袍泽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和亲是国家的意志,送亲是军人的职责。赖坤是个老实人,又深谙‘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所以,他没有出言抱怨。

到了边界,大队就要南行折返了,只有事前选定的一百个人会随着送婚使继续北上。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已注定的时候,那百人中忽然有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引来了无数充满好奇或嘲讽意味的目光。

他说,他娘身体不好,去年冬天就闹了一场大病;这次出门前,家里还捎信说娘又病倒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所有人都沉默了。

谁没有父母妻儿?听闻自家的儿子、夫君要去北胡,谁的家人不是担心得要死要活?

有人为了让家里安心,甚至都没敢说这趟差事是去干什么的,只是含糊地托人告诉亲属要出趟公差,最晚开春了就能回来。

尽管大家都很同情这个倒霉的兵士,可一营的人里,连个上去安慰他的人都没有。

大家是战友没错,这群京营的士卒中不少人还是他的同乡,可去北胡的凶险谁都知道,哪个人会活腻了替别人去死?

可是,偏偏有人站出来了。

赖坤主动顶替了挂念母亲的那家伙,加入了继续北上的队伍。

按他的话讲:‘你还没成亲,就回去歇着吧!多用些心思拿点赏钱,让家里给说一门亲事,早点开枝散叶才是正事。嘿,反正俺有后了……’

天底下居然真的有这样的‘傻子’!

对于那兵士的话,别人心里都有个问号,赖坤却连想都不想就当了真。

一路向北,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直到背信弃义的车舍里人露出狰狞面目的那一天,他还是没说过半句怨言。”

夏晗雪稍稍动了动身子,又在梦中呢喃了两句。萧靖也随着她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能躺得更舒服些。

若不是他之前养伤的小部落正好救治了一名因晕倒而侥幸逃生的伤兵,他又怎能知道身后那片战场上发生的事,再写成稿子送回报社去?

“送亲团连夜南下,却在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让车舍里少主跑掉了。两千多北胡骑兵追了上来,赖坤是跟随贺百户殿后的其中一员。

身边的战友死得七零八落,还活着的人没几个人了。已经身中两箭的赖坤浑身浴血,却也连着放倒了三个比他强壮得多的车舍里人。

身体已不支,他仍然怒吼着拼杀;被一个胡人踹到在地后,他居然硬撑着爬了起来,还一刀干掉了自以为已得手的北胡人。

很快,又有两个人扑来。赖坤勉力砍死了一个,却被另一把尖刀刺穿了身体。

寻常人都承受不起这无比的剧痛,赖坤却硬生生地挺住了。在不知什么力量的支撑下,摇摇晃晃的他先是喷出一口血雾,之后又怒吼着向前一步,硬生生地咬掉了胡人兵士的鼻子。

不仅如此,他还想咬烂敌人的喉咙。不可一世的北胡人快步向后退去,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他的纠缠。

一声惨叫后,一脸难以置信北胡兵挣扎着倒在了地上。赖坤的后背又插上了几只羽箭,这些深入骨肉的利器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可在他脸上定格的分明是笑容与安详……

在车舍里时,有人记下了队伍里众人的愿望。赖坤也曾述说过他的想法,还记得当时的他憨笑着道:‘来了北胡,俺就没想活着回去。要是真有个好歹……咳,就跟俺那婆娘说,让她好好把孩子拉扯大,将来给俺报仇。哎,俺也怕死,可是怕有什么用?北胡人都骑在咱头上拉屎撒尿了,再不敢吭气,那还是带把儿的爷们么?

广灵县主多好的闺女,岂能送给胡人糟蹋?到了要拼命的时候,俺老赖贱命一条,也没什么可惜的。都十年没上过战场了,真干起来,俺一定多弄死几条胡狗!北胡比不了人杰地灵的中原,草原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干死一个胡人,大瑞就少一分危险,就能让边关的兄弟们少流点血,天底下也能少几个家破人亡的人家……就冲这,拼了!’

赖坤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茫茫草原见证了他用鲜血写下的誓言,也见证了所有大瑞人的不屈与无畏。

英雄远去,英魂犹在。正是因为有无数像老赖这样的人,北胡的铁蹄才无法踏进中原,百姓们才能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我们难道不应该感谢这些为了别人活下去而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勇士么?”

萧靖缓缓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贺百户、夏三、老赖……你们放心吧,这份血海深仇,我将来一定十倍地讨回来!

萧靖轻轻拉过了一张毯子,把它盖在了夏晗雪的身上。前路漫漫,他要做的又何止照顾好雪儿这一件事?

他的目光又投到了另外一个版面上。

“草原上与中原的山坳里都有很多野兽。

俗话说: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除非饿极了,否则一般的野兽都不会主动袭击人类。至少,它们还知道在温饱已得到保证的时候与人相安无事。

可有些人呢?

朝廷出于恩义将广灵县主下嫁,还赐下了巨额的嫁妆,想与车舍里修好。谁知,他们却恩将仇报地袭杀了送亲的队伍,让大瑞的百余位好儿女几乎全军覆没!

车舍里的狗贼,连畜生都不如!”

第二百九十六章 这是我的战争

“大瑞泽被四方,每年来朝贡的藩属国不知凡几。北胡从不曾面南称臣,可也总派人前去京城,捞到了不少好处。

前些年,两国还算相安无事,许多人都有了‘胡人能被喂饱’的想法。如今,兴起的车舍里部落肆虐边疆,还有谁会对边境的和平与安宁抱有幻想?

车舍里扣留使团又设计构陷广灵县主,妄图先陷众人于不义,再以少主受辱的名义肆意屠戮大瑞人,还想将战争的责任悉数推到大瑞头上。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下作,令人发指。当年的北胡,战便是战、和便是和,即便残忍无道,倒也不失为男人大丈夫的直来直去。

如今,车舍里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想用阴谋诡计羞辱大瑞,却不知南朝乃是礼仪之邦、德化之地,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何其愚也!

尽管奸计未能得逞,但这一手还是辱及了广灵县主,更未将堂堂大瑞放在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方的大瑞与北方的北胡如同一对邻居。既然无法搬走又不能想法设法修好,那么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磨快刀锋、拿起武器,随时准备抗击来自北方的侵略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的风波中,北胡的王庭并没有与大瑞使团为难。在车舍里南下犯边时,王庭的大军也按兵不动,没有威胁大瑞的边境。

尽管王庭没有阻止车舍里的恶行,可也没有放任北胡与大瑞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仅就这点来说,北胡的大汗也算是明进退、懂事理……”

读到此处,萧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如果他没记错,这后面应该还有两、三段给王庭和车舍里之间煽风点火的文字,那才是全文的关键所在,为啥刊到这里就不见了?

难道,是编辑部在编辑稿件时去掉了?

不可能。小雅心细如发,执行萧靖的指令也从不打折扣,不太可能把如此要紧的东西漏掉。

那么……

萧靖忽然无语了。

莫非,是陆珊珊那妮子动了手脚?很有可能!

在北胡养伤时,他所有的书信都是通过陆珊珊的渠道向南发送的。作为重要的经手人,善于模仿别人字迹的陆珊珊完全有机会拆开封好的信读上一读,再仿写一封差不多的重新封上送出去。

应该是萧靖对王庭和车舍里的挑拨让她左右为难,最后她便出手删掉了部分文字,就像在编辑部当编辑一样。

萧靖苦笑着翻到了下一版。

“草原上的一场截杀,充分暴露了好战者的狼子野心。跟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为了替死难的兄弟报仇,边境的榷场不应再卖给车舍里一块铁、一匹布……”

“家兄是边镇的军人,经常与车舍里人打交道。该部的男子不仅嗜血如命,行事亦极为荒淫。但凡战胜,掠来的女子均被分为两等:相貌平平者为奴,稍有姿色者,便被自上而下的贵人、军官、军士分享,供人旦旦而伐、昼夜淫乐,被糟蹋至死者比比皆是……”

“边镇的商户都知道车舍里人的狡黠和凶暴。能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放弃任何尝试的机会;一旦这样的手段不成,强买强卖、巧取豪夺之类的伎俩便会登场,经常有商人被坑得血本无归,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敢怒而不敢言的结局。”

“车舍里的人口并不少,可绝大多数人都不事生产,所以要靠不断掠夺奴隶才能有足够的劳力。近几十年来,但凡北部边境的城市村庄,大都受到过该部的袭扰……现今,车舍里部的汉奴已有万余人之多,这些人的处境极惨,形同猪狗。对汉奴动辄打骂的已算是比较好的主人,多数当地人都不把汉人当人看,一个不顺心就可把自己的奴仆活活打死,绝不会有人追究……”

这版面上刊登的大都是读者的来稿。其中有激昂的评论,有细致入微的现身说法,从各方面看来都极具说服力。

上述的言论是报社通过各种途径征集来的,陆珊珊就没办法插手了。看得出来,小雅也很是下了一番工夫,在更正了某些文字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人家的原汁原味,连一些明显十分口语化的地方都没做任何修改。

这种有细节、有故事的优质内容,普通读者又怎会不喜欢?

最让萧靖高兴的,还是广大读者对这个话题的参与热情。

能收集到如此之多的消息与评论,足以证明民心可用:在如何对待北胡的问题上,全社会已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这应该有夏家的一份“功劳”吧?

高兴了片刻,萧靖的目光又慢慢转冷。

“妖魔化”是许多宣传攻势中的常用手段。如果一个人、一件事或一个国家整天被主流媒体斥为“十恶不赦”,那么不明真相的外人一定会留下非常不好的观感,哪怕实情并不是那样。

偏偏,车舍里的冷酷残暴是铁证如山的事实。镜报将它妖魔化也没什么,因为它本来就是妖魔,报纸不过是揭掉了最后一层画皮,做了如实的描述而已。

诚然,人心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重要。车舍里周边的部落、小国不可能因为几篇报道就疏远身边的庞然大物,毕竟掌权的都是贵族,只要能满足醉生梦死的日常需求,车舍里是什么德性与他们何干?

然而,就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什么的很虚无缥缈,天下终究也有悠悠之口,有人心向背。萧靖要做的,不过是把种子播撒在读者的心田;待到它生根发芽的时候,便是与陆冲将新仇旧怨一起清算的时机。

再不济,哪怕能让所有的汉人同仇敌忾,对大瑞来说也是极好的。

贺百户和无数兄弟倒在了战场上。现在,轮到我了!对,这是属于我的战争!

夏晗雪嘤咛一声醒了过来。睡得很是迷糊的她睁开水汪汪的双眼望着萧靖,真是要多萌有多萌。

萧靖冲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柔声道:“雪儿,我们回家!”

第二百九十七章 流言蜚语

又过了近二十天,口口声声和夏晗雪说“咱们回家”的萧靖才来到了京郊。

此刻,雪儿已不在他身边。

前天,一行人买到了当日的镜报。看到报纸上登出“广灵县主即将回京”的消息,萧靖知道:是时候先走一步了。

离京城越近,听到的传言便越多:之前的那段路上,到处都在传“和亲的县主还活着”、“有大瑞士卒杀出了一条血路侥幸逃脱”,就连队伍住处的伙计都像街边大妈似的津津乐道地议论着这事,借此来打发时间。

这不,镜报的报道“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京城周边提及此事的小报简直不要太多。奇怪的是,沉默了许久、每天只说些风花雪月的镜报不过是印证了民间的说法又“随大流”地凑了个热闹,丝毫没有抢新闻的意思。

镜报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点明了日子,可看上去报社也是采信了流传许久的某个传言,而有关“县主归期”这事的说法至少有十来种。

如此一来,盯着报社的眼睛会少一些吧?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直到被某个闲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有点出神的萧靖才苦笑着吁了口气。

他当然想和雪儿一起进京。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恍如隔世地回到故地,是多么令人感慨的事?

可惜,萧靖的身份太敏感。在种种小道消息里,他早就是和广灵县主“有一腿”的绯闻男主;若他也在车上或是守在车旁,那县主的回归瞬间就变了味道,有些早已被掰扯清楚的事只怕会再一次发酵,到时一切就不好收拾了。

陆冲并不是傻子。自打夏晗雪逃脱,他就展开了舆论攻势。一来二去地折腾一番,某些话居然还渐渐成了气候。

不仅在边关,就连大瑞的内地都有很多可怕的说法在悄悄流传:和亲不成是因为广灵县主不守妇道与下属有奸情,还被人捉奸捉双;事情败露后,大瑞的一干人才挟持了车舍里少主仓惶南逃,几乎被全歼纯粹是自作孽不可活……

造谣的人用心何其险恶!

幸好,这可鄙的谣言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当初萧靖等人搞出了不小的动静,所以天下并不缺少了解真相或至少知道一部分真相的人。从北边南返的商人、耳目灵光的边民、来中原寻欢作乐的草原贵人和他们的车舍里仆役……这群人把和亲时发生的事当八卦一传,自然极是吸引眼球。

他们中间有的人事发时就在附近看热闹。一张张“舌灿莲花”的嘴简简单单做点加工,本来便极有看点且无比真实的故事就变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了:当地人如何轻慢使团,大瑞的众人如何艰难度日却仍旧不屈不挠,车舍里少主如何构陷广灵县主,失败后又如何心生毒计意图**……

真实的东西才最有生命力。这极富故事性又跌宕起伏的情节马上便流传开来,不仅有好事者专门编了话本,更有说书人在各处茶楼、酒馆口沫横飞地评说,引来无数有钱又有闲的人在一旁当“事后诸葛亮”。

天下的百姓都不傻,但凡谁听到了更接近真相的说法,都会拿它和之前听说的腌臜事来比较、推敲;在事实面前,陆冲精心编造的说辞变得极为苍白无力,成了人们嗤之以鼻的对象。

待到广灵县主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便再没有人去理会那香艳却毫无根据、简直是在鄙视别人智商的流言蜚语了。

“你这一趟收获颇丰,真是没白去。”双手叉腰站在萧靖身边的人阴阳怪气地道:“不过这善后的事嘛,怕是要多费些力气了。”

萧靖瞟了他一眼,心中一阵暗爽。

邵宁这小子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一来,他觉得兄弟没听自己的劝告,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二来,看到萧大社长出去时是光棍一条,回来就已将名满天下的美人拥入怀中,他也难免有点羡慕嫉妒恨的意思。

“你小子就会说风凉话,也不盼点好。”萧靖咧嘴笑道:“反正我还欠你一顿酒,不如就用喜酒还了吧?”

邵宁没吭声。等萧靖移开视线,他的神情中忽然多了几分忧色。

三三两两赶来的人慢慢汇集到一起,来迎候广灵县主百姓越来越多了。人群中除了青壮,也有十几岁的少年和花甲之年的老妪。

放眼望去,不难发现个别人明显是登徒子,他们来无非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夏晗雪倾国的姿容;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很是认真,不少围观者还挎着篮子、拎着东西,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萧靖暗自点了点头。辟谣进展得如此顺利,也托了民心向背的福。

大瑞和北胡近两百年来打打和和,不知有多少民众与胡人有血海深仇。就算没什么仇怨的,也绝不可能对整天烧杀抢掠的北胡有什么好的观感。

因此,虽然人人都喜好八卦又暧昧的桃色新闻,可具体到夏晗雪身上,大家的感情会顺理成章地倾向自家人。对北胡的厌恶是大义,谁敢乱嚼舌根,只怕会遭人白眼。

初春的天气还很冷的。站得久了,萧靖的手脚都有些僵硬,只比“弱不禁风”稍强些的身子也有了不适的反应。

终于,有眼尖的人高声喊道:“来了!”

萧靖探头望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依稀看到了几辆马车。还好车速不慢,又过了片刻,车队和护卫便清晰可见了。

说来可笑,若不是有位北方的豪商主动站出来说什么“偶然遇到落难的广灵县主,又激于义愤派家人护送”,萧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车仗的事。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也是陆珊珊安排的。虽然人家是一片好心,可到最后还要靠北胡公主来帮着打掩护的事怎么想都有点滑稽。

大车越来越近,人群不禁簇拥着向前涌去。朝廷对广灵县主完全不闻不问,这里也没有兵士维持秩序,本来还算有秩序的现场瞬间就变成了菜市场。

一片喧腾中,车厢的帘子掀开了少许。一双美眸小心翼翼地扫视着外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去夏府!

外面的人实在太多了,想要精准地找到某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莲儿开口说了些什么。可惜,迎接的人群已把大车围得水泄不通,鼎沸的人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不得已,她又凑近了些,道:“小姐,外面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看了。”

夏晗雪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让热恋中的小情侣分开是非常残酷的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嘴上不说,她的心里却深深地惦念着那个让人欢喜又让人恼火的家伙。

雪儿掀开帘子的时间不长。可就在这短短的工夫,还是有一些离得近的人窥见了她的容颜。

看到了让人惊为天人的女子,围观者们更加亢奋了。一时间,大车周围被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护卫们竭力维持,只怕有人都要攀到车上一睹芳容了。

朝廷对广灵县主不闻不问,而朴素的民众满怀热情自发前来迎候,这肯定是件好事。不过,局面也太乱了吧?

“这样可不行。”身在数丈之外、被人挤得像怒海中一叶小舟的萧靖急道:“莫说雪儿的车动不了,这么多人围在一处,若是发生踩踏怎么办?真有个死伤,一定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要想想办法!”

说罢,他便拉着邵宁向前挪去。可惜,他一番闪转腾挪、强拉硬挤,也只走出了几步而已。

萧靖愈发急躁不安,恨不得能插上翅膀冲到最前面去。

就在这时,一道倩影钻出了车厢。原本在鼓噪的人们突然就像失语了似的安静下来;渐渐的,远处的人也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夏晗雪现身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车,又对着面前的众人款款行了一礼。

冲在最前面的群众彻底傻眼了。有的人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有的人讪讪地低下了头,还有人满脸猪哥相地瞪圆了眼睛。

谁都见过美女,可美得像画中人的女子,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以前,他们或多或少地听过“夏家双璧”的名头;可是,这些寻常人哪有见到夏家大小姐的机会?

当传说中美丽可亲的广灵县主真的站到面前,所有人都惊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个别人忽然灵光一现,口称“见过县主”,又手忙脚乱地还了礼。既然有人起了头,剩下的人也慌忙还起礼来,现场恭敬而纷乱的声音乱糟糟地响成了一片。

“诸位不必多礼!”夏晗雪快步上前扶起了一位不知怎么挤到了最前面、正准备给她行大礼的老妪:“劳烦相迎,本县主感激之至。来的人多,大家不要乱,切勿互相推搡……”

雪儿一开口,现场立刻安静下来,所以她清亮的声音传出了很远。这句充满关切的话语比任何呼喝都管用,没有人再向前挤来挤去,围观的人甚至慢慢退后了些,又给大车让开了一条路。促使他们做出如此举动的并不是那一个个虎背熊腰的护卫,而是夏晗雪温柔的话语。

她是个闭月羞花、让人不敢逼视的美貌女子。更难得的是,娴静的她并不像其他大户小姐那样咄咄逼人、眼高于顶,哪怕是平头百姓见到了亲切的她都不会有什么疏离感。

萧靖探头探脑地看到了雪儿的状况,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未婚女子在大瑞朝抛头露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经常呼朋唤友、相约踏青或办诗会的富家女子来说就更是如此。可是,这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女孩儿家要站出来面对外面形形色色的人,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外面天气很冷,却有这么多人等在这里,真的很过意不去。”夏晗雪又是娉婷一礼,朗声道:“此番北去和亲未成,本县主并不曾有寸功于国家,亦有负圣恩,还害得百余同胞客死他乡。于情于理,都当不得诸位的礼。”

稍微顿了顿,她又道:“京城便是本县主的家乡。才到家便有家乡父老夹道相迎,更让人感愧莫名。请各位散去吧……这份心意,本县主会铭记一生……谢谢大家!”

朝廷的处置尤未可知。夏晗雪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条路是出城的要道。一旦被堵塞,不止车马难行,连消息的传递都会出现问题。她不忍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的事,这才出言相劝,希望众人能早些回返。

“县主何必自谦?你一个女儿家为了大瑞亲赴险地,该惭愧的是我们这些堂堂男儿!”

“北胡人狡诈无义,绝不可信!县主是大瑞的好女儿,怎能屈身于胡人的什么少主?那不是便宜了车舍里的畜生!”

“县主既已到了家,就不用再想草原上的那些糟心事了。天下芸芸众生何止千万,凭什么要你一个女子来承担这家国大事?”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柔声宽慰,一句句温暖的话语让夏晗雪的双眼有些湿润了。

刚才被她扶起的老妪颤巍巍地走上来,满是心疼地道:“看看,看看……多好的闺女啊!”

说着,她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拉起了夏晗雪的柔荑,低声道:“老身说句犯忌的话。一群男人没出息,才会赶巴巴地把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去给没人性的北胡人糟蹋……闺女,你受委屈了……”

看到广灵县主这般平易近人,全然不似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也敞开心扉说出了心里话。

夏晗雪的眼窝本就很浅。听了这话,她的俏脸上顿时多了两颗泪珠。

见广灵县主落泪,来迎候的人里也有人哭了。许多提着篮子的普通人纷纷上前把东西丢到了相对较空的一辆大车上,随即行礼转身离开。

他们带来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全是些鸡蛋、水果或自家做的吃食。可是,这也是一颗弥足珍贵的拳拳之心:普通百姓能拿得出手的,只怕也只有这些了。

“嗯,这儿没咱们的事儿了。”难掩激动之情的萧靖不舍地看了眼远处的夏晗雪,笑道:“走,去夏府!”

第二百九十九章 闭门羹

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的萧靖匆匆挥别了邵宁,独自坐上了一辆候在远处的小马车。

他去未来丈人家有两个目的:一,是复命;二,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非正式地提个亲。既然涉及到这么严肃的话题,总要先独自酝酿一下情绪才好。

萧靖并没有急着走。直到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夏晗雪重新登车,他的车夫才催动马儿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姑娘座车的后面。

虽然他很想冲到前面那辆车里,可今天的主角是雪儿。无论多么情难自禁,他也绝不会没轻没重。

路上闻讯而来、想要一睹广灵县主芳容的民众还有很多,所以隔长不短就有一群看热闹的人围上去,夏晗雪的车也总是走走停停。就这么慢慢向前蹭着,本来半个时辰的路生生走了快一个时辰。

终于,她乘车进了城,离家也只有三、五里路了。

到了这里,闲杂人等才算少了些。见周围清净了许多,萧靖让马车加快了速度,在某段相对宽敞的路上追上了夏晗雪的车子。

他掀开了侧帘,满是柔情的双眼深深凝望着一旁的车厢。

死里逃生后回到故乡,眼看着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了,雪儿一定很激动吧?

幸好皇帝老儿没吭声,她这个失意的县主也不用去亮相……对了,夏鸿瀚那家伙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也不知道说起宝贝女儿的事来,是不是也像以前那么好说话?

毕竟是初次以“未来女婿”的身份上门见丈人,忐忑不安的萧靖怎么都克制不住各种奇怪的念头;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一旁的车帘忽然掀开了,人比花娇的夏晗雪轻声唤道:“萧郎!”

萧靖这才回过神来。

心中隐隐猜到爱郎为何失神的夏晗雪粉面含羞地垂下了头。少顷,她又扬起脸儿嫣然一笑,轻柔又略带戏谑地问道:“怎么,你怕啦?”

身为一个男人,岂能被心爱的女孩子看轻了!

萧靖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我也不是第一次去你家了,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就算夏府是龙潭虎穴又怎样?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女?”

夏晗雪闻言故意把脸一沉,佯怒道:“好啊,你竟说人家是母老虎!”

萧靖嘿嘿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跟我没关系。嗯,我的雪儿最温柔了,要真有这么乖巧懂事的老虎,带回家又有何妨?”

被噎得实在演不下去的夏晗雪不禁红着俏脸娇嗔道:“又来胡说八道,谁要跟你回家啦?”

她原以为爱郎会顺杆爬地说些既能让人着恼也能让人心中甜丝丝的话,谁知萧靖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好了,不聊了。你别探头探脑的了,赶紧坐回去!”

虽然知道萧靖是一番好意,可不太乐意的夏晗雪还是撇了撇小嘴,又吐了下小香舌。直到萧靖做出一副要“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这妮子也真是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萧靖偏偏极是不情愿地挣扎了许久,才老老实实地坐回了车里。

很快,夏府到了。

萧靖的车还是远远停下了。他亲眼看到夏晗雪的娘迎出来,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不由得鼻子也有发酸。

过了片刻,雪儿随着众人进了门。身影消失前,她还侧目瞥了眼外面,似乎在寻找萧靖的身影。

成与不成,就看今天这一哆嗦了!

心头火热的萧靖暗自下定了决心。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他终于让车夫把车停在了侧门前;稍微整理了仪容,他便信心满满地跳下了车子。

四下张望了一番,突然又有心虚的他用力咳嗽了一声,才上前扣响了门环。

就像知道要来人似的,里面立刻就打开了门。

萧靖一愣,不过马上便满面含笑地道:“在下乃是镜报的萧靖,此来是求见你家老爷,还请帮忙通禀一声。对了,这是拜帖。”

说起来,萧大社长这么一个没功名没官身的白丁还搞得这么正式,着实有可笑。不过,提亲乃是人生大事,他也不想随随便便地糊弄过去。

接过拜帖,那个比起门房倒更像是家丁的年轻人很是客气地应道:“公子来得不巧,老爷不在府上。”

萧靖不由得“啊”了一声。夏鸿瀚这人也真是的,亲闺女从遥远的北疆九死一生地逃回来,但凡有舐犊之情的爹也得在家望眼欲穿地迎候吧?

不过,这也不怪他。朝堂上的事谁说得好,或许夏鸿瀚真的有紧急公务要署理呢?

“这样啊……”

心中十分不甘的萧靖不禁面露难色。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原本准备了无数的说辞、把各种可能的场景在心中都推演过,万万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夏家不让他进门一毛病都没有!

夏鸿瀚不在,难道萧靖要以“想和未来丈母娘说话”为由觍着脸跑进去?又或者,他应该开诚布公地说“我和你家小姐两情相悦”,再光明正大地去见情妹妹?

显然不可能!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笑了笑:“既如此,萧某改天再来拜访便是。”

谁知,就在萧靖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家丁模样的人忽道:“公子请稍待。老爷吩咐过,公子是我夏家的贵客……小人这就去唤夏管家来。”

把话说完,他便一溜烟地跑掉了。萧靖刚开始腹诽“天底下没有哪个贵客是被拦在门外的”,脚步匆匆的夏管家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一路照顾小姐,不辞劳苦又不顾性命,这份大恩大德,夏某先代老爷谢过了。”眼眶都有些湿润的夏管家郑重一礼,又道:“老爷虽不在,却也有过吩咐。公子请看!”

话音刚落,便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旁边。

在夏管家的示意下,萧靖缓步走向了马车。心中写满问号又有些忐忑的他随手掀开了帘子,想看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才看了一眼,他就惊讶万分地瞪大了双眼。

这是要干啥?

第三百章 割爱

映入萧靖眼帘的,是两位正当妙龄的美貌少女。

两人穿的都是婢女的服色。见有人探头,她们连忙起身在逼仄的车厢里行了礼;才低下头去,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便趁着萧靖失神的工夫用动人的眸子偷眼打量着他,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心事。

两位姑娘虽然尚显稚嫩,可也算得上娇美明艳的美人胚子。再过些年,她们的姿容或许仍旧无法和雪儿相提并论,但那颜色也绝对能和许多富贵人家里受宠的如夫人一较高下了。

“请问,这是何意?”萧靖深深地看了夏管家一眼,淡淡地道:“萧某愚钝,还请您明言。”

夏管家恭敬地道:“回公子的话,多亏有您护着,小姐才能平安归来。这份情,是夏家欠您的。我家老爷老早就听说公子是孤身一人,虽然衣食无忧,却少个能说得上话又能在身边服侍的体己人儿。”

说着,他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两个小婢是夏家养了许多年的,容貌也还算说得过去。她们不仅通晓琴棋书画,还能歌善舞,平日里也贴心懂事、会伺候人。区区薄礼,不足以酬答您的恩情于万一;公子乃是当下难得的青年才俊,又有令整个京师人人侧目的报社,前途不可限量……您这样的人,身边怎能没人照顾饮食起居呢?”

看萧靖没说话,夏管家抬高了声调道:“香儿、玉儿,这位便是名满京华的萧靖萧公子,还不下车见礼?”

适才二女并不知萧靖是谁。这会儿夏管家介绍过便算是正式认识了,于是她们缓步下车“礼多人不怪”地又行了一次礼,甜甜地齐声唤道:“萧公子。”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养大的女孩子,不管其身份如何,气质是绝对差不了的。从下车到现在,两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堪称仪态万千,便是寻常富户家的小姐,只怕也比不上这两个号称是婢女的姑娘。

萧靖的心中有些不安。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面前的女子稍显拘谨,但他能看出来,香儿和玉儿的脸上都有些喜色。

婢女在这个时代不过是任人送来送去的物品,丝毫没有身为人的尊严。若运气好赶上个好人家倒还好说,若赶上个冷酷无情的主人,便是生死也不过是人家一句话的事,这辈子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也难怪。萧大社长虽比不上潘安宋玉,却也有几分玉树临风;如此一来,跟着在坊间颇有仁厚之名的他过平淡安静的小富日子,似乎也比跟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锦衣玉食要强得多了。

夏管家笑眯眯地道:“不知这件礼物公子可满意么?”

萧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举步走向了另一辆马车。

来到车前,他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把手伸向了车帘。

夏家的馈赠对他这种只在前世的影视剧和中才敢YY一下古时有钱人家的普通人来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和适应。

帘子掀开了。

这次,萧靖表情明显不像上次那么错愕,可心中挥散不去的惊讶还是让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车中全是各类财货和雅物!

虽然没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可萧靖知道,这里的每一样物事都是很值钱的东西:单说他随手展开的那个画卷,便是前朝某位名家的手笔。拿到市面上,少说也能换千两银子。

萧靖又打开了那个最小却最是精美的匣子。

里面只有一沓纸。最上面的是一张房契,而下面厚厚的一摞都是银票。

饶是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会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宅子萧靖有些印象。很久以前路过的时候,心中很是艳羡的他还半开玩笑地和邵宁说“咱们要是能搬到这里就好了”,没想到……

光是这匣子里装的东西,价值就有十余万两银子。

这么多钱是什么概念?

报社一年的广告收入也不过近五万两。若计算净收入,单是这地契和银票就能让萧靖少干十年!

如果算上车里其它的财物,他现在就可以收了报社、安安心心地买田置地当富家翁,保准几代人悠哉悠哉、衣食无忧。

早就知道当年的夏家富可敌国,没想到失势这么多年了,夏鸿瀚出手依旧如此豪阔!

夏管家笑吟吟地望着呆立的萧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世人在意的,无非是财色二字。

在夏管家看来,无论他的理想多崇高,都不可能没有半点名利心;同时,他又是个没有家人和亲情的独身汉子,本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又刚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岂有不渴望安定、不渴望温情的道理?

未娶妻先纳妾的事在大瑞很是稀松平常。年轻人血气方刚,只要心一软便会找台阶下,继而半推半就地笑纳了送上门的美娇娘……萧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会推掉送到嘴边的肥肉?

良久,萧靖终于动了。

他走到夏管家的身边,诚恳地道:“我不过是做了应做之事,并没有什么功劳可言。夏侍郎的厚赐,萧某感激不尽。”

夏管家扬了扬眉毛。这年轻人还挺懂事的,面对诱惑不仅没露出半点贪婪之色,还知道要先像模像样地推拒一下,不错!

面带微笑的他想客套着劝对方收下礼物。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萧靖又道:“只是,夏家的美婢与钱财,我实在受之有愧,还请您转告夏侍郎,萧某过段时间再来拜访。”

夏管家呆住了。

萧靖的表情极其真诚,没有半点作伪的感觉。莫非,他真的不动心?

无奈之下,夏管家只好追上了拔足就走的萧靖,道:“公子莫急着走,还是收下东西吧。夏家真的只是聊表谢意,别无他意……”

萧靖停下了脚步。

夏家的作为,真的只是为了表示感谢?还是说,一旦他收了这份厚礼,他和夏鸿瀚就算人财两清了?

萧靖望着满是急切的夏管家,微笑道:“非是萧某不识抬举。只不过,我想要的是夏家最最珍贵的无价之宝……不知夏侍郎肯割爱么?”

第三百零一章 痴心妄想

第301章

听到萧靖的话,夏管家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了。

他轻声咳了咳,不疾不徐地道:“公子说笑了。夏家哪有什么无价之宝?若说无价……公子的这份情义,才是无价的。”

萧靖淡淡地笑了笑,道:“您这句话倒是实情。好了,既然夏侍郎不在家,萧某便不在此处讨人嫌了。礼物请您收回去,在下先行告辞。”

夏管家还要再说,他已拂袖转身离开。任凭后面的人如何呼喊,他乘坐的车都没有停下来。

报社的院里,邵宁正打算出门。

谁知一只脚刚迈出去,便有一个人急火火地向门里冲,两人差点装个满怀。

“赶着去投胎啊?”邵宁怒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子对男人没兴趣!”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急匆匆赶回来的萧靖。

被吓了一跳的邵宁不无酸意地道:“呦,是你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提亲还挺顺利的?嘿,那可要恭喜你了,需要张罗喜酒的时候就跟我说,老子怎么说也是过来人,保证给你搞得风风光光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萧靖却一个字都没说。不一会儿,得意洋洋的邵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人怎么安安静静的,脸上也冷若冰霜?莫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忙你的去吧,我还有事。”

萧靖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便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邵宁看了眼紧闭的房间门,脸上多了几许愁容。

夏府。

夏鸿瀚独自一人站在宽阔的庭院里。夕阳西下,他的身影被阳光映得很长;可能是在思量什么事,负手站着的他紧紧蹙着眉,那模样很是严肃,连轻手轻脚走来、一看就是有事禀报的夏管家都没敢开腔。

良久,他摇了摇头悠悠地道:“萧靖怎么说?”

夏管家小心翼翼地应道:“如您所料,他没收礼物便走了。临走时,他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他过段时间再来拜访……”

“再来?他还来干什么?”夏鸿瀚用力哼了一声:“给他那许多财帛,那么如花解语的女子,他还不知足么?那香儿和玉儿可是家里养了许多年,将来便是送到王公大臣的府上也是极拿得出手的妙人儿!嘿,他还真是不识抬举!”

在原地踱着步转了两圈,他抬起头道:“老夏,你把东西和人送到他家去。”

夏管家咬了咬牙:“老爷,萧靖的心思很是坚决,再送去怕是也……”

夏鸿瀚不耐烦地道:“送去吧。他若还不要是他没福气,你不必勉强。”

老爷有了吩咐,夏管家只得领命。待他走开,夏鸿瀚望着随风飘动的一抹新绿,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不管他要不要,夏家都不欠他的人情了。雪儿是何等尊贵,岂能嫁给那小子?”

他随意招了招手,远处候着的一个仆妇赶忙走到了他的跟前。

“给我盯紧了小姐,切不可让她外出。”夏鸿瀚严厉地道:“外面的话也绝对不能传到她的耳朵里。如果她有什么闪失……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仆妇颤声道:“是,老爷。”

夏鸿瀚的面色和缓了些。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一旁的院子,叮嘱道:“从明日起,子芊那丫头也不能到处乱跑了。吩咐下去,没有我的许可,她和雪儿都不能离家半步,听明白了么?”

夜深了。

眼下已是丑时,报社的院子里已是一片漆黑。

忽然,有个房间亮了。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萧靖披着衣服坐在了桌前。

白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跌宕起伏,本来满心欢喜的他早已陷入了愁绪中,无论躺多久都睡不着。

提起笔,这些天听说的各种消息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北疆还在折腾,但折腾的烈度已经小了很多。王庭的二十万大军分几路南下,却并没有和大瑞的边军接触,只是悠哉悠哉的在边境线上晃荡,好像他们是来旅游的。

车舍里倒是倾尽全力南侵了。可是,去年冬天刚刚发生过临州的事,大瑞在边境加强了布防的力量,小部队渗透很难奏效。两边拉开架势打了两场,就在战况愈发激烈的当口,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不期而至。

在十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的雪幕中,再强大的战争意志也会化为乌有。极寒的天气成了战争双方最大的敌人,大瑞这边依托着雄关、边镇还好些,而车舍里的营帐里被冻死、冻伤的人不计其数,陆冲处心积虑发动的南侵成了笑话。

之后,双方只有些小打小闹的接触,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对阵。眼见着春天到来,被折腾得够呛的车舍里人选择回去休养生息,一场大战便神使鬼差地消弭于无形。

大瑞本来十分惶恐,不想和车舍里开战。但是,国家受辱到这个份上,又有那么多可敬的兵士命丧北疆,民间早已群情汹汹,朝廷也没了再妥协的余地。

到后来,听说车舍里的攻势遇阻、王庭的人出工不出力,一下子有了信心的重臣们又抬高了朝廷的调门。无数人写文章谴责北胡、缅怀大瑞的烈士,那情真意切的模样就好像他们真的经历了草原上的腥风血雨,之前畏敌如虎的也另有其人一样。

连带着,原本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葛大人也官复原职了。

他千辛万苦地跑回京城后也曾当着百官的面哭诉,讲述在车舍里的种种遭遇;可是,根本就没人为他说话,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和亲不成,朝廷又不想轻启战端,而葛大人就是最好的背锅侠。

于是,苦逼的他直接下了狱,过上了为期两个月的囚犯生活。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至少也会被抄没家产、流放到边疆去。若是运气差些,兴许就要以死谢罪了。

直到朝堂上转了风向、对北胡的畏惧变成了人人喊打,葛大人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虽然他很委屈,可这事没地方说理去,能活下来便不能要求更多了。

萧靖放下了笔。推开窗子,外面正是一轮明月当空。

雪儿,你现在还好么?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第三百零二章 绝食

想再见到夏晗雪,对萧靖来说本不难。

他有大功于夏家,又是雪儿的心上人。就算夏家规矩大,若他放低姿态亲自登门,当着一干人等见上雪儿一面却也不是什么违礼的事。

虽然要忍受一堆电灯泡、无法倾诉衷肠,可总比徒然相思强上不少。

可悲的是,他连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近半个月来,萧靖跑了四趟夏府,却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对方仍然很客气,嘴上也口口声声地称他为恩人,可无论他什么时候跑去,夏鸿瀚就是不在家。

真是奇怪也哉,莫非这人住在外面了?他萧某人真就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让人家避之唯恐不及?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胸中有满腔热情却受到这种冷遇,便是佛也有火,更何况本来就有脾气的萧靖?

可惜,无论他多么气恼,对夏家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巴巴地准备去当人家女婿的人,又岂能对未来的岳丈发火?谁见过一个男人在八字还没一撇之时跟未来老泰山翻脸的?那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只要没到过门的那一刻,闺女就还是老爹的小棉袄。在萧靖的上一世,上门见未来丈人的准女婿还要忐忑不安地哄好了二老,做到“陪吃陪喝赔笑”,更何况他是在没有“自由恋爱”观念、女儿的未来可以由父亲一言而决的大瑞朝?

换了别人,他兴许还会“公器私用”地掀起舆论攻势,借机冷嘲热讽一番;可是,夏家的家主偏偏是他得罪不得的人。

这实在太令人气闷了。

再说秦子芊。自从夏晗雪回府,秦小姐就被禁足了;对萧靖来说,这消息也是坏透了。

作为报社的骨干,秦子芊生产的稿件是极有分量的。她这一消失,不仅邵宁和潘飞宇苦不堪言,就连萧靖肩头的担子都重了不少。

就算你怕子芊帮我传递消息,也不至于把她跟个犯人似的关起来吧?

心里很是着急的萧靖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只是小雅等人经常能看到他心不在焉地站在院子里望天。

过了些天,他倒是放开了些,脸上的忧色也没有原来那么浓重了。

在夏家采取行动之前,事情还没有真正明朗,决不能自乱阵脚。待一切都有了眉目,再想办法也不迟!

于是,萧靖强行按下了思念,浑浑噩噩地捱了下来。

就在前天,有位素不相识的北方商人登门造访。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在临州有大生意,是镜报让临州人重新振作起来、给他省却了很多麻烦;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才特意送来了不少滋补强身的北货,还有些不像样的药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萧社长笑纳云云。

萧靖本不想收,可人家一番软磨硬泡,拿出了“你不收我便不走”的劲头;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收下了。

事后,很怕吃错药的他特意请来了名医帮忙识货。那郎中一看便啧啧称奇地道:“老朽行医一生,这药也只见过三次。不瞒公子,上次看到这药材,还是致仕的孙阁老病重时。依老朽看,光是这一味药便是有市无价的珍品,即便富甲一方也不一定能买到,要看机缘才行……”

萧靖当时就傻眼了。报恩也不带这样的吧,你家的银子是白来的么?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浮出了一道倩影,这奇怪商人的所作所为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是陆珊珊?

普通人想搞到这些东西确实难如登天。可她是尊贵的北胡公主,只要肯开口,有什么搞不来的?

萧靖的心房被暖意填满了。也不知道陆珊珊那妮子在草原上过得怎么样?让她烦恼又无可奈何的陆冲有没有骚扰她?过段时间她会不会再次南下,甚至偷偷跑来报社看看老同事们?

这一切,只能留给时间来回答了。

春意渐浓,外面的天气也已回暖。

今天的工作依旧繁忙,不过眼下还没到最忙碌的时候。满怀心事的萧靖本就缺觉,被暖洋洋的小风一吹,干脆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随着不断的调养,他的身体终于比之前好了些。可是,重伤终究是重伤,本该强健有力的身躯还是虚弱了不少,除了伤处一到阴天下雨就会隐隐作痛,整个人精力也差了许多,特别容易感到疲乏。

就在萧靖刚刚进入梦乡的当口,院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刻意压低的惊呼:“莲儿?你这是怎么了?”

开门的人是董小雅。才打开门,精疲力竭的莲儿就顺势倒了下来;若不是她眼疾手快,只怕这会莲儿已经躺在地上了。

小雅正要说话,身后突然没来由地吹来了一阵劲风。再一侧头,萧靖已站在了两人身边,不仅那蜡黄的脸上写满关切,连愁绪都重新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

“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狼狈不堪的莲儿让萧靖很是担心:“可是雪儿托你来传讯的么?”

精疲力竭的莲儿挣扎着见了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不在府上,夫人请公子速去与小姐相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姐绝食了,眼下也只有公子才能和她说上话……”

把话说完,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萧靖的身子晃了晃。用极短的时间定了神,咬紧牙关的他坚定地丢出一个字:“走!”

去夏府的路上,他才听说了事情的原委。

夏鸿瀚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控制了女儿的行动,还时不时地放出几句和萧靖有关的冷言冷语;照理来说,懂事的夏晗雪绝不会忤逆父亲,可她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在万般无奈之下采用了绝食这种让人揪心的方法来抗争。

为此,夏夫人还和丈夫大吵了好几次,可铁了心的夏鸿瀚死活不肯松口。

当爹的任性,但当娘的心疼闺女;于是,心中有数的夏夫人趁着夏鸿瀚不在的机会唤莲儿去寻萧靖,希望他能解开雪儿的心结。

偏巧不巧莲儿的车坏在了半路,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找来了车马,萧靖语气急促地问道:“雪儿绝食多久了?”

莲儿垂首道:“已有三天了。”

“三天……”心急如焚的萧靖默念了一遍,急道:“车把式,劳驾再快些!”

第三百零三章 今生今世

马车停在了夏府的侧门前。

按规矩,应该是莲儿下车为萧靖引路,两人分宾主一起进去才对。

可是,心急如焚的萧靖连半刻都等不得。没等莲儿说什么待客之词,他便从车上一跃而下,径直冲到了门前。

那边早有人迎候了。他也不跟人家客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在了最前面,就好像他认识路似的。

在不算多么宏大却也堪比迷宫的夏府七拐八绕地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萧靖终于到了夏晗雪的闺房外。

来都来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去推门。幸好提着裙裾一路狂奔的莲儿及时赶到,又面红耳赤地劝道:“公子且请稍待,容婢子探看一下小姐的情况。这毕竟是小姐的房间,公子这般进去怕是多有不便……”

心中如一团乱麻的萧靖这才回过神来。果然是关心则乱,如果仓促间做下这般唐突的事来,只怕会给夏夫人留下很不好的印象吧?

他不禁老脸微红,歉然点头“嗯”了一声。

莲儿这才闪身进了房间。

还好,她没让人等太久。很快,莲儿打开门又守在了门边,轻唤着示意可以入内了。

于是,萧靖大踏步走进了屋子。

香闺的陈设和布置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他关心的只有雪儿。

不管怎么说,萧靖和夏晗雪也是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事急从权,两人私下单独相会也十分不妥。更何况这是在小姐的香闺中,万一传出去,那绝对是一则十分香艳的八卦。

所以,夏家的人在外屋摆了张绣榻,好歹没让他进卧室;引客人进门后,莲儿和本就在屋里服侍的那位婢女也没有出去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陪着小姐待客,把外屋当成了客厅。

其实,对于视线早就交织在一处的萧靖和雪儿来说,旁边有没有人也没什么分别。

明明只有半个月没见,一对小情侣却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无需千言万语,在温热的眼神碰触的一瞬,萧靖和夏晗雪便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

“萧郎……”

靠坐在榻上的夏晗雪柔柔地唤了一声。话音刚落,她的身子便动了动,似乎是想下榻与爱郎相聚。

“雪儿,你坐着歇息吧。”萧靖赶忙抢上去握住伊人的柔荑,满是怜惜地道:“瞧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夏晗雪的脸色很是苍白,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像以往那样光彩照人。但即便如此,她国色天香的容貌也没有丝毫的减损,甚至还比原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让萧靖在心酸之余也更加不能自已。

也许是因为见到了想见的人,她的精神倒还不错,俏脸也慢慢浮上了一片红晕。

三天的绝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

萧靖心里很清楚,三天不进食会让原本体质不错的人变得虚弱,却未必会伤筋动骨。后世有许多妹子为了减肥一天只吃个苹果,几天下来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过,谁的女友谁心疼。要不是有两个二百瓦的大灯泡在场,他早就把雪儿揽到怀里说些体己话儿了。

萧靖没做啥过分的举动,可那位让他眼生的婢女却已涨红了脸。还是“见过世面”的莲儿更镇定些,只见她对着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深深地低下头去望着地面,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不论你爹爹如何,饭总还是要吃的。”说着,萧靖凑得离夏晗雪更近了些:“若是饿着了你,我会担心死的。”

闻言,夏晗雪轻轻别过了头。

不明就里的萧靖还道她害羞了,又厚着脸皮乘胜追击般说了许多亲昵的话语。谁知,人家姑娘一点都不领情,脸蛋反而越埋越低了。

萧靖有点奇怪。难道,是我当着别人的面说话太露骨,让她不高兴了?

不会啊?他分明感到雪儿纤长的手指越攥越紧,这怎么看也不是不高兴的表现吧!

琢磨了很久,萧靖才回过味儿来。

女儿家都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见到萧靖她当然欢喜,可她也难免忧虑自己形容憔悴不宜见人,所以多少会想起“色衰而爱弛”的典故来。

想到这儿,他用手摩挲着玉人的手掌,柔声道:“话又说回来,偶尔饿几天也没什么坏处。在我的家乡,好多女子隔段时间便会辟谷一阵,说是有助于排毒养颜。其实吧,我的雪儿清减些倒也更好看了……嘿,三天也足够长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夏晗雪这才扬头正视着他,低声嗔道:“说得轻巧,怕是胖了你不喜欢。”

不管什么时代,女孩儿总是很在意身材的。

萧靖哑然失笑道:“丰腴有丰腴的美。燕瘦环肥不过是各擅胜场,我爱惜还来不及,又怎会挑三拣四?除非……”

他坏笑着嘟起嘴学了两声猪叫,道:“你要是胖成这样,那就是天人共愤了,说不准我也会嫌弃的。”

萧靖滑稽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夏晗雪掩口一笑,道:“就你会作怪。”

说罢,她的神情又黯淡下来:“爹爹说,以后不许咱们再见面了。而且,奴家觉得他似乎还有别的打算……”

萧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这才想起今天不是来打情骂俏的,眼下的形势真的很严峻,儿女情长什么的还是改天再说吧。

“打算?”萧靖摇头轻笑道:“虽然不知道我那未来岳丈在想什么,可我知道,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张罗着把你嫁给别人,对不对?”

一说到夏鸿瀚,萧靖就很想骂街,可这里毕竟是人家,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是上天安排你救了我,这也是天赐给我俩的缘分。我爱上你了,你也明白了我的心意……经历了草原的磨难,死亡都没能把我们拆开,更何况是夏侍郎?”

萧靖动情地道:“今生今世,你一定是我的妻子。你爹怎么考虑是他的事,我只知道,谁都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刻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雪儿也要答应我,不到最后时刻万不可轻言放弃,更不可像现在这样折磨自己,好吗?”

第三百零四章 挑明

夏晗雪望着萧靖灼灼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到了萧郎,奴家便安心了。”她稍稍坐直了些,平静地道:“今后见面会难上加难,所以奴家无论如何也要再看看你,说些想说的话……谁知道,都被你说光啦。”

心中十分感动的萧靖柔声道:“我说光了也好,这种话哪能让女孩子来说?你若真的想说,将来便天天在我身边说起,我就算听上一辈子也绝不会厌烦。”

说到动情处,他想伸手揽住夏晗雪;可手才伸到半路,边上的莲儿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放弃了与雪儿并肩而坐的想法。

莲儿那妮子不是低着头么?她是怎么看到我在干啥的?

萧靖坐回原处又瞟了莲儿一眼,笑道:“说起来,我正好也有点饿了。不知这位姑娘怎生称呼?可否请你帮我们找些吃食来?”

站在莲儿对面的婢女一愣。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应道:“饭食都是现成的。公子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吩咐。”

指使人家去拿饭菜的萧靖微笑着目送她走出房门。那身影刚消失,他便侧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夏晗雪额头上印了一吻。

莲儿瞠目结舌地道:“公子,你……你这是……”

萧靖洋洋得意地道:“现在没有外人啦,我和雪儿还不能亲近一下么?”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莲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夏晗雪在他手心掐了一把,羞红着脸斥道:“登徒子。”

轻嗔薄怒的雪儿极是娇艳动人,可萧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今日一别,再会又是何时?

没时间让他乱发惆怅了。出去找人的婢女很快就端回了热粥和精美的小菜,想是夏家早就备好了食物,只等小姐回心转意。

看着夏晗雪轻轻张开嘴喝了一勺粥,萧靖笑了。

发狗粮要适可而止,雪儿又不是病倒的秦子芊,当然不用他亲自来喂。

既已有了共度一生的山盟海誓,又何必在别人面前碍眼的卿卿我我?

用餐时,两人说了很多很多。其中一些是用只要彼此才明白的“暗语”说的,便是知道些内情的莲儿也完全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时间飞速流逝,分别的时刻很快就到了。

出人意料的是,萧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踌躇或不舍的情绪。临出门前,他笑着对夏晗雪挤了挤眼睛,道:“雪儿好好保重,我先走了。下次再上门,我就要和你爹提亲……在那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记住啦?”

夏晗雪依依不舍地注视着他,又很是乖巧地点点头。

虽然很心痛,但别无选择的萧靖还是快步走出了她的房间,只留下了呆呆地望着门前、仿佛爱郎还会回返的雪儿。

出了夏府,他对着相送的莲儿道:“我不在的日子,雪儿就有劳了。若能让她平安无事,你便是萧某的恩人。”

莲儿轻笑道:“公子对小姐的一片深情,婢子岂能不知?请公子放心,婢子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小姐有半点闪失。想来,这也是三哥的心愿……”

才想到夏三,莲儿的鼻子就是一酸;慢慢的,她的喉头也像哽住了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靖沉默片刻,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萧某冒昧,有句话不吐不快:夏三哥的心愿恐怕不只这一件事,莲儿姑娘难道就不曾想过,他救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以泪洗面、痛苦不堪地活下去么?”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姑娘若不嫌弃,萧某可为你牵线,眼下便有一桩良缘……当然,此事不急在一时,何时你觉得能接受了,再来寻我便是。”

莲儿仍旧没有表态。那不是不置可否,而是她压根就没把注意力放在萧靖的话上。

萧靖叹了口气,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夏鸿瀚回到了夏府。周围的有心人都看到了,他下车后是气冲冲跑进去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枪药。

对街的茶楼上坐着一位公子,正是本该身在浦化镇的萧靖。

他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还占了个高点打探夏家的情况。

看到夏鸿瀚身影的一瞬,萧靖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很是冷冽。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好了些,脸上的冷淡也换成了苦笑。

夏府。

“你为何把萧靖那小子找来了?”面色阴沉的夏鸿瀚冷冷地道:“这般沉不住气,岂不是坏了夏家的大事?”

夏夫人冷哼道:“大事?这夏家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再说,还有什么事大得过我女儿!”

夏鸿瀚嘴角抽动了两下。他耐着性子道:“夫人,既然当家的人是我,你就不要跟着掺和雪儿的事了。哎,这丫头也是越来越任性了,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夫妻两人的感情一向很好。尽管有几房妾室,夏鸿瀚与夏夫人仍然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甚至坊间曾流出传言,说夏鸿瀚有点惧内,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以往,听丈夫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夫人也就住口不言了。可是,今日的她却不肯善罢甘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当爹的不管闺女的死活,可是我不能不管!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挑明了说来听听,免得日后两不相宜。到时,可勿要怪我埋怨你。”

夏鸿瀚不禁面露难色。思量再三后,他站到了妻子身旁,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越说,夫人的脸色就越难看。待他说完,夏夫人已勃然变色。

“这简直是笑话!”气得身子都在发抖的她扶着椅子才勉强没有倒下去:“你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她刚从草原上捡回一条命来,你却……却……”

夏鸿瀚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关切地道:“夫人何必动怒?自打你我来到人世,这样的事难道还见得少了?”

夏夫人才不想听这等废话。

她用力推开夏鸿瀚,咬牙切齿地道:“休要说什么歪理,我决不同意!”

第三百零五章 怎么会

夏夫人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送夏晗雪去车舍里和亲是皇命,她就算一万个不愿,也不得不含泪吞下这枚苦果。

待到受尽屈辱、险死还生的女儿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感谢上苍。

夏夫人才不愿女儿当什么劳什子县主。她的愿望只是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在不远的将来再为女儿说上一门好亲事,仅此而已。

谁知,丈夫竟打着这般可怕的算盘!

能嫁到夏家的女子必然出身于高门大户。诚如夏鸿瀚所说,她的确见多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一个女子也确实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是,她以前耳闻目睹的牺牲品都是身边的姐妹,而眼下要遭殃的是她的心头肉、她唯一的骨血!

圣命不可违,但这次的事发生在家中,按理来说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她又怎能不为了女儿的未来据理力争?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爹?”怒不可遏的夏夫人就像一头护犊的母兽:“雪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却如此狠心!呵,你整天说那萧靖如何配不上你闺女,可不久前是人家风霜雨雪地陪了一路,不光护住了雪儿的名节,还拼了自己的性命把她囫囵地带回来了!

今日叫他来,便是为了瞧瞧这人到底如何。我在侧廊看到了,他长得一表人才,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后来,听小竹说了他对雪儿说的话、做的事,我就知道他是真心疼爱雪儿的,比你这个当爹的强上百倍!

要我说,萧靖便是近在眼前的佳婿。既然他定不会辱没了女儿,又何需你来乱点鸳鸯谱!”

说完这番话,怒气攻心的夏夫人又是一阵眩晕。不过,她的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丈夫,似乎是在期盼着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让人安心的话。

“夫人,你这是何苦呢?女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当我真的不心疼么?”夏鸿瀚苦口婆心地道:“当年你嫁过来的时候,不也是不情不愿的?如今呢,咱们夫妻和美,别人又能说出什么来?”

夏夫人冷冷地道:“你当年是差劲了些,如今也没强上多少。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会做那些人神共愤、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你选的这人呢?”

夏鸿瀚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地道:“坊间是有些传言,可夫人啊,外面的胡说八道也能当真么?据我说知,那小子除了有些孟浪也什么不好,比许多富家子弟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夏夫人便尖声打断了他:“你休要花言巧语!他是什么人,可着整个京城还有谁不知道的?你若这么想害了雪儿,还不如先杀了我!”

夏鸿瀚彻底无言以对了。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悠悠地道:“夫人,你莫要再纠缠了。实话说了吧,为夫也是逼不得已,让雪儿出嫁是老爷子的主意。他老人家发话了,我敢说个‘不’字么……”

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夏夫人一下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夏鸿瀚急忙去扶,可泪流满面的她死命拨开了伸过来的手,大喊道:“你走开!”

黯然神伤的夏鸿瀚摇了摇头,缓步走出了房间。

过了不知多久,房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高呼:“我苦命的女儿啊……”

在浦化镇的萧靖如果知道未来的丈母娘已对他青眼有加,恐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可惜,他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消息、等传闻,等夏鸿瀚回心转意。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萧靖本以为平静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谁知,他等来一个了爆炸性的消息。

而他获取消息的方式,也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下午,小雅领着一位客人进了堂屋。这人的外形很普通,可衣衫却很是华美;只看了他一眼,萧靖便知道此人应该是哪位贵人府上的豪奴,一准儿没错。

“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他起身笑着示意对方落座:“还请坐下说话。”

在这个时代待久了,他已能分辨出人的品级。只要气质或着装不是太差的,他通常都会叫上一声公子。京城藏龙卧虎,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位喜欢微服出行的二世祖故意来捣蛋?

这也是一家报社的掌门人在迎来送往方面应有的眼色。萧靖的叫法就像后世的人看到女性就叫美女一样,不过是一种礼貌罢了。

“多谢公子。”那人大大咧咧地坐了,道:“小人徐五,奉我家主人之命来报社刊登一则告示。”

萧靖心里有数了。

出发去北胡送亲前,他给镜报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只要付几百钱至百两不等的费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可以在报纸上登出自家需要广而告之的事情,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定亲、喜宴、寿宴、讣闻等。当然,价格越高刊载的位置也就越好。

普通人对登告示并不是特别感冒,但有钱有势的人家却十分热衷。无他,这帮人喜欢攀比炫富,今天你在镜报二版某个角落登了办喜事的消息,明天我就要在头版找个地方宣传下家里老爷子的寿宴,反正不能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

而报社就负责闷声发大财。几个月来,项目的收入少则几百两、多则千余两,照眼下这逐月递增的态势看,将来想达到两、三千两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人送钱来自然是极好的。困倦的萧靖不由得打起精神道:“那便请徐兄弟把要刊出来的内容给我看下。”

徐三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放到桌上。

萧靖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好感:徐小哥的态度还算不错嘛!

他见过不少权贵家的豪奴,哪一个不是鼻孔朝天、不可一世?这徐三虽然说不上多么恭谨,但至少没缺了礼数。

萧靖打开了信封。才看了两行,如遭五雷轰顶的他便松开了手,任由信纸慢慢飘落。

怎么会是他!

第三百零六章 煞星

说起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邵宁肯定算是一号人物。

除了没干过踹寡妇门这种为千夫所指的破事,他可把吃喝嫖赌全占了。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这样的人自然躲得远远的,趁他不注意还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地戳上两下脊梁骨。

可是,比起那个叫徐继仁的家伙来,他这种小角色就完全不够看了。

邵宁和萧靖下馆子喝酒时曾提起过这人,言谈之中对他极是“叹服”,那自愧不如的劲头超级真诚。

萧靖当时就琢磨,能让邵大少这混世魔王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喊声“大哥”的人,那得多可怕啊?

由此,他便开始留意徐继仁的事。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别看这位徐公子年纪轻轻的,居然悔过两次婚!

第一次,是家里给他选的门当户对又温柔娴淑的姑娘。八字合了、聘礼下了、良辰吉日也选好了,结果他老人家突然有一天不高兴,随随便便地修书一封便推了这门婚事,任他老子怎么发脾气也无济于事,愣是把未来的岳丈气了个半死不活。

第二次,徐继仁的家人长了记性。一大群人跟狗皮膏药似的紧贴着他、不给他半点使性子的机会,这才磕磕绊绊地熬到了成亲当日。谁知,就在大家以为看到曙光的时候,披红挂彩的徐大少忽然把衣服一脱又笑嘻嘻地告了声罪,便大摇大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掉了,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宾客和手足无措的新娘子。

大瑞朝的婚嫁之风相对宽松,可新郎退婚、逃婚什么的也堪称惊世骇俗,对女儿家来说更是极大的侮辱。可怜的新娘当天就寻了短见,幸好身边人发现及时,才让她捡回了一条命。事情过去好久,这女孩子才找了个家庭状况比自家差了很多的人家草草出嫁,想来也是因为之前的婚事坏了她的名声,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就了。

最让人气不过的是,徐继仁离开后直接去了有名的青楼,还在那里醉生梦死地留宿到第二天中午才脚步虚浮地走出来。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经他这么一折腾,许多原本抱有好意的人都对徐家产生了恶感,他的名声也算彻底臭了。

过了小半年,徐继仁的父亲郁郁而终,坊间都说一定是被儿子气的……

想到这儿,萧靖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纵然千算万算,谁又能想到夏鸿瀚选定的女婿居然是徐继仁这个百姓口中从天上降世的煞星?

慢慢的,萧靖的脸上又有了些笑意。

故作轻松的他没有去捡信纸,而是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微笑道:“如此说来,忠显伯是想在镜报上发喜报了。”

徐五点头道:“正是如此。现如今,京里哪家贵人不看镜报?夏家女品貌出众,徐家能与夏家结为秦晋之好,又能在报纸上登出这天大的喜事,对我家主人来说自是极有面子的。”

他说话很是得体,萧靖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他真的是特意来办事的一样。

徐家的家奴,当然是见过世面的。

徐继仁的祖父徐德昌原本只是个随军的小吏。先皇曾亲征北胡,有次大军遭胡人袭营一片混乱,是他舍命护驾、挡住了侥幸冲入中军的几名胡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先帝的性命。

事后,他身受重伤,虽经多方救治侥幸活命,却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先帝感念其恩义,不仅赐予世袭的爵位,还破格赏赐了宏大的府邸,所赠的金银财帛更是不计其数。

自此,徐家成了京里的新贵。

尽管徐德昌除了忠显伯的爵位只领了虚职,可念旧的先帝对这一家人颇为照应,处处示以荣宠,倒也没人敢轻视徐家。

到了徐继仁这一辈,条件肯定比不了先帝还在的时候。不过,他爹擅长经营;累积的万贯家财拿去钱生钱,逐渐攒下了极其可观的财富,京城百姓人人称羡。

可惜,徐继仁这小子是个败家子。父亲去世、他承袭爵位后,曾有人举荐他做官,可他才干了半个月就卷铺盖滚蛋了,据说同僚们后来如“送瘟神”般特意去酒楼庆祝了一番。

叫他鼓捣些生意,他没这才华。因此,一家人也不盼着这混账玩意能有什么成就,只希望他能做个守成的家主,别把大家折腾得一起完蛋。

可惜,徐继仁连这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交游广阔的他花钱如流水,若不是徐家家底殷实,只怕早就败落得连渣都不剩了。

萧靖的目光在徐五的脸上转了几转,道:“忠显伯有意登出喜讯,镜报没有拒绝的道理。不知你想要什么位置?越好的位置价格便越高,请看下吧。”

某个瞬间,徐五的神情显得有点不自然。那是……错愕?

一脸平静的萧靖稍稍动了下嘴角。果然,徐继仁没打什么好主意!

他要娶的是和萧靖两情相悦的姑娘。特意跑来镜报登告示,虚荣炫耀还在其次,更多的恐怕是示威与羞辱。

在人家的地头上让人家忍痛刊出心爱的女子要嫁给别人的消息,是何等的快意!

徐五没料到,萧靖居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他一点都不心痛、一点都不纠结么?

事实上,萧靖可以选择拒绝,但若这样做,徐继仁想必又有另一套说辞来让他难堪。

再说,就算婚讯不刊登在报纸上,有心人想把徐夏联姻的事传播出去也很简单,无非是快些慢些的问题。

既然如此,为何不登?

就算你让全天下都知道又有何妨,我和雪儿才不在乎!车舍里少主陆冲都没能把我们分开,何况你小小的徐家?

徐五接过萧靖递来的写着价目的纸看了看,乐呵呵地道:“依着主人的意思,既然要登,那肯定是要刊在头版上。嗯,小人就选这个一百五十两的吧。”

说着,他掏出几张银票放到桌上:“字据什么的就免了,我家主人信得过萧公子的人品,还请尽快刊登为好。”

依着规矩,在正式刊登前报社还需要派人上门核实,以免有人搞恶作剧乱登东西。

萧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请转告忠显伯:萧某明日便到府上拜会,绝对误不了他的大事!”

第三百零七章 游说

徐五走了。

萧靖枯坐在桌旁。他的手里捏着那张信纸,任身边人来人往,他始终一言不发。

相处得久了,同事们也知道他这模样一定是有心事,所以大家都知情识趣的没来打扰。

当然,有一个人才不管这套。

“呦,大白天的发什么呆?”从外面采访归来的邵宁挤眉弄眼地道:“莫非是思春了?嗯,瞧你这眼神就知道想姑娘呢……”

萧靖白了他一眼,默默地把信塞到了他手里。

邵宁随意读了几句,脸色马上变得很是凝重。

“废话不说,我就直奔主题了。”萧靖悠悠地道:“把你知道的所有和徐继仁有关的事通通告诉我,一件都别少。”

见邵宁面露难色,他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桌子,淡淡地道:“要是到了这份上你要是还想藏着掖着,咱俩可就友尽了!”

第二天一早,萧靖乘车去了徐家。

要截住那个不着调的花花公子,还是早些赶去的好。

听闻他是镜报的社长,徐家的人倒也没敢怠慢。应门的人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到花厅又奉上茶水,道:“公子请稍待。”

这人说的是稍待,可萧靖愣是等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日上三竿时,睡眼惺忪的徐继仁才姗姗来迟。进屋时,他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靖一番,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有劳萧社长久候,实在对不住了。”

萧靖连忙起身施礼道:“草民见过忠显伯……”

徐继仁挥了挥手:“不必客气,随意就好,徐府没那么多官面上的规矩。你也别伯来伯去了,徐某人这爵位不过是承了祖荫,我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请坐吧。”

萧靖愕然。原以为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十分不好打交道,没想到他倒是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不仅一点架子都没有,连他的自称都是最不显身份的“徐某人”和“我”……

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错的?

坐下的瞬间,萧靖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

徐继仁这人也算英武,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不过,他的脸上隐隐有一层黑气,整个人也缺了些精气神,想是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镜报给人登告示,都是社长亲自到人家跟主人确认么?”徐继仁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真是奇了,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出。”

萧靖莞尔道:“您有所不知,报社人手不够的时候,便是我这个社长也要跑腿,这于我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徐继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可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为何我总觉得萧社长亲临府上是有话要说呢?”

萧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你想法设法把我引来要和我说话,这会倒好像是我巴巴地送上门来的,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不咸不淡地道:“不瞒忠显伯,萧某所言确是实情:我就是来找您确认告示的。既然您适才提及了这事,那想必没有差错……如此,我先回去了,告辞。”

说罢,萧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拔足就往外走。

他和徐继仁本就是剑拔弩张的情敌。徐家派人找他除了挑衅,“请”他上门的意思也在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稍加揣测,不难猜到对方肯定有话要说。

如今,萧靖耐着性子跑来,徐老兄却好整以暇地消遣他,他当然要拂袖而去了。

有事不说有屁不放,老子还不如早点回去想想怎么对付你呢!

“萧兄弟请留步!”

听到徐继仁的喊声,萧靖停下脚步转身道:“不知忠显伯还有什么吩咐?”

这声“兄弟”让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巧言令色鲜矣仁,你的称呼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徐继仁走到他身边,满脸的笑意也真诚了几分:“徐某虚长你几岁,便叫你一声兄弟了。你也不必拘束,叫我徐大哥便是。哎,不瞒你说,为兄经常跟官场上的各色人等虚与委蛇,慢慢的也沾了这说起话来弯弯绕的毛病。看不出来,兄弟倒是个痛快人!罢了,你这般爽快,我便有话直说了吧!”

他拉着萧靖坐回原处,极是认真地道;“说起来,为兄还要和你道个歉。我与夏家的雪儿妹妹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结果眼下……哎,非是我要夺人所爱,而是有人说合这门亲事,为兄也是不得已呀。”

见他没什么反应,徐继仁又道:“今日见了萧兄弟,才知道你和她真的是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更难得的是,你们还共过患难,经历过生死相许!你我本就无冤无仇,我成全你都来不及,又为何要为难于你?”

萧靖不禁暗暗发笑。

他和夏晗雪的恋情虽不是秘密,却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知晓的。看样子,忠显伯知道的比外面的流言蜚语要多得多,他的背后又怎么可能没有高人指点?

看萧靖的神色略有变化,得意的徐继仁又“循循善诱”道:“为兄倒是有个方法,你来参详参详?嘿,兄弟想必也知道,我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声,前前后后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不如这样,若你点头,我便退了这门婚事!天下人都知道我徐继仁不是个玩意儿,就算退了婚也是我被千夫所指,绝对没人会对夏家小姐说三道四,坏不了她的名声。再说,雪儿妹妹从北胡回来以后的人望不是一般的高,谁敢说她半个不是,保准被吐沫星子淹死……如何?这法子可还使得么?”

赶上这么个泼皮无赖一样的贵人,这法子还真的有效,对雪儿的影响也一定会降到最小。只是……

萧靖凝视着徐继仁,似笑非笑地道:“这主意的确不错。不过,在下何德何能,能让您为我担下这么大的干系?若有什么需要萧某做的,还望您尽早告知才是。”

徐继仁一拍大腿,高声道:“够爽快!其实,为兄也担心事情难办,夏家不比寻常人家,想退婚定要费一番周折。若兄弟也肯帮我一个忙,那我也承了你这份情!”

说着,他放低了声音道:“只要你那镜报以后能隔三岔五地帮为兄刊发些东西……这个忙,我就帮定了!”

第三百零八章 我拒绝!

终于图穷匕见了啊。

从一开始,“帮忙”什么的就是个幌子。徐继仁的谋划分明是先用夏晗雪的事控制住萧靖,再以此作为交换获得镜报的控制权,把萧靖变成他和某些人的傀儡。

反正他是个荒唐透顶的人物,账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就算再多一则骂名也不会掉块肉……当真打得好算盘!

只要萧靖肯点头,事情就好办了。

他八成会授意萧靖立下一份字据,不出意料的话里面一定有些不堪入目或大逆不道的文字;一旦这样的凭据落到他手里,对镜报如何搓圆捏扁也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别人再没有反抗的余地。

徐继仁没有催促的意思。他气定神闲地望着似乎在举棋不定的萧靖,眼中写满了自信。

“为兄并不想为难于你,萧兄弟也要思量清楚才好。”他假模假式地笑了笑,道:“听说你与雪儿妹妹情深义重。如果我只是让报纸帮些小忙,想必你还是舍得的。”

在徐继仁看来,自己早已胜券在握了。萧靖心软又很重感情,对身边的同事、朋友都极为珍视,何况夏晗雪是曾与他同生共死的亲密恋人?在热恋中生生被人拆散,再成为一对不得不分道扬镳的苦命鸳鸯……他怎么会选这条不归路?

想到这儿,徐继仁又有些懊恼。人不风流枉少年,在万花丛中身经百战的他不愿为一朵花放弃一个花园,可他以前曾在机缘巧合下目睹过夏晗雪的芳容,那倾城倾国的颜色不同于任何他见过的莺莺燕燕,让他这浪荡子都倾心不已。

如果要娶回家的是这样的女子,那么即便是他也会纠结许久,毕竟亲近这等凌波仙子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可惜……他一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又能决定什么?

心里堵得慌的徐继仁黯然摇了摇头。再望向客人时,他发现面带微笑的萧靖也在注视着自己,想来是有了答案。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热络地道:“看来萧兄弟选好了。请问你的选择是?”

我的选择是继仁老师!

想到后世的选秀节目,萧靖差点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不过,他稍微定了定神,肃然道:“多谢忠显伯的一番美意。”

徐继仁咧嘴一笑刚要开口,萧靖又补充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请恕萧某无法答应。”

什么!

本以为大功告成的徐继仁瞬间就石化了。他居然弃夏晗雪于不顾……这和说好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萧兄弟可是在和为兄说笑么?”皱起眉头的徐继仁哼道:“有些事还是说明白的好,万一有了误会,事情便不好办了。”

萧靖正色道:“好教忠显伯知道,萧某并没有开玩笑。我虽是镜报的社长,报社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私有财产。报纸讲究的是公正客观,有些事是无论如何做不得的。”

徐继仁愣了一下,冷笑道:“原以为萧兄弟是个至情至性的汉子,没想到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雪儿妹妹要是知道了你的作为,该有多伤心?呵,这也不能怪你……妻子如衣服,更何况她还没进你家门?以你的钱财,娶上五、六房美妾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怎会舍不得她呢?”

萧靖并没有被这番话中的贬损之意激怒。他耸了耸肩,淡淡地道:“忠显伯的话,萧某实在无法苟同。我等身为男儿,能有雪儿这样如花解语的佳人相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又怎能不敬她、爱她、护着她?适才的话即便让雪儿知道也无不可,她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她一定明白我的心思,赞成我的想法。至于未来……”

他顿了顿,轻笑道:“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我与雪儿早已海誓山盟,也定将携手共度此生!忠显伯若真的有心成全,萧某感激不尽,以后也将念着您的好处;若您以此为筹码要我就范,那还是省省吧。我的女人是我的心肝宝贝,不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物件!不管您如何作弄,她也一定是我的娘子!”

萧靖的神情极是坚定,整个人也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自信,看来徐继仁用来拿捏他的手段对他没造成任何的冲击。

为你效力?别做梦了!

你身后站着的人有多可怕,当我不知道么?

河东大旱那年,是谁抢先一步威逼利诱地收光了当地米店所有的存粮,又逼着百姓卖田卖房甚至卖儿卖女来换取那可怜的一点点口粮?是谁在天灾之年又制造了一场人祸,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骨肉分离、阴阳永隔?

北方战乱频仍,是谁串联北胡人有组织有计划地贩卖人口从中渔利,又是谁设了无数黑作坊,靠残害无辜路人赚取滴着血的银子?

许多地方治安不靖,是谁勾结当地官府养贼自重,将居民和商队当猪猡一般想抢便抢、想杀便杀,弄得天怒人怨却让所有人敢怒不敢言?

徐继仁说得倒简单。如果镜报被他收归旗下,报纸就成了为某个人文过饰非、涂脂抹粉的传声筒。要把坏的说成好的,要把心肠坏透的恶人说成人人敬服的善人……这绝不可能!

萧靖深知镜报的权威性和杀伤力。就算是死,他也不愿一手建起的报社被人用来为虎作伥地坑害天下的黎民百姓。若真是这样,莫说镜报会遭人唾弃,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坐在这里的人是夏晗雪,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边是难以割舍的感情,一边是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这点轻重他和雪儿还是分得清的,断不会自私到只顾小情小爱的地步。

我不会把报纸交给你,你也休想夺走雪儿!

“好,好。”徐继仁笑着拍了拍手,扬声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某也算长了见识。可惜,夏晗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你有万丈豪情,又奈我何?”

他瞪视着萧靖,咬牙切齿地道:“你若变了主意,随时可来寻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冥顽不灵,将来可不要后悔!”

第三百零九章 有恃无恐

后悔?

萧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在下为什么会后悔?还要请忠显伯明示。”

徐继仁阴沉着脸道:“既然你来了,不妨顺便告诉你:我和雪儿妹妹的婚事,就定在四个月后!在那之前你若是想明白了,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若过了日子……”

他看了萧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徐某虽是个声名狼藉的人,却也到了非成亲不可的年纪。如果你实在为难,我也不妨假戏真做,反正家里总要有位夫人,夏家的小姐也是难得的佳妇,我勉为其难地收了她便是。到时该成亲成亲,该洞房便洞房,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说到此处,徐继仁故意顿了顿,继而又冷笑道:“若你那时才后悔,也由得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也和新婚妻子圆了房……呵,没关系!若你来求我,我也可以告诉外面,说我婚后才发现你与夏家女早就有染,她已不是处子之身,于是在羞愤之下决定休妻……到时候,她一样是你的。如何?你若不怕身败名裂,不怕她的清白毁在我手里,尽可以试一试。”

话一出口,他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神采。适才萧靖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让人着恼,待说出了这番诛心之言,他感到自己又扳回了一城,心里也爽快多了。

不过,他没高兴很久。萧靖没有半点愤慨的模样,他望着徐继仁的眼神里甚至颇有几分怜悯的意味。

“怎么,你不怕么?”徐继仁哼道:“不要装模作样了。你可要考虑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靖起身打了个哈哈,哂笑道:“敢问忠显伯,萧某为何要怕?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啊!在下又不是忧天的杞人,何惧之有?”

说着,他走得离徐继仁近了些:“再说,萧某人也不是吓大的。天下能人很多,您确实身份显贵,可到时候究竟是谁身败名裂,还真说不好。”

徐继仁何曾被人这般轻慢,更何况对方不过是个白丁?他把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心中竭力克制,只怕他就要扑上去动粗了。

萧靖瞥了一眼,举步走向了门口。临出门前,他又回头道:“忠显伯若没什么其它的教诲,萧某就先回去了。嘿,您不必送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你我再见的时候,又会是怎么个光景?”

把话说完后,他看都没看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徐继仁,径直走出了房间。

守在外面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带着萧靖走远了。有个进屋禀报事情的亲随看到徐继仁怒不可遏的模样,不禁出言斥道:“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卖报纸的么,居然敢惹您生气?伯爷,只要您一声令下,小人这就去打杀了他,最不济也要断他一条腿,让他知道徐家不是好惹的……”

“滚!”

徐继仁发出一声怒喝,又用力拂倒了身边的瓷瓶。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的亲随赶忙灰溜溜地跑路了,连想要说的事情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身为徐家如今的掌门人,他当然不用看寻常百姓的脸色。若触怒他的是个普通的市井小民,只怕这会早已被打折了腿、跪在地上求饶了。

可是,他却不能动萧靖。

站在徐继仁身后的人需要镜报的力量,也很看重萧靖的能力。作为被推到前面的马前卒,徐继仁如何能擅自做主打打杀杀?

那位贵人并不是没尝试过自己办报纸。镜报火了以后,尤其是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之后,整个首都圈号称“报社”、“报馆”的地方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街上售卖各种报纸的人更是不知凡几。可是,要是说起影响力、覆盖面、销量、收入等指标,其它各家的报纸加起来也不及镜报的一个零头。

舞文弄墨看似不是什么技术活,对读过书的人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门槛;可只有业内人才知道这里面的种种讲究,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出现问题,整张报纸的效果就将谬以千里。

所以,就算其他人竭力模仿镜报,也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毕竟萧靖积累的是后世媒体人经过无数摸爬滚打才总结出的成熟的机制,没见识过其中奥妙的人不可能成功运营真正意义上的报纸。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句话不止用于作画,在其它很多地方也是至理名言。

再说,报纸这玩意没有保质期,字号越老越值钱。除非市场上涌现出什么真正有能力的挑战者,否则镜报还将是这个时代媒体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受到天下所有普通读者的追捧。

换掉萧靖对于徐继仁这些人来说并不难,可他一走,报社的人肯定也如鸟兽散,那不等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么?

那小子一定是看清楚了这点,才敢在我面前这般嚣张的!

徐继仁运了半天气,情绪才算缓和了一些。他踢了下地上的碎瓷片,低声嘀咕道:“姓萧的,咱们走着瞧!”

比起气急败坏的徐继仁,萧靖绝对算是风度翩翩了。直到踏上马车的一刻,他的脸色才慢慢转冷,冷到与他相熟的车把式都没敢打招呼。

夏鸿瀚怎么会把雪儿嫁给这么一个家伙?夏家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连好坏都分不出来了么?

车厢里的萧靖轻轻闭上了双眼。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虽然并不知道幕后发生了什么,可他十分清楚,这里面一定有些龙争虎斗,夏家也必然是有苦衷的。

至于徐继仁……

萧靖突然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不管徐继仁和他主子有什么目的,通过夏晗雪来“绑架”别人的做法也太下作了。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单纯善良的雪儿何辜?

与世无争的萧靖本不想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是非。可是,事情涉及到心爱的女子,他已无法袖手旁观。就算他动不了那背后的贵人,至少也可以让贸然出头的徐继仁受到应有的惩罚。

等到夺回雪儿的那一天,便是我和她成就良缘的好日子!

第三百一十章 牵线

萧靖安静地坐在浦化镇外的小河边。

天气渐渐变热了。除了蚊虫多了些,在林子里沿河的地方纳凉还是不错的;可惜,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悠哉的样子,能看到的只是紧紧皱着的眉头。

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在为了夏晗雪的事而苦恼。不过,邵宁和董小雅都知道萧大社长早就有了主意,他这些天在纠结的是另一件事。

林子里忽然由远及近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安坐的萧靖猛地站起身,扬着头向声音所在的方向张望着。

“萧大哥!”

萧靖刚听到这声呼唤,林中就冲出一个又黑又壮的少年,给了他一个男人之间的熊抱。

来人不就是曹驰么!

“你小子还真是有本事啊!”萧靖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两把,感慨地道:“车舍里那么大的阵仗,居然都让你给杀了个七零八落,还带了几个兄弟一起回来!太可惜了,我居然没看到你如入无人之境的英姿!”

曹驰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萧大哥谬赞了,也没有大杀四方那么夸张,小伤还是有两处的……”

萧靖翻了翻白眼。被数倍于己的草原勇士团团围住,结果却把人家杀得斗志全无,这武力值已经震古烁今了好吧?谁都不是三头六臂,在如此险恶的战场上受点伤不是很正常么?能囫囵地回来就是天大的本事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颇为感慨地道:“你知道么,外面都有人编出话本来了,还给你起了个‘小子龙’的绰号呢。”

曹驰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满心欢心地搓手道:“想不到俺都这么出名啦?萧大哥,俺跟你说啊,当日的情形是这样的……”

一说起打仗的事来,他的话匣子就合不上了。

萧靖叫他来不是要聊这个,可人家兴致这么高,他也只能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还要点评几句。

过了小半个时辰,曹驰终于把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待兴奋劲过去,他叹了口气道:“萧大哥,再过几个月俺就要调到漳曲关去了。贺百户派人送消息回去的时候也向守备举荐了俺,俺过去就是要接他的差事当个百户。咱俩以后再想见面,可没这么容易了。”

萧靖点了点头。

京营的地位很高,可边军更强横些,毕竟他们才是整天和北胡人打交道的虎狼之师,所以边塞要人是很容易的。

因为地处偏远,边军又有较大的自主权。由此,曹驰才有机会成为大瑞历史上最年轻的百户。

当然,这和他骁勇善战的声名也是分不开的。

“我叫你来,是为了和你说件重要的事。”面带微笑的萧靖单刀直入地道:“你老大不小的了,可曾想过成家立业么?”

说起战场,曹驰一套一套的。说起感情,就完全蒙圈了。他傻呵呵地哼唧了半天,干笑道:“萧大哥,这事俺可没主意……对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萧靖板起脸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多大岁数了,就算不张罗着让你爹娘抱孙子,也得先成个家让老人安心吧?再说,你小子不会过日子,边关可不比京营,到那边不出半年你就跟野人差不多了,身边没个能照顾你又说得上话的女子怎么行?”

虽然这话像古板的居委会大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辞,但他还是咬着牙说了。

想到了家中不愿让儿子去边关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爹娘,曹驰显得有点黯然。

善于察言观色的萧靖安静了一盏茶的时间,才不徐不疾地道:“来说说,你觉得莲儿这姑娘怎么样?”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曹驰二话不说就从椅子上窜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突然被钢针扎到了屁股。

说来好笑,曹大猛男面对千军万马尚且能无所畏惧地谈笑风生,一听到这名字却惊慌失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望着他黑里透红的脸蛋,萧靖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声来。

去车舍里的路上,曹驰没少找他聊天。他是夏晗雪的近卫,一来二去的,曹驰和莲儿也混了个脸熟。

萧靖是何许人也?虽然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雪儿的身上,可他也慢慢发现了异常:曹驰看莲儿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经过仔细的观察,他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曹驰跟他说话的时候经常往大帐那边瞟,一旦莲儿现身,他说起话来就有点魂不守舍了:不仅目光从不放在萧靖身上,那张在战场上犹如杀神的脸也红得不像样子,活脱脱一个青春慕艾的多情少年。

不过,那会夏三还在。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也必须知难而退,再乖乖地叫上一声“夏三哥”。

如今,夏三不在了。莲儿几乎一蹶不振,曹驰不就是帮她走出过去阴影的现成的人选么?

抓耳挠腮的曹驰过了好半天才安生下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萧靖,怯怯地道:“萧大哥,你就别拿俺说笑了。俺就是个粗鄙的武人,哪里配得上莲儿姑娘?她怎么说也是雪儿姐姐的人,连你都比我合适……”

萧靖若有所指地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对人家可没什么想法。再说,你怎么就不合适了?北胡战场上的大英雄,勇武之名传遍天下,前途亦不可限量……还配不上莲儿么?”

曹驰挤了挤眼睛,似乎也觉得颇为有理。不过,他马上又跟泄了气的皮球的似的蔫了下来:“可是,莲儿喜欢的是夏三哥。就算人没了,她儿也不会另作他想吧?”

萧靖正色道:“正因为莲儿迟迟走不出来,我才来找你的。人生还长着呢,难道她就要这样孤独终老?难道她就不应该找个能照顾她、关心她的男人好好过日子?雪儿早晚是要嫁到萧家的,到时让她当个通房丫头陪嫁,那不是委屈了她么!”

曹驰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抬起头道:“萧大哥说得对。嘿,想来想去,也没人比俺更合适啦。可是……”

你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啊?

萧靖正要开口,远处忽然有人喊了句什么。他嘴角抽动了两下,表情也显得不太自然。

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瑞都娱乐信报

连曹驰都看出来了:萧靖想开溜!

他本来都找好了撤退路线,可稍一犹豫,他又无可奈何地留在了原地。

“可是啥?你赶紧说。”萧靖向林子里张望了一眼:“一会儿我被人缠住,就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曹驰赶忙道:“莲儿是不错,但她比我大呀?”

我还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萧靖语重心长地道:“莲儿是比你大了不到两岁,可这也没啥。我的家乡有句话叫‘女大三,抱金砖’,你这么毛躁,成熟些的婆娘正好能管住你。就给我句准话吧,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羞涩的曹驰扭捏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喜……喜欢!”

话音刚落,一道倩影就钻出林子站到了二人身边。那人连气都没喘匀,便满是兴奋地娇声问道:“曹驰,你喜欢什么呀?”

果然是她!

萧靖无力地用手捂住了脸。曹驰的眼珠转了转,嘻嘻一笑道:“正说到宛儿姐姐呢,你就来了。嘿,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俺喜欢你啦!”

这小子还是挺机灵的嘛!

萧靖偷偷冲着曹驰伸了个大拇指,曹驰则微微咧嘴一笑算作回应。

兴冲冲的何宛儿本来想听个八卦,谁知道却闹了个大红脸。她警惕地退开两步,义正辞严地道:“曹驰,你别胡说啦,人家可不喜欢你……嗯,不对,人家也不是讨厌你,只是一直把你当成弟弟,没有其它的意思嘛。”

曹驰叹道:“哎,果然如此。罢了,其实俺也清楚,宛儿姐姐有心上人了……萧大哥,你们聊吧,俺先回报社坐坐,咱可说好了一起去会宾楼吃饭,你可莫要忘了。”

说罢,他不等萧靖回答便自顾自地跑掉了。

羞得满面通红的何宛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愣了一会,才如梦初醒似的顿足道:“哼,连小曹驰都欺负人家,还有没有天理啦!”

一边说,她一边偷眼瞟着萧靖,观察着他的反应。

见他一脸平静如老僧入定,何宛儿撇嘴道:“哼,连靖哥哥你都欺负我!”

话赶话地说到这里,她才想起自己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不是来听八卦的。

于是,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靖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宛儿?听说,你找了人排演什么话剧,是不是真的?”

肯定又是邵宁那个大嘴巴有异性没人性地给我说漏了!

事到如今,萧靖也没什么好含糊其辞的。他点点头,坦然道:“是,没错。”

何宛儿极是委屈地道:“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嘛,如果要演戏、要跳舞,你可以找人家呀,干嘛还要从外面叫别人来?”

萧靖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作为计划中的一环,他亲自动笔写了叫做《明珠泪》的剧本,准备过段时间推向公众。

剧情其实很简单:出身贵族之家的薛小雪品貌出众、为人善良,是平民百姓和官宦豪门都交口称赞的好女子。可是,在爹爹的要求下,已有心爱之人的她不得不忍痛嫁给了所谓门当户对的京城浪子许既然。婚后,尽管她百般委曲求全,却依然逃不过被玩弄的命运,最后只能含恨用一根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萧靖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对,这剧本就是冲着徐继仁去的。

人物的名字不过是换了个音,故事也基本与现实中大同小异,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人便能看出其中的深意。

这年头有戏曲没有话剧。像所有穿越者一样,萧靖对演出的成功充满信心。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演员实在太差了。

这年头会唱戏的不少,可话剧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种全新的艺术形式,能唱戏的真不见得就适合演话剧。

戏曲名家都爱惜羽毛,一听是要演什么话剧,连萧大社长的面子都不愿意给。

京城周边倒是有不少四处献唱的乡野艺人,但这些人的艺术造诣又差了一块,他们排练起来虽然尽心尽力,可萧靖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人的表演要么矫揉造作、用力过猛,要么直来直去、没有情感。放在后世,差不多是能赶走全场一半观众的水准。

就算萧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也不敢在这事上吹毛求疵,毕竟时间有限;可惜,之前的排练连最基本的要求都达不到。

望着面前气鼓鼓的女孩,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萧靖何尝不知道宛儿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何宛儿的表演天赋出众、舞蹈功底极佳,还是一踏上舞台就立即进入状态的演技派。论身姿,她与雪儿颇有几分相似;论容貌,两人也相去不远。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她绝对能把薛小雪这个角色演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让人遗憾的是,她是教坊的人。

这出话剧上演后很可能得罪一些权贵。若只有徐继仁不开心,事情倒不难办,可若是徐继仁找了救兵呢?

到时,不仅他萧靖跑不了,连宛儿都会被波及。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无关的人跟着倒霉。

见他不说话,轻轻咬着唇的何宛儿决定反客为主:“靖哥哥,你是不是想救雪儿姐姐,却又怕把人家牵连进来?”

萧靖淡然笑了笑,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何宛儿又道:“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啦,帮这点小忙算什么?就算雪儿姐姐与你没关系,她也是人家的同事,难道要见死不救么?再说,宛儿本来就喜欢演戏……你就让人家试试嘛。”

说罢,她又闪着星星眼卖起萌来。

编辑部里的众人都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要她撒个娇、卖个萌,基本上事就成了。

谁知,今天的萧靖很是坚决。面带微笑的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摇头道:“不。”

何宛儿小嘴一扁。这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看这架势她是打算哭给对方看了。

就在委屈的女孩准备用泪水打动他的时候,萧靖忽道:“我要办一份新报纸,就交给你负责了,如何?”

何宛儿瞪大了眼睛。

萧靖朗声笑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瑞都娱乐信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挣扎

睁开眼的时候,萧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天,怎么这么疼!

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萧靖差点笑出声来:把他抓来这里的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没用绳子绑他!

可是,察觉到异样的他很快就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萧靖的小腹中就像有团火在撞来撞去。毡帐里明明很冷,那火却越烧越旺,一股热气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让他原本还算冷静的头脑也慢慢兴奋起来。

不知怎的,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一个画面:女人!而且,还是穿得越来越清凉的女人!

还知道自己身处险境的萧靖用力掐了下大腿。短暂的疼痛帮他暂时摆脱了种种绮念,可没过多久,那名为“欲望”的怪兽便又一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萧靖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画片,其中有前世看过的小电影,更有今生遭遇的香艳场面。最后,他仿佛回到了和陆珊珊一起出差的那个晚上,他没有像自己记得的那样当了柳下惠,而是粗暴的把她丢到床上、撕烂了她的衣服、肆意蹂躏着她的娇躯,体验着那销魂蚀骨的人间极乐滋味……

某个瞬间,种种幻象一起消失了,他的眼里也恢复了清明。

萧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起了身。他茫然往下看了看,登时面红耳赤:狂怒的小萧靖没羞没臊地傲立着,连宽松的棉袍都快无法掩饰它的身姿了!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就能出征去攻城略地,绝不会有半点的客气。

趁意识清楚,他拼命思考着眼下的处境。可是,一声极轻的呻吟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这短暂的好时光马上就一去不复返了。

毡房里有女人?

对于欲念险些失控的萧靖来说,这不就是火上交油么?

他的呼吸声粗重得像一头牛。借着帐里那朦胧又暧昧的昏黄灯光,他看到有个人躺在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身子。

踉跄着走到跟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惊疑万分的萧靖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会是夏晗雪!

夏小姐是个很爱红脸的姑娘。萧靖曾在她那如玉的脸颊上看到过很多种或清纯、或可爱、或女人的娇态,却从未见过现在这样的病态的潮红。

她的眼神也很迷离,根本就没什么焦点。看着这双平日里灵动而充满生气的眸子变成了眼下的模样,即便是冲动得快要难以自制的萧靖,也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刺痛。

“谁……来了?是……萧靖么?”眼见着面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夏晗雪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挣扎着坐了起来:“奴家……好热……热得快要炸开了……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了……”

萧靖咬着牙撑起身子望向了夏晗雪。这一眼本应充满温柔与怜惜,可他的瞳孔中散发出来的却是野兽一样的光芒。

适才思绪纷乱之时,无论心中有多少绮念,他都未曾想到过夏小姐。

在他心里,夏晗雪是像雪山神女一般冰清玉洁的存在,即便他YY了全世界的美貌女子,也绝对想不到夏晗雪的头上。

至于陆珊珊……那纯粹是她自作孽不可活,谁让她给萧靖留下了那么深刻的记忆?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在近乎失去理智的萧靖的眼中,她不再是什么谪凡的仙子,也不是让人日思夜想的梦中女孩,而是一个活生生、香喷喷的女人,仅此而已。

野兽会在乎摆在眼前的食物是什么吗?能吃不就行了!

与此同时,夏晗雪的神志也大不如前了。

“人家好难受啊……”她的双手无力地挥动着,仿佛要抓住离她两步远的萧靖:“你过来,抱我,快抱我……”

随着一声低吼,伏低了身子的萧靖终于按捺不住,纵身扑了上去……

毡房里先是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之后又是来自女人的一声撩人的痛呼。

守在门口的两个大汉相视一笑:好戏,终于开场了!

“里面那大瑞县主可真是尤物啊。”站在左手边的汉子舔了下嘴唇:“不仅小脸蛋好看得像仙女似的,那皮肤也能掐出水来。这样的女子,就算让我亲一口就去死,我也乐意。嘿,反正我在草原上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兴许……也就映月公主能和她比比?”

右手边的汉子瞟了他一眼,冷峻地道:“苏克勒,差使要紧!你总是这么颠三倒四,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难怪少主总是怪责于你,莫非昨天晚上的鞭子还没抽疼你?”

一说到这事,叫苏克勒的男人马上就萎了。他无精打采地道:“乌格拉,你这喜欢揭人伤疤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我办事少主一向是放心的,想当年……”

“行了,别想当年了。”乌格拉皱着眉头道:“万一里面的人折腾完了,咱不就白辛苦了么?这功劳我不要了,你赶紧给少主报信吧,省得一会少主看你不顺眼再赏你一顿鞭子。”

同伴要把邀功的机会留给自己,苏克勒怎么能不开心?他笑逐颜开地道:“乌格拉,你果然够朋友。嘿,我欠你个人情!”

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待苏克勒的身影消失不见,乌格拉忽然冷冷地笑了。

他探头进毡房看了一眼,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绕着周围走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后,他又用极低的音量呼哨了一声。

很快,有个人神出鬼没地站到了乌格拉的身旁……

萧靖抬手在嘴唇上抹了一把。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的是鲜红的血色。

适才,萧靖在扑向夏晗雪的一瞬几乎失去了心智。可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强大的意志力又把一丝理智塞回了他的心里。

靠咬唇带来的痛感,他想硬生生地收住身体,可结果是他的膝盖撞到了夏晗雪的小腿上,两人都磕得很疼。

嗅着空气中那股奇怪的香气,萧靖用拳头重重的在地上捶了下。

可恶,被人算计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话剧

露天戏台上,一出话剧正在上演。

这样的戏台在京郊随处可见。自打镜报娱乐版开始报道名戏、名角并大张旗鼓地挖掘新人,瑞都周边的戏班就如雨后春笋般不停涌现出来。

诚然,大家的水平一定能分个三六九等,可但凡唱戏,场地是一定要有的,总不能跟杂耍卖艺的一样站在平地上让人围观吧,那样才能聚拢多少人?

于是,才有了这些或宏大或简陋的台子。

不得不说,镜报的努力极大地丰富了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即便那些最讨厌的镜报的人也要承认:每到街头戏班敲锣打鼓准备开场的时候,街上的闲汉都少了许多,世面的确清静了不少。

就在前几天,镜报刊出了一则告示,说要上演什么话剧。虽然没有一个读者知道话剧是啥,但“镜报出品,必属精品”已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共识。因此,《明珠泪》的第一次演出就引来了近千人,还算不小的台子前面站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和以前一样,萧靖躲到了一个根本不会引人关注的地方。

看着台上的演出,他的眼中既有几分欢喜,又有些不易被人察觉的忧色。

喜的是,话剧的演出大获成功。

这毕竟是种新的艺术形式,能不能被这个时代的人接受,萧靖心里也没底。

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场观众一个个全神贯注,分明是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捏了把汗,这模样绝对做不了假。如此说来,他的目的达到了。

可惜,任何事都难以尽善尽美。最让他不安的,莫过于台上的演员:

出任女一号的是何宛儿,而出演男主大反派的人是邵宁!

萧靖铁了心不想把宛儿牵扯进来,可人家一点都不领情。就在他带着人排练的日子里,宛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做通了报社所有人的工作,最后连萧大社长找来的乡野演员都在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服下主动辞演了。

被逼无奈的萧靖只好临阵换将。虽然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可是,危险系数却提高了不少。

原来找的女演员可谓无牵无挂。一旦风头不对,萧靖就会给她一笔巨款让她远走高飞。这年头通讯不便、法外之地又极多,就算官府发了海捕文书,想找到一个相貌没什么特点的女子只怕也是大海捞针。除非朝廷倾举国之力,可谁会为了一个乡间演员大动干戈?

而何宛儿呢?她一个在教坊长大的姑娘,又能跑到哪里去!

至于邵宁嘛,这小子纯粹是因为何宛儿要演戏才来抢角色的。虽然他说得义正辞严,好像没有他这戏就没人看似的,可萧靖知道,他纯粹是为了揩油:比如,在演戏的时候拉拉小手、虚抱一下姑娘什么的,邵大公子最喜欢了。

报社的人对萧靖排练话剧的目的心知肚明。他既然占上了“帮朋友渡过难关”的大义,苏玉弦也不好说什么。

之前说起徐继仁的时候他还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会儿他为了美女又堂而皇之地跑来饰演传说中的徐大公子,真是有色心也有色胆啊。

一开始他想当男二,毕竟和女主角情深义重的是男二,不是大反派;可是,萧靖觉得他演许既然才是本色出演。

所以,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老子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难道还演不了薛小雪的恋人么?”

“演得,自然演得。可如此一来,那许既然又该由谁来演?真是愁煞我也!”

“不就是一个恶人么,你随便找个人来不就好了?本公子看小潘就挺合适的。”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恶人岂是容易演的!许既然虽然招人恨,戏份却是极大。不论谁站在台上,要演出他的种种情绪都颇为不易。哎,我看非名角不可。

再说,许既然才是男一号,什么拜堂成亲啊、两口子过日子啊……和宛儿有些接触的戏全在他那里。你也知道,宛儿一向有点怕小潘,才不愿和小潘对戏呢。算了,实在不行也只能‘肥水流入外人田’了,我从外面再找个人吧!”

“呃……别别,凡事好商量!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跟本公子说了心里话,我当你是兄弟,又怎能不为你分忧?再说,本公子是资深票友,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论演技,也就我才撑得起许既然的戏份了。罢了,就由我勉为其难演个坏人吧。”

“这好像不太好哦?你这么光明磊落、英武侠义的男子,又怎能去饰演那等小人?”

“咳,你没听过‘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么?我也是为了天下的女子都能有个好的归处嘛!你这人真是啰嗦,我都不在意,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然后,邵宁就当仁不让地演起了许既然。

又过了几天,得知消息的邵员外特意请萧靖上门议事。言谈中,他很是担心儿子,还问萧靖能不能取消话剧的演出。如果非要演的话,能不能别让邵宁出演角色?

本就不想让邵宁卷进来的萧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刚要应允,邵员外却又话锋一转,建议他改掉剧中人物的名字,免得招惹是非。若能如此,他倒不介意邵宁参与其中。

大瑞的戏曲行业十分繁荣,“家族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痴心女子含泪过门后遭丈夫折磨羞辱”的戏码又偏于俗套,市面上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只要人物名字别搞得太露骨,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这就让人左右为难了。一旦名字改掉,影射的威力就变得可有可无了,还如何制造影响力?

萧靖不想答应,可邵员外的态度却十分坚定,甚至还隐隐透出了不让邵宁继续在报社工作的口风,也不知是不是色迷心窍的邵大少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邵家背后的人来头也很大,倒未必会怕忠显伯和他的主子。可邵员外不过是一个商人,一向小心处事的他居然没把儿子关在家中锁起来,而是耐心的和一个晚辈商量,这实在让人想不通。

在邵家的坚持下,萧靖只能妥协。

不就是演个话剧么?干嘛搞得如此一波三折!

萧靖刚叹了口气,就听得台上“哎呦”一声痛呼,音量实在不小。

奇怪,话剧里好像没这么一出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只争朝夕

台下的萧靖往台上一看,差点被吓得生活不能自理。

邵宁的头上一块白一块黄,显然是下面观众扔的鸡蛋砸到了他的脑袋。说起来,这年头一个鸡蛋也能卖几文钱,普通老百姓家里养只母鸡就能创收,就算自己吃了也比当石头砸人玩强啊。

能让人用鸡蛋砸,可见邵宁饰演的角色有多么招人恨。

邵宁还在那里酝酿情绪呢,下面忽然有个声音道:“打死许坚强这臭狗贼!”

反派男主原本叫许既然,在邵员外的软硬兼施下,萧靖才改成了许坚强。

有人开了头,很多对剧中人物的遭遇愤愤不平的人便开始发作了:

“没错!许坚强简直不是人,明知道薛小雪和郗庆两情相悦,还非要横插一杠子封开两个人,简直岂有此理!”

“哼,他不就是觊觎薛小雪的美色么?仗着自己是个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就想为所欲为,真是不把公理道义放在眼里。”

“哎,天底下这种人还少么?可这许坚强也太过分了,不仅要夺走薛小雪,还设计陷害郩庆,想将他置于死地……如果逼死了郩庆,那对他一往情深的薛姑娘还能活么?”

这些人以前看的都是戏曲。在剧院,他们的情绪也会随着台上名角的表演而起起伏伏,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激动到难以自控。

这就是话剧带给人的特别的触动。在萧靖的精心设计下,台上的每一个布景、演员的每一次走动、对白中的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一个语气都能把观众带进故事里,让人感同身受。

不仅形式是全新的,演员也非常出彩。

活泼俏丽的何宛儿本就有着偶像派的颜值,偏偏还有演技派的演技。她将温柔大方、体贴娴雅的薛小雪诠释得淋漓尽致,若不是萧靖站得不算远,他都要错以为台上的人就是雪儿了。

由此也能看出宛儿平日里多么关注夏晗雪了。

此刻,何宛儿正梨花带雨地趴在台上,痴痴地望着郗庆被拖走的方向。看着如玉的美人无助地嘤嘤哭泣,观众们的心都要碎了,所以才有人义愤填膺地袭击了邵宁。

邵宁啊邵宁,你可千万别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邵大公子怎么说也曾是远近闻名的恶少,历来只有他欺负别人,谁能欺负得了他?万一他进入暴走模式,还不冲下台来冒着1对N的风险和人打成一团?

萧靖对着远处的潘飞宇使了个眼色,小潘赶忙走向了后台。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邵宁,连气场极佳、淡然自若的何宛儿都在不经意间咬了咬唇。

他要是克制不住,这台戏就全毁了!

所幸,这场面没有持续太久。愣了半天的邵宁终于动了,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拂掉了脸上的鸡蛋清和鸡蛋黄,又朝着何宛儿满脸贱笑地道:“小娘子,你的心上人我就先带走了。本公子最不喜欢勉强别人了,到底要不要嫁到我许家来,你可要考虑清楚才好,哈哈……”

萧靖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幸好知道这角色招人恨,他提前给邵宁打了预防针:

“对了,尽管你演技出众,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

“啥事?你说吧。虽然本公子确如你所说,不过三人行必有我师,不耻下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你演的可是大反派,你知道演到什么标准就算成功了么?”

“还道你要说什么,这个我自然清楚。只要把这许坚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劲头演出来不就好了?虽然本公子早就不是那种纨绔了,可要演个这样的人,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你这只说对了其中一部分。我跟你说啊,要演好这角色其实很简单:你越招人恨,就说明你演得越好,明白么?观众都会代入的,一旦沉浸到那情绪里,会做出什么事来就说不准了。在我家乡有个演员,就是因为演得太好、太坏了,差点被台下的人一箭射死!演成这样,你就是名角了!”

当年陈强老师演黄世仁,下面义愤填膺的战士差点开枪,这典故拿来说服邵宁倒是正合适。

难怪某个瞬间那小子面露喜色,肯定是想到了我说的故事,然后就自我膨胀了吧!

萧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舞台上的何宛儿泣声道:“郩郎,我们还再见面么?”

尽管知道这只是话剧的台词,萧靖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似的。他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一定会的,你放心吧。”

此时,何宛儿正好也破涕为笑:“人常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小雪一定会随你而去,我们一定能在天上再会的……”

下面的人早已哭成一片。那些兀自强撑着的,多数也已红了眼眶。

众人还在伤心难过,架在舞台两侧幕柱上的横杆缓缓滚动起来。不一会儿,一块黑幕就挡住了整个舞台,也宣告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

观众们都愣住了。

“怎么,这就结束了?故事不是才演到一半么!”

“就是,我还想知道薛小雪到底怎么样了呢,没想到不清不楚的就完了,实在让人气闷。”

“到底在搞什么,实在气死我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谁都没个头绪。就在激愤的众人想“讨个说法”的时候,潘飞宇笑着走出来道:“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

人群马上安静下来。

潘飞宇道:“大家觉得这出《珍珠泪》如何,可还看得么?”

马上有人应道:“好是好,可是太短了。”

一片附和声中,潘飞宇又道:“我也知道各位没看够,可我等都是镜报的人,这主业还是不能荒废的,总不能不出报纸了吧?再说,为了将精彩的话剧奉献给大家,我们也需要好好排练,你们明日再来吧……”

渐行渐远的萧靖苦笑了一声。

他当然想把话剧拆成五、六天演来慢慢培养观众群体,可距离夏晗雪过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权衡下,他也只能分两天演完,这的确是极限了。

两个月太短,只争朝夕!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盲报

身后的喧闹渐渐远去。反正也结束了,萧靖提前些走倒没什么,有什么事还有潘飞宇支应呢。

萧靖不知道的是,刚才还扮出笑脸的邵宁在散场后龇牙咧嘴地望向了朝他扔鸡蛋的观众的背影,脸上闪过了怒意。

挣扎了好久,他才克制住了跑到台下去找人算账的冲动。默默地叹了口气后,他缓步走向后台,边走边重复着一句不知何时从萧靖那里听来的话:“萧靖,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继舞蹈表演后再一次受到万众瞩目、几乎让台下所有观众都落下同情之泪的何宛儿也在舞台上驻足了许久。直到萧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她才咬着唇离开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刚才的自己到底像不像雪儿姐姐?

萧靖要去的所在距离演出的地点并不远。走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他来到了一座十分不起眼的作坊前。轻轻扣了扣门,马上就有一个憨厚的中年男子打开院门又咧嘴露出一口黄牙道:“东家!”

萧靖“嗯”了一声。见他进了院子,里面正在忙活的工匠全都站了起来,而他只是道:“你们先忙,不必管我,我就是来看看。”

于是,众人又开始忙活了。满院子都是雕刻和打磨木头的“嚓嚓”和“嗒嗒”声,木屑也到处都是,弄得人想找地方下脚都很难。

被唤作“东家”的萧靖却浑不在意。他不断在四处游走,一旦看到哪个工匠雕出来的东西不符合要求,他就会亲自过去交涉一番,绝没有例外。

“东家何必这般急切。”管事的中年男子赔笑道:“镇里熟手的匠人都在此处了,可东家说的东西我等以前也没见过,偶尔有个失手也是难免的……”

话还没说完,萧靖便打断了他:“于师傅,我知道突然给你找了这么个工作有点强人所难,可我也是不得已。这样吧,只要这些人能按要求保质保量地做好我要的东西,那么事成之后我便再追加两成的赏钱。如何?”

面露难色的于师傅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日升月沉,时间很快便来到了第三天。

今天是镜报发售的日子。早已习惯了从各处代购点购买报纸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报社的卖报人竟然又一次上街了!

不仅如此,作为重要零售渠道的报童也增加了不少。不过,他们并不像以往那样只顾着卖报,而是见到熟人就上前套近乎,又神秘兮兮地宣传着一个叫做“盲报”的东西。

那是什么玩意啊?

许多老读者马上就生出了好奇心。不过,那一点点好奇很快就被打消了:当看到报社雇佣的人赶着牲口拉来了一车车有各种凸点的木板时,他们都上前围观了一番,之后便失去了对盲报的兴趣。

能读懂报纸的人都是识字的,怎肯多费力气在一块木板上摸来摸去?再说,盲报虽然是新鲜玩意,可那重量和体积实在让人望而生畏,普通百姓拉回家里都要考虑如何存放的问题,它作为媒介的价值兴许还没有作为柴火的价值高。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况且,卖报的人说一份盲报卖五百文。绝大多数有意尝鲜的人都被这价格吓到了:镜报才几文钱,谁会多花那么多去看文章都差不多的盲报啊?

所以,除了几个实在钱多得没处花的公子哥和个别藏家掏了钱,剩下的人都选择了敬而远之。

销路打不开,镜报的人却不急不恼。在城里制造了话题后,一行人又不辞辛劳地赶着车跑到城外转了一圈,才按照一份神秘的名单开始了真正的行程。

宋国公府外。

“这群人可真是不怕给老子找麻烦。”一脸不耐烦的门房怒道:“居然丢下东西就走了,当这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刚才,有个卖报纸的人留下一句话便笑着告辞了。门房出来一看,果然在他说的那个角落里停着一辆板车。

那人说了,如果国公府上的人愿意收下这份礼物,就直接将它拉走;如果不想要,只需丢在那里即可,傍晚时自然会有人回收车子。

门房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看了看。常年迎来送往的他也也是个识字的机灵人,才拿起油布下的信读了两句,他便眼珠一转、喜上眉梢,急匆匆地跑进府里喊人去了。

工部王侍郎府上也是一样。

他早就是镜报的铁粉了。办完公务回家后,他听说有人送来了礼物,便举步跟着下人来到了一处隐秘的所在。拿起车上的东西端详良久,他不禁喟然叹道:“这份礼品虽不值多少钱,却是厚重得很呐!”

不光富贵之家,京城的一些贫苦人家也收到了同样的礼物,只不过他们算是借阅,毕竟家里地方小、难以堆放如此之多的杂物,有人回收倒免去了后顾之忧。

坐镇浦化镇的萧靖听着各路人马的回报,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盲报的推广十分顺利。绝大多数目标都收下了报社送去的木板,即便是一些不喜欢镜报的老顽固也没有拒绝。

这要归功于萧靖的安排。

在这个缺乏相关科学知识的年代,各种残障一般都会被联系到诸如因果报应之类的因素上。所以,家里有盲人对于那些高门大户来说是件很私密且羞于启齿的事,想让人接受盲报又谈何容易?

有鉴于此,萧靖让送报的人在城外将盲报换到了寻常的板车上。上面盖着布,谁也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连负责运送的人也换了一茬,再加上车子又停在不起眼的地方,谁都不会把盲报和这些人家联系到一起。

所谓盲报,实际上就是萧靖将后世的盲文和拼音根据自己的需求进行了加工,继而引进到了大瑞朝。这年头没有像样的材料和工艺,他也只能用最费时费力却唯一可行的方法:用木板一点点雕出来!

大费周章地赶工了半个月,才搞出了这三十份。算上随盲报附赠的拼音说明,报社这次可是结结实实地砸了一笔钱。

想夺走雪儿的人,来分个胜负吧!

第三百一十五章 快了

话剧《明珠泪》就这样在瑞都周边演了一个多月。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镜报的读者来捧个场、凑个热闹,那么之后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仅城里的票友几乎倾巢而出,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乡镇更是万人空巷。到后来,总有相熟的班主跑来报社,问萧靖这话剧到底啥时候才能结束。

每次演出,台下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即便在远处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也有一大群人在十丈开外的地方看戏,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看到啥。

为了演出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萧靖甚至自掏腰包扩建了几处舞台。功夫不负有心人,话剧《明珠泪》的影响力一时无两,街头巷尾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出剧目,也有无数人为剧中人物而扼腕叹息。

忠显伯府。

“伯爷,那姓萧的也欺人太甚了。”一个年轻的随员愤愤不平地道:“他编的那什么狗屁话剧,分明就是冲着您来的。只要您说句话,小人这就去打杀了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在咱徐家的头上动土。”

正在摆弄玉器的徐继仁冷冷地睇了他一眼,道:“打杀他?现在去要了他的命,不是告诉全天下,人是我忠显伯杀的么?”

那人还欲再说,徐继仁又道:“再说,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要怎么杀他?别的不提,那看戏的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你淹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出主意的人马上就萎了。徐继仁又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才道:“姓萧的留着还有用。他是生是死无关紧要,难道他的话剧演上一年,我还能掉块肉不成?他爱怎的就怎的,反正老爷我声名狼藉,也不怕再让人说上两句。倒是姓萧的自己……”

他起身悠然自得地踱了几步,脸上的表情很是轻松:“他越跳,越说明他无计可施。一个做报纸的,纵然有些本事,又能玩出什么花儿来?这两个月来,你可看到报纸上登出半点对徐家不利的消息?

别看他上蹿下跳的闹得欢,那都是老子懒得理他。呵,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我和雪儿妹妹的好日子了,到时他还有什么办法?要么厚着脸皮到我府上来摇尾乞怜、求我原谅,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别人洞房花烛……呵,无论怎么看,这生意都稳赚不赔呢。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那随员闻言也只能赔笑。徐继仁用手轻抚着适才一直在摆弄的那块暖玉,似笑非笑地道:“到底最后会怎样呢?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时间已步入盛夏。

天气实在太热,连树上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的。可是,就算这条件非常不适合露天演出,演话剧的一行人还是风雨无阻地出现在了舞台上。

观众也很给面子。来观看话剧的人并不比以前少,大多数人依旧头顶烈日,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些比较讲究的人支起了凉棚或是打着伞,还有下人伺候着茶水。

“夫君,你这……这又是做什么!”台上梨花带雨的何宛儿已哭成了泪人,身子颤巍巍的她狼狈地扶住了身边的椅子,才支撑着没有倒下去:“妾身进了许家后并无任何过错,无论侍奉夫君还是孝敬公婆,妾身都尽心尽力,你……你怎能这般辱我!”

饰演许坚强的邵宁冷笑道:“尽心尽力?只怕未必吧!贱人,当老子是傻子么?你心里一直惦记着那郗庆,就算勉强委身从了我,只怕也从没把我当做你的夫君。既然无此,我休了你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郗庆不是生死不明么?万一他平安回来了,你们正好结成夫妇,这难道不是遂了你的心意么?

休了你的理由?不瞒你说,都不用找理由。我许坚强要休妻,谁敢过问?你娘家也绝对不会开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薛家从这联姻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又岂会为了一个女儿和我翻脸?

呵呵,你如果非要理由……那我不妨坦白告诉你,你这身子我玩腻了!是,你薛小雪是人间绝色,可再好的珍馐美味也有吃腻的一天。天下那么多妙人儿,凭什么让我守着你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我呢!要不是我大人有大量,你又怎能拿到这一份休书?就你这小脸蛋,卖到窑子里至少也值千金,我要不是顾念夫妻一场,又怎么会给你这么体面的去处?”

何宛儿拼命摇头,泣声道:“不是的,你听我说……”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忙。”邵宁冷声道:“明日一早,若我还能在许家看到你,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他就拿出了公子哥的劲头,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幕后。

台下的观众们已经不能忍了。

剧情里交待得清清楚楚,薛小雪虽是被逼嫁入许家,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她对许家人却没有半点怨言,也充分尽到了妻子的义务,处处都表现得贤淑而周至。从世俗的角度看,她没有任何错处。

是凉薄的许家冷待了她,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以诛心的手段将她赶走。至于她并未诞下一儿半女的事,剧中也暗示过,是许坚强用了些特别的办法,并不是她的问题。

“这话剧是谁写的啊?居然让这样的好女子嫁到许家,不仅失了清白,还被人羞辱折磨,编剧的人是成心想让我等心痛难受么?”

“为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依我说,写这话剧的人就见不得别人好!”

“就是!呸,那人一定是个烂货,估计他特想像许坚强一样欺男霸女,这才写出戏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底下的人越骂越难听。其中部分老剧友甚至看了不止一遍,每次来他们都如痴如醉的,最后又用差不多的言辞发泄对薛小雪悲惨命运的同情和不满,绝无例外。

回到后台的邵宁已是满头大汗。他对着萧靖努了努嘴,道:“萧大社长,是不是该你上啦?”

萧靖淡淡一笑,随之坚定地道:“别急,就快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就等这句话

幕布再次升起的时候,台上只剩下了何宛儿,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邵宁早就不知所踪了。

按照最初的剧本,最后一场戏也有邵宁的戏份,他应该上台亮个相。可是,由于前几场演完后愤怒的观众不依不饶,萧靖出于安全考虑不得已删掉了最后一段。

适才还一身华服的宛儿这会已换上了一套布裙。她正跪坐在一座孤坟前,安详的脸上再没有和许坚强争执时的痛苦和彷徨。

“郗郎,你在阴曹地府还好吧?”她抓起一把纸钱丢进了身旁烧着火的小铁桶中:“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你……哎,奴家来晚了,你可不要生气啊。”

说着,她用手拂去了无名墓碑上的一层浮土,幽幽地道:“要是早知道郗郎根本就没熬过那个晚上,奴家便随你去了。你也真是的,连个梦都不肯托过来,莫非你早已投胎转世,把雪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辈子,雪儿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许坚强逼死了你,奴家却嫁给了他……哎,人家苟且偷生,为的不就是让许坚强放过你?你若能好好活着,你我总有再见的日子。可惜,再也没有那一天了。

如今,奴家被赶出了许家。嗯,雪儿不想回娘家了!当初若不是他们见利忘义,你我又岂会是今天这般阴阳两隔?”

两行清泪悄悄地滑到了唇边。对此浑然不觉的何宛儿微笑着道:“能说的话都说啦。剩下的都是只能私下谈起的悄悄话,还是等下再说吧。”

这之后,宛儿再没有开口。她的一双纤纤素手飞快地摆好了一盘盘祭品,又认真细致地擦净了面前的墓碑。

长久的沉默后,舞台上传来了抽泣声。就在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关头,何宛儿忽然悲呼一声“郗郎”,一头撞在了看似很坚实的墓碑上。

观众们呆住了。有人惊呼,有人尖叫出声,还有人一声未吭却泪流满面。

台下一片乱糟糟的,舞台上的幕布却不失时机地落下了,再没人能看到台上的状况。

“啊,这就完了?老子还等着郗庆活过来,跟薛小雪双宿双飞呢!”

“说什么傻话,人都死了哪里还能再活一次,难道要起尸么?怪就怪写这个话剧的人,薛小雪和郩庆是多好的一对,结果却好人没好报,倒是许坚强那人渣过得逍遥自在,真是岂有此理。”

“兄台所言甚是。就算有人要死,那也应该是许坚强去死啊!这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天若不打个响雷收了他那便是瞎了眼,谁还信什么天理循环!”

藏在幕后的萧靖听到了一些议论,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年代的戏曲讲究团圆,哪怕剧情坎坷些的,到最后也一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能怪创作者,代入了情感的观众们想看的就是这路数,你不这么写谁还来看啊?

所以,即便像《窦娥冤》那种名声在外的杂剧,在窦娥冤死之后也要加上其父惩治了恶人、为女儿洗清冤屈的戏码。

对比那些戏,这出《明珠泪》实在太离经叛道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偏偏喜欢上了看悲剧的感觉,唯一不好的是他们会把始作俑者骂个狗血喷头。

我排个话剧容易么?报社就这么几号人,现在天天拉出来演戏,大家倒是把戏瘾过足了,可你们难道没发现近来的报纸上少了很多实货嘛!

暗自腹诽一番后,萧靖对着一旁的杂工挥了下手。

大幕又一次徐徐升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了舞台上。其实,他们想看的是后续的剧情,比如郗庆和薛小雪在来世相聚,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可惜,上面站着的只有一个男人。

一脸懵逼的人们大都不清楚这是啥意思,倒是有个机灵些又去过报社的人高声喊道:“他就是镜报的萧社长!”

许多人这才回过味儿来。他们很是好奇地打量着萧靖,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萧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比起极受欢迎的话剧,自己的这张脸真是不好使!

待下面的议论声变小,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众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观众的视线又一次汇集到了他的身上。不过,那些目光并不都是友善的:有些人的眼神很是不耐烦,估计是想让他早点滚下去。

“我是镜报的社长。大家都知道,话剧演出是报社组织的。”萧靖昂首挺胸道:“没用的话就不多说了。其实,这话剧的作者正是在下!诸位若对剧情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咱们可以一起探讨,萧某到此就是想听听观众的意见。谁有想问的就把手举起来,我会给你机会发言。”

人群一片哗然。有人面露尴尬之色,更多的人却举起了手,个别性急的直接把问题喊出了口:“话剧这就完啦?会不会后面还有啊,我等看得不过瘾啊!”

什么不过瘾,你不过是想看大团圆嘛。

萧靖歉然道:“诸位,《明珠泪》的剧情到此为止,后面没有新的故事了。”

喧哗声顿时大了几分。萧靖没有理会种种咒骂,只是伸手示意一个把手举得很高的人来提问。

“你为什么不让郗庆和薛小雪在一起?”这个看上去还算文雅的人都把脸涨得通红:“不就是动笔改改剧情么,有什么难的!”

观众们纷纷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萧靖等周围安静了些,方才朗声道:“人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萧某也不例外,所以我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难道自古至今,像郗庆和薛小雪这样的悲剧一次都没发生过吗?”

底下没人说话了。萧靖顿了顿,又道:“这里的观众大都是寻常百姓,那么萧某再多问一句:在你们的生活中,郗庆这样的普通人和薛小雪这样的名门之后可能走到一起么?大家可否举出现成的例子?”

面面相觑的围观者更接不上话了。打破门第之见的婚姻哪里是那么容易出现的?例子不是没有,可要么是很久以前某朝代的故事,要么是戏文里的说辞,拿到如今都没什么说服力。

台下一片沉默。成功说服了众人、本该志得意满的萧靖却皱了皱眉头,面露难色。

少顷,像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的他艰难地开口道:“不过,如果大家都想换个结局,萧某自会考虑诸位的想法。办法吗,也不是没有……”

摩肩接踵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就等你这句话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重新来过

萧靖满意地望着下面乱哄哄的人群,这反应正是他想要的:

“在下是开酒楼的。公子若能更改剧情,我愿做东请报社的人吃饭。”

“就是!只要结局能变变,我宁可花钱看戏。都说便宜没好货,要是掏点钱就能让薛小雪和郗庆在一起,我没意见。”

“我也是!萧社长,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给个准话吧!”

听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久,萧靖才往下压了压手道:“各位,且听我一言。大家如此期盼,萧某就是绞尽脑汁也一定要弄出个新的、让大家满意的结局来。只是重新设计这剧情要花些时日,排练也要重来,兴许要过段时间才能演出……”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面便有人道:“好说好说。莫说是等一段时间了,哪怕等上半年一年,只要能看到不一样的结局,也是值得的。”

萧靖嘴角抽动了两下。半年一年?到时候雪儿没准都怀上徐继仁的娃了!

不过,话剧能够如此受欢迎,说明这一番心血没有白白投入,他的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片刻,他又道:“既然这样,那就定在六月初二吧?”

众人纷纷叫好。六月初二距离现在也不过是十来天,等待的时间比他们预期的要少了好多嘛。

谁知萧靖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道:“不过,萧某有言在先:报社为了排演话剧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如各位所见的,近期的报纸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这不仅影响了报纸的口碑,和我们镜报服务大众的宗旨也是背道而驰,所以报社将来不会继续在话剧上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了。在新版《明珠泪》开演前,眼下这个旧版的只会再演两场;新版会连演三天,之后我们的演出也就告一段落了,还请大家体谅。

观众们又是一片哗然。我们才看出点戏瘾来,你怎么说不演就不演了啊?

喧哗声慢慢变大的时候,萧靖忽然扯着嗓子道:“萧某知道大家很想看话剧,可报纸才是我们的主业。在场的众位有不少是镜报的读者,请问你们就不觉得这些天的报纸看起来有点无聊么?难道你们愿意看到报纸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么?”

人群立刻安静了不少。其实谁都知道,镜报才是萧靖吃饭的家伙,你再爱看话剧也不能让人家舍本逐末地来伺候你。

稍微顿了顿,萧靖又道:“那就这么定了,请诸位回去吧!若是有心支持萧某,还请过些天再来看我们的新话剧,谢谢大家!”

说罢,他向台下拱了拱手。无奈的观众们见目的基本上达到了,也只能行礼离去。

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萧靖才从台上下来。邵宁迎到跟前挤着眼睛道:“要改剧本,也少了不本公子的戏份吧?嘿,我跟你说啊,我一直觉得许坚强欺负薛小雪的戏份太单薄了。要不这样吧,你给我加一出洞房花烛的戏,让我穿着新郎官的衣服跟宛儿拜个堂什么的,我一定能把许坚强演得更可恨……”

萧靖翻了翻白眼。他没有理会差点就把口水流出来的邵宁,转头对董小雅道:“小雅,记得在后天的报纸上刊一则告示,就说镜报为话剧《明珠泪》征集观众的剧评。不管是谁,只要能做出精彩的点评,都有机会把自己的文字刊载在报纸上。”

董小雅点头道:“是,公子。”

萧靖又瞥了邵宁一眼。什么叫好下属?小雅这样的才是嘛!有些事可以大家商量着来,另一些事却只能领导布置,先执行再讨论。你倒好,整个报社就属你废话最多!

如此这般想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古怪的笑容:“你要演什么我都没意见,只要宛儿妹妹答应就好。”

大喜过望的邵宁急切地望向了何宛儿。结果,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整个人十分尴尬地抓耳挠腮,平时能舌灿莲花的嘴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只见何宛儿正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原本两人的距离没这么远,是她在听到邵宁的话以后跳开了一些。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委屈又警惕地看着邵宁,神情中全然没了平日的那种亲近。

邵宁打了个哈哈,正色道:“我也是说笑的。台上的主角是宛儿,我不过是衬托红花的绿叶,又怎好擅自加戏呢?一切当然是萧靖说了算!”

不知为啥,何宛儿现在见到小潘都躲着走。邵大公子要是不赶紧洗白,只怕以后也要享受到这待遇了。

萧靖强忍着才没笑出来:“这便好,那新剧本还是按照原计划来吧。”

何宛儿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待小雅和邵宁走掉,她嬉笑着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靖哥哥,你觉得……人家演得怎么样呀?”

萧靖赞道:“实在是太完美了,天底下简直没人比你更适合演这出《珍珠泪》了!”

何宛儿虽然面露喜色,却还是小嘴一扁:“靖哥哥也不说说到底好在哪里,还不是在敷衍人家?”

萧靖笑着摇了摇头,温言道:“以前我一直觉得宛儿只会跳舞,没想到演起戏来也是这么出众。说真的,我看着都要分不清薛小雪和真正的雪儿了。等报社忙过这阵吧,我一定好好捧一捧咱们的大明星,让宛儿早日成为家喻户晓的全民女神,怎么样?”

“可我不想当大明星呀……”

脚下缓了缓、稍稍落到萧靖身后的何宛儿轻声嘀咕了一句。

《明珠泪》引起的轰动一直在蔓延。就在这时,镜报登出了征集剧评的告示;于是,人们写就的评论如雪片般飞向了浦化镇。

送书信来的不光有镜报的老读者。有些匿名或化名的评论极富文采,想必是出自平日里看不起镜报的儒生之手,没想到这会儿他们也主动把稿件投过来,想来是到现场看过话剧了。

这也没啥,朝堂上的大人们都喜欢看戏、品戏,不少人家里还有戏园子,下面的人看个话剧有所感触也很稀松平常。

谁让话剧排得那么好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规矩

“郗庆与薛小雪的爱情悲剧,并不只是许坚强插足其中所造成。 .org只要门户之见一日没有消除,将来世间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千百年来,有多少鸳鸯眷侣因此劳燕分飞,又在毫无幸福可言的婚姻中艰难度日,最后郁郁而终?”

“娘家对嫁出去的女儿不闻不问,这不止在豪门大户,在普通民家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女子就算在夫家受了虐待乃至差点丢了性命,也是求告无门。娘家在结亲时已出了一大笔嫁妆,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不愿再让人生出是非导致惹祸上身……”

“郗庆固然不幸,薛小雪也极为可怜。但是,薛小雪遵从父命嫁到薛家,何错之有?出嫁从夫,即便薛小雪被许坚强折磨、遭许家人冷眼,那也是许多新妇都承受过的阵痛,只要忍一时风平浪静便可熬过难捱的日子,又岂能因为她是薛家人而有所不同?”

读到这里,萧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不错,真是不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选登的留言都还算有见地。如此一来,民间对《明珠泪》的关注怕是要再上一个台阶了。”

董小雅嫣然一笑。这期报纸定版的时候萧靖都在外面奔波,稿件都是她来甄选的,所以这话也是对她的肯定。

萧靖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向来有啥说啥的邵宁开口了:“倒是还可以,只是……为啥要把那些老古董的文章选上来啊?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当他们放了个屁不就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萧靖白了邵宁一眼,轻咳道:“话不能这么说。作为一家媒体,我们必须呈现双方的态度,将截然不同的观点展现在读者面前,将判断的权利也交给读者,这样才能算是公平公正。就算《明珠泪》是咱们报社的亲儿子,也得按规矩来。

再说,理不辩不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些事注定不能讨论,一讨论就要坏事;可这只是民间的嫁娶,又是许多戏文里都曾提到过的,辩一辩也无伤大雅,谁让那么多人都感同身受呢?”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又道:“小雅不仅稿子选得好,处理也很是得当。比如这第二段,就略去了‘官府通常也不会受理女子对夫家的告诉’这一句。还有,这里面有几篇文章我看过原稿,字迹都清秀得很,想必是女人写就后托人送来的。能让女子借镜报的平台发声,这就算开了个好头,十分不错。你也多跟人家小雅学学,虽然女孩子的心细如发你学不来,可稿件的处理学来总还是有用的。”

邵宁撇嘴道:“小雅得你真传,你自然怎么看怎么好了。”

直接无视了他的萧靖对众人道:“至于近期稿件的质量,大家还要再想办法提升一些。我理解诸位的辛苦,现在我们确实人手不够,很多极好的选题放着没精力做,可总要捱过这一段才好。哎,若是子芊在的话……”

他忽然住口不言了。

夏晗雪的亲事一定下来,秦子芊就被禁足了。这事不难理解,夏鸿瀚总不会把一个可能充当眼线的人放到外面,让萧靖和夏晗雪暗通款曲吧?

稿件变差肯定和话剧的排演占用了时间有关,可秦子芊的缺席也是极其重要的原因。作风泼辣又高产的她贡献了无数让人拍手称赞的好稿子,她不在的时候,报社在外采上几乎垮了半边天。

希望在分了胜负后,她能及时回到报社来!

“大家若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散会了。”说着,萧靖又拿出一沓用火漆封了口的信分别递给众人:“从六月初六开始,镜报会暂时停刊,给大家放七天的假。各位到时候可以回家休息,切记莫要再来报社。如果七日过后我还没有联系你们,那就请各位拆开信一观,然后依计行事吧。”

屋里突然多了几分悲壮的气氛。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可人们基本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各怀心事的编辑记者们悄然离开了。临出门前,邵宁回过头动了动嘴,可他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萧靖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良久,他将目光转向了还在屋里收拾的小雅,柔声道:“他们都有家可回,只是苦了你和小远,还要去乡下暂避。不如你们早走几天吧,最近事情太多了,就算是散散心也好。”

董小雅微笑着摇了摇头:“奴家早就安排好了,让小远独自过去便是。”

见皱着眉的萧靖想说话,她不徐不疾地道:“奴家自逃难至此蒙公子收留,早已在此地生了根,这报社便是奴家的家。若舍了此处,天下再大,也没有我姐弟二人的安身之所了。再说,公子若要和夏小姐喜结连理,也总要有个人做见证的。”

萧靖深深地凝视着小雅秀美的脸庞,过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新版《明珠泪》演出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次的舞台建在大空场的正中间,四面八方都可以围坐着观看表演。即便如此,所有最好的位置也在演出前的两个时辰就被抢占一空,剩下的人只能远远地过过眼瘾了,因为他们连台上说了什么都听不到。

幸好这新版会连演三场,要不然好多人都看不到能让人心满意足的结局了。

全剧开始的时候,和老版没什么区别。前半段剧情几乎没有做任何修改,讲的还是薛小雪和郗庆如何两情相悦,可恶的许坚强又如何从中作梗,让薛家将薛小雪许配给他。

可是,就在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画风突然变了。

台上,送亲的队伍正吹吹打打地迎薛小雪过门。突然,一群蒙着面的大汉从暗处冲了出来。他们二话不说直奔新娘,如入无人之境般劫走了薛小雪,带着她一路绝尘而去。

台下的观众全傻眼了。

这是……抢亲?

第三百一十九章 群众演员

抢亲这事在大瑞不是没出现过。即便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年逾古稀的老人们也经历过那么两、三次。

不过,市面上的抢亲和人们想的可不一样。其内容只是一种形式,男女双方的家庭八成在事先已经约定好了,到时候男方家的人去抢人,女方家象征性地抵抗一下,新嫁娘做做样子、表现出对娘家的不舍,这戏就算演完了。吃瓜群众大多也就是看个新鲜热闹,谁都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倒是大瑞的西南地区有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半路抢亲,就像话剧里演的一样。那边的风俗和中原大不相同,两个男人在成婚当日争夺一个新娘的事时有发生,只是京城的百姓对这种做法闻所未闻,所以才会目瞪口呆。

一番交头接耳后,观众们沸腾了。

他们想看的,不就是郗庆和薛小雪有情人终成眷属么?至于方法……郗庆又能怎么做?许家是富贵人家,平日里郩庆站得离车仗近些都会被豪奴驱赶,又哪有上前理论或带走薛小雪的机会?

在送亲路上出其不意地抢人,是他唯一能用的方法了!

“好啊,打得好!打这些狗日的!”一个两眼放光的小青年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许家这些人平日里欺压百姓、巧取豪夺也就罢了,刚才那个卖果子的老汉不过是在路上走得慢了些,许坚强居然也让人对他动手,简直灭绝人性!郗庆来抢薛小雪也是为了他好,他想霸占薛姑娘这样的好女子,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周围的人连声叫好。还有人道:“把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了,真是佛也有火!我看这剧情比之前的好多了,要是郗庆还是窝窝囊囊的死去,那还有什么看头?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

台上,邵宁已被人从“马”上拉了下来。他望着郗庆与薛小雪一边叫骂,一边大口喘着粗气;观众们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脸上都露出了畅快的笑意,个别入戏极深的干脆还跳着脚起哄道:“活该,打死你这大坏蛋才好呢!”

老子演得这么好么?以前看戏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帮人对反角喊打喊杀啊!

邵宁借着低头的机会不屑地撇了下嘴,又抬起头来扯着脖子嚷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居然让这么几个人把我还没过门的夫人抢走了!快把人给我捉回来,小五,你去找些帮手来,给我追上他们,本大爷定要剥了他们的皮……”

在他的鼓噪下,台上忽然又多了许多家奴、打手。郗庆一行人避无可避,只能飞奔着夺路而逃,眼看着就跑进了后台。

话剧看多了,观众也知道故事演到这里幕布就应该放下了。一对情侣既然成功逃脱,那就该收拾收拾准备下一幕的故事了。

可惜,大家都猜错了。

郗庆和薛小雪居然从后台跑到台前来了!

满头大汗的两人边跑边喊救命。身后,有五、六个壮汉快步追来,穷凶极恶的他们距离郗、薛两人已没有多远了,再过得片刻,好不容易才重逢的苦命鸳鸯就会被抓住,想必人们期盼中的美好结局就会再一次变成镜花水月。

“贼子敢尔!”

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跳出来直挺挺地挡在了壮汉身前:“鱼肉百姓、为虎作伥,尔等不过是那许坚强的狗,又有什么资格如此猖狂?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意欲谋害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和弱女子,当天下人都是瞎子么!”

这人的打扮极为朴素,一身衣衫看上去很有年头了,想必是个没有功名的穷酸书生。和“追兵”说话的时候,他的身子都有点发抖,可他还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脚下一动不动地与人对峙着。

“这位小哥,你快让开。”带头的许家人不耐烦地道:“你要是执意挡路,休怪我等拳脚无情!”

真实啊!

周围原本不算太入戏的冷静派也被这一番对话带入了剧情中。

看戏时,一些人会不断暗示自己:高高在上的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做戏的!所以,他们看什么都是看个故事,很难全身心融入其中。

但是,当台上的人冲下来像普通人一样说着话、让剧情活生生地发生在身边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后世的话剧表演经常有演员跑到台下与观众互动的桥段。

这年头的戏曲都是缺乏互动的,谁能想到这些啊!

挺身而出的书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怒道:“莫说一顿拳脚了,便是利刃加身又如何?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孙某虽是贱命一条,可你们要追过去也没那么容易!除非……你们从孙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位仁兄说得好!”有位俊朗的公子站到他身边,冷声道:“你们也莫要太嚣张了,听过‘众怒难犯’四个字么?呵,许坚强这败类是有些下人走狗,可你看看我们这边有多少人?他的那点小伎俩,又能吓到谁啊?”

如梦初醒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

“谁敢动薛姑娘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拼了!”

“许家很了不起么?那就来试试啊,老子早就手痒痒了……说,是你先还是他先?不管谁上,我都让三招,如何?”

“直娘贼,就没见过当狗还当得这么开心的货色。一会等你们缺胳膊少腿了,就知道大爷们的厉害了!”

绝大多数观众都是粗人,他们可没有书生和公子哥的学识气度,骂出口的话也一个赛一个的难听。许坚强的“走狗们”面面相觑,眼看就要暴走的见义勇为者着实把他们吓坏了。

人群后面,有人对同伴嘀咕道:“奇怪,那不是顺子他爹么?他怎么成了许坚强的家人了?”

那人神秘地应道:“我当然认得,另外几人还都是我们村的呢。听他们说,是报社的人给了八钱银子,说让到时候台上台下的帮忙吆喝声,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活计……”

群众演员不好当啊!

第三百二十章 归隐

愤怒的观众逼退了许家的追兵。眼看着几个壮汉灰溜溜地脚底抹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起哄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许坚强的狗夹着尾巴滚蛋了!”

“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罢了。你越怕他,他越来劲,就应该给这种人看看咱们的手段!”

“许家人不是挺蛮横的嘛,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嘿,不过如此!”

赶走恶人的成就感让吃瓜群众们信心满满,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场话剧。就算有少数仍在出戏的,他们在这场合下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就在这时,何宛儿道:“小雪谢谢各位叔叔伯伯。”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台上的女神此刻就在身边!

他们花了点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继而将目光投向了何宛儿。

何宛儿盈盈一礼,道:“若非各位路见不平,郗郎和奴家岂能逃脱?他是许坚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落入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而奴家不过是个弱女子,嫁入许家只能任人欺凌,痛不欲生地过那连鸟儿都不如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此番大恩大德,奴家定将铭记于心!”

说罢,她又行起了大礼。

观众们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了万丈的豪情,被日常琐碎的生活所压抑的梦想和壮志都像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似的喷涌而出。

这是英雄救美啊!

台上的何宛儿有着莺惭燕妒的美貌,许多围观者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明媚宜人的姑娘。更难得的是,她饰演的薛小雪性格温和体贴,让平民百姓也没有半点距离感。

这样的好女子绝对世间少有,就算女人看了都会心生怜惜,何况一群保护欲爆棚的男人?

这些人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英雄。当护花使者的感觉实在太好,很多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人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心中火一样的热情把他们的脸也烧得红彤彤的:

“薛姑娘这是哪里话?天下事天下人管得,我等堂堂男儿,岂能坐视那许坚强逞凶顽?”

“谁不想看到美好姻缘?谁不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许坚强这鸟人实在太坏了,我也是激于义愤,姑娘不必道谢。”

“就是,谁愿意看着好闺女嫁到恶人家里受罪啊?举手之劳而已!老汉别的没啥,就是有把子力气。下次再有这事,小老儿还要管上一管!”

满怀感激的何宛儿对面前所有的热心人报以微笑。迷人的笑靥让本就如痴如醉的人们变得更加疯狂了,人群发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现场的人很难再听到某个人说的是什么。

良久,喧闹终于平息。何宛儿与郗庆深情对视了一眼,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后台。

又过了一会儿,早已偷偷落下的幕布又重新升了起来。

舞台上的画风变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被涂成了小房屋模样的背景板,它的下面放着几件农具,而郗庆正坐在一旁那个用石头堆成的井口边捧着粗瓷大碗喝水。

他身旁不远处有架纺车,一身粗布裙的何宛儿正低头劳作着。待郗庆喝完水,宛儿忽然抬起头来甜甜一笑,唤道:“夫君!”

好啊,就等这一刻了!

观众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什么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啊?这就是了!而且,还是借我们的手成就的良缘!

这声“夫君”喊的虽是郗庆,却也轻轻飘进了每个人的心中,许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就代入了郗庆的角色,彻彻底底地为宛儿的一颦一笑所倾倒。

这时候,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非礼成婚”,早已没人在乎了。大家看到的是一对携手生活在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的爱侣,这就足够了。

“怎么了,雪儿?”

“到了今天,咱们来这里有一年了吧?”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怎么,你想家了?”

何宛儿神色一黯。不过,她很快又笑了:“若说不想,那是假话。可是,人家早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离群索居、不用理会世俗的纷扰,真的很舒适。再说……”

她用手抹了下眼角,柔声道:“这样不也挺好吗?在没有人认识你我的地方平静地度过一生,奴家的身边只要有夫君在就好。没有人能找到我们,没有人能打扰我们,没有人能拆散我们……雪儿这辈子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雪儿!”

“夫君!”

两人同时起身走上前去深情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幕布也在这时徐徐落下了。

不少人掩面抽泣着。比起上回的怒吼声,这次的台下安静了许多。

别人不知道的是,萧靖的双眼也湿润了。台上那简单而纯粹的生活,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可惜,归隐田园只是个梦想。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与他志同道合的雪儿一定也不希望他为了理想的生活放弃未竟的事业和那些急需帮助的人们。

夏府。

莲儿轻轻掩上了门。坐立不安的她一个时辰跑出去了两、三趟,这和她以往侍奉夏晗雪读书的表现判若两人。

“小姐,婢子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连个熟人都没遇上。”她蹙着眉急切地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咱们连徐家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公子那边。离成亲只有五天了,咱们要不要想想别的办法?”

夏晗雪放下了手里的书。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办法?爹换掉了护卫又不让咱们见人,就是不想让我再跟外面产生什么瓜葛,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不到最后一刻,很多事都说不好的。”

莲儿顿足道:“话是没错,可小姐五天后就要嫁给那姓徐的了。若真的嫁到徐家,那不是毁了一辈子么?”

夏晗雪闻言咯咯笑道:“傻妮子,又不是你出嫁,你急什么?”

她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柔波荡漾的双眸痴痴地望着天空,轻声道:“萧郎是不会放弃的,人家又怎能输给他?”

第三百二十一章 母女

六月初八。

起雾的季节一般是秋冬季,可不知怎的,今晨的瑞都却被一层薄雾笼罩了。

因为夏鸿瀚在朝为官的缘故,夏府的下人早已习惯了半夜的忙碌,可像今天这样从丑时三刻起便全府总动员的盛况,至少也有十年不曾出现了。

从前朝开始,迎亲的风俗便从黄昏迎亲变为了清晨迎亲,一家人不提前准备又怎么行?

后院某处。

夏夫人的双手紧紧握着夏晗雪的手,一刻都不肯放开。她的眼圈有些发黑,想是很长时间没合过眼了,不过整个人的精神还算不错。

“我家雪儿也是个大姑娘了。”面带微笑的她满是怜爱地望着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家嫁过去相夫教子,过寻常女人的日子。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一岁多了呢。”

夏晗雪温婉地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夏夫人没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彷徨、恐惧或不适。女孩家在当新嫁娘的大日子里一般都会羞涩和难过,可她却极是镇定自若,仿佛新娘压根就不是她。

女儿越是这样,夏夫人越不放心。她顿了顿,又道:“嫁到徐家,就要听徐家的安排,守人家的规矩。孝敬公婆也好,侍奉丈夫也罢,都要尽心尽力,万不能有半点马虎,明白吗?”

夏晗雪促狭地眨了眨眼:“娘放心吧,雪儿有分寸的。人家跟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说到孝敬公婆、侍奉丈夫,不是有现成的例子在眼前么?女儿只要能学得五成,就是全天下第二好的贤内助了,还有谁能鸡蛋里挑骨头?”

夏夫人一愣,随即无力地摇了摇头。

二十年来,她陪夏家走过了风风雨雨,不仅无数次为夏鸿瀚出谋划策,还以夫人的身份理顺了内外的各种关系,让后宅保持着平安祥和的气氛。夏府从太老爷到下人提起她来都是交口称赞,从没有人说过她半句坏话。

可是,当个好妻子又能怎样?夏家就这么个独女,雪儿不只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还是所有人的心肝宝贝……这样的一个孩子说牺牲就牺牲了,她这当娘的又能决定什么?

夏夫人轻咬了下唇,佯怒道:“人家姑娘要嫁人的时候,哪个不是哭哭啼啼的?你倒好,还拿你娘来寻开心。”

说罢,她稍稍移开了目光。过了半晌,她才直视着夏晗雪道:“那徐继仁……想来你也听说了,此人做事有些离经叛道,还曾在成亲的事上辜负过两个女子。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徐家虽不及我夏家,却有恩于皇室,那徐继仁年轻俊朗,袭爵后也算前途可期,不至于辱没了我的女儿。出嫁从夫,你不要把听说的事放在心上。

再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怕他为人真的纨绔了些,只要你能用心对他,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论起容貌性情,我女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还怕降服不了一个浪子么?”

身为母亲,她能做的也只有这最后的叮咛了。

夏晗雪嫣然一笑,道:“娘,您放心吧。雪儿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真的像您说的那么好,那更不应该迈不过这道天下很多女人都能迈过去的关口,对不对?”

夏夫人凄然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她的神情中多了一抹厉色:“如果徐继仁做得过分了,你要想办法让娘知道。别人都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呵,谁管这些!娘到时一定为你做主,相信徐家不敢轻易开罪夏家。”

夏晗雪乖巧地应了。其实大家都明白,夏家能为她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上面这番话不过是打气和虚张声势罢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夏夫人终于决定离开。眼看着走到了门前,极是不舍的她停下脚步,把适才说过的要点又重复了一遍。

说着,她的眼圈有些红了。

女儿要嫁的是徐继仁那样的混蛋。作为没能阻止这一切的母亲,她有一万个理由痛哭流涕,可她硬是把生硬的笑脸保持到了最后一刻。

闺女出嫁时和娘抱头哭成一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年头十个新娘有九个是这样,甚至有人觉得有了这过程婚礼才有仪式感,所以夏家这等大户人家的女人哭一场倒也不丢人。

可是,夏夫人知道女儿心中的委屈。徐继仁还在其次,雪儿和她的如意郎君是硬生生地被拆开的,如果在结亲的当日不能帮她稳住情绪,那么很可能引起一串会影响大局的连锁反应,这是夏家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

夏晗雪轻轻挽住母亲的手臂,柔声道:“娘,雪儿都依着您。您也要答应女儿,待我去后,要好生照看爹爹,切不可因为这门婚事和他拌嘴,伤了夫妻的和气。家里多少人都指着爹和娘呢,总不能雪儿一走夏家就闹得家宅不宁,让上上下下的家人跟着受罪。”

夏夫人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来。良久,她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时辰还早,你可以再睡片刻,等那几个婆婆过来,就要折腾到天亮了。娘先去准备,你歇息吧。”

话音刚落,她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沉默了一会,夏晗雪才张开手活动了一下被母亲攥得生疼的手掌。

被禁足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午夜梦回,可那时照亮院子的都是柔和的月光。如今,到处都是刻意压低的吆喝声,整座宅院也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就算让她睡,她也无法入睡。

轻手轻脚的莲儿不知何时进到了屋里:“小姐,夏管家问是否还有什么要带走的物事?如果有的话要尽快装起来,不能再耽搁了。”

怔怔出神的夏晗雪回过神来,低声道:“没有。对了,有件事要你帮忙。”

莲儿见她情绪不高,很想像原来那样劝慰一番。可是,小姐心中的结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于是,无计可施的她只得走上前去等待吩咐。

这时,收起了情绪的夏晗雪毅然决然的从某个柜子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塞到了莲儿的手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破晓

同一时间,浦化镇。

堂屋昏黄的灯光下,萧靖仍在不知疲倦地批阅着稿子。平时无论工作多繁忙,他都不曾熬到这个时辰,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端着茶壶的董小雅缓步进屋,为他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续上了茶水。

凝眸思索的萧靖只是向她点了点头,便又一次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稿件中,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董小雅站在原地挣扎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天亮后公子还有大事要做,不妨先睡下吧,莫要到时因为精力不济出了岔子。”

听到小雅说话,萧靖才放下了笔。很是疲惫的他仰靠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脚,苦笑道:“我倒想睡,可这事干系太大,又怎能睡得着?”

董小雅摇头道:“就算公子睡不着,也不必在深夜处理公务,哪怕只是躺下歇着也是好的。”

萧靖叹道:“还不是我欠账太多?若前几天花些工夫,也不会堆上这么多东西。天亮后我这一去指不定能不能回来呢,总要把之后的事安排好……”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继续往下说。

与后世那些内心戏很多的美女不同,小雅为人柔和坦荡,和她聊天不会有什么压力,很是放松。再说,萧靖不在时是她代理总编辑,在这报社里她绝对是萧大社长的心腹,所以萧靖在她面前也有点习惯成自然的藏不住话。

知道他心意已决的董小雅黯然道:“公子也不必太过忧虑了。你吉人天相,定能救得夏小姐的。”

目光望着外面的萧靖悄悄瞥了小雅一眼。

骤逢大变的她从富家小姐变成流浪女又流落至此,心智之坚定已远超那些生活在温室中的大家闺秀。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许多事的缘故,这妮子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所以就算遇到难题,她在人前也很少表露出什么消极的情绪。

可此刻的她呢?

