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曹雪芹》 惟大磨难铸就大英才 惟大磨难铸就大英才(1) 历史题材创作近年来相当火热,却一度聚焦于皇室冲突、后妃矛盾及宫廷斗争,而对代表中华民族的精英们反而有所忽略。这应当说是前一段时间文艺创作的一大偏向。从先秦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屈原,直到清代的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龚自珍、王国维等,他们这些人物可都是铸造了我们民族精神和民族品格的“大写的人”啊!可在当今的小说、电影、电视、戏剧中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追求和他们的贡献,这不能不说是时下文坛艺苑的一大遗憾。 还好,已经有了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着手补偏救弊。徐淦生先生写了厚实的一部。当然,具体到曹雪芹,因为其家族的原因,不得不卷入宫廷纷争,那是无法回避的。但徐淦生先生没有更多地去渲染这些,而是将这些当做铸造曹雪芹人格和才华的环境和氛围,较好地把握了处理的分寸。 在英才与磨难之间是否有必然联系,到了今天这似乎也成了一个问题。据说比尔·盖茨等就没经历过什么磨难,照样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我这方面没研究,没有发言权。但我想,自古以来能成就一番事业的,无不经受了诸多的磨难。比尔·盖茨等如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估计也是历史的特例,我也愿意这样的特例在新世纪成为常例。可惜,到现在这个阶段,不论中外,我们看到的却是:只有经由磨难,才能使人更加透彻地理解人性的种种表现,更加切肤地理解社会的运转和变迁,并一定要不被磨平了、磨圆了,方可能脱颖而出。至少在知识界、文化界、艺术界可以这么说。 而且,最好还是青少年时期的磨难,才更容易铸就坚毅的性格,培养远大的理想。现代伟大的鲁迅先生便是如此。而当年的曹雪芹比起鲁迅先生来就更有的说,曹家起初更富庶,但后来跌落得更彻底,成了罪臣子弟。败落那时他才十三岁,就渐渐地领略了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父叔罹难,亲友背叛,家人失散,作为个人能遭遇到的苦难他几乎全遇到了。但他没有沉沦,而是执起了笔,最终基本完成了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的巨著。 伟大的文艺作品从来不只是作者身世的重现,尤其像这样博大精深的巨作,绝不能单纯看做是曹雪芹及其家族生活的描摹。索隐派、考据派试图从中去探寻微言大义,又都从曹雪芹的家世和经历中寻找蛛丝马迹,自然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但作品与作者的家世和经历之间的确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只要我们不要那么机械、那么刻板,我们还是可以将作品与作者的家世和经历进行互证的。而且,就是作者的虚构和想象,不论多么超逸,也仍可从作者的直接经历、间接经验中找到其依据和根基。所以古代人讲究“知人论世”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对曹雪芹的家世、经历及清初的历史状况愈了解,我们对的理解才能愈深入。 徐淦生先生在创作中遵循了“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历史题材创作规律,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了其想象力。小说相当真实地描绘了曹雪芹跌宕起伏的一生,以及他所处的环境,他所交往的人们。书中对几位女子的塑造尤其成功。卿卿、玉莹、紫雨、墨云、嫣梅等都栩栩如生,她们中的几位惨死也让我们痛心疾首。男性中,十三龄的仗义、丁汉臣的忠诚与曹桑格的奸诈、陈辅仁的卑鄙等等,也都跃然纸上。这些我们差不多都可以从中找到他们的影子,所以说史实与小说有时是可以互证的。 但有些地方交待过多,还是没有完全把握好历史资料与艺术想象之间的辩证关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何将枯燥的史料化为生动的形象,的确是一大难题。 更高地要求,如果能通过曹府及李家这两个封建家庭的兴衰,写出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质和必然衰亡的趋势就更好。之所以伟大,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事实上曹家及李家(令人想到荣宁二府)中发生的一幕幕,也提供了很好的创作基础。书中涉及的翠萍与她的表弟安怀远被三太太迫害致死,如果不从个人恩怨着眼,是完全可以深掘其深厚的社会历史意蕴的。我们不能要求徐淦生先生达到曹雪芹的水准,曹雪芹毕竟只有一位,但若以曹雪芹及其为叙述对象,那远远地望其项背还是应当的。 惟大磨难铸就大英才(2) 尽管有一些思想上、艺术上的不足,但还称得上是一部比较成功的作品。而且作用注意顾及到当代的审美趣味和艺术时尚,因而我想,如果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并有一些出色的编导演参与,那应当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佳作。 著名评论家朱辉军2007年11月27日凌晨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1) 公元一七二一年,清康熙五十一年七月初的一天夜里,二更多天。两骑快马在朦胧的月色下飞驰而来,他们来到东直门城门外翻身下马,两个人掏出腰牌举在手里,冲着城门楼子上大声地喊:“城上哪位爷该班儿,您给开一扇城门缝儿,我们是给康熙老佛爷送密折的。”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城门楼子上站岗的旗兵在发问。 “江宁,江宁织造署,曹大人有密折奏闻哪!” “等等儿,容我回禀一声千总老爷。” “劳您驾啦!劳您驾啦!” 约摸着过了两袋烟的工夫,吱的一声地城门开了一道缝儿,从里边走出来一个当官的。江宁织造署专送密折的家人,一年不知道得来多少趟,他们明白出来的这位就是门千总,于是赶忙上前请安:“给门千总老爷请安!” 半夜三更的把千总老爷给提(dī)溜起来,他当然不高兴,可有密折奏闻他又不敢耽误,所以才耷拉着脸子,问了一句:“腰牌呢?” “嗻嗻,请验腰牌。”其中的一个家人举起腰牌接着说:“奴才马志明,北京人,四十一岁。” 门千总身后的旗兵凑过来举起灯笼照亮儿,门千总念着腰牌上的铸字:“马志明,黄面无须,四十上下,身高七尺,北京口音。”他看了一眼马志明,点了点头。 另一个家人没等再问,已经把腰牌举了过来:“奴才安泰,正白旗包衣,三十五岁。” 门千总验看他的腰牌:“安泰,色黑体壮,三十上下,身高六尺,北京口音。”他看了一眼安泰,说了句:“放行!” 