秀气的黛眉紧紧凝在一处,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忧虑,一排贝齿轻咬着唇……她本就生得楚楚可怜,这样的神态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恐怕将此情此景说成“西子捧心”也不为过。

萧靖忽然开怀笑道:“我看忧虑的人是小雅才对。人世间岂有不冒险就能获得高收益的道理?雪儿是夏家的女儿,我一介布衣,若是连奋力一搏的决心都没有,又怎能抱得美人归?”

他起身直视着董小雅,温言道:“今日戌时前后应该就能分出胜负了。中间怕是会有些波折,不过如果我所料不错,我和雪儿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小雅愿留下,我非常感激,可到后面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这样,过了午时你便去寻小远吧?若我有什么事不能再掌管报社了,你就按邵宁的安排行事,将来至少吃穿不愁。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董小雅轻轻摇了摇头。她鼓足勇气迈出一步拉进了两人的距离,才道:“奴家自落脚于此,便已将自己当做萧家的人了。”

萧靖一愣。“萧家的人”这四个字有很丰富的意味,到底姑娘说的是其中哪个意思,他心里也没数。

再看小雅,这妮子面色微红地垂下了头,续道:“若真有危险,奴家确实帮不上忙。可若一切顺利,今天便是公子与夏小姐喜结连理的好日子。如此重要的一天,公子的身边总不能一个家人都没有吧?总不能连个见证人都没有吧?”

本来想好了无数种说辞的萧靖不得不放弃了劝说小雅的努力。

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让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女子改变主意,那又何必多费唇舌?

董小雅走后不久,堂屋的门又缓缓打开了。萧靖望着西厢昏黄的灯光呆立良久,才咬牙回到了书桌旁……

邵府。

一向以没心没肺著称的邵宁也失眠了。辗转反侧很久后,他终于点灯起床,又一次打开了萧靖留给他的那封厚厚的书信。

这是第三遍阅读了,可邵宁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混账玩意!”

萧靖在信中为他和报社的其他人留下了脱身之策,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实在太丧了,整篇文字情真意切得像是遗书一样,个别地方看得他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么想死就去死吧,老子才不管你了!”

心中无比烦闷的邵宁几乎是跳到了床上。与他一样忧心忡忡的苏玉弦好言劝慰了几句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个孩子一样的丈夫在那里生着闷气不停“翻大饼”。

这一宿邵宁最多睡了一个时辰。外面的天空刚有一点点亮色,他便飞速起床穿戴整齐,又像做贼一样东张西望地离开了房间。

小心翼翼地走到偏门附近,他不禁面露喜色:看门的是熟人嘛!

他晃着四方步走向了那人。刚想用咳嗽来示意“本公子来了”,一旁就有人抢先咳嗽了一声。

本来自信满满的邵宁顿时大惊失色,讪讪地喊道:“爹。”

面无表情的邵员外淡淡地道:“这一大清早的,你要干什么去?平日可不见你走得这般早。”

邵宁笑道:“孩儿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一日之计在于晨嘛,我想出去活动活动身子骨。”

虽然当年他和邵员外险些为了苏玉弦的事翻脸,但那是特殊情况。一般来说,邵大公子还是挺怕他爹的。

邵员外哼道:“既如此,就改天再去吧?老夫看这天色不太好,今日怕是有一场疾风骤雨。你小子从来不知轻重,若淋成了落汤鸡可没人来管你。”

邵宁的脸色变了变,强笑道:“爹也太小看人了。不过是去去就回罢了,又怎会淋上雨水?难得我有这心思,爹你还是不要阻拦了吧。”

说罢,他快步绕开了邵员外。就在他以为得逞的时候,旁边忽然闪出四、五个手持棍棒的下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邵宁身后传来了邵员外冷冰冰的声音:“你们几个就在各处盯着。若少爷踏出家门一步,你们也不必再留在邵家了。若到万不得已时,就算打断他一条腿也有功无过……明白了么?”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定

葛大人??准确地说是曾经的送婚使葛大人,从自家门缝中抽出了一份镜报。

他慢悠悠地踱回屋里,心中还在纳闷:家里不曾订过报纸,这是谁给送来的?

大概半年前,镜报的大规模订阅开始了。订报纸不仅能享受优惠价,每天清晨还会有一群少年把报纸准时送到你的府上。葛大人也是不久前才发现许多街坊邻居的家门旁都多了一个方形的小木箱,一问才知道那叫报箱,就是每天收报纸用的。

对镜报,葛大人的感情十分复杂。

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虽然他有时也会捧着份报纸悠哉悠哉地阅读,可他心中还是有点看不起报纸这东西。

那是什么玩意?不过是一群没读过几天圣贤书的人鼓捣出来的嘛!随便看看就算了,何必认真呢?

因此,直到今天他都没有订报。

话又说回来,在狱中被关了一个多月的他能被放回家,还是托了媒体的福。若不是包括镜报在内的各路报纸将一行人在北胡发生的事从民间的传言变成靠谱的新闻,想找人背锅、整天喊打喊杀的人们又怎会放过他这个没啥背景的小官僚?

民意汹汹,即便是朝中的一些势力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虽然人回来了,官职却暂时没有了。不管怎么说和亲就是失败了,说功劳苦劳什么的都没用,他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

获得平反后,先是心有不忍的同僚们给他凑了些钱,后来更是有个神秘人登门拜访,不仅送来了相当于他十年俸禄的金银珠宝,还奉上了一处庄子的地契。

葛大人是聪明人,一下就想到来者是夏家的人,心中对夏鸿瀚自然充满了感激。收获颇丰的他这才慢慢解开心结,开始享受富家翁的悠闲生活。

虽然同僚说让他耐心等待复起的机会,可他早已没兴趣了。

展开报纸看了看,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版面一样多,板块设置也没什么变化,新闻还是那些类型??既然如此,为啥要到处送报纸,钱多了烧得么?

刚才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家家户户几乎都得到了免费的报纸。如果整个京城都照此办理,那么报社的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满心狐疑的葛大人耐心翻看了一遍,终于在头版发现了蹊跷。

有一则关于亲事的告示看起来怪怪的。寻常人家若想把喜事广而告之,都是提前几个月就要登在报纸上。古代消息传播的速度很慢,只有这样亲朋故旧们才有机会得到消息来凑个热闹。

哪里有成亲当日才登告示的?就算登,也应该是贺词吧?

待看清了报纸上写的名字,葛大人浑身一哆嗦。原来是她!

这两家结亲的事,前段时间不是在报纸上登过么?怎么又来了?

沉吟片刻,他心中忽然一闪念。这稍纵即逝的念头有些接近真相了,可他还有个别地方没想通。

就在此时,有个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进了屋,开口便道:“爹,我要出去一趟,今天的午饭在外面吃,您和娘不用等我了。”

葛大人闻言把脸一沉:“你这孩子,拿爹的话当耳旁风么?你都这年纪了,要功名没功名、要本事没本事,将来怎么办?”

年轻人搔了搔头,嘀咕道:“要功名有什么用?难道和爹一样当个小官四处遭人白眼,关键时刻还要被派去送死么?”

耳力还不错的葛大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刚要发作,葛少爷就抢先道:“爹,您放心好了,我午后就回,绝不在外面多待一刻。嘿,许坚强??徐继仁那狗贼居然真敢强娶夏家小姐,应验了《明珠泪》里的事!徐家我得罪不起,可这种事不能放着不管,我去沿路喝个倒彩什么的总可以吧!”

话音刚落,这小子就一溜烟地跑掉了,只留下了目瞪口呆的葛大人。

原来如此!

自重身份的葛大人才不会去看什么《明珠泪》。此刻从儿子嘴里听到这些,他才把散落的片段串到了一条线上。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动作之敏捷丝毫不输给二十岁的年轻人。

徐家。

收拾停当的徐继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还有两刻左右,他就要去夏家接新娘了。

有个亲随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徐继仁把双眼睁开了一条缝,冷笑道:“狗急跳墙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告诉下面的人,该怎样就怎样,姓萧的翻不了天去!”

那人领命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徐继仁脸上写满了不屑。他早就知道报社搞了个话剧,可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群像蝼蚁一样讨生活的百姓罢了,谁会傻到和他堂堂伯爷过不去?

过了今日,他便是夏晗雪的丈夫了。那可是位名动京城的佳人,就算他早已阅遍美色,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也难免对新娘有所期待。

不知那端庄高雅又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亲近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想着想着,心痒难瘙的徐继仁都有了提前出发的念头。就算现在萧靖愿意服软,他都得琢磨下是不是等圆了房再把人放走。

夏家。

秦子芊握着整装待发的夏晗雪的手,久久未发一语。小姐妹平日里可以说个没完没了,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却只能无语凝噎了。

最后,还是夏晗雪先打破了沉默:“表姐,你放心吧,人家不会有事的。”

秦子芊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死妮子,当我不知道么?你要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走了,过会儿肯定没什么好事,徐家不被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夏晗雪吐了下小香舌:“我都要嫁出去了,你还要凶我呀?算了,反正以后也能经常见面的,到时候有夫君在,就不怕你欺负我了。”

秦子芊愣住了。过了半晌,怅然若失的她才压低声音道:“你是说萧靖会来救你?你怎么知道的,他送消息给你了?”

夏晗雪摇了摇头,继而嫣然一笑:“萧郎他一定会来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竖子

从他家到夏府的路并不长,平日里坐着车慢悠悠的有个差不多一顿饭的时间也就到了。可是,今天他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能从“望山跑死马”的距离看到夏府的宅子,速度上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

没办法,谁让他被看热闹的人群重重围困了呢!

无数百姓站在路边,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人群覆盖了各个年龄段,从七旬老叟到三岁稚童应有尽有,恐怕也只有元宵佳节才能闹出这阵仗了。

他们都是来围观广灵县主出嫁的。

夏晗雪一介弱质女流,为了大瑞的和平、为了百姓的安宁不惜远赴北胡苦寒之地,不仅要遭人折辱,还冒着九死一生的巨大风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这样坚毅勇敢的好姑娘,百姓早就忘了她平日里是高高再上、不可直视的夏家小姐,也忘记了什么劳什子“县主”,他们只记得这妮子曾为了大家而奋不顾身,这就够了。

从夏晗雪回京万人空巷迎接的事,也能看出她的人望。

所以,人们看着徐继仁的眼神很是不善。如果不是如临大敌的差人们不停为徐继仁拦住人潮,他估计明天早上都走不到夏府。

徐家的那点烂事人尽皆知,连京城的小朋友都能口沫横飞地讲出他的劣迹。如果不是有官府的人在,此刻肯定已经有很多热血青年冲上去和徐家接亲队伍发生冲突了。

就算如此,小的摩擦也不少。比如,时不时就有人吹下口哨、喝个倒彩;还有人趁人不备喊上一声“禽兽”、“败类”,当徐家和官府的人想找到此人算账时,看到的却只有一大片同样面带怒色的脑袋。

出门前,徐继仁的心态还不错。这年头新郎不一定非要去接亲,坐在家中等着新娘送到也是可选项,这做法并不违礼。

可是,他偏偏骑上了高头大马,在一干家奴的簇拥下带着堪称豪华的吹奏阵容出门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就是出去装B的,也没考虑过什么高调不高调的问题。

到了后来,他本就不多的耐心渐渐丧失殆尽,以至于当一个百姓被人一挤、踉踉跄跄地扑到了他的队伍里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扬起了马鞭。

“伯爷,不可啊!”距离最近的亲随连忙拉住了他,低声道:“路上的刁民何止万人,万一您一鞭子下去激起了民愤,生出了民变……我等死不足惜,可到时就算属下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护得伯爷周全。”

徐继仁的脸由青变紫,又由紫变绿了。

他堂堂的忠显伯,对街上的百姓从来都是呼来喝去,对方挡路抽打上一马鞭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事。就在去年,还有位侯爷当街驰马撞倒路人,一怒之下把那个已经被撞残疾的可怜人打掉了多半条命,最后在官府的调解下不也是只赔了几百两银子么?

谁知如今……

都快把嘴唇咬破的徐继仁愣了许久,才放下了高高举着马鞭的手。

刚刚还被吓得浑身战栗的倒霉鬼终于抬起了头。鼓起勇气瞟了瞟徐继仁,他眼中的畏惧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屑、鄙夷,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仇视。

“你!”

就在气不过的徐继仁忍不住想动手前,那人快步钻出了迎亲的队伍,转瞬间就消失在人群中。

“竖子!”

恶狠狠地丢下一句粗话,徐继仁咬着牙选择策马前行。

他是作威作福惯了,可是谁想激出民变?这可是天子脚下,万一发生什么震动宫内的大事,他这个忠显伯就算没责任也要被扒一层皮下来。万一激愤的人群给他来个“踩踏致死”,那他哭都没地方哭去,因为朝廷八成会想着“法不责众”,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京城里的伯爷多如狗,到时候他也就等得到一个象征性的哀悼,亏大了!

适才他还敢好整以暇地和满怀愤恨的人们招手致意,现在?他悄悄低下了高傲的头,因为他真的从百姓眼中看出了一点“食其肉、寝其皮”的意思。

在官差和家奴的保护下,徐继仁一行终于赶到了夏府。此刻已近午时,接亲能来得这么晚的,忠显伯绝对是大瑞历史上独一份了。

在夏家宅子附近围观的人少了很多,可远处围观的那帮人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徐继仁不知道的是,在某个偏僻的角落,有数道目光一直紧盯着他的动向,犹如蓄势待发的猛虎。

婚礼的礼仪极为复杂,偏偏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半点都马虎不得。于是,闲极无聊的吃瓜群众们又开始聊天了: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前俺就听说过广灵县主的婚讯,没想到还真的是要嫁给这王八蛋啊?老天啊,你怎么就不开开眼呢?”

“就是,好白菜都让猪拱了!那徐继仁不是一直流连于风月场么,就让他寻花问柳地过了一辈子好了,干嘛要来糟蹋广灵县主?哎,红颜薄命,县主嫁过去可要吃苦了,一个弄不好性命都……”

“之前我还道那《明珠泪》是演着玩的,没想到我也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对了,你听说过没?之前传过的,广灵县主和镜报的萧社长是相好?”

“要真是那样倒好了。县主和萧社长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可惜了,卖报纸的又怎么抢得过人家一个伯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众人的音量都不大,可一大片嗡嗡声还是让听不见什么的徐继仁很是不爽,于是他恶狠狠地往声音的方向瞪了一眼。

又折腾了许久,披着红盖头的夏晗雪才在搀扶下坐上了轿子,队伍又开始缓缓移动了。

因为不能走回头路,所以徐继仁的队伍换了一条路线。不出意料的,无数人涌向了那条路,宽阔的街道再一次被挤得水泄不通。

徐继仁心中的高傲又死灰复燃了。你们可以不满,但你们能决定什么?人我娶定了,下次若是哪个平头百姓有幸见到夏晗雪的真容,还不是要叫上一声“徐夫人”?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一声厉喝如晴天霹雳般炸响了:

“徐贼,留下雪儿!”

第三百二十五章 拼命

萧靖是来拼命的。

随他而来的六个人都蒙着面,只有他毫无顾忌的以真面目示人,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

要救的是他的女人,自问无愧于天地的他当然要堂堂正正地现身。再说,如果是一群来路不明的蒙面人动手抢人,现场的群众很可能误伤友军,总要让别人知道他才是正主。

听到这声怒喝,喧闹的人群很难得地沉默了两秒。短暂的安静过后,喧腾的声浪便直冲天际:

“我没听错吧?好像有人来抢亲了?”

“嘿,没想到《明珠泪》里的事还真的发生了!”

“咦,那人好像是……镜报的萧社长?都说他与广灵县主是相好,看来没错了。”

“你也太后知后觉了,《明珠泪》不就是镜报的人排演的么?”

“现在看来,郗庆就是萧靖,薛小雪就是萧社长口中的雪儿,县主的闺名应该带个雪字。哎,可怜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别唉声叹气的,有什么用?我等对戏台上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都十分期盼,现在一对要被生生拆开的爱侣近在眼前,难道还能无动于衷?是,咱们得罪不起徐继仁那畜生,可要是连一点点小忙都帮不上,那真是枉为男儿!”

人群的议论愈发激昂了。之前,他们将对夏晗雪的同情和怜惜化作了激愤;如今,当戏中的抢亲情节真的发生,他们又将激愤化为了力量,一种想要通过自己卑微的努力来改变现实的力量。

就像在戏台下挺身而出拦住“许家追兵”的人们一样。

一片混乱中,来抢亲的七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载着新娘的轿子。七人到处,所有百姓都默默地让出了道路,人潮的走向活像被摩西手杖一分为二的红海。

坐在马上的徐继仁不屑地望着远处金刚怒目的萧靖,冷笑连连。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明珠泪》演了些什么。尽管他不认为萧靖有能力扯起大旗闹出什么乱子,可小心起见,他还是加大了护卫的力度。

一个伯爷带着近二百人的队伍迎亲,在京城算是非常高调的。天子脚下的官贵们在这类问题上都非常谨慎,唯恐被人说上一句“逾制”惹来麻烦。一般来说,伯爵这个级别的贵人也就是带着百号人迎亲,徐继仁一下给翻了一倍。

他还不是为了多带点帮手,防备有人来抢?

区区七个人就想把新娘抢走?嘿,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于是,徐继仁摆出了看热闹的模样。

另一边,抢亲的人已经突入了徐家的队伍。七个人排成了锥形,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萧靖。

论武力值,他是七人中最低的。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最危险的位置。

徐家的人不断扑上前来。这些人都是平日和徐继仁厮混在一起的家人,其中不乏心黑手狠的厉害角色。可是,他们在萧靖面前居然走不了几招就被撂倒在地,变成了不堪一击的废柴。

这不是萧靖的功夫提高了,而是他那势若疯虎、根本就不要命的打法收到了成效。

有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迎面冲来,萧靖不闪也不避,任由那人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腹部。闷哼一声后,眉头紧锁的他暴喝着抬腿就踢,挥拳者惨叫着倒飞出了一丈多远,还砸倒了同伴。

一个机灵些的家奴挥舞着抢来的唢呐击中了萧靖的右臂。他的力气很大,照常理来说那胳膊就算没断,也绝对能让人疼得大声哀嚎。可是,萧靖就像没事人似的一拳抡在了对方太阳穴上,还在沾沾自喜的家奴哼都没哼一声就晕厥在地,一时半刻应该是起不来了。

想挡我?那就来吧!

以前,萧靖认为作为一个编辑就应该舞文弄墨、激扬文字,在文山书海中闯出一番名堂。一个文人整天喊打喊杀的,像什么样子?

所以自打穿越到大瑞,他一直谨守着本分,除了救小雅、教训轻侮雪儿的坏蛋以外,他就没跟人动过手。

去车舍里送亲前,他才临时抱佛脚的跟陆珊珊学了些拳脚刀功,但那也是为了保护雪儿。

直到此刻,热血沸腾的萧靖才意识到:我早就是在沙场上见过血的人了!

正因为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一身的血气才能支撑着他以“以伤换伤”的打法击倒无数对手。正因为经历过生死,他才能勇不可当地一马当先,狼入羊群般冲进愿意战斗却不想丢了小命的敌人中间。

喜欢的女孩就要被别人强娶回家了,若再不玩命,那还是男人么?

有了拼死也要守护的人,任何人都会变得无比强大。

徐继仁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真的没想到,这七个人居然只用了片刻功夫就接近了新娘的花轿!

“一群饭桶,快给我拦住!”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伯爷的气度,神情中透出了十足的狰狞:“来的只有七个人,你们都被打成这样,养你们何用!”

便是再不懂事的家奴也知道自家主人动了真火。严令之下,许多疼得在地上打滚的人都勉强站起身子,又一次扑向了萧靖等人。

徐家的人毕竟占着人数优势。在他们的齐心阻拦下,抢亲队伍前进的势头缓了下来。

萧靖的压力陡然增大了。无论意志多么坚定,他也是个普通人;之前的打斗已让他遍体鳞伤,待到对方一加码,他立刻就陷入了苦战。

就在这时,有个蒙面人贴到了他的身边。无论徐家涌来多少人,他都能用一招打发掉,而且被他击倒的人马上就会失去战斗力,绝无例外。

家奴们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再次一落千丈。这人是阴曹地府来的杀神么?

如果说萧靖让人畏惧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那么他就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哪怕蒙住了脸,那双写满杀意的眼睛也会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一些胆子小的甚至还没接近他就已腰酸腿软、浑身无力了。

另外五个蒙面人虽比他差些,但浑身上下散发的杀气也足以让人胆寒。

天呢,萧靖从哪里请来了这么厉害的帮手!

第三百二十六章 抢亲

自小到大,徐继仁从未害怕过什么。哪怕是他爹,也拿无法无天的他没办法。

可是今天,他却怕得不行。抢亲的人慢慢接近,他呼喝家奴的声音已经从焦躁不安变成了声嘶力竭;如果不是双腿本能的死命夹住马身,浑身发软的他早就从马上掉下来了。

这群人都疯了么?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不自量力地对一位伯爷动手,抢夺他就要过门的新娘?

你们都是找死!

如此这般想着,徐继仁的脸上浮现出了有些扭曲的笑容。对,不过是几个贱民而已,谁敢拿我怎么样!

他那绷得笔直的身体放松了些。稍稍清了下嗓子,一句在他看来很有震慑力的话便送到了嘴边:“尔等……”

才说了两个字,一个硕大的身影就斜着飞了过来,连摔带滚地倒在了他的马前。

徐继仁的脸立刻就绿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的正是他最得力的护卫之一。这人不仅身高体壮还练得一手好功夫,平日里就算跟三、五个人动手也不会落了下风,怎么就这么“飞”过来了?

于是,徐继仁最后的自我暗示也失效了。茫然间,他的眼神正好对上了萧靖的眼睛。

文质彬彬的萧社长开启了狂暴模式。他的衣衫经过激烈的厮打已经不像样了,身上光是肉眼可见的伤口就有三、四处之多,嘴角还淌着血……可即便如此,他仍在披荆斩棘地奋力前冲,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除了个别生来就爱好勇斗狠的,多数徐家人都不太敢阻拦他了。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伯爷生气固然可怕,但那也比硬着头皮上去丢了小命强!

诚然,从力度来说那姓萧的肯定手下留情了,可问题是他招招都在往人身要害招呼啊!就算他确实不想伤人性命,但一个半吊子武者根本做不到收发自如,万一有个失手呢?谁要触那个霉头!

徐继仁不知道萧靖的武艺是陆珊珊教的,而陆姑娘的功夫本就是战场上来的没什么花架子、一出手就要废人或杀人的路数。

他只知道人家对自己有冲天的恨意,下起手来又颇为狠辣。如果再不想办法,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一片喧哗中,徐继仁动了。他急火火地要下马,谁知才下到一半,软了半天的身子就是一瘫,整个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很想骑马跑掉,可惜周围一片人山人海,想纵马踏去都不可能。

见他笨拙地坠马,附近的百姓都愣住了。少顷,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这一笑之后,周围的笑声开始变得此起彼伏,围观的人也不再忌惮什么伯爷,一双双写满嘲讽意味的眼睛就这么直白地望向了徐继仁。

徐继仁心中恼恨已极,可他知道这不是发火的时候。于是,他咬着牙低下头,再不去理会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径直冲向了人群最薄弱的所在。

虽然十分落魄,但他毕竟是个伯爷。看热闹的人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让出一条路来。

不过,大家都很讨厌这家伙,自然不会让他好过。有人悄悄伸出了小腿,绊了徐继仁一个趔趄;还有人趁官差不备把烂菜叶子丢向了徐继仁,没过多久,拔足狂奔的忠显伯身后就多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而送亲队伍那边,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徐家人打着打着发现伯爷跑了,顿时便作鸟兽散,只留下了昏倒和无力动弹的同伴。

一旁在维持秩序的差人早就看傻了。他们有心上前责问甚至拿人,可很明显,这七个人不是好惹的。

萧靖笑了。

他笑得极是畅快,仿佛要用笑声把过去几个月来的积郁一扫而空。

笑着笑着,他的身子忽然晃了晃。一旁的同伴想上来搀扶,他却摆手示意没问题,又大步走向了花轿。

掀开轿帘的一刻,萧靖又笑了,这次是幸福的笑。

他向前伸出了手。早已掀开盖头等候多时的夏晗雪甜甜一笑,傍着他的手臂走出了轿子。

男人身上的伤痕让她心如刀绞。一些晶莹的东西在她的眼中滚动着,可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如果可以,她想马上投入萧郎的怀抱,柔声细语地倾诉满腔的相思,再用刻骨的温柔抚平他一身的伤痛。

可惜,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人还身处险境。她能做的,只有把最美的笑容送给这个经过了“浴血奋战”才来到她面前的男人。

夏晗雪知道,从此时此刻起,再没有人能把她和萧郎拆开。既然来日方长,那么很多话都可以留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悄悄说,又何必急在一时?

而在萧靖看来,这就足够了。他想要守护的,不就是这张明媚的笑脸么?

两人并肩站在了街道的中央,向身边的所有人报以微笑。

萧靖英武俊朗,夏晗雪娇美无俦。围观群众反应了片刻,才爆发出了声振屋瓦的欢呼。

与此同时,人们对徐继仁的鄙视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就算他不是人们心中期待的主角,也不能如此没用吧?若他敢在抢亲的人到来时稍加抵抗,那至少也算是个男人,毕竟要被抢的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可他呢?不仅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还屁滚尿流地跑了。想当初,他的爷爷可是舍身为先皇挡住了凶残的北胡士兵,才为徐家赢得了这一场富贵。相比之下,如今的徐继仁简直是个色厉内荏的窝囊废!

萧靖紧紧握着夏晗雪的柔荑,用心感受着从滑腻的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待欢呼声转小,他忽然朗声道:“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在下萧靖,今日迎娶夏家小姐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罢,他不再理会激动的人群,牵着夏晗雪跑向了不远处的某个巷子。而和他同来的一个蒙面人也没闲着,捎带手地拽上了还在抹眼泪的莲儿。

群架都打了,大队的官差和巡丁转瞬即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如果官府把这次抢亲当成治安事件还好些,万一有人给萧靖扣上一顶“反贼”的帽子,再兴师动众地关了城门,那一行人可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在这个年代,光天化日下蒙面是很严重的问题。就算你啥都没干,官府也会把你当成盗贼。所以,即便抢亲过程没造成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伤亡,萧靖也不敢往乐观的方面去考虑。

如此说来,刚才的爱情宣示都显得太奢侈了,可他必须这样做。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夏晗雪的男人!

一旦完成了任务,他要做的事只剩下了一件:逃走!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夫唱妇随

萧靖的决定是正确的。

众人还没走出多远,便有大队的官差和巡丁接报赶了过来。说起来,京城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小蟊贼或许偶尔有之,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会跑到这里来当街斗殴、拼杀,所以他们早就忘记上次这般兴师动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见同伴来了,之前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差精神一振。人多了底气自然也足了,这些人也动了追上抢亲者再拦住他们的心思。

可惜,事与愿违。满街的围观者都还在,路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更别说冲过去拿人了。

人到中年的老刘心情很不好。

维持秩序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若不是今日被指派着来现场盯着,他才不愿跟一群人挤来挤去的呢。

如今忠显伯跑了,抢亲的人也拔腿就跑,事情算是大条了。若他勤快些追上去,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将来追究起责任来也有点说辞。

可是,他闪转腾挪了半天才追出了小半条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靖等人越跑越远。

于是,早已失去耐心的老刘用力吼道:“官差办案,闲杂人等快快散了!”

这句话产生了效力,围观者们开始移动了。可是,老刘却觉得有蹊跷:与其说这群百姓是在各回各家,倒不如说他们想把现场弄得更乱!反正他是夹在杂七杂八的人流中,比刚才更加寸步难行了。

哪里都不缺爱看热闹的人,但以往闲人们看到官差来了马上就会作鸟兽散,而现在这帮人走得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倒像是意犹未尽似的!

有帮手冲到了身边,老刘的底气又壮了不少。在第N次被人阻住去路后,他不由得怒气冲天地道:“尔等当真胆大包天!再有阻挡者,都是贼人的同谋,一概锁拿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人群中马上有人惊呼出声,原本至少在表面上还算有秩序的散场一下就进入了狼奔豕突的节奏。

虽然道路仍然被阻住,可老刘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暗爽的,这至少说明百姓还对他心存畏惧嘛。

可惜,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身后不知何时扑出一个人来,愣是撞着他的腰眼把他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这场景在别人看来或许基情四射,可摔得七荤八素的老刘就苦不堪言了。两眼直冒金星的他拼劲全力才推开那人,又满是怨念地喝道:“大胆,竟敢袭击官差!我就先锁拿了你这贼人!”

撞倒他的年轻人吓得脸色发白,双手乱摆道:“官爷,这可不怪小人啊,小人只是被人撞了一下,才不小心碰着了您的身子,绝非有意的,官爷明鉴……”

正在气头上的老刘哪里会听他解释,铁锁一抖就要往那人的头上套。谁知就在这时,有个慌不择路的身影像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过来,还没等老刘看清他的长相,他就把老刘撞了个屁蹲。

旁边那些官差的处境也没好多少,在这混乱的局面下不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就算不错,谁还能腾出手来拿人?

屁股差点摔成四瓣的老刘没打算放过从后面“偷袭”自己的人,可等他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那年轻人早就不知所踪了。

恼怒之余,他不禁感叹自己命大:这地界到处都是腿,万一有一股人潮不长眼地窜过来……踩踏什么的,可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找了个高处看了看抢亲的队伍跑走的方向,早就连个鬼影都没了。瞟了眼下面依旧混乱的场面,老刘决定:老子就站在这里,不下去了!

城外。

京城的城门非同小可,如果没有敌袭、内乱或是盗匪公然杀人越货之类的重大变故,轻易是不会在白天关闭的。

可是,就在萧靖等人堪堪出了城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城门轰然关上了。

饶是早就准备了接应,萧靖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再晚一点点,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哈哈哈,痛快!”

一行人才走到一处偏僻的所在,队伍中一个粗豪的汉子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汉子的脸也绷不住了:“老子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跟京城里闹上一场。嘿,将来老得动不了了,也能跟老兄弟们吹吹牛啊!”

相比他俩的眉飞色舞,一旁年轻些的男人显得有点提不起兴致:“就那几个恶奴,有什么打头啊?俺身子还没热乎呢,居然就打完了!萧大哥还让人留着手说尽量不伤人……哎,不过瘾。”

听这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曹驰这个战争贩子。

萧靖翻了翻白眼。对“小赵云”曹驰这种在北胡勇士的包围中都能一人一枪杀进杀出的猛人来说,百来个只会欺负百姓的豪奴确实不够看,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他曾想过只带曹驰一个人,毕竟这小子武力值足够,而且很快就要北上漳曲关了。只要不被人看到脸,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

萧靖早就下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果后续发展不利,他和雪儿会同生共死,到时曹驰的身份就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再过几年,谁还会记得抢亲的事啊?

可这大嘴巴的破孩子偏偏把事情说给了和他一起从草原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弟兄们。于是,一群人就这么不依不饶地跑来助拳了。

回头看了眼只能看到轮廓的城门,萧靖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此行凶险万分。若非几位鼎力相助,萧某岂能将雪儿救回来?”

说罢,他便一揖到地。穿越到大瑞后帮助过他的人很多,可只有这几个人豁出了性命,在决定帮忙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大家曾一路同行,都知道彼此的脾气,所以几个人也就受了萧靖的礼。待他礼毕,有个留了络腮胡子的汉子望着随萧靖款款行礼的夏晗雪,呵呵笑道:“看看,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伉俪情深!嘿,县主还没拜天地呢,就夫唱妇随了呀?”

夏晗雪俏脸红透,道:“吴叔就爱取笑雪儿。”

说着,她略带羞涩却又极其坚定的目光望向了萧靖,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感觉整个胸腔都在燃烧的萧靖轻轻牵起了雪儿的手,微笑道:“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了,反正我们今日就要成亲!”

第三百二十八章 答案

成亲。

这个词本应充满喜气,可此刻经由萧靖的嘴说出来,却莫名地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是的,它是天下深陷爱河的年轻人都无比向往的词语。喜结良缘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能和所爱之人生活在一起,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遗憾的是,虽然萧靖笑得极是幸福,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那敢情好。”一个汉子挤眉弄眼地道:“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以为完事就这么散了,原来萧兄弟选的成亲的日子就是今天啊?”

说着,他露出了“男人都懂”的了然表情,若有所思地道:“嗯,这主意是极好的,早点把该办的办好,省得夜长梦多。再说,县主确实是天香国色,你是急了点,但大家也能理解……”

萧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一旁有人无力地捂住了脸,夏晗雪更是羞得只能低头望着地面了。

这些武人都是粗人,平日说话嘴就没有把边的,聚在一起时更是啥话题都能聊。这会他们没把萧靖和夏晗雪当外人,所以一不留神就说得远了些。

幸好,他马上就转回了正题:“既然成亲就在今天,咱也别去酒楼了,就去萧兄弟那里讨杯喜酒喝吧……哎呦!”

话还没说完,一只粗壮的大手就拍在了他肩上。那人的力气不小,正口沫横飞的汉子一下就变了脸色。

“人家小两口好久没见了,有很多话要说。你去干什么,讨人嫌么?”留络腮胡子的吴叔哈哈大笑道:“你要是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就算了,你是么?看萧兄弟的意思,今天的婚事根本就不会大办,咱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萧靖会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吴叔又道:“等贤伉俪忙完这阵,自然会大操大办地办婚事。萧兄弟的手段你也见过,到时肯定闹得天下皆知,你还怕堂堂的镜报萧社长和广灵县主会赖掉一杯水酒么?”

之前说话的人憨笑两声,不言语了。

萧靖看了眼天色,拱手笑道:“各位,就此别过吧。这份恩情萧某必将铭记一生,他日若相逢,咱们再把酒言欢就是。”

吴叔摆了下手,神色黯然:“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整天文绉绉的,跟那些穷酸秀才差不多。说实话,你的脾气跟我这等人可不对路。要不是你我一起上过战场……哎。”

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咱们这也不是什么恩德,你不必时时刻刻都挂在嘴上。若是不知道此事便罢了,既然知道了,谁又能无动于衷?在草原上战死的弟兄,不都期盼县主能好好活下去么?

如果我们袖手旁观,让县主落到了徐继仁那腌臜货的手上,任他糟蹋、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见贺大哥和先走一步的弟兄们?”

几个铁铮铮的男儿都红了眼睛,有人还伸手擦了擦眼角。

深吸了几口气,吴叔又吹胡子瞪眼睛地道:“老子是要完成贺大哥他们的遗愿,是要保护县主。你小子不过是附带的,又何必谢来谢去?”

周围的人都笑了。吴叔这话明显口不对心,萧靖曾在车舍里的营地中绑回陆冲,又曾在草原上手刃北胡追兵,适才抢人时还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地冲在头里,他在这些没读过什么书却很重情义的人眼中绝对算是条汉子,谁会如此轻视他?

话说到这里,就算是言尽了。知道终须一别的吴叔深深地看了看萧靖和夏晗雪,就带着众人到林子里换了套衣服,之后便坦然作别、勾肩搭背地喝酒去了。

只有曹驰留下了,不放心的他说要送到浦化镇再折返。当然,也不排除他所谓的“不放心”动机不纯。

“曹驰果然对莲儿有意。”向后望去的夏晗雪回过头来,叹道:“只是莲儿她……哎。”

萧靖虽然没回头,可也能想到那小子正在大献殷勤,而莲儿则礼貌周至却别无他意地应付着。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打仗杀敌曹驰是一把好手,可论起谈情说爱,他就没什么天分了……”

眼中柔波流动的夏晗雪敏锐地捕捉到了爱郎话语中的一点漏洞。正要揶揄一番,却见萧靖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苍白无比,一丝血沫也不太受控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萧郎,你……”

本就站得不远夏晗雪搀住了摇摇晃晃的萧靖,而男人则摇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让她不必过于担心。

城中的打斗虽然没让他受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可伤筋动骨总是免不了的。之前,与雪儿重逢的巨大喜悦冲淡了痛感,可在快要走到浦化镇的时候,一身的伤痛终于发作了。

萧靖在草原上受的致命伤将养了几个月后已见好,可要彻底养好至少需要一年。让人失了元气的旧伤尚未痊愈就又添新伤,身体的反应自然极其强烈。

“没事的,我还好。”满头大汗的萧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是可惜了今天的良辰美景。我这模样,怕是没法洞房了。”

夏晗雪还道他要说什么,谁知他讲出这么一句漫无边际的话来。羞不可抑的雪儿不能放开他跑掉,只好顿足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胡说八道,莫非萧郎你是装来吓人家的?”

看到女孩的眼眶里已有泪水在打转,即便萧靖认为夫妇敦伦不是什么胡说八道,也不敢再乱开玩笑了。他轻轻拍了拍夏晗雪的手背,柔声道:“等你我都老了,若还能和你这样同行就好了。”

夏晗雪的嘴角微微有了些笑意。不过,她很快又撇着嘴嗔道:“只怕到时你身边就有年轻貌美的佳人啦。”

闻言,萧靖轻笑道:“雪儿,你还记得在回京城的路上我问你的问题么?”

这答非所问的话让夏晗雪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萧郎说的是什么,继而轻轻颔首。

萧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我再问同样的事,你的答案还和原来一样吗?”

夏晗雪明显有点踌躇。轻咬着唇思量了片刻,她终于还是缓慢而坚定的“嗯”了一声。

第三百二十九章 贺喜

“如果世上再没有夏晗雪与萧靖……你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么?”

这是从草原南归时,萧靖曾问起的话。彼时,夏晗雪说她也想隐居世外,可世上还有很多需要镜报帮助的人;同时,报社的同事都像亲人一样,她不忍离大家而去。

而这也正是萧靖的心思。

且不说肩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一走,就辜负了小雅、邵宁等一干死心塌地的部下,重情义的他又怎么忍心?

夏晗雪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萧靖又何尝不想名正言顺的和雪儿生活在阳光下?作为男人、作为丈夫,他有义务给父母双全的妻子一个完整的家,在外面颠沛流离地隐居其实是最后的选择。

所以,就算他早就安排好了走水路南下的行程,到这会儿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便不再提及了。

眼看着到了浦化镇,曹驰恋恋不舍地回去找那群战友了。夏晗雪好说歹说才让莲儿去了小远所在的地方,偌大的世界里终于只剩下了她和萧靖。

两人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斑驳的树影洒在身上,牵着雪儿的萧靖心中一片空明。微风拂过,他在恍惚间居然又有了些前世和女友在校园牵手漫步时的感觉。

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两世为人,他的心早已磨砺得十分坚韧,对死亡也看得很淡。可是,在这事涉生死的紧要关头,他还是多了些对生的依恋。

毕竟,萧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仿佛知道爱郎的心思,夏晗雪也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

萧靖当然清楚那个说话张嘴就来的汉子不是想去喝喜酒,而是想和被保护的对象同生共死。不过,吴叔才是对的:这是只属于一对新人的时刻,旁人在场只会让人徒增愧疚。既然如此,还不如由着年轻人去折腾。

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小雅候在门前。见萧靖回返,她快步迎上前来,微笑道:“公子,雪儿姐。”

“小雅还在”这事让夏晗雪有点惊讶,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三人一同步入了堂屋。

“这间便是公子的婚房,里面已经布置好了。”

董小雅轻轻推开了编辑办公室的门,眼前的景象让人心生错觉: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长长的办公桌已被移走,平日里堆积如山的稿件和笔墨文具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喜庆的红烛,是铺着红被褥的婚床,是一座崭新的、放着铜镜和胭脂水粉的梳妆台。

才区区一个上午,一切就已准备得如此周到体贴!

惊讶之余,萧靖叹道:“小雅,你有心了。”

董小雅只是微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如何周到都不过分。公子若有事,唤奴家一声就好。”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推门的吱呀声,应该是有人来了。

萧靖脸色一变。他一马当选冲到了院子里,却在看到来人后呆呆怔住了。

笑吟吟的秦子芊一合纸扇,不无调侃地道:“怎么,才几个月没见面,萧大社长已经不认得我了?”

满头黑线的萧靖还没来得及答话,夏晗雪便快步迎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讶然道:“表姐,你怎么来啦?”

秦子芊嗔道:“这是什么话?我本就是报社的记者,有什么来不得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偏偏嫁的是这个忘性大、才娶了媳妇就忘了同事的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个娘家人若是不到,将来你指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夹枪带棒的话,萧靖在陆珊珊那里听得多了,每句都比这有力度,但他完全不以为意。不过,秦子芊说出来的就不一样了,他和秦姑娘毕竟曾有过一段暧昧,若不是后来紧张的形势一步步的将他和夏晗雪串在了一起,此刻来贺喜的没准就是雪儿了。

萧靖问心有愧,所以面对秦子芊的时候才会尴尬……虽然他知道嘴硬心软的秦姑娘只会祝福,就算心中酸楚也绝不会因此怪罪谁,可他还是十分过意不去。

“萧郎才不是那样呢。”笑靥如花的夏晗雪撒娇似的晃了晃秦子芊,又望着萧靖道:“他的记性可好了,该记得的事一件都忘不了的。”

稍稍顿了顿,她又忽闪着大眼睛意味深长地道:“表姐在这里也是很重要的人,他忘记谁也不敢忘了你呀?”

这回轮到秦子芊尴尬了。她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一声,才道:“都说女生外向,我今天算是见识了。罢了,我是来喝喜酒的,才不和你这妮子斗嘴了。”

夏晗雪嬉笑着凑得离表姐更近了一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悄悄话。秦子芊听罢抛给她一个白眼,丢下她自顾自地进了堂屋。

萧靖刚想问问雪儿和秦姑娘说了什么,外面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结果,还是白紧张。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邵宁,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小坛子酒。

“你小子这么不地道,我本是不想来的。”

他急匆匆冲进屋里咕咚咕咚地牛饮了几口水,才满脸不忿地道:“可是,老子办喜事的时候就你花样最多,我差点让你折腾死。今日不来,就错过了报仇的绝佳机会,所以本公子无论如何也要来砸个场子。”

虽然邵员外让家人严防死守地看住人,可邵宁是谁?那是混世魔王来着!到了中午,他瞅准了一个防御松懈的时机悄悄往外溜,虽然仍被人发现并拦阻,可哪个仆役敢真的动手打断自家公子的腿?一旦下手有了顾忌,他们就更不是邵宁这种街斗经验丰富的人的对手了。

“既然来了,和你喝上两口也无妨,反正你带来的一定是好酒。”萧靖笑道:“不过先说好了,你和子芊最多只能待一顿饭的工夫,过了时间我就要赶人了,明白么?”

虽然不乐意,邵宁还是应了,他也知道眼下的情况很不乐观。

“人够了,咱们开始吧。”

“开始啥?”

萧靖哈哈大笑道:“成亲嘛,还能干啥,当然是拜天地了!”

第三百三十章 来了!

堂屋的门敞开着。

屋子的中间摆着两张椅子,不过那上面空空如也。屋里没有点烛火,这让喜庆的气氛打了些折扣,好在下午的阳光照入了室内,里面倒也亮堂。

稍稍收拾了下妆容的夏晗雪再一次盖上了盖头。身旁,神色激动的萧靖早已换上了一身喜服,没有了半点风尘仆仆的模样,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新郎官。

“二拜高堂!”

邵宁表现得足够庄重了,可和他相熟的人都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点点不爽。适才他提议由他和秦子芊或董小雅坐上去当小夫妻的“高堂”,结果却招来了众人的白眼。

这小子很会抬辈分嘛!

向着那一对空椅子拜下的时候,萧靖的心中满是感慨。他和雪儿私下相处的时候,只要一谈及他那名义上不在人世、实际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雪儿就会面露憾色。在大家族中受到严格的传统教育并且耳濡目染了许多年的她是真的想当一个好儿媳,可夫家已经没有老人能让她侍奉了。

如果双亲在这里,萧靖相信她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父母也一定会像对自己女儿一样宠她、爱她。

可惜……

淡淡的惆怅在一闪念间划过了萧靖的心头。不过,他马上就释然了:今后能和这样一个好女孩生活在一起,在另一个时空的家人也可以放心了吧?

“夫妻对拜!”

萧靖转过身来。视线无法穿越盖头,可他知道蒙着面的新娘有多么娇美可人。

对拜,便是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对方。他曾无数次梦想过和夏小姐携手同行,美梦终于在这一刻成真。

两人拜下的瞬间,秦子芊扭过头擦了下眼角。

新娘是她的表妹,她当然发自内心的为雪儿感到高兴,可莫明的哀戚却阴魂不散地缠绕在心头,渐渐冲淡了满腔的喜悦之情。

“礼成!”

“好了,从此刻起,我和雪儿就结为夫妇了。”刚站直身子的萧靖抢在邵宁前面截住了话头:“你可千万别说什么‘送入洞房’之类的,老子连个帮手都没有,可不想让你闹洞房。恭喜的话留着改天再说吧,诸位快点回去,后面就没你们的事了。欠的这顿酒我萧靖一定会补上,放心吧。”

该来的差不多要来了,不能再让无关的人耽搁下去了!

被人抢白的邵宁撇着嘴想讽刺几句“重色轻友”之类的,可萧靖投来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很严厉,其中还写着几分焦急。无可奈何之下,他长叹着拍了下萧靖的肩,快步离开了院子。

秦子芊望着面前的一对璧人,嘴唇动了动。可是,她也只能在走之前留给表妹一个鼓励的眼神。

“公子、夫人。”董小雅笑道:“奴家先回房去了,若有使唤的地方,只管喊一声就是。”

萧靖刚想借这最后的机会劝小雅离开,没想到被人家姑娘有样学样,及时把他的话堵在了嘴里。

人生中第一次被唤作“夫人”,再次摘下了盖头的夏晗雪还有点不适应,粉面上飘过一片红云。稍微定了定神,她才温柔地微笑道:“小雅妹妹,你若真的不愿离开,夫君也不能赶你走。可你要答应我们,无论一会发生什么、闹出多大的动静,除非我们不在了,否则你一定不要出来……好吗?”

她的“不在”二字加了重音,想来有些不同寻常的意思。

董小雅略显犹豫,可看到萧靖也在点头,只得应道:“是,夫人。”

一声极轻的关门声后,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萧靖和夏晗雪。

萧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柔情满溢的双眼盯着雪儿的双眸,下一刻,就在新婚妻子水嫩的樱唇上印了一吻。

“刚才娘子叫我什么,我没听清楚呀。”已然抬起头的他促狭地笑着,一只手揽住了雪儿的纤腰。

明知他在调笑,夏晗雪还是含羞低眉、甜甜地唤道:“夫君。”

萧靖的手上加了把力气,柔声道:“娘子,雪儿……我们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夏晗雪温婉地应了声。萧靖回屋搬出了两把椅子,两人就这么坐在了堂屋的前面。

沉默中,夏晗雪缓缓靠在了男人的肩上。

萧靖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空灵,几乎就是在自言自语:

“能有今天,我很知足。在报社分个胜负再好也没有了,在这主场,我可没怕过谁。对了,现在我成亲了,原来老有人说我会惧内,从今往后,我就有怕的人了。”

夏晗雪噘嘴嗔道:“乱说,人家很凶么?”

萧靖用双手夹住了雪儿的柔荑,续道:“嗯,这话在理。雪儿很温柔,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比较怕你爹,也就是我老丈人……嘿,这不算事,等咱们给他添个外孙,他想不认我这女婿都不可能了。今晚是新婚之夜,我可要多努力呀。”

夏晗雪极轻地拱了拱他算作示威,啐道:“还没说几句话,就又不正经了。哼,整天就会胡思乱想,夫君现在浑身是伤,还是先养好伤势要紧。”

萧靖想回嘴,可不知怎的牵动了伤口,只发出了“唔”的声音。

心疼爱郎的夏晗雪正要说话,镇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萧靖苦笑着坐直了身子,眼中多了些决绝。

人来了!

不多时,院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的人挺多,估摸着至少有几十个。

萧靖从北胡回来就遣散了陆珊珊留下的护院,外面可没人能拦阻赶来的“敌人”。

“哐当”一声巨响,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强行砸开了院门。

“你便是萧靖么?”

“正是在下。”萧靖平静地道:“不知官爷来此所为何事?想进门招呼一声便是,何必如此?”

强作镇定欲垂死挣扎的人,那官差见得多了。于是,他颇具威势地喝道:“休要装腔作势,你的案子发了!”

萧靖淡然道:“哦?什么案子,你说说看。”

说着,他不声不响地拿出一样东西,所有蜂拥而入的人在目睹了这一幕后都变了脸色。

第三百三十一章 僵持

萧靖拿出来的不是炸药、手雷,只是一个寻常的火折子。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笑容中没有半点恐惧或激动,可以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单纯。

可是,气势汹汹的差人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萧靖身后的柴堆上。

谁会把一大堆柴火摆在正房的前面?更何况,有经验的人都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这气味好像是……

火油?

他不是疯了吧!

在缺乏消防手段的古代,故意纵火是死罪,律法写明了要处斩的。

难怪他还待在家里等人来抓,原来是存了必死之心!

萧靖和夏晗雪距离柴堆也就不到两尺的距离。如果淋上了火油的木柴被点燃,燃起的大火瞬间就能吞噬两人,别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现在正是天干物燥的夏季。看情形,院子里浇过火油的地方不止一处。若万一点起火来……

那大家不是遭了池鱼之殃么!

于是,官差们很有默契地集体后退了几步。

目睹了这一幕,萧靖不禁哑然失笑:老子是穷凶极恶、就算死也要拉上别人玉石俱焚的货么?你们想一起上路,我和雪儿还不乐意呢!

莫说他给小雅留下了逃生通道,就算是这些奉命来拿人的差人,他也不愿伤了人家的性命。谁家里没爹娘妻儿?前世很多寻短见的人还连累了无辜的路人或是试图营救的好心人,那又何必了?

为了这个“欢迎客人”的仪式,萧靖和雪儿拜堂的时候连屋里的红烛都没敢点,这牺牲不可谓不小。

此外,萧靖早就留了一笔钱给邵宁,万一邻家失了火也足够重建和赔偿。同时,他还让邵宁在今天一天之内以邵家的名义把邻家的人都支出去做工,以防万一。

想死一次,还真挺不容易的。

当然,这些不过是在“未虑胜先虑败”思想指导下做的最坏的准备。因为留了后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寻死觅活的。

早些时候有人要陪同前来他没同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万一和官府的人动了手,那就是暴力抗法了,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烧房子呢!

浦化镇的另一头。

“啊!”

邵宁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抡着大棍子的壮汉面露不忍之色,可抬眼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邵员外,还是咬着牙结结实实地把木棍打到了邵宁的屁股上。

“逆子!”邵员外说话的时候连嘴唇都在哆嗦:“萧靖那边有多凶险,你会不知道?爹万般嘱咐还派人盯着你,就是怕惹出什么是非来连累邵家。你倒好,居然还敢强行冲出去,眼里还有没有爹……给我狠狠地打!”

主人动了真火,下人动手可不敢留情面。邵员外也想开了:反正动用家法打儿子不算私刑,再不好好教训下,以后邵宁一准惹出捅破天的案子来!既然如此,就可劲儿打吧!

不停惨叫的邵宁抽空龇牙咧嘴地对着爹笑了笑:“爹,您不是常说人生在世要有情有义么?萧靖是孩儿的兄弟,他大喜的日子我若连面都不露,那像话么……哎呦!”

才走出报社不远,他就被邵家的人绑回来了。虽然早就知道去报社会惹得父亲雷霆震怒,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还敢嘴硬?给我使劲打!”邵员外冷冷地道:“你们是没吃饱饭还是怎的?什么时候他不敢胡说八道了,你们再停手!”

话音刚落,他不管不顾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打手们。

趁着人停手的机会,邵宁抬头望向了镇子远处那个熟悉的方向。

还好,没有烟柱。

他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脸也放松了少许,轻叹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萧靖那边则陷入了对峙状态。

进退不得的官差们都退到了院外。上去拿人,怕被殃及;在外面等着好像又没法交差,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胆子大些的差人凑到一个年长官差的耳边,小声道:“张头,咱们就这么退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兄弟里有几个身手利索的,不如找人拖住他,然后……”

他伸手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其实,整天与恶人匪类打交道的差人哪会如此怯懦?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勇敢者有把握暴起制服萧靖,所以这些人虽然跟着大队退了出来,心里却早已跃跃欲试了。

张头瞪了他一眼,怒道:“胡闹,就你有能耐?这么想去投胎的话你自己去吧,别连累了老子和其他兄弟!”

出主意的差人也不知道张头吃了什么枪药,只能耷拉着脸嘟囔着闪到了一边。

年轻的不懂事,老成些的却知道其中利害。他们选择暂时退却的理由只有一个:

夏晗雪。

官差们早就听说了,院里的女子是被抢来的夏家小姐。的确,他们很不在意萧靖的死活,甚至萧靖死了才好,反正贼人畏罪自尽什么的最是省事,连力气都不用卖了。

可是,如果那位有着倾城之姿、看起来没有半点被强迫迹象的夏小姐也跟着香消玉殒了……

一想到这儿,即便是胆子最大的人也在这炎炎夏日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夏家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大瑞立国两百年来,威信仅次于皇室的它都是普通百姓一念及就想拜服在地、顶礼膜拜的存在,就算近些年没落了,也绝不是他们这群小吏得罪得起的。

万一夏小姐有个好歹……事情了结后,大人物们自然会和和气气的,可他们这些阿猫阿狗就在劫难逃了。如此可怕的后果,谁能承担?

咱还没活腻呢!

就在一群人裹足不前、畏首畏尾的时候,夏晗雪忽然鼓起勇气,向夫君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萧靖心念一动。莫非,雪儿真的打定主意了?

他对着夏晗雪用力眨了眨眼。轻咬着唇的女孩挣扎了许久,终于还给他一声释然的轻笑。

萧靖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无比温柔。

夏晗雪这才起身站到了丈夫的身前:“外面诸位且听清了,奴家便是夏家女。”

差人们一愣,谁都没想到夏家小姐竟然会站出来和他们说话。

“今日,奴家与萧郎结为了夫妻。”

夏晗雪的脸上有羞涩、有柔情,像极了那些新婚当日满是娇羞的小女人。来拿人的官差没有给她半点压力,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和家人讲话:

“奴家与夫君两情相悦,早已立下海誓山盟,今生定将生死相随。”

夏晗雪环视了一圈,又道:“既然心有所属,又岂能再许他人?夏氏不是忠显伯的佳配,随夫君走也是出于自愿,绝非被挟持,请各位一定记得。”

说过这番话,她稍稍低下头去不再言语,给众人留下了消化的时间。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她方才朗声道:“奴家不孝,不仅违拗了父母的话,还擅自与夫君成亲,实在无颜再做夏家的女儿。”

说罢,夏晗雪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自此刻起,奴家与夏家再无关联!”

石破天惊!

第三百三十二章 苦主

第332章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即便是最冷静的官差也被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在这生死关头和夏家断绝关系,不是凭空少了个保护伞么?

对此感到难以置信的人们脸上都露出了狐疑之色,生怕其中有诈;只有萧靖和已坐回他身边的夏晗雪面带微笑,神态比刚才还要放松一些,似乎是丢下了最后一点点负担。

这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

“夏氏是大族。虽然近十几年来一直在韬光养晦,明里暗里却还有不少敌人。待事毕,若能够善罢自然最好,若闹到不能收场,定然会有人借此攻讦夏家。

虽然夏家有自保之力,可事情闹下去,对家里没有半点好处,爹肯定也要劳神操心……奴家违背了父母之命,已经是忤逆不孝,决不能再连累家里了。

不如干脆和人说,奴家和夏家再无瓜葛。虽然别人未必会就此罢手,可爹爹那里毕竟多了个说辞,是不孝女与人私奔叛出,夏家也是无可奈何……若事情棘手,爹便可顺水推舟地说人家败坏门风,不认这个女儿……”

夏晗雪的话犹在萧靖的耳边。他望着身旁美丽而倔强、不惜毁掉自己名节也要为家人减轻压力的姑娘,眼中的爱意更加浓烈。

她不像我,毕竟她在这里还是有牵挂的啊。

当夏晗雪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萧靖是无条件支持的。

第一,他不想连累别人;第二,借着女方家里的势力来保命,那他不就成了吃软饭的么?

萧靖伸手挡住了阳光,嘴角多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官差那边,形势仍然乱糟糟的。

“张头,您听到没?那小姐说,她与夏家再无关系!既然如此,咱们上吧!”

“就知道你小子要跳出来。这你都看不出来么?她这不过是不想连累家里!你以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这都是场面话,万一这大小姐有个好歹,人家夏家还是不会放过咱们,到时候你怎么办?”

“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啊,难道要陪这俩人耗到明天么?您要是不敢上,就让我来吧。我把话说在前面,万一出了岔子,事儿是我的;要是成了,功劳是您的。行不?”

“你!”

一群人争执不下,吵吵嚷嚷的甚是激动,萧靖和夏晗雪反而成了看热闹的。

慢慢的,一个时辰过去了。“婚礼”结束已是未时,这会便到了申时。

看样子,差人们快要商量出结果了。许多人看着萧靖的眼神越来越热切,兴许在他们眼中这人已是功劳簿上的一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同时吸引了双方的注意力。

少顷,有个公子哥在院门口翻鞍下马,又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探出头来。

没错,这人就是徐继仁。

他换了身衣服,之前的狼狈相全然不见了,整个人又变回了英武不凡的绣花枕头。

看到患上了萧靖恐惧症的他一来就摆出这么让人啼笑皆非的姿势,周围的官差都暗暗摇头。

这就是伯爷么?

徐继仁扫视一圈未发现萧靖的帮手,胆子马上就壮了。他瞥了眼窃窃私语的差人们,呵斥道:“你们这群饭桶!都到了跟前,怎么还任由贼人逍遥法外?为什么不拿下!”

忠显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对一些吏人肯定不会客气。

张头轻咳一声准备站出来解释,可徐继仁根本就不给人解释的机会。他用力着一挥手,随他而来的十几个汉子就冲进了院子,有了倚仗的他也跟了进去。

他的随从各个龙精虎猛,一看就不同于徐家的豪奴,应该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救兵。

“萧靖,没想到啊,咱们又见面了。”徐继仁怨毒地冷笑道:“你的胆子实在不小,不仅光天化日抢走我的新娘,还敢公然拒捕,让官府的人都不敢抓你……呵呵,倒是我小看了你。”

萧靖拱手道:“忠显伯过奖了。萧某其实没什么胆量,可有人要把我的心上人抢回他家当夫人,那是万万不行的。说不得,我也只能奋力一搏了,多有得罪。”

他的言辞很客气,神情却极是轻蔑。从头到尾,他都在和夏晗雪眉目传情,连个正脸都没给徐继仁。

徐继仁也不着恼,只是冷声道:“你也不用客气,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等对付了你,我再好好收拾收拾这贱人……哎呦!”

话还没说完,他便是一声痛呼,抬手飞快地捂住了嘴。尽管如此,还是有鲜血从指缝中透了出来。

萧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可能是觉得石头太小不堪用,他又叹息着把石头丢回了地上:“有人就是嘴臭,不教训教训不行啊。”

徐继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子就是来找场子的,怎么被人给打了?

心中一阵血气上涌,人也不怎么胆怯了。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恨地道:“都给我上,打死勿论!”

仿佛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徐继仁也拔足往上冲。冲到一半,他的余光忽然发现事情不太对:怎么就我上来了?

回头一看,借来的打手要么驻足不前,要么踌躇着退回了原处。再看萧靖,他手里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适才在新仇旧恨带来的盛怒之下,徐继仁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现在看到火折子,再看着萧靖让人玩味的笑容,他马上反应过来了。

“啊!”

一声吓人的惊叫后,徐继仁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脚下一软的他又摔了个狗啃泥,一身的锦衣华服都蹭得没了样子。

同来的汉子连忙把他扶了起来。

软塌塌的徐继仁好不容易站直身子,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便对着官差们吼道:“你们怎么还不拿人,莫非就是在此看本伯爷的笑话么?”

没人应声。

所有的差人要么眼神空洞,要么斜向四十五度望着天空。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想自告奋勇,那么此刻真是没人愿意趟这浑水了。人家那么骂你,你还上去给这软蛋玩命,那不是贱骨头么?

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第三百三十三章 去死吧!

眼见着没人愿意卖命,徐继仁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他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可一出生就享尽了荣华富贵。因为是独子,爷爷和父亲对他极是宠爱,这也养成了他骄纵的性格。

直到今天,府里的下人对他都是百依百顺,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如今,一群身份与他天差地别的差人却无视了他的话!

“你们都聋了么?”徐继仁身边的随从忍不住替他出头道:“伯爷说了话,谁敢违抗?莫非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说话,周围人眼中的不屑连藏都藏不住了。

你算哪根葱啊?

一个只有虚职的清贵伯爷手再长也管不到官府办案上。京城的贵人多如牛毛,要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来指挥一番,那官府也别干事了,天天陪着人过瘾就是。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就算他背后有人,那也得他的主子下了条子、说了话才管用。就现场情况看,明显是他自己怂了才逼迫别人去拼命,早就成了人精的差人们才不会陪他玩呢。

再说,人家夏家是实打实的豪门,实力深不见底。徐家呢?爷爷那辈是对皇室有恩的宠臣,父亲那辈就变成了弄臣,到了儿子这辈,干脆就成了让人唾弃的浪子,也没听说受到皇家什么眷顾。

两相比较,答案还用说么?干嘛为一个在街上被抢亲者吓得屁滚尿流的弱鸡卖命啊!

人们心里虽这么想着,样子却还是要做做的。于是,所有的官差聚拢到了一处,假装商量突入院内控制萧靖的方案,实际上……他们的商议永远不会有结果。

徐继仁颓然坐在了路旁的一块大石上。这一坐,就又是一个时辰。

酉时了。

夏季天黑得晚,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眼见着差人的讨论依旧热火朝天,沉默不语的徐继仁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红红的。不是哭了,是怒了。

欺人太甚!

徐继仁早就发现别人都把他当傻子,可他忍住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提出了赏格,但重赏之下也没有勇夫。

到了此时此刻,他不打算再忍了。

你们都不愿动手,老子自己来!

徐继仁笑得很是狰狞。他低声吩咐了手下人几句,那人显得有点为难,但出于对伯爷的畏惧,还是飞快地去了。

不多时,他回来了,所有人看到他手里东西的瞬间都变了脸色。

火把?

天色一时半会黑不下来,这么早就点起火把,难道……

徐继仁的表现马上就证实了众人的猜测。他夺过火把站到了院门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萧靖,在数丈之外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放肆的狂笑。

“姓萧的,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用力挥舞着火把,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过是一个贱民,老子烧死你就像烧死一条狗!是你害得我在新婚之日当众出丑,这笔账,就用命来还吧!哈哈,你不是抢走了夏家的贱人么?正好,你们就去阴曹地府当一对苦命鸳鸯,到了那边,也要记得我徐继仁的恩德!”

话音刚落,徐继仁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萧靖和夏晗雪都在笑!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在那一刻,萧靖甚至还当着他的面紧紧地握住了女孩的手!

死亡近在咫尺,两人的柔情蜜意都不曾减少半分,这就是所谓的情至深处么?

徐继仁彻底疯狂了。

“去死吧!”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将火把扔进院里。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随从死命抱住了他的胳膊,颤声劝道:“伯爷不可!姓萧的固然可恨,但纵火也是大罪呀!这光天化日的,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就算朝廷体谅伯爷的难处从轻发落,罪责也不会小了。要是万一引燃了附近的民宅……”

“滚!”

狂怒的徐继仁哪里会听别人说话,一脚就把这随从踢开了老远。

在你们看来,我就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

爹去世的那天起,徐家就失了势。空有钱财有什么用?别人一句话就能让徐家败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们只知道我游手好闲,不知道我是为了四处结交才如此浪荡;你们只知道我花钱如流水,却不知道花出去的钱都用来巴结贵人了,若非如此,又哪里来的徐家的安稳?

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徐家么!

徐继仁又一次挥动了手臂。就在火把即将脱手而出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人厉声喝到:

“住手!”

……

早些时候,宫中。

大瑞的最高统治者陈伯锐低眉侍立在榻边,态度极是恭谨。

他还不到四旬,鬓角却已白发丛生,精神也不是很好。若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兴许会觉得这位皇帝已年近甚至年过五旬了。

而榻上坐着一位雍容的妇人。她倒有五十多岁了,可保养得极好。从那犹存的风韵中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位大美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呆滞的双眼没什么光彩和生气。

两人的关系是母子,可从外表看上去却给人一种“姐弟”的既视感。

“皇儿,听说河东又旱了?”怔怔出神的妇人忽然开口道:“救灾的事固然要紧,可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若国库的钱不够支用,哀家这里还有些,你拿去便是。”

陈伯锐忙道:“万万不可。母后,河东虽然糟了灾,灾情却比几年前轻了许多。就说拨钱赈灾,这两年风调雨顺的,国库的银子也足够了,哪能动您的体己钱?”

身为九五之尊,他也有他的骄傲。先帝在位的后期做了不少糊涂事,彼时天下已有了乱象,是他继位后勤于政务、拨乱反正,才稳住了大瑞这个庞然大物。如今,民间已有不少人称颂他为“中兴之主”了。

见皇帝打定了主意,太后也不再坚持了。沉吟片刻,她又道:“适才外面一阵喧腾,哀家在深宫中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事还引发了宫人的议论……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乱子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往事

听到太后问起此事,陈伯锐目光一凛,慌忙应道:“城中的喧闹竟然惊扰了母后……这是儿臣的过错,还请母后责罚。”

无论朝野还是民间,都称颂当今天子乃是至孝之人。

陈伯锐不是高太后的亲生儿子,却是由高太后抚养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也是情同母子,陈伯锐对太后的侍奉和照料已做到了极致,极为孝顺的他绝对不输给天下任何一个孝子。这段属于皇室的反哺之情,一直以来都是流传在民间的佳话。

那一声声“母后”,叫得确实是情真意切。

高太后叹道:“皇儿不必自责,你日理万机,岂是什么事都能管得过来的?有些动静无妨,只要没闹出乱子就好,哀家还正嫌这宫中太气闷了。”

陈伯锐知道母后年轻时的性子,对这番话一点都不意外。

高太后蹙眉道:“听说,是徐家那个败家子惹出的事?”

久居深宫的太后才不是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井底之蛙,耳目通天的她又怎能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就算她无心关注,这么大的八卦也早晚会传到她耳中的。

陈伯锐答道:“回母后,此事确与徐继仁有关,不过他是苦主,是有人在他迎亲时当街行劫抢走了新娘。”

高太后轻轻点头,又道:“他要迎娶的,是夏家的姑娘吧。”

陈伯锐“嗯”了一声。

高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一旁的宫女本要上去搀扶,却被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的陈伯锐抢了先。

“夏鸿瀚是不是混日子混得糊涂了,怎么会把女儿嫁给徐家的登徒子?”

陈伯锐虽然不敢去看说话的高太后,但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上一定写满了厌憎之色。

他知道,太后极其讨厌徐继仁。若不是念在徐家对先帝有恩,太后一早就把徐继仁赶出京城了。

“哀家的眼睛不好了,可心里却像明镜似的。夏家的雪儿……人人都说她品貌过人,出发去北胡和亲之前哀家也见过她,确实是个温良贤德的好孩子。想迎娶这样的好闺女?他徐继仁配么!”

陈伯锐依旧没敢吭声。高太后喜欢夏晗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少宫人都知道老太后曾对夏家的姑娘赞不绝口。

从北胡归来后,夏晗雪又被太后召见过。若不是碍于夏家的敏感地位,她没准都当上太后的干孙女了。

越说越不忿的高太后不由得加重了语气:“若抢亲的人真如外面所传的一样是雪儿的情郎,那倒也抢得合情合理。”

陈伯锐不禁苦笑:放眼天下,这话也只有高太后能说得出来了吧?

说到了这里,他不能不表态了。稍稍酝酿了下,他终于道:“母后所言甚是。不过,徐继仁娶亲是明媒正娶的,光天化日当街抢亲确实触犯了律法,再怎么说也暴戾了些……”

话还没说完,陈伯锐突然变了脸色。

他慌张地放开手拜倒在太后身前,以头点地道:“孩儿言语无状,无意中冲撞了母后,实在罪该万死!”

恍若未闻的高太后笔直地矗立在原地。她脸上的阴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缅怀和神往,似乎有人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

大瑞历代太后多是中原世家的女儿,只有高太后不同,因为她来自从前朝起便屹立西南的大土司高家。

西南是民族杂居之地,历来都是由大大小小的土司进行统治,朝廷在当地没什么影响力。从前朝开始,历代的帝王都没有放弃吞并西南、由朝廷直接管辖当地的野心,可无论是改土归流还是出兵讨伐,最后都碰了一鼻子灰。不得已,也只能延续着土司制,对当地的土皇帝们听之任之了。

而高家就是其中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高家的先祖本是汉人,因战乱南下避难,却在一代代的经营之下成了当地大族,被前朝封了世袭的土司。到了大瑞,高家已是西南一股没人敢轻视的力量。

而先帝当年是出了名的逍遥王爷。年轻时,他就喜欢四处游历,什么差事都不愿做,更不愿像其它的皇子一样被圈养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皇家本来还想将他导入正轨,在三番五次的尝试无效后,也只能由他去。

说白了,他的几个兄长要么文采斐然,要么满腹韬略,谁都没指望他继承大位。既然如此,让他过这悠哉悠哉的生活,别人不也省了不少心么?

于是,先帝继续到处游玩,直到在西南偶遇了青春貌美的高太后,一见钟情。

一开始,高姑娘看不上这涎着脸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她后面的翩翩公子。你谁啊?穿得文质彬彬又会吟风弄月很了不起么,能不能离我远点啊?

西南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当街动刀子什么的是常事,生于土司之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姑娘更是小辣椒一枚。为此,她没少举刀恫吓先帝,可那人总是嬉皮笑脸地跑开,又阴魂不散地回来,赶都赶不走,纯粹就是个无赖。

好不容易动用家中的势力将这莫名其妙的人轰走了,高姑娘又听到了一个噩耗:父母要将她嫁给另一位土司的少公子!

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傻大憨粗、头脑简单还满脸大包的家伙。为此,她哭闹着抗议过,不仅摆出了誓死不嫁的姿态,甚至还真的绝了食,可区区一个女孩家又怎是土司家族千百年来互相联姻这一铁律的对手?

万般无奈时,她又想起了对自己死缠烂打的那位翩翩公子,只觉得连这“癞蛤蟆”都变得可爱起来。

出嫁之日,她像所有不情不愿的新娘子一样大闹了一场,却还是被送去了夫家。

就在高姑娘万念俱灰、以为一切至此注定的时候,一声暴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队伍过去,把人留下!”

接着,她就看到那“癞蛤蟆”手持长剑,目眦欲裂地带着十几二十个人真刀真枪地杀进了超过两百人的队伍中。

你们这里不是可以抢亲么?好,就入乡随俗!

为了心上人,他来拼命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禁忌

先帝的抢亲可不同于萧靖处处留手的小打小闹,他真的是挥剑一路砍杀进去的。

冲到新娘身边时,早已杀红了眼的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高姑娘望着身负剑伤还对她傻呵呵地笑着的“癞蛤蟆”,眼睛红了。

当地的女子都崇敬英雄,她也不例外。原本她觉得这人不过像许多从中原来的绣花枕头一样,就是个靠吟风弄月来勾搭女孩子的家伙,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勇武!

刀剑无眼,无论是抢亲的还是被人抢亲的,都懂得生死各安天命的道理。他明知道迎亲的人十倍于己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这样一位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为了单相思的心爱之人都不惜豁出性命的郎君,是多么的有情有义啊!

西南人生性直爽,爱情也是直来直去的。高姑娘的一颗少女心砰砰乱跳着,对这“癞蛤蟆”也是越看越顺眼。

横竖都走投无路,身边又有这般多情仗义的男子,便与他当一对亡命鸳鸯又如何!

心中一旦想通,行动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俏脸含羞的高姑娘与面前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就近捡起一把钢刀加入了战团中。

迎亲的人慌了:这什么鬼,怎么连新娘子都玩命了,看着我们的人还跟仇人见面似的?

救到了人,先帝一行人的气势更足了。趁着对方乱了阵脚的机会,他们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乘上早已准备好的宝马良驹绝尘而去。

那之后,高姑娘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她却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一颗芳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沦陷了。

家财万贯算什么?威势熏天又如何?若不能寻到一个与自己心心相映、能够携手相伴一生的良人,未来的人生一样是黯淡无光的!

于是,本来就不太懂得矜持的高姑娘爆发出了火一样的热情,两人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中。数天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仅剩的护卫们的见证下,一对年轻人在一个荒僻的村落成就了夫妻。

这便是先帝与当今太后的爱情故事。谁能想到在穷酸无比的婚礼上笑得像朵菜花的男人在几年后成为了大瑞的最高统治者,而他身边那个机灵泼辣甚至有点刁蛮的女孩将会母仪天下?

待到先帝皇子的身份曝光,高家和皇家都傻了。

傲娇的土皇帝没想到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和一向随便糊弄糊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的朝廷搭上了线: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就和皇室联姻了?

而朝廷也有点懵逼:说好各玩各的,怎么天上掉下个土司贵女来?

不过,大家都是搞政治的,敏锐的嗅觉还是有的。在短暂的争论后,朝廷当机立断地认下了这门亲事,不仅在京城大事张扬了一番,给予这对新婚夫妇的照顾也极是殷勤周至。

土司和皇权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和朝廷走得太近容易被其他土司戒备甚至敌视。可眼看着木已成舟,实在不想抱朝廷大腿的高家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便宜女婿。

而被抢走新娘的那方更是无话可说。就不提反对天家等于公然扯旗造反了,就是以当地的规矩来说,你二百来人被人二十来人杀进杀出把人抢走,他们也输得毫无脾气。

这段感情自此传为佳话。当然,皇室在之后的数年中被这个野姑娘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有不测风云。仿佛上天要惩罚大瑞,先帝的哥哥们一个一个的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在历练的途中死在战场上,最后这皇位才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高太后悠然追忆着往事,脸上在不知不觉间绽放出了光彩,整个人都好像年轻了几十岁。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三十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皇儿,哀家就是不太喜欢你这动不动就战战兢兢的样子。你我本就是一家人,这么一来不就生分了么?”

高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回了原处,摇头道:“宫里许多人当这事是禁忌,觉得是皇室的荒唐事,说来很忌讳。可事情就是哀家和先帝做下的,他抢亲抢得光明正大,当年的他也是英雄了得,说说又有何不可?碍到谁的事了?什么‘为尊者讳’,哀家都不以为忤,咱们母子聊起又有什么?”

她的话语中满是豪气干云的自信,神情也极富威严。看得出来,她对当年的故事满怀激情和自豪,丝毫就没把什么“皇家的体面”当回事。

陈伯锐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只能连连称是。

高太后顿了顿,再张口时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哀家说抢得好,并不是说当街抢人是对的。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西南。天子脚下发生这么耸人听闻的事,确实有伤朝廷的体面。只是雪儿……”

说到这里,她低声叹道:“这闺女的命好苦。去北胡吃了无数的苦头,九死一生了地保住命逃回来,又被人生生拆散,许给了徐家那混球……”

高太后是坚决反对和亲的。她本就生长在“刀枪可以解决问题就绝不瞎BB”的环境中,从不会轻易服软。在她看来,除非男人都死绝了,否则送个姑娘给胡人来求取和平是极其没骨头的事。

而西南的风气又异于中原,女子的地位比起中原的女人要高上一些,让她更加看不惯牺牲年轻姑娘来和亲的事,瞧不起指望着和亲解决边境问题的大臣们。

不过,多年的后宫生活已经把高太后的棱角磨得差不多了,她也学会了从政治家的角度看问题。

这天下毕竟不是她在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很多事也不用她操心。再说,就算她贵为太后,也不方便去管朝廷的决策。

所以,她没有干涉和亲这件国事。

但是现在,夏晗雪回来了,这事也不再是什么天下大事了!

高太后的脸色再次转冷,淡淡地道:“夏、徐两家定的亲事,该不会还有别人掺和在里面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 翻脸

徐继仁的名声太响亮,谁都知道他是什么德性。如果没有倚仗,他会去招惹夏家?

鬼才信!

陈伯锐目光一凛,眼中的厌憎之色一闪而逝:“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儿臣平日对下面是太骄纵了。母后说得对,夏家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

高太后蹙眉道:“退一万步说,如此事只是夏、徐两家的纠葛,皇儿大可撒手不管。但若涉及了别人,尤其是皇家的人,事情便不一样了。夏晗雪为了大瑞舍身奔赴北疆已积下了极高的人望,如今若在婚姻之事上被人推入火坑,假如始作俑者是皇族,那么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待天家?

哀家听说,在北地征战一生的老马即便跑不动了也会有人养着,直到它寿终正寝。若夏晗雪在徐家有个好歹,百姓们会不会说皇家凉薄,连一个为国家折辱了名节、险些丧身草原的弱女子都容不下?”

陈伯锐应道:“母后放宽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太后点头道:“这便好。哀家有些乏了,你且下去吧。”

陈伯锐正准备行礼告退,高太后忽道:“对了,皇儿打算如何惩办闹事的人?”

这事当然归官府管,可宫里要递话过去也不费吹灰之力。

听到这问题,陈伯锐想了想才道:“儿臣不敢擅专,还请母后示下。”

老太后摆明了要保抢亲者,当然要让她拿主意了。

高太后闻言把脸一板道:“真是乱说。皇儿乃是天子,这世间万事都凭你一言而决,你又岂能干等着哀家发话?”

陈伯锐笑道:“儿臣是天子,可也是母亲的儿子。咱们母子所论的又不是什么朝政大计,甚至可以说是陈家的家事,那么自然要请母后吩咐下来,儿臣照做便是。”

高太后舒了口气,一脸的古井无波:“雪儿的情郎毕竟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如此荒唐的事,若不加以惩戒,还要律法做什么?可话又说回来,哀家甚是同情他的遭遇,夏家的人也不过是被人逼迫……这中间的曲折,还是皇儿来拿捏吧。”

球又踢回来了。

陈伯锐沉吟片刻,道:“儿臣以为,那滋事的人固然可恶,可年轻人锐气正盛,事情又涉及他所爱之人,他也是情急之下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他可不敢多说啥,要是废话太多,那不是把自己的爹也给否定了么?

所以,陈伯锐用一个轻飘飘的“当街滋事”给事件定了性:

“按律,当街滋事、袭扰百姓者,若无死伤,则徒一年、杖六十……但是,那人拦的是徐家的队伍,并未伤及无辜的百姓,事后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徒刑便减到三个月吧,但杖刑就不能减了,毕竟他做下了这么大的错事,做个例子以儆效尤也好。”

高太后颔首道:“皇儿所言甚是妥当,便照此办理吧。对了,听说雪儿那情郎是开报社的?真是岂有此理,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人,做事竟这般莽撞!依哀家看,那报纸也停上它三个月吧,这期间不要再让报社印报纸了。”

陈伯锐愣了下,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恭敬地道:“是。”

还有事要处理的他没再耽搁,告退后便快步离开了。

直到陈伯锐走后一炷香的时间,高太后才离开了床榻。她走到一个角落,用颤巍巍的手摸索着掀开了一块布。

那下面,是层层堆叠起来的一大堆木板。她伸出略显苍老但还算细嫩的手在木板上摩挲着,久久不语。

之后,高太后又让人扶着自己站到窗前,一双无神的眸子幽幽地“望”向窗外,轻声道:“夏家……那可是出皇后的地方啊。”

她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接着,她又用几乎微不可闻的音量吐出了两个字:

“颖儿……”

她不知道的是,没离开很远的陈伯锐也深深地看了眼她的住处,脸上流露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

浦化镇。

被打翻在地的徐继仁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都不敢擦去嘴角的血迹。

适才,公子身边的护卫二话不说就把这位准备点火的伯爷打倒,与徐继仁同来的人们连声都没敢吭。

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位贵人是谁。

“几天不见,你的胆量还真是长进不少啊?”

那公子笑吟吟地走到徐继仁跟前,淡淡地道:“好,你很好!”

脸色本就极其难看的徐继仁一下就变得面无人色。他努力翻过身子,由躺卧变成了拜伏在地的样子,颤声道:“赵……赵公子,小人知错了。”

原本离现场不远的人们都自觉地闪到了数丈开外的地方。端坐在院中的萧靖倒是能看到那边的状况,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赵王!

和亲的队伍出发当日,他和赵王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这位王爷来了,那便说明……

事成矣!

精神陡然放松后,伤痕累累的身体马上就有点不听使唤了,萧靖甚至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那边,赵王却好整以暇地瞟着徐继仁,和颜悦色地道:“哦?你错在哪里了,说来听听。”

惶恐万分的徐继仁压低了声音,恳切地道:“小人无能,办砸了您的差事……”

话还没说完,他便发出了一声惨叫,高大的身躯也飞出了一丈多远。

赵王的随扈又出手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说过这句话,赵王的笑容消失了。他侧目瞥着徐继仁,冷冷地道:“本公子一直拿你当朋友,就是因为你这人虽然小节有亏,大事上却从来不糊涂,至少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你呢?拆散人家一对有情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想放火烧房?你可知这火头一起,镇子里有多少百姓要遭殃?有多少间房子要夷为平地?在我大瑞朝,故意纵火是杀头的罪名,你不知道么?”

盛怒的他对抖如筛糠的徐继仁没有半点怜悯,厉声道:“你眼里还有可还有官府,可还有朝廷?”

第三百三十七章 苍天啊

大义凛然,一身正气!

坐在院子里的萧靖听到赵王的台词后很想把这八个字送给他,再为他鼓个掌。

可惜,身体如同被掏空的他只剩下傻笑的力气了。

不过,外面的另一群人做了他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浦化镇的乡亲们原本是不敢来看热闹的,毕竟是官差办案,大家都怕惹祸上身。

但左等右等的一下午过去了,报社那边还是没什么大的动静,有胆大的人便跑到附近开始围观。

其他人见没人赶人,慢慢的也都聚拢到了附近,看热闹的队伍就算初步形成了。

一大堆人看热闹看得太兴奋,连徐继仁要点火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此刻,看到“赵公子”训斥曾经不可一世的徐继仁,围观群众都拍手称快,少数人还悄声讨论起来:

“那徐继仁不是很狂傲么?打得好啊!这贼人祸害了多少女子啊,居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广灵县主头上,实在太气人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事情算是明了了,原来萧社长就是县主的相好!嘿,萧小哥的为人,镇里谁不称赞?若他能把县主娶回来,咱这浦化镇的人也跟着脸上有光呢!”

“话说斥责徐继仁的人是谁啊?人家好歹也是个伯爷,可在他面前还要自称‘小人’,莫非那人是个更了不得的人物?”

“谁知道呢。对了,我曾听当差的亲戚说起,有几位王爷常在外面走动,为了隐藏身份只让人叫自己‘公子’……啊,你说这人既然叫赵公子,会不会是赵王殿下?”

“兄台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听说赵王虽被宠得有些骄纵,可性子和为人还是不错的,不仅能礼贤下士,还会体恤百姓。眼前这位……弄不好真的是他!嘿,传闻不虚啊!”

“噤声!你疯了么,不管是不是他,这事是你能提的么?”

萧靖要是听到众人的评论,非把隔夜饭吐出来不可。这道貌岸然的也有点过了吧,你们活这么大都没见过演技派么?

院门前,被人一通收拾的徐继仁忽然福至心灵,高声道:“赵公子,小人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情急才做了蠢事!若不是您仁义无双,不仅惦记着着镇子里的数千百姓,还念着昔日的情谊来提点我,我险些铸下大错啊!”

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十分狼狈,显然是痛悔已极,就连一些幸灾乐祸的围观者看到这画面都起了恻隐之心。

赵公子这才示意随扈停手。他俯下身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徐继仁,语气平缓地道:“既然知错就去见官吧,至少把事说清楚。只是你身上的伤……”

徐继仁忙道:“区区小伤,不过是走路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已,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不碍的,不碍的。”

赵公子这才道:“那好,我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他就丢下正准备说点什么的徐继仁,径直走进了院子。

很快,萧靖坚毅的面孔映入了赵公子的眼帘。

四目相对,两人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点什么,却都没能如愿。

赵公子的眼神不乏冷意,却也带着几分困惑和忌惮。他愈发看不懂这个同龄人了:明明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家伙,为何能做出这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来?

凝视了萧靖有一盏茶的工夫,若有所思的他才转身翩然离开,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不久后,狼狈不堪的徐继仁才晃荡着站直了身子。

在离开之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向院里看了一眼。

仿佛是为了送别他,萧靖和夏晗雪都还坐在原处。

萧靖一点也不畏惧与他对视。此刻,他眼里的最后一点点狠辣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虽然有怨毒,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一个伯爷,为什么要怕萧靖?

换做平时,他就是真点起一把火来又如何?

可如今……

萧靖锋锐的目光对他来说就像刀剑一样。一瞬间的视线交汇后,徐继仁就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桶凉水,怪叫一声失魂落魄地跑掉了。

在他身后,萧靖的大笑声飘出了院子,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睁开眼睛的一刻,萧靖看到了焦急地守在床边的夏晗雪。他只记得自己笑着笑着就突然眼前一黑,看样子是嘚瑟过头,结果晕过去了。

“夫君,你醒了!”俏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夏晗雪握紧了他的手,那力道让他都有点吃痛:“我们找郎中来看过了,他说你没什么大碍,一会就能醒来。可是……这都一个时辰了,奴家担心死了……”

说着,她又垂下头低声抽泣起来。

如果说刚才的眼泪是被丈夫吓出来的,那么此刻的落泪就是喜极而泣了。

萧靖用大拇指轻抚着她滑腻的手背,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草原上那个英姿飒爽、坚毅果决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是了,这场爱情已经历了太多波折,两个人都知道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滋味,更是无比害怕会在某个时刻失去对方。在这新婚的大喜日子,谁愿意渡尽劫波后无奈地倒在终点线前?

“傻丫头,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感觉气力渐渐回到身上的萧靖坐起身打趣道:“我的身子是需要调养,可做事是要分时间地点场合的。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这可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肯定是先紧着咱们好日子,养伤什么的就以后再说了。”

夏晗雪闻言一愣,又是破涕为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郎中说的没错。哼,才稍微好了一点,就开始动坏心思了啦?也对,夫君一直就是这样的,你若能乖乖地躺着,人家倒不习惯了。”

她通红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浅笑,于娇羞之中又透出了几许妩媚,让人在怦然心动之余也生出了无尽的怜爱。

这妮子真是迷死人不偿命啊!

萧靖的心毫无规律地乱跳了几下。他反过手来擒住了夏晗雪的玉手,柔声道:“看来我夫纲不振啊,新媳妇嫁过来第一天就学会冤枉人啦?雪儿倒是说说,我到底动了什么坏心思?”

夏晗雪嘤咛一声别过头去。很享受这温馨旖旎的萧靖正准备顺势拥她入怀,就听到了什么声音……貌似是有人敲响了那扇被踹得破破烂烂的院门?

苍天啊,怎么又来人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好事多磨

萧靖隐约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仔细想想,这会还有谁会跑过来?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搅局的人还真是说来就来,你们考虑过本社长的感受么?

没好气的萧靖不舍地挪开了已经揽在了雪儿纤腰上的手,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搀扶着他的夏晗雪看着他沮丧的模样,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的笑如百花初绽,既有能让萧靖的心砰砰乱跳的甜美,又有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明媚。可萧大社长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他白了新婚妻子一眼,恶狠狠地道:“回来再收拾你。”

夏晗雪像个被父亲训斥的小姑娘似的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不过,一丝忧虑在萧靖转过头之后爬上了她的俏脸,赶走了那倾倒众生的笑容。

该来的总会来。

还没等两人走出房间,董小雅已迎到了院门前。萧靖推开屋门的前一刻,就听到来人对小雅道:“夏某此来,是为了迎小姐回家的,还请董姑娘帮忙看看你家公子醒来没……”

来人正是夏管家。听到这还算熟悉的声音,萧靖只能摇头苦笑。

夏家这么做确实不太地道。人家上门让你嫁女儿的时候,你连屁都不放一个就痛痛快快的把闺女送给了一个混蛋;现在,自家的掌上明珠让甘冒奇险的萧靖舍生忘死地救回来了,连徐继仁都被打发走了,你才来捡现成的,实在让人无语。

夏晗雪也沉下了脸。心中思绪万千的她用力咬着樱唇,娇嫩的唇瓣上甚至隐隐现出了血迹。

“夏管家,您还是请回吧。”

平日里甚是娇怯谦卑、在人前总是垂着头的董小雅笔直地站在夏管家面前,淡淡地说出了上面这句话。

论身高,报社里最高的女子自然是高挑的秦子芊。因为她实在很出挑,所以大家都没留意到:其实董小雅并没有比她矮上很多。

连夏晗雪都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再颔首低眉的董小雅竟有这样挺拔的身姿。

“我家公子身上有伤,现在还没醒过来。”董小雅的语气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至于夫人……她要看护公子,怕是没法和您一起走了。”

听到“夫人”两个字,夏管家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不过他很快又面露难色道:“这可就让人为难了。董姑娘,夏某此来是老爷吩咐的。除了接回小姐,也有话要带给萧公子……”

他很是恳切地说了一大通,董小雅依旧不为所动地摇头道:“公子的情况不好,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夏侍郎是通情达理的人,也一定能体谅夫人的心情。您若要接夫人回去,那便明日再来看看吧。”

明日?那夏家的脸面就丢光了!

夏管家还要再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原来是夏管家大驾光临,稀客,稀客啊!”

董小雅猛然回过头,看到萧靖在夏晗雪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萧靖用力嗅了嗅空气中散发的土壤的味道。在他昏迷不醒时,小雅早已找人撤去了堆积的干柴,还在所有撒过火油的地方泼了水。整间院子都已回到了之前的模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看到正主终于现身了,大喜过望的夏管家连忙迎上前去施了一礼。

“夏叔,您来得正好。”听清了那番对话的夏晗雪在夏管家开口前便微笑道:“请你代为禀告爹爹,就说夫君的身子虽有不适,但调养下应无大碍。若不妨事的话,雪儿和夫君就循常例,三日后归宁,回家看望爹、娘。”

夏管家马上就变得面如土色。小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知道夏晗雪的脾气:这妮子平时温柔和气,可一旦拿定了主意就倔强得要命,想要说服她,那真是千难万难。

不过,他还是劝道:“老爷知道小姐遇了劫,心中十分焦急。虽然知道劫人的是萧公子后他松了口气,可夏家与萧家毕竟没有婚约,小姐宿在这里只怕不妥。”

眼下天色已黑了大半。城门关了,所以他应该是想把夏晗雪接到夏家的某处别院去。

夏晗雪十分尊重夏管家,就像尊重家里的长辈一样。可是,谁能在这件事上妥协?

“夏叔,雪儿与夫君两情相悦的事,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她的语气很是平和,可话语间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非礼成婚也好,私定终身也罢,雪儿现在都是萧家的人了。出嫁从夫,一切也应以夫君为重,如今他有伤在身,我又怎能擅自离开?与夫君同处一室,又有何不可?”

看到小姐认定了这个夫君,哑巴吃黄连的夏管家呆立了片刻才苦口婆心地道:“小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老爷要面子,您若就这么住在萧家了,要是有人说嘴……再说,老爷他在太老爷那里也没法交待啊!”

夏晗雪摇摇头,正色道:“夏叔不必再说了,雪儿今生今世已认准了萧郎,不会再离开他的身边。夏叔,难道您也想看着雪儿被人拆散、终生孤苦无依么?”

作为夏鸿瀚的女儿,她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还在维护夏家;同样的,此时此刻她也不会说夏家的半句不是,就算这个家族的作为伤了她的心。

如果夏家真的如此在意她,那么当初眼都不眨的把她许给徐家又算什么?

夏晗雪很怕回到夏家就再也出不来了。如果是那样,不就等于前功尽弃了么?

她知道,像自己这样条件出众的女子对任何大家族来说都是极为宝贵的政治财富,爹爹有一万个故技重施的理由!

眼看着局面僵持下来,一直在旁边笑吟吟地凝视新婚妻子的萧靖忽然开口了:“夏管家,你家老爷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夏管家这才回过神来。看天色晚了,他一时情急只顾着劝小姐回家,却忘了要说动小姐八成要从这便宜姑爷身上着手。

想到这儿,他赶忙把萧靖拉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萧靖越听越开心,最后笑逐颜开的他干脆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起头来。

待夏管家说完,萧靖含笑走到了夏晗雪身边,牵起她的手柔声道:“雪儿,你便随他回去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勿相负

啊?

情况变化得太快,连夏晗雪都反应不过来了。她投给萧靖一个委屈又略带幽怨的眼神,似乎想向夫君寻求一个解释。

萧靖笑着附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夏晗雪脸上现出了讶异的神色,随后她又面露不舍地轻声回了句话。萧靖其实也舍不得雪儿走,但他还是柔声说了些悄悄话,俏脸微微发红的夏晗雪挣扎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夏管家,雪儿就拜托你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岳母大人应该也很想见到她。”

萧靖说罢这句才收起了脸上令人玩味的笑容,正色道:“夏管家,萧某几番出生入死,对雪儿的一片真心无愧于天地,只希望夏家万万不要相负于我。”

他的目光很是严厉,见惯了大风大浪、只有在太老爷面前才会唯唯诺诺的夏管家在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都有些失神。

几个呼吸后,略微有点尴尬的夏管家才道:“公子言重了,夏家必然会给您一个交待,还请您记得夏某适才说的话。”

萧靖点了点头,微笑道:“雪儿多多保重,回家不仅要吃好、喝好,还要把自己洗得白白的,为夫忙完了这段便去接你。”

夏晗雪霎时便闹了个大红脸,只能低声道:“夫君也保重,奴家等你。小雅妹妹,要你多费心了。”

董小雅郑重其事地道:“夫人放心吧。”

夏管家总算松了口气。行礼告辞后,他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夏晗雪离开了院子。

送到院外的萧靖望着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马车,苦笑着吁了口气。

“公子,这样就让夫人回去,万一……”

和报社的许多人一样,董小雅并不相信夏家。

萧靖淡笑道:“你知道刚才夏管家和我说什么吗?”

董小雅没有接话,但目光里却有些探询的意思。

萧靖又道:“他说,让我找方便的时间去夏府拜会老爷和夫人。他还提醒说我是第一次正式上门做客,礼数一定要周到,万万不要缺了什么。”

董小雅闻言先是一喜,可随后又蹙起了眉头。

萧靖叹道:“我知道,这话其实说明不了问题,可我也没有什么其它的选择了。”

强留夏晗雪甚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是不行,但这就意味着和夏家彻底翻脸。作为丈夫,他当然有责任给妻子一个完整的家,若此事后夏晗雪与娘家人离心离德,那么他的心里也不会好过。

比起这些,新婚当夜就让新郎独守空房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事,他一个从后世穿越来的人也不在乎。

因此,他只能相信夏鸿瀚。

当然,萧靖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夏家手眼通天,对抢亲的事是如何了局的一定有所耳闻。就算夏鸿瀚对这“女婿”的出身不满,也不得不考虑宫里的面子,毕竟那位古道热肠的太后最是急公好义,若夏家继续乱来,那她的鄙视对象估计就从徐继仁变成夏氏家族了。

经过今天这番折腾,萧靖与夏晗雪的“官配”已是民心所向。就算世家大族不在意百姓的看法,可如果被无数人戳着脊梁骨骂,对夏家的声望和未来的复兴大计也是十分不利的。

“走,咱们去见个人。”身上的疼痛又开始发作的萧靖龇牙咧嘴地强笑道:“就是我行动不便,要麻烦小雅帮忙了……”

一炷香后,萧靖和董小雅进到了一座朴素的小院中。

正房前站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见萧靖在搀扶下走来,他们伸手拦下了一旁的董小雅,道:“对不起,我家主人只说要见萧公子。”

董小雅想争辩,可萧靖却示意没关系,继而缓缓离开她的搀扶在三人的注视下走进了房间。

屋里充盈着泛黄的光线,一个白袍人正在翻阅手中的书卷。直到萧靖进来有一盏茶的工夫,她才把书放回桌上,轻笑道:“来了?”

读书的白袍人正是陆珊珊。

她的视线在萧靖身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是在打量他。之后,她又莞尔一笑,那写满疲惫的脸上顿时有了几分招牌式的明媚。

“春宵一刻值千金,萧大社长怎么有空到小女子这里来?先前听人通传,我还吓了一跳呢。”陆珊珊似笑非笑道:“有美相伴却急匆匆地跑来,莫非你对我就这般思念么,连那人比花娇的美娇娘都能舍弃了?”

萧靖还没张嘴,陆珊珊又道:“你这样似乎不妥吧?要是你的雪儿妹妹自此对我怀恨于心,我和她将来还怎么见面?萧大社长,请你自重。”

被她一番抢白和奚落,萧靖却浑不在意。他直勾勾地盯着陆珊珊,眼中只有一种情绪:

敬畏。

这个女子,实在太可怕了。

“真没想到,你又穿上男装了。”萧靖没理会她明知故问的挖苦,自顾自地道:“据我所知,你并不喜欢扮男人的。”

陆珊珊抿唇笑道:“怎么?看你失望的模样,莫非你喜欢看我穿女装?我像寻常女人一样穿戴时,是不是也很漂亮?”

萧靖翻了翻白眼。这不是废话么,你反复念叨这个有意思吗?

陆珊珊起身缓步踱到他身边,饶有兴趣地道:“还是说,你看到我穿男装想起了秦姑娘?她也是个可人儿啊!哎,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子。才得到倾城倾国的夏小姐,就又得陇望蜀地惦记上人家的表姐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顾不得挥散那阵扑面而来的香风了,萧靖顿时急眼道:“你别胡说八道,咱就不能好好聊天么?”

陆珊珊咯咯一笑,逗弄萧大社长对她来说真的是件人生乐事。笑过以后,她才抛了个媚眼道:“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在车舍里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来,本公主南下哪里需要遮遮掩掩的?”

萧靖只能赔笑。不管怎么说,是他连累了人家映月公主,这事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眼见着陆珊珊借题发挥得差不多了,也该说正事了。谁知,就在萧靖神色恭谨地准备出口道谢的时候,陆珊珊忽然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道:

“你先听我说句话,听完再谢也不迟!”

第三百四十章 贺礼

萧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不过,陆珊珊会提要求也是情理之中的。

若没有她出手相助,情况会比现在复杂得多。诚然,有人知道盲报的存在后也会产生拿去给太后献宝的心思,可那只是一种可能性,萧靖再如何筹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有了陆珊珊安排,事情就好办了。盲报无声无息地送到了太后近前,宫外所有重要的消息几乎第一时间就让太后的耳目知晓……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后天因种种因素双目失明的人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够再次靠自己的力量来“看”到东西。在身边人的指导下,太后很快就借助说明“看”懂了盲报,所以,萧靖才能在抢亲的两天前递上那份刻上了他和雪儿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的全过程的陈情。

事情办好了,按说他应该高兴,可是一想到北胡人在大瑞居然有如此之大的能量,萧靖又有些脊背发凉。

人家都渗透都这一步了,朝堂上的诸公还恍然不觉么?还是说,大家对这事已经心照不宣了?

因为车舍里的缘故,朝廷和草原王庭间的关系很是和缓甚至有点暧昧,可北胡毕竟是大瑞的敌人啊。

所以,他才会对陆珊珊产生敬畏之情。这妮子到底掌握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看到萧靖五味杂陈又颇为忐忑的样子,陆珊珊没忍住笑出了声。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出难题的。”

她缓步走到萧靖的近前,负手甜笑道:“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就好,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靖的脸上十分平静。他直视着面前的女子,淡淡地道:“你不妨说说看。”

陆珊珊微笑道:“很简单,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帮我在报上刊载些东西就好。”

话音刚落,萧靖便皱起眉头、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报社越做越大之后早晚要不得已地选边站队,可即便那样媒体也要尽量保持中立和客观。若他肯被人当枪使,当初何必拒绝徐继仁的提议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更何况,陆珊珊代表的是北胡。她所在的一方确实相对温和,可那也是与大瑞交战两百年的世仇。

作为这个时代的标杆之一,镜报已经初步具有了引领舆论的能量。

万一人家让他发可能会对天下和百姓不利的消息呢?万一陆姑娘想在报纸上用计谋祸乱军心呢?万一对方想制造舆论陷害大瑞的忠臣良将呢?

那报纸就成了北胡的帮凶,萧靖也会成为里通外国的罪人。

陆珊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萧靖的反应。她悄无声息地迈上了一步,妩媚笑道:“就算是人家求你也不行么?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不对,是两个呢。”

萧靖毅然决然地道:“说不行就是不行。别的什么都好说,唯独此事我不能答应。”

陆珊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忽而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萧靖无奈道:“你有点仪态行不行?怎么说也是个天生丽质的姑娘家,平时倒是有模有样的,现在呢?说好的笑不露齿呢?还有,请你离我远一点,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咱们孤男寡女的相距这么近成何体统?”

说着,他向后退了退,谁知陆珊珊也跟着往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还是只有半米。

“你这人喜欢顾左右而言他,我要让你专心和我说话。”陆珊珊哂笑道:“至于我为什么发笑……那是因为你装仁人义士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就跟个要慷慨就义的烈士似的。”

说罢,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做对不起大瑞、对不起百姓的事。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么?”

萧靖默然。

他与陆珊珊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姑娘虽然杀人不眨眼,虽然偶尔喜欢扮轻浮,可心地却没说的。她厌恶战争,身为公主却很同情民间的疾苦,也不愿看到亲友或百姓受伤害……很难想象,她会利用融入了自己心血的报纸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陆珊珊又道:“再说,你不还是报社的社长么?我的东西还有你把关呢!如果你觉得不好,不登到报纸上便是,如此你总能放心了?说起来,我想登出的东西很多都是批评车舍里的,这些你总不会抗拒吧?”

这个可以有啊!就算她不说,镜报也会做的。

陆姑娘这番话明显不尽不实。若她送来的都是萧靖也心甘情愿发出的消息,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卖人情?

萧靖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望向了陆珊珊,随即咬着牙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可以帮这个忙,但前提是一切可控。如若不然,他宁可驳了陆姑娘的面子。

看到他答应了,如释重负的陆珊珊吁了口气道:“你同意就好,要不我就白费口舌了。”

萧靖阴阳怪气地道:“陆姑娘谈笑之间便可举手杀人。我若不帮你,只怕就走不出这个屋子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陆珊珊的神色忽然有一点不自然。不过,她掩饰得极好,连萧靖这么心细的人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陆珊珊撇嘴道:“在你心中,人家就是这么凶残的人么?罢了,你赶紧回去吧,省得有人把闲话传到你家夏姑娘的耳朵里,明日一早会有人把我的礼物送到报社去。”

萧靖摆手道:“礼物什么的就算了吧,咱们不至于这么生分。”

陆珊珊却道:“这礼你非收不可,不收定然后悔。”

看到一脸讶然的萧靖面露相询之意,她又道:“就是些北地药材而已,送给你和夏小姐的。陆冲当时下的是极其猛烈的虎狼之药,你们两人都中了招,药性积存在体内了。若不服些解毒的药物善加调理,这辈子想要孩子就难如登天了。怎么样,我这礼物还不错吧?”

萧靖心中暖暖的。

他刚想道谢,陆珊珊却嬉笑道:“谢谢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拜托你的事以后还要你多多帮衬呢。”

心知不便久留的萧靖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他走后不久,独处于房间之中陆珊珊忽道:“你出来吧。”

一个身影应声从桌子后面现身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收监

从桌后现身的青衣人快步走到陆珊珊跟前,低声道:“公主,不是说如果交涉得不如意便除掉此人么?为何事到临头又不让属下动手?”

陆珊珊没有答话,只是眯起了一双杏眼。

青衣人脸色大变。他慌忙拜服在地,颤声道:“是属下失言了,请公主恕罪!”

短短的时间里,陆珊珊的脸色变了数变。又沉默了半晌,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随我走南闯北这些年了,做事一直干净利落。今天的事是我有些举棋不定,你也是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这事怪不得你。”

青衣人这才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

陆珊珊推开了门。她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若有所思地道:“他虽然很抗拒,却也没驳了我的面子。报社的事不必急于一时,将来再说吧。”

青衣人的嘴唇动了动。作为映月公主的心腹,他总觉得有些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可是,直到陆珊珊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这一夜对萧靖来说是十分难熬的。

董小雅本来想帮他上药,可他怎敢赤身露体地面对小雅?就算姑娘出于担心和体贴愿意咬着牙把他当做自家主人来服侍,他还担心坏了人家的清名呢。

说不得,最后还是找邻居大哥帮忙,勉强做了些处理。

即便这样,浑身的伤也折磨得他难以入睡。到了后半夜,前一天晚上就没合眼的他才在困倦的折磨下沉沉睡去。

早上一睁眼,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到了。

好消息是,陆珊珊的人依约送来了一车的药材。仿佛是怕萧大社长搞错,她连方子都给备好了。

尽管知道陆姑娘是出于某种目的才这么做的,萧靖还是小小感动了一下。

坏消息是,官差来拿人了。

不过,今天来的差人十分客气。萧靖没醒时,他们就乖乖地束着手站在院外,就像是等待主人接见的客人。半个多时辰里,几个人战战兢兢的连口茶都没敢喝。

要不是怕装逼遭雷劈,萧靖真想像诸葛亮似的来一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了。

“萧公子,得罪了。”

见萧靖出来,领头的差人耐心地走过来说明了原委,才“押”着他上了大车。

这人如今是焦点人物,押着他招摇过市那不是找死么?

“好好在家等我回来,这次估计要走得久一点。”上车前,萧靖微笑着对董小雅道:“我给邵宁留了一封信,记得让他看下!”

然后,他的牢狱生活就开始了。

这个年代的“徒”实际上就是关押加劳役,听起来还挺吓人的。不过,事实证明萧靖没什么好怕的。

“萧公子,您就委屈下住在这里吧。”牢头点头哈腰地道:“咱这地方差些,没有更好的住处了,实在对不住……”

囚室虽然很小,却摆着家中卧室应有的各种陈设,甚至还特意备了一张小书桌。萧靖扫视了一圈,点头道:“你有心了。”

牢头的腰哈得更低了:“应该的,应该的。您若是有什么想用的尽管吩咐,这儿马上就会有人给您办妥,绝对误不了您的事。”

上面的人发了话说让好好照料、不能出了岔子,他一个小人物当然要把这尊大神当爷爷供着。

萧靖进屋坐下,刚想问劳役需要做什么,那牢头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嘿嘿笑道:“昨日小人问过了,现在做工的人够了,公子不用去忙活,只管在这里放心休养。至于那六十杖……想来也是不急的,什么时候公子身体养好了再受刑就是。”

萧靖蹙眉道:“还是算了,国家法度不是儿戏,这事哪有让犯人来定的。长痛如不短痛,还是按规矩今日就打吧!要是养好伤再动手打出一屁股的新伤来,我这仨月就不用干别的了。”

牢头有点懵:见过哭着喊着要回家的,还没见过急着想挨打的,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再说,您都身陷囹圄了,还惦记着干啥大事?难道还要在牢房里指点江山不成?

心中如此腹诽着,他的嘴上却连连称是,又忙不迭地命人将话传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萧靖如愿以偿地被人提去行刑了。

他本想装个英雄好汉,“宁死不屈”地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谁知道才挨了第一下,他就惨叫出声了:这特么也太疼了吧?

难怪戏文里有那么多的屈打成招了!

萧靖知道,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了。挨打虽然很痛,可也就是一点皮肉之苦,不伤筋也不动骨。要是对方真想害人,几十下就能打掉你多半条命,哪里还会给你喊疼的机会?

于是,他忍了,闭着眼睛熬到了打完。

被人抬回牢房后,狱卒上前告了罪便准备动手给他上药。就在苦不堪言的萧靖痛哼连连的时候,忽然有个宛如天籁的声音道:

“这位大哥,还是由奴家来照料夫君吧。”

萧靖猛地扭头望去……俏生生地站在一旁又双目含泪的玉人不就是夏晗雪么?

雪儿与昨日嫁往徐家时一样,做了妇人的装扮。如果说出嫁当日是身不由己,那么今日她也以妇人的身份自居,便是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态度:她是有夫君的人了!

这样的装束是少了些少女的娇憨,不过也多了不少只属于少妇的雍容华美,别有一番迷人的味道。

满脸猪哥相的萧靖望着雪儿绝美的脸庞,心中一阵激动:这就是咱老婆,无论怎样打扮都美得冒泡呀!

心情一好,身上的痛也减轻了些。待牢头带着人知情识趣地离开,他就伸手去捉雪儿的柔荑,谁知夏晗雪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红着脸啐道:“夫君一心就想着作怪,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么?”

萧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忍着痛嬉皮笑脸地道:“雪儿能来,就说明我那食古不化的老丈人想通了。既然连他都承认你我是夫妻了,那亲昵一番又有何不可?连死囚都有‘听妻入狱’、让婆娘进来帮着留了后才砍头的福利呢!”

面红如血的夏晗雪终于忍无可忍地顿足道:“你要是再乱说,人家明天就不来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小婿

“明天不来了?”

那可不行!

喜上眉梢的萧靖赶忙道:“夫人说得对,是为夫轻薄了。我这不也是想分分神嘛,要是能跟你亲昵一番,身上应该就不那么疼了,哎呦……”

话还没说完,他忍不住哼唧起来。本来也只是作势欲走的夏晗雪见到他难受的模样哪里还舍得离开,小嘴一撇就坐到了他的身旁。

轻轻咬了下唇,她便开始动手涂药。

这药是要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上抹,她一个女儿家自然会有点羞怯。不过,她和萧靖虽无夫妻之实,却也有了夫妇的名分,两人相互照料乃是天经地义,坦然接受了新身份的她才不会像未出阁的闺女一般扭扭捏捏。

再说,在草原上也是她给萧靖上药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还穷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萧靖安静地躺着,舒爽的感觉让他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药膏敷在伤口上的清凉感固然很舒适,可更让人沉醉的,还是雪儿那丝般嫩滑的纤纤玉手在身上轻抚的温柔。

草原养伤时,伤重的萧靖经常昏昏沉沉的,就算知道是雪儿在服侍自己,那不算清醒的神志也不会给他好好感受的机会。如今……

些许绮念过后,他竟然生出了几分儿时被母亲抱在怀中上药的感觉,虽然按理来说几岁的幼儿应该不记事才对。

药眼看就要上完了,夏晗雪忽然听到了一阵鼾声。

美眸一划,只见萧靖已然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先是有点错愕,过了一瞬,却又抿嘴甜甜一笑。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如此安适地睡着?

这是监狱,萧靖刚刚还挨了顿打。若不是身边的人令他极为放松又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他又怎会犹如在自家床上一样在几个呼吸间进入梦乡?

夏晗雪涂过了药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谁知就在她迈步的时候,萧靖“啊”了一声,惊道:“雪儿,你要走啦?”

就算睡着了,萧靖也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离去,因为他实在太依赖这份温馨旖旎了。

见他醒过来了,夏晗雪款款行礼道:“夫君现下不宜多言伤神,还是好生歇息吧,奴家先走了。”

萧靖可怜巴巴地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不能多待一会么?”

夏晗雪心一软,往外走的步子就迈不出去了。她叹了口气又娇俏地白了夫君一眼,那样子仿佛在说:你是不是盼着人家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呀?

待她坐回原处,萧靖才心满意足地道:“这就对了嘛。雪儿至少也得陪夫君坐上半个时辰,要不怎么对得起牢头给咱走的后门?”

夏晗雪哼了一声,不过在萧靖看来这只是傲娇的表现,这好不容易才能来探监的小妮子哪里想走了?

两人聊了一阵,夏晗雪忽然掩口道:“差点忘了,邵宁有口信给你。”

说罢,她把邵宁的家人捎来的话学了一遍。

萧靖昨天夜里留书让他停印报纸但不要停盲报,小雅已找人送到邵家去了。谁知这小子却回了一番废话,大意是“已经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就别嘚瑟了,要停就都停了吧”什么的。

“岂有此理,这货是哈士奇转世么?简直是个傻……”

话说到一半,萧靖恍然大悟了。

这小子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简直再明白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啊,难道那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要重出江湖了?

真是胡闹!

萧靖冷声道:“雪儿,你回去以后托人带话给他:官府的意思只是不让我们印报纸,可没说不能‘刻报纸’!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事关重大,盲报的事一直是他和我一起经手的,小雅去了都搞不定……就和他说,要是敢给我撂挑子,老子出去一定阉……宰了他!”

夏晗雪知道其中的利害,自然郑重其事地应了。又聊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间,她忽然道:“奴家去报社的时候,小雅说要把药材送到夏府去,到底是什么药材呀?听说是珊珊给的?”

萧靖神秘一笑,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夏晗雪顿时大羞,顿足道:“谁要和你生孩子呀,才几句话就又没有正经的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她的脸上却悄悄地浮现出了名为向往的神色。

眼见着夫君又要耍赖,夏晗雪干脆拎起东西飞也似地跑掉了。她的身后,得意的萧靖放声大笑……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个月间,夏晗雪每日都来探望萧靖,风雨无阻。所有知道背后故事的人都称赞这对小夫妻伉俪情深,牢房里的爱情故事也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萧大社长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平时不是睡觉就是舞文弄墨,一睁眼还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悠闲自在得很。要不是想念那群同事,乐不思蜀的他都想把这囚室当成办公室了。

终于,回归自由的日子来了。

小雅带着同事们把萧靖接回了报社。接风洗尘的宴席还没吃完,这货便极是败兴地告罪开溜,只有个别知情人才清楚他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去夏府了!

未来姑爷还没成婚时便巴巴地跑来其实不合规矩,可按他的理解,自己不已和夏晗雪拜过天地了么,那便是合法的夫妻了。

夏鸿瀚虽然十分在意礼仪,可之前和徐家结亲的事把夏家折腾得半死又恶心得够呛,坊间也多有讥诮的评论。若是再搞出个“一年内两次嫁同一个闺女”的千古奇闻,夏家估计就成全天下的笑柄了。

所以,在补上了三媒六聘的必要流程后,两边出人意料地拥有了不曾言说的默契:一切从简,低调,低调!

走进夏府的一刻,心潮起伏的萧靖只想高喊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以往每次来都是客人,这次……咱也算半个主人了!

坐到客厅后,很快就有人给奉了茶。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前,不是夏鸿瀚是谁?

眼前一亮的萧靖快步上前唱喏,笑道:“小婿见过泰山大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赘婿?

听到萧靖喊“泰山大人”,夏鸿瀚的身子晃了晃,脑袋差点磕在门框上。

可能是见他没吭声,又仿佛是为了再添上一把火,萧靖再一次恭敬地道:“小婿……”

夏鸿瀚浑身一个激灵,喝到:“胡言乱语,谁是你的泰山大人了!”

萧靖顿时就有点尴尬。

这人怎么到了现在还没认清形势啊?

抢亲事件轰动了京城,谁还不知道夏晗雪已名花有主且“非君不嫁”?就不说他再搞点小动作会不会被天下人唾弃的问题了,哪个富贵人家又愿意把雪儿这样一颗芳心里装的全是别人的姑娘娶回家去?

再说,雪儿先去北胡、后许徐家,两场婚姻却都是无疾而终,在世俗的眼光看来,这姑娘多少是有点晦气的。哪怕是为了个好彩头,寻常人也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

如今咱两家形式都走得差不多了,您给我来这套?

萧靖正想绕着弯子地“提点”他一番,就听到外面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

夏鸿瀚一震,随即乖乖地坐到了上首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做老僧入定状。

很快,一位中年美妇缓步走进屋来,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既然一切从简,夏夫人出来见见准女婿也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嘛!

萧靖连忙上前,恭谨行礼道:“见过夏夫人。”

他可以略带戏谑地自称“小婿”来和夏鸿瀚打招呼,却不能轻慢了未来的岳母,毕竟雪儿交过底,她娘对于两个人的事是持支持态度的。

“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客气。”夏夫人微笑道:“去坐吧,今天要谈的都是家事,你也不要太拘束了。”

萧靖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去下首坐了。

夏夫人坐到了夏鸿瀚的身边,仔细端详着对面的年轻人。

上次,她只是从远处看了看萧靖的面容。这次,她看到了萧靖的举止谈吐、举手投足……所有的细节都一览无余。

嘴角露出笑意的夏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安静地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绷着脸的夏鸿瀚终于开口了:“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要说说你与雪儿的事。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我这脸上也没什么光彩。看在你救过雪儿的份上,把她许配于你也不是不可以,可你是不是也应该礼数周全些?”

萧靖愕然。

这年头婚姻之事都是流程化的,只要你出钱,从头到尾都有人可以替你搞定,保证弄得完美无缺,所以他身在狱中也能遥控指挥。如此一来,又怎会缺了礼数?

他还没回过神来,夏鸿瀚又道:“你出身民间,兴许不在意什么规矩,可夏家却不能不讲究。你和雪儿的终身还没定下呢,她一个姑娘家就成天往大牢里跑,拦都拦不住,成何体统?

你既与她海誓山盟、决意娶她为妻,为何不到夏府来陈情,非要吭都不吭一声地动手抢亲,你可知事情出来后夏家上下有多难堪么?”

萧靖彻底无语了。

雪儿能跑来看我,还不是因为你知道事情无解,所以破罐子破摔地默许了?

至于上门什么的……老子从草原回来那会就想找你邀功顺便提亲,结果连门都没进去好吗!后来你决定送雪儿到徐家了,我就更进不得夏家了。还提前告知你?你都知道了我还抢个毛线啊,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未来老丈人为了挑理还打起官腔来了。

套路,都是套路!

萧靖心中各种腹诽,不过表面上还是一脸沉痛地道:“您教训得是,是小婿孟浪了。小婿年轻识浅,做事难免有冲动的地方,思虑也不是那么周详,将来还要向您多多讨教才是。”

夏鸿瀚听到“小婿”二字,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他正想乘胜追击地补上几句,一旁的夏夫人却借着咳嗽清了清嗓子,心领神会的他顿时就决定不再言语了。

见夫君闭上了嘴,夏夫人才温言道:“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了。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奋不顾身,雪儿只怕……说起来,我这个当娘的还要谢谢你呢。”

夏夫人对一表人才的萧靖是越看越顺眼。该折腾的也折腾了,她现在唯一的考量就是女儿的幸福,其它的全都是小事。

萧靖连称不敢。夏鸿瀚在一旁憋得直翻白眼,最后干脆闭目养神,选择“眼不见为净”了。

夏夫人又拉了几句家常,忽然哀声叹道:“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先是被送去远嫁北胡,后来又跟徐家产生了纠葛……现在,外面有不少说闲话的,还有人说她因为克夫才……哎。”

萧靖闻言笑道:“天下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汉何其多,您不必在意那些风凉话。车舍里少主也好、徐继仁也罢,他们都是没有福气的人。雪儿是天下无双的好女子,要当她的夫君,那些福薄之人哪里够格?是他们配不上雪儿罢了!”

“好,好,好!”

这话说得甚是得体,夏夫人不由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当下的人们都迷信,虽然她知道萧靖与雪儿相亲相爱,可也怕未来女婿的心里留下什么疙瘩。

又聊了一阵,气氛愈加融洽了。夏鸿瀚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对夫人使了个眼色,插话道:“你的确对雪儿情深义重,倒也不会辜负了她。只是,你能照料好她么?”

萧靖的心中一动:总算要说到重点了!

夏鸿瀚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道:“你的父母不在了,雪儿并不需要侍奉公婆。而你家里虽然略有薄财,可毕竟寒酸了些,夏家的女儿嫁过去,说出来怕也不那么体面。”

稍稍顿了顿,他才道:“要娶雪儿,可以;不过,需得答应我一件事:你要入赘夏家!如何?”

夏鸿瀚放下了茶杯,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萧靖,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靖差点笑出来。说来说去,果然还是这个路数嘛!

假模假式地沉吟了片刻,他才含笑抬起头道:“入赘这事嘛……也行,也不行!”

第三百四十四章 择日完婚

什么叫也行,也不行?

夏鸿瀚夫妇心知萧靖的话尚未说完,所以也没急着开口。

见两人都没说话,萧靖才平静地道:“将来,我的长子可以姓夏。”

夏鸿瀚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长房的地位尊崇,可这位置也是要靠后代来维系的。如今他只育有一女,若十年内再无所出,夏家的话事人只怕要名正言顺地换上一换了。

让萧靖入赘,对夏家最大的好处便在这里。赘婿上门要随女方的姓,孩子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愿意入赘的大都是些孤身一人又家境贫寒的男子。但凡有点志气的男人,谁想去当赘婿啊?

萧靖没有家人,但日子却过得不错,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过上体面的生活。

这样的人会愿意入赘?

就算他说的只是“长子姓夏”,对夏家来说也是难能可贵了。

心中喜出望外的夏鸿瀚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地道:“这不是小事,你可要想清楚才好。”

萧靖很想笑,可他忍住了。

他是来自现代社会的人,许多在大瑞这个时代被奉为圭臬的准则对他来说半点约束力都没有。

入赘怎么了?老子经济独立啊,难道我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大好青年还要像那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上门女婿一样唯唯诺诺地看丈人的脸色么?

孩子姓夏又如何,只要他还管我叫爹不就好了?我和雪儿都很年轻,将来生三、五个都不是问题,有什么可怕的!

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写满不甘之色的萧靖又道:“我愿意在夏家和雪儿完婚,您对外也可以说小婿是入赘来的。在夏府之内,叫我夏靖也无所谓。不过……”

他刻意顿了顿,才道:“在外面,小婿仍叫萧靖……您先别着急,小婿毕竟有自己的事业,有朋友与合作伙伴,所谓牵一发动全身,不是谁都那么容易改口的……当然,若有人叫我夏靖,我也不会去纠正。

另外,小婿虽是入赘的,却不能一直住在夏家。报社的工作都在浦化镇,我总不能给搬到夏府来。不过,我和雪儿会经常回来住的,这样在外面也说得过去。您看如何?”

夏鸿瀚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说辞不是很满意。

如果真如萧靖所说,那么他更像个名义上的赘婿,实质上还不是该咋样就咋样?

可是,一想到早已“非君不嫁”的雪儿……

夏鸿瀚没辙了。事情拖得越久,对夏家就越不利,又何必计较这些细节?

在他看来,萧靖已做出了重大的让步。若是继续威逼利诱,万一人家在婚后给你搞点幺蛾子呢?

面对这样一个有财力、有主张的女婿,夏鸿瀚也不得不退上一步。

思虑再三,他终于略显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见丈夫应允了,夏夫人展颜一笑道:“话说明白了就好。婚期的事,夫君可有计较么?”

夏晗雪和萧靖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此前走流程的时候并未定下日子。

了却一桩心事的夏鸿瀚渐渐也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深深地看了萧靖一眼,道:“不如就安排在两个月后吧。贤婿以为如何?”

听到这声“贤婿”,萧靖不禁心花怒放,过往的一切伤痛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了。

连老丈人都搞定了,这才算是真正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再没有谁能阻挡他了!

虽然觉得两个月时间长了些,可他还是应道:“一切全凭丈人做主。”

喜不自禁的萧靖使劲绷着脸,却忍不住流露出了幸福的笑意,模样很是古怪。

夏夫人掩口轻笑道:“你们这对翁婿真是有趣……好啦,既然已是一家人了,鸿瀚就不要端着架子了,贤婿也莫要拘束。”

说着,她喊过一个使唤丫头道:“去告诉小姐,就说事情谈好了,叫她不要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的。”

萧靖心中一动。

雪儿不是心重的人啊,难道她也被前前后后的糟心事折腾得患得患失了?

幸好,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一切谈妥后,萧靖又在夏家坐了一个时辰,也算宾主尽欢。夏管家亲自将他送出门,看他的亲热劲,说不定下次就要把“公子”的称呼换成“姑爷”了。

萧靖心满意足地掀开了车帘。就在这个瞬间,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把他吓了一大跳。

若不是这面孔很是熟悉,他都要本能地摆出防御动作了。

身后的夏管家见他仿佛被定了身一样,不由得奇道:“公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萧靖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我先走了,您回去忙吧,我和雪儿的婚事还要麻烦您多操持了。”

夏管家见他不方便说,也没再追问。萧靖赶忙放下车帘,催促车夫速速发车。

待车走出了半里远,他才没好气地对一旁坐着的人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小姐,在下是有家室的人了,你能不能不要坐得这么近?”

身边的翩翩公子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萧大社长连夏家这龙潭虎穴都敢闯,还怕和小女子坐在一起么?”

能对萧靖这么说话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秦子芊。

见对方不吭声,她哂笑道:“说起来,好像是我先坐在这里的啊?”

萧靖二话不说就换个地方坐下了。

秦子芊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咯咯一笑道:“恭喜你啊,终于能把表妹娶回家了,你可算心愿得偿了。”

萧靖一抬眼,低沉地道:“天色不早了,我可不能把你带到浦化镇去,一会儿出城门前你就要下车。因此,我建议你说重点。”

秦子芊这才收起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报社什么时候开始忙活啊?这段时间只出盲报,长此以往人心都散了!”

这妮子显然是憋坏了,一个敬业又喜欢到处跑的记者哪里受得了长期的家里蹲?

萧靖眯起眼睛道:“如你所愿,明天就开工!只是……要是累着了你,可别来找我哭鼻子!”

第三百四十五章 成亲

因为前前后后欠下了几个月的工作,非必要的采访报道全部都停滞了,所以开工后的报社非常忙碌。

在这段时间里,许多小报都鼓足了干劲、增大了发行量,所以颇有几家报纸异军突起。不过,相对于拥有稳定读者群的镜报,他们的积累和底蕴还是差了不少。

再说,报纸停刊虽然是坏事,却也起到了“饥饿营销”的作用。镜报重新刊发后的前三期全部脱销,“一报难求”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在了瑞都。

由此,报社的压力也变得更大了。

因为工作堆积如山,萧靖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到了后来都有点精神恍惚了。就这么忙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让工作回到了正轨,夏家找人挑的婚期也要到了。

这么看来,工作忙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不会让人在胡思乱想中度过难熬的两个月。

成亲的前一日,萧靖住进了夏府,而夏涵雪去了外公家。

“公子,成亲的那些规矩不知您记住了没?夏家是大族,若有什么错漏可就闹了笑话。虽说这次一切从简,可也不能坏了体面,您要是忘了啥千万要和小人说,小人再找人来给您讲讲……”

时间已到了亥时,一整天都像只苍蝇似的在萧靖身边转来转去的夏管家还在不厌其烦地叮咛着他,惟恐他失了礼数。

哈欠连天的萧靖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听,到了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明天很早就要起来的啊,再不让老子睡觉,万一弄出熊猫眼来怎么办?

“夏管家,您早点去吧,我心里自有分寸。”困得摇头晃脑的萧靖强笑道:“今天要是睡不好,明天迷迷糊糊的没准就要犯错啦。”

夏管家这才唯唯诺诺地离开了。其实他才是最忙的人,到明天礼成以前,他是别想合眼了。

萧靖一头倒在了床上。脑海中刚刚闪过雪儿的倩影,强烈的睡意就把他带进了梦乡……

第二天,萧靖早早地被人唤醒了,接着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折腾,好在夏府的下人们很是贴心:

“公子,今天要忙活多半天呢,您再歇会吧,不碍事的。”

“这点粗活就不劳公子动手了,小人来做就行了。”

“公子若有安排尽管吩咐,俺没什么本事,就是脚程快,送个消息什么的绝对没问题。”

虽然礼成后才能正式改口,可一群人在婚礼前就如众星捧月般把萧靖这个准姑爷围在了中间。

这些人都是看着夏晗雪长大的,眼见着小姐要出嫁了,对他自然有些爱屋及乌。

再者,虽然上门女婿没啥身份地位可言,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萧靖的孩子早晚要继承家主之位。到时他儿子是夏家之主,他不也是半个主人么?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萧靖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仪式。

夏家谋划得很完备,从夏府到夏晗雪外公家的迎亲路线都是经过事先规划的,最大限度地避开了人多眼杂的地方。

没办法,谁让新郎新娘都是民间的红人呢,要是再惹出什么乱子来,这亲也不用结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闻讯赶来的人在路边围观,萧靖好说歹说,才没有耽误队伍的行程。

好不容易接回了新娘,各种礼节前前后后的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待酒席摆上,萧靖的双腿都有点发软了。

雪儿已去了后面。只要应付完了眼前的场面,就可以洞房花烛了!

想到这里,萧靖的双眼直冒绿光,也算是来了点精神。

谁知,噩梦才刚刚开始。

因为要尽量低调,所以这场喜宴的规模很小,可整个地方还是坐了那么几十个非富即贵的人。夏鸿瀚不厌其烦地给萧靖介绍着诸位来宾,他只好打起精神跟上了老丈人的脚步。

不管他愿不愿意,从他成为夏家女婿的这一天起,他就进了夏家的圈子,被绑在了夏家的战车上。这些人是夏家的人脉,将来很可能也会对他有所助益,又怎能不认真对待?

寒暄了一遍后,酒就来了。幸好这年头的酒没什么度数,跟后世的啤酒差不多,只要不喝串酒就不会醉倒;再加上萧靖提前服了解酒的药物,一通喝下来虽然有些微醺,神志却还是很清醒。

邵宁那小子和报社的同事们也来了,这是萧靖据理力争后夏鸿瀚才勉强同意的,毕竟他们这些人没身份地位,按理说夏家是绝对不会请过来的。

当着这么多大人物又敬陪末席,连一向跳脱不羁还想着报复萧靖的邵宁都老实了。

萧靖能看出那小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闹出点什么动静来才好,毕竟他在成亲当日没少被萧靖“折磨”。不过,在这个场合嘛……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爽啊!

慢慢的,场面上的事都过去了,剩下的自然是入洞房了。

萧靖拖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完了最后几步流程,坐在了夏晗雪的身边。

这一刻终于到了!

他早就把雪儿的花容月貌印在了心中。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有点莫名的紧张,连拿着玉如意的手都在发抖。

挑开盖头的一瞬,萧靖痴痴地呆住了。

一张美若天仙的俏脸被烛光映得清丽无俦。仿佛是受到了他炙热目光的灼烧,那原本就红得通透的小脸又垂得低了些,欲迎还拒间竟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风情,明媚的脸颊更显得娇艳欲滴。

沉默中,夏晗雪咬了下唇,呢喃道:“这张脸夫君以后天天都要看到了,可不要看得生厌才好。”

萧靖牵起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会生厌呢?雪儿这么美,我就是看一辈子也看不够呢。”

说着,他又摇头叹道:“就是可惜了,本来说要给雪儿一个轰动全城的盛大婚礼,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哎。”

夏晗雪闻言轻声嗔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夫君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她的一双柔荑用力回握着萧靖的手,美眸中闪着动人的光彩,一字一句地道:“人家已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新婚

夏晗雪轻轻依偎在了萧靖的怀中。

犹豫片刻,她满怀歉意地道:“萧郎,真的难为你了。为了咱们的亲事,委屈你当了上门女婿,你不要怪爹爹……”

萧靖摩挲着她的秀发,叹道:“只要能娶到雪儿,这又算什么?嘿,别人都说入赘的女婿没有地位,可地位和尊严是由实力决定的。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再说了,现在可着京城找,能轻视你夫君的人还有多少?放心吧,我才不在意赘婿什么的呢。”

说着,他的眼珠转了转,低声调笑道:“雪儿若觉得为夫受了委屈,一会儿多多补偿不就是了?”

夏晗雪嘤咛着把滚烫的脸埋得更深了。过了好久,她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萧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心口,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他缓缓扶起怀中的玉人,一双眼睛凝视着她情动时快要滴出水来的美眸,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夫人,咱们这就安歇吧!”

许久没下雨的瑞都忽然落下了雨滴。

很快,毛毛细雨便转做了狂风骤雨。不知是不是怕有人“听墙根”打搅了一对新人,几乎是泼洒而下的雨水疯狂地四处飞散着,就算躲在廊下也会被浇个透心凉。

狂风肆意地呼啸,没人知道它要去向何方。院子的地上满是被风吹落的花瓣,树木的枝条倔强地晃动着,随着电光在窗子上划出一道一道的摇摆的残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渐渐小了。似乎是知道不用再帮着掩盖什么低吟浅唱的声音,雷公电母也收了神通,大地渐渐重归寂静。

两个时辰后,天亮了。

雪儿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甜美的弧度。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

早已醒来的萧靖注视着仍在熟睡的妻子,一颗心被幸福填满了。他伸手拽了下被角,盖上了雪儿露在外面的一截香肩。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窗棂。

萧靖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这是他和莲儿约定的信号。按规矩,新婚夫妇第二天一早应该去向父母问安,莲儿跑来提醒就表示时间快要耽搁了。

转头一看,雪儿仍在睡着。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恍然大悟的萧靖挤眉弄眼地吻向了她的脸颊。

一声低呼后,夏晗雪仓惶逃开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萧靖,就像是一头求猎人放过的受伤小鹿。

“雪儿,眼看着日上三竿了,咱们再不起就要被人笑话了。”萧靖似笑非笑地道:“你快些起来,随为夫去见岳丈和岳母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极是委屈的夏晗雪顿时撇着小嘴道:“还不是要怪你,若非你折腾到后半夜还差点把人家弄死,早上又怎会……”

初为人妇的雪儿少了些少女的娇憨,眉宇中多了几分柔情似水的妩媚,轻嗔薄怒间也是风情万种,让人目眩心醉。

萧靖只能偷笑。

单身太久的男人是很可怕的。若不是他怜惜夫人、怕姑娘承受不住,便是闹到早上也没关系啊。

他定了定心神,笑道:“还不是你这小妖精实在太迷人了?哎,说实话啊,为夫现在看你就看得食指大动,要不咱们先温存一番,晚些去见二老……如何?”

夏晗雪闻言大惊失色道:“夫君,你……你别乱来,这大白天的……还是快去吧,哪有让爹娘等着咱们的道理!”

说罢,还有点行动不便的她也顾不上别的了,挣扎着就往床下跑。

萧靖只是开玩笑的,他恨不得把雪儿捧在手心里,又怎能让她在父母面前尴尬难堪?

在他的帮助下,雪儿很快就完成了梳妆、更衣的准备。

夏晗雪也像所有满怀甜蜜的新婚妻子一样,温柔地为夫君整理了妆容。

这就是新婚的幸福啊。

拜见父母的时候,夏鸿瀚对萧靖倒是热络了不少,毕竟如今木已成舟,这女婿进门了总不能再给人家甩脸子。不过,他话里话外绕着弯子隐晦地催促两人赶紧开枝散叶,让脸色才正常一点的夏晗雪又闹了个大红脸。

之后的三天,萧靖都住在了夏家。浮生难得半日闲,好不容易有个美好的假期,当然要充分地休息了!

第四天,他按计划拜别了岳父岳母,带着夏晗雪出门了。

目的地在北方。

这一趟是早就计划好的:终于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怎能不去拜祭那些为了两人付出生命的战士?

本以为这趟旅程会十分清静,谁知车子刚出京城,就有夏家的家人将一条让人不知该说什么的消息送到了萧靖身边。

秦子芊又留下书信不辞而别了!

这次的理由不是游学,而是她发现了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想离家查访一番。

听到口信,萧靖和夏晗雪都沉默了。

秦子芊确实热爱工作、喜欢采访和调查,但这次她定是因为心中黯然,才找借口远走的。可能是怕影响了喜事,她特意等到两人离开的那天才跑掉,心中的纠结可见一斑。

萧靖和雪儿本想就此留下来寻访秦子芊,可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夏家发动力量都找不到她,一对小夫妻又能帮上什么忙?

再说,秦子芊在认识萧靖以前也不是没跑掉过,最后也好好地回来了,这次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队伍继续北行。

有夏家的保护,安全方面自然万无一失。数日后,一行人来到了距离北部边陲不算很远的某座镇子。

这里便是贺百户的女人和孩子生活的地方。草原一战后,一些送亲士兵的尸体被发现并运了回来;另一些人的尸身难以寻到,便以衣冠下葬,与寻回的遗体葬在了一处。

萧靖亲手在墓碑前点燃了三炷香。在夏晗雪的帮助下,各色小菜和果品摆了一地,还有人搬来了十几个装着美酒的坛子。

一切布置妥当后,萧靖和夏晗雪双膝跪地,对烈士们拜了三拜。

“兄弟们都还好吗?”泪盈于睫的萧靖泣声道:“我带着雪儿来看你们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祭奠

时值夏末秋初,空气中本来还有一丝暑热。可是,或许是祭奠现场的肃穆驱散了最后的热度,所有人都仿佛回到了那被冰雪覆盖的茫茫草原上。

“贺大哥,各位兄弟,雪儿来了。”

夏晗雪从身旁的包囊里拿出了一沓信札,柔声道:“请大家安心,奴家已和萧郎成就了夫妻,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拆开我俩……”

眼中柔情满溢的她侧目看了夫君一眼,又道:“雪儿来得迟了些,还请你们不要见怪。这段日子夫君他一直在忙碌,所幸不负所托,大家要带给家里的话全都带到了。”

说着,夏晗雪轻轻将信札铺在了面前铜盆里,又和萧靖一起从另一个包袱里拿出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孩子玩的木剑,便宜的钗子、梳子,饰品……萧靖珍而重之地帮着夏晗雪把这些小物件码放到了铜盆中,轻声道:“各位兄弟,这些都是你们的家里人送来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都是孩子、女人贴身的物事,到了那边也是个念想,你们就收下吧。”

这个年代的交通十分不便,寻常人出趟远门就跟生离死别差不多,路上的盘缠也是很沉重的经济负担,不是谁都能像他这样乘着车马一走百里千里的。

“至于我和雪儿带来的信,是家人想和你们说的话。”萧靖动容道:“你们的亲人不会写什么文绉绉的悼文,所以信里都是他们的心里话。我知道有的兄弟不识字,不过没关系,于秀才那小子不是也跟你们在一起么?让他念就好了。”

说到后来,萧靖的双眼湿润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同样红着眼睛的夏晗雪接过话头道:“大家安心吧。今年有些仓促,夫君和雪儿没来得及筹备什么。等到来年,我们一定把众位的亲人接来拜祭,不能让你们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也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萧靖轻轻揽过了妻子的肩低声安慰着,又为她擦掉了泪痕和泪珠。

待夏晗雪收住泪水,他昂起头道:“萧某人没什么能耐,不过是一个做报纸的,没法让你们封妻荫子。可是,我保证:只要我萧靖还在这世上,就决不会让你们的家人过苦日子!

你们的孩子,我来抚养他们成年;你们的老人,我来为他们养老送终;你们的女人,愿意改嫁的我送上丰厚的嫁妆,不愿改嫁的,我保她一生衣食无忧!

是,我也不能为大家著书立传,但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记住你们!”

萧靖笔直地站了起来。身边有人递来了一张报纸,他对着墓碑展开了报纸,慨然朗读的声音在数丈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世间,人们最擅长的事就是遗忘。

诚然,谁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也都有自己想要忘记的事。正如你我的一生中会认识很多人,无数大大小小的故事同样会像匆匆的过客出现在我们的人生中,最后又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

很多在特定时刻让人感触颇深的事并不是在你的身边发生的。某地发生了灾害,你会同情和牵挂素不相识的灾民;有位名人去世了,你会想起道听途说来的他的故事;北疆发生了战事,你会关注和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战士,为他们祈祷平安,也为大瑞的每一场胜利而欢呼。

可是,然后呢?

回到了正常生活的你很快就会忘记那些和你不相干的人,不管他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还是本就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健忘,否则又哪有那许多香火不绝的祠堂?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太多。

于是,类似的事不断在大瑞的土地上重演着,也有无数曾被人记住的无名英雄渐渐被所有人忘却。

当你过着温饱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可曾想过有多少英雄人物沉睡在无人问津的孤坟中?

这就是故事最凄凉的一个段落。

离现在远一点的例证,比如临州的惨案;近一些的,便是护送广灵县主时战死草原的勇士们。

除了临州人,有谁还记得不久之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记得那些罹难的同胞,记得大瑞和北胡的血海深仇?草原上的一百战士,恐怕也只是当了一段时间的谈资,便在享受歌舞升平的人们的口中销声匿迹了。

人应该遗忘伤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抛下负担、砥砺前行;人也要铭记过去,因为忘掉过往是生而为人最大的麻木不仁,也是对前人最大的不敬。

这并不矛盾,因为世上有太多值得纪念与记住的事。只要被人惦念着,那些英勇无畏的人就没有白白牺牲,因为他们还活在人们的心中……”

朗读已毕,萧靖点燃了手中的报纸,将它投入了盆中。

这报纸是前些日子的一张镜报。为了这次祭奠,他特意在报上刊发了社论,又把报纸当做祭文带了过来。

在他的前一世,人们遗忘的速度比大瑞要快上无数倍,因为那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许多受人关注的话题往往只有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热度,能被人持续关注半个月的都是了不得的新闻事件了。

当一件曾经惊动了众人的事有了什么后续时,它所造成的轰动也远远不及事件刚刚发生时,因为有新的热点代替它吸引了大众的关注。

不管一个事件多么的让人欣喜或愤怒,它都无法逃过这样的命运。对此,萧靖早就麻木了。

可是,他不想这样的事在大瑞重演。

纸灰随风在眼前飘飞着。萧靖的目光从无奈变成了犹疑,又从犹疑变成了坚定:“大家放心吧。萧靖言出如山,这份血海深仇一定要报!”

他牵起夏晗雪,一字一句地道:“兄弟们好好休息吧。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再来看你们!”

最后向墓碑鞠了一躬,萧靖回头深深地看了看正在饮泣的莲儿和满脸悲戚的曹驰,朗声道:“走!”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出事了

难得的相聚往往都很短暂。

已经在漳曲关戍边的曹驰是告假出来的。需要枕戈待旦的边军不比别处,就算他已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雄,也不能离开太久。

所以,萧靖和夏晗雪只在当地住了一夜就踏上了南归的路。

曹驰依依不舍地送了十几里。虽然知道这小子多半是舍不得莲儿,可一想到又是好久见不到这个小兄弟,萧靖的心里也一阵发酸。

送走了曹驰,安坐车上的两人又回归了二人世界。

“你知道么,当时你爹说让莲儿当陪嫁丫头,我差点吓尿了裤子。”

萧靖轻抚着雪儿的背,自嘲道:“这搁外面倒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莲儿就是陪着你一起长大的。可是,搁在咱家……不管这陪嫁丫头将来会不会变成通房丫头,我都不敢要啊,万一有点什么是非,曹驰那小子还不一枪把我挑死再把尸体挂在城头上?”

舒适惬意地躺在他怀里的夏晗雪吃吃笑道:“听夫君这话,倒似对莲儿有些心思,只是因为怕曹驰才作罢了?若如此,奴家还做得了主,干脆把莲儿也收入房中吧。至于曹驰那边,他对夫君敬重得很,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事来。”

雪儿的这番话实在是意味深长,萧靖的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他先是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道:“你这妮子,把我当什么人了,色中饿鬼么?咳,看来我夫纲不振啊,你都敢取笑夫君了?”

夏晗雪美眸一划,羞道:“你是不是什么恶鬼,自己还不清楚么?”

萧靖闻言把脸一沉,怒道:“讨打!”

他挥起手掌,结结实实地在雪儿的臀上拍了一下。当然,这下没怎么用力,他哪里舍得对依偎在怀中的如玉佳人下手?

饶是如此,夏晗雪还是娇呼了一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可怜巴巴地望着萧靖,好似要用眼神讨回一个公道。

萧靖先是一阵失神,很快又有些心痒难搔。

这妮子成亲后越来越有味道了,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叫人怎么能忍!

小夫妻闹到了情动处,自然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过了一会,身为枕头的萧靖给躺卧的雪儿摆了个让她躺得最舒适的姿势,微笑道:“不闹了,说正事。曹驰来找我那会心情特别好,喜出望外的都快乐傻了,连话都说不利索……是不是莲儿许他什么了?”

夏晗雪惊讶道:“不会吧?奴家和莲儿谈过,她心思很坚定的。虽然她对曹驰和颜悦色的,可那也是将人家当成弟弟。莲儿说过,此生此世就要独身一人了,她只想服侍咱们到老,决不会嫁人的。”

萧靖听到这决绝的话语也不禁有点黯然。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太对劲:“那曹驰怎么乐呵呵的,莫非脑子烧坏了?雪儿,你知道莲儿和他说过什么吗?”

夏晗雪稍一犹豫,点头道:“莲儿和奴家聊起时倒是提过些她当时说的话,可都没什么用处……对了,她为了回绝曹驰说过一句:要她嫁人,除非灭了车舍里、斩了陆冲,让夏三的大仇得报,她才会考虑。”

萧靖的面色马上就变得十分古怪。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笑道:“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灭了车舍里?谈何容易!

人家好歹也是草原上除了王庭之外最强大的部族,控弦之士二十余万,便是大瑞倾举国之力也未必能战而胜之,何况一个小小的曹驰?

在他的前一世,姑娘们也常用根本达不到的条件来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人。虽然偶尔有屌丝逆袭、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案例,可绝大多数人都在极难实现的目标前败下阵来。

莲儿这价码开的,实在是太绝了。

可是,对曹驰来说,这又是最容易的设定。

如果莲儿让他考状元,那他一辈子都没戏可唱。灭车舍里什么虽然极难,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他将来一定会有与陆冲决战的机会,到时既能冲锋陷阵大杀特杀,又有机会满足心上人设定的苛刻条件,简直是一举两得。

也难怪曹驰那傻小子笑得那么开心了。

夏晗雪何等聪明,马上也想到了曹驰的心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若真是如此,只怕那两人要蹉跎青春了。”

萧靖柔声应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看得出来,莲儿并不讨厌曹驰,只是因为夏三的事才如此抗拒。只要相爱的人最终能在一起,便是蹉跎些日子又如何?”

说着,萧靖牵起了爱妻的手。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节向南的路出奇的好走,一行人连续走过了许多集镇,行程比预期的快了不少。直到傍晚时,萧靖下令队伍在一处地方落脚,大家才算松了一口气。

小雅还在浦化镇忙里忙外,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蜜月”拖得太久。

到了夜深人静时,随从们都已去歇息了。萧靖和夏晗雪说了会私房话,便也准备熄灯睡下。

就在他要吹灭烛火的时候,有人急促而有节奏的在门上敲了几下。

萧靖的脸色变了。

一般情况下,夏家的送信人断不会在深夜打扰小姐和姑爷,更不会使用这意味着十万火急的信号,除非……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披好衣服的萧靖快步上前打开了门。

见他出来,门前那风尘仆仆的下人恭敬地施礼道:“姑爷。”

萧靖点头道:“远道而来辛苦了。可是家中有什么事么?”

那人双手将一封信函递给他,道:“姑爷请过目。”

换好衣服的夏晗雪来到了夫君身边。两人一起看着信上的文字,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无比凝重。

“吩咐下去,两个时辰后就出发。”

忧心忡忡的萧靖将信纸攥得起了褶皱。那人刚要离开,他又道:“不,让人备马,我和雪儿这就动身。除了必要的护卫,其他人都不必跟来!”

在夜间,像样的城镇大都有宵禁,但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并没有。虽然走夜路多少有点危险,不过要赶路还是可以的。

让他如此着急的理由只有一个:秦子芊出事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再启程

星夜兼程的萧靖总算赶回了瑞都。

这些天里,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连吃饭都是在马上啃干粮。和他一样担心秦子芊的夏晗雪一路陪伴着他南下,旅途的疲惫让那倾国的容颜都显得有些憔悴了。

进了城,二人直奔夏府而去。夏家人见姑爷和小姐赶回来了,连忙通禀了夏鸿瀚。

萧靖连口水都没喝就冲到了堂上:“岳丈大人,子芊有消息了么?”

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让他的眼眶都黑了一圈,整个人甚至有点衣冠不整。按说以这样的姿态见岳父实在缺了礼数,可眼下谁还管得了这么多?

夏鸿瀚蹙着眉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音讯。

萧靖的脸色更难看了。

夏家的产业和生意遍布各处,情报网也有着很大的覆盖范围。连夏鸿瀚都无能为力,这就意味着秦子芊真的人间蒸发了。

“家里的人四处查探,仍旧半点头绪都没有。”夏鸿瀚沉声道:“我们知道的,还只限于给你的书信上提及的内容。”

萧靖点了点头。

秦子芊失踪前曾在夏家的一处宅院里落脚。彼时她托人捎口信回家,说事情已经办妥,即将踏上归途。

这次她出门的时间并不长,想来是一切都很顺利。

她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每次偷跑出去后在准备回家的当口都还记得给家里送消息,让家人安心。

谁知夏家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秦子芊,更没收到任何后续的信息。事出反常必有妖,大瑞的天下并不怎么太平,她应该是出事了。

于是夏鸿瀚一边搜寻,一边派人星夜兼程通知了萧靖。

如此说来,唯一的线索就是秦子芊最后现身的地方了。

曹州。

这地方在瑞都以南,快马赶去的话有三、四天时间也就到了。

想到这里,萧靖朗声道:“岳丈且请在家中安坐。事不宜迟,小婿这就去寻访,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夏鸿瀚应道:“如此也好。你此去需谨慎,切不可不顾自身安危,知道么?”

不管他之前多么不乐意,现在的萧靖也已是他的女婿,更是夏家的一员。就算是为了女儿,身为长辈的他也要悉心叮咛一番。

更何况,这女婿还挺懂事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秦子芊危在旦夕,也没工夫玩那些假的和虚的,比如劝他留下来歇一歇再走之类的。

“多谢岳丈大人。”萧靖肃然道:“小婿会沿路南下,若有子芊的消息,还请您派人告知。”

说罢他施了一礼,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的夏鸿瀚长长地吁了口气。

夏夫人是秦子芊的姑姑,这些天她煎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私下里偷偷落泪都不知有多少次了,内心的急切可见一斑。

而萧靖呢?虽然嘴上没多说什么,可谁都能看出来,他对秦子芊的担心和挂念一点都不输给夏夫人。

萧靖和秦子芊的事,夏鸿瀚、夏夫人乃至老太爷都心知肚明。

在得知秦子芊已情根深种后,夏家原本就做好了将她许配给萧靖的准备。

她的父母远在天涯海角,临行前已交待过女儿的终身大事可由夏鸿瀚及夏夫人做主;二人是被贬谪的,对官场和名利什么的早已心灰意冷,曾特意嘱咐过:不求未来的女婿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只要是人品贵重的青年才俊,便是出身寒门也没关系。而最重要的,还是要对子芊好。

萧靖无疑符合这一标准。从当时的情况看,他的的确确是最佳的人选。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事情已顺理成章的时候,夏晗雪突然成了和亲的人选,而萧靖义无反顾地豁出性命陪她到草原走了一遭。

夏晗雪本就是萧靖的心上人,而心中早已暗生情愫的雪儿在草原之行后也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两人正式定情。

之后又发生了抢亲的事,夏鸿瀚也只能徒呼奈何地将错就错。

如今看到萧靖这么紧张秦子芊,他身为雪儿的父亲,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再说,夏家把小姐都嫁给了萧靖,已经挺“惨”了。要是再把表小姐送出去,让他一个人坐拥夏家双璧,那可就亏大了。

自私地说,秦子芊的政治价值虽然不如夏晗雪,却也是夏家手中的一张好牌啊……

罢了,人都不知所踪了,还想这许多干什么?

发了半天呆的夏鸿瀚苦笑着离开了。

另一边,萧靖带了些必要的东西便准备出发。

才要上马,同样整装待发的夏晗雪牵着马走到了他的身边:“夫君,奴家也放心不下表姐,便和你一起去吧。”

萧靖板起脸道:“不行!”

出嫁从夫的夏晗雪一直很听萧靖的话,可这次她却昂起头毅然道:“表姐的情况还不清楚,奴家独自留在京城又怎能安心?夫君到了那边也需要帮手,身边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萧靖坚持道:“你也知道情况不明,就不要跟去了。此去可能会有危险,你即便跟来了也未必帮得上忙,我们还要分心保护你,这又何必呢?再说,为夫又怎么忍心看着你以身犯险?”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低声叹道:“这段时间太过奔波劳碌了。看你这般憔悴,为夫心疼得很。雪儿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若子芊还没找到你却病倒了,我怎能放心去寻人?”

夏晗雪为难地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的眼中露出了几分恳求之意,可萧靖的神情却很坚决,没给她留下半点商量的余地。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靖灰败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些笑意。他凑近夏晗雪,促狭地说起了悄悄话:“这就是了。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可雪儿能帮上我的怕是只有侍寝,这样的话你还不如在家洗白白等我回来呢。”

夏晗雪一愣,随即又羞又气地顿足道:“夫君,你……你这人……”

萧靖得意地坏笑两声便扳鞍上马了。最后凝望了爱妻一眼,他扬起马鞭对同行的护卫道:“辛苦诸位了,咱们走!”

第三百五十章 灯下黑

曹州的州城并不大。

这地方既不是临州那样的交通枢纽,也不是什么商贸兴盛之地,于是略显萧索的场景和失修的城墙给萧靖留下了“破落”的第一印象。

最让人头疼的是,曹州的区划很大。它下辖四个县,每个县的面积都不小;在如此大的范围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真的让人毫无头绪。

到达后,萧靖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秦子芊曾经露面的夏家宅院。

面对他的质询,年迈的管事诚惶诚恐地道:“姑爷,表小姐她确实来过,可只是住了一宿就走了,小人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皱着眉头的萧靖又问了几个问题,老管事是一问三不知,看来他知道的确实只限于信上写的那些了。

在他的陪同下,萧靖又去秦子芊住过的地方走了一遭,还是没发现半点异样。

说不得,他只好展开了广撒网的搜索。码头、客栈、车把式、过往的商人……他去了许多人流量大的场所,也和经常游走在这附近的人搭上了线,可无论谁都没给他提供半天有价值的线索。

岂有此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的凭空消失!

急红了眼的萧靖像疯子一样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周围的人谁都劝不住。几天时间里,曹州境内各处地界几乎被他走了个遍,到处都能看到他行色匆匆的身影:

“老丈请了,您可曾看到过画像上的这位公子?”

“这位婆婆,听说您记性好,那您见过这人吗?”

……

四处奔走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为什么会这样?

萧靖颓然倒在了榻上。

夏家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随从们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姑爷,可大家都不敢吭声,惟恐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触了霉头。

在他们看来,找到表小姐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若人还活着,怎么也得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吧,可现在的情况让人徒呼奈何,说明她八成凶多吉少了。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

以手掩面的萧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

搜寻秦子芊的思路真的对吗?

论力度,夏家在得知消息后就已经在人流量大的地方下过工夫了。一张天罗地网扑下去都毫无用处,他带着人又能做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至于另一种可能……

因为业务的不断扩张,镜报在全国的许多地方都建立了记者站。

说是记者站,其实不过是徒有其表。天底下接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只有萧靖和他的部下,而绝大多数记者站的负责人是

与报社有合作关系的人为报纸提供的助力,这些人此前不是看店的就是跑货的,指望他们撰写稿件?那真的不现实。

因此,记者站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负责报纸在当地的运输、发行和销售。最多最多,有些站点可以做些简单的通联工作,比如收集一些舆情,接一接读者提供的信息,也就这样了。

萧靖不是没想到当地的记者站,他一到曹州就找人去问了,但对方全然不知情,因为秦子芊根本就没去过。

可是思来想去,他总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东西,脑海里也涌上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思绪。

仰躺了半天,他迷茫的双眼渐渐变得清明。片刻后,他猛地从塌上跳了下来,高声嚷道:“走,去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

在曹州城郊看守一座小院的老孙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平常他这里清闲得很,就算有活也很少有火急火燎的那种,哪里有人会这么敲门?

老孙原来只是个识字的伙计。年前,前任东主打发他去什么“记者站”,他感觉这是东主嫌他年纪大了想搞个“变相发配”,还哭天抢地了一阵。谁知,这里不仅工作清闲,工钱也不比之前少,更重要的是还有空闲时间可以赚外快,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现在,就算有人拿着大棍子赶他走,他都不愿走了。

听到动静,不敢怠慢的老孙快步过去打开了大门。来人也不含糊,上来就亮明了身份,老孙闻言先是一惊,而后便极是恭敬地叫了一声“东主”。

他没想到,自己的新东主居然如此年轻!

萧靖微微点头,道:“麻烦把这几个月备案的材料拿来,我要过目。”

老孙脸上微微浮现出犹豫之色。不过,他还是依言取来了几本小册子。

萧靖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翻阅起来。前几个月他不是在蹲牢房就是在准备婚事,所以各地发来的东西都没怎么看过。

越看,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各地的记者站每半个月给报社发一份东西,内容是收到的新闻线索和本地的大事。按照萧靖的要求,所有发出去的文字都要有存底,以便随时查阅。

待看到老孙的这份东西,他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点希望之火也如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灭了。

册子上记下的都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有动静大些的,也都是各种家长里短,不是什么引人关注的话题。

秦子芊说她是出来采访的,可萧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些街头大妈都不会聊第二次的破事能把她这金凤凰引来。

“只有这些了么?”

萧靖把基本册子放到一边,直视着老孙的眼睛肃然问道。

老孙应道:“回东主的话,今年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他说话的时候很是坦然,可萧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

莫非老孙在隐瞒什么?

萧靖用力摇了摇头,冷声道:“我不是指在册的。会不会是曹州发生了什么大事,而我们压根就没有记录?”

老孙脸色微变,强笑道:“东主说笑了。小人一直尽职尽责的,怎么会误了您的事情呢……”

“住口!”

渐渐失去耐心的萧靖不准备无休止地耗下去了。早一分发现什么,秦子芊就少一分危险,他又如何不心急?

“你若肯说,那最好。”他玩味地笑了笑,道:“你若不肯说,我也有办法让你说……你信是不信?”

第三百五十一章 蛛丝马迹

萧靖一直是个和善的人。他跟大多数人都合得来,整天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很容易亲近。

但,这不代表萧靖没有脾气和威严。

他是报社的社长。这不是什么官职,但他作为能够一言而决的人,在无形中积累了上位者的气势。

他是夏家的女婿。如果说萧靖之前是一介布衣,那么现在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豪门的圈子,气质自然也有所不同。光是身边的随从,就足以说明他的地位了。

他也是上过战场、手上沾过鲜血的人。即便他远没有什么外溢的杀气或王霸之气,却也足够吓唬老孙这样的普通人了。

见萧靖丢下了狠话,一群随从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心领神会地踏上一步虎视眈眈地望着老孙,看得他头皮直发麻。

被吓着的老孙慌不由得张地道:“东主,您……哎,这没头没尾的事,又让小人如何说起呢!”

萧靖见状又向他逼近了一些,眼神也变得更加冷冽:“这么说来,你是不愿说了。”

说着,他身上的气势愈发慑人了。本来还想继续装糊涂的老孙直接被吓得跪在了地上,颤巍巍地道:“非是小人有意欺瞒,只是这事干系不小。若说出来只怕……”

“怕什么?这里有人会对你和你的家人不利么?”萧靖打断了老孙的话,沉声道:“只要你肯说实话,我这就把你一家安置到京城附近去,还保证让你过上比现在更体面的日子,如何?”

夏家的势力庞大、财力雄厚,想要安置一个人再简单不过。只要他吩咐一声,很快就会有人把事情办妥。

身体抖如筛糠的老孙一下就愣住了。

他是曹州本地人。这个时代的人们乡土观念极重,不会轻易离开祖地。但是,谁都挡不住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何况萧靖开出的条件足够让人动心。

于是,他颤声问道:“东主所言可是真的?”

萧靖点头道:“萧某向来一诺千金,又何必骗你?”

老孙哆哆嗦嗦地挣扎了很久后,终于开口了。

两个月前,曹州下辖的中平县发生了耸人听闻的恶劣事件。事件中,先是几十个普通百姓无辜殒命,其后更是发生了逼人上吊、奸淫民女等天地不容的恶事。

而做下这些的袁家,是曹州本地的豪强。

事后,记者站曾收到了苦主的陈情。但老孙这无钱无势的本地人哪里敢得罪袁家?经过考虑,鸡贼的他决定偷偷留下与事件有关的记录,将另一份不包括这一事件的资料送到浦化镇去。

如此一来,报社就不会知道;万一有人问起,他这里也有记录,可以推说是那边把东西搞丢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报社的人闲到特意跑来曹州看他的东西。

结果,消息送走后老孙才发现无意中送错了:送出去的是有记录的那份!

他忐忑了许久,一直吃不香睡不着;直到京城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的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没想到,萧靖居然亲自跑来了!

而在萧靖看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嫉恶如仇的秦子芊一定是偶然发现了什么,这才借着由头跑来了曹州。

如此说来,秦子芊的失踪很可能和袁家有关。

萧靖的双眼眯了起来。

不排除此前寻人时找到的人里就有知情者,但大家都怀疑此事可能牵涉袁家,因而选择了讳莫如深地守口如瓶!

想到这里,萧靖带着人直奔中平县而去。

繁星铺满了天空,时间已来到了半夜。

山里的天气很凉,负手而立的萧靖却呆呆地站在庭院里,丝毫没有要进屋休息的意思。

秦子芊还没有消息。就算很是困倦,他也睡不着,与其干躺着,还不如在外面散心。

萧靖并没有进入中平县,而是停在了县界外面等待结果。身边随从中不曾在中平县露面的人都扮作了客商,最晚明天天黑前应该就会有消息传来。

秦子芊是一个记者,而出现在事件的现场是记者的天职,也是其存在的意义。

没有哪条好的报道是坐在办公室里依靠道听途说编出来的。

换言之,只要秦子芊曾为那起惨案奔走,那她就一定在中平县出现过!

或许也是那个时候,她被有心人发现了?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过往的一幕幕在萧靖的脑海中不停闪过:

他想起了那个傲娇又喜欢和他斗嘴的秦子芊;

想起了临州之行,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工作、生活的那段日子;

想起了路上被盗匪劫走,在屠刀下重逢的时候;

想起了几乎要被冻死的时刻,紧紧相拥时感受到的那份温暖;

恍惚间,他又记起了快要失去意识时看到的那张脸。虽然多数时候那面孔晃来晃去的极是模糊,可个别瞬间,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却变得无比清晰,让人只想伸手过去将它捧在掌中……

一阵寒风吹过,所有幻想和追忆都消散了。

萧靖紧了紧衣服。如果这次能把子芊救回来,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抢亲那天,雪儿和子芊说了什么?夏鸿瀚对这事是什么态度?经过了这么多事,子芊还愿意接受他吗?

又过了一个时辰,山里飘起了细雨。在随从的劝说下,萧靖终于回屋休息了。

早上起床后,萧靖苦苦等到了下午。先传回来的消息让人失望,但后来的人则带回了好消息:秦子芊曾在中平县一个偏远而人迹罕至的地方寄宿过!

萧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地方。

这山沟里只有一个独居的老婆婆。据她说,秦子芊曾在她家中住过一晚,第二天便走了。

婆婆咧开嘴呵呵笑道:“俺本以为是位公子,没想到是个女娃娃。那女娃娃俊得很,后来走之前还给俺留了笔钱呢。”

之后,婆婆又说好像有人趁她不在时进入了她家,还翻动了不少东西,所幸家里没有丢掉什么。

面色凝重的萧靖握紧了拳头。

会到这种地方来躲避,想来那时候的秦子芊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暗记

征得了老妪的允许后,萧靖一行进入了秦子芊住过的房间。

破旧得堪称破败的屋里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面不见被翻动的痕迹,斑驳起伏的墙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至于床铺……土炕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根本就藏不下什么东西。

萧靖蹙眉思索许久,开口问道:“老人家,那位姑娘寄宿时可说过什么吗?”

老妇人在一旁道:“回公子,那女娃娃只和俺唠了些家常,直到睡下也并未说什么要紧的。哎,也可能是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掉了她的话,结果误了公子的事……”

从着装和仆从看,眼前的年轻人非富即贵,于是她的态度也是诚惶诚恐的。

哭笑不得的萧靖宽慰了几句便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他缓缓蹲在了墙边,一双手轻轻摩挲着墙壁,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纹路,似乎想从上面“挖”出什么来。

以为姑爷魔怔了的随从们正面面相觑呢,萧靖突然面露喜色,一把拨开众人窜到了外面。

夏家的人赶忙追了过去。想来姑爷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他的脚程又怎会如此之快?

追到近前,只见萧靖在一片林子里像无头苍蝇似的东跑西颠着。领头的人刚要开口,他又拔足跑出了近六、七丈远。

没办法,追吧!

萧靖在一根参天巨木前停下了脚步,随从们紧赶慢赶地跑到了他的身后。

上上下下地端详了一番,他的嘴里吐出一个字:“挖!”

立刻就有人找来家伙,在萧靖手指的地方挖了下去。

才几下下去,挖掘的人便是喜道:“姑爷,挖到了!”

一直盯着现场的萧靖哪里还需要别人来报喜?他抢上一步从土里拿出了埋藏的物品,用手三两下拂去了上面的土。

那是个油布包。

萧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了。他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布包的结,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信件,地契,状子,甚至还有……血书。

所有这些都保存得很好。萧靖飞快地看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袁家。

“袁家猖狂已极,竟不知有王法公义!杀良籍如屠猪狗,喊冤者在光天化日下血溅当场、横尸于路中!其累累恶行罄竹难书,曹州百姓有苦难言,只得‘道路以目’……乡间更有恶人巴结袁家为祸百端,乡民的日子水深火热……可怜了这朗朗乾坤!”

“袁家的少爷看上了我孙家没过门的少夫人。让我家退亲未果后,袁氏竟从少夫人的娘家将其抢走送给自家少爷淫乐,少夫人不堪侮辱投井自尽……老爷气不过上门理论,却被袁家打了回来。两日后,孙家便遭了祝融之灾,全家上上下下三十多人,除了小人因办事出门在外,竟无一人逃脱!也是苍天有眼,后来小人无意间听袁家的家奴说起放火的事,算是坐实了这项罪状。虽说小人只是个文书,可也读过两年书、明白些事理,这次就算是死也要为主人讨还公道……

“岳家乃积善之家,从来都是关照邻里、与人为善,未曾做下半点不义之事,何故遭此横祸?不仅祖产为人所夺,吾之妻女亦被卖入烟花之地,全家上下作鸟兽散……如此奇冤,官府竟不闻不问,让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岳某实在枉为男儿,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岳三元绝笔。”

这些字有的歪歪扭扭,有的笔走龙蛇,写下它们的人想必来自各个阶层。部分信纸皱皱巴巴的,墨迹也不太清晰,估摸着是被泪水打湿过。

萧靖的心中升起了滔天的怒火。

如历史上的许多朝代一样,大瑞的地方豪强是非常强势的。

朝廷最小的行政单位是县,再往下就没什么执行力可言了。另一方面,宗族关系、乡规民约很是树大根深,在基层的地位还要隐隐高于律法。

所以,任何政令的推行都离不开当地士绅的配合与支持。对于他们,官府一向是很娇惯的:只要没弄出什么捅破天的大案子,基本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即便告到京城去也没什么用处。

如果豪强有什么更大的背景,比如家中有人做官或者干脆是退下来的高品级官员,那么就更了不得了。县官州官什么的都可以不鸟,颐指气使也是家常便饭:老子在朝堂上吆五喝六的时候。你这小娃娃还在家读书呢!

说白了,这种人就是土皇帝。

偏巧不巧,袁家就是有背景的。

萧靖在报社的木箱里存了不少以前访到的恶性事件,其中不乏骇人听闻的案例。可是,那里面真的没有哪一个坏人能够连续不断地做下如此之多的恶事。再说,那些人最起码还要注意一下吃相,做得快要天怒人怨了也要想方设法粉饰太平,哪里会像袁家一样赶尽杀绝,贪婪狂妄到泯灭了最后一点人性?

瞬间,他就明白了秦子芊的感受。

在羽翼未丰前,萧靖不愿碰此类内容。但是,如果这样的丑恶都不能曝光,那么报纸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就拿无辜的老婆婆来说,若她在袁家来人时待在家中,只怕也会死于非命了吧?

想到这里,萧靖闭上了双眼,临州路上与秦子芊斗嘴的一幕知情识趣地映在了脑海中:

“你说这是……暗记?我学这些作甚,咱们一不是江湖人士,二不是秘密结社,搞得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前些天您还差点被盗匪弄去青楼当头牌呢,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么?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联络方式吧,万一你再丢了,我也好找人啊!”

“罢了,你别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学就是了。呵,你的图案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啊!那突出的一块指的是方向?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不过,你写的这歪歪扭扭的是什么?阿拉伯数字?嗯,还算有些趣味……”

萧靖睁开了眼睛。

不管是谁,都别想伤害秦子芊!

第三百五十三章 拷问

想在曹州的州城看到什么大宅子是很难的。

那里也只有几个富贵之家的宅院还像点样子。据说前些年曹州的有钱人很多,可这里变得破败后,许多人都举家搬到京城周边的繁华地区去了。

乡情固然重要,可一来京城离曹州不算远,二来有钱人住在一个鸟不生蛋的萧条地方也没什么乐趣,于是富贵人家前赴后继地搬走,想看到什么高门大户便越来越难。

而袁家不同。

三十年前的袁家就是一个小小的乡绅,在曹州最多算个富户,更没什么势力可言。可是,所谓风水轮流转,当时袁家的年轻一辈中出了个文曲星,他学而优则仕地走上了仕途,最后慢慢累官至布政使,直到三年前才因故回了原籍。

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大员,就算是在地方任职的外官,拿到民间去也能吓死一片人了,要知道曹州这种不惹眼的地方上次出现这种品级的官员还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自那以后,本就兴旺的家族更加如日中天了。

袁家。

每个大户人家的家宅都有其特点,有的庄严肃穆,有的贵气逼人;袁家的也不例外,不仅主建筑群落大气恢弘,连随便一个角门都建得颇具气势,彰显了主人的富贵。

若家里没有人官场得志,袁家绝不会有今日的排场。

站在不远处一座阁楼二楼的萧靖望着门前匾额上书写的“积善之家”四个大字冷笑连连,恨不得上去一斧子劈掉它。

就这样的人家还是积善之家?我可以骂人么?

这牌匾据说是袁家起势后由什么大儒题写的。幸好不是御笔手书的,要不将来想拿下来可要费一番力气了。

“姑爷。”

有人快步上得楼来,在萧靖的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眉头微皱的萧靖点了点头,望向宅院的眼神也愈发凝重了。

根据现在的情况看,秦子芊十有八九就在袁家。可是,没有把握就上门要人只会适得其反,对方不仅会矢口否认,还有可能对子芊不利,那就糟糕了。

因此,尽管早已心急如焚,他也只能故作镇定的在这里等消息。

不过,若萧靖知道秦子芊眼下的情况,只怕要带人杀进袁家去。

袁府的某处,有两个人正待在一间暗室中。

这房子布置得十分用心,所有的陈设都透着精致与秀气,明显是用来给女宾住的。

可是,屋里的状况就没什么温馨可言了,甚至可以说有点可怖。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地板上也有暗红甚至发黑的印记;有时,还能听到女人的咳嗽声,一番咳嗽之后往往又是痛苦的低吟。

“你想明白了没有?我的耐心就快要用尽了。”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冷哼道:“别以为你是夏家的人,我就不敢动你。如今你是阶下囚,在曹州的地面上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让一个人莫名其妙地从这世上消失,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他说完这话,屋里便安静了。过了半晌,才有一个虚弱的女声轻轻嗤笑道:“你若只会说些陈词滥调,便不用再说了。我到袁家已有段日子,这话都听得生厌了,你不过是徒废唇舌而已。”

说话的人正是秦子芊。

遍体鳞伤的她躺在床上,衣衫上透出了一块一块的血污,整个人显得非常萎靡,只有目光仍然清澈而坚毅。

“我早就说过根本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要不是你苦苦相逼,谁愿意留在你家这种鬼地方……咳咳。”

秦子芊用力咳嗽了几声,又道:“袁老爷要是不信,那也由得你。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是信不过的话便真的让我消失了吧,袁家的手段我是信得过的。”

袁老爷摇了摇头:“休要装傻充愣。你来曹州这些天收集了不少物证,那些东西去哪儿了?呵,居然还有所谓的‘苦主’给你这外乡人牵线,若不是我发现得早,怕是要被你给坑了。”

说着,他的怒意越来越重,最后干脆森然道:“你要求死?嘿,死是最容易的了,可我不想让你死。如果你还不肯说实话,就休怪我不把夏家放在眼里了。一个落架的凤凰有什么可得意的,袁家在上面难道就没人了么?

你信不信,就你现在被打成这样子,我把你送回京城去,你姑父还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真逼得急了我就破了你的相,也就算和夏家彻底撕破脸了,可那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也没准……呵呵,你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吧,可不要把清白的身子白白葬送在这里啊……”

袁老爷连威胁带“循循善诱”地讲了一大通,秦子芊只是淡淡地笑着,后来居然还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什么都不怕。从拿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证物开始,她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想死其实也挺容易的。自打被抓进来,她几乎天天遭到毒打,其间又不曾用过半点药物。现在,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地方出现了感染,这年头并没有什么特效的抗感染手段,身体已经在时冷时热的她都觉得自己坚持不到袁老爷动歹念的那一天了。

再说,这位老爷真的不怕夏家么?未必吧!

秦子芊油盐不进的模样让袁老爷十分恼火。

女孩子往往视容貌和名节如生命一般,秦子芊既是天姿国色又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他认为姑娘应该更在意这些才对,谁知秦子芊对他的恫吓置若罔闻,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厉声道:“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马上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妇走进了屋子,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他的身前。

袁老爷怒道:“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这个小贱人不肯说实话,就打到她开口为止。下手不用分轻重,只要留下一口气就行。要是到最后你们还没问出半点有用的来,就陪她一起去吧!”

两个仆妇差点吓瘫了。待袁老爷出了门,她俩一个将秦子芊拖下床绑好,另一个扬起了蘸过了盐水的鞭子……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夜探

袁老爷走到了院子中央。才站定没多久,屋里就传来了皮鞭抽打的声音,仆妇喝骂的声音,还有女子极力压抑却仍然清晰可闻的痛哼声。

他脸上的笑容极是冷峻,甚至可以说有些残忍。

那小贱人一直以来就很倔。嘴硬也就算了,她受刑时还死死地咬着唇,任人如何鞭打都一声不吭,仿佛挨打的人不是她一样。

可是,你生性坚强又能如何?身上都皮开肉绽了,你还抵得住那一次狠似一次的抽打么?

真当自己是钢筋铁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乖乖开口?

想到这儿,袁老爷的脸上又颇有得色。

表面上看,袁家的发迹靠的是他那考取了功名的大兄,但那只是借势罢了,其中的经营几乎全是他的功劳。若没有他的一番苦心,恐怕袁家如今也不过是个乡贤之家吧?

吞并田产、滥用私刑、杀人越货……这些事袁老爷做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在他看来,若没有他做下的种种见不得光的事,家族的富贵又从何而来?

他是功臣,大大的功臣。

大兄回乡后本来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喜,可日子长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了后来,一些侵吞之类的事甚至是大兄授意的,足见财帛动人心啊……

袁老爷追忆着过往的“丰功伟绩”,眯着眼睛很是陶醉。就在他都快要被自己的事迹感动得落泪的当口,有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跑到了他身边,高声道:“爹……”

被人打断了思绪让袁老爷很是不爽。他扭过头蹙着眉道:“你来干什么?这里可不是玩的地方。”

青年人涎着脸道:“爹,您这边忙完了么?那小贱人开口了吗?孩儿是怕您太过忙碌累坏了身子,这才过来看看的。”

袁老爷斜了他一眼,用力哼了一声。谁的儿子谁知道,他这么巴巴地跑来,心里有的还不是些龌龊心思。

果然,青年人又道:“她若是招了,爹打算怎么办?嘿,放人走是绝对不行的,要不……临处理她之前让我一亲芳泽吧,反正她也是要去死的,何必浪费了这么个美貌的可人儿,等我玩腻了随便爹怎么处置……”

一脸邪气的他还要再说,怒不可遏的袁老爷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除了这点腌臜事,你还知道点别的么?人都打成那样了,你居然还有兴致,简直岂有此理!

这事甚是要紧,弄不好袁家都要遭殃,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还让你如何如何……你给我滚!”

年轻人没讨到好,连忙慌里慌张地跑掉了。袁老爷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算把一口气顺过来。

这孩子被惯坏了,做事从来都不分轻重,真不知道将来他作为嫡子要怎么接掌袁家。

不过,那秦子芊确实貌若天仙,在风流了半辈子的袁老爷眼中也是生平仅见的美色。思来想去,宠溺儿子的他也只能苦笑:骂归骂,最后还不是要便宜那小畜生?

一声喟然长叹后,他转身离开了院子。

夕阳西下时,萧靖还站在阁楼上。

夏家的确神通广大,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想在曹州的地面上有一番作为实在不容易。

打探的人陆续回来了。不出意料的,没得到有什么很有价值的情报。随从中有人会讲本地口音,他甚至扮作送菜的进了袁府,可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转了一圈又能打听些什么?

从各种线索来看,秦子芊很可能就在袁家……难道要无休无止地耗下去么?

萧靖的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不知为什么,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发慌,装出来的镇定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在窗边矗立良久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无比坚定,心中也有了计较。

只见萧靖唤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随从又低声交待了些什么,那人便领命去了。

然后,他就回到了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渐渐挂起灯火的袁府,痴痴地不发一语。

这一站,就站到了寅时。

夜间的曹州更是冷清,站了几个时辰的萧靖连巡夜的人都没看到几个。

就在楼上的众人困倦不已的时候,袁府里忽然响起了梆子声,紧接又是一阵有些杂乱的呼喝,有个角落还闪现着火光。

萧靖顿时打起了精神,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有动静的地方,连眨都不眨一下。

过了一会,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了,袁家的宅院又恢复了平静。

不多时,一道身影从街角闪过,躲开周围的视线后径直进了阁楼。

之前和他说话的那个瘦削的汉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姑爷,表小姐确实在袁府中,小人也探到了她的所在,总算幸不辱命。只是……”

听到“只是”两个字的瞬间,萧靖的脸色有些阴沉。

夏家养的奇人异士众多,他派出的这人曾是个飞贼,身手十分了得。如今他找到了秦子芊的所在,却面带忧色地说什么“只是”,想来秦子芊的状况十分不妙。

瘦削汉子犹豫了一下,又道:“袁家的防备甚严,小人未曾进得屋内,却能看到有人在鞭打表小姐……小人本欲相救,可险些暴露了行踪,最后还是到厨房点了把火,才趁乱逃了出来……”

萧靖用力攥紧了拳头,熊熊怒火几乎就要从眼中喷薄而出。

凭着一腔热血想为百姓讨回公道的秦子芊的竟在遭人毒打!

对萧靖来说,这不是最坏的消息,至少秦子芊还活着。但是,一想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一想到旧日的种种,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不可当,只恨在挨打的人不是自己。

不管平日里多么喜欢穿男装、多么英气勃勃,她也还是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孩子啊!袁家为了获得想要的东西一定下了狠手,这几天子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万一她有个好歹……

到时就算踏平袁家也于事无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于是,心急如焚的萧靖当场点了两个汉子的名字,朗声道:“事不宜迟,你们随我去会会那袁老爷!”

第三百五十五章 要人

东方的天边有了一线光亮。

从时辰看,宵禁还没有结束;可是,路过的巡丁在看到萧靖等人后还是不敢上前拦阻,毕竟那三个满脸杀气的人一看就心情不好,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萧靖是跑到袁府角门前的。

袁家是曹州的土皇帝,但凡长了眼睛的贼都不会打他家的主意。如果袁老爷疑心刚才的警讯和秦子芊有关……

那么,子芊的处境就大大的不妙了。

站在门前的萧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用手在脸颊上拍打了几下。

片刻后,他脸上的怒意消散了,整个人回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见他点头示意,一个下属走上前去扣响了门环。

呯呯的脆响持续了很久,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门子骂骂咧咧地打开了门。在看到极是眼生的萧靖等人后,满是起床气的他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破落户,一大早的就扰人清梦……你们这些腌臜的玩意,可知道这里是谁家么?”

果然是土皇帝,连个门子都牛气冲天的,当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的最佳诠释。

萧靖不急也不恼,缓缓地道:“烦请足下通报一声,就说萧靖……夏家的女婿来了,求见你家老爷。”

门子极是不耐烦地呼喝起来,吐沫星子都喷到了萧靖的脸上:“夏家?哪个夏家,我怎么没听说过?在这曹州的地界上有谁大得过袁家!笑话,几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阿猫阿狗还想见我们老爷?老爷尊贵得很,哪会见你们这种货色!”

他越说越狠厉,脸上满满的都是戾气:“看在尔等是外乡人的份上,老子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识相的就赶紧滚。若纠缠着不走……信不信我这就叫人来打杀了你?呵,在这曹州袁家就是王法,到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话音刚落,他便用力拍了拍手。不多时,一对手持棍棒的护院就跑到了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萧靖等人,目光极是不善。

有人来了,门子的胆子更壮了。甚是得意的他冷冷地道:“怎么还不滚,莫非还想在袁府蹭饭?说不得,也只好请你们吃顿棍子了!”

听到这话,萧靖身边的两个随从不动声色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门子正要招呼人动手,不想却被这俩人吓了一跳。他刚要出言斥责,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冷了下来。

这两个人怎么一身的煞气?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位看似只是普通的随从,其实是战场上下来的百战精锐,身上的气势爆发出来自然不是他这种只会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人能够承当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遇到这样的硬茬子,傲气冲天的门子也生出了畏惧,脚下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

“这位兄台,萧某真的是诚心诚意上门拜访的。”萧靖一脸无所谓地道:“你把我拦在这里,误的是你家老爷的大事。将来袁老爷问起来,只怕你也吃罪不起。”

稍微顿了顿,他悠然长叹道:“罢了罢了,在下冒昧上门确实也唐突了些。不如这样: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去给你家老爷看看,如果他看了之后还是不见人,我转身就走,如何?”

门子虽然有些畏惧萧靖的亲随,却还是反唇相讥道:“我还道是什么人,原来是走江湖的骗子。嘿,你走错门了,你们这样的人老子见得多了,不就是想诈点银钱么,最后哪一个不是灰溜溜地跑掉了?”

说着说着,他心中忽然一闪念,脸色也随之变了变。

夏家?莫非……

在一旁的萧靖见他的神情变得愈发郑重,方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布包,微笑道:“有劳了。”

略微迟疑了一下,门子终于接过了他递来的东西,快步走进了院子里。

一炷香的时间后,有个下人走了过来,冷冷地道:“哪位是萧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请人有这么请的么?

看对方态度冷淡,萧靖便也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就是,头前带路吧。”

强压着怒火的他恨不得当场发作。可惜,秦子芊还在袁家的手里,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像走迷宫一样穿过了很多富丽堂皇的院落,萧靖才算进到了厅里。

得报的袁老爷早就等在这里了。客人到来后,他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半点客套的意思,只是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萧靖,不知在琢磨什么。

倒是作为客人的萧靖大大方方地施礼道:“萧靖见过袁老爷。在下冒昧登门,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勿怪。”

袁老爷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仍旧不置一词。

主人家不吭声,萧靖毫也不客气地走过去坐在了下首。心知没人会给上茶的他打了个哈哈,微笑道:“说到冒昧,倒也不尽然。在下到曹州有段日子了,深感曹州的地界不算太平。就好比今天早上吧,我大老远就听到袁府这边有些动静,不知走了水还是遭了贼?哎,地方不靖啊,您当着这么大一个家着实不容易,这么早就会被吵起来……”

袁老爷眯起眼睛,淡淡地道:“原来阁下早就知道了?呵,倒是叫贵客见笑了。”

萧靖人畜无害地笑着。人家开口了,他反倒高深莫测地玩起了深沉。

他是主动找上门的,连东西都送进去了,袁家肯定知道他的来意。都这样了又何必玩那些虚的,光棍儿点就是了:我知道人在你这儿,一大清早把你家弄得鸡犬不宁的就是老子的人,你怎么着吧?

袁老爷沉吟片刻,冷声道:“萧公子这般爽快,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你是来要人的吧?”

萧靖应道:“正是。秦姑娘久居夏家,虽然我岳丈只是她的姑父,却视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因此,还望您手下留情,让我把人带走,我也好有个交待。”

袁老爷眼中精芒一闪,哂笑道:“既如此,烦请公子把东西拿出来吧!”

第三百五十六章 杀气

听够了各种弯弯绕的萧靖其实很喜欢这种有话直说的氛围,至少让人省了不少心。

他不徐不疾地道:“自然带来了,要不萧某也不敢觍颜登门拜访。”

袁老爷闻言一摊手,示意要他把东西拿出来。

萧靖却眯起眼睛道:“却不知子芊身在何处?在下的岳丈和岳母都挂念着子芊,总要先确认她平安无事才好。”

袁老爷冷哼了一声。无事?开罪了我袁家的人怎么可能无事!

他也不再多言,挥手招来了一个下人带路,萧靖便紧紧地跟在了那人的身后。

不多时,就到了关押秦子芊的地方。

尽量保持着镇静的萧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门板的时候,守在门前的健妇猛然伸手拦住了他,冷冷地道:“站住,此处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带萧靖来的那人也不咸不淡地帮腔道:“公子远来是客,小人本不应胡说八道的,可我袁家是本地名门,规矩大得很呢。公子若是没什么见识,还是不要到处乱碰的好。”

萧靖淡淡点了点头,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在他的带领下走到了一旁的窗前。

这是一扇单独的小窗,平常可能是用来通风和传递物事的。没有掌灯的房间有点黑,但萧靖还是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秦子芊。

同时,他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刹那间,萧靖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恨不得马上冲进房间里把秦子芊抱出来,看看她的意识是否清晰,再狂奔出去找来最好的郎中救治她。

但很明显,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正在失神,一旁的小厮不耐烦地道:“看完了没有?完了就赶紧回去,我家老爷还等着呢。”

萧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回到客厅,没有陪客人一起过去的袁老爷仍然优哉游哉地等在原处。见萧靖走来,他满是嘲讽地道:“公子见到想见的人了?现在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了吧!”

萧靖不紧不慢地坐好,缓缓道:“自是要给您的。不过,还请您先找人将子芊抬到后堂来,等东西交割了,我马上就要带她走。”

袁老爷皱起了眉头。考虑了片刻,他哂笑道:“如此也好,省得人在我家还要浪费粮食。来人!”

他叫来一个下人嘱咐了一番。不多时,就有两个仆妇将秦子芊抬了出来。萧靖到后堂看了看,回到厅中后便掏出一个布包放到了桌上。

拿出东西的一刻,他的脸上透出了一丝犹豫和纠结,不过那神色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动声色的袁老爷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急着去拿东西,反而是微笑着慨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袁家也不是不讲情理的,老夫和先祖对夏家都崇敬得很,若不是这女孩儿家苦苦相逼,又怎会出此下策?”

说罢,他才打开了萧靖拿来的布包,眯着眼睛翻看起来。

书信和状子之类的东西,他只是随便翻了翻就丢在了一边。

这些东西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案子若真的告到了上面,主审管肯定会参考这些物证,但苦主都被袁家“处理”得七七八八了,光有旁证却无人举告、对质,那也是白搭。

袁老爷真正在意的,还是地契、田契这些铁证。

按规矩,类似的契约应该一式四份,除了买家和卖家,官府和掌管税务的有司各持一份;在有些地方,则相对变通地规定买家和卖家各持一份就好,但到官府备案还是免不了的。

但是,根本就没人愿意去备案好吗。

首先,你到了官府就要花钱买标准格式的契约,然后还要交一笔不菲的契税,绝对让人肉疼。

之后,你还得忍着火气给“脸难看、事难办”的吏人赔笑脸,要想赶紧拿到契约,少不了还要送点“人事”。

这一来二去的,金钱和时间上的成本都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所以,民间订立的契约一般就一份,在买家的手里。它未加盖过官印或粘贴过官府给的“契尾”,所以被称为“白契”。

按道理说,白契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本来嘛,这是私下订立的契约、未经官方的公证,确实有点拿不上台面。

但是,官府也不太爱管这事。不是有钱不挣,而是地方的乡贤一个个作起保来都比官府的大印管用,自己又何必狗拿耗子自找麻烦呢,毕竟法不责众呀。

再说,这是个讲求“信义”的时代。比起法律,人们更愿意相信“仁义礼智信”这五常,它们可是至高的道德规范。假如一个官府整天敲锣打鼓地催着买卖田产的人去登记,那么冷眼旁观者就要琢磨了:莫非这地方到处都是无信无义之人,整天就会生出是非,连官府都坐不住了?哎,真是教化不彰啊!

到头来,还是地方官员的锅。

所谓“官有政法、民从私契”,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易双方自己订立的契约就成了唯一凭证,从而当仁不让地拥有了法律效力。

袁老爷翻看着手中的纸张,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袁家这些年的作为。简单翻了翻,他便知道几乎所有能扳倒袁家的实证都在这里了。

谁都不知道萧靖拿出来的是不是全部,但这已足够了,那个姓秦的女子也是找到了线人才在短短时间内拿到了这许多证物,相信她也搞不到别的什么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袁老爷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布包。

旁边面无表情的萧靖忽然眸光一闪。

袁老爷这才清了清嗓子,悠悠地道:“公子倒是个信人。”

萧靖平静地拱手道:“那是自然。袁老爷,在下已交出了你想要的东西,若无其它事的话,萧某这便带着秦姑娘离开,今日多谢您了。”

袁老爷端起了茶杯。如今目的已达到了,袁家当然不会留萧靖吃饭,可他也不想这么简单地把人放走。

想着想着,他冷峻的眼中多了几分厉色。

那或许可以称为杀气。

第三百五十七章 赔礼

是的,袁老爷动了杀念。

萧靖毕竟是知情人,即便他没有私藏任何证物,他的存在对袁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

曹州的地盘从来都是姓袁的。在这片土地上,袁家做什么似乎都理所应当,而这些年来袁老爷也从不曾遇到任何像样的反抗或报复。

眼下的世道并不太平,否则萧靖也不会先后两次出门都险象环生了。行人走着走着突然人间蒸发什么的虽然不常见却也不稀奇,如果萧靖莫名消失了……

不说别的,萧靖的人虽然悍勇,可来的毕竟只有三个人而已。袁府上下真的发动起来,三人绝对走不出去。

如果不想在家里动手,外面也不是不可以。就算出了曹州的地界,袁家也有办法,比如流窜的小股马匪……到时候只要往“地方不靖”上一推,就能推得一干二净了。

作为地头蛇,袁家也知道萧靖带来了不少人,这也是袁老爷唯一的顾虑。但是,如果能做得干净些、将这群人统统斩草除根,便永绝后患了。

到时候就算夏家知道这些人来了曹州又如何,反正人是马匪杀的,怪也怪不到袁家的头上。

正要去找秦子芊的萧靖感到了寒意。他停下脚步,双眼对上了袁老爷的眼睛。

片刻后,他不由得失笑道:“差点忘了,在下自打到了曹州,每日都会将所见所闻写成书信差人送回去给我那老丈人,今日也不例外,想来州城刚开门就送出去了。书信中没少提及袁家的事,泰山大人要是知道您如此敬重夏家,应该也会开心的。”

袁老爷的眉头皱了皱。

对方居然有人跑出去了?为什么自己没收到半点消息?

是了,夏家定然是养了众多的能人异士……

想到此处,他突然有点头疼,眸中的杀意也渐渐散去了。

既然夏家对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那么半路劫杀也就没意义了,袁家根本就不可能撇清干系。

再说,萧靖和秦子芊的地位也是不一样的,袁老爷的人早就把情况打听清楚了。

无论夏鸿瀚对秦子芊多亲,姓秦的于夏家来说也是外人。秦子芊若有个好歹,夏家上下定会震怒,但他们是否舍得与袁家拼个你死我活?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而萧靖是夏家独女的夫君。姑爷便是半子,更何况谁都知道夏鸿瀚没有生男孩,全家上下都指望着这对新婚夫妻给添个男丁呢。

若袁家动了萧靖,夏晗雪年纪轻轻的就会变成寡妇,夏家续个男丁的愿望也就变成了镜花水月。这等于动了人家的根本,事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迎接夏家不死不休的雷霆之怒……

于是,一脸淡然的袁老爷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办事真是谨慎得很,老夫甚是佩服。”

萧靖闻言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便拔足向后堂走去。

“且慢!”

还没走出多远,袁老爷就从身后唤住了他,意味深长地道:“公子这就要把人领走么?”

萧靖一愣,随即沉着脸道:“袁老爷这是何意?难道你真的想为难萧某么?”

袁老爷呵呵笑道:“也不算。要说为难,袁、夏两家本无冤无仇,是她先跑来曹州与我袁家为难的。若老夫有一着不慎,只怕阖族上下就要遭了无妄之灾……如今,老夫不过是要个赔礼而已,难道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么?”

无妄之灾?袁家为祸乡里、做下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子芊不过是来说句公道话而已,这就是天理循环,你有什么可冤屈的?

滑天下之大稽!

萧靖很是愤怒,但子芊还在人家的手里。

强自忍耐的他只得蹙眉道:“需要如何赔礼,还请您明示。秦姑娘的状况不好,萧某不想在此处多耽了。”

袁老爷微笑道:“公子果然是痛快人。既如此,老夫就直言了:为她赔礼简单得很,只要公子能从进来的那扇门前膝行至后堂,立时便可以带她走,如何?”

说罢,他得意地捋着须,只等着看萧靖的表现。

反正和夏家的交恶已成定局,只要不伤了萧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夏家应该也不会为了这份羞辱来寻仇。

袁家是本地的豪强,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事情传出去了,坊间都知道有人上门要人然后袁家二话不说就乖乖地放了,那家族的面子往哪儿搁?

可惜,他失望了。

萧靖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愤怒失态。他只是用深邃的眼神望着袁老爷,缓缓地道:“这简单,萧某照做就是,还望您不要食言。”

话音刚落,他就按照记忆跑向了外面,都没等袁老爷再开口。

袁府很大。适才从外往里走的时候,萧靖用了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地方。要是膝行入内的话,真不知道要多久。

他咬着牙跪了下去。来到大瑞后,他连跪坐都没怎么尝试过,跪功自然是极差的。

可子芊还危在旦夕……管不了那么多了!

冰冷的地面没有软垫。起初,膝盖着地时只有轻微的不适;到了后来,小腿与地面的碰撞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更不要说小腿的前侧早已蹭得鲜血淋漓。

心急如焚的萧靖竭力加快着速度,这样一来动作就会更大,痛感也会更强烈。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腿都像在被万针攒刺一样剧痛不已,而膝盖的位置更是如同被小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承受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慢慢的,他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可是,萧靖仍在膝行着快速前进,从不曾停下。

或许是啧啧称奇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人,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幼成了围观者。他们中有的人在指指点点,有的人在高声谩骂:

“就是这狗娘养的要害我袁家吧?”

“老爷也真是宽仁,这样的祸害还留着干嘛,打死算了。”

除了动口的,还有动手的。一些人向他投掷各类杂物乃至吐口水,更有甚者,一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将一块鹅卵石丢到了萧靖的头上。

被击中的地方马上就流出了鲜血、肿起了大包,他也感到一阵眩晕,可还是坚持着向前挪去。

萧靖偶尔也会侧目向旁边看上一眼,但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怜悯……对,就是那种看死人的眼神。

眼看着到了堂前,身上剧痛的萧靖忽然笑了。

秦子芊已近在眼前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内子

萧靖终于来到了秦子芊的面前。

此时,他的小腿已是鲜血淋漓,可他还是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稍事休息后,他又一步步向秦子芊走去,脚步迟缓但十分坚定。

一旁的袁老爷满足地笑着。他的嘴动了动似是要说话,可马上就有一道锐利的视线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把还没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萧靖的眼神可以用“森然”来形容。

袁老爷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再提什么要求,面前的年轻人会暴起上来取走自己的性命,哪怕代价是同归于尽。

又或者,他手下的人会日夜不停地袭扰,再隔三岔五地放一把火,把袁家烧得一干二净。

可能是听到了周围嘈杂的声音,本来昏迷不醒的秦子芊悠悠醒转了。她缓缓睁开眼,眼前模糊的画面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萧靖?”

那因饱受折磨而变得惨白的俏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很快,她又轻轻扬起了嘴角。

“是我,我是来带你回家的。”轻笑着的萧靖柔声道:“你放心睡吧,只要再有一时半刻,咱们就离开袁家了。”

以往和萧靖见面便要斗嘴的秦子芊难得的没有反驳。她乖巧地闭上了双眼,面色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红润。

“袁老爷,人我就带走了。”萧靖收起笑意,转头道:“还望您遵守承诺,不要为难我们才好。兄弟们,走吧。”

袁老爷哼了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一直手持棍棒看守着两个随从的袁家护院才慢慢散开。

“姑爷。”

二人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地走向了萧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袁家的人早就死上百八十次了。

身为夏家的人,他们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就算夏家没落了,又岂能被外面的人羞辱到这般田地?

“此去袁家很是凶险。你们都要记住:营救子芊方才是第一等的要事,只要能把人带出来,其它的都是小节。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号令行事,明白了么?”

姑爷事前的嘱咐还萦绕在耳边,他俩又怎能坏了大事?

“麻烦二位兄弟抬上子芊吧。”萧靖不动声色地抹了下额头上因疼痛而渗出的汗珠,淡淡地道:“我腿脚有些不便,辛苦了。”

亲随们应了,一前一后地抬起了缚辇。

“如此多谢了,萧某告辞。”

萧靖随意地瞟了袁老爷一眼,拱手作别。

在袁家人的注视下,一行人步出了这座豪宅。

门关上之前,萧靖丢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才蹒跚着跟上了随从的步伐。

进了阁楼,摇摇晃晃的萧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久候多时的众人连忙抢上去扶起了他。

大家看到表小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都是怒不可遏,个别脾气暴躁的还嚷着要血洗袁家,被老成持重的人喝止后才悻悻地作罢。

“车马预备好了吧?”萧靖强忍着疼痛,咬牙道:“马上出发,一刻也不要停留。”

这年头的道路崎岖不平,马车也颠簸得很。若是两个健康的人倒也罢了,问题是秦子芊的伤势很重,绝对承受不起旅途的劳顿。

可是,如果继续留在曹州城里,万一袁家有什么恶念,不是正好让人来个瓮中捉鳖么?

于是,萧靖提前在城外安排了一个落脚点,早有人先行一步请来了郎中,夏家的别院也备好了各类药物,以免被袁家卡了脖子,耽误了治疗。

半个时辰后。

皱着眉的萧靖缩回了手。

秦子芊的额头很烫,很明显是感染引起的高烧。

萧靖望着一旁低眉顺眼的大夫,神情凝重地问到:“敢问先生,可有什么良策医治么?”

面露难色的郎中不敢怠慢了这位贵人,只是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一定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萧靖无奈地摇了摇头。问来问去,对方都是这四个字,似乎就只会说这个了似的。

他也知道,想让郎中打包票是不可能的,人家是真的没把握。

这年代并没有什么特效的抗感染药物,外伤引发严重的感染基本上只能听天由命,要不陆珊珊也不会拿他被捅了一刀还能恢复如初的事来感叹他的生命力。

“若能妙手回春,萧某必有重谢。”萧靖点头道:“内子的事,还要劳您多费心了。”

说出“内子”二字时,他看向了昏迷不醒的秦子芊,眼中满是柔情。

郎中唯唯诺诺地下去了。萧靖低眉无言,不知不觉间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滑落,掉落在了床上。

“萧靖……”

一声极轻的呼唤从身边传来,他赶紧打起精神强笑道:“子芊,我在呢。”

秦子芊微微睁开双眼,呢喃道:“我会死么?”

萧靖愣了一下,温言道:“胡说八道,你怎么会死呢?不过是些皮肉伤,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秦子芊幽幽地道:“你莫要说好听的哄人,我才不要信你了。”

萧靖板起脸道:“病人最忌讳多言伤神了,你安心静养就是。若你肯乖乖听话,待你病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如何?”

秦子芊“嗯”了一声,又轻声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心头一阵滚烫的萧靖再也不能靠仰着头来阻止泪水流出眼眶了。他干脆直视着秦子芊,任由泪水在脸颊上纵横,泣声道:“我叫你内子呢。”

秦子芊的眼角也多了两道水线,因为痛苦而紧绷的脸颊舒展开来,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萧靖拭了把泪,用双手紧紧握住了秦子芊的手,激动地道:“你若是爱听,我就说上千遍万遍,说到你不愿再听为止。”

秦子芊的手动了动,用仅剩的力气把他的手攥得紧了些,嘴角以细若蚊鸣的声音道:“萧郎……夫君,你不要走,就在这里陪我……”

萧靖手上更加用力,泣声道:“娘子,我不走,我不走!你一定要坚持住,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回去就成亲!”

秦子芊竭力点了点头。忽然,她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口中道:“冷,我好冷……”

萧靖二话不说便上到了床上,极轻地将她搂在了怀里。

就像那个雪夜一样。

第三百五十九章 婚书

过去的二十天里,萧靖的心就如同坐上了过山车。

秦子芊的病势沉重,曾一度到了不治的边缘。彼时,痛不欲生的他万念俱灰,整个人消沉到了极点。

他将情况告知了夏家。心急如焚的夏晗雪本想赶过来,可曹州这边的局势还是很危险,接受了萧靖建议的夏鸿瀚不得不把女儿关在了家里。

后来,秦子芊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转了。虽然中间仍有反复,可总算挨过了生死大劫。

这些天里萧靖几乎寸步不离,只有睡觉时才肯到外间的塌上小憩一两个时辰。一旦睡醒了,他就会回到秦子芊的身边和女婢一起照看,极是尽心。

看着刚刚睡醒、还是一脸懵懂的秦小姐,萧靖笑了。

这妮子的状况有了改善,不仅食量增加了,睡得也更安稳了,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

“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能睡,这回我可算见识了。”他笑吟吟地道:“都说美容养颜要靠充足的睡眠,看这架势你定能恢复如初的。”

秦子芊轻轻撇了撇嘴没有吭声,因为她知道萧靖是在宽慰人呢。

萧靖的心中也有点酸楚。无论秦子芊平时多么大大咧咧、多么巾帼不让须眉,也还是个正当芳龄的女孩子。她当然会在意自己的姿容,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袁家的人下手很重,就算将来她彻底痊愈、皮肤完全长好,那一道一道鞭痕也会在她的身上留下浅浅的、很难完全褪去的印记。

秦子芊在经历了一番苦难后终于表明了心迹又得到了萧靖的许诺,她本是极其开心的,可一想到未来的新婚,想到自己可能落下的伤痕,即便大方如她也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她是与雪儿齐名的美人,说来这些印痕或许不会那么碍眼,可也像是给无暇的白壁泼上了点点墨迹。

见她垂首不语,萧靖笑吟吟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不就是几道浅痕么,反正除了我谁都看不到,对自家相公你还担心什么?我家乡有句话,叫‘伤痕,男子汉的勋章’……

好好,你知道这个话,你也不是男子汉,那我想想办法还不行么?嘿……对了,可以让珊珊想想办法,草原苦寒之地奇药很多,兴许什么灵药能帮你褪去鞭痕呢?”

他不提这些还好,这一说,秦子芊便用力哼了一声。

萧靖这才想到子芊和陆珊珊不太对付,这会儿提起陆姑娘,秦小姐难免就要吃点干醋了。

他又厚着脸皮哄了一会儿,秦子芊仍很是忧郁的一声不吭。萧靖的眼珠转了转,忽而叹道:“你说你啊,才好一点就不爱理人了。前些天我日夜照顾着,就不说你醒着的时候喂饭喂水了,你昏睡的时候也是我给你敷药换药,伺候得多周到啊,你倒好……”

萧靖颇为幽怨地诉着苦,秦子芊一开始还是无动于衷的,可是听到换药的地方,她整个人都是一激灵,继而颤巍巍地道:“你说什么?你……给我换药了?”

萧靖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是啊,要不你怎么能好得这么快?”

秦子芊的娇躯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着,半晌才失声道:“你……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我……我和你拼啦!”

说着,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拼命用其实没什么力道的粉拳捶打着萧靖。

这时代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得知自己被个男人看光光了只怕都是羞愤欲死的,哪怕这人是她未婚的夫君。性子烈点的,没准直接就一头撞死了。

“哎呦,好疼啊,别打了!”口中在呼痛的萧靖眼中闪过了一抹笑意,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秦子芊眼前晃了晃,道:“你看这是什么?我是你的夫婿啊,这事你姑父也是认可了的,给你涂点药又怎么了……”

待看清了他拿出来的东西,秦子芊呆住了。

婚书?

她的双眼立刻就湿润了。

如果说萧靖之前的山盟海誓可能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的说辞又或者一时的口花花,那么这婚书就是如假包换的婚姻凭证,不由得她不信了。

秦子芊心中的最后一点忐忑也烟消云散了。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但许多事她光靠猜的就能琢磨出个大概:

按理说婚书不该在萧靖的手里,定是他怕自己有个万一,为了避免留下什么遗憾,才派人飞马回去催着姑父特事特办,又随时带在身边备用……这个人,其实还是挺用心的呢。

秦子芊的眼神有些柔和了,但她的眉头却又一次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也看到了人家的身子,就算是未婚夫也很不妥当啊!

看穿了她心思的萧靖云淡风轻地道:“放心好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我怎么可能乘人之危呢!其实啊,我只涂过你手臂上的药,身上的自然都是侍女弄的,你若不信找人问问就是。”

秦子芊气得直翻白眼:这人说话怎么大喘气啊,你直接说清楚不行么?

大瑞的风气还算相对宽容。身为未婚夫的他若只是在手臂上涂涂抹抹一下,倒也不是不能忍了。

看着萧靖一脸无辜的模样,秦子芊心中的暖意慢慢战胜了委屈。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她终于不再绷着脸了,轻声道:“我饿了。”

萧靖笑道:“看来你终于明白为夫的一番苦心了。好,我干脆好人做到底,服侍夫人吃饭吧。”

秦子芊嘴上没说什么,脸颊上却多了两抹晕红,心中想来也是又羞又喜的。

子芊难得才显露出的少女情态让萧靖心中一荡,毕竟天才知道这妮子好了以后是不是就要故态复萌的男子力满格了,不过他还是趁着姑娘失神的机会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和雪儿成亲当日,她不是和你了悄悄话么?若我所料不错,她是不是说了娥皇女英什么的?”

秦子芊不假思索地顺口道:“是,你怎知……”

娥皇女英都是尧的女儿,后来又都嫁给了舜,这个典故常被后人用来形容二女共侍一夫。

刚说了个开头,自知失言的她便羞愤难当地住了口,还恨恨地白了萧靖一眼。

不忿归不忿,东西还是要吃的。

谁知,好景不长。才乖巧地喝了两口粥,秦子芊就猛然瞪大了眼睛,接着便急切地问道:“我的东西呢?你是怎么让袁家放人的?”

第三百六十章 出手

嗯,该来的总算来了。

秦子芊聪明得很,之所以迟迟没提出这问题,估摸着是这场大病让她一直精神恍惚,所以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

又或者……陷入爱情中的人智商会变低,甜蜜的爱情让她暂时忘却了那些与工作有关的是是非非?

见她问得认真,萧靖也收起了笑容,一板一眼地道:“怎么放出来的?自然是满足了袁家的条件。”

秦子芊刚刚有些红润的脸马上就变得煞白。

之后的那个瞬间,萧靖发现子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眼疾手快的他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姑娘。

虽然只能从外在的表现来揣测,但他知道秦子芊刚才一定是眼前一黑又险些晕去。

过了半晌,深吸了几口气的秦子芊方才艰难地道:“你是怕出事才拿证物去换人的,你……夫君如此疼惜于我,我心中是万分感激的,只是……”

她明白,萧靖当时也是身不由己。若她处在同样的位置,应该也会这么决定,毕竟人命才是最要紧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东西,若是拿出去足可以让无数人沉冤昭雪。眼下既然交回了袁家的手中,只怕曹州的无数恶事就再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

她也想过:如果萧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袁家,选择为那些可怜人伸张正义呢?她应该很是开心的,甚至可以说死而无憾,只是芳心里又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酸涩。

所以,这事实在没法两全,她不能因此苛责萧靖。

想到这儿,秦子芊挤出了一丝微笑,轻叹道:“反正事情已过去了,给了便给了吧,将来咱们未尝没有机会再回这曹州来,只是……唉,毕竟辜负了这许多人……”

说着,她的眼眶红了。

一旁哭笑不得的萧靖有点无语:这妮子真是急性子,怎么就不等我把话说完呢?

于是,他轻抚着秦子芊的背,待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了,才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哎,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因为儿女私情耽误过公事了?你倒是说说看。”

这人脸皮太厚了,你耽误得还少么?

秦子芊小嘴一撇想要反驳他,萧靖却笑着转身走到外屋拿了一摞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

只看了一眼,秦子芊的嘴就张成了O形。

萧靖神秘一笑,道:“我早就说过,山人自有妙计。那袁家是什么东西,跟我玩?他们还嫩了些。再说……”

彻骨的寒意涌上了萧靖的脸颊。他转头透过窗子望着袁家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道:“杀妻之仇不共戴天。这家人本就恶贯满盈,又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如此大仇,岂能不了了之?就算前些日子你还不是我的妻子,你我二人情深义重,我又怎能放过他们?

再说,我是夏家的女婿,丈人或许不便出手,我却不能坐视家中的亲人被人这般折辱。于公于私,我也要与袁家做个了断才行。”

秦子芊似水的眸光柔柔的在他脸上划过,口中却幽幽地道:“这话讲得倒是漂亮,只是不知若我没遭遇凶险,你还肯为那些人鸣冤么?”

萧靖摇头道:“不会,因为时候还未到。”

秦子芊有些黯然。

萧靖又道:“之前开会时我提过,报社存的那些材料有些已可以开始曝光了,事实上咱们也是这么做的。光是过去的一年,报纸就曾针对其中的四、五件事刊载了数十篇稿子。有的有效果,有的没什么效果,可至少也是尽了一份心力。

而这件事呢?它不再是一个村、一个镇乃至一个县了,而是涉及了整整一个州。偏偏曹州又离京畿之地很近,让人不由得不谨慎。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激昂道:“自己的女人让人打到这个份上,若不让行凶者付出代价,我还是个男人么?就冲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份私仇与报社的公义本就没什么矛盾之处,扳倒袁家既能为你报仇雪恨又能伸张正义,何乐而不为?”

秦子芊赧然啐道:“休要胡说,谁是你的女人了,咱们可还没成亲呢。”

萧靖微笑道:“那也八九不离十了。你知道么,总有一天咱们要让这世上的丑恶无处躲藏,要为所有真正受了冤屈的人仗义执言……当然,我在有生之年估计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不过咱俩的儿子、孙子还是大有希望的。”

秦子芊本来被他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说辞打动了,还差点就闪起了星星眼,谁知这家伙居然还夹带私货地调笑起来,她在一阵错愕后真的感觉无言以对了。

“好了,吃饭吧。”萧靖笑着喂给她一口粥,意味深长地道:“等你养好了身体,咱就回家!”

半个月后。

秦子芊总算恢复到了能乘车的程度,萧靖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回了京城。

到了府中,翘首期盼了很久的夏晗雪直接把相公丢到了一边,流着泪扑到了秦子芊的身上。

夏夫人虽不像女儿这么激动,却也红了眼睛。诚然,她对萧靖是有些不满的,毕竟秦子芊是以工作的名义跑掉的;可是,她又十分感激这女婿,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又忍辱负重,子芊只怕就回不来了。

再说,阴差阳错地“亲上加亲”的他已成了夏家的双料女婿,子芊嫁出去也是萧家的人了,她更不好说什么。

直到戌时,一对分别月余的新婚夫妻才聚到了一处。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小两口自然少不了一番温存。到了后半夜,一切终于归于沉寂。

夏晗雪枕着萧靖的手臂,红着脸蛋嗔道:“看来奴家要和娘说一声,尽早办了你与表姐的亲事。”

萧靖奇道:“为何?”

“你一露面就把人家折腾得要死要活的,天长日久的谁受得了?”夏晗雪扮了个鬼脸,道:“既然是姐妹,怎能只让奴家一人受苦?哼,表姐来分担一下也好。”

萧靖大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一提到秦子芊,夏晗雪又不禁面露忧色:“表姐伤得不轻,家里的郎中说至少还要养上几个月。哎,那袁家人竟然这样残忍,难道真的不能为表姐讨回公道么?”

萧靖朝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道:“谁说我们不能还手?呵……你夫君已经出手了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论战

瑞都已沉寂很久了。

人与自然有着奇妙的关联。到了秋冬季,万物便开始了蛰伏,渐渐寒冷的天气也让人少了外出的兴致。

不仅市集,连青楼楚馆都萧条了不少,那些走在街上的人也大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倒不怪市民们。朝堂上一片风平浪静,民间亦是出奇的安定祥和,街头巷尾的好事者就算想找谈资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不过,这短暂宁静总有被打破的时候。终于在某天,有人对着如镜的湖水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那天恰好是萧靖回到瑞都满第二个月的日子。

镜报第三版有个叫“积善阁”的区块,会刊登一些正能量的事。一直以来,士绅们对这部分内容都是很欢迎的,因为他们也得到了露脸的机会。

虽然很多刊载出来的事是发源于寒门子弟的,比如饥寒交迫却还尽心照顾父母的孝子、家中一贫如洗仍悬梁刺股用心苦读的读书人,但有钱有势的士绅们毕竟掌握了更多的资源,他们要做些好事实在太容易了。

诚然,这些人的屁股大都不那么干净,但总算有人还记得吃相,至少没做过什么堪称“伤天害理”的事。不仅如此,他们还经常出钱修个桥、补个路什么的,在地方上有着不错的声望。

士绅们没什么太大的追求,在乎的只是名声。如今,镜报开辟的这个栏目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平台,所有人都以自己做的善事被登出来为荣,还有人专门收购了大批刊有自家事迹的报纸,估计是准备留着给子孙看了。

“积善阁”的存在帮助镜报赢得了士绅的好感。很多以前对报纸颇有微词的人都改了口,甚至有人表露出了与报社建立良好关系的意愿。

点燃导火索的文章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那不过是篇四平八稳的宣传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就在报纸发售后的第二天,有家叫做《明报》的报纸突然发难了。

镜报的流行带动了报业的发展,京城周边曾如雨后春笋般涌出了大大小小上百种报纸。经过一段时间的竞争,小报已被淘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二、三十家虽然跟镜报比起来仍是云泥之别,却也有了稳定的读者群体。

明报便是这其中的一家。这报纸也是做坊间秘闻起家的,本来被人归入了“小报”的行列,可后来人们慢慢发现它刊载的东西虽然看着有点浮夸乃至匪夷所思,但最后往往被事实证明颇有道理、绝非空穴来风……于是,明报赢得了读者的信任,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了下来。

这次,镜报发布的是一位孟姓善人的事迹,赞扬他关照邻里、体恤贫弱,为当地人树立了榜样,乃乡贤之典范。

然而,对此极是不以为然的明报刊文指出:这位孟善人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他早年曾占了乡邻的田产,又曾强逼着良人为奴,据说还坑蒙拐骗地弄来了不少油坊之类的小产业。如此不堪的一个人,怎能成为典范呢?你们镜报是不是眼瞎啊,连这都不查证的?

起初,明报的指责并未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镜报是报界当之无愧的巨无霸,自然是不少人眼热的对象。此前有很多报纸都试图通过“碰瓷”镜报来赢得声誉,可最后都是弄得灰头土脸,狼狈收场。

原因很简单,镜报的每一篇报道都做得极为扎实,想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是绝对不可能的。

人们深信这次的结果也是一样,明报必将偷鸡不成蚀把米。

事态的发展确实跟这差不多。镜报在下一期报纸上登出了对明报的回应,列举了孟善人做的各种好事,直斥明报的指摘是无中生有,要求对方道歉。

少数看热闹的人本以为这次没热闹可看了,谁知明报还和镜报较上劲了。

很快,新一期的明报问世了。报上点出了孟家很多的蛛丝马迹,其中一些只要稍加探究就能作为旁证甚至直接的证据,不由得人不信。

这让原本对明报嗤之以鼻的人们大吃一惊,转而怀疑起镜报来。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无数人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抵达了论战的战场。

接下来,新的镜报用不小的版面逐一驳斥了明报的说辞。除此之外,它还若无其事地刊载了另一位张善人的故事。

报纸发售后,很多人第一时间就购买了。大家看过以后都觉得怪怪的:镜报的说辞怎么看都显得有点苍白……直说吧,简直是诡辩。

慢慢的,连一部分最忠实的读者都不能忍了:

“镜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不会出错么,怎么让人说得理屈词穷了?”

“真是怪哉,一个小小的明报能把事情说得清楚透彻,镜报反倒支支吾吾的,莫不是家大业大以后写东西就不用心思了?”

“镜报以前都是君子风范,如今为了面子明知出了错却还要强词夺理,实在令人失望。若以后还是如此这般,老朽就去订明报了。”

……

读者往往爱之深、责之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报纸好。所以,就算有人往报社投递什么言辞激烈的信件,萧靖也只付之一笑。看到个别实在太激动的人,他还少不了写封回信过去,诚恳地感谢人家的指正。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坐不住了。

孟善人虽然不是什么多出名的人物,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乡绅。他被人骂成这样,其他的乡贤多少也会有点兔死狐悲:要是哪天自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被人抖出来了怎么办?

许多士绅被镜报公开褒扬过,他们就更加忧心忡忡了。鬼知道明报手里还有多少黑料,万一哪天说到自己头上,那不是一张老脸被打得啪啪响么?

焦急之下,众人纷纷站到了镜报这一边。但凡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都不具名地著了文投到镜报,其内容无非是维护孟家,又把明报骂得狗血喷头。

还有人发动了官府的关系,可左查右查都没摸到明报任何一个环节的一根汗毛。

就在口水满天飞的关头,明报又给了镜报重重的一击。

第三百六十二章 父女

这次,明报公布的是张善人的劣迹。

和上次一样,公布的内容虽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却也能把人逼到墙角,让读者一看就能把事情想得八九不离十。

豪绅们又一次炸锅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么现在,狼真的来了。

这样的祸害不除掉,这些人肯定会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

于是,他们发动了所有能利用的关系,官府对搜寻明报报社的事也愈发上心起来。遗憾的是,结果和以前一样: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报社的任何一个人,连它是在哪里印制的都毫无头绪。

想在卖报的时候抓人再顺藤摸瓜?对不起,人家现在也谨慎得多了,要么就是在一些偏远的、官府力量所不能及的地方售卖,要么就是趁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报纸堆放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天亮后一旦有人发现,报纸便会被附近的人哄抢干净……都这样了你还上哪里找人去?

细思极恐啊。

为此,有些人甚至在私下里联络镜报,恳求报纸不要刊登自家的事迹。

另一方面,士绅们以镜报为阵地批驳明报的风潮来得更加猛烈了:既然不能搞掉它,那就只能和它针锋相对了!反正大家用的都是化名,只有镜报的几个人才知道这文章是谁写的,也不怕被人对号入座地找麻烦。

国朝两百年来,可不曾有人对身为统治阶级的士绅这般挞伐呀!明报此举无疑捅了马蜂窝,而豪绅们在一致对外之余,也对镜报生出了不小的好感。

至少在此时此刻,两边算是同盟军了。

瑞都的两家报纸引发的风潮愈演愈烈。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却一反常态的很是宁静。

虽然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可至少在王庭控制的区域,胡人们没有什么蠢蠢欲动的迹象。

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近些年王庭和大瑞的关系有些暧昧,甚至用“眉来眼去”来形容也不算夸张。由此,边境榷场的交易非常活跃,依附王庭的诸部早早的就通过交易获取了足够过冬的物资,自然就没必要南下了。

为此,有些北胡牧人心生不满,他们觉得当今的大汗已没了雄心壮志,只知道与汉人勾搭换取苟安,实在不成体统。

只是想归想,没有人会说出来的。

茫茫草原上,有个大的聚落绵延数里。在居住地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大帐,它有着其它帐篷所不具备的威严与肃穆。

外面大学飘飞、寒风刺骨,大帐里却是温暖如春。

有个身着胡服的女子依偎在一位老者的身边,双眼半开半合,似是有了睡意。她的嘴角带着甜笑,一张俏脸很是娇美动人,让人一见难忘。

她所倚靠的老者须发皆白,很明显上了年纪。从衣着看,他肯定是一位贵人。

老人的双眸极具威势,与他对视时,寻常人难免心生凛然,胆小些的可能连头都抬不起来。

不过,他看着女孩的目光却很是慈爱,想来那女子应该是他的亲人。为了让她靠得舒服些,老人甚至古板地保持着一个生硬的坐姿,在很长时间里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嘤咛一声睁大了眼睛,腻声道:“父汗。”

要是让萧靖听到这声有点肉麻的呼唤,他的眼珠子非得掉出来不可:这不是报社的陆大小姐么!

是的,这女子就是陆珊珊。能被她称为“父汗”的,自然就是北胡王庭的莫劼汗了。

陆珊珊在瑞都时要么烟视媚行,要么杀伐决断,基本上不会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想看她表露出这样的小儿女情态?除了萧靖有缘在外出时见过一两次,其他人真的只能靠脑补。

“琪琪格,你醒了?”端坐不动的莫劼汗这才动了动身子,微笑道:“你若是累了就去睡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琪琪格是陆珊珊在草原上的名字。包括陆冲在内的其他人都习惯于叫她的汉名,眼下还会这么称呼她的可能只剩下这位大汗了。

陆珊珊闻言把嘴一撇,撒娇道:“人家大老远地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陪父汗,莫非父汗您不喜欢么?哼,那我就回中原好了。”

说着她作势欲走,却被莫劼汗拦了下来。这位曾经叱咤草原数十年的汗王故意板起脸,道:“我不是怕你太辛苦吗,你倒好,还跟我使起性子来了。来都来了,难道不陪我吃顿饭就要走么?”

陆珊珊眼眸一划,随即装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哭笑不得的莫劼汗长出了一口气,才道:“好好,本汗亲自为你烤羊就是,你可满意了么?”

陆珊珊顿时灿烂一笑道:“谢谢父汗!”

莫劼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他曾有个女儿,只可惜在七岁那年便夭折了。

莫劼的儿子不少,但女儿却只有这一个。可能是物以稀为贵,他对这小女儿极是宠爱;在女儿不幸过世后,他伤心欲绝地消沉了很久,才艰难地重新振作起来。

一年后,他的部下从汉人的地界救来了一个小女孩。

是的,是救来的,不是掳来的。

如果没有意外,这小姑娘将成为别人的奴仆;运气好的话,她可能被某个贵人看上,继而在草原上生儿育女,真正地安定下来。

当天,莫劼汗刚好看到了女孩。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整个人竟是动弹不得。

她的长相竟和那夭折女儿有七、八成像,一样有着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一样的玉雪可爱……只见身世坎坷的她楚楚可怜地缩在一个角落里,那写满恐惧和悲伤的眼神让人心碎。

莫劼汗毫不犹豫地收养了她。

起初,小女孩还有些怕生,对他也是畏惧多于亲近。不过,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她慢慢接受了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莫劼汗,两人真正建立起了亲生父女般的感情。

如今,她已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若自己最爱的小女儿活到了今天,应该也是这般美丽乖巧吧?

第三百六十三章 交织

开心的陆珊珊笑得像个孩子。

莫劼汗待她平静了些,才微笑着道:“琪琪格,虽说我北胡的女子不输男儿,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这几年来,你做的都是最辛苦的差事……不如你就留在草原好好歇息吧,不要总跑去南边了。看你风尘仆仆的,我心疼得很。”

陆珊珊摇头,道:“父汗何出此言?女儿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我是在草原长大的,父汗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为王庭做些事不也是应当的吗?”

莫劼汗无奈地叹了口气。类似的话他说过好几遍了,可陆珊珊就是不肯回来,他能有什么办法?

想了想,他又道:“冬天苦寒,你愿在南朝便在南朝吧。只是等到开春……哎,我年纪大了,你的几个兄长又不在身边,你常回来看看,才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啊。”

陆珊珊一愣。

在她心中,父汗何其英雄了得,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意气风发、挥一挥手便可号令数十万控弦之士的大人物也会变得像寻常的老人那样爱絮叨、爱伤感。

鼻子发酸的陆珊珊咬着唇道:“我知道了,就依父汗。“

老怀甚慰的莫劼汗露出了些许喜色。不过,他很快又收起笑意,沉声道:“上个月,车舍里那边来人了。”

陆珊珊马上投来了惊愕的目光。

莫劼汗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得有点阴冷:“车舍里早就不把王庭放在眼里了,他们派人来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问你与陆冲的婚事什么时候操办。放心,我当着众人的面回绝了使者,那边应该能踏实一阵子了。”

陆珊珊轻轻“嗯”了一声。

莫劼汗端详着她的脸色,道:“琪琪格,你对他可还有情意么?你二人毕竟有婚约在,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也就是草原上才能问得这么直白。要是在中原,大闺女怕就要羞死了。

对于这个问题,陆珊珊只能苦笑。

她和陆冲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厚。虽然她一直视陆冲为兄长,但少男少女之间多少也会有一点点特别的情分。

可惜,人是会变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陆冲再不是那个懵懂好动的少年了。他有了野心,有了权利欲,更有了视人命如草芥的狠辣。

他也不是陆珊珊认识的那个陆冲了。只是面子上稍不如意,他就掳走了萧靖还差点害死他;他将临州屠得血流成河,又设计要害夏晗雪,想借此挑起北胡和大瑞的全面战争……

如果需要,陆珊珊也可以杀伐决断,但她骨子里是个善良温和的人,不仅极为珍惜身边的伙伴,也不愿见到天下生灵涂炭。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喜欢陆冲那般乖戾的人呢?

她对陆冲就算没有恨,也绝对不会像十年前那样亲近了。

陆珊珊以沉默表明了态度。莫劼汗见状冷然道:“你既无意,那就好办了。想娶我的女儿?那车舍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真以为我老了就好欺负了?”

说着,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王者毕竟是王者。就算雄鹰老去,也仍然拥有利爪!

可能是为了宽慰陆珊珊,他又自嘲地道:“说实话,我当年定下这门亲事既是希望我的部族能长治久安,也是想给你寻个合适的去处。车舍里的势头不错,陆冲没准就是下一个大汗,若你嫁给了他,这辈子就保定了荣华富贵。哎,是父汗不好啊。”

陆珊珊连忙道:“父汗不必自责,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族人。若我是大汗,也要定下这亲事的。”

政治婚姻在草原上同样常见,如果涉及了族群的生存,谁还拿女儿当回事,更何况这女儿还不是亲生的?

可莫劼汗偏偏就决意为了陆珊珊回绝强大的车舍里。父女之情,可见一斑。

唏嘘了片刻后,莫劼汗笑道:“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若在中原遇到了喜欢的人,就带回来给我看看。就算是汉人也没关系,只要配得上我的女儿,我就做主办了亲事,顺便也好回绝了车舍里。不知琪琪格有喜欢的人了吗?”

陆珊珊摇了摇头。

尽管她的动作很快,但莫劼汗还是从中看出了一刹那的迟疑。

莫劼汗知道丰州的事,也知道女儿和某个男人有些瓜葛,甚至知道她为了他在车舍里和中原做了什么。身为父亲,他对那男人十分好奇,可陆珊珊不愿提起,他也不能逼迫得太紧。

于是,他呵呵笑道:“若还没有,那就算了。按南人的话讲,我女儿是万里挑一的,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又岂会那么简单。只不过……”

莫劼汗故意顿了顿,才道:“如果将来这个人敢欺负你,便是辱了映月公主,王庭必不会善罢甘休。”

父汗明显话里有话啊!

终于,在陆珊珊那张看似云淡风轻的脸上,一丝红晕稍纵即逝……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才走出暖帐,锋锐如刀的北风就吹在了陆珊珊的脸上。

她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似乎想向皎洁的月光寻求答案。

那个人到底算什么?

一开始,陆珊珊只是对报纸感到好奇,加入报社也是为了刺探消息。

她对萧大社长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即便把萧靖带去丰州时,最多也就是没有喜欢但并不讨厌的状态。

如果车舍里或父汗催得急了,那么陆珊珊不在乎假戏真做,反正在她看来嫁谁都好过跟陆冲过上一辈子。

当然,她顺手考验过萧靖,得出的结论是:这人虽然迂腐又呆板,却是个难得的好人;映月公主委身下嫁是有点便宜他,但周围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这些,陆珊珊的心里就平衡了。

谁知后来,情况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你欠了我一条命,我又欠了你天大的人情;两人就这么在你来我往的过程中了解了彼此,也在越走越近的路上把彼此的命运编织成了一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网。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陆珊珊忽而一笑,接着便踏雪而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有些纷乱的脚印。

下一刻,厚重的云再次飘来,雪花又从天上降到了人间。

第三百六十四章 沸腾

比起草原的清冷,如今的瑞都可以说热闹非凡。

孟善人和张善人的事持续发酵,早已闹得满城风雨。继各地的豪绅之后,许多利益相关的人士也挽起袖子上阵了,当然,这些人之中的绝大多数是支持镜报的。

有几家没什么名气的小报倒是倒向了明报这边试图蹭热点,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它们被抄没的消息。和士绅唱对台戏哪有那么容易,想像明报似的神出鬼没?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暴雨中,舆论在不经意间有了小小的转向。

某天,镜报忽然刊出了一篇谈论此事的文章。和以往不同,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虽然有为孟、张两家开脱的意思,却也坦诚地谈及了地方士绅可能存在的问题。

文章甚至还言明,作者相信孟氏和张氏不存在明报所说的问题,但假如明报的指责是真的,那么两家人理应受到谴责。士绅是国家的基石,也应是天下人的表率,怎可做出危害地方的事来?

言外之意:那不是给这个居于统治地位的阶级抹黑么?

此文一出,众人都斯巴达了。

说好的大家一起奋战到底呢?

因为撰文的人是匿名的,所以谁都不知道作者到底是何方神圣。有心急的人跑到报社质问萧靖,他也只是摊手笑道:“文章自然是别人送来的,可萧某和大家一样,对此人是谁一无所知,还请回吧。”

还有人想质疑镜报为啥要刊出这样的文章,可后来想想,镜报一直以来不都是不偏不倚地体现双方观点的么?这次它已站在了士绅一边,若不适当地做做样子,只怕就要被许多读者唾弃,原来的风骨也就保不住了。

人都有自保之心,就算镜报被人怼了之后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因此,心中有些不爽的人们也没再纠缠下去。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被人认为是“跑路了”的明报又刊出了消息,这次的内容更加劲爆:有苦主受到舆论的鼓励想趁热打铁地跑到官府去告张家,结果却被张家人截住一顿毒打,最终只能放弃了告状的想法远走他乡。

实在欺人太甚!

这年头底层民众的态度并没有什么用处,可事情既然闹到民怨沸腾的地步,却也没人敢忽视他们的声音。

俗话说物伤其类,谁都怕类似的事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这些豪绅如何如何可恶,有人偷偷写了文章声讨,有人干脆将恶绅的故事编成了话本,借着说书的机会指桑骂槐地痛斥了一番。

那些尚未被波及的豪绅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佃户表面上依然很是恭顺,但背地里却经常聚在一处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什么。

很快,就有各种流言蜚语飘了来,让还算云淡风轻的他们也坐不住了。

人言可畏啊,在当下这个环境里要是太高调,鬼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明报的下一个目标?

之后,镜报上护短的声音明显少了许多,甚至有人开始实名撰稿,附和之前那篇稿件的腔调。

反正孟、张两家只是刚刚跨过士绅这个门槛的小虾米,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这锅就由他们背了吧。

渐渐的,这个态势竟然变成了风潮,继而掀起了新一轮的论战。

乍一看舆论的形势很乱,但总体来说其实还是可控的。大家嚷嚷一通,高的就是调门而已,只要官府没动作,事情还不至于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但这只是开始。

眼见着大家吵累了也吵不出个结果了,沉寂很久的明报最后一次面世了。

是的,这个报纸划上了一个句号,此后它就成为了江湖传闻,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它的最后一条消息极具冲击力,算是用最后的生命绽放出了最灿烂的光芒:

曹州的袁家坏事做尽,其恶行罄竹难书,天理不容!

文章最后是这样一段评论:

“总有人以为作恶不要紧,只要手脚干净、下手毒辣,事情自然无人知晓。不过,举头三尺有神明,怙恶不悛者莫要自鸣得意,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道义公理存于人心,总有人会揭开一切遮掩,将真相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到时,便是尔等认罪伏法日子……”

正气凛然的短文后面紧跟着的就是袁家的罪状。无数的条目足足印满了好几个版面,每一条都写着苦主的名字、时间、地点、事件,极其详尽地列出了袁家的累累恶行。

在后面的版面上,明报又刊登了几封据称是苦主所写的书信,其内容可谓字字泣血,任何人看了恐怕都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最后的最后,明报写道:“本报终结于此日,的确令人不胜唏嘘,可若如此便能让名为‘公义’之萌芽破土而出,那么明报即便做了花肥,亦无半点遗憾。本报斗胆断言:不出一月,便会有人手持凭据向袁家讨还公道,将一干恶贼绳之以法,诸公不妨拭目以待……”

收笔的时候,报纸还卖了个关子。看得出来,明报的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可他们却遮遮掩掩地欲言又止,摆明了就是要勾起别人的胃口呀。

这份报纸一现身,瑞都那锅本已煮得滚烫却一直都没能沸腾的水终于开锅了。

现在看来,孟善人和张善人的劣迹不过是小打小闹,跟袁家比起来简直是渣渣。

于是,袁家代替他们站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京城之中不管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突然关心起这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家族来。

由此,新的问题出现了:之前鼓唇弄舌地为孟家和张家张目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按理说,袁家是士绅集团的一员,而且还是颇有地位的,至少也算个鸡头凤尾。大家同气连枝、都在一条船上,互相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但是……没有人这么做。

第三百六十五章 千夫所指

为什么没人为袁家说话?道理很简单。

经过前两件事,明报的公信力已达到了巅峰,人们对它上面刊载的内容深信不疑;之前的论战中,坊间就有人抖出了更多的黑幕,一些好事者甚至通过查探印证了明报的部分结论。

如今,明报将最后一期的全部内容都“献给”了袁家,又如此言之凿凿地提供了更多的故事和细节,还在生命的尽头赌咒发誓地说针对袁家的证据很快就会出现……

如此耿直的媒体用这般悲壮的方式讲出来的故事,大多数人看到消息就先信了九成。

而后,袁家成了千夫所指的唾骂对象,说是过街老鼠都不过分。

如果说后世的“吃饭、睡觉、打豆豆”是句玩笑话,那么“吃饭、睡觉、骂袁家”在此刻的瑞都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还有谁敢跳出来支持袁家?

一旦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违,那么别人肯定会想:好啊,恶人都烂成这样了,你还为这窝人神共愤的畜生狡辩,你到底是什么居心?莫不是你跟这恶人蛇鼠一窝,才和他们沆瀣一气的?

因此,许多士绅都选择了沉默。

另一些人则更加激进。事情爆出来没两天,就有不少实名的稿子投到了报社,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痛骂袁家的。

这些文章的用词还算温文尔雅,从头到尾都在引经据典,可知识分子骂人不带脏字的能力实在太强大了,短短的一篇文字看着没什么特别,其实早就把袁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这心思之深、用词之精妙,连前段时间长了不少见识的萧靖都叹为观止、时常拿着稿子抚掌称赞,看得如痴如醉。

他知道,有人开始自保了。

可笑的是,这些骂得花样翻新的人其实和袁家是一路货色,顶多就是吃相稍微好些。在报社的几个匣子里有的是他们的劣迹,随便拎出一些来只怕也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心虚了。

眼见袁家的事要闹得不可开交,惟恐此事“殃及池鱼”的士绅们便开始选边站队,试图通过激烈地表明态度来撇清自身,向天下人显示自己是如何的胸怀坦荡。

将桌上的一摞书信推到一边后,萧靖的脸上现出了冷笑。

这算什么,好戏还在后面呢!

他转头唤来小雅,微笑着吩咐道:“近几天其它内容暂时压一压,挤出一个版面来放读者来信吧。如果谁骂了出新高度,或者来信的人家背后是什么大人物,又或者什么名儒给咱撰文了……那就尽量把文章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大家都能看到。”

说罢,他心满意足地往椅子上一靠,似笑非笑地道:“火候不到的话烤出来的羊可不好吃,咱就再给他添把柴好了!”

十天后。

正如萧靖所预料的,那些豪绅都疯了。如果说之前送到报社的信如春日里零散飘飞的杨絮,那么现在,各种稿子就如雪片般涌来,报社的办公室里都没地方堆放了。

到了最后,他干脆把办公桌搬到了院子里,要不来个什么人他就得一趟一趟地跑出来,烦也烦死了。

舆论一旦形成了一边倒的态势,除非剧情发生大的反转,否则只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最后的雪崩。

同一时间,杨府。

左副都御史杨大人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据府中的老奴说,主人自打调回京来就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但最近不知怎么了,他每天都要叫上一大桌酒菜,兴起时还要吟上几句诗,那志得意满的劲头实在让人看不懂。

只有杨大人才知道其中的妙处。

在外任时,他是当地的右布政使;时任左布政使的,正是袁老爷的大兄。

两人一向不和,就算最初还只是政见相异,可同地为官时间久了,慢慢就生出了更多的嫌隙,最后竟闹到了相互攻讦、水火不容的地步。

后来,姓袁的因为走错了一步为上官所不喜,被朝中大佬遣回了原籍。杨大人本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在袁某人一党的运作下,他竟然也挨了个申饬,还被降级调回京城,由从二品降到了正三品。

按大瑞的规矩,官员外放当布政使后再回京城便是六部尚书的候选人了,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呢,结果全被人家搅和了。

杨大人恨姓袁的恨得牙痒痒。

最近,袁家被人推到火上炙烤,大喜过望的他不仅多喝了几杯,还亲自撰文差人送去了报社,只恨不得用力踩上几脚才好。

听闻朝中有人在背地里串联,想给那袁某人一个复起的机会呢……呵,不趁此时弄得他永世不得翻身,难道还要等他再回到朝中,成为他日的心腹巨患?

就在杨大人自斟自酌得正起劲的时候,有下人入内行礼道:“老爷,外面有人送来了东西,让小人定要送到您的手上。”

杨老爷闻言连眼皮都没抬。天天都有人往府上送各类物事,有想鸣冤叫屈的,有想巴结讨好的,他才不在意这些呢。

这人也太没眼色了,此等小事还要扰我的雅兴?

主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下人自然是有点慌了,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老爷,那人说您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这都是曹州来的。”

“什么?”

下人的话刚说完,杨大人眼中便精芒一闪。他伸手接过了小布包,从中取出一些像是书信的东西仔细端详起来。

片刻后,他抬头问道:“送东西的人呢,可还在外面么?”

下人应道:“他留下东西就走了。”

杨大人微微扬起了嘴角,不过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很快,那张有点沧桑的脸又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稍作沉吟后,他捋须道:“找人把这些东西给王威、张鹤两位御史送去吧。再帮老夫捎句话,就说……老夫以前不是不想提携他们两个门生,只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为了自己的前程,往后还要认真办事才好。”

下人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在他的身后,杨大人的眸中露出了杀机……

第三百六十六章 阴云

顺天府推官何大人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在家时,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结果惹得夫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养了小的,哭着喊着和丈夫争执了一通。

只有何大人知道自己的难处。

在他发迹前,他的妹妹嫁给了曹州袁家的一位族人。妹夫这人其实挺普通的,在家族中也没什么地位,但妹妹嫁过去的时候别人还说这是高攀,毕竟袁家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有了这层关系别人对他也会高看一眼。

到了后来,何大人进了仕途,本以为终于能扬眉吐气了,没想到袁家的地位也开始水涨船高。当然,人家对他也确实客气多了,毕竟人脉多多益善,认识个当官的怎么说都是好事。

于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袁家往往会送些礼物来,其中偶尔还有些值钱的字画。既然是沾亲带故的人送的,何大人也就笑纳了。

他本以为这关系只要维持着就好了,结果人不惹事事找人:袁家一不小心就摊上事了。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只听了一些议论心里就怯了。

袁家的事一旦闹大,这盖子是绝对捂不住的。万一这时真如明报说的有人告状……再审的话,曹州当地的官府是铁定不能用了,这种案子虽有影响力却也轮不到三司会审,那么……

这干系还不是要落到顺天府的头上?要知道,顺天府在刑名上的职责并不只局限于京畿之地,它历来就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职责,是无数人上京告状的第一站。

眼下别人对袁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这姻亲关系是躲也躲不开的,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持低调,以免被人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成了城门失火时被殃及的池鱼。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当日,下值回到家中的他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读了几页书,算是数天来第一次心无旁骛;就在这时,有家人来报,说曹州的袁家来人了。

何大人的表情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沉吟良久,他对报信的家人道:“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来人回去吧。”

家人为难道:“老爷,那他们送来的礼?”

何大人这才拿起礼单。随意看了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就变成了轻蔑:“呵,我的妹夫倒是热心,这些东西若是变卖了,怕是有我几年的俸禄了。只是……”

他随手丢下礼单,冷声道:“往日怎么不见他们这般热情呢?嘿,袁家送的礼虽说不少,可大都不怎么用心思,如今……倒是大不一样了,有给母亲大人的,有给内子的,还有给小公子的……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发过了感叹,何大人又背着手踱了几步,方才道:“你就这么跟袁家的人回复吧,他就算知道我只是拒而不见又如何?京里不愿和袁家扯上关系的人多了,又不多我一个。至于礼物,不仅一样都不能收,还要大张旗鼓地送出府去,明白么?”

来报信的家人应了。刚走出几步,何大人忽然又唤道:“回来。”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听得主人道:“不见归不见,说话却不要太生硬了。你只需告诉来人:老爷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力转圜,但若事不可为,也没有办法。再说,如果真的有状子递到了顺天府,我作为袁家的姻亲势必是要回避的,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好了,就这样吧。”

家人快步离去了,何大人陷入了沉默。过不多时,屋里忽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根本就不想和送礼的人多废话,可一想到那个妹子,他的心里又有点不忍,所以才留下了一句活话,虽然这话半点用处都没有就是了。

若袁家成功扳回了局面……不,这种可能应该只存在于理论中吧?

曹州,袁家。

多年来每日都张灯结彩的大院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了。以往,家里上至老爷下至仆役说起话来都是趾高气昂的,恨不得鼻孔朝天;现在,大多数人的面色都有点灰败,再没有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可一世的骄态。

京城发生的事,袁家人早就得知了。起初,他们根本不以为意,完全没想到针对那两家的批评风潮会与自身有关。后来媒体的焦点转移到了袁家,他们在吃惊之余也并不担心,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爱说就让他说去吧,谁又能拿本地的地头蛇怎么样?

直到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来,人们的心中才开始犯嘀咕:这事到底还有完没完?

袁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倒是颇为气定神闲。作为当家人,他不能显露出什么紧张的模样,要不下面的人看了就更加惶恐了。

所以,他克制住了心中的不安。

有时他会想,自己怎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多年来,有多少人想扳倒袁家,可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想到这儿,他身上的气势便足了一些,那一点点不祥的预感也被挥散得无影无踪了。

萧靖……吗?

那个年轻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的瞬间,袁老爷不禁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秦子芊的事过去之后两边都沉寂了两个多月,原以为对方就那样忍气吞声了,谁知人家的报复从未缺席,只是在你已放松警惕的时候姗姗来迟而已。

那小子年龄不大却这么能隐忍,应该是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啊。

袁老爷打定了主意:此事若能揭过,定要与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正思虑间,有人在厅中站定,恭敬地叫了声“老爷”。

袁老爷听到声音便眼前一亮,道:“袁福,你回来了?可从京里带回什么消息了吗?”

袁福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

袁老爷心一沉,虎着脸道:“有事只管说,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别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么?”

话音刚落,袁福突然拜倒在地,泣声道:“老爷,是小人无能,把您的差事办砸了……京里……京里根本就没人肯见小人啊!”

袁老爷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第三百六十七章 送行

在曹州的一亩三分地上能够呼风唤雨的袁老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所有的关节都打不通了,莫非只能坐以待毙?

他颓然倒在了椅子上,瘫软的身子看上去很没坐相。

良久,他方才挥了挥手,无力地对袁福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过了半晌,袁老爷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的清明。他起身踱了几步,又用力拍了拍手,对应声进屋的人道:“最近曹州不太平,将小少爷送到定州去吧。动作快,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还有……库里值钱的物事,连带我积攒的那些银票也一并送去。”

中年人稍微有点迟疑,不过还是点头应了。

袁老爷叹道:“想不到我袁家竟会被人算计。早知如此……”

他心中有些后悔,但嘴上却不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当初没有为难那个叫萧靖的,会不会就没有今日的险境了?

不可能。自己拿了秦子芊严刑拷问,就已和对方结下了死仇。就算没有之后逼他膝行的事,这局面也是无法善终了。

袁老爷的脸上露出了狠厉之色:想针对袁家?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

就在这时,本已离开的袁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老爷,不……不好了!”

袁老爷还没来得及呵斥,面如土色的袁福便颤声道:“外面来了官差,说要带老爷去问话。官府的人已经把咱家围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什么?

袁老爷眼前一黑,险些晕去。他知道可能会有祸事,但万万没想到祸事竟来得如此之快!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他硬挺着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大声道:“这些人平时对我袁家毕恭毕敬的,如今这是借了谁的胆?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居然敢欺到曹州袁氏的头上,他们还知道自己是谁么?”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到了门前,袁老爷眯起了眼睛。

面前站着的几个领头人都是熟脸,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大都会巴巴地上门来拜望。至于见不见,要看袁老爷的心情:心情好的话就见上一面敷衍几句,心情不好的话就随便派个人去应付一番,人家也不敢说什么。

如今……

想到这,袁老爷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各位前来,有失远迎。不知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有人上前一步,冷哼道:“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袁家这些年在曹州的所作所为,难道你这个当家人心里没数?”

袁老爷淡淡一笑,道:“袁家一直奉公守法,为乡邻修桥补路、捐资助学,这是州里都曾表彰过的。除了这些,其它好事也做过许多。难道阁下说的不是这个么?那我倒要请教了。”

另一人忍不住沉声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袁家的种种恶行,在京里已是妇孺皆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五日前,有御史当朝检举了你的大兄还有整个袁家,朝上诸公群情汹汹,恰好当日又有人到顺天府举告……陛下龙颜震怒,责成彻查,顺天府便给州府下了条子,让人将你解入京去。”

袁老爷一呆。难怪州府会如此兴师动众,原来此事已上达天听!本以为避一避风头事情就会过去的,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知道的是,庙堂之上的那群大人物早就将他和大兄称为“民贼”了。

饶是他竭力故作冷静,这会也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过,袁老爷还是竭力争辩道:“这中间想必有什么误会。袁家是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府尊大人也是知晓的,应该是有什么人肆意构陷,还请诸位回报……”

“住口!”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是个火爆脾气,这会他显然没什么耐心了:“事情已说得如此明白,你为何还要狡辩?眼下是顺天府要人,我们也只是奉公行事,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等。”

袁老爷还想说话,却被一拥而上的官差控制住了。

在他的叫骂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

围墙外,守着袁家的差人和巡检兵丁并没有撤走;围墙内,袁家的上上下下已乱作了一团……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

可能是公文催促得很急,解送的队伍一刻都没有停歇,甚至没有在路过的县境停留,只是在必须停下休息时才随便找了个镇子歇脚。

袁老爷被单独看守着。过去的几十年来,他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软禁在这么一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

这一切,都怪那个叫萧靖的人!

事到如今,不仅他将要身陷囹圄,整个袁家也会面临灭顶之灾!

袁老爷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满是愤怒与绝望。过了半晌,他垂下头低声嘀咕道:“若我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定要将那姓萧的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并不是送饭的差人。他掌着一盏灯笑吟吟地打量着这间囚室,又把颇有几分玩味的目光投向了袁老爷。

是萧靖!

袁老爷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伸手指着萧靖,仿佛要把对方身上戳出无数个窟窿,口中大声喝道:“姓萧的,你来干什么?”

萧靖面露讶色,平和地道:“自然是来见您了。分别数月,老爷可还好么?嗯,看您的样子确实精神得很,倒也不枉我抛下家中娇妻跑来这里呢。”

闻言,袁老爷的面目狰狞地咆哮道:“你要怎样?我虽已是阶下囚,却是官府押送的,你是如何进来的?”

萧靖耸了耸肩,笑道:“老爷似乎忘了,萧某是夏家的人。夏家虽然没落了,要见个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袁老爷凝视着萧靖,冷笑道:“罢了,你若想看笑话也由得你,只是我袁家不是好欺的。到了京里我不会好过,但我一定要把你拖下水,让夏家的女婿为我垫背,倒也是美事一桩呢。”

萧靖摇头道:“袁老爷何出此言?萧某才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为你送行的。”

袁老爷忽然一阵脊背发凉。他又惊又惧地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

萧靖轻叹一声道:“我什么?您误会了,想让您到不了京城的人可不是我啊!”

第三百六十八章 绝路

袁老爷先是一呆,随即脸色苍白地动了动嘴唇,但直到最后也没有说话。

萧靖呵呵一笑道:“若事情没出也就算了,眼下袁家的事已上达天听,你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他满是同情地望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道:“你主事多年,必然人情练达,有些话还用我说吗?志得意满的时候,曹州上下把你当一号人物供着,可落魄的时候……他们把你当什么,可曾给你留过半点情面?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脊背发凉的袁老爷终于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

是啊,袁家这些年做过什么,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论是欺压良善还是杀人放火,哪一样不涉及与官府的勾结?若没有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他的那些勾当根本就寸步难行,他作为掌控一切的话事者也会为种种罪行死上百八十次。

当初袁家春风得意的时候,两边是稳定的利益共同体,这共生关系才得以维系下去。如今袁家落难了,那些人还会将自己困在这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上么?

绝对不会的。

此次入京,袁老爷十有八九要获罪。如今的舆情就像一锅煮沸的水,哪怕他是无辜的,朝中的一些人恐怕都会让他当背锅侠,更何况他本就做下了无数丧尽天良的恶事?

一旦罪名定下,接着便是彻查。官府有的是手段让人开口,到时所有曾和袁家沆瀣一气的人都免不了被供出来,曹州的官场上一定会有场腥风血雨,甚至京里也可能有人被牵连。

如此一来,曹州上上下下的官吏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些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危机来临前设法自保。

如果袁老爷活着,他们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如果袁老爷“畏罪自尽”了……那么,有的人最多也就是严重失察之罪,大不了官不做了回家当个富家翁,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两相权衡下,答案已显而易见了。

袁老爷长出了几口气,忽然惨笑道:“你勿要唬人了,事情哪会到了这一步?我是见过风浪的人,花言巧语可没有用处。对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萧靖,面目猛然狰狞起来:“倒是你要小心了。你可知道,在大瑞伪造契约乃是重罪!过几天到了京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到时无论袁家如何,我都要告发你,你就等着瞧吧!”

萧靖无奈地摇了摇头,哂笑道:“告发我?你打算如何告发?请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收这些东西,人家的地契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事能解释么?

好,就算你想鱼死网破,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那么我伪造的东西呢?你倒是拿出来看看啊!空口无凭就血口喷人,审案的人只会觉得你在胡乱攀咬,这样的情况当官的见得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萧靖顿了顿,方才一笑道:“你是拿不出证物的,我说得没错吧?”

看上去已有些疯癫的袁老爷犹如受到了重击,一瞬间就变回了失魂落魄的模样。

萧靖说得没错,他手里的假货早就不在了。

任何人拿到对自身不利的证据,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然是销毁!

只有让它彻底消失,才能真正消灭一切的隐患,让整件事彻底翻篇。

其实,袁老爷留了心眼。他在萧靖走后还观望了一个月,见事情没什么后续了,便以为夏家选择“打掉牙齿和血吞”,之后才放心烧毁了那些东西。

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有耐心,安静地等候了两个月才祭出杀招!

当初,萧靖知道秦子芊是去查访的,所以出门时就带上了夏家几个擅长伪造书契的门客,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通过耐心地处理和做旧,一张张几乎可以乱真的地契在一夜之间被复制出来,只有知情人才能看出它上面极不显眼的小小记号,如此一来也难怪身经百战的袁老爷被骗过去了。

萧靖淡淡地道:“你错就错在骄横惯了,根本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错,苦主已被袁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可总会有人逃出曹州的地界,以夏家的能耐想找到人并不难。

虽然这些人大都懦弱怕事,可若有人在背后许以重利,他们自然会愿意为那血海深仇拼上一把。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于公于私,你都输得一败涂地啊。

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日真不是来取笑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到死都不服气,仅此而已。要不然,我又何苦丢下家中娇妻,跑来见你一个将死之人?

这事都尘埃落定了,你也别白费心思想着怎么诬告我了,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吧。好了,我走了。”

说罢,他随意挥了挥手,转身向木门走去。

袁老爷突然回过神来,暴起吼道:“竖子,今日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他便扑向了萧靖。

眼看着那双手离目标只有一尺远了,他忽然脚下拌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袁老爷的身前传来了木门关闭的声音。紧接着,萧靖在门外用不高不低足够他听到的音量感慨道:“以后要记得……哎,罢了,反正这话说给你也没用了……”

很快,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黑暗中的袁老爷被无边的恐惧包围了。

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事实已摆在眼前:萧靖的说法合情合理,曹州那些曾对他俯首帖耳的人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躲进了小房间的角落里,或许这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袁老爷不知道欲言又止的萧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输给了一份报纸。

他不过是个乡间的豪绅,哪里会关注报纸什么的?最开始有人在曹州卖报的时候,他像很多人一样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最后就是这薄薄的几张纸片要了他的命。

就在这时,木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两个男人笑吟吟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的手里拿着根足够挂到房梁上的绳子……

第三百六十九章 藏私

告别袁老爷的萧靖回到了住处。

他遣散了随从,一个人怔怔地望着灯火,似是有什么心事。

过了许久,萧靖起身坐到了桌前。他摊开纸,在纸上写就了如下的文字:

“媒体、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总有人说,一张报纸、一条新闻也可以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只有亲身参与到这样的事件中,我才明白了这番话的意义。

袁家的恶事罄竹难书,袁老爷更是死有余辜。此次镜报的工作堪称圆满,既让无数百姓的沉冤昭雪,又为子芊报了仇,一切的目的都达到了。

然而,我倒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用这样的力量。

媒介审判终究不是正途,更不能取司法而代之。

这件事上,镜报有充分的调查,有确凿的证据,更有一颗为民请命的心。正因为如此,才能挟汹汹之势,将袁家的罪行公诸于天下。

可是,如果将来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构陷忠良呢?

报纸的力量迟早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重视,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以天下为己任,将百姓放在心中。

试想:如果有一日徐继仁或赵王那样的人掌握了舆论,之后罗织罪名、让旗下的报纸铺天盖地说萧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天下间认识我的人毕竟是少数。在人云亦云之下,假的都会变成真的,到时即便是拥有镜报的我,只怕也会百口莫辩。若是如此,那就有违在这个时代办报的初衷了……”

伏案写了半个时辰,萧靖方才停了笔。此时,桌上已堆满了纸张,粗略一算也应有洋洋洒洒的几千言了。

最后通读了一遍,他把所有的纸都丢进了盆里,用烛火引燃。

火光下,萧靖深邃的目光渐渐变得无比坚定……

瑞都。

袁老爷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到京城,舆论的热度终于有所下降。不过,后续的安排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袁家被抄了,一些此前没被曝光的罪行也渐渐浮出水面,不少袁家的人被拿问,最后许多人将被问斩,另一些人则将被流放。

总之,曹州再也没有袁家的字号了。

历朝历代,封建统治者虽然要依靠士绅来治理地方,但时不时也要杀鸡儆猴一番,以惩戒不法者的名义来彰显朝廷的威严。

袁家就不幸地当了这个“鸡”。

用不了多少年,曹州就会有新的豪强出现,只是那家人应该不会姓袁。

报社里。

萧靖端坐在椅子上,有一双柔荑不太熟练的在他的肩上按摩着。萧大社长舒服地眯着眼睛,道:“往左边一点,对,就是肩窝这儿……哎,赶路真是太折腾人了,我都快散架了。不过子芊啊,说真的,你的手艺还要多加磨炼,人家雪儿……”

“雪儿”两个字刚出口,那两只纤纤素手就在他的肩上用力掐了下,萧靖顿时就疼得叫出了声。

秦子芊似笑非笑道:“看来我真不适合伺候人,你还是找表妹去吧。”

萧靖这才回过头,涎着脸道:“也不能这么说嘛。从刚才这下看,你的力气比她大上不少,所以还是挺有前途的。”

秦子芊用了哼了一声。

萧靖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全是猪哥相。

最近的秦子芊很少穿男装。除非有采访任务,否则她在报社里都是以女装示人的。

夏家双璧绝非浪得虚名。身材高挑的她本就玉质天成,着女装时又不用处处装男人,所以有时她也能展现出女儿家的语笑嫣然,一颦一笑间简直美得冒泡,有着绝代的风华。

看到萧靖呆呆的模样,秦子芊微红着脸轻啐了一口,把头别向了一边。就算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她也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萧靖的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砸到桌面上了……这人分明就是痴了。

某个瞬间,秦子芊心中有点小小的得意,不过她很快便又羞又恼地道:“你看够了没有?”

萧靖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秦子芊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尴尬,她很不自然地板起脸道:“别说风话了,有正经事问你。那个什么明报,是不是你鼓捣出来的?”

一提到这个,萧靖也打起了精神。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秦子芊撇嘴道:“镜报赤膊上阵固然也能把事情办妥,可那样一来就犯了忌讳,只怕有无数人要盯上报社了。明报先跳出来,不仅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镜报还跟很多人卖了好,通过这次的事缓和了关系。

没在报社工作过、不知道流程的人应该看不出来,但我就觉得奇怪,明报和镜报配合得太默契了,每条消息出现的时间和内容本身都恰到好处,就跟说好了似的……嗯,你这人又喜欢狡兔三窟,能做这事的也就是你了,对不对?”

萧靖闻言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贤妻。明报是你夫君我搞的,而且是镜报刚开始挣钱的时候就建立了。本来我打算将来有什么大事时再让它派上用场,毕竟它在暗处,谁知道……咳,这么算来咱们婚事我送上了两份彩礼,你可一定要对夫君好一些才是啊。”

他满是得意却又有些肉疼的模样实在太违和,秦子芊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她走到准夫君身边,用难得的甜美语调柔声问道:“那,你还有什么藏私么?夫妻一体,你可不要瞒着我和雪儿啊。”

萧靖晃了晃脑袋才走出了短暂的失神状态。乖乖,这妮子进步不小啊,居然会使美人计了!

老实说,他都有点不适应了。

不过,萧大社长是谁?只见他面不改色地道:“没有了,真的,骗你是小狗。”

秦子芊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惜没看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两人又说了会话,她的俏脸上忽然泛起了一缕愁绪,或许还伴着几分愧疚:“这次镜报的损失也不小吧?听小雅说,最近的订阅量下降了近两成呢。”

出乎她意料的是,萧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他笑得有点神秘,说话的腔调也似在故弄玄虚:“没错,但这样……也没什么坏处嘛。”

第三百七十章 远虑

听到萧靖的回答,秦子芊不禁愣住了。

她有点糊涂:这怎么说对报社都不是好事啊,为何他如此淡定且胸有成竹?

不论她如何追问,萧靖要么笑而不语,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是颇为玩味地卖起了关子。

看着赌气撇嘴的秦子芊,他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在媒体行业一家独大实在没什么意思。虽然短期看来这样垄断了广告和营销推广的渠道,可以为报社带来可观的收益,但长期看则弊大于利。

镜报可以占据领导地位,但绝不能扼杀整个行业的繁荣。如果若干年后这天下的正经报纸只剩下了镜报、没有了其它的声音,那么整个市场都会萎缩,人们对报纸的关注也会一落千丈。

有和你相爱相杀的同行,时不时唱个对台戏或者守望相助一番,才能慢慢将媒体的影响力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天下的大多数民众还没养成从媒体接收信息的习惯。这种情况下,是独自守着一小块蛋糕好,还是几个人共同努力继而分食大蛋糕更好?

市场大了,还怕报社做不好么?

以镜报的招牌来论,就算分不到大蛋糕的三、四成,两成保底是肯定没问题的,这就比死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划算多了。

由此,最好的路径显而易见: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

除此之外,萧靖还有别的考虑。

报纸是新生事物。大瑞是个封建王朝,报社要面临的风险可想而知:办报一个不慎便会被朝堂上的人所指责,接下来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尽管他是夏家的女婿,许多支持报社的豪商背后也都是当朝的大人物,可只要你想仗义执言,就可能在什么时候危及其他人的利益,这种风险时刻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

萧靖亲自掌舵尚且战战兢兢,若谁将来不慎犯了错,那么说不定报纸这个事物就消失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了。

所以,他要把更多的人拉到战车上。不久后,就会有不同的利益集团认识到舆论的妙处,再一手建立起自己的媒体。到时,大家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在利益的相互交织下,就没人能撼动这行业了。

最后,是为了报纸的纯粹。

这世上不能只有镜报自说自话。虽然他在世时可以保证内容的纯粹,可他也不能长生不老啊。

他这一代人有济世救民的理想,但下一代人呢?万一有人不肖,报社也会堕落,一个弄不好就会搞成后世那种靠卖药或其它什么手段捞钱的销售刊物,背弃了他的初衷。

若没有竞争,那么后人当然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弄不好这情况真的能发生。如果有了对手,后来者们才能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轻易不会去做那些涸泽而渔的蠢事。

镜报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会有无法顾及的地方,这时多些同行来查漏补缺也是好的。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最终受益的还不是读者们?

如果业内有其它的报纸,也能防止报社的负责人由着性子胡来,比如不负责任地编新闻什么的。

有了这些考量,萧靖才决定借着这次的事情顺手释放一些生存空间,毕竟此前太过成功的镜报已把其他人压得喘不过气了。

只是,这话没法跟秦子芊讲。

镜报有她的一份心血,甚至可以说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她比萧靖还关心报纸的发展。

如果将这话说给秦子芊听,她固然能理解萧大社长的一番苦心,但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的。眼见着成婚在即了,萧靖可不敢节外生枝,让秦小姐有什么心理波动,否则这婚能不能结得成都是个问题。

见秦子芊不吭声了,萧靖换上了满是憧憬的表情,柔声道:“你我二人难得独处,怎么能只说公事呢?成亲的日子也没几天了,难道你就不放心在心上,不关心一下筹备得如何?”

听到“成亲”二字,本已坐在他旁边的秦子芊“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秦小姐先是有些羞意,随后她的脸色又在喜怒之间莫名变幻了好几次;过了半晌,她才似笑非笑道:“这些事姑姑自然会管,哪里需要我来操心?再说,夫君你又不是没成过亲,都是二进宫的人了,自然比我懂得多,我一个女孩儿家过问这事既不成体统又班门弄斧,那是何苦呢。好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自己忙吧,我先走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去走了出去,把萧大社长一个人丢在了屋里。

萧靖干笑着摇了摇头。这妮子的话略酸啊,什么“又不是没成过亲”、“二进宫”的,里外里还不是在为之前那番阴差阳错而伤感?

不过,知妻莫若夫,他知道秦子芊离开是因为紧张,紧张则是因为她像很多女孩一样不知该如何转换角色面对未来的丈夫,所以有点手足无措。换言之,她不过是害羞得落荒而逃罢了。

春暖花开时,大好的日子也已到来。

这次萧靖依然在夏家成亲,毕竟他在名义上还是入赘的。他还怕雪儿多想,谁知雪儿娇笑着丢下一句“今日夫君大喜,多陪陪表姐”就如释重负地跑掉了,反正他是找不到人了。

正如秦子芊所说,主要的流程他都很熟悉,婚事也进行得很顺利。谁知,乱子还是来了:刚准备拜堂,厅里忽然一阵晃动,甚至还有屋瓦从房檐上掉了下来。

地崩了?

新人与宾客连忙奔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再没什么异样,惊魂初定的人们才回去完成了剩下的仪式。

礼毕后,秦子芊先去了洞房,萧靖还悄声安慰了夏鸿瀚一阵。要拜天地的时候地崩的确不怎么吉利,古人迷信嘛,身为姑爷还是劝慰一下比较好。

眼看着支应好了外面、该他入洞房了,忽然有个婢女慌里慌张地跑来跟夏管家说了什么。夏管家面色一变,随即不动声色地走到萧靖身边低声道:“姑爷,表小姐她……不见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落跑新娘

新娘不见了?这不是小事啊。秦子芊没影了,萧靖和谁洞房去?

新人落跑这事在瑞都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以前多是新郎跑掉,比如徐继仁那厮。万一秦子芊真的跑了,那这个笑话可就大了,夏家肯定会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柄,夏鸿瀚的老脸也必将无处安放。

到底怎么回事!

同样得报的夏鸿瀚黑着脸走来,沉声道:“子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敢在办婚事的日子不辞而别……靖儿,婚后你可要好好管教,她现在这么顽劣,也怪你太放纵她了。一个女孩儿家不好好在家中住着,非要跑出去当什么记者,不安全不说,心思也越来越野,谁都管不住她了……”

萧靖成了夏家的双料女婿,与夏鸿瀚亲上加亲,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经历了曹州的事,夏鸿瀚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眼,嘴上也就越来越亲昵了,算是真正打心底认可了这贤婿。

待他皱着眉把话说完,萧靖方才云淡风轻地道:“您且放心,小婿自有计较,子芊她跑不掉。外面这些宾客还要劳泰山大人多多照应,我这就去把子芊寻回来,不会耽误婚事的。”

说罢,他脚步轻盈地走出了厅堂,眉宇间满是玩味的笑意。

某个不起眼的院落里有间同样不怎么起眼的偏房。

房中,新娘的衣服已被挂在了一边。秦子芊扥了扥刚换上的男装,让它看来更合身了一些。

一转念间,她的目光又飘到了喜服上,眼中透出了几许温柔;不过,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专心鼓捣起了眼前的瓶瓶罐罐。

“大喜的日子新娘没了,是让为夫自己跟自己成亲么?”

屋外忽然飘来一个透着无奈的声音。秦子芊的身子猛地一颤,回过头来,就看到萧靖笑吟吟地推开门进了屋。

“夫君……我,这……”

秦子芊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和萧靖都拜过天地了,却一声不吭地放了夫君的鸽子,怎么看都是她理亏,不论她多么直爽也没法强词夺理。

期期艾艾了半晌,还没来得及完成装扮的她才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萧靖随便搬过张椅子坐在了门前,不紧不慢地道:“山人自有妙算,不过跟你说说也无妨。知妻莫若夫,刚才地崩的时候为夫就心道不妙,感觉娘子定是坐不住了,结果当真如此。

以你的性子,发生了这种事怎么还能待在家中?若不能赶到事发地去,你在家也会如坐针毡,对不对?这是记者的本能,于公来说,我应该表扬你的,可凡事总得分时间地点场合啊,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呢。

幸好,为夫找人盯住了你。要不然,怕是要独守空房了,那多可怜?”

秦子芊气得牙痒痒。她被人看得透透的也就算了,偏偏夏府有人“为虎作伥”,到底还把不把她这表小姐放在眼里啦?

其实,萧靖在府里的能量早就比她高了,他算是夏鸿瀚和夏夫人之后的第三号人物、夏家的未来,愿意供他驱策的“狗腿子”实在不要太多,盯个梢又算什么。

秦子芊憋了会气,却又撇着嘴不无委屈地道:“不是你说的么,灾情就是命令,身为记者一定要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时刻关注民生和救灾,以最快的速度将最新的消息发回刊登在报纸上……”

她嘟囔了一串话,都是萧靖以前说过的。这妮子,还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萧靖也不和她争论,只是道:“你想去探访灾情么?那我问你,你要到何处去,可有目标了?”

秦子芊眼眸一划,昂首道:“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也不能在家中干等着,出去打探一番,兴许还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萧靖无语了。

子芊果然是执行力爆表的行动派,这热情的确值得佩服,只是……你需要这么火急火燎的么!

这年头没有地震台网,地动仪也已失传,鬼才知道是哪里地震了。瑞都的晃动可能是其它地方的大震带来的震感,也可能只是一场发生在本地的、级数不高的有感地震,这谁都说不好。婚礼时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发现晃动时已然晚了,他也不好通过纵波横波来判断。

二话不说就跑出去搜集消息,那不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么?

耐心地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语言向秦子芊解释了这些,萧靖又道:“天大地大,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你要去哪里才是?万一你去了北边,结果地崩是发生在南方的,那不是南辕北辙,反而耽误了自己的时间吗?

咱们只要在家耐心等待就是了。不出三天,官驿应该就能把准确的消息送来……到时,为夫与你同行,如何?”

秦子芊明显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她在萧靖的劝说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别过头去思量了一番,她终于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萧靖灼灼地望着那显露了几分娇憨的俏脸,目光如痴如醉。

他还记得某个雪夜,自己第一次看到了这张倾世的面孔。只不过那时他已处于濒死的边缘,是以眼中的玉人虽然如梦似幻,却显得不那么真实。

如果说雪儿是谪凡的仙子,那么彼时的子芊只会出现在梦中,虽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如今,她作为将要陪伴一生的人俏立在眼前,又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

萧靖心口一热,快步走过去坐到了秦子芊的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盈盈的腰肢。

子芊轻轻挣了下便不再动了。

萧靖柔声道:“成亲的日子你却穿着男装,是何用意?这么俊俏的翩翩公子,假如放到我的家乡去……呵,难道你是想掰弯了为夫么?”

秦子芊莫名瞪大了眼睛。她刚想问所谓的“掰弯”是什么意思,嘴里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

只见萧靖突然起身,抄着了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口中道:“事不宜迟,就由为夫为你更衣吧!”

接着,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里屋,将只能任人宰割的秦子芊丢到了床幔的后面……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争吵

一个时辰后,萧靖和秦子芊才走出了那间偏房。

已换回嫁衣的秦子芊就差没把头埋到怀里了。她拽着萧靖缓缓前行着,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偶尔,她还会十分紧张地向一旁张望,看那边有没有人正看向自己。

只有这时,旁人才能看到她红透了的脸颊,还有她望着萧靖时那掺杂了哀怨、恼火、羞怯、温柔等各种情绪的小眼神。

忽然,府里的一个正在干活的下人听到了姑爷的惨叫声。他慌忙跑去,却见表小姐在拐角处趁着周围没人的机会一脚踩在了姑爷的脚面上。

他搔了搔头,不动声色地顺着原路溜掉了。

回到新房匆匆走完了剩下的流程,秦子芊忙不迭地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接着就跳到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萧靖笑吟吟地坐到她的身边,摩拳擦掌道:“夫人,春宵苦短,你又何必这么躲躲藏藏的呢?来,让为夫好生怜惜你一番……”

屋里马上传出了咣当一声,随后便是男子哎呦呼痛的声音。

成亲当夜被新妇踹下床去的男人不少,萧靖很不幸地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第二天。

子芊的父母不在,梳洗后的一对新人便依例去见了夏鸿瀚夫妇。夏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就不用说了,夏鸿瀚的心情也不错,他甚至还和惴惴不安的秦子芊说笑了几句,把她说成了个大红脸。

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忽然有人上堂施礼道:“老爷,报社那边的小雅姑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姑爷……”

萧靖蹙起了眉。

他和秦子芊新婚燕尔,肯定不喜欢有人打扰。但小雅做事一向有分寸,她能于此时找来说明定有急事,否则她断不会扰了人家的好时光。

向夏鸿瀚告了罪,萧靖径直来到了外厅。

见他走来,站在厅中的董小雅施了一礼,道:“恭贺公子新婚,愿公子与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她如往常一样微笑着说出了吉利话。但是,萧靖总觉得小雅的神色有点不自然……嗯,好像是有些慌乱,相比往常能看出明显的区别来。

这就奇怪了。小雅一向冷静又镇定,她这是怎么了?

萧靖笑了笑,道:“谢谢小雅。找我有事么?不要急,慢慢说。”

董小雅点了点头。她的嘴唇动了动,眼中却透出了几分犹疑。挣扎片刻后,她只是含混其词地顾左右而言它,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萧靖缓缓坐下,温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董小雅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又沉默了片刻,她终于开口道:“本不该在此时来打扰,可事情很突然,总要让公子知晓。昨日,小潘和宛儿大吵了一架,奴家和邵宁都劝不住……”

萧靖“嗯”了一声,道:“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小潘对宛儿一向很照顾,没事还要献上三分殷勤,又怎么会和她吵架?”

董小雅看了眼萧靖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大家聊起公子的婚事,宛儿说了句很羡慕雪儿姐姐和子芊姐姐,小潘就有些不对劲了。

后来又有人上门送东西,捎带着说了些恭喜公子的客套话,宛儿便夸赞公子年轻有为、待人温柔,说公子是这报社最好的男儿,其他人都比不上。这话本也没错,可小潘听了有些不乐意,就回了她一句。

听到他的话,宛儿嘟囔了一句,大抵仍是说公子的好话。本来我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小潘突然就像疯了似的发起火来,两人一下就吵得不可收拾了。”

萧靖默然。

虽然小雅努力把事情说得很委婉,但他听明白了。

小潘苦苦追求宛儿的事在报社早已不是秘密。宛儿对他则一直敬而远之,就算人们有心撮合,她对潘飞宇也一直不假辞色。

偏偏小潘喜欢死缠烂打,让本来就无意于他的宛儿有了戒心,与他日渐疏远。

而宛儿对萧靖则有些莫名的情愫。虽然萧靖一直把她当妹妹,但怀春少女的心事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

由此,问题就来了。宛儿本就不喜天天缠在身边的小潘,再加上她的性子有些娇惯,平时也被众人宠着,哪里听得了小潘反驳的话?

萧靖闭上双眼沉思良久,才道:“宛儿可有事么?那丫头眼窝浅,该不会哭成泪人了吧?”

董小雅摇头道:“宛儿倒没什么。就算她哭,劝解一番也就没事了,倒是小潘……哎。”

萧靖心里一紧。

吵架其实没什么,在一个屋檐下工作哪有不拌嘴的?劝好了姑娘就行,小潘一个大男人再没气量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更何况他还痴恋宛儿,将来主动去道歉的人八成是他。没想到……

董小雅续道:“吵过之后,小潘就走了。大家以为他会回来,可到了今日都还没有人影。奴家觉得不妥,只好赶来和公子商量一二。”

萧靖点头道:“你做得对,不过眼下我们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就让邵宁去住处找找吧。若还不见人,就只能等了。对了,这几天我和子芊可能要出去一趟,报社那边就麻烦你先照看着。”

董小雅应道:“公子放心。若没有别的事,奴家就先回去了。”

萧靖微笑道:“辛苦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董小雅又行了一礼,缓步离开。

萧靖望着她的背影,唇边露出了笑意。

有这个私人秘书兼副社长在,他这个当社长的才能安安心心地放开手脚出去做点事情,报社能有今天小雅可以说居功至伟。

相比之下,小潘实在有点冒失了。

萧靖不愿管那些你情我爱的事,只希望小潘能早点回来。报社这个大家庭一直以来都洋溢着欢声笑语,不同秉性的人在这里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不希望身边少了任何一个一路走来的同伴。

独自坐了一会,他起身走向了后宅。

眼前很可能还有一件大事呢,就把这次外出当成蜜月旅行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意外

如萧靖所说,官驿果然在三天后送来了地崩的确切消息。

古时无法用科技测算震中,但人们知道受灾最重、震感最强的地方是哪里。托夏家的福,萧大社长得到消息的速度几乎和朝堂上的诸公一样快。

地崩的是一个叫做高滦县的地方。快马星夜递送消息跑了三天,那么乘车以较快的速度赶过去的话大概需要五到六天,还不算太远。

和家里禀报了一声,萧靖便带着秦子芊上路了。他没明说要去做什么,但夏鸿瀚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阻止萧靖,只是叹着气让他二人注意安全,大概是知道管也不管住,索性就放任自流了。

由此,萧靖和秦子芊带着十几个随从踏上了旅途。

难得的同行让人想起了上次去临州的事。两人念及之前出去时还是爱拌嘴的朋友,如今已成就了夫妻,心中都平添了几分温馨。

只不过,此刻并没有什么时间追忆过往。萧靖和秦子芊反复商讨着报道的事情,中间又互不相让地争执了几次,才艰难地定下了几套预案。

日夜流转间,很快就到了高滦县。才下了车,秦子芊就呆住了。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啊!

县境中的农村地区是有些房子倒塌,但村民们已搭起了简易的窝棚,甚至有泥水匠人开始修复受损的房屋;县城里塌掉的建筑也不多,双眼所能看到的绝大多数地方都井然有序,居民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怎么样,还是夫君说中了吧?”

萧靖拍了拍秦子芊的肩,道:“你习惯把情况想得糟糕些,这并没有错,甚至还是值得鼓励的。不过,身为一个媒体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乡村的人们都在田中劳作。地崩时太阳还未落山,就算有房子塌了,伤亡也不会很大。

同样,震后最怕起火,既然天还没黑,怎会有人点烛火?农人从来都是日落而息,城里人也不会那么烧包,所以火患亦可排除。

咱们这一路过来,可曾看到一个灾民?高滦县离京畿之地不算远,若遭了大灾,必然有很多人涌向京城。既然没看到灾民,就说明灾情并不严重,至少是可以控制的……”

萧靖侃侃而谈地讲了一大串道理,也是他从业这些年的一点心得体会。当然,从后世带来的一些知识就不能和秦子芊说起了,比如从京城与震中的距离和震感来大致判断地震情况等等。

秦子芊听了默不作声,应该是有了些感触。

萧靖叹道:“话虽这样说,可身为媒体人的我们还是要尽快赶来,毕竟很多事是需要有人亲眼见证和记录的。再说,有时还有特殊情况,好比震级低烈度高……咳,总之,我们来得挺是时候的,这次就以高滦县的重建为主题展开采访吧。”

秦子芊知道夫君说这些既是讲道理也是有意安慰,便点了点头温言道:“我明白了。”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有只大手偷偷伸来擒住了她的手。

“你我夫妻同心,真是好极了。”萧靖凝视着秦子芊,一字一句地感慨道:“自古以来,能有多少志同道合的眷侣?能与你一道做些喜欢的事,真是不枉了咱们的新婚之旅。”

秦子芊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似的加速跳动了几下。不过,她还是把手抽了出来,淡淡道:“天底下和你夫妻同心的又不止我一个人,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这般说了吧?”

说罢,她轻飘飘地走向了远处,把夫君丢在了身后。

都成亲了,小夫妻独处时这妮子也挺温柔可人的,怎么一到外面说起事业来还是这么傲娇啊?

婚后的子芊有了不小的变化,眉宇间、举手投足间都多了几分女人味,以至于她扮男人时都能在不经意间显出破绽。可是,破绽归破绽,她工作的时候仍旧是那个铁血真汉子啊。

萧靖只好苦笑着跟上了她的步伐。

“老丈请了。”男装打扮的秦子芊走到一位老人跟前问道:“前些天地崩,咱们这儿的损失大么?我看眼下的情况还不错,村里应该没遭什么难吧?”

问话的俊秀青年虽然衣着朴素气质却十分不凡,老人心知此人非富即贵,便打起精神道:“公子所言不错,本地确实受灾不重。地崩时塌了几座房子,不过万幸只是伤了几个人,并没有折了人命。”

想了想,他又道:“本县的大老爷方大人爱民如子,有口皆碑。地崩后若非他亲自过问救灾的事,老朽乡里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

打开了话匣子的老人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顿饭的时间。

秦子芊耐心地听着,默记下了可能有用的信息,在他说得尽兴后才和萧靖一起向他施礼道别。

她不知道的是,老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嘀咕道:“好好的一个女娃子,扮男人作甚?”

……

萧靖和秦子芊在高滦县查访了三天。无论是两人采到的还是手下人暗访得来的信息,种种迹象都证实了那位老丈的话。

既然材料已经够了,就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某个清晨,萧靖启程回家。

今天是个好日子。阳光洒满大路,完成了任务的他心情也不错,还即兴哼起了小曲。

出城走了约莫十里,大车忽然停下了。据随从说,是前面的集镇堵住了,可能是因为前些天地崩后有小股盗匪作乱,巡检司在设卡盘查的缘故。

那就等吧。

近一个时辰过去了,马车才向前移动了一小段。萧靖的心态不错,还和秦子芊聊着天,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有个护卫蹿上车二话不说把萧靖和秦子芊从车里扥到了外面。

几个呼吸间,一辆装着泥沙的手推车从山坡上冲下,重重地撞上了萧靖乘坐的马车。

还好,车子虽被撞得歪了一下,却没有倒下。车夫忙不迭地下车检查了一番,又对着山上下来的一个扮相朴实的人大发雷霆。那人脸都快要吓白了,他对着车夫时只顾着赔不是,哪里敢说别的。

萧靖的双眼却眯了起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去而复返

在萧靖看来,事情透着古怪。

前一世,他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报社的记者曾去调查一家在当地颇有势力的黑心企业。因为计划周密,所以整个过程相当顺利,直到完成目标准备回返时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可谁知道,变故发生在了回程的路上。

晚上,记者驾驶的车子快要驶上高速路了。就在这时,有辆违章的汽车从一旁冲过来撞上了它。

事故发生后,对方的车上下来了几个壮汉。他们的态度十分恶劣,不仅不断使用言语威胁,还表露出了要动手的意思。

记者的第一感觉是遇到了地痞流氓。他刚准备报警处理事故,就听到了同事的惊呼。

其实,来人的威胁不过是障眼法,人家真正目标是趁他们不备抢走放在车里的采访资料,顺便确认是不是所有的记者都已随车离开了。

驾车的是个机灵人,见机极快。他假意呵斥,手上却一阵风似的把同事塞进了车里,开着车离开了现场。

那辆车跟了一段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去了。

萧靖望着那苦哈哈的劳力,目光急闪。如今这局面,倒是有点似曾相识啊。

地崩发生后应当在附近的山上检查,要不万一土石松动又赶上大雨引发泥石流,轻则道路被埋,重则殃及过往行人车队,那可不是好玩的。

萧靖的眼睛很尖。直视着那粗汉的双眼,他发现那人的目光很是躲闪,说话时还不停地玩弄着手指,颇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再看山上,干活的几个人虽然还在劳动着,可心思早就不在手上了。他们时不时的就会向下看上一眼,直到被人注意到才会收回视线。

虽然萧靖并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有猫腻!

“罢了罢了,不就是撞了一下么,车没坏就好了。”萧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车夫道:“干活的小哥也不容易,就让他回去吧。咱们还急着赶路呢,一定要早点回京城,哪能在此耽搁时间?”

姑爷发话了,车夫自然连连称是。推车的小哥千恩万谢地走了,临了还面带感激地多看了萧靖两眼。

转过身,萧靖的笑容渐渐转冷。

不过,在撩开车帘的一瞬间,他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微笑。

“我忽然想到点事,要去北边的衡州一趟。”萧靖对先他一步坐回车上的秦子芊温言道:“夫人就先回京城吧,为夫办完事自会回去,前后也差不了几天。”

秦子芊蹙着眉道:“好端端的,去衡州干嘛?”

萧靖刚想把编好的词说出口,秦子芊便抢着道:“莫非你在那边金屋藏娇了?”

萧大社长被吓得把口水呛到了嗓子里,干咳一阵后方才双手乱摆道:“别胡说八道,只是那边有个事要查实一下。事情不大,就不劳夫人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省得老丈人担心怪责。”

秦子芊凝视着丈夫,沉默良久才道:“若如此,夫君便去吧,只是记得路上小心,完事后早些回来。”

萧靖笑嘻嘻道:“那是自然。我若迟迟不归,两位娇妻不就独守空房了么,为夫哪里舍得你和雪儿?”

秦子芊用力哼了声,将头扭向了一边。

背对着萧靖的时候,她的俏脸上多了几分愁绪,又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先当同事又做夫妻,秦子芊当然很清楚夫君的秉性。他只有两种情况下会说些轻薄的话儿:要么就是真的动了什么坏心思,要么就是有些心虚,通过这种方式来顾左右而言他。

很显然,萧靖有了什么想法。

这人一旦有了计较便是九牛不回,身为他的妻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

一个时辰后,大车出了高滦县境。

萧靖在一个镇子下了车。与秦子芊挥别后,由侍卫长带队护送子芊回京,他自己则只带了三个人随意地租了辆车向北而去。

当夜,又有一名跟他北行的随从骑着快马向京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数天后。

看清了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人,端坐在客栈房间中的萧靖差点把下巴砸到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用颤抖的手指着对方道:“邵宁?你怎么来了!”

邵宁毫不客气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本公子如何就不能来了?你不就是想叫人过来帮忙么,谁来不一样?”

萧靖脸色一变,随即直言不讳地道:“我明明叫的是小潘,你瞎凑什么热闹!”

邵宁摇了摇头。他满怀怜悯地看着萧靖,语重心长地道:“你自打成亲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傻了不少,还面有菜色……哎,我爹说得对,色是刮骨的钢刀,年轻人还是要懂得节制!就算你家中娇妻万里挑一,夜夜笙歌什么的也太毁身体了……”

萧靖被说得直翻白眼。老子先是向北狂奔了三天,然后换了辆车绕路跑了四天才回到高滦县外,折腾一路吃不好睡不香的,气色能好才怪了。

想着想着,他的神情黯淡下来。

邵宁来了,也就是说……小潘还没回到报社?这小子闹够了没有啊,至于到现在都不出现么?

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邵宁幽幽地道:“我去找过了,小潘根本就不在家里。听说宛儿也在寻他,但始终没有半点音讯。罢了,这人实在可恼,又何必为他心烦,你我兄弟先把事情办妥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

萧靖打起精神讲了前段时间的事。

听罢,邵宁专注地思考了片刻,肃然道:“你和子芊都没能查出什么,临走却被人盯上了,说明高滦县内还有隐情。有人急于确认你们走没走,这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靖点头道:“正是如此。再查探一番也好,但愿是我想多了。你记得小心些,县里可能有人读过咱们的报纸,知道它的厉害之处,不少人对外乡口音的人都有所防备。”

邵宁很是不以为然地道:“这个我自然省得。”

萧靖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好,就看你的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失踪

萧靖和邵宁的调查进展得不太顺利。

其间两人倒也打听到了一些事,但大都没什么被报道的价值。偶尔有指向官府或大户人家的,也是些对这个年代来说实在稀松平常的细枝末节,比如某某官员借着关系将无能的亲戚塞进县衙尸位素餐等等。

找人刺探情况的幕后主使在当地理应具有一定的能量,那么问题来了:谁会为了这种事小心翼翼地提防记者啊!

烛火噼啪响着,萧靖和邵宁相对无言。

过了半晌,还是萧靖打破了沉默:

“高滦县应该没什么事了。或许是我错了,那天真的只是巧合。这县里可能有些小小的腌臜事,但总的来说方县令算是个好官,官声也不错。同样的地崩若发生在别处不可能半点乱子都没有,他却能把县里维持得井井有条,足见其能力不凡。

能有个让百姓心服口服的县官不容易。水至清则无鱼,这里的事没必要报道了,该怎样便怎样吧,若有人借着咱们的报道生事,朝廷派来的人不一定比方县令强,到时吃苦受罪的还不是百姓?”

邵宁没吭声。萧靖又道:“明日便启程回去吧。走得久了不好,雪儿和子芊都会担心。要是你回去晚些,你爹回头定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可不想被他老人家训斥。”

垂头沉思的邵宁忽然抬起头来。片刻之前还写在眼中的犹豫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决绝:“再多留一天吧。”

萧靖讶然。以他对邵宁的了解,这位大少爷早就该归心似箭了,怎么此时这货倒成了反对回去的人?

这剧本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邵宁又道:“这些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哎,咱俩接触的高滦县本地人都没有异样,不似藏了什么秘密,可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眼下还没查出什么,但……没准背后就藏着什么惊天的大事呢?你我拍拍屁股走掉容易得很,回去照样锦衣玉食娇妻美妾,可有些事不做,说不定就会有后悔的一天,兴许还会有人受害……

明日再出去转转,若还不能发现什么异样,本公子就愿赌服输,后天一早便走,如何?”

呆若木鸡的萧靖直勾勾地盯着邵宁,直到他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方才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天呢,这还是我认识的邵大公子么?我不是在做梦吧?”萧靖哈哈大笑道:“我是很久没跟你出来了。要是早知道你现在工作这般认真,本社第一记者的宝座哪里还轮得到子芊?”

他真的很高兴。

对真相的执着追求和永不放弃的精神是合格记者必备的品质。当初的邵宁是个人见人嫌的纨绔子弟,如今他已成为了有信念和追求的好青年,亲身见证了转变过程的萧靖当然会感慨万分。

邵宁撇了撇嘴,道:“你刚知道我的好处么?呵,说来还是你教的,若不是你把我拉上了贼船,本公子今日还在逍遥快活呢!”

说罢,他也咧起嘴和萧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邵宁早早地丢下他出门了。

为了避免引起警觉,两人都是分头行动的。萧靖更低调些,他大多数时候都留在车里,将打探的工作交给了随从。

一天下来,仍旧没什么收获。

回到住处的萧靖安心等着邵宁,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眼看着太阳要落山,萧靖再也坐不住了。

邵宁和他有默契,两人约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来。现在迟迟不见人影,莫非是……出事了?

他唤来随从一起连夜出门寻找,但直到丑时也没寻到。县城关了门,想进也进不去;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于荒郊野外寻人又无异于大海捞针,无奈之下几人只得回返。

住处仍然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萧靖的心乱了。

他反复在房间里踱着步,似是在思量邵宁可能的去处,一夜未眠。

邵宁是同事,也是和他一路走来的兄弟。万一人家有个好歹,他既无法和邵员外交待,也不能原谅自己。

天刚蒙蒙亮,茶叶已泡得发白了。黑着眼圈的萧靖揉了揉双眼,又一次冲向了外面。

这回他再也管不了什么暴露不暴露的了。有银子开路,附近的男女老幼都被发动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搜寻那个一夜未归的年轻人的下落。

忽然间,有个想法浮上了萧靖的心头:邵宁那小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漂亮姑娘,又或者流连于烟花之地,所以乐不思蜀地没有回来……对,一定是这样,这家伙绝对干得出这种事来!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紧绷的面孔上也多了一丝丝笑意。

谁知,残酷的现实很快就摆在了眼前。

有人在一处山崖边寻到了一只鞋子。亲眼辨认后,萧靖顿时眼前一黑:这就是邵宁的鞋!

“姑爷!”

一旁的随扈见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似要摔倒,连忙上前扶住。

萧靖猛地甩开了他们的手臂,一字一句地道:“走,去救人!”

……

悬崖边。

这里并不是什么绝壁,但也有近二十丈高。崖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从上面看不到林子里有什么。

萧靖狠下了心。他不顾身边人的劝阻随着熟悉小路的采药人绕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邵宁疑似坠落的位置。

没有,什么都没有。

看不到遗体,看不到血迹,甚至树木的枝丫也没有折断和凌乱。如果确实有个百多斤的大活人从高处坠下,那么现场怎么也会留下些痕迹。

此处如此干净只能说明:要么邵宁不是从这里坠落的,要么他还活着!

萧靖一言不发的在方圆两里的范围内转了一圈。除了偶尔出现的野兽,他没看到任何活物或者死物。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面对着来询问下一步行动的下属,他咬着牙说出了八个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三百七十六章 装神弄鬼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艰难的搜索持续了一整天,还是一无所获。

日落后,所有来帮忙的闲人在领了赏钱后都一哄而散。见坐在山石上的萧靖还在沉思,不敢打扰姑爷的侍从只好在一旁等候。

萧靖的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焦躁和不安,那平静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正坐在报社的办公桌前处理公务。

不见尸体,不见血迹,也没有任何坠落的迹象……

蹙眉思索良久,萧靖猛地站起身道:“走,回去。把邵宁这些天记下的所有东西都拿来,我要逐一过目,明白吗?”

夜色中,几人匆匆离去,却不知暗处有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目睹了一切……

高滦县衙,后堂。

方大人抿了口茶,对面前的下人道:“事情我已知晓了,你且下去吧。”

下人应了一声,却又犹豫地道:“老爷,这件事底下的人做得未必周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要不要让人找个由头将那姓萧的赶出去,或者干脆关起来?”

方大人摇头笑道:“无妨,这高滦县乃是本官苦心经营的所在,外人哪能这么简单就讨了便宜?由得他去吧,倒要看看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至于之前那件事……你的人干得不错,等这场风波过去老爷我重重有赏,你且下去吧。”

那人顿时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去了。他前脚刚走,有个妇人就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面带焦急之色的她忧心忡忡地道:“老爷,不知家里的生意怎么样了?地崩也过了一段日子了,那活计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了,咱家可还指着它呢。”

方老爷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顿,怒道:“家里的事我自有安排,你一个妇人多嘴多舌地做什么?眼下是多事之秋,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还是等风头过去再说吧!”

话音刚落,他就闪身离开了房间。

迈过门槛的一瞬,方老爷扬起嘴角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轻声道:“谁让本官是这高滦县的青天大老爷呢?”

……

回到住处睡了两个时辰,萧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上了油灯,他一件件地翻阅着邵宁留下的记录,每一页都要仔细地读上好几遍,惟恐错过了什么。

翻到某处,他突然一怔。虽然纸上写的是风土人情和当地的出产,可他的眼前却灵光乍现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高滦县是农业大县,优质的水旱地不少。因此,这里历来就是上等县,在此处任职的官员只要不算太傻,到任期结束时都能获得不错的考评。

而高滦县周围的州县就要差上一些了,很多地方都是穷山恶水、地广人稀,能拿得出手的产业只有冶炼和锻造。

萧靖以前出差时曾几次路过附近,记下了不少资料。在他的印象中,那些铁匠行业很发达的县其实并不产煤,而人们在近千年前就已学会用煤炭冶铁,用焦炭的技术也已诞生几百年了。

那么问题来了:当地的铁匠是怎么工作的?

答案已呼之欲出:从附近购买煤炭!

豁然开朗的萧靖用手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身边的随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经过分析,他感觉自己掌握了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

这年头的煤炭采集技术比较落后,方便挖掘的就是暴露在地表的或者地下浅层的煤矿。前者就不必提了,后者有时也要挖出矿井来,甚至还要建设简单的通风井。

三、四丈的深度确实没什么,很多地方的水井都比这个深,可一旦发生了地崩……

矿井的结构缺乏足够的支撑和加固,一旦坍塌,井中劳作的人都将被活埋!

就是这样!

萧靖起身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还有一点解释不通:如果矿井产生了大量的人员伤亡,那么为什么两人在县里查访时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就算方大人在高滦县可以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事情压下去。

大瑞只有男性才能下矿。如果县里一下死了几十甚至上百个男人,那么无数家庭在失去主要劳动力后都将面临悲惨的命运,换谁来都不可能在一时半刻内天衣无缝地安抚好所有遇难者家属,让萧靖连半点迹象都没查到。

思考片刻后,他的眼中现出了了然。

如果死伤的不是县里的劳力,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至于死的是什么人……呵呵,他第一次和邵宁出差时不也差点被人绑走卖到深山去当苦力么?

到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萧靖唤过随从低声叮咛了一番,主仆几人便分头离开了住处,几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天亮了。时间像往常一样飞速流逝着,很快日头就已偏西。

走在崎岖山路上的萧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稍事休息后,他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如果他的设想是正确的,那么隐藏的煤矿一定在某个偏僻的地方。要找到这个所在并不难,反正他轻而易举的就有了计较。

古人隐瞒信息的招数他大概知道,常用的套路就是那些。只要走到百姓中间有针对性地问一问,就没有什么事是问不出来的。

这次萧靖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清楚了:县城东南十里的地方有个山坳,传说那边有猛兽伤人,也有人说那是山神的禁地,凡人决不能涉足,否则必死无疑。

之前,无论是误入的还是前去营救的人都有来无回,于是再没有人敢去那边转悠了。

萧靖不禁冷笑:若不是有鼠辈装神弄鬼,老子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人当泡踩!

什么猛兽啊禁地啊,分明是有人在里面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利益的驱使下,他们完全可以凿出不为人知的小路将煤炭拉出来,这样里面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真是打得好算盘!

再说,发现邵宁鞋子的地方离那里并不算太远……莫非他先发现了什么,随后就遭了毒手?

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萧靖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渐渐接近山坳的时候,有个身影忽然从长草中一跃而起。

他本能地想闪躲,谁知那人的动作更快。只一瞬间,后脑遭到重击的萧靖已人事不省。

第三百七十七章 网开一面

醒来时,萧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的手脚并没有被绑上。房间门口处有个看守,那人见他坐起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用虎视眈眈的目光示意他不要乱跑,仅此而已。

“这位兄台请了。”萧靖抱拳道:“敢问这里是何处?适才在下突然昏厥,想来是蒙足下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不管这家伙是害人的还是救人的,先说句好话准没错,起码也要把事情搞清楚了。

那人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萧靖又试着说了些有的没的,那人就像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无奈之下,他趿鞋下地向门前走去。

看守连忙踏前一步伸开双臂拦住了他。

萧靖强笑道:“兄台,在下有些内急想出门小解,还请行个方便……”

看守冷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床边的一个便盆。

萧靖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回去。

看来……是被软禁了。

关押我的人是谁?莫非是被人带到贼窝里来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不安,心中却在不停盘算:这样下去,一时半刻间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不过此处到底是哪里?如此看来,那山坳有鬼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可惜还没拿到实证就被人捉来了……

正懊恼间,有仆役送来了吃食,说是给他的晚餐。饿了一天的萧靖怕对方下毒,但反过来一琢磨:人家要真想毒死他,随便找两个壮汉掰开嘴往里塞毒药就是了,又何必这么假模假式?

于是,他很光棍的把东西都吃了。饭菜有酒有肉的还算不错,比起给囚犯吃的牢饭,这顿饭倒更像是待客的。

萧靖有点糊涂了。

要杀便杀,这么好吃好喝地供着算怎么回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决定不想这么多了。吃完饭他一抹嘴倒头就睡,反正老子跑不出去,你们爱咋咋地吧。

因为这些天太过疲劳,他这一睡就到了半夜。子时时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守唤起了萧靖。颇有几分起床气的萧大社长侧目瞪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啧啧,原来阁下会说话啊?”

才进屋的男人忽然哈哈大笑道:“公子在这里住得可舒心么?山野小村没什么好去处,若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多包涵。鄙人姓王,如公子不弃,唤我一声王管事就是。”

萧靖这才下地行礼道:“幸会,幸会。敢问王管事,萧某可是做了什么不妥的事吗?在下于山中遇袭,一醒来就被关在这里,想出门也出不去,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管事呵呵笑道:“公子勿恼。我家主人不忍见您在这高滦县奔波忙碌、每日风餐露宿的,这才出此下策,让您在这安静的所在好生休养几日。咳,其实鄙人此来亦非是要扰人清梦,而是主人听闻公子已在此安居,差我送来美姬两人侍奉枕席,还望笑纳。”

说着,他向一旁闪开了几步,两个姿容上佳的妙龄女子进了房间,翩翩然福了福身子。

萧靖全然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家主人的好意萧某心领了,只不过我并非是来休沐的,更不是来寻欢作乐的。睡个觉而已,只要心中无愧,天当被、地当床一样可以睡得踏实坦然,又何须别人来服侍?

实话实说了吧,萧某没什么时间在高滦县耽搁。我这人从来就是直来直去,王管事有话不妨也明着说出来,这样大家都省事。敢问,你主人可是姓方么?”

王管事眸光一闪。他挥了挥手,两个女子转身出了房间。又盯着萧靖看了一会,他开口叹道:“听闻萧公子在京城的两位夫人乃是天姿国色,看来此言非虚,也难怪您看不上我们这小地方的女子。至于鄙人的主人……请公子先说说,为何会有此一问?”

这就是把话说开了。既然两边早就把对方的底细查了个清楚,那么遮遮掩掩的也就没了意义,敞开天窗说亮话也无妨。

萧靖笑吟吟道:“萧某在高滦县住得还算舒心。依所见所闻而言,地方上的百姓无不称颂方大人的贤明,可见他的确是位好官。

只是,县尊似乎太过强势了。县丞、典史、主簿等职早已形同虚设,县里的任何政令都可由方大人一言而决,这事只要随意打听一二便可知晓。

按说如此这般也没什么不好,若其他几位全是庸碌之人,这反倒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萧某摸到了一些线索,有人似乎搞着小动作,做着昧良心的勾当。而偏偏这事很不简单,若非能一手遮天,谁也没法瞒天过海。思来想去,我也只能把事情安在方大人的头上了。”

王管事颔首道:“我家主人确实是县尊。可惜公子有些无中生有了,你又没亲眼目睹什么恶事,为何将话说得如此决绝?高滦县只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子初来乍到,怎能凭数日的查访就妄下断言呢?”

萧靖直翻白眼。老子倒是想抓证据呢,手都摸到真相的边缘了,结果被你们的人一闷棍打晕,还查个毛线啊?

对方的否认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一点都不生气。稍微想了想,他又道:“既如此,县尊为何要扣下萧某?”

王管事道:“县尊很是爱惜羽毛。假若公子出了高滦县后就毫无根据的在报纸上说本县的是非,那么县尊的清名怕就保不住了。正因为足下是夏家的人,县尊才网开一面,特意将您留下讲清道理。只要事情说通,公子随时可以离开,县里绝不会有人阻拦的。”

萧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倘若我不是夏家的人呢?县尊是不是一定会讨个公道?”

王管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算是认可了他的话。

在萧靖看来,这所谓的“公道”自然是让人再也走不出高滦县。

他很快收起了笑意,认真地道:“如果要讲道理,足下又打算如何讲呢?”

王管家笑了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从中将一粒红丸倒在了手心上。

第三百七十八章 似曾相识

萧靖望着红色的小药丸,脸上竟有了些笑意。

套路啊,都是套路!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应该是用某种有成瘾性的植物提取物做的,换言之就是这个时代的毒品。人一旦沾上了就必须不断服食,否则就会痛苦难当;由此,掌握着药丸配方的人就能牢牢地把被控制的人攥在手心里,对其予取予求。

武侠里那些不定时服用解药就会毒发身亡的毒药有点虚无缥缈,还是这东西更现实些。

萧靖代表着夏家的未来,拿捏住他可就赚翻了。有了他的帮助,高官显爵、万贯家财都不在话下,谁能抵御这样的诱惑?