千总身后的旗兵把城门又开得大了点儿,马志明从怀里掏出来一锭二十两的元宝,双手捧到千总面前:“回千总老爷,我家大人说了,半夜三更的惊动老爷跟弟兄们,实在是不过意,这二十两银子,求您赏给大伙儿买包茶叶喝,您可千万别……” 门千总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旗兵,一扭头走了。马志明会意,忙把银子交给旗兵,跟后边的安泰招招手,两人拉着马进了东直门。纵身上马、双足点镫,又给了马屁股上一鞭子,好在夜静更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相隔三十几丈才有一根杆子,上边点着一盏小油灯,过一个时辰有人背着梯子来给添一回油,这种街灯你说它没用吧,可亮着哪,你说它亮着吧,可什么用也没有,诚所谓徒有虚名。 马志明、安泰来到东华门外,把马缰绳拴在树上,步行过了护城河,给门卫的旗兵请了安说明来意,门卫让他们到回事房去递密折。 马志明、安泰站在回事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搭碴儿了:“哟嗬!这是哪位呀,半夜三更的还回事哪?您就进来回吧。” “嗻嗻。”马志明跟安泰一前一后推门进了屋,一瞧原来认识:“哟!敢情是孙公公该班儿,敢情好,敢情好。”一边说着一边请安:“孙公公吉祥!您老人家可是发福啦!” “哟!是你们二位,江宁织造署曹大人派来的。有什么急事儿啊,我能打听打听吗?” “瞧您说的……我们大人病了,病得还挺重。连这折子都是苏州织造李煦李大人代上的呀!” “哎哟!——曹大人连密折都写不了啦!” 马志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锦匣,连同密折双手放在孙公公的书案上:“这是我家老爷跟李大人孝敬您老人家的一块汉玉,半夜三更又得劳累您进去跑一趟。” “哎哟——远啦!远啦!我跟曹、李二位大人可是莫逆之交,年底下他们进京述职,我得罚他们!好了,我马上把折子送进去。你们二位也骑了一天的马啦,累得够呛,早点歇着去吧。”孙公公把锦匣揣在怀里,点上灯笼拿上奏折走了。 孙公公手里提(dī)溜着“气死风”的灯笼来到乾清宫,他抬头瞧了瞧,天边一钩冷月照在殿脊上的飞檐,时而闪着反光,殿门外雕栏玉砌庄严肃穆,再加上夜深人静鸦雀无声,总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时正巧吹来一阵冷风,吹得铁马声声更加使人不寒而栗。孙公公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好怯生生地一路小跑儿来到乾清宫的殿门外,他先定了定神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殿门果然从里边慢慢地拉开了一条缝儿,走出一个人来,孙公公提起灯笼来一照,赶紧请安:“梁总管,是您老人家该班儿,您吉祥,您吉祥!”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2) “什么事儿啊?”梁九功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 “密折奏闻。” “哪来的?” “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康熙老佛爷日理万机,多累呀,这两天睡的又不安稳,这才刚刚眯瞪着……” “这可不是晴雨折、请安折……” “是什么?” “送密折的人说……” “什么人在外边说话?”从殿内传出来康熙皇帝的声音。 “嗻。是奴才,今有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折奏闻。” “拿进来。” “嗻。”总管梁九功接过奏折跟孙公公挥挥手,孙公公会意,一安到地,然后起身退出乾清宫。 乾清宫的东配殿内点着了蜡烛,康熙皇帝翻身坐起,含了口茶水漱了漱口,然后把水喷在地上,梁九功把奏折摆在小炕桌上供皇帝御览,这份奏折是苏州织造李煦代替江宁织造曹寅写的:“江宁织造臣曹寅于六月十六日自江宁来至扬州书局料理刻工,于七月初一日感受风寒,卧病数日,转而成疟,虽服药调理,日渐虚弱。臣在仪真视掣,闻其染病,臣遂于十五日亲至扬州看视,曹寅向臣言:‘我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但我儿子年小,今若打发他求主子去,目下我身边又无看视之人,求你替我启奏,如同我自己一样。若得赐药,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等语。臣今在扬州看其调理,但病势甚重,臣不敢不据实奏闻,伏乞睿鉴。” 康熙皇帝看完奏折一声长叹:“唉——” 梁九功赶紧凑上一步:“怎么了?老佛爷,江南能有什么事儿吗?” “曹寅比朕小几岁?” “您怎么忘了,他比老佛爷小四岁啊,今年五十五,曹大人怹……” “发疟(yào)子。” “老佛爷您别着急,这种病在江南可并不罕见哪。” “弄不好也能要了命。你派人传太医马上把外国进贡的‘金鸡纳’送来,这种药治疟疾确有奇效。” “嗻。” “要快!” “嗻,嗻。”梁九功一安到地,转身退下。 康熙皇帝抓起朱笔在李煦奏折的空白处批道:“你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限九日到扬州。但疟疾若未转泻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原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 “此药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除)根。” “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 七月里的扬州骄阳似火,酷暑难当。可是曹寅盖了三层棉被,仍然冷得发抖,他全身瑟缩成一团,控制不住自己的上牙打着下牙,咯咯作响。然而过不了一个时辰,又热得不行。岂止被子盖不住,就连身上穿的单衣单裤都要脱掉,只是碍于身份、体面不能如此而已。让两个仆人轮流打扇、喝凉水、嚼冰块儿,都难解这如火攻心的感觉。时而发寒,时而发热,一天十二个时辰总得折腾这么三四回,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怎么经得起、受得了呢? 到了七月二十三的卯末辰初之际,晓风拂去了天边淡淡的残月,晨雾在曦光中也渐渐地消失。曹寅从睡眠中憋醒,觉得自己一阵中气上不来,出了一身冷汗,通体冰凉。他很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守在自己床边的儿子连生在打瞌睡。曹寅真不忍心叫醒他,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快不行啦,生死仅在瞬然之间,于是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连生。” 连生从梦中惊醒:“阿玛,您醒了,想喝口水吗?” 曹寅摆摆手:“你奶奶怎么还没到啊?” “家里已然打发人连夜过江报信儿来了,说奶奶今天起五更动身,午饭前一定赶到。”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3) 曹寅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只怕来不及啦……” “阿玛,您千万别这么说,儿子承受不了,您要是觉乎着哪儿不合适,我马上给您传大夫去。”连生一边说着,禁不住泪滴腮下,哀声颤抖。 “……你就不用伤心了,去把你大舅请来,我有事儿要交代。” “好,我这就去。”连生站起来,转身要走。 “哎,等等,我先跟你说几句话。” 连生又回身坐下:“您有什么吩咐?” 曹寅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困惑、迷惘的问:“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连生有点奇怪:“二十一呀。” “脑子一阵阵的迷糊……你长得身材高大魁梧,文武全能。康熙老佛祖夸过你好几回,我去之后,这江宁织造的差事,很可能由你袭职,你可要记住四个字,‘仕途险恶’呀!十几位皇阿哥,一个比一个精,老佛爷一旦晏了驾,这皇位之争必然是一场大乱哪。老佛爷在一定能庇护着咱们曹、李两家,老主子升天之后,就是我常说的:‘树倒猢狲散啦!’ “阿玛!” “你一定要慎之又慎,谁也不能得罪,更不能跟着他们蹚这场浑水呀!” “嗻嗻,儿子记住了。” “再有就是咱们家为接驾,亏空的帑银……算了,跟你说也没用,还是请你大舅来吧。” “嗻嗻。”连生也看得出来,父亲真的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回身冲出门去,请来了自己的舅父李煦。 衣冠不整的李煦,跌跌撞撞跑进曹寅的卧室,扑伏在床边,双手紧紧握住曹寅的手:“妹丈,你觉乎着怎么样?” “……江宁织造衙门历年亏欠钱粮九万多两。两淮商欠钱粮也不少,共总得在二十三万两左右,无赀可赔,无产可变。叫人死不瞑目啊!求主子恩准我再接任一年盐差,但要大兄代管就能补齐,您看……” “行,行。我马上就写折子,只要你能安心养病,圣上赐的药这两天一准能到。” 曹寅摇摇头,转过脸去看了一眼儿子。 连生会意,往前凑了凑:“阿玛,您是要跟我说话吗?” 曹寅歇了口气,抬手指了指窗外。 李煦和连生彼此看了一眼,但是都不解其意。 曹寅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一日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一生之际……在于……勤哪!”言罢二目涌出两滴慈心泪,溘然长逝。 “阿玛!阿玛!……”连生呼之不应,唤之不醒,他不顾一切扑倒在曹寅的胸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阿玛!您不能走啊,不能走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鸣,您让我们可怎么办哪?我虽然长得身躯高大,可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李煦已然顾不上劝慰外甥节哀少恸了,他自己也是顿足捶胸、呼天抢地、老泪纵横啦! 仆人跑进来十多个,见此光景刷拉拉跪倒一片,他们想到大人平日对自己的恩惠、和善、济困、宽容等诸好处,无不感于肺腑,震撼内心。一阵阵悲从中来,一个个椎心泣血。 就在这大厅内一片泪雨横飞,哭声大作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仆,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大声疾呼的禀道:“回大人,夫人到啦!” 大厅里的人们听到这声禀报,哭声戛然而止。来通禀的年轻男仆见此情形愣住了。他进退两难,一时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一个小丫环搀扶着曹寅的妻子、李煦的胞妹步入大厅。曹夫人走进来略一观察,心中已是一阵心颤。再加上自己的儿子满脸是泪,跪趴在自己的膝前,痛心疾首的喊了一句:“奶奶!阿玛已然升天啦,您来晚了一步啊!”一言未了一头撞在母亲的脚下。 李煦生怕自己的妹妹过于激动,一时难于承受,他急走两步来到门边,“姑奶奶”三字尚未出口,曹寅的妻子一阵闭吸,竟然昏厥过去,幸好被小丫环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只在原处瘫坐于地。这时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也有人忙着去传大夫的,李煦掐住妹妹的人中,让小丫环给夫人盘上双腿,连生又哭又叫,过了好一阵子,曹夫人才算哭出声来。听到她的哭声虽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凄婉的哀声、嚎啕的悲痛,又引得大家纷纷落泪涕泗交流。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4) 李煦毕竟年长几岁,阅历较多,他自己先止住悲泣。然后走到妹妹身边,悄声地说:“姑奶奶,常言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眼下一是要上折子,奏明天子。二要料理妹丈的后事。还有亏欠帑银的大事,都得你拿大主意呀!还是节哀少恸为先。” 曹寅的夫人出自名门李氏,自幼深得其父广东巡抚李士桢的教诲,知书达理,很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中俊杰。这位夫人长在深闺,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前仆后拥,敢说是要月亮不给星星,可是她并不骄纵自己,从不妄自尊大作威作福。这样家庭出身的姑娘的衣着,自然是花团锦簇绣带飘香。可是这位姑娘则着眼于端庄、大气、淡雅、清脱。这样的举动自然和她的学识、性格是分不开的。如今丈夫暴亡,对她来说自然是晴天霹雳,但是她听明白了哥哥话中的含意。所谓料理后事,其中还包括儿子连生能否袭职江宁织造,亏欠钱粮如何补齐等等诸多事宜。因此曹夫人强忍住这巨大的悲痛,无限的哀伤,擦干了泪水,抬起头来看着李煦说:“还求大哥帮我一把。丧事并不难办,只是……”曹夫人一言未尽,就听见从前边迭声传来了通报之声:“圣旨到,传李煦接旨!李煦接旨!” 圣旨的到来李煦并不意外,他连忙命仆人取了官衣儿穿上,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厅。过了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李煦双手捧了圣旨跟一个锦匣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曹寅尸体旁边的桌子上。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动和悲哀的心情,跪倒在地高声哭道:“妹丈啊妹丈,康熙老佛爷连夜御赐驿马,六百里加急,限九天到达扬州,给你送药来啦。可惜呀可惜!可惜只差一步啊!” 李煦当天便有一道加急奏折,奏闻天子:“江宁织造臣曹寅与臣煦俱蒙万岁特旨十年轮视淮鹾,乃天心之仁爱有加,而臣子之福分浅薄,曹寅七月初一感受风寒,辗转成疟,竟成不起之症,于七月二十三日辰时身故……” 奏折摆在康熙皇帝的龙案上,康熙看完奏折,他身边的侍卫、太监和宫女很长时间没有发现皇帝再抬起头来,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此时此刻好像掉一根绣衣针都能听见,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惊魂丧胆,使人窒息。突然,低低的饮泣之声传入人们的耳鼓,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万岁爷发出来的抽噎之声。