也难怪方大人没有一干二净地选择杀人灭口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萧靖认为自己对药物和化学物质的耐受力远在这个时代的人之上。大瑞有什么先进的提纯技术啊,就算有可以用来控制别人的类似毒品的东西,想必也粗糙得很;即便万不得已下被逼着吃了红丸,后面只要拿出毅力和韧性来,想要脱困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呢。

见他表情怡然,王管事不禁道:“不知公子为何发笑?”

萧靖耸耸肩,道:“从来都是靠嘴巴说事情,没听说讲道理还要靠吃东西的。明人不说暗话,张管事,此事可否容我思量一二?”

张管事笑呵呵道:“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家主人的本意便是让您在此歇息调养,小人又怎会急于一时?不忙的,您尽管安心住着,何时愿意了再告诉这里的人便是。”

这意思大概就是:反正你也跑不出去,就踏踏实实待着吧!只要你还想离开,早晚都要乖乖听话的。

萧靖闻言也没动怒。他很是懒散地躺回床上又随意挥了挥手,道:“既如此,请王管事早些回去吧,萧某这就安寝了。”

王管事深深看了他一眼,行了一礼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萧靖直接将身子转向了内侧。不一会儿,床上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其实,他是睁着眼睛的。

王管事不怕拖时间,说明他和身后的人有绝对的把握让外面的人找不到这里。否则,夏家的人发现姑爷不见了定会疯了一样的四处搜寻,在更多的帮手到来后发现萧靖的行踪只是时间问题。

事情不好办了啊。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逃出去!

借着翻身的机会,萧靖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负责看守他的汉子仍然端坐在门口,没有半点困倦的模样。

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后,萧靖不动声色地闭上了双眼。

耗就耗吧,老子不信你的眼皮子到寅时还不打架!

这看守最多就是个打手,萧靖自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在偷袭的情况下放倒他还是有些把握的。

真正的难点在后面:逃出房间之后怎么办?

外面有没有人把守,他不知道;周围地形如何、出口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逃出去也跑不远,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相机行事呢。

萧靖躺在那里头脑风暴了很久、设计了许多种预案,却发现基本上没什么可行性。

不知不觉的,近两个时辰过去了。房间里的油灯已熄灭,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负责看守他的汉子似乎垂下了头,应该是在打瞌睡。

机会来了!

不管怎样,萧靖决定试一试。就算被人抓回来了也没有性命之忧,怎么说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于是,他悄悄伸了个懒腰驱散了身上的睡意。

接着,他以极缓慢的动作将一条腿垂到了床边。眼见着看守没什么动作,他又大着胆子将另一条腿伸了过去。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在某个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不对劲!

他先是动了动鼻子,继而脸色大变。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淡气息,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化成灰也忘不了:

上次和邵宁一起遇袭时,他在昏过去之前就曾隐约闻到过这味道。

是迷烟!

萧靖本想不管不顾地把旁边矮桌上的茶水浇在汗巾上捂住口鼻,可心念电闪间他又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尽量不弄出什么声音来,以免惊动了还没反应的看守。

如果王管事等人想对付他,又怎么会用上这种手段?直接把人绑好带出去就是了。既然来者隐藏在暗处,就说明外面的人有很大可能是友非敌,配合一下对方应该没什么坏处。

因此,萧靖多花了些时间才做好了防护。因为屏不住气,他多少也吸入了些迷烟,最后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好没有晕倒。

这年头的迷烟没有电视剧里那样夸张,但吸多了总归不好,睡梦中的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大量吸入才是最危险的。

看守萧靖的人终于察觉了异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大声示警,可说时迟那时快,从里面反锁的门被人挑开了,一道黑影冲进来将手中的重物拍在了那人的头上,结果这个壮硕的汉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门外又钻进来一个人。两个神秘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萧靖,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把人拖到了夜幕中。

激动之情溢满了萧靖的胸腔,若不是这会不宜暴露目标,心中狂喜的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不会错的,是邵宁!

曾身为纨绔的邵宁走起路十分招摇,天长日久的就把外八字走得越来越有特点了。萧靖为此曾无数次嘲笑过他,这会儿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认出兄弟迈步的姿势,因为实在太熟悉了。

可能是嫌身子发软的他走得太慢,那两人干脆一前一后将他像抬尸首一样抬了起来。

萧靖就这样被晃荡了很久。过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抬着他的两个人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又很是没轻没重的将他丢在了一块草地上。

“你小子没事啊!”身子恢复了不少的萧靖马上就从地上蹿了起来,轻轻一拳打在邵宁胸口:“快把脸上的破布摘下来让我看看!”

“啊!”

一拳下去,夜空中猛地响起了一声极力压抑的惨叫。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可悲

一声惨叫后,气还没喘匀的两人匆匆架起萧靖上了山路,直到又走出了一段距离才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

这次他们更不客气了,直接把萧大社长丢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弄得他捂着屁股低声叫唤了半天。

“叫叫叫,叫魂儿呢?跟雪儿妹妹上草原挨了刀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到了老子这里就跟个娘儿们似的?”

其中一个人撤下黑布露出了脸庞,不是邵宁又是谁?

萧靖本想上去来个熊抱,可转念一想前车之鉴不远,便停下脚步笑道:“你小子是怎么回事,为啥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

邵宁傲然道:“本公子自然是去查探了,要不怎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的性命?”

萧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置一词。想吹牛的邵宁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方才颇为不耐地挥手道:“好了,老子跟你讲实话就是了。

那一日我查到了些许线索,随之来到了这边的山崖。本来在山上张望得好好的,谁知身后有恶人不声不响地走来,趁我聚精会神的当口在后面推了一把……”

萧靖默然。从看到邵宁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原来还真是有人下了死手。

之所以把鞋留在了显眼处,要么是为了示威,要么是把它移动了一段距离以误导后来者,反正是没安着什么好心思。

邵宁续道:“幸好本公子命不该绝,被崖上的几根树枝架住了,后来我就顺势跳到了下面凸出了一截的石台上。虽然受了些伤,但好在身子皮实没断骨头。

我也不知下黑手的人走没走,在那上不来也下不去的地方熬了好久都不见有人来救,正好旁边有个一人勉强能钻进去的小洞,我就趴着钻出去了。嘿,没想到那小路正通往煤场,我就顺手捡了个大便宜,在暗处把这边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老子本来说今天趁夜溜掉的,可傍晚看他们绑了个人进来,一看那人就是你,化成灰我都认识……说不得,也只能甘冒奇险来救人了。”

邵宁口沫横飞地说着,他身边干瘦的年轻人则很是拘谨地摘下蒙面的黑布朝萧靖笑了笑。

据邵宁所说,这人的绰号是猴子,本来也是煤场的奴工。地崩当天他坏了肚子所以没下矿,震情发生后他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还救走了一个同乡的兄弟。

后来,因为人生地不熟没敢跑远的他在山里遇到了邵宁。猴子在家乡时就听人说起过报纸,当时听闻邵公子是记者,又听说对方想要揭露这里的恶事,二话不说就留了下来。

萧靖上下打量了猴子一番,问道:“你是哪里人士,是怎么来到高滦县的?”

猴子苦笑道:“回公子的话,小人是个游商。家不算很远,就住在百余里外。去年小人出门做生意,谁知半路遇到了匪徒,那些人不仅劫走了货物,还把我等一行人都卖到了这山沟里,至今已有半年多了。”

萧靖点头道:“如此说来,此处的事你都一清二楚了?在煤井里干活的都是什么人,地崩时又折损了多少?”

猴子叹道:“被逼着做苦工的大都是劫来的苦人,也有个别的富家公子。每个人来的时间不同,长些的有两、三年了,短点的才十天半个月。

这里的日子很苦,要干的活也重。监工动辄打骂,每顿就给些稀饭、馊馒头,许多人挨不过病饿一命呜呼了。想逃跑的人也有,可没见谁成功过。那些人被逮到后就是一通毒打,运气不好的可能就直接打死了,运气好的没过几天也得带着伤继续上工,可这样的人多半活不过一个月去。

没地崩的时候矿坑也塌过,那次埋了十来个人,可这儿的管事根本就不当回事,让大家该干活干活。才过了几天,便有男丁从外面被人送进来,补上了缺额……小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八成又是贩来的人。

哎,大伙儿都说矿场阴气太重,怕哪天下矿时自己不小心没了,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山坳里有好几个坑,地崩当日下了矿的应该是七十多个人。除了一两个人刚好在洞口,剩下的应该全都埋在下面了,没有活着出来的,惨啊……”

一说起那天的事,猴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说到动情处,这个干瘦却一脸坚毅的汉子呜咽着流下了泪水。

听到这席话,萧靖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

七十多条人命啊,就这么没了?

如果算上此前陆续含恨而终的人,死在此地的无辜者绝对不下百人。这些人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儿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们不幸被人掳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又沉寂中莫名其妙地死去,生而为人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消失,连尸骨还乡的机会都不可得,世间实在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

如果萧靖和邵宁上一次没有被陆珊珊救下,那么等待他俩的恐怕也是这样的命运吧?

萧靖沉声道:“只有我们能为受害者讨回公道了。”

他很是欣慰地看了看猴子。邵宁干得不错,两位幸存者就是现成的人证啊。

还没等他询问,邵宁又抢着道:“猴子手里有苦主们用破布写的血书,上面按了手印。被抓进来的人都互相通过气,他还记得不少人的家乡籍贯。另外,他不仅跑出来了,还顺手偷出了账簿……”

萧靖紧绷的脸上有了点笑意。猴子真是个机灵人,如此之多的证据再加上现场无法完全破坏的各种痕迹已足够给幕后黑手定罪了。

他刚想开口表扬邵宁一番,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变得很是古怪:“我说,你怎么也会用迷烟了,这不是小蟊贼的招数吗?”

邵宁傲然道:“本公子当年不就混过江湖么?不管三教九流,有用的招数就要学来。吃亏不能吃两次,你我既然在这上倒了霉,以后就只能让别人着了咱的道。今天正好有机会,就拿看守试试喽。”

萧靖:“那外面的人是怎么放倒的?”

邵宁:“地崩以后没人干活了,看场子的守卫就少了很多,值夜的就两三个人。本公子和猴子找机会在他们的夜宵里下了蒙汗药。嘿,就是可惜你屋里那人没吃饭,要不哪用这么费事?”

萧靖:“……你身上东西够全的。这么说里,你是不是还带着专门给女人吃的那什么什么药?”

邵宁奇道:“你咋知道?”

第三百八十章 威胁

第三百八十章 威胁(第1/1页)

北方,草原。

温暖已渐渐回到了广袤的大地上。在严冬中沉寂了许久的牧人们再次活跃起来,在代表死亡白色渐渐褪去后,草原上终于有了些生机勃发的感觉。

与外面不同的是,王帐中的气氛很是冰冷。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仿佛冬天根本就不曾离开这里。

一个草原汉子老神在在地站在下首。看得出来,他这个人并不像外表一样粗豪,至少那双精明的眼睛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同样沉默不语的莫劼汗阴沉着脸,目光锐利得像一只苍鹰。良久,他终于沉声道:“脱里赤,你们少主真是这么说的?看来车舍里不打算退出和舍尔部的牧场了啊?”

莫劼汗凶厉的扫视没能给脱里赤带来什么压力。他淡淡一笑,抚胸道:“大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和舍尔部先夺了车舍里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我家少主迫不得已才动了手。有些人实在不可放纵,总要给些教训才好。”

他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戏谑的味道,对面前的大汗实在没什么恭敬之意。

莫劼汗愤怒地拍了下桌案。巨大的声响在王帐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桌上的杯子都被震得掉在了地上:“当我是瞎子么?是你们的人主动撤出了沃伦沁,和舍尔部只是有几个不知情的人在有心人的引诱下跑了过去,你们就以此为借口抢了人家的大片牧场,还掳走了几千人……没错吧?”

草原上强者为王,部族间因为牧场发生冲突是家常便饭。不过,作为政治中心的王庭有责任敦促各部遵守会盟的约定并调和一些矛盾,这一方面是因为要避免大的内耗以维持北胡的总体实力,另一方面也是怕某个势力突然坐大对其它所有势力的生存构成威胁。

当王庭强盛时,这还好说。可眼下王庭的威信已不及当年,实力强横的车舍里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脱里赤微笑着承受了莫劼汗的怒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变化。待对方说完,他方才叹了口气道:“是是非非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大汗说有人从中作祟,我却觉得此事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和舍尔的人贪图别人的草场,我家少主也不过是给贪得无厌的人一点小小的惩戒罢了。

他顿了顿,忽而凛然道:“还有句冒犯大汗的话不得不讲。近来南人愈发张狂了,自开春后总有大瑞骑兵深入草原,最深入的时候竟已向北百里之多。若非有人不断袭扰让各部不得安宁,大家也不至于为了草场搞出这么多乱子来。

敢问大汗在做什么?近些年,王庭和南朝的狗皇帝眉来眼去,各部的人都在说三道四,有的说大汗没了当年的血性,还有人说大汗只会像奴颜婢膝的和南人苟且,雄心壮志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听到这些,莫劼汗只能冷笑。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不是什么对着和尚骂秃驴,根本就是指名点姓地出言不逊。

别胡说八道了,大瑞的骑兵?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深入草原啊!拿小股马贼当大瑞人来说嘴,这事也就车舍里才能干得出来了。

面色冷峻的莫劼汗在矮桌上有节奏地拍了几下,汗帐外马上就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脱里赤忽然哈哈大笑道:“大汗,听闻您有着大草原般宽广的胸怀,没想到……哈哈,脱里赤的命不值钱,您若想要取走便是,又何必让别人来动手?”

说着,他猛然从一个侍卫武士的手中夺过弯刀,挥刀斫向了自己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武士的刀架住了他的刀子。

莫劼汗缓缓起身走了过去,凝视着他淡淡地道:“想死在这汗帐?呵呵,本汗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若死了,陆冲肯定会借题发挥,到时还有谁会把王庭当回事?只怕六、七成的人都会对王庭离心离德吧?

回去告诉陆冲,就说叫他不要耍什么花招了。车舍里再敢任性妄为,本汗即率大小诸部向他讨个说法,这草原上还轮不到他来做主。滚!”

脱里赤不冷不热地道:“大汗说的哪里话来,我家少主乃一代英杰,怎会那般不堪?至于会猎的事……少主早就说了,他敬您是大汗,又是琪琪格的父亲,所以才会退避三舍。可您若想兴起兵戈,车舍里奉陪就是了。南人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草原上不也一样么?”

说罢,他哈哈大笑着转身走了。没走出两步,他忽然回过头道:“大汗,少主还有一事想问:不知您何时才能送映月公主去车舍里完婚?他等得很是心焦,若您再不肯点头,他就只能带人将公主抢回去了。”

他半开玩笑的话语里充满了威胁之意,对大汗最后一点虚假的敬意也荡然无存。

莫劼汗冷声道:“你告诉陆冲,他和琪琪格的婚约作废了。本汗思量再三,始终觉得不能将女儿送入虎口,这事以后休要再提。他想来抢人?好啊,让他尽管来试试便是,本汗就在这儿等他!”

脱里赤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便如实回复少主了。大汗保重,他日定有再会之时,哈哈哈哈……”

放肆的狂笑声渐渐远去了。

莫劼汗坐回了原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看来与车舍里摊牌是不可避免的了。也罢,自己的子孙没有成器的,以陆冲的性格来说就算陆珊珊嫁过去了,他也未必会善待依附于王庭的诸部族。横竖都是一战,不如趁自己还骑得上马、拉得开硬弓的时候决一胜负呢。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莫劼汗唤来部下商议了许多细节,提前开始未雨绸缪。他不知道的是,本该离开了王庭的脱里赤并没有走远。他在附近营地的某个帐篷里端坐着,身边围着一群身影。

他的脸上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非常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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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中山狼

萧靖和邵宁转了足足三天才离开高滦县。

他们趁夜跑掉后没多久就走出了群山。可是,矿坑那里不知怎的把消息送了出去,以至于这片地区到处都是搜捕的人手,三个人东躲西藏的举步维艰,一整天几乎就没挪过地方。

直到夜幕再一次降临,一行人才找到机会溜出了第一道封锁线。

要不是萧靖在第二天留下的暗记被夏府的人找到了,三个只能靠吃野果、喝雨水度日的疲惫不堪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逃出生天。

萧靖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眼在视野中已显得很是朦胧的高滦县。

他算是见识了方大人的手段。县境之内看似一切如常,实则外松内紧,就算有随从接应,摆脱跟踪的过程也是险象环生。

俗话说大奸似忠,能把官做到这个份上,他也算是一方枭雄了。却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靖将身子缩回了车厢里。无论如何,做了那样的恶事必须付出代价,等待方大人的恐怕只有天下的唾弃和国法的制裁。

“希望咱们回去的时候,小潘已经出现了。”萧靖看了眼靠着车厢假寐的邵宁,自言自语道:“若报社少了他,还真是冷清了许多呢。”

邵宁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

几日后,两人回到了瑞都。安置好了猴子和他的同伴,萧靖就一头钻入了办公室,连着好几天都没有现身。

即便是雪儿住到了浦化镇,萧靖也没有工夫和她互诉衷肠。夫妻二人夜夜都要挑灯工作,本该有的卿卿我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萧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只好争分夺秒的和时间赛跑。

过了几天,一套稿件完成了。安排好了版面,总算放下了担子的萧大社长走到了院门外,准备去小河边透透气。

才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猛地飞到了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人也在看着他。

目光刚刚对上的一刻,萧靖的眼中分明有些欢喜;可很快,他的笑容就变得平平淡淡的,里面客气的成分远远超过了亲切。

那人见他不说话,干脆主动走上来抱拳道:“好久不见了。萧兄别来无恙么?”

萧靖轻轻叹了口气,迎上去微笑道:“潘兄弟来了?不知有什么指教吗?”

来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潘飞宇。与往日不同,今日的他看起来很是神采焕发:不仅穿上了一套华丽的衣装,还做了十分精致的装扮,生生从一个不修边幅也不太起眼的男人变成了翩翩佳公子。

以前的小潘在面对萧靖时是十分谦卑的。不仅说话和声细气,办起事来也很谨小慎微,惟恐做错了什么让他不满。

毕竟他曾不能见容于乡里,是萧靖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份恩情不可谓不重。

而现在呢?潘飞宇的脸上满是凌人的傲气,连说话都高高昂着头,鼻孔朝天地试图俯视对方。

他对萧靖的称呼一直是萧社长、萧大哥,如今也变成了不冷不热的萧兄,萧靖能做的就是改口称他为潘兄弟。

就在前一天,萧靖曾收到了夏家的人报来的一条消息。起初他还不愿相信,眼下事实已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了。

潘飞宇笑道:“指教什么的可不敢当,潘某在镜报工作了几年,多承萧兄的照顾和教导,就算有话要说也应是小弟前来聆听教诲,我又怎敢在您面前说什么指教,那不是班门弄斧么?

萧兄与潘某名为社长与属下,实则亦师亦友。是以小弟前来只为报喜,不过是有个事要说与您知道。”

他的言语看似恭顺,骨子里却有些阴阳怪气的。萧靖也未计较,只是道:“请讲,萧某洗耳恭听。”

潘飞宇清了清嗓子,很是自傲地道:“前些日子不告而别非是小弟的本意,请兄勿怪。其实,是小弟自己建起了一家报社,发行了名为《新报》的报纸……不知萧兄可曾听闻过?”

果然如此啊。

萧靖点头道:“略有耳闻,听说这报纸在京城卖得不错,已成了媒体圈子里的新锐,没想到是潘兄弟建立的啊。”

潘飞宇面露得色,道:“萧兄谬赞了,小弟不过是想效法您来做些事情,没想到还真的做出了一点样子……嘿,《新报》和《镜报》也算是系出同源,将来还要互相扶持才好。将来若潘某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当了,还要请您念在两家报纸的香火之情上不吝赐教啊。”

说着,他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这样子是做出了十足十。

萧靖正要还礼,忽然听得邵宁在一旁冷声道:“嘿,还好意思提及香火之情?当初你困顿不堪时,是谁收留了你?是谁供你衣食、把你培养成合格的记者,让你有了出息?等到翅膀硬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当报社是什么?你这中山狼!”

萧靖转头一看,董小雅也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潘飞宇,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听到小潘回来了,每个人都很开心。可当他说到自己已建立报社时,那份心情瞬间就变成了惊诧和鄙夷。

在这个时代,师傅和学徒之间的关系和父子差不多。如果哪家店铺的学徒在未得到师傅许可时就自立门户,那就是欺师灭祖的行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看不起,也不会有人照顾他的生意。

在邵宁等人的眼中,报社也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做报纸可以藏在幕后,所以别人并不知道《新报》的创办人曾有这样的背景故事。

萧靖倒不在意这个。从后世穿越来的他见多了入职离职,以前的部下辞职创业什么的实在太常见,小潘想走尽可以走,他只是对人家的不辞而别有点难过罢了。

报社是个大家庭,小潘的作为难免伤了大家的感情与和气。小雅是个温婉的性子不会多说什么,但邵宁就不一样了:

要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人各有志

邵宁的指责并未对潘飞宇造成什么影响。依旧笑容满面的他淡淡地道:“邵兄这话说得就不中听了。这里如果有人说潘某不地道,那人也得是萧兄才对。可他都没说什么啊?你这般越俎代庖的怕是不好吧!”

邵宁冷笑道:“镜报是我们大家的,又不是萧靖一个人的,我凭什么说不得?别在那里假惺惺了,你都把事情做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想让别人笑脸相迎么?”

潘飞宇沉默了。

他并不是无言以对了,而是低着头发出了轻轻的嗤笑。久而久之,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了声振屋瓦的纵声长笑。

邵宁怒道:“笑什么?你居然还有脸笑!”

潘飞宇这才收住笑声,摇摇手道:“抱歉,是潘某失态了。自立门户的事算你说得对吧,但那又如何呢?”

他木然望着天空,幽幽地道:“镜报是我们大家的?呵,倒是没错,哪一份报纸不是萧兄、邵兄、小雅、子芊还有潘某的心血堆积出来的?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弟很喜欢咱们大伙在一起的日子,也曾想过就在镜报这一亩三分地上终老。即便没有什么好的前程,至少一辈子吃穿不愁,若勤恳些还能小有积蓄,当个富户总不成问题。可是,事与愿违啊……”

说着,他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小弟后来才发现我是多么的自作多情。报纸属于所有人没错,可你我又算什么?外面提起镜报来,哪一个人嘴里说的不是萧兄的大名,说他有才有德、敢为天下先,说他心中装着公理大义,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俊杰?

那么,咱们呢?除了看过你我撰写的报道的人会赞上一声‘名记者’,还有谁会记得我潘飞宇?萧兄是功成名就了,可我还是个栖栖遑遑的小子,就算认得我的人比以前多了些,我也永不可能出人头地,事情再明白不过了。

呵,看宛儿就知道了。萧兄是她心中的大英雄,而我呢?怕是比草芥也强不了多少。再这样下去,小弟就只能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满腔的抱负都会化作乌有,连心爱的女子都会离我远去!

潘某想明白了……不,是顿悟了!想要让人看得起?想成为瑞都的一号人物?想要名利双收?那就不能寄人篱下!只要我办起了自己的报社,只要我做得比镜报还好,天底下就再没有人敢轻视我潘飞宇!”

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之后,小潘的脸已然涨得通红。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理顺了呼吸,惨笑道:“所以,几位也莫要怪我做事不够周到,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帮助了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可谁能帮我?大丈夫在世上走一遭便是要博取功名,碌碌无为绝非我潘飞宇所愿。”

渐渐平复下来的他凝视着萧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小弟这便去了,还请诸位以后不要挂念。至于新报与镜报……呵,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若起了什么冲突,那么公是公、私是私,潘某是不会留手的。天下第一大报纸的位置新报坐定了,你们拭目以待就是。”

说罢他淡然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眼中再没有半点留恋。

气得嘴唇直哆嗦的邵宁想追过去,却被萧靖一把拉住了衣袖。

“你拉我干什么?”邵宁恨恨地道:“这小子就是欠收拾,他要走可以,先让本公子揍他一顿再说!”

萧靖笑道:“人各有志啊,腿长在他身上,他愿走就走吧,关咱们什么事?道不同不相为谋,早点散伙不是坏事,省得将来所有人都伤心。再说了,小潘刚才说的也没准是气话,如果将来他做的事和咱们殊途同归,那我们不是多了个外援么?”

邵宁不忿地道:“也就你才能这般宽心,若我的下属做了什么烂屁股的事,老子定然是要带人杀上门去的。”

萧靖苦笑两声,忽而重重一掌拍在邵宁肩上,正色道:“你若实在看不过眼,就当以前的那个小潘已经死了,这样的话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邵宁挣扎良久,能做出的回应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好不容易哄好了邵宁,萧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与袁家分出胜负后他就说过,镜报并不怕竞争者占领市场,甚至还会故意让出一部分市场给后来者。

不管怎么说,小潘也是自己的嫡系。他知道报社是什么,知道报纸采编的全部流程,知道如何把握时机制造话题,甚至对报纸的商业运作也有了些粗浅的认识,还在潜移默化间从萧靖那里传承了一点点新闻理想。

这样的人能甩开京城那些只凭着一腔热血和标题党精神做小报的人无数条街——虽然小潘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他早已脱胎换骨了。

这样的种子撒出去得越多,大瑞的新闻媒体就越有机会跨越千年的鸿沟,直接演变成一个高度兴旺发达和规范的行业。

实话实说,他甚至有过忽悠邵宁让他出去办个报社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践而已。

如今潘飞宇的叛出算是圆了他的一个心愿,只是这事还有不少的缺憾。

小潘只能说小有积蓄,那点家底怎么鼓捣出一个报社来?难道从社长到采编都是他自己?显然不可能。

结论就是:有人在背后资助他。

萧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只希望资助潘飞宇的不是什么用心不纯的人。

任何一个能在这个时代靠自己的力量搞出一份小报的人都是很不简单的,这至少说明他有野心、胆子大、有行动力。只要有适当的土壤,一飞冲天并不是梦想。

小潘这个人并不坏,但不得不说,他的功利心实在太重了。

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潘飞宇就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傀儡。萧靖希望他能取得成功,但绝不想看到一个已经掌握了部分新闻要诀的人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萧靖自嘲地笑了:说好的人各有志,这事又怎么轮得到他来管?

第三百八十三章 惊变

草原上,一场风暴已在酝酿。

属于王庭的各部明显加强了戒备。大队的牧人开始聚集,在头人的带领下沿着牧场的东侧游荡;只要大汗一声令下,二十万控弦之士便可倾巢而出,与车舍里诸部来上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

大瑞的边境则拥有了难得的安宁。草原上的内讧并不罕见,每个边关守备在其军事生涯中都能赶上一两次,只是哪次都不曾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如今四十万人的火拼近在眼前,那些守将只觉得自己的祖坟冒了青烟,有些人干脆连做梦都会笑醒。

如果交战双方杀个两败俱伤,那么不管谁胜谁负,北胡人在未来的十到二十年里都无力大举南下了。看清了这一点后,有些心怀壮志想建立功勋的将领开始琢磨到时如何挥师北上占点便宜,而更多的将军却抱着“不求有功、但愿无过”的想法悄悄松了口气。

草原内外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观望和等待。

王庭。

连日的操劳让莫劼汗身心俱疲。可惜,他的子嗣没有成器的,否则就算决定谁来担任下一任大汗的是整个草原的会盟,他也可以命令儿子在自己还在任时分担一些大汗的工作,这是培养继承人的惯例。

有时,他真想当一个无拘无束的老年牧人,那样的话他就能以丰富的生活阅历成为部族的智囊,再安心地过上几天悠哉悠哉的日子。

遗憾的是,他是大汗。所以,这想法最多只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而莫劼汗的琪琪格又不知所踪了,心中满是怨念的他感觉几个月前说的那番话算是白费了口舌。

不过,他知道女儿的心思:草原上波谲云诡,一个姑娘家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而王庭必须有人到南方坐镇以掌握南朝的动向,以免关键时刻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如此想着,莫劼汗的心情好了很多。

本想小憩片刻,可偏巧不巧有下属在这时进来报告了车舍里的动向,于是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到了一处。

作为所有草原人的大汗,他根本就不想和车舍里开战。北胡经历几场大战后休养生息了几十年也未恢复到全盛时的状态,在这刚有点起色的关头互相攻伐不是自取灭亡么?

大家都是额拉神的子孙,同室操戈只会便宜了大瑞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就应该明白。

但是,事关王庭的威信,他不得不战。

北胡人之所以能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各部会盟推举大汗的制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管各部的首领有多少私心,为了整个北胡的生存,大家也会在会盟时推举出最强横、最有领导力和战略眼光的人来出任大汗。

草原上的优胜劣汰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了强有力的领导,北胡才不会变成一盘散沙,才不会被想要永绝后患的大瑞人各个击破。

莫劼汗冷哼了一声。陆冲那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别人会不知道?

他是草原上最杰出的青年人,很多人已在心中将他内定为下一任大汗。正因如此,这个人才格外危险。

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之所以熟知南朝的风土文化只是因为想要知己知彼,他对南朝绝没有半点倾慕,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将来一定会君临天下的。

是的,像南朝的皇帝一样君临天下,然后再把汗位传给自己的子孙。

虽然北胡有“不会盟即传汗位应群起而攻之”的祖训,但以陆冲的手段而言,几十年的时间足够他建立一个强大的政权,任何敢于反对的人应该都被顺手消灭了才对。

如果不考虑这一点,莫劼汗也很欣赏陆冲。只是……

他的野心何其愚蠢!

就在几百年前,北胡人的祖先曾创立过东西横贯四千里、充满了荣光和威严的庞大帝国。它煊赫一时又灭国无数,连彼时的南朝皇帝上书给胡人的太祖都要自称儿臣,可那又如何?

开国的君主的确英雄了得,但他的子孙要么庸碌无为,要么荒淫无道,总之个个望之不似人君。

此外,该国奉行的是太祖从中原引进的典章制度,整个国家只用了几十年时间就变成了南朝的模样。

到了后来,帝王完全不知武事,上不得马、拉不开弓,早已没了祖先们马上英雄的风采;朝中死气沉沉,来自各部族的大臣没既没有南朝士人的风流,也没有先人的锐气,整天就是混吃等死、无所事事。

最后,强大的帝国四世而终,草原的战国时代再一次到来。

殷鉴不远,莫劼汗又怎能不忧心忡忡!

只有维护住会盟制度、维护住王庭的权威,草原才能长久地安定下去。为了这个目标,就算牺牲车舍里部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是唯一的出路!

莫劼汗还在沉思,守在外面的侍卫忽然走进大帐道:“大汗,车舍里的使者来了。”

莫劼汗一愣,随即沉声道:“车舍里来人做什么?出去告诉他,若不是来请罪的就不必不远万里地跑到王庭了,本汗忙得很,没空理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闪身进了大帐。那人径直走到距离他只有五步的地方才停下,抚胸道:“大汗,咱们又见面了。”

莫劼汗眯起眼睛道:“脱里赤,是你?你为何去而复返了?”

脱里赤笑道:“大汗搞错了,这些天我一直就住在王庭,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半步。”

莫劼汗的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他沉下脸冷声道:“本汗让你滚回车舍里,你敢不从?你可知违拗大汗的命令是什么下场吗?”

说着,他的目光飘向了门口的侍卫们,可那些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踟蹰着一动不动。

莫劼汗的手不动声色地伸向了刀柄。

脱里赤淡淡地道:“之所以没回去,是因为少主还托付了一件事。事情还没办完,我当然要留在王庭了。”

在脱里赤的眼神变得无比凶厉的瞬间,莫劼汗以极快的速度抽出了腰刀。

他的确宝刀未老,但世上的事从不会尽如人意。

也是在那个刹那,莫劼汗感觉背后猛地一凉,接着就是一阵剧痛。下一秒,他就看到从背后插进身体的钢刀已透胸而出。

第三百八十四章 新的主人

第三百八十四章 新的主人(第1/1页)

莫劼汗低头看了眼透胸而出的刀尖。他试图回过望向身后的人,可插在体内的钢刀根本就没给他动弹的余地。

能从那个位置出刀的人只能是他的亲卫队长。那人名叫扎尔玛,是整个部族里最忠诚的战士之一。这些年莫劼汗亲眼看着他从一个羸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千里挑一的勇士,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他的刀下。

世事真是难料啊。

作为北胡人的头领,莫劼汗经历过很多的腥风血雨,也听说过草原上各种各样杀戮。他并不怕惧怕死亡,但这种死法对他这个大汗而言实在太屈辱了。

站在他当面的脱里赤笑吟吟的没有说话,倒是扎尔玛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大汗,您为北胡忙碌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不如安心地去见额拉神吧,草原上很快就会有新的主人,您的牧人们也将过上更好的生活。

您曾是这里的王者,是天上的雄鹰,也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人。您可能不知道,我拼命打熬身体、与族人一起奋勇作战就是为了能进到这王帐里,成为一个人人称羡的汗帐卫。被选为亲卫的那天,我高兴得整整一夜未眠……呵,那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呢?

您老了,没有了血气,也没有了进取之心。咱们的牧人开始养尊处优,整天就靠着榷场上南人的施舍过日子,没人再想着挥师南下去占据河山,更别提什么重现先祖的荣光了。看看王庭吧,所有人都是暮气沉沉的样子,很多贵人慵懒得连条狗都不如!

今日之事,非是扎尔玛不念着您的恩情。大汗,我已想明白了,只有换个人坐上汗位,王庭诸部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啊。

哎,若不是您对南人卑躬屈膝,扎尔玛绝不会出此下策。我不想向任何人邀功,我只想让千千万万的北胡人不要忘记自己是谁的子孙……”

兴奋和恐惧的情绪在扎尔玛的脸上交织着,那张粗黑的面孔甚至浮现出了病态的红。这没什么,换谁做出这般可能影响天下格局的大事都会心神激荡得不能自已,更何况他亲手弑杀的是与他朝夕相伴了多年的草原王者。

谁知,就是这一瞬间的大意葬送了他。

莫劼汗忽然动了。令人无比惊讶的是,他忍着钢刀加身的剧痛把手里的刀笔直地戳进了自己的腹中!

扎尔玛还沉浸在得手的喜悦中。

他本就站在莫劼汗的背后,说话时又满是回味地望着帐篷的顶端,所以他并未看到大汗手上的动作。那个瞬间,扎尔玛还以为是强自坚持了好久的老人终于痛苦得支撑不住了。

下一刻,莫劼汗真的向着他倒了下来。

扎尔玛听到了帐中人的惊呼。那个瞬间,战士的本能告诉他危险即将来临,他也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点。

不过,一切还是晚了。

从莫劼汗背后透出的刀锋轻而易举地捅入了他的腹部。虽然破腹而入的刀子并没有进入太深,人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以北胡的医疗条件来说他也是死路一条。

几百年来,草原上受了这样的刀伤还能活下来的人只有包括萧靖在内的寥寥几个小强。很显然,奇迹并不会照顾所有人。

倒在地上的莫劼汗喘着粗气发出了巨大的“嗬嗬”声,像是在垂死时奋力吸气,也像是在放声大笑。不多时,他的身子剧烈抽动了几下,整个人也没了声息。

扎尔玛全然没了刚才的癫狂,只能捂着肚子在地上哀求救命。

凄惨的叫声得到了回应:脱里赤很快就走了过来,只是他没有什么关切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是凶厉的狞笑。

“此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大汗,实乃罪大恶极!”脱里赤拔出佩刀大声道:“身为亲卫,你们还不速速将其千刀万剐?”

无所适从的几个护卫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再没有犹豫,一个个怒吼着举起刀扑向了扎尔玛。

几声凄厉的惨呼后,王帐又重归寂静。

脱里赤满意地还刀入鞘信步走了出去,再没有理会还在大帐中的几个人。

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十几步外的地上有一摊红色,他知道那是血迹。真正忠于莫劼汗的人都被干掉了,剩下的一部分是被收买了的,另一些则是首鼠两端、左右观望,不肯轻易下注的。

这也不打紧。莫劼汗已死,这里的诸部自此群龙无首;就算有人想抗拒到底又如何,在利益和统治权的纠葛下,无论哪一根手指都不可能是将手攥成拳头的车舍里的对手。

当然,他也不介意再料理一些冥顽不灵的人。

脱里赤很想纵声长笑。

从今天起,草原上换了新的主人,就算会盟还没有开始!

瑞都。

端坐在编辑部的萧靖将手中信丢到一旁,又靠到椅背上揉了揉眼睛,却忘记了自己的手上还有墨迹。

上午发行的报纸说了高滦县的事,可那一点点篇幅不过是吊人胃口、给接下来连篇累牍的报道打基础罢了。

没想到,下午就有神秘人托镇子里的小孩送来了书信。信就两页,信封却厚得很,因为里面塞着一摞银票。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想让镜报放方大人一马。信中的言语还算客气,不过有些地方也隐隐地露出了威胁的意思。

“夫君想怎么办?”

夏晗雪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她嗔怪着将萧靖的手按到了水盆里,又拿起手巾轻轻擦拭丈夫花猫一般的脸颊,莞尔的俏脸上带着嫣然的笑意。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迎难而上了。”萧靖嘿嘿笑道:“这些年我收到的求情信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最后哪一次理会了?这带血的银子咱可不能要,先看看能不能找到送钱的人,要是找不到过两天就大张旗鼓地捐出去。哎,也不知道他们把你夫君当什么人了。钱财岂能动摇我的心志,要是有夫人你这样的佳人使个美人计没准还有点希望……哎呦!”

小夫妻正在嬉闹,猴子猛然推门闯了进来,大声道:“公子,小人有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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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预感

虽然小两口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但萧靖和夏晗雪还是被突然闯进来的猴子吓了一跳。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如果办公室的门关着要敲门才能进,怎么就是记不住呢?”萧靖在夫人的纤腰上轻轻一推,看着俏脸通红的她缓步走出去才张牙舞爪地对猴子道:“我受不了你了,你要是再这么咋呼就别住报社里了!等高滦县这事一完你就走,赶紧回原籍去吧,我也落得个清净。”

猴子忙道:“公子且消消气,是小人的不是。小人就是心急,脑袋一热就跑进来了,不知道您正和夫人……”

萧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丢出三个字:“说正事!”

猴子立即改口道:“是这样的,小人走南闯北的吃过苦也知道些各地的风土人情,而且还能写会算,不知您这报社可还缺人么?若缺人的话,不妨让小人试一试,在您这里既能稳稳当当地挣点钱,也不用天天遭罪受人白眼,还能跟天下的苦人儿说些公道话,简直再好也没有了。您就收下我吧!”

说罢,他痛痛快快地拜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萧大社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最受不了这出了。你当是拜师收徒呢?我就是招个记者而已,至于拿出这阵仗么?

他正苦恼着,忽然有人在门上轻敲了两声又推开门进了屋子,却是夏晗雪去而复返了。

刚要出言相询,一道窈窕的身影就从雪儿身后走到了前面,还扬眉示威似的对着他笑了笑。

萧靖有点想哭。

这不是简员外的女儿简雨宁么?

简家和报社的关系不错,简员外当年曾几次提出把女儿嫁给萧靖,可最后都因为简雨宁的反对而不了了之了。为此,还曾闹出过她假借去报社面试的名义去看萧靖本尊结果被父亲赶回家的笑话。

一年年过去,眼看着青春年少的妙龄少女快要变成大龄未婚女青年了,简员外也就不怎么管束女儿了,但也没准是存了让年轻人自己多多接触的心思。总之,简雨宁现在是报社的常客,连夏晗雪对她都见怪不怪了。

对萧靖打过了招呼,简雨宁才发现兀自趴在地上的猴子。清秀的眉头挑了挑,她噗嗤笑出了声:“我来得不是时候呀,有人这是在拜师呢,还是犯了过错在悔过?”

猴子恨恨地道:“一边去,有你什么事?等萧大哥点头我就是报社的人了,哪里有你这外人说话的份。”

简雨宁先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随后便咯咯笑道:“就你那点墨水还想进报社?除非萧大哥疯了!嘿嘿,我家里有个酒楼还缺个看店的掌柜,你能读会算还能写个水牌,倒是个合适的人……要不我跟爹说声,让你去试试?”

猴子气得七窍生烟,猛地从地上窜起来道:“少瞧不起人,我当记者绝对不比邵哥差,不信走着瞧……”

眼看事情就要失控了,满脸黑线的萧靖无力地捂住了脸。

简雨宁和猴子似乎天生有仇,按说他们认识了也才十天多点,可是每次见面都要拌嘴,还能把整个报社搅得天翻地覆,弄得连起码的办公环境都没有了。

说不得,萧大社长只能把两人赶到了外面。猴子本来不肯走,萧靖丢下一句“行了算我怕你了,你先干着试试吧”就让他欢天喜地地跑了,至于他和简雨宁的吵嘴怎么继续那是人家的问题,不堪其扰的萧靖才不想管这些。

门关好后,一双温柔的手就抚上了萧靖的额头,为他轻柔地按摩着。夏晗雪略带俏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那简家妹妹三天两头跑来,跟夫君也熟络了。不知您觉得这姑娘如何?

嗯,她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呢,若夫君还看得过眼,奴家便做主让她进了门如何?也省得外面老有人说雪儿善妒,一家主母婚后不曾诞下一儿半女还不让老爷纳妾,这可是要让人嚼舌根的。”

萧靖满脸警觉地摇了摇头,正色道:“那不行,现在就你和子芊两个人我都快支应不过来了,就别再往家里带人了,带来了也顾不上。你听我一句话,我倒看猴子和简雨宁是对欢喜冤家,人家那就叫天生一对,将来没准能成,咱家就别打人的主意了。

至于孩子的事也不急呢,珊珊不是说要药要吃上一年么,这才哪儿到哪儿?咱们才二十出头,等毒性去尽了,三十岁之前生他五、六个一点问题都没有,将来有的是你为孩子操心的时候,现在可千万别瞎担心啊。”

说完他顿了顿,吁出一口气道:“与其担心这个,你不如多给我揉揉右眼。这些天它跳得厉害,我们家乡那边都说右眼跳灾,但愿别是有什么祸事。”

夏晗雪嗔道:“乌鸦嘴,就不能说点好事?咱家刚踏实几天,可别再惹上麻烦了。至于孩子……”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压低了声音道:“奴家倒还记得珊珊的话,只是爹他……”

萧靖无语了。原来是老丈人着急啊,这也难怪,他还等着孙子来继承家业呢,看着女儿女婿生不出来怎能不心急如焚?

想了想,他干脆地道:“这也好办,等到病根去除了,夫君就专门陪着你在家造人,咱们天天腻在一起,我对子芊连理都不理,如何?”

夏晗雪羞红了脸,顿足跑到了外面。萧靖搔了搔头:都成亲这么久了,雪儿这妮子怎么还会如此害羞啊?

……

几日后,镜报如约在下一期报纸上刊登了高滦县的后续报道。

袁家血淋淋的事实在前,几乎所有读者都对镜报上刊载的内容深信不疑。批判声很快就变成了声浪,在又一期镜报刊出后,所有人都认为两面三刀的方县令很快就要步上袁老爷的后尘了。

结果,萧靖在猴子出马前就收到了来自高滦县的消息:

县衙遭了祝融之灾,方大人和好几个差人被烧成了无法辨认的焦炭。

这是萧靖料想的结局之一,但他没想到这一切竟然真的发生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黑云压城

一场火灾将舆论对高滦县的关注烧得一干二净。

方县令死后,有司命人前往查探,但查到最后也只说这是个意外;倒是负责调查的官员循着线索找到了早已被废弃的矿场,从那里挖出了十几具遗体和枯骨,可到了这会已没人在意什么黑煤窑了。

虽然人们知道这里一定有猫腻,虽然不少人痛骂大火背后的黑暗,可一切只能草草了结。

萧靖受了不小的打击。通过种种迹象来看,黑矿场的背后一定有人撑腰,而方大人不过是个马前卒的小角色,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藏在暗处。

自他来到大瑞并办了镜报,这还是第一次让恶人从眼皮底下跑掉,心里自然是有点郁闷的。

萧靖当然不会放弃。可是,半个月后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了瑞都,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计划。

北胡的莫劼汗死了!

听到消息,有些不知情的普通百姓很是欢欣鼓舞,毕竟在他们看来北胡没几个好人,这次死的又是胡人的大汗,敌人的坏事对我们来说肯定是好事,不放一挂鞭炮庆祝下怎么行?

而朝堂上的诸公就没这么乐观了。整个权力中心被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许多官员已很久没有从自家上司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按惯例,草原各部将在两个月内会盟,在那时会推举出新一任的大汗。如果没有意外,新的汗王一定是陆冲,而他饿狼一样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大陆。一旦他获得了权力,南北间的和平状态将被打破,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迫在眉睫。

大瑞的国家财政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全面战争,真打起来不说万劫不复,至少也会元气大伤,弄不好还有国土不保的风险。

此时正值春天最美的日子,可怕的形势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让心情沉重的贵人们无暇欣赏美丽的春光。

浦化镇。

萧靖紧咬着牙,满脸都是忧色。

报社正在开会,可别人的话他基本上都没听进去。若说对陆冲的了解,在汉人之中他绝对数一数二,在他看来战争是不可避免了,既如此还不如放下杂念早做准备为好。

萧靖的心已飘到了遥远的北方边界。曾在草原上险死还生的他知道战阵的残酷,所以他并不希望看到无数人为了一个人的野心生死相搏。

他只恨当初做事不够周密,一个不小心让陆冲逃掉了。那小子年轻得很,至少也还有三十年好活,早知这样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就算有些边界不宁的短痛,也好过让他励精图治后率领整个北胡南犯啊!

另外,莫劼汗死了……珊珊一定很伤心吧?

陆珊珊和莫劼汗就像父女一样,感情极好。大汗不在了,她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此刻她一定悲痛欲绝啊。

董小雅使了半天眼色,但萧靖仍旧在神游天外;不得已,她只得轻咳一声道:“萧社长也没什么要说的,今天就开到这里吧,散会了。”

众人面色古怪地走出了会议室。秦子芊特意落后了半步,待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走回夫君的身边,轻声道:“北方不宁,您可是惦记陆珊珊了?”

萧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才看到了问话的人,脸上马上就透出了尴尬。

秦子芊似笑非笑道:“珊珊妹子是北胡的公主,就算她父汗不在了,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男人啊,总是得陇望蜀,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还要替外面的红颜知己操心,真不知该说您重情重义,还是……哎。”

丢下这么一番有点酸味的话,秦子芊就轻飘飘地走掉了。

萧靖苦笑了两声。秦子芊一向与陆珊珊不和,但适才她话里话外其实是在安慰人,这妮子骨子里还是念着同事情谊的,只不过她婚前婚后都是这般嘴硬心软,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不知道的是,秦子芊在院子里望着北方驻足良久,直到听见他起身的椅子声才快步走向了别处……

草原。

陆珊珊呆坐在毡房的旁边,双眼泛红。

这几天她的泪水就如同决堤的山洪,一刻都收不住。就算好不容易入睡了,最后还是会在睡梦中哭醒,继而在无边的暗夜中一个人默默垂泪。

身边的人跪下来求她节哀,怕她再这样下去会生生把眼睛哭瞎;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呆呆地望着天空,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关于莫劼汗的死,各种消息众说纷纭。有人说大汗是得急病去世的,在陆珊珊看来这显然不可能,父汗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骑得了骏马、拉得开硬弓,平日里身体也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还有眼线告诉陆珊珊,父汗是被侍卫杀死的。这也很荒谬,大汗身边都是最忠诚的卫士,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会对草原之主动手?

但两相比较之下,她也只能相信第二种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权力更迭往往伴随着血雨腥风,所以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再加上大汗死后负责丧事的人匆匆焚化了遗体、甚至都没等她这映月公主接到消息赶回来,事情就更加可疑了。

如果发生了政变,最大的受益者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了起来:“珊珊,还在为大汗的事伤心么?看你,都憔悴了……”

那人还没说完,陆珊珊突然暴起将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道:“陆冲,你说父汗的死与你无关,那么你可敢向额拉神发誓么?”

站在珊珊面前的年轻人正是陆冲。他随意挥了挥手,拔刀的护卫们便退到了一旁。

“原来你还在惦记这个?好,为了让你安心,我发个誓又如何?”

说着,陆冲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万能的额拉神在上,您的子民陆冲谨在此立誓:莫劼汗之死我确实不知情,若此事真的与我有关,便让我万箭穿心,死得惨不堪言!”

立过了誓,他回过头笑吟吟道:“这样可好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不寒而栗

陆冲的誓言值得相信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这般野心勃勃且手段狠辣的人物,随口发个誓跟放屁差不多,只有傻子才会当真。若拿着刀逼他立誓的人不是陆珊珊,这会只怕早就被碎尸万段了,哪里还能生龙活虎地站在原处?

陆珊珊收回了腰刀,用红肿的眼睛凝视着陆冲。

她敏锐的双眼总是能从别人不自然的眼中发现些什么。可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男人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哪怕眼底的最深处也找不到半点可疑的波动。

“你与别人不同,我自不会与你计较。”陆冲微笑着走开了几步,又回头道:“不过,眼看着我就是大汗了,你也要莫要太任性,免得别人看轻了我。对了,等一切都安稳下来,咱们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搁了,这草原是要有一位女主人的,这人选除你之外我也不做他想……呵呵。”

陆珊珊望着她趾高气扬的背影,咬紧牙关将刀锋插进了土中。

两个月后,京城。

陆冲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北胡的大汗,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瑞都。又过了些天,北胡的使者带着陆冲的一封书信上了朝,整个朝堂都被信中的无理要求闹得一片哗然。

胡人的大汗居然想和大瑞的皇帝在草原上会盟?他是会盟上瘾了么?

大瑞是天朝上国,北胡则是蛮夷,新任的达罕汗……就是那个叫陆冲的,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当今皇上千里迢迢跑去草原和他见面?

中原皇帝和草原大汗的会面不是没发生过,但那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当时前朝和胡人厮杀得两败俱伤,谁都打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双方只好作秀似的会了个盟,并约定五十年内不再轻言刀兵,这才换来了珍贵的和平时期。

如今这情况完全不一样啊!人家指名点姓地让你去,如果你就这么屁颠屁颠地去了,不仅很可能遭遇危险,还大大地损伤了国格,无论皇帝本人还是臣子们都不可能同意。

因此,满朝的文武群情激愤,大有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来使乱棍打出甚至当堂格杀的意思。

面对吐沫星子横飞的各种声讨,北胡使者不慌也不恼。他只是淡淡地道:“小臣奉大汗之命前来南朝,眼下话已带到,便是尽到了职责,去与不去由得南朝君臣。不过大汗也说了,若南朝人看不起我北胡王庭,改日他便亲来瑞都与陛下会面,还望陛下到时予以招待,莫要寒了我北胡的人心……”

听了这番话,不少前一刻还滔滔不绝的人面如土色地闭上了嘴巴。

这是威胁,是赤裸裸的威胁。

北胡的大汗当然不可能像那些小藩国的国王一样带着使团来京城,人家要来肯定是带着几十万草原勇士来的,到时候谁还有心思和你在大殿上讲道理?

众人沉默良久,终于有老成持重的大臣站出来为皇帝推脱,什么政务繁忙啊,什么龙体贵重不宜远行啊,总之就是不去,但话里话外给新任的大汗许了不少好处,比如贺礼就比预计的增加了好几成。

北胡的使者这才勉为其难地让了一步,说此事容他回去禀报大汗再做商议,倒也不急着就在今日定下来,只是不管南朝的皇帝去不去,大瑞先期至少也要派个使团去恭贺才对。

朝臣们对此倒没什么异议,礼仪之邦嘛,就算没人说这也是一定要做的。

北胡使者满意地退下去了,朝上的商议也变得极有效率。一炷香的时间后,出使北胡的人选就定下来了。

这结局几乎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几日后,本来没掺和此事的夏鸿瀚突然变成了暴怒的狮子。

有人在暗地运作,将萧靖放入了使团的名单中,还封了他一个承事郎的正八品散职!

理由嘛,人家说镜报是当今的大报,理应为国出力;如果报社能派人见证两国交好的过程并将其中故事以新闻的形式传诸天下,那绝对是一段佳话,所以才特意将萧大社长列入其中,希望他妙笔生花地写些好文章,为维护难得的和平局面做些贡献,等等。

冠冕堂皇吧?

可是,萧靖和夏晗雪的爱情故事早被说书人说烂了,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车舍里的陆冲是个坏人,萧靖是拼了命才从他手中抢回了心爱之人。

这时候再把萧靖派到草原上,那不是给新任大汗陆冲送菜么?

急了眼的夏鸿瀚跑了很多地方、动用了无数关系,也没能挽回局面,他的女婿还是要留在使团的名单里。

据他得到的消息,在暗地里运作的人不少,其中包括许多平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人物;顺着线索摸查下去,背后竟还隐隐浮现出了赵王等几位权贵的影子。

很快,旨意就发了下来,萧靖再次北上的事已不容更改。

夏府。

面色阴沉的夏鸿瀚看着垂手站在面前的萧靖,冷声道:“既然躲不开这趟差事,贤婿你就去吧。呵,夏家不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软柿子,不管那些人想借刀杀人还是要羞辱我夏家,他们都打错了算盘。

这些人最好烧香拜佛地求你没事。若你有半点闪失……那就谁都不要好过了,天下承平太久,是该热闹热闹了……”

其实,萧靖早已调整好了心态。很多事不是他一个小角色能决定的,白白烦恼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谁说上了草原他就死定了?这事可得走着瞧!

有人建议他走何太后的门路,他一想到这主意就想笑。太后是很喜欢夏晗雪,有时没事还要召雪儿入宫聊天,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何太后不是他祖母,凭什么处处照拂于他?再说这事是外交、是朝政,又不是无伤大雅的嫁娶之事,人家凭什么站出来护着你?

所以,萧靖的心情很放松,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当他听到夏鸿瀚咬牙切齿地说出的这番话,他突然有了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另一个萧靖

从喜欢上雪儿的那天起,萧靖就在打听关于夏家的一切。成为雪儿的夫婿后,他对夏家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了解的内情也比原来多了不少。

即便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也初步了解了这个家族的力量有多可怕。

当今圣上在十多年前继承了大统。那时,他是个根本就不被人关注甚至人嫌狗不待见的落魄皇子,谁都没想到最后的赢家是他。

登基后,颇有锐气的新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打击夏家的势力。这或许是因为夏家是已故太子的忠实支持者,也有人说大瑞的君王早就想对权势熏天的夏家动手了,只是这位皇帝比较有魄力罢了。

起初,针对夏家的行动收到了一定成效,夏家太老爷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新皇见事有可为就加大了脚步,可到了后来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先是漕运乱了,一向顺畅的南北运输几乎瘫痪,户部的大人们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京城的米价最高时更是涨了五倍之多,一时间人心惶惶,谁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各地民变频频、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官军四处弹压,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疲于奔命又劳而无功;

物美价廉的私盐在民间横行,背后似有人支持,官府无论如何打击都难以根治。为了保证官盐的销路,一些地方强行向百姓摊派,结果闹得民怨沸腾,坊间乡野多有不逊之声……

眼看着大瑞就要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当今天子去夏家看望了卧病在床的夏老太爷,两人深谈了三个时辰之久。

之后,危机才渐渐解除。

夏家很是乖觉地放弃了所掌控的重要职位,一干门生故吏也被安置到了别处,只给夏鸿瀚留了个礼部左侍郎。在夏老太爷的帮助下,大瑞的经济慢慢稳定下来,随着天下重归安宁,风雨飘摇的新皇也站稳了脚跟。

当今陛下也懂得投桃报李,在那之后就没在明处打过夏家的主意,两边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到了现在。

知道这些事的那天,萧靖久久没有言语。

如果他是皇帝,只怕也要下决心干掉如此恐怖的、足以对皇权造成严重威胁的存在。

当今圣上隐忍至今不是因为低调处事、处处夹着尾巴做人的夏家合了他的心意,而是双方的力量形成了恐怖的平衡,他无法承担和夏家撕破脸皮的风险,因而只能视而不见的和平共处。

只是,这么强大的力量还是不要乱用了。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就算夏家只是要自保,民间一乱起来被祸害的也是那些普通百姓,这又何必?现在看来,镜报做十件好事都不如夏鸿瀚随便动动手指,以萧靖的性格又怎会亲眼看着岳丈发飙而不加阻止?

想了想,他正色道:“此去固然凶险,却也不是必死之局。小婿虽只能见机行事,但想来不难全身而退,请岳丈大人勿要烦恼,更不必动用什么非常手段,小婿以为局面远未至此……”

夏鸿瀚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充满怜悯的目光和哭笑不得的神情让萧靖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

待迂腐又烂好人的女婿把话说完,他才叹了口气道:“贤婿只管北上就是,其它的就不用管了。对了……”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拍了拍手,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夏鸿瀚叮嘱道:“此人会随你同行,到时他将换个装扮跟随使团。一旦有事,便让他替你,自会有人护你南归,明白吗?”

随意看了来人一眼,萧靖的眼神就直了。

不会吧?!

这年头只有看不太清楚的铜镜,不过他是个穿越者,在后世的镜子里见过自己的相貌。对面站着的人……长得竟然跟他有八分像!

在萧靖发愣的时候,那人忽然开口了:“姑爷好,小人名叫夏轩,此去定将护得您周全,请您放心。”

他一说话,萧靖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说话的声音都和我这么像?

不,不止声音本身,连说话时的神态、举手投足的模样都八九不离十!

如果再适当地给他做一些打扮,那么他就有九成像萧靖了,能很快看出分别的可能只有夏晗雪、秦子芊这两个枕边人,以及小雅、邵宁等少数几个十分亲近的朋友。

绝对能以假乱真!

看夏轩进屋时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有“夏”这个令人生疑的姓氏,萧靖严重怀疑这人是夏鸿瀚豢养的专门给他当替身的死士。

家里到底还藏了多少底牌啊?这人绝不能只靠揣摩就将别人的言谈举止学了个十足十,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暗处观察很久了,该不会我和雪儿夫妇敦伦的时候还有人在外面听墙根吧?

想到这儿,他心里就一阵不适。原来看古装剧时他还挺向往大户人家的种种神秘操作,到了这会他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膈应。

萧靖这样的现代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了自己去死,于是他道:“岳丈,就不必让夏轩前去了吧,小婿应付得来,何必再……”

话还没说完,他就在夏鸿瀚怒视的目光中讪讪地住了口。

在大人物眼中,这么个下人就该为了家族的利益赴汤蹈火,而眼下萧靖恰恰就是家族利益的代名词。

算了,就由他去吧。

夏家长房后继无人,岳丈大人想孩子已经想疯了,万一他萧靖在草原上有个好歹,说不准夏鸿瀚对外就会说夏轩就是逃回来的萧靖,再将错就错地让他和雪儿生儿育女,那可就糟糕了。

萧靖艰难地克制了脑子里奇怪的念头。

夏鸿瀚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他回去,后半程一直站着聆听教诲的他感觉腿都有点软了。

回到住处,映入眼帘的是夏晗雪的背影。这妮子在鼓捣着什么,因为太专注了,连夫君进了屋都没发现。

萧靖伸长脖子看了看她在收拾的东西,叹道:“雪儿,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无论你如何准备,为夫都不会带你去北胡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当日的誓言

突然听到夫君的声音,夏晗雪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似的蹦了起来。

萧靖也不客气,顺势就把俏脸上犹有泪痕的夫人揽入了怀中。

夏晗雪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任由他抱着,嗔道:“夫君怎么这般轻手轻脚的,进门连半点声音都没有,着实吓了人家一跳。”

萧靖哈哈大笑道:“我不轻些,怎能知道夫人打得什么主意?幸好来得及时啊!怎么,雪儿被吓着了?是不是心跳得很快又心慌得紧?没关系,为夫医术通神,专治各类疑难杂症,给你按摩两下就好了!”

夏晗啐了一口,佯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夫君还有心思调笑?草原之行凶险万分,妾身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常伴您左右……若此去顺遂也罢,若有个万一,妾身和子芊又如何能活在这世上?”

萧靖看了看平整地摊在床上的那身劲装,又看了眼泫然欲泣的爱妻,温言道:“所以你就打算随我去草原么?我同不同意且不说,岳丈岳母肯定就不会同意的。”

这些天,家里始终被一层愁云惨雾笼罩着,连仆役的脸上都很难见到笑容。雪儿却很镇定,身为当家主母的她时时刻刻保持了大妇的风范,将家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人心也随之安定了不少。

没想到,她私下里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夏晗雪摇头道:“出嫁从夫,便是爹不让去,妾身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君以身犯险。就算有意外,雪儿也要和您一起留在无边的大草原上。上次遭车舍里追杀时就和夫君说好了的,我们无论怎样都不分开,莫非您忘了当日的誓言?”

忆起了那日的生死相许,再看看眼前柔弱却坚定的爱妻,萧靖的心顿时就变得滚烫。

出身名门的雪儿不仅姿容气质是上上之选,为人也一向乖巧懂事,出嫁前后做起事来都是温柔得体,极少有任性的时候。如今她这般执拗,其实只是想和萧靖同生共死,这份情意怎能不令人动容!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靖深吸了口气,柔声道:“贤妻的心思,为夫怎会不懂?只是你去了草原也帮不上什么忙,为今之计,雪儿把家里和报社照应好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想来岳母大人也是这么和你说的吧?”

夏晗雪又要说话,萧靖却在她背上拍了拍,抢先道:“这次北上很可能要见到陆冲那家伙。我和他有仇也就算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你若是去了该如何脱身呢?那个混账上次可就打过你的主意,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咱可不干。再说,我夫人现在……啧啧。”

婚后的雪儿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如今正是她最美丽又渐渐有了些成熟韵味的年华,把这样的女子带到车舍里不是送羊入狼口么?

夏晗雪俏脸一红,随即又白了萧靖一眼。恩爱夫妻对彼此的情绪和反应早已烂熟于心,她能看出夫君对平安归来有着很强的信心,以至于到了现在连半点担心的样子都没有,却不知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忽然,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一双美眸中露出了相询的意味。

为了给雪儿吃颗定心丸,萧靖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夏晗雪脸上的凝重慢慢消失了,看来萧大社长果真是有所准备的。

“怎样,夫人还不放心么?”萧靖微笑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夫君上次差点死在草原上,又怎会重蹈覆辙?我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次可比上次送婚安全多了。为夫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去了还要让人分心照顾,所以就算了吧,好不好?”

夏晗雪低下头沉思了良久,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她便快步离开了屋子,萧靖喊都没喊住。

不多时,雪儿又回来了。她有些犹豫,却还是把一封刚刚写就、封皮上没有署名的书信递给了萧靖,平静地道:“夫君到了草原若有难处就拆开信一观,妾身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萧靖接过信随手放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何意,莫非夫人有什么锦囊妙计,弹指间就能让陆冲的鬼蜮伎俩灰飞烟灭?嗯,我来猜猜,这信不会是写给陆珊珊的吧?”

夏晗雪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扭过头去。

萧靖又道:“若我所料不错,里面应该是说:如果为夫需要照应,请她念在同事的情分上尽量帮忙周旋,是不是?”

下一秒,夏晗雪的粉拳就锤在了他的胸膛上。

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往下说了。雪儿知道陆珊珊对自家夫君有些情愫,所以在信里肯定向她许诺了什么,比如将来到了萧家的地位或者其它的什么,这是八九不离十的。

夏晗雪和陆珊珊的关系还算不坏,但也没好到无话不说的份上。这次拉下脸面又丢下当家主妇的骄傲出言相托,还不是为了这个从不安分的夫君?

感动不已的萧靖主动挨了这一顿轻轻锤击,结果夏晗雪还歉疚地问有没有打疼,顺坡下驴的某人赶忙借机将夫人揽回了怀里。

“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面对雪儿不依不饶的追问,他是如此回答的。

从降临到大瑞这个世界起,他也是这么做的。除了力有不逮时借用了何太后的力量,他几乎是靠一己之力赢得了今日的一切。

草原上的饿狼再可怕又如何?既然有人不想让我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舒心日子,老子就去草原上会会故人,倒要让你们看看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小夫妻谈到情浓处,难免有一番温存。待到夜深人静时,已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夏晗雪还迟迟不愿睡下,因为她知道萧靖这一去就是几个月,要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所以干脆聊个痛快。

说着说着,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忧地道:“夫君,表姐她不会又偷跑出去吧?”

萧靖神秘一笑,嘿嘿道:“这次绝对不会了,除非子芊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她要是能溜走,以后我的萧字倒着写!”

第三百九十章 拼了

时间已近凌晨,秦子芊的房间还亮着灯。

虽然做了妇人打扮,但秦子芊还是有些少女时代的跳脱和不安分。她在屋里不安地踱着步,时不时的还要从窗户向外看上一眼。

直到雄鸡报晓,她才顿了顿足无奈地坐回了床边。

平心而论,对一人独占了两个好女子的事心怀歉疚的萧靖很在意她和雪儿的感受。之前因为和秦子芊新婚燕尔,他还特意多陪了子芊一段时间,雪儿也没说什么。

因为他对姐妹俩不偏不倚,所以家里的气氛非常和谐。

只是……这个死人怎么快要出发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秦子芊对萧靖宿在雪儿那里没什么意见,她在乎的是萧靖在临行前居然都没什么话要对她说,这可就伤人心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才侧身躺下准备睡上一两个时辰,待养好了精神再去上班。

谁知才沾到枕头,她忽然咦了一声,人也顺势坐了起来。

枕头为什么比平时高了一块?

秦子芊搬开枕头,却见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摞信封。

拿起来看看,封皮上的字迹可不就是萧靖的么?哼,亏他还有脸写什么“爱妻”,他最爱的应该是雪儿才对吧!

秦子芊恨恨拿出信读了起来。

第一封算是家信,萧靖在信里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说了很多诸如“身不由己”之类的话,希望她在家能好好的,跟雪儿一起把家务操持好,等等。当然,几句绵绵的情话是少不了的。

秦子芊撇着嘴丢下了这封信,拿起了另外一封。才展开信纸,她的眼中就闪过了一道光芒。

急急忙忙地拆开剩下的,她脸上那一点点深闺怨妇的模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上面全是采访计划啊!

不得不说,萧靖把握得极准,所有的题目都是秦子芊最关注的。儿童莫名失踪,不孝子虐待老人,骗子假扮僧道招摇撞骗……每一桩都是很现实的问题,需要持续深入的调查,更难得的是安全风险还不高,非常适合在近几个月展开工作。

秦子芊的嘴角露出了苦笑。

人在没事干的时候才爱胡思乱想。萧靖惟恐她和雪儿忧思成疾,所以才留了这么一手,让两人都事可做。

雪儿照顾家里就很忙碌了,这方面秦子芊帮不上什么忙,但她可以出去采访啊!

夫君想的还真是周到。

颓然放下信,秦子芊又从枕头旁拿起一个字条。它被压在了最下面,刚才若不是拿信时抖了抖,没准还看不到呢。

看过上面的字,秦子芊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差点笑出来。

原来如此!

“子芊:为夫两天后就要走了,不来与你道别非是不顾念夫妻之情,而是怕温存时被你一棍子打晕,之后你再换上我的衣服偷跑出去。此去北胡无性命之忧,勿念,请务必完成夫君留下的作业……萧靖。”

秦子芊笑得快岔气了才停下来。

跑什么跑啊,自己的住处早就被明哨暗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别说换上萧靖的衣服了,就是披上他的人皮,估计也要被护卫揪两下脸皮才能顺利通过,秦大小姐早就死了这条心了。

她丢下字条重新捧起了那封家书,这次她看得极是认真,眉花眼笑的就像捧着个宝贝,根本就爱不释手……

出发的日子到了。

天刚蒙蒙亮,早已收拾好了行装的萧靖就匆匆离开了夏府。晦暗中,俏立一旁的夏晗雪和秦子芊行了大礼,雪儿朗声道:“恭送夫君,愿夫君一帆风顺,早日平安归来!”

萧靖过去扶起了两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们用力点了点头。

同样出现在门前的夏鸿瀚和夏夫人没有说什么,因为叮咛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当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萧靖才勉强克制住了回头看看的想法。

到了集合的地方,不出意料地发现了夏轩。此刻他已做了特别的装扮,除了脸部的轮廓,基本看不出什么像萧靖的地方了。

看到姑爷现身,他以极小的幅度点了下头,神情就回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放眼望去,使团和护卫的队伍里居然还有十几个夏家的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给萧靖当过随从的,剩下那些不怎么熟悉的面孔看上去也绝非常人。

夏家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心呢。

萧靖想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去。才迈出半步,他的腿就悬在了半空中,一双眼睛惊讶得就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葛大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次从北胡回来他不就被罢官在家躲清闲了么,怎么这次的使团又有他?难道说他起复了?

仿佛是为了回答萧靖的问题,葛大人缓步走了过来,微笑道:“久违了,贤侄别来无恙否?”

萧靖现在有了官身,一个正八品的小官见到明显是上官的葛大人应该行官场的礼节,可听到这声“贤侄”他忽然心念一动,改行了子侄礼。

葛大人笑着受了他的礼,捋须道:“贤侄不必惊讶,这次只是礼部有人想起老夫此前曾去过北胡,既熟悉路线也熟知胡人的脾性,才问本官要不要随同出使。老夫的官职虽然不大,却也知道此乃舍身报国之时,由此才将其它的琐事置之度外,主动请缨走上这一遭。”

他说的话萧靖一个字都不信。葛大人是什么人?就是个懦弱怕事、贪生怕死的普通文官,要他主动去北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瑞朝有气节的文武不多,舍生取义这事可着满朝廷找可能也就有那么十来个、二十个人,其中绝对不包括上次差点被吓尿的送婚使葛大人。

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一闪念间,萧靖想到了家里的账目。这个月,夏家送出了很多的田地和产业,这些飞来横财足够让很多家庭子孙三代富贵无忧,莫非葛大人也因此彻底投靠了夏家,又收到了夏鸿瀚的什么指示?

岳父大人真是拼了啊。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夜会

草原之行比想象的顺利得多,至少在旅途上是这样。不仅各州府极其配合,道路也出奇的好走,萧靖一路上只当是在游山玩水,居然在纵情山水间慢慢忘记了此行可能的危险。

更好的消息是,双方约定的地点并非车舍里部所在地,而是从边境北上前行约五十里的一处湖泊。

只要不用去车舍里,萧靖的心情就是愉悦的。谁都不喜欢身陷重围,这个位置至少还能得到边军的照应,只是曹驰所在的地方离这里太远,无缘和他见面罢了。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里。

萧靖正在烛光下夜读。按理说他这种品级的人不可能有单独的住处,但在随行家人和葛大人的照料下,他还真的没在住行上吃过什么苦头。

有个随扈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萧靖蹙着眉问了一句,那人也只是摇头。

抬头想了想,萧靖把书放到了矮桌上,笑道:“客人来了,咱们就去会会他!”

今夜的月光很足,即便身在树林里也能看清人的容貌,大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胡人打扮的家伙正站在林子中央的空地上。

当年轻的公子走到面前,他抚胸施礼道:“公子,我家主人有话带给您。”

萧靖道:“你主人是谁就不用说了,咱们心里都有数。她有什么要说的?”

胡人恭敬地道:“主人说,公子若执意要北上,应该是有了自保的手段,她不会拦着。不过,想取您性命的并非只有陆冲,您还要多多留意才好。”

萧靖点点头,笑道:“知道了,替我谢谢你的主人。萧某不是泥捏的,想要我的命?光有胆量可不够呢。”

说着,他就像早就知道对方要拜访似的掏出一封信递给那人道:“请她多注意身体,凡事不要过于操切,很多事将来有得是机会做,但若搞坏了身子,就万事皆休了。”

胡人心领神会的在接过信的同时又塞给他一封信,嘴上道:“多谢公子,小人一定把话带到。”

萧靖背着手望着天上的明月,缓缓地道:“顺便转告你的主人,就说萧公子说了,北胡现在已是虎狼窝子,绝非久留之所。她不想让草原上的人受苦受难是好的,但若事不可为,也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要知道映月公主比起陆冲这个大汗来其实什么都不是……如果她累了,报社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萧某随时欢迎她南归。”

胡人又是一礼,道:“多谢公子的美意,小人这便走了。”

萧靖拱拱手,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营帐,他打开了信。

好久没看到这有些特别的字体了啊。

报社的姑娘们都写得一手好字,萧靖这个社长的字只能排在倒数第二,倒数第一当然是从小就没好好练字的邵宁。

而在所有人之中,陆珊珊的书法自成一体。她的字体既有女儿家的娟秀,又有稍偏刚硬还略带杀伐之气的勾划,两种看似不太可能同时出现的特质竟然一起在她的字上显现了。

或许只有她这样一个时而面不改色地提刀杀人,时而温婉娴静如大家闺秀的“怪人”才能有这样的书法。

比起托人带的话,陆珊珊在信里的用词就要直白得多了:

“萧大社长一向惜命怕死,既然敢舍下娇妻跑到危机四伏的草原上,就一定有所依仗,不会在出使时有性命之忧,小女子便不再多言了。

只是,让你去见陆冲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万一计不成,有人可能会赤膊上阵,到时才是事关生死的关头,还请小心为上。

父汗的事想来也只能是陆冲做的,但他却抵死不认,我也没看出半点端倪。王庭诸部中已有人倒向了陆冲,也有仍旧心怀不满的,陆冲想要一统诸部、收拢人心尚需时日,一时半刻间他还无法对南朝动手。

不过,此人满是狼子野心,虽一时没有南犯之力,但最晚三年后必将大举南侵,届时天下定然生灵涂炭、战火绵延,再无一日安宁。

萧社长若不愿掺这浑水,大可与佳人定居江南,就算北方糜烂,也不至有性命之忧……”

有细心的叮咛,有讽刺和挖苦,倒像是她一贯的作风。只是,这些军国大事你和我说什么?局势如何朝廷自有研判,我就一个开报社的,顶多就是发文提醒一下醉生梦死的世人,难道还能到御前进言不成?

陆珊珊要把报仇和抵御陆冲侵蚀的重担扛在肩头,身边再没有人可以说心里话,更没有人可以撒娇……莫劼汗死后,她真的很孤单啊。

至于信中说的搬到江南去隐居什么的,萧靖确实有这个理想,只是得等到功成身退才行。

想了想,他在烛光的映照下奋笔疾书地写了一封信交给下属,沉声道:“速速送去京城,不得耽搁!”

浦化镇。

董小雅站在院门前,面容肃穆。

两扇门中的一扇被手斧劈了个大洞,大晚上的看上去甚是骇人。事情就发生在两个时辰前,有个看着像路人的家伙突然暴起砍门,若不是负责保护报社的夏家侍卫及时出现,天知道那家伙会不会伤了里面的人。

行凶者已被押送官府了,那人只是说什么镜报败坏文风、祸乱天下,他是激于义愤才动了手,并没有其它的什么动机。

谁会信这种鬼话啊。

事实上,自打萧靖出发,类似的事就没停过。有人往院子里扔爆竹差点炸到人,有人鬼鬼祟祟的在附近徘徊、东张西望,甚至小远出门玩都有几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远远坠着。若不是他机灵找机会跑了回来,说不定就被人掳走了。

更让人看不懂的是眼下的形势。

潘飞宇的报纸用极大的版面报道了使团的事。报上盛赞了出使的决定,还特意做了系列报道,剖析了大瑞与北胡的关系,将风头全都抢走了。

相比之下,镜报则低调得多。出使的事只在头版占了一个很小的篇幅,后续的报道也不多,似乎根本就没关注过这事。

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啊?

第三百九十二章 敌袭?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个多月,萧靖终于来到了草原上。

想到上次的拼命狂奔,再想到丧身草原近百个兄弟,心如刀割的他将一杯水酒洒在了地上。

尽管这里距离上次事发的地方有百里之遥。

随行的护卫正要说话,领队的孙将军忽然变了脸色,大呼道:“敌袭,结阵!”

这次随行的军队足有三千人。上次让百余人上草原送亲结果悲壮地被人全歼也就算了,这次是南北之间的正式会面,如果再出了类似的事,朝廷的脸面就无处安放了。

所以除了京营,边军也派出了很多好手。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成一片,由远及近地来到了跟前,直到一箭之地才停住。车舍里的人数和大瑞这边差不多,但因为是骑兵,威势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严阵以待的大瑞这边有人喊道:“来者是谁?请说明来意!”

马上的北胡首领道:“大汗怕南朝人不识道路延误了会期,特命我等前来护送!”

使团中的人们惊疑不定地说起了悄悄话。会盟的地点并未深入草原,大瑞的使团也带了向导,哪里会有迷路的可能?北胡人这么做分明是要羞辱来使,甚至意图不轨:胡人哪里会有什么好鸟?

孙将军面沉如水,冷冷地道:“大汗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识得路途,不劳您护送。再说,足下那边已有勇士箭在弦上了,这是护送还是胁迫?草原人难道就是这么待客的么?”

胡人首领哈哈大笑道:“将军万勿见怪,我家大汗说了:南人狡狯如狐,上了草原就要看好了,莫要让他们到处乱跑,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到时万一你们的人横尸草原,南朝又要说我北胡人残忍嗜杀、轻启战端,这罪名北胡可当不起。”

他身旁的骑士们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大瑞这边的官兵纷纷怒视着胡人。京营的人还好些,边军出身的厮杀汉们早已急不可耐,个别性子暴烈的甚至已是蠢蠢欲动了。

对方摆明了在拿送亲的事嘲笑大瑞人,这口气如何能忍?

孙将军呵呵笑道:“胡人残忍,人所共知。怎么,现在想文过饰非了?饿狼披上羊皮也终究是饿狼,人有防狼之意又有何不妥?”

胡人首领挥了下马鞭,淡淡地道:“果然是南人的脾性,连领兵的将军都是如此。论起鼓唇弄舌,谁是你们的对手?什么锦绣风物、道德文章,我呸!

身为男人,还不是要靠弓马来说话。本将南下的次数多了,人模狗样的南人也见过不少,最后如何?还不是屁滚尿流地跪地求饶!

草原上的男儿才不屑做口舌之争。反正本将把大汗的话带到了,走不走随你,你想即刻南返也没关系,没人拦着。只是你敢走么?哈哈哈!”

孙将军怒目圆睁,心里说不出的气恼。

北胡的大汗眼下就在会盟处,当然什么都能自己拿主意,就是现在拍拍屁股就走,也是人家乐意。他和使团就不行了:一行人是拿着圣旨来的,除非另有旨意,否则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硬着头皮把会盟的事办完。

他正在琢磨如何应对,一旁的正使严大人忽然低声道:“胡人无理,意在激怒将军,你我切勿与他们计较。还请将军约束属下,勿要生出事端,先依他们之言,稍后便让老夫与之周旋吧。”

孙将军颓然点了点头。虽然他的品级在严大人之上,但文官的地位尊崇,武将则一向人微言轻,人家愿意和声细气地商量而不是呼来喝去已经很给面子了。

只是,身为正使的他刚才为什么不开口?

待有些躁动的队伍平静下来,严大人才道:“俗话说客随主便,既然草原之主发话了,我等不宜让贵人久候,就劳烦将军引路了。不过,我朝与大汗早有约定,使团不得受到任何侵扰,更不能折损了人命,不知这点可还作数么?”

北胡首领大笑道:“这里倒有个知情识趣的。草原人从来都一诺千金,哪里会像南朝人一样不守信诺?既然大汗发了话,就必然让你们的人全须全影地回去。”

严大人正要道谢,他忽然转了语气冷声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如果……有人冒犯了大汗的威严,那么就算是神也救不了他。”

说罢,他若有若无地向大瑞的使团中扫了一眼,便驱马回到了自己的阵中。

片刻后,大队人马又开始移动了。北胡的骑士呈半圆状走在前面,还有骑兵不停在队伍两侧巡视,似乎是怕大瑞人跑掉。

缓行了两个时辰后,使团终于到了约定的地点。

出于礼节,严大人去拜见大汗,结果却吃了闭门羹:大汗确实在营地里,但是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还好,至少人还在这里。

悻悻而归的严大人没消停多久。第二天一早,车舍里人就蛮横地找来了,说没有多余的帐篷给大瑞使团,让他们自己搭建营帐,从现在住的帐篷里搬出去。

使团一片哗然。车舍里部提供的住处本是约好的事,胡人为何出尔反尔?

说不得,严大人只好派人飞骑去了最近的关隘,紧赶慢赶的才在天黑前把物资运来,勉强建起了新的营地。

后面的几天,车舍里亦是各种刁难,大瑞的营地已是怨声载道,但在主官的压制下,众人均是敢怒不敢言。

第五天的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萧靖早早就躺下了。

陆冲这些天居然没来找麻烦,这让他有点诧异,莫非胸怀大志的北胡大汗已经不把他这小角色放在眼里了?

营帐有点紧张,他也没了之前独居的待遇,眼下就有不少人和他挤在一起。不过这也没什么,草原上昼夜温差大,大家人挨着人睡至少还比较暖和。

不知京城里怎么样了?家中没什么问题吧,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完成使命南归?

就在他枕着双手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忽然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胡人的鼓噪声也飘了过来:“全都围住了,莫要走脱了南人!”

第三百九十三章 借口

听到胡人的呼喝声,大瑞使团的营地立刻陷入了慌乱。

如果说外面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早就知道胡人的暴虐和难缠、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的话,那么使团中的随员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态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此行有危险,但谁都没想到危险这么快就来了。一时间有四处张望的,有溜到外面准备随时开溜的,甚至还有放声哭喊的。

在士卒的厉声呵斥下,整个营地才安静下来。

萧靖偷眼看了看一旁的角落。夏轩正在那里低着头鼓捣着什么,估计是在改换装扮。

他只要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完成化妆,不出意外的话,这屋里很快就有两个萧靖了。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领兵前来鼓噪的北胡人忽然道:“南人最是诡诈,原以为这些人有来会盟的诚意,谁知他们竟然动了歪心思。使团管事的人呢?快给我出来!”

孙将军向前一步,正色道:“正使严大人染了风寒,眼下正高热不退,无法见客。副使田大人有公干回宁武关去了,明日才回来,忽乞力大人有什么事不妨和在下说。”

忽乞力大手一摆,傲慢地道:“兹事体大,我奉大汗之命与南人交涉,自是要与你们的使节商谈。南人历来重文轻武,你一个武官不过是护送他们过来的,遇事做得了主么?还是让严大人现身吧!”

孙将军愤恨地握紧了拳头。

这种交涉之事,他确实不宜涉入太深……胡人如此咄咄逼人,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忽乞力大声道:“不知何人挖了条地道,竟是冲着汗帐去的,幸亏卫士发现及时,否则就要叫小人得逞了。我们的人循着地道走来,发现出口就在大瑞的营地旁……不知使团打算如何解释?

众人一片哗然。

虽然好战的陆冲对大瑞来说是极大的威胁,虽然这附近双方的兵力差不多,但草原终究不是大瑞的国土,稍有理智的人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蛮干。

这些天营地里确实做了不少土工,附近就堆了很多土方,可那都是为了安营扎寨,谁都没有趁机偷偷挖出一条地道来。

这八成又是北胡贼喊捉贼的栽赃吧!

孙将军面无表情地道:“大瑞要与北胡修好,我等身负皇命而来,自然不会轻易起衅,也没必要图谋北胡的大汗。再说,我们到这里不过几日,绝无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挖出地道来,还请忽乞力大人明察。”

忽乞力摇头道:“是非曲直,不是你我能说清的,也不该在这里说。还是那句话,你们的正使严大人必须给一个交代,当面对我们的大汗说清楚。否则……”

孙将军眉毛一挑,道:“否则便如何?”

话音刚落,手持兵器的北胡勇士就集体踏前一步,大瑞的士兵也毫不畏惧地向前靠了靠,眼看着双方的兵刃就要碰在一处了。

孙将军看了看这剑拔弩张的形式,淡淡地道:“这是为何?莫非严大人不出来,你我就要刀兵相向了?既如此,本将就担了这个干系,去禀报正使大人一声吧。”

忽乞力负手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南人无论多么不忿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这才会任人随意拿捏吧?

进了帐子,孙将军一把拨开前来阻拦的随从,快步走到严大人身边唤道:“大人,大人?”

没有任何回音。他又抬高音量叫了两声,面朝里躺着的严大人才呻吟一声缓缓翻过身来,有气无力地道:“是你啊。外面这般喧哗,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孙将军简略地说了大致的情况,严大人听后用力咳嗽起来,道:“胡人血口喷人,我等哪会做那些事,分明是他们早有预谋。咳,只是此事还需分辩清楚,可惜本官上草原后水土不服,眼下重病缠身……”

说着,他又是一通咳嗽,旁边的仆役连忙上来拍着他的背,惟恐自家大人咳出个好歹来。

过了半天,严大人才算喘匀了气。他缓缓张开嘴,艰难地道:“本官怕是不能去见胡人的大汗了。如今,田大人也不在……看来,只能让葛大人出马了。他曾是礼部的员外郎,办事素来妥帖,之前当送婚使时又曾到过北胡,熟知这里的人情世故。论以前的官职,他也是这里除了本官和田大人之外最高的……”

还没说几句,他的眉头又痛苦地扭成了一团,似乎是被病痛折磨得非常难受。孙将军见状只能告退,上官已给了指示,他能做的只有遵照执行。

出乎他意料的是,临危受命的葛大人并没有害怕和推辞。他正了正衣冠,坦然道:“既然严大人吩咐了,下官责无旁贷,这就去走上一遭。”

另一边,刚才看起来还要死要活的严大人已气色如常地坐直了身子。有仆役过来帮他梳洗,没过多久,那张原本很是蜡黄的脸便恢复了常态。

接过下人递来的粥碗,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是深邃……

关于会谈早有规定,任何与大汗的交涉都要有书吏在场,偏巧不巧,萧靖正式的名头就是葛大人的文书,记录一路的情况并撰写新闻只是他的工作之一。

换句话说,萧靖必须随着上司去见陆冲!

从喧哗开始的一刻起,他就知道事情不太妙。等到葛大人出现在营帐前,他终于确定今晚避无可避的要直面陆冲了。

挤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夏家的人。见葛大人缓步走来,一些人悄悄把兵刃藏在了被子下面,众人还一起把萧靖围在了中间,用身体挡住了他。

“萧靖可还在么?随本官走一趟吧。”

葛大人气定神闲地说出了这句话,说话时目光在帐篷某处若有若无地瞟了一下:“要去见大汗,你需得庄重些,切不可紧张踟蹰,明白吗?”

角落里早已准备妥当的夏轩当即就要应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来草原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谁知,在他站起来的前一刻,有个人猛地起身道:“好的,大人。”

是萧靖!

第三百九十四章 勇毅

第三百九十四章 勇毅(第1/1页)

在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的一瞬,萧靖忽然有点后悔,因为那些眼睛里写满了焦急和不安。

这些人都是为了他这个姑爷才甘冒奇险来到草原的,他真的不想让被他牵累的人们担心。

可是,无论夏鸿瀚怎么说,萧靖都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夏轩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了自己去死。

不算私下偷看,陆冲和萧靖只见过几面,以夏轩的扮相来说有很大可能蒙混过关。只要陆冲在他这里出了气,早已改头换面的萧靖就算是平安了,胡人这次虽然极尽羞辱之能事,却并没有要和大瑞使团动手的意思。

一旦平安回了京城,谁还管你大汗不大汗的?

葛大人深深地看了萧靖一眼,平静地道:“那便走吧。”

说罢,他一言不发地走了。萧靖快步跟在后面,几个大汉突然起身想随他同去,却被早已虎视眈眈的胡人武士拦住。

怒目相视的两方又一次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萧靖回过头,笑着对几个忠心护主的家人道:“大人不过是去见见大汗,护卫大哥不必相随了,萧某也只是做些文书之类的分内事,去去就回。时辰不早了,还请安寝吧。”

夏家的随从们面面相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了,拔出了一半的刀也插回了刀鞘中。

萧靖几乎微不可察地地对着夏轩点了点头,才大笑着走出了帐子。

相比大瑞营地的热闹,汗帐倒要冷清得多。

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半点人声。沿路打着火把的武士全都一动不动,只有在忽乞力带着葛大人和萧靖走过时,他们的眼睛才会转上一转,给人带来无尽的压迫感。

说不紧张是假的。没有什么王霸之气的萧靖只感觉自己的腿肚子有点发软,每迈出一步都要耗上不少力气,身子现在只是机械性地跟着葛大人的脚步,整个脑子都空空如也。

步履轻盈的葛大人倒是有了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英雄气概,和上次懦弱怕事的他截然不同。岳丈大人可能许了他三代的富贵,他这条命就算卖给夏家了,心中踏实自然无牵无挂。

而自己呢?如玉娇妻在守候,报社的同事在翘首相盼,美好的生活和前程可期,傻子才愿意死在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

人有了牵挂,弱点也就多了啊。

正思量间,汗帐到了。

守卫的两排武士见客人到了,齐刷刷地抽出钢刀高高举起,在前行的路上架起了一座刀林。

想要通过,就必须从下面走过去。万一哪个武士的手一抖,轻则掉个臂膀,严重些的没准就一命呜呼了。

萧靖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葛大人也已停下了脚步,呼吸声明显比刚才粗重了一些。

见汉人驻足不前,持刀武士的神色也不像适才那样肃穆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戏谑,个别人甚至还轻蔑地动了动嘴角,那神情仿佛在说:有胆子的就来啊!

驻足片刻后,葛大人忽然笑了。

他缓步走上前去,凛然不惧地与面前的胡人对视着。少倾,他又望向了整座刀阵,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十分悠闲惬意。

“北胡不愧是马上的英雄,迎宾的理礼节倒也特别。”

说着,葛大人抬起头看了看悬在头顶的钢刀,还起了童心似的用手在上面弹了一下,听着脆响赞道:“好刀!只是不知兄台举着这沉重的钢刀,手臂是否酸涩?哈哈!”

那个胡人明显听不懂汉语,但他能从葛大人的语气中听出些特别的意味来。在愤怒之余,他也有些惊讶:一向卑怯如羊的南人怎么突然长了胆量?他们不是应该畏缩不前甚至屁滚尿流地掉头就跑么?

一旁的萧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挺了挺胸膛。

他曾在古装剧里看过与葛大人蔑视刀阵有些类似的情节,但那是在演戏,演员没有生命危险。

葛大人才是以生命维护国家的体面和尊严。很多南朝人其实都不缺乏热血和风骨,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有真的刀斧加身了,一些沉睡在人们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才会被唤醒。

他这么做或许有夏家的因素,但萧靖却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从今时今日起,葛大人脱胎换骨了!

想到这里,萧靖跟上了葛大人的脚步。与此同时,他还没忘了对每一个持刀的武士报以微笑。

钢刀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汗帐是分内外两层的。外面的亲卫在两人身上摸索了许久才放他们进去,连萧靖带来的笔墨纸砚都差点被收走。

帘子掀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那光芒比起外面简直可以用耀眼来形容。

萧靖的双眼稍稍适应了一下这里的亮度,才缓缓地将焦点聚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陆冲!

他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比起之前那个光鲜的俊美青年,如今的他老成了很多,不仅蓄了髭须,还穿上了与年龄明显不相称的贵人服饰。即便端坐着不动,他都散发着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威势。

他已经是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了!

萧靖还在发感慨,葛大人却忽然轻轻地捅了他一下。回过神来的他心领神会地向陆冲行了礼,作为大瑞的人,必要的礼数还是不能缺少的。

除了卫士,包括忽乞力在内的旁人都退下去了。两人肃立了半晌,陆冲才稍稍抬起眼皮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道:“原来都是熟人。草原一别已近两年,萧兄很是让人惦念。今日看到萧兄风采依旧,本汗心中甚是快慰啊。”

他直接无视了名义上的话事人葛大人,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萧靖说的。

萧靖笑着拱拱手,道:“之前与大汗有几面之缘,萧某甚是荣幸。看到大汗英武不凡更胜往昔,在下也欣慰得很。当初听闻草原之主是您的时候,为感念故人的恩义,萧某还举杯面北相和来着。”

两人都把话说得意味深长,汗帐里的气温不知不觉间就降低了不少。

不多时,陆冲又一次抬起了头,目光如电:“有人向汗帐偷挖地道的事,尊使可以给个解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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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宿敌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宿敌(第1/1页)

陆冲的威势并没有吓倒葛大人。他微微低着头,从容不迫地道:“大汗明鉴。据下官所知,大瑞使团的所有人都不曾做过这事。我等既无心与王庭为敌,又不熟悉草原的地理风貌,怎么能在仓促间挖出一条直通汗帐的地道来?

这些天,下官和同僚只是忙着安营扎寨,一有空闲则端坐营中等待大汗召见,诸部众也在营中休息,无人多生事端。此事人所共见,大汗只要找来大瑞营地附近的部属一问便知。”

大瑞一向以天朝自居,在庙堂诸公的眼中即便强盛如北胡也不过是周边的蛮夷,因此上国的使节在草原上是不能自称下臣的,不是正副使节的他只能用下官或葛某的说法。

陆冲蹙眉道:“尊使说得有道理,可本汗该如何相信你的话?莫非有人未卜先知,知道本汗要在此处立帐?亲卫去看过了,地道的痕迹很新,就是这几天挖掘的。地道的出口也在大瑞营地旁,扎寨的时候也只有你们在那里临时立下帐篷住了人,没错吧?”

葛大人拱手道:“大汗有所不知,那只是给干活的兵士临时歇脚用的,人进去最多休息一个时辰,不会常住。再说,该处本就住不下几个人。

那里与您的辖区相邻,众目睽睽之下使团的人如何搬运土方?若无土方运出,又如何修建通往汗帐的地道?我们立帐时将所有的土方堆在一处,您随时可以派人查验,一定是不多不少对得上的。

还请大汗派人细究一番,假如地道靠近我方一端并未通向别处,则此事不可能是大瑞所为。”

两人唇枪舌剑地争辩着,萧靖则在一旁奋笔疾书。偶尔抬头,便可将他们的神态尽数收入眼中。

葛大人气定神闲,出言有理有据,一派高士风范;陆冲面色平静,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就好像是在和一个老学究探讨问题。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冲终于点头道:“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依本汗看,不如尊使和王庭的人一起下去看看,也好共同找出些端倪解决此事,如何?”

葛大人应道:“本该如此,下官这便随大汗的人下地道查看,去去就回。”

说罢,他扭头看了萧靖一眼。还没等他开口,陆冲忽道:“尊使很快便能回来,我与他还有会盟的事要谈。萧兄就留在这里吧,顺便叙叙故人之情如何?”

萧靖笑道:“正合我意。既然大汗有此美意,大人尽管去就是,萧某在此等您。”

言语间,背对着陆冲的他递给葛大人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不会有事。

葛大人见状当机立断地转身随着胡人走了,没有半点犹豫,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他的身影才消失,陆冲慵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萧兄,这位大人对你不错啊?是你们一起走了趟草原就成了忘年交,还是他是受人所托来看护你的?”

萧靖也不跟陆冲客气,大剌剌的在下首找了个地方坐了,淡淡地道:“大汗,萧某也不是几岁的孩子了,为何还要别人照顾?我与葛大人乃是患难之交,算是一起上过生死攸关的战场,互相照应些也寻常得很。”

陆冲居然不介意他那不够尊敬的、懒洋洋的语气,只是道:“如此说来,你和广灵县主更是伉俪情深了。不错,在乱军之中她能跳下马去以身躯护着你,足见情真意切,这样的好女子的确极为难得。萧兄是有福之人,本汗与她就没什么缘分了。”

萧靖摸了摸鼻子。和一个曾经意图染指雪儿的男人讨论她……这感觉实在是怪怪的,虽然人家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幸好,陆冲话锋一转就说到了别处:“本汗已是草原之主,胸中必须有吞吐天地之志,儿女情长什么的实在可笑,不提也罢。俗话说温柔乡便是英雄冢,要是和萧兄一样沉浸在万丈红尘中,早晚会把心志消磨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实现一生的抱负?

本汗即便不是车舍里的少主,也要像那雄鹰一般振翅高飞,做草原上最雄壮的汉子,做能让小儿闻名止啼的勇士,绝不做那草窝子里的雉鸡,担惊受怕地过上一辈子,那也是男儿的所为么?”

萧靖翻了翻白眼。你有雄心壮志那是你的事,凭什么要把老子垫在下面踩啊,难道只有纵马疆场才算英雄?我做的事比你有意义多了!

想了想,他慢悠悠地道:“大汗之英武人所共知,将来势必威震天下,萧某拍马难及。不过,人各有志,萧某的念想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想过出仕做官,更没想要扬名天下。和心爱之人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奢求得太多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那又是何苦了。

再说,萧某还有家报社,今生也不算毫无建树。为苦人发声,为受难者鸣冤,为良善者扬名……我做的事情可能都是小事,但细细思来,却未尝不是天下的大义。只要能将这样的事一直做下去,萧某今生就再无所求了。”

说完这番话,他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谁知才喝了半口就被草原上的烈酒呛到了。

我怎么跟他说了这么多啊?

敌人或对手做到极致反而会有点像朋友,所谓的“宿敌有时候比朋友更可信,比朋友更像同伴”就是这个意思吧?

或者说,已经成为大汗的陆冲早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了,所以才会满怀怜悯地放下身段说些以前绝不会说的话,这才引得他也发了一番感慨?

等到心中不自然的想法渐渐淡去,萧靖也不再需要用咳嗽声来遮掩尴尬了。轻叹了一口气后,他掏出了几张字纸放在陆冲身前道:“说了好多没用的,还是谈谈正事吧。地道里的葛大人应该已经被打晕了吧?请大汗先看看这些,然后告诉手下人别伤了他性命,人家老头子也挺不容的。”

陆冲将纸拿在手中仔细读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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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顺藤摸瓜

陆冲的神情变了数变。放下字纸后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萧靖,方才笑道:“原来如此,倒要你费心了。我就说萧大社长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人……如此一来,本汗确实不好动手了。”

萧靖闻言面色不变,拱手道:“那么大汗,葛大人那里是不是?既然不能把我们埋在下面,那就把他也放出来吧?”

陆冲唤过一个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脚步匆匆地领命去了。

萧靖见状站起身庄重而正式地行了个礼。陆冲则自顾自地笑了笑,道:“没想到你倚仗的竟是这个。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就算他是大汗,也不得不高看对方一眼:纸上写着的一个个姓名实在太熟悉了!

萧靖稍稍昂起头,微笑道:“让大汗见笑了,这也不难啊!”

真是的,顺藤摸瓜地抓出一大票走私贩子是很难的事么?

其实,这还是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

报社汇集了种种线索。秦子芊曾追访一起弊案,查着查着就牵出了一些走私商人身影。因为事情蹊跷,萧靖发动邵家和其它的一些力量进行了调查,最后竟然逮到了一个庞大的走私集团!

这些人分工极其明确,俨然有了自己的体系:有人偷运大量的北货,有人负责洗白后售卖,有人违法北上贩运铁器,有人专门负责打掩护,还有人游走在各条商道上贿赂官员、建立落脚点为同伙提供方便……

其规模之大让人难以想象。梳理了所有线索后,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北胡,一定是北胡!

莫劼汗的王庭当然不需要这样的动作。边境的榷场一直开着,王庭诸部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换到想要的必需品。

而车舍里不同。他们和大瑞势同水火,在这前提下榷场已关闭很多年了。北胡的骑士固然强悍,可光靠劫掠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手段是无法养活整个部族的,物资的短缺——尤其是战略物资短缺必然会逼着陆冲另寻出路。

车舍里无力独自南进侵吞整个中原,也只能通过大规模走私的方式来弥补。许多汉人可能本来就是北胡的奸细,又或者被利益所惑,一心一意地干起了国法所不容的勾当。

没有他们的“贡献”,车舍里又怎能在短短的十数年间就变得如此强大?

如果走私集团的背后不是陆冲,萧靖情愿把眼睛抠出来给人当泡踩!

“大汗,萧某就是这么查出整件事情的。”萧靖说完调查步骤后抿了一口酒,咧着嘴道:“这名单可能还不全,不过多数骨干应该都在里面了。不知道对不对?”

陆冲不置可否地哂笑着:“依本汗看,你的手段应该不止这些吧?”

萧靖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没有把全部的内情告诉陆冲。

已能行销很多地区的镜报是目前大瑞最大的广告商和交易信息平台,每期报纸都有无数交易意愿刊载在专版上。

有影响力的媒体能像磁石一样将各类信息吸过来,镜报就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随着调查的深入,萧靖发现有不少走私者也在鱼目混珠地利用报纸发布消息、联络同伙,毕竟这是个非常方便的平台,能极大地减少中间环节和沟通成本。

当然,他们用了隐语,所以那些文字看起来和寻常的交易信息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么幼稚的办法可瞒不过从后世来的“老江湖”的萧靖,只要结合其它渠道的消息一起分析,就能把追本溯源的把事情摸个八九不离十。

一批货是谁发卖的?它途径哪里,经了几次手,经手人都是谁?存储货物的地方在何处,又有哪些人为走私商开了方便之门?

一颗颗的珠子只要串起来,就是一条完整的信息链了。

陆冲或许也意识到了手下人自作聪明撞到枪口上的愚蠢,但他没有点名,萧靖也不会把话说明白。

起身在帐中踱了会步,陆冲忽然饶有兴味地道:“你我的仇怨不会一笔勾销。坦白说吧,如果本汗非要杀你,你能如何?”

萧靖平静道:“如果大汗有此一想,萧某便是屠刀下的羊,只能引颈就戮了。不过,每天都会有在下的人带着密信南归,如果在边境接应的同伴没收到信,那些帮着大汗走私的人只怕就没有活路了,估计没几个人能逃出生天。”

陆冲凝视着他,问道:“如果本汗扣下你,逼你写信报平安后再一刀杀了你呢?”

萧靖点头道:“这是个办法,但萧某的信有密押,只有我和收信的人才知道样式。大汗不知道密押是什么样子,我随便弄出点错来南边就会知道我出了状况,到时那些走私贩子一样没有活路,还请大汗慎重行事。”

陆冲呵呵笑道:“南人最是狡诈,你既然在来之前就算计好了这些,本汗又怎知你不会在返回南朝后出尔反尔,对他们不利?”

萧靖耸耸肩,道:“大汗说笑了。只要有十天的时间,您的人就能脱离险境,到时大不了您再逐渐换人做同样的事情就是。只是他们要小心了,萧某毕竟是大瑞人,莫要再让我逮到什么把柄。

如果我在半路上做了什么对北胡不利的事,您完全可以挥师南下啊,临州的旧事不就是您的手笔么?短短时间走不了多远,护卫的这点人根本就不够看,车舍里的铁骑要取萧某的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冲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眯着眼道:“倒是不错,本汗就信你一回吧。明日王庭的人就与大瑞的使节会盟,然后你们有多远滚多远,莫要再留在这里,看着就让人心烦。萧靖,你可记住了,你的人头就暂时保管在颈上,到本汗南下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拿它祭旗!”

萧靖颔首道:“若真有那一天,萧某一定拼劲全力阻止大汗的伟业,至死方休,我们不妨到时再分个胜负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招揽

从成为北胡大汗的那天起,陆冲就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了。

身为车舍里的少主,他可以恣意妄为,可以快意恩仇,当年对萧靖下手就像玩弄一只蚂蚁……因为天底下没什么需要他来负责的事,他只管随心所欲就是。

当上大汗后,一切就不同了。

他是北胡人的王者,要对整个族群负责。政治家看问题的视角和一个热血少年完全不同,理想中的生杀予夺只是一方面,他更要考虑的是王庭的利益。

旧王庭中仍然有人对汗帐的号令阳奉阴违,甚至干脆没有归附;要一统草原、万众归心至少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在那之前车舍里本部决不能生乱,也不能和大瑞彻底撕破脸皮。

数百年来,北胡人和他们的祖先曾强盛过很多次,每一次都离不开中原的技术和物资。比起掳掠人口、大兴刀兵,走私才是和平时期最好的解决方案。纵观历史长河,大草原与中原王朝之间的走私从来就不曾断绝过,这便是明证。

一旦走私的渠道被切断,王庭的实力在短时间内必然会大幅下降,反对者们也会蠢蠢欲动。就算最后陆冲能通过各种手段挽回局面,也会耽误很长的时间,这对于他建立统治、实现心中抱负是极其不利的。

两相权衡之下,和萧靖的一点点私仇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过,陆冲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虽然他的眼中看不到杀意,但萧靖相信他只是暂时掩藏了情绪。至于刚才说的那番“祭旗”什么的话,百分之百是真的。

最关键的事情说开了,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有人端了酒上来,萧靖毫不客气地举杯说了声“饮胜”便将入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到了草原就要入乡随俗,豪迈一点没有坏处。因为陆冲还是有怒而杀人的权利,萧靖也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太嘚瑟——表现出一副“最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是找死,只有充满王霸之气的中二少年才会这么做。

酒喝过了,竟然还上了烤羊。萧靖很珍惜这正副使都没有的礼遇,一口肉一口酒的吃得怡然自得,仿佛是在自己家里。

“本汗对南朝的风土和人物一向是崇敬的。”陆冲朝萧靖举了下杯子,微笑道:“依本汗看,大瑞的青年俊秀当首推萧兄。”

萧靖大笑两声后啃了一口肉,摆着油乎乎的手道:“大汗谬赞了,萧某实在不敢当。大瑞的俊才何止万人,萧某不过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比起那些文采风流的名士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陆冲正色道:“这话可不对。说到浮华虚夸、言之无物,这些人绝对是天下的翘楚。难道酸丁在笙歌曼舞间吟上几句软绵绵的歪诗就算是俊彦了?不见得吧!

徒有其表又只知醉生梦死之人,在本汗眼中不过是几具只会夸夸其谈的枯骨而已。所谓的英雄、名士,必须有胸怀天下之志,有万夫不当之勇抑或是神鬼莫测之能。进能开疆拓土,退能保境安民,虽无法化身为龙挥云布雨,却能在谈笑间纵横捭阖,做出人所不能之事。

萧兄虽然官职低微,却掌管着镜报。报上随便发条消息便能让天下人侧目,只要萧兄有心,就能左右一户商家和甚至一个家族的兴衰,更能在弹指间让平静的百姓变得群情汹汹。有了这样的力量,又是天下第一大豪门的女婿,难道还不能算是青年俊彦中的魁首么?

萧靖悄悄咽了下口水。

陆冲的话很对他的胃口,他自己每次批判那些腐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的观点是一致的。

如果陆冲不是北胡的大汗,不是无数惨案的制造者,不是对那近百兄弟下了毒手的乖戾嗜杀的罪魁祸首,萧靖感觉都可以和他斩鸡头烧黄纸拜个把子。

最了解你的果然是你的敌人,看来人家平时就没少下功夫。

只是……为什么他的话里有了招揽的意思?

果不其然,陆冲又道:“本汗迟早要挥师南下、一统中原,萧兄觉得大瑞羸弱的军士挡得住数十万虎狼之师么?知道你的心中念着天下苍生,可南朝君臣个个都是脑满肠肥、尸位素餐之辈,谁又将百姓的疾苦放在眼里了,你见过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北胡吊民伐罪之时,便是天下气象一新之日。萧兄这样的英杰若能投效本汗就好了,你虽然不能在战阵上厮杀,在战场之外却有无尽的妙用,绝对能助我成就不世之功业。

只要你立下功绩,你我过往的一切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夏家作为中原大族能保住千年的富贵,你自己成为王、公亦不在话下。如何,萧兄是否有意?”

陆冲说话的时候萧靖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很显然,他是真诚的。

能够不记私仇地争取对方为自身所用,陆冲确实是个做大事的人啊。想想齐桓公的旧事:当年辅佐公子纠的管仲射中了公子小白衣带上的铜勾,公子小白即位后还不是听了鲍叔牙的建议重用了管仲,最后成就了霸业?

但,萧靖绝不会投靠北胡。

他是个大瑞人,也很清楚陆冲的野心和北胡的残暴。国家大义当前,早已在明里暗里为保家卫国做了无数准备的他断不可能为虎作伥,成为胡人南侵的马前卒。

再说,统治者的许诺根本就不可信。在中原没有正统性的王庭也知道媒体的力量很可怕,万一北胡得了天下,陆冲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和夏家,到那时就不是遗臭万年那么简单了。

萧靖猛然站起身,厉声道:“我乃大瑞的臣子,断不能为大汗所用。此等悖逆之言,还请休要再提!”

外交场合说的话很重要,陆冲刚才那番话万一传回去就是祸事,萧靖不得不通过大声的抗议表明自己的态度。

陆冲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本汗也不勉强你了。对了……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和你说呢!”

萧靖正色道:“大汗还有何吩咐,萧某洗耳恭听。”

陆冲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三个字:

“陆珊珊!”

第三百九十八章 直言

第三百九十八章 直言(第1/1页)

听到这三个字,萧靖笑了。

他点点头,道:“大汗若有话说,只管讲就是。”

陆冲的目光很深邃。他瞥了萧靖一眼,淡淡地道:“陆珊珊是一定要嫁给本汗的。我们的婚事很快就要操办了,最晚也不会晚过今年的冬天。”

萧靖拱了拱手,脸上古井无波:“大汗乃是草原之主,萧某不过是我大瑞使团一个小小的随员。若您想议一议双方有关婚事的礼节来往,萧某不是合适的人选,您该找正使才对。”

陆冲凝视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对此事毫不关心么?”

萧靖摇头道:“大汗说笑了,萧某怎么可能不关心?我与珊珊同事多年,早已是无话不说的挚友,她的婚事重要得很呢。

只是于公来说,我不应该与您探讨这个问题,这不是我能够插手的事;于私来说,我对这门亲事无话可说,是以只能闭口不言了。”

听到他的话,陆冲的眼神立刻变得无比凌厉:“哦?不知萧兄为何有此一说?倒要请教!”

萧靖抬起头,炯炯的双眼凛然不惧的与陆冲对视着,丝毫没有半点的畏惧。

听到陆冲说起大婚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是酸涩。

萧靖知道陆珊珊是个好姑娘。近些年来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将珊珊视作亲密的同伴和友人。

一路走来,已说不清他和她到底谁欠了谁的人情。萧靖还记得雪夜初识的那个白衣飘飘、宛如画中人的清丽女子,记得河上遇险时救了他一命又出手狠辣的陆珊珊,记得一起北上时客栈里的那一抹妩媚,更记得自己被陆冲的人毒打后她低头垂泪的模样。

或许,彼此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难以言明的不清不楚。有些东西稍稍超越了友情的界限,但还远未到生根发芽的程度。究其原因,不过是两人都太理智了。

无论从夏家还是报社来说,萧靖都不可能与敌国的公主有什么太深的牵扯,否则祸事立刻就会降临到身边的人头上,哪怕陆珊珊血缘上是个汉人,哪怕她是相对温和的王庭的人。

如果他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就算在国内能勉强过关,也必将予陆冲口实并招致惨烈的报复,两国边境风起云涌、北方一片生灵涂炭是板上钉钉的事。

再说,萧靖已有了雪儿和子芊两位伴侣。夏晗雪端庄温婉,秦子芊外刚内柔,两人都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已经十分满足的他实在生不出得陇望蜀的心思。

而陆珊珊呢?

她很清楚自己是北胡的人,也必将与这个族群共同进退。为了整个部族,她在婚事上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听天由命。

如果说莫劼汗还在的时候,她还有可能找个不那么讨厌的人嫁了,那么莫劼汗的死让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

她厌恶战争,也非常在意身边的人,更将莫劼汗的族人当做自己的子民。为此,她不可能任性的一走了之,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理智地沿着命运早已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哪怕这条路会让她错过无数的风景。

若谁都不能向前一步,那么今生几乎已是注定。

萧靖沉默良久,方才坚定而决绝地笑道:“在萧某看来,大汗与陆珊珊并不合适,你们都不是对方的良配。只是在下人微言轻,这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收服旧王庭诸部,陆冲需要陆珊珊这个女人的支持,还要把她当做一面招牌;为了同伴和族人,陆珊珊也只能嫁给陆冲,以名义上的尊荣换取大家的平安。

这是政治婚姻,从利益的角度说没什么不对,但萧靖一直都认为这种结合纯粹就是人生的悲剧。

一对各怀心事的人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陆冲是政治动物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他也可以有更多的新欢,可陆珊珊一生的幸福呢?

萧靖看得出来,当年的陆冲真的很喜欢陆珊珊。不过,他现在是大汗了,野心极大的他还会在乎儿时的那一点儿女情长么?

恐怕不会了。

陆冲眼中弥漫的杀意再也无法掩饰。他犹如一头随时准备噬人的猛兽,将全身的威势毫无保留地散发到了空气中,帐中武士也蠢蠢欲动的盯住了萧靖,只要大汗一声令下就能将他碎尸万段。

萧靖不想死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说实话,哪怕代价是前功尽弃。

难堪而令人恐惧的沉默后,突如其来的大笑声把他吓了一跳。

陆冲居然笑了!

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以至于摆了很久的大汗的架子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笑过后,他甚至特意起身走到萧靖身旁,用手拍着他的肩道:“萧兄说得不错,她确实不是我的良配。你知道么,上次见到她时,她直接把刀架在了本汗的脖子上。但那又怎么样呢?草原需要一个女主人,所以她必须嫁给本汗,也只能如此……

本汗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寻常的女人,只要你肯低头,就算赏赐给你也没什么。只是陆珊珊很有用,至少她那个映月公主的名头是不可或缺的。

以前就算是阴差阳错,本汗也不想计较那些芝麻大的事。嘿,可惜啊,当年那些蠢货怎么就没快点杀了你?记住了,人还是别有非分之想的好,否则定然没有好下场。若你再不知死活的与她勾连,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些。”

萧靖闻言微笑着举杯道:“萧某就是块滚刀肉,这辈子是注定要和大汗作对了,您要杀我只怕也要多花些力气才行。来,饮胜!”

汗帐里热闹了一整夜。直到天边泛出了鱼肚白,陆冲和萧靖才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亲昵得宛如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连王庭的卫士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萧靖的感觉却并不那么好:酒醉的陆冲用手死死扣住了他的脉门,低声道:“你回到南朝就交代后事准备领死吧,本汗定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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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萧靖的无奈

晨光洒遍整座营寨时,葛大人和萧靖回来了。

葛大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对前来迎候的人拱手致意;萧靖的神色则要差了不少,疲惫的他不仅走路一步三摇,整个人的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酒气,只有最忠心的夏家部众才会围上来看自家的姑爷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待看到他毫发无伤,一群人才各自打着哈欠回去休息了,想来夜里都因为过度紧张没能安睡,没准还有人枕戈待旦地准备拼命杀过去抢人呢。

在打了个酒臭熏天的嗝之后,萧靖忽然有点羡慕葛大人。这家伙的运气真不错,真正性命攸关的事根本就没参与,挨了一闷棍就痛痛快快地睡了大半夜,也难怪现在这么有精神。

陪陆冲喝酒真是个辛苦活,两人明明已水火不容的恨不得亲手取对方性命,却要像一别经年的老友似的说些只有对方才明白的心里话,这感觉光是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萧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管了,只要没出事就好!

回了营帐的他倒头就睡,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又热闹起来,喧哗的分贝数都和集市差不多了。

萧靖以为北胡人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勉强支撑着走到外面一看,却被眼前的场面弄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七、八条胡人汉子跪成一排,旁边的行刑者手起刀落后几颗人头就掉在地上不住地滚动,场面甚是骇人。

据说这是王庭抓到的奸细,偷挖地道要谋害大汗就是他们的手笔。至于为什么要在这里行刑……有人说这是大汗要给大瑞使团一个交代好揭过此事,只有萧靖知道陆冲那小子不过是恶趣味发作,想用早就准备好的替死鬼顺手恶心一下在他看来大部分胆小如鼠的大瑞人,仅此而已。

立威之后,会盟也如期举行了。两边用三天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几乎可以说是宾主尽欢,北胡方面也没再找使团的任何麻烦。

虽然那句“双方约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就是屁话,但总体来说这次会盟是非常成功的。

待到完成了皇命,严大人忙不迭地带着一干人告辞南归。他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一刻都不想待在草原上。

因为离边境很近,使团只用了多半天就回到了大瑞的境内。随团的边军在将校的带领下各自离开了,负责护卫的只剩下了京营的千余人。

昏黄的灯光下,萧靖正在奋笔疾书。

“此次会盟北胡确实拿出了诚意,不仅大汗亲临,胡人也未为难大瑞使团,会盟的庄重性和严肃性得到了保证。自此后,北境应该可以迎来几年的安稳,这对百姓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然而也应看到,保证边境的安宁于北胡王庭来说不过是权宜之计,国人切不可沾沾自喜。待到草原一统、北胡上下拧成一股绳的那天,今日的盟约很可能被人如敝履般丢弃,那时便是战火重燃之日。

所谓居安思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应忘记卧榻之侧尚有饿狼酣睡,更不能将一纸盟约当做日日纸醉金迷的借口。数百年来北胡做下的恶行罄竹难书,背约之事亦多如牛毛,天下一片歌舞升平之日必是惨祸即将临头之时,恳请诸位慎之,戒之……”

状若疯癫的萧靖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页纸。某个瞬间,他突然停下了笔,还将好不容易写就的长文全部揉成纸团丢到了一边。

一旁的侍从不敢怠慢,赶忙捡起纸团丢到了火盆里,这个动作他今天已经重复无数遍了。

眼看着纸团化为灰烬,萧靖终于抬起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醒世恒言和盛世危言是最不招人待见的东西。以他对大瑞人的了解,几年的时间足够“肉食者”们放下所有的警惕,在无休止的内耗中得过且过的醉生梦死了。

就算有头脑清醒的人,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也难有作为,最后还不是要和碌碌无为的人一样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成齑粉?

至于普通百姓,他们能够获取的信息并不完整,很多时候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萧靖在北地接触了不少当地人,其中很多甚至都不知道北胡已经换了大汗,这种情况下人又怎能理解会盟的意义?

只要听到了会盟成功的消息,无数的普通人都会欢欣鼓舞地庆祝又有很长时间的太平日子了,殊不知能让生灵涂炭的兵祸从不曾远离,它只是稍微延后了一点罢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眼下需要有人仗义执言,跟随使团经历了全程的萧靖无疑是最佳的人选,镜报也是最好的平台,但他偏偏不能这么做。

现在的舆论完全一边倒,以潘飞宇的《新报》为首的各类报纸都在颂扬会盟,甚至有人将它称赞为“千年未有之功业,保国安民之盛事”。

而镜报有它的生存之道,在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贸然跳出来与所有人为敌,不说别的,朝堂上的大人物要镜报关门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萧靖才会苦恼。为了写下稿件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先后尝试了不同风格的文字,可隐晦些的实在太深沉难明,激昂些又说得太露骨,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

难道就这么算了?

满心苦涩的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侍从插空送上了饭食,他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写全然没注意到时间,此时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随意扒了两口饭,他忽然抬起头道:“依你看,使团的警戒可还周详么?”

那人抱拳道:“回姑爷的话,都是军伍里的法子,算是没什么纰漏。眼下咱们已经进到了大瑞的国境,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袭扰了吧?”

萧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还记得之前收到的警告,陆冲并不是此行最危险的对手,应该还有人潜伏在暗处准备伺机而动呢。

危机迫近前他的预感一向很准确,而此刻心头的不安正在变得愈发强烈!

第四百章 效死

萧靖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三天后,队伍在一处幽谷歇脚。在空荡的山谷间听着流水声和虫鸣声品茗本是十分风雅的,只可惜突如其来的破空声粗暴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夏家的两个护卫就在萧靖左近。他俩应该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卒,否则也不能在弩矢飞来之前就通过战场上练就的本能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

破空声响起的瞬间,其中一个人奋力挥动兵刃拨开了射来的弩箭,另一个人则在电光石火间推开了萧靖,他自己则躲避不及,被箭支擦伤了手臂。

终于来了啊!

因为早有准备,恐惧在萧靖的心中只是一闪念而已。眼见着情势危急,被推到一边的他马上条件反射似的弯下身子准备伏在最近的一块大石后面,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后续的攻击。

谁知,对方还有后手。他还没来得及掩蔽,又有两支弩箭飞了过来,这次却是从不同的方向。

此时,目眦欲裂的两名护卫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护住姑爷了。

就算萧靖为了防备不测事态早早的在里面穿了软甲,也不可能防住来势如此凌厉的弩箭!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身影猛地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呲两声过后,两支箭透背而出,那人也闷哼一声仰天倒在了地上。

险象环生的并不止萧靖这里。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营地里响起了数声惨叫,由此判断遇袭的人数绝不会少。

“有刺客!”

短暂的慌乱后,护送使团的兵士还是做出了应对。守在外围的人举着盾就冲向了山谷中树木浓密的地方进行搜索,守在垓心的则迅速结阵,将一干重要人物围在了中央。

不过,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正使严大人已然一命呜呼。他的身上插着四支弩箭,其中一支可能直接射穿了心脏,以至于他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只能死不瞑目地瞪着依旧写满惊恐的双眼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副使田大人稍好些,但也负了重伤。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肩,还有一支箭将他的大腿射了个对穿。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伤到股动脉,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待伤亡的情况汇总上来,眼前一黑的孙将军险些晕过去。

担惊受怕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平安地从草原上回来了,却在国境内遭袭,整个使团六死八伤,死的还大都是级别较高的人物!

护送历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孙将军此行根本就是不求有功但愿无过。离开草原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回京复命交差了,谁知却在最松懈的时候出了天大的祸事!

朝野对会盟的成功十分满意,这些官员回去后都是要加官进爵的。现在人没了,诸位大人也只能追究他这个武人的责任,这锅他不背简直没天理。

运气好些的话,他的军职会一撸到底,最后被发配到边疆当个小兵戍边;运气差的话,就是一颗甚至一家子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混账,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但凡是军队都会在前进或驻扎时进行搜索和警戒,那些人能在此处使用强弩伏击而没被发现,一定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整个行动是早有预谋的。

来人到底是谁?他们出于何种目的袭击了使团,之后会不会故技重施?

想到这,孙将军不由得遍体生寒,怒声喝道:“适才落脚前负责搜索山谷的人呢?懈怠误军,全部斩首!传令下去,留下一部护住使团,其余各部大索四方,不擒得贼人不可回返!”

要将功折罪,也只能力图补救了!

将军一声令下,千余人的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地向四面八方涌去。

萧靖没空理会无数从身边经过的兵士。他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血泊,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在其中浑身浴血的人是夏轩。危急时刻,是他用身体挡住弩箭救下了萧靖的性命。

看得出来,生命力急速流失的他支撑不了多久了。令人奇怪的是,他无比苍白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意。

“你这又是何苦?”萧靖努力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我的命硬着呢,凶残的北胡大汗都没能杀掉我,区区鸡鸣狗盗之徒又怎能得逞?再说,萧某也是堂堂男儿,大丈夫死则死耳,哪有让别人无辜受难替我去死的道理?”

夏轩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小人自幼无父无母,夏家将我养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贵人以命换命,谁知我的相貌恰好与您酷肖……护卫您本就是小人的职责,如今我还了夏家的恩情,也算是死得其所,姑爷不必自责。”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豪门大族谁家没几个死士?我们这种人的命从来就不叫命,在家主看来或许跟家里的一头牲口差不多。可是,姑爷不同,小人与您相处的时日不长,但您从不曾轻贱我的身份,在性命攸关的万急时刻,竟然还为了不让小人送命而以身犯险!

只有您才把我当成一个人啊。士为知己者死,小人不是什么‘士’,却也是心甘情愿地为您效死。如此这般走上黄泉路,小人的心里也痛快些,这一条贱命总算没白到人世间走一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得细不可闻,片刻后便全然没了声息。

萧靖颓然起身,重重一拳砸向了身旁的大树。一声闷响后,他的拳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是谁做下的这等恶事?

应该不是陆冲。他暂时还不敢打萧靖的主意,就算想要发难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出手。

那么,发动袭击的就是陆珊珊口中要对自己和使团不利的另一批人了。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使团的一行人在饿狼环伺的北胡都没有半点折损,却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自己的同胞所戕害,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萧靖仰起头一声长啸,满腔的悲切与愤怒随着声音飘散出了很远,很远……

第四百零一章 直抒胸臆

夏轩的遗体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萧靖走进火场时,其中只剩下几块没有完全烧掉的骨殖。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骨灰收拢到一起,装进了一个临时找来的锦盒中。

“夏兄,萧某本该带你回家下葬的,奈何现在这个天气……你不要介意才好。”萧靖摇了摇头,又道:“我也想过将你葬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可此处乃是荒郊野外,你一个人住着太冷清了,还是和我同行吧。

说起来,夏家也不是你的家。不过,若能带你回去,萧某想要祭拜故人也会方便得多……”

说着,他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躬身朝着地上的锦盒拜了三拜,之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

十余天后,镜报刊出了一篇文章。

使团遇袭这事并非什么宫闱秘闻,没有什么可禁忌的,所以在京城已经不是新闻了。不过,人们还是很关注镜报的报道,毕竟其他人都是道听途说,镜报的萧大社长才是事件的亲历者。

于是,当天的镜报又一次脱销了: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懂得生命瞬间消逝的残酷。如果这一幕就发生在你的面前,那么它带来震撼足够让人铭记一生,甚至在午夜你还会被睡梦中重现的那惨烈的场面所惊醒。

笔者曾经上过战场,并亲眼目睹熟悉的战友袍泽倒在敌人的屠刀下,所以懂得这些。

当浑身插满箭矢的人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当眼看没了生机的士兵举刀与敌人同归于尽,当骑士们明知十死无生还毅然决然地冲向敌阵……

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你会感到悲伤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兄弟、朋友。俗话说物伤其类,即便你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也一定会为那些生命的逝去而悲伤。

每一条人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失去就再不能找回了。

人的生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每个人从呱呱坠地起就在父母的抚育下成长着,其间经历了十多个春秋,才能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翩翩少年,再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成年人。

十多年的含辛茹苦,才能换来一个可以为国征战、可以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大瑞人。这世间的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不该被轻贱的生命。

除了天家和律法,谁都不应该拥有任意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即便生命是如此的珍贵,还是有很多舍生忘死的人前赴后继地用奋不顾身的牺牲描绘着人们心中的大义,比如为国御侮的猛士,再比如慨然赴死的文人志士。他们死得其所,所作出的牺牲也不会白费。

会盟的使团中也不缺乏这样的人。天下人皆视北胡为畏途,他们却凛然不惧地深入草原,与兵强马壮、声威赫赫的胡人斗智斗勇,最终成功地维护了国家的体面和尊严,为北疆的和平与安宁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辜负天子的期望与重托。

于国家而言,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他们也是英雄。

然而,这些能臣干吏没有折损在草原上,却在结束使命后遇袭身亡,最后含恨而终。

很多死者都是别人的儿子、父亲、丈夫。走在黄泉路上的他们一定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此大难,为什么在大瑞的国土上还会丢掉性命?

时至今日,我们并不知道凶手是谁。有人说是胆大包天的山贼,有人说是北胡人的暗探,还有人说是对胡人有血海深仇的边民因憎恶使团的所为而下的毒手。

不管实情如何,使团中都有八个无辜的人永远地失去了生命。其中六个人是一击毙命的,剩下两个人则是伤重不治。

笔者无意揣度谁才是此事的真凶。只是天道循环生生不息,轻贱人命者或许也会有被人轻贱的一天,视人命如玩物者或许也会成为别人的玩物,且拭目以待吧。

英灵不远,愿尔等佑我大瑞千年万年……”

一篇长文读下来,读者的反应很是两极分化。

喜欢该文的读者大都潸然泪下,为使团遭遇的飞来横祸悲伤万分,继而心中也充满了对行凶者的愤怒和对世道不平的慨叹。

不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则是多种多样的。

有人觉得镜报小题大做,每年因为盗匪死在驿道上的官员比这多多了,凭什么使团的人就有所不同?

有人认为这篇文章中满是书生意气,作者只顾着直抒胸臆,将文字写得很是空泛,让人食之无味。

更多的人则大失所望:老子把瓜子板凳花生米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而在萧靖看来,第三种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报纸读者,这种心态真的要不得。

随着大瑞媒体行业的不断发展,一些报纸出现了新闻娱乐化的倾向。它们不再关注事件和新闻价值本身,而是将趣事和花边作为新闻的主菜,以此来吸引眼球。

哪怕是一件普通的凶杀案,这些媒体也会挖掘出很多所谓的“线索”,然后再通过翩若惊鸿的描写给事件罩上戏剧化的面纱:

比如,杀人者的家族和被杀者素有嫌隙,只不过外人都不知道罢了。坊间传闻,甲家的太老爷当年骂过乙家的太老爷,而乙家的太夫人年轻时据传和甲家的一位管事有点不清不楚……

于是,事前真的无冤无仇的两家一夜之间就被塑造成了“早就不共戴天”的世仇。

又比如,杀人者很久很久以前去对方家中拜访时曾撞破被杀者香艳的闺房秘事,结果被人生生地打出来,自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云云。

报纸对这些事往往会大书特书,每一块都写得仿佛作者当时就在现场,那或紧张激烈或含混暧昧的描写让读者有种在读话本的感觉。至于报道中提到的事有多少真实度?它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抑或只是毫无关联的旁枝末节?

根本就没人关注。

正因为知道很多人都在等着刀光剑影、精彩刺激的武侠,萧靖才反其道而行之地写下了一篇评论。

至于直抒胸臆——有人为他而死,他在心绪激动下当然会有真情流露,这固然欠妥当,却是人之常情。

任何一篇文章都无法被所有人喜爱。只要天下还有知音,就足够了!

萧靖也会有点小小的任性啊。

第四百零二章 这是哪一出?

不出意料的,镜报为萧靖的执拗付出了代价。

当期的报纸大卖后,下一期的报纸马上就遭遇了滑铁卢,不算订阅的量,零售的销量只有平时的六成。

相对的,潘飞宇的新报又一次成了众多读者的宠儿。以前镜报最畅销时,街上的小商贩都用它来裹吃食,如今包着东西的新报已经到处可见了。

“镜报是怎么搞的,一点都不用心思了,明明就有人跟着使团,结果发出来的消息还不如新报的。听说,新报派了好几批记者,不仅访到了当时就在现场的兵士,还跟使团的小吏接上了头,所以人家才能写出刺杀场面的精彩来,本公子看了真是大呼过瘾啊……”

邵宁在街上听到这番话,差点和说话的人打起来。

这狗才有没有脑子啊?

事情总共才过去不到二十天,使团和护送的军队自那天起就留在了附近的州县没有南下。事发地那么远,快马加鞭送信也要跑近十天,京城收到消息后新报的人才会北上,那么问题来了:这人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采访到目击者又把消息送回来的?

还不是半路上道听途说地收集了一些信息,就忙不迭地跑回来凑了篇稿子!

邵宁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动手,身为新闻记者的骄傲让他给了对方一个“王之蔑视”后就昂着头离开了。

作为商人家的公子,其实他非常在意报纸的销量,但萧靖是他的兄弟,邵宁能做的只有无条件支持。

使团遇袭是很久不曾发生的大事件了,上次有这样的谈资还是草原送亲和萧靖抢亲,是以这件事的余波在京城持续了半个多月。

在话题的热度终于要过去的时候,使团回到了瑞都。

现在也算有官身的萧靖随着幸存的大员们去礼部交卸了差事后就急不可耐跑回到了夏家。这次出门走了两个半月,他的心草就从遥远的北国飞回家人的身边了。

还没进门,就看到身材有些消瘦的夏鸿瀚笑眯眯地带着夏管家在门前迎候。丈人都出来了,萧靖可不敢托大,他赶忙跳下车施礼道:“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夏鸿瀚的心情出奇的好,脸上堆满笑意的他上前扶住女婿,扬声道:“贤婿不必多礼。你此去辛苦了,到了家中便好生歇息,休要再管外间的杂事,多陪陪雪儿与子芊就好。”

萧靖笑着应了。就算岳父大人不开口,他也要在温柔乡中好好躲清闲。

“此去草原,你也算是有勇有谋,没给夏家丢人。”夏鸿瀚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能和北胡大汗相谈甚欢的人没有几个,便是当今……那些朝堂上的重臣,怕也没有在他面前谈笑风生的能耐。好小子,有点本事。”

萧靖谦虚地道:“小婿哪有您说的那样大的能耐,不过是您平日教诲得好,再加上小婿的运气不差,才有了这么个结果。”

夏鸿瀚对他的谦卑很满意,微笑道:“至于以后嘛……”

他沉吟片刻,笑道:“你那官职不过是个虚职,如果没有分派差事,也就不用理会了。如果有人找你出来做事,你不愿意的话就和老夫说一声,辞了也就辞了。”

啊?

萧靖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我的岳父什么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他不是一直以我没有官身为耻么?他不是一直念叨堂堂夏家就我这么个白丁么?当官进朝堂什么的不是他每次训话都必定会提起的么?

今天这唱得是哪一出?

正琢磨呢,岳母也走出来了。他笑盈盈地对着萧靖点点头,又扭头白了夏鸿瀚一眼,道:“夫君也真是的,靖儿才回来你就缠着他说三道四的,不知雪儿等得望眼欲穿了么?

萧靖一怔。

是啊,雪儿哪儿去了?

岳父岳母按说应该在堂上等着他拜见,两人能迎出来或许只是因为心情好。那么,本该出现的雪儿为什么没出现?她是自己的夫人,家里的男人远行归来后无论如何也得露面吧?

正狐疑间,夏夫人抿嘴一笑道:“靖儿快去看看吧,不必理会你丈人,他近来都有些魔怔了,要是你在这里陪他聊,怕是能拉着你说到天黑去。”

萧靖赶忙道:“不碍的,小婿离家两月有余,想来岳丈大人对我想念得紧,身为晚辈理应陪他聊聊……啊,您要去哪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夏鸿瀚的脸色突然一变,紧接着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别人可能没看到,萧靖却看得很清楚:岳母的手动了动,应该是在夏鸿瀚的腰上拧了一把,看她用力的程度……被拧到的人一定很疼。

没空可怜岳丈了,萧靖快步走进了府中。

越接近住处,他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府里似乎有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气氛。相应的,连下人都换了一批,几个看样子是在照顾雪儿起居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萧靖不等人通报就推门走进了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恹恹欲睡的美丽少妇。

夏晗雪的双膝上放着一本书。她的手臂支在桌上,可爱的小脑袋被双手捧着却还一下一下的点头,应该是看书看到一半有些困倦,这会儿正在打瞌睡。

听到门响,她悚然一惊,短暂的诧异过后她的脸上就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柔声唤道:“夫君!”

说着,夏晗雪起身意欲行礼,跟着萧靖进来的仆妇马上站到了她的身边,神色十分紧张。

雪儿笑了笑示意无碍,两个仆妇才犹豫着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萧靖便走上前去牵住了雪儿的手,作势要将她拥入怀中。

可能是他的动作急切了些,夏晗雪轻轻退后一步,嗔道:“夫君怎么这般急切,远行归来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么?”

萧靖搔搔头,嘿嘿笑道:“话自然是有的,可有些体己话儿只能在雪儿耳边说,离远了怕被别人听到。”

夏晗雪星眸闪动,羞涩片刻后终于甜笑道:“夫君差矣,总会有别人听到的!”

第四百零三章 喜讯

听到雪儿的话,萧靖一愣。

人在心绪波动时对其它事的反应就会慢上半拍,久别归家的他也不例外。不过,就算他有些木讷,这会也听出了一点言外之音。

萧靖的眼睛猛地一亮。他用力握紧了夏晗雪的柔荑,颤声道:“雪儿,你是说……是说……”

夏晗雪眼中荡漾着柔波。她迎着萧靖有些狂热的眼神,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道:“夫君走了半个月后,妾身的身子忽然有些不适。爹找来的郎中说,妾身有了身孕……咱们家总算要添丁进口了。”

说这番话时,她依然像往常一样语笑嫣然,只是有两颗泪珠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萧靖彻底呆住了。片刻后,喜悦已极的他只觉得胸膛都要炸开了,那种欢喜的感觉无法言喻,他似乎听到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纵声欢唱,这间借着外面的阳光才有些亮堂的斗室也仿佛变成了这世界上最明亮的所在。

他的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温柔地吻掉了雪儿脸上的泪珠。

接着,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冲到了屋子外面,仰天大叫道:“老子要有孩子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

正在往萧靖手上敷药的夏晗雪心疼地嗔道:“您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哪有一高兴就拿拳头往大树上打的?幸好没伤到骨头。”

萧靖嘿嘿笑道:“这不是太激动了嘛。还记得邵宁听说要当爹的时候跟疯了似的大冬天的跳到水潭里了,捞出来就大病了一场,差点让孩子还没出世就没了爹……”

夏晗雪俏脸变色,赶忙捂住了这家伙的嘴巴:“夫君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萧靖不好意思地用没受伤的手搔了搔头,眼下说这个确实不大吉利。

趁着雪儿上药的工夫,面带微笑的他凝视着眼前的玉人,目光极是柔和。

近三个月的孕期还不到显怀的时候,所以夏晗雪的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如果仔细看来……虽然她的纤腰还是那般盈盈一握,但整个人确实比以前丰腴了一点。

在和最爱的女子喜结连理后,自己又和她一起孕育了新的生命呢。

萧靖心中从不曾变淡的喜悦似乎又更加浓重了一些。

他的欢喜自然与将为人父有关,但里面也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情绪。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后,雪儿给了他一个家;现在,这世上将有另一个人拥有他的血脉,并会将之不断延续下去。

这或许才是他来过这个世界并在这里扎下了根的最好的证明吧。

为他敷好药后,夏晗雪不无遗憾地道:“其实,这个好消息早就该告诉夫君了,只是妾身和爹爹怕您在外面分心,所以才瞒到了现在。夫君不会怪我吧?”

萧靖大笑道:“没什么,我觉得这样很好。要是在北胡收到了这个消息,谁还见什么陆冲啊,我肯定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夏晗雪叹道:“您还不至于跑回来,妾身倒是怕您心情激动之下乱了方寸,在那北胡大汗的手里出什么意外。”

萧靖轻轻揽过雪儿的身子,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得意地道:“知我者夫人也。就是没想到珊珊给的药见效如此之快,调养的时间还没到一年呢,你就有了身孕,真是上苍保佑啊。”

夏晗雪“嗯”了一声,问道:“却不知珊珊妹子怎么样了?下次再见到时,妾身还要向她致谢呢。”

短暂的沉默后,萧靖道:“她还好,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想再见面就难了,这几年她应该不会经常南下的。”

见夫君似乎不太想谈起陆珊珊的事,雪儿也乖觉的没有再问。

两人又温存了一会,便有仆妇进来请夏晗雪躺下休息。她依言乖乖地躺在了榻上,却在仆妇出门后对着夫君扮了个有点委屈的鬼脸。

“这几个月来,妾身真是动弹不得。不仅出不了府门一步,连在院子里走走都要有人陪着,惟恐有什么闪失。”

夏晗雪拉过萧靖的手,呢喃道:“您是不知道,爹娘得到消息时欣喜若狂,现在阖府上下全围着妾身一个人转。哎,明知您今天就要回来,妾身却被关在屋里,都没法去迎候……前几天,连莲儿都被派到别处去了,他们说小姑娘家不会照顾有了身子的人,说等妾身生产后再叫她回来。”

萧靖不禁莞尔道:“就算不说,我也能想到岳丈大人到底高兴成了什么样子。适才见他有些清减,估计就是这段时间操心太多了。至于雪儿嘛,家里对你重点保护也没有错,怀孕这事可马虎不得。”

夏晗雪刚要哼一声表示不满,却听到萧靖话锋一转:“不过,孕妇整天坐着也不好,适量的运动还是要有的。等过了三个月吧,到时我带你出去走走,岳丈要骂也是骂我。”

夏晗雪情不自禁地坐起身在萧靖脸颊上印了一吻,道:“谢谢夫君怜惜雪儿。”

才说完,她却又有些黯然地道:“只是,这孩子如果是男孩,就要姓夏……”

明明是萧靖的骨肉却要改姓夏,这无异于断了萧家的一线香火,夏晗雪一直觉得非常对不起夫君。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没关系的。”萧靖轻轻拍着雪儿的背,柔声道:“不管姓萧还是姓夏,他就是我的儿子。将来再有了姓萧的孩子也是他的兄弟姐妹,两个家族互相照应着,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富贵都是板上钉钉的。对子孙后代有好处的安排,我为什么不舍得?”

说着,他又面露遗憾之色,讪讪地道:“为夫倒更在意另一件事。本来说回来后好好疼惜你一番的,如今这……哎。”

俏脸微红的夏晗雪噗嗤轻笑出声,道:“据妾身所知,爹爹是准备让您去睡客房的。”

萧大社长正想哀嚎,她又道:“不过,夫君可以去找表姐啊。”

萧靖喜道:“好主意!”

谁知夏晗雪忽然如梦初醒似的补了刀:“不对,表姐昨日出门去了,说要有半个月才能回来。”

萧靖垂头丧气地道:“她出去干嘛?”

夏晗雪:“夫君不是给她留了工作么,她说出去采访了。”

萧靖:“……”

第四百零四章 未雨绸缪

萧靖看了看以葛优躺的姿势坐在一旁哈欠连天的邵宁,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一定以为他刚长途跋涉归来,回到家肯定要骄奢淫逸一番,所以自己就满心欢喜地“放羊”了。

结果,雪儿怀孕的消息秘而不宣,子芊又出门了,被仆妇像防贼一样盯着的萧靖只能出去拼事业,打着如意算盘的邵宁自己掉进了大坑里。

要不是萧靖亲自登门拜访,眼下他没准还搂着小妾赖床呢。可怜的邵大公子直接被他爹喊醒,后来又被老人家揪着耳朵带去收拾洗漱,想翘班的念头直接化作了泡影。

因此,他对萧靖充满了怨念。

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萧大社长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其他几个人的身上。

这五个人的穿着打扮各异,充满了异域风情。萧靖起身施礼道:“山高路远,萧某劳烦各位了,实在过意不去。”

五人齐齐起身还礼,有个穿着大食衣装的人笑道:“公子相请必是好事,莫说优素福就在大瑞的西京做生意,便是远在极西的家乡,也一定会日夜兼程地赶来。”

他身旁的高丽人点头道:“此言甚是,崔哲勇此前一直与公子缘悭一面,今日竟有了聆听教诲的机会,又怎能错过良机?”

其他人纷纷附和。萧靖微笑着请众人坐下,道:“萧某不才,劳动诸位还不是为了北胡的事?”

早在一年前,镜报就通过各种渠道设立了海外版,在大食、安南、暹罗、高丽、倭国等处每月出版一期报纸,由当地主管及其下属来编审和撰写稿件。

除了优素福那里因为情况特殊不能出报纸、只能将新闻写成诗歌在王公贵族之间传诵以外,镜报已经在各地扎下根来。

在那些地方,拥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有可能识字。而镜报的主题很简单:小小的两三版中,有接近一半是“各国新闻”!

所谓的各国新闻,其实又有三分之二是北胡新闻。换言之,海外版存在的意义就是手撕陆冲。

北胡人强大的军力,北胡人嗜杀成性,北胡人言而无信,北胡人有勃勃的野心……这些是给大瑞周边有一定实力的藩国看的。

北胡的草原上有最肥美的草场,还有一望无际的牛羊;那里到处流淌着蜜糖,美丽的姑娘就像盛开的花儿……这些是给强大的大食人看的。

前者看到的关于北胡的报道基本上都是负面的,让人一看便会对北方草原上的王庭望而生畏;后者则是财富与权力的诱惑,它会让很多人蠢蠢欲动,继而生出一些特别的念头来。

众所周知,舆论战在后世也是国际博弈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能够引导舆论的媒体往死里黑一个国家,那该国就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所以争夺舆论阵地是极其重要的。

当然,萧靖也意识到了问题。这年头和千百年后没什么可比性,他所在的时代各国之间的政治、贸易联系无比紧密,洲际飞行可以朝发夕至,战争也不用几十万人赶上几个月半年的路才能打上一场。

只有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军事环境下,舆论战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力。

至于如今嘛……

安南离草原好几千里,除非大瑞被灭了,否则安南人很难和陆冲有什么交集;大食离大瑞最近的势力也在西域的西段,北胡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个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国家。

这些国家的肉食者们会为了报上轻飘飘的几个字中止与北胡的交往或者与北胡发生摩擦么?

当然不会。所以,萧靖的计划有很大可能没什么卵用。

但是,他还是想试试。

从草原回来的路上,萧靖就收到了种种不利的消息。显然,陆冲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干净了手尾,之前用来要挟他的那些弱点已不复存在。

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为人家下一个动手的目标,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大食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一旦中原的形势不妙,萧靖可以加大鼓吹的力度,再通过其它途径怂恿甚至教唆大食的贵族。一旦有人觊觎东方的肥美而挥兵东进,就可以有效地牵制北胡,行驱虎吞狼之计。

不过,这一招凶险万分,稍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搞成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不会尝试的。

安南虽是小国,却是南方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个藩国屡附屡叛的从不安分,一个不留神,它就会从中原王朝的南部领土上撕下块肉来,为此两边没少发生战争。

只可惜安南的地形复杂又瘴疠横行,历朝历代数次挥师南下讨伐不臣都未能占到太大的便宜。就算一时取胜,也难以在当地形成有效的控制,最后只能尴尬地离开,让局势又回到以前的样子,接受对方表面上的恭顺。

前朝覆亡时,安南就趁机夺取了几处州县,直到几十年后大瑞立国才重新夺回了这些国土。

向安南人灌输北胡的可怕是为了让人心怀畏惧,将来大瑞和北胡交战时,他们就算想在人身后捅刀子也要好好思量一下。

几百年前中原王朝被灭后,安南人也吃过胡人的大亏,几乎倾举国之力才没有亡国灭种,希望他们在两相比较之下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高丽和倭国也很不安分。高丽君臣都看不上北胡,但因为距离北胡的势力范围不远,他们只能一直和王庭各种眉来眼去。虽然这其中包含着“两大之间难为小”的无奈,但这非常让人恼火,也是边境一大不稳定因素。

倭国的野心不小,不仅将半岛视作囊中之物,还不断袭扰大瑞的东南沿海。将来一旦有战事,其必然变本加厉地想要“分一杯羹”,还是趁早让倭人知道陆冲意欲王霸天下的心思,免得他们因为自身孤悬海外就有恃无恐,要知道神风什么的可是靠不住的。

看似平静的天下其实就像扣着盖子的锅,一锅热汤早已沸腾,是时候未雨绸缪了!

第四百零五章 有故事的人

萧靖讲解过后,又将手头的材料分派给了众人。他笑了笑,对优素福道:“听闻你的生意越做越好,现下运往北胡的各地货物已有两成是你的了?”

说到生意,优素福马上眉飞色舞起来:“不瞒公子,两成只怕还说少了,我觉得最少也有三成。这是卖给北胡诸部的,若是说起卖到王庭去的东西……嘿嘿,不是咱自夸,草原的贵人们可离不开我的商队了。”

萧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优素福眼珠一转,又道:“在下谨遵公子的吩咐,向王庭出售的大都是奢侈稀罕的玩意。大食的挂毯、香料,中原的丝绸、美酒、茶叶,南海的珠子、宝石,那里的人都喜欢得紧。

另外,商队还送了不少波斯的女奴过去,很多贵人争相抢购,甚至还有人为了争夺姿色绝佳的女奴而拔刀相向……”

萧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任何新兴势力中都会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暴发户,北胡的新王庭也不例外。萧靖要做的,就是用奢侈的生活和他们此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享受来消磨这些人的心志,让他们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若将来这些人在声色犬马中迷失了自我,成了大腹便便、再也上不得马、拉不开弓的酒色之徒,那么萧靖的目的就达到了。陆冲再牛,也不能带着一群土鸡瓦狗打天下啊!

很是会察言观色的优素福趁热打铁道:“在下原本也是个豪商,不过那也只是勉强把生意做到了大瑞而已。若没有公子的帮忙,我的商队怎能到达遥远的北胡?又怎能以低价拿到大瑞的货物,过关隘城池的时候又怎能到处都有人行方便,丝毫不受刁难?在下有今天全靠公子提携,公子但有吩咐,我又怎敢不尽心竭力?”

萧靖闻言笑道:“你也不必把功劳全推到我身上。我是出了些力,但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打通了商路,这份商才萧某十分佩服。

在座的诸位虽然是我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但大家并不是我的下属。我们所做的本就是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利的好事,也就说不上什么谁从属谁,这般客气的话以后休要再提了。”

众人连称不敢。萧靖又客套了好半天才结束了这次会面,还亲自将他们的车马送到了镇外。

望着远处驿路上的扬尘,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夏家就算手眼通天,也不能让优素福的商队在大瑞的领土上处处享受到便利的待遇。那么,还有谁给了他特别的优待?

或许是有些人对他的安排乐见其成,因此大开方便之门?

应该是吧。

思索了片刻,萧靖才踱着步回到了报社。才进院门,就看到堂中高坐着一位中年人。

才出去这么一小会就来客人了?

他快步走上去准备和客人打招呼,可刚走到屋门口,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怪怪的。

面容俊美的中年人萧靖见过不少,比如他岳父夏鸿瀚就是个丢到后世去能迷倒一片青春少女的成熟又帅气的大叔。这多亏了夏家的基因好,要不他也生不出雪儿这般姿容绝世的女儿来。

但面前这个人……他俊美的面容中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给萧靖的感觉就像是笑傲江湖里练了神功的林平之和岳不群,和寻常人比起来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看脸上,他白净的面庞没有半根胡须;用力嗅一嗅,空气中似乎有些淡淡的香气,这是……香粉?

萧靖的心咯噔一下。是宦官?

净了身的人因为身体结构被破坏往往容易尿液淋漓,整个人会带上一些臊臭气,所以宦官一般会用香粉来掩饰身上的味道。

他的心中虽然惊讶,脸上却是不动神色,笑道:“这位相公请了,不知您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却没接话,只是用目光打量着他,过了许久才道:“人都说夏家的姑爷乃是人中的俊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夏大人眼光不错。”

萧靖早就受不了古人这种上来不说正事却先虚头巴脑的客气了,但他还是应道:“您谬赞了,萧某不过是有些虚名罢了,实在当不起这般的赞誉。”

那人笑了笑,又道:“非是谬赞,咱家对上司夏侍郎的女婿好奇得很,只是一直没腾出手来罢了。若不是官职太小、身子又不全,怕过府拜望会损了夏家的名声,兴许早些年已经见过公子了。”

萧靖一呆。他特意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没想到人家一开口就承认了。

听他第二次提到岳父,萧靖更不敢怠慢了,郑重其事地拱手道:“还不知您姓名,可否见教?”

那人也不再卖关子,微笑道:“咱家姓张,现在当着教坊使,管着内外教坊。礼部的几位大人都是咱家的上司,不过只有夏大人跟我们这些下人最亲近,大家也都念着他的好。说起来,咱家的官职还比公子要低些,还是要向公子见礼的呢。”

萧靖猛然一凛:岳父曾在闲谈时提起过他!

他曾是先帝身边最得力的阉人之一,一度被视为走上宦官巅峰的热门人选。可是,先帝驾崩后他的好运就到头了:先是为当今陛下所不喜,后来又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一撸到底打发到了教坊,之后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干到了今天。

如此“有故事”的人物亲自前来,应该不是来看青年俊秀的。

心念急转的同时,萧靖手上的动作也很快。他一把扶住意欲行礼的教坊使,急道:“公公这是为何,折煞萧某了。”

其实,不是每个宦官都能被尊称为公公的,但很显然,眼前这位的履历和年龄有资格被别人这么称呼。

张公公借势直起了身子,又在萧靖的搀扶下坐好,叹道:“难得还有人愿意唤咱家一声公公,你这年轻人不错。”

看得出来,这个“不错”是他进门以来最真诚的一次夸奖。

坐定后,他注视着萧靖道:“咱家今日来此所为何事,你也应该有头绪了吧?”