梁九功跟了康熙皇帝大半辈子,可以说极少见过万岁落泪。所以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康熙背后,想看看到底是谁上的奏折,会让康熙老佛爷如此伤心,但是,他看到的则是泪痕湮晕,字迹模糊,梁九功心里一惊,不由得屈膝而跪:“老佛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得珍惜龙体啊!” 梁总管的一句话引得所有在场的侍卫、宫女、太监一齐跪倒:“请老佛爷珍惜龙体!” 康熙皇帝慢慢地抬起头来,跟大伙儿挥了挥手:“都起来吧,没你们的事儿。”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梁九功的脸上:“金鸡纳没有送到,曹寅就死啦!” “呦!”梁九功着实吓了一跳。 这位大清国的一代明君,堂堂的康熙大帝,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江宁织造、内务府包衣下贱的奴才曹寅会如此器重,如此感伤,如此饮噎悲戚泪不成声?这其中自然有一段历史渊源。这得从曹寅的家世说起。 曹寅的曾祖父叫曹锡远,是跟着多尔衮从东北打到北京来的,当时叫“从龙入关”,归内务府正白旗,因为他有战功,赠光禄大夫,后调任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 曹寅的祖父叫曹振彦,做过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山西大同府知府、两浙都转运盐使盐法道,锡远逝后接任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授光禄大夫。 曹寅的父亲原名叫曹尔玉(他有个哥哥叫尔正),因为皇帝在给他的诏书中,误将“尔”“玉”连在一起,变为“玺”字,曹尔玉急忙上折谢恩,谢皇帝改名。大概皇帝给改名不白改,怎么也得赏个万儿八千的,比得银子更为荣耀的是皇帝赐名。这说明皇上的喜爱,帝王的恩宠。所以曹尔玉在名利双收的情况下更名曹玺。曹玺继父任仍为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赠工部尚书衔。他的妻子是孙氏。当孙氏二十三岁那年(一六五四年,清顺治十一年、甲午)的三月十八日,未来的康熙大帝,顺治的第三个儿子玄烨降生了。曹玺的妻子孙氏被选为玄烨的保母。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5) 请莫小看“玄烨保母”这四个字。曹家从此三代四人、六十年的江宁织造,百年旺族,全凭的就是这四个字。因为清代满俗“最重八母”(四乳母、四保母)。这也是溯其制于明朝。乳保母称嫫嫫,也有写作嬷、的,乳公称嫫嫫阿玛。“八母”例封夫人,而孙氏在生前即被封为一品太夫人。毛际可在《安序堂文钞》中曾有记载:“时内府郎中臣曹寅之母封一品太夫人,孙氏叩颡墀下。” 清朝时人对于生痘疹非常恐惧,英亲王阿济格的两个福晋死于痘疹,辅政德禄亲王多铎三十六岁死于痘疹,就连顺治皇帝亦死于痘疹,年仅二十三岁。为避这种在当时认为近乎是绝症的痘疹,宫内专设痘疹娘娘的坛庙,可见对于这种疾病的重视。因此小玄烨即由八母服侍移居于紫禁城以西稍北之福佑寺(今北长街北口)。这一移居便很少再行入宫,所以康熙的晚年在《御制文集》中说:“今王大臣等,为朕御极六十年,奏请庆贺行礼。钦惟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未经出痘,令保母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直到玄烨八岁,顺治死去被命继承皇位之后,他才得重返紫禁城。在福佑寺这些年当中,跟玄烨最亲近的人自然便是八母,这八母当中还有李煦的母亲文氏,及瓜尔佳氏,和后来贵为两江总督的噶礼之母。 孙氏时年三十岁,她和玄烨的关系应该说是更亲密于其他保乳母。康熙三十八年第三次南巡中,在曹家重又见到孙氏,孙氏给皇帝叩头,康熙居然亲自离位把孙氏搀扶起来,满脸的笑容,而且还说:“此吾家老人也。”赏赉甚渥。恰巧当时庭中萱花盛开,康熙遂御书“萱瑞堂”三个大字赐给孙氏,从历史上考知,凡大臣之母高年召见者,或给扶、或赐币、或称老福,从没有亲洒翰墨御赐匾额的。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孙氏的儿子曹寅自幼便是康熙皇帝的侍读。 曹寅十六岁被选为康熙的侍卫。 二十一岁擢升御前侍卫,准确的职称叫作銮仪卫治仪正。这种侍卫着蟒衣,裤褶带刀,侍卫皇帝不离身前身后,这种带着刀不离皇上左右的侍卫当然是绝对的亲信。康熙皇帝的宠臣、一代权相明珠的长子,清初一代词人纳兰性德便是这种御前侍卫。 二十五岁除任职銮仪卫治仪正,还兼管本旗佐领。 二十八岁为内刑部(即内务府慎行司)郎中。 三十二岁从内刑部调广储司郎中,这是内务府最大的一个司,同时兼任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第三旗鼓佐领。 三十三岁调任苏州织造。 三十五岁任苏州织造兼江宁织造。 康熙三十二年,曹寅三十六岁,任江宁织造兼苏州织造,年终由曹寅的内兄李煦继任苏州织造。从此,直到他逝世都在织造任上。 从康熙二十三年开始到四十六年,曾经六次巡视江南,其中后四次都将行宫设在江宁织造署内,也就等于是在曹寅的家里。到苏州便驻跸苏州织造署。为了接驾曹、李两家挪用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公款,当时叫帑银,那种奢靡可谓已达极点。 六次南巡以第五次为最盛,康熙四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帝回銮至江宁,阖郡文武官员及绅衿军民等数万人欢迎车驾,午刻由西华门进织造署为行宫,曹寅进宴,献樱桃,康熙皇帝甚悦,但表示:“朕要进过皇太后才用。”当即有人派差官进京,限二十四个时辰送到宫中,晚进宴、演戏。戏有四台备十二个时辰内随时演唱。为此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过了五天,皇帝传旨要二十六日启驾回宫了,可是督抚、将军、织造曹寅等跪请留驾,康熙传旨多驻一天。在这六天当中,康熙皇帝给曹寅赐过一副对联: “万重春树合,十二碧云峰。” 曹寅奉旨刊刻《全唐诗》即《佩文韵府》,不日即在扬州天宁寺开局。 康熙因曹寅、李煦预备行宫勤劳诚敬,即命分授京堂兼衔,授曹寅为通政使司通政使,授李煦为大理寺卿。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6) 这样的“恭迎圣驾”,被一个叫张符骧字良御的人(康熙六十年进士)做了两首《竹西词》进行描写。<kbd>http://</kbd> 诗语口吻皆极尽讽刺之能事,尤以其中“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两句在当时的扬州,已是街头巷尾尽人皆知。由此也可以洞悉为迎圣驾供应之奢华糜费的程度。可是江宁织造一年的俸银有多少呢?原来曹寅一年的俸银仅为一百零五两银子。心红纸张银一百零八两,月支白米五斗。凭这点银子恭迎圣驾,岂不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怎么办呢?除去挪用帑银别无办法,六次南巡曹、李两家究竟挪用了多少帑银,这个数字没人能说得清楚。 