见萧靖脸上流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张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道:“何宛儿!”

第四百零六章 义不容辞

教坊司的头头找过来,萧靖能想到的原因也只有何宛儿。

话说这妮子有段时间没出现了,上次来还是自己北上会盟的时候,莫非又出事了?

他刚有点紧张,张公公便不紧不慢地道:“宛儿这丫头讨人喜爱,整个教坊没有不喜欢她的。就是大家对她太骄纵了,她有时任性使小性子,跑出去惹些麻烦,咱家也都会帮她把事情料理了。

哎,实话说,这孩子的舞技是咱家生平仅见,她在歌舞一道上真的是百年一遇的奇才。按说这样的人儿是该送去内教坊的,可伺候达官贵人歌舞饮宴不是什么干净的差事……

穷人家的父母都盼着把女儿送进宫来,咱家虽然也把宛儿当亲闺女,却是见过宫中险恶的,哪里会把她往火坑里推?说不得,只能把她养在主杂艺的外教坊了。”

萧靖起身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恭敬地道:“原来是您一直在照顾宛儿。她是萧某的朋友,之前她的任性妄为多与我有关,您不要怪她,只管责罚我便是。在下真的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若不是张公公,我指不定闯下什么大祸了,还请您受我一礼。”

说着,他又是深深一揖。

刚才人家说到宛儿惹闯祸时,萧靖出了一身的冷汗。让宛儿搞“快闪”当街跳舞再包装宣传她,让宛儿在抢亲之前演《明珠泪》的女主角……哪一桩哪一件能跟他脱了干系?

张公公是来兴师问罪的,任谁整天替人背锅都要讨个说法——萧靖是这么认为的。

谁知,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

张公公淡笑道:“都是些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咱家今天来要说的是好事,以前的那些就不要介意了。”

啊?

萧靖的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好事?什么好事?莫非……

他胡思乱想着脑补了最可能发生的情况,在心跳加快了几分之余还有点不知所措。

说来说去,都怪后世的那些古装剧,套路害人啊。

张公公似是没看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道:“宛儿被送到教坊时便是孤女,但她一直想找自己的父母,自打懂事以来就在寻访着,从未间断。

近些年也曾有过些线索,可最后都是镜花水月,这孩子在人前坚强,私下里却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咱家想帮她,却苦于没什么手段,只能干着急。

就在前两天,教坊收到了消息,一位故人说阳陵县有人知道宛儿父母的下落。可惜啊,咱家年老力衰,就算想查访也有心无力,今日过来就是想问问公子,能不能跑上这一趟……”

什么吗,原来是这样啊。

萧靖拍着脑袋讪笑了两声,随后收起笑容道:“宛儿不仅为报社出了很多力,更是报社中的一员,此事萧某义不容辞,岂有推却之理?只是,事情不告诉她么?如果消息甚是可靠,她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张公公叹道:“话虽如此,却还是不和她说起好些。万一事情不实,岂不是又伤了她的心?还是等一切都查清楚再和宛儿说吧。”

萧靖点了点头。刚才是他疏忽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是很浅显的道理,还是先瞒着宛儿吧,没准事后还能给她个惊喜呢?

说完了正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聊伴、很是意犹未尽的张公公又坐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萧靖,丢下一句“公子人品贵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子,也难怪挑剔的夏侍郎招你做了东床”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萧靖搔了搔头:为什么感觉他还是话里有话呢?

送走了张公公,邵宁正好回来了。萧靖拦住他道:“我有事要出去,报社的事你就多担待一下。”

邵宁面露喜色,道:“没问题,你要走多久?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萧靖似笑非笑地道:“地方很近,最多四、五天就回来了。”

邵宁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精神,不过他还是顺嘴问道:“去干什么?”

萧靖道:“给宛儿找爹妈。”

邵宁顿时转悲为喜,笑嘻嘻地摩拳擦掌道:“是有消息了么?你的事情太多,不如让本公子去吧,为了宛儿妹妹,我就是风餐露宿地委屈下也没什么……”

萧靖沉着脸道:“你干好自己的事吧,别翘班也别让小雅一个人累死累活的,我就阿弥陀福了。”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邵宁的白眼直接丢给了门板。

静立片刻,邵宁的思绪忽然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他在路上时曾有一辆大车从身边驶过,某个瞬间他看到了那位掀开车帘的中年人的脸……这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靖从来都是行动派。第二天,他就踏上了去往阳陵县的官道。因为这次是为同事寻访亲人,想来不会有什么风险,他只带了四个护卫就出门了。

两天后,一行人到了地方。安顿好一切后,萧靖独自走出了住处。

不带护卫不是他托大,而是之前外出采访时总有人远远跟着或护在身边,让被采访的对象觉得他是什么官老爷从而产生了很大的压力,对调查和拉家常似的谈话非常不利。因此,他在没什么风险的时候干脆就不带人了。

循着线索,他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庄子。这是个很有田园味道的所在,只是人烟实在稀少,他辗转转悠了很久才从几个农人的口中问到了要找的那户人家。

这家与庄子的其它住户没什么不同,都是竹扉木屋,院中还有条大黄狗。萧靖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应门,正犹豫着是不是过些时候再来,屋里忽然走出了一个敦实的妇人,问道:“客人找谁?”

萧靖拱手道:“请问可是韩王氏么?在下萧靖,受人所托来寻找何宛儿的生身父母,听闻您和尊夫知晓他们的下落?”

妇人闻言乐开了花,打开门将他迎进院子,笑道:“贵人说得不错,俺当家的的确略知一二,还请您进屋详谈。”

萧靖不疑有他,举步向木屋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那妇人的眼中突然有了些异样的神采……

第四百零八章 辜负

不知过了多久,萧靖终于悠悠醒转。意识恢复的一刻,他很是庆幸地舒了口气。

原来,我还没死啊。

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面前厚重的木栅栏,地上乱糟糟的茅草,还有虎视眈眈的看守从外面的通道走过……

不会错了,这里应该是牢房。

嗅觉刚一回归,萧靖就闻到了一阵腐臭的气息。四下望去,只见附近的几间牢房里都关着人,那些人大都一动不动的看不出生死,只有四处横流的便溺之物能证明他们似乎还活着。

相比之下,关着他的这件牢房还算干净,将他送进来的人至少给安排了个单间。

萧靖向一旁挪了挪身子,想离那些味道远些。谁知,他的手脚都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束缚住了,定睛一看……呵,我怎么都披枷带锁了?

这玩意不是只有那些犯了人命案子的犯人才会戴么,更何况这还是在牢里?

实在搞不懂状况的他只好安静地坐了下来。

看来,是被算计了。

萧靖无奈地用头在土墙上撞了两下。

自从来到大瑞,他一直怀揣着某种优越感,毕竟他比这些古人要开化得多,而从后世带来的知识和见识足够让人一生受用不尽。

在萧靖看来,大瑞人的头脑跟后世的人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的思想毕竟局限在时代的背景下,且少了几百、近千年的传承和积累。除了皇权这种不太讲道理的势力以外,他有信心在和任何人的沟通交往中做到游刃有余。

结果,却栽了个大跟头。

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托大的没有带上护卫,要是有人随行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古人淳朴么?很淳朴。

古人傻么?一点都不傻。

无论在哪里,人都不能太轻信啊。

萧靖靠在墙上思虑了很久。眼见着从外面投进来的阳光渐渐变得昏黄,负责巡视的狱卒终于又一次捏着鼻子走了过来。

机会难得,他赶忙道:“这位兄台请了。不知萧某犯了什么事,平白无故的要被关进大牢来?明明是有匪人袭击在下,为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冷冷地抢白道:“进来的人都说自己冤枉,聒噪一番也是难免的,可是连自己牵涉何事都不知道的人犯实在少见。也罢,本大爷今天心情好,就明着告诉你吧,免得你在牢里装冤屈。

你这百仙教的余孽私下密会当年的教匪,几人一起图谋不轨,幸好县尊大人得到线报,本县的差人齐心用命,这才破了你们的密谋。你的两个同伴被当场格杀,你的命不好,因为要留下个人犯,所以才把你拿了回来。呵,趁着还没死,好好喘气吧!改天押到京城去,很快就能吃到断头饭了……”

他感叹着说完了话就摇着头离开了,甚至都不屑于再看萧靖一眼。

听了他的话,萧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百仙教?自己怎么会和它扯上关系!

十多年前,离京畿之地并不远的秦州、渝州、济州等地曾爆发洪灾,当地官府救灾不力,一时间饿殍遍野、疫病横行,民不聊生。

有个叫白仙教的教门乘势入世,四处靠施舍救济收拢信众,一时间声名大噪。

这个教门历史悠久,根深叶茂。起初,他们信仰的是一只据说已修道成仙、会说人语的白色灵狐,故而得名;随着传教范围的扩大,所谓的灵兽也越来越多,最后便改叫百仙教了。

随着势力逐渐增大,教中的掌权人生出了野心。他们先是趁着朝廷对地方控制虚弱的机会在暗地中接管了几州之地的大部分权力,后来在野心膨胀之下干脆直接杀官造反了。

“义旗”一举,京师震动。地方的驻军腐败不堪,几次弹压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百仙教的势力竟然日益壮大。

危急之下,当年刚刚即位的当今圣上不得不调派精兵强将,经过近一年的奋战方才收复了数州之地,平息了这场动荡。

事后,百仙教的教主被凌迟,座下圣女和一干护法全被弃市,算是死了个干净,朝野都以为自此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百仙教的余孽仍然在几处州县乃至全国各地秘密发展着,十余年间又闹出了大大小小几十场风波。为此,各地官吏的政绩考评中都加上了一条清查教匪,可见其为害之深。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百仙教总算日渐式微了。不过,地方官府对此事仍然是草木皆兵,一旦发现异样还是极其重视,而被抓到的人送去京城几乎都逃不脱一个死字。

以前的采访和报道中,报社也曾挖出过个别蛛丝马迹,可笑的是,他堂堂社长居然被人用这种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设计了!

萧靖的手伸不开,无法探到衣襟里,他只好用胳膊在身上蹭了几下,仔细感受了一番。

嗯,关进来的时候应该有人把自己身上搜了个遍,现在连藏在衣服夹层里的金叶子都不见了。

眼下被困在这里,连条消息都传不出去,又该怎么办呢?

同一时间,京城。

身居斗室的张公公穿上了一身精致的新衣服。这样的服色十几年前的他有资格穿,现在穿起来就有些逾制了。不过,他似乎已经忘掉了各种繁杂的规矩,只是不断整理衣袖,不允许上面出现一点点褶皱。

“咱家这一辈子,不易啊。”他的脸上带着笑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随风轻摆的树枝,自言自语道:“虽然活了几十年,比不少人活得都要长,可又有什么趣味呢?懵懵懂懂地过了这许多日子,几乎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那些人都以重任相托,咱家还算是忠谨,也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到头来所有的事都是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场空而已。罢了,事到临头,咱家也该为了自己活一次。该辜负的、不该辜负的,谁要去管它呢,哈……”

低声念叨了许久,张公公突然抓过桌上的茶杯,将已经放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少倾,茶杯从他手中跌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第四百零九章 留下

萧靖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黎明,就有差人押解着他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百仙教的人都是朝廷的要犯,地方上是无权审理的。

出乎意料的是,萧靖并未坐上囚车,在路上也没有披枷带锁。除了有大量的差人看守、还有一些明显是官差的人一路上扮作三教九流暗中盯梢以外,被关在车厢中的他没觉得这和一次寻常的出游有什么不同。

一想到昨晚在狱中的那次密会,他就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三更半夜的,有个狱卒模样的人偷偷过来唤醒了他。本来还挺吃惊的以为要来个“夜审”什么的,谁知一看来人的脸……这不是我的护卫么?

“姑爷,小人是来接您出去的。事不宜迟,请速速离开吧。”来人打开了牢门,低声道:“此间事我等自会料理干净,您随着来接应的兄弟先行一步便是。家主那边应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到时自会有所安排,定能万无一失。”

听到这番话,萧靖有点犹豫。逃出去并不难,可是之后呢?

设计他的人应该也在等夏家这个庞然大物出手。只要它拿出足够的利益,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萧靖的脱罪根本就不是问题,这件事最多被别人拿出来恶心人而已。

为了夏家长房后继有人,为了还没出世的孩子不至于一出生就没了爹,夏鸿瀚一定不会放弃他。

可如果就此逃掉了,事情就复杂了。

有心人可能会趁机煽风点火,给萧靖扣上个“畏罪潜逃”的罪名置他于死地,甚至借机和夏家摊牌;朝廷的要犯竟被堂而皇之地救走,本来就对夏家有着深深忌惮的皇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整个家族就是腹背受敌的局面了,即便能应付过去也一定会损失惨重,萧靖以及镜报诸人更会变成自此见不得光、只能在暗处苟且偷生的存在。

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思虑再三,萧靖没有和来人一起逃出大狱,他选择了留下。

随从忠心护主并没有错,但他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些。一动不如一静,与其现在就授人以柄,还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时机。

就这样,他乖乖地接受了安排。

好在负责押送的人很殷勤,态度和昨天那些狱卒简直是天壤之别,走这一路也不算难受。

要是萧靖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怕是又要捂着脸苦笑了。

今天一早,负责伙食的差人本来想给萧靖送个干饼子,这也是一般囚犯的待遇,结果带队的官差看了二话不说上来就赏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懵了的那位捂着脸不知所措,只听到他的上司恶狠狠地道:“你就给他吃这个?赶紧换了,这位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的,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如此粗粝的食物又怎能入口?虽然是人犯,可人家也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开罪得起的,若是亏待了,将来绝对没有你的半点好处……”

一番开导后,茅塞顿开的差人带着脸上的手印离开了,开导别人的这位则像一滩软泥似的靠坐在了墙边,还是如释重负地用力吁了口气。

昨天,他的家中发生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

先是视若珍宝的长孙在玩闹时莫名失踪,众人苦苦搜寻却没有半点踪迹,到了戌时他却自己回来了。据孩子说,是有不认识的人带他去玩了,中间照顾得很周到,他也玩得很开心。

惊魂未定之下,家里人展开了严防死守,就差枕戈待旦了;结果,半夜的时候被供奉起来的祖宗牌位又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前屋,一家子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它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过来的。

这也太可怕了吧!

他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是个老江湖。稍一思索,他就想到了明天那份差事,想到了那个据说很有来头的人犯。

寻常的蟊贼谁有闲心和自己这种小角色开玩笑啊。

说不得,他只能将萧靖高高地供了起来。只要好吃好喝的把人平安送到京城,后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贼人就算凶蛮也不会再来找麻烦吧?

前一天晚上,京郊。

这年头的离别场面往往是很热闹的,人出一趟远门怎么也会有十几、二十个亲朋好友把盏相送,但这里的一场离别却与众不同。

出发的地点在一条很偏僻的小路上。一轮明月下没有折柳相送,没有豪言壮语和杯中的美酒。在场的一共就五个人,其中还包括一个马夫和一位侍女。

“草原不比京城,吃些苦头是难免的,可莫要任性了。”红着眼睛的董小雅轻抚着何宛儿的背,柔声道:“到了那边要听珊珊姐姐的话,她在编辑部的时候一直很宠你的,跟着她便不会有人欺负你。”

何宛儿用力点了点头,泣声道:“宛儿知道了。只是,只是……”

董小雅收起哀戚之色,强自微笑道:“京城这边就不用担心了,报社虽然人少些,日子总还过得去。只要咱们都保重,将来总会有重逢之日的。”

何宛儿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可是,靖哥哥他……不行,人家不能走!”

董小雅摇头道:“傻丫头,你在京里定然朝不保夕,出去不过是避避风头,大家也能安心。你留下也帮不上忙,公子那里反而会少了很多转圜的空间。姐姐答应你,等事情过去了就尽快接你回来,好不好?”

肃立一旁面色严肃的年轻人忽然笑道:“你就放心吧,他萧某人不仅运气好,命也是很硬的。雪地里差点冻死都有人来救,在草原上被开膛破肚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抢亲闹得京城震动,居然还全身而退地迎娶了美娇娘……这样的祸害一定长命百岁,想死都没那么容易的。”

何宛儿这才破涕为笑,道:“邵宁哥哥又来唬人,不过有你和小雅姐姐在,人家也放心些。听说草原上很美,宛儿就去看看吧,靖哥哥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别忘了写书信过来!”

说着,她像只小兔子似的跳上了车。在车帘放下前,她还俏皮的对着外面挥了挥手,将甜美的笑容留给了邵宁和董小雅。

可就在下一刻,两滴泪珠从她的眼角黯然滑落了。

第四百一十章 震惊

夜色中,何宛儿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邵宁有些紧张地张望了一番,才随着小雅回到了车上。

是他率先发现了问题,也只有他最清楚其中的凶险。

董小雅的美眸不经意的一瞥,发现他不停摆弄着衣角,还涨红着一张脸若有所思,不禁问道:“邵大哥,可是有什么事吗?”

邵宁先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又若无其事地摇头道:“没啥,本公子不过是送别故人有点伤感罢了。”

这解释很是牵强。众人相处得久了,董小雅知道他只有在紧张时才会有这样的表现。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

邵宁的心中七上八下,许多念头不断地涌出来。

张公公来的那天,他在路上看到了对方。当时他只是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一时间却没理出什么头绪,后来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

过了几天,他在深夜做了一个噩梦,满头大汗地醒来后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一个看似非常陌生的身形慢慢具象起来。

不会错的,就是他!

前些年,邵宁曾在无意间看过父亲早早写就却没发出去的一封书信。信件有些年头了,他还记得爹在信中提及:张公公虽然不及先帝在时那般受宠了,在内廷说起话来也是有分量的,是很多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一段时间后,在公子圈子里听了许多逸闻的他去向父亲打听张公公的事,谁知邵员外不仅讳莫如深,还大声呵斥着将他赶走了,似乎完全不愿提及这个人。

那时邵员外一直嫌弃他不务正业,邵宁动辄得咎是常有的事,所以他对此并不意外,也没有太在意。

半年后,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哥相邀着去了某位侯爷家的宴席。因为邵宁的爹是个地位低贱的商贾,他只能敬陪末座,但这种场面他从来是来者不拒,应付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酒过三巡,有些内急的他出去方便,却在侯府中迷了路。走着走着,他接近了一处僻静的所在,那里似乎有两个人正在说话。

邵宁本想上前攀谈,结果才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满身的酒气都在一瞬间消散了,整个人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当今圣上受小人蒙蔽……张公公无端蒙受冤屈,胸中志向不得伸张,如今只能执掌教坊这腌臜的所在……”

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一个商人之子应该听到的。

邵宁想转身离开,可后面隐隐有了人声。不得已之下,他只得躲到了一处山石的后面,希望不要被人发现。

两人又聊了一炷香的时间。走的时候,他们正好经过邵宁藏身的所在,在石头后面的他从假山的孔洞中借着外面灯笼的光线看清了那两张面孔。

直到谈笑风生的声音完全消散,邵宁才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又顺着原路“逃”出了侯府。

因为太过恐惧,所以这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之前的梦中,邵宁便梦到自己暴露了行踪,结果被当场格杀。“刀斧加身”的时候他狂叫着醒来,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

现在回想一下,前两天在路上看到的不就那晚两人之中的一位吗?

执掌教坊,张公公……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吧!

至于另一位,邵宁当天在宴会上就见过了。

他就是侯爷的主宾,赵王殿下!

突然回想起可怕的往事让邵宁很是痛苦,但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赵王和萧靖的纠葛就不用再说了吧?徐继仁的事发生后,颜面扫地的赵王就和萧靖结下了梁子。如果萧大社长不是夏家的女婿,只怕坟头草都有几尺高了。

而张公公和赵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仅仅从那晚他们亲密无间甚至大逆不道的对话就能看出一二。

张公公来浦化镇的当日,萧靖就收到了何宛儿父母的消息。虽然邵宁没参与萧靖和他的会面,但宛儿是教坊的人,送信的有很大可能就是张公公。

如此说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嗅到了阴谋味道的邵宁想出言提醒,可萧靖身在阳陵县,就算想送信也来不及。

情况如此诡异,身陷局中的何宛儿很可能也有危险。不得已,邵宁通过萧靖留下的方式找到了陆珊珊的人,由他们出手从教坊带出了对危险一无所知的何宛儿。

幕后主使很可能只是怕打草惊蛇才暂时没有打宛儿的主意。事不宜迟,他当机立断地恳求陆珊珊的手下将宛儿送到草原,以保万全。

这个安排很是周到,邵宁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他知道,身边的危机并未过去:何宛儿不过是个配角,萧靖才是这个局中任人鱼肉的那个倒霉蛋,也是别人真正的目标。

可是,邵宁真的无能为力了。因此,他才会踌躇,才会心乱如麻。

兄弟,你到底怎么样了啊?

如果身在重重监视之下的萧靖知道了邵宁的这一番苦心,一定会感动得落下泪来。

不过,他也只能憋在小小的房间里,怔怔地对着窗子出神。

过两天就要到京城了,事情能否顺利化解?岳父那里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不知他会有什么动作?雪儿有孕在身,这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免得她一时情急动了胎气……

在暗中针对我的人又是何苦?哎,老子不过是想踏踏实实做些事情,才没有工夫陪你们玩呢。被人这么构陷,真是佛也有火啊!

萧靖枕着双手想了很久后终于有了点睡意。正要合眼,却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窗口掉到了地上。

接着,外面传来了打更的动静。那梆子的声音颇有些特别的节奏,和往日很是不同。

萧靖立即下了床。在地上搜索了一下,他找到了一块包着布的小小的银锭。小心翼翼地将其掰开,他又从空心的银锭中取出了一张字条。

借着月光读完了纸上的内容,萧靖的脸上现出了震惊的神色。良久,面色阴晴不定的他默默的把纸条揉成一团,张嘴吞了下去……

第四百一十一章 无师自通

一路顺风顺水的萧靖很快就到了京城。

以往回京,夏家门口都有人迎接,进了家门还能沉浸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或者干脆呼呼大睡上几天。

这次就不一样了,一行人带着萧靖验明身份后直接把他丢进了刑部大牢,之后便如释重负的匆匆离开了。

这里的环境很糟糕,狱卒也不像阳陵县那般随意,他试了几次想要和人搭话,得到的回应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冰冷的脸。

不愧是经常关押官员的地方啊。

最糟糕的是,个别几个狱卒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外面的角力还在继续,萧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会有性命之虞,但每次和那几个人的眼神对上,他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

“姑爷,小的来给您送饭了。”一个提着食盒的狱卒满脸堆笑地打开了盖子,露出了里面精致的酒菜:“牢里的饭食太粗粝,小的怕您下不了口。这些都是外面买来的,也勉强能入眼,您便将就一下吧。”

萧靖闻了下饭菜的香气,点头道:“你有心了。”

狱卒笑道:“小人也做不了别的,这等区区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了,这几天牢里总有些生人进出,姑爷可要当心了,切勿着了别人的道……”

他不厌其烦地叮咛了很久才悄悄地离开。萧靖用筷子扒拉了两下菜,却不知怎的又把筷子放下了。

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睡眼惺忪的他抬起头,只见来者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这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汉子走到萧靖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一顶小帽丢在了地上。

萧靖只是笑笑,又对他点了点头。

这帽子不就是刚才那个“狱卒”戴的么,看上面的污渍就知道了。

“姑爷。”壮汉淡淡地道:“不怀好意的人已经被小人料理了,此处鱼龙混杂,请您务必小心,我等誓死保您周全。”

萧靖微笑道:“有劳了。”

那汉子也不多废话,微微躬了下身子就准备离开。萧靖却叫住了他,道:“先帮我把这猪食撤下去吧。”

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牢里又恢复了宁静。

萧靖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大狱里住着容易么?一天天的了无生趣也就算了,还要防着各路牛鬼蛇神,天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自己的主意!

连主动套近乎自称是夏家人的狱卒都不能相信,改天图穷匕见的时候,他没准就是第一个上来捅刀子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别人栽赃夏家的弃子!

萧靖顺手拿起了身边的一沓纸,那是别人给他带进来的前几天的《新报》。打开二版,上面的一条标题极是扎眼:“镜报萧社长失踪”!

文章里倒没有很夸张的说辞,但很多地方都在暗示着什么,比如这段:“……据知情人士透露,萧社长这趟差事只需七日便可来回,但不知为何,其离家至今已半月有余,尚没有任何音信。另一边,夏家似是如临大敌,府中不知是否有何变故。

出门远行没有音信,要么便是为事情所牵绊难以抽身,要么是遭遇了不测,抑或是出了其它的问题,比如惹上了是非。萧社长吉人天相,应该只是寄情山水,一时间流连忘返而已。”

萧靖冷笑着丢下了报纸。

潘飞宇这家伙还真是落井下石啊。先用臆测和没有证据的判断把事情炒热引起关注,再通过不断升级的报道引出自己想要传播的“真相”,在读者中制造轰动效应,继而让舆论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子可没教你这么做新闻!呵,小潘同学,你还是和当初做小报一样无师自通呢!

罢了,从潘飞宇出去自立门户的那一天起,他与镜报的对立关系就无可调和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在别人的指使下动动手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小潘的什么“知情人士”……这倒是很名副其实的,没辜负我的一番教导:在幕后处心积虑地搞事情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后台,那些人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既然如此,你就继续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靖在狱中体验生活的时候,京城里也有暗流在涌动着。

街上,路人甲神秘地道:“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外传:听说镜报的萧社长被官府抓了!”

路人乙惊道:“啊,为何会这样?他不是挺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么,官府怎么会找上他,难不成犯下了案子?”

路人甲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这种事怎么说得好呢?听有亲戚在衙门的人说,他是和百仙教扯上了关系,结果当场就被锁拿了,眼下已经押到京城了,正在大狱里关着呢!”

路人乙瞪大了眼睛:“啊,百仙教?怎么会!”

路人甲忙道:“噤声,莫要让别人听到,嫌自己命长么?这俩月京里的事很多,管教坊的那个张公公前两天就自尽了,不知道是不是牵连到了什么事。如此看来很快又要有一番风雨了,却不知倒霉的到底是谁,你我只管看戏就是……”

街头巷尾的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声音传播着,恐怕再过不久传言就会成燎原之势。

浦化镇的编辑部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不仅在报社附近游走的神秘人越来越多,有几家印书铺子的掌柜还在这个当口中止了合作。幸好萧靖早就把印刷任务的大头给了自家的作坊,否则这些天镜报连准时发刊都做不到了。

今天的报社空荡荡的,因为所有人都去了夏府。

堂中的气氛有些沉闷。夏晗雪正坐在上首,双眼缓缓扫过了表情各异的同事们。

纸包不住火。不管其他人如何隐瞒,她还是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萧靖的处境。

出人意料的,有孕在身的她并没有忧心难过或是惊慌失措。她看上去极是冷静,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任何失常的地方,甚至今天这个特别的会议都是她召集的。

过了半晌,她终于轻启朱唇道:“今日请大家来是要议一议,咱们能为夫君做些什么?”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凌公子

盼星星盼月亮的,提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萧靖并不急着去吃断头饭,他只是觉得与其在牢里虚度岁月,还不如尽快见个分晓。若是能洗脱罪名,他还想早点回去办公呢。

各方博弈了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自己在刑部大牢蹲着的这段时间,各路大仙已经快把监牢变成斗法的祭坛了,光是狱卒就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人的脸他只看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就去堂上走一遭,你们都松口气吧。

萧靖乐呵呵地随着来提犯人的差人离开了牢房。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刑部大堂什么的还吓不倒他。

在牢里他准备了无数种自辩的套路,预想并推演了所有可能的情况。一旦开审,他有信心像后世各种剧集里自辩的嫌疑人似的,在大堂上畅快地挥洒一番。

可以说萧靖就等着审判开始了,甚至有点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

大牢距离刑部大堂有七、八里路。上了囚车,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还有闲心对着路上熟识的人点头致意。

萧靖的出现马上就造成了轰动。许多人不顾差人的呼喝围上前来,连摆摊的小贩都暂时丢下了摊位,费尽力气挤上来看热闹。

谁让萧大社长是曾大闹京城的名人呢。

“官差押送人犯,闲杂人等退开了!”

护送的差人努力维持着秩序,急得满头大汗。押送这样的“危险人物”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否则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担待不起的。

这些人自然没注意到,囚车上的萧靖很是温柔地对着某个角落笑了笑。

人群中,邵宁和猴子跳着脚张望,而董小雅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夏晗雪更是咬紧了唇,樱唇上已现出了血色。

目光的接触只有区区的几秒。在擦肩而过的最后一刻,夏涵雪抛却了愁容,还给了夫君一个灿烂而娇艳的笑脸。

萧靖这才转回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对周围的一切再也不感兴趣。

一队人继续前行,眼看着接近了刑部的所在,周围的百姓变得愈发稀少了。就在此时,忽有一骑飞驰而来,来人在押送队伍前头勒马,将一纸文书送给了带队的官差。

差人读过文书,脸色猛地变了。他用力挥了挥手,道:“大人有令,将人押回大牢去!”

一众官差大惑不解,领头的差人待送信的人走了方才小声对身边的人道:“当差几十年,从未见过要过堂的人犯半路被送回去的。”

不明白归不明白,但他也只能听令行事,调转了囚车奔着来路而去。

最不淡定的人还是萧靖。

囚车上的他把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不甘与不满。

老子都把自己脑补成在堂上舌战群儒的名士了,你们就给我干这个?

剧本不对啊!

这次回去,指不定又要有多长时间不见天日了……也罢,兴许这是岳丈做了什么努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官府就会放人了,还是等等看吧。

想到这,萧靖才算心平气和。他不知道的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源于半个时辰前的一次对话。

皇宫。

陈伯锐的御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偏殿里很安静,偌大的地方只有三个人,除了他和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还有个人跪倒在地上,不发一言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良久,埋头批阅奏折的陈伯锐才放下了笔。他看了眼面前跪了已有小半个时辰的年轻人,缓缓地道:“文儿,你这便平身吧。”

他工作起来非常投入,以至于常常会忘记了时间,甚至会忘记还有人在殿中候见。

那人这才稍稍抬头,笑道:“谢父皇。”

如果萧靖看到这张脸,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不就是报社里的凌公子么?

当年“凌公子”在招聘会时拿着所谓“六宗罪”来到报社质问萧靖,后来为了接触镜报的工作,他又以编辑的身份加入了报社。

平时,他一个月里可能只会出现五、六天,并没有太大的存在感,接触到一些秘密的机会也不多。再者,这人工作起来勤勤恳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与大家也都处得来。

因此,萧靖明知道他的来路不简单,却也没有过多地查访和追问,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同事。

实际上,所谓的“凌公子”不过是个幌子。

陈仲文,陈伯锐第十子,封乐陵王!

凌公子这称呼也由此而来。

陈仲文试着想站起来,但人跪得久了手脚有些麻痹,于是他在小黄门的搀扶下才站稳了身子。

“你与朕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吧?”陈伯锐品了口茶,微笑道:“不知课业可曾落下?你母妃还安好么?”

陈仲文躬身道:“回父皇,儿臣的课业从不敢放下,前些日子和兄弟们一起受师傅的考校,儿臣还拿了优等。母妃那边一切都好,谢父皇挂念,只是……”

他踟蹰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母妃有一年多没单独见到您了,虽然赏赐、月例样样都不缺,但她时常记挂父皇,盼着您能过去看看……”

说这番话时,只能微微抬起头的陈仲文不断用余光捕捉着父皇的神情。在陈伯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后,他不得不乖觉地闭上了嘴巴,咽下了还未说完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陈伯锐脸上的不悦渐渐散去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中也多了几分柔和:“朝廷的政务极是纷乱繁重,朕夜以继日地坐在这案牍前处理,也只能做到没有什么疏失,哪还有时间与人共享天伦?

先皇将这万里河山托付于朕,朕自要为陈家守好这份基业。至于别的事……朕自有主张,皇儿以后不必再提。”

陈仲文连忙拜服于地,恭敬地道:“江山社稷为重,是儿臣失言了。父皇勤政爱民,古之圣君不能及也。不过,也请父皇保重龙体,切莫过于劳累啊。”

陈伯锐随意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你可知朕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陈仲文眸光一闪,低着头道:“儿臣不知。”

陈伯锐轻笑两声,问道:“你在那报社做得如何,可还称心么?”

第四百一十三章 汗出如浆

听到问话,陈仲文并没有半点慌乱。因为,这是父皇第二次问起此事了。

一年前,陈伯锐就得知了他有时会去报社工作的事。

“回父皇,尚可。”他平静地应道:“儿臣平日里以学业为重,再加上父皇给分派了差事,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报社那里。”

这番应答可谓中规中矩,虽然说了跟没说一样,但至少没什么错处。

陈伯锐瞟了他一眼,点头道:“这些朕自然知晓。朕想问的是,之前交待的事你可还记得?”

垂着头的陈仲文轻轻合上双目,又在几个呼吸间睁开了眼睛。

之前那次,父皇曾提出让他留意报社里的种种,他当然把这话记在了心中。

“不敢或忘。”陈仲文正色道:“父皇如若垂询,儿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伯锐看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文儿不妨说说看:那萧靖为人如何?报社可有不合规矩之处?你在里面又做过什么?”

陈仲文坦然道:“回父皇,那萧靖是个性子平和的人,虽是社长却也没什么架子。无论对儿臣还是其他人,他都能一视同仁,与之相处会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其人读过的经典不多,对诗词歌赋之道也全然没有半点头绪,但其行文自成一系,也算有几分才学。报社建立这几年,为京城周边的各州县做了些修桥补路、扶危济困的事,再加上镜报曾为人主持公道,所以萧靖的名声是不错的,在一些地方甚至有‘善人’之名。

说起不合规矩的地方,儿臣并未亲眼看到什么。报社颇有章法,不仅有严规约束众人,编辑、记者亦较有操守,和那些哗众取宠的小报全然不同。父皇可能也听闻过,镜报至今未有攻讦朝政或危言耸听之举。

硬要说不合规矩的话,记者需要在乡间行走,个别时候或许有些听人墙根之类的权宜之举,但坊间闲汉也不外如是,此事并不触犯律法,算是无伤大雅。

儿臣在报社的时日不多,一般就是做编辑的差事,主要是遴选各处的新闻,做些编校后择其优者刊载于合适的版面。此事最是寻常,却也是报社不可或缺的工作。常做编辑,人的眼界会更加开阔,亦可从看似微末的小事中以小见大,找出许多原本看不到的大义来……”

陈仲文侃侃而谈,陈伯锐在上面静静地听着,时而会露出思索的表情。

听到后来,他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待陈仲文说完,陈伯锐轻吐了口浊气,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皇儿对报社甚是喜爱啊。”

陈仲文的身子猛的一震,心中暗暗生出了悔意。

父皇的口气很不一般。

适才说起镜报的事,自己是不是多说了什么不便说的,抑或是带上了些本不该有的褒扬之意?

念及于此,他慌忙拜倒,高声道:“父皇明鉴,儿臣都是据实而奏,既不敢欺瞒父皇,也不敢为镜报文过饰非。或许是儿臣在那边的日子不多,所知不够详细,又或者是疏漏了什么,抑或遭人蒙蔽……”

陈伯锐静静地听着他急切的自辩,最后莞尔一笑道:“皇儿不必自责。如你所说,你知道的兴许不过是一鳞半爪,但朕唤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说法,你按自己所思所想畅所欲言就是。”

陈仲文的额头现出了汗珠。他口中称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小半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着对答的时间长了腿脚又一次变得麻木的缘故。

“皇儿在报社时,可曾发现萧靖与百仙教勾结的蛛丝马迹么?”

陈仲文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终于要说到正题了么?

萧靖入狱的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陈仲文前几天即有所耳闻。他心知父皇召见必是为了此事,但不知道为何对方绕了个很大的弯子才问到了这里。

“回父皇,儿臣并未发现蹊跷。”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陈仲文的措辞都是字斟句酌的:“萧靖对儿臣没有避讳什么,至少在做事的时候,儿臣能看到其一举一动,实无可疑之处。

报纸在选题时也刊载过批驳会门诈取钱财、聚众滋事的文章,依儿臣看来,萧靖至少在表面上并不像是会和教匪沆瀣一气的人。”

点到为止地说到这里,陈仲文马上闭口不言了。相比之前的答对,上面这段话没什么感情色彩,应该不会犯忌讳。

被严厉的父亲吓得不能自已的他倒也想说些可疑之处,但是在没发现什么的情况下总不能胡编滥造,万一谎言穿帮,父皇一定会雷霆震怒的。

陈伯锐没答话,似是在静静地思索着。过了良久,他才平和地笑了笑,道:“朕有些乏了,皇儿先退下吧。”

如蒙大赦的陈仲文连忙告退。才倒退着走出两步,陈伯锐忽道:“过些日子朕或有闲暇,到时会去你母妃那里走上一遭。”

陈仲文深深施礼道:“谢父皇。”

陈伯锐微笑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且去吧。”

陈仲文又施一礼,转身走出了大殿。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在某个角落停下了脚步。一阵冷风吹过,早已汗出如浆他浑身一激灵,随即整个人像脱力似的靠在了最近的廊柱上……

偏殿里,陈伯锐放下了刚刚拿起的奏折。

小黄门已经离开了,殿内看上去只有他一人。起身走了两步,他忽然开口唤道:“宋迁。”

角落里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有人从不知什么地方闪身出来,如同鬼魅般应道:“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陈伯锐在原地踱了几步,问道:“适才文儿之言是否属实?”

宋迁以低沉又带着几分阴冷的声音应道:“回陛下,乐陵王所言与老奴所探知的并没有出入。那萧靖的心思虽然不小,眼下却还算安分守己,没有逾矩之处。”

他用力咳嗽两声,桀桀怪笑道:“若非如此,陛下又怎能留他到今日?”

第四百一十四章 圣女之女

圣女之女

大殿陷入了死寂。

陈伯锐低下头准备开始工作,可思虑一番后,他又将目光移到了手旁的一份奏章上。

“外教坊那个叫何宛儿的女子,还能追回来么?”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

沉默了很久的宋迁应道:“事发后,此女竟瞒天过海地消失了,想是已逃到别处去了。老奴的属下竟没发现半点痕迹,甚至人都不见了还浑然不觉……那些饭桶已经处理掉了,这等废物留之何用?老奴万死,还请陛下降罪。”

陈伯锐平静地道:“此事你确有过错。虽然此女对百仙教的事毫不知情,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有心人想利用她的身份,还是能掀起风浪的。

念在你一直忠谨办事、不敢懈怠的份上,便降级留任以观后效吧。今后若再有疏失,朕就不会轻饶了。”

宋迁拜倒在地,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陈伯锐微微一笑。

隆恩这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

教坊司的张公公受先皇厚恩,嘴上指不定说过多少感恩戴德的话了,可最后呢?

若不是自己即位后查实他是百仙教的余孽,这个整天都在感谢皇上恩典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把朕的脑袋割下来!

他起身离座,负着手道:“朕这些年在眼皮子底下养着他和那个女子,为的就是将两人当一盏灯,引得扑火的飞蛾来自投罗网。谁知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真是白费了心思。

说来好笑,这香饵倒是和夏家的女婿过从甚密,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暧昧。呵,若果然如你所说,那萧靖和百仙教没有瓜葛,那他如今就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陈伯锐的语气中有些将信将疑的味道。听到这话,宋迁连忙道:“回陛下,此事老奴已查实。萧靖的确来路不明,他最早在大瑞现身是在河东,但周边所有州县的户籍中都找不到他的来处,谁都不知他出身何处。老奴甚至寻访了各地的乡野异人,也不曾听说谁有这样一个弟子。

不过,陛下也不必忧心。萧靖的身份虽不清楚,但他建立报社后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奴的监视之下,他和百仙教唯一的瓜葛就在那何宛儿的身上了。”

陈伯锐摇头笑道:“年轻人戒之在色啊。萧靖也该吃些苦头,谁让他处事这般糊涂,莫名其妙的就勾搭上了百仙教圣女的女儿呢?”

萧靖就算听见这番对话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前些天夏家人送来的纸条上提到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会门的所谓圣女往往都号称是处子,但这只是对外的口径。百仙教的圣女私下里一直在和情郎暗通款曲,还在百仙教败亡前诞下了一个女婴。

不久后,有人将襁褓中的何宛儿送到京城交托给了张公公,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见陛下有了些笑意,宋迁也莞尔道:“当年那妖女号称身怀邪术、能颠倒众生,但依老奴看来哪里有什么邪术,不过是她本就佳色天成,又于人前冰冷圣洁、于人后媚态横生,懂得操弄人心罢了。何宛儿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颇有乃母之风,年轻男子见了倒也难免心生欢喜。”

萧靖要是知道自己的这点八卦被人拿来取笑,估计连牢都坐不踏实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陈伯锐忽道:“张公公自尽的事可有眉目了?”

宋迁惶恐地道:“回陛下,老奴是查得了一些实据,但兹事体大,老奴实不敢再查下去了。”

陈伯锐的目光陡然锋锐起来。他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冷笑道:“是赵王?”

宋迁没回话,只是把身子又伏低了些。

“那就是了。”陈伯锐冷声道:“朕的皇子还真是聪敏过人,胆子也大得很呢!”

一想到赵王,他的脸上就布满了寒霜。

赵王在民间颇有贤名,不知情的人大都认为他是陛下最喜欢的儿子。在这个皇上还未立太子的节骨眼上,甚至有不少人将他视作了内定的太子。

陈伯锐却是冷暖自知的。

赵王诞生的时候,他还是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为他生下麟儿的是与他相濡以沫的王妃。可惜,那个在潜邸陪伴他走过无数栖遑日子的女人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撒手西去了,根本就没等到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为此,陈伯锐对赵王的宠爱几乎无以复加,其他任何皇子都不曾从父皇那里获得如此之多的关心和照顾。

大瑞开国时曾有一位皇子被封为赵王,但他并未留下后代就早早离世了,是以赵王的尊贵封号就这样虚悬了下来。当陈伯锐想将这个王爵封给自己的儿子时,几乎所有的朝臣都以“不合礼制”为由提出了反对,可他还是力排众议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这是多么难得的恩宠!

不过,赵王却让陈伯锐失望了。

可能是因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会让人迷失心性,又或许是因为少了母亲教育的缘故,他变成了一个骄恣狂傲、毒辣悖逆的人。

虽然他仍然长着一张和善的面孔,时不时还会摆摆“礼贤下士”的姿态,但陈伯锐知道,这个儿子已经无可救药了。

如果说性格上的缺陷还不至于让陈伯锐厌弃他,那么私下里结党营私、祸国乱政,甚至蓄养死士觊觎皇位,就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容忍的了。

朕还没死呢,你就要逼宫夺权了吗?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迁等了好久才道:“陛下,张公公是成年后才净身的。进宫前,他曾在外面留下了骨血。他服毒自尽前的半个月,有人曾看到赵王的手下往一个隐秘的所在运了个奇怪的麻袋。

待张公公身亡后,又有人半夜从那个地方运出了什么东西偷偷掩埋了。老奴的手下掘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具尸骸。经人指认,确定他乃是张公公的儿子……”

闻言,陈伯锐怒极反笑,阴冷的笑声瞬时就在大殿中回荡开来。

想要渔翁得利的人,似乎有很多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我家主人想见你

萧靖无奈地回到了大牢。

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向他一个阶下囚说明情况,于是他只能一脸问号地变回了“牢里蹲”。

两天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出奇的安静。以往,牢里总会有呼呼的风声、人犯的呻吟声、狱卒的脚步声,今天这些声音都莫名地消失了。

萧靖这才注意到之前关在附近牢中的犯人大都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提审后关到了别处。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案子如此紧急,让狱卒大晚上火急火燎地来提人。

偏巧不巧,来人在他的牢门前站住了。

一位红面短须的官差打开了锁。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在了萧靖的面前。

这二位很眼生啊,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二位差爷请了,不知为何深夜到此?”萧靖微笑道:“难道今晚要秉烛夜审在下的案子么?”

另一位长着三角眼的差人瓮声瓮气地道:“当然如此,否则谁愿意三更半夜来这腌臜地方?你便随我等走上一趟吧。”

萧靖缓缓点头,跟在了红脸官差的身后。

通向外面的道路很长。两个差人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了中间,时不时还要瞟上一眼,应该是以怕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走着走着,心中疑窦丛生的萧靖不由得摆出了一副四肢酸软、无力前行的样子,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放慢了脚步。

有点不对劲啊。

如果真要夜审,为什么夏家的人没给自己带话?要知道上次提审前的三天他就收到了消息,所以才在私下里做了万全的准备。而这次……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就算是临时决定的,以夏家的能力托人报信总不难吧?

而且,这两个差人也很是奇怪。从说话的腔调到一举一动的做派,他们的表现和其他官差都有些微的差别,让萧靖总觉得什么地方说不出的别扭。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萧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开口问道:“官爷,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监牢很大,门也不止一个。然而,押送犯人进出的门从来就没变过,而这条在建筑群里七拐八拐、越走越僻静阴郁的小路很显然不是萧靖曾走过的那条。

“路没错,再走上片刻就能出去,你为何裹足不前?”红脸官差呵斥道:“往哪里走岂是你个人犯说了算的,老子就带你走这条路,你待如何?还不快走!”

说着,他一脚揣在了萧靖的腿上。

萧靖的身子晃了晃,不过一个趔趄后还是重新站稳了。他直视着对方,平静地道:“官爷不要当萧某是傻子。若您真的要带我过堂,那你我从白日里走犯人的那条路出去便是。若还要走这条路,请恕萧某腿脚不便,不能再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这狗才,还敢撂挑子?”三角眼官差怒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

脾气暴烈的他上来就是一顿老拳。萧靖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尽力护住头脸,任由他拳打脚踢。

打了一阵子,他干脆上手去拽,想直接把人拖出去;可是萧靖不知从那里来了力气,倔强地“钉”在了地上,他用了半天力也只把人拉出了一丈远。

红脸官差面现厉色,道:“既然他不听话,也顾不上那许多了,直接打晕了扛出去吧。”

这话显然是对他同伴说的。

萧靖抬起头,忍着痛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提审人犯还能把人打晕了带上堂去?人要是晕了,还怎么审啊?再说,萧某怎么也是夏家的姑爷,你们对我这般粗暴,就不怕将来惹上祸事么?”

三角眼官差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石头在他的后脑上比划着,狞笑道:“就属你话多,老子看你还能张狂多久!”

萧靖面不改色地道:“这位兄台,你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事想问:二位到底受何人指使?虽然此去凶多吉少,但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都要做个糊涂鬼。”

红脸官差冷冷地道:“不该管的还是不要管了。如果你听话,本来还能多活几日的,但你既然如此不识抬举,也休怪别人让你在死前零碎受苦……”

话才说到一半,他的脸色猛然变了。几乎是同时,几人身边突然响起了破空之声。

两个假官差想闪避,但已来不及了。只一瞬间,两只弩箭便穿透了他们的喉咙,本来不可一世的汉子惊恐地倒在了地上,“嘶、嘶”的出气声也越来越小,眼见着是不活了。

萧靖这才站了起来。

作为一个随时都有人暗中保护的重点人物,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安全没有危险,他只是好奇为什么救援的人等了这么半天才出手,让自己白白挨了一顿揍。

谁知,萧靖还是自我感觉良好了。他刚想往回走便感到脑后一疼,紧接着就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失去了意识。

可惜,还是没躲过去啊。

……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隔壁似乎有人在说话,那声音从墙壁的另一头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已查实,那些人想把他运走……外面有辆装柴草的大车,可以把人偷运出去……一旦他到了外面,有人便可嫁祸……”

萧靖听了个大概,感觉应该是在说刚才的事情。他动了动身子,又惊讶地发现身上居然没有任何束缚,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这还是头一遭。

到底是谁把我送来的啊?

他刚想开口询问,一张长了不少褶皱的脸就鬼魅似的闪现在眼前,用苍老而阴沉的声音道:“公子醒了啊,这便好。”

萧靖吓了一跳。要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还在阵阵发痛,他很可能直接从榻上蹿起来。

“这位……这位老丈请了。”他定了定心神才道:“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您带萧某来此又有何事?”

老人轻笑两声,云淡风轻地丢下了七个字:“我家主人想见你!”

第四百一十六章 请赐一死

想见我?

萧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你们请人的方式还真是别致,整天老这么打来打去的,哪天真把我打傻甚至打死了怎么办?

要请人就好好说话嘛,我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什么事都好商量,便是龙潭虎穴也能闯上一闯,难道还不敢见人不成?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老人呵呵笑道:“老朽相请时是失了礼数。但事急从权,当时尚不知是否还有人黄雀在后,手下人又没时间和您解释,只好如此了,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萧靖嘴角抽了抽。他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云淡风轻地道:“还请老丈引路吧。”

老人眯着眼应了一声,轻轻推开了身后不远处的木门。

萧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缓步走进了那间屋子。

烛火通明的房间里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的相貌算是俊朗,只是神情有些憔悴,鬓角上渐渐开始花白的头发也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

萧靖本想仔细打量一下那人的容貌,谁知对方眼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威势,让他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惶恐的感觉,继而主动避开中年男子的目光,稍稍低下了头。

将萧靖引进来的老人也跟着进了屋。他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垂首站定,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宛如一尊雕像。

“你便是萧靖么?”中年男子先是出言相询,而后又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真的这般年轻……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

别人看到萧靖都要赞上一句“少年英才”什么的,这人说话的语气却是怪怪的,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失望的情绪在里面。

尽管心里有些奇怪,萧靖还是恭敬地施礼道:“晚生萧靖,见过贵人。”

能在关键时刻截杀神秘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从刑部大牢运出来……他有这么强大的能量,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普通人吧?

中年人微微颔首,道:“几年前,我便听闻你办了个报社。当时本来没太在意的,没想到如今还真的成了气候。我有些话想问,还请你如实回答,切不可不尽不实,明白么?”

萧靖浑身上下忽然有点不自在。中年人的话语不怒自威也就算了,为什么自己还会有脊背发凉的感觉?

是了,一定是那个老人闹的。其实在刚才对话的时候,萧靖就感觉他和善的外表下隐隐藏着什么,以至于他连走路都不敢和老人离得太近……是了,那一定是杀气!

他深吸了口气又定了定神,才道:“贵人请问。”

中年人缓缓地问道:“你究竟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又为何来到京城?”

萧靖偷偷叹了口气。

自他来到大瑞后,曾有无数人问及这个问题。不过,大家都是在套交情时很随意地问起,又随着他的话接受了他的身份。没人会去深究他的来历,也没人会把一个寻常的问题问得这么严肃。

萧靖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知道必须十分小心地回答,否则一个不慎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萧某乃是河东人士,自幼父母双亡,被先师所收养。师父他老人家是山中的隐士,而萧靖这名字的确是萧某的本名。

河东大旱前几个月,师父驾鹤西去了。在下学业未成又身无长物,慢慢的便衣食无着了,只好流落到了灾民之中。后来,为了救出被拐的孩子,才一步步来到了京畿之地……”

萧靖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而另外两个人却不那么平静了。由此,他似乎能感知到室内的温度在下降,一阵寒意悄悄将他包裹在了中央。

“我家主人已经查探过了,河东并没有这样一位隐士,也没有哪位隐士有与你年龄相当的弟子。”老人脸上闪过一抹厉色,冷冷地道:“公子为何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实情,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不便对人言说么?”

萧靖闻言勃然大怒道:“老丈此言差矣。河东之地何其广大,群山绵延中胜似人间仙境的所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便是穷天下之力也未必能探寻到每一位隐世的高人,此事本就是人力所不能及。

萧某虽然出身粗陋,却也知晓利害,怎敢在贵人面前胡言乱语?

再者,姓名乃是先师所赐,在下正想挑起师门的重担,将所学的技艺和本门的传承发扬光大,对这个名字万分爱惜还来不及,又岂能隐姓埋名,做些鼠窃狗偷的事情?

先师常常教导萧某,为人须行正立直。在下时刻牢记先师的教诲,平日里持身甚正,为人处世也无愧于心。此事不容他人妄自揣度,老丈万勿再言!”

中年人的脸上闪过了一抹讶色。

老人却仍旧不依不饶,提高了声调道:“既然已经无从查起了,那也就是死无对证,公子自然怎么说都是。嘿,刚才的话老朽权且一听,是真是假自会有人评断,一面之词可是做不得数的。”

萧靖亦冷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丈切莫自负,须知世间事光怪陆离,任你见识多么广博,也不可能无所不知,萧某的事更是这个道理。

呵,说来好笑,在下尚不知二位是敌是友,就在此聊上人生和身世了。不如直说了吧:若贵人信得过萧某,你我便在此说上一夜也无妨;若您信不过,在下也不愿多费唇舌与人交浅言深,还请速赐萧某一死!”

说罢,他先是向前一步一揖到地,接着又盘膝坐在了地上,微笑着摆出了“听凭发落”的模样。

屋里一下就变得落针可闻。

见迟迟没有人应声,萧靖干脆闭上了双眼。

反正也是阶下囚了,横竖都要赌上一把。至于接下来的事,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良久,似是在思忖什么的中年人开口了:“也好,我暂且信了你。不过你能否说说,你的师门教的技艺是什么?难道就是教你如何办报纸,如何写那些名为新闻报道的文章么?”

萧靖昂起头,自豪地答道:“正是!”

第四百一十七章 赘婿的志向

第四百一十七章 赘婿的志向(第1/1页)

萧靖完全可以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来。

在前一世他虽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但半路出家后也是个有从业经验的业内人士,说“有师承”什么的绝对没半点问题。

中年人颇为玩味地望着他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门派和学问不少,一些开山立派的人总是号称要兼济天下或是一言兴邦,可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自家的发达显贵罢了。大义什么的只是个幌子,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才是正经。

且不说那些边边角角的小门小派,即便是身为圣人门徒的儒生,又何尝能够免俗?榜上有名的人求到了功名富贵,榜上无名的要么做些郁不得志的哀怨诗句,要么放浪不羁地靠淫词艳曲来挥洒才情,仿佛不如此就不能突出自己的文采风流似的。

世间的好文章比比皆是,可若说到文以载道,其中值得称道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呵,倒是你那些不怎么优美的白话讲了些别人没有说的道理,实在有趣得很呢。”

听了这话,萧靖顿时大生知己之感。他笑着拱手道:“多谢贵人夸奖,您也读过萧某的报纸么?”

中年人点头道:“自是读过,所以才会有此一说。不过,关于报纸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要办报?难道仅仅是为了将师门的学问发扬光大?只怕未必吧!”

萧靖笑道:“贵人适才已经说了答案,又何须再问呢?天下间虽从不乏夸夸其谈者,却也有‘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真心想做些事情,上为庙堂分忧,下安黎民百姓。萧某虽然不才,却也有颗赤诚之心呢。”

中年人执着地问道:“真的只是如此么?”

萧靖坚定地应道:“萧某所图的不过是天下的安定,亿兆生民的安居乐业,仅此而已。这听上去有点傻,但千万人中总要有几个傻子。非是萧某不知自谦,但这几个傻子要么是真的痴傻偏执,要么就是这世间的中流砥柱,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中年人呵呵笑道:“你倒会自夸。我来问你,创立镜报后,你不也是名利双收了么?这么说来,你和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又有什么分别?谁知你的心中是如何想的,或许你只是吃相比别人好看些呢?”

萧靖摇头道:“贵人这话,萧某实在不敢苟同。难道要做些事情的人就一定要乐于清贫,只有安贫乐道才能获得清名?您说的这种人是圣人,比之前我说的傻子还要少,可能一百年里才会出那么两、三个吧?

只要是人就食人间烟火,更免不了万丈红尘中的种种烦恼。一个连填饱肚子都做不到、整天在破屋里瑟瑟发抖的人,要如何实现胸中抱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朝不保夕的人哪里来的动力去扶危济困?

就算他德行堪比圣人,那又如何?天下能靠一己之力传播教化、济世安民的人万中无一,其他人就算有心,也不过惠及一村一镇之地罢了。若再远些,肯定就有心无力了。

我的家乡有句话,叫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一个里长可以管理数十户人,县令、知府要造福一方,天子则要胸怀四海、以天下苍生为念,这就是其中的差别。

萧某若只在浦化镇写些文字,也能在当地小有名气,然而镜报又怎能有今日之成就?如今不光京畿之地,连周围的各州县都能买到镜报,能看到报纸上的仗义执言。有朝一日,萧某还想将报纸卖到我大瑞最边远的地方去,哪怕那些地方三个月才能看到一份也是好的。

做的事情多了,开销也就大了。贵人有所不知,报社每日花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一样。纸张、印制、运输、编辑记者的人工、分销……哪一样能不花钱?一年下来,几个月略有盈余,几个月收支平衡,还有几个月在赔钱……最后的账目也就不赔不赚。不怕您笑话,亏钱的时候内子还会用体己钱往里贴补一些呢。

若没有钱财,这些根本就无从谈起,报社早就关门了。

也因为缺钱,萧某到现在还住在浦化镇的小院里,偶尔还要住到岳丈家去蹭吃蹭喝,这难道也能叫沽名钓誉么?

金银财帛与实现抱负本就不矛盾,关键还是看人有没有把名声和钱财用在正经的地方。这并不难懂,还望贵人多多思量。”

中年人叹了口气。

他不否认萧靖的一些话很有道理,但他还是接受不了这套有些惊世骇俗的说辞。

这人的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教出了这么奇怪的弟子?

渐渐的,中年人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他随意挥了挥手,站着的老人就从外屋搬来一把椅子让萧靖坐下了。

“你若真有这样的志向,那还是值得褒扬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特意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人常说修身齐家,你已有了自己的志向,却不知在家里过得如何?”

萧靖闻言一愣。

有点跑题了啊,不是说要聊人生和理想么,怎么突然歪到个人生活上了?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心念一动,又惜字如金地答道:“尚可。”

中年人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你与夫人伉俪情深,乃是京城中难得的鸳鸯眷侣,此事人尽皆知,就不用再说了。不过,夏家的人待你如何?身为赘婿,日子没那么好过吧?”

萧靖的身子在不知不觉间绷紧了,本已落下去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全力平复了思绪后,他才道:“岳丈和岳母待在下很好,萧某并没有不如意之处。”

眼前的贵人估计又会认为我在说瞎话吧?

古人对赘婿这个身份真的形成了思维定式啊。

也难怪,在萧靖的前一世都能看到赘婿因家庭矛盾而残忍杀害家人的新闻报道,不要说更加打骨子里看不起上门女婿的古人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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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有惊无险

萧靖真的不太习惯这种背景审查似的对话。

又不是长辈跟小辈谈心,好端端的你说起这个干嘛?明知道我是赘婿还非要提起这事,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中年人呵呵笑道:“年轻人心气高,有些话不愿说出口,倒也没什么。据我所知夏侍郎对你的确不错,可你要知道,这不是看在你的份上,他看重的是自家的女儿和夏家的传承。

夏家独女有了身孕,若最后生下的是个男娃还好,若是个女娃,你的苦日子就该来了。就算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多机会,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再说句逆耳之言,夏侍郎是为了整个夏家,他女儿的夫君是谁并不重要,你只是恰好出现在了那里而已。

就算你生了个儿子,又怎么样呢?将来继承家主的是他,你虽是他的生父,却会被夏家处处掣肘,以各种手段牵制,生怕你谋夺夏氏的家业。勿要说父子之情定然会日渐冷淡,甚至……”

他特意顿了顿,冷笑道:“那姓秦的女子是半个夏家人也就算了,假如你与夏、秦之外的任何女人有了孩子,若是男孩,说不准生一个便会夭折一个,你信也不信?”

中年人的话说得十分直白也很是诛心。萧靖本是个很淡然的人,但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心海中也泛起了涟漪。

他不是没想过大家族的种种算计,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彻底地剖白一些他以前没想到或者不愿去想的事。

关键是对方的话入情入理,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比如,照常理来说所有的大家长都希望家里人丁兴旺,多开枝散叶总是好的,就算是庶出的儿子、闺女还能拿来和地位稍低的人联姻呢,家里儿女满堂的不好么?

可是,夏家不一样。

继承权是很最敏感的事。他和雪儿的子女当然是夏家人,而夏鸿瀚乃至夏老太爷都不会允许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也就是和夏家没有半点关系的人成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以免他日祸起萧墙,生出兄弟阋墙的事来。

虽然萧靖的伴侣只有夏晗雪和秦子芊,虽然和雪儿深深相爱的他对别人把自己当成繁衍工具的事并不在意,虽然中年人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但这样的揣测还是会让他的身上生出几分寒意。

中年人似乎很满意萧靖的反应。他稍稍抬高了声调,淡淡地道:“夏家的确家大业大,但和你这女婿没什么关系。就算你能自由出入甚至动用家里的力量,但你终究是个外人,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你若是个拜在世外高人门下的孤儿,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就算是父母兄弟,就算是骨肉至亲,难道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待有些闪烁的目光完全平复,方才续道:“可叹你这样的少年英才,终究还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表面上是光鲜得很,可骨子里仍如漂萍,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萧靖思索片刻,恭敬地作揖道:“谨受教。”

中年人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你不用摆出一副谦恭受教的样子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听得进去也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旁人说上再多也是无用。”

萧靖又施一礼,微笑道:“不管贵人所言是否危言耸听,小子聆听教诲后确实增长了些见识,向您道谢也是应当的。嘿,萧某本就浪荡惯了,就算与家中有些如您所说的隔膜,最多也不过是做个富家翁逍遥度日而已。不怕您笑话,被人当猪养着也是在下的志向之一,这也算得其所哉。

就算您说得在理,我又能争些什么呢?难道还能争个家主不成?岳丈与老太公都是一代人杰,萧某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后辈,又拿什么去争?”

中年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若你有心,事情也不是不可为。天下何其广大,能翻云覆雨的并不止夏家。如果有人帮你,兴许你就不再是个赘婿了,而是个能活出样子的真正的男人。

好了,我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老宋,你送客人回去,记得好生照应着切莫出了岔子,明白吗?”

老人躬身应命,又缓步走向了萧靖。

“多谢贵人相救,他日萧某若有机会,定将有所还报。”萧靖对着中年人再施一礼,又面露难色道:“只是,出去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再打了?”

老人闻言似笑非笑地掏出一块黑布来。

萧靖这才松了口气,顺从地让老人将黑布蒙在脸上,随着对方走出了房间。

走到外面,他就被推到上了一辆车上。破车晃悠着走了很久,又似乎是在什么地方绕圈;很久之后,车才停了下来,有人解开了罩着他双眼的布。

萧靖定睛一看,果然来到了刑部大牢外。再看天色,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想来是自己和那位贵人聊了很久,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时间。

来人把他送进牢房便离开了。

萧靖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了稻草堆上。

总算有惊无险!

最让他擦把冷汗的是,和他对话的竟然是当今天子!

其实,夏鸿瀚是个被政治耽误的画家。艺术家皇帝宋徽宗、木匠皇帝明熹宗……夏鸿瀚和他们一样,在自己的工作之外别有所长,一手丹青颇有名家风范,人像画得更是传神。

若不是肩负着夏家的兴衰,他兴许就是当代绘画大家了。

夏鸿瀚曾把萧靖叫到书房,给他看了一幅人像,还让他牢牢记住,之后便把画烧掉了。

画上的人便是陈伯锐。臣子私下给帝王画像终究是犯忌讳的,此事也只能偷偷做一做。

当时,萧靖是心不在焉的。立志想当咸鱼的他不认为自己将来会有面君的机会,所以看了也没往心里去。

因此,直到那位贵人问起夏家时,他才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

第四百一十九章 镜报的反击

陈伯锐为什么问起夏家的事?

他想在萧靖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至于以后如何,他还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不必急在一时。

同时,他点到即止的态度也是显而易见的。话说得太多容易让人心生逆反,不多不少却正中痛处的话语才刚刚好。

萧靖轻轻叹了口气。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皇室与夏家的角力持续了近两百年,彼此可谓互有攻守,双方都在寻找着可以借力的地方,以期在必要时死死压制对方,甚至永绝后患。

夏家固然没有谋反的意思,但为了自保,也必须有鱼死网破的能力。

无论自己多么不愿,却还是卷到了这场无休止的斗争中……生活终于要对我这条咸鱼动手了么?

他可以当陈伯锐今日的话是耳边风。但是,人家既然有了把你当做棋子的心思,那么你的一举一动势必在对方的眼皮底下。

任何故事里,领盒饭最快的永远是首鼠两端的人。作为夏家的女婿,萧靖别无选择,只能和夏家站在一起。

可是,如果他冷淡地对待陈伯锐的试探,那么他就冒犯了皇帝的威严,也失去了作为棋子的价值。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夏家都是朕的臣子,何况你一个赘婿?

帝王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陈伯锐有无数种方法对付他,他的生死不过是人家一念之间的事。

到时,萧靖休想再有什么理想抱负,只能忐忑的在夏家羽翼的庇护下苟活下去。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

现在萧靖明白在暗处保护他的夏家人为什么在危急时刻没有现身了。

有皇帝的人在,夏家的人不会贸然出手。万一抢先救人激怒了陈伯锐,姑爷那边反而会变成死局,那就得不偿失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

萧靖瞪着眼睛思考着。尽管一夜没睡,但此刻的他没有丝毫的睡意……

大牢外面的世界一如往常。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当第一缕阳光洒在街道上的时候,镜报的反击也正式开始了。

这些天诡谲的气氛为报纸蒙上了一层阴影。除了读者减少了一些,部分比较敏感的人甚至停掉了自家店铺的报纸销售,只为观望一下形式,以免惹祸上身。

在这样的环境下,镜报又一次脱销了!

街头巷尾几乎到处有人拿着报纸啧啧称奇。今天的镜报居然用了好几个版面的篇幅做一件事:抨击新报!

两家主流报纸之间的直接交锋可是读者们从来没看过的西洋景!

“据记者调查,南岗县占地一案并非部分媒体此前所报道的‘乡民主动将田产托在谢举人名下’,而是地方豪绅巧取豪夺,以权势逼迫的结果。”

“丰宁县的赵屠户家业殷实,仗着手下养着的泼皮无赖数十人横行一方,连官府都不放在眼中。十年来其恶行无数,光是犯下的人命案就有三起,当地百姓敢怒不敢言。

日前,有媒体称其为铺路架桥、造福一方的楷模,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上月还有因赵屠户煎迫而流落他乡的妇人投缳自尽,只留下了几岁的幼子……”

镜报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新报的名字,但一篇篇报道都是针对新报曾报道过的事进行的重复调查,得出的结论却与新报有着天壤之别。

“真是奇怪也哉。”一个儒生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道:“两张报纸对同一件事的说法全然不同,到底该信谁的?”

他的同伴摇头晃脑地道:“小弟平日里是更喜欢新报的。但这次镜报言之凿凿,将每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写得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说法比之新报更加禁得起推敲……哎,且看看吧,以前你我都曾斥责镜报逐利,现在看来,它至少没有见利忘义……”

日常有看报纸习惯的人基本都参与到了这场争论中,无论读者们支持的是哪一方。

随着讨论的发酵,越来越多的事大白于天下,报上提及的很多东西也得到了人们的印证,批判新报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新报比镜报来得有趣,可谁知都是胡编滥造的,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去看话本咧。”

“好好的报纸竟然为他人文过饰非,用一些骗人的假话来欺骗读者,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可悲可叹啊,信口雌黄之辈居然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信义的败坏竟到了这般地步么?”

镜报赤果果地打了新报的脸。世人这才知道:不光是小报,声名在外的新报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也会被人指使着为虎作伥。

不负责任的媒体必然会失去公信力。一旦别人不再相信它上面的话了,那么它就和一张厕纸差不多了。

当天下午,牢里的萧靖就收到了这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消息。

听闻此事后,他先是沉默了半晌,而后又纵声长笑,许久都不曾停歇……

女人果决起来,比他这男人还要强上几分啊。

此后不多时,就有刑部官员来到了大牢里很是客气地将他放了出去。来人满口的歉意,说什么误抓了好人,事情已经查实了,你和百仙教确无勾结等等。

萧靖明白,这些都是场面话。是有人想做个顺水人情好让自己感恩戴德,否则他指不定还要在牢里待到什么时候。

既然获释了,那就回家吧。

出了大门,夏家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外面。一路颠簸着回到家,夏鸿瀚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在廊下候了快两个时辰的夏晗雪不顾怀着身孕,如乳燕投林般扑到了他的怀中。

“夫君……”雪儿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哽咽着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不过,她到最后也是只轻轻抬起头,红着眼睛理了理头发,轻声道:“您回来了就好。”

多么惹人怜惜的姑娘!

她认为自己已是萧家的女主人,不再是那个待字闺中、可以在人前想笑就笑、笑哭就哭的小姑娘了,凡事都要有分寸才行。

可是,萧靖不想看到她故作坚强的样子。

怀孕的女人本就敏感脆弱,这些天她又顶着莫大的压力,心中一定有满腹的委屈,这些苦涩难道要她一个女孩子自己生生地憋回去?

男儿的肩膀和胸膛本就属于心爱的女子啊!

第四百二十章 夫妻同心

萧靖不管不顾地拉着雪儿进了屋,又揽着她坐在榻上,让泪盈于睫的玉人再一次偎在了自己的怀中。

“苦了夫人了。”

他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夏晗雪的俏脸上,轻声道:“现在好了,为夫回来了,连根汗毛都没有掉,你也该安心了。”

说着,萧靖又伸出手轻抚着雪儿尚未显怀的小腹,满足地闭上双眼道:“咱们一家人都不会有事的。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钟灵毓秀、福泽深厚的人。为夫我呢,则是个山里出来的福大命大的千年老妖,别人想伤害你们娘儿俩,也得先掂量掂量会不会先被我祸害了。”

夏晗雪的小拳头轻轻锤在了他的胸膛上。萧靖觉得自己的胸前有些湿润的温热,耳中似乎还能听到低沉的抽噎声,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是微笑道:“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到了孩子能读书的年纪,报社也该清闲一点了。那时,咱们就丢下一切什么都不管,轻车简从地同游大瑞,如何?

为夫与夫人相识便是在路上。你我若能同乘一车走遍大瑞的名山大川,岂不是如神仙一般逍遥?嘿,将来我和雪儿也还年轻,一路上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再生他十个八个孩儿,名字便以所到之处的名胜来命名,这个主意好哇!”

夏晗雪的粉拳锤击得更用力了些。萧靖还是浑然未觉地任由她施为,静静地感受着怀中这份久别的温柔。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抽泣声渐渐听不到了,雪儿也没再对他“示威”,只是仍然伏着不肯起来。

萧靖这才稍稍调整了一下已有些僵直的身子,低声道:“抱歉,我不该让雪儿担心的。只是你也知道,为夫心中有太多抱负,又有太多想为天下人做的事情,所以才经常身陷险境。我答应你,以后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夫君一定小心从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以身涉险,好不好?”

闻言,夏晗雪离开了丈夫的怀抱。四目相对间,她星眸中的流波柔和地在萧靖的脸上流连了一番,似是满怀着不舍;不过,在片刻的迟疑后,她还是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瞒夫君,前些天事情发生后,妾身不是没有过劝您罢手的念头。”

夏晗雪深吸了口气,道:“妾身是在夏家这样的豪门长大的,打小也见过些勾心斗角和家破人亡。夫君知道,雪儿的性子很淡,从来也不曾想着让夫婿封侯拜相,只想能和您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像娘那样当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人……若能如此,妾身就已经很幸福了。

只是,夫君是个有志向、有担当的好男儿。您不是妾身一个人的,而是所有需要您的人的。如果您一事无成地回了家,我们夫妻的日子是快活了,可那些绝望无助、正在受苦的人怎么办,又有多少家庭会妻离子散,多少没了父母的孩子会饥寒交迫地嗷嗷待哺?

夫君或许不是这天底下最高大伟岸的男子,但在妾身眼中却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很多事也只有您能做……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依靠的,才能是妾身的男人!

夫君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妾身虽只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是只顾自己的胆小怕事之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妾身都要和您一起护住这个家!”

说罢,她嘤咛一声抱住了爱郎,双手捆得比刚才还要紧些。

情难自禁的萧靖垂首吻了她的额头。

将要成为母亲的雪儿为了腹中的新生命变得无比强大,自己又怎能落在后面?

他轻嗅着爱妻的发香,柔声道:“有雪儿在身边,萧某这一生再无所畏惧。无论风里雨里,只要你我夫妻同心,又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他忽然口风一转,打趣道:“对了,为夫没想到啊,我那玉雪可爱、柔情似水、处处与人为善的夏小姐居然带领镜报做出了反击新报这般快意恩仇的事!就是可惜听到消息时牢里没有酒,否则我一定当场浮一大白,哈哈。”

夏晗雪不禁俏脸微红,呢喃道:“夫君尚在狱中,妾身腹中的孩子不能还没出生就没了爹,是以顾不了那么多了。是妾身越俎代庖了,请您不要见怪才好。”

萧靖大笑道:“雪儿做得很对,此事着实大快人心,我夸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再说,报社既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的话做就是了,何必小心翼翼地来问我?

你比我强多了,我就是个烂好人,还顾念着那些早就烟消云散的旧情。说起来,还多亏雪儿一番醍醐灌顶呢!”

这次他遭人构陷蒙冤入狱时,新报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如果说潘飞宇和此事的幕后黑手没有勾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打击新报的公信力,无疑是给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此一来,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也会明白,镜报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夏晗雪甜甜一笑,道:“夫君重情义,可很多事都分轻重缓急,也并不是我们让人一尺,别人就会敬我们一丈的。既然人家先出手了,我们也要坦然面对才行。”

萧靖笑道:“此言极是,看来夫人才是我家的主心骨。以后不论内事还是外事,只要为夫没有主意,便听凭夫人做主好了。”

夏晗雪嗔道:“你这一家之主真是不正经,整天就会胡乱说笑。”

话音刚落,她忽然一惊,以手掩唇道:“糟了,光顾着和夫君说话,忘记表姐的事了。”

萧靖忙道:“子芊?她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状况么?”

夏晗雪吃吃笑道:“夫君还是很关心表姐的嘛。她今日要去采访,这趟要十天半个月,这会想必还没走,快去找她吧。”

见萧靖似是还有话想说,夏晗雪又在他腰间推了一把,正色道:“夫君可知是谁在短短的时日里把新报访过的事重新访了一遍,又几乎不眠不休地写成了文章发表在镜报上么?”

她伸手为萧靖理了理衣衫,叹道:“是表姐啊!”

第四百二十一章 陌上花开

萧靖听了雪儿的话出来寻秦子芊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收拾好行装准备出门的她。

两人都是一愣。还没等他开口,秦子芊便抢在前面淡淡地道:“夫君回来了?这便好。我要出门采访,表妹又有了身孕,有您在家坐镇也让人放心些。”

萧靖只能苦笑。

这妮子婚前就是自由洒脱的性子,婚后也一如往常。除了改口将丈夫唤作“您”之外,她所有的言行都和当姑娘的时候一样。

举例来说,除了成亲当日,萧靖都没听秦子芊以“妾身”自称过。

平心而论,身为现代人的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还曾为子芊没有像雪儿那样背上沉重的包袱而欣喜。

不过,丈夫刚刚才经历了牢狱之灾,你便火急火燎的跟个工作狂似的想来个说走就走,也太傲娇了吧?

想到这里,萧靖轻咳一声道:“为夫好不容易才出了狱,今天正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你这一趟还是改日再去吧,也不急在一时。”

秦子芊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此行早就安排妥当,怎能随意更改?夫君既已无恙,家中的事才是来日方长。再说,前些天……咳,我把工作落下了很多,不尽快补上更待何时?”

看到她那急切中因为差点说漏嘴而又带着几分羞赧的模样,萧靖笑了。

面冷心热的子芊就是这样。即便她前些天为了营救自己不遗余力,这会也不会有半点邀功的心思,而几乎失言后的表现更是显得娇憨可爱。

见夫君有些不以为然,秦子芊抿了抿嘴,失笑道:“而且萧家总共也就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就算团聚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做些正经事。”

出乎秦子芊意料的,萧靖竟然点了点头;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就让人啼笑皆非了:“你既然知道家里人丁单薄,那就更应该留下来陪伴为夫了。咱家要想发展成夏家这样的大家族,还有比开枝散叶更急迫、更正经的事么?”

秦子芊顿时羞红了脸。她轻啐了一口,瞪着夫君道:“无耻!”

萧靖得意洋洋地道:“若我没记错,这话你至少说过七、八次了。为夫是什么人,夫人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说罢,他故作潇洒地笑了笑,又突然板起脸道:“正好,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报社从明天开始放假三天,期间的那期报纸就用之前的存稿,除此之外无论谁去了都不办公。哎,大家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都不得闲,我想了想,偶尔也要体恤下属啊……”

秦子芊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恨恨地道:“放假的事是谁定的,什么时候决定的?”

萧靖眯着眼道:“我这个社长决定的,刚刚才决定的。有什么问题吗?”

身为报社的一把手,就是这么任性!

刚巧,子芊的手头并没有火烧眉毛的工作,那些采访都是长期计划的一部分,迟几天去也没啥,真不知这个工作狂在急什么?

秦子芊咬牙切齿地顿足道:“你……无耻!”

“夫人可还会说点别的吗?”

萧靖不顾子芊的挣扎硬生生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前段时间雪儿日夜操劳,夫人又何尝不是?看你,整个人都憔悴了。莫忘了,曹州的事相去不远,你重伤时奄奄一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不保重身体怎么行?为夫可是担心得很呢。

我们要做的可不止三年五年的事。要是把夫人累坏了,我又该去哪里找一个像你这般合用的记者来?

再有,别以为把家事都交给雪儿就算退了一步、和她分出主次了。你们本就是血亲的姐妹,如今咱们又是一家人,难道你不应该替她分担一些吗?难道非要游离在外面,搞得自己像个外人似的才行吗?”

秦子芊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了。不过,她还是寻到机会推开了夫君,冷声道:“大庭广众的,您这样子成何体统?虽说放假了,我却还有工作要整理,少陪了。”

说罢她白了萧靖一眼,转身拎起东西向来路走去。

萧靖这才松了口气。

往里面走就好,至少说明子芊听进了我的话,愿意留下来住上几天了。

至于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夫纲不振”的萧靖在原地长吁短叹了许久。正要回去的时候,有个家人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面色一紧的他马上就随着那人走向了府外,没有片刻的犹豫。

出了角门,有个绿衣人将一封信塞到了他的手中。

展开书信,他看到的是久违的娟秀字体。

是陆珊珊的信。

前段时间她写来的信不多,就算写也没什么嘘寒问暖,至多是随便问一下报社的情况。

基本上,她只有遇到那些不得不交待却又不方便让下人带话的大事才会写封信过来。

今天这封信却有所不同。

前面漫长的篇幅都只是在询问瑞都的情况,甚至还破天荒地提及了夏晗雪,拿她怀孕的事向萧靖打趣,又问什么时候那个和她不太对付的秦子芊也能帮萧家添丁进口。

中间则是替宛儿报了个平安。这妮子虽然才到草原没几天,但是很适应那边的生活。脱离了教坊的管束,她终于可以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歌唱、舞蹈了,那边的人也很喜欢她这样的姑娘。

只是,她三句话不离靖哥哥这事让陆珊珊很是苦恼。

萧靖是微笑着看完上面这些内容的。

她的信总算有点生活气息了。以前的那些信件说白了都是工作往来,冷冷的没什么意思;如今,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映月公主终于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变得有点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了,这或许是她将要抛下沉重过往的一个好兆头吧。

渐渐的,他的目光移到了信件的末尾。

那里的文字很少,只有寥寥数语。但是,正是这短短的一段话给萧靖带来了最大的震撼,让他抬头望向天空的眼神变得萧索而木然。

“婚期已定,便在陌上花开之日。”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夜奔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夜奔(第1/1页)

陌上花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萧靖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报社日复一日的正常运转着,时不时还会出现些大事小情;知道他之前曾被抓去面圣的夏鸿瀚也没有特别的表示,翁婿的关系依旧安稳平和。

被镜报怼了一通的新报也放低了调门,几个月间再没有找镜报的麻烦。

唯一的变化就是夏晗雪的肚子渐渐隆起,一条新生命在茁壮成长着。

雪儿再有不到四个月就要临盆了。夏家的上上下下早就做足了准备,深居简出的她更是在夏夫人的帮助下亲手制作了幼儿的衣物,只等着孩子诞生的那一天。

在这难得的清闲日子里,萧靖却有些心绪不宁。

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走到了院子中央,怔怔地凝视着天上正在眨眼的星星。

萧靖曾试着沉浸在工作中。但无论如何努力,只要精神稍有放松,马上会有个身影跳到他的脑海中,再也挥散不去。

在遥远的北国,那个曾救过他、帮过他、也连累过她的女子就要嫁给一个心狠手辣的野心家了。没有爱情、没有幸福,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每每想到这些,萧靖的心就会一阵抽痛。这样的人生会有多么的黯淡?

可惜,他终究帮不上什么忙了。

“夜晚寒气重,夫君在这里作甚?”

不知不觉间,一件衣服已披在了他的身上。

轻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的瞬间,萧靖匆忙回过头,面色略显不自然地道:“是雪儿啊。你身子不方便,在屋里好生歇息就是,何必出来找我?为夫只是在思虑工作的事,少倾便回去了,不会久耽的。”

夏晗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掩唇轻笑道:“夫君若是在想报社的事,妾身自然不会过来惹人生厌。怕只怕您想的是北方的那位佳人……春夜苦寒,您思虑万千也于事无补,若是冻坏了身子,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心事被戳破的萧靖咳嗽了两声,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却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

夏晗雪故意板起脸,哼道:“夫君做大事时颇有分寸,可一到儿女情长时,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夫妻一场,妾身看到您茶饭不思、整日里神情恍惚的模样,就知道您心中不安;眼下能让夫君这般牵肠挂肚的,也只有身在北胡的珊珊妹子了。”

说着,终于绷不住脸颊的她噗嗤笑道:“别的就不说了,表妹今天就看到您巴巴地跑到编辑办公室去,不仅在某人经常坐的地方转了好久,还特意坐在那张椅子上摩挲着桌面,不知是在缅怀什么。

对了,她还看到您偷偷摸摸地进了仓库,又灰头土脸的把之前珊珊做的雕版全找出来搬回了自己的卧室呢。那些报纸都刊出很久了,上面的雕版画除了能睹物思人,还有什么用处呢?”

萧靖脸皮一紧,急忙道:“子芊她没生气吧,为夫还特意躲着他来着,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夏晗雪用力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道:“您整天神魂不属的,估计报社里的人都看出不对劲了,又怎能瞒过枕边人?至于表姐……妾身可说不好,但您今晚怕是要另找地方睡了。”

萧靖哀叹着拍了拍脑门,继而恶狠狠地道:“好哇,你们两个竟然串通着戏弄为夫,莫不是欺我心慈手软、夫纲不振?”

说着,他作势把夏晗雪往怀里拉,却被早有准备的雪儿闪身躲开了。

一击不中,萧靖又去抓娇妻的手。这次夏晗雪没再躲避,任由夫君牵住了一只柔荑,接着又在萧靖用身体替她挡住风口后报以甜甜的一笑。

“就算表妹和珊珊合不来,她也是我俩的同事啊。”夏晗雪缓缓靠住萧靖,轻声叹道:“同为女人,妾身怎能不知她的苦处?其实,子芊对珊珊为了族人留在草原的事也是敬佩非常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稍稍顿了顿,她把萧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柔声道:“反正报社在北边也有不少事要做,夫君若实在放心不下,便北上打探消息吧。虽然不能真的到北胡去,也比在家中憋着要好些呢。”

见萧靖面现迟疑之色,夏晗雪又道:“妾身离生产还有些日子,您一去一回不过月余,不必担心家里。”

萧靖又抬起头看了眼满天星辰,自嘲地摇头道:“此事容后再议,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对了,子芊那里进不去就算了,夫人总不会也不愿收留为夫了吧?”

第二天。

玩笑归玩笑,说了容后再议的萧靖还是在这一天踏上了前往北方的旅途。

虽然他无法去见证北胡大汗的亲事,但多往北走一些,便能早些收到北方来的消息,也好让一颗悬着的心早些放下来——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不止夏晗雪,连一向不喜他与陆珊珊接触的秦子芊都出来相送了。

披星戴月地赶了半个月后,萧靖来到了距离边关仅一天路程的地方。从此处乘快马到车舍里部最多只需三天,对他来说这已是极限了。

安顿下来之后,他并没有像别人想的那样整天闷在客栈里独自把盏,而是按照计划开始了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歇。

对待工作,萧靖从来就是个认真的人,哪怕这工作计划最开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甚至直到大婚之期的当日,他还在一个村落里转悠,弄得知道些内情的护卫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三日后,北方传来了消息。

收到信的萧靖遣散了随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手中的信仿佛有千斤重。做了十几次深呼吸后,他才展开了信纸,睁开双眼扫向了纸上的寥寥数语。

几个呼吸间,他的表情就变得极为精彩,脸上的肌肉都不自然地扭曲着,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不多时,外面的护卫们听到了一阵纵情的狂笑,谁都不敢相信自家斯文儒雅姑爷居然也会笑得这样失态。

如果他们能看到信上的内容,估计就能理解萧靖的心情了:

新婚夜,公主与大汗于汗帐口角,后竟有金铁交鸣之声;随即,公主率十余骑夜奔,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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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后事

京城。

夏晗雪临盆的日子渐渐近了。很多女子在这种时候都非常依赖丈夫,而她却不然。

每天,行动已有些不便的她还坚持着操持家务;除非必要,否则她也很少要求萧靖陪在身边,即便丈夫表现出了这样的姿态,也会被她以“工作为重”的说辞“赶”出家去。

不过这一日,她却一反常态地留下了即将出门的夫君。

午后,两人在房中闲坐。萧靖一会用手抚着她的腹部,一会把耳朵贴到她的肚子上听动静,忙得不亦乐乎;雪儿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上蹿下跳”,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待萧靖终于折腾完了,她才悄悄收起笑容,平静地道:“夫君,妾身有话要说。”

“此处又没外人,你我夫妻大可随便些。”萧靖略显错愕地转过了头,随即笑道:“夫人有训示,为夫定然洗耳恭听。”

他不知道雪儿为何忽然换了语气,但仓促中还没忘了出言调笑来活跃气氛。

夏晗雪抿唇一笑:“这可是您说的,夫君不要嫌妾身唠叨才好。”

说着,她往萧靖的身子上靠了靠,又轻轻低头藏起了自己的目光,道:“妾身与表姐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性子最是了然。她有时是有些急切,执拗起来也不像个女儿家,但表姐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嗯,她与您曾经共患难,夫君也应该明白她的一片柔情,妾身本不应多嘴的。

只是,您很多时候对她的态度更像是对待同事,这样不好。就算她平日里表现得像男子,就算她整天忙于报社的事,她也是您的家人,更是您的女人。若想看到柔情似水的表姐,您也要对她更加体贴才行,切莫真的把她当成刚强的男儿,凡事都不闻不问啊。

嗯,还有,表姐偶尔不拘小节,可能在别人眼中她有点粗枝大叶,甚至还有下人私下说她当不了家,可她真的是个极其细心的人。看她写的报道就知道,粗犷的人又怎能写出那样详实细致的稿件来?

说到持家,她做得确实不多,但她真的管起家来未必就比妾身差了。夫君将来若有家事的安排尽可交给她来做,肯定不会误了您的事情……”

夏晗雪轻声细语地说着想说的话,话语淡然而平和。

萧靖在一旁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这到底是哪一出啊?无缘无故的,雪儿为何说起这个?

难道是子芊告状了,让她来做说客?怎么可能,骄傲的子芊才干不出这种事来!

还是说,我做错什么事让她误会了?

也不会啊,我和子芊虽然不是天天腻在一起,却也是很恩爱的一对,阖府上下有目共睹,雪儿又怎么会生出误解?

心中纳闷的他正要出言相询,夏晗雪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样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道:“这两件物事夫君且收好,万不要弄丢了。”

萧靖低头一看,是一块令牌和一串玉珠。

终于鼓起了勇气的夏晗雪脉脉地望着他,柔声道:“这令牌是妾身小时候祖父赐下的。将来若有缓急,夫君只要有它在手,即便不经过爹爹也能调动夏家的一切力量。万不得已之时,您尽可拿它自保,不必有什么顾忌。

这玉珠是妾身记事后收到的第一样饰物,是爹爹亲自挑选送给我做礼物的。爹肩负着夏家的大任,这些年里里外外的事情越来越多,有的时候他或许会有些不近人情,夫君千万不要因此恼恨于他。

将来你有求于他的时候,便可以拿出妾身这串玉珠来。女儿虽不如儿子贵重,但妾身好歹是他的独女,他总要念着这份香火情,不会为难于你……”

萧靖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听着听着又直冒冷汗,最后更是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雪儿的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她到底怎么了?

心急如焚的萧靖在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应该真的是在交代后事。

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女人生一次孩子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虽然产妇死于大出血或各种并发症的情况相对来说仍是小概率事件,但在生产前还是要有所准备。

诚然,夏家能请到最好的稳婆,但即便是皇家的御医对很多情况也束手无策,谁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所以,夏晗雪的这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萧靖不由分说的把令牌和玉珠都还给了雪儿,温言道:“这些都是夫人的,还是由夫人保管吧。为夫命硬得很,遇事才不会轻易认输呢。”

夏晗雪用力摇头想说些什么,萧靖却捂住了她的嘴,哈哈大笑道:“为夫和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的孩儿一定是世间最有福气的人,又怎会让他的娘亲身陷险境?夫人记住我的话,这孩子要是敢多折腾你哪怕一刻,待他能满地乱跑的那天……看我不打烂他的屁股!”

……

转眼间,春去秋来。

几番寒暑后,两年的时光悄然流逝。

夏晗雪果然如萧靖所言顺利产下了儿子。夏家上下如获至宝,一向绷着脸的夏鸿瀚更是喜极而泣,连隐居不出的夏老太爷都跑回来带领家人祭告祖宗,并亲自为孩子起了“夏绪延”这个名字。

同一时间,草原。

晴朗的天空下,一匹骏马撒了欢似的在开满了野花的大地上奔驰着。马上的骑士穿着一袭白衣,若不是她骑的马是枣红色的,站在远处的人没准会将她当成一朵由远及近飘过来的白云。

催马进了一处营地后,她在其中某个大帐前面干净利落地翻身下了马,娇声唤道:“珊珊姐姐,宛儿回来了!”

来者正是何宛儿。她不知道的是,大帐中的陆珊珊正捧着一张羊皮纸,反复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草原上有来自中原的纸张。不过,大汗的诏令是一定要用羊皮纸书写的,只有如此才显得庄重。

听到外面的呼唤,陆珊珊用颤抖的手卷好了羊皮纸,又飞快地将它藏在了别人不容易看到的角落里。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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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战云

何宛儿安静地站在帐外,没有贸然走进去。

任何人在未得到映月公主许可的情况下都不能擅自进入她的大帐,这在旧王庭所部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怕眼下已换了大汗,人们还是照此办理着。

起初,单纯的何宛儿并不在意这些,她总是像一阵风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事没事就跑来和姗姗姐姐腻上一会;不过,在草原居住两年后年龄渐长的她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再不会任性的到处乱跑了。

“是宛儿吗?进来吧。”

听到里面的声音,何宛儿才满是欢喜地迈进了大帐。她快步走到陆珊珊的面前,像个对姐姐撒娇的妹妹一样摇晃着她的胳膊道:“姗姗姐姐,去年就说好了你陪人家一起去踏青,结果到了今年还是宛儿自己去的。这里的事情是很多,但你也不能总是忙这忙那呀,偶尔也陪人家出去走走嘛。”

说罢,何宛儿忽然捂住小嘴“呀”了一声,又道:“姗姗姐姐,你的脸色好白啊。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人家去找巫医来?”

陆珊珊抿了抿唇,轻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只要休息一会就好。”

何宛儿撇嘴道:“姐姐不要太勉强了,人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怎么行呢?若是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就算是铁人也会累坏的。”

陆珊珊宠溺地看着这个在为自己担心的小妹子,笑笑没有说话。

她何尝不知操劳的坏处?

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她也会偷偷拿出铜镜照照脸颊,再像栖身中原时一样做些简单的装扮,恍惚间就像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只是,镜中人虽然仍旧是当年的好女儿颜色,但脸上的憔悴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至于何宛儿……昔日还像个孩子的她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她在草原上过得极是快乐。比起憋闷且规矩繁多的教坊,在这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唱歌、跳舞、欢笑,尽情享受着人们的宠爱和广阔天地的滋养。

现在的宛儿不仅长高了些,还娇艳得能滴出水来,连牧人的歌谣都在称颂她的美丽。

另一方面,虽然她比以前懂事了,但仍然是那副娇憨的性子,爱笑爱闹、活泼开朗,给别人的生活也带来了很多欢乐。

很多时候,陆珊珊甚至有点羡慕她:

若父汗还在,我也能这样简简单单地活着吧?

想着想着,陆珊珊轻轻摇头挥散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几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后,她拉着何宛儿走出了大帐。

陆珊珊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微笑道:“对了,过些日子妹妹回南朝看看吧?两年没回去了,你应该很想念那些老朋友吧?”

何宛儿的眼睛陡然一亮。不过,她只高兴了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拉下脸有些丧气地道:“人家倒是想,可大瑞都发了海捕文书啦,宛儿回去只怕不出三天就被抓住砍了脑袋,这可一点都不好玩。”

陆珊珊温言道:“妹妹且放心,我会派人护送你,到了那边也会有人接应,你尽可来去自如,不会有半点问题。”

何宛儿眉毛一挑,喜道:“真的?”

陆珊珊点了点头。

何宛儿喜不自禁地拍手笑道:“太好了,人家要回去啦!”

一时间,招牌式的明媚笑容又绽放在了她的脸上;只可惜,这笑容又是没持续多久就渐渐消散了。

“那,姗姗姐姐会一起去么?”

带着几分狐疑的何宛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珊珊失笑道:“妹妹回去就是了,我的事情太多,哪里走得开?”

听到这回答,何宛儿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毅然道:“姐姐不去,人家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她固然纯真得有些不谙世事,但她并不傻。近些天草原上莫名地出现了紧张的气氛,陆珊珊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出送她回大瑞一定是有缘由的。

两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了许久后已然情同姐妹,何宛儿就算再想回中原,也不会独自离开。

陆珊珊抚额苦笑,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心中很是感动,但这样是不行的,只能将来再找个由头把这妮子送走了。

一切都是因为刚刚藏好的那张羊皮纸。

汗帐的诏令上写着:三个月后,起兵南下!

陆珊珊知道,自己收到的绝不是唯一一份。

这两年来,陆冲施展手腕整合了草原上的很多势力,一些不愿服从车舍里统治的部族不是被逐渐蚕食就是被武力消灭,只有旧王庭在她的带领下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

萧靖曾在信中提及王庭很可能在两到三年内南侵的事,没想到车舍里的准备工作做得比他料想的还要快!

从这一点来讲,陆冲的确有一代雄主的潜质,只是他念兹在兹的一直是挥师南下入主中原,让北胡的铁蹄踏遍南朝的每一寸锦绣河山。

而陆珊珊实在无法接受这份雄心壮志。

如果整个北胡倾巢出动,那战争就成了灭国之战,南朝也不得不进行总动员。一旦战事打响,则北方乃至整个大瑞都会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很多草原儿女也会葬身在远离家乡的地方。

双方已有数十年不曾展开全面战争了,太久没见过刀兵的人们早就忘记了那一场场人间惨剧。

兵凶战危。大瑞从不缺乏富于冒险精神的将领,战争开始后,旧王庭的草场也可能会成为战场,陆珊珊又怎能把何宛儿留下?

两人又聊了一阵,有些疲乏的宛儿才去休息。

陆珊珊回到了帐内,直到日薄西山才走出来。把几封刚刚写就的书信交给心腹之人后,她便开始在整个营地里漫步,似乎是想走遍每一个角落。

这样做最少要花上两个时辰,但她一点都不畏惧这份疲惫。

无论是牙牙学语的幼儿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陆珊珊的族人。她很想带领大家平和安宁的生活下去,不要当什么王庭,更不要因为个别人的野心而卷入无谓的战争中。

可惜,她是草原名义上的女主人,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诏令上写得很清楚:旧王庭所部领兵的人必须是她,陆珊珊!

第四百二十五章 逆行

是年仲夏,北胡大举南侵。

大瑞的群臣中是有不少怯战者和主和派,但无论立场如何,能站在庙堂之上的人都不是傻子,朝廷也有着自己的情报系统,是以众人一早就知道战争已悄然临近。

再说,胡人南下一般都会选择水草丰美,战马膘肥体壮的季节。有了这些经验,谁还不知道要打仗了?

几个月来,大瑞在暗地里做了一定的筹划。北方的守备得到了加强,边军亦枕戈待旦地准备迎接战争的到来。

然而在开战后,所有的高官显贵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们还是低估了战争的强度。

北胡这次是倾巢而出,南下的骑兵近五十万之众!

大瑞的边军固然悍勇,但二十多万人分散在漫长的边境线上,也只能保证重要的关隘与州府不失;其它那些只有小据点驻守或者因为鲜为人知干脆没人防守的偏僻小路,就成了北胡人绝佳的突破口。

一时间,整个北境处处漏风,成千上万的胡人越过防御突入了大瑞的纵深地带。不少地方在敌人的突袭下失陷,其中甚至包括人口众多的大城大邑。

北胡人以轻骑兵为主,欠缺攻城能力。因此,他们并不会在坚城之下恋战。

如果突袭未果,北胡骑兵会立即游荡到别处,寻找下一个目标。大瑞的援军只能疲于奔命,等赶到求救的地方,往往连个胡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又或者,北胡人会采取围而不攻之策,派大股骑兵向各处穿插,主动搜寻并消灭还在路上的援军。

战争爆发后的半个月,整个北方就已一片糜烂,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了京城。

夏府。

一个精美的茶杯被人狠狠摔到地上,落得了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直到夏晗雪使了个眼色,一旁战战兢兢的下人才过来扫走了满地的瓷片。

“这些人都是猪吗?”气愤难平的萧靖几乎是咆哮着道:“我一早就请岳丈帮忙上报了我掌握的情况,还冒着风险在报上刊出了北方的种种异动,就是想给朝中的大人们提个醒,结果……他们居然认为这次的战争还是往年那种不疼不痒的热身!”

也难怪他生气。

陆珊珊在几个月前就送来了关于王庭动向的消息,希望他能找机会警醒大瑞人早做准备,效仿当年“弦高犒师”故事,让陆冲知难而退,不要轻启战端。

结果,事情搞砸了。

萧靖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他们认识到了问题,却无缘无故地看低了局面的严重性?莫非,这中间有什么隐情?

咳,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心中不安的萧靖在厅堂里走了十几个来回。一炷香后的某个瞬间,他才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牢牢地站住了。

我能做的事,只剩下一件了!

转回头望着满怀关切的妻子,愧疚与温柔同时涌上了他的脸颊。

成婚三年,两人勉强能算“老夫老妻”了。熟知丈夫脾性的夏晗雪马上就读出了他眼中的迟疑,道:“夫君有话,但讲无妨。你我夫妻一体,不论何事,妾身都应为您分担些。”

萧靖闻言轻轻坐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纤长的素手,踟蹰半晌才道:“不瞒夫人,为夫想去北方一行。”

夏晗雪似水的双眸中立刻闪过了慌乱,一双被夫君握住的手也猛地抽出来反握住了对方。

草原上的噩梦仿佛就在昨日。兵凶战危,如今的北境危机重重,环境甚至比当年两人亡命奔逃时更加险恶,就连尚且远离战线的京城都开始出现了北方来的难民,她又怎能放心让萧靖逆势北上?

“夫君可以不去吗?”

艰难地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夏晗雪的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

萧靖怜惜地望着爱妻,柔声道:“为夫可以不去,但我想为那些可怜的百姓,还有在前线搏命厮杀的士兵做点什么。有些事,只有为夫和镜报才能做到……”

这话不算夸张,绝不是他自卖自夸。

在国家遭受入侵时,媒体可以发挥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作用。

它可以报道前线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振奋民心和士气;它可以发布与战况有关的信息,避免民间因有心人恶意编造的谣言而动荡不安;它还可以记述战火中百姓的惨状,让全国上下同仇敌忾。

大瑞的报纸虽多,能做到这些的却只有镜报!

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已有些哽咽的夏晗雪停止了抽泣,又抬起头让快要蓄满的泪水慢慢从眼眶中消散。

良久,她侧身在萧靖的脸上深深印了一吻,道:“夫君要去,便去吧!您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儿,好男儿就该有这样的志气,如此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遭!

国难之际,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都会送良人上战场,妾身又怎能贪恋私情、不顾大义?您去后,妾身一定照料好家中,和延儿一起等您平安归来!”

萧靖心口一热。还没等雪儿行送别夫君的大礼,他就一把将玉人拉到了怀里,轻声宽慰道:“傻丫头,我不会有事的,你就等着夫君载誉归来吧!”

稍稍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道:“和陆冲的新账旧账实在太多,是该好好算一算总账了!”

翌日,萧靖带着二十多个随从踏上了旅途。

这个随行团队放在平日里算是超豪华了,可一旦进了战区,遇到小股的北胡人还好,若是不幸遭遇大部队,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想要全身而退,不仅需要过人的胆色,更需要一点点运气。

依着雪儿的意思,是要把夏家所有精锐全派去护卫夫君的。萧靖却觉得这样会过分暴露行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夫人。

临行前,他拒绝了邵宁的跟随,还让家人死死盯住了秦子芊。北方的很多领土虽然还在大瑞手中,但通信已渐渐断绝,待局势进一步恶化后情况随时可能失控,他不愿别人和自己一起深入险境。

挥鞭,纵马前行。

陆冲,我来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是她?

北上七日后,萧靖一行人目睹的惨状越来越多。

一路上,看到的尽是被夷为平地的镇子、惨遭屠戮以至十室九空的村庄,以及矗立着无数新坟的乱葬岗。

失去父母的幼儿满面尘灰地躺在路边苟延残喘,失去儿女的老人几近疯癫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还有人在亲手埋葬了惨遭杀害的家人后一头碰死在了坟旁……

要知道,这里距离战争最焦灼的地方还有几天的路程,能跑来的不过是北胡游骑罢了。

此处尚且如此,那么再往北的地方糜烂成了什么样子?

萧靖已经不敢想象了。

进入战区的恐惧由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工作热情。他忙得连时间都快要忘记了,又怎会去害怕?

一篇篇或激昂或沉痛的报道很快发回了京城,并在那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至于危险,确实也遇到过。他们曾与北胡的百人队擦肩而过,还曾为了躲避“瑞奸”的耳目而露宿荒野,与豺狼虎豹生死搏杀。

幸好队伍里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能人。有人能伏在地上听马蹄声辨认骑兵的人数和所在的方向,有人擅长化妆易容,还有人精通草原语言又长了一张胡人的脸,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扮作北胡的骑士。

如此一来,萧靖才能囫囵地抵达这里。

就算这样,护卫们也不打算让他继续北进了。

“姑爷,北境凶险至极,您万不可再以身犯险。”随从中的领头人拜伏在地,恳切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眼见着胡人越来越多,我等纵然再谨慎周到也难保万无一失。小人和兄弟们要么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厮杀汉,要么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没一个怕死的。但若您有个好歹,老爷和小姐定然雷霆震怒,到时我等就万死莫赎了。”

萧靖面色凝重的未置一词。如果可能,他真的不想连累这些人,可不继续北上的话系列报道就要半途而废,根本没进入战区、没实地考察过,又怎么写出振奋人心、感人肺腑的报道?难道跟新报一样胡编滥造么?

没亲身经历战火,仅靠脑补是写不出好稿子的!

战地记者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工作之一,这一职业的死亡率居高不下便是因为上述的原因。

如果他提出让护卫们留下、自己独自离开,人家也不会同意,肯定还是会执行家主的命令跟在他的身边。

如果萧靖偷偷跑掉,这些人一定会急疯,在四处寻找他的时候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到底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把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信是从瑞都送来的。

萧靖展开信,越读眉头就锁得越紧。脸色数变后,他猛地一拍大腿,将信交给了面前那人,沉声道:“足下且看看吧,看来这一遭我们是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了。”

随从接过信一看,脸上也是勃然变色。待看完后,他又大笑出声道:“姑爷说得是,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咱也得闯上一遭。小人还是尽量护得姑爷周全,万一差事没办好,我等也死在北方便是,那就算对老爷有个交待了。”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出去,似是要去向所有同伴分说此事。

萧靖拿起桌上的信,将它的一角放在了烛火上,又看着它在地上缓缓烧成了灰烬。

信中的话让人坐立难安:在京城,主和派占了上风!

一些被北胡人的铁蹄吓破了胆的朝臣力主和议,他们甚至在前几天的朝会上制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若光是这样也没什么,言和不管怎么说也是选项之一,如果这些人是真心为了天下和国家计,由他们出面与北胡签订一个小有让步但不算屈辱的盟约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所谓的主和派并不是真的主和,而是彻头彻尾的投降派!

比如他们提出,要向北胡割让北方的数个州郡以换取和平。

听上去这并不伤筋动骨,反正大瑞的领土十分广阔,这些地方相对总体来说不过是贫瘠的一隅之地;可是,假如此事成真,那么整个北方将门户洞开,在北胡人得陇望蜀的需索下,整个大瑞将再无一天宁日。

再者,这样的提议又将在边关顶风冒雪奋战了数十年的几代将士置于何地?

所谓的主和派还提出,所有在上述“预备割让”地区的大瑞军队主动撤出,以示和平的诚意。

这就更加不可理喻了。陆冲麾下如狼似虎的北胡骑兵才不会在意什么诚意,这样的退让只会被他们视为软弱可欺,继而毫无顾忌地蹂躏已失去战意的大瑞将士。

换言之,这是彻底抛弃了那些地方的军人和百姓!

萧靖看到如此无耻的“议和条件”都会热血上脑,更遑论他身边的那些血性汉子!

“割地而赂秦”,何时才是个头?

大瑞虽弱,却也不能任由她的儿女这般任人宰割!

或许直到此时,萧靖的护卫们才真正明白了姑爷此行的目的。

第二天,队伍再次踏上征程。

有惊无险的又走了两天,众人于正午时分停留在一处矮山上歇脚。

刚刚安顿下来的萧靖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就有下属急匆匆赶来,说西边的大道上发现了近百的北胡人,让所有人暂避锋芒。

早就习惯了这情况的他悄然伏在了山坡上,只从草丛间悄悄探出头,窥视着下面的情况。

不多时,远处走来了一大群人。

其中有不少北胡军士,但更多的则是大瑞的百姓。这在眼下是很寻常的事,入侵的北胡人一直在大肆掳掠人口,将他们运到草原或其它的什么地方充作奴隶。

每次路上遇到,萧靖都会看一下情况。如果只有小股胡人,就带人消灭了他们,解救被捉住的大瑞百姓。

到了今天,获救的无辜平民已不下百人。

萧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自己这点人冲下去很可能寡不敌众,但他又不想见死不救,便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着可能的胜机。

某个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萧靖的眼帘。

怎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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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救人

萧靖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个地方看到了何宛儿。

她不是应该在陆珊珊的身边或者草原的大后方么?

看着被捆着双手的她随着人群缓缓前行,萧靖不由得捏了把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让他们带走了何宛儿,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该怎么办?

在山上伏击、放冷箭杀伤敌人自然可行,但被掳的百姓和胡人混杂在一起,难免投鼠忌器;再说,北胡的士兵才不把南朝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只要有人中箭,剩下的平民就都成了盾牌,即便再放箭也只会伤了自己人。

其它类似的方法也有很高几率会造成大量误伤,只好排除掉。

至于假扮胡人诱骗对方放人什么的,萧靖不是没想过。但是,北胡的内部构成相当复杂,各部族间行事的方式、口音等都有些微的差别。就算夏家的护卫演技很好,也很可能会露出马脚,那不就等于是派手下人去送死了?

就在萧靖思虑良策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少倾,近百骑从道路尽头飞驰而来。

又是北胡人?

此处离战区很近,出现这个规模的胡人骑士并不稀奇,问题是……为什么他们停在了押送队伍的面前,双方还剑拔弩张的?

细想想,也不奇怪。

如前所述,北胡的部族实在太多了。它们之间因为草场、战争等因素有着各种宿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在情理之中。

又或者,他们只是来黑吃黑的?北胡人相互抢夺“战利品”是司空见惯的事,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终于,双方的矛盾愈发激烈了。新来的那队胡人的领头人挥舞着马鞭用胡语大声呼喝着,劫掠归来的那队人闻言纷纷抽刀。仅仅几个呼吸之后,两边就战到了一处。

两队北胡人的人数差不多,但新来的队伍明显更加悍勇些。才杀了一阵,起初看到的那队就有点稳不住阵脚了,连少量留下来负责看守大瑞人的士兵都在紧张地举目四顾,似是在寻找撤退的路线。

好机会!

随着萧靖一声令下,所有夏家的人都从山头冲了下去。

山下那些本已风声鹤唳的北胡人立刻就乱作一团。正面对敌都要输了,更何况还有“伏兵”来夹击?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负责看守的十来个胡人顷刻间便作鸟兽散。个别想要抵抗一下的也被夏家的神射手一箭射翻,倒在地上很快就没了声息。

“解救百姓,不要恋战!”萧靖一边用刀割断绑缚着一位年轻人的绳索,一边道:“小心胡人合流!”

虽然两队北胡人打得正热闹,但在面对汉人的时候,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万一双方突然罢斗并合力反噬,萧靖等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在他大声呼喊的同时,一个护卫刚好让何宛儿重获自由。

听到熟悉的声音,宛儿浑身巨震。她满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待看到那边的人真的是萧靖后,她大叫了声“靖哥哥”便快步奔了过去。

正要去救下一个人的萧靖稍稍回过身,立刻就有个温软的身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靖哥哥,人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何宛儿抽泣着道:“若你晚来一步,他们就要把宛儿卖给北胡的贵人了。”

萧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宠溺的小妹妹突然纵体入怀本是件挺温馨的事,可在金铁交鸣的战场上,这举动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不得已,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宛儿,柔声道:“现在可不是叙话的时候,先救人吧。”

何宛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俏脸微红的她悄然退后半步,点头道:“靖哥哥说得对,救人要紧。”

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匆匆跑向了距离最近的被绑缚着的人。

看着她熟练地用刀割断了绳子,萧靖的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酸楚,也不知到底是种什么味道。

这个天真可爱、大大咧咧的小妮子在草原生活了两年后也成长了不少啊。

不多时,胡人们分出了胜负。万幸,萧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掳掠乡间的那队人已被杀散。另一队胡人的头人依旧高坐在马上,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大瑞人,面色冷峻。

适才他看到了何宛儿奔向萧靖的那一幕,心中非常震惊。

突然,他的神情猛地一变。

不远处,何宛儿再次走到了萧靖身边,举止亲昵。

应该不会错了。

这一刻,他放声对大瑞那边说了句胡语。

在萧靖身边的何宛儿马上诧异地望向了他。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她满是欣喜地跑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的用胡语和那人聊了起来。

见胡人没有过来,萧靖也没有带人离开。

因为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懂胡语的随从听不真切,也没法告诉他说的是什么。

何宛儿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到了众人身边。见她没有留在己方这边的意思,面露难色的北胡头人抚胸对萧靖施了一礼,随即带着手下人默默离开了。

“他们是?”

虽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萧靖还是如此问道。

“是珊珊姐姐派来找我的人。”何宛儿笑道:“人家跟他说啦,我现在平安无事,让他放心回去复命。他好像也知道靖哥哥的事,可我还是好说歹说,他才肯回去的。”

萧靖点了点头。

陆珊珊的亲信会知道他一点都不奇怪,也难怪那人虽然很是犹豫却还是走了。

一转念间,他忽而沉下脸道:“说起来,你在珊珊那里好好的,为什么会被其他北胡人抓起来?是不是又偷跑出来了?”

何宛儿面色一僵。她讪讪地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北胡南下后,姗姗姐姐派人送人家回大瑞,是我在半路上说要解手偷偷跑掉的。”

果然如此啊。

这妮子偷溜走,应该是想回到陆珊珊身边吧?

另外,从搜寻何宛儿的队伍能找到这里来看……

陆珊珊所在的地方一定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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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八章 钢铁直男

萧靖北上的目的之一就是与陆珊珊见上一面,这无需掩饰。

同样的,陆珊珊应该也想见到他。

两人有这样的默契并不是因为什么相思之情。

陆珊珊是在不得已之下应大汗诏令挥师南下的。事情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她有很多事要和萧靖商量。如何阻止陆冲、报社对战争的报道要何去何从……这些都不是几封书信能说清楚的。

萧靖所思虑的和陆珊珊大抵相同,但他还多了些为友人鸣不平的心思。

北胡南侵的兵力有十多支,其中最大的两股正是陆冲麾下的车舍里部和陆珊珊率领的旧王庭所部。大战爆发以来,两者的表现截然不同,整个北地已尽人皆知。

车舍里部凶残暴虐,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累累恶行。城市村庄无论大小,只要横亘在其前行的道路上,都会遭到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大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无数村镇被夷为平地。

旧王庭部则相反。在陆珊珊的极力约束下,该部对百姓几乎秋毫无犯;偶有几个杀人越货的,也都被军法处置了。

除了实在无法规避的战斗,陆珊珊从不主动寻衅。她惯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不血刃地夺取城池,将双方的人员损失降到最低;城破后,她只会从府库中取走必须的军需,有时甚至还会放粮周济穷苦百姓。

如此一来,陆珊珊部经过的地方仍旧是一片安宁祥和,就好像战争从未到来过。

好名声带来了好结果。前几日,竟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蔚州的官员听闻兵临城下的是旧王庭的军队后,竟然主动开门献城投降;这还不算,城内的百姓还自发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生生的把胡人的骑士当成了大瑞的兵马。

就算旧王庭的人因为榷场的关系本就和南人熟络些,也不可能在战时做到如此地步。陆珊珊为了弥合仇怨、为了少伤人命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常人无法想象。

若不是她,北方早已血流成河,仅剩的一点清明也将不复存在!

这世上没有人比陆珊珊更厌恶战争。如果不是怕自己撒手不管后下属的各部会被陆冲拿去当做攻城略地的炮灰,她才不愿领兵南征。

可是,非战区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些。

现在,京城以及南方的人们已经将陆冲和陆珊珊合称为“二陆”,动辄就“陆贼”如何如何了。很多报纸也在鼓噪,它们不仅用夸张的标题张冠李戴的把不少属于陆冲的罪孽安到了陆珊珊的头上,还义愤填膺的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更有甚者,几家报纸编造了许多花边新闻,用不堪的言语和所谓“艳史”来诋毁陆珊珊!

萧靖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陆珊珊蒙受这不白之冤,但他能做的或许也只有在会面时稍作宽慰,仅此而已。

带着这样的心情又向北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发现了大军的踪迹。

是陆珊珊的军队!

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萧靖留书一封后悄然离开了营地。

去见陆珊珊,有他一个人就够了。三十来人到对方军营里连个水花都翻不出来,再说旧王庭的营中一定有车舍里的人,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发现。

走到营寨门口,萧靖深吸了一口气,对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个胡人深深一礼,道:“这位将军请了,敢问映月公主可在营中?”

半个时辰后。

被五花大绑着丢进了一处偏帐的萧靖终于等到了一线光明。虽然蒙着眼睛,但布条后面的世界明显亮了起来;同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在帐中纠结地转了个圈子,最终还是停在了他的身后。

用力嗅了两口,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点头道:“你来了。”

萧靖还记得陆珊珊的香气。终究是个女儿家啊,即便在戎马倥偬间,她也没忘了打理好自己,和外面那些臭烘烘的军汉全然不同。

陆珊珊一声轻叹,替他摘下了布条、解开了绳索。

“你来这里作甚,就不怕被人当做奸细杀了?”

她很是勉强地笑了笑,又随意地坐在了毯子上,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灯笼,没有再往旁边看上一眼。

灯下看美人本是件很风雅的事,可萧靖却越看越伤感。

宛儿所言不虚,陆珊珊的脸上写满了憔悴。不仅如此,她的一头青丝之中竟然出现了几绺白发,想来是操劳过度所致。

“有映月公主在这里,谁能杀得了我?”萧靖强打精神微笑着坐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打趣道:“在下想问些军旅中的见闻,不知公主肯赏光否?”

陆珊珊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萧靖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字纸递给陆珊珊,道:“这是我前日发出的报道,里面历数了陆冲所部的种种恶行。你要不要看下?”

出乎意料的,陆珊珊只是接过来匆匆看了几眼就把字纸还给了他。

萧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妮子有点反常啊!

就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陆珊珊忽道:“如今大瑞和北胡已是敌国,你在敌营之中久耽,有心人难免会说三道四,对谁都不好。我累了,萧大社长若没什么要事就请回吧。”

她的口气有点冷,态度亦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靖这才收起了笑意。他凝视着陆珊珊那张倔强又坚强的脸,似是想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心念电闪间,他忽然懊恼地晃了几下脑袋。

我真是个钢铁直男啊!

就算两人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几分暧昧总还是有的。都两年多没见了,你一个大男人上来连一句倾诉别离之情的话都没有就不由分说的和姑娘聊工作,谁会乐意?

更何况,肩负着巨大压力的陆珊珊正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人家没把你踹出去算客气了!

萧靖低头轻咳一声掩去了脸上的尴尬,轻声道:“说起要事,确实有那么一桩。”

说着,他挪了挪身子坐得离陆珊珊更近了些,神秘一笑道:“这个问题可只有你才能回答我呢。”

第四百二十九章 战地记者

满脸倦容的陆珊珊终于坐直了身子。

虽然对方说话的语气依旧有些轻松随意,但她知道这次要说的一定是正事。

果然,萧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临zhou cǎn àn发生时,你在哪里?”他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了陆珊珊,缓缓地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应该就在现场吧?”

陆珊珊一呆。

我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这事,萧靖又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他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萧靖轻叹一声,又道“陆冲下的是屠城的命令。我和子芊在当地采访时就感觉有些奇怪北胡人都是骑兵,又将临州团团围住……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多百姓逃出生天?

就算临州的英雄们拼死抵抗为乡亲赢得了时间,就算大多数胡人不熟悉城里的地形,陆冲的军队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或躲过一劫。看看这次被王庭的军队屠戮的地方就知道了,哪个不是十室九空,几乎绝了人烟?

思来想去,也只有当时你就在临州这一种解释了。天下间能劝得他收手的,除了珊珊也没有别人。定然是你说服了陆冲,及时制止了胡人的bào xing,才让很多无辜百姓活了下来,对不对?

另外,我采访时也听幸存者说过,躲在草丛里的他曾看到一位北胡装束的年轻女贵人。北胡能随随便便跑来中原的贵女,怕是只有你这位映月公主了吧?”

陆珊珊抿了抿唇,道“这些都做不得数。北胡的公主不止我一个,再说陆冲在车舍里还有两个妹妹,你看到的应该是别人。”

萧靖点头道“这的确说明不了什么,事实上这也不是我认定那个人就是你的依据。”

下一刻,他拿出了几张报纸摊在了身前“还记得这上面的画吗?”

陆珊珊低头看了一眼。刹那的错愕后,她便红着眼圈别过了头。

“这三张图的雕版是你做的,没错吧?”萧靖收起了报纸,平静地道“自打看到它们,我就明白了。”

陆珊珊没有言语。萧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道“在我的家乡,有些记者是专门采访战争的。哪里有战火,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这些人会记录战场上的种种故事,比如惨烈的战斗,战争中百姓的惨状,还有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嗯,就像我现在做的一样。

他们会用文字或图……图画来报道看到的一切。刀剑无眼,这个职业的伤亡一直很大,可他们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发来的报道会激励后方的士气,会让人反思战争的残酷,还会为在战争中落难的人们发出声音。

大家叫他们‘战地记者’。

这行里,有个前辈是著名的摄……绘画师。他曾说过,他憎恨战争,所以要揭露战争。我想,他揭露战争的方式,就是他的文字和他的绘画吧。

他还说过一句广为传颂的话如果你画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这位前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最后,他就死在了战场上。”

说到这里,萧靖顿了顿。

陆珊珊的肩膀轻轻耸动着。尽管她极力压抑,还是有极轻的抽泣声飘散到了空中。

萧靖喟然道“我不会画画也不会雕版,但一点点眼力还是有的。如果一个人不曾亲眼看到临州的惨事,那么她就不会有什么深刻的感触,也绝无可能制出那般传神的雕版画来。由此我才断定,事发时你一定就在临州!”

世上从不缺乏才华横溢的人。或许有人能够坐在斗室中通过脑补创作出让人耳目一新、如同身临其境的作品,但那终究不是新闻,它只是件艺术品——即便它可能拥有极高的价值。

没有调查、没有探访、没有经历……从新闻的角度说,连作者都不明所以的文字或图画可以唬住一部分读者,却无法让所有人信服。

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现实才能浇灌出新闻的果实!

垂着头的陆珊珊终于放弃了沉默。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出了回应。

不知怎的,萧靖心中也愈发沉痛。他闭上双眼思虑良久,方才柔声道“是你阻止了陆冲,保全了无数的临州百姓;是你牵制着新王庭,维系着草原和大瑞的和平;是你不忍生灵涂炭,抢在陆冲前面占领了很多大城大邑,让那些喜欢烧杀抢掠的人无从下手。

你是个英雄。可惜,你虽然做了很多,却无人知晓你做过什么;你用温柔的善意对待千千万万素不相识的人,却承担着世人最恶意的误解,承受着无数恶毒言辞的攻讦。

世间闭目塞听的人很多,让他们耳目清明本是我和镜报的责任。然而,我失职了,甚至没有为被误解的你说半句话……对不起,这是我的罪责,我绝不会推脱。”

说罢,他起身朝向了陆珊珊的方向,郑重其事的一揖到地。

礼毕,萧靖满怀歉疚地望着陆珊珊,赧然道“只是,苦了你了……”

在听到最后四个字的一瞬间,陆珊珊本已蓄满的泪水猛地溢出了眼眶。

她是旧王庭的领袖,她是手握近二十万雄兵的北胡公主,但她也是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子。

比她小些的待字闺中的女子可能还在父母面前撒娇,而与她年纪相仿的则大都已嫁做人妇。不论如何,她们都有自己的家,过着这个年龄的人应该过着的生活。

这个家再不济,至少也给了她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被家事牵绊的生活并不幸福,她们至少不必担心在一夜之间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再背负上本不该背负的沉重骂名。

一切的一切都压在了陆珊珊的身上。早就失去了父汗的她不得不独自承受,而她的一举一动都将牵动整个天下。

午夜梦回时,她也有满腔的苦楚,却又能和谁言说?

热泪滚过脸颊时,陆珊珊终于忍不住扑到了萧靖的怀中,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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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进城

沉睡中的萧靖猛地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坐起身子后,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嗯,陆珊珊果然不在。

萧靖只记得之前人家趴在他怀里哭,哭着哭着抽泣声就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那妮子实在是累坏了,好不容易发泄了积郁已久的情绪、真正放松下来后很快就睡着了。

为了让陆珊珊睡得舒服些,他僵直地保持着那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在小半个时辰里一动都没动。

作为一个男人,萧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后来,有人在帐篷外面咳嗽了一声。原本睡得香甜的陆珊珊几乎在一瞬间就醒来了,她起来稍稍理了下头发又拭去了泪痕,换上一副清冷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目瞪口呆的萧靖不由得感叹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啊!

说来也怪,就算习武之人的六识比寻常人要强上不少,她也不能听到声音就秒醒,还在醒来后马上就变得无比清明吧?

萧靖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听说过草原部族间乃至部族内部相互倾轧的故事。据说很多身居高位的贵人连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睛,以防备他人的谋害;即便连最亲近的武士也未必可信,莫劼汗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怜的姑娘,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啊。

就在萧靖大发感慨时,一个胡人走进帐篷对他抚胸施礼,用流利的汉话道“公子,我家主人让小人带您回去,请随我来。”

似乎是怕他不信,那人还摊开手掌,给他看了掌中陆珊珊的印记。

萧靖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却是一愣。

真正该聊的事还一句都没说啊,怎么这就要走了?

看了眼外面已渐渐有些亮色的夜幕,他的心中忽然有些遗憾。

罢了。陆珊珊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用意,既然身在别人的地头上,就听从安排吧。

于是,萧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和来人一起走出了营帐。

纵马小跑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眼看就要到萧靖一行的藏身地了,护送他的数十个北胡武士才打马离开。

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他无奈驻足了片刻,随即牵着马快步走进了林子。

眼前的景象让萧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不对劲!

不仅一个人都看不到,整个宿营地还一片凌乱;许多东西就像是在匆忙间被丢弃了,连一些必备的武具都还留在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靖伏低了身子过去查看,翻找了半天却没发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现场并没有血迹,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只有依旧可见的马蹄印显示队伍里的人应该是在仓促间向南奔去了。

一筹莫展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轻轻唤道“姑爷,姑爷!”

萧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从长草中探出了头,正在对他招手。

“虎哥儿,你怎么在这儿,其他人呢?”他凑到了对方身边,低声问道“可是遇到了敌袭?大家都还好吗?”

虎哥儿嘿嘿笑道“回姑爷的话,大概两个时辰前远处来了一队几百人的北胡骑兵,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似是在搜寻什么。幸亏放哨的兄弟发现得早,大家赶紧带着宛儿姑娘往南撤,堪堪躲了过去。

小人奉命躲在此处接应您,眼见着那些人分成几路追过去了。不过姑爷不用担心,南边有的是藏身的所在,胡人想找到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虎哥儿忽然皱起了眉头,紧接着又骤然变了脸色。

“姑爷,快走!”他快步牵过萧靖的马帮他上马,又唿哨一声唤来了在附近的自己的马,边催马边道“有大队胡人在附近,听声音是朝咱们这边来的!”

萧靖心一沉。虎哥儿的听力过人,可以听到很远的距离传来的马蹄声、呼喝声,在夏府中素有“顺风耳”之称,他的话是不会错的。

先是有人来搜寻藏匿在林中的营地,现在又是很可能来者不善大队人马……莫非是行踪暴露,被人盯上了?

萧靖咬紧了牙关,和虎哥儿一起沿着预定的撤离路线向南逃去。

两人的坐骑虽然神骏,但追来的胡人乃是一人双马,论长力比他们胜出了许多。狂奔一段时间后,北胡的斥候已在远处隐隐可见;他们兴奋地呼喊着,似是在为找到了目标而欢欣鼓舞。

虎哥儿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烟尘,惨笑道“姑爷,这样下去咱们都会被追上,小人还是把马让给您吧。前面有个林木茂密的地方,到时小人下马钻进林子里,他们想抓到我也没那么容易。”

萧靖犹豫了一下,又冲他用力摇了摇头。

北胡人的目标应该是他,按理说两人分开的话虎哥儿是有机会逃出生天的。不过,陆冲的手下办事从来不留活口,虎哥儿就算逃进树林也会被很多北胡人穷追猛打,能逃掉的机会微乎其微。

出使北胡归来后,萧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再让任何人为自己牺牲!

见姑爷不愿,虎哥儿又是着急又是感动;看似不经意间,他稍稍放慢了马速跟在了萧靖的身后,做好了随时返回去拖住追兵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座城池透过灰蒙蒙的天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萧靖还记得这个地方是兴阳县的县城。兴阳县是个大县,县里的人口不少,可惜现在已经跑得不知道还剩多少人了。

离县城越近,身后的胡人也跟得越近。天边已有了亮色,萧靖甚至借着光亮看到了胡人追兵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突然,虎哥儿面色苍白地道“姑爷,前面几个方向也有胡人!”

萧靖大惊。如果四面都有胡人,那么两人便走投无路了!

就在进退两难的当口,城墙之上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姑爷!”

这声惊呼才过去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有数只羽箭从萧靖头顶飞过射向了胡人的斥候,减缓了他们的去势。

抬头看了眼在城墙上拼命挥着手的几个人,又估算了一下吊桥放下的速度,萧靖咬牙吐出两个字

“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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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孤城

今天是萧靖被困孤城的第三天。

兴阳县城的规模不小,但它完全说不上城高池深。多年没有修葺的四面城墙和一条浅浅的护城河构成了它的防御体系,这样的防御对付大股的盗贼尚能勉力支撑,可若对上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就难免凶多吉少了。

被困在一座孤城之中是极其凶险的,也难怪萧靖会站在城墙上长吁短叹。

幸好,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只擅长野战和突袭,并不擅长进攻已经有所防备的城池。否则,外面这五千胡人就足够他喝一壶的。

而城里呢?

有钱有势的人家跑干净了,县令等一干人还有开战后被派到此处的守备都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故土难离的四千百姓,还有一支以巡检司官兵和本地乡勇为主体临时组织起来的不到千人的队伍。

除去没有战力的老弱病残,兴阳县城里能拉上城墙的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

所幸围城的胡人没急着攻城,不知是在观望还是在等待什么。

到了当天下午,萧靖终于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了。

两千胡人精锐加入了围城的队伍,随之而来的还有汗帐的大纛——萧靖不久前才去过车舍里,他知道这代表陆冲来了。

陆珊珊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火急火燎的把我送走啊。

可惜,还是被陆冲逮到了。

两股人马合兵一处后,城下的胡人已有了七千之众。虽然按照“十倍围之”的原则这点人远远不够用,但不擅野战的守军也已是插翅难飞。

显然,陆冲对于这次的相会已经迫不及待了。在太阳渐渐西去的时候,他在重重护卫下离开了营帐,来到了一处距离城墙不算很远的地方。

一封书信被射上了城头。过了片刻,本已回去休息的萧靖再次走上了城墙,面色凝重地望向了陆冲所在的方向。

“萧公子,真没想到,你我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要陆冲说句什么,他身边就会有大嗓门的士兵用汉话喊给城墙上的萧靖听。

“当日本汗就曾说过,公子虽然一时得意,但在本汗面前终归有如蝼蚁一般!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萧靖闻言一笑,对着城下拱了拱手道:“多谢大汗惦念。这些话萧某早就忘记了,难得您还记得。您是草原之主,手下有几十万勇士,和您比起来萧某确实是只蝼蚁,区区萤火之光又如何与皓月争辉?

不过,我的家乡有句话,叫做‘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如今一切还在未定之天,您此时便来旧事重提,未免过于心急了些。”

陆冲听了也不恼火,道:“南朝人奸滑,本汗原以为公子是个胸怀坦荡之人,今日看来也不能免俗。如今你已身陷绝地,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从哪里来的底气说出这狂悖之言?

有道是蝼蚁尚且偷生,公子定然也有生还南朝的念头吧?本汗宽宏大量,过去的事可以不与你计较,只要你肯出城下跪投降,做汗帐的一个马前卒,那么本汗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将来你若肯出力,待南朝败亡后,便封你一个小官做做又如何?”

北胡的阵中马上就是一阵哄笑。听到笑声,萧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过去的几百年来,有不少汉人归附了北胡。其中有的人是被掳去后成了胡人的奴仆,有的人是负罪逃亡,还有的人是想在异域他乡谋一场富贵。

这个群体在北胡是很特殊的存在。

出于种种原因,这些rén dà都仇视汉人,又将北胡视为母国。为了获得胡人的认同,只要是北胡南侵,他们往往就会做急先锋,对自己的同胞大加屠戮,在中原的土地上掀起腥风血雨。

在着装、生活习惯等完全北胡化的同时,他们还保留着一些汉人的特点,比如掌握更多的生产技能、会制造攻城器械等,是所有据城坚守的军队的大敌。

此外,北方糜烂后陆冲还裹挟了为数不少的大瑞地方军队,将之作为仆从军和炮灰使用。这类rén dà都受过军事训练,被逼迫着上了前线后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如此一来,萧靖不得不提高警惕。

城头上的他认真审视着下面的各色面孔,过了半晌才大笑道:“大汗有心了,只是您的好意我实在无福消受。萧某就是庸人一个,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才华,但一点点骨气还是有的。您熟读汉家典籍,可还记得耿恭、张巡否?

再者,就算萧某愿意苟且偷生,这满城的百姓又该何去何从?大汗‘不赦一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威名’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天下还有谁人不知?卑躬屈膝独自求活再眼睁睁地看着您血洗兴阳县,我做不到!

若大汗有意取萧某的项上人头,尽管来取便是,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说些假仁假义的话?我的命不比任何人金贵,大不了便身死殉城,再怎么也好过遗臭万年吧?

至于大瑞的事,就更不劳大汗操心了。北胡的历代先人曾无数次南下,就算能占得一时的便宜,最后也总会灰溜溜地退回草原去。此乃天道也,您若不信,大可一试,且看最后败亡的到底是谁!”

……

同一时刻。

兴阳县唇枪舌剑的很是热闹,浦化镇却一如既往的安静。

刚刚完事的邵宁伸着懒腰走出了院门。这些天他需要分担一部分萧靖的工作,是以忙得连家都不能回;今日好不容易做完了手头的东西、终于可以回去歇歇了,他的心情一下就来了个阴转晴,甚至一边走一边还哼起了小曲。

萧靖在的时候,他恨不得这人赶紧消失,免得自己被指使着干这干那;萧靖不在的时候,他却又有些想念这位兄弟。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的心里总是默默地记挂着,生怕那货在前线出了什么状况。

多么复杂的感情啊。

邵宁摇头晃脑地走在路上,眼看着离家没有多远了。

突然间,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冰冷的铁锁套住了他的身子。

迎面又不知从哪里跳出了几个差人。为首的一个注视着他,冷声道:“你是邵宁吧?跟我们走一趟,你的案子发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人心可用

陆冲走后不久,北胡营中就开始了频繁的调动。

由汉人组成的仆从军点起火把开始砍伐树木,准备连夜制造攻城器械;少量骑士不停在城下游走、叫骂,试图让城墙上的人始终神经紧张、不得休息;更多的胡人士兵则根据命令变换着驻扎地点,人马来来往往的甚是壮观。

虽然调动的规模很大,但陆冲的军队在整个过程中都保持了严整的军容。与其它北胡部落那些很容易乱成一团的乌合之众相比,他们的纪律性堪称出类拔萃,即便比起大瑞的精锐也不遑多让。

回头看了眼自己这边的战士,饶是萧靖早有死志,心中也浮出了几分不安。

除了少数着甲的巡检司官兵,其他的rén dà都是一身布衣。更有甚者,还有衣不蔽体的、看上去像是叫花子的人混在其中。

内城则聚集着很多百姓。有人是想要出逃,走到城门才发现为时已晚;有人是想帮忙守城,但又不知该做什么;还有人带着沉甸甸的箱子行踪诡异,估计是藏着黄白之物准备在城破时投诚当带路党。

城中余粮不多,所以人们大都面有菜色。个别几个精壮些的则是不停举目四顾,看起来心思根本就不在城头上。

若不是夏家的先头部队一进城就杀了几个趁乱作威作福的恶霸立威又拿出信物成功收服了残存的官军,这些人没准现在正窝在哪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呢。

人心惶惶啊。若不做些什么,队伍就没法带了!

萧靖缓步走向内城那一侧,目光坚定。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纵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名叫萧靖,乃是京城人士。今日路过兴阳县,不慎被北胡兵马追击,是以逃进城中。非是我这个外乡人要越俎代庖,而是此处的县令、守备均不知所踪,我的身边恰好又有能征善战之士,不得已才出来主持大局,还望各位多加体谅。”

他环视着四周,双目扫过一双双写满不信任和质疑的眼睛,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并不愿困守此处。有人想逃出生天,有人想躲藏起来,还有人可能想杀掉我,然后向外面的北胡人献城,借此保住自己的性命。

萧某能理解这些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何况生于斯长于斯、还有家人在城中的诸位?说句你们可能不相信的心里话,如果我割下头来就能让外面的北胡人退兵、保全满城父老的性命,那么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猛地伸手指向了城外,提高了声调道“可是,身为北地百姓的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北胡人的野蛮?迄今为止,可有一座被王庭攻破的城市未被屠戮?可有任何卑躬屈膝的人保住了性命?

胡人尊崇强者,轻易便跪伏在脚下的人在他们看来与猪狗无异,陆冲那样的人又怎会在乎猪狗的死活?

你可以拿出金银贿赂他们,但他们想要的是你全家所有的财物,且人家会自己去取;你可以送上田产美色,但若城破,你的娇妻美妾还不是胡人掌上的玩物?”

听着他的话,众人脸上的敷衍之色渐渐收起。没有人再窃窃私语,整个现场变得凝重而肃穆。

“那些官员跑了?好吧,他们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为官一任无非是为了仕途和前程,让这些人与兴阳百姓同生共死也的确有些勉为其难。我只有一句话想问这里是诸位的家乡,你们想要跑到哪里去?

北方已是一片糜烂,早先逃到南边的难民仍旧在流离失所中仓皇度日。若北胡人继续南下,天下又有何处是可以安身的净土?

眼下,我们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早就别无选择。萧某虽是个异乡人,但此刻也已决定和兴阳县城共存亡。若城破,则方圆数里的城郭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若城在,则我将与各位父老并肩作战,让胡人看看,大瑞人并非是任他们随意驱赶的绵羊,我们也是有骨气、有毅力,如虎狼一般的战士!

至于那些忘记自身守土责任、丢下各位擅自逃生的人……你们之中有的人可能知道镜报,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不过这不要紧。我发誓,只要能够生离兴阳县,我一定要将他们的卑劣公告天下!

如果我后退了,你们尽可以杀了我,因为我死在你们手里总好过落到北胡人的手里;

如果你后退了,那么你的父母将被人杀戮,你的妻妾将被人欺侮,你的田地将被人夺走当做牧场,你的子女将被人掳走成为奴隶!这样的未来,你能接受吗?”

“不能!”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很快愤怒的声浪就蔓延到了所有的地方。

从心存侥幸到知晓不拼命必死、拼命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萧靖还记得有一本书里提过,能让普通人不顾一切奋勇作战的无外乎重赏、对生的渴望以及对亲人、田地、财产等等的保护欲。

有了这些,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穿越中成为了名将的穿越者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最常见的是通过先进技术和先进的理念(近现代的军事训练手段)等获得了成功;其次是穿越到了某个将才的身上,又或者给名将打了下手,再不然穿越者自己本来就是天纵英才,一到古代就如鱼得水地绽放出了最绚烂的光芒。

萧靖不属于这上面的任何一种。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正如有人说的,绝大多数幻想着穿越了当个将军的人都可以洗洗睡了。

不过,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个很好的政工干部。

我没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我可以做思想工作、可以鼓舞士气啊!

虽然兴阳的情况异常恶劣,虽然陆冲有着绝对的实力,但城中震天的呼声很明显地回应了萧靖的期待不论如何,人心可用!

不过,踌躇满志的他并不知道,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何宛儿也已身披软甲,默默走上了城墙……

第四百三十三章 初战

丑时,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在城下响起,城头上紧张了许久才进入了梦乡的人们不得不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

萧靖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训练新兵的想法也化为泡影。

陆冲根本就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胡人阵中的汉军只来得及制造了几样简陋的攻城器即被派上了战场。

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夜空。比起城上的慌乱,北胡的士兵依旧井然有序,丝毫没有被当做炮灰的不甘与丧气。

或许在寻常的战争中这的确是一次要白白付出伤亡的试探性进攻,但陆冲麾下的汉人士兵却感觉自己撞到了大运——守备如此之弱的城池完全可以一鼓而下,这几乎是飞来的军功!

而军功带来的是金钱,是美人,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最不济也有大汗的金口玉言,率先入城的军队能“三日不封刀”的尽情抢劫屠戮,这对以前只能看着别人吃肉喝汤的他们来说是极大的you huo!

待胡人的军队走到城下三十步远的地方,城头的骚动才渐渐平息。

想制止骚动很简单——两声惨叫后,两个鬼鬼祟祟意图惑乱人心的家伙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不管他们是北胡的奸细抑或只是胆小怯战,这样的行为在此刻都是取死之道。

如果这些人不死,那么所有人就会一起死。

没有人去收敛尸体。这并不是因为要留下死尸以儆效尤,而是强敌就在眼前,反正一会还会有大量的伤亡,这会收不收尸没什么分别。

城墙上的人神色各异。有的人明显被适才的杀鸡儆猴震慑到了,几乎像石化了似的待在指定的位置,一动都不敢动;有的人咬牙切齿地望着下面列队行进的北胡军队,眼中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还有人拿着一张不知道能不能拉开的弓跃跃欲试,脸上竟有了些病态的兴奋感。

很快,仆从军前进到了更接近的位置。几队弓箭手停在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开始对着城墙上放箭。

县城的城墙并不高,抛射的弓箭完全可以射上城头。虽然这样的攻击无异于大水漫灌,但遮天蔽日的箭雨看上去还是非常有威势的,一时间所有守军都伏低了身子掩蔽在墙后,再没有人露头向外张望,也没人敢起身用gong nu还击。

即便如此,中箭的惨叫仍旧不时响起。

萧靖心里很难受,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夏家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已经不厌其烦地讲述了战时的注意事项,但仓促间跑来保卫家乡的百姓却很难在一夜之间变成合格的战士。

在弓箭的掩护下,一队士兵不断地扛着沙包去填充本就不算宽阔的护城河;待一个地方堪堪可以落脚后,又有人搬着简陋的云梯冲了上来,以极快的速度将它架在了城墙上。

终于,负责攻城的人马嗷嗷叫着冲向了云梯。

领头的是个虬髯大汉,看样子应该是负责带领仆从军的胡人军官。

脱去了皮甲的他将一柄钢刀背在了背上,整个人凶厉得宛如一尊杀神,仿佛顷刻间就要择人而噬;他的面貌实在太过狰狞,以至于许多人即便身在城上也生出了畏缩之心。

因为攻城已开始,北胡的弓箭手也停止了齐射,只有少数神射手还对着城上不时射出一两支冷箭。

眼看着那个大汉嚎叫着接近了云梯,城上忽然飞来的一支箭矢,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的脑袋。

几个呼吸前还生猛无比的他再没发出半点声息,整个人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本来跟在他身后奋勇向前的士兵们顿时脚步一滞。

城墙上的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虽然很多人抱定了必死的心思,但北胡人的悍勇给人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他们即便鼓起勇气拿着武器站在城上,双腿也是在发抖的。

不过,在看到大汉中箭的样子后,这些人猛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胡人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他们挨了刀剑一样会死!既然如此就和他们拼了吧,万一弄死一个还是赚到了!

而对北胡那边而言,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勇士被一箭放倒更伤士气的?

准备攻城的汉人都知道自己的胡人队正是多么的勇猛。以往每每遇到易守难攻的坚城,他都是亲冒矢石冲在最前面;虽然每战身上都会受几处乃至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但只要他冲上了城头,任何抵抗都会冰消瓦解,战斗的胜利也会随之到来。

如今,他还没攀上云梯就第一个倒下了……

汉人士兵不得不在心中重新审视着这座城池。

当然,战场上的停滞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北胡的士兵们只是稍稍顿了一顿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中再次冲向了云梯,刚才那震撼的一幕在早已被培养成战争机器的他们的心中最多是个小小的波澜。

看到这一幕,城墙上的守军也如梦初醒般打起了精神,将手边的石块等物抛了下去……

京城。

今天已经是邵宁入狱的第三天了,可他连自己的罪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被抓来的不止他一个人。董小雅姐弟还有猴子也没能幸免,几人分别住在隔墙的几间囚室里。

要不是官差不敢到夏家拿人,秦子芊估计也无法独善其身!

邵宁烦躁地推开了身边早已放凉透了的饭菜,站起身四下张望着。

自从入狱后他就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直到昨天有个夏家的人找过来,他才知道邵员外已经在外面努力了很多次,却始终没能踏入牢里一步。

如果真的是什么大案要案,那只把人关在这里又不闻不问的算怎么回事?如果没什么大事,那为何邵家乃至夏家都不能把人捞出来?

只是可惜,近几天的报纸没法出了,这应该正合了某些人的意吧?对了,也没准事情就是那些人搞出来的,一定是的……

在牢里胡思乱想的邵宁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外面已就镜报的事吵成了一锅粥,而所谓的罪名早已被一些报纸写了出来:

通敌!

第四百三十四章 城在人在

“镜报通敌”的传言刚刚出现时,大多数人是嗤之以鼻的。

天下间和北胡暗通款曲的人不在少数,但谁都不认为萧靖会在其中。

原因很简单:人家送亲时就在草原上被开膛破肚,后来出使回来的路上又险些被暗杀,最要命的是还娶了本来应该嫁给北胡大汗的女子,和陆冲结下了几乎不死不休的仇怨……

这样的人会投靠北胡?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猛料被曝出来,人们的心中渐渐生出了疑惑:

原来镜报那个叫陆珊珊的女子就是现今领着旧王庭所部南侵的人。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家一开始都没在意,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报社和胡人过从甚密不是一天两天的证据还不止这个。去过浦化镇的人都知道,以前给镜报守门的护院里就有胡人,占比还不小;当时觉得没什么,毕竟胡人相貌凶悍,爱请他们的豪门大户并不少,可现在看来,这么多胡人是从哪里来的?

更要命的是,很多报纸还曝出了萧靖与陆珊珊的所谓“私情”。

除了少数媒体不知从哪里探知了两人的一些往事并将之写成了有些根据的报道,其它大多数报纸都是在胡编滥造。尽管如此,即便是最严肃的读者也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在报社里,夏晗雪和秦子芊都是萧靖的家人,苏玉弦则是邵宁的夫人;过往虽然有心怀叵测的人说董小雅的闲话,但时至今日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她“萧府大管家”、“报社副社长”的身份,最不济也把她当成了萧家的奴仆,不会认为她和萧大社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不妥。

可是陆珊珊呢?

在成为陆冲名义上的妻子之前,她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和一群男人朝夕相对,到底图个什么?

心肠良善些的人可能会说:陆珊珊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一个出身北胡的姑娘自然没那么多禁忌,你怎么能指望她懂中原的规矩?

而其他人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了。

有人说陆珊珊就是为了获取大瑞的各类消息才故意接近萧靖的。虽然这猜测算是**不离十,但萧靖并未让她接触到任何敏感的情报,她能获取的都是公开渠道就能收集到的信息。

如果坊间的说法只是这样也就算了,问题是你借此直接编造出个“萧靖艳史”是什么鬼?

短短几天,一些香艳的话本就风靡了整个瑞都。它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两人“勾搭成奸”的过程,无师自通地写出了类似后世谍战片里女间谍“舍身相就”的情节,不仅引来眼球无数,更有好事者将之编成了戏曲,日夜在各处酒馆、茶楼演出。

结果,戏班子所到之处场场爆满。看来,被战争阴云笼罩的人们确实需要一些“有内容”、“有深度”的娱乐活动。

只是在此国难当头之时,这样的事怎么看都是“隔江犹唱hou ting花”的奇景。

另一些人则风雅一些,故事编得比较唯美:萧靖和陆珊珊纯粹是情投意合,陆姑娘为了爱情不计名声又放下北胡公主身份到报社就职来陪伴爱郎,至于细作什么的纯粹是子虚乌有。

在他们眼中,身为大妇的夏晗雪也被这份爱情所感动,在举棋不定间选择了默许;抑或她是怕招上“善妒”的恶名,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隐忍下来。

这个推断让不少人在慨叹之余心生妒忌,痛骂萧靖得陇望蜀:有了夏家双璧那样如花似玉的娇妻还不满足,又惦记上了草原的明珠?莫非你要把天下美人尽收房中才肯罢休?

远在兴阳县的萧靖虽然不知道瑞都发生了什么,但一个接一个的喷嚏似乎可以证明南边一准没什么好事。

紧握着双拳的他用力叹了口气。

京城的情况就算再差,应该也比自己这里好些吧?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尸体,还有一滩滩早已变成暗红色的血迹。为了避免疫病发生,本来应该将这些尸体第一时间处理掉的,可现在连这种事情都顾不上了。

北胡人已经猛攻了两天。他们不分昼夜、不计代价地攻城,若不是城上的众人凭着一腔血气勉力支撑,这会萧靖等人早已身首异处了。

不幸中的万幸:可能是因为攻城器匮乏、会攀城强攻的人手相对较少,也可能是因为不想过多折损帐下的精锐,又或者是托大的陆冲只想像猫戏老鼠似的和对手多玩一会——总之,胡人虽然围住了兴阳县城的四门,但猛攻的自始至终只有萧靖所在的城门。

可即便如此,防守压力仍然让人透不过气来。过去的两天,萧靖总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这点时间还是听着金铁交鸣声勉强入睡的。

这样下去,县城还能守多久?

心中没有把握的萧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守军的伤亡达到了十之二三,但士气却空前高涨。所有此前心存幻想的人都抛却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绝不是一句虚言。

惨烈的战斗与亲人的鲜血会唤醒每一个人。

所以,身强体健的壮年人倒下了,他们满头华发的父母就会拿起武器顶上位置;家里的男人战死了,还没擦干眼泪的妻子会穿着孝服紧咬着牙关向城下抛石头、泼洒金汁……

无数原本老实巴交、不知战争为何物的普通百姓在一夜之间成长为了战场上的老兵,懂得了如何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他们再不会因为听到胡人的鼓声而惊惧,更不会在敌人攻城时表现慌乱,从而给人可趁之机。

或许还能守三天,或许还能守十天,也可能今夜城就破了,每个人都看不到明天清晨的太阳……

萧靖真的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他能做的,只有在战斗之余奋笔疾书,写下所有可歌可泣的故事。

如果侥幸生还,这些文字一定会变成最振奋人心的报道!

第四百三十五章 好自为之

京城。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邵宁艰难地昂起头,一双眼睛用力瞪视着站在牢房外面的人。

提审从昨天就开始了。他并不知道蒙着双眼被押走的自己去的是哪处公堂,他甚至不知道审理这个案件的官员是谁。

在堂上,主审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诱供。邵宁还记得对方用暧昧的语气说话说出来的那番话

“你是镜报的人不错,但不过是个记者而已。别总觉得你和那萧靖是兄弟、你是他的腹心,很多事你未必清楚。就算平日称兄道弟,真正要紧的人家会和你说么?

本官所求不多。这里有份供词,你只要在上面签字画押,到了萧靖归案的时候再出来做个证,这次的事情就算一笔揭过了,再不会有人追究。以后你大可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地受那奔波之苦,尽管去当你的纨绔就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苦放着风花雪月、鲜衣怒马的好日子不过,为不相干的人自讨苦吃?

本官言尽于此了。你若执迷不悟,那也由得你,只是……这诸般刑具不是白白摆在这里的,本官有的是时间让你逐样尝试,千万别到时生不如死之时再来后悔,那样的话不就白白遭罪了嘛……”

对他的说辞,邵宁是不屑一顾的。你骗三岁小孩子呢?

通敌罪不是小事。若认了这个罪名,不仅会害了萧靖这个所谓的“主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就算性命无虞,也会被流放到天涯海角,过着无比凄惨的生活,最终客死他乡。

所以,邵宁说了句“邵某无罪,也不知大人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后便倔强地一声不吭,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于是,板子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臀部,直至血肉模糊。

审理案件的官员笃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一铁律。然而,过了很久他才发现失算了那个年轻人似乎极是硬气,许多上堂时豪气冲天的江湖草莽在挨打的时候都会大声呼痛,他却始终咬紧了牙关,自始至终连吭都没吭一声!

好小子,有种!

就在这官员准备在邵宁身上逐一使用各种刑具的时候,有个差人走到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听到这人的话,他的脸色顿时大变,不仅忙不迭地叫停了行刑,还叫人把邵宁送回去,意思是不准备再用刑了。

于是,邵宁才没有遭受更多的折磨。

他本以为回到牢里就清净了,谁知道审理的官员又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还喋喋不休的在外面开始了耐心的说教。

“公子真的不再考虑了?这牢房里阴暗潮湿,哪比得了家里富丽堂皇,还有下人伺候着?你家乃是富户,邵老爷的商才连本官都有耳闻,你只需继承家业即可一生锦衣玉食,又何必受人连累,白白吃苦受罪?”

邵宁只听了几句就趴回了草席上,连再抬起头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人之前还你来你去的,现在又改口称“公子”,亦不敢再动刑,想来是家里或夏家出了力气;既然如此,老子为什么要鸟你啊,我就算在这里蹲到天荒地老也不能遂了你的心愿!

决心闭口不言的邵宁打算小睡一会。可是,那官员口沫横飞的在外面说了快半个时辰,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还有完没完啊?

不得已,邵宁睁眼吼道“老子从来就没通敌,报社也没人通敌,休想把欲加之罪安在我们的头上!还有,老子提醒你,萧靖那小子命硬得很,想打他主意的人最后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干脆抓起手边的东西向牢外丢去,不停劝说他的官员这才灰溜溜地跑掉了。

稍一用力,邵宁的身上又是一阵刀割似的疼。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萧靖你这混账玩意,北边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搞好?老子都快被人给弄死了!”

兴阳县。

军医涂抹的伤药很清凉,萧靖手臂上那火辣辣的疼终于有所缓解。

守城战太过惨烈,纵然有夏家的一群百战精锐在身边,他还是被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矢射伤了手臂。

不幸中的万幸,箭矢只是擦过造成了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比起那些被射死的人,萧靖真的算是很走运了。

若不是此前他执意把盔甲让给一位少年、又在胡人攻城时急匆匆地冲出去迎敌,兴许到此时还毫发无损呢。

而别人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萧靖身边的随扈战死了五人,还有两个人受了重伤已然性命垂危,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城上的战损又多了两成。与最初相比,现在只有一半的人能战斗了,其中青壮的数量更是下降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如果陆冲继续这么疯狂进攻,兴阳县城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就在萧靖刚刚包扎好的当口,城外的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经过这些天的鏖战后形成了惯性的他马上从地上蹿了起来,提起刀就准备冲出去和胡人拼命。

不久前才匆匆赶来的一个随从拉住了他。见四下没有外人,那人小声道“姑爷,擅长土工的胡大哥在城里一个偏僻的所在挖了条极是隐秘的地道。他本想挖到城外去的,可胡人也在外面到处乱挖,他怕不小心和胡人挖到一处,就把那地方变成了藏身之所。

小人去看过了,又在里面放了些干粮和水,足够十几人用上月余。眼下胡人攻城甚急,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依小人之见,您不妨带着何姑娘还有机灵些的兄弟进去避一避。只要您安全了,我等自有脱身之策,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负家主的托付……”

萧靖早已言明要与城池共存亡,并严令属下不得劝他苟全性命;听到这番话后他有点恼火,但随从说得极是恳切又明显是一番好意,他只得温言道“吴大哥,如今咱们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再不是什么姑爷和属下了,这种话您万物再提。万一城破,大不了力战至死就是,一群人在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他稍稍顿了顿,又道“倒是宛儿,让她藏到地道里去吧……”

话音未落,就有人冲到近前娇声道“靖哥哥,人家不去!”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不许丢下我

宛儿这妮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萧靖抚额叹了口气。自己还是想当然了,一不小心说话声就大了些,碰巧被这个神出鬼没的机灵鬼给听到了。

宛儿这些天也没闲着。虽然大家严防死守的惟恐她出现在战场上,可她还是会插空子到处帮忙。

何宛儿用她的方式参加着战斗。

收敛阵亡者的尸首、救护伤者、送水送饭、搬运器械……城墙上下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她的身影,萧靖对她的禁足令基本上形同虚设。

感性的她会和阵亡者的家人一起痛哭失声,边哭还边安慰人家,直到死者入土为安才会离开;

惨烈的战斗后,她会用美妙的歌声鼓舞士气,会用轻柔的舞姿让满脸血污、疲惫不堪的战士们露出久违的微笑,在搏命的间隙获得难得的放松;

夜晚,她还会冒险站上城头,用胡语唱起在草原上学会的悠扬的歌曲。那里面有情歌,更有歌唱家乡的旋律。

在宛儿放歌的期间,喧嚣的北胡营地都会莫名安静几分,甚至有胡人的队正假借着到城下放箭的机会听她唱歌,再大着胆子对唱上几句;如此反复几天后,北胡营中偶尔还会有胡笳声相和,想是有人被勾起了思乡的心绪。

渐渐的,她成了所有人的开心果,一如在报社时那样。

想把生的机会留给何宛儿的远不止萧靖一个人。谁会忍心看着这只美丽可爱的百灵鸟被胡人糟蹋?

全城上下的各色人等若是知道有这么条地道,也一定会同意将宛儿送进去暂避。

“靖哥哥,你不许丢下人家。”何宛儿低声道:“大家都在战斗,宛儿才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就算死,人家也要和靖哥哥你们这些人死在一起……”

“胡闹!”萧靖板起脸瞪了她一眼,沉声道:“打仗是大事,说好了一切都听我安排,你为什么又不听话了?再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上?”

可能是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急切了,他稍稍放缓了语气,又道:“你在草原上住过,应该知道胡人的秉性。你虽然会说胡语,但归根结底还是大瑞人,是北胡的敌人……胡人是怎么对待敌人的女眷的,宛儿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听到这话,何宛儿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激灵。不过,她很快又不太服气地嘟囔道:“姑娘家怎么了,珊珊姐姐不也是女子么,她打起仗来从来都不怕死,说起生死之事也从不忌讳……”

话才说到一半,神色不豫的萧靖又瞪了她一眼。心中很是委屈的何宛儿毫不示弱地昂起了头,小嘴一扁道:“靖哥哥,人家现在骑得了马、拉得开弓,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城里跟宛儿一样年纪的姑娘都去守城了,凭什么人家不行?”

两人还在纠缠,外面的喊杀声已一阵紧似一阵。情急之下,萧靖丢下一句“有什么事等下再说”便快步冲向了外面。

城墙上激战正酣。

因为守城的人手在逐渐减少,每个战斗力要负责防守的区域就变得越来越大。久而久之,胡人的先锋登上城头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守军按照之前的安排在夏家人的带领下或三人、或五人组成一支小队。一旦看到有胡人攀援上来,分持长、短兵器的人们就会第一时间围上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消灭。

与此同时,负责放箭和投石的人不能离开战位,他们要继续作战以防止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可惜,虽然防守的安排很周密,但尽显疲态的守军已无力贯彻事先的计划了。

萧靖加入战斗时,已有六、七个胡人站在城上,形势十分危急。

守城战便是如此,一点被攻破就会产生连锁反应;不管你是何等固若金汤的坚城,只要有悍不畏死的勇士杀了上来,城池的安危就悬于一线了。

萧靖奔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胡人。

那人不愧是北胡的悍卒。一柄钢刀被他舞得风雨不透,长兵器的攻击都被他磕开,手持短兵器的人又近不了他的身。

带队的夏家人好不容易觅到机会靠到近前斜劈一刀,却被反应极快的胡人横刀架住。

双刀相交之时,夏家的随从手腕一麻,兵刃险些脱手;而那胡人却镇定自若,不仅将刀攥得稳稳的,就连行动也没有丝毫的迟滞。

不说武技、单论气力,这里也没人是他的对手!

一击不中的夏家人连忙退后,其余几个人则熟练地上前缠住胡人,帮他成功退出了战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扑向了胡人勇士。

正待再上的夏家随从发出了一声惊呼,但想阻止也已来不及了。

是萧靖!

那胡人本来是背靠城墙作战以避免腹背受敌的。适才为了接住那一刀,他稍稍向侧方转了下身子,后来又被几个人绊住,背后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小小的破绽。

萧靖不是什么武力值爆表的勇夫。他只跟陆珊珊学过一段时间的拳脚刀法,武艺可能比大多数普通士卒还要差些。

不过,在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后,如今的他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士了!

听到背后的风声,胡人勇士心知不妙。

想要接下这刀是不可能的,因为正面的敌人仍旧阴魂不散的死死纠缠着;不得已之下,胡人侧身试图避过刀锋,可惜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萧靖手起刀落,一条臂膀被生生地斩了下来。

身体的剧痛让胡人发出了不甘的怒吼。他不顾一切地回过身试图反击萧靖,可周围的人不会给他机会,两根长矛瞬间就把那雄壮的身躯刺了个对穿。

死不瞑目的胡人勇士倒下了,眼中满是愤怒与不屑。

至于萧靖,他才不在意敌人怎么想呢。

胡人崇尚个人的勇武,鄙视群起而攻之和背后偷袭,但这关我何事?这是战争,又不是比武,只要干掉你就好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萧靖又冲向了下一个战况最激烈的地方。

尽人事而听天命吧。陆冲啊陆冲,你我的战斗还不一定谁胜胜负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密报

“原以为我北胡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勇士,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啊。”

陆冲晃着杯中的酒水,双眼凌厉地扫视着面前的男子。

在这慑人的威压下,双手被绑在后面的汉子先是有些畏缩,而后却又挺起胸膛道:“大汗明鉴,非是属下不尽力,实乃那些南狗一心求活故而拼死抵抗,再加上他们又占着城池之利,所以一时半刻未能攻下罢了。”

陆冲眯起眼不以为然地道:“你的人攻城已有两天了,怎么还是‘一时半刻’?本汗从草原上把你的族人带出来就是要让你们将功赎罪的……格乌钦,莫非你对本汗的决定心怀不满,或者是想要保存实力,所以才在城下踟蹰不前、白白耗掉了许多时间?”

这番诛心的话语一出,格乌钦马上便腿一软匍匐于地,大声道:“大汗,属下绝没有别的心思。这两天您也看到了,我部的勇士哪个不是奋勇争先地往上冲,至今战损者已有十之四五、可谓拼尽了全力,又何来保存实力一说?

求您再给一个机会,格乌钦这就亲自带人攻上城去。若城破,属下也不求什么封赏,只求大汗知晓我等的确是一片忠心。若攻不下来,属下便死在这城墙上,绝不堕了草原勇士的威名就是。”

陆冲这才正眼看了看他,叹道:“你又何必如此?围城数日而不下,本汗也是心急了些……也罢,眼下兴阳县城已是摇摇欲坠,这最后一击便交给你了,希望你记得适才所说的话,用鲜血洗刷之前的耻辱,莫要再让本汗失望了。”

说完他随意一摆手,马上就有武士上去割断了绑着格乌钦双手的绳子。

“大汗且放心,属下这就去准备了。”

格乌钦抚胸深深一礼又信誓旦旦地丢下这么一句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

帐中的陆冲放下了杯子,面露厌恶之色。

格乌钦所在的部落与车舍里有着数十年的恩怨。即便前些年车舍里逐渐壮大,两边仍然时有冲突。

陆冲当上大汗后那个部落总算表示了臣服,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恭顺,他们背地里还是没少做阳奉阴违的事。

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会容忍麾下有这样的存在。南征前,陆冲特意率车舍里的主力去该部所在地“游猎”,以兵势进行威逼;为了避免覆灭的危机,对方被迫派出了两千精兵外加首领最年轻有为的儿子——也就是格乌钦,以显示己方的忠诚。

至于现在嘛……

这个狂妄自大的部落即将失去最精锐的年轻人,连格乌钦都无法幸免!

作为一个统帅,陆冲当然清楚城上的守军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他也知道,至少今天自己的军队还拿不下这座孤城。

既然如此,就给格乌钦一个机会吧。

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只有付出了血和生命才能得到大汗的宽恕,所以才能明知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还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陆冲忽然有点欣赏他了。

既然你识相,本汗就不与你部落的人计较了!

不一会,外面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鼓声也一阵紧似一阵;颇有兴致的陆冲本想出去看看,来送军报的人却不合时宜的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接过军报,陆冲本想草草看下,谁知越看就越挪不开视线;最后,他干脆坐回了原处,反反复复阅读着上面不算太多的文字。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他的心中是五味杂陈的。

比起初期的势如破竹,此时的北胡军队可以用进退两难来形容:

前方,大瑞集结了重兵枕戈待旦。骑兵越南进,遇到的抵抗就越激烈,而南方水网密集的地形也限制了骑兵的机动性。

后方则从不曾安宁过。大瑞的边军、民间的团练甚至各州县的普通百姓……每天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战斗爆发,针对北胡人的各种破坏行动让人不堪其扰,留驻后方的大军就像身陷泥潭般再也无力南下一步。

这样下去,南征的大业何时才能成就?

陆冲不是没想过离开此处到更接近前线的地方去指挥作战。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他肯定不会为了一点点私怨耽误大事。

征服大瑞才是他的目标,相比之下萧靖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如果不是对草原的勇士有绝对的信心,他也不会好整以暇的留在这里陪人家“玩游戏”。

只是千算万算,陆冲也没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北胡骑兵的战力,低估了大瑞人的抵抗意志。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城破就是眼前的事了,一天两天的他还等得;大汗亲自率部攻城却未能攻下这事说不去虽不太好听,但他从不在意这些虚名,只要形势需要,他随时可以离开兴阳,与萧靖的账大可之后再算。

军报上让陆冲在意的还有一件事。就在前几天,离这里不算很远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大股的大瑞军队,连他所在的兴阳县都隐隐受到了威胁。

若不是有属下及时率兵拒敌,他的汗帐在几天前就要动上一动了。

北方占领区内双方的军队和据点犬牙交错,任何部队调动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按常理说没有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跑到北胡军队的腹地来。

除非,有人和大瑞人暗通款曲!

他还在思索,外面的鼓声已渐渐停歇。营中并没有任何的欢呼声,这次攻城的行动应该又以失败告终了。

陆冲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又有一封密报送到了案头。

这一次,他终于无法保持淡定了:矮几上的酒壶被他一把丢了出去,壶里的酒水泼洒到了汗帐的中央,可怜的壶盖滚出了好远才停在了一个角落里。

果然是你,陆珊珊!

若不是你故意在防区开了口子,又熟视无睹的任由大瑞人调动兵力,那大股的军队又怎会有空可钻?

不论如何,你现在是草原的女主人……难道时至今日,你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不惜违抗大汗的命令也要放他一条生路?

岂有此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最后一战

萧靖深深看了一眼躺在缚辇上的何宛儿,用力挥了挥手。u

一旁等待许久的民夫将她抬了下去。很快,城里又响起了一片哭声,那是即将随何宛儿躲进地道的孩子们在和父母分别。

说是分别,其实很多孩子早已失去了双亲。他们能做的就是看着别的小孩抱着父母泪如雨下,再自怜身世地嚎啕大哭。

比起早已残破不堪的城郭和伤亡惨重的大人们,孩子们才是未来。只有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才能告慰那些牺牲者的在天之灵,才能给未来的兴阳留下一点点希望的种子。

至于何宛儿——她是被萧靖的人打晕的。

战况愈发惨烈,对她的保护也越来越难以周全。就在一个时辰前,城上的防卫圈出现了一个较大的缺口,顾此失彼的萧靖完全没注意到远处飞来的流矢,而何宛儿竟然试图用娇小的身躯为他挡箭!

幸好那支箭射偏了一点点,只是堪堪擦过了宛儿身上的皮甲,否则萧靖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于是,狠下心的萧靖命随从打晕了何宛儿,他到现在还记得宛儿晕倒前那满怀幽怨和悲伤的目光……

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地道里安排了擅长看护的妇人。她们会照顾所有的孩子,直到危险彻底过去。

萧靖一点都不担心醒来的何宛儿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如果她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就会将所有的孩子置于险地,极是善良体贴的她就算再怎么想死在外面也只能忍耐着在地道里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就好!

与何宛儿一同进入地道的还有厚厚的一摞纸张,那是萧靖在这些天写下的所有的稿件。

当宛儿重见天日的时候,这些故事也会流传开来。用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兴阳县城的英雄们经历了怎么的战斗,他们视死如归、勇敢无畏的气概也会被世人传颂。

天边,一轮残阳如血。萧靖拔出已有些卷刃的佩剑,高声道:“胡人猖狂,南下前还曾放言只需月余便可踏遍南朝,如今又是如何?我等以疲弱之军困守孤城至今已有八日,虽死伤枕籍,却不曾让城下的虎狼之师撼动城中的一草一木!

事已至此,很多事都是有目共睹。当着各位袍泽,在下也不再讳言了:今日的兴阳城已危如累卵,萧某‘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誓言怕是就要应验了。

不过,我的家乡有句话: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就算注定有死无生,在下也要多拉上几个垫背的。想要老子的命?我就是死也要咬你一口肉下来!”

话音刚落,城上就是一阵喝彩:

“公子说得好!嘿,胡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俺这几天就砍死四个胡人了,他们再来俺就再弄死四个。一个换八个,值了!”

“耿老三你真是没出息,胡人不把咱当人,咱又何必把他们的性命说得那么值钱?要我说,杀够二十个北胡人才算够本,我前前后后干掉十七个了,等会儿再努把力,应该就能回本了!”

“小老儿没有别的能耐,就是这一身筋骨还有把子力气。一会要是有北胡的贵人上来了,你们都滚远点,小老儿抽冷子抱着他从这城头跳下去,倒要看看有头有脸的胡人是不是铜皮铁骨。嘿,一条贱命换个北胡贵人,这才是真的值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待声音渐渐沉寂下去,萧靖方道:“我等奋力死战、力抗数倍于己之强敌,既不负这一片皇天后土,也对得起兴阳城、对得起死去的父老乡亲!从此,胡人将不敢正视我大瑞,天下间也再没有人敢轻视我大瑞儿郎!”

“大瑞!”

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喊出了这两个字,就连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伤兵都张开嘴巴发出了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渐渐的,汇集到一处的声音变成了声浪。不仅城中的鸟雀全部受惊飞上了天空,许多胡人士兵也不知所措地走出了营帐,脸上满是骇然之色。

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最后时刻,一群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战士以浑身的血气发出了声震山河的最强音!

良久,弥漫在空气中的吼声渐渐消散,沉闷的牛皮鼓声再次响起。无数北胡人列队压向了城墙,他们都想用血与火再次证明一件曾被证明过千万次的事:即便下了马,北胡的勇士仍然天下无敌!

这次,或许真的是最后的一战了!

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有着不逊于兴阳县城的紧张气氛。

营帐中,焦躁的陆珊珊走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舒缓自己的情绪。

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的她在一个时辰前进入了梦乡,可惜没过多久就被噩梦惊醒了。醒来后,她觉得有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心头,而且那种危险临近的紧迫感还在一步步地加强,慢慢强到了几乎要让她窒息的程度。

一定是那边出事了!

银牙紧咬的陆珊珊停下了脚步。几个呼吸后,恢复了淡定从容的她对着帐外唤道:“来人!”

帘子被掀开了。待看清进来的那个人,陆珊珊的表情先是从平静变成了惊讶,接着又从惊讶变成了厌恶。

“查木昭?”她瞪视着面前的大汉,一字一句地道:“这里是我的大帐,要领命也应该是我部族的人进来。你是陆冲的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珊珊的态度很冷,查木昭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地抚胸道:“既然可敦问起,属下也不敢有所隐瞒。大汗对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很是不满,另外他也怕您独自掌兵过于劳累,这才叫我来接掌您手里的军队,还望不要见怪。”

陆珊珊闻言轻笑出声,继而面无表情地道:“此事我自有分寸,就不劳他费心了。”

查木昭叹道:“可敦,大汗也是一片好心啊。您与他都是一家人了,又何必如此生分呢?来之前大汗特意嘱咐属下,说您的性子急,叫属下无论如何要劝住您……”

陆珊珊一扬手打断了查木昭的话,淡淡地道:“若我不肯答应呢?”

第四百三十九章 飞仙谷

“您若不答应,属下就为难了。 ”

陆珊珊的回答完全没有出乎查木昭的意料。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大汗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办不好他交待的差事,属下也就不用回去了。”

说罢,他用力咳了一声,四个武士从帐外走了进来。

“可敦的身体不适,不宜再执掌军务,你们先带她去休息吧。”查木昭眯着眼睛道“她是大汗的女人,记得都客气些。要是没轻没重的,大汗一准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四个武士冷然应诺,齐步向前走去。

看着他们山一样的身躯向前移动,查木昭满意地道“可敦,我劝您还是听大汗的话吧。听闻您是南朝人,南朝的规矩不是出嫁从夫么,大汗的话您是一定要听的……”

话音未落,猛然间就有寒光闪过,接着便是一颗人头冲天飞起,又有一道血柱喷涌而出。

陆珊珊面若寒霜,宝刀已然出鞘!

兴阳城下,北胡大营。

陆冲收到了开战以来最坏的一个消息。

有支一万五千人的北胡部队在两百里之外的一处滩涂被占据了有利地形的大瑞军队包围了。这些士兵都是车舍里人,也就是陆冲的嫡系,汗帐绝不会坐视他们被大瑞吃掉。

被派去救援的军队早就赶到了。若是他们主动出击和被围的一万多人里应外合,成功解围甚至反败为胜都不会太难。

但是,援军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是车舍里部的,许多领军者都怀有私心,致使他们和wài wéi的大瑞军队僵持了近两天后还是裹足不前。陆冲的严令发过去,要么就是被阳奉阴违地敷衍一番,要么干脆如石沉大海,对方依旧我行我素。

这就是部族联盟的坏处了。北胡的兵力看似强大,但也有弱点,那便是各部族都要考虑自己的利益。

一些人打起顺风仗来会无往而不利,可一旦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就会躲得比谁都快,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不愿自身的实力受损。

在弱肉强食的草原,遭受重大损失的中小部族就是别人嘴边的肉,覆亡只是早晚的事,带兵的人肯定会慎之又慎。

因此,王庭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如臂使指的部队也就是南下军队中的不到一半。

几个呼吸间,陆冲就下定了决心只有亲自走一趟了!

若谁以为本汗的钢刀不够锋利,那就用你们的脖颈来试试吧!

心念电转间,陆冲的心中第一次对陆珊珊萌生出了杀意。

如果不是你纵敌为患,事情又何至于此?

陆冲曾经很爱这个女人,现在或许也是。但是,陆珊珊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了他,这一次甚至给他的宏图大业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这已碰触到了他的底线。

比起南征的大计,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愤恨不已的陆冲很快收起了这份心思。外面的兵马已经点齐,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赶去主持大局。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他这次只带了一千五百人的汗帐卫,剩下的精锐仍然留在这里督促仆从军攻城——他还是想尽快听到兴阳城破、萧靖被擒或是被斩杀的消息。

至于安全,陆冲完全不担心。

大汗的亲卫都是草原上最精锐的百战悍卒。就算只有一千多汗帐卫,绝大多数大瑞部队也要绕着他们走,哪怕己方有近万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要知道,曾被千余汗帐卫一个冲锋打垮的万人队可不止一支了。

万一遇到大股的大瑞人,这些草原上的精锐也可以灵活地游走穿插,想要全身而退从不是什么难事。

抱持着这样的自信,陆冲带着这一千五百人踏上的新的征程。

临行前,兴阳县城的战斗已进入了白热化。他回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远处短兵相接的城头,继而打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营寨,再无半点留恋。

被困的北胡部队在东边的地界。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援军所在的位置,陆冲等人需要穿过一处名叫“飞仙谷”的地方。

这处所在风景秀丽,而山谷并不怎么长,纵马疾驰只需半盏茶的时间即可通过。百年前有位道人曾在此处结庐隐居,后来传说其人得道飞升,此后附近的山民就将这里命名为“飞仙谷”了。

夕阳的光芒愈发昏黄。四处散出的斥候不断带回消息,周围并没有发现大瑞军队的踪迹。

于是,停下来稍事休息的陆冲带着大队继续向前,直至飞仙谷。

由两百人组成的前队率先入谷,剩下的千余人紧随其后。谷内的道路不宽,但地势还算平坦,骑兵们很快便穿过了一半的路程。

一切看似很顺利,但陆冲的心中却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

斥候事先并未发现不妥之处,林中的鸟雀也是在自己这一行人到来时才被惊得满天乱飞的,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久历战阵的他本能地生出了危机感?

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预感已然变成了现实。

一支响箭带着死亡的呼啸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几个呼吸后,不知多少箭矢飞向了北胡的队伍,到处都能听到凌厉的破空之声。

中伏了!

“不要在此地停留,冲出谷去!”被亲卫举着盾团团护在中央的陆冲目呲欲裂地喊道“切莫回转,速速向前,速速向前!”

汗帐卫不愧是王庭的精锐。即便到处都是箭矢入肉的声音和中箭后的惨嚎,整支队伍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混乱,当先的部队更是遵从命令快速前冲,即便有同伴落马也会毫不犹豫地纵马踏过去。

只要冲出谷去,便有机会重整旗鼓!

一阵飞奔后,当先的几个骑士已然看到了出口。可是,他们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提了起来

之前派来看守出口的十数个人已然横尸当场!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下一刻,一道火线从山脚处开始延烧,本来很宽阔的谷口没过多久就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彻底封住,再不见半点可以通过的缝隙。

大瑞人用了猛火油?

第四百四十章 讨婆娘

很快,陆冲便收到了大火封住谷口的消息。

空中,箭矢仍在不停落下。虽然有些北胡人跳下马欲冲上半坡杀伤弓箭手,但大瑞人早有准备,潜伏在暗处的弩手放出的弩矢如割麦子一样轻轻松松地放倒了数十名北胡勇士。

人群中,陆冲声嘶力竭地喊道:“谷中必有出谷的小道或藏身之所,速速去人搜寻,务必要找到!尔等勿要慌乱,眼下只有奋勇向前才能冲出一条生路……”

可惜,到处都是战士的怒吼、战马的嘶鸣,除了一旁的亲信,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听到他的话。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目眦欲裂的陆冲猛地拉满了弓弦,一箭射死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大瑞弓箭手。

本汗是草原上的王者,是要君临天下的男人,岂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飞仙谷里?

瑞都。

对邵宁等人的关押已持续了十余天。

这些天里董小雅姐弟倒没有受太多的折磨,只是苦了邵宁。

虽然在夏家的保护下没有人再对他用刑,但饥一顿饱一顿是难免的。最可怕的是看管犯人的差人分成了几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牢房外说话、制造噪音,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此刻,神情狂躁的邵宁瞪视着牢外的差人,似是想把他撕成碎片。

“公子这眼神怪怕人的,你我也算老相识了,不必如此吧?”官差阴恻恻地笑了笑,道:“小人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不知公子想先听哪个?”

邵宁只是瞪着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自讨没趣的官差也不恼火,只是自顾自地道:“好消息嘛……就是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人打扰公子了。只要不走出这间牢房,您想干嘛就干嘛,饭食酒菜也管够。呵呵,不知您满意否?”

邵宁闻言一愣。这些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了,难道外面的情况有所变化,又或者萧靖已经回来了?

差人很满意邵宁的反应。故意顿了顿,他才摇头叹道:“可惜啊,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知道为什么对您如此优待么?咳,犯人在上刑场以前总要吃顿饱饭的,就算公子犯的是通敌的大罪,再过些天就要问斩了也一样……”

什么?

人都怕死,邵宁也不例外。满心惊诧的他脚下一软,踉跄着差点倒在地上。

自己虽然过了堂,却没有招供更没有画押,罪名是如何定下来的?

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差人不禁哈哈大笑道:“公子心中一定疑窦丛生,便由小人来为您解惑吧:此事虽然远未结案,但已有人将因由上达天听。俗话说乱世用重典,国难之时当以雷霆手段行非常之事,谁还会等着仔细审结后再秋后问斩?

前方战事正紧,京里若不杀些人以儆效尤,那些与北胡眉来眼去的人又怎会消停下来?这种时候谁都救不了您了!”

笑过之后,他又冷冷地道:“公子或许有冤情,但谁让您被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上,又是谁让您跟了那萧靖呢?罢了,咱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能吃能睡的日子不多了,您自便就是。公子保重,小人先走了。”

说罢,他满是怜悯的看了邵宁一眼,随即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虽然紧咬着牙关不愿认输,但邵宁知道官差说的绝非戏言,报社的一干人等很可能成为无辜的替死鬼。

也不知萧靖怎么样了,难道他有了意外?

莫非,这次真的玩大了?

兴阳县城上,萧靖正做着最后的挣扎。

本以为陆冲走后对方进攻的势头会有所减缓,谁知留下的北胡军队反而像疯了似的加紧了攻城。几乎倾巢而出的胡人如浪潮一样涌来,在人潮的不停拍打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城防终于走到了几近绝望的地步。

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了。萧靖狠狠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勉强抬起已然十分酸涩的手臂,举着刀冲向了下一处地方。

穿越来大瑞的这些年里,他经历了无数前生只能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事,尝过了许多的酸甜苦辣:

他曾混迹于食不果腹的灾民之中,仓惶间几乎饿死;他曾受尽别人的白眼,却白手起家创立了《镜报》;他曾为无助之人大声疾呼,也曾为了爱情千里万里地奔走,更做了不少惊世骇俗的事。

在无比美好的洞房花烛后,他拥有了世间最好的女子,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说以前那个光棍一条的萧靖可以做到视死如归,那么如今他已有了很多的牵挂。一想到死,他的心中立刻充满了不舍与留恋,只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瑞都、回到雪儿和子芊的身边。

或许那时他就会被惊醒,继而庆幸地发现充斥着死亡与杀戮的战场只是一场噩梦。

可惜,这种念头在纷乱的战场上最多只能存在一个呼吸的时间。

这并不是萧靖第一次面对死亡,但他还是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

我对不起雪儿,对不起子芊,对不起报社的同事们……

自己若有个万一,她们会是多么悲痛欲绝?

一想到这一幕,宛如刀绞的心痛就带走了他所有的怯懦。

不管情况如何艰难,我都要活下去,哪怕多一刻也好!

飞仙谷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北胡的汗帐卫虽然死伤了大半,但也渐渐稳住了局面。伏兵的弓箭和弩矢有限,手里似乎也没有多余的猛火油;抛了一阵石头后,他们不得不冲下来与汗帐卫短兵相接,这就给了北胡人重整旗鼓的机会。

随着火势的蔓延,战场被分割成了数块,而陆冲正处在一条溪水的旁边。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面前不远处那个年轻人的脸。

“原来还是老相识。”陆冲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在草原时对本汗无礼的就是你吧?今天你能在此处截杀我等,不管成功与否都是一份莫大的军功呢。”

手持银qiāng的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的白牙:“军功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年头啊,讨个婆娘真不容易!”

第四百四十一章 盖世奇功

与陆冲对话的人正是曹驰。

“这年头讨个婆娘不容易”是他的心里话,他说话的时候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完还面带憾色地叹了口气。

然而,北胡的汗帐卫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梗。他们还以为这人是在消遣自家大汗,纷纷对曹驰怒目相向,恨不得下一刻就冲过去将他生吞活剥。

山谷里依旧充斥着惨叫声和喊杀声,只有这一小块地方享受着相对的宁静。

“虽然不知道足下在说什么,但能看出来,你为了擒杀本汗是下了很大工夫的。”陆冲很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只是,草原的勇士绝不会束手就擒!即便到了这般地步,本汗也还有一战之力,胜负尤是未定之数,你讨婆娘的事怕是要落空了。”

曹驰闻言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不试试怎么知道,老子带着兄弟把你围在这里难道是要请你吃饭的?萧大哥说过一句话,俺很是喜欢‘别废话,干就是了’!

还大汗呢,别胡吹什么威武大气,上次在草原你还不是像只耗子似的溜了?嘿,这次你就是想抱头鼠窜,也得先问问俺手里的长qiāng答不答应!”

听到他言语间辱及大汗,陆冲身边的汗帐卫怒吼冲了过去。

双方都不是来叙旧的。事已至此,唯有厮杀!

几个呼吸间,两百余人杀到了一处。

大瑞军队的单兵战力和斗志通常无法与胡人相比,因此汗帐卫的骄兵悍将根本没把对面的大瑞人放在眼里。

他们受够了被箭矢攒射的滋味,现在,他们要给可恶的大瑞人一点颜色看看!

不过很快,汗帐卫便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敌人虽然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却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他们可以被杀死,但绝不会轻易认输,更不会后退一步!

现场的火势让战场局限在了溪边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因为缺乏闪转腾挪的空间,短兵相接的战斗格外激烈,金铁交鸣的声音几乎汇成了一道铿锵的旋律。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战场的某个角落,胡人的长qiāng刺穿了一个大瑞士兵的身体。

他叫葛七,原本是边军的一员。

近些年葛七驻守的地方相对安宁,少有胡人侵扰,是以身为老兵的他早就修炼成了一个兵油子,连操练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胡人南侵后,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南下,之后在一场大战中被打散。后来,他碰巧遇上了在收拢残兵的曹驰,这才来到了飞仙谷的战场上。

一击得手后,对面的胡人拔出了长qiāng,鲜血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

葛七茫然地看了眼身上的血洞,踉跄了一下又以刀拄地艰难地立住了身子。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流失。很快,麻木的感觉传遍了全身,那能够随意抡起石锁的健壮臂膀也几乎失去了力气。

或许下一刻,他的身躯就会倒在地上,继而走向生命的终结。

葛七本可以拒绝加入这位年轻百户的队伍。但是,当曹驰说起自己要去寻北胡大汗的晦气,他马上义无反顾地点头应允了。

尽管这样的劝诱像是吹破了天的牛皮,尽管曹百户年轻得让人心生疑虑,他还是愿意试一试。

没有别的,就是要为无数英勇捐躯的袍泽报仇雪恨!

一起从边关出来的生死兄弟,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胡人的刀下……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脑海中回荡,自己又怎能贪生怕死,窝起来当苟且偷生的逃兵?

一切的一切,都始自发动战争者的贪婪和狂妄。如果能干掉那杀千刀的大汗,不仅报了兄弟们的大仇,群龙无首的入侵者也必将溃不成军,反击胡人、还我河山的时机便会到来,战争也会走向终结!

擒贼先擒王,要干就干一票大的!

汗帐在兴阳县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到附近设伏,他们在胡人大军中间来回穿插,好几次险死还生,直到五天前才堪堪赶到了飞仙谷。

为了掩藏行踪,曹驰等人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住进了谷中的大溶洞。渴了喝生水,饿了就吃干粮、啃野果,在漆黑的洞中靠着一点火光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终于,大家等来了陆冲!

人群里不是没有人小声议论“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什么的。但是,葛七知道虽然陆冲送上门来有些偶然,但年轻的曹百户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敏锐嗅觉,他一定是参详了周边的军情才做出了准确的决断,早早就率兵卡住了要害。

如果成功袭杀陆冲,那定是一桩盖世奇功!

不过,抱定必死之心的葛七早已不在意功劳了。他只想拉上更多的胡人为兄弟们陪葬,如果运气好砍翻他十个八个,那就算大赚特赚了。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意识渐渐模糊的葛七突然大吼一声,用尽剩余的所有力气扑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胡人。

钢刀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却像全然没有痛觉一样,张开嘴死死地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葛七和胡人就这样在地上翻滚着,一圈、两圈、三圈……

片刻后,两人静静地停在了地上,再没有了声息。

战场上,这样的场景几乎随处可见。只要有一个大瑞战士倒下,他的身边必然会躺着一两具北胡人的遗体。换言之,心高气傲的胡人没从大瑞人手里讨到半点便宜。

能一片纷乱中闲庭信步的只有一个人曹驰。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战斗的局面都会截然不同。在他的支撑下,大瑞人从一开始的守势逐渐转向了攻势,而战场上能够投入战斗的北胡人已越来越少了。

如果说个人的勇武在上万人的大战中没太大作用,那么这种小规模的战斗则是最适合他的舞台!

北胡的精锐固然勇猛,但他们和武艺出众、宛如杀神的曹驰比起来就如同豺狼之于虎豹,终究不是敌手。

陆冲身边的亲卫见状急道“大汗,莫在此地恋战了,属下等拼死护着您杀出去!”

“杀出去?”陆冲看了眼四周的火焰和浓烟,平静地道“你等都不熟悉谷中地形。事到如今除非能飞天遁地,否则又能跑到哪儿去?”

说着,他猛地拔出佩剑,高声道“勇士们,随本汗一战!”12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不祥

当陆冲来到近前时,几乎势不可挡的曹驰已然在北胡阵中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番拼杀后,还能继续作战的汗帐卫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大瑞那边稍好些,大概还有四十多人,但亦是伤亡惨重了。

见陆冲离自己只剩下了十来步的距离,曹驰呵呵一笑抛掉了长枪又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弯刀,道:“不愧是大汗,到底还有些血气。你的武艺好像不错?来来,和俺大战三百回合!把话说在前面啊,若战到脱力还是未分胜负,俺就心甘情愿地放你走,如何?”

剩下的北胡人虽然仍旧悍勇,却没了早先那种锐不可当的气势。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甚至将满怀希望的眼神投向了陆冲,似是期待着勇冠三军的大汗能主动站出来击退强敌,再带领自己逃出生天。

在成为大汗之前,陆冲的勇武之名便已传遍草原。胡人崇尚强者,这也是他能够夺下汗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同时,北胡人一向视大汗为天神之子。既然有神灵庇佑,又怎会输给那个大瑞人?

陆冲没有理会曹驰的激将。下一刻,他忽然还剑入鞘,又从下属手中拿过一张弓,对着四十步之外的某个身影放了一箭。

一声惨叫后,远处那人便躺倒在地,很快就没了声息。

“真想不到,汗帐卫里居然还有这么不争气的人,想趁人不备偷偷找个出口独自从火场溜走。”陆冲随手把弓还给了身边的护卫,道:“倒是让阁下见笑了。”

说着,他不顾手下的劝阻主动向曹驰走近了些,目光灼灼地道:“与你交手前,本汗有一事想问:你可愿入我北胡?只要你应允……”

对于勇猛善战的曹驰,陆冲是真真正正地起了爱才之心。北胡的将领中有勇无谋者甚众,如果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能加入自己的阵营,那么北胡在断了大瑞一臂之余亦能如虎添翼。

为此,陆冲不惜开出让所有人震惊的价码!

不过,他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回答他的,是一声满是嘲讽的嗤笑。

“临阵招揽这种事,俺倒是经常听说书的人说起,没想到今天也落到了俺的头上。”

曹驰哂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俺都能料到大汗要说啥:‘大瑞的朝廷昏庸,就算斩杀了本汗,功劳的大头也落不到你头上。这番盖世奇功不过是为人作嫁,而你自己了不起封个千户,又有什么意思?到了草原,本汗能给你大把荣华富贵,金银财帛、美酒美人要多少有多少,你还可以掌握北胡的雄兵,建功立业不过平常事……’对不对?”

仿佛是为了表达不屑,他将弯刀在空中虚劈了两下,大声道:“任你多少废话,咱就两句话:第一,俺要给所有阵亡的大瑞兄弟报仇,也只有斩了你,才能让胡人乖乖滚回草原去!至于二嘛,老子刚才说了,俺要讨婆娘!任你有多少美人,俺就认准那人了,别的谁都不稀罕!”

曹驰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以至于他身边的大瑞人在这个紧张的时刻爆发出了哄笑声。

“既如此,那便战吧!”火光下,陆冲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弯刀,跟在本汗的身后!让卑劣怯懦的南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英雄,天下的主宰!”

顷刻间,这片战场上所有还站立着的人又杀到了一处。

战争并不是骑士之间的对决。双方的主帅并没有直接接战,他们只是作为这场血肉绞杀中的一员与那些素不相识的对手展开了厮杀。

陆冲手中的长剑刺穿了一个大瑞战士的身体。鲜血喷溅到脸上的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当上大汗后,陆冲成了整个北胡的重点保护对象,哪有这样的机会亲自上阵厮杀?

虽然安坐在大帐中运筹帷幄会让每个渴望权势的人血脉偾张,但这种原始而野性的渴望对于一个见惯了战场、经历过无数搏杀的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拔出长剑,陆冲只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就在他准备刺向下个目标的时候,身边的护卫忽然闷哼一声,回头一看却是他挺身而出为大汗挡了一刀。

没有惋惜,没有感激,陆冲一把推开那已经失去重心的身体,趁着偷袭的大瑞人拔刀不及的机会挺剑刺进了他的心窝。

战场拼杀,容不得片刻的犹豫!

半炷香后,已有七名大瑞军士死在他的手中。

但是,陆冲身边的汗帐卫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他的对手变成了曹驰。

陆冲抬剑架住了对方手中那口早已卷刃的弯刀。饶是他的力量很大,也被这一击震得险些长剑脱手。

心中一惊之余,一丝悲凉又浮上了心头:毕竟还是久疏战阵,比不得时时在军中打熬身体的人了啊……

幸好,他的剑乃是一口宝剑。劈下的弯刀虽有千钧之力,却也在碰触后断成了两截。

按常理来说,失了兵器的人应该后退以防备敌人的反击;谁知,曹驰却反其道而行之,快速抛下断刀、趁着陆冲站立未稳的间隙猱身而上,重重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陆冲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似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不过,在向后倒下的瞬间他仍然奋力向前挥出了一剑,曹驰前扑的身形也因此一滞,几根发丝缓缓从空中飘落到了地上。

好险!

若不是曹驰反应机敏、在千钧一发的瞬间避开了刀锋,此刻被斩下的就不是他的头发,而是头颅了!

见大汗遇险,还能战斗的胡人都嚎叫着扑向了这边。

剩下的大瑞人本就在人数上占优,他们两人或三人一组拦住了企图与大汗汇合的人,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

陆冲咳嗽着站起了身。

在过往的战斗中,他曾经历过许多比这更加凶险的局面,但这是他头一次生出不祥的预感:

飞仙谷……莫非,本汗真的要葬身于此?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三支羽箭

短短几个呼吸后,曹驰又一次扑了过来。

陆冲试着想站起来,但刚才挨的那一脚似有千钧之力,剧痛远未消散的他只是晃悠了两下就坐回了地上。

“大汗!”

还活着的汗帐卫疯了似的想往他身边靠拢,却不料仓促间露出了更多的破绽,短短时间里就又有三、五个人毙命于大瑞军士的刀下。

就在这时,陆冲的右手忽然猛地甩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带着破空之声飞向了快要逼到近前的曹驰。

事发突然,曹驰好像也没有防备;一声闷哼后,他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离陆冲尚有五步之遥。

这回,轮到大瑞人痛心疾首了:

“曹百户!”

“狗日的胡人,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姓陆的你等着,待老子收拾了这些虾兵蟹将,定和兄弟们一起将你这狗贼乱刃分尸!”

与此同时,所剩不多的汗帐卫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即便身临绝境,他们也愿意看到大汗亲手击杀最难缠的敌人,无论用什么方式。

天神之子怎会输给区区南人!

终于,陆冲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放声大笑道:“本汗早就说过,大瑞人不可能战胜草原的勇士,如今尔等看!南人虽然设伏偷袭,却被本汗亲手除掉了一员良将,如今已是一群乌合之众了!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听好了,提起你们的刀,让我们干掉这些大瑞狗,一起杀出去……”

他的话分明还没说完,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一道黑影从近处凌厉地飞向了陆冲,眼看就要刺中他的身躯!

此时再想闪避,已然来不及了。

陆冲刚刚挪了一下身子,那物事便刺穿了他的大腿。即便强悍如他,也在本能的驱使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不远处,几乎在瞬间完成了起身、发难这一系列动作的曹驰嘿嘿冷笑着,表情很是玩味。

“不愧是大汗,到底还是有些防身的手段。”他摇了摇头,叹道:“只是甩手箭这东西实在上不得台面,也就对付对付寻常人。俺师傅说过,天下的暗器……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俺早就有所防备了,适才一下就用手夹住了箭杆,故意做个要害中箭的样子是逗你玩呢。”

说着,他渐渐走近陆冲,慢条斯理地道:“事到如今,大汗还有何话说?”

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小了。

眼见大汗重伤,连精锐的汗帐卫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战意。有的人在战斗中被杀,有的人觅到机会狼奔豕突寻找出路,甚至还有人抛下了草原勇士的骄傲,丢弃武器向大瑞人投降。

不知是不是这些令人唏嘘的画面影响了陆冲,面色苍白如纸的他强忍着腿上的剧痛森然道:“自古成王败寇,今日战败于此,本汗无话可说,只能任你发落。不过,足下要记得,就算陆冲不在了,草原上最多不过乱上三、五年!短则十数年、多则数十年后,北胡的健儿一定会再次南下,到时大瑞的花花世界还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哈哈哈哈……”

他忍着伤痛纵声长笑,那笑声于豪放中带着些许苍凉。

曹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实话。不管中原怎么改朝换代,北方的草原都是俺们最大的威胁。胡人衰弱的时候就休养生息,一旦强盛了就会立即犯境,觊觎南朝的河山,过去几百年好像都是如此。不过……”

他挺身用右手在胸膛上重重地锤击了几下,笑道:“只要俺还在,甭管是你的儿子辈还是孙子辈,都休想再踏进中原一步!嘿,来而不往非礼也,等哪天心情好了,俺还要带着儿郎们上草原转悠转悠,若你嘴里的勇士不顶用,少不得被俺赶到天边去,再也没法打大瑞的主意……那时你还笑得出来么?”

陆冲闻言马上便要反唇相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武艺超群、年纪轻轻就率军截杀了北胡大汗的年轻人有着过人的天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什么的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他是认真的!

不知怎的,陆冲心中生出了无边的寒意。

短暂的沉默后,曹驰突然话锋一转道:“俺还有个事要问你。北胡南下这一路上杀人无算,不知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在你们的刀下……身为大汗,你心中可有半分悔意,可曾生出一点点不忍?”

“悔意?”本已虚弱不堪的陆冲一阵狂笑,直到血沫子从嘴边流出才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手握乾坤、口衔日月,成就一番惊天动地、前无古人的大事业,又岂能去在意那些小节?本汗恨不得杀尽天下南人,是以绝不会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不要说什么悔意!”

“俺明白了。”曹驰悠悠地道:“若你会后悔,那说明你还是个人。看在珊珊姐姐的面子上,俺会给你个痛快。可是,你是个畜生……既然如此,就别怪俺不讲情面了。”

听到陆珊珊的名字,陆冲的眼中又有了些神采。下一刻,他开口低声说了些什么,神情中甚至现出了几分温柔。

可是,令陆冲绝望的一幕出现了:说完话的他抬起头才发现曹驰早已背对着他走出了老远,根本不可能听见刚才的话!

至于他说了什么、是不是有话要捎给陆珊珊,再不会有人知道。

曹驰找到了自己的箭壶,那里还有三支羽箭。

这不是三支普通的箭。

当初,夏晗雪曾拜托陆珊珊的人到处搜寻,那些人好不容易才靠着衣装和身形寻回了夏三早已面目全非的遗体,彼时这三支箭还牢牢地插在那残破的身体上。

后来才得知此事的曹驰果断讨来了它们,为的便是今天!

拈弓搭箭、拉满弓弦……箭出!

第一支箭,为所有战死沙场的兄弟雪耻!

第二支箭,为所有惨遭屠戮的百姓讨回公道!

第三支箭,为夏三复仇,愿你在九泉之下瞑目!

三声箭矢入肉的轻响后,胸前连中三箭的陆冲颓然扑倒在地,整个人失去了生机。

北胡大汗,就此一命归西!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安睡

兴阳县城。

城墙上的守军只剩下了不到两百人,这还是把能勉强站起来的人都算上了的数字。

曾数次走到死亡边缘的萧靖奇迹般活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有神灵庇佑,几次接近崩溃的城防都靠着人们的最后一点血气之勇撑了过来。

可是,即便最乐观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守军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守住下一波的攻势了。

萧靖的身上受了三处伤,所幸都不是重伤。胡人进攻的间隙,他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根本就不在意那里满是血水。

现在,他连提起刀的力气都没有了。近些日子里,这具身躯已被压榨到了极限,就算心灵依旧充满勇气,他也无法再从中提炼出哪怕一点力量。

城下,不祥的号角声奏响了最后的催命曲。

用尽全身力气才坐起来的萧靖惨笑一声,朝身边还算囫囵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人面露难色,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咬紧牙关飞快地跑下了城墙。

前几天,萧靖就做了最后的布置。

既然城破后没有守军能幸免,既然该躲起来的人都躲进了地洞,那么就在北胡人涌进城后放一把大火吧。

熊熊的火焰会让更多的敌人为县城陪葬,也不会给贪婪的胡人留下哪怕一片完整的瓦片!

远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城下早已尸积如山,这极大地降低了攻城一方进攻的难度。

不多时,就有胡人顺着云梯攀援而上,萧靖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于是,他扶着城垛艰难地站了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北胡人甚至都懒得再往城上射箭了:反正上面躺着的人比站着的人都多,自己人没两步就上去了——如果放箭,误伤的可能甚至比射中敌人还大!

带头冲锋的胡人越来越近了,萧靖已经能看到对方狰狞又充满杀意的面孔。

如果你想杀我,那就来试试看吧!

萧靖艰难地从怀中抽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准备在敌人冲上城头的瞬间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拿不动刀子,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就在他准备取义成仁的关头,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急促的敲击声响彻整个战场,北胡的大营居然鸣金了!

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可以一鼓而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萧靖的目光捕捉到了远处的一线光亮。

太阳马上就要隐没在天边,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此时,东面却有一个地方异常地发出了光,那光芒亮到即便站在很远的兴阳县城上也能看到。

莫非这是……火光?

北胡人的反应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测。几乎所有驻留在城下的胡人都在一片慌乱中匆匆打马向东奔去,看到他们那疯了似的模样,任谁都能猜出东边一定出了大事。

再想想,陆冲当时就是带人去向东边的……

一股热血猛然冲上了萧靖的头顶。兴阳县城、还有这里所有的人都有救了!

难以抑制的兴奋让他对着火光所在的方向发出了狂暴的怒吼。若不是手头只有这点人,他真想带人冲进几乎已变成空营的北胡营地,用胡人的血来为阵亡的将士、百姓复仇!

激动之后,萧靖眼前的世界忽然开始旋转,无边的困倦渐渐吞噬了所有的意识。

在安全终于来临的一刻,透支的身体不愿再强自支撑了,它需要的只有休息。

疲惫的眼帘最后落下前,萧靖隐约看到某个角落里有两个很是熟悉的人影正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用被人打晕丢到地道里了,真好……

随后,他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萧靖回到了瑞都和阔别已久的妻儿团聚,还和报社的众人欢聚了一场。生活似乎重回正轨,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日子了。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所有美好的画面统统消失不见,他仿佛又来到了血雨腥风的修罗场,到处都是喊杀与惨叫,飞溅的鲜血、滚落的人头、断臂残肢、因为不堪忍受痛苦而自戕的伤兵……

极度的不甘与恐惧中,他又一次挥动着钢刀奋力作战,结果不幸被胡人所擒;出于本能,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挣断绳索,却在一番手舞足蹈后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与梦境中完全不同的世界。

总算回到现实了啊。

这样的梦境实在太过可怕。以前即便是做噩梦,萧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整个人就好像三伏天穿着棉衣在太阳下站了半个时辰似的。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萧靖叹了口气。正待起身,目光却对上了一双美眸。

是何宛儿?

守在床边的宛儿见他醒来欣喜地笑了,可下一秒她却小嘴一撇又扭过头去,做出了一副“不理你”的模样。

很明显,这妮子生气了。

萧靖苦笑着柔声道:“宛儿,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当时事态紧急,我怎么也不能让你落到胡人的手里,所以才那样做的。你看,现在咱们不都好好的?”

何宛儿眼圈一红,转回头来幽怨地道:“人家当然知道,可是靖哥哥,宛儿也说过了,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和大家在一起。要是你们都不在了,我独自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就算人家不能上阵杀敌,总不会连自己了结的力气都没有吧?”

见萧靖满脸的愧色,她忽又展颜一笑道:“算了,靖哥哥也是为了宛儿好,就原谅你这一次吧。不过,下次你可不能再丢下人家了!”

萧靖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又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何宛儿噗嗤一笑道:“还说呢,靖哥哥你可真能睡,从昨晚到现在你都睡了一夜一天了。对啦,曹驰哥哥也来了,他还说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我这就去叫他。”

说罢,她哼着歌步履轻盈地走出了房间。

曹驰来了?

萧靖心中沉重的担子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这可真是近半个月来最让人安心的消息啊!

不多时,何宛儿带着曹驰走了进来。曹驰刚要开口,就看到何宛儿很是惊讶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靖又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意……

第四百四十五章 野心

萧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准确地说,他不是“自然醒”的;房子外面隐隐约约有些动静,基本已补足了睡眠的他是听到声音才醒来的。

前段时间在战场上一夜数惊的生活提高了他的警觉性。也不知道这种战争创伤什么时候才能离自己远去?

萧靖披上衣服,苦笑着走出了房间。

外面,一轮朝阳已冉冉升起。经历了浩劫的兴阳县城已是十室九空,淡淡的阳光总算为静谧凄凉、死气沉沉的城内带来了一点点温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在练剑的曹驰。

他的一招一式都富于阳刚的气息,整个人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死寂中为这一片空间带来了勃勃的生气。

见萧靖出来了,他停下动作咧嘴一笑,道:“萧大哥。”

萧靖应了一声。他仔细端详着曹驰的笑脸,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这小子笑得太灿烂了吧?

虽然平时的曹驰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今天的笑容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

这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会让人乐不可支的那种。

心念电闪间,萧靖忽然想起了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心中的猜测渐渐得到了印证。

他走过去拍了拍曹驰的肩,微笑道:“什么事让我们的曹百户笑得这么开心?嗯,是不是快要娶媳妇了?”

已经忍了很久的曹驰终于绷不住了。当着萧靖,他发出了呵呵呵的傻笑声,接着又很难得的红了脸。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萧大哥。”曹驰搔了搔头,道:“俺和兄弟们好不容易才取了陆冲那厮的首级,这次回去终于可以跟莲儿妹子提亲了。嘿,夏三的大仇都报了,这次她总无话可说了吧?”

果然如此!

大瑞的军人都想擒杀北胡大汗立下泼天的军功,但无论从武力值、军事天赋还是动机的强烈程度来看,恰好出现在这里的曹驰都是真正实现这一目标的不二人选。

除了他,也没人敢虎口拔牙地硬怼汗帐卫!

满心喜悦的萧靖幸福得差点晕过去。陆冲一死,大瑞无疑少了一个心腹大患。此后十年,中原无忧矣!

他很想放声狂笑,但曹驰一向把他当做兄长,故而一点点矜持还是要有的。

稍稍想了想,他又道:“胡人退兵了吗?”

这个问题才说出口,萧靖便自嘲地拍了拍脑袋。

没了大汗,数十万北胡军队立即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陆冲在时尚且无法精诚合作的军队又怎么会在失去首脑后一心对敌?

眼下的大汗的位置虚悬,对胡人各部来说最要紧的事无过于尽快推出新的领导者。车舍里逐渐式微已成必然,但凡有些实力的人都明白:此时不回到草原上厉兵秣马准备角逐汗位,难道要留在中原吃土、等着新大汗吞并自己的部族么?

人心已散,北胡人不可能继续留在大瑞了!

兴奋之余,萧靖又有些难过。

如此一来,很多州县怕是要遭殃了。北胡人会抱着“干上最后一票”的想法开始疯狂烧杀,不知有多少人间惨剧会发生在他们北撤的过程中。

就算大瑞胜了,北方的很多地方也将一片萧条,可能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重现生机。

或许这样的杀戮、劫掠、破坏对北胡人来说只是日常,但苍生何辜?

面色沉重的萧靖用了很久才走出了悲观的情绪。他忽然拍了拍脑袋,问道:“昨天听宛儿说起,你有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一直沉浸在愉悦中的曹驰这才如梦初醒。他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昨天白天俺抓住了一些胡人残兵。据他们说,西北的旧王庭驻地有些不对头,似乎是……发生了变乱。”

萧靖的神经立刻绷了起来。

那不就是陆珊珊的势力吗?

她在旧王庭很有人望,也能很好地驾驭手中的权力,为什么……

就在这时,有个兵士快步跑到了近前,又对着曹驰一番耳语。

听了他的话,曹驰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缓步靠近了萧靖,低声道:“距离旧王庭驻地最近的蔚州,被劫掠了。”

萧靖的心猛然揪紧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些兵马已脱离了陆珊珊的掌控!

旧王庭,大帐内。

很是恼火的查木昭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几。

他是陆冲最信赖的将领之一。这些年来,他为了车舍里南征北战,渐渐积功才从一个低级军官变成了大汗的爱将。

陆冲非常年轻,查木昭坚信再过几十年,自己一定会成为北胡举足轻重的人物。

前两天他再次被大汗委以重任,受命前来与早就布下的奸细里应外合控制旧王庭所部。他的差事办得不错,却万万没想到大汗说没就没了!

本应一片大好的前程瞬间就这样化为了乌有。新大汗肯定会有自己的班底,就算他带领族人抱上了新的大腿,一切也只能重新来过。

际遇弄人啊。

查木昭发了一通脾气才渐渐缓和下来。片刻后,他缓步走进了另一座帐篷,那里有一个让他感到很是棘手的人物。

陆珊珊。

如今的她不再是旧王庭的话事人,而是个被捆着双手的阶下囚。不过,她似乎没有半点身为犯人的觉悟,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依旧写满了讥诮和不屑,让查木昭很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

回想起捉拿她的场景,连久经战阵的查木昭都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

大汗的四个亲卫中有三个死在了她的刀下。若不是更多手下及时赶到,己方的伤亡还会更大。

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人敢松开对陆珊珊的绑缚。

真是一块烫手山芋啊。

查木昭一直没说话,陆珊珊更不会主动搭理他,两人就这么默然相对着。

不过很快,查木昭的心思就转到了别处。

他面前的女子是草原第一美人。即便她有些憔悴,那万里挑一的出众姿容仍旧对正常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下一刻,正垂涎陆珊珊的查木昭心念一动。

车舍里听令于自己的人有数万之众,而旧王庭愿意追随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果能同时掌控这两股力量,就将拥有至少十余万精兵!

冲天的野心在查木昭心中升腾而起,再也无法抑制!

第四百四十六章 来生

眼中精光大盛的查木昭望向了陆珊珊。

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道:“可敦,大汗的事是属下等人无能,才让大草原痛失明主……事已至此,您要节哀顺变才好,千万莫要伤心过度啊。”

陆珊珊冷笑道:“无能?将军说笑了,您可是能耐得很呢,要不怎么能只带着区区十几骑就控制了我的部族?”

查木昭并没有隐瞒陆冲中伏的事,她昨天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心中完全没有悲戚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有,她也不会写在脸上。

在平静外表的掩饰下,陆珊珊心乱如麻。

当听说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被她视为兄长的人突然战死沙场甚至死无全尸,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一幕幕便不由自主地重新浮现在脑海中,为她平添了无数的感伤。

然而,陆珊珊更痛恨陆冲的所作所为,痛恨他的凶残暴戾和勃勃野心,痛恨他给这世界带来的破坏和杀戮。

陆冲的死,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因此,虽然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念及往事偷偷红了眼圈,但她心中更多的还是一种解脱,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查木昭无从得知对方的真实想法。于是,他自动无视了陆珊珊话语中夹枪带棒的部分,摇头道:“属下身在军中自然要服从军令,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还请公主海涵。如今大汗已经不在了,之前的命令也就不作数了,还绑缚着您实在是属下的过失……来人啊,快快给公主松绑!”

话音刚落,就有人快步上前解开了绑着陆珊珊的绳索。

“公主,如今草原诸部乱成了一团,大家心里都没个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查木昭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感慨的模样,道:“事关将来,公主心中还需有个计较才是。”

陆珊珊不停活动着酸麻的双手,一双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查木昭的话语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有一个地方很是耐人寻味:他悄悄地把“可敦”换成了“公主”!

可敦是大汗的女人,而公主是草原的女儿。前者已嫁作人妇、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势者,后者则是随时能被拿出来作为政治婚姻工具的可怜人。

在这看似无心的用词背后,查木昭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渐渐恢复了气力的陆珊珊悄悄攥紧了拳头,但很快又轻轻松开了。

如果暴起反抗,她至少有五成把握可以制住查木昭,之后就能以其为质逃出生天甚至重新夺回旧王庭的控制权。

但是,陆珊珊在动手前的一瞬感觉到了周围隐藏的气息。除了帐篷里的两个,外面很近的地方至少还有数名守卫。

一旦她有所动作,这些人就会第一时间闯进来保护主人。在两个护卫面前赤手空拳地控制住身经百战的查木昭已是十分不易,如果再加上外面的人,她不认为自己还有任何胜算。

而查木昭的脸上仍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在陆珊珊的面前,他是那样的谦卑、低调,不仅时时以“属下”自称,还低眉顺目地扮演着好人的角色,若别人看到了弄不好会以为他本就是旧王庭的部将呢。

“其它各部已陆续拔营北上了。旧王庭这里属下已做了安排,明天一早就会启程。前段时间公主太过操劳,听说您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这可不好。

查木昭的语气很温柔,陆珊珊听了却差点起了鸡皮疙瘩;不过,这个外表粗犷的汉子似乎并没有住口的意思:

“就算大汗不在了,属下也不忍让草原上最美的明月被乌云遮住,让歌声最动听的鸟儿坏了歌喉,这才越俎代庖,管起了这里的事情。公主尽管歇息,待随大队返回草原后,属下有要事和您商量,那时再做计议也不迟。”

认真地说完了想说的话,查木昭方才恭敬地退出了营帐。

终于能够独处的陆珊珊盘膝坐了下来。没有恐慌、没有愤怒,她的双眼就这样灼灼地望着帐篷的顶部,就像是能穿透它的遮盖看见外面的蓝天……

十余天后,京城。

今天,是镜报的人犯最后一次过堂的日子。如果没有意外,这次审判不过是走个形式,一些等不及秋后问斩的人将直接把邵宁等人推上刑场。

除了萧靖、夏晗雪和秦子芊,报社所有的重要人物将被一网打尽。自此,天下再无镜报!

囚车上,强打精神的邵宁扭头望着北方,目光深沉;董小雅恬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决然,虽然偶尔投向弟弟的目光会透出些许的失落和感伤,但董怀远的话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姐,你不要担心我。咱们又没做错事,过往的一切都对得起天地良心!构陷我们的人就算一时得逞,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什么都不怕,更不怕死。要是有来生,我还当你的弟弟……”

终于,两颗泪珠从董小雅的笑靥上滑落。

当年的小毛头如今已是个翩翩少年。再过一两年,他就到了娶亲的年纪……他本该有光明的前程、幸福的未来,却不得不在最好的年华突然凋谢。

如果可能,董小雅真想回到报社某个平常的工作日中。那天,她能和同事们一起辛勤劳作,更能用双手见证一张张报纸的诞生。

她还想再看到萧靖的音容笑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她会悄悄地给他递上一盏茶,或是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为他收拾文件,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注视着那个曾经救过她和小远,又从不曾把她当做下人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声粗暴的喝骂打断了董小雅的思绪。

“臭小子,到了这会你还嘴硬?”一个官差跳上囚车对着董怀远就是一嘴巴:“都死到临头了,还是想想怎么上路吧,别玩什么姐弟情深,老子看着就烦。说起来,这小美人真是可惜了,希望她能免了一死,说不准就便宜了咱自家兄弟呢。”

一群差人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忽然有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接近了这里,速度很快。

那是……马蹄声?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不审了!

通常,只有两种人会在京城的街道上纵马驰骋。

一是不知死活的世家子弟。这些娇生惯养的家伙飞扬跋扈起来十分嚣张,他们只管狂笑着策马奔腾,根本就不顾旁人的死活。

因此,瑞都街上奔马伤人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官府有时的确会慑于世家的能量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判个赔钱了事,但也有不少纨绔子弟被依律处理,不仅挨了棍子,还被流放到瘴疠之地去了。

久而久之,除了少数酒后脑子不清楚的,大多数人都不敢再肆意妄为了。

另一种则是信使。

紧急的军情、地方上紧急的公务都要靠信使一路飞马送抵京城。就军报来说,如果是打胜仗的,信使一般会沿路大声喊出来,以夸功的方式来鼓舞民心士气,与百姓共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随着马蹄声渐渐接近,马上骑士有些沙哑的喊声也逐渐清晰可闻:“大捷!敌酋陆冲飞仙谷中伏授首,胡人已陆续退兵!”

什么?

虽然前两天人们也道听途说了一些类似的话,但听到信使如此喊出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气焰冲天的胡人这就完了?连大汗都被咱干掉了?不可能吧!

不过很快,众人便意识到这不是做梦:若非事实确凿,谁会有胆子谎报如此紧要的军情?

一阵阵欢呼声在城中不同的地方爆发出来并很快连成了一片,将整个京城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当然,邵宁等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原本精神不振的邵宁忽然仰天长笑,无论身边的差人如何喝止都不曾停下;董小雅则喜极而泣,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极是惹人心疼,连负责看管她的官差都不忍去阻止她。

看到几个人犯的样子,领头的官差叹了口气,阴恻恻地道:“高兴个什么?北方大捷、胡人退兵了……这和你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通敌就是通敌,就算咱大瑞赢了、不用急着拿你们开刀以平民愤了,这一刀也是躲不过去的,别得意洋洋的好像逃出生天了似的。”

邵宁瞥了他一眼,笑道:“官爷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本公子也是大瑞的子民,听闻官军大捷、胡人退走这等好消息,不笑难道还哭么?北胡一退,北边的大好河山就能免遭蹂躏,亿万生灵便解了累卵之危、倒悬之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

话音刚落,之前打他的差人就在他背上敲了一记,冷声道:“这等花言巧语还是留到上堂的时候说吧。任你巧舌如簧,大人们自有决断,自作聪明的人总少不了先挨顿板子。嘿,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这样硬气……”

邵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这些被授意要置镜报的人于死地的官差面前说家国情怀或悲天悯人都是白搭,与其多费唇舌还不如闭口不言。

随后,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每次有重大消息现世后,更多的小道消息就会不胫而走。心情激动的人们在谈论一些传言的时候也没有了平日的小心翼翼和诸般避讳,是以在路上就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说法。

比如,斩获北胡大汗首级的是一位姓曹的年轻百户,而他之所以能立下盖世奇功,是因为镜报的萧大社长在兴阳县城以一群老弱残兵将北胡汗帐拖住了十几天!

虽然这些消息尚未经过证实,但邵宁听了仍旧非常高兴,董小雅的一张俏脸上更是浮上了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与两人相比,领头的官差虽然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他心中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渐渐乱了方寸。

事实上,他早就听到了关于这件事的传言,囚车上的人只是因为身在牢中消息闭塞所以未能第一时间得知而已。

送往京城的正式军报需要一定级别的将领用了印信再派人送出,一个小小的百户肯定是不能越俎代庖的。在双方军队犬牙交错、形势错综复杂的北方,混乱的指挥系统很难及时收到消息,获知此事后也一定需要些时间来探查情况,确认无误后才能做出反应。

由此,军报会比小道消息慢上一些。

三天前听到此事的时候,这位差人是不屑一顾的。他知道镜报的案子牵涉了很多势力,肯定会有人在后面意图搅浑水,所以根本就没把听到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今天的版本明显比之前多了许多细节。萧靖是如何组织兵力守城的、双方鏖战的状况、陆冲为何离开汗帐以至中伏……这些部分都得到了详尽的解说,其可信度貌似还不错。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就糟糕了!

就在这时,有几个路人认出了邵宁。虽然有官差在的时候没人敢上前打招呼,但他们还是指着囚车窃窃私语起来:

“那不是邵公子吗,他今天又要过堂了?还是因为通敌的事?”

“可不是吗。哎,你看看,好好的人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造孽啊!我早就说过了,报社上上下下都是好人,怎么可能和胡人勾结?就算萧社长和那个陆珊珊有些不清不楚,那也是人家两情相悦,这些睁着眼说瞎话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们自己难道就没有诗酒风流、红袖添香的时候了?”

“兄长慎言!哎,这等事就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只是难为了萧社长,他在前方浴血奋战,结果却被人说成了这个样子,连手下的人都快保不住了……走吧走吧,既然已经有消息了,官府应该不会冤枉了邵公子他们。那几个官差看着不是好相与的,咱就别跟这儿站着了,免得惹祸上身。”

领头的官差已当差多年,最是耳聪目明。尽管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他还是听去了十之七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硬着头皮上吧!

念及于此,他默默加快了脚步。

一炷香后,邵宁等人再次站在了公堂之上。

堂上的温度与前几次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这里是凶神恶煞的阎罗殿,那么现在,它和一家打着“宾至如归”招牌的客店差不多。

主审官的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让诸位受苦了,这案子不审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疾风知劲草

邵宁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显然,他并不感到意外。

主审官轻咳了一声,温言道:“本官已查明,尔等实是被冤屈的。镜报一向急公好义,又怎会厚颜无耻地做出叛国的勾当?人言可畏啊,若不是外面众口铄金,官府又怎会将你们拿问关押以平息物议?既然现在已证明无罪了,诸位就回去吧!”

邵宁面带感激地对主审官拱了拱手,心中却在不住地冷笑。

官府的人一定有内部的消息,战报上的细节很可能已经传到了这一层。如果确实如此,那么事情就很好笑了:

因“叛国”之名被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抗击北胡的英雄!

如果萧靖是北胡奸细,还需要在兴阳县城出生入死地浴血奋战么?

他只要打开城门迎接胡人就好了,到时自然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大瑞也没法拿身在胡人阵中的他怎么样。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人家用性命在前线搏杀,在后方享受安逸生活的人们动动嘴皮子就把人家当成了奸细,这是多么的荒唐!

那些不加思考便全盘接受谣言并乐此不疲地到处传播的人难道就不会内疚吗?

事到如今,连执意陷害镜报的人都不敢再肆意妄为了:如果他们敢强行给报社的人定罪,就会激起大众的冲天怒火,最后必将引火烧身!

呵,老子当初是你抓的,如今你一句轻飘飘的“抓错了”就想把我打发走?

笑话!

恭敬地行过了礼,邵宁挺直腰板朗声道:“谢大人还我等清白。只是还有一事求大人做主:草民想状告那些编造流言构陷报社的人。按大瑞律诬告罪反坐,不知能否判那些说镜报通敌的家伙一个通敌之罪,然后再明正典刑?”

主审官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虽然面色有些不豫,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该做主的,本官自会主持公道。但这事不一样,那些误传流言的人并未到官府举告,诬告一事也就无从谈起,自然不能治罪。”

邵宁想了想,又道:“那么,可否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罪?大战之时,有人居然危言耸听地诋毁前线的英雄,到底是何居心?还请大人惩治始作俑者,以儆效尤。

我等被关了这些日子还是小事。报社、萧社长的名誉遭人贬损,已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大人难道就坐视这些人逍遥法外吗?”

主审官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淡淡地道:“这话就失之偏颇了。战事最紧的那阵子,前方传回来的消息不知凡几,其中真假难辨者至少有五成。若因为有人说了些臆测的话就将人捉来,那只怕大牢里都装不下了。

这天下不论是谁,只要做事就会有人毁谤。镜报既然自诩为国为民,又岂能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本官公务繁忙,尔等且回去吧,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准备退堂的时候,邵宁抢先道:“大人所言甚是,草民受教。既如此,镜报便自己撰文去批驳那些无稽之谈。俗话说事不辩不明,非是我等不讲忠恕之道,能和同行以文章分个高下,也是一桩雅事呢。”

主审官深深地看了邵宁一眼,挥挥衣袖转身离开。

他走后,邵宁等人就被赶了出来。

天上,太阳正高高地挂在空中。空中的暑气会让寻常人感到燥热难耐,但对在阴暗潮湿的监狱中住了很久的人来说,它却是刚刚好的慰藉。

邵宁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口气,两条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腿也慢慢站稳了。

他家里有钱,他见过世面,他曾是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按他自己的话讲,老子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

但,邵宁不过是个商贾之子。就算平日再嚣张,真正站到公堂上的时候也会心虚,更何况还是绵里藏针地怒怼主审官?

身无分文的几人颇费了些周折才回到了浦化镇。院门上的封条已被撕下,董小雅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情景让她惊讶得用手捂住了嘴,继而泪盈于睫。

报社怎么变成这样了!

许多房门都敞开着。屋里的桌椅凌乱地倒在了一起,地上满是撕碎的纸片、瓷器的碎片,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进屋一看,所有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报社留存的以前的制版和报纸更是被毁坏殆尽,收拾一番后还能继续存放的最多不过十之二三。

本想一回来就尽快恢复工作的,这么看来是不可能了。

董小雅咬着嘴唇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邵宁已经拿着笤帚开始打扫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收拾好这一方天地,让这个家变回本来的样子……

同一时间,北方。

一条小路上有几个人在策马奔驰。他们的打扮很像客商,但大股的北胡人刚刚退去,按理说没什么客商会在这个时候来做生意。

更何况,这些人还在向北行进。

到了一处林地,马上的骑士终于决定停下来歇息。

看上去像是队伍头领的年轻人把手里的水囊递给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萧大哥,喝口水吧。”

这人正是英姿勃发的曹驰,而他口中的萧大哥自然是萧靖了。

从旧王庭所部拔营北归起,这一小队人就一直走小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救陆珊珊!

曹驰和萧靖手下能战的人加起来也就剩下个五、六百。依样画葫芦地打伏击是不可能了,两人只好带上了最精干的部下,一边尾随胡人一边寻找机会。

不过,眼看着离草原只剩下了三百里,可以下手的时机却迟迟没有出现。

萧靖接过水囊,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眼下外面的水源就没几处干净的,不是附近死过人就是被投过毒,在不能烧水的时候必须一次喝个水饱。

“查木昭这人还挺有能耐的。”有些烦躁的他摇头道:“也不知这只狐狸什么时候才能露出破绽来。”

曹驰嘿嘿一笑,道:“萧大哥莫急,俺这不是陪着你吗。只要你一句话,咱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珊珊姐姐救出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不入虎穴

日落前,萧靖和曹驰在一起讨论了许多办法,最后却没有一个真正可行的。

眼见着西北不远的地方再次亮起了火光,众人脸上的忧虑之色又深了一层。

旧王庭在莫劼汗的约束下一直和大瑞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虽然靠近边境的地方会有零星的劫掠事件,但靠榷场维持的贸易关系基本保证了王庭诸部的生存,也实现了双方在这数十年间的大体上的和平。

然而,查木昭恰恰在这里找到了笼络人心的方法。

北上的路上,他几乎每天都会带着旧王庭的人去驻地附近的城镇掳掠一番。大瑞的驻军的确已对北撤的胡人发起了围堵和衔尾追击的攻势,可数万胡人不是谁想招惹就能上去咬上一口的,于是大瑞军队对他们也只能听之任之。

结果,许多地方变成了一片片断壁残垣。或许不少死不瞑目的大瑞人在临终之时还在想:先前军纪严明、对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的旧王庭军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凶残的虎豹豺狼?

每个人都有贪欲。平日里它不显山不露水,那是因为心中的善念或是什么外部因素在压制着;一旦有人故意放出了这头

择人而噬的猛兽,它就将一发而不可收拾,想要回头就会千难万难。

抢来的东西一文不花,也不用拿任何东西来交换,简直是无本万利。更何况,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大瑞百姓遍地都是……

即便回到草原,旧王庭的人也会记得这种“滋味”。以后但凡有类似的机会,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忍住不出手。

与旧王庭“坚守和平”的理念一同崩塌的,还有陆珊珊的统治基础。

随着时间的推进,总是严格约束属下的她会与大多数人产生利益冲突,继而渐渐失去人望。就算仍有一部分人愿意听从她的号令,她也无法再掌控旧王庭的大局了。

而收获了许多支持的查木昭则可以顺理成章地掌控旧王庭的势力。就算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操作。

这意味着即便众人齐心合力把陆珊珊救出来,她能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也是未定之数。

更何况,怎么救?

天边的火光越来越亮,看来这次遭殃的是个大城大邑。忽然,萧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重重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石头上,大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混进去找人!”

正在啃干粮的曹驰闻言立刻像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前几天他曾提出过这个主意,但很快他又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法。

原因很简单:他顾虑萧靖的安危。如果潜入行动成行了,以萧大哥的脾气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曹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喜欢冒险也喜欢刺激,在战场上惟恐事情不大,最好是能把把天捅个窟窿才好。只要能杀得过瘾,他才不管什么死不死的,但他不能让身为“战五渣”的萧大哥白白送死。

如今几天过去了,面对基本上没有破绽的北胡人,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既然萧大哥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队伍里有精通易容的人。小半个时辰后,大家都换上了胡人的装束,每个人也都“长”出了浓密的胡子,像普通的北胡人一样。

虽然还是一副大瑞人的相貌,但旧王庭营中也有不少归附过去的汉人,这样应该能蒙混过关了。

趁着查木昭的行动尚未结束,几人策马冲向了胡人所在的地方。

距离目的地还有数里的时候就有胡人的游骑过来盘问。曹驰用流利的胡语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喊了一通,他们听后便头都不回地打马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些人问咱们是哪儿来的。”待胡人走远,曹驰无奈一笑道:“俺随口糊弄了几句,他们居然还信以为真了……哎,人家的心思早就飞到查木昭那里去了,谁想在同伴都在大抢特抢的时候留在这边当斥候?”

萧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向曹驰投去了嘉许的目光。

在边关的几年让他得到了历练。胡语勉勉强强的萧靖知道熟练掌握这门语言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看来这小子真的在那苦寒之地扎下了根,也在为心中的抱负不停努力着。

所以,曹驰才能斩获陆冲的首级,成为大瑞最优秀的青年军人!

眼前的旧王庭的营地一片混乱,毫无秩序可言。

半数的青壮都出去了,剩下的人不是在营帐中睡觉,就是在三五成群地嬉闹谈笑,这给萧靖等人提供了最好的潜入时机。

几个人若无其事地转悠了一段时间,最后发现了几座用来存放杂物的帐篷,便干脆的在那里住下了。

北胡人相对散漫,内部人员的流动性也很大,远没有大瑞那么严密的组织。只要努力保持低调,两、三天内不被发现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到哪里去找陆珊珊?

住着几万胡人的巨大营地有着如草原上的羊儿那样多的帐篷,鬼知道她到底被关在哪里!

“查木昭的心思细密,既然珊珊还有用处,他一定会经常去探望的。咱就先找到查木昭的所在,哪怕远远地盯着也行;之后再找机会监视查木昭的行动,一旦发现了有什么生人勿入的地方,又或者他经常往什么地方跑,珊珊八成就会在那附近……”

重新碰头后,萧靖讲出了自己认为最可行的方案。曹驰为大家分配了任务,搜寻将在明日天亮拔营后正式开始。

不多时,出去袭扰周边的北胡士兵们回来了。帐篷外面满是笑声和呼喝声,间或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与咒骂声。可想而知,他们的“收获”有多么的丰富。

一顿饭的时间后,整座营地终于沉寂下来。

迟迟难以入眠的萧靖这才敢走到外面透口气。

就在不久以前,他还造访过这里。那时他是座上宾,心力交瘁的陆珊珊还在他怀里痛哭,继而带着笑容沉沉睡去。

如今,你又在哪里?

第四百五十章 厨子和郎中

在敌营里潜伏的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短时间内胡人很难发现异样,但一夜三惊、饮水只有生水什么的对萧靖等人来说却是难免的。

所幸,寻找陆珊珊的事渐渐有了眉目。

为了体现自己的亲民,查木昭没事就会在营地之中走动,这给了曹驰悄悄跟踪观察他的好机会。

终于,众人圈定了一个长宽约十丈的范围:无论行军后扎营的方式如何变化,这一带都会有守卫进行看守,且查木昭每天都会风雨无阻地跑去逛一圈,绝无例外!

眼下距离边境只有很短的路程了。一旦进入草原,想要脱身就会难上加难,且前方几乎没有大的城镇,无法利用大股胡人外出劫掠的良机采取行动。

事情已经急迫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经过一番商议,大家决定黄昏时就动手。

几个时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一大群早已迫不及待的北胡骑士打着火把呼号着冲了出去。今天这趟兴许是最后的发财机会了,故而旧王庭军中人人争先,几乎走掉了四分之三的人。

不得不留守的胡人都是垂头丧气的。若不是必须有人待在营地以防备大瑞军队,他们才不愿在这里数星星:谁不想和同伴一起去大发横财,狠狠捞上一笔?

现在,这里到处都弥漫着懒散的气息,营帐也空了十之七八,防御极其松懈……正是救人的最佳时机!

几个人分三批从不同的方向接近了那一片区域。离关押陆珊珊的帐篷最近的,是萧靖和曹驰。

此时,曹驰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些吃食;萧靖则低眉顺目地提着一个小箱子跟在旁边,一副亦步亦趋的模样。

出征时,陆珊珊本来带上了几个侍女。查木昭控制了旧王庭后怕她身边的人私下为她传递消息、联络旧部,就把服侍她的人都换成了普通的汉奴。

投靠北胡的汉人往往扮演着炮灰和苦力的角色,这些跑腿和服侍人的工作本就由他们承担,而这群人“有奶就是娘”的特点使其毫不在意首领是陆珊珊还是别的什么人,对旧主根本没有任何忠诚心可言……如此一来,查木昭就能够放心地使用他们。

摸清情况后,曹驰找到了负责给陆珊珊做饭、送饭的汉人火头军,又花了些时间和他混熟了。

那人很想跟在烧杀抢掠的胡人后面捡些“残羹冷炙”,但一直苦于脱不开身;今天主动跑去和他聊天的曹驰故意把话题引向了这个方面,又在听到他的抱怨后拍着胸脯“义薄云天”地替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喜不自禁的火头军当然是千肯万肯,不仅很肉麻地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还把陆珊珊所在的帐篷等信息一股脑地告诉了曹驰。

原来的头人陆珊珊喜欢吃南朝的饭菜,所以他在这营地里才有点用处。要是以后陆珊珊不在了,他可能就要像其他汉奴那样被胡人当做牲口来使唤,这对一直过得不错的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不可接受的。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早做打算,干上一票再溜之大吉!

他怎会知道,看似一番好意的曹驰其实是别有用心?

很快,逐渐放慢脚步的两人被守卫拦住了。

“生面孔?”那人打量着曹驰的模样,面露疑问之色:“原来送饭的那人怎么了,为什么派你来了?”

曹驰陪了个笑脸,用胡语应道:“他有些不舒服,巫医说可能是痨病,就把人赶到外面去了,然后才让小人替他做饭的。”

守卫仔细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萧靖道:“你是送饭的,那他是做什么的?送饭需要两个人吗?”

尽管心中有些紧张,萧靖还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故作淡然地道:“小人乃是郎中,是来给公主瞧病的。”

他的话音刚落,曹驰便接口道:“军爷,此事乃是那位病了的火头军特意交代的。查木昭将军之前曾吩咐他借着入内服侍的机会留意公主的身体和气色,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就尽快找人诊治,而他上次来的时候公主就食欲不振,整个人病恹恹的……

您也知道,咱们这位公主更相信南朝的医术,小人好不容易才找了个汉人郎中来。如果您不放心就去问问他,便知道小人所言非虚了。”

守卫闻言烦躁地挥了挥手。老子上哪里找?人都被赶出去了,要么是故意放他去祸害大瑞人的,要么是悄悄找地方把他弄死再挖了个坑埋掉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在这兵荒马乱的地界找起来都会像大海捞针一样。

再说,谁吃饱了撑的去找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痨病鬼?

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是讥诮的笑意,呵呵笑道:“咱们这位公主还真是喜欢南人的东西。不过,跟软弱的羊儿走得太近有什么好?嘿,难怪她连自己的部族都管不住呢。

自打被我家将军关起来,她就像被关进了笼子的鸟儿,每天都闷闷不乐的,很多时候送进去的食水都不怎么动,这要是不生病才是怪事。要去便去吧,量你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守卫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通,丝毫不管面前的两个人就是南人这件事。等话讲完,他也没有轻易地放萧靖和曹驰进去,而是和同伴一起对“厨子”和“郎中”进行了认真的搜身,连萧靖手里的盒子都打开看了看,直到确认里面只是些寻常的草药才罢休。

“进去吧。”他稍稍侧身让开了路,冷声道:“将军不许他人扰了公主的清净,你们莫要耽搁太久,明白吗?”

萧靖和曹驰连连称是,然后才举步向前。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身后的守卫毫不掩饰地用正常的音量和身边的人说笑道:“今天真是晦气,让南人污了我的手……”

背对着他的两人只是淡淡一笑,谁都没当回事。

再过上片刻,看你还得意什么?

曹驰率先走进了营帐。跟在他后面的萧靖只觉得眼前一暗,待双眼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他终于看到了这段日子里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

第四百五十一章 小秘密

看到陆珊珊的时候,萧靖一直揪着的心就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似的猛的一阵生疼。

双手双脚都被捆着的她安静地躺在一个角落里。借助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她散乱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甚至在那个瞬间,萧靖还看到了那双曾经清澈灵动、似能说话的眸子正无神地望着帐篷的顶端,早已没了昔日的神采。

帐篷里有两个胡人在看守。其中一个倒在门前不远的地方呼呼大睡,另一个则皱着眉头、一副谁欠了他几百吊钱的模样,看到有人进来还骂骂咧咧地用胡语小声嘀咕着,估计也是个因为没能出去抢劫而着急上火的。

待曹驰说明来意,那人总算放下了握在刀把上的手,只是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若不是怕吵醒同伴,他没准会怒吼着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两人身上。

提着“药箱”的萧靖克制着心中的急切,缓步靠近了陆珊珊。

桌上摆着一盘已经凉透了的饭菜,应该是早上或者午前就送来的,陆珊珊却连动都没动。

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她只是稍稍偏了下头,又木然地把头转了回去。

这段时间她几乎整天都被关在营帐里,只有偶尔才能在重重看守下获得放风的机会;即便是行军时,她也是被绑着塞进马车中,想见光自然是难上加难。

肢体的麻木和感官的迟钝让她没能认出走来的这个人。

此情此景,让萧靖怒火中烧。

起初,查木昭对陆珊珊很是客气,那一定是因为他打着利用她甚至“逼嫁”的主意,欲借此加强对旧王庭的掌控。

如今,他通过种种手段渐渐控制了旧王庭所部,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在利益面前,多数人对莫劼汗和映月公主并没有那么忠诚!

到了眼下,陆珊珊在查木昭心中的地位已经变得有些鸡肋。如果不是怕忠于旧王庭的人反弹,他连去探望公主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将来一旦他彻底掌控了这里,陆珊珊的结局就可以预料了:她要么被人悄悄“处理”掉,要么成为查木昭等人的一件玩物,命运之悲惨令人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她救出去!

在他的身旁,曹驰已放下了手中的托盘,恭敬地对陆珊珊道:“请公主用膳。”

说过了话,他回头看了眼后面的守卫,却见那人懒洋洋的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如果不解开绑缚,陆珊珊怎么吃饭?难道要人喂?

曹驰正要提醒一声,就见萧靖默默走了过去,作势要给陆珊珊解开绳子。

“你干什么!”

刚才还一脸事不关己的守卫快步过来挡在了萧靖的身前,而他的手又一次放在了刀把上。

萧靖抬起头正视着对方,不卑不亢地道:“军爷,小人是来给贵人看病的。看病要号脉,这么捆着手的话,小人可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视身边几人如无物的陆珊珊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虽然他稍稍改变了声调,虽然他是用胡语说的上面这番话,但一个人的声音和语气不会有太大变化,想听出些什么并不难。

萧靖只顾着和守卫交涉,没留意陆珊珊的异样。而曹驰在一旁帮腔道:“军爷,公主的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再因为不吃饭病倒了,我等没法跟查木昭将军交差。若他问起来,军爷您也……哎,还请帮帮忙,让公主吃口东西吧。”

两人这么一纠缠,自知理亏的守卫也不好发作了。他虽然看不起身为阶下囚的陆珊珊,但若陆珊珊有个好歹,查木昭肯定要做样子给人看,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自己?

说不得,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亲手解开了陆珊珊双手的绑缚,又退到一旁虎视眈眈地扮演起了“监视者”的角色。

萧靖才不理会守卫那似是能吃人的目光。他径直走过去跪坐在陆珊珊身前,轻声道:“公主,小人是他们请来的郎中,特来给您看病的。”

又一次听到他说话后,一抹欢喜在陆珊珊的眼中一闪而过。

这次,她真的确定了:面前的人就是萧靖!

尽管他的脸上涂了又抹还贴上了胡子,尽管他还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声音,但陆珊珊依然确定了他的身份。

有些小秘密只属于两个人。当初,是陆珊珊教萧靖说北胡语的,而他总是把胡语里“公主”这个词的音发错。

因此,每次陆珊珊听到他说“公主”都会乐不可支,萧靖问为什么,她只说这个词极少有人会念错,且他发错的音让它变成了另一个词语,完全成了另一个意思。

想必这里面有什么笑料,只是无论萧靖如何询问她都不肯说。

今天,有备而来的萧靖故意说错了这个词,就是要借此和陆珊珊相认!

至于看守——他最多只会一笑置之,反正萧靖和曹驰的角色是投靠北胡的汉人,有几句胡语说得不标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兴奋过后,陆珊珊的脸上又悄然现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从营帐里救人并不难,问题是该如何全身而退?

扮什么像什么的萧靖对她的忧虑浑然不觉,只是道:“请公主请伸出手来,小人要给您诊脉。”

虽然知道这只是做戏,陆珊珊还是轻咬了一下唇,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也浮上了些许嫣红。

几个呼吸后,她才把被绑了太久、因为无力而有些颤抖的手放到了萧靖的身前,露出了一小截皓腕。

萧靖伸出手指像模像样地搭在了她的脉门上,又悠悠然闭上了眼睛,颇有些大国手的风范。

被他搭上了脉搏,陆珊珊本就有些不知是羞怯还是紧张的情绪;少倾,她忽然面色一紧又本能地抽了一下手,望向萧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气恼。

他的手指怎么在我的手腕上来回划动,莫非是成心占便宜?

不过,陆珊珊到底是做大事的人,女孩子本能的矜持转瞬之间就被另一个念头代替了:

他用身体挡着看守的视线,然后……在我手上写字?

第四百五十二章 走,跟我回去

萧靖反反复复划拉了好几圈,闭着双眼用心感受的陆珊珊才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多活动手脚,等下和我一起出去?

她朝着萧靖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身后的守卫不耐烦地道:“看个病需要这么久?还有,你个送饭的,既然饭送到了就赶紧滚,难道她不吃,你今天还住在这里了?”

曹驰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待守卫转过头后,他悄悄对陆珊珊打了个眼色。

接下来,他先是看了看放着饭食的托盘,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继而指了下营帐大门的方向。

陆珊珊会意,摇头道:“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你把东西拿走吧。”

曹驰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道:“公主,身体要紧,您还是……”

陆珊珊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端下去!”

曹驰这才欲言又止地上前端起托盘,倒退着向外走去。

趁着别人的注意力都在曹驰身上,陆珊珊轻轻甩开了萧靖的手,略带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萧靖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对着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另一边,在门前不远的地方睡觉的那个人早就进入了梦乡。适才他曾被同伴呼喝的声音吵醒,但在见到没什么事之后,他又一翻身去会周公了。

“军爷,小人看完病了。”萧靖面露难色道:“只是公主的病有些为难,乃是女儿家的病症……小人这里的药草不够,能否请您派人随我出去采些回来?”

陆珊珊闻言涨红了脸,心里很是气恼。

就算你要编瞎话拖延时间,难道就不能编点别的吗?

很明显,萧靖诚挚的模样没能打动守卫。那人撇了撇嘴,不耐烦地道:“就属你们南狗的事情多。还想出去采草药?要去自己去,老子和兄弟们都忙着呢,谁会陪你啊,你难道没长腿不成?”

就在他叽里咕噜说话的时候,曹驰在他背后不远处无声无息地放下了托盘,将手伸到了一个大碗里。

碗里满满的全是面条。面汤还有点烫手,曹驰却毫不在意的将手伸到了碗底,摸索片刻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刀片。

进大帐之前接受检查的时候胡人查得很细致,还用筷子在面条里扒拉了几下。幸好他没把一碗面翻个底朝天,否则一行人就不得不提前发动了。

有利器在手,装了许久乖孩子的曹驰立刻变成了战场上的杀神,那小心逢迎的眼神也变得深邃而犀利。哪怕只是对上这样的目光,人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寒意。

他以极轻的步点慢慢接近了正在和萧靖对话的守卫,像是一头隐匿身形的豹子。

下一刻,他扑向了猎物。

一只手捂住守卫的嘴巴,另一只手快速划过他的喉咙,双臂再用力一夹,控制住短时间内的挣扎和战栗……

几个呼吸前还不可一世的守卫就这样销了账。

早就等着这一刻的萧靖来到曹驰的身边帮他扶住了已经软下来的守卫的身体,静静的将它摊在了地上。

才腾出手来,曹驰又扑向了还在呼呼大睡的那个家伙。

很快,营帐里就没有活着的敌人了。

萧靖轻轻拔出了守卫身上的佩刀,割断了缠在陆珊珊脚腕的绳子。

“这段日子委屈你了。”他放低了调门,柔声道:“你先缓缓,咱们这就冲出去。只要到了京城,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嘿,你要不先吃两口面条吧,虽然曹驰这小子的手不太干净,但人总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陆珊珊一下子就红了眼圈。虽然她紧咬着嘴唇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但那双恢复自由还没有多久的手却在萧靖的胸前捶了两下,似是这样一来她就能好受一些。

陆珊珊的拳头可不是雪儿或者子芊的那种打上去温温柔柔、比起击打更像是在撒娇的粉拳。不过,挨了拳头的萧靖虽然脸色稍微变了变,却很快又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道:“说起来,报社还缺人呢。等咱们回去了,你就跟原来一样当个编辑,天天就坐在办公室里审稿子,过谁都不会打扰的安静生活,再也不理会草原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了……好不好?”

这次陆珊珊没再打他,只是顺势将头埋在了他的怀中。

“萧大哥,呃……”

料理好一切的曹驰正要和萧靖说下一步的行动,一转头却看到了这温馨的画面;他正在琢磨要不然等下再说,回过神的陆珊珊已然满面红云的推开了萧靖,又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掉了一脸的娇怯,重新变回了那个刚毅果决不输男儿的女子。

萧靖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外面的人发现不对劲就会进来查看,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说着,他看了眼正在若无其事地吃面的陆珊珊,道:“她的手脚才解开。无论骑马还是步行,行动肯定有所不便,多缓一刻是一刻吧。”

曹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之前定下的方案是解决帐内看守后让陆珊珊穿上他的衣服,再让萧靖带着化过妆的陆珊珊先行逃出,之后他自己再换上守卫的服装,在同伴的接应下逃出生天。

其实在商量的时候,萧靖曾否决过这个提议。

胡人的守卫对来人的态度一直是严进宽出,即只在人进去前会有严密的搜查,对出来的人则相对宽容,基本上不闻不问。

陆珊珊的身材不像秦子芊那样高挑,但在女子之中也算是高个子,并未比敦实健美的曹驰矮出太多。只要掩饰得当,能和萧靖一起脱身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问题在于曹驰。

这些胡人都是熟人,他假扮成守卫走出来很容易被识破。萧靖曾问过曹驰万一露馅了怎么办,那小子只是拍着胸脯说什么“自有办法”,可萧靖知道,所谓的办法就是一路杀出去,甚至他可能连衣服都懒得换!

虽然以曹驰的能力来说,只要上了马,从防备如此松懈的地方冲出去连一盏茶的时间都用不了,但萧靖还是不放心,生怕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有个好歹。

可是如果不这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不忍

稍事休息后,几人进行了简单的装扮。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消失了。面朝大门的萧靖和曹驰听到了一声轻咳——这是换完衣服的陆珊珊准许他们转回身的暗号。

她换上了一名守卫的衣服。那个人很壮实,所以这套衣装对她来说稍显宽松,但这也歪打正着地掩饰了女儿家的身姿,为逃脱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

萧靖对着她点了点头,示意这身装束已经可以了。

陆珊珊却不怎么满意。她又走到四下不甚干净的角落里往脸上抹了些污渍,生生将白腻的脸蛋涂上了一层灰黑色,方才心满意足地走到了萧靖的身边。

这妮子果然果决得很,连萧靖都觉得贴上了胡子的她足以骗过守卫了,她还特意去把自己弄成个大黑脸,以免被人看出破绽来。

寻常女子哪有对自己这么狠的?

见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萧靖对曹驰使了个眼色,用胡语说了句“公主保重,小人先退下了”就带着陆珊珊走出了营帐。

外面,夜幕已渐渐升起。营地里点起了火把,离关押的帐篷不远的地方就有几支;陆珊珊还不太适应强烈的光线,稍稍低着头的她不得不几次轻轻闭眼又睁眼,让双眼慢慢习惯这样的亮度。

两人选择的时机不错。眼下,营帐附近的四个守卫正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说话,他们离萧靖所在的位置有大概十步远,注意力根本就不在“囚犯”这边。

不过,看到有人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还是上前几步喝到:“你们怎么这么久?”

萧靖欠了欠身,恭声应道:“回军爷,公主的病情有些严重,我等又要服侍公主进食,是以耽搁了一会。此事是查木昭将军亲自吩咐的,小人不敢不尽心竭力。”

他的嘴上很镇定,心中却有些打鼓。

夜色是他和陆珊珊最好的掩护,可眼下那人的距离很近,谁知道他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

那个守卫似乎有些狐疑,一双眼睛在陆珊珊身上转了好几圈,弄得萧靖很是紧张;所幸,最后也没看出什么异常的他随便挥了挥手示意“赶紧滚”,就又回到同伴身边聊天去了。

好险!

虽然萧靖真的很想“赶紧滚”,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步调,以免惹人生疑。

就这样,两人缓步走着,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帐篷。途中没有任何意外,若不是陆珊珊一直跟在他身后,萧靖没准都会以为他是跟着人家来参观的。

很快,预定的撤退地点已近在眼前。

这里就是萧靖等人临时居住的地方。马匹早已提前备好,只要上了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营地,而管理松散、神思不属的北胡人根本就不会在意零星的进进出出。

眼见着就要大功告成,心中松快了许多的萧靖将目光投向了陆珊珊。

可是,映入他眼帘的不止一个人。

如果只是个普通路人,那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路边这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却借着火光直勾勾地盯着陆珊珊,那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虽然只是一眼,但萧靖凭直觉就能猜到:面色狰狞的她正在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而那翕动的双唇很可能在下一秒就说出什么能让自己和陆珊珊万劫不复的话。

一定有问题!

比萧靖更加警觉的陆珊珊早已发现了状况。电光石火之间,她用力咬了下唇,整个人也向那边偏了偏,似是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她和那女子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以她的身手,就算手脚还不那么灵便,也有较大把握在极短的时间里击倒乃至杀死对方。

可惜,不知为什么她放弃了,转而向前蹿出几步又猛地一拉萧靖的胳膊,低声道:“快走!”

危急时刻,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萧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跨上了自己的马,又拉了一把因为腿脚酸软而在旁边的马背上晃悠了两下的陆珊珊,帮她稳住了身子。

备好的马一共有四匹,正好一人双马。萧靖刚刚打马向前,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几乎声嘶力竭的呼喊:

“来人啊,公主逃走了!”

萧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最不想遇到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这里已是营地的边缘,他和陆珊珊要逃出去还是不难的。只要一路向南狂奔,仓促集结的胡人既拦不住也追不上,更不敢追出去很远。

只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动静的曹驰等人怎么办?

一旦胡人发现陆珊珊逃走,必然会出动大量人马在整个营地内搜寻奸细。如果身在关押地附近的曹驰早已脱身则罢,万一他还留在那里就有可能会被围困,想脱身将十分困难。

想到这里,萧靖看了陆珊珊一眼,眼中满是不解和埋怨。

想来那个女子应该是她的熟人,而且还是关系很亲近的那种。否则,又怎能简简单单就看破了她的易容?否则,一向杀伐决断的陆珊珊又怎会优柔寡断地下不了手,以至于还要为此连累别人?

而陆珊珊不敢面对萧靖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催马向前……

听到喊声后,整个北胡营地由近及远地动了起来。

或许平时的胡人有些懒散,也缺乏大瑞人的组织性,但当警讯传来时,他们很快就可以集结起来,这几乎是草原战士深入骨髓的本能。

不多时,就有零星的箭支射向了萧靖和陆珊珊,不过大都偏出了一段距离。

仓促迎击的胡人很难射中纵马疾驰的骑士,更何况两人已冲过了最后几座帐篷,即将踏上外面广袤的平原?

就在萧靖以为终于万事大吉的时候,几声尖啸打破了他的幻想。

四个胡人游骑从侧面冲来了!

萧靖谨记着曹驰的吩咐,只是不停打马向前,丝毫没有和对方交手的念头;可是,这几个胡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们没有绕到后面去追,而是与他平行着向同一方向前进,还不时地向他和陆珊珊放箭,箭势极为狠辣。

在陆珊珊左侧的萧靖连躲带拨地避开了前几波的箭支。可是,当胡人又一次放出几箭后,他突然发现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天经地义

这一带还有在外围警戒的胡人所安下的零星的毡帐。借着那里的火光,萧靖勉强能看到敌人的攻击,总算能稍有防备。

这几支箭来势十分凌厉。他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是曹驰那样的战场悍将,所以他并没有将羽箭全部拨开的把握。

当然,如果萧靖想躲,那也是可以的——几次北上的经历锻炼了他的骑术,伏低身子甚至在短时间里贴到马身一侧的事他都能做到。

然而,他的右边是陆珊珊。

如果萧靖矮身躲了过去,继续向前飞行又稍稍下坠的箭支很可能射中陆珊珊或是她的坐骑,那样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一闪念间,紧咬牙关的他没有试图躲避,而是奋力拨打着飞来的箭,试图把它们拦下来。

一支、两支、三支……就在萧靖因为连连得手而暗自欣喜的时候,他的左肩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同时他仿佛也听到了箭矢入肉的“噗呲”声。

中箭了!

虽然在战斗中受伤不是第一次了,但那钻心的疼痛还是让他眼前一黑,握着缰绳的左手也猛地一松,双腿险些夹不住马身,几乎就要坠下马来。

熟悉战场的陆珊珊也听到了中箭的声音。她先是焦急地看了萧靖一眼,继而稍稍放慢了马速,似是想绕到他左侧去。

谁知,人家一点都不领情。因为疼痛而眉头紧锁的萧靖低喝了一声“不碍的,快走”,拼命摇着头制止了她。

陆珊珊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话。

这样的萧靖,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

以往的萧靖是个温和又从善如流的人。遇事时,他会以冷静的头脑审慎思考并作出最适当的决定,极少会这样固执;如今的他却倔强得像一块顽石,哪怕虚弱的陆珊珊其实也比他更能抵挡,哪怕他自己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他都不愿让开一分一毫。

陆珊珊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拜托风儿为她风干那一点点水渍。

萧靖受了伤,动作就不如之前灵便了,一时间他不由得各种左右支绌,只一盏茶的工夫便已险象环生。

情况万分危急,一直在勉力坚持的萧靖已做好了殒命于此的准备。

就在此时,胡人的哨骑不和为何忽然放慢了速度。

陆珊珊的耳力更好些,只见她把脸转向了东南方,接着便兴奋地喊道:“那边有大瑞的骑兵!”

萧靖艰难地侧耳听去,只听到那里有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估摸着至少有近十骑;此外,还有用汉语呼喝的声音……嗯,他们应该是哪支部队的人吧?

大瑞人的骑术不如北胡人,马上战往往要以多打少才有胜算或者留下活口跑回去报信,因此斥候都是成群结队行动的。因为他们人数占优,所以连小股的精锐胡人也会有所忌惮。

不论如何,萧靖和陆珊珊暂时安全了。

不过,两人谁都不敢停下,反而稍稍改变了方向继续催马狂奔。

身上还穿着北胡衣装的时候,天知道会不会被自己人当成胡人给射杀了?

就算能用汉语解释,可谁能保证那些人没有歹心?当初,陆珊珊的一家可都是死在杀良冒功的边军手中的!

一人双马的优势很快就显现出来。身后,两队人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应该是放弃了追赶;即便如此,萧靖和陆珊珊也不敢大意,两人又借着月光折道向南跑出了四十里才在一处废弃的村庄落了脚。

下马时,若不是陆珊珊眼疾手快,脸色惨白的萧靖很可能一头栽倒在地上。

马上本来就很颠簸,这样的亡命奔逃对一个伤者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虽然刚才在路上陆珊珊曾短暂停下给他做了简单的处理,但受伤后流了不少血的他已经十分虚弱,能强自支撑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

进了屋,陆珊珊摸索着将他放在了炕上,又转身出去关上了门。过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她才回来,进屋时手上已多了一盏油灯,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草药。

“又要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萧靖惨笑道:“只是你一个姑娘家,为我裹伤是不是有所不便……哎呦!”

雷厉风行的陆珊珊才不管那些繁文缛节。她小心翼翼地扯开萧靖的衣衫使他露出臂膀,又快速简练地解开了临时的包扎,开始认真地清理伤口。

不管陆珊珊做什么,萧靖只是不停自言自语:“幸好我听曹驰那小子的在里面穿了件生丝袍,要不这条膀子就废了,你刚才拔箭也不会那么容易……啊!”

他或许想借这样的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身体的疼痛岂是简简单单就能忍过去的?不一会,屋里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惨叫了——因为他疼晕过去了。

许久之后,沉沉昏睡的萧靖终于睁开了眼睛。

屋里有点黑,想来是陆珊珊吹熄了油灯,毕竟无人的荒村有个屋子亮着灯实在太过扎眼,容易引来敌人。

好在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些亮色。借着这点光亮,萧靖微微侧头四处张望着,然后他发现陆珊珊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原来这妮子趴在炕边睡着了,一整夜都没离开。

几乎是同时,陆珊珊也醒来了。面对自己照顾了一夜的男人,她不会像寻常女子那样羞怯,只是用平常的口气道:“你好些了么?”

萧靖咳嗽两声,苦笑道:“不算好,还是挺疼的,但托你的福至少死不了。”

陆珊珊点头道:“那就好。你且歇着,我去找些吃食来。”

说罢,她起身往门口走去,可半路她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转回头道:“你本不是鲁莽的人。下次要记得,无论如何莫要再逞强了。”

虽然她的语气有些生硬甚至冰冷,但萧靖从她闪烁的眸波中看到的全是浓浓的关切。

“要是再来一次,我还会挡着你。”他咧嘴笑了笑,道:“男人保护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一只脚已迈出屋门的陆珊珊身子明显顿了顿。几个呼吸后,她反手轻轻地带上了屋门,只给萧靖留下了一阵柔和的清风……

第四百五十五章 明知故问

就算萧靖身上有伤,两人也无法坦然留在原处休息。

几十里对胡人的骑兵来说是很短的距离。虽然派人南下搜索会有被大瑞军队衔尾追击的风险,但只要查木昭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的陆珊珊有很大可能会再一次落入他的手中。

因此,萧靖不得不在天色大亮后继续乘马南下。

他的伤只是皮肉伤,原本只要处理得当再好生将养不至于有什么大碍;但骑马前行难免颠簸,即便降低了速度也会牵动伤势,再加上“秋老虎”正肆虐,让人汗流浃背的高温更是伤处愈合的大敌。

久而久之,他的伤口感染了。

即便如此,心中惴惴的萧靖还是坚持前行;陆珊珊拗不过他,只得套了辆马车自己当车夫拉着他向南走了百余里,这才到了已完全被大瑞军队控制的地界。

与此同时,发着高烧的萧靖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头一昏就倒在了客栈的床上,自此吃喝拉撒全要别人来照顾。

这年头没有退烧药,萧靖只能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地熬了好几天。清醒的时候,他记得是陆珊珊在身边给他喂饭喂水,看护得十分周到;脑海一片浆糊的时候,也有人给他擦身把尿,虽然意识模糊不清的他没记住那人是谁,但他总感觉身边的气息非常熟悉。

又过了些日子,上次重伤后便逃过一劫的萧靖终于挺了过来。

从能够扶着墙勉强下床开始,他就没再让陆珊珊做过除了送饭、送水以外的其它事。

因为随着思路渐渐清晰,萧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几天不停看护自己的似乎自始至终只有陆珊珊一个人,那个没记住面孔却感觉很熟悉的人其实也是她!

这就尴尬了。

人家名义上是大汗的可敦,但实际上却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凭什么毫无顾忌地伺候他这个大男人?

虽说胡女豪放,但陆珊珊并不是真正的草原女子,要说心中一点都不介怀是不可能的。

当初夏晗雪能衣不解带地照顾他,那也是因为两人早已情定三生,非君不嫁的雪儿事急从权便没了那么多忌讳。

说来说去,萧靖总觉得是贫穷惹的祸。

被人救出来的陆珊珊就没带钱,萧靖身上那点钱在路上住宿、寻医问药时也花得七七八八了,如今住店都要挑便宜的,更不要说花钱请帮佣来照看。

战祸刚过,因为死尸污染水源等因素患上瘟疫的人不少。若没有让人实在无法拒绝的开价,也没有谁愿意来照料一个不知是不是染上了疫病的人。

想到这一节,萧靖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好受了些。

两人就这么很有默契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来,渐渐恢复了气力的萧靖觉得有必要主动谢谢人家的恩情,便借着陆珊珊来送饭的机会叫住了她,开口道“珊珊,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病重的时候照顾我挺不容易的,你个女儿家很多不便……真是让你为难了。”

陆珊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没什么辛苦的。你救我出来,我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总不能让你死在半路上吧?呵呵,哪里有那么多说法?”

萧靖却摇头道“话不是这般说的。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好,要是我多带点钱,你我在这路上也不至于如此窘迫,更不用劳动你做伺候人的事,你以前哪做过这些……”

他吧啦吧啦地说了不少歉疚的话,陆珊珊起初还接个茬,不过很快就成了冷眼旁观;最后,她的脸上渐渐有了几分愠色,待到萧靖吃完就直接把餐具端了出去,直到出门都没再开口。

萧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没有,但陆珊珊似乎完全不想听他说这些。

呆立了片刻后,他在无意间侧了侧头,于是一样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物事进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根精巧的玉簪。它静静地躺在陆珊珊坐过的椅子上,应该是她离开的时候悄悄放下的。

萧靖愣了下,随即露出了苦笑和后世一样,你永远不会知道爱美的女孩子能悄悄从身上“变”出什么小玩意来!

在夏家这样的豪门待久了,原本不太关注这些的萧靖也成了识货之人这根簪子虽然不是什么名品,但无论做工还是玉材都属上乘,出去拿到当铺里最少也值五十两银子。

原来,人家带的盘缠比我还多呢!

既然她有钱,那为什么……

萧靖思索着其中的因由,目光渐渐有些痴了。

一个月后。

因为客栈人多眼杂,陆珊珊在外面临时租了个小院子,两个被战争折磨了许久的人总算在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陆珊珊每天都很悠闲,她不是在镇子里闲逛就是留在房间里写写画画,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萧靖则专心调理着身体,利用这段时间养好了伤处。

两人都知道这种朝夕相伴的生活不可能长时间持续下去,但却不约而同地默认了这样的现状。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终于在某个晚上,陆珊珊将已准备安寝的萧靖叫到了院子里。

当晚,皎洁的明月如一轮银盘挂在晴朗的夜空中,将它温柔的光芒洒向了广袤的大地。

萧靖走出房门时,一袭女装陆珊珊正站在院子中央安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下,美人如玉。

她穿着的衣装和萧靖初次见她时的那一身很像。时隔多年后,陆珊珊再一次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在他面前展示了那让人怦然心动的温婉与娇美。

天上的月亮和面前的女子到底哪一个更美?

萧靖不知道。他只知道,“映月公主”真的是最适合陆珊珊的封号!

“我明天就要走了。”仿佛是怕萧靖因没听清而误会她的意思,陆珊珊轻移莲步走到了他的跟前,解释道“是回北胡去。”

萧靖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但他没时间欣赏面前的丽人,心中想说的话冲口而出“为什么要走,你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陆珊珊凄婉一笑,轻声道“你一定知道的,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不舍

明知故问?或许吧。

依着陆珊珊的性子,她怎会丢下旧王庭的人们?

尽管那里的许多人可能已经忘了她的好甚至不再需要她了,但她仍然把这些人当做父汗留下的子民,不希望他们为了眼前的一点点蝇头小利而随着野心膨胀的查木昭越走越远,以至于最终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可是在萧靖看来,这只是蚍蜉撼树而已——孤身一人跑回去干什么,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地给人送菜么?

陆珊珊看到了萧靖溢于言表的关切与不安。她挤出了一个笑容,柔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在部族经营多年,根基很是深厚。就算查木昭善于收买人心,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将我的势力连根拔去。

再说,大瑞境内的旧王庭细作和产业大多尚未改旗易帜,之前这些都是我在打理。查木昭既没有时间笼络,也不清楚其中的关节,所以他们的力量也可以为我所用。只要我好好躲在暗处,一搏之力还是有的,最不济也足够自保……”

她“信心满满”地说了一大通,萧靖在一旁也不接话,只待她说完了才幽幽地道“你认为可信的人,难道真的可信吗?比如,咱们逃出来的时候大喊大叫引来追兵的那个女子?”

陆珊珊身子一僵。

萧靖这人说话很有分寸,一般不会干“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让人为难。但是,他深感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给陆珊珊泼一盆冷水,于是才有此一问。

他的性格稳重,除非必要否则不喜欢冒险,也不愿看着身边人无故涉险。

到瑞都当个编辑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草原上兵荒马乱的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莫非你还没过够那种担惊受怕、日夜劳神的日子?

除此之外,他也有其它的考虑。作为一个大瑞人,他恨不得北胡各部为了争权夺利打上个十年、二十年,这样力量受到损耗的他们就无力再南侵,整个中原地区也能过上很长时间的安生日子。

陆珊珊垂首良久,方才神色黯淡地道“她是我的侍女。我被掳到父汗那里不久,她就在我身边了。以前,我俩一直相依为命,情同姐妹。”

萧靖点了点头。难怪那女子一眼就能认出易容后的陆珊珊,这种事也只有与她多年相伴的人才能做到。

所以啊,幼时的闺蜜都如此轻易地背叛了,你还能指望那些被查木昭喂得脑满肠肥的人有什么忠诚心吗?

陆珊珊的眼角有些湿润,但在夜色的掩护下也不怕被萧靖看到。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又叹了口气,续道“虽然她险些害了我们,但我并不恨她。在北胡,失去了倚仗的女人就像无根的浮萍,我失势后她指不定受了多少欺凌……

等回到草原,她要么凄惨地度过一生,要么干脆尸骨无存。如果这件事后她的处境能变好些,那我也会为她高兴,权当是全了这份姐妹之情吧。只是,连累了你和曹驰兄弟……”

说着,她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却又飞快地抬手拭去了刚刚流下的泪水。

“今日便言尽于此了。”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后,陆珊珊几乎在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悲戚,平静地道“若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报社去的,但那一定是在收拾好了旧王庭的局面之后。若有缘的话几年后再见吧,请萧社长多多保重。”

说罢,她娉婷地施了礼,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才走出几步,萧靖忽然道“别走了。”

陆珊珊的脚步明显顿了顿,但她没有停下来。

待她又走出了一段距离、眼看就能摸到房门的时候,身后的萧靖猛地向前几步,高声说出了四个字

“我不舍得!”

陆珊珊停了下来。

她慢慢回过头,用迷离又蒙着一层雾气的眸子望去,只见萧靖已然抬起双臂,张开了那宽广的怀抱。

猛然间,陆珊珊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而她的身形几乎化作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径直冲向萧靖,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纵体入怀。

折翼的天使终于抛却了种种留恋与杂念,停靠进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港湾。

温柔的月光洒进了院子和房间,似是在看顾所有历经劫难才得以真情相拥的人儿,祝福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两个时辰后,萧靖睁开了双眼。

正值凌晨时分,他却先醒了过来。

因为嗅到了陆珊珊的发香,他稍稍侧过了头。

这妮子睡得正香。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脸上也写满了甜蜜和安适,与以往那种严肃得就好像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睡相全然不同。

萧靖悄悄为她掖好了被子,又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点起油灯后,他走到桌前坐好并摊开了一张白纸,继而以手托腮地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披上衣服的陆珊珊已带着一阵微风来到了他的身边。

“珊儿?”正在发呆的萧靖回过神来,微笑道“你怎么也起来了,为何不多睡会?”

可能是因为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陆珊珊的俏脸微微一红。初为人妇的她看上去少了些泼辣和坚韧,多了些许女儿家的软糯和娇羞,一颦一笑间都是令人心折的绝代风华。

“郎君不睡了,妾身便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衬的地方。”很是害羞的她不敢直视萧靖,于是一边低头研墨一边道“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原来,一向让人难以捉摸的陆姑娘也有如此温驯的一天……不过,萧靖并没有为这件事大发感慨,因为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直反复琢磨着某个念头。

听陆珊珊问起,他笑着应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怎的心中稍微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几年里我自己似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细节,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这个回答云遮雾罩的等于什么也没说。一头雾水的陆珊珊有点不明所以,但她也没有追问,反正眼下她更享受与爱郎相处的温馨,其它的一切都只能先靠边站。

沉吟良久,萧靖忽道“珊儿,还记得我和邵宁遇险被你救下的那次吗?”



第四百五十七章 还是走了

虽然不知道萧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陆珊珊还是道“自然记得。”

在红烛摇曳的旖旎夜晚说起这个有点扫兴,但一想到和他一起经历的那些往事,陆珊珊的心中便涌起了阵阵的甜蜜。

“那伙人被你放箭射死几个后跑掉了一个,你还记得吧?”萧靖凝眸沉吟道“后来我们看到驾车跑掉的那个人也死在了路上,是面门中箭的……这可是你的手笔?”

陆珊珊闻言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没好气地道“当时林子里那片空地少说也有十丈宽吧?妾身不会隐形,没法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过去截杀他,那就要从长草里绕路过去;可那是多远的路啊?人家也不是兔子,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里绕到他的前面截住他?再说……”

她挺起胸膛,傲然道“那些宵小之徒杀散也就是了,何必对没有战意的人穷追猛打?妾身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

萧靖搔了搔头,道“那,是不是你同伴下的手?”

陆珊珊摇头道“那次是去做一件机密事,妾身全程都是独来独往的,并未带下属。”

百思不得其解的萧靖有些头疼。这就奇怪了,莫非正好有什么大侠路见不平地见义勇为了一下,替天行道地收了这些恶人?

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涂抹。陆珊珊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看,却发现他写写画画的都是些奇怪的文字和符号,完全看不出个头绪。

她当然看不懂,因为萧靖正在用思维导图整理思绪,试图从纷繁复杂的信息中挖掘什么。

不过,萧靖毕竟刚刚伤愈,此前情浓时又是一番恩爱,所以精力远比不上平日;结果,看似有些精神的他没熬多久就打起了哈欠,最后干脆丢下笔一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都没理会试图叫他回床上去睡的陆珊珊。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睁开眼,萧靖发现自己是躺着的。他还依稀记得睡前的事——我不是趴着睡着的吗,为什么……

莫非本座是被人家姑娘一个“公主抱”给“端”上来的?

满脸黑线的他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床。

“珊儿?”

他轻唤了几声不见人,又来到院子里转了转,陆珊珊还是不在。

萧靖的心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回到房间后,他果然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书信。

“……此番不告而别,郎君万勿怪罪。妾身每每念及全族正有覆亡之虞,便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故而虽万分不舍,虽甘愿与君长相厮守,此时也只能挥泪北上。

此去短则数月,长则经年。待一切料理妥当,妾身定赴京城相会,到时再与君偕老,永不分离……”

萧靖放下书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妮子还是走了啊。

陆珊珊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哪怕她真情流露的在信上写了很多绵绵情话、尽显女儿家对情郎的依恋,也不会改变她终究选择了离开的这个事实。

侧目望去,桌上还放着个香囊;轻轻把它打开,里面不出意料地装着一缕青丝。

这既是陆珊珊给萧靖留下的念想,也是她留下的深深的情意。

下次再见是何时,或许只有天知道吧!

萧靖收好香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北方战事已了,是时候回家了!

数日后。

曾经残破不堪的兴阳县城如今已经恢复了几分人气。萧靖故地重游时,才知道约好在这里碰面的曹驰已在二十多天前动身回边镇报到去了。

走得匆忙的他也曾留书一封提及之前的事。看过信,萧靖大笑着带领夏家的随从继续南行,未在兴阳县多做停留。

亏得老子那么担心他,原来曹驰带着他的人在敌营玩了半天刺客信条,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二十多个北胡人!要不是我和珊儿惊动了胡人,这小子能乐不思蜀地玩上一晚上吧?

呵,总是一惊一乍地让人担心,下次见面再跟你算账!

陆珊珊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曹驰也平安无恙……确认值得挂念的人都无大碍后,归心似箭的萧靖加快了南下的速度,他真想早些见到分别已久的家人。

快马加鞭下,一行人在半个月后回到了瑞都。

可惜,你的心情越是急迫,就越有人不想让你如愿。

比如,在城门附近拦住了萧靖的家伙。

那人递上了一封信件,说是故人送来的。萧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没想到有人一直关注着自己的行踪,还用这种明摆着告诉别人“我在监视你”的方式请他去赴宴。

“萧社长是否愿到府上一叙?”送信的人倨傲地道“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身边的夏家护卫正要出言呵斥,萧靖忽然一摆手,道“也罢,我便随你走上一遭。当先引路吧。”

送信人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似的,带着得意的笑容走在了前面。

宴饮的地方并不远,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才走到门前,萧靖就看到里面有位敞着衣衫、举止浪荡的公子哥正举着酒杯自斟自饮;即便两人非常熟悉,他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认出这位便是请他来赴宴的人——潘飞宇。

“哎呀,这是谁来了?”

看到萧靖,潘飞宇大笑着放下酒杯,迎上前道“萧兄一向重情分,这次出门很久,对家中的娇妻幼子应该想念得很吧?嘿,能让你暂且放下阖家团圆、尽享天伦的机会来吃酒,看来我潘某人的面子大得很呢。”

萧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潘兄此言差矣。咱们好歹曾共事过几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性?萧某做事,从来都是把不愿做的放在前面,免得享受的时候也要想着后面的难事,没的坏了心情。

吃饭也是,难道你没发现我先吃的永远是别人布到我碗里、我其实并不爱吃的菜色?至于潘兄这里……”

他挑了挑嘴角,玩味地笑道“回府后萧某确实要陪伴家人,若今日不来,恐怕一两个月内就难以赴约了。潘兄一定有要事相召,在下没说错吧?”

潘飞宇似是没听出萧靖话中的讽刺之意,笑呵呵地道“被萧兄言中了,潘某的确有事要说。在下的新报……关门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无计可施

听到新报关门的消息,萧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在路上,他已经通过夏家的情报网获知了新报在前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然后据此作出判断潘飞宇的报纸没几天蹦头了!

道理很简单读者被忽悠的时候有多兴奋和狗血,得知事实后就会有多愤怒!

平日里新报像一些小报似的发点街头巷尾的花边新闻也就罢了,就算最后被证明只是道听途说也无伤大雅……可是,在强敌入侵、事关大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你还敢信口胡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旦北胡夺了大瑞的江山,无数人就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这关乎大瑞人最深层次的安全感,绝不能拿来开玩笑。

等到所有人都回过味来,新报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着人们冲天的怒火,“墙倒众人推”的结局是可以预料的。

结果,连潘飞宇幕后的金主也承受不了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让新报关张以平息众怒。

当初邵宁获释时曾在大堂上对主审官说过一些恶心人的话,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如果他知道新报完蛋了,估计做梦都会笑醒。

“潘兄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么?”萧靖淡淡一笑,道“其实萧某已经知道了。佛家说种因得果,新报是不会无缘无故就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的。”

一抹厉色在潘飞宇的眼中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又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拿起酒壶为萧靖斟酒,口中道“萧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说教呢。不过,潘某在此事上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哎,在下若能谨记当初共事时萧兄的教诲,断不至于有此一劫……来来,不说那些烦心事了,饮酒!”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邀萧靖共饮。

萧靖笑了笑正要举杯,忽然有个汉子不请自来地走了进来。才来到桌前,他便拿过萧靖的酒杯将酒水倒进另一个杯中,仰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拿起酒壶摆弄了半天,直到确认没有什么机关后才重新为萧靖斟上了酒。

“打搅姑爷饮宴了,小人告退。”

完成任务的他向两人抱拳行了个礼便闪身出了房间,仿佛自己只是个进来服侍的下人。

“夏小姐家里对萧兄的保护真是十分周到,潘某羡慕得很呢。嘿,这一桌子菜是不是还没出酒楼就已被他们查验过了?”潘飞宇有些扫兴地放下酒杯,叹道“谁让夏家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呢?萧兄真是好福气啊!”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幅光景,那就是每次针对萧靖的行动失败后,他的主子愤怒不甘却又无计可施的懊恼模样……

说起来,他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社长始终不是背后之人的首选。人家最希望收到帐下的一直是萧靖这个“行业第一人”,只是因为萧靖的坚持而一直没有得手而已。

没办法,要笼络萧靖实在太难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他却与众不同,似乎连一个弱点都没有。

论钱财,夏家富可敌国;做了夏家女婿的萧靖从不用为钱发愁,所以你就是搬出如山的金银财帛也不可能打动他的心。

论美人,家里的夏晗雪和秦子芊都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他身边的陆珊珊、董小雅、何宛儿等人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如此一来,寻常的女子很难入他的眼,就算真有什么花容月貌的女人出现,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奔忙的他也没工夫应付。

论权势,萧靖这人从来就很淡泊、没什么“上进心”,只领了个闲职就不管朝廷的事了。漫说夏鸿瀚已经放弃了让他当官的念头,就算皇帝肯赏他个三品、四品,他也一定会坚辞不受,踏踏实实在报社当他的寓公社长。

他很在乎朋友与家人,这算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可经历过种种磨难后,夏家已里里外外的把那些人保护得很好,有心人很难借此做文章。

除非跟夏家翻脸,否则没人能拿萧靖如何。就连皇帝也只能挑拨他和夏家的矛盾以期望从内部攻破“堡垒”,潘飞宇的主子又能做什么?

听到潘飞宇的评论,萧靖很是难得的老脸一红。

话语中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不算什么,让他不好意思的是自己总给别人添麻烦这事。

萧靖还记得百仙教设局的那次,他回家后见到夏鸿瀚时岳丈大人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就差没问一句“贤婿你是不是傻”了。

久而久之,下面的人也觉得这姑爷有点“缺心眼”,所以在安保上安排得格外周到,于是才有了刚才的场面。

为了掩饰脸上的不自然,萧靖轻咳几声清了下嗓子才自嘲地笑了笑,道“倒让潘兄见笑了。萧某如今也是名噪京华的人物,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阁下不也把我的行程打探得一清二楚么?既然如此还是小心点好。比起礼数,肯定是小命更要紧呢。”

潘飞宇皮笑肉不笑地跟着打了个哈哈,道“若没有要紧事,谁敢四处打听消息再劳动萧兄上门?呵,今日潘某除了新报关门的坏消息,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萧兄呢。”

“哦?”虽然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萧靖还是点头道“潘兄请讲,萧某洗耳恭听。”

潘飞宇不紧不慢的又饮了杯酒,方才仰起头不无得意地道“再过七日,潘某的新报纸就要刊印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么?人生难免起起伏伏,萧兄也曾教导潘某要愈挫愈勇,这不是正好应了阁下的话?

浮生难得片刻闲,按说在家里修身养性的日子是不错的,可人总要做些事情啊,这样才能不辜负读者……萧兄以为然否?”

萧靖盯着他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早就知道他要换个方式继续为所欲为,没想到这么快就把马甲准备好了!

可是小潘啊,难道你不知道无论你换多少个马甲,都还是会走到老路上?



第四百五十九章 底线

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靖不想再看潘飞宇那张洋洋得意又带着几分戏谑笑容的脸,干脆起身告辞。

这顿饭才吃了很短的时间,他甚至连筷子都还没动就要离开了。

见萧靖要走,潘飞宇忙道“萧兄为何这般着急?你我很久不见,正当开怀畅饮,如此不是太见外了吗?”

萧靖淡淡地道“潘兄有事才唤萧某来,如今在下已经知道了你想说的事,就没必要再耽搁了吧?离家日久,家里人可还盼着我回去团聚呢。”

潘飞宇见状也没再假意挽留,只是蹙眉叹息道“本想多多聆听萧兄的教诲,不过既然足下急着回家,潘某也不再强人所难了……只盼将来有机会聚首,到时再把酒言欢吧。”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萧靖却没理会他故作亲密的言语,径直走向了门口。在一只脚跨过门槛后,他忽然又回过头来望着潘飞宇,平静地道“教诲什么的不敢当,但临别之时,萧某倒是有句金玉良言想送给潘兄。”

本已回到座位的潘飞宇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哦,萧兄尽管说,潘某洗耳恭听。”

萧靖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不论何时,请潘兄不要忘记前年文家镇大火后萧某说过的那番话。否则,就算你都能煊赫一时,也终归难以长久。”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回应,自顾自走出了屋子。

潘飞宇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短短几个呼吸间他的脸色数变,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一盏茶的时间后,他猛然爆发出了一声怒吼,继而用力掀翻了桌子。

一阵器皿碎裂的“哗啦”声后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汤汁和酒水还在地上静静流淌。

双眼通红的潘飞宇不停喘着粗气,犹如一头愤怒的公牛。

“难道我不想当个好人吗?可是,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走运,能傍上夏家这颗大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要是让我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不如死了算了!”

“我本就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升斗小民,也没有读书考功名的天分,要想出人头地怎能不剑走偏锋?若不是我能做常人不能为之事,又怎会获得贵人赏识?”

“天下坏事做尽还在沽名钓誉的人多了,我潘飞宇开报社为什么要理会你的那些条条框框?只要我功成名就,凭什么那些事别人做得我做不得?他人怎样于我何干!”

一阵阵竭力压抑的低沉吼声从屋子里传来,可惜已经离开的人终究不可能听到这些言辞。

此时,萧靖已走出了一条街的距离。

乘马徐行的他有些神思不属,一场往事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文家镇距离瑞都不远,骑马的话有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能赶到。

那次镇子里的火势很大,在京城随便找个高处便能看到火光;接到消息后,当日住在浦化镇的萧靖第一时间便带着潘飞宇赶往了现场,希望能获取更多的信息。

情况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是一家作坊堆放的材料不慎失火,火势又迅速蔓延到了周围的住宅。因为事发时是半夜、居民都在熟睡,所以即便更夫和附近住户很快就发现了火情,大火还是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看过现场的惨状,萧靖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一下情况便准备回去了。左右不见潘飞宇,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发现这家伙正缠着一个已经哭成了泪人的妇人在问东问西。

萧靖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

他还记得那妇人的家在这场火灾中遭受了极为严重的损失。她的丈夫、公婆和一个九岁的儿子都不幸遇难,活下来的仅有她和四岁的幼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潘飞宇依旧毫无顾忌的在她身边问着一个个戳人心窝的问题

“听闻你丈夫在世时与你很是恩爱,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别人说你的大儿子是少有的读书种子,镇子里的先生对他也是交口称赞,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你能说说吗?”

“你对公婆的孝顺远近闻名,那平日里公婆是如何待你的?”

……

诚然,对好的新闻写作来说,故事背后的细节是不可或缺的。它可以使文章更丰满,读者看到这些文字时也更容易投入感情,继而与新闻产生共鸣。

然而,这绝不能作为记者在受害者伤痕累累的心头再补上一刀的理由。

人家已经失去了至亲,眼看又要生计无着,你还要非要在伤口上撒盐,让人悲伤与绝望中越陷越深?

心灵的创伤往往会伴随一生。潘飞宇是志得意满了,可你让人家如何面对这份伤痛?

再说,妇人的情绪十分激动,万一她在外界的刺激下做出什么傻事来,小潘可就万死莫赎了。

必须阻止他!

让人遗憾的是萧靖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他甚至来不及走到潘飞宇身边。

在潘飞宇的不断追问下,妇人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下一刻,她突然起身冲向了旁边的一口枯井,那迅捷的动作凸显了她的死志,决绝得没有半分做作。

众人大惊。若不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农妇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只怕一条人命转瞬间就要消逝,酿成无可挽回的惨剧。

妇人本不至于一心求死的。她还有一个孩子,即便为了孩子,她也不应选择轻生。

可是,潘飞宇过度的逼迫让她无法承受了。

萧靖的工作并不被所有人认可,在采访时也遭过不少白眼;但是,只有那次他是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下灰溜溜走掉的,这都是拜潘飞宇所赐。

回去后他大发雷霆,在办公室训斥了潘飞宇整整两个时辰,连董小雅都劝不住。

后来,萧靖暗地里托人在那对母子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去了足够孩子读书至成年的慰问金,心里才好受了些。

潘飞宇有才华,否则萧靖不会在看过瑞都众多小报后第一眼就选择了他;萧靖曾想通过自己的教育潜移默化地改变他,可潘飞宇还是会为了心中的目标不择手段,这或许是他的本性吧。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洁白无瑕的完人,但你做事至少要有底线吧?



第四百六十章 暗流

萧靖从不否认夏家的力量极大地助推了他的成功。有这个世家大族在背后,他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

荣华富贵对他来说唾手可得,而没有这种机缘又喜欢怨天尤人的家伙当然会慨叹命运的不公。

然而,这并不能作为潘飞宇不择手段的理由。

他是个小市民没错,但就算他没做成什么事业,总也不至于饿死街头,基本的生计还是没问题的。

萧靖一个异乡人当初来到瑞都的时候比他更加困苦,后来还不是靠着自己的拼搏与诚信白手起家,建立起了远近闻名的镜报?

论哗众取宠的手段,萧靖轻松甩潘飞宇几十条街,可他硬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下去,取得了无可置疑的成就。

还没成为夏家女婿的时候,他已经是浦化镇的富户了!

试想如果他没有镜报话事人的身份而只是个普通的市民,夏家会把女儿嫁给他?

做梦去吧!

潘飞宇以己度人、把他人想得很功利,却忽略了萧靖和夏晗雪本就是真心相爱的。

再说,一个光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的人好意思说三道四么?你以为别人都是随随便便成功的?

萧靖为了爱情几次以身涉险、还差点把一条命留在草原上,这才赢得了雪儿的一颗芳心。

若换成贪生怕死的小潘,他会有这样的勇气?

如果当初他不离开报社,再过些年定会有一番成就。可惜,急功近利的他眼下只能把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哪怕这是条死胡同……

待萧靖回过神来,马已停在了夏府前。

柔声安慰过满脸喜色、眼角犹带一丝泪痕的妻子,他就准备按惯例先去见过丈人;一听说夏鸿瀚散朝后还在衙门值守并未归来,他又哈哈大笑着揽过雪儿的纤腰,拥着她一起向里面走去。

“夫君休要如此,让下人看到多不好?”夏晗雪的脸儿红得像个苹果,却又因为怕在人前驳了他的面子而不敢用力挣脱。

“你我夫妻久别重逢,亲昵些又碍着谁了?”萧靖看了眼一旁只顾低着头走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侍女,嘿嘿笑着松开了雪儿,道“那就听夫人的。反正时间多得是,也不急在这一时。”

夏晗雪轻啐了一声,没再理他。

好不容易进到房间,萧靖立刻支走了下人又一把将爱妻紧紧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轻声道“为夫这一去又是几个月,家里的事全压在雪儿身上,真是太辛苦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轻易出远门了,以后定能多些时间陪伴你和延儿。”

夏晗雪低声道“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夫君又何必言谢?只是之前听闻夫君陷入胡人重围,妾身害怕得夜不能寐,生怕……如今您平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带上了哭腔。

萧靖心中涌起了愧疚。他并不后悔之前的选择,但也明白自己对家人亏欠了多少。

到底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人把消息告诉雪儿了?

“为夫这不是好好的?都说了我命硬,这次更是连北胡大汗都收拾掉了,胡人能奈我何?”

萧靖把脸贴到她的发丝上,柔声温存着;待雪儿情绪好转,他才话锋一转道“对了,怎么没见莲儿?你身边的使唤丫头换人了吗?”

夏晗雪终于破涕为笑,俏皮地道“怎么,夫君想她了?可惜呀,你慢了一步,人家很快就要出嫁啦,现在正和家里的嬷嬷学新妇的规矩呢。

爹说了,要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去……说来可有意思了,曹驰斩杀陆冲的消息前脚到京城,曹家来提亲的人后脚就到了。莲儿真是好福气,没想到这天底下真的有人肯为她报仇,去杀了北胡的大汗……”

看得出来,雪儿非常开心,因为好姐妹获得了好的归宿;萧靖也是一样,但他在祝福之余也有些唏嘘

现在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曹驰是大瑞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夏鸿瀚这么痛快的把莲儿许配出去,拉拢曹驰的心思显而易见。

那个粗中有细的傻小子应该也清楚,娶了莲儿就等于上了夏家的船吧?

久别重逢的夫妻二人相依相偎地说着体己话儿。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忽然有人道“姑爷,老爷回府了,叫您现在便过去一趟。”

正与雪儿卿卿我我的萧靖虽不乐意,却也只得舍下娇妻直奔夏鸿瀚的书房而去。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萧靖一进屋便恭敬地见了礼,但夏鸿瀚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脸色怎么看都有些阴沉。

他稍微点了下头示意萧靖坐下,随即道“贤婿离京的这段时间,京里出了些状况……有件事非同小可,老夫今日便知会你一声,你心中有数便是,明白吗?”

萧靖面容肃穆地道“明白。”

夏鸿瀚如此单刀直入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他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陛下的身体出了问题。”夏鸿瀚深邃的双眼古井无波,续道“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他每天只睡一个多时辰。后来有天他发病晕倒了,病势十分沉重,休养到前几天才刚刚能下床。虽然短时间内性命无忧,但老夫听到的消息是,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萧靖顿时了然。

无论夏家平时多么低调,到了皇位即将更迭的时候也不可能超然物外。

这里既有着极大的风险,又蕴含着无尽的机遇。世代荣华或家破人亡,很多事只在夏家掌舵人的一念之间!

“请岳丈放心,小婿自有分寸。”萧靖肃然道“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夏鸿瀚道“贤婿看过桌上的信札便走吧。你才从北方回来,老夫就不留你说话了。”

萧靖应了一声,开始翻阅那一摞纸张。

看过一半,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竟然有这么多皇子与夏家暗通款曲!

虽然这些信都是夏家的部属写来的、并没有哪封是皇子亲笔所书,但信中将何年何月何日皇子如何在私下与夏家接触都写得一清二楚,其事无巨细到了让人心中发毛的程度。

原来,一片平静的瑞都早有暗流涌动!



第四百六十一章 找麻烦

离开了夏鸿瀚的书房,萧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成了夏家的人就意味着要和这个家族荣辱与共,但他没想到历史的大势如潮涌至的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正纠结间,有个下人过来交给他一份拜帖,道:“姑爷,这是有人送到浦化镇的,您看?”

匆匆扫了一眼,萧靖的脸上现出了苦笑。

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清闲啊,想在家陪陪老婆孩子就这么难?

虽然不太情愿,他还是吩咐下人道:“套辆车,送我去趟报社……”

不多时,萧靖来到了浦化镇。

和猴子、邵宁等人简单寒暄后,小雅把他带到了会客厅,奉上茶水后便躬身退下了。

有些口渴的萧靖笑着对客人点了点头,做了个“请茶”的手势。

既然是熟人,无谓的寒暄客套就没什么必要了,不如随便些。

他靠在椅子上品着沁香的茶水,很是舒适惬意。

为了提升报社的安全性,夏家前不久买下了临近的院子,对这里进行了扩建。此外,更外围的几个小院也都是夏家人在租住,为报社提供了足够的“防御纵深”。

如今萧靖要会客也不用去两间办公室中间的“会议室”了,自有厅堂明亮、地方宽绰、无人打扰的地方供他使用。

嗯,这家伙还真沉得住气啊。

萧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客人身上,发现人家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你总不会是来找我品茶的吧,凌公子?

说真的,萧靖早就知道这人很有来头,并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不过,在夏鸿瀚那里看到凌公子真实身份的时候,他还是不大不小地吓了一跳:自己的报社里居然有位皇子!

更难得的是,人家当初来到报社并没有什么功利的心思。当时萧靖还不是夏家的女婿,报社也刚刚走上正轨;若不是对新闻及报纸有些好奇和喜爱,凌公子确实没必要巴巴地跑上门来。

至于眼下……

如果对方不急着说明,萧靖当然也不会主动揭破。与夏家有瓜葛的皇子多了,要是每个人都跑来套近乎,萧靖也不用干活了。

话说回来,凌公子能在这当口来拜访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许久未到报社来了,上次见到萧社长已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吧?听闻足下主动北上奔赴国难,后来又在兴阳县立下奇功,凌某实在羡慕得很,只恨不能插翅飞去北方……今日看到萧社长风采依然,在下也就放心了。”

凌公子放下茶杯,笑着主动打破了沉默。

萧靖微笑回礼,道:“国难当头,在下久沐国恩,出些力气是应该的。公子虽去不得北边,但有这份心意也是好的。”

凌公子叹道:“话是如此,但凌某还是心有不甘……对了,还要和萧社长告罪呢。报纸的工作耽误不得,在下却经常不在,作为报社的一员实在有愧于心。”

萧靖摆摆手,笑道:“公子客气了,当初你来的时候便说好不可能天天在此办公,我也准许你根据时间自行安排,这些事小雅也知道,她会安排好工作的。”

他的语气很温和,态度也十分友善,可凌公子却有一种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品出了话语中有意的疏远。

凌公子心知萧靖应该已知晓了他的身份,只是情况尚未明了时不愿与皇子接触过深,便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想营造出一种轻松聊天的氛围。

不过,两个生活背景全然不同的人又能有多少共同话题?

才聊了片刻,萧靖的精神便有些不济,不过尚能勉力支撑;凌公子本应知情识趣地主动告辞,但他的目的尚未达到,也只好硬着头皮东拉西扯,想把聊天延续得久一些。

在萧靖第三次打起了哈欠后,凌公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在下的身份,萧社长是否已经知晓?那样的话可就好了,说起话来也畅快些。”

萧靖闻言一呆,道:“公子在说什么?萧某听不明白。不过,在下此前确实不知公子的身世,若足下愿意告知,萧某当洗耳恭听。”

凌公子知道他八成在装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本王乃当今圣上第十子,乐陵王陈仲文。之前说姓凌,那是取了陵字的音以为姓氏,图的是在外面行走方便,还请萧兄不要见怪。”

“什么?”

萧靖“大惊失色”的从椅子上站起又踉跄着上前见礼,口中直呼:“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殿下当面,多有轻忽,死罪,死罪!”

饶是陈仲文见惯了官场百态,这会儿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份慌张和惊讶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莫非他此前真的不知我的身份?

他的心中念头急转,人却立刻走上前去,扶起了萧靖,口中道:“萧社长这是作何?这里是报社,你是这里的主人,本王不过是个客人,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说着,他推着不停谦让的萧靖坐上了主位,自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叹道:“之前本王之所以没亮明身份,就是怕萧兄和报社的诸位有所顾忌,最后慢慢的就生分了……报社就是报社,在这里没有什么王爷,称呼什么的一切还照旧便是,不必拘礼。萧兄以为呢?”

他的话音刚落,萧靖就使劲摇头道:“此事断然不可。长幼尊卑有别,殿下光临让报社蓬荜生辉……下官已然失了礼数,切不可再做什么逾矩之事了。”

陈仲文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有些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怎么还来劲了?

做事从不拘泥、屡有惊人之举的萧大社长什么时候变成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先生了?

陈仲文无奈地看了萧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道:“本王也不想扰人清闲,但说来萧社长可能不信,本王是真的打算好好当个编辑,嗯……也算是在报社避避风头,还请足下成全。”

萧靖脸上堆着笑,心中却骂起了娘:

你这个时候跑来,不是给老子找麻烦么?

第四百六十二章 交心?

要是平日里有这么一位贵人上门躲清闲,萧靖少不得要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就当在报社供个大仙结个善缘。

可如今正是诸皇子明争暗斗的敏感时期,虽然有了夏鸿瀚的授意,但事情还远没到需要他参与进来的程度。

于是,冒昧前来拜访的陈仲文就像是个瘟神,让他怎么看都不顺眼。

成全你个鬼啊!

萧靖故作深沉地思虑了片刻,叹气道:“非是萧某不想帮王爷,只是咱们这里实在没地方住……就算宅子扩建了,大多数房间也被用来堆杂物了,并没有留下客房。别看现在地方大,连我都要天天回夏府住的。

后院嘛倒是有些地方,只是小雅带着婆子们住在那里,王爷住过去似有不便……”

萧靖说了一堆理由,陈仲文却很是无所谓地摆手道:“你说的这些本王自然知晓。既然是客人,又怎能让你为难?”

在萧靖古怪目光的注视下,他乐呵呵地拍了拍手,马上就有两个小厮搬进了几口大箱子。

“日常用的东西本王这里一应俱全,就不劳烦萧兄了。”陈仲文打开箱子展示着里面的被褥和用品,微笑道:“至于地方也好找,本王不是挑剔的人,夜里睡在办公室就行。那里只要挪下桌椅就能放下一张床榻,实在不行就是打地铺也没关系。”

大哥,你也太狠了吧?一个王爷这么不要脸合适么?

陈仲文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除非萧靖翻脸逐客,否则是没法赶他走了。

说不得,萧靖只能苦笑道:“既然王爷看得起,萧某也没话可说了。您愿在报社住便住下吧,只是该回去的时候还是要回去,免得宫里的人担心。”

说罢他悄悄撇了撇嘴,心中暗自腹诽:就算你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冷门王爷,也不可能长居宫外吧?你若屁股沉不愿动窝,山人自有妙计送你回去!

终于得到了萧靖的首肯,陈仲文像松了口气似的拍着胸口道:“有萧兄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要不是诸位兄弟各怀心思,本王何至于……哎。”

他不上不下的把话说了一半,一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视萧靖的脸,似是想观察他的反应。

萧靖却面不改色的,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虽然知道只要自己顺着问一句,陈仲文一定会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许多秘辛来,但他对皇子之间的斗争没有任何兴趣。

尽管萧靖和陈仲文很熟,但他也不认为两人熟到了可以一起议论宫闱是非的程度。

要以最快的速度与人交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分享彼此的秘密。能主动跨出这一步的人要么是将谈话的对象引为了知己,要么就是投石问路地进行试探,想让对方主动贴上来。

要是萧靖采取主动,就和投靠没什么区别了。

陈仲文主动主动跑到萧靖这里等于给夏家交了一份投名状,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而萧靖的态度多半不取决于他自己,他必须等夏鸿瀚做出选择后跟着站队,其间只要不轻易开罪其他皇子就行。

见萧靖一直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陈仲文有些无奈,随即目光闪烁着自言自语道:“自古至今,生在皇家的人总是被世间的人羡慕,可谁知道他们的苦处?宫里的几位兄长有些咄咄逼人,而父皇对夏家一向……咳,如此一来,他们也不至于再与我为难了。”

他说的有些隐晦,但意思不难明白:陈伯锐对夏家一向充满戒备,不可能让与夏家走得近的人做继承者;现在陈仲文主动靠向夏家,就等于自己切断了争夺皇位的希望,别人当然不会再对他有什么敌意。

意思虽是这个意思,萧靖却有些不以为然: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反其道而行之,打所有人一个出其不意,借助夏家的力量谋夺皇位?

“萧某做报纸是一把好手,至于这些就不太懂了,实在无法为王爷分忧。”他起身拱手道:“家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在下少陪了,请王爷赎罪。您尽管安心住下,有事遣人知会萧某一声便是。”

主人要走了,陈仲文身为客人只好与他一起离开。

萧靖来到前院和小雅交待了几句便乘马车离去,而心事重重的陈仲文一回去就立刻坐进办公室开始办公,直到天黑都没有再出来。

不停颠簸的马车缓缓前行,萧靖则靠在车厢上恹恹欲睡。

因为城门前在查验过往人等,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萧靖揉了揉眼睛,叫来一个随从问道:“王四哥,这段时间可有陆平镇传来的消息吗?”

随从道:“回姑爷,小人未听说过。”

萧靖闻言有些迟疑,不过他还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兴阳县之战后他与曹驰向北进发营救陆珊珊,一直与他在一起的何宛儿则被他安置在了陆平镇。这镇子距离京城不远,大概一两天的马程,想过去也很方便。

天下很大,宛儿能容身的地方却没有多少。草原已经回不去了,在京城她又是被官府下了海捕文书的要犯,只有在一个“灯下黑”的地方将她置于夏家的严密保护之下,才有可能让她平安地度过未来的岁月。

可怜了这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让她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孤独地生活,实在是难为了她。也不知宛儿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到底好不好?

嗯,还是找时间去看看她吧,哪怕只是照个面也是好的。

等萧靖想清楚了宛儿的事,马车已抵达了夏府。

下车时,正好有个报童走过街道的另一边;只看他那满面愁容就知道,今天的报纸卖得很不好。

萧靖见状叫住了他,买下了他手中剩下的所有报纸。

报童千恩万谢地走了。萧靖拿起报纸看了眼……嗯,不是镜报。

他这才意识到,这次回来光顾着儿女情长和应付阴谋诡计了,该干的正事还没干完呢,现在又怎是能放松下来的时候?