康熙皇帝心里也明白,所以让曹寅、李煦两个人从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开始轮任两淮盐务监察御史,一人一年。巡视盐政这是谁都知道的肥缺,一年一任下来,可得余银将近六十万两,就这样曹寅历任四年盐政,他们亏欠的帑银仍然没有补齐。所以曹寅死后李煦在紧急奏折中写道:“……当其伏枕哀鸣,惟以遽辞圣世,不克仰报天恩为恨。又向臣言:‘江宁织造衙门历年亏欠钱粮九万余两,又两淮商欠钱粮,去年奉旨官商分认,曹寅亦应完二十三万两余,而无赀可赔,无产可变,身虽死而目未瞑。’此皆曹寅临终之言。臣思曹寅寡妻幼子,拆骨难偿,但钱粮重大,岂容茫无着落,今年十月十三日,臣满一年之差,轮该曹寅接任,臣今冒死叩求,伏望万岁特赐矜全,允臣煦代管盐差一年,以所得余银,令伊子并其管事家人,使之逐项清楚,则钱粮既有归着,而曹寅复蒙恩全于身后,臣等子子孙孙,永矢犬马之报效矣。伏乞慈鉴。臣煦不胜悚惶仰望之至。” 曹寅是辞世了。为补亏欠康熙五十一年巡盐御史的职务,由李煦代理的请求也蒙皇帝恩准了。下面的问题是由谁来继任江宁织造呢? 八月二十七日江西巡抚、署理江南总督郎廷极有奏折上呈康熙皇帝:“……吁恳题请以曹寅之子曹颙仍为织造,此诚草野无知之见。天府重务,皇上自有睿裁……” 九月初四日连生有一道谢恩折,洋洋大观,言词恳切发于五内,字字珠玑感人肺腑,康熙一见便知是连生的亲笔,又一次怀伤目惨。 几乎与此同时,内务府总管赫奕也有奏折,请示内务府郎中曹寅病故,此缺应该补放何人?康熙皇帝的朱批:“曹寅在织造任上,该地之人都说他名声好,且自督抚以至百姓,也都奏请以其子补缺。曹寅在彼处居住年久,并已建置房产,现在亦难迁移。此缺著即以其子连生补放织造郎中。”此后专有一道圣谕:“连生又名曹颙,此后著写曹颙。钦此。” 转年的秋冬之交李煦代理盐差一年,得余银五十八万六千两有零,将所有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俱已解补清完。还剩下三万六千两银子,孝敬皇帝,伏乞天恩赏收。 康熙对此曾有朱批:“当日曹寅在日,惟恐亏空银两,不能完近(进);身殁之后,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除剩之银,尔当留心,况织造费用不少,家中私债,想是还有,朕只要六千两养马。” 袭职江宁织造已成事实,亏欠的帑银已清,往后只要好好当差,实心任事,总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但是,谁又能料得到,又一个晴天霹雳连打在曹氏家门,它真要击碎了曹老夫人的心!仅仅二十三岁,身强力壮的曹颙,刚刚做了二十三个月的江宁织造,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进京述职之际,竟然病逝京都。身边没有高堂老母,身边没有妻子马氏,就这么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人间…… 康熙老佛爷非常喜欢曹颙,因此也就倍加痛惜,在他的朱批中,情深意切的写道:“曹颙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无一人如他者。看起来生长的也魁梧,拿起笔来也能写作,是个文武全才之人。他在织造任上很谨慎。朕对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他的祖、父,先前也很勤劳,现在倘若迁移他的家产,将致破毁。李煦现在此地,著内务府总管去问李煦,务必在曹荃之诸子中,找到能奉养曹颙之母为同生母之人才好。他们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对此,应详细考查选择。钦此。” 第一章 霑天之雨露(7) 李煦接旨急忙回奏:“奉旨问我,曹荃之子谁好?我奏,曹荃第四子曹好,若给曹寅之妻为嗣,可以奉养。” 内务府总管奉旨“详细考查选择”曹家的入嗣人选,然后回奏:“经询问曹颙之家人罗汉:‘在曹荃的诸子中,哪一个应做你主人的子嗣?’据禀称:‘我主人所养曹荃的诸子都好,其中曹为人忠厚老实,孝顺我的女主人,我女主人也疼爱他。’等语。”不仅如此,内务府总管为顺天心,曲迎帝意也就顺水推舟的奏请:“补放曹为江宁织造缺,亦给主事职衔。”得到皇帝的恩准:“依议。钦此。” 到正月十八日李煦有一道安排曹颙后事的奏折:“曹颙病故,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念其孀母无依,家口繁重,特命将曹承继袭职,以养瞻孤寡,保全身家。仁慈浩荡,亘古所无……再,江宁织造亏欠未完,又蒙破格天恩,命李陈常代补清完。奴才回南时,当亲至江宁,与曹将织造衙门账目,彻底查明,补完亏空,此皆皇恩浩荡之所赐也……” 至此我们得知,曹家在曹颙死后又有亏欠,曹继任江宁织造之时,便已负债累累。李煦更是如此,他在康熙五十三年第五次担任盐差之后,亏欠仍未补齐,七月初一有请再派盐差以补亏空折。但是未能获准。 虽然如此,康熙皇帝仍然没有忘记照顾曹、李两家,他命令新任巡盐御史李陈常代为补完,可是结果如何呢?到雍正元年李煦家被查抄时,李煦仍欠帑银四十五万两,雍正六年曹家被籍没时,也欠帑银三十余万两。有人说这是一笔糊涂账,可实际上这许多亏欠,曹、李两家有许多难言之隐。康熙南巡中有一次太子胤礽随行,到了江宁找曹寅借钱,一张嘴就是十万两银子,康熙爷有十几位皇阿哥,难道来“借”钱的只有太子胤礽一个人吗?除去找上门来的,还有送上门去的,康熙也曾一再提醒李煦:“尔向来打点处多,多而无益,亦不自知。” 这些明里的、暗里的亏欠,最后酿成曹、李两家的弥天大祸,亦演绎出那些丰富多彩的故事。 曹上任之后,曾于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有一道奏折,其中有一段关于本书主人翁的记述:“奴才之嫂马氏(即曹颙之妻),因现怀妊孕,已及七月,恐长途劳顿,未得北上奔丧。将来倘幸而生男,则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从而我们比较准确的得知,在康熙五十四年的五月里,在一个夏日炎炎、芭蕉冉冉的日子里,我们书中的主人翁曹雪芹降生了。 曹雪芹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别号,家里给他起的名字叫曹霑,字天佑,霑者霑天之雨露也,天佑自然是苍天保佑。这正是曹在奏折中的愿望:“将来倘幸而生男,则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1) 曹确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但凡这样的人,在处事办公的能力上往往比较弱一些。但是诚如李煦在给康熙皇帝奏折中所说的,他对曹寅的妻子,也就是李煦的妹妹李氏夫人非常孝顺,不单晨昏三叩首早晚问温寒,而且还达到了言听计从,顺者为孝的程度,家里的事如此,就连织造署里的公事也是如此,只有征得老夫人的认可,他才去办。为这个让老太太很为难,思来想去得给曹找个帮手,可是找谁呢?又妥靠又可信赖,结果只好把曹一奶同胞的三哥曹桑格跟三嫂请了来帮忙。这俩口子可是一对机灵鬼,从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曹、曹颙都是排“页”字旁的,而桑格二字是满语,含有吉祥的意思。曹家虽然是“从龙入关”的,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真正满族人,他们是汉人、是包衣、是奴才,说得更准确点儿,他们是满族人的汉族奴隶,所以也就算是旗人了。有些大臣给皇帝上奏折,本该写“臣”某某某,可是他们偏要写“奴才”,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了献媚天子,拍皇上的马屁,曹桑格不排“页”字旁,而叫桑格也含有向满族人拍马屁的意思,奴才献媚于主子的表示。由此可见他是个精明、乖巧又含有几分狡诈的人。他的妻子更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这位三太太不独面貌姣好体态风流,而且能说会道聪明过人,“眼力见儿”、“机灵便儿”谁也比不了。她喜欢浓妆,总是目如清水,眉似青山,朱唇遍染,体态轻盈。 曹的母亲,旗人叫奶奶,生了孩子得了产后风,虽然百般调治,终于没能救下来,便与世长辞了。所以曹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家政无人管束,故而老太太便委托三太太执掌家政,曹桑格辅助曹料理织造署里的公事。 曹是从小订的亲,妻子吴氏也是出自包衣人家,论官职、家境自然比不上曹家,人又善良,过门来孝敬婆婆,对丈夫百依百顺,她自己也是个没主见、没主意的人,所以对什么都是好好好,真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老太太喜欢这个儿媳妇,索性将没了娘的曹霑给了曹和吴氏,不叫叔叔、婶娘,改口叫阿玛、奶奶,这是旗人的称谓,实际上就是爸爸、妈妈的意思,除此以外,旗人管祖母叫太太,管祖父叫玛发。 曹为官的态度是不张扬、不攀比,不想人前显贵,不想出人头地,只求秉承祖业安分守己,忠于职守平安无事唯愿足矣。所以日子过的倒还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有道是寒暑更迭白驹过隙,转眼之间七年过去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 当时的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本来冬天极少见雪,可是今年有点奇怪,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竟如撕棉扯絮,足有半尺多深。紫金山上本来郁郁葱葱满山青翠,如今在枝头上挂满残雪,从远处望去好像一条少女项上的飘带,迎风摆动,既潇洒又飘逸,这在江宁可是罕见的奇景。 长江水仍然波涛滚滚东流而去,撞击在石头城下,城上乱石堆砌而成的鬼脸,倒映在江里,在水波的浮动中斑驳陆离,狰狞可怖,不知此景的人看了真能吓你一跳,以为江中浮现出一个大鬼脸,所以石头城又叫鬼脸城。 江宁织造署的所在地旧称汉府,或称汉府花园。据说是明朝一位王爷的府第,所以占地面积较大,府内楼台亭榭,湖光潋滟,花木丛生,景色宜人。清兵入关之后,在农村跑马占地,在北京占据明朝大官、富商的宅院。其他地方亦复如此,江宁的织造署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它墙高门阔,三间朱漆大门气势磅礴,门前左右一对石狮是江南风格,一雌一雄遥相呼应。门旁悬有一块木牌,上写“江宁织造署”五个大字。 大雪过后天空仍然没有放晴,时而飘着雨丝,时而飘着小雪花儿,毕竟是南方,路面上只有积水,不见积雪。行人稀少,车马寥落。再加上阵阵寒风袭人,在江宁来说这天气可是真够冷的。 江宁织造署曹家的管家丁汉臣抄着手儿缩着肩,迎着小雪急匆匆地朝着织造署的大门走来。此人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一张方正的脸上,配了一对本来挺有神的眼睛,他是曹家的家生子。由于历代为奴,对主人总是低眉下气不苟言笑,久而久之不但二目有些失神,眼角处还多了几道皱纹,这个人生性忠厚,办事认真,对主人忠心耿耿自不待说,对其他仆妇家奴也是一片友善,从不使性子、作威福,今天他穿了一件蓝布棉袍,外罩着黑缎子面的皮坎肩,足下一双棉鞋,头上在瓜皮小帽之外,为了御寒还戴了一顶风帽。他刚刚迈上织造署大门的台阶,从回事的门房里便迎出来一个家人,曲膝请安:“丁总管,您回来了,今儿这天冷得可真够意思,您快进屋吧,炭盆正旺,您烤烤火,喝碗热茶。”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2) 丁汉臣心里有事儿,顾不上跟他搭讪这些闲话,只问了一句:“老爷没出门儿吧?” “没有,没有。” 这会儿丁汉臣已然走到了门槛前边,那家人紧走两步过来一伸胳膊,接着说:“给霑哥儿请来了一位教家馆的张老师,老爷正陪着在外书房说话儿哪。” “呕呕。”丁汉臣答应了一声,扶了一把家人的胳膊走进了大门。 丁汉臣从大厅的夹道儿来到二堂,从二堂一路小跑儿,经过几处亭台,在左手有一座三合房的院落,这便是曹的外书房,同时也兼为客厅。他进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北屋的门口,因为屋里有客人不得造次,只能站在门外等着。 书房内曹和张老师分宾主对坐在八仙桌的两侧。地上摆着两个炭盆,炭烧得红红的,火势正旺,所以屋里并不觉得怎么冷。八岁的曹霑身穿宝蓝色绸面棉袍,紫平绒的坎肩,站在曹的右侧。 张老师四十开外,眉清目秀,唇上蓄着短须,谈吐风雅而且十分脱俗,他端起来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问曹霑:“你今年几岁了?” “嗻。回老师的话,我今年八岁。” “不必太拘礼了。读过什么书?认识多少字啦?” “、《千字文》、都已背过。字,认识得不多,大约两千上下。” 曹这时插话道:“家严在世藏书甚丰,他倒是常去藏书楼,读些诗词之类的书籍,特别是家严在扬州奉旨刊印的《全唐诗》。只是四书、五经虽曾启蒙,但进益迟缓,在这方面还请张先生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对于诗词情有所致亦非歹事。令尊大人所著《楝亭集》我是拜读过的,如府上这样的诗礼之家,子弟们爱好诗词曲赋也是必然的。曹霑。” “嗻。” “你对唐代诗人,最喜欢的是哪一家?” “李义山。” “何以见得?” “商隐先生的诗作构思精密,情致曲婉,独具风格,尤富风采。例如‘留得残荷听雨声’,读后使人浮想联翩,余韵无穷。” “好!好好。”张老师马上喜形于色:“难得呀难得,难得你小小年纪,读诗读文能有见地,而且相当准确。”他转过脸来向曹恭恭手:“在下从不以妄言取悦于人,今天我不说令郎聪明绝顶,我只说他聪慧过人,我能有这样的学子也是一大快事,哈哈,哈哈……” “黄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而已,先生过誉啦。”曹也向张先生恭手还礼。 丁汉臣在门外实在是冻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谈话的段落,他只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曹其实知道门外有人,而且多半是管家老丁,因为没有其他家人有向他直接通报事情的权利,这也是大宅门儿的规矩。如果是自己的兄长曹桑格,早就推门进来了,只是碍于张老师初次来,不便让其他的事情打扰,所以没有主动地向老丁发问,如今老丁已经做了暗示,况且张老师也听见了,自然不好再不答理,他也想到老丁在门外等了半天,又做暗示一定有什么急事,可是能有什么急事呢?曹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轻声地问了一句:“谁在外边?” “嗻,是我。”