关于这场战争的报道,可还有一些没有面世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厚颜无耻

萧靖回来的第三天,新一期镜报面世了。

此前,他在兴阳县采写的很多稿子已经刊在了报纸上,不过一众读者看过后在感慨之余仍然有些意犹未尽,大家都在等着他撰写的社论,那才是整个报道的点睛之笔。

这一天,大家想看的内容如约而至。

“北方的一场战乱为大瑞人带来了无穷的灾祸与痛苦。

尽管它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尽管英勇的大瑞战士拼死抵抗守住了我们的锦绣河山,尽管胡人的铁蹄距离京城还有近千里之遥但是,遭受了深重的苦难、已是满目疮痍的北方要经过至少一代人的努力才会恢复元气。

你可能生活在温暖的南方,也可能生活在平静的京城。对于这场战争,你或许只是从报上看到了只言片语。

看到报道时,你曾为同胞的悲惨境遇扼腕叹息,你也曾因敌人的暴行而怒发冲冠到了今天,一切都过去了,你的生活即将恢复平静,变回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然而,可能的话请你在未来的人生中记得那些不幸离开这个花花世界的人们。

他们之中,有为大瑞拼命搏杀洒下一腔热血的战士,有惨死在胡人刀下的无辜百姓,也有奋不顾身帮助运送军需最终牺牲在前线的商贾。

如果你还记得他们,请你持续关注北方的状况。无论你在哪个行业、从事什么工作,在将来都可能有机会为那里的复兴添上一块砖瓦。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此刻乃是最浅显的道理。不要以为别人如何与你无关,在战争面前天下所有的大瑞人都是一体的。

一旦北方因为破败而变成荒凉的无人区,边军的补给就会更加困难,可以调用的民夫和各类人力也会变少。另外,在这次战争中给胡人添了无数麻烦、大大迟滞了他们前进步伐的地方团练也会不复存在。

到时,北胡便只需集中力量突破一点便可以长驱直入,你的家乡受到战火波及的可能性也会大大提高。

因此,这是天下所有人的事。

假如你能明白上面的道理,我们就再来说说大瑞与北胡。

笔者查过相应的记载。大瑞立国至今已二百年,在这期间与北胡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战斗近万次,其中军民伤亡共计在万人以上的就有二十次之多。

以这次战事之后北方百里无人烟的情况来看,伤亡应该能够排到历次战争里的前三名。

无论大瑞立国之前还是之后,草原部族始终威胁着中原,不管它被叫做北胡还是其它的什么。对现在的大瑞来说,如果想要长久的和平,北胡这个名字是不可能回避的。

它并不意味着战争。莫劼汗在世时,大瑞和王庭也可以相安无事,两边在二十年中基本保持了一段边界的安宁。

可是,一旦有陆冲这样的野心家出现,事情就会变得不同。

笔者与陆冲有几面之缘,也因为因缘际会与他产生了一些纠葛,有好事者甚至据此编造了不少话本和故事,以便愚人自娱。

其实,笔者只是从普通人的视角结识又认识了这个人,仅此而已。

从草原各部的角度说,年轻有为的他的确是一代雄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统领北胡,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收服了大多数北胡人的心。

但是,当他的野心膨胀到非要大举南侵的地步,他的丧钟也就在同一时刻敲响了。

大瑞拥有辽阔的万里疆域,英雄辈出、人杰地灵。每到国家危亡的万急时刻,总会有仁人志士挺身而出救万民于倒悬,为天下苍生找到一条生路。

就飞仙谷一战来说,即便没有曹驰,也一定会有忠臣良将担下重担,舍生忘死保住大瑞的国祚。

这样的国家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战胜的,贸然冲上来的敌人便如蚍蜉撼树,注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不过,我们不能把止战的希望都寄托在莫劼汗或者曹驰的身上。

世上几乎每一天都有新事物诞生,如何看待它们决定了我们将走向何方。

正如有了马蹄铁的骑兵远强于没有钉马掌的骑兵,新出现的东西往往有它的功用,并不一定是什么奇技淫巧。

笔者听闻两年前东南曾出现一批西夷,其船只之坚固、火炮之威力令人叹为观止。若非沿海军民一心用命又设计智取、大败其于海上,这批夷人似有北上犯境之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夷人虽鄙,但其亦有可取之处。

西夷所恃者不过坚船利炮。若大瑞也拥有这样的大杀器,那么北胡犯境时,边关就可多支撑几日,入侵的胡人也会心生忌惮,更有不少兄弟可以逃过战死沙场的命运,能够在脱下一身戎装后与家人团聚。

当陆冲们的野心再次膨胀的时候,只有火炮的轰鸣才能帮他们找回自知之明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兴阳县。

诚然,笔者参加了那场保卫战,但我自问并不是什么英雄。

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战胜了怯懦、拿着简陋的武器勇敢走上城头的人们。

人人都会感到恐惧,他们之中也有人想当逃兵,但对家乡的爱以及生存下去的求生欲让他们变成了勇敢的战士。

虽然后来生还者只有十之一二,但战死者以自己的牺牲保全了大量妇孺,帮助其他人避开了全城被屠戮的残酷命运。

在这个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守土有责的时刻,却有一个本该留在自己位置上的人提前离开了县城,他就是兴阳知县。

在战时,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虽然这种行为令人不齿,但笔者原不准备提起,因为朝廷的律法会对他进行惩治。

可是,他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震惊,所以这里不得不提上几句。

陆冲身死、兴阳县城解围后不久,此人竟然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城中,接着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觍颜向朝廷轻功

笔者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四百六十百四章 留步

“战斗是当地民众浴血奋战打赢的,与事先就弃城而逃的知县没有任何关系。

胡人到来时,这位父母官躲在最安全的地方,过着比战区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安逸的日子。

只要大瑞不亡国,对他的清算就有可能会到来。所以,在那段日子里他应该也有些惴惴不安吧。

可是,战争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北胡人被打退了!

听到消息后,这位本应一直坚守城内鼓舞士气民心的知县动起了歪脑筋。在地方作威作福惯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人会揭他的短、让他擅离职守的事上达天听。

于是,他竟然厚着脸皮回到了县城,不仅装模作样地收拾百废待兴的烂摊子,还兴高采烈地上奏请功,想从这旷世奇功中分一杯羹。

可是,这份功劳有你什么事?

笔者见过不少没有底线、缺乏耻感的人,但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最令人不齿的是,他回去主政后还私自侵吞了不少战殒者的田土,将它们统统纳入了自己的名下,甚至连孤儿寡母赖以活命的田产都不放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得知笔者的身份后,他曾试图送上厚礼以换取缄默,但他总归会知道,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笔者也不可能为了官场的面子而背叛那些战死沙场的百姓与袍泽。

所幸,故事的结局已于几日前揭晓就像大家所期待的,这个知县已被有司拿问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难之际,天下有无数个有名的、无名的曹驰,也会有不少像兴阳知县这样的人。

名垂青史或者遗臭万年,全在人的一念之间。

笔者并不想讲什么大道理。天下间是有不少英雄豪杰,但更多的人都只是平凡无奇的芸芸众生,甚至许多人每天都要为一顿饭食而奔忙。因此,你无法要求每个人在生死关头都能够舍生取义、奋不顾身——这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如之前提到的,即便是兴阳知县,如果他不是在战后回到县城演了这么一出无耻的闹剧,相信也不会有人拿他出来说事——蝼蚁尚且偷生,一些嘲笑他的人换到同样的位置可能也不会留在县城里,兴许还会跑得比他还快;而朝廷自有法度,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他怎么也逃不掉应得的制裁。

人是万物之灵,但人也是很脆弱又充满弱点的。你不一定能够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但做事至少要有底线,要知道廉耻。

一场大战终于过去了。以大瑞和北胡间几十年一大战的规律来说,我们中的很多人不会在有生之年再遇到这种天翻地覆的战争。

不过,人之所以不同于其它生物,就在于我们总能从教训中学到些什么。至少,请读者记住本文说到的几件事,再想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本文就算功德无量了……”

洋洋洒洒近三千字,萧靖算是把心里话说了个遍。

他不仅提醒大瑞人牢记历史、积极投身重建,还婉转地说出了“不要再把坚船利炮当做奇技淫巧”的话,算是难得地迈出了一大步。

最后,他还借兴阳县令的例子提醒人们要知道底线在哪里。两百年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算是生命历程的三分之二,即将步入暮年的大瑞已经禁不起折腾了,但愿那些皇子在争权夺利时不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

萧靖并不指望每位读者都能理解他。事实上,这篇文章发出之后一定会有大量的学究和腐儒对镜报的论调不满——许多固有的观念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扭转过来的,恐怕只有一些非常开明的人才能接受那些极为超前的说法。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这几天报社应该会收到像雪片一样多的批评信件吧?

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萧靖不由得摇头苦笑。

他倒是能够以休养的名义在夏家躲几天清闲,可小雅她们就要吃苦了。

没办法,有些事即便很难也要做,谁让自己是穿越者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邮差”,萧靖一定要把很多思想传递过来,而他一直以来采用的已是最温和、最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至于别人怎么看——这并不重要。

再说,现在有夏家当他的后盾,只要他别整天离经叛道地发些“狂悖之言”,这天底下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就在他慨叹过自己的使命又喝了口茶准备润润喉咙的时候,一个下人敲门进来,躬身道“姑爷,外面有位凌公子说要见您,老爷已经把人请进来了,您看……”

萧靖差点把一口茶喷到仆役的脸上。

这货也太憨直了吧,老子都把编辑部让给你借宿了,你还要怎样?这还有追到人家请见的,你就算再怎么想傍上夏家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吧?

虽然心中有上万头神兽奔腾而过,他还是整理好了衣冠、随来人一起走向了花厅。

“两日不见,萧兄的气色好了很多,夏家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一看到萧靖,陈仲文便笑道“凌某也看了今日的报纸,天下间敢做敢言的果然还是只有镜报,实在让人佩服。”

萧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凌公子谬赞了,这本就是该当的事,责无旁贷。倒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陈仲文似乎知道自己是个不太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他也不以为意,反而凑得离萧靖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凌某近来得到了一些消息,挖一挖应该是很好的新闻,所以在下不敢擅专,特意来和萧社长参详一番。”

“唔,就这事啊?”萧靖仰头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萧某才从北方回来没几天,这还没缓过劲来。郎中说若不好好调养,怕是要积劳成疾……要不是突发的急事,且放一放吧。”

陈仲文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摇头道“本以为足下听到有好新闻定会感兴趣,更何况这还是几年前河东大旱的秘辛……算了,就如萧社长所言,过些时日再谈不迟。”

说着他便起身作势要走,谁知他刚刚站直身子,萧靖留客的话语已然冲口而出

“请留步!”

第四百六十五章 挖坑

陈仲文刚刚迈出半步的腿又收了回去。

他很喜欢萧靖现在的表情——之前那张或云淡风轻、或淡漠敷衍的脸实在让人厌烦,眼下这个关切中带着几分焦急的家伙才是传说中有血有肉的萧社长啊。

“哦,萧兄还有何指教?”陈仲文笑吟吟地道:“莫非对在下所提的河东之事感兴趣?”

虽然对方故意卖关子有消遣他的嫌疑,不过萧靖倒是很光棍,坦白道:“正是如此。凌兄如果知道什么还请细细讲来,适才是在下怠慢了。”

说罢,他对着陈仲文深深一揖以示歉意。

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陈仲文也不好再拿乔。他随着萧靖坐下,稍稍清了清嗓子便道:“既然萧兄问及,凌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在下所知的可能也只是一鳞半爪而已。”

说着,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续道:“据凌某所知,当年的河东大旱固然来势汹汹,可事情本不至于发展到赤地千里的地步……萧兄应该也能猜到,定然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甚至借机渔利、大发国难财。

旱灾刚发生时,当地官府反应还算及时,朝廷也很快就接到了消息,陛下亦是立即下旨赈灾、减免地方钱粮。

若一切都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灾情岂会那般严重?哎,直到今日朝堂上的诸公或许还有被蒙在鼓里的,要知道当年实际运到灾区的赈济粮,连朝廷拨发的一半都不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陈仲文不是有意住口不言,而是萧靖的样子很是吓人。

坐在不远处的他已瞪圆了双眼,攥成了拳头的右手在不停地颤抖,连手臂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陈仲文从未见他如此气愤,所以有些发慌;定了定心神后,他轻巧地避开了萧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道:“这几年镜报在各地都设了记者站,萧兄也算见闻广博之人了,对各地的情况应该多少都有所知;可你是否知道,如今河东有多少座皇庄?”

不等萧靖回答,他就伸出了三根手指,面容肃穆地道:“还是凌某来告诉足下吧,有近三十之数!其中的大半都是在河东大旱前后冒出来的!”

饶是萧靖多少知道一些情况,听到这数字后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皇庄是皇室的私产,多由皇帝委托宦官、臣下或者皇子打理。这年头的皇庄占地都不小,某次他外出时曾途径一座庄子,那个皇庄占据的田土一眼望不到边,从外围跑马路过都要走上好久,其规模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河东区区一省之地居然有那么多皇庄,那么本来拥有田地的百姓都去哪里了?

诚然,皇庄可以安置当地的一部分劳动力,但这种地方对佃户的盘剥一向较为严苛,甚至许多皇庄里的耕作者干脆就是农奴;除非不得已,否则寻常人不会轻易进入这种地方。

而河东大旱时,皇庄又是如何兼并土地的?

无非是巧取豪夺!

这中间发生了多少故事,又有多少本来还过得下去的人在一些势力的煎迫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陈仲文越说越激昂,全然顾不上已陷入沉思的萧靖:“皇庄占据土地后,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生生变成了灾民。这就像滚雪球一样,如此一来灾民会越来越多,而灾民越多,赈济就越跟不上。

当时河东粮商手中本有些存粮,但一直有人在倒卖粮食,最后粮价居高不下,灾民为换一口吃的不得不卖儿卖女,可即便这样换来的粮食也是少得可怜……”

义愤填膺的他讲了很多,直到口干舌燥方才摇头道:“如此种种着实令人齿冷。萧兄若是有意,不妨再去看看,总会有些好故事……”

陈仲文讲这番话时,刚才还怒气冲天的萧靖已经恢复了平静;如果仔细看,他甚至还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

“辛苦凌兄讲了这么多。”萧靖平静地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萧某大致知道了,后面自会有所安排。”

听到这敷衍的话语,本来还很激动的陈仲文忽然一愣:这人怎么说变就变,转眼间就又是不咸不淡的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苦笑道:“为了让萧兄了解实情,凌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请勿见怪……在下就是偶然提及,报社的工作萧兄根据情况安排就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接着,他又扯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这次萧靖没再留客,而是送他到了门口。

礼貌地作别是有的,话却没有多说。

待陈仲文的马车走远,萧靖的脸色再一次阴沉下来。

河东大旱是他不愿提及,却又不得不时时回望的一道伤疤。

那段日子他亲眼目睹了太多的惨剧,那种种可怕的景象早已在他的心头留下了烙印。

虽然萧靖也通过努力救了一些人,但被他救下的毕竟只是一小部分,相对整个灾民群体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对于河东的灾民,他能够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曾是灾民中的一员。如今得知这许多情况,他又怎会袖手旁观?

陈仲文啊陈仲文,你这小算盘打得很响嘛!

你知道我一定会关注河东的事情,所以才来说这些吧?

萧靖有些生气,却又有点想笑。

他知道的虽然不如陈仲文多,但一些细节却早已明了:比如,在幕后操纵了很多龌龊事的人正是赵王!

说来说去,陈仲文还是有明确的目的……现在再说你到报社是来躲清闲的,谁会信啊?

你分明就是想趟那滩浑水,为此不惜把我也拉下水!

也说不定这家伙早就算准了我知道赵王的事,但又利用了我的心理,挖了一个我明知道有危险却又一定会跳的坑?

萧靖对着陈仲文远去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现在应该在马车里偷笑呢吧?

很有可能!

话说回来,这时候确实应该跑一趟河东,为当地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故地重游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八卦

与陈仲文见面后第三天的下午,萧靖踏上了新的旅程。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与他同行的不只有来自报社的猴子,还有他的爱妻夏晗雪。

本来外出采访是不应该带家眷的,可雪儿听说夫君要去河东,便想顺路跟着去探望已经几年没见的姑母;可能是觉得女儿已是夫家的人了、没必要徒然做个坏人,夏鸿瀚也痛快地应允了。

萧靖很想带上儿子夏绪延。在他这个后世人看来,自己的孩子如果单纯做一个生于豪门大宅、长于妇人之手贵公子,等将来长大了一定和那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子差不多,这样可不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后世的许多家长会在孩子还非常小的时候就带着他四处游历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可惜,夏绪延的年纪还太小,夏鸿瀚生怕宝贝外孙因旅途辛劳生出病来,所以连哄带骗的将他留下了,又暂时把他交给家里的老妈子照顾。

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萧靖还是愉快地出发了——对他来说抵达河东以前的路途就像是在度假,毕竟他和雪儿就是在这条路上定情,即便成婚已有几年也不妨碍小两口再来个重温旧梦的“蜜月旅行”。

秋天是大瑞最好的季节。东边的国土并未受到战争的冲击,如画的景致几乎随处可见,队伍不时会停下来游览,是以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河东的事没有急迫性,因此萧靖也没有火急火燎地赶路,而是利用这段空隙尽情享受着难得的安闲时光。

他和雪儿过得很开心,却苦了同行的猴子。

这货自打离开京城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停车歇脚的时候坐在路边发呆;萧靖本来还担心带着这么个话痨会不会影响路上的气氛,可事实证明人家压根就不想当这个花瓶,甚至你主动找他说话时都要问上两三句才能换回他如梦初醒般的一句回答。

“猴子这小子到底哪根筋不对啊?”某天在路上投宿时,萧靖在屋里自言自语道:“他这个状态可不行,到了地方咱们是要工作的,可不能让他拖后腿……哎,早知道就带邵宁或者子芊来了。”

夏晗雪正在收拾身边的物件,听到这番感慨后她停下动作娇俏地白了夫君一眼,掩口轻笑道:“夫君久久不在京城,许多事都不知根底,还是不要轻易定论才好。”

“哦?”

苦恼不已的萧靖顿时一脸猪哥相地凑到她身边,挤眉弄眼地道:“看来是为夫孤陋寡闻了,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夏晗雪嗔怪着把凑上来的大脑袋推到一边,咯咯笑道:“妾身也是听子芊说的……猴子和简家妹子处得不错,前些天好像已经定了情,眼下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夫君这个节骨眼上把人带出来远行,猴子的心思能在工作上吗?”

原来如此!

萧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简雨宁那妮子每次来报社都和猴子闹得不可开交、大有势不两立的劲头,没想到俩人最后却成了一对有情人……这就是所谓的欢喜冤家吧?

另外,真没想到一向冷冷清清的子芊会这么喜欢八卦,连雪儿也……咳,算了,八卦又不是女性的专利,自己刚才不也在兴冲冲地打听么?

“哦?这样可不行啊!”

虽然心里不太当回事,但萧靖还是拿出了社长的威严,板起脸道:“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怎能混为一谈?商贾是被人轻视,可简家是家财万贯的富商,人家简员外有的是路子,把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什么达官显贵做妾容易得很,凭什么要便宜你一个穷小子?

猴子这小子,可别以为进了报社就能让简员外高看一眼,他现在不过是个新手罢了。哎,为夫带他出来就是想帮他早些出名,只有拿出成绩来才能让人刮目相看……算了,我还是过去跟他聊聊吧,这也太不让人省心了。”

说罢,萧靖踱着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他站在了猴子所在房间的门前。

刚要抬手敲门,萧靖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应该是猴子;虽然他在努力压低声音,但他住的只是个小小的单间,并不是萧靖那种宽绰的天字号上房,所以人站在门口还是能把里面的话语听个**不离十。

“我的小祖宗诶,您怎么来了?我就出门一个多月而已,咱不是说好了你在浦化镇等我回来么?”

猴子的声音很是焦急和不安,但仔细听的话也能听出其中夹杂了几分欣喜。

到底怎么回事,这话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啊!

很快,萧靖就搞清了状况:屋里有个女声接住了猴子的话茬,很是哀怨地道:“我一个女儿家,穿着男装大老远地跟了你们一路,到处风餐露宿的容易吗?没想到才一见面,你居然要赶人家走……好,走就走!”

话音刚落,萧靖面前的木门就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还好最后没被打开;他估摸着应该是猴子及时拉住了简雨宁,幸亏如此,否则可就尴尬了。

说曹操曹操到,简姑娘还真追过来了啊?

萧靖顿时无语了。夏家非常重视他和雪儿的安全,这次明里暗里不知来了多少护卫,一个少女自作聪明地跟在后面很容易被人误会,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听人墙根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决定回去。

才转过身子,萧靖又听到了简雨宁不无得意的声音:“你肯定想问:既然夏家包下了这座客栈,我又是怎么进来的?嘿嘿,这附近挺荒凉的,人家早就料到你们要到这里落脚了,所以赶在前面来吃了顿饭,然后又告诉掌柜的我没钱,接着就被他留下打杂抵饭钱了……什么,你说你们走了怎么办?当然是跟着一起了,连爹都盯不住我,要跑出去方法多得是……”

萧靖脑补着简雨宁古灵精怪的模样,又想到此刻简员外那张苦大仇深的老脸,险些笑出声来。

猴子啊猴子,以后有你受的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善缘

日复一日地走了很久,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河东的地界。

越向东走,周围就越发荒凉。虽然相较于很多地方已是百里无人烟的北方还是好了不少,但在萧靖看来这里的景况甚至还不如他逃难的时候。

就算地方的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也不至于让河东在短短的时间里衰落成这样吧?

看到他眉头紧锁,夏晗雪忍不住温言道:“夫君也不必太忧虑了。这才刚进河东,往前走有不少府城、县城,总会有繁华些的所在。”

萧靖摇头道:“夫人不必劝慰为夫了。当年大旱时你也是沿着饿殍遍野的官道一路走来的,那时的河东可曾如此凋敝?不说别的,咱们眼下要找个投宿的地方都难……哎。”

听到他的话,夏晗雪沉默了。

萧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心情有些糟糕。

看来陈仲文所言非虚,这几年里河东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不多时,天色渐渐变暗。夜幕一个时辰后就会降临,如果届时再找不到合适的住处,萧靖等人今晚就不得不在野外过夜了。

好消息是:车队里搭帐篷的物资一应俱全,随从中也不乏安营扎寨的好手。

不过,这几天秋意渐浓,夜晚更深露重时队伍里的不少人都要受冻;所以萧靖还是想尽量先找到住处,不愿轻易宿在野外。

可惜,天不遂人愿。眼见住处无望,萧靖不得不让人做野营的准备。

恰恰在这时,下属把一个人领到了他的面前。

“萧公子,县尊大人前两天就听闻您和夫人快到本县的地面了,特意派小人在此迎候……大人他一早就让县里的大户人家腾出了一座别院,专门供您下榻……那地方不远,您且随我来,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到……”

来人点头哈腰的极是殷勤,萧靖则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听他说着,表情淡然。

虽然夏家这个名号比较敏感,但怎么说萧靖也是一条过江的强龙,无论是想亲近夏家的人还是对夏家有所防备的人都不能熟视无睹,起码要做些什么来结个善缘。

于是,这一路上整个队伍受到了不少照应,类似的情况再寻常不过。

那人说完了一大通话便乖乖地站在旁边等候吩咐。萧靖沉吟片刻,道:“若萧某没记错,本地的县尊应该姓万吧?麻烦转告万大人,就说这次我和夫人出行乃是私事,实在不好惊扰地方,他的一番好意萧某心领了。不过话说回来……眼看天就要黑了,萧某还是要寻个住处,不知贵县的驿馆可还有地方?”

大瑞立国已久,各地官驿的管理其实都有所松动,但即便如此这年头的驿馆也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住的。萧靖此行不算因公出差,想入住还真需要人家通融。

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住进这种地方惹人非议,所以之前在路上一直是找客栈投宿。

来人面露难色,道:“回公子的话,当下这时节在路上走动的人不多,驿馆倒是空着大半,只是条件比大宅子差了不少,怕您会住不惯……”

无论他费多少唇舌,萧靖都不可能听从他的劝说:谁会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进一个完全不知根底的私宅?

“萧某又不是多娇贵的人,只要有个地方歇脚便好。”萧靖笑道:“不过,按规制在下可不能带这么多人住进驿馆。足下若有心关照,不妨帮我手下的兄弟们寻个住处,如此萧某便承你的情。”

那人本想再坚持一下,可他知道自己实在说不上话,因此也不敢违拗萧靖的意思。

一番商议后,他留下几个人照应,自己骑上马匆匆赶回去安排了。

半个多时辰过去,萧靖已然身处驿馆,而知县万大人从手下人带来消息开始就候在这里了。

“萧某多有叨扰,有劳了。”萧靖感激地行了个礼,道:“短短时间里连我的属下都能妥当地安置到附近借宿,万大人做事果然利落。萧某在此保证,夏家人绝不骚扰百姓,走时还会留下银钱,断不会让大人为难。”

万大人面有得色地了摆了摆手:“过誉了,这些都是小事。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足下尽可直言。”

他的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萧靖不仅不缺钱,身边还有如花美眷,很多人想拍他的马屁都不知该从何入手,今天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可是尊大神,否则他堂堂“百里侯”也不用纡尊降贵的亲自跑来驿站!

萧靖微笑道:“萧某等人不过是路过住一晚,明日一早便走,大人不必多费心。”

接下来两人闲聊了一阵,气氛甚是轻松。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点困倦的萧靖正准备送客,谁知万大人忽然换了副神情,面带忧虑地道:“本官此来还有一件要事,尚没有对足下说及。”

“哦?”萧靖打起精神郑重地道:“县尊请讲。”

万大人的神色几番变换,踌躇了一小会儿方才道:“公子若要继续东行,本官有句良言相告:当下河东地方不靖,一些地界盗匪丛生。即便夏家护卫众多,足下也不宜以身涉险。

依本官看,不如先从此处向北走一百里,至宏泽县境再折道向东。这条路虽然绕远,但城邑多些,路上也更安全,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萧靖“嗯”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地道:“若真如大人所说,那岂不是咱们所在这泉溪县也不太平?”

万大人不由得苦笑道:“不怕公子笑话,地方不靖的当然也包括本官治下。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谁不想在任上有所作为?只是……哎,清剿贼寇需各地协调行事,本县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也就是萧公子至此,本官才愿多说两句。万一足下有个好歹,谁都担待不起……若换了别人,本官才不愿自曝家丑。话已至此,还请公子慎之。”

萧靖用心琢磨着这番话,心头很快就有了计较。此时万大人起身告辞,萧靖也随之站起并拱手致谢道:“县尊一番金玉良言,萧某谢过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如他所愿

第二天一早,萧靖如约离开了泉溪县。

县令万大人亲自为他送行,礼数十分周到。双方话别后,萧靖先是向北走了五十里,又在下午时分转向东南,至日暮落脚时一行人距离泉溪县东边的官道已然不远了。

“社长,之前不是说咱听了人家的建议要往北走吗?”晚上开例会的时候,猴子搔着头道:“听说东边的盗匪挺多的,咱们走这边会不会有点……”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突然一僵,而挨着他坐的简雨宁笑靥如花地接过了话茬:“萧大哥说走这边就必然有他的考虑,你一个跟着凑数的人瞎凑什么热闹?我要是你呀,就多听、多想、少搭茬,跟在萧大哥身边还怕学不到东西?”

发现这妮子一路跟着队伍后,萧靖在啼笑皆非之余想了个办法假装在不经意间逮到了她,又为此装模作样地骂了猴子一顿。

萧靖本可以把人送回去,可赖着不走的简雨宁拿出软磨硬泡的功夫愣是做通了他和夏晗雪的工作,最后幸运地获得了随队前行的机会。

被身边人一通抢白,猴子一脸无辜又有些悻悻地望向简雨宁,谁知人家姑娘也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那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

一个不愿让心上人涉险,一个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这一对人也挺有意思的。

萧靖自动无视了小情侣之间的小动作,微笑道:“多听少说的确是个学习的好法子,可现在我倒想听听你们的看法……不如雨宁妹子来说说?”

从不知怯场为何物的简雨宁的咯咯笑道:“那人家可就说了,说得不对的地方萧大哥莫要笑话。”

得到萧靖允可后,她的大眼睛转了转,道:“万大人让萧大哥走宏泽县或许是出于一番好意,我之前也打听过了,从这里向东确实有不少盗匪。可是,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故弄玄虚,想避重就轻地让我们离开最紧要的地方……我说的对不对?”

萧靖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他们虽然对我这个夏家的姑爷很恭敬,但防备也是很深的,因为谁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河东如果真的是一滩烂泥,那么在没有亲眼确认情况之前,连我也无法确定万大人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朵莲花……凡事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他看了眼简雨宁,又看了看有些局促的猴子,正色道:“不过,这条路上可能真的会有危险,难道你们就不怕吗?”

简雨宁瞥了猴子一眼,笑道:“猴子的胆子大着呢,萧大哥也知道,当初他在黑矿坑那种龙潭虎穴的地方都咬紧了牙关没服过软,如今有这么多护卫跟着,他有什么可怕的?之前他不想走东边,主要是紧张我啦。至于人家自己嘛……”

说着,她笑嘻嘻地坐到夏晗雪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道:“有萧大哥和最疼我的雪儿姐姐在,有什么好怕的?”

“就你会说话。女孩家家的还没嫁人就这么伶牙俐齿,将来可还了得?”夏晗雪笑着在简雨宁的头上点了一下,似笑非笑道:“不过,看上去咱们的小妮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嫁过去了,这不,还没过门就会给夫家说好话了……要不夫君回去见见简员外,看能不能说和这门亲事,也省得简家妹子日思夜想的没个着落。”

“雪儿姐姐!”

烧红了脸颊的简雨宁一头钻进了夏晗雪的怀里,羞臊着不肯出来。

萧靖对眼前这很是小儿女情态的画面也选择了视而不见,等简雨宁羞答答地坐回猴子身边后他才道:“其实,雨宁妹子的话只是其中一层。若我所料不错,受害最深重的地方应该还是北边。”

“嗯?”

简雨宁和猴子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他,似是在寻求答案。

萧靖叹了口气,道:“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镜报卖了这么多年,这些人绝不是闭目塞听的井底之蛙,能不知道我们想找的是什么地方?能不知道越是言辞闪烁就越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万县令的那套说辞便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家伙看样子也是被人授意的,好在他够圆滑,知道话该怎么说……你想啊,执意走东边几乎肯定会遇到盗匪,我们也可能访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到时就是我们不听人言,他没有丝毫责任;如果我们‘天真地’去了北边,这虚实之策根本不是他出的,他又借此跟夏家卖了好,何乐而不为?”

萧靖在已陷入沉思的猴子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起身豪气干云地道:“不想让我先去北边?那也好,便如了他的愿吧!我倒想看看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有的人能不能藏住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翌日,队伍再次出发。

虽然已决定将计就计,但萧靖还是向北方派出了人手,期望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更多的信息。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正午时分。

因为是野外,一行人不得不埋锅造饭。食物的香气才飘出来,在外围的斥候就发来了警讯:有一队盗匪正在接近!

坐在一旁和雪儿聊天的萧靖顿时来了精神。他起来伸了个懒腰又低声对身边人嘱咐了一番便带着几个护卫走到了外围,静静等候“客人”的光临。

就怕你不来!

要全面收集消息就不能拘泥于传统的手段,很多时候可以想方设法另辟蹊径。盗匪大都是地头蛇,抓几个回去当“舌头”问问话什么的会相当有用。

至于安全……根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算上潜伏的和在队伍中的,现在这附近有近二百人的夏家护卫。这些百战精锐对上同等数量甚至更多些的北胡汗帐卫都可堪一战,几百人的乡野匪徒来了只能是送菜,会被他们吃得连渣都不剩。

萧靖四下张望了一番:嗯,盗匪一定是想从那片芦苇地里发起突袭吧?

一炷香后发生的事印证了他的猜测:

随着一声暴喝,一大片人乌泱泱地从芦苇丛中冲了出来!

第四百六十九章 乌合之众

萧靖目测了一下……嗯,这怎么也得有三百人左右吧?

对方的人数确实比夏家要多,乍一看声势当真不小,但人员的质量嘛……萧靖已经无力吐槽了。

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跑来了丐帮大会现场,惹毛了一群叫花子?

冲出来的人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不在少数。他们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木棍,钉耙、扫把……甚至还有人拎着石锁就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准备拿这玩意砸人。

就算个别人的手中有像样的武器,待他们离近些再看也不过是缺口卷刃的刀剑,很明显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捡来的。

待敌人来到近前,早已列好阵势的夏家护卫才随着一声号令冲入了敌群。

要是放在原来,这些老兵只要一阵攒射就能把对面打得屁滚尿流;不过夏家人比较低调,虽然上至御史言官下至寻常小吏谁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但大家再三权衡后还是把弓弩藏了起来以免给人口实,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接战时,很多护卫都是赤手空拳,另一些人就算拿了兵器也只是用来格挡或者用背面砸人,出手很有分寸。

这是因为萧靖给他们下了命令:除非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否则不能下死手!

萧靖本来还怕自己的这个指示有些妇人之仁、会造成己方不必要的伤亡,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他的手下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没过多久,战场上已是一片哀嚎,再没有盗匪能站在那里,因为他们不是被打趴下了就是丢了武器跪在地上求饶,根本没有勇气再站起来。

战场很快就打扫完毕了。除了一个人不慎崴了脚,夏家的护卫没有其它伤亡;众人打着哈欠回到了队伍中,这场战斗实在让人兴味索然,调侃那个倒霉蛋成了大家仅剩的乐趣。

“姑爷,人带到了。”几个护卫像拎小鸡似的拎来两个人丢到萧靖面前,抱拳道:“这个矮的是刘二,那个高的是彭三,都是这股盗匪里领头的人,您有话直接问他们就行。”

萧靖点了点头。他正要发话,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刘二抢先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对了……都怪彭三这家伙!

是他跟大伙说他的人跟了您很久,发现您带着好多马车的东西,一定是什么富家的公子哥,大家才同意干这一票的!是了,他还说您身边的女眷美若天仙,待得手了一定要抢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哎呦!”

听匪首提及雪儿,萧靖的眉头不由得深深皱起;那边厢怒火中烧的夏家护卫更是干脆,直接飞起一脚把刘三踢得打了好几个滚,在地上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还敢提及我家夫人?”其中一人立时抽刀在手,杀气腾腾地请示道:“姑爷,这俩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让他们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就地格杀了吧!”

萧靖看了看刘二和彭三,又看了眼远处被看管住的几百个盗匪,轻轻摇了摇头。

他缓步走到刘二面前,问道:“你可是河东本地人?你们这群人在此地盘踞多久了?”

刘二颤巍巍地道:“回贵人的话……小人是河东人,和兄弟们在此已近两年了……”

因为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的口齿很不清楚。萧靖低下头一看,地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滩水渍,原来这家伙已经被吓尿了。

于是,萧靖又走向了彭三。

“你的手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原以为是你们是一群悍匪,没想到跟寻常百姓差不多……为什么他们不好好在家乡生活,要到这里来做聚众劫道的营生?”

彭三冷笑着瞅了他一眼便把头别了过去。

萧靖又问了几遍,这人只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连嘴都懒得张开。

萧靖身边的护卫看不过眼,上前呵斥道:“大胆!我家主人问你话呢,为何不答?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么?”

这回,彭三总算开腔了。

他咧开嘴朝那个护卫笑了两声,道:“死有什么好怕的?在下贱命一条,掉个脑袋不过碗大的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呵,什么‘贵人’啊,狗屁!不过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公子哥而已!你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还不是靠家里榨取的民脂民膏?要杀就杀,少废话!”

萧靖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看不出来,倒是条汉子。在下不想杀人,只是真的有事要请教,彭兄暂且放下成见与我好好谈谈如何?”

彭三对着地上“呸”的一口,随即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萧社长,要不然我来试试?”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猴子凑过来道:“看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您有些排斥……小人不是什么王孙贵胄,应该和他说得上话。”

萧靖想了想,道:“也好,那就交给你了。不过记得不可用强,咱们毕竟是镜报的记者,不是审讯的官差,明白么?”

猴子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被彭三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语吓了一跳:

“你就是镜报的萧社长?”

萧靖侧目望去,只见他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

可能是以为萧靖没听清,彭三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说话时他不仅双眼放光,连话音都有些颤抖,活像后世粉丝亲眼见到偶像时的样子。

萧靖微笑道:“正是。”

彭三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该不会是冒名的吧?”

萧靖闻言哈哈大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的确是萧靖。我与兄台素昧平生,在你面前冒充他人有何好处?”

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他特意拿出镜报社长的印鉴展示了一番。

这下,彭三再无怀疑了。他猛地匍匐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大声道:“恩公在上,请受彭某一拜!”

第四百七十章 苦人儿

对经常被人唤做“恩公”的萧靖来说,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了。

镜报这些年没少做修桥补路、扶危济困的事,所以他在很多地方都有“善人”的口碑,“恩公”这个词平均每个月都要在他面前出现三、四次。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萧靖连忙上前想扶起彭三,可彭三不肯受他的搀扶、坚决地磕完了几个响头,到最后额头上都现出了血痕。

“恩公一定不知道小人是谁,但河东的许多人都知道您的名号。”低眉顺目的彭三恭敬地道:“今日能够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彭某适才冲撞了您,虽属无心之失,但仍是罪大恶极……恳请恩公发落,无论要杀要剐,小人绝无二话!”

萧靖笑了笑,道:“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彭兄切莫如此。说来说去,我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你的恩公。”

彭三满是感激地应道:“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您当年的举动活人无数,现在河东还有不少地方有您的生祠呢。恩公可还记得为灾民撰文的事?”

萧靖道:“自然记得。”

彭三感慨地道:“大旱时,彭某也是个食不果腹的灾民。前前后后辗转了很多地方,可是到处都不把咱当人看,好几次差点饿死不说,还被人百般奚落欺侮……后来有次小人眼看着就要饿昏过去了,却赶上有好心人给了一口吃的,那人还叫小人去他家中当仆役,这才算有了个安身之所。

事后,小人才知道原来是有人为我们灾民说了话,连我家主人都是受了感召才收留了几个苦人儿。没过多久,镜报便名扬天下,有同乡多番打听,好不容易才确定这位善人就是您……所以小人才知道您便是我等的恩人。今日有幸相见,真的是了却了一番心愿。”

说罢,他拱手告了声罪、转身走到了盗匪的中间,似是在说着什么;不多时,那里便拜倒了一大片人,从这感恩戴德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在几年前应该都是灾民,也算是受过萧靖的恩惠。

待彭三回到面前,萧靖若有所思地道:“萧某相信任何心存善念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那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在下不敢居功,彭兄不必再提了。另外,萧某还有事请教:彭兄刚才说已找到愿意收留你的人家,那为何现在又跑来落草,当了盗匪的首领?”

“恩公发问,小人不敢有所隐瞒。”彭三的脸上写满了苦涩,垂首道:“小人在那里待了两年。本来一切都好,主人家对彭某也颇为赏识,可是有一天忽然有官差上门抓人,说老爷犯了案子,把一家老小全都带走了,连仆役也都锁拿了,说要过堂。

当时小人见势不妙就找地方藏了起来,不过始终没有离家太远,只为打听消息、等着主人回来。谁知才过了三日,就听闻他被判了通匪的罪名,而后又在牢中畏罪自尽……不仅如此,牢里还莫名地走了水,他的家人也都被烧死了!事后,家里所有的仆役也被流放了,全都不知所踪!

天可怜见,老爷他虽不是什么远近闻名大善人,却也从不做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恶事,这样的人又怎会有胆量勾结盗匪?小人知道事有蹊跷便孤身逃到了此处,后来又收拢了不少穷苦人,一来是逼不得已要找个营生,二来是要在暗中调查老爷破家的事,一旦查出什么幕后主使,便要想方设法为主人家报仇,了却这桩恨事。”

冲天的恨意让彭三的面目看起来有些狰狞。萧靖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这人看起来粗鄙了些,但却是个重情义、讲义气的,或许可以一用!

沉吟片刻后,萧靖叹道:“萧某知道各位的难处。你等都是普通百姓,只是流离失所中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啸聚山林,做些拦路劫道的勾当……可是国法不容情,试问你们是不是抢夺了不少人的钱财、粮食?又是否在动手时伤过他人的性命?”

彭三闻言面色黯然,咬牙道:“恩公,彭某不想骗您,我等确实抢过一些粮食和财物,但小人已极力约束属下,尽量不伤人,还要给别人留下活路……不过,两个月前有一队人曾激烈反抗,在那时的乱战中小人失手伤了一条人命,此事再如何也无法辩驳。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只管惩罚彭某便是,其他的兄弟还请您从轻发落,小人在此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他又一次跪下磕起了头。

“分一些人把这些盗匪送去泉溪县,交给万大人。”萧靖摇头苦笑道:“到时告诉他,就说这些盗匪其实都是生计无着的可怜百姓,萧某恳请老父母手下留情。除非查明谁的手上有人命案子,否则小惩大戒就是,最好事后还能将他们安置在泉溪县,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此萧某便承他的情……相信他会给夏家几分薄面。”

彭三不禁喜极而泣。他的口中说着感激的话,但已有些语无伦次;萧靖一把将他拽起,拍拍他的肩膀道:“彭兄先别高兴,你的罪过不轻,萧某只能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实不相瞒,我有意调查河东的这摊烂账,所以需要本地人帮忙;不过,这差事很是凶险,不知你……”

没等他说完,彭三就大声道:“小人这条命本就是恩公给的,只要您一句吩咐,无论刀山还是火海咱都要闯上一闯!嘿,要是还能帮着您查出些黑幕、揪出些恶人,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有些危险又算什么!”

他这番表态很是激昂,心怀大慰的萧靖对护卫吩咐了几句,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虽然夏家的护卫里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哨探,但其中的河东人不多;就算有,这些人也大都离乡多年、完全不熟悉故乡的风土,在如此错综复杂的环境中极易露出破绽。

有了彭三,这样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第四百七十一章 金蝉脱壳

说实话,萧靖真的没想到河东之行会搞成这样。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河东如果真的积弊重重,那么肯定是乱象丛生;自己来了以后很容易揪出狐狸尾巴,接着再继续常规的操作就可以了。

努力找出最具代表性的事例进行报道、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多反映民间的疾苦……就算不能还河东一片朗朗乾坤,至少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尽可能多的人。

不过,事情似乎跟他预料的有些不一样。

从泉溪县往东的这一路上,一行人先后遭遇了四、五批盗匪。虽然夏家的护卫轻松化解了险情,但蹊跷的是萧靖从盗匪口中并未得到多少关于皇庄的有价值的信息。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啸聚山林的大都是本地人。如果连他们对这事都知之甚少,那么是不是陈仲文提供了错误的信息?

经过认真的分析,萧靖认为这种现象印证了自己最初的判断:问题比较严重的区域应该在北方!

可是,新的疑问也随之产生。

尽管只是刚进入河东境内,但从“泉溪县”和“宏泽县”这两个地名不难看出河东地区南、北两块的地理条件。前者水网密布、阡陌纵横,是有着大片良田的广袤平原;后者也有大片湖泊,但整个地界更像是被大大小小的湖泊环绕、割裂的一片片孤地,虽然整体的耕地面积也不算小,但绝不是建设皇庄的理想地点。

更何况,北边还有几乎连在一起的群山,这样的地理禀赋导致那里的运输、交通都不甚方便,皇庄的运营必然要付出额外的成本。

肥沃的土地对地主阶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萧靖真的不相信那些贪婪的人会无视富饶的南方,舍本逐末地跑去北边苦哈哈地开拓。

但是,现实依旧摆在眼前,想弄清真相的他只能另觅良方。

三天后,车队在他的指示下开始了忽南忽北的w型行进。

显然,当地的一些势力在他临时的部署下乱了阵脚。

在萧靖宁可钻山林、走小路也要摸清事实的决心面前,越来越多的问题暴露了出来。

荒废的村镇、道旁的枯骨、地方官对百姓的盘剥……萧靖亲眼看到了许多东西,但还是没有他最想要的直接的证据。

与此同时,盯梢夏家车队的探子数量激增:无论是住店还是行路,他们的附近总少不了形形色色的商贩和闲人,就连荒郊野外也会莫名多出不少劳作的“农人”,还总会有“当地人”上来贩卖物事。

由此可见,各路人马都紧张到了极点。

某天夜里,五、六个人离开了队伍的驻地向西而去。

一路上萧靖一直会派人向各处传递消息,所以他们也被探子当作了信使;因此,针对这些人的跟踪只进行了大概一夜的时间,盯梢的人见他们的确是在不停向西便失去了跟下去的兴趣。

于是,没有人知道这些“信使”在西行了一天之后马上向北兜了一个大圈,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跟踪的主要目标萧靖恰恰藏身其中。

“姑爷,这地界处处透着诡异,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跟随萧靖的护卫首领叫夏虎。他曾是大瑞边军中赫赫有名的斥候,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官而落罪,被夏家救下后便死心塌地当了夏家的门客。

扮作了行商的萧靖“嗯”了一声,看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倒是雪儿的情况让他很是牵肠挂肚:

萧靖已经“金蝉脱壳”,但之前他所在的车队还在按照原计划行进!

护卫车队的力量依然充足,其实不用担心什么;按照惯例,夏家这次又为他安排了“影武者”,所以他早已脱队这一秘密也没有暴露之虞。

萧靖还记得临行前夏晗雪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夫君有大事只管去办,不必顾虑妾身。妾虽是女流之辈,却也能打理好这边的事,不会辜负您的嘱托……万一事有缓急,妾身也能独自担当,绝不叫人小觑了夏家的女儿……还请夫君多加小心,妾身会在前路上等您平安归来……”

比起众目睽睽之下有恃无恐的车队,只带了少数几个护卫的萧靖的处境肯定更加危险,但他依旧放心不下雪儿,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声呼喝将他的思绪拽回了眼前的世界。

回过神来,只见面前的地上摆放着一座拒马,旁边的一小队官兵正手持刀枪虎视眈眈地瞪着缓步而来的萧靖等人。

“这位军爷,我等乃是行商,今日是碰巧路过贵地。”扮作萧靖同伴的夏虎谄笑着指了指后面的马车和脚夫:“小人是本分人,做生意也是规规矩矩的……货物都在后面,您尽可随意查验。”

“行商?”

那个官兵看了萧靖一眼,面露狐疑之色。

虽然萧靖为了假扮行商做了易容,但他毕竟久居上位,那份贵气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完全掩盖住的。

夏虎见状忙道:“军爷为了守护一方百姓日夜在此风餐露宿,实在太辛苦了。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拿去和弟兄们喝顿酒暖暖身子吧!”

说着,他的袖口微微一动,一枚沉重的银锭就滑到了对方的手中。

好家伙,还真不小呢!

收到银钱的官兵有些不淡定地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但几个呼吸后他又恢复了高高在上、波澜不惊的模样:“你们几个人倒像是正经的商贾,只是那些物事还需盘查。”

说罢他一挥手,后面的官兵便一拥而上开始翻看萧靖等人携带的东西。

说是翻看,不如说是上下其手:他们假借搜查的机会把各种各样的值钱东西往怀里塞,假装急坏了的夏虎上前劝阻还差点被人一脚踢开。

良久,心满意足的他们才大声说笑着回到了原处。

领头的官兵对夏虎和萧靖识相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对着两人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货物确认无误……你们可以回去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一筹莫展

什么?

就算是夏虎这样的老江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露出了并非做戏的震惊神情。

除了官面上的规则,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潜规则。

行商受人盘剥勒索乃是家常便饭,但通常在“喂饱”了拦路的官军后也会被放行,这是约定俗成的默契。

收了钱还不行个方便?那等这消息散播出去以后就没人会从这里通过了,这种杀鸡取卵的事一般人是不会做的。

今日为何会这样?

震惊之余,夏虎连忙上前陪笑道:“军爷,您就别戏弄小人了……我等的心意您也看到了,孝敬的着实不少了……不如让小人过去吧。”

领头的什长本来在和手下说笑,听到这话他不由得意味深长地道:“你就这么想要过去?也罢,兄弟们让出路来,我倒要看看这些人长了个什么胆子。”

说着,他真的一挥手让手下人让出了去路。

假装一起上前求情的萧靖瞄了眼他那满是戏谑的模样,几乎微不可察地朝着夏虎摇了摇头。

夏虎会意,登时摆出了一张苦瓜脸:“军爷,小人胆小,您千万莫要吓唬咱。是不是继续往前走有什么不妥?如果是,您说句话就行,我等又岂敢不听您的号令?”

什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只见他笑呵呵地靠近了夏虎,轻蔑地道:“这还像句人话。别以为你给了多少人事似的,告诉你,老子以前收的比这还多的有的是!呵,不让你们过去是为你好,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顿了顿,又换了一种可怖的语气道:“你可知道从此处向东有多荒凉?不仅山间到处有猛兽出没,还有不少盗匪窝子……就你们这些人要是进去了,最后肯定连点渣都不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要是不听劝,老子才懒得管你,让你们自己去送死就好了!到时咱再去给你收拾善后,你们那点家伙事还不都是我和弟兄们的了?也不跟你多废话了,你们看着办吧。”

说着,他又背过身去摆出了爱答不理的样子。

夏虎还想再上去说点什么,萧靖却对他使了个颜色,两个人便带着“商队”沿原路折返回去了。

当夜,一行人找了一个空场驻扎下来。

“姑爷,事情很是蹊跷。”夏虎蹙着眉,低声道:“依小人看,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咱们进去。据盯梢的兄弟回报,这条路上来往的人本就不多,能过这个哨卡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了个别手上有公文的,基本就没见谁被放行的。”

萧靖点了点头。

好端端的路上突然出现一对官兵的确是非常可疑的事,更让人心生疑窦的是他们在那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的盘查。

虽然中间那什长说可以放行,但萧靖立刻就注意到了两个细节:他说话的时候,右手在缓缓向刀柄移动;他的手下在那个瞬间也没有了轻松的神态,所有人都立刻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戒备之色。

萧靖相信:只要自己和夏虎敢顺坡下驴地往前走,这支小队便一定会尾随而来,再埋伏在某个地方除掉这群不识相的“行商”。

当然,夏家的护卫解决这一群人想必跟砍瓜切菜差不多,但他不愿刚摸到一点门道就打草惊蛇。

“小人还很在意另一件事。”夏虎想了想,又道:“在中原和边关很多年,小人也算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了,可这些官兵一眼看上去……怪怪的,让人有点摸不清门路。

说他们是当地官府的差人吧,可人家穿的确实是官兵的服色;说他们是巡检司的官兵吧,可他们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匪气。若说是匪人假扮的……那也不像,盗匪变装的事小人见得多了,可没有哪个真的能装出官兵的劲头来。”

萧靖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我更得到东边去看看了。虎子哥,明日一早咱们就向北走,三十里外应该还有一条小路,且看看能不能从那里绕行向东。

还有,麻烦你多联络在附近的兄弟,尽量探索不为人知的小路或者容易钻过去的林子。我总有感觉,就算是咱们也不可能轻易达到目的,且走着看吧。”

萧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一种猜测,但没想到第二天真的一语成谶。

方圆数十里内所有被标记出来的路全都走不通!

它们要么就像昨天那条路一样有人守着,要么就是被人为地堵上了。

萧靖面前仿佛横亘着一面空气墙:无论他如何殚精竭虑,最后就是无法冲入其中一窥究竟!

折腾了一整天后,一筹莫展的众人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寻找道路的心思。

对萧靖来说,这很可能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不过,也许是命运之神的眷顾,属于他的好消息终于在夜半时分姗姗来迟:

先前被派出去打探的彭三回来了!

当风尘仆仆的彭三被带过来的时候,萧靖几乎都不敢认他了。

才几天不见,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原本干净的衣衫上现在满是泥巴,那健旺的精神头就像被人浇了一盆水似的迅速萎靡了下来,脸上的一片愁云惨雾也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

不过,在看到萧靖时他还是马上就下拜行礼:“见过恩公。”

“起来吧。”萧靖上前想扶起他,又道:“彭大哥可有何收获?”

搀了一把,人没动;萧靖又加了些力气,彭三还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回恩公的话,彭某幸不辱命,总算找到了一条可以进出东边几县的小路。”彭三平静地道:“除了个别老猎户,几乎没人知道它。小人在其指点下亲身走了一遭,虽然道路蜿蜒难行、还要驾小船穿过湖泊,但的确能到达您想去的地方。”

“这是好事啊。”萧靖喜道:“彭大哥这回可立下大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却不知你为何不愿起来?”

彭三没有答话。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始用力磕头,继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小人该死……请您回去吧,不要再继续向东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囚笼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萧靖俯下身去,温言道:“彭三哥,你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事情也算有了转机,为何突然要打退堂鼓?眼看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我又岂能就这么回去?”

自打认了恩公以来彭三一直对萧靖尊敬有加,但这次他显然不打算让步:“再怎么说,小人也不能让您以身犯险……本不该违拗恩公的意思,小人愿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他猛地起身冲向了不远处的大树,幸好早有防备的夏家护卫一把拉住了他。

望着倔强的彭三,萧靖叹了口气道:“彭兄,在下并非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公子,这你是知道的。险象环生的事情我经历过不少,生死攸关的也有那么几出……你若是信得过萧某,就请直言。若你实在不方便,那尽可现在离去,我自行寻找道路便是。”

彭三还想再劝,可他被萧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轻蔑的、戏谑的、鄙视的、像看牲口一样的……身为一个曾经流落四方的灾民,他见过无数种让人不堪忍受的眼神,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一个贵人眼中看到些别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还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找到真相誓不罢休的决心与坚毅!

士为知己者死,拼了!

彭三一咬牙,横下心道:“恩公这样的贵人尚且无所畏惧,小人贱命一条,又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小人便带您走那条小路,就是死也要安全地把您送到地方!”

此时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萧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一夜无话。

清晨,众人在彭三的带领下踏上了一条极为偏僻的小路。

披荆斩棘地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萧靖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简单地称它为道路并不恰当,因为这条路几乎可以被叫做“死亡之路”!

隔长不短的,路边就能看到人类的尸体乃至遗骨。除了看到的,还有用鼻子闻到的:如果你嗅到了中人欲呕的尸臭,那么只要往身边的密林里走上那么一段,就能发现一具正在腐坏的遗体。

也因为这样,小路上伺机而动的豺特别多。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太多人倒毙在这里,它们根本就不太怕人,所有的人类在它们眼中或许都只是随时可能倒下的、会行走的食物。

更令萧靖难以接受的事还在后面。

又走了一阵,一股冲天的尸臭熏得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几乎晕厥。

循着味道找过去,萧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竟然有个巨大的尸坑!

从大坑的深度和面积来看,这个坑里至少有一百具以上的尸体。毫无疑问,这样的状况一定是人为的。

忍着恶臭翻动一番后,更多的细节暴露了出来:这其中还能够辨认的遗体大都带着一处或几处致命伤,还有一小部分瘦骨嶙峋得让人心悸,一看就是活活饿死的。

看过这种种惨状,萧靖已然怒发冲冠。

他不是没见过尸山血河与死难的无辜百姓,但那都是北胡人做的恶,是在战争中才能看到的重大伤亡。

可是现在这一切发生在一片看似安静宁谧的大瑞腹地,下手的也都是大瑞人!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传闻中的那些皇庄究竟是种地生产的所在,还是挂着皇庄之名的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萧靖也明白了彭三的一番苦心。

这个极度封闭的、难进难出的地方无异于龙潭虎穴。无论你身后有多大的势力,在这里都没有半点用处;别说夏家的姑爷了,就是皇差来了也未必好使。

夏家又如何?一旦行踪暴露,人家想要不声不响的把你处理掉简直比杀头猪还简单!

除非皇帝决定调动兵马围攻……否则,萧靖凭借区区几个人真的很难有什么作为。

但是,迟疑的念头只在他的心中停留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就绝没有转身回去的道理!

夏虎上前道:“姑爷,小人之前去查看过,死在路边的人大都没什么伤……也就是说,那些人很可能都是成功逃出来后因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困死在林中的。”

萧靖默然。

有了亲身体验后,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不仅群山与湖泊极大地限制了人的行动,驻守在各条通路上的士卒更是给这本已很坚固的铁门挂上了一把大锁!

所有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具像:对,这就是一个囚笼!

“走,继续前进吧。”萧靖背过身轻叹道:“越往前越危险,路上说不定会有他们的哨探,一定要小心些……哎,这还只是第一个皇庄而已呢。”

虽然大家都想早些一睹皇庄的真面目,但这段路确实不短。

作为一个优秀的斥候,夏虎帮助队伍避开了一路上所有的耳目。在天色擦黑时,一行人终于在皇庄一里外的林子里潜伏下来。

萧靖不是没见过大片的农田,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耕地群。

因为庄子的面积实在太大,所以只有居住区建了围墙;萧靖聚精会神地望着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一边看一边在数着什么。

每过大概一顿饭的时间,才会有一小队打着火把巡逻的人经过;虽然这样的队伍有好几个,但这密度显然不足以管控如此大的面积。

在高处放哨的人也极为有限,哨塔只有区区一个。

良久,他大致估算出了一个数字。

无论从成本考虑还是眼前的情况来看,驻守此处的兵卒与打手都不可能很多,充其量不过三、五百人罢了。

而要耕种这么大一片田地,少说也要一千多青壮吧?

难怪有人能跑出来了。这里的守卫如此松懈,里面的人若是处心积虑想逃脱总能找到方法。

可是,在这片被看守得内松外紧的地方,跑出皇庄或许才是进了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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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谎言

且不说在外面潜伏的那些流动哨。就算偷跑出来的人能成功避开所有耳目,在没人带路的情况下也很难走出这座森林。

别说逃出生天了,一般人在林中待上半日都会被随处可见的死尸吓得魂飞魄散,只有心性极为坚韧、求生欲强烈且有那么一点点好运气的人才有望创造奇迹。

陈仲文应该就是从凤毛麟角的成功者口中获得了一些信息吧?

眼看着夜色渐浓,众人悄悄向密林中退回了一段距离。

萧靖虽然有心趁夜摸进去探个虚实,但林外有一片开阔地,在不了解里面情况的前提下他不会贸然出击。

因为不能生火,他和手下聚在一起啃着干粮,低声交流着下一步的计划。

就在大家吃过了东西、准备暂时安顿下来的当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低呼。

“保护姑爷!”

随行的夏家人马上抽出兵刃,将萧靖团团护在了中间。

片刻后,却见守在外围的弟兄押着一个被捆了双手并塞住了嘴巴的人走了过来。

“姑爷,这家伙像没头苍蝇似的在附近转了半天了。”护卫低声道:“小人怕他弄出什么动静惊动了皇庄的人,就顺手给捉来了,听凭您的发落。”

萧靖借着月光看了看那张惊恐万分的脸,蹙眉道:“这人有什么来头,能看出来么?身子可曾搜过了?”

护卫应道:“回姑爷,他身上除了件衣服什么都没有。依小人看他不像是细作,倒像是个迷路的……”

那人连忙点头,殷勤又可怜的脸上满是对生的渴求。

萧靖想了想,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着夏虎比划了一下。

夏虎会意,上来把刀架在了俘虏的脖子上,然后一把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公子爷,冤枉啊!小人名叫朱达,本就是河东人士,是去年被人掳来的,在这做农奴已经很久了……小的白天趁人不备才逃了出来,不是里面的坏人……”

因为急于剖白心迹,他的声音难免大了些,夏虎不得不把刀向前顶了顶让他暂时不敢开口。

萧靖笑了笑,平静地问道:“你是逃出来的?我怎么感觉不太像?”

虽然这人的话语很恳切,但他说的话却很难采信。

只要不是傻子,有幸离开皇庄后肯定想跑得越远越好。就算这林子容易迷路,可大白天的天上的太阳好端端地挂在那里,追着西去的日头便能离庄子越来越远,如此这般跑到密林深处、脱离皇庄的控制范围可没什么难度,是个人就能做到。

谁会像他一样,到了这会还在附近打转?

见萧靖表示怀疑,朱达不由得战战兢兢地道:“公子爷,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哇。白日里逃出来后,小人的确是一路向西的,可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到处找路,可不知怎的又转了一大圈,竟然又回到了这个鬼地方!”

萧靖点头道:“好,就算你说的是实情。那么我还有一事请问:别人在逃跑之前总要有些准备,为何你身无一物的就敢穿越密林,是不想活了么?”

来的路上夏家的护卫检查过不少尸首。除了那一小部分被饿死的人,剩下的被杀害的人身上大都带有少量的食物,其余的则多是被野兽袭击或者病弱致死的。

甚至,有的人身上还有偷存的散碎银子!

这就证明了试图逃脱的人都知道外面环境的凶险,他们会在行动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就跟送死没区别。

眼前这位看上去机灵得很,他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吧?

朱达哭丧着脸道:“公子爷,小人也带了吃的,只是在路上不小心弄丢了……”

萧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辩,沉声道:“就算这也合乎常理,那么你的服色又作何解释?林子里的死者都是这个皇庄的人吧,为何只有你穿得与众不同?”

众人在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清一色穿着破烂的短衫,而朱达呢?他居然穿着件长袍!

虽然袍子也是粗布的,但和其他人比起来就显得十分扎眼;另外,他的衣服很明显是近期才洗过的,看上去就比别人的衣装要体面得多。

卖苦力气干活的农奴能有这待遇?

萧靖无奈地背过身去,叹道:“你说什么‘句句属实’,可你的话分明就不尽不实……如此谎话连篇,让人怎么相信你?罢了,带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朱达当然明白什么叫“该去的地方”。这群人肯定是偷偷摸摸靠近皇庄的,又怎么可能放他离开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肯定不知道,萧靖只是吓唬他的。

“公子饶命,小人全招了!”

朱达拼着命抢在夏虎把他拖走前叫了出来。

接着,萧靖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始末。

“小人来皇庄的时间不短了。因为以前给人算过账也识得几个字,在这里只做了半年的苦力就被监工看上,现在当了个小头目。虽然还是没人把咱当人看,虽然整日里都被监工折磨,但至少一天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昨天有个到林子里采药的杂役一直没回来,管事的就叫小人出来看看。咳,您别误会,这在皇庄是常事,他们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叫小人这种不上不下的角色跑腿,因为人家知道咱这种在庄子还能勉强糊口的角色不会轻易跑掉。”

“那个杂役八成是跑掉了。小人本想在附近找一圈就回去复命的,可过了小半天,心里忽然生出了别的心思……不瞒公子爷,小人原本是有父母妻儿的,只是在大旱那年全都失散了。小人就想着若能出去就还有机会找到他们一家团聚,没想到越往深处走就越找不到路,最后只能折了回来。”

“皇庄里对私逃的人一向是严惩不贷的。如果就这么回去,没准连命都没了!小人进退两难,所以才一直在这附近转悠,想找个好法子,结果就被公子的手下抓到了。”

说到伤心处,朱达不由得涕泪交流。

思索片刻后,萧靖眼前猛地一亮:

原来你是临时起意啊,这就好办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行险

“你在里面的日子也不短了,那么一定很清楚情况。”

萧靖眯着眼走近朱达,问道:“皇庄里到底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农奴,管事的和爪牙又有多少?”

朱达垂首道:“回公子爷的话,这庄子里干活的苦人儿得有一千二、三的样子,至于管事、监工和守卫……小人也没见过全部,但估摸着有快四百人吧?”

萧靖沉默片刻,又道:“守卫都是些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朱达应声道:“小的跟他们打交道不少,差不多都清楚。负责看守的有那么十几、二十个是会些拳脚的江湖人,有时还有地方巡检的人过来溜达……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地痞流氓,给人当打手挣口饭吃的,里面还有小人原来在乡里就认识的人咧。”

这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小人适才说的数是男人的。要是算上女的,可能还有那么小两百人,除了负责做饭洒扫的,都是……哎,还不是为了活着?公子可别小瞧了这庄子,它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上面的人过得可滋润了……”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几分憧憬之色;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妥,一脸的艳羡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路上看到了不少死人,还有尸坑。”萧靖没有计较他的失态,自顾自地问道:“庄子里经常有人被杀吗?”

朱达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道:“可不是吗。他们都不太把小人当个人,那些为奴的就更不用说了。干活手脚慢了一点就不成,少说一顿鞭子是跑不了的,要是管事的心情不好还会把人关起来饿上三天……这还算有理由的,有的看守甚至无故把人一顿毒打,只是为了寻开心!

要是谁有了异心……哪怕只是背后抱怨几句,监工就会直接把人给杀了,就更别说想逃跑的人了。唉,光是小人看到的处决,前前后后就有好几十次了。咳,谁让河东大旱之后最不缺的就是青壮呢!就算死了一片,不出半个月就又会有人运一批人进来填补,根本就不愁没有劳力。

要是不小心生了病?嘿,只要能站得起来就得去干活!什么时候动不了了那就完了,皇庄里不养闲人,马上就会有人把病人丢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公子爷在路上看到的尸坑应该就是他们放尸体的其中一处地方,要不是怕离得太近了污染水源,那些畜生才没那么好心把尸首运出这么远还给你挖个坑呢……”

听到他的话,萧靖在难过之余又有些愤怒。

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应该就是这样吧。

皇庄的规模决定了它必须要有大量的劳力,而所有者又不可能派遣对应数量的人力进行看守,一来成本负担不起,二来也没地方找这么多人去:总不能把别的地方的驻军给挪过来吧?

因此,守卫与农奴1:3甚至1:4的比例一点都不稀奇,里面的人能跑出来的机会也不少。

然而,就没有人想到要和同伴一起反抗吗?

就算监工日夜防备,只要大家前赴后继地努力,总有一天能把众人组织起来。

看守皇庄的不是官军,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就算那些守卫有些兵刃,但农奴不也有耕地用的各种农具吗?

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劣势完全可以通过人数来弥补,要不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是怎么来的?

只要农奴们奋力一搏,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三、四个人打一个,你能说这里没有胜机?

该问的都问过了。萧靖让人看着朱达,自己带着人到一边计议了一番。

不久后,他又回到了朱达的面前。

“我需要你半个忙,不知你意下如何?”

朱达连忙道:“公子若有吩咐,小人自当遵从,帮忙什么的实在当不起。”

萧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白地道:“好。那就请朱兄暂且委屈一下,先回庄子里去。另外,麻烦帮我把这位兄弟也带进去。”

说完,他伸手指了指夏虎。

啊?

刚刚能站住的朱达膝盖一软,又跪在了萧靖的面前。

“公子爷饶命,公子爷饶命啊!”他低声哭叫道:“适才不是说了,小人这样子回去没准连命都保不住了……再说,小人只是个小头目,哪有往里带人的本事,公子就不要说笑了……”

无论他说的多凄切,萧靖也完全不为所动。

能从农奴变成一个下层管事人,真的只是因为他识字也会算账么?

说他亲手害过人可能有些夸张,但他若不曾为虎作伥,又怎能进到管理者的小圈子中?

这不过是将功赎罪的机会罢了!

一把拉起还在磕头的朱达,萧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地名以及短短的几句话。

朱达立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他是如何知道马车进出庄子的时间和路线的?

萧靖笑了笑: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附近的主要道路早就被夏家的人盯上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萧靖已经汇总了马车进出的时间、路线,并从其中摸到了规律。

现在是秋季,农庄要运出的东西格外多;既然有马车,就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

若不是怕自己的人贸然混进去导致遇到危险,萧靖早就派人动手了!

现在有了朱达正好可以打个掩护,让混进去的人有所照应……真是一犯困就有人送枕头!

眼见着朱达依然惊魂未定,萧靖道:“这事并不难办……你只需要说你在林子里走丢了,绕了一大段后终于又找到了路,还遇到了来拉货的马车不就好了?”

稍微顿了顿,他又拍了下朱达的肩,温言道:“我知道事情有风险,但却不得不拜托朱兄……萧某答应你,只要你能做成这件事便许你一场富贵,还会用我手下的力量帮你寻找亲人……如何?”

朱达站在原地使劲咬着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有无限纠结。

良久,他终于一拍大腿,气势十足地道:“公子爷,小人就跟着你干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夜长梦多

第二天一早,夏虎就带着彭三、朱达以及另外一个护卫出发了。

他们会守在很可能有马车进入的道路上,伺机展开行动。

临行前,萧靖特意叫过夏虎仔细叮嘱了一番。

夏虎胆大心细又有见识,萧靖对他是非常放心的。

真正让人悬着一颗心的是朱达。

他虽然在皇庄受尽欺侮,但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份上;而为萧靖出力、带外人进庄子这事有着极大的风险,万一他心里有什么念头导致临阵倒戈,那就会将夏虎等人置于险地。

倒是夏虎看得比较开:“姑爷且放心,小人扮作胡人去到北胡营地都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点阵仗不算什么。朱达那小子不敢背叛的!他要是有什么异动,小人有的是法子让他陪葬,光是把事情抖落出来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您就安心等消息吧,我等这就去了……”

目送几人离开后,萧靖下令把营地向北边移动了一段距离,以求尽快得到最新消息。

夏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大约三个时辰后,送信的人就找到了萧靖:那四个人在路上劫持了两辆马车,他们眼下已扮作车夫和护卫的人前往了皇庄!

车上的人已被看管起来,他们身上的文书和凭据也都被夏虎搜了出来。经过一番逼问,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交待了此行的所有任务与相关信息,所以现在夏虎对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萧靖的心总算稍稍放宽了些。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希望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也能如此顺利。

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

庄子里依然很是平静,也没见有人运尸体出来,混进去的几个人应该没有暴露。

就在萧靖刚刚睡下的时候,皇庄的方向忽然现出了火光。

匆匆起来一看,他大概猜出了情况。

这场火的火势不小,看来一定是烧在了仓库之类的要害地方;整个庄子都被惊动了,救火时的呼喝与叫骂连绵不绝,从他所在的位置都能依稀听到一些。

不用说,这一定是夏虎的手笔。

半夜放个火什么的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借此机会,他在里面可以趁乱摸清很多事,比如防御力量驻守的情况、不同人员的居住地、有价值的目标等等。

萧靖观察了一会就去休息了。一早醒来,听人说大火烧到了寅时才渐渐熄灭,皇庄里的物资想必是遭到了重大的损失。

接下来的几天那里应该是一片混乱,这也为夏虎的行动提供了方便。

果不其然,摸透了底细的夏虎在傍晚时潜回了营地。

“姑爷,小人大致弄清楚皇庄的情况了。”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单刀直入的他匆忙行礼道:“庄子里守卫的数量和朱达说的差不多,而农奴的人数好像比他说的还多一些。昨天小人一把火烧了仓库后借机到处转了转,确认了这里管事的是位公公。

另外,那边有两个地方是层层把守的,小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摸到附近。其中一个堆着不少箱子,估摸着应该是金银财宝;另一个是存放兵刃的,里面居然还有强弩和甲胄,也不知道一个皇庄私藏这些东西安的什么心思。”

夏虎用最快的速度把所见所闻讲了一遍,萧靖则凝神静听着。待他讲完,萧靖开口问道:“那些农奴的状态如何?”

夏虎摇头道:“说不上好……他们吃的跟猪食差不多,干的活又太多,结果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的,不过多少还剩下点力气,要不也没法出工。

不过,小人觉得比这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心。可能是之前想要逃跑和反抗的人都被‘处理’了,剩下的人一个个的乖巧得很,无论被抽鞭子还是被殴打都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睛里都看不到怨愤……姑爷还是另做打算为好,依小人的浅见,这群人根本就指望不上……”

听过他的汇报,萧靖叹了口气。

这些农奴被关押的时间太长了。没有人想待在这种地方,但其中的多数人已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失去了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寻找亲人的勇气。

萧靖用力咬着牙,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连自己都不知挣扎求存的道理,别人又该如何帮你?

也罢,我很快就让大家想起那些早已被你们遗忘的事!

“姑爷,小人这就回去了,否则可能会被发现。”夏虎抱拳道:“按原计划,我们几个人本应明早就运着东西回返的,不过有了昨晚那场火应该可以拖延几日。何时行事、如何行事还请您早做计议,小人随时候命。”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谁知萧靖忽然叫住了他。

“虎子哥,不必再计议了。夜长梦多,明晚你就找个机会带我进去吧。”萧靖肃然道:“我会再找些兄弟守在外面,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我就不信了,一个破皇庄还成了什么龙潭虎穴!”

“姑爷不可。”夏虎连忙道:“您是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这些事交给我等就行,您只需要居中调度、发号施令,不必冲杀在前,否则小人没法对老爷交待……”

没等他说完,萧靖便大笑道:“虎子哥,你可莫要忘了,萧某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好汉子,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再说……”

他笑着拍了拍虎子的肩,道:“我还是个记者!一个不会躲在后面编故事、必须深入一线的记者!”

因为萧靖有着这样的决心,夏虎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第二天夜里,夏虎看准守卫巡逻的空隙带着萧靖进入了皇庄。

来运货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房舍中。见萧靖到来,彭三和朱达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因为他们知道决战的时刻已近在眼前。

“各位进来已有两天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有了些了解。”萧靖压低声音道:“我已安排好,三更时分便动手。”

说着,他给大家分派了任务,其中瘦弱的朱达只被派了个放哨望风的工作。

出乎萧靖预料的,朱达忽然站起身用发颤的声音道:“公子爷,让小人和你们一起吧,咱还提得起刀……小人不想被人当孬种!”

第四百七十七章 希望

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皎洁的月色映照着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却是一个利于萧靖等人行事的环境。

前几天的火灾后,皇庄明显加强了对各处要害的看守。不过,这反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意欲故技重施的萧靖根本就不打算去烧仓库,他只要把形势搅乱再浑水摸鱼就好。

如同计划的一样,皇庄里几个不惹眼的地方同时起了火。因为都是比较荒僻的所在,所以连巡视的人都很少走到这边,放起火来也十分容易。

“走水了!”

急促而慌张的叫喊声同时在几处地方响起,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尚在沉睡中的农奴们。

前几天的大火把所有人都弄得非常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的人们第一时间就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整座皇庄霎时便陷入了混乱。

虽然几处火场离人们所在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但不及时扑救的话,火势会很快蔓延的!

“快快,去救火!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他娘的,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

混乱的人群中,有个管事的大汉一边挥舞皮鞭,一边恶狠狠地道:“都听好了:谁敢不出力,老子先打他个半死,然后再把人交给黄公公去顶缸,他绝对逃不了一个喂狗的下场!娘的,真是邪门了,这庄子是犯了祝融还是怎么的,这几天没完没了的着火……”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不过,恼羞成怒的他很快就爬了起来,还伸脚踢飞了一个在旁边苦苦求饶的人。

他是被一个慌不择路的农奴撞倒的!

“你小子有种。爷爷今天正嫌晦气呢,就拿你开刀吧!”管事狞笑着挥动了皮鞭,满足地听着那一声声惨叫:“连咱都敢招惹,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都给我看好了,谁敢糊弄地应付差事、敢得罪老子,他就是下场!”

周围跑过的人很多,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向被打的同伴投去同情的目光,他们甚至连驻足停留的勇气都没有。

皮鞭一下一下地抽在那个可怜人的身上。起初,他还能不停地打滚、在地上大声哀嚎;到了后来,他的嚎叫变成了呻吟,身体也几乎动弹不得了。

要是再打下去,他的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可是,管事的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粗略算算,自己的手下已经有六、七条人命了。再多一个亡魂又算什么?不过是一条贱命而已!

就在他铆足了力气泄私愤的时候,一个嘹亮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住手!”

一声暴喝过后,便是一道刀光闪过。

管事的学过几天拳脚,但根本没什么出众的武艺,不可能躲过这雷霆般的一击。

于是,这道刀光便成了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群温驯如羔羊、从来不敢对自己有任何忤逆的懦弱的人,怎么突然就敢刀刃相向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似乎得到了少许答案,因为有个声音飘进了他正在逐渐流失的意识中:

“兄弟们,拼了吧!这种随时都可能被打死、饿死的非人的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吗?

你们都有父母妻儿,难道不想出去和家人团聚吗?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像个活死人一样过上一辈子?只有走出这座庄子,大家才有活路!

上吧,咱们一起杀出一条生路来!”

夏虎激昂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很快,就有七、八个反应快的狗腿子扑了上来,但夏虎、萧靖等人毫不畏惧,在交锋中游刃有余地击退了他们,还留下了几具尸首。

不过,农奴们的反应却比萧靖等人预期的还要差一些。

虽然也有一小部分人面露异色、蠢蠢欲动,但更多的人则一脸木然,仿佛这事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见势不妙,越来越多的守卫聚集到了这里。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无论几个人多么骁勇,面对四处涌来的敌人也立刻陷入了苦战。

在这局势渐渐恶化的当口,庄子外面忽然也响起了喊杀声。

早已埋伏好的十个夏家人与外面的守卫杀到了一处。因为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敌人,许多人又转身奔向了外围,萧靖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在两批人的里应外合之下,本已混乱不堪的局面彻底乱了套。

或许真的像那人说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陷入绝望的人需要足够的希望才能走出迷茫,才能重新获得向命运抗争的勇气!

终于,有人将心思化作了行动。

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一片嘈杂中放声大吼,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人难以相信他枯瘦的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量:

“俺要回家!”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冲进了许多人的耳朵,又径直抵达了他们内心的最深处。

“家”这个字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甚至很多人连亲人是否还在人世都不知晓。

但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谁又愿意不明不白地变成林子里的一具枯骨!

下一刻,年轻人拔足冲向了庄外。

可是,一切并不会那么容易。

两个早已守在附近的打手手持木棍,一人一棍抡在了他的小腿上。

年轻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不过,他很快就重新站起又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其中的一个打手,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上。

“小子,你找死!”

手上剧痛的打手丢掉了木棍,但反应极快的他一脚踹在了对方的小腹上。

腹中剧痛的年轻人蜷着身子、捂着肚子缓缓蹲到了地上。

另一个打手见状用力抡起木棍,棍子带着呼呼的风声直奔他的后脑。

如果这一下打实了,年轻人哪里还有命在?

危急时刻,忽听得“当”的一声,却是萧靖横刀挡住了即将打中年轻人的棍子。

“禽兽在生死关头尚且知道要奋力一搏,野外的鸟儿被关进笼子还知道要撞得不死不休,而你们呢?”他红着眼睛大声吼道:“还是男人的,就跟我上!”

第四百七十八章 罪恶之源

沉默的人群终于有了变化。

如果说之前每个人都在思索,那么现如今大多数人都开始躁动,甚至有个别人已经付诸了行动。

比如,刚刚站到萧靖身边的这位。

几个呼吸前,他从身后一拳放翻了一个打手,夺过了他的木棍。

“这位兄弟说得对!现在还不拼,就等着死在这里吧!你们要看就看着,老子干了!”

他挥动着木棍挡开了两个打手,又冲到旁边踢开了一扇破烂的木门。

这是堆放农具的地方。

“老子也受够了!就算死,也要拼他个够本!”

又一个农奴大声嚎叫着冲了出来,他从先前那个人的手中接过了一柄锄头,脸上那决然的样子显示他是真的要拼命了。

有人开了头,大多数人便会逐渐丢下最后一点犹豫。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农具,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松散却牢不可破的阵线。

然后,名为“勇气”的东西再一次从每个人的心底生长、发芽。

他们惊讶地看到,那些天天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对自己拳打脚踢的人竟然也会面露惧色,在如山的人群面前不住后退。

他们振奋地发现,当所有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这边才更像是会取得胜利的那一方。

“冲啊!”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吼,手持简陋武器的农奴们瞬间激发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人墙如永不回头的海潮般席卷向了还挡在面前的一切。

一时间,厮杀声、咒骂声、哀嚎声……纷乱庞杂的声音和闪烁不定的火光充塞了整座皇庄。只要身在此处,就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萧靖和夏虎紧紧跟随着人潮。他们用心护卫着这群凭着一腔热血勇往直前的人,偶尔冲过来几个武艺不错的狗腿子也会被两人干掉,不会对大部队形成什么威胁。

就在这时,朱达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带着哭腔道:“公子爷,您快去看看吧,老彭他……他怕是要不成了!”

什么?

萧靖赶忙随着他来到了一个转角。接着,他就看到了几乎变成了血人的彭三。

“公子……”

气息奄奄的彭三在看到萧靖的瞬间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小人幸不辱命,弄来了一份要紧的东西……您拿着看看,应该有些用处……”

说着,他紧抱在怀中的双手一松,一个染血的油布包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册子的一角。

看样子,应该是本账册?

萧靖红了眼睛,颤声道:“彭三哥,你且坚持住,这庄子这么大一定有大夫,等我找人过来,哪怕用刀子逼着他也要把你治好……”

彭三吃力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道:“多谢公子,可是小人已经不行了……彭某做过错事,可也用这条命为河东除了害,对得起父老乡亲了……剩下的,就靠公子了……”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泪水瞬间从萧靖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真的是一条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一旁的朱达哭着道:“公子,小人之前和彭三哥一起摸到了那个太监的住处才发现了这本账册,它上面做了不少手脚,日后定然有大用……我们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守卫,彭三哥替小人挡了一刀,这才……呜呜。”

萧靖咬着牙把账本揣进怀里,猛地起身道:“等会再来安葬彭三哥……我们走!”

逝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皇庄里的喊杀声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

起初,守卫们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是,当他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农奴都在反抗、且自身已经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后,没坚持多长时间就作鸟兽散了。

一群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又怎会豁出性命去保卫这庄子?

终于,皇庄里再没有任何的守卫和管事了。

确认了这件事后,有的人放声大哭,有的人纵声长啸,似是非如此不能排解掉心中长久以来的积郁。

一阵喧哗过后,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坏人都赶走了,每个人都重获自由……只是,眼下又该何去何从?

说是要回家,可家又在哪里?

有一小部分人先离开了,剩下的人大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终于,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了一起,河东的乡音也在各处响起:

“俺的儿子闹灾那年就走丢了,俺在各处找遍了都没有半点音讯,后来有人说在这附近见过他,俺才来到这边……莫非他被抓到别的皇庄里了?”

“这可真没准。我被抓来这里之前就听说我们镇子里好多人都被运到另一个皇庄里做苦工了,现在还生死不知呢。”

“咱是得救了,可听说这地界上类似的皇庄还有七、八座呢!找不到的亲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被关进去了,不可能有别的去处……”

七嘴八舌的讨论之下,话题渐渐都指向了皇庄。

在河东这个地方,皇庄已是罪恶之源!

“你们这群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人跳到一个箱子上,满腔激愤地道:“皇庄是皇家的地方没错,咱们的确闯了大祸,但事到如今,还能回头吗?依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庄子里的人也都放出来!

当今天子圣明,这些皇庄定是下面的人瞒天过海搞出来的,我等不过是顺天应人!再说,我们的亲人都在那里,天底下岂有不让人阖家团聚的道理!”

他讲完后马上又有嗓门大的人嚷了起来,喊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还处于亢奋状态的人本就容易被煽动,再加上大家都有着差不多的目标,这些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稍作休整后,千余人拖着所有能带走的物资,浩浩荡荡地奔向了最近的皇庄……

家人、亲族、乡亲……获得了新生的人们再一次憧憬起了往昔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而这些人就成了他们活下去的最大动力和目标。

很快,河东就有好戏看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触目惊心

爆发于这座皇庄的起义很快席卷了河东北部。

出乎萧靖预料的是,这个地区皇庄的数量比他此前判定的还要多:一个月后他从雪儿的姑妈家踏上归程的时候,手下告诉他啸聚于此的农奴和流民已有近三万人!

这是多么恐怖的数字!

由此可见,他去的那个地处边缘地带的皇庄还真是所有皇庄里比较小的一个。

尽管一切看似已经失控,他却并不感到担心,因为他早就伏下了暗棋。

这伙人里领头的几个都是受他的命令混进去潜伏在其中的夏家人!

“告诉他们可以收手了,一切到此为止吧!”

眼看着“义军”就要形成气候,萧靖一声令下,这几个头领便在原地解散了队伍:

“打破皇庄拯救百姓的目的已经达到,若再与朝廷为敌就将面临大军进剿,我等又何必自寻死路?俗话说法不责众,各位兄弟还是早些找到家人再寻到地方落脚,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吧!”

农奴们本就没什么斗志,众人就是凭着一口气才坚持到了今天。听了这番话,他们也不想再打下去了。

河东地广人稀,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当个流民也不是没有活路,何必背上造反的罪名!

有人被野心驱使着想继续搞事情?没关系,萧靖的人已提前在暗中将其铲除了,队伍里绝不会有反对的声音。

蛇无头不行,领头的都说要散伙了,其他人哪还有什么凝聚力?

就这样,“义军”只用了半天时间便一哄而散。

收到消息,离瑞都已然不远的萧靖终于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皇宫中。

陈伯锐坐在御案后,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他面前不远处,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如果萧靖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的老丈人么!

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良久,陈伯锐终于开口道:“夏爱卿,此事又不是你的过错,你且平身吧。”

夏鸿瀚却不肯起来,只是颤声道:“陛下,若不是臣疏于管教,那罪婿又怎会闯下这样的祸事来!事到如今,臣知道您顾念着君臣之情,但臣的心中却是惶恐万分……只求陛下早些降旨责罚,臣的心中才能好受一些……”

陈伯锐叹了口气,缓步走下了御座。

“陛下……”

被当今天子亲手搀扶起来的瞬间,老泪长流的夏鸿瀚连说话都带上了哭腔。

“夏爱卿不必过于自责。”陈伯锐温言道:“此事虽然闹得不小,但总算好好收场了……朕今早收到了奏报,乱民已经作鸟兽散了,总算没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说着,他从老太监宋迁那里接过一叠文书,将他们塞到了夏鸿瀚的手中。

“夏爱卿,你的一番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你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陈伯锐正色道:“这些田地产业都是太祖皇帝赏赐给夏家的,朕就算再不肖也不能据为己有,否则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历代先帝?”

夏鸿瀚还要争辩,陈伯锐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继而动情地道:“正好,朕也打算和卿说些心里话……大瑞的锦绣河山本就是陈氏的先祖与夏氏的先祖共同打下的。论起功劳,夏家出的力还要更大些,当年众人也的确是齐推夏氏来坐这江山。

可是,卿的先祖生性洒脱,不愿被这重逾万钧的宝座所羁绊,太祖皇帝这才登上了帝位。

所以,他留下了祖训:陈氏与夏氏永为兄弟,夏家世代荣华、与国同休!

两百年来,陈、夏两家数次结亲,就连朕的身上都流着夏家的血……卿与乃父又都是朕的肱骨、朝廷的干城,这几十年为大瑞立下了不知多少功劳。

不说别的,就说卿的那个女婿吧,他不也是有大功于国?依朕看来,他就比朝堂上许多碌碌无为之辈强出百倍!

如今晚辈犯了些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惩大戒便是。若朕真的重责了他还收了卿的田产,那别人会怎么看朕?这岂不是让天下人寒了心,让人说朕刻薄寡恩么?

夏爱卿只管回去吧,陈、夏两家世代交好,这点小事朕不会放在心上。至于萧靖……他是夏家的女婿,自然由卿来管教,朕就不多过问了。”

说完了长长的一段话,陈伯锐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本来平稳的呼吸也变成了急促、粗重的喘息。

宋迁连忙上前扶着他回到了御座上,歇息片刻后陈伯锐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朕乏了,夏爱卿先退下吧。”他朝着夏鸿瀚轻轻点了点头,道:“改日再叫卿来说话。”

“陛下请保重龙体,臣告退。”

泪流满面的夏鸿瀚退出了大殿。随着关门的“吱呀”声响起,本来在闭目养神的陈伯锐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拿过来吧。”

宋迁会意,将几个厚厚的本子放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靠近看,能发现其中的一本上还沾着些许血迹——没错,它就是彭三在皇庄里找到的账本!

事后,这个账本在萧靖的设计下辗转落到了宋迁的手中。

其它几本则是别的皇庄的账本,都是宋迁的手下找到的。

这不是陈伯锐第一次翻动这些本子了。即便如此,他的手还是在颤抖,因为他几乎不敢相信里面的内容。

最让他恼火的是:若不是这次的风波揭开了河东的老底,他还以为那里只有区区两、三座皇庄!

其实这本来没什么。皇帝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他总不可能对每一个地方都了如指掌。

可是,一条条账目就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陈伯锐的脸上:

从实际情况看,只有两座皇庄拿出了大概十分之一的收入来供养他这个天子或者充作皇室的用度,而剩下的钱物全部不知所踪!

其它的皇庄更狠,干脆跟他这个皇帝就没有半点关系!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养着这么多青壮的地方,为什么还私藏了如此之多的盔甲和强弩?

简直触目惊心!

第四百八十章 家法

陈伯锐还在强压怒火的时候,宋迁已然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是老奴无能才让小人蒙蔽了圣听,请陛下治罪。”

陈伯锐听到他的话便回过神来,摇头道:“起来吧。你是有罪,但最多是个失察而已。这是皇家的丑事……天下这么大,若有心人有意欺瞒朕,他们总有瞒天过海的法子,即便是朕也无法看个通透……”

宋迁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陈伯锐这番话到底是在安抚他,又或者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陛下宽仁,但萧靖做的还是有些过了。”

虽然陈伯锐当着夏鸿瀚的面说了不会计较,但宋迁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皇上心中真正的想法。

“那小子的确可恼,也胆大妄为得很……但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再说,他起码还知道适可而止。”

渐渐平复了情绪的陈伯锐闭上眼睛,悠悠地道:“如果人的身上生了脓疮,是该忍一时之痛把它戳破再上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溃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去求医问药?”

宋迁脸上闪过一丝恍然,继而安静地低下了头。

没过多久,陈伯锐又从御座起身,在大殿里不停地踱起了步子。

服侍了他很多年的宋迁知道,皇上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就会这样。

陈伯锐的确需要理一理纷乱的心绪。

一直以来,实力雄厚的夏家都被他视为对皇权的最大威胁。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一些事情已经大大地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夏家的确拥有深不可测的力量,但他们对推翻陈氏取而代之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兴趣,一直以来也只是以“与皇室联姻”或者“扶持中意的皇子上位”的方式来巩固自家的利益。

大瑞历代皇帝中就有几个庸庸碌碌又缺乏手腕的人,如果夏家真的有什么野心又怎会等到今天?

再说,天下人眼中的正统毫无疑问是陈家!

就算夏氏谋逆,会有多少人附逆?只要大多数人都站在陈氏这一边,即便时局会经历很大的动荡,陈伯锐也相信自己的子孙不会丢掉江山。

现在,他更担心祸起萧墙!

陈伯锐知道自己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他不想让儿子们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可是,那个有野心、有财力、有人脉又心狠手辣的儿子很容易在竞争中获胜,到时他的兄弟不说被屠戮一空,至少也会血流成河。

一旦皇室发生内乱,那些如附骨之蛆般寄生在大瑞肌体上的人就会立刻行动起来,通过各种阴谋诡计火中取栗地攫取更多的利益。就算他们不会直接威胁到皇权,也一定会给本就在勉力支撑的朝廷再蒙上一层严霜。

相比之下,夏家反倒可爱多了:他们的一切早已与大瑞的兴衰牢牢绑定,除非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否则夏家也不愿看到天下大乱的局面。

可怜,可悲,可叹!

如果真的发生了骨肉相残的事,他陈伯锐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从这个意义上说,萧靖做的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是他掀开了某些人的底牌,让一些见不得人的阴谋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托他的福,陈伯锐这个皇帝有了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也有了充分的时间去进行调整与布局。

想到这里,陈伯锐忽然心念一动:

莫非那小子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算计的?

……

萧靖根本没有时间去猜测陈伯锐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的屁股遭殃了。

以往每次回府,等待着他的都是家里人热情的迎接;这次却不同,面目狰狞的夏鸿瀚直接用棍子来招呼他,连一句废话都没说就直接祭出了家法。

更可怕的是,这厮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都没有!

夏鸿瀚一开始让家里的仆役来打,后来他又觉得仆役怕开罪姑爷所以没出全力,干脆自己拿过棒子赤膊上阵了。

一下、两下、三下……

萧靖忍受着剧烈的痛疼,心中默默地做了评估:

娘的,这次挨的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狠,连官府都没这么打过我!

他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让老丈人出了气事情就过去了,结果人家夏鸿瀚都打得满头大汗了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要是再打下去,人没准就残废了!

夏夫人收到消息后实在无法坐视了,她亲自赶来苦劝丈夫,谁知夏鸿瀚根本就置若罔闻;

夏晗雪也来到了夫君的身边。心知根本劝不住父亲的她干脆把心一横,直接趴在萧靖的身上准备代夫受杖。

可是,状若疯癫的夏鸿瀚根本不管什么女儿不女儿了,看样子他准备连夏晗雪一起打!

千钧一发的时刻,事情总算有了转机:雪儿安排的奇兵到了!

当年仅三岁的夏绪延抱着萧靖奶声奶气地哭喊“不要打爹爹”的时候,金刚怒目的夏鸿瀚终于下不去手了。

“你这畜生,早晚要害死老夫!”盛怒的夏鸿瀚如此这般骂了一句,然后他可能也觉得这么说自己外孙的爹有点不对劲,在留下“给老夫看住了他,半年内不许他踏出府门一步”的命令后便很是高冷的走掉了。

他离开后,众人方才七手八脚地把萧靖抬回了卧房。

郎中已等候多时了,夏家用的外伤药也依然是最好的,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萧靖还是在上药的时候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夏晗雪。

萧靖觉得他挨打这事对家里人来说应该已是司空见惯了,可当他看到泪眼婆娑的妻子,才明白自己错得很是离谱。

“爹好狠的心,竟然下了这么重的手。”雪儿一边给他喂水一边泣声道:“幸好妾身使人找来了延儿,要不然……”

萧靖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脸,道:“夫人冰雪聪明、智计无双,为夫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事也不怪老丈人。棍子是打在了我身上,可他却是痛在了心里……哎,本来他老人家心中指不定多开心呢,可是该演的还是要演啊。”

“若不如此,又怎么对陛下交待?”

第四百八十一章 别想跑!

即便萧靖不说,夏晗雪也明白这其中的种种。

陛下既然把处置的权力给了夏家,那么夏鸿瀚就要做出相应的姿态来,不把萧靖打个七荤八素是绝对无法体现诚意的。

可是,那是她的男人啊!

见雪儿不愿说话,萧靖又自言自语道:“为夫这一趟不仅救出了几万百姓,还帮助皇上看清了别人的算计,又替岳丈大人把水搅浑了……

这本是三方得利的好事,只是总要有人出来顶缸……打就打吧,反正为夫把想做的都做了,为此受点皮肉之苦也没什么。”

夏晗雪望着趴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的萧靖,感伤地叹了口气。

忽然,她又破涕为笑道:“这样也好。夫君南来北往的太辛苦了,在家不仅能好好调养身体,也可以抽空多陪陪家人。延儿他便三天两头地念叨要找爹爹,妾身有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他才好。”

萧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反正岳丈他禁了为夫的足,我不如好好陪陪夫人和儿子。不过……”

夏晗雪心中一紧,忙问道:“不过什么?”

萧靖笑道:“之前做的事不过是开胃菜,报社的工作不是还没开始吗?”

夏晗雪的脸色顿时有些黯然,她或许以为这不安分的家伙又要偷偷跑出去什么的。

见爱妻暗自神伤,萧靖连忙解释道:“报社的事就不用为夫亲自去啦,我在府里指挥着就行了。只是有件事要麻烦雪儿……”

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涎着脸道:“夫人能否派得力的人帮我给小雅传递消息?我的人估计也出不去这大门呢。”

一个时辰后,浦化镇。

“请告诉社长,就说奴家知道该怎么做了。”

董小雅客气的将来人送出了门外。回到办公室后,她又一次拿出刚送到的书信仔细端详起来。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萧靖不在时她便是代理社长,平日里她还是这座宅子的管家。

另外,她的一个习惯始终没有改变:无论萧靖如何要求,她都坚持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叫他“社长”,面对私事的时候则称呼他为“老爷”,称呼雪儿为“夫人”。

萧靖起初还非常坚持,可他拗不过更坚定的小雅:这妮子始终念着当初他救出小远和收留姐弟俩的恩情,执意把自己当做萧家的下人。

来自未来的萧靖只觉得一切都是应该做的,根本没把这当成什么恩情;但他无法强行改变这个年代的一些观念,所以也只能潜移默化地慢慢影响小雅了。

报社的生活让曾经漂泊无依的董小雅过得异常充实,但她也因此失去了很多。

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后世可能还是个青涩的女大学生,但就算大瑞对婚龄相对宽容,她在这里也是个大龄未婚女青年了。

其实本朝也有女子到了多少岁还未婚就要由官府指配婚的诏令,只是地方上碍于萧靖和夏家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另一边,来说媒的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了。

这几年董小雅出落得愈发动人,再加上长期的文字工作沉淀出来的书卷气——也就是后世常说的知性美,芳名远播的她不知让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弟垂涎三尺。

不过,所有的媒人到了她这里都只有被婉拒的命。

被拒绝的人自然不甘心,于是各种说法就来了:好听些的说她心高气傲,活该一辈子小姑独处;难听的则旧事重提,说她肯定是萧靖的禁脔,给人当外室暖被窝都不知道多久了,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嫁出去什么的。

其中的百般滋味只有小雅自己明白。

且不说她的一颗芳心到底如何,就以她的工作来说,一个习惯了忙碌又非常热爱自己事业的女子怎么会愿意跑去深宅大院足不出户的相夫教子?

哎,现在……似乎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神游天外了片刻,董小雅目光的焦点又重新回到了信上。

这次又要为河东的流民募款了?

镜报举办募捐活动不是一次两次了,她非常熟悉这里面的流程。

可是,这一次董小雅却想得更深了些。

七天前,她收到了萧靖派人送来的指示。内容很简单,就是让她把赵王为了沽名钓誉而干的那些善事拿出来大书特书一番,要是能把他夸成一朵花就更好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赵王不是一直对报社恨之入骨吗?

当时董小雅还不太理解,但在收到这封信后,她忽然抓到了一些头绪。

思索良久,她忽然噗嗤一笑,那张娇艳的笑脸很是好看。

不过很快,小雅又秀眉微蹙地放下了信纸。

她认得这娟秀的字迹——是了,这是夫人的字。

竟然需要夫人代笔,那他……是不是被打了?打得这般厉害么,连写字都不行了?

董小雅焦躁不安地走到了院里,又轻咬着唇将目光投向了瑞都的方向。

都说见字如面,可我连字都见不到了,再见面指不定又要何年何月……

夏府。

萧靖好不容易才忍着疼痛睡了一觉,醒来后正趴在床上规划未来。

河东的事开了个好头,可真正的难点是流民的去处。

这群人是暂时散了伙,但如果未能得到妥善的安置,那么将来他们很有可能会再次抱成一团,成为令帝王忌惮的力量。

至于安置这事,技术上来说其实没什么难度。

吸纳流民使之安定下来本就是地方官员考评的项目之一,是个人就会搞。

问题在于钱。

好不容易风调雨顺了几年,大瑞的国库攒下了一点家底,结果被北方的大战消耗一空。

眼下的国库空得能跑耗子。

至于地方上,各种大大小小的窟窿都还补不上呢,哪有钱去管流民!

虽然各地的田地和一部分房子是现成的,但耕牛、农具、流民的口粮、衣被……哪一样不需要钱?

如果萧靖不出手,那么以大瑞上下一贯的做法来看,此事八成要不了了之。

好在冤有头债有主,萧靖并不打算让幕后黑手躲在一旁看热闹。

哦对了,我好像还忘了一个人……

萧靖又让人去给董小雅带话了。

这次带去的信息很简单,就仨字。

陈仲文,你小子也别想跑!

第四百八十二章 骑虎难下

萧靖已在夏府躺了多半个月了。

熬过了一开始的疼痛,后面便是伤口结痂的奇痒;好在雪儿一直陪在身边,有了她的悉心呵护,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

就连一向喜欢在外面跑的子芊也抽出了不少时间来陪伴夫君,听雪儿说她似乎还偷偷哭过。就在前几天,她甚至还像多年前还是个小女孩时那样顶撞了夏鸿瀚。

借着这个机会,常年在外奔波的萧靖终于与娇妻和孩子好好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

而在京城,吹捧赵王的热潮已达到了最高点。

“我早听闻王爷有善人之名,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乐善好施!”

“你才知道啊?报纸上登的可能才是九牛一毛,赵王殿下私底下指不定做了多少修桥补路的好事呢!”

“果然是好人啊,真不愧是贤王……将来要是赵王坐了大位,老百姓的日子也能更好些吧?”

“噤声!这种事可不是咱们能随便说的,万一被宫里的人听了去,搞不好就是一场祸事!”

“听了便听了,反正我是由衷地称赞,这有何不可?兴许圣上正属意这位呢,这么说岂不是也合了宫中的意思……”

瑞都的大街小巷都充斥着对赵王的溢美之词。虽然许多人都对立储的问题避而不谈,但赵王有望继承大统的说法还是在各处甚嚣尘上。

在这样的氛围中,赵王的府邸一片喜气洋洋。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王府的议事堂中,一位幕僚面带笑意地起身道:“如今王爷的声望如日中天,外面到处都是称颂您的声音,我等谨为王爷贺。”

众人行过了礼,另一位年长些的幕僚捋须感慨道:“刘某原是看不上什么报纸的,觉得它们不过是哗众取宠……谁知王爷养望多年、下了很大力气,其效果竟不如报纸十几日之连篇累牍……王爷决定自己建立报社果然是一步好棋,在下拜服。”

赵王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回应这些热情的言语。

起初他也是很开心的,但后来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道理很简单:这股风潮是镜报带起来的!

无缘无故的,镜报为什么会想起本王来?

两边的仇怨就不用再说了。当你的敌人开始热情的、甚至有些不要脸地吹捧你,那会是什么好事?

“王爷,那镜报一定是想和您缓和关系,所以才一反常态的。您是天潢贵胄,将来克继大统又是众望所归,就算它有夏家撑腰,也不可能不和未来的皇上搞好关系……否则,过些年它能不能再开着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依宋某看来,这事兴许还和夏家有关。这家人一向敏锐,或许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者他们相中的人实在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才通过这种方式向您示好……既然他们改弦更张了,王爷也应有所回应,只是要先晾他们几天才好……”

两位幕僚的话犹在耳边,赵王却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外面的确有人据此认为夏家已经押宝了赵王,但他却清楚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双方背后都有很大的利益集团,想要沟通的话有无数条更好的渠道,为何非要拿到报纸上明示暗示?

夏家这样傲立两百年不倒的大家族会在乎什么面子?更何况他自己也需要更强的助力来让一切板上钉钉,如果夏家真的示好,两边一定会一拍即合,又哪里需要这么费事的眉来眼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乐观,有一位幕僚就在讨论时对他提出了警示。不过,当时他还沉浸在喜悦和自满中,所以有意无意地无视了对方的意见。

谁知那人还是个性子刚烈的,第二天就挂冠而去了。

到了现在,赵王忽然发现自己有些骑虎难下。

借势而上吧,却不知别人安的是否是好心;

低调做人吧,又可惜了这如潮水般的势头。

并不是谁都有机会获得舆论眷顾的!

这年头许多中小报纸喜欢跟着“蹭热点”。镜报本就是行业的标杆,又有着极为过硬的消息渠道,所以这次它们也一拥而上,在整个热潮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良机要白白错过,实在是太令人懊恼了!

他正在盘算着,有个下人送来了一封信。

赵王看了一眼封皮,神色间多了些凝重;他认真地端详着信上的每一个字,待看完的时候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这封信是三天前写就的,为何今日才送到本王手上?”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王爷的威名?

下人一旦犯了什么错,被送去喂狗都算体面的死法了!

送信来的人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样吓坏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王爷,此事怪不得小人,是一个文书误把信忘了,今天别人才给翻出来的。”

赵王冷声对身旁的管事道:“去查下。如果属实,让那个文书去他该去的地方。”

管事领命去了。几个幕僚都看出了事情不妙,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赵王放下了书信,手指的指节不停敲击着桌子。

信是潘飞宇写来的。

他新建立的《早报》原本一直跟随着镜报的脚步在推波助澜,可几天前他忽然顿悟了,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偃旗息鼓,还急切地写来了这封信说明情况。

赵王忽然有些后悔:若不是自己不许他随意跑来见面、凡事都是托人传话,这次又怎会如此被动?

在信里,潘飞宇说了他对萧靖意图的几种猜测,还强烈建议王爷尽快想办法让事情冷下来。

坦白说,眼高于顶的赵王并不喜欢这个人。若不是潘飞宇为他工作,他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是,潘飞宇是世间除了镜报社员以外最熟悉报纸与媒体的人,他又不得不在这类事情上倚重小潘的能力。

不得不说,他的选择是对的。

潘飞宇在信中真的给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就在赵王喜不自禁地准备照方抓药的时候,又有一个小人满脸慌张地跑了进来:“王爷,不好了……外面开始募捐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赔罪

听到他的话,赵王的眼皮动了动,淡淡地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好了?”

来人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赵王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终于,那人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惨白,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像一滩烂泥似的磕头求饶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赵王摇摇头又随意做了个手势,马上就有护卫把报信的人拖了出去。

不久后,别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阵惨呼,应该是在执行杖刑;又过了一阵,呼痛的声音渐渐消失,一切又重新归于沉寂。

赵王身边的幕僚都悄悄低下了头。

这位主子本就极有威势,平时又有些喜怒无常,因而是个很不好伺候的人。

更令人难受的是,他的各种忌讳还很多:被杖决的这人就是因为不小心说了不吉利的话才丢了性命!

不过,赵王出手十分阔绰,这也是他们舍不得离开的最主要原因。要不是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谁愿意陪着这么个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老虎?

可是现在,他们也不由得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心情。

思索了片刻后,赵王笑了笑,道:“外面的募捐定然是镜报搞出来的……不知各位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几位幕僚交头接耳了一阵,却没人愿意站出来说话;眼见气氛有些阴沉,年纪最长的那个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道:“王爷,我等皆以为此事虽有人在后面推动,但天下间除了陛下无人能奈何王爷,您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这段话里“我等”两个字的语气稍重,似是在强调什么。

他说完话就站回了原来的地方,全然不顾同僚们能杀人的眼神。

想坑我?这又不是老子一个人的事,要死大家一起死!

“静观其变吗?”

赵王有些踌躇。外面的形势变化很快,见招拆招的应对只能让自己陷入被动,可他却没有很好地扭转形势的方法。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中对这群幕僚极是失望。

这些人一个个自诩有王佐之才,可现在什么用场都派不上……也是,他们大都是老顽固,平日里搞一些阴谋诡计还算堪用,但对报纸等新兴事物缺乏起码的接受能力,因此也非常缺乏应对的经验和能力。

他抿了抿嘴唇,淡淡地道:“本王有些乏了,诸位都退下吧。”

幕僚们如释重负地告辞而去。看着他们的身影冷笑的赵王只是在心中不停盘算着裁撤的念头,却忘记了“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道理。

主家把人当成工具,又怎能指望工具有担当?

起身走了几步后,赵王吩咐道:“去,把潘飞宇找来。”

不多时,潘飞宇来到了王府。

两人见面后密谈了很久。到底谈了什么,旁人无从知晓;府中的人只看到王爷出来后面色阴沉,而潘飞宇则有些惊惶,但在惊惶之外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名状的情绪……那似乎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在京城,募捐活动正在发酵。

镜报主办的活动每一次都有良好的收效,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跟以往一样,各大商家很有默契地做了为河东募捐的排头兵。但奇怪的是,这次镜报在私下里通过各种渠道通知了大家,说捐款只要意思意思就好,尽量不要再为了攀比而出太高的价格。

这又是哪一出啊?

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家都很相信萧靖,于是便照此办理了。

结果,募捐开始三天后报社收到的捐款加起来还不到五万两。除了镜报还在初创期那段时间以外,募来的款项很少会如此单薄。

不算那些富商巨贾,京城也到处都是豪门贵族。随便一家出个千八百两加起来就是个很可观的数字,可这次很多人都没什么动静。

有的嗅觉敏感的人意识到了这次的募捐非同往常,于是他们选择了观望。

除此之外,还有些中小报纸试图跟着发起募捐活动,但几乎全部惨淡收场——镜报的招牌摆在那里,其公信力无人能及,其他人贸然跟进也只能是个笑话。

夏府内,靠着软垫才能勉强坐下的萧靖正在算账。

安置流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作为社长的他必须核算清楚。

夏晗雪则坐在他旁边看书。

有时,雪儿会侧过头像个少女似的用满怀崇拜的星星眼看看正在埋头工作的萧靖,而后又在被发现之前悄悄转回头去。

夫君还真是厉害。他写的那个奇奇怪怪的数字还有算东西的方法让府里的账房先生赞不绝口,要不是他只愿教东西不愿收徒,这会指不定多了多少徒子徒孙呢。

萧靖却浑然不知爱妻的这番心思,他一门心思就是在考虑事情的后续发展。

数万流民或许还是个保守估计,说河东有十几万流民都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初期至少需要一百万两银子才能把局面稳定下来。

这数字已经预留了将被各级官吏层层盘剥的部分,所以少一两都不行。

要在短短时间内凑齐这么多钱,真的能做到吗?

萧靖神秘一笑。

大头还没出场呢,着个什么急!

干了半天活,萧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雪儿听到了抿嘴一笑,随即便要吩咐厨房准备饭食。

就在这时,下人忽然来通报说凌公子来访。

萧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请他到花厅吧。”

一盏茶的时间后,萧靖来到了他的面前。

与以前的淡定优雅不同,今天的陈仲文看上去有些急躁,甚至还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看到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陈仲文,萧靖不禁打趣道:“凌兄怎么了?萧某的屁股还有些疼所以不能久坐,你这又是为何,莫非府上的椅子不够舒服?要不要我找人换一把?”

陈仲文苦笑道:“萧社长,你就不要挖苦凌某了。在下今日是来赔罪的,只求你不要再计较往日之事。”

萧靖讶然道:“凌公子这话我就不懂了……你何错之有?”

第四百八十四章 醍醐灌顶

陈仲文的脸色有些难看。

咱好歹是个皇子,你老兄也给些面子好不,能不能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放低了身段、小心翼翼地道:“萧兄,此事确是凌某鲁莽了,不仅让你好一番舟车劳顿,还要以身犯险……请受我一礼。”

说着,陈仲文真的对着萧靖一揖到地,态度极是恭谨。

萧靖却将身子闪到了一旁,不肯受他的礼。

待陈仲文直起身,刚刚还有些欲言又止的萧靖叹气道:“凌兄,在你眼里萧某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陈仲文心中的一个字险些冲口而出,但对上萧靖深邃的目光后,他又觉得对方似是有些深意。

想了又想他都不得要领,只好拱手道:“还请萧兄多多指教。”

萧靖也不急着开口,而是亲自给陈仲文斟了一杯茶,而后才悠悠地道:“大多数情况下,人都不喜欢被别人利用。此乃人之常情,我相信凌兄也是如此。”

陈仲文点头,在他看来萧靖气恼的也正是这一点。

萧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肯定让人不舒服,但对我来说最多也就是不爽而已。自打报社成名起,满是心机来利用镜报的人难道还少了?除了少数心怀不轨的人,萧某可是来者不拒的。为什么?”

他仰头舒了口气,轻笑道:“因为萧某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需要帮助!我不管送信的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只要他说的事情确凿,只要这事不违背天下大义,只要我的作为对许多遭受苦难的人有利……那么萧某就会义无反顾,其余的都是小道罢了!”

在公义面前,个人的情绪和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我跑去河东不是为了给你面子抑或是被你激将,而是为了那千千万万的河东百姓!

与此相比,你那点小小的心机……老子都懒得理你!

话音在此稍微顿了顿,萧靖的脸上现出了怒容。

“刚听到你来拜访的时候我挺高兴的,心说这家伙果然是我们报社出来的,还知道些道理……虽然动作真的慢了点。可是,没想到你压根就没搞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居然还以为萧某在记仇,说什么‘不要计较往日之事’……我真是失望透顶。

整件事中,你知道萧某最气不过的是什么吗?是你把事情挑出来,然后就躲到一边看热闹去了!

如果你只是个线人,那么我非但不会怪你,还要为此感激你。

可是,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们报社的人!把问题整个丢给我,你就事不关己了?

事情是你的人发现的,我原以为到了河东会有人来配合,可是没有!我原以为回了京城会听到你为流民做了什么的消息,可是也没有!

更有甚者,前两天还有个别报纸和镜报唱反调,想借此把水搅混……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家报纸就是你的!你早就看出了我的目的,所以宁肯做些可能会帮助罪魁祸首的事也要把自己给摘出来,对不对?

好一个陈仲文啊,居然如此冷血又善于谋身,真不愧是皇家的子弟……好,很好,好极了!

在报社的时候,我天天都说凡事要身体力行,做事要富于同理心。我看到的‘凌公子’,也是个急公好义、会沉下心去体会他人的疾苦,会为他人的不幸而潸然泪下的人。可是如今呢?

所谓天家无情,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如此作为而不受诟病,那就是陛下!怎么,你陈仲文还没上位呢,这就开始进入角色了?

需不需要萧某提前为您贺喜?

别的也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把消息告诉我,此举到底是出于同理心,还是权欲心?”

陈仲文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开启喷人模式的萧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果有人目睹了这个场景,那么他一定会把连头都不敢抬的陈仲文当成夏府的下人。

他并非不想辩驳,但他实在无话可说。

是啊,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萧靖的问题其实不难回答。他刚刚才说过自己不在意提供线索的人是出于何种心思,那么他这个问法就只剩下一个意思了。

如果回答是同理心,那你还是自己人;如果是名利心,那么自今日起你我不过是曾经相识的路人而已!

陈仲文沉默了。

预料之中的回答并没有很快到来,他闭着双眼思索了近一顿饭的时间。

终于,他开口了。

“萧兄……凌某思虑良久,只记得当日的念头十分庞杂。说起来,刚得知消息时在下是想救百姓于水火、为他们伸张正义的,可知道了一些内情后,心里总有些别的念头涌出来,于是原先的心思就慢慢淡了。

凌某的心中十分苦恼,渐渐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到了后来,凌某还能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得失,却忘了二话不说就赶去河东的你,还有在报社时那个热血激扬的我……

此事是凌某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萧兄一番话如当头棒喝,凌某顿生醍醐灌顶之感……这次,请务必受在下一礼。”

说罢,陈仲文又一次一揖到地。如果说先前那次是恭谨,那么这次就多了些肃然。

萧靖的脸上又一次现出了笑意。

有了潘飞宇的前车之鉴,他更加重视人的品行了。作为一个养尊处优又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皇子,陈仲文有这样的品质已经极为不易,而他在犯了错后还知道独自苦恼,说明这人起码还能抢救一下。

只要陈仲文愿意反思,萧靖也没打算过多苛责什么:面对那样巨大的诱惑,把别人换到他的立场上就一定能做得更好么?

萧靖还在唏嘘着,陈仲文忽然抬起头道:“萧兄,凌某已经打定主意了。回去后在下便捐五万两银子,既是为河东的流民出一份力,也是稍稍补偿在下的过错,否则凌某怕是要夜不能寐了。”

萧靖点了点头。

知道你穷,五万两确实很有诚意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弹冠相庆

拿出五万两,对陈仲文来说堪称大出血。

虽然大瑞王爷的俸禄和各种供奉并不低,但因为要养一大家子人,所以也只是勉强能支应而已。

对他们来说,真正决定财富多少的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父皇是否宠爱,受宠的人平日里会有很多赏赐;二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方设法的从各种渠道多捞钱。

所以,两个条件都具备的赵王就成了皇族中驰名的大富豪。

而陈仲文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郡王,很少得到陈伯锐的眷顾;依附他的贵族和商人虽不是没有,但也就是小猫两三只,很是上不了台面。

因此,他一年下来存不了几个钱,五万两可以说是一大笔积蓄了,甚至他还可能需要卖些家当来凑钱。

这小子也不容易啊!

想到这,萧靖的面色又柔和了些。

“此事有心就好,并不在银子的多少。”他轻笑道:“冷眼旁观不可取,但捐得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就更不可取了,凌兄慎之。”

陈仲文却摇摇头,道:“五万两算得什么,不过是补偿我的过错于万一……我意已决,萧兄不必多言。”

这人一脸中二的模样让萧靖看得甚是开心,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陈仲文的肩膀,大笑道:“要捐多少当然你说了算,但要收多少可是萧某说了算。我看,不如这样。”

他低下头踱了几步,抬起头道:“你且捐三万两就是……之后,报社再以你的名义捐三万两,合计便是你捐了六万两,如何?”

陈仲文先是一惊,接着脸上现出了几分暖意;不过很快,他又板起脸道:“这如何使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凌某虽然不富裕,却也不能用报社的钱来贴补……”

话还没说完,萧靖就随意挥挥手打断了他:“反正我就收你三万,剩下的你也做不了主,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不用担心别人会知道,报社的账目只有我和小雅会过手,只要你把倾家荡产的样子做出来,就算是陛下身边的宋迁也查不出什么实据,且放心吧。”

陈仲文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喉头动了动,感激的话却被卡了回去。

那是三万两银子啊!

这钱是报社出的,跟富可敌国的夏家没什么关系,所以真的是个很大的人情。

有心夺嫡的皇子需要养望,而捐钱为朝廷分忧正是其中最好的一种方式。

如此一来,父皇也会注意到我吧?

陈仲文又是深深一揖。平复心情后,他随意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夏府。

眼见着陈仲文的车渐行渐远,送到门口的萧靖准备回去了。就在这时,有个小厮忽然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萧靖的脸一下就变成了青紫色。他不顾身体尚有不便,重重一脚踢在了身边的廊柱上。

只是为了转移焦点,就可以人为制造事故让近百人丧生?

那群畜生!

一盏茶的时间后,呼吸渐渐均匀的他沉声吩咐道:“来人,备车。我要去一趟浦化镇。”

身边的仆役吓了一跳:“姑爷,这可使不得,您现在还在禁足呢……您要是去了,老爷非扒了小人的皮不可!”

萧靖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此事是我的主意,岳丈怪罪下来也没你的事,大不了我再挨顿打便是。走!”

仆役还想再劝,却见夏晗雪穿戴整齐地走了过来。她上前搀住了萧靖,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心,爹问起来就说我和夫君去办点事,去去就回。”

那人苦着脸应了,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夏晗雪小声在夫君耳边说了些什么,萧靖冷峻的神情才缓和了些。

不多时,马车绝尘而去。

就在当晚,瑞都的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前一天夜里,七十里外的一处堤坝发生了溃堤,附近乡村有九十三人淹死;如果算上被水冲走的、尚且生死不明的人,死亡人数很可能在百人以上。

这样的伤亡堪称惨重。因为地点距离京城不远,那里的一些人也与京里的居民沾亲带故,所以这件事很快就成了瑞都新的热点。

人类自来都是喜新厌旧的。大家在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先前河东之事的热度很快就开始下降了。

要结束一个话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推出新的话题取代它!

对于决堤之事,坊间也有人感到蹊跷。

现在正值枯水期,附近几条河流的水量都不怎么丰沛,河堤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才是,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溃堤了?

幸亏水量不足,否则造成的损失会数倍于此!

尽管有人提出质疑,但这样的声音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只有萧靖这种消息灵通的人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趁夜掘开了河堤!

至于是谁做的,不言自明。

在他们的眼里,人命或许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到了第二天一早,各家报纸纷纷拿这件事做了头条。

当然,镜报也不例外。

出乎幕后之人预料的是,镜报报道此事的篇幅比其它报纸都要大:之前为募捐而造势的版面反而大幅收缩,让人感觉他们也把精力用在了新的热点上。

这是几个意思啊?

赵王等人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为谨慎起见,一群人放下身段观望了一段时间;待渐渐确认镜报已把河东的事“丢到一边”后,他们终于忍不住开始弹冠相庆,颇有些“赢回一阵”的骄傲与自豪。

久违的笑容也回到了赵王的脸上。

这一日,他在府中大摆酒宴,宴请这段时间劳苦功高的幕僚们。

一开席,赵王便与众人饮了一杯;接着,脸色微红的他放下杯子叹道:“这次本王能避过他人的奸计,各位先生出力不少。不过还有一人不得不提,他才是厥功至伟……来人,把人带上来吧。”

当下,就有下人带着潘飞宇来到了桌旁。

赵王马上摆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起身相迎,又用不无得意的语气道:“这位是《早报》的潘社长,也是本王的智囊。他……”

话说到一半,有个管事略显慌张地走了过来。

赵王的面色微变,蹙眉道:“可有事吗?”

第四百八十六章 问策

尽管心中忐忑,但赵王还是尽量保持着风度,毕竟这是当着一干下属的面。

管事四下张望了一番,面露迟疑之色:“王爷,您看……这……”

赵王知道这是想私下汇报,但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的他还是沉着脸道:“此处都是本王心腹,但讲无妨。”

管事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镜报那个什么募捐的事又出来了……这次,他们好像把两件事绑到一起了,说是为了发大水的地方还有河东一起捐款……”

幕僚们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潘飞宇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赵王的面色愈加阴沉,不过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道:“这不过是小伎俩而已。本王乃是堂堂亲王,行得正、坐得直,又岂会怕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幕僚们纷纷称是,口中马屁一个接一个的像不要钱似的。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在场的人都认得,他是赵王的贴身侍卫之一。

只见他快步走过去,到王爷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次,赵王再也无法假装淡定了。侍卫走后,他咬着牙转身拂袖而去,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留下。

幕僚们不禁面面相觑。主人都走了,这饭还吃个啥?

赶紧去给王爷分忧吧!

少顷,众人齐聚在了议事厅。

“现在外面已是群情鼎沸了……那萧靖实在欺人太甚!”赵王已然怒极,眼中如欲喷火:“本王不愿跟他一般见识才没计较河东的事情,没想到他居然还得寸进尺,跟在后面苦苦相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连同潘飞宇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这位王爷从小骄纵惯了,基本上就没吃过亏,所以遇到任何一点挫败就会暴跳如雷。

斗智斗勇不就是见招拆招嘛,人家既然要算计你就没准留有后手……难道他还真以为天老大、他老二,自己才智无双了?

王爷看萧靖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有本事干掉人家吗?谁不知道萧靖背后是夏家,哪里是那么容易下手的……既然对付不了,那这么乱发脾气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赵王在上面厉声宣泄了半天,站在前面的幕僚脸上溅了不少口水。

过了半天,嗓子都有点沙哑的他终于消停了。安静许久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潘飞宇,用带着些鼓励的口吻道:“不知潘社长有何良策?还请指教。”

幕僚们心里打了个突,开始默默为潘飞宇默哀。

王爷做事独断专行,许多时候询问幕僚的意见就是走个过场,以此博得礼贤下士的名声。当然,真正遇到问题时他也会放下身段问策,但被问及的人必须拿出既让他满意又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否则那下场……可能会惨不堪言。

在他们眼中已是半个死人的潘飞宇却极是气定神闲,看样子应该是早已打好了腹稿。

“王爷不必忧虑,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他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平静地道:“萧靖虽然做了谋划,但王爷亦可想方设法予以消解。”

赵王眯着眼,饶有兴味地望着他道:“哦,计将安出?”

潘飞宇微笑道:“王爷是位善人,这一点远近皆知。”

幕僚们点头应和,心里却十分鄙夷:这种正确的废话还用你说?

潘飞宇继续道:“善人之名是如何来的?自然是经常修桥补路、扶危济困才积下的好名声。可这些事哪一件不要花钱?就算王爷再仗义疏财,手里的钱财也不是无穷无尽吧?”

听到这话,在场的多数人都陷入了沉思。

潘飞宇扫视了一圈,正色道:“既然连萧靖都在大肆吹捧王爷,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借着这个势头度过难关。王爷做善事花了多少钱,外人只能猜测,真正的数字只有府里的少数人才知道……这样的话,我们便把花销说得大一些,只要听上去符合常理就好。

另外,依附王爷的世家大族、豪商巨贾应该也做过些好事,不妨将这些全算在王爷的头上。萧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把一切来龙去脉都查清楚……

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更多人知道王爷的善行,也能让大家明白:王爷为了做好事几乎已散尽家财,很难再拿出大笔的钱财来了。

萧靖不就是想要王爷出一笔巨款吗?到时候,您再做出为难却又坚定的样子拿出笔钱来……不需要多少,只要让天下人觉得您已尽力就是。如此,不仅封住了那些想看热闹的人的嘴,又能举重若轻地赢得巨大的人望……请王爷决断。”

潘飞宇很是自信的侃侃而谈——就好像他说的不是谎言,而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旁边的幕僚终于琢磨出了味道。

“王爷,此计堪称一举两得,甚妙啊!”

“如此一来,王爷爱民如子、安贫乐道的形象也建立起来了……潘社长果然大才!”

年轻一些的几个幕僚望向潘飞宇的眼光多了些敬重。

这人看着比我等还小不少,没想到还真的有几分本领!

面对赞誉,潘飞宇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深知《早报》没有能力独自扳回来势汹汹的舆论,所以才出了这么个可以及时止损又能有所收获的法子。

只要最后出的钱相对王爷的家底来说是九牛一毛,那他应该能够接受吧?

一旦出现无法挽回的事态,应当第一时间止损——这也是萧靖教他的。

与潘飞宇等人的神色各异不同,年长些的幕僚都是老神在在地捋着胡须,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年轻人,还是嫩了些!

果然,赵王听到对策后的反应没有达到潘飞宇的预期。思索片刻后,他淡淡地笑了笑,道:“潘社长的确才智过人,一出手便解了本王的难题,殊为难得……却不知其他各位先生有何方略?”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一方面夸奖了出谋划策的潘飞宇,另一方面也在考校那些没有发言的人,似是在对尸位素餐的幕僚表达了不满。

可是,潘飞宇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这样的应对,他都不能满意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悔不当初

潘飞宇自以为拿出了最好的方案,谁知赵王殿下竟然不满意。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旁某个年长的幕僚望着这个终于露出了几分慌乱之色的年轻人,嘴角噙着冷笑。

自打进来就是一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模样,还不都是装的?到底还是年轻人啊!

王爷岂是这么容易被说动的?要是那样就好了!老夫鞍前马后地跟着王爷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满地乱跑呢!

在赵王的要求下,很快就有幕僚站出来言语激昂地指点江山了。

于是,在别人眼中很是尴尬的潘飞宇也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忐忑的心情也随之渐渐平复。

某个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萧靖的一番话:

“判断一个方法好不好?很简单。除了看它本身是否具有可执行性、能否解决问题,也要考虑应用该方法的人是否能够接受它,并且有没有将它妥善执行的性格和能力。当内在与外在两种条件都具备,事情才能办得漂亮;否则不过是镜花水月,弄不好还要闹笑话……”

潘飞宇悚然一惊。

原来如此!

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赵王是个极其骄纵狂傲的人。这种人往往刚愎自用,且很难真正接受失败并承认自身的不足。

这样的人怎会对萧靖低头?

在他看来,只要王府在镜报的汹汹之势下被裹挟、心不甘情不愿地掏了钱,那就是自己输了!

就算刚才的计策有这样那样的好处,能帮他扳回一些局面、减少损失并挣来人望……在胜负面前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潘飞宇恨不得用头去撞墙。

这样的情况下,不符合赵王心意的谋划都不可能入他的眼!

再者,潘飞宇也对另一些事情有所耳闻:

赵王爱财如命!

虽然王府富可敌国,但这位王爷对钱财之事可谓锱铢必较。除了需要收买人心时要忍痛割爱外,平时他对自己很是慷慨,对别人则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叫他掏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让赵王破一大笔财去救助流民?别做梦了!

潘飞宇终于明白,这位王爷关注的并不是出的钱多钱少,而是——他一文钱都不想出!

这不是止损,因为人家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想损。

这样的人又怎会认可他的办法?

在此事上,自己犯了两个错误!

一个幕僚口沫横飞地在堂中讲述着自己的主张。潘飞宇看了那人一眼,又悄悄低下了头。

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悔意。

把自己的身家和前程押宝在色厉内荏的赵王身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突然间,他有点想念在报社的那段日子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我潘飞宇岂能久居人下?镜报于我不再是助力而是桎梏,只有脱离了这个枷锁,我才能一飞冲天!

只要赵王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我便是从龙之臣,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

渐渐的,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本能的淡漠。

且看吧,看谁笑到最后!

这一次的问策最终以一种看似“皆大欢喜”的方式圆满收场。

赵王选择了最符合自己心思的主意,一群幕僚也没有遭受池鱼之殃,好歹算是过了关。

不过,短短几天后赵王就开始后悔了。

第二波的募捐来势汹汹,其热潮竟然比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定下的策略付诸实施后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反倒是愈演愈烈的声浪让他左支右绌。

“你们听说了吧,合阳侯一次就捐了三万两哩!他家已没落多年了,现在就是有点清贵而已,居然一次就拿出了这么多……估摸着家底都掏得差不多了吧?真是令人敬佩啊!”

“可不是吗?听说京里不少贵人都捐钱了,虽然钱都不多,但多少是那个意思。对了,不知赵王殿下那边如何了?”

“还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不过你发愁什么?赵王殿下这等大善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然非同凡响,你只等着瞧好就是了。”

类似这样的言论在全城蔓延着。

此时,被架在火上烤的赵王已是焦头烂额。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焦虑不安的他在屋里不停踱着步子,全然不顾地上到处散落着的碎瓷片:“早知如此,不如采纳潘社长的计策,唉……来人,把那个姓郭的穷酸打断一条腿,再给本王扔出去!

他说什么‘王爷乃是堂堂之师,既如此也应用堂堂之法对敌’……真是可笑,苦心算计你的人哪会跟你玩什么堂堂之师?一厢情愿罢了!”

矗立良久后,他用力一挥手,马上就有手下人过来躬身领命。

“吩咐出去,就按潘先生那天说的办!”

第二天,宣扬赵王乐善好施的文章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与镜报报道的事情大都有事实依据不同,这些花团锦簇的报道在萧靖看来大都是东拉西扯后强行安上的,其中的一些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禁不起推敲;但是,奈何这类文章以铺天盖地之势涌来,渐渐的便成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局面。

虽然坊间的议论仍然维持着热度,但有一部分人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认同了“赵王已倾尽心力帮助百姓”的观点。

浦化镇,报社。

上一次萧靖无视禁足令出门后夏鸿瀚并没有怪罪,所以伤势大好的他终于能隔三岔五过来一趟了。

“这样的事……一看就是潘飞宇的主意。”萧靖放下手中的毛笔,重重叹了口气:“如此一来,赵王固然还是翻不了盘,但我的计划也会打上折扣,难以让罪魁祸首付出永生难忘的沉重代价……”

一旁的董小雅微笑着收起了他阅览过的文章,柔声道:“您也不必太自责了。世事艰难,就算是您也无法事事顺遂,更何况赵王势大,扳倒他绝非一日两日之功……社长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奴看您的脸色大不如前,还要安心调养才是。”

正说着,外面有人递来了一张纸条。

萧靖只扫了一眼,便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起来。

成了!

皇子当为表率

第四百八十八章 助攻

董小雅已很久不曾看到萧靖如此开心的模样。

在小雅的印象中,他是个安静平和的人,笑起来总是温文尔雅的,只有偶尔遇到特别好玩的事情时才会捧腹大笑。

对了,他还有一种笑容。那是当年刚认识雪儿的时候,那温柔又有些讨好的笑……

董小雅抿嘴笑了笑,可那笑容中很快又多了几分落寞。

出于作为副手的分寸感,她没有开口询问具体是什么事。不过,萧靖很快就揭晓了答案:

“昨日陛下不知为何,久违地召集在京的皇子饮宴。席间本来没什么事情,但酒过三巡的时候陛下忽然提了一点河东流民的事,还说了一句‘皇子当为表率’……”

萧靖高兴地拿起杯子将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有这话垫底,谁还敢不出力?呵,原本以为要便宜赵王那小子了,谁知圣上也有如此给力的一天!来来,小雅帮我拿些酒来,这样的好事当浮一大白啊!”

董小雅笑着应了,可转过身后一双眸子里却现出了忧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分明就不是什么好事。

皇上慷慨地送上助攻为的是什么,难道镜报的作为感天动地了?

当然不是。

陈伯锐只是想以此方式惩罚那些行为出格到几乎在挑战皇权的儿子,尤其是身为始作俑者的赵王。这样的一记耳光便是响当当的警告,让类似的人至少知道收敛。

同时,他又挑起了皇子与镜报之间的矛盾:本来大家都好好的,你搞什么捐助?这下集体大出血了吧!

许多利益受损的皇子一定会记恨萧靖乃至夏家,陈伯锐当然乐见其成!

不多时,董小雅端着温好的酒回到了房间。

放下杯盘,犹豫着是否要提醒萧靖的小雅动了动嘴唇,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个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他在意的只有河东的流民能不能得到安置,溃坝受害者的日子会不会难以为继……至于其它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董小雅叹了口气,低头为萧靖斟好了酒。

再抬起头时,心绪万千的她终于注意到了萧靖的异样。

乍一看他在低着头思索事情,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他已闭上了双眼,此外还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萧靖睡着了。

董小雅温婉一笑,继而悄然走到他的身后,为他盖上了一件衣服……

这里的空气很温馨,外面的世界却已经炸了锅。

陈伯锐的举动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收到消息的人都行动了起来。

短短两天,来镜报捐赠的人数激增。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皇子们——除了早已跟萧靖谈好并完成了捐款的陈仲文,其他皇子都直接把钱送进了宫中作为内帑,以此来显示自己作为儿子的孝心以及作为臣子为君分忧的忠心。

“咱们这里收到了近八十万两。”看账本看得有些眼花的萧靖伸了个懒腰:“虽然看着没达到预期,但加上会从内帑拨付的那部分,应该远远超过计划了。来人,把钱送去吧。”

有这么一大笔钱就不是小打小闹的救助了,按规矩必须交给朝廷统一调配,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无数的眼睛盯着。

“听说了么?赵王出了五十万两呢。”明明是要烧炉子的季节,邵宁还是装模作样地拿扇子扇着风,摇头晃脑地道:“就算他富可敌国,这下也会肉疼的吧?”

萧靖摇头轻笑道:“肉疼是肯定的,但外面有人说什么‘王府也没有余粮’……那就是笑话了。”

经营多年的赵王有着雄厚的家底。虽然比夏家还差得远,但绝不会少了五十万两就伤筋动骨。

想到赵王此刻抓狂的模样,萧靖的心中一阵舒爽:“罪魁祸首已付出了代价,萧某总算为河东父老讨了说法……嘿,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瑞都,赵王府。

这两天,府里的气氛极其沉重。赵王几乎见东西就砸,下人也是动辄得咎地挨打,导致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连走路都要陪着小心。

那可是五十万两啊!让王爷平白拿出这么多钱,真的跟剜他的肉差不多!

“那些人都是饭桶,全给本王轰出去!”

听到王爷的怒吼,一边的人不禁为王府的幕僚们默哀了片刻:看来又有人要倒霉了!

“萧靖,竖子!”

怒吼声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竟然有了些癫狂之意:“竟敢如此算计本王,简直狂妄至极……本王与你势不两立!”

他喊话的声音极大,王府里不少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能听到。有几个下人看上去正在认真地干活,但在听到这些话后,他们都在看似不经意间向能听得更清楚的地方挪了挪位置。

“他日,待本王……”

“王爷,慎言啊!这等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所有这些话语都随风飘进了有心人的耳朵里,又被牢牢记在了心中……

冬去春来,大地又一次染上了新绿。

和煦的春风中,萧靖正策马徐行。

他并不是出来踏青的。一个时辰前,他刚把董小雅护送到了瑞都北边的那个镇子。

虽然小雅的工作很忙,但萧靖还是给了她半个月的假,让她留在那里陪伴已经快要憋疯了的何宛儿。

一想到刚才何宛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立刻扑到董小雅怀里放声大哭的画面,萧靖就是一阵心酸。

这个妮子,真是苦了她了。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百仙教的事彻底揭过之前,何宛儿只能这么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萧靖正惆怅着,有个夏家人送上了一封信。

北边来的?

看着信上的暗记,萧靖感觉有些奇怪。

北方大战后,那边不应该有什么特别值得夏家关注的事了,为什么负责情报的人会火急火燎地把这个消息送到自己跟前?

萧靖拆开信扫了几眼。

下一个瞬间,他就像坐不稳似的在马上剧烈晃动了几下;若不是有眼疾手快的下属相扶,他差点就要掉下马来。

出事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心愿

初春的北方一如往年。

很多地方的积雪才刚刚融化,道路很是泥泞难行;饶是如此,萧靖还是日夜兼程,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往边界地区。

前些天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当场停了几拍:陆珊珊可能出事了!

据情报所说,陆珊珊在近一个月前的一天带着自己的余部在靠近边境的某个地方伏击了前来劫掠的查木昭。

可惜,她的行动没有成功。

不知是陆珊珊失算了,还是查木昭早有防备——偷袭的陆珊珊所部几乎全军覆没,听闻逃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人。

如果她也……

萧靖不敢再往下想了。

之前查木昭会留她一命,那是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如今查木昭已差不多整合了旧王庭诸部,再也不需要映月公主去充门面。

如果我是查木昭,那最好的做法就是在战阵上将陆珊珊斩杀,根本就没必要去捉什么俘虏!

念及于此,萧靖仿佛全然忘记了双腿的疼痛,再一次奋力催马向前……

七日后,他终于抵达了事发现场。

这里地广人稀,除了路过的流民会翻看尸体寻找值钱的物事,其他人就算经过也是远远地避开,更别说掩埋尸首了。

幸亏初春的北方仍是寒意凛凛,否则这些遗体早就烂透了!

萧靖是久历战阵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会有什么不适。于是,他不顾下属的劝说,和众人分头翻看起每一具尸体来。

不过,干到半截的时候他的情绪就有些不对了,那焦虑不安的模样就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有鉴于此,随从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参与其中了。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姑爷,我等按照您的吩咐翻找了这里所有的尸首。”来人抱拳道:“一共有六百三十七具,其中有两个是女子……”

萧靖顿时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战马,整个人已站立不稳。

一起来报信的另一个人赶忙上去扶住了自家姑爷。他瞪了同伴一眼,温言道:“姑爷勿要多虑,小人亲自查验过了,那两个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您所说的人。”

萧靖这才稳住身形,急切地道:“走,去看看。”

他随着下属走到了两具女尸的身边,脚步有些蹒跚。

低头仔细查看了片刻,萧靖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虽然遗体的面容已难以辨认,但从身高体态上看,这两人应该都不是陆珊珊。

也是呢,作为头领的她势必有许多人保护,又怎么可能轻易被杀?

念及于此,萧靖紧绷的神经才算真正放松下来。

不过,他很快又开始纠结另一个问题了。

陆珊珊的心中有很多执念,为了这些她一定不会轻易罢休……如今她的身边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如果她还不放弃的话,后面必然会有更危险的事发生……

这又让我如何能放心地回去?

左思右想,他干脆就近找了个荒村落脚,又把手下四处撒出去搜寻百里内可疑的踪迹。

这些人大都出身边军,各个都是侦查的好手;如果周边有什么线索,他们八成能发现。

结果,第一天没有任何消息;

第二天也白忙活了一场;

第三天,实在按捺不住的萧靖决定亲自出马带人搜寻,但到了日头偏西也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恰在此时,纷乱的马蹄声渐渐响起并由远及近;放眼望去,一个夏家的护卫正策马奔逃,有十余骑在后面紧追不舍,偶尔还会放箭射向前面的人。

“保护姑爷!弟兄们,随我迎敌!”随着侍从头领一声呼喝,马上就有七八个人把萧靖团团围在了中央,与此同时夏家这边也有十余骑冲了过去,似是要接应被追赶的人。

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动手了。

“住手!”

电光石火间,萧靖的喊声忽然在背后响起,夏家护卫的去势为之一滞。

紧接着,他又用胡语喊了句什么,对面那些北胡人也明显迟疑了。

下一刻,萧靖已拨开护卫打马上前,大声道:“赫赤塔,可还识得我吗?”

北胡那边的领头人先是一愣,随即滚鞍下马,用流利的汉话道:“原来是萧公子当面,小人……真是不胜欢喜。”

好险,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个赫赤塔曾来送过几次信,所以萧靖对他有些印象。

两人一聊起来,萧靖才知道:原来那个夏家的护卫发现了陆珊珊等人的藏身地,赫赤塔怕他是查木昭的人才在后面奋力追杀。

“珊珊……映月公主她人呢?”萧靖定了定神,如此问道。

“刚才小人追出来的时候,公主已经带人转移了。”赫赤塔道:“不过公子请放心,小人适才已派人去传话了,公主收到消息应该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到时您便可与她相会了。”

萧靖点了点头。

一旁的赫赤塔并没有就此住口。他四下张望了一圈,低声嘀咕道:“公主她过得很苦……可是无论再怎么奔波,她都坚持着要听南方的消息……有次小人夜里巡营,还听到她在睡梦中喊‘萧郎’……”

待萧靖侧目望去,赫赤塔却又闭上了嘴巴。

小半个时辰后,萧靖被带到了一处山坳里。

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你来了?”

“嗯,我来了。”

没有什么“执手凝噎”,也没有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短短的两句问候就道尽了所有的离情。

“一起走走?”

萧靖微笑着迈开了步子,陆珊珊默默跟在了他的后面。

山坳幽深,两人很快就走到了没人的地方。

萧靖停下脚步,伸出双臂将陆珊珊拥入怀中。

“我来就是看看你,不会劝你回去,放心。”萧靖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你有自己的心愿,那么我能做的就是帮助你完成它……在那之前,你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要为了我好好保重。

等到愿望实现的时候,你再和我一起回瑞都去。那时,你就穿上你我初见时的那一袭白裙……我不要你当相夫教子的普通女人。回报社也好,自己创立什么事业也罢,你可以尽情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讲到这,萧靖的肩头已被泪水浸湿。

第四百九十章 天涯咫尺

两人相拥良久,情意绵绵。

可谁知道,陆珊珊离开萧靖怀抱的方式竟是一把推开他:

“您过来不是想看看妾身的情况吗?现在也看到了。”她理了理头发,面容冷峻地道:“这边的确有些损失,但也还有一战之力。您且安心,后面我不会贸然行事,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京城的事情多,若没别的事就尽早回去吧。”

说着,她背过身抬起了头,幽幽地道:“您是京城的贵人,前途无量……妾身却是无家可归的孤雁,在别人看来跟流寇差不多。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的事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萧靖闻言笑了笑。他几步走到陆珊珊面前,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哭得通红的双眼,柔声道:“珊儿,瞧你这话说的……你我还要分什么彼此吗?”

陆珊珊的脸颊陡然一红,继而用力别过头去。

“我刚才说的一切不是给你画饼,是我相信终究会有这样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遥远。”萧靖轻抚着陆珊珊的秀发,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梳子:“或许这也是上天的意思,让你这几年把一辈子的苦都吃了,后面就只剩下享福的好日子了。”

陆珊珊的脸上现出了神往之色,不过她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萧靖却恍若未闻,只是让她的长发披散下来,耐心地为她梳着头发:“我知道这话说了或许也没用,但你还是要多多保重……看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我的确不能在此地长留,但我会嘱咐夏家的人尽量帮你,你也要答应我,方便的时候向我的人报个平安,可以吗?”

陆珊珊微微点头。

萧靖欢然道:“这就好。还有一个事情,曹驰那小子离这里不远,不得已时你可向他求助,万不可爱惜颜面。”

陆珊珊轻轻“嗯”了一声。

“哈,这样就差不多了。”萧靖把陆珊珊的头发重新盘好,温言道:“咱的手艺看来还可以……等将来你到了京城,我天天给你梳头可好?”

陆珊珊紧绷的俏脸又一次有了些许松动,但很快她又绷起脸道:“大老爷亲自伺候什么的,妾身可当不起。呵呵,您的手段还是留给夏家小姐或者秦家妹子吧,小女子可不敢奢望什么闺房之乐,到时您还能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说罢,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平静地道:“时候不早了。妾身还有事,就不多留您了。这里离几个关隘都不远,有的是可以歇宿的地方,您且去吧……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们等下也会转移的。妾身答应的事自会做到,放心。”

不多时,两人缓步走回了营地处。

萧靖望着陆珊珊的双眼,微笑道:“那萧某就此别过了,希望下次能在京城相见。对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香囊,又不由分说的将一个物事塞到了陆珊珊的手中:“上次珊儿走时留下的青丝,我现在还放在身上。睹物思人,总算能稍解相思之苦。这个东西你收好,他日京城相会若拿不出来,休怪我认不出人来……哈哈!”

萧靖长笑着跨上马又随意地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人绝尘而去。

只是一低头的工夫,陆珊珊又是泪盈于睫。

她的手中攥着半截梳子。

至于另一半,应该还在他的身上吧?

陆珊珊不顾手指的疼痛,将梳子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翌日。

萧靖等人来到了一个位于关隘之下的集镇。

进了镇子,他在人的带领下直接走进了一处民居。

“哈哈,萧大哥!真是想死俺了!”一个已经蓄了胡须但看上去仍旧很是面嫩的人用声振屋瓦的大嗓门表达了自己的欢喜:“你怎的来了,也不告诉小弟一声,要不俺怎么也得迎出十里啊。”

萧靖打趣道:“萧某何德何能,敢让威震北胡的曹千户出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来了什么朝廷大员呢,这可使不得。”

在他面前放声大笑的人正是曹驰。

萧靖看着这个依旧有些青涩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军营中不许携带家眷,但这小子心在边关,干脆把家也安在了边关脚下的集镇,由此自然不在限制之列,于是才能够在不当值的时候回家与婆娘厮守。

一旁,莲儿盈盈福身道:“见过姑爷。”

莲儿是夏家当闺女嫁过来的,而大大咧咧的曹驰也不在意那些虚礼,是以没人让她改口。

萧靖还礼后看到了莲儿稍稍隆起的小腹,笑道:“为兄成亲许久才有了延儿,你这倒好,这么快就后继有人了,老弟真是好本事。”

这回连不拘小节的曹驰都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干笑,莲儿更是羞得以袖掩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了,先不说笑了,赶了这许久的路也饿了。”萧靖眨了眨眼睛,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可有吃食么?”

少倾,热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

“京城的羊肉远不如草原上的鲜嫩肥美,今日有口福了。”

萧靖称赞了一声却没急着下筷子,而是叫住了送上食物餐具后意欲离开的莲儿。

“雪儿听闻我要来北方,叫快马星夜送了些东西来。”萧靖从侍从的手上接过两样物事放到莲儿面前,咧嘴一笑:“真让人羡慕呢,我这做丈夫的都没有这待遇,打开看看?”

莲儿身子一震,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包袱。

呈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一张古琴,还有一个首饰盒。

“雪儿说,你们姐妹两个相距千里,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但她心中记挂莲儿,即便远隔天涯亦如同近在咫尺。

这张琴是你陪她学琴时所用的那一张,而这些首饰都是她贴身的饰物,你每次看到都会双眼发光,想来是很喜欢的……”

“小姐……”

听着萧靖的解说,莲儿泪流满面。她面朝南方准备拜下,却被早已得到萧靖授意的曹驰一把扶住了。

“莲儿不可如此,别动了胎气。”萧靖促狭地瞟了眼曹驰,笑道:“有这么个有本事的夫君,没准你过几年就能回京城了呢!”

第四百九十一章 奈何

在曹驰的劝慰下,莲儿收拾好了心情并行礼告退。

待她关好门后,萧靖方才叹道:“北方苦寒,苦了人家姑娘了。你二人家里没有下人,你又时常不在,家中的一切都靠莲儿操持……哎,看她的气色比以前差了不少。

她虽是婢女出身,但夏家乃是名门,雪儿身边的人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拿出去不比外面很多权贵家里娇滴滴的大小姐差……你可要好生待她才是。”

曹驰面露愧色,小声道:“大哥教训得是。小弟曾劝她不要那么辛苦,俺的饷钱也养得起下人,可是她说过日子只有俺夫妇俩才最好,小门小户的也不需要什么下人,结果就这么过下来了。”

他低下头用力搓了搓手,抬头道:“要不还是把莲儿送回京城去吧。南边的气候好些,她还能跟雪儿姐姐就伴。边关的日子的确清苦,把家人放在这里还要冒着风险,俺出去的时候也会提心吊胆的,实在不是个办法。”

萧靖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些就别想了,莲儿现在有了身孕,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再说,要是将来你的孩子出生后连爹都没见过,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说着,他拍了拍曹驰的肩:“我又不是来棒打鸳鸯的,兄弟也不要过于忧心了。人成了家便有了牵挂,这是个弱点,但也是让你成长的动力……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像个男子汉了,肩头也多了份责任和担当?

男子甘居边关保家卫国,女子不畏艰险陪伴夫君,这可是一桩美谈!你们相依相偎过得这么幸福实在羡煞旁人,还是继续过这没羞没臊的小日子吧,哈哈!”

曹驰搔了搔头,嘿嘿干笑道:“萧大哥所言极是,是小弟轻浮了。来,俺敬您一杯!”

两人碰了下杯子,都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北胡这段时间还算消停,让人省了不少心。”武痴曹驰放下杯子便不由自主地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工作上:“只是那个叫查木昭的烦人得很,虽然他南下抢掠的次数也少了,但在附近的北胡各部中他还是最不安分的那一个。”

萧靖点了点头。曹驰应该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主动提起估计是怕他不好开口。

憨厚粗犷只是他的伪装,这小子其实心细得很呢。

“查木昭所图甚大,不可不防。”萧靖给曹驰斟上了酒,道:“据愚兄的了解,此人的勇略虽然不如陆冲,但他狡诈如狐、警觉如兔,在战场上就算占不到便宜也能全身而退,因此很得陆冲的器重,是个难缠的对手。”

曹驰冷哼一声,道:“萧大哥所言不差,俺也带着兄弟们蹲守过几次,可那人有几分能耐,稍微嗅到一点危险便率部远遁了……眼下我军士气正盛,是以他也不敢太过深入,这样一来想捉住他就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他忽然踌躇了一瞬,继而小心翼翼地道:“去冬草原的年景极差,到处都在闹白灾,导致现在各部之间的厮杀极是惨烈。这回不是为了汗位,而真的是为了生存。俺本想着正好浑水摸鱼,可是……”

萧靖笑了笑,他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家伙想火中取栗,可朝廷上下巴不得胡人自相残杀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带兵在自家境内打个伏击也就算了,谁会同意你主动出击跑到草原上去搅合啊?万一松散的北胡被你这么一打又团结起来了怎么办?

曹驰一口干掉了杯中酒。正要再斟,萧靖却一把抢过了酒壶,示意他不可再喝了。

你少喝点别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万一你喝多了又遇到紧急军情怎么办?

曹驰像个顽童似的挤了挤眼睛,可萧靖完全不为所动;说不得,他只能无奈地舒了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萧大哥一路上可能也看到了,北边让胡人祸祸得差不多了。除了边关周围,其它地方连像样的村镇都很少,嘿,说起来这也算坚壁清野吧,那地方连人都没有了,你抢谁去?

其实,一开始南下的胡人部落挺多的,可后来他们眼见着捞不着啥好处还要损兵折将,慢慢的也就不来了,贼心不死的只剩下了查木昭。俺一直觉得查木昭的作为有他的目的,既然每次他都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俺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行事不必过于操切……萧大哥觉得呢?”

萧靖听懂了曹驰的意思。与其说这话很好懂,不如说这也是他自己的看法。

查木昭靠劫掠凝聚人心,然而现在这法子基本上没收益;此外,大瑞和旧王庭之间的榷场也停了,导致查木昭麾下诸部处境艰难,他早先建立的威望也在渐渐消散。

一旦旧王庭面临更大的危机,其内部蠢蠢欲动的势力就能找到改天换地的机会,那时才是终结查木昭野心的最佳时机!

他都明白,但,陆珊珊等不得啊。

她在乎的是旧王庭的百姓,她真的把那些人当成了自己的子民……不,是亲人。

眼看着那些人在野心家的驱使下流血受苦,陆珊珊定然心如刀绞,所以她才这样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她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才不愿把萧靖等人牵扯进来。

“贤弟洞若观火,愚兄佩服。”萧靖咬了咬牙,道:“只是事未必遂人愿,奈何?”

“萧大哥若有什么难事只管讲出来。”曹驰起身正色道:“俺虽然只是个千户,但还是能做一些事的……帮助朋友乃是义不容辞之事,您不肯相托可是看不起小弟吗?”

“如此,愚兄便觍颜相告了。”萧靖深深一揖,道:“我明日就要回京城去,可陆珊珊却不是个省心的。虽然我劝过她,但她应该还在打着查木昭的主意……望贤弟能在不耽误公事的前提下照应一二,让她不至于身陷险境,愚兄感激不尽。”

“只是这事吗?好说!”意气风发的曹驰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要是珊姐少了一根汗毛,老哥唯俺是问!”

第四百九十二章 宫变

萧靖的人生似乎总是“在路上”。

披星戴月地赶了半个多月的路,这天傍晚他总算在城门关闭前进了瑞都。

眼见着快到夏府了,心里正期盼着和老婆孩子团聚的他忽然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

街上的行人很少。此刻离宵禁还有段时间,他一路上又经过了许多平时很是繁华的路段,但看到的人却比往日少了很多。

除此之外,整个城里都有种莫名的气氛,让萧靖感到了一阵阵莫名的不安。

出于安全考虑,他马上就派了手下去打探情况。

谁知,老天也有意帮萧靖的忙:那人才离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再明显不过的异状就在众人的眼前发生了:

皇城的方向起火了!

“快,先回府!”