丁汉臣连忙回答。 “进来吧。” “嗻嗻。”丁汉臣摘下风帽,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推门走了进来屈膝请安:“请老爷安!请张先生安!请霑哥儿安!” 丁汉臣是曹家三代老奴,如今又是这个家庭和织造署的大管家。在这个家中他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曹可以叫他老丁,曹霑是不可以的,曹霑要尊呼为丁大爷,所以当丁汉臣给小阿哥请安的时候,曹霑是不能承受的,他必要侧过身去,恭手还礼。 丁汉臣请过安之后,在一旁垂手侍立。 “有事吗?”曹在发问。 “嗻嗻,回老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3) 谁都看得出来,自然是有事,只是有张老师在场,不便明言而已。张老师见此光景知趣地站起身来:“我看就这样吧,曹老爷选过吉日,知会我一声就是了。我也该告辞了,曹老爷请留步。” “请用过晚饭再走吧,我们也可以多叙谈叙谈。” “请不必客气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也好。改日定为先生接风,这会子我想请张先生到西堂去看看,我想把书房设在那里,也请先生在西堂下榻,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请千万不要太费心啦。” “哪里,哪里。先生请。” “还是曹老爷请。” 两个人略一谦让,还是张先生先行了一步,曹借张先生出门之机,转身对丁汉臣和曹霑说了句:“你们也来。” 老天作美,这个时候雪停了。曹陪着张老师穿过几个院落,走在去往西堂的路上。曹指了指丁汉臣跟张老师说:“他叫丁汉臣,是舍间的管家,张先生搬过来之后,有什么事情自管吩咐他去办。” “岂敢,岂敢。” “哎,千万不要客气。老丁,你也记下,要尽心伺候好张老师。” “嗻嗻。回老爷,西堂到了。” “好,我来为张老师引路。”曹说着先一步跨入院门。 原来所谓的西堂却是一座占地两亩的小花园,如在春秋季节必然是树荫匝地花木扶疏。花园的正中间是五楹书斋,前廊后厦草茵铺地,枝头偶有燕雀声声,而后腾空飞去。这环境幽幽然,使人如入仙界。 曹一行四人步入书斋,几案上整整洁洁一尘不染。书架上层层叠叠插架万千,桌椅床榻俱为檀木制成,香案上香炉、宝鼎还横陈着一张瑶琴,架几上花瓶、古镜应有尽有。 曹颇有几分感触地说:“这西堂原非汉府所有,是家父自建的,专为读书而设,不独幽雅而且远离外衙,也远离内宅,十分的安静,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书斋。故而我想让霑儿在此读书,效他玛发学而有成,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在他玛发读过书的地方攻读,对他说来也是一种激励。” “曹老爷说的极是,睹物思亲自然奋发图强。曹霑。” “嗻。” “你也听见了,令尊大人为你可谓用心良苦啊!” “嗻嗻,我一定尽心竭力勤操课业,绝不辜负师长和家严的厚望。” “好好好,你也说得极是,哈……” “我也想请先生在此下榻,未知尊意……”没等曹把话说完,张老师抢着说:“这对一介寒儒来说,岂非受宠若惊了么?” “哈……先生过谦了。一旦择定吉日就派车接先生光临舍下,还望先生严加教导,使其学而有成。” “在下定尽绵薄之力,请曹老爷放心。告辞了,告辞了。” 曹带着老丁和曹霑把张老师送出署门,看着张老师上了轿车,二人恭手而别。车把式打了一声响鞭,车轮滚滚而去。 曹拉着儿子的手从大门口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如今请了家馆可不能再贪玩了。你玛发不想靠着咱们是旗人,十六岁进宫就当差,他老人家想让自己的子孙们有个科举出身的人才,凭真才实学为官,也为祖上增光,你明白了吗?” 曹霑刚要答话,丁汉臣从后边追了上来:“老爷请留步,老爷请留步。” 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问老丁:“什么事儿,你打刚才就那么火烧火燎的。” “回禀老爷,我刚才遇见一个在江宁做织锦缎生意的商人,他刚从北京回来,他跟我说: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 “什么!?”曹不由得为之一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曹霑的手:“霑儿,你去吧,回禀老太太请家教的事儿。” “嗻。”曹霑请了个安,转身要走,又被曹叫住:“等等,刚才老丁说的话,先不能回禀老太太知道,这可是大事。” “嗻。”曹霑很懂事的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4) 曹看了一眼丁汉臣,满脸严肃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曹在前边走,老丁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走得很快。他们又重新回到外书房。曹进了屋先喝了一气茶,然后往四处看了看,他确定这屋里没有人以后,才安心的坐下来:“你接着说。” “嗻。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园内时有哭声传出园子以外。这个商人住在海淀天泰店里。十四的夜里,地保来拉伕去扫街洒水,旅店里的伙计给拉走了三四个,天蒙蒙亮的时候,康熙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城啦,大轿进城之后,立时九门紧闭,我说的这个商人,先到了西直门,可进不去。他又到了德胜门,连关厢都不让呆了……” “这个商人说没说,轿夫跟侍卫们都摘了红缨子没有?”曹问。 “我问了,他说没摘红缨子,但只是十五的一大清早儿,畅春园里的太监们都出来排着队剃头。四阿哥雍亲王代替康熙老佛爷祭天。” “为什么不是八阿哥哪?”曹是在自言自语。他端起茶碗来想喝口茶,可惜茶碗里的茶水已被他刚才喝干了。 “我去让他们送开水。”丁汉臣刚要转身,却被曹用手势拦住,他看了一眼老丁,那目光是那样的惊恐、呆滞又含有几分失落,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老丁而言:“怕是大事出啦!” “大事出!……” “这是宫里的一句隐语,就是说皇上驾崩啦!”曹思索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得禀报老太太去。” “老爷,您先等等儿,”丁汉臣拦住了曹:“这个信儿并不可靠,三老爷见多识广,心眼儿也来得快,依老奴之见,不如您先跟三老爷商议商议,再做道理。” 一句话提醒了曹:“对!我这就去。”他丢下老丁,拔腿就走。 曹桑格跟三太太住在一座三合院里,因为院中种了四棵桂花,所以取名“桂香斋”。如今桂树长得很茁壮,枝条也很丰满,每年中秋花香四溢。老太太总让仆妇丫环采集许多花朵腌制起来,以备调佐佳肴之用。桂香斋的建造结构很简单,三间北房两间耳房、三东三西六间厢房,除去抄手游廊之外,并无其他。 此刻曹已然走进桂香斋,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三哥!”便推门而入,兄弟们见过礼之后便围桌而坐。曹把刚才老丁的话,跟三哥、三嫂又学说了一遍。曹桑格是个很精明的人,高鼻梁儿,大眼睛,蓄着短须,让人一望而知便是阅历很广、经验较多的人。尽管如此,此时此刻他听了这个消息也不免有几分紧张。