眼见着离夏府已是咫尺之遥,萧靖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如果京城发生什么异动,他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爱妻与幼儿。

到了侧门前,他下马叫了许久的门,里面早已如临大敌的护卫们才把他迎进去。

“夫君!”

才走进院子,萧靖就听到了一声满是喜悦的娇呼,夏晗雪的倩影也映入了他的眼帘。

今天,她与平日有很大不同:一向温柔似水的小娇妻这次身披软甲、手执长剑,让人看到了便会在心中赞上一声: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中巾帼!

夏家的家祖是武人出身,看来这份骄傲还是流淌在夏家血液之中的!

“抱歉,雪儿,为夫回来晚了。”萧靖快步上前,关切地道:“京里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无论他多么思念家人,这会也不是一叙别情的时候。

“夫君没事就好。妾身此前曾派人示警,让人告诉您先别进城,想来却是走岔了。”夏晗雪吁了口气,沉稳地道:“妾身也是中午才收到密信,言及有人要在京城作乱……”

她看了一眼宫城的方向,那边已经升腾起了肉眼可见的滚滚烟尘:“此刻已然事发,却不知宫里那边怎么样了。”

萧靖私下张望了一番,会意的夏晗雪马上道:“爹爹领了旨意在外省宣抚,怎么也还要七、八天才能回来。”

岳丈大人不在啊,难怪要雪儿出来主持大局。

不过,萧靖对此一点也不担心。

虽然夏鸿瀚不在,但夏老太爷那只老狐狸还在京郊窝着呢。

只要他在,没人能翻得了天去。

再说,成为夏家的姑爷后萧靖就接受了家里的“培训”,现在他对府里那些四通八达的密道知道得一清二楚。万一事有不谐,带着一大家子人毫发无伤地逃出去也不难。

萧靖点了点头,道:“可知是何人因何缘由作乱吗?”

夏晗雪摇头道:“妾身愚钝,对此一无所知……府里的几位先生看了些消息之后也没什么头绪,只是说此事不像是皇室中人所为,否则这般行事未免也太过草率了。”

萧靖温言道:“夫人勿要自责。岳丈大人不在,你每日将府中上上下下的事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已极为难得,哪里还有闲心去管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报?你是天下间难得的贤内助,又不是包管一切的世外高人,这事又怎能怪你?”

夏晗雪甜甜一笑,继而收起笑容正色道:“夫君,妾身早些时候已打探过了,京城及周边的各营兵马都没有什么异动。此事处处透着诡异,您还要小心些才好。”

萧靖想了想,道:“既如此,就以不变应万变吧。宫中到底如何,稍后应该有消息传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正说着,忽然有下人过来禀报:“小姐,姑爷。外面来了一位公公,说是要见家里主事的人。”

萧靖和夏晗雪对了望一眼。说曹操曹操到……嘿,来得真是时候!

很快,萧靖就见到了来人。

说起来还是熟人——往年有恩赏的时候这人因负责传旨而来过几次,萧靖还记得他姓黄。

“黄公公此来所为何事?”萧靖客气地拱了拱手,面带忧色地道:“我看宫阙的方向似有事发生,不知到底……”

黄公公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用力跺脚道:“萧大人啊,眼下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有闲心在这悠哉?府里现在是您做主么,快点齐人手随咱家进宫护驾吧,宫里的贵人已是危在旦夕了……”

呦呵,“大人”都出来了?

萧靖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散官,这黄公公平时碍着夏家的面子才高看一二,可如今这声“大人”叫得无比自然,连半点扭捏之态都没有。

由此可见,他真的着急了。

萧靖眼中精芒一闪,关切地道:“黄公公莫急,您不把事情说清楚,我连点底细都不知道又怎好贸然行事?”

黄公公焦急的脸上渐渐现出了不耐烦。他冲上前一步拉住萧靖的衣袖,急道:“宫中有人作乱,许多宫人和侍卫都卷了进去,其势不小……现在明白了吧,还要咱家怎么说?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召集人手赶紧随咱家走,这是陛下的口谕,难道你敢抗旨不成!”

萧靖不动声色地拨开了他的手,淡淡地道:“黄公公勿怪。夏家是有些人手,但满打满算不过近百个护院,就算过去了也是杯水车薪。京里的豪门望族上上下下养了好几百号人的没有几十户也有十几户,既然有旨意让您外出求援,那您为何不去找他们?

嘿,当下外面的形势这么乱,我又怎敢随意带人奔赴皇城?公公若只带来了口谕,请恕萧某无法从命。如今岳丈大人不在,这家全凭我当着……没有圣旨的话,在下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实在抱歉。”

黄公公闻言被气得眼中冒火,额头上也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岂有此理!好你个萧靖啊,连陛下的旨意都不管不顾,咱家看你……看你是要造反啊!看在夏侍郎的份上再多说几句,陛下已被人逼入绝境,仓促间上哪里给你拟旨去!咱家也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的,你可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他口沫横飞的在哪里说着,一旁的萧靖只是冷眼旁观。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

第四百九十三章 掠阵

萧靖冷冷地望着黄公公,过了半晌竟然笑出声来。

“公公高见,萧某拍马难及。”他哂笑着抱拳道:“在下不带这几十号人去救援便是造反、附逆,那么请问按兵不动的京营兵马又如何?他们驻守在京城周边,不就是为了以备万一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宫中有事,他们才是应当最先被调动的人,莫要跟我说没有去那边的旨意!”

“强词夺理!旨意自然是有的,只是那些人不思忠君报国,手握重兵却踟蹰不前,实在该死……”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和惶恐,黄公公的声音愈发激昂了,整个人也摆出了一副忠勇之士的模样,就差没演一出“血溅夏府”的好戏了。

萧靖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好,就算是这样,那萧某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既然公公说乱贼势大,那么您是怎么逃出来送信的?既然作乱的是一部分宦官和侍卫,那么他们想必对宫中各处情况了如指掌……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封锁宫门以待成就大事,还非要等人外出求援再来个瓮中捉鳖?”

黄公公高声道:“咱家在宫中多年,连哪里有狗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岂是那些小兔崽子能拦得住的?再说,宫里从来都不缺忠义之士,又岂会人人附逆?你不要诸多托辞,咱家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去是不去!”

萧靖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不去的。我若带着人去了,黄公公可敢担保夏家这些老幼妇孺的安全?若夏府有个好歹,您是否担待得起?”

黄公公近乎狰狞的脸色顿时蒙上了一层严霜。

同一时间,宫中。

有一道身影矗立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

这个人身材不高,其身形甚至还因为年龄的关系有一点点佝偻;然而,就是因为她提刀站在那里,顶在前面的侍卫才有勇气与贼人一战,并渐渐占了上风。

她正是大瑞最尊贵的女人——高太后。

耳边传来的喊杀声渐渐稀疏了,应该是作乱的逆贼已有了些溃不成军的苗头,她紧握着刀柄的手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若是能年轻二十岁,哪怕是十岁,再给她一双能看到这世界的眼睛……她又何须在此看着他人厮杀!

逆贼除了宫里的人,也有一小部分是他们从外面接应进来的同伙,但听说其人数满打满算不过三、四百。呵,在宫里随便找片区域数数老鼠恐怕都不止这个数吧?

就这点敌人,居然还打得如此难解难分?丢人啊!

作为土司的女儿,她见多了勾心斗角与刀光剑影,也曾在厮杀中见过血,这种场面根本不算什么。

甚至,她在变乱刚刚发生时还有些技痒,跃跃欲试地想上去拼杀一番。

可惜,身边的人都不会同意,再说一个双目几乎失明的人又怎么拼杀?

于是,她就只能站在这里掠阵了,但即便这样她也成为了稳住阵脚的那个人。

宫中承平日久,侍卫们除了站岗巡逻外无所事事;于是,除了偶尔的操练,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吹牛、聊天、喝酒、赌钱,日子过得悠闲得很。

另外,许多侍卫还是荫庇上来的,武艺很是稀松平常,临敌对阵时难免会慌乱,这就更折了己方的威风。

幸好,高太后给他们注入了一阵强心剂:尊贵如太后都亲临一线督阵了,你们又有什么可畏缩的?

终于,在越来越多力量的围剿下,逆贼彻底溃散。

“哀家累了,回去吧。”

高太后一摆手,便要带着身边的扈从回宫;恰在此时,陈伯锐在太监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赶到了近前。

“母后,儿臣来晚了。”他满脸愧疚地下拜,道:“让贼人惊扰了您,儿臣罪该万死。”

高太后转向他来的方向,温言道:“陛下言重了。几个贼子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哀家这不是好好的?倒是陛下要保重龙体,朝中尚有许多大事未决……陛下早日康复,这天下才能尽快回归正轨。”

说着,她收起笑意冷声道:“陛下身边的御医要尽心服侍,不可有一日懈怠,明白吗?”

这两年陈伯锐的身体渐渐衰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御医跟着,所以高太后这话并不是说给空气听的。

御医唯唯诺诺地应了,陈伯锐笑道:“母后不必过于担忧,儿臣的身子是不如以前了,但调养了一阵后已有了起色,眼下虽还不能每日视朝,但两三日一常朝还是能做到的。”

高太后点头道:“这便好。陛下请保重,哀家回去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却又在走出两步后转回了身:“陛下,哀家听说此前有人趁乱溜出宫去了,说是奉旨外出求援……此事是否属实?”

陈伯锐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宋迁。

宋迁微微摇头,示意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陈伯锐蹙眉道:“母后,孩儿完全不知道此事。之前的情势虽然紧张,但宫中的力量还应付得来,贸然调动兵马可能反而会有不测,朕断不至于慌乱至此,难道……是有人借机附逆,意欲作乱?”

他本想说太后的消息有误,但双目失明的太后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她耳不聪目不明,是以他干脆换了种说法。

“这就不知道了,还是尽早派人查明比较好。”高太后自言自语道:“哀家也觉得应该不是陛下所为。就这点反贼还要大张旗鼓地闹腾起来,宫中的近卫都如此不堪了吗?哎,罢了,都随哀家回宫去吧……”

高太后走远后,摆着恭送姿势的陈伯锐立刻回头对宋迁厉声说了些什么,宋迁急匆匆地领命去了。

另一边,萧靖还在和黄公公对峙。

乍一听上去,黄公公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但结合目前的时局来看,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又太像巧合了。

萧靖与人打交道很多,可以说是阅人无数;黄公公虽然故作镇定,但他的表现仍有极不正常的地方。

呵呵,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第四百九十四章 毒疮

双方对峙时,总有一方会先败下阵来;如今,黄公公就不幸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无论他如何苦口婆心或是声色俱厉,萧靖就是岿然不动——随便你说什么,反正我不信。

当着汗水涔涔而下的黄公公,萧靖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叫人上了小桌和茶水,一边品茶一边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公公若是没事,便请回吧。”他用杯盖轻轻抹了抹茶叶沫,淡淡地道:“萧某事务繁忙,若您没有别的事,请恕在下少陪了。”

“既然萧大人如此决绝,那在下便回去复命了。”黄公公冷声道:“希望您不要后悔才好。”

说着,他转身举步就要走;萧靖也不去送,只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口中懒洋洋地道:“恭送公公!”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本已迈出步子的黄公公忽然转回身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他与萧靖之间仅仅几步之遥。虽然夏家的护卫都在全神戒备,但因为两人距离很近,所以此刻的情况还是非常凶险。

宫里有些地位的宦官都会练些拳脚,以备特殊情况下护驾或者防身用;看得出来,黄公公也是练过的,至少那姿势不像是第一次动手的门外汉。

不过,身经百战的萧靖反应更快。

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桌,又将茶杯扔向了扑来的黄公公;趁着对方侧身闪避的机会,他飞身上前一个利落的擒拿夺下了匕首,马上又是一个顶肘将人放倒在地。

“哎呦!”

惨叫的黄公公刚刚倒在地上,几个夏家护卫便蜂拥而上控制住了他,这期间甚至还有人检查了他的口腔,以防他服毒自尽。

“黄公公,对不住。”萧靖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夏家始终不是说理的地方,有什么话,您还是和陛下去说吧。要是萧某真的搞错了,到时我自会去宫中负荆请罪……您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

黄公公的嘴已经被塞住了,但他仍然“呜呜啊啊”地喊着什么,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甚是悲戚,想来要说的应该不是之前的那些话。

真是有趣啊。居然有人想浑水摸鱼,还算计到夏家的头上了?

要不是怕匕首上有毒,萧靖真想来个苦肉计、适当地破点皮肉,后面可以操作的手段也就更多些。

可惜,岳丈大人过些天就回来了,这家里还轮不上他做主……要不,要不他真想搞点事情出来。

“把人押过去的时候客气些,就说夏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把人带回来了。”萧靖伸了个懒腰,道:“查清事情是宫中的事,我们不宜牵涉太深,一问三不知就好。”

押送的人领命去了,萧靖锐利的目光飘向了宫城的方向。

算计夏家的人也太毒了吧?

黄公公九成是乱党,宫里的人很有可能就不知道“求援”这事,所以夏家绝不能派人去救援。

如果宫中的叛乱失控,而夏家的队伍到了,宫里的人就会想:你是来救援的还是来趁火打劫的?

如果宫中的情况得到控制,夏家的人到了,那么别人就会猜测:没有调令你怎么就来了,你想干什么?是乱党的援军吗?

那时就真是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晚些时候,宫中。

“朕早就说过,太后一定会过问的。她有不少耳目,有任何异状都能立刻得到消息。”陈伯锐在榻上靠着软垫、眯着眼睛道:“事情可查清楚了?那姓黄的出宫做了什么?”

宋迁束手道:“回皇上,他去了夏家。”

“夏家?”

陈伯锐稍一沉吟,笑道:“这可有意思了。人的名树的影,谁让夏家名声那么响亮呢,总有人想要借他家的势……罢了,后来如何了?”

宋迁道:“夏侍郎不在家,事情是那萧靖处置的。姓黄的当场就被拿住了,一盏茶之前刚送进宫来。”

“萧靖啊。”陈伯锐点了点头,道:“那人虽然年轻,却是个知道分寸的。夏鸿瀚找了个好女婿,比朕那群不成器的儿子强……”

宋迁连忙道:“诸位皇子是天潢贵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岂是那萧靖可以比的?”

陈伯锐先是笑而不语,之后又沉下脸道:“两个月前你说宫中有人在密谋串联意欲作乱,朕当时选择了置之不理,为的就是今天!想在朕的脚下兴风作浪,这些人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他稍稍坐起了身子,哂笑道:“那些人自作聪明,却不知其一举一动早在朕的掌控中。朕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宫里不好留着那么多祸害,还不如找个机会一锅端了,免得给后人添麻烦。

呵……百仙教余孽?作乱的可有不少说不清来路的人,甚至还有外番人参与其中,天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盯着这皇宫。朕要是不拿出点手段来,后面没准就有人要逼宫了。”

宋迁拜倒在地,哽咽道:“圣明无过皇上。只是……您尚且春秋鼎盛,一些事万不可轻言……”

陈伯锐叹息着摆了摆手,道:“自家事自家知,这话朕也就当着你才说说。那些朝臣成天喊着“万岁万万岁”,天下间又有哪个帝王长生不老了?还不如趁心里还清楚,把该做的事都做好。

朕迟迟未立太子,现在外面早已是暗流涌动。有些事若不提早着手,朕将来想求个善终怕是都不可得。百仙教是个毒疮,但已是诸多事务中最好处理的了。唉,这要怪朕,这些年来朕兢兢业业地谋国,却始终拙于治家,现在诸多杂事千头万绪,一时半刻哪里能收拾得过来……”

显然,陈伯锐非常烦恼。

而在瑞都的另一边,萧靖也陷入了巨大的烦恼中。

黄公公被送走后,他打算休息一会;谁知道屁股还没坐热呢,一封极其神秘的信就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信件来的极是蹊跷,且字里行间都透着诡异;换作往日,他才不会去理会这种可能会让人惹祸上身的东西呢。

然而,信中反复提到的一个名字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

何宛儿!

第四百九十五章 难以启齿

思来想去,萧靖还是去赴约了。

他并不担心危险,他担心的是落入什么陷阱中连累了夏家。

不过,既然别人已经提及了宛儿的名字,那就表示对方对她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事情决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第二天他轻车简从地带着几个护卫按照约定的路线赶到了信中提及的地方。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家院。在京郊,这样的院子要多少有多少;那附近也有庄户人在忙碌着,他们那憨厚的面孔看起来并无半点可疑之处。

如果不是久历战阵的萧靖等人捕捉到了他们眼中偶然闪过的锐利目光,或许大家都会被这些人骗过去。

“原来是贵客驾到,请进。”

一个低眉顺目的中年人引着萧靖进了院子。他在一间厢房前停下了脚步,躬身摆了个“请进”的姿势。

萧靖毫不犹豫,迈步便走;他的贴身护卫跟在后面要进去,却被门边两个精壮的汉子伸手拦住了。

“无妨,你们在外面等着就是。”萧靖回头微笑道:“主人家既然邀请我来做客,那便不会为难客人,放心好了。”

说罢,他大笑着走进了屋子。

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

看清屋内的东西后,萧靖的第一反应是:这里的陈设也太简单了吧?

这个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逼仄——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伏兵。

他的面前有一把椅子,旁边的一张矮桌上放着摸起来温度刚刚好的茶水;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扇屏风,想来主人家就安坐在那后面。

“郎君请坐。”

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萧靖听到后不禁一怔。

是女人?

这个声音甚是悦耳,听起来说话的应该是个年轻女子;不过,萧靖可不认为一个十几、二十来岁的姑娘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不知足下如何称呼?”萧靖拱手行了个礼便坦然坐下,道:“在下冒昧前来,连主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失敬了。”

“郎君说的哪里话来?是贱妾冒然相邀,您肯来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屏风后面的人叹了口气,道:“孤苦伶仃之人,姓名无足轻重……若您不嫌弃,便唤妾身一声‘白夫人’吧。”

白夫人……

萧靖想了想,但没想到与何宛儿有关联的名为白夫人的人。

“请问夫人叫在下过来所为何事?”

萧靖正襟危坐、表情肃然,并没有因为对面的人看不到自己而表现得松松垮垮。

白夫人显然没想到萧靖这么快便直奔主题。屏风后面安静了一刻,那悠扬的声音才又一次飘了出来:“郎君可曾听说了昨日的宫变?”

萧靖淡淡地道:“那时在下正在府中休息,对事情只是略有耳闻。”

白夫人“嗯”了一声,马上又道:“有位黄公公去了夏府,郎君应该是知道的。”

萧靖的双眉一凝,眼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此事乃是妾身安排的。”白夫人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包含了无尽的歉意:“无论如何,事情因妾身而起……还请郎君恕罪。”

对于她的道歉,萧靖只是报之以沉默。

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白夫人曾设想过种种的情况:

他会摔门而去;

他会起身痛骂;

他会出言威胁,誓言用夏家的力量进行报复。

然而,这些情况并没有出现。萧靖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还是开口了。

“黄公公今日寅时死在了牢里,说是受刑不过。”

白夫人没接话,可见她并没有感到意外。

“既然夫人如此坦诚,那萧某也有话要说。”萧靖冷声道:“以在下看来,这世间应该没有几个人敢捋夏家的虎须,更不会有人在做出这等事后还坦然承认,除非她动了杀机,又或者……另有隐情。”

屏风后的白夫人咳了几声,道:“郎君明鉴,构陷夏家并非妾身的本意,可天下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萧靖点头道:“夫人的意思,萧某明白了。不过在下还是要奉劝几句: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能不掺合的事还是不要伸一腿为好。夏家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次的事也没造成什么损失,但夫人切勿做了他人手中的刀,到头来损人不利己啊。”

说罢,他起身行了个礼,道:“如果夫人没有别的事,那萧某便告辞了,不用相送了。”

把话说完后,他竟然真的起身走向了屋门。

“慢!”

屏风后的白夫人急切地叫住了他,可这之后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事情那么难以启齿吗?

萧靖再次拱手,淡淡地道:“若您不知如何开口,那不说也罢……此处非久留之地,难道夫人又要想法设法将在下与您的会门扯上关系?”

“原来郎君都知道了。”

白夫人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中似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萧靖不禁摇头苦笑——他之前是有些不确定,但起身准备离开时心中却已如明镜一般。

哪个富贵人家需要这样东躲西藏地做好伪装?

哪个正经人能写出那种看了之后让人心中发冷的诡异信件?

若没有庞大和严密的组织,谁能在宫禁中伏下多达百人的暗棋?

毫无疑问,他所面对的是一个让人感到十分棘手的势力——百仙教!

这个会门有着很多信众。大瑞的确曾剿灭了百仙教的叛乱,但事实证明它只需要数年时间便可以东山再起,堪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也是萧靖在对话中留下了余地的原因。即便强大如夏家,在不被继续冒犯的前提下也会选择和百仙教保持表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萧靖心中有些不甘。若不是对方提及了何宛儿,他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轻盈地走了出来,默默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正在思索的萧靖猛地抬起头,紧接着便悚然一惊:

怎么可能,是何宛儿?

不,不是她!

第四百九十六章 母亲

虽然眼前的女子乍一看很像何宛儿,但仔细看看就知道她不是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

但是,这位白夫人到底春秋几何?萧靖是真的猜不出来了。

看上去,她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如果再乐观点,说她不到三旬也一定有人信。

此时此刻,她跟宛儿的关系已经不用再做任何说明了: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不是母女又能是什么?

“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白夫人在距离萧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认真端详了他片刻,接着掩唇一笑。

明明她没有刻意作态,这一笑却还是百媚丛生,让人心神一震。

萧靖呆愣了一瞬便低下了头,道:“萧某失礼了,没想到夫人竟然这般年轻。”

他的这句话客套的成分居多。何宛儿今年已十八九岁了,从这个事实来推算,白夫人再年轻也一定在三十三岁以上。

“郎君谬赞了。不过是飘零江湖的伶仃人,苟延残喘罢了。”白夫人的脸上闪过一缕凄楚,不过很快又咯咯一笑道:“妾身今年已近四旬了,若不是不想在郎君面前充长辈,一声‘老身’也是说得出口的。”

萧靖眨了眨眼,报以一笑。

自从白夫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这里的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

坦白说,萧靖甚至有些期待这样的对话方式——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雪儿和子芊在他的影响下都不太拘泥于一些规矩,但相比之下这个时代其他的妇人都太一板一眼了,谈上几句话都恨不得逼着你一起正襟危坐,让他这个现代人感到十分不适。

虽然白夫人在外被称为妖女,但她却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眼见着氛围缓和下来,一个必然出现的问题浮现在了萧靖的脑海:

当年百仙教作乱被扑灭后,其圣女不是被处决了吗?

白夫人淡淡一瞥,便将萧靖面色中的狐疑尽收眼底。

“妾身的确是当年的那个人……郎君勿疑。”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十多年前死在朝廷刀下的那个圣女……其实是妾身的一个姐妹。”

萧靖恍然地点了点头。

这些会门都有自保的法门,其中有的是歪门邪道。在外采访时,萧靖曾听说有的头目会遴选出与自己相貌有七八分像的人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两人的行为举止也会越来越相近。

一旦大祸临头,这个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替身就会在装扮一番后被推出去当替死鬼。

这年头官府给要犯的画像可不像宫中选秀那么细致,再加上下面的人急于邀功,偷梁换柱的难度并不高。

“妾身与宛儿的关系,郎君应该已经猜到了。”白夫人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坚毅地道:“今日是私下的会面,妾身不是百仙教的什么人,也不会像平日一样自称‘本座’……妾只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和天下千千万万的母亲都没什么分别。”

说着,她竟在萧靖面前行起了大礼:“感谢您一直照顾宛儿。妾身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保郎君恩德于万一。”

一瞬间,画风突变。饶是萧靖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时也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他赶忙虚扶了一把,口中道:“举手之劳罢了,夫人何必如此,快快起来!”

白夫人却是坚持着行完了礼才起身,眼中已有泪光浮现:“郎君受得起这一礼。妾身那苦命的女儿啊,自打来到世上便孤苦无依,其间还总有奸人打她的主意。若不是郎君,她怕是早已……唉。”

看样子,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宛儿的行踪啊。

这倒不难理解。百仙教的信众遍布三教九流,只要人还在这世上,早晚会被他们找到些蛛丝马迹。

至于“有奸人打她的注意”——应该说的是在教坊司时被人出卖的那一次吧?

“既然夫人早就知道宛儿的踪迹,那为什么不把她接到身边呢?她心心念念地寻找家人已有很久了,可最后屡屡无功而返,每次都很伤心……”

萧靖把话说到一半便察觉不对,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白夫人凄然道:“妾身何尝不想?可是,此事断不可为。妾这一生已经够辛苦了,若把她接回来,只会让她成为下一个白夫人,妾身不想让她也过上这样的日子。”

她稍稍仰起头,面露憧憬之色:“妾身听说她是个天真纯善、活泼娇憨的女孩子,让她继续保持这样就好。”

萧靖望着她的脸,确信这份喜悦发自内心。

如果把何宛儿接回来,那么她一定会被百仙教的人所掌控,弄不好还会接过母亲的衣钵。

白夫人真的用心良苦啊。

“今日请郎君过来,其实还有一事相商。”

白夫人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妾身……想要见见宛儿,还请郎君成全。”

“不行!”

前一刻的萧靖还面带温情,下一刻拒绝的言语已脱口而出,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夫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宛儿的身份。”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您和宛儿都是朝廷的钦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这也太冒险了。

再说,宛儿能无忧无虑地生活是因为她不知道家人身在何方。一旦找到了亲娘,您觉得她还能一个人生活吗?若她执意要到您的身边,又该如何阻拦?”

白夫人轻声道:“妾身明白,妾身都明白,可是……”

泪水终于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了。

在她的对面,萧靖也有了些动摇。

宛儿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她,母女二人已近二十年没见过面。无论白夫人是什么身份,一个母亲的舐犊之情总不会假,天知道这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对女儿积攒下了多少思念,又曾多少次以泪洗面。

“若郎君有所不便,那便让妾身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也好。”白夫人流着泪道:“她终归是妾的亲生女儿……哪怕一次也好。”

萧靖安静地思索着。来的路上注意到的一件事、在这里发现的种种细节……很多线索就这样汇集到了他的脑海中,一些判断也由此慢慢产生。

“夫人不要难过了,萧某答应你便是。”

萧靖挑了挑眉,笑道:“在下一定让您和宛儿见上一面!”

第四百九十七章 黯然

第三天上午,何宛儿容身的那个镇子忽然来了不少外人。

而在镇外三里的一个村落,萧靖正在一个茶摊上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他虽然答应了白夫人的请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亲自陪对方前往。

诚然,萧靖窝藏何宛儿这个百仙教余孽已经是死罪,就算再摊上一个死罪似乎也没什么,毕竟他没有第二颗脑袋可以砍——可是,他终归要顾及夏家的感受,不能带着家里的力量到处招摇过市、惹是生非,让自己的老丈人难做。

“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里离见面的地方太近了,万一有什么变故,您还是会背上干系……唉。”

萧靖知道人家是一片好心,也知道手下人在想什么。

在他们看来,萧靖压根就不应该来!

宫里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眼下正是风声最紧的时候,外面指不定有多少密探……别人躲事情还来不及呢,他倒好,干脆帮百仙教的头目寻亲来了,这是要闹哪样?

萧靖放下了茶杯,温言道:“顾二叔。此事我自有分寸,您不必担心。”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估摸着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往回赶了。关城门之前应该是进不了城的,您带大家做好在浦化镇留宿的准备就行。”

既然姑爷做了决定,顾二叔也不再多言,拱拱手便去了。

萧靖看着周围在明处暗处戒备着、个个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幽幽地叹了口气。

“帮她找到家人”是萧靖对何宛儿的一个承诺。如今宛儿日思夜想的人竟然直接找到了他,如果他不理不睬或借故推脱,怕是一辈子都会心中不安。

此时此刻,那对母女应该正在抱头痛哭吧?

其实,让萧靖下定决心的还不止这一个原因。

那天见面后,他通过回想抓住了那真正让他感到奇怪的地方。

白夫人的香气中……似乎夹杂着其它的什么?

在那小小的房间里,萧靖在呼吸间曾闻到了女子的体香,也曾嗅到了更加浓重的熏香的味道。然而,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味道:虽然它已被香气牢牢压制住,但始终挥之不去,让人十分在意它的存在。

回府后,萧靖路过了一处过道,那里有个下人正在煎药。

当时,他完全反应了过来:

没错,自己闻到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味道就是药味!

萧靖不是白夫人的情郎,白夫人也根本没必要在一个晚辈身上动什么歪心思……那么,她把香气搞得那么重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她在试图掩饰什么!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人从身上闻出药味,那味道连满屋子的香气都掩盖不住?

药铺里那些成天给人抓药、代人煎药的掌柜和伙计应该是这样的,萧靖见过不少。

可是,白夫人显然不可能和这样的地方扯上关系。

寻常人生病喝上一两副药并不会沾染上什么明显的味道。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人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缠绵病榻的病人!

来到大瑞后,萧靖因为工作关系拜访过不少重病人。这个时代的人因为怕病人染上风寒加重病情而并不喜欢通风,再加上病人平日里又要服用大量的汤药,天长日久的便一身都是药味;就算人最后痊愈了,其身上的味道也要很久后才会消失。

照这样推测,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还有两个支持这个猜测的证据。

白夫人的脸庞依然美丽,但即便考虑了敷粉等可能性,她的脸蛋还是白得有些不自然。如果卸了妆,那应该是一张白得有些病态的脸。

另外,萧靖等人在来的时候曾经看到了洒在路上的药渣。虽然旁边有好几户人家、不能确定这药就是白夫人服用的,但若与前面说的状况相互印证,便会让人心中疑窦丛生。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随从中有一位略通医术的。此人在看过药渣后还嘀咕了一句:“这是什么虎狼之药……”

萧靖扭头望向何宛儿所在的方向,心中有些伤感。

如果他所料不错,白夫人应该身染重病,甚至已不久于人世——那么,宛儿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或许也是最后一面。

因此,白夫人才不管不顾地找到自己、又放下长辈的架子极力恳求……

萧靖完全理解了这位母亲的想法。

也因为这样,他才不顾别人的反对认真地促成了这次会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轻轻拂过了萧靖的脸。几只鸟儿欢快地落在不远处啄食着地上的东西,那一声声轻叫终于把他从黯然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萧靖站起身,道:“咱们走吧。”

身边的几人应了。他们正准备去牵马,却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自远处飞奔而来。

萧靖示意无事,任由那个人向他撞来。

“靖哥哥!”

一身男装的何宛儿略带哭腔地喊出了这三个字,却又在距离萧靖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急刹”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敏感,也知道自己会给别人惹上麻烦。

“见过那位夫人了?”

萧靖温和地笑着,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是前几年,他还可以揉一揉宛儿的头发、用宠溺的语气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可以任由女孩像妹妹在兄长面前一样撒娇耍赖,将那些莫名的小情绪都发泄出来。

可惜,宛儿是个大姑娘了。

“见过娘……白夫人了。”

何宛儿的脸上既有无尽的欢喜,也有深深的悲伤;这两种情绪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了一处,萧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她那张悲喜交集的小脸。

“白夫人送了很多好东西给人家,还跟人家说了好久的话。”努力控制着情绪的何宛儿终于展颜一笑,道:“她说,过段时间会再来看宛儿的,到时候还要陪我更久呢。”

萧靖笑容一僵,随即面色如常:“那好啊。看到宛儿这么开心,连我为你高兴呢。”

何宛儿“嗯”了一声。忽然,她有些扭捏起来,小声道:“娘还说……”

“啊?”萧靖微笑道:“白夫人还说什么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真心

何宛儿看了看萧靖又将目光转向了别处,眼神很是飘忽。

看着她下意识摆弄衣角的不安模样,萧靖奇道:“莫不是她还有什么话让你转告我?”

何宛儿又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怪异;很快,她垂下头轻轻一笑,道:“娘只说了谢谢靖哥哥,剩下的都是她和宛儿的事啦。”

萧靖搔了搔头道:“这样啊。”

一旁,热情的店家为风尘仆仆跑来的新客人倒好了茶。

何宛儿道了声谢便坐下来端起了茶杯。

从这个角度,萧靖只能看到她的半张侧脸。

因此,他没发现宛儿那如释重负却又带着些许失望的奇怪神情:

“娘的宛儿已经出落成了万里挑一的可人儿了……更难得的是,你虽然在教坊里长大,却还是个天真纯善的好女孩,对谁都没有半点机心……像你这般如白壁一样美丽却又通透无暇的女子,全天下怕是也找不出几个了。”

“可是,娘却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要记住一件事:这个世间是极其险恶的,你可以时时刻刻以真心待人,但要知道真正值得相信的人并不多……俗话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哪怕你只想平平常常地过自己的日子,也有无数人会觊觎你、利用你、怀着不同的目的接近你。”

“娘不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以后你还要自己度日。虽然娘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足够你富足地过完这辈子,可是这还不够,娘真的怕你被人欺负、被人骗、掉进别人的陷阱里,没法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

“孩子,记得娘的话:眼下只有一个人是你可以完全信任和依靠的,那就是萧郎君,也就是你的靖哥哥!当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娘曾以为他只是像别人一样贪图你的姿色,可是观察了很久后娘才发现,他对你是真的疼爱和宠溺,就像是把你当成了妹妹一样。”

“人心是极难揣度的,这一生之中能真心待你的人定是凤毛麟角。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他在,你就不会无依无靠。娘不知宛儿是如何看他的,如果你把他当做兄长,那就像妹妹一样在留在他身边,关心他、照顾他,在他的羽翼下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如果将来宛儿想嫁人,那么除非你确定自己完完全全地看清了那个人,又或者萧郎君会给你把关,否则不要轻易谈婚论嫁。不过,如果你想嫁的人就是你的靖哥哥……那便由得你了,为娘不会过问。”

“娘和你爹原先都是寻常百姓,而他是夏家的女婿,又自己白手起家创立了让世人瞩目的事业,你就算去做妾也不算辱没。听闻夏家的两位小姐对宛儿都很好,你就算过去了也不会受欺负,这应该是一段良缘。也只有这样,娘才能完全放心。”

“你的身份敏感,到时可能要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娘宁可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你爹一起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就这样一直到老,可是……哎。”

娘刚刚才说过的话一条条涌进了脑海,何宛儿不由得紧紧咬住了嘴唇。

虽然她把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这些话又怎能说给靖哥哥呢?

何宛儿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其实这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另一边的萧靖似乎有些不敢正视她。

也不知道白夫人是如何劝说的,竟然真的让何宛儿打消了“跟在母亲身边”的念头?

这对宛儿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萧靖心中哀戚、不愿言语,何宛儿却比他更快地走了出来。

“对了,靖哥哥。”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张报纸来:“你看看这个。”

萧靖随手接过,道:“这不就是镜报吗,是有错字还是怎么了?”

何宛儿道:“那倒不是,只是人家并不是在那几个销售点买到这份报纸的。”

萧靖闻言笑道:“咱们的报纸卖到这边已经有两年多了。现在印刷量足够,各处负责分销的人也多,有人再分一些给下面的人也没什么稀奇的,咱也管不了……咦?”

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也完全集中在了报纸上。

这份“镜报”的内容为什么看起来怪怪的?

就报纸本身而言,身为总编辑的萧靖乍一看都没看出什么异样。一样的版式,一样的报头,甚至连栏目的设置都是完全一样的。

然而,这上面的内容却是天差地别!

比如,报纸的头版刊登了前两天宫变的事情。这也没什么,但这份报纸居然在阴阳怪气地指摘,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说宫中不修德政,所以才出了这样的祸事,是上天的警示云云。

后面有一版一直用来刊载文人雅士的新作,算是迎合这部分受众的版面;在这份报纸上,那里的确刊登着一些文章,但放眼望去都是俗不可耐的淫词艳曲,那些东西简直就是半点水准都没有的打油体,就更别说意境什么的了。

至于后面的“社会调查”版……就更是乱七八糟了。

到了这里,出这份报纸的人干脆就赤膊上阵写起了八卦花边。萧靖只看了几则报道就已经目瞪口呆,更夸张的是这人居然把他岳父夏鸿瀚也写了进去,那个故事的精彩程度直逼《庞太师与我娘亲的二三事》。

亲,你是不是对“调查”俩字有什么误解?

翻完了整份报纸,萧靖被气得笑出了声:

这“李鬼”也太搞笑了吧,以为套个镜报的皮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陈伯锐就不说了……你是真没见识过我岳父大人的怒火啊!

萧靖咧了咧嘴,转过头去要与何宛儿说话。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看到了一张已挂上了数道泪痕的侧脸,以及一只正在竭力拭去泪水的小手。

与此同时,极轻的抽泣声也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何宛儿虽然天真,但她并不傻——她什么都明白,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第四百九十九章 附庸风雅?

为了让何宛儿换换心情,萧靖带着她在镇子里转了转。

吃饭、听曲、买些小玩意……虽然这些事宛儿自己也能做,但有了萧靖的陪伴她显然更开心些,慢慢的也就在流连忘返中将那些烦恼抛到了一边。

只是,镇上的人们看着两人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一个俊朗儒雅的青年带着一个俊美得不像话的清秀书生到处乱窜倒没什么,要命的是那个让许多少女都心动不已的小书生,他有时甚至还有些娇憨的姿态——这就让人在心摇神驰之余生出了疑惑。

眼看着已到了申时,萧靖不得不取消了回京的计划。

反正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他决定去做另一件事:

拜访一下假镜报的报社!

事情巧得很,那家报社就在这个镇上,那“镜报”下面留下了联系地址。

刚才,萧靖的人已经查清楚了:假镜报的覆盖范围仅限这里与周围的几个镇子,再远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这份报纸的踪影。

那么问题来了:办报纸的人图个啥?

挣钱?就这点发行量他挣谁的钱去?

扬名?这穷乡僻壤的连像样的地主老财都没几个,他抛媚眼给瞎子看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萧靖决心亲身去查探一下。

不多时,他与何宛儿来到了这所谓的报社。

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个长了黑眼圈的小厮无精打采地探出头来。

那人本来一脸的不耐烦,待萧靖说出“来找社长”这话之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把两人领了进去。

才跨进院门,萧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报社?

不大的院子里到处挂着干肉,还有很多晾晒中的衣服在随风摇摆,走路时必须特别小心不能碰到头;

能下脚的地方本来就不多,可这院子里还摆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神佛雕像,除了儒释道三家的,还有一些萧靖都叫不上名的奇怪石雕。

在这样的环境里,有几个稚童在追跑和捉迷藏,旁边还不时会传来一个中年婆子的喝骂声。

萧靖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还可以,但他想了想,若是把他扔到这样一个地方……

那肯定就一个头两个大了,还怎么办公?

怀着敬佩的心情,他跟随着小厮的脚步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让人大失所望的是:所谓的社长不过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身体富态的乡下员外,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形象。

他的身边有几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些穿着朴素、头发微微花白的人,正在那里奋笔疾书。看他们的模样……应该是寒酸的老儒生跑来讨口饭吃?

萧靖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要以貌取人”,上前很是认真地见了礼。

“这位兄弟请了。在下姓刘名洋,忝为镜报的社长……请问你有何事要与刘某相商?是要投放广告,还是……”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萧靖越听就越是暗自皱眉。

这人说起话来很是市井。虽然他没有文人的酸腐气,但他的话也没有哪怕一点点墨水可言。他越是口若悬河,就越是暴露出腹中满是草包这个事实。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开报社?

他的形象比较像暴发的商人,但办报纸对他来说应该根本就无利可图——况且,他的气质与普通的商人相比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带着种种疑问的萧靖随口应付着他的话。见对方不是来花钱的,刘洋的态度也渐渐趋于冷淡,最后干脆丢下萧靖坐回自己的位置读书去了;看那摇头晃脑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读懂了还是只是在装腔作势。

对方既然没说送客,萧靖便厚着脸皮在里面“观摩”了一阵才离开了办公室。

临走前,他忽然又回过头看了看刘洋;直到对方满是狐疑地望向了这边,他才微笑着走出了大门。

这年头大大小小的报社纷纷涌现且没人管理,这才造成了乱七八糟的报纸“野蛮生长”的局面。

眼下并没有任何一条规矩说报纸不能重名,有人要蹭热点借用镜报的名头萧靖也懒得去管,否则肯定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把自己累死都不一定管得过来。

真正的镜报以京城为根基、以夏家为后盾,它早已树立了鲜明的风格并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可谓天下只此一家,瑞都的贵人们不可能分不清李逵和李鬼。

既然如此,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报就由得它们自生自灭好了。

其实,萧靖真正的关注点落在了另一件事上:

记者站!

镜报此前在大瑞各处设立了许多记者站。其中的一些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为报社提供过不少新闻线索乃至稿件;但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许多记者站暴露出了人员培训不足、记者工作敷衍、缺乏活动能力等问题,渐渐的已经名存实亡了。

同时,镜报虽然已经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发售,但这年代的通讯极其落后,远离京城的人们看到的都是几天、十几天甚至一个月前的“旧闻”,这实在与萧靖想要的效果相去甚远。

如何才能消弭这些弊端、让各地的人看到真正的镜报,同时挤压冒名顶替者鱼目混珠的空间?

萧靖稍一思索便拿定了主意。

回到住处后,他叫来了身边的护卫,道:“今天的那个什么社长,麻烦帮我查一下他的底细。”

护卫以为姑爷是想找冒牌货的麻烦,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可惜,萧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刘洋这厮怎么看都有点眼熟,但他死活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了。

以他的记性来说这实在很奇怪。既然之前他能对这个扔在人堆里都挑不出来的普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就绝没有突然忘记了的道理。

保险起见,还是要查一查!

第二天傍晚,萧靖回到了浦化镇。

才到报社他就叫来了猴子,想坦率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谁知一番话才说了个开头,猴子这家伙就很没节操地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萧靖的面前。

“社长,萧大哥……俺没做错事啊,您可千万不要开革了俺啊!”

第五百章 送上门

开革?你在说什么呢?

萧靖不禁皱起了眉头:猴子这小伙平时看着挺镇定的,怎么我才说了两句他就快吓尿了?

没想到,看到他表情的猴子误会得更深了:“萧大哥,我这才成亲,还得赚钱养着一家老……养着宁儿呢,要是这时丢了活计,我可怎么办……哎呦!”

话还没说完,怒气冲冲的萧靖就从座位上冲下来、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扥了起来:“谁说要开革你了,啊?你的脑子呢,老子哪句话说要让你滚蛋了?”

猴子捂着耳朵委屈地道:“您不是说让我出远门办事吗?管事的看谁不顺眼了才会把那人支得远远的,然后再找个由头把人给赶走,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

萧靖又好气又好笑地打了他一下,鄙夷地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跟你说了让你少看点戏、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呵,我本来是要对你委以重任的,现在看来,还是把你开革了比较好。”

猴子赶紧低头认错,嘴上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略显兴奋地

转了转。

“让你出门,是因为我要建立分社。”重新坐下的萧靖大致说了说自己在各地办地方报的设想,又道:“此事很是艰巨,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派你去了。我会提供足够的资金,另外夏家也会派人护送,这是你独当一面的好机会……”

这年头人们很留恋故土,没有要事谁都不愿出远门,想找个能做这事的人很不容易。

而猴子以前是行商,到处乱跑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不仅完全不在意漂泊异乡,甚至会乐在其中。

猴子闻言先是一喜,随后却又面露难色。

萧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夫人也是个闲不住的,又多少懂些报社的事……不如让她跟你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人照应。简员外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准备就是。”

看着猴子兴奋得摩拳擦掌的样子,萧靖忽然有些感慨:

自己的报社还是太缺人了!

需要扩展业务的时刻,手下总共就那么两三条枪,根本没得选——邵宁倒很合适被委以重任,但他是邵员外的命根子:让他出去十天半个月倒还好,要是让他一去经年,邵员外非得拿着刀来报社找萧靖拼命不可。

嗯,就借着这次的机会扩大规模,让报社壮大起来吧!

“这份工作十分关键,切不可等闲视之……你离京之后要到大瑞各地游历,凡人口超过万户的地方都要停驻一段时日,一来征募人才,二来看看有没有设立分社的可能性。”

“所谓人才,不仅仅要能识文断字,其人品也必须端正,在其乡里必须有着良好的口碑。你要充分收集信息,确保挑选上的人没有劣迹……另外,其人也必须能够接受新鲜事物,处事灵活、善于应变,如此才能做好我们的工作。嗯,可千万别把守旧的腐儒给我选了来。”

“会有人把你选中的人集中送到浦化镇来。在两个月里报社会管他们的食宿,我会对他们进行培训和再一次的挑选。符合要求的人可以正式加入我们,然后再被派到他们的家乡去作为分社建立的骨干。”

“夏家的人很善于传递消息。无论你走到哪里,遇到任何问题和需要报告的事都要及时发写信回来,收到信件我会第一时间回复。”

“招人的年龄没有要求,但最好是年轻些的。有些穷困潦倒的人可能只是为养家糊口而来,这样的人只要符合要求也是可以用的,我们不能强迫每个人都对我们的工作有兴趣,只要他加入报社后能尽职尽责就好……”

萧靖事无巨细地给猴子讲了两个时辰,直说到嗓子冒烟才停下了言语。

最后,他拍了拍猴子的肩膀道:“此事就交托给你了,莫要让我失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过几日就出发吧。”

猴子拍着胸脯正要信誓旦旦地说些励志的话来表态,外面的人忽然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

这是夏家的暗号,表示有消息传来了。

萧靖撇下猴子,快步走向了早已候在外面的报讯人。

“姑爷让查的那个叫刘洋的人,小人已经查清楚了。”来人道:“他不是本地人,是前两年才在此处定居的,之前据说一直在外面讨生活。这人在镇子里的声誉并不好,一些街坊曾听说他做过人牙子,所以虽然他也算个富户,但大家都不太愿意和他打交道。”

“人牙子?”

萧靖蹙眉想了许久,多年前乐州的那一幕才缓缓浮现在脑海里。

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个人。

当时城里的人牙子很多,但只有这货跳得最高、喊声最大,所以他给潜伏在暗处观察情况的萧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数年过去,他的身形富态了不少,脸型也有些变化,所以萧靖才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现在,他明白刘洋为什么要办报纸了:这家伙完全就是想借着办报的机会获得乡民的认可、慢慢洗白自己!

想通了这一节,萧靖有些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他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又有一位护卫跑进来道:“姑爷,出事了。我们的人刚查清刘洋的底细,马上就有人去了那个镇子,似是要对他不利……

幸好有几个没走的兄弟就在附近,他们又极是警觉,这才把人救了下来。刘洋虽然受了点伤,但总算性命无碍……”

什么?

萧靖本已不太关注此事,待听到下属的汇报后,他的心中反而生出了疑惑。

从眼下发生的事情来看,明显有人注意到了刘洋;问题是,他如果只是个没什么故事的普通人牙子,为什么会被人盯上且急于杀人灭口?

我的运气真的这么好吗,随便去参观下都能挖出一条线索来?

“把人带到这边来吧。要活的,路上不要出岔子。”萧靖面色微冷,沉声道:“本来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这倒好,还有人送上门了!”

第五百零一章 仇家

那个叫刘洋的人带到时,萧靖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虽然受了伤,但看上去并不重:虽然左臂和肩头牢牢地包扎着、身上的一些地方还能看到血污,但至少他是自己走进来的,步履也没有半点蹒跚的样子。

真正吓人的是他的脸色。

刘洋的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那表情用完全可以用“可怖”来形容;同时,他双目也空洞得没有半点焦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护卫在他的身旁喝道:“见了我家主人还不快快行礼!”

刘洋仍旧呆滞着没有半点反应。那护卫皱着眉又喊了一声,他才稍稍回过了神;四下张望了一番,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地道:“贵人救命!求贵人救小人!”

天地很大,刘洋却已无处可去。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哪怕水里只是飘着一根稻草也要伸手抓一下。

当年萧靖躲在暗处,所以刘洋完全记不起他的存在,只知道两人不久前见过一次面。如果他知道当年在乐州便已有了一面之缘,不知道会不会感慨命运的神奇?

萧靖坦然做闭目养神状,淡淡地道:“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我凭什么要帮你?救了你一次,可不代表我会救你第二次。”

刘洋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抢着道:“小人知道,自家的生死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您鞍前马后、结草衔环……”

萧靖摆手制止了他的念叨,点头道:“如果你真的这么诚心,那就说说吧:来杀你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取你的性命?”

刘洋本来一脸谄媚地想向贵人卖好,可在听到这话后他明显的迟疑了。

“怎么,不是说要知无不言吗?”萧靖蹙起了眉冷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鞍前马后?既然刘员外没有坦诚相见的意思,萧某也不勉强……来人,送客!”

“啊?”

本来已镇定了一些的刘洋立刻慌了神。被护卫拽着往外拖的他拼命挣扎着,口中道:“贵人,小人说,小人全都说了!”

护卫在萧靖的示意下把人放了下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刘洋重重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张开了嘴巴。

“小人当人牙子的时候,是和一群兄弟一起做的买卖……本来大家挣了不少钱,还说要把这活计长久地做下去,谁知道……河东大旱那年突然出了变故。”

“小人们带了一批人到乐州发卖,里面有和卖的也有略卖的。本来做得好好的,官府一般也是不管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乐州的官差像发了疯似的出来拿人,小人的好几个兄弟都被拿住了,后来听说都判了流刑和斩刑。”

“见情况不妙,剩下的人都躲了起来,又在第二天一早结队出了城。大家都觉得这就算逃出生天了,谁知道小人等在半路上遇到了伏击,连老大在内兄弟全都死了。”

“当时小人中了一箭又失足跌落山崖,本以为绝无幸理,谁知落下时被山壁上的枝丫挡了一下,之后掉到了一个荒草堆中。重伤醒来后又侥幸遇到了一个猎户,这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做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以前为了防备万一,众家兄弟一起在一处隐秘的所在藏了些财物。等伤都痊愈了,小人跑回了那边起出了所有财货,又想了‘刘洋’这个化名跑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镇子。”

“本还想着总算能功成身退、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结果定居下来没过半年就有人认出了小人。不得已,小人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搬到了京城附近。

“走江湖的人都知道‘灯下黑’的道理,躲在一群贵人眼皮子底下没准更安全。为了心里安生,小人天天求神拜佛,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上三炷香。”

“结果,过了几个月居然又有游商认出小人了。街坊邻居都看不起人牙子,半夜里还有人往小人门口倒大便……小人本想再跑,可谁让自己当年是过街老鼠呢,这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思来想去,小人收养了附近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又雇了仆妇照料,这才算有了点好风评。”

“后来,镜报卖到小人们这里了。小人琢磨着光是这样还不够,还得做出点事情来让街坊邻居都看看,让大家都沾光、都知道小人是个有正经事做的人,于是就用镜报的名字学着镜报的样子办了份报纸。”

“起初小人还有点害怕所以不太敢亲自出面,但日子长了胆子也大了,心想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仇家总不至于再找上来,也就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

说着,他颇为自得地昂起头道:“现在再说起小人,镇子里谁不是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刘员外’?唉……”

话说到一半,自知前途暗淡的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靡了下去。

“你可知要除掉你的人是谁?”萧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心里总不会一点头绪都没有吧?”

汗出如浆的刘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颤巍巍地道:“小人和兄弟们行走江湖多年,做下的错事数不胜数,连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也拐走过……哎,得罪的人实在太多,那伙没来头的刺客小人也不知从何而来。”

眼看着萧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的心中忽然灵光一现,开口道:“说起来,线索倒是有一条。小人曾经有个大主顾唤作王老爷,那次贩人到乐州就是他给牵的线。我们带去的人里本来有一些是不卖的,那些人一早就说好了要在出事的第二天交给王老爷的人,可是谁知道出了那么档子事……”

事情都交待清楚了,他的嘴里还在意犹未尽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声音不大,但萧靖和护卫都听清了:

“若不是有人弄出了什么报纸……那该死的萧靖!”

“铮”的一声,站在他身旁的护卫已然拔刀出鞘。

第五百零二章 近在眼前

刘洋对萧靖是只闻其名但不知其人,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面前的贵人就是萧靖。

听到拔刀的声音,刘洋马上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不过就在下一秒,突然福至心灵的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萧郎君,萧大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至于报纸……那是小人太仰慕镜报的声名了,所以才起了个一样的名字,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您……小人给您赔罪了!”

涕泪交流的刘洋又开始砰砰作响地磕头。萧靖无奈地摆了摆手,还刀入鞘的护卫上前把他拉了起来。

“你的报纸叫镜报的名字,你骂了我……这些我都不计较。”

萧靖叹了口气,道:“只是你居然还在因为我坏了你的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毁了你的‘生意’而恼怒,说明你对当年的事还是十分不甘心,你的悔悟也不那么彻底。来人,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待我有了安排再做处置。”

哭天抢地的刘洋被带走了。一个时辰后,他的供述被送到了萧靖的面前。

萧靖取来了此前发现的那些没有头绪的线索,与刘洋所说的内容进行了一一的比对。

接着,他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事情似乎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除了赵王的那一派,似乎还有几个隐藏得更深的势力在上下其手!

略卖人口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罪恶还在水面之下!

萧靖有些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蠹虫里肯定少不了那些王公贵族。他们一点点地蚕食着大瑞的肌体,丝毫不顾这个存在了两百年的王朝已渐渐走向日暮。

萧靖突然想到了陈伯锐。

以这个时代的视角和道德标准来说,他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帝王。

勤于政事、不喜享受、不好女色、从谏如流、礼贤下士、孝敬太后……无论怎么看,陈伯锐都是文人们口中所谓的“明君”,是能够中兴国家的圣主。

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萧靖前世的那些封建王朝就是例子。历史上所谓的“中兴”最后都被证明只是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那些王朝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最终的衰亡。

那么,自己该如何做?

像其他的穿越者那样,干脆自己赤膊上阵到朝堂争权夺利甚至谋求至尊之位、以一己之力推动时代的车轮?

又或者走传统的老套路,用科技发展促进革新继而在潜移默化间完成社会的变革?

萧靖不禁摇头苦笑。就不说自己的科学知识够不够用的问题了,单是夏家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诚然,夏家女婿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无数的便利、也让他获得了很多本不该有的资源;但不要忘了,夏家也是庞大的勋贵集团中的一份子,如果他要改变现状,只怕他的老丈人夏鸿瀚会第一个站出来收拾他。

既然如此,突破口到底在哪里?

萧靖还在苦苦思索,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笑声和说话的声音隔了老远就能听到。

他笑着起身走出了房间——因为他知道是谁来了。

“爹爹!”

四岁的夏绪延欢叫着跑了过来,看样子这孩子本想扑到萧靖怀里,可跑到父亲跟前不远处的他却又来了个“急刹车”,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跟在夏绪延身后进了院子的是邵宁。听到那声“爹爹”后,本来吊儿郎当一步三晃的他先是身子僵了一下,继而轻咳一声整了整衣冠,然后才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办公室。

“夫君。”

一阵香风拂面,夏晗雪走到萧靖面前款款行礼道:“延儿有些坐不住,妾身便带他到报社来玩,不曾想您也在。”

萧靖回头使了个眼色,夏绪延马上如释重负地跑到屋里找邵宁玩去了。

“为夫不是说了吗,对延儿的管教要张弛有度,私下不碍事的时候可以松一些。”环顾一周四下无人,萧靖悄悄牵起了夏晗雪的手:“看夫人把他吓的,你是没看到刚才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想起来我就想笑。”

夏晗雪红着脸把手抽了出来,嗔道:“妾身可没有吓唬他,是延儿自己差点忘了行礼……对孩子松一些不要紧,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别人家里都是严父慈母,但从后世来的萧靖并不会整天板着脸摆出父亲的威严去面对自己的儿子,相反他对夏绪延很是宠溺,惹得夏家上下都颇有微词。

在这样的情况下,夏晗雪不得不扮起了白脸对儿子进行严格的管教;虽然她在萧靖的嘱咐下也没有过于严厉,但只要是涉及礼数的事她都是半点都不肯松口的。

萧靖搔了搔头。世家大族严苛的教育已经给子女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雪儿想怎么做就由得她吧。

想到温柔可人的爱妻不得不板起脸来数落儿子,萧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哪天我当回恶人好好教育延儿一次?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出手呢,就有几个娃娃叽叽喳喳地跑了进来——萧靖认得他们,这些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看着一群顽童闹成一团,他的心中忽然感到无比满足。

这就是我的孩子——即便是二十年以后,相信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和幼年时的伙伴亲密无间,而不是像其他贵族那样自恃身份、鼻孔朝天地让人喊上一声“老爷”。

尽管一心想让夏绪延继承家主之位的夏鸿瀚不愿让萧靖多管孩子的事,但父子乃是人伦大道,就算是他也不能多加干涉。

于是,夏绪延在父亲潜移默化的教育下和同龄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在萧靖的眼中,延儿不是“古人”,他更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孩子。

虽然年纪还小,但他眼界宽广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连问的问题都与别的孩子截然不同,给他发蒙的先生都经常被问住。

萧靖自嘲地笑了。

亏我还到处去找希望……它不就在这里吗?

第五百零三章 异军突起

阴沉的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跪在下面对高坐在堂中的那位老人道:“老爷,这几个月里底下损失了些人手,再加上有的胆小的人为避风头躲起来了,最近的收入少了将近一成……”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茶杯就从前面飞下来在他身边摔得粉身碎骨。

“一群酒囊饭袋!”老人冰冷的目光让人一阵不寒而栗:“老夫早就说过,做事的人头脑要灵活些!哪个地方暂时没了生意?换个地方一切照旧就是了,干嘛非要赖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一个个没别的本事、都学会当地头蛇坐吃山空了?”

他直勾勾地盯住了管事,面色愈发冷峻:“你去告诉那些废物,就说老夫以前对他们太宽仁了,结果他们现在连该做的事都做不好……这样下去可没法对上面交差。到时若老夫不好过了,说不得要弄几颗人头来祭旗,让他们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管事面露难色道:“老爷,非是下面的人不出力,实在是那萧靖……虽然举告的人不是夏家的,但各地官府都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再加上被挖出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地方上也不得不给夏家个面子。要不……您和京里的贵人说一声,叫他们出手镇住场子?”

老者摇头道:“不必了,姓萧的好歹还知道分寸——不对,不如说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敲山震虎!那种小喽啰要多少有多少,贵人们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和夏家为难。”

说着,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他还算是个明白人。天下间有无数人在做我们所做的事,那盘面大到常人无法想象。莫说夏家了,就算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区区一个夏家能做什么?再说,家大业大的夏家就那么干净吗?”

见自家老爷给事情下了定论,管事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恨恨地道:“老爷,说起来都是那个秦博坏了事。当年咱们要除掉那群人,结果就他一个人跑掉了,后来又化名为刘洋在外面躲了好几年。前几个月手下人本来都发现他的踪迹了,没想到却被夏家的人抢了先,所以才……”

管事挥手做了个劈砍的姿势:“听说他后来做了人证,姓萧的说是什么‘污点证人’……结果官府免了他的死罪改成了流放。这人留着是个祸害,小人觉得不如在路上料理了以儆效尤,您看如何?”

老人端起了下人刚送上来的茶杯,叹道:“他能说的肯定早就说了,现在杀不杀他还有什么两样?老夫劝你还是收了这个心思。那萧靖擅长打探消息、是个顺藤摸瓜的高手,现在派人过去弄不好就被埋伏的人捉了活口,到时你我可能都会被牵累。”

后怕得身上直冒冷汗的管事唯唯诺诺地应了。老人抿了口茶,目光悠远又不无戏谑地道:“天底下爱管闲事的人多了,可哪个管得了咱的事?萧靖,呵呵……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同一时间里,类似的对话出现在了大瑞的很多地方。

许多人是以看笑话的心态来面对萧靖的。然而他们不知道,萧靖已经把目光放在了未来。

……

春去秋来,一年的时光又匆匆流过。

刚从夏鸿瀚书房回来的萧靖盯着屋里的火盆一言不发,夏晗雪知道他是在沉思,于是也没有上前打扰。

她不知道的是,那不停跃动的火苗恰似此刻她夫君心中那份不安的躁动。

前几日,陈伯锐在上朝时晕倒了。

虽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大家并不感到意外:陛下的龙体已经差到了每隔八天十天才能视朝一次的程度,正好当天又有两位大臣因为争执不下而起了冲突,本来羸弱的病体在情绪的刺激下支撑不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然而,陈伯锐这一倒就是好几天;根据夏鸿瀚的消息,他在一个时辰前才悠悠醒转。

这次,就连态度最乐观的御医也不得不承认:即便穷尽天下最珍稀的药材,陈伯锐的寿算也不会超过半年了。

让朝中人人不安的是,太子名分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悬而未决。

去年起陈伯锐的病逐渐加重,其间几次传出了要立储的风声,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不管这风是宫内放出来的还是有心人在煽风点火,反正各方势力都投入到了这一场寂静无声却又满是腥风血雨的争夺之中。

适才夏鸿瀚叫萧靖过去除了说这个消息,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才是最令人震惊的部分。

夏鸿瀚有个妹妹叫做夏颖。二十多年前,当夏晗雪还在襁褓之中时,她的这位姑姑已经成为了大瑞的太子妃。

那时,天下几乎没有人对那位太子即将继承大统的事生出过怀疑——他不仅简在帝心而且为人恭顺,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极佳的声誉,更何况还有夏家这样的强援在外呼应,看起来他坐上那个宝座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夏家每隔几代就要与皇室联姻,所以外面对此也不会有什么非议,毕竟先帝身上就流着夏家的血。

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先帝从病重到驾崩仅有十余天的时间,一场宫变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

千余名来路不明的叛军杀入了宫中。因为先帝无法理事,正在监国的太子不得不率众抵抗。

本来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来援的京营人马也即将赶到,可太子却在大好的情势下莫名其妙地受了重伤,据说是被流矢射中了。

他一倒下,叛军立刻士气大振;太子被救下后,一部分叛军竟然一路追杀到了东宫。

当时太子妃夏颖已然身怀六甲。眼见着已无路可逃,为了免于受辱,她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宫殿,与太子一同命丧火海。

当然,也有人说这把火是叛军在劫掠后点起来的。

之后的事就很清晰了:不怎么起眼的皇子陈伯锐突然出现掌控了局面,他不仅带人杀散了叛军,还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宫中的秩序。

在没有更多选择情况下,茫然的大臣们不得不公推这位异军突起的皇子来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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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试探

虽然夏鸿瀚把这个故事讲得有些含混,其中一些地方明显语焉不详甚至不尽不实,但萧靖还是通过他的讲述窥斑见豹地了解了当年的那段秘辛。

如果不是那场宫变,夏鸿瀚如今就是国舅了。势力庞大的夏家本来就为帝王所忌惮,而如今的帝王陈伯锐又是夺了他太子哥哥的皇位才君临天下的。

夏家之所以在过去二十年里夹着尾巴低调做人,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今,洗牌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帝王的更迭近在眼前,连夏鸿瀚这种平时在家里只会绷着一张脸的人都会忍不住偶尔当着家人的面露出兴奋的模样,就更别说水面和水下的各路势力了。

只是,岳丈大人始终没有告诉萧靖夏家把宝压在了哪位——或者说哪几位皇子的身上。

虽然之前夏鸿瀚提过要镜报帮忙为自家看好的皇子铺路造势,但他直到现在也没开这个口,不知是另有打算还是不想过早把家里的核心机密告诉自己的姑爷。

不说也好,别人正好落得清闲,萧靖还能继续保持镜报中立的立场。

于是,操劳得头上生出了白发的夏鸿瀚整天忙里忙外到处跑,萧靖却悠闲的和夏晗雪、秦子芊过着美滋滋的小日子,甚至连去报社的次数都少了,完全摆出了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后,宫里忽然来了一位传旨的公公,指名点姓要萧靖进宫面圣。

什么情况?

萧靖有些懵——自己虽然前些日子刚刚升了官、挂了个从六品的闲职,但这样的小官在京城这地界随手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皇帝在这节骨眼上叫自己过去干嘛?

虽然事情有些蹊跷,但别无选择的他只能跟着来人进了宫。

见面的地方是一处偏殿。

陈伯锐靠着软垫倚在御榻上,身边侍立的人是万年不变的宋迁。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靖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过他许久后才听到了期待中的回应:

“平身吧。赐座。”

虽然不能抬头,但仅仅听一听这虚弱无力的声音,萧靖就能想象出陈伯锐那面如金纸的脸庞是什么模样。

有小黄门搬来了椅子,萧靖谢过后便坐下了。很快就又有人开腔了,不过这次说话的却是宋迁,不是陈伯锐。

“陛下有旨意给你,这上面写了要你做的事,你拿去看看便知。”宋迁捧着手中的绢帛,肃然道:“此事重要,你一定要用心办差,知道吗?”

说着,小黄门从他手中接过绢帛送到了萧靖的面前。

对于这位皇帝到底给了什么差事,萧靖也很好奇;拿到绢帛后,他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努力想从中找到答案。

一盏茶的工夫后,萧靖将绢帛举过了头顶。他的神色如常,口中道:“微臣万分惶恐……请恕臣难以从命。”

“好你个萧靖啊,你想抗旨吗?”

满面怒容的宋迁走上前来,呵斥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你身为臣子居然推三阻四,你心里可还有圣上?可还有朝廷?”

萧靖面不改色,对着陈伯锐所在的方向坦然道:“陛下,微臣虽出身贫寒,却数次为大瑞出生入死,这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今日微臣实在不能接旨,还请陛下恕罪。”

宋迁冷笑道:“咱家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连抗旨都能抗得这么理直气壮……陛下,萧靖实在大胆,请陛下治罪!”

另一边,榻上的陈伯锐稍稍坐直了身子。他尖利的目光正在不停地打量萧靖,似是想看看对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诚。

“你平日的作为朕都看在了眼里。”因为气息不足,陈伯锐说话的声音很低:“你抗旨不遵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但你要说清楚,你因何缘由不能接旨?”

虽然他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后走到尽头,虽然他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但萧靖在气势上反而受到了比上次见面时更大的威压。

若不是他经历过尸山血海,此时的陈伯锐那肃杀的气场就能让他双股战战。

帝王即将离世的时候都要处理好身后事。就算陈伯锐当了一辈子的“仁君”,照常理来说此时也应该是他做事最不择手段、最不计后果的时候!

虽然萧靖不认为自己有性命之忧,但应对不当一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回陛下,微臣的缘由其实很容易说清楚。”萧靖面露忧色,恳切地道:“岳丈大人经常教导微臣:自家要做好自家的事,不要轻易插手别人的家事。陛下的旨意微臣自当奉行,莫说一个小小的镜报了,便是要臣将陛下的意思发文传遍宇内,微臣也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只是,如果您要刊载的是家事……那么请恕微臣直言,报纸并不是一个适合做这些事情的地方。陛下大可以邸报传示天下,镜报不过是一家小小的报社,实在担不起这万钧重担,还请陛下明察。”

“哦?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陈伯锐深沉的脸上稍稍有了些笑意,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了一些。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的确如此。”萧靖有些惭愧地道:“微臣有这一官半职,还是托了岳丈的福……若非如此,臣这种闲散惯了的人宁愿一辈子白身、靠写字卖报为生,也不会踏入朝堂半步。”

“又在胡言乱语了。”宋迁沉声道:“官职是朝廷的恩典,既然被授了官就要想着报答皇恩、报效朝廷,哪有在面君之时还说自己宁愿白身的?这大瑞的官袍还配不上你不成?”

“好了。”靠卧着的陈伯锐轻咳一声,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此朕就不为难你了。且下去吧。”

萧靖行了礼后缓步后退,到了门前刚转身要离开,陈伯锐勉强提高的声音忽然又从他的身后飘了过来:

“朕记住了你今日的话。”那声音听着有些难以支撑,但他还是努力着继续发出声音:“你自己也要记得才好。“

萧靖回身再次行礼,郑重其事地应了。

走出偏殿时恰好吹来了一阵冷风,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襟已被汗水浸湿了。

这番看似风平浪静的试探,实则险之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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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天坑

直到走出宫门、上了马车,萧靖才算长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夏鸿瀚对他的世情教育还是发挥了作用,让他从一个对权谋一知半解的萌新变成了不会轻易被坑的名门子弟。

若是几年前,还对这种场面充满好奇的萧靖一定看不出这是一个坑——一个可能埋葬镜报、再把他彻底变成一个软饭男、家里蹲的天坑!

宋迁给他的绢帛不大,上面的文字自然也不会多,可那每一行字在萧靖看来都有触目惊心之感。

那一桩桩、一件件写的都是一众皇子的逸闻,还是只要稍加调查就能顺利起底的那种。

陈仲文的名字居然也名列其中!

除此之外,陈伯锐甚至还对他做出了指示——哪几位皇子要捧,哪几位皇子要批,甚至连把哪件事拿出来说事都给安排好了。

萧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照这安排执行了,那么报纸面世之日坊间便会一片哗然。如果再被有心人知道他是从宫里得到的指示……

那么许多本来还在暗流汹涌的矛盾必然会爆发到台面上,有的野心家一定会按捺不住搞出事情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命。

立储乃是帝王的家事。放眼历朝历代,有两种人会经常掺和进去:

一种是那些因为家世和结党等原因已经站了队,不得不支持某一方、最后一条道走到黑的臣子;

另一种是觊觎着这个机会,想押宝似的赌一把以求幸进的会钻营的人。

出于人的本能,这两种做法都无可厚非。

不过,虽然过多掺和了这事的外人有一飞冲天或者加官进爵的可能,但他们之中的一大部分最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就算夏家在暗地里进行了运作,可萧靖几乎完全置身事外,有着十分超然的、可进可退的地位,根本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陈伯锐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萧靖的态度不尽如人意,他便宁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给夏家留面子,也要让报社彻底收摊。

想到这里,萧靖的心中甚至生出了知己之感——虽然帝王这么做是出于维护自身权威、消弭一切威胁的本能,但陈伯锐这位皇帝真的比他老丈人夏鸿瀚更懂得镜报的重要性。

发完了感慨,萧靖又有点八卦地琢磨了一下陈伯锐给的那些资料。

思来想去,他并没有从那些运作中看出什么端倪,也就是说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还在进行着未完成的布局,不到最后一刻谁都看不出他心中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这也是时日无多的帝王自保的法门——他对朝堂的控制力正在下降,一旦早早掀开底牌,各方势力就会把宫廷变成战场,到时生命垂危的他很可能面临“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悲惨局面,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份名单里第一次出现了斥责赵王的声音,这无疑是件很稀罕的事。

虽然几处提到赵王的地方仍旧以嘉勉为主,但陈伯锐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终于舍得甩几句难听的话给自己曾经最爱的这个儿子了。

尽管萧靖没接旨,但他知道陈伯锐一定会做些什么——一想到赵王那张将要变成猪肝色的脸,他的心情也多云转晴了。不多时,车外的人甚至听到了车里人哼唱小曲的声音……

宫中。

歇息了半晌,陈伯锐的精神总算又有了起色。

亲自伺候他喝了药的宋迁偷偷抹了抹眼角,颤声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老奴斗胆说一句,那萧靖的笔杆子虽然着紧,可陛下犯不上为了他耽搁休息的时辰。这等人虽然有些本领,却没有搅动天下的胆色,只需一道圣旨便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陛下又何须事必躬亲……”

陈伯锐看了看双目发红的宋迁,紧绷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些。

他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宋迁的肩,低声道:“宋伴伴,你从吾生下来便在身边照料,后来又从潜邸一直陪吾坐上这皇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的忠心无人能及,吾也喜欢和你说些话,但你看人的眼光终究还是差了些。”

宋迁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皇帝没有用“朕”的自称,说明他真的只是想和身边人聊几句心事。

“正因为要紧,吾才必须亲眼看到他的态度才能放心。”陈伯锐喘了口粗气,道:“朝廷起初并不重视那些小报,没想到萧靖还有其他一些人渐渐坐大。他们的背后都有人在撑腰,天下的舆论少说也有五成被他们抓在了手中。

一旦他日有事,这些人便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横插一道,到时在出其不意间说不定会有一锤定音的奇效。此事不得不防,但除了吾本人以外恐怕没人能让他们有所收敛,哪怕是圣旨也不行。

今日之事,吾对那萧靖甚是满意,他的确是个识趣的。不知你如何看他,但吾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傲气——就算他表现得很恭顺,但他在说话和看人的时候却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他看不起身边的所有人。

这样一个人,如若他痛痛快快地接了旨……这不是忠心,而是说明他有心染指夺嫡之争,他以前的淡泊不过是伪装而已,待到时机合适他一定会出来狠狠插上一脚。”

说到这里,陈伯锐不禁发出了冷笑:“如果今日他尊了旨,那么等报纸一出来,吾无论如何也要关了他的报社。一个朝秦暮楚又有所图谋的人,今天可以帮吾发声,那么明天等吾病重无法理事了,谁又知道他的心会向着谁、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说的话太多耗费了精神,陈伯锐不得不停了下来。

宋迁扶着他躺倒、想让他歇息片刻,可陈伯锐又开口了:

“朕治国有些建树,但治家总是心软,所以才给自己和后继之君留下了那个心腹巨患……如果早些动手,又何至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宋伴伴,差不多是时候了。之前发现的那个银库……端掉吧。”

第五百零六章 新家

数日后,一则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在两百里外的兴荣府,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座仓库。

这个消息本来没什么。大瑞各地的仓库多不胜数,走水的事也时有发生,甚至根本算不上新闻。

可是,事发前后的种种细节却不由得让人多想:

当地百姓都说那应该只是一间堆放货物的仓库,可不知为什么每日都有许多人在明里暗里看守,无关人等只要接近那条街就会被赶走;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里隔三岔五就有东西运进去,却很少看到有什么东西运出来;因为运进运出的东西都被油布盖着,大家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货物。

事发当夜火起之前,曾有人看到大量黑衣人在仓库附近徘徊,封住了进出当地的所有要道;深夜,附近的居民大都听到了厮杀的声音,惨叫声、兵刃相交的声音清晰可闻;

待一切平静后,街上又响起了车辕声,声音前前后后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有胆大的人想探头看看状况,却被官府的差人堵着门拦在了家中。

事后,大火烧到了辰时二刻才停歇。当人们看到附近再无任何守卫后,胆大些的拾荒者和乞丐率先踏足其中,但却惊恐地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有一些早已烧焦的、无法辨认的遗体……

宫中,陈伯锐的眼神冷得能杀人。或许是极度的愤怒给了他力量,长时间卧床的他竟然在宋迁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后面勉强坐下了。

“一百一十万两?”他随意看了两眼就把奏报丢了出去:“好,好……朕这儿子可真是出息了。大瑞国库的岁入才四百多万两,他一个老鼠洞里就存了岁入的四分之一,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宋迁低下头道:“陛下,赵王殿下从小受宫里的赏赐是最多的,另外诸位皇子身后都有些贵族与豪商给撑着……如此算来,殿下的家底的确厚实一些。

可是,无论如何这数量也太吓人了。若要追究其来源,无非便是那些农庄,还有老奴之前禀报过的,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随着宋迁的话语,陈伯锐的目光飘向了殿外。

“赵王有什么动静吗?”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桌子,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回陛下,王府上下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宋迁躬身道:“老奴的人早就盯紧了那里,可是殿下并没有任何举动,前天收到消息后不久甚至还大张旗鼓地为一位宠姬办了宴席,据说阖府上下都得了赏赐……这委实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陈伯锐抬起手示意宋迁扶他回去。

短短的距离两人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在坐到榻上的那一刻,陈伯锐忽道:“宋伴伴,之前你不是说过他存银的地方可能不止这一处吗?”

宋迁低头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虽然尚未完全查清,但有那么五、六处应该没有错。这些地方存放银钱的规模可能比这次抄没的要小些,但都加起来也不会是一个小数。”

陈伯锐冷声一笑,额头开始浮现出汗珠的他喘着粗气道:“此前和北胡一场大战,国库空得几乎无钱可用了,可京里那些人还是过得奢靡无比。听说有的勋贵一顿饭就要好几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莫非是龙肝凤髓不成?

这大瑞的天下不是没钱了,是有的人太有钱了!而朕这个皇帝才是个穷光蛋,内帑贴补国事用得分文不剩,谁会知道满京城最穷的居然是朕这个天子!

前次安置流民和抚恤北方将士的时候,朕苦口婆心的和他们一个个地说,结果这些人不情不愿地扭捏了好久才拿出了那么一点银子,最后还是靠那萧靖的一番算计才补足了该有的钱数。

别看现在每年还有四百多万两的岁入——照着这个一年不如一年的架势,朕的后继之君用不了多久就会无钱可用,到时候大瑞怎么办?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朕也不偏心,此事便从皇子始!”

……

正在郊外一座山中探访的萧靖不可能知道病恹恹的陈伯锐说出的这番豪气干云的话。

如果他听说了这些话,那他一定会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可不想看到明末那种局面:一边是朝廷穷得叮当响、不得不加派各种税赋导致恶性循环,另一边是勋贵、重臣、藩王富得流油穷奢极欲……

虽然就算出现天下大乱的局面萧靖也能自保,甚至还能在夏家的战船上等着浑水摸鱼,但哪一次的乱世遭殃的不是老百姓?

“姑爷,洞里已经按您的意思建好了。您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萧靖看了看山洞内丰富的陈设,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很是隐秘的所在——虽然这座山离人口稠密的浦化镇不过十五里,但其中的山道百转千回,而这个山洞又恰好位于林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

普通人想找到它是千难万难,就算出动京营的士兵,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休想摸到门道。

在萧靖的安排下,洞里已经囤积了包括食物、纸张等很多物资。一旦京城有变,报社从定版到刊印的所有环节都可以搬来这里!

除了潮湿,此处真的是个非常理想的秘密基地!

萧靖检查了一遍照明的用具,问道:“匠人们可都搬来了吗?”

“回姑爷的话,几十位熟手匠人都安置在山脚下的村落了,只等您的吩咐。”随从自信地道:“一旦消息传来,他们在一个时辰内就能来到这里。”

“很好,辛苦你们了。”

萧靖嘉许地对随从笑了笑,又转过头对身边的董小雅道:“小雅觉得如何?说不准过些天咱就要搬来这边了,到时少不了要住上些日子。”

董小雅微笑道:“这里既然是社长的布置,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报社很快就要用到这个地方了吗?”

萧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丢进了洞外的小溪中,咧嘴一笑:

“谁知道呢?”

第五百零七章 最后一面

半个月后,京城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其中大部分是关于皇帝的坏消息。

有人说皇帝病重、勉强靠猛药吊着一口气,有人说陈伯锐早已不省人事,更夸张的是还有人说他早就驾崩了,只是宫中一直秘不发丧而已。

众说纷纭之下,京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谲;虽然密谍们抓捕了不少乱嚼舌根的人,但类似的流言从未曾停止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靖大幅增加了镜报的印刷量,而实际发行时近乎于“洛阳纸贵”的效果也证实了他的预测——

在人们越来越习惯通过媒体获取信息的今天,许多人都希望能够从新闻的细节上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以此来寻找自己的胜机。

就连那些无权无兵、与皇位归属没有半点干系的普通百姓也是如此——除了那些看娱乐小报看花了眼、整天就知道以谈论家长里短的小事来自娱自乐的,剩下的人都还努力的在报纸上寻找着每一天的生计。

然而,事情并不会一直这么顺利。

就在两天前,有一些长期与报社合作、负责销售镜报的店面忽然表示不再销售报纸了。

这无疑给萧靖的勃勃雄心制造了困难,但因为一切早就在预料之中,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在这个当口上,总有些见风使舵的人要向自己的主子表明立场,而另一些人则是想要明哲保身,不想掺和到后面的是非里。

为了弥补渠道损失造成的缺口,萧靖也加大了工作的力度——不仅京城的大街小巷多了不少报童,报纸每次发行的第二天还有牛车拉着少量前日的报纸到一些销售点较少的地方进行赠阅,确保镜报能最大限度地覆盖到不同的人群。

除了初创期,萧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乎过发行量,这似乎也预示着他在未雨绸缪地准备着什么。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的客人来到了报社。

陈仲文第一次开口时自称“本王”,不过他一进萧靖的办公室就改了口——这不难理解,应该是他那几个目光炯炯的护卫里有别人派来的负责盯梢的人。

“凌某此来是要向萧兄道别的。”他的手指轻抚着茶杯,一脸悲戚地道:“宫中有旨意让凌某去封地就食,三日后就要动身……朝廷的规矩你也知道,在下这一去便是无令不得擅离的笼中鸟。除非萧兄拨冗远赴当地拜访凌某,否则今生你我再难相见了。”

萧靖点了点头。

大瑞对皇室的安置有两种方式,其中大多数无望继承大统的旁支都会在京里闲居并按月领取供奉,说白了就是被当猪一样养着。

在任帝王的皇子会住在王府中,但除了极受宠的那些人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以外,其他人只能算是借住,将来总有一天会搬出去。

另一些在宫廷斗争中失败或是不知怎的闹得人嫌狗不待见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会被赶到地方上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出意外的话就会这么战战兢兢地度过一生。

说是封地,实际上那里能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勉强能称为“王府”的体面住处以及刚好够养活一大家子的人税赋而已,骄奢淫逸什么的就不用想了。

有人可能觉得天高皇帝远,毕竟在封地要比在京城清净许多,但远离中枢就意味着被人遗忘且几乎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大多数被赶去封地的人都是一脸愁云惨雾的。

所以,当心中很是悲愤的陈仲文发现萧靖的脸依然是那么的云淡风轻,气不打一处来的他顿时就不淡定了。

“凌某与萧兄共事多年,自问也算足下的好友,为何今日前来道别,萧兄竟无一言相赠?莫非在萧兄心中凌某根本就不是朋友?”

萧靖不答,却喊来了小雅将茶水换成了酒。

“非是我无话可说,而是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萧靖给两个杯子斟上了酒,苦笑道:“凌兄的大事我帮不上忙,也没法说服宫中把你留下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胡吹大气,在你临行前还给你添堵?”

陈仲文哑口无言,道理谁还不清楚呢?

之前萧靖被叫到宫中的事他也听说了,自己这时候跑来找救命稻草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吗?

“若你心中有怨言,萧某也没有办法。”萧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窃闻凌兄的封地虽然路途遥远,但却不是什么荒僻的地方,据说还颇有几分繁华……这杯酒谨为凌兄贺。”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续道:“足下心中对被赶出京去这件事十分不忿,萧某也能理解,但在我看来这真的是件好事。你们这些皇子都对那个位置垂涎三尺,可那张椅子真的那么好坐吗?

就说你父皇吧,他继承大统后励精图治二十余年,这天下也算得太平,可他又怎样?许多人在他的岁数还正当壮年,可他却早早熬白了头发,身体也……

再说,万一过些天有什么状况发生,京城这里立刻就会变成修罗场。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一定会有不忍言之事,你那些皇兄皇弟很可能会有人死于非命……莫非你一定要掺和进去搏一把、亲眼见证了这些事才肯甘心?

当然,历朝历代这些事都不少,但你怎知成王败寇后那些赢家没有夙夜忧叹、为手足相残之事而黯然神伤?”

萧靖饮下了第二杯酒,又为自己斟上了第三杯。

“如果你确实想听听我的建议,那么下面的话应该是你最感兴趣的。你父皇行事最是不拘一格,当政以来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举,多数时候都能收到奇效。

既然陛下喜欢剑走偏锋,那么你所关注的事不到最后一刻恐怕都不会有结论,我甚至觉得像你这种被故意冷落的没准才是他最看重的人选。”

话音刚落,萧靖就抬手饮掉了第三杯。

饮尽酒水后,他放下杯子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这些话犯忌讳,换个人我才不说呢……来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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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变了

如果说此前的瑞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么这一刻风雨真的来了。

两日前,宫中传出了陈伯锐病危的消息。

自那时起,京城就进入了临战的状态——无论白日还是夜间,这里多了很多兵马的调动,居民们经常能在半夜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知道又是哪里的人马被调到了哪里。

到了昨天,局势进一步恶化了。

先是一股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乱军直接冲向了皇宫,后来干脆演变成了几路不知是来逼宫还是来勤王的军队的大混战。

一时间,皇宫内外到处腥风血雨,大多数人都战战兢兢地躲藏着,生怕自己看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有零散的乱军开始来到街上大肆劫掠,这些人不敢招惹有大量护院的豪门贵族,但普通百姓却遭了殃,听说一夜之间被祸害的人家有二十余家之多。

据萧靖收到的消息,曾有富于正义感的官差试图阻止乱军的胡作非为,但几句话过后他的人头就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坐在山洞口的萧靖深深呼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扔到了火盆中。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谁敢相信数日前还歌舞升平的京城已经变成了“率兽食人”的修罗场?

看着正在临时报社里紧张办公的众人,一股自豪感在萧靖心中油然而生。

这就是他的团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战斗力!

虽然瑞都的形式已经是一团糟,但镜报的发行却从未因此中断过,甚至三日发行一次的报纸还在这期间临时改成了日报。

虽然严酷的条件给报纸的售卖造成了不少困难,例如商家都不敢开门营业、城门在这几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也是关闭的——但是,萧靖总有办法应对,每天都有很多瑞都人能拿到镜报:

比如夜里刮了一夜大风,然后大家早上一开门发现满地都是报纸什么的!

虽然一些报纸无可避免的要被拿去当厕纸,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如果这天下还有人能在混乱中保持报纸的刊印和发行,那一定只能是镜报!

想完了这些有的没的,他的心情又很是迅速地沉到了谷底。

这几天里并不是没有坏消息:邵宁这小子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事情发生前,萧靖提前为报社的每一个人做好了预案,确保大家能够第一时间到临时报社来集中,邵宁自然也不例外。

按理来说,长期住在浦化镇的邵宁是最不应该出状况的——他又不涉及出城的问题,自己随便溜达一些时间都能赶到地方,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消失?

可是,待其他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家才发现唯独缺了他。

是不是他在路上出了问题……那也不应该啊,如果说京城里刮着风暴,那么离京城有段距离的浦化镇最多下了点小雨,偶有几个心怀不轨想趁机搞事情的人也都被本地巡检和团练收拾了,治安跟平时相比差不太多。

起初萧靖以为这小子在玩深沉或者又在哪里骄奢淫逸,还笑骂着说等他来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出现;萧靖派出大量人手去搜索,夏家的人也没带回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这就非常诡异了。

萧靖能看出来,虽然大家的脸上都表现得很轻松,但每个人都在担心着邵宁。

那小子在关键时刻闹出幺蛾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一定也一样——萧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再去仔细彻查,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个消息!”

送走了又一拨夏家人,心事重重的萧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混球,等哪天他又出现了,老子一定要让他好看!

同一时间,京城。

如前所述,京里有不少安静的地方,但大都集中在权贵的住所左近。

在这其中,有一处很特别的所在。它并不像别的贵人的宅邸那样和许多差不多宏大的豪宅比邻,而是单独占据了一大片土地;尽管如此,它依旧如同飓风的风暴眼一般,虽然被各种乱象环绕却稳如泰山。

王府中,赵王殿下正在梳妆。

映在铜镜中的是一张清癯而英俊的面庞。任何一个纯情的少女看到此情此景都可能被镜中人迷住——如果她们不知道这个身影背后有着怎样一个残暴的灵魂的话。

“啊!”

当梳子梳到一处头发打结的地方时,赵王忍不住低声呼痛。

站在他身后正在给他梳头的侍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可是,她的一句“王爷饶命,奴婢知罪了”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就被暴怒赵王一脚踹出了屋子。

“来人!”

看起来心神不宁的赵王自己收拾好了头发,又喊来了两个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女命令道:“为本王披甲。”

趁着王爷背对自己的机会,两个半大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向外望了一眼,又忙不迭地应了。

披甲有着无数道工序,历来就是一个细致活。

虽然不知道自家王爷为什么这么做,但她们还是密切配合着,想要尽善尽美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否则,屋子外面那个被踹断了胸骨、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的姐姐就是她们的榜样!

每当铠甲的某个部分被披到身上,赵王便是一阵心潮澎湃。

他想起了十年前,他的父皇把这身铠甲赏赐给他的情景。

那时,赵王听到的全是赞誉声:

父皇自豪地说着这个儿子与他年轻时如何肖似,几个平时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重臣也在一边说着“人中龙凤”之类的话,就连一向住在深宫不问世事的高太后都亲临现场,用颤抖的手摸着他的脸说着“好孙儿”……

想着想着,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嘴角也噙起了冷笑。

十年,仅仅十年,这一切就全都变了!

虽然他仍然过着这世上最好的生活,虽然他任然被无数人所敬畏,但他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许多人或事物都与他渐渐疏离——其中就包括他的父皇。

也罢!

既然你不想给,那么我就亲自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第五百零九章 起兵

穿好甲胄的赵王四下环视了一番,那眼神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味道。

推开门,庭院里早已站满了人。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赵王的身上——虽然平时大家也是这么做的,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高高在上。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在老管家的带领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奴婢们跪了一地。他们的声音倒是很整齐,看上去应该是事先进行过排练。

虽然一具尚还温暖的尸体就在他们身边,地上还有那个婢女临死前呕出的鲜血——但很少有人有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大家早就知道自己上了一条贼船,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

甚至,许多人还隐隐的有些兴奋——虽然平时自己时常为“王爷会不会造反”这事而担惊受怕,但当赵王真的要打出旗号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又出现了对“从龙之功”的贪图,认为自己在未来皇帝的潜邸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无论怎么也能分口汤喝。

“今天就是陛下御极之日,老奴率府中上下人等为陛下贺。”同样披甲佩剑的老管家单膝跪地,道:“愿陛下马到功成,于弹指间砥定乾坤……老奴愿随陛下入宫,唯陛下马首是瞻!”

看到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壮怀激烈的模样,赵王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温情。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福伯就在他的身边了。虽然日常服侍他的多是宫里派来的近侍,但这么多年来都是多亏了福伯把府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才能有了今日的根底。

就算赵王心中对人世间的大多数东西都充满了憎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福伯也被他放在了心中唯一一个柔软的角落里。

他一直记得:无论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还是他被父皇猜忌、不得不谨慎低调的时候,福伯一直在他身边默默为他看守着这个家,二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虽然福伯也会经手一些机密事,但赵王不认为他在“必须要除掉的自己人”的名单里——这样一个忠心耿耿且有家室牵挂的老奴还是可以留下的,如果他能在助自己成就大业后安享富贵,那便会向世人展现帝王的宽仁,对新君的名声是极有助益的。

“福伯请起吧。”赵王亲自上前搀起了福伯,道:“本王今日若能成就大事,酬功时绝不会亏待功臣……您已年迈,不能再操心劳力地做些费心费时的事了,待本王登上大宝便封您做个国公,最不济也要封侯……这王府便赐给您做府邸,您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很显然,他的头脑还是有些清醒的,没有头脑发热的提前用上“朕”的自称。

福伯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道:“老奴不求什么爵位府邸,这也不合规制……老奴只要亲眼看到陛下正了大位便是心愿得偿了,就算为此丧身于刀剑之下也死而无憾。”

赵王双眼一热,几句话便卡在了喉咙中。

下一刻,他起身快步穿过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走进了附近一处更大的院落中。

这个庭院里同样摩肩接踵地站满了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矗立着的都是全身披挂的甲士——赵王知道,附近的几个院子也是如此,此刻他的手中的人马共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人数不算多,但其中有“仗义来投”的江湖豪客,也有重金招募的敢死之士,更有受过他恩惠的百战精锐。

总的来说,这些人的战斗力相当强,比京营的精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带着一群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兴兵起事是无法成功的,历史上无数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赵王却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眼前这些人已在一处秘密的所在操练了近一年,且有着严密的组织和指挥体系,在实战中与一支军队无异。

尽管他有更多的人手,但太多的人在宫中根本施展不开,事前也无法在附近潜伏,所以有一支精锐足矣。

即便如此,若算上在京城各处为赵王大肆鼓呼、刺探情报、居中联络、暗中破坏的人,参与起事的人也不下万人!

眼前的兵强马壮让赵王生出了冲天的豪气。他站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点将台,深深吸了口气后大声喊道:

“诸位将士!本王乃是当今圣上嫡子、天潢贵胄,想必各位已然知晓!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乃是大瑞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关头,本王迫不得已只能兴勤王之师以挽救天下的危亡!

我父皇病势沉重、不能理事,朝中有奸臣趁机联合内宦把持朝政,致使京城一片混乱、万民陷于水火,天下板荡就在眼前……事到如今,我这个当儿子的连父皇的生死都一无所知,天下间可有这样的道理?若有人借机谋朝篡位,大瑞的天下岂不是片刻间便要拱手让人?

今日本王兴兵讨逆固然要为国锄奸,但更重要的是救回我的父皇!若父皇有不测,本王……”

说着,赵王的声音哽咽了。在下面的一片声讨声中,他又抬手擦了擦眼角,厉声道:“若父皇有个万一,本王定要将那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给他老人家陪葬!本王雄师一出,定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大瑞一个万世太平!

将士们,请随本王杀敌!无论伤残还是战死,事后都绝不会被亏待,汝等的家人便是本王的家人!天下纷扰之际,正是英雄好汉建功立业之时……请与本王并肩进宫,共图富贵!”

话音刚落,下面便是一片轰然应诺之声。无数人举起了如林的刀枪,那冲天的气势在数里内都清晰可闻。

既然要举兵了,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一盏茶的时间后,赵王府各门全部打开,千余人从中鱼贯而出。

此时,王府外的各条街道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在听到异响后全部躲在了家中,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战马上的赵王挺胸昂首地望着整齐划一的队列,只觉此时才是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刻:

这天下,终究还是属于我的!

第五百一十章 逆我者亡

穿过无数条寂静的街道后,赵王的大军终于来到了巍峨的皇宫前。

一路上,他的人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跳出来质问他意欲何为并痛斥他为国贼,结果很快就在乱刀之下魂归西天。

终于来到这里了啊。

若是平常,守门的禁卫看到有人聚集早就拔刀喝问或者紧闭宫门了,可今天……几个像风中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守卫在看到他们一行人的瞬间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身边不乏有凑趣的人说“是陛下的天威吓退了他们”,但赵王自己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王霸之气,那这些人应该纳头便拜地恭迎他们的新皇,这才是守卫皇城的人精们应该做的事!

而不是像见了瘟神一样转身就跑——这明显是被自己身后的大军吓的!

“传令,随本王进宫。”赵王勒住马头,对身边的随从道:“路上如果遇到宫人,只要不做抵抗的便可置之不理……勿要多伤人命。”

手下对自家王爷的这套“贤王”做派心知肚明,忙不迭的就跑去传令了。

在赵王看来,今时的皇宫已不同于往日——这里眼看就是自己的东西了,盆盆罐罐和名声什么的还是爱惜一下比较好。

于是,人马鱼贯进入了皇宫,并未遇到抵抗。

赵王知道,前几天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地上和墙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也说明了这一点——禁卫在乱军的冲击下损伤了四成,余者又跑掉了一部分,现在还守在宫里的禁卫不足平时的四成。

就连刚才那几个撒腿就跑的人,也算得上忠心可嘉的敢战之士——至少他们还敢站在那里!

现在,仅剩不多的禁卫应该都守在皇宫的核心区,所以外围的防御才如此之空虚!

“父皇啊,您英明一世,却没想到自己的晚景如此凄凉吧?”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志在必得的赵王已经开始设想要如何对待自己的父亲了。

如果他已经离世那一切都好说,如果他还在人世……

是让他拟旨传位并晋位太上皇?还是效仿梁武帝旧事?抑或狠下心,干脆行那不忍言之事?

无数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即便是他一向杀伐决断,这会竟也有了片刻的心软。

他想起了年幼时,父皇把他架在肩上给他当马骑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高烧不退,父皇衣不解带地守着床边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的往事;

他想起了自己封王的时候,父皇是如何在群臣的反对下半步不退,最终有违典章制度的把赵王这个因血脉断绝本应永远保留下去的亲王爵位给了自己。

可惜,再美好的往事也敌不过残酷的现实。

眼中的最后一点温情消散了,赵王的面容重归冷峻。

眼前出现了一支军队——虽然他们看起来不太像军队。

他们的人数约有两百。数量虽少,但把重重宫墙下的甬道堵起来是足够了。

“侯公公,你这是何意?”

赵王扬起马鞭,冷声道:“本王听闻宫里发生变乱,特率护卫、家奴来平叛……你率众挡在这里是何道理,莫非你和乱军有勾结,才来阻止本王拨乱反正?”

他催马上前几步,微微一笑道:“侯公公,你可要想清楚了。本王待你不薄,你自己应该最明白……前年你老家的娘死后无钱下葬,还是本王派人去帮你买了棺椁办了丧事,至于平日大大小小的好处……呵,真没想到此时竟是你挡在前面。”

侯公公的品轶并不低,平日里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可此刻他的额头上的汗珠却不停的往外冒,细看下似乎连嘴唇都在发抖。

不过,似乎身负重任的他还是挺了挺胸膛,用尽可能大的声音道:“王爷的恩情咱家都记着呢,不敢有一日忘却……只是眼下咱家身负皇命,无法与王爷论旧情,还请王爷立刻领兵回去,这里的事咱家就当没看见。

若王爷执意要领兵进宫,咱家也只能在这里挡上一挡了,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好。皇恩浩荡,咱家这辈子许给了陛下,至于欠王爷的恩情,今生怕是还不上了。到了来生,咱家做牛做马也要还完这份情,但拿这个说话想让咱家让开路来,那就不要想了。”

赵王不屑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劝你了。你觉得就凭这点人能挡得住本王的大军吗?”

他又看了看对面的敌人——这支“军队”由清一水的宦官组成,很多人连武器都拿不稳,有的人甚至双股战战地尿了裤子。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选择退却。

失去了耐心的赵王扬鞭一指,大队人马就冲了上去。

这场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虽然大多宦官都在拼命反抗,但他们在宫中习得的那点拳脚根本不足以与赵王麾下的百战精锐相抗衡。

半炷香的时间后,战场上只剩下了数不清遗骸,以及少数还能发出声音的重伤者。

逃走的人不是没有,但极少。

兵士们烦躁地踢开了一具具尸体,为大队人马清出了前行的道路。

策马前行的赵王通过服色找到了几乎被剁成肉泥的侯公公。

他极是轻蔑地瞥了那具遗体一眼,轻轻松松便将那个不久之前还鲜活的生命从自己的记忆之中抹杀了。

本王乃是天命所归,到了此时居然还有人想螳臂当车?

这些人难道真的不懂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想到皇宫的守卫已经薄弱到了需要组织宫人来战斗的地步,他本就很是愉悦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轻松。

转眼间,队伍来到了正殿前的广场。

大殿的门关着,赵王看不到那张龙椅——不过,他早就把这至高无上的椅子当成了囊中之物,看不看得到倒也没什么差别。

就在此时,宫殿后面的拐角处闪出了一行人。

他们的人不多,也就几十个;但是,其中有一个人是赵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的:

被人抬在步辇上的陈伯锐!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局已定

赵王一眼就看到了步辇上的父皇。

那个瞬间,他本能地扬了扬马鞭,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接着,他跳下战马,对着陈伯锐的方向行礼道:“儿臣问父皇安。”

正如秋天的树叶总要发黄、落下,来年春天的新叶也会自然而然地抽出嫩芽。一个王朝就是在皇位的不断更迭中才得以延续,所以赵王心中的最后一丝愧疚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步辇上,陈伯锐一言不发。

看起来,他可能已经说不出话了——旁边的人都能看到,宋迁在不断询问他是否是这个意思或者那个意思,而陈伯锐只能靠眼睛的转动和手指的小动作来表明自己的意图。

良久,宋迁终于向前两步,朗声道:“圣躬安!代陛下问话:赵王,你未得朕的旨意,为何擅自进宫,还带来了这许多人马?”

赵王呵呵冷笑道:“宋公公此言实在奇怪得很,请恕本王无法回答。父皇他病势沉重,眼下已口不能言,此乃人所共见之事。你说你代天子问话,你怎知父皇要问的是这些?

这次的确未得旨意便进了宫,此乃本王的过失,稍后自会在父皇面前请罪;但本王进宫乃是带兵勤王,在国家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谁都不要想将污名扣在本王头上!

宋迁,吾且问你:京城大乱了这么长时间,为何宫中没有一道旨意出来?其间多有宫人裹挟财物出逃,你这内宫总管又是怎么做的?父皇病势沉重,可宫中一片大乱,这又让他老人家如何安寝?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本王不妨直接告诉你:今日所以进宫,就是因为听说有人挟持了父皇!若本王不能有所作为,这大瑞天下迟早被奸人所趁,到时吾等皇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宋迁,如果你还对大瑞有一点点的忠心,就请把父皇交给本王照顾。本王定然戡平宫乱,让父皇得到最好的照料,也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

宋迁面色淡然地笑了笑,用喑哑的声音道:“国势如此颓唐,殿下冒然带兵进宫也就算了,竟然还当众质疑起咱家对大瑞的忠心来,这委实令人伤感……罢了,旁人如何说咱家不在乎,只要陛下知道咱家的忠心就好。

殿下,请听咱家一句劝,您还是尽早带兵回去吧。这天下虽乱,却总会有安定的时候。若陛下大行,老奴定会随陛下而去,届时大瑞也必将迎来下一位皇帝,种种乱象定然迎刃而解……若这个节骨眼上这时候有人起了什么异样的心思,那才是置大瑞于险地,让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咱家一辈子服侍着陛下,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您对陛下的了解怕是连咱家的一成都没有。这天底下只有老奴能照顾好他,所以更要全了这段善始善终的主仆之情,断然不会把陛下交给别人,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行。

好了,咱家想说的就这么多。是进是退,王爷大可自行斟酌,咱家就不多嘴了,毕竟进宫时公里的老人就说,咱们宫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旁的不要去管……哎,若天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世间该有多清明……”

说罢,他走回了步辇旁边专心照顾着已经失语的陈伯锐,目光再也没向旁边挪过哪怕一次。

另一边,赵王“唰”地拔出了佩剑。

“你既然不肯将父皇交与本王……嘿,那便说明你与奸人有勾搭,甚至你就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奸人。既然如此,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他转回身面向自己的人马,厉声道:“诸位亲眼所见,陛下已被奸贼挟持!这阉货必然有所图谋,本王料想其想要矫诏扶植傀儡夺位,谋取我大瑞的天下!

儿郎们,建功立业便在此刻!拿下宋迁首级者,赏千金!平安救下父皇者,封侯!凡战死者,抚恤加倍……杀啊!”

冲天的喊杀声响了起来,赵王的手下争先恐后的向陈伯锐等人杀了过去。

对面这一小队人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战力,看起来就像是误入了狼群的绵羊……此时不去立下功勋,更待何时?

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宋迁终于侧过头看了看。不知怎的,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苦笑,口中轻叹道:“朝廷的体面啊……”

下一刻,宫墙的高处、宫殿的后面忽然闪出了许多弓箭手。

紧接着,便是密集的破空之声——大量箭支飞向了冲在前面的人群。

“啊!”

以为自己能拔得头筹的叛军们立时倒下了一片,一声声惨叫把喊杀声都压了下去。

有并未被射中要害人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却被不断冲上来的同伴一次次踩住,最后慢慢没了声息……

“传令,分兵清理周边的弓箭手。”被几排大盾护在中央的赵王冷静地发号施令道:“告诉前军,在盾牌的掩护下继续向前。此事全在本王的预料之中,宋迁那边没有多少步卒,就算有在这里也施展不开,我军依然占据优势。只要擒住了宋迁,胜利唾手可得。”

他心中知道宋迁那边一定还有底牌,所以并未慌乱。

宫中道路复杂,有心人想要避过侦查偷偷藏兵并不是什么难事。

以父皇的狡兔三窟的性子,怎么可能连一点后手都不留的在这里任人鱼肉?

眼看着麾下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分成小队去扫荡周边,赵王再一次挺直了腰板。

他的军队是堂堂的精锐。除非父皇把京营的兵马全部调来前后夹攻,否则宋迁那边绝无胜算!

而京营的诸将堪称各怀鬼胎,私下里向他示好就有近一半的人,眼下哪怕宋迁拿着圣旨过去也调不出太多人马。

前方的战况愈发激烈了。

厮杀声,呐喊声,金铁交鸣之声……眼看着战线慢慢压向了宋迁的那一边,四周射来的羽箭也越来越少,赵王这边的亲随纷纷面露喜色。

他们中的一些人久经战阵,自然能看出门道:

大局已定!

第五百一十二章 你可知罪?

陈伯锐这边,宋迁依旧面不改色。

哪怕已经有流矢飞了过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大盾护卫皇上,脸上并没有半点惊惶。

赵王注意到他的样子后心中有些不安,但想想又释然了。

这个老太监一定是抱定了与父皇同生死的念头——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冲在前面的叛军距离陈伯锐的步辇越来越近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行人仍然没有退避的意思,站在銮驾旁的宋迁甚至还向前走了数步。

“赵王,你可知罪吗?”

宋迁用他平生最大的音量喊出了这句话。可惜,他尖细的声音没传出多远就被巨大的厮杀声掩盖了。

不过,这只是个开头。

他身后的百余人听到他的喊声后一齐纵声呐喊:“赵王,你可知罪吗?”

这回,声音终于被另一边的赵王勉强听进了耳中。

知罪?笑话!

“本王是要拨乱反正、解救父皇,何罪之有?”赵王鼓足中气,大声道:“宋迁贼子,尔等若束手就擒,本王可以留你们一个全尸!”

他身边的军卒先是一阵鼓噪,而后便大声把他的话喊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一阵嘶吼的气势当真了得,连正在激战中的人们都被震得稍稍放慢了动作。

赵王得意地笑了。

本王乃是天命所归。任你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父皇,你就好好看着你儿子如何建立一个全新的大瑞吧!

赵王亢奋已极,四周又是一片混乱,因此有个声音被所有人忽视了。

一柄短锤猛然挥起,金光凛凛!

仰天长笑的赵王只感觉头侧被一股大力猛的一带,整个脑袋就向一边歪去。

他眼前的画面不停旋转着,时而变成黑色,时而又会蒙上一层血红。

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忍不住张开了嘴,喷出了一口浓重的血雾。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双腿死死地夹住了战马,以免坠马后彻底失去知觉。

他知道,有人从侧后方攻击了自己。

到底是谁?

那里应该都是亲随啊!

受了重伤的赵王本能地转动着已经不太听使唤的脖子,试图找出那个袭击者。

某个瞬间,他的眼前回复了片刻的清明;随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他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福伯,正在用力挥舞着短锤!

为什么?

在这短短的一两个呼吸的时间里,赵王看到了很多很多。

他看到周围的护卫都已呆若木鸡;

他看到看到短锤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

他甚至看到,老管家的眼里噙着泪花……

虽然赵王穿的是一身宝甲,但那只是对箭矢和利器而言的;以福伯的武艺,这么近的距离对着脑袋来上一下子,他就算戴着头盔也应该死得透透的了,只是脑袋会不会爆开的问题。

除非,他上一次攻击时在最后时刻留手了。

是啊。

否则,他为什么要哭?

福伯啊……

你为什么要害我?

本王早已应允了,一旦成了大事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主仆二人善始善终不好吗?

封妻荫子、与国同休不好吗?从一个管家一跃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贵族,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期盼的吗?

为什么?

再也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了。

下一个瞬间,赵王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一切都结束了。

叛军阵前,赵王的身躯轰然落到了地上。

一旁,老管家福伯已是泪流满面。

虽然奇变陡生之下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很少了。

只见他跳下马,向着陈伯锐所在的方向拜了三拜。

而后,在被怒吼着的侍卫乱刀砍死前,他摸出一柄短匕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福伯的尸身倒在了赵王尸体的旁边。

如果你走近些,便能看到他那带着笑意的嘴角,以及仍然湿润着、没有合上的双眼……

赵王死了。

在最前方战斗的叛军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仍在和面前的禁卫死死纠缠着。

在后面的那些叛军却已乱作了一团。

有忠心的侍卫冲上来将福伯的尸身斫成了肉泥;

有心思灵活的人丢下武器转身就跑;

更多的人则进入了一种蠢蠢欲动的疯癫状态。

赵王已死,成事是不可能了——自己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就算杀了奄奄一息的皇帝也当不了皇帝,别人都不会服气的!

既然皇宫里到处都是宝贝……不如趁着来了这趟大肆劫掠一番!

到时就算是天下大乱,自己也早已远走他乡;哪怕只抢到了一件两件珍宝,也足够以富家翁的身份过完下半辈子!

于是,许多人付诸了行动。

一些叛军冲向了銮驾,准备从皇帝老儿身边弄点好东西;另一些则四散开去,准备到宫中的各个角落去收集珍宝。

冲在最前面的人满心憧憬着新生活,却不知毁灭已近在眼前。

才冲出一道门,他们便隐约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

有经验的老兵纷纷变色——这是一支军队!

一些人转身就逃,但这也是徒劳的。

不久后,附近的几条主要道路上都现出了甲士的身影。

又是援军!

赵王进宫后曾留下人把守宫门,而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要么那些人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要么宫中早就有伏兵,只是一直没有拿出来而已!

这下,叛军们陷入了绝望之中。

有人跪地祈降,却被人毫不留情的一刀砍下了脑袋;

另一些人绝望地冲了上去,迎接他们的是爆豆般的火铳开火声,以及比刚才还要密集的箭雨。

宫中的一些通道并不非常宽阔,无法展开的叛军只能密集地冲向援军的射手,这导致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很快,彻底失去了士气的叛军开始四散奔逃,任何一个边边角角——哪怕是狗洞,都成了他们逃生的最后希望。

而陈伯锐那边,战斗已经结束了。

“陛下旨意,今日所有进宫来的叛军……不赦一人!”

将领领命走了,宋迁又来到陈伯锐身边,有些为难的温言道:“陛下,赵王他……去了。”

陈伯锐挤出了一抹冷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散了。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五百一十三章 奇怪

四个时辰后,身在城外山洞里的萧靖就得知了事件的全貌。

对于赵王的败亡,他一点都不意外:即便那位野心家为了这一天谋划了很久,他也不可能是陈伯锐的对手!

道理很简单:陈伯锐本人就是靠宫变起家,对于这样的事情富于经验且极具敏感性,也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用类似的手段夺走他想留给别人的皇位。

跟他的老子玩,赵王还是太嫩了!

而对于赵王的死,要不是这里不宜饮酒,萧靖还真想浮一大白。

世上从来就不缺这样的人,区别在于有的人在登上皇位后可以造福万民,而另一些人只会将天下弄得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赵王很明显就是这样的货色。

乖戾暴虐、假仁假义、色厉内荏……有这些缺点的普通人会非常招人讨厌,而一个帝王如果也这样,那大瑞这国家八成就没救了。

因此,即便不去计较过往的那些仇怨,萧靖也举双手双脚赞成赵王早点领盒饭。

现在,这件事就算解决了——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皇位的归属:到底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砸在谁的头上?

陈伯锐已十分虚弱,但他已经摆平了后继之君最大的挑战,接下来两代帝王应该可以顺利过渡吧?

至于最后的人选——萧靖完全不感兴趣。

无论陈伯锐选谁,那位受到帝王学教育的皇子都不可能带领大瑞跳出封建王朝的周期律;既然如此,这事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油灯的光昏黄而温暖,让洞中别有一片洞天。

今天夜里比平时要更冷些,也不知是山间的气候有变化,还是白日里那些死者的魂魄还在周边游荡,在人间留下了丝丝的阴气。

萧靖拿起油灯,缓步在洞中巡视着。

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距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和各类堆放的东西:

工人们在各自的区域里打着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中间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鼾声;

各类工具整齐地堆放着,桌椅等摆放得很有编辑部里的模样,纸张等易受潮的物事还做了防潮处理;

再往前走是一张孤零零的书桌,有个少年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靖缓步走了过去,目光温柔。

经过了几年的时光,当初那个只会喊“我没偷”的虎头虎脑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结实的少年。

作为报社的“团宠”,小远受到了最好的照顾:生活上有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精神与学业上有萧靖悉心的培养,还有邵宁这个怕小远在家里吃不好的家伙成天带他下馆子、让他有鱼有肉吃得满嘴流油,这也让萧靖和董小雅很少体会到什么叫“半大小子吃穷人”。

当然,萧靖早就跟冒着坏水蠢蠢欲动的邵宁打了招呼:你要是敢带着小远喝酒,老子就直接到邵员外和苏玉弦面前告状去!

所以,小远还没被这个酒鬼污染。

抬眼望去,桌上放着的书有儒家经典,也有一些是萧靖给他的笔记。

说来惭愧,萧靖从没想过著书立说;他只是将自己穿越后的一些感悟写了下来,又把后世的很多精神、思想、观点整理成册,权当是给小远做个教材。

即便如此,报社的众人看到后也几乎要顶礼膜拜了。虽然有一部分内容他们也不能理解,但大家还是对书中的许多想法推崇备至。

在这样的教育下,董怀远应该会成为一个卓尔不群的人吧?

萧靖又悄然向前走了几步,随手翻阅了小远写的东西。

他正在试着当一个编辑。

虽然小远的字体还有些稚气,虽然他对稿件的编审与评价颇有些血气方刚的激愤与乖张,但萧靖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个合格的编辑了。

假以时日,他便是报社的未来!

嘴角噙着笑的萧靖正想离开,身边便飘来了一阵清风。

回头一看,是小雅轻轻走了过来。

萧靖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地方。小雅会意,两人一起走到了那边。

“还没休息吗?”萧靖抹了抹一块山石示意小雅坐下,自己也坐在了石头旁边:“这段时间没有那么多事了,小雅不必整日劳碌,多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可能是平日忙惯了,奴到了这里都闲不下来。”董小雅看了看睡着的董怀远,笑道:“事情的确少了些,奴便多花了些时间在小远的身上。”

萧靖打了个哈哈,道:“我说小远怎么这么累,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督促他向学是好事,不过他还是个孩子,你也不要过于严苛了。”

董小雅掩唇轻笑,难得的反驳了萧靖的意见:“他今年都十四岁啦,怎么还是个孩子?在奴的家乡,这么大的孩子都有成亲当爹的了……

不瞒社长,奴之前一直在踅摸合适的人家,想把小远的亲事定下来。就算您说过孩子不要太早成亲,奴也打算让他在十八岁前成家立业,如此奴也算对父母的在天之灵有了交代。”

一提到小远,小雅的话就明显地多了起来。所谓长姐如母,比起自己来她已经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弟弟的身上。

两人稍稍聊了几句,话题就转向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萧靖简单地讲述了宫变的始末,董小雅听过了之后却是秀眉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

良久,她抬起头询问道:“宫里可有别的消息出来吗?”

萧靖摇头道:“没有。来送信的人才走了半个时辰,就算有别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

董小雅轻轻咬了下唇,道:“事情有些奇怪……赵王既然身死,朝廷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诚布公地将此事昭告天下甚至宣布立储,这样一来便能显示朝局仍未失控、以此打压许多人的野心,二来可以安定民心、免得京城在一片混乱中出什么差错……这才是正理,不应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

萧靖点头道:“的确如此。我问过了送信的人,的确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再看吧,也许朝廷需要时间筹划,明日一早才能明发天下呢?”

正说着,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靠了过来。

萧靖耸了耸肩,道:“这不,有消息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进宫

听到来人带来的消息后,萧靖忽然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宫里起火了?

陈伯锐不是已经控制住局面了吗,这怎么烧起来了?难道,是赵王余孽作乱?

萧靖还在思考,送信的人又给了他更加让人费解的指令:

夏鸿瀚吩咐让他尽快回夏府去,理由是家里必须有能管事的人守着,现在他和老太爷都不在,怕家中被外面的状况波及出什么事。

开什么玩笑,就算家主不在,夏家也是个法度森严的地方,无论管家还是夏夫人都不是易与之辈,怎能少了他一个外姓的姑爷就玩不转了?

尽管如此,岳丈的话却不能不听——于是,他嘱咐了小雅几句便随来人走了。

此刻已是亥时,萧靖原以为即便到了城外也要住一晚才能进城,谁知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城门居然大敞着,只是附近有许多拿着火把的士兵在看守,进出的人——无论是有腰牌的信使还是其它各营的兵卒都要接受极其严格的盘查。

连手持夏家最高级别信物的萧靖也不能例外。与其他人稍有区别的是,看门的人对他明显客气了不少,但该有的搜身什么的还是一样没少。

回到夏府,萧靖先去给岳母问安。

奇怪的是,夏夫人对外面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两人都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知道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惑,萧靖见到了夏晗雪和秦子芊。

“难得啊,我们秦大记者居然在家?”萧靖上去想亲近子芊却被她甩开,便转身揽住了站在一旁的雪儿:“说起来为夫真是可怜,这一年里也就半年能看到你人……嘿,我记得前些天小雅还说你有采访任务来着,今天在家就说明……又被我岳丈大人禁足了吧?”

夏晗雪笑着挣开了他的臂弯,道:“孩子听说您要回来还没睡呢,夫君切莫如此。数日不见,表姐对您可是想念得紧,您就别跟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萧靖挤了挤眼睛,问道:“子芊想我,雪儿就不想吗?”

还没等羞怯的夏晗雪回话,一边的秦子芊便冷声道:“我不愿在家待着,就是因为整天看着别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心里烦……您两位要是没什么事就早点安歇了吧,我还有个稿子要写,就不陪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夏晗雪一把拉住:“表姐,夫君回来前你不是还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吗?怎么这就走了,莫不是怕他怪责你总是擅自跑出去、要把你关在家里好好享受几天画眉之乐?”

被说中心事的秦子芊面红耳赤地回过头来道:“你这死妮子胡说什么,谁那么稀罕他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夏晗雪对萧靖道:“夫君,妾身有些事还没做完,再说延儿也还没睡觉,总要把他哄睡了才好,明日让他见您也不晚的……妾身先走了,让表姐陪您吧。”

说罢,她丢给秦子芊一个俏皮的眼神便快步离开。

羞臊得直跺脚的秦子芊忽然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不由得嘤咛一声。

良久,她转过身还抱住了日思夜想的良人……

月光下,聚少离多的两人就这样享受着难得的美好和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悄然分开。萧靖拉着她的手坐到了附近的石阶上,柔声道:“夫人有什么想和为夫说的?适才雪儿在时你那眼神分明是责怪我只顾儿女情长,现在情也谈过了,而且是和你,是不是就别怪责为夫了?”

秦子芊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萧靖佯装很疼的样子大声呼痛,子芊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很快收起了笑意道:“夫君,我前段时间在外面多少看到了些蛛丝马迹。根据我的分析,这次的事情夏家也涉入得极深,怕是事关废立……”

话说到一半,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才继续道:“从我收集到的情况看,此次夏家主事的乃是老太爷,姑父不过是打打下手。”

萧靖点了点头。那只深藏背后的老狐狸亲自出马就代表夏家是认真的,那么他们的图谋也一定不会小。

“因为经常在周边活动,我看到了很多不寻常的迹象。”秦子芊沉吟道:“早在一个月前,京城附近就有数支军队在秘密调动。有一些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部队,但另外有几支……似乎和夏家有些关系。”

萧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道:“你怎知……”

秦子芊嗔怪道:“我怎么也是在姑父家长大的,就算姑父对这种事讳莫如深、绝不会向家里人提起,我从小到大也隐隐听说过一些。文臣结交武将是犯忌讳的事,但夏家毕竟是武勋出身、对武人没有轻视之心,再加上姑父做得还算隐秘,这么多年下来应该也建立了不少关系。

我所遇到的那些军队,将领正是和姑父有来往的人。当然,他们可能是奉了朝廷的调令,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夫君也要小心才是。”

萧靖琢磨了一下之前听到的消息,心中有些莫名的激动,但其中也伴随着一点点的恐惧。

难道夏家真的在图谋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想想此前夏鸿瀚想要利用镜报进行宣传却又在最后时刻收手的事——难道他们有什么顾忌?

正思索着,扰人清静的信使又来了。

这次,他传来的命令把秦子芊都吓了一跳:

“家主命姑爷马上在小人等人的护送下进宫!”

什么?这个节骨眼上进宫,你没搞错吧?

宫里已经起火了,用膝盖想都知道是发生了变乱——我虽然能挥刀杀敌,但到了那里跟普通一个卒子也没什么区别,那么叫我过去干嘛?

萧靖仔细端详了那人几眼,发现他确实是个熟脸,才放下了“是不是不怀好意的人来用计”的想法。

结合秦子芊刚刚的话,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站起身正了正衣冠,萧靖不禁仰天大笑。

管他呢,只要去了这一次,心中的无数谜团就都可以解开了!

陈伯锐也好、岳丈大人也罢,都请稍安勿躁——本座来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不可放走一个

进宫的道路出奇的顺畅。除了偶尔可见的行色匆匆的士兵,萧靖并没有看到任何战斗的迹象。

如果不是还能从远处看到宫里的火光,如果不是一些过道还有着无论怎样清洗也无法立刻去掉的明显的血腥气,他甚至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奉诏入宫罢了。

带路的人将他带到一处空场,恭敬地道:“姑爷请在此歇息,稍后便会有人给您传讯。”

萧靖点了点头,那人行过礼后便脚步匆匆地去了。

护卫们在四周警戒,而萧靖却在望着尚有一段距离的火光若有所思。

整座宫殿都是木质结构,不去救火真的没关系吗?

又或者火势早已得到了控制,在那里的人只是“技术性”的让火只在某一个大殿燃烧,而刻意的袖手旁观?

不管怎样,又有更多的生命要在今晚静悄悄地逝去了吧?

相比宫中这诡秘的静寂,璀璨的夜空带来的才是真正的宁静与安详。

萧靖从怀中摸出了一份报纸,借着周围的火光读了起来。

那不是镜报,而是潘飞宇的报纸。

萧靖当然不会刻意去买这份报,再说现在也没地方买去——但是,他既然能在来的路上捡到这份发行日期为昨日的报纸,就说明潘飞宇也在想尽办法地维持自己报纸的曝光度,在这个诡谲而险恶的环境中继续为自己的主子提供舆论支持。

随便看了几版,他就把报纸丢到了一边。

潘飞宇的报纸只有一个主题:为赵王的大业鼓与呼!

上面到处都是肉麻甚至令人恶心的吹捧。尽管许多文章是由当世知名的大儒所撰写的,但这些文字仍然让人感觉十分不适,也难怪好好的报纸被人像废纸一样丢到了路边,连垫桌角的资格都没有。

报纸上把赵王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麒麟儿——这样的恭维在骄傲自大的赵王已然身死的今天看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萧靖摇了摇头。

小潘这家伙,我应该教过他:最深入人心的赞美永远是润物细无声的——尽管它不是那么激情四射、不是那么引人瞩目,但夸张的语句会在一阵喧嚣后被人们忘记,只有甘甜清冽的泉水才能慢慢流入和滋润读者的内心。

可以想象,在这可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重大关头,痴迷于权势富贵的小潘已经被所谓的从龙之功迷了心智,进入了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

否则,他又怎能弄出这样的报纸来?但凡赵王还有点理智或者脑子,都应该把他当做猪队友吧?

此刻,赵王的野心灰飞烟灭,而小潘又在哪里?是战战兢兢的度日如年?还是已经离开京城远遁?抑或是作为赵王余党的一员被抓起来了?

就在萧靖为这场巨变中发生的种种而唏嘘的时候,远处的护卫忽然发出了一声断喝:“什么人!”

他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数十把钢刀在同一时间里齐刷刷地出了鞘。

萧靖扭头望去,只见那里站着几个衣服凌乱、神色紧张的内侍,他手下的护卫正在盘问这群人。

这其实挺正常的:宫中的内乱弄得到处血流漂杵,宦官与宫女自然会四散奔逃,其中一些还会顺手带走点值钱玩意,这在各个朝代都不是稀罕事。

只要不带走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人也不会去理会这些人——萧靖在来的路上还看到几个明显是阉人的人在逃跑,也没见谁去为难他们。

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信步走向了那边,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越往那边走,他的脸色就越凝重。

待他走到跟前,心中的猜测终于变成了现实:就在这几个“内侍”中间,有一个他很是熟悉的人!

很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

那张英武的脸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变幻了数种表情:惊讶,高兴,愤怒,随即是彻底的灰败……

待萧靖走到近前,和几个内侍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悄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想要干什么?”

在护卫的喝问声中,萧靖仔细打量着不久之前还见过面的陈仲文。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真的不适合他——虽然他可能是找来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内侍换的衣服,但一个皇子在仓促间无论如何也演不出适合这件衣服的气质和做派来。

幸好他还没到蓄须的年纪,否则穿帮就是分分钟的事。

看到他这副模样,再想想宫中前前后后发生的各种诡异的事,萧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回军爷的话,咱家……要出宫办事。”

领头的内侍双股战战地答了话,他身后包括陈仲文在内的人也纷纷附和着。

“办事?办什么事,莫非到了这时你还身负皇差?”一个护卫打开了内侍的拎来的包袱,露出了里面的瓷瓶:“我看是要脚底抹油才对吧?”

一群护卫轰然大笑,领头的内侍干笑道:“军爷,这兵荒马乱的,您就别揭小人的短了……这几天跑掉的宫人没有六、七成也有一半了,小人也是不得已……”

萧靖冷眼看着双方的对话,不置一词。

“这群人里藏着一个皇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想揭发这个事实,哪怕将来的某天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干系重大,会影响到全局和所谓的“大业”。

因为,陈仲文是他的朋友。

两人不是那种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关系,陈仲文来报社的次数不及邵宁的一半,且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别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密友。

但是,从陈仲文用脚投票来亮明态度、选择成为了报社编辑的那一天起,萧靖就在之后的共事中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兄弟——不管他是一位皇子还是邻村的一个闲汉,他都已经是报社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

“行了。赶紧滚吧,懒得和你们费工夫。”

一个护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他甚至没有拿走内侍们的财物——看来,善良的人们对这些可怜人很是同情,怕他们出宫后身无长物的活不下去。

内侍们满口称谢,继而抬脚想要离开。

恰在此时有一人飞奔而来,口中高声喊道:“家主有令,所有宫人一律拿下,待事后逐一甄别……不可放走一个!”

第五百一十六章 造化弄人

夏家的护卫们反应极快,在听到新的命令后第一时间就拦住了拔脚欲走的内侍们。

这一下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内侍们纷纷叫起撞天屈来:

“军爷,您可不能这样啊……奴婢等人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您就行行好,放我等出去吧!”

“是啊,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宫里好歹有口饭吃,要不是现在乱成这样,奴婢这群没卵子的人又怎么会往外跑?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多宫人了,咱们也是没办法,想到外面找条活路……”

“军爷,咱家是有品级的,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些小兔崽子是在咱家手底下干事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您就高抬贵手,别为难咱们了吧,求您了。”

这些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苦苦相求,夏家的护卫却并不理会这一套——当一柄钢刀架在为首的内侍的脖子上以后,这世界终于安静了。

“说让你们留下就乖乖待着。再如此咶噪,休怪爷爷的手里的刀不认人!”

沉寂下来的内侍们有着不同的表现。除了前面的几个人仍然面色不变,其他人已出现了明显的慌张,有的人甚至腿一软差点摔倒,还是多亏身旁的伙伴扶住了他。

至于陈仲文——他虽然尽量表现得面色如常,但眼中的惊惶却再也藏不住了。

萧靖叹了口气。

在一个纷乱诡谲的晚上,换上了内侍服装的陈仲文和一群宫人在一起意欲出逃,而家里恰好又在这时下达了留下内官进行甄别的命令……

事情很是蹊跷,但萧靖的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另一边,那些内侍又开始苦苦哀求了。

萧靖的护卫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们虽然拦住了这些人,却不会把人带去别处。

也就是说,这些内侍如果知道什么能够悄悄离开皇宫的通道,那么他们还有走脱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急于离开的人们变得愈发焦躁了。

萧靖注意到了那些人中的几个“领头羊”——在漫长的对峙中,他们的情绪并没有明显的波动,但与此同时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势却渐渐在现场弥漫开来,让人没来由的有些心惊。

那是……杀气?

萧靖这个半路出家的战士都察觉到了异样,就更别说他的护卫了。他们都暗自加强了戒备,许多人的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远处不时有士兵走过,有时他们还押着哭哭啼啼的内侍和宫女。看起来,想要离开这里是越来越难了。

带头的内侍已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沉下了身子——这可以被解读为屈服和畏缩,但同样可以是暴起攻击前的准备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几个护卫已经准备先下手为强的当口,萧靖缓步走到了双方的中间,拍了拍一个护卫握着刀的手。

“姑爷,这些人鬼鬼祟祟的,怕不是那么简单。请您让开,待我等仔细检查一番,或许能查出什么端倪来。”

萧靖看了内侍们一眼,摇了摇头。

“这几天到处都是变乱,但也不必疑神疑鬼的。”他笑了笑,道:“这几位公公里就有我认识的人,以前常会碰面的。看着后面的人都很年轻,应该都是他下面的人……且随他们去吧。”

护卫看了看人群,显然很是为难:“可是……”

萧靖拍了拍他的背,温言道:“没什么可是的。我们来此并不是为了拦截流窜的宫人,不能因此耽误了正事……家里很快就会有指示来,这种时候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再说,现在到处都有人把守,人能跑到哪里去?他们离开此处后自会有人带去集中甄别,这闲事我们不管也罢。”

护卫还有些迟疑,但自家姑爷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得到:“遵命!”

说着,他大手一挥,几十个护卫让到两边闪出了一条路来。

萧靖面带微笑地看着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宫人千恩万谢的向外走去,眼见着一个个身影从他的眼前闪过。

陈仲文走过萧靖身前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呼吸那么短。

不过,即便他努力低着头,他仍旧在那个瞬间递给了萧靖一个深邃的眼神。

如果说之前陈仲文的眼神是愤怒和恐惧多过欣喜,那么此刻他那双眼睛则传递出了更多的情感。

比如,感激。

望着他远去的脚步,萧靖的心中一酸:

我的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事情果然如萧靖所预料的。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将他带向了下一个地点。

之后,他终于站在了燃烧的宫殿前。

正如他所预料的,附近着了火的只有这一座宫殿而已。四周所有的易燃物都被清理掉了,也有水龙队在紧张地待命,但谁都没有上去救火的意思。

有个指挥着士兵围困大殿的将领就站在不远处,但萧靖并不认识他。好在一旁还有一个熟人——曹家的二郎曹正宇看到萧靖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

虽然不及夏家势大,但曹家也是大瑞有数的勋贵。

“萧兄弟来了?”曹正宇打过招呼便将视线转向了火场,那很是复杂的笑容十分令人玩味:“本想着这事牵扯的人越少越好,没想到夏家也要把你派来见识见识……哎。”

“曹兄,敢问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萧靖行了个礼,以十分平淡的口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曹正宇幽幽一叹,道:“原来兄弟还不知道,我还以为有人跟你说了……咳,那为兄便直说了,这火场里有一位贵人……”

萧靖的身子猛的一震。

曹正宇看了他一眼,又道:“这火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了,里面的人就算不变成焦炭,也绝无幸理。哦对了,还有个老宫人和那位贵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两人结伴踏上黄泉路,倒也不寂寞。”

萧靖轻轻点了点头,又悄悄移开了目光。

仿佛是要减轻心中的负罪感,曹正宇仍旧在自言自语:“二十年前,这里就失火烧死了人。二十年后,又有人在死在了这里,而且还是以同样的方式……”

“呵,真是造化弄人啊……”

第五百一十七章 瞠目结舌

虽然表面上应和着曹正宇的慨叹,但萧靖知道,这不是什么“造化弄人”。

此情此景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就在二十年前,这一幕在这里真实的发生过,而当时死去的是即将登上皇位的太子,以及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夏氏……

宫殿的火势渐渐小了。在一旁指挥的那位将军大手一挥,水龙队和提着水桶的士兵便上去救火了,看样子火势应该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得到控制。

至于萧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就算火扑灭了,人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两具烧成焦炭的尸骸——既然如此,自己还看什么热闹?

至于查验现场什么的更是毫无意义:宫中并不像民间的种种神奇的传言所说的的那样有无数条逃生密道,否则陈仲文也不用化妆成内侍仓惶逃离了。

小的地道可能是有的,但它多是作为传讯或人员调配用途的;通往宫外的密道?对不起,帝王还担心这种通道反过来被外人所趁,成为外部攻入皇宫的捷径呢。

陈伯锐已死,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对一个垂死的帝王下手、在这种原本可以等其寿终正寝的节骨眼上背上“弑君”的罪名有些不值当,但萧靖相信推动这一切的势力一定有其考量才不得不这样做的。

比如,原本将成为苍天垂青的幸运儿、却在一夜之间反转成了天字第一号落水狗的陈仲文?

再者,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诸如“弑君”这样的污名只会出现在民间的传说中,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这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火灾罢了。

明日一早太阳照常升起,谁又会在乎坐在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是谁?

和曹正宇打过招呼,萧靖随着带路的人去往了下一个地方。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叫过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家里就是想让他亲身经历这一历史事件,抑或是想让镜报发挥力量来左右舆论?

走着走着,萧靖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御书房?

皇帝都没了,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参观陈伯锐的藏书,还是品鉴什么字画珍宝?

在带路人的指引下,萧靖满是好奇地走进了这个平时和自己无缘的地方。

这间富丽堂皇的御书房分为上下两层。通明的灯火把它映照得金碧辉煌,这或许也是因为它本身实在是过于华贵了——宝石、珐琅、象牙的装饰随处可见,每一件看似平常的家具放到外面也都是无价之宝,就更别说那些让人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的珍本古籍了。

但是,萧靖的视线还是很快地偏离到了中间桌案的方向,因为那里坐着一个他十分想见到的人。

“邵宁!”

萧靖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爬满了怒容,边走向对方边道:“这都几天了,你小子跑哪里去了?知道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能不能别到处乱跑,万一有个好歹我该怎么跟邵员外交待……”

话才说了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也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了原地。

让萧靖停下来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虽然这个房间看上去只有邵宁一个人,但随着不断的前行,他总感觉危险在不停迫近——就像是暗中有人在盯着他并准备暴起发难一样。

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或许并不是每次都准确,但小心无大错。

二,是邵宁身上的那件衣服。

萧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衣服的颜色,直到他快来到邵宁的近前,他才发现了明显的异样。

明黄色!

这个颜色,在大瑞是只有帝王才能穿的!

一般来说,这个颜色是皇帝在正式场合着装的颜色,平时即便贵如天子也会穿些颜色朴素的常服,只有烧包才会整天穿着明黄的龙袍到处晃悠。

那么,邵宁他为什么……

停下了脚步的萧靖眼中有些茫然,亦有些悲凉。

邵宁为什么会穿着明黄的服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摆在眼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无论你多么用力的用手去揉眼睛,这也是绝不容抹杀的事实。

不,这不是幻觉!

萧靖的嘴唇动了动,口中冒出了几个谁都没有听清楚的轻音。

另一边,桌案后面的邵宁似乎更加彷徨:比起面色黯淡的萧靖,他的脸上倒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笑,还是苦得快要哭出来的那种……

两人对视片刻后,萧靖用手抹了抹眼睛。只见他膝盖一弯、口中道:“微臣……”

说时迟那时快,邵宁从桌案后面冲了出来。

上一次见他跑得那么快,应该是邵员外同意他和苏玉弦亲事的时候了吧?

萧靖是真的想要下拜,而不是做做样子。

不管过去如何,邵宁现在是天子了。哪怕是为了维护他的权威,萧靖也不得不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

然而,飞一般窜过来的邵宁还是把他扶住了。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他用低沉的语调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转过身去似是对着空气道:“本公子……朕和他有话要说,尔等退下吧。”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黑衣人从二层的暗处现出了身形,在行过礼后匆匆退出了御书房。

两人才出门,邵宁便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最近的软榻,以很没有形象的姿势躺了下去。

“你肯定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邵宁一边以手扶额,一边撕扯着龙袍的领口,不知是这件衣服太热,还是它把他捆得太紧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萧靖坐下,又以满是自嘲的口气道:“本公子还没昭告天下正式即位呢,这衣服按说是穿不得的,也不能自称‘朕’,但有人早就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壮声势……我又能怎样呢?”

萧靖坐在了他的身边,眉目低垂。

邵宁叹了口气,道:“既然是你,我就用你说的‘倒金字塔体’说说前因后果吧:我将成为大瑞的皇帝这事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为什么即位的是我?因为,他们说——

我是二十年前身故的太子的儿子!”

第五百一十八章 稳赚不赔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萧靖在听到邵宁的话语时还是吃了一惊:

这家伙不是老来得子的邵员外最珍惜的宝贝儿子吗,怎么又成了前太子的骨血?

再说,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太子与太子妃同时身故,并没听说太子妃腹中的皇子活下来了啊?

仿佛是为了解开萧靖的疑惑,邵宁苦笑道:“外面的小道消息的确没说皇子流落民间的事,但一个时辰前别人和我说的却是大有不同。你且听听吧,信不信的随你,反正我自己都是一肚子不解……”

说着,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讲出了自己刚刚听到的故事:

“太子和太子妃……也就是他们说的我爹我娘遇难的那天晚上,太子妃已经身怀六甲。外面都以为她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其实不然。宫变发生时,她就因心神不宁而动了胎气,导致提前发动了。

为了不让太子担心,也为了不让贼人觊觎,她在产后马上就封锁了消息,东宫的人也都没有离开,所以外面并无人知晓此事。

后来,太子身受重伤的消息传了回来。太子妃虽然心急如焚却没有乱了方寸,她在一片混乱的局面下第一时间派心腹太监把刚出生的婴儿,也就是我送到了宫外……她自己则留下来照顾太子。

因为情况紧急,太子妃派出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了她的娘家——也就是夏家。当时宫中已然封锁,支持太子的势力被人瞒天过海的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间已来不及入宫扭转乾坤,只能聚在一起以图后计。

那天晚上正好赶上我娘临产,而爹作为一个商贾只是太子一党外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于是,我就成了邵家的儿子,一直到昨天。”

说到这里,邵宁停下来做了几口深呼吸,幽幽地道:“听那些人的意思,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偷梁换柱地换掉了爹的孩子,现场连稳婆都是他们的人。那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带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爹就替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而他自己的孩子却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早已是一抔黄土了。哎,我真担心他老人家知道了以后会受不了,这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六神无主的邵宁不仅红了眼眶,还用手死死地抓着头发,对心中的痛苦与无措没有半点掩饰。

在萧靖面前,他也不需要掩饰什么。

不止邵宁,萧靖也十分的感伤,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好友。

他可以想象邵员外是如何的痛彻心扉——年逾半百的他不仅会得知真相,以后还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口称草民,这是何等的悲凉与凄徨!

古代有“程婴救孤”的事,但那是个与忠义有关的故事,是

程婴自愿用自己的孩子换下了别人的孩子,而邵员外被蒙在鼓里达二十年之久,抚育别人的孩子并非他的愿望。

“刚才我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让人保护我爹。”美女窝

终于恢复了平静的邵宁惨笑一声,道:“他老人家要是一个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百死莫赎了。对了,你知道吗,陈伯锐的人在事后甚至检查过太子妃的遗骸,结果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焦块……此事从未对外宣扬过。

他们据此认为未出世的孩子已经葬身火海,所以陈伯锐这些年来才安心的坐稳了皇位,没有对许多人痛下杀手——可据我听到的说法,是太子妃在将孩子送出去之前便命人从宫外找来了一个死婴,这才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萧靖的心中极是震撼。他早就听说雪儿的姑姑夏颖是位勇敢坚毅的女子,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缜密果决:

在乱军的威逼下封闭宫殿、保护丈夫;

才经历过生产便能严格地控制住下面的人,封锁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并将其送出宫去;

为了彻底杜绝一切危险,她甚至在陈伯锐的人不知道孩子已出生的情况下找来死婴,消弭了最后一点隐患。

她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日后有机会能够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难怪夏鸿瀚每次提到她的死都会咬牙切齿——一旦与太子鸾凤和鸣的夏颖成为了皇后,她不仅将是皇帝的贤内助,也将成为夏家在宫中的重要支点,整个家族可以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获得长足的发展,谋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利益。

当然,他对此事的恨也包含了亲人枉死带来的仇怨——但是对于大家族来说,这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萧靖闭上眼睛把整个故事缓缓梳理了一遍,又突然睁开眼睛道:“太子妃找来的死婴,不会是……”

邵宁摇头道:“不会的。我爹的孩子是深夜出生的,那时太子和太子妃已经离世近两个时辰了。另外,听说太子夫妇都是仁厚之人,断不会为了施行计谋而戕害良善百姓的骨血。

城里每天出生的孩子那么多,总会有些夭折的,应该是派出去的人仓促间找到了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死婴,这才施行了计谋。”

萧靖闻言不禁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便好。虽然没有消息,但也不能确定那孩子已经不在了,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待风波过去我也会帮忙搜寻的,你只要稳住邵员外就行。”

邵宁应了一声后,两人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忽然,萧靖笑了。

他伸手拍了拍邵宁的背,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你的兄弟的身份跟你说话了。都说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但从今以后你是帝王,君臣、主次之分还是要有的。”

邵宁咧嘴一笑,道:“你真想这样,我也拦不住;不过你心里要记得,我永远是你的兄弟。对了,你既然是雪儿妹妹的丈夫,那么论辈分咱俩也是表亲了,这就叫亲上加亲啊。

看看,你这家伙还是一脸难过的干什么?从今天起兄弟我来罩着你,你我二人同心协力让这大瑞换个天地,如何?”

萧靖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我难过是因为报社失去了一个好记者,但如果这天下能多一个好皇帝……那老子也稳赚不赔!”

第五百一十九章 父子

“好皇帝什么的,我可从来都没想过。”

邵宁苦笑着揉了揉脸颊,道:“如果我说我一点都不想当皇帝,你会不会不信?”

一边说,他还一边看着萧靖的眼睛,似乎是想看看对方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而萧靖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我相信。”

邵宁笑了。他拍了拍好兄弟的肩,道:“也就是你,才会真正去思索这个问题。换了别人,不是没口子的应下便是溜须拍马,我想听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萧靖也笑了。别人不了解你小子,我还不清楚吗?

诚然,至高的权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一旦体会到这种滋味,很少有人愿意放下,无论多么淡泊的人恐怕也会在其中迷失自我。

无上的荣光、天下的尊崇、生杀予夺的大权、江山尽在掌中的豪迈、后宫佳丽享不尽的柔情……

除非是什么得道之士,否则很少有人会不向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皇帝也是这天下最难做的职业。

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奏章也堆积如山;官员还有许多日子可以休沐,而皇帝除了一些节庆外却没有几个真正的轻省日子,就算不上朝也根本闲不下来,几乎是如假包换的全年无休;

皇帝要爱惜自己的名声,除非你想被扣上个“桀纣之君”或者“荒淫无道”的帽子,否则就不要干什么沉迷逸乐不问朝政、饮酒作乐寻花问柳的事,要不然光是朝臣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所谓天家无情,当了皇帝就要准备做孤家寡人,无论亲戚、妻子还是孩子都要防着,必要时甚至要下死手,这也只是为了看护好手中的权力或者让自己能够善终;

有什么心事更要藏着掖着,除了极个别的可以亲近的人,帝王可能真的连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

况且作为皇帝,你的每一句金口玉言都可能影响天下亿兆黎民的生活甚至生命,但凡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就会有无比巨大的压力,这份压力又该如何排解?

有多大的权力,便要付出多少血汗,其中的艰辛很多人都能看到,但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对那个位置持之以恒的趋之若鹜。

作为一个浪荡惯了的富家公子,邵宁最喜欢的是酒肉朋友不醉不归、饮宴作乐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不喜欢受到约束,哪怕邵员外说的话他也是只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下,也只有萧靖说的话他才能勉强听听。

他也是个记者。比起最初的抗拒,现如今的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份工作,也很喜欢在不断的奔波中看尽各地的美景,体会世间的百态。

这样的一个人,你要把他整天闷在皇宫里,就那么一板一眼、非常模式化的过完一生……

他会乐意才怪!

所以至少在这一刻,邵宁的这番表态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丝毫的作伪。

两人又聊了一阵,眼看着已到了丑时。

邵宁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背着手道:“就聊到这吧,我去睡会……夜深了,你也别出宫了,干脆就在宫里的值房凑合一宿。现在刚经历变故,朝中没人当值;反正值房也空着,就便宜你了。”

萧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留下来可以,但你要打什么主意就老实说,要不我明天一睁眼就出宫去。报社现在事情极多,你忍心让小雅一个人忙里忙外的?

哦对了,我还要顺便把咱报社出了贵人这事跟大家宣扬一下。反正明天一早就有诏书明发天下了,我早一个半个时辰跟大家八卦一下不算犯忌吧?”

邵宁以手抚额,道:“好了,我输了,就直接跟你说了吧:我爹明天一早会进宫,到时候你也陪着我一起见他吧。有你在我还放心些,有什么局面你也能帮着转圜下……”

萧靖有些为难。这对心中满是悲伤的父子相见后一定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他跟人家关系再近也是外人,实在不好掺和进去。

不过,他还是应道:“好。

既然兄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就和他一起面对吧!

邵宁感激地笑了笑,没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萧靖爬起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被人带去了御书房。

邵宁的眼圈有些发黑,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又或者,他已经连着几晚没怎么合过眼了?

不多时,有内侍传讯说人带到了。

邵宁猛地站了起来。

另一边,站在门口的邵员外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幸好身边的人及时扶住了他。

邵宁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就连萧靖,也不停抬起袖口擦着眼睛。

这哪里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

原来的邵员外虽然已五旬有余,但精神矍铄、精力充沛,须发也大多还是黑的,每天还要张罗着自家的各种生意,那身板看着就像不到四十岁的人,那些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同龄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然而,如今呢?

他的后背大幅度的佝偻着,夸张些描述的话几乎可以说“弯成了虾米”;

他的头顶再不见一根黑发,取而代之的是满头的银丝,以及额头上似是突然冒出来的皱纹;

曾经双目有神、一开口便能谈笑风生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位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毫无生气的模样看上去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看到邵宁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才多了一线生机。

“我的儿啊!”

老泪纵横的邵员外就像是突然回魂了一样,踉跄着冲向了已经走到了御书房中央的邵宁。

可他才跑了几步,便有一道身影拦在了去路上。

“滚!”

说时迟那时快,怒气勃发的邵宁飞起一脚将拦路的侍卫踢到了一旁,大声道:“在场的除了萧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滚!”

虽然尚未登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即将成为皇帝。

于是,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下一刻,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声振屋瓦。

第五百二十章 封爵

良久,哭声终于停歇。

邵员外踉跄着脱开了邵宁的怀抱。他用衣袖抹干了眼泪又稍微整了整仪容,便匍匐在地大礼参拜道:“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历朝历代总有民间人士花钱捐一个“员外郎”的闲职,久而久之“员外”就成了对有钱人的统称,就好比实际上并没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邵员外。

萧靖快步上前搀扶住这位可怜的老人,温言道:“您不必如此,陛下也不希望您如此。父子乃是人伦大道,即便您真的是养父,对他的养育之恩也是重如泰山,与亲生父亲并没有分别……陛下也不希望您这般生分的。”

一旁还在哽咽的邵宁急忙点头,但邵员外却执拗的再一次拜了下去,口中道:“此事不可,草民岂能因为一点点情分而居功自傲、忘记了君臣之分?陛下初登大宝,正是建立人望、恩威并施之际,又岂能因为草民一个人而坏了规矩、让别人也对您生出不敬之心?”

他颤巍巍地拜伏在哪里,无论萧靖怎么劝说都不肯起来。

邵宁通红的眼眶中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可怜天下父母心。到了这个时候,邵员外首先考虑的仍然是孩子——哪怕他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血脉,那份舐犊之情仍然没有半点减损!

“爹,您老人家快起来吧,我受不起您的礼……”

邵宁才出口相劝,邵员外便用力叩首道:“陛下,宫中有纲纪在,朝廷有法度在,草民万万当不起您这一声‘爹’。来的时候那位公公和我说了个大概,您既然是已故太子的骨血,那就应当尊奉您的亲生父亲,而不是对草民如此这般纡尊降贵……这句话若为外人所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您?又会有多少闲话传出来?草民斗胆说一句,怕是这皇位都会……”

说着,他不由得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终于,邵宁咬了咬牙道:“这份心意朕明白了,平身吧。”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声“爹”——哪怕是用叛逆期的时候那种最不耐烦的口气也好。

可惜,今日的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从皇帝变回一个普通人了。

邵宁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软语相求,邵员外都不会答允——只有真正拿出君王的威势,他才会心甘情愿地站起身来。

果然,听到邵宁的“金口玉言”后,邵员外在萧靖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尽管他的身躯还是那样的佝偻。

邵宁亲自将他搀扶到一张椅子边上,扶着他坐下。

两人又开始了交谈。这次的对话听上去像是奏对,实则却是在嘘寒问暖:

“家中众人可好?”

“此番经历变故,邵氏的生意可有损失?”

……

在确认邵家没有太大的状况后,邵宁总算松了口气。他忽然站起身来,又用手压住了想要跟着他站起来的邵员外,坚定地道:“朕有旨意给您,但这次没有外人,您坐着接旨就行。”

说罢,他展颜一笑道:“您是朕的养父,也是朕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之一。单是养育了朕的这份情意,便比天高、比海深,所以朕几日后会下诏封您为岐国公,以报答您的恩德。”

邵员外闻言大惊失色。他刚要辞谢,早有准备的邵宁马上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您是朕的养父,朕感念您的恩情封一个国公之位,这在外边只会成为美谈,会有很多人称颂朕的孝道,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邵员外本还想争辩,但邵宁的话说得十分在理,所以他想了想还是默默坐下了。

萧靖却有些伤感,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关节:如果邵宁认祖归宗继承了大统,那么邵员外便后继无人了;国公的爵位虽然尊贵,但邵家并没有人可以继承,而邵员外已是半个身子入了土的年纪,就算拿到爵位也享受不了多久。

因此,没有人会在意邵员外商贾的身份;哪怕是那些对新皇存有疑虑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只会顺水推舟,不会和邵宁为难。

想到这里,萧靖不禁偷看了邵宁一眼,心中有些好奇:

这小子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当初也是折腾了好久才成为记者的,没想到当上了皇帝以后在政治方面开窍倒是挺快的……

莫非,这份遗传也是“邵宁是已故太子血脉”的证明?

两人又聊了半个时辰,邵宁才依依不舍的让人将邵员外送出宫去。

眼见着父亲的身影越走越远,邵宁忽然回过头道:“你说,他们说的话不会是骗我的吧?我的亲生父亲真的是那位太子?”

见萧靖面露难色,邵宁又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道:“他们说是,那应该就是了,要不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小腹那块胎记的?除了我婆娘,可能也就……咳,总之我的胎记形状独特,除了家里人和接生的稳婆,别人应当不知道才对。

另外,你还记得咱们被人拐到深山里,最后被陆珊珊所救的那次吗?当时不是有个人面门中箭嘛,你后来跟她确认过、这个人不是她出手射死的,对吧?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支持旧太子的各家早就结成了联盟,且他们一直派人在身边暗中保护我,只要我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就不会出手——至于干掉那个人,应该是怕他招来大股的盗匪吧。

如果不是我确实有着特别的身份,他们完全不必如此,想要夺权的话随便找个人冒充都行,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你说是吧?”

萧靖不得不说,他的推测都合乎逻辑。

其实,邵宁一再怀疑这些也不过是在心理上想给自己找一条能回到原来生活圈子里的退路,但他会发现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慢慢放弃这样的想法。

“好了,不说这些了。”邵宁忽然哈哈一笑,又有些神秘地道:“其实,我还有一件好事和一件想找你帮忙的事要说,你想先听哪个?”

萧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无奈地指了指门口道:“我可以先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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