三太太再乖巧能干也是个女人,对于这些国家大事,自然不甚了了。 曹桑格沉思半晌,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个圈儿,然后说:“没摘红缨子,是说康熙老佛爷硬朗着哪。”他又划了一个圈儿:“太监们排着队剃头,是说已然大事出啦,因为百日之内不许剃头。矛盾哪!” 曹点头称是:“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大内,十五日又让雍亲王代祀圜丘,这顶多只能说明皇上不豫、龙体违和呀……” 三太太插了一句:“圣体欠安又何至于九门紧闭呢?” 曹轻轻地敲击一下桌面:“九门关闭只能是手足相残、兵戎相见啦!” 三太太大惊:“打起来啦?” 曹桑格瞪了她一眼:“谁跟谁打起来啦?你们俩呀……”他思索片刻接着说:“若论掌握重兵、大权在握的人,目前只有两个人,一是把守西安的年羹尧,一是咱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辅佐的那位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可这二位都远在西陲啊!八阿哥、九阿哥虽与雍亲王水火不同炉,可他们手无寸铁呀,就凭府里那几十号人……你们可别忘了,雍亲王的舅舅隆克多可是九门提督,两万大军在他的指挥之下呀!” “十四阿哥胤祯将来继承皇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啊。”曹接着说:“仅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否则为什么委任他为抚远大将军王呢?我虽愚钝不才,可是也想过,平郡王纳尔苏跟咱家是至亲,他老人家跟十四阿哥过从甚密,交往极深。将来十四阿哥继承大宝,咱们家的靠山可不比康熙老佛爷差多少啊,可现而今……要是四阿哥占了上风……”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5) 三太太插了一句:“那就准没咱的好果子吃!” “嘿嘿,嘿嘿……”曹桑格一阵冷笑:“妇人之见,岂止是没有好果子吃,你就等着抄家吧!” “啊!”曹下意识的一颤,几乎失手摔了茶碗盖:“那,那可怎么好!赶快禀明老太太,再派个可靠的人,去趟苏州,通知舅老爷早做准备吧。” “老四啊,你可真是的。老太太心里比咱哥儿俩透亮多了,当年大爷在的时候总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谁是树啊?康熙老佛爷!如今消息未确,你禀明了老太太,再把老太太吓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一说,消息传到苏州,万一不是真的,你自个儿可琢磨着,是个什么罪名?” “那……三哥,您说可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个妇人之见。”三太太斜了一眼曹桑格,接着说:“请三爷连夜过江,赶到江北驿站,仗着全是熟人,总能打听着一个准信儿吧。” “着!”曹欣喜异常,立刻表示赞成。 曹桑格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太太:“要不老太太怎么那么喜欢你呢,都夸你什么来着?这……” “行了,当着兄弟的面儿,我不跟你斗嘴。您就更衣起程吧。”三太太说着站了起来走进里间屋,去给三爷拿衣服。 “好!说走就走。”曹桑格也站了起来。 “三哥辛苦啦。”曹马上离位,一安到地。 曹三爷带了个小听差的,匆匆忙忙地走了。约摸晚饭之前,三太太来到后花园,这个花园很大,花草树木池塘假山应有尽有,只是时值冬季,又加上这场大雪,花园里自然荒无人迹。只有一个护院的大汉叫谌勇的住在这里。谌勇除了夜里巡视巡视宅院各处,白天也就无所事事,所以他此刻正用扫帚扫净一片场地,打算练一趟拳脚,活动活动筋骨。可是没有想到天仙似的三太太竟会飘然而至,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儿说:“谌勇,三老爷今天不在家,上江北了,夜里你可得勤快着点儿。”说完之后瞟了他一眼,向其莞尔一笑。转身便走。 “明白,明白。哎……”谌勇追了两步,三太太突然止步回身:“不许喝酒,听见没有!”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能熏死谁!”言罢飘然而去。 三太太来到内宅的正厅,这是当年历代织造老爷都居住的地方,五间大北房东西双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院中迎着北屋是两棵龙爪槐,东屋南侧有一棵枣树,西南上是一棵杏树,自然是取“早兴”之意。正厅内是满堂的红木家具,而且还镶嵌着螺钿,色泽光芒富丽堂皇,室内的陈设既显得豪华而又富贵,例如在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案上,摆着青铜鼎、錾金彝和玻璃盒,都不是一般官宦家庭所具备的。 三太太若无其事的走进正厅。正赶上在开晚饭,丫环、婆子们往来穿梭,摆布碟、放筷子、温黄酒、设酒杯,忙而有绪一丝不乱。 三太太紧走几步来到老夫人跟前,给请了个蹲儿安:“请老太太安、老太太吉祥!” “你来得正好。开饭吧。” “嗻。我先扶您入座。”三太太搀扶着老太太坐好,跟佣人们说了句:“开饭吧。” 佣人答应一声,传菜的传菜、盛饭的盛饭各司职守。 曹霑给三太太请安,四太太吴氏向嫂子见礼,曹也伸手让座:“三太太请。” 大家按往日座次坐好,头一盘菜上的是“什锦大拼盘”。有个丫环拿着酒壶给曹的杯中斟满了酒,然后举壶请示,谁还要酒。大家都摇头示意,丫环便退在一边。 热菜上来了,是“素烧青菜薹”。 小曹霑一向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为他挟了一筷子菜薹放在碗里:“宝宝,既然请了家教,咱就必须认真读书,既读书就必须刻苦,咱们是旗人,十六岁成丁自然可以进宫去当差,你也许能世袭下江宁织造这份差了。但是,你玛发虽然一生荣耀,可他更盼望自己的子孙们走科举仕宦之途,凭自个儿的真本事金榜题名。咱们家在北京有一处老宅子,叫“芷园”。园内的大厅上是你玛发亲笔题下的横额“鹊玉轩”三个字。你能解得其中之意吗?”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6) 曹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解其意。 “庄子说过:‘鹊上高城之垝,而巢高榆之颠,城坏巢折,陵风而起。故君子之居世,得时则蚁行,失时则鹊起。’其意在乘时崛起,见机而行。唉——”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只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可你们不知道当奴才是什么滋味。咱们家世代为奴,世代包衣,所以你玛发才题名‘鹊玉轩’,取鹊羽洁白如玉,玉鸟凌风而鹊起之意,盼望着他的子孙能应此愿,出个展翅凌云、鹏程万里的人物。” 曹霑频频点头:“我一定刻苦攻读,让太太如愿以偿。” “好宝贝。”老太太倍加关爱的摸了摸孙子的头顶。 这时一个婆子又来上菜:“清蒸糟白鱼。” “嚯!好大的一条鱼,老太太您趁热吃两口。”三太太挟了一块,放在老太太的布碟里。老太太把布碟递给曹霑:“给你,多吃鱼聪明。” 曹的妻子四太太吴氏站起来,又给老太太挟了一块:“奶奶,您可真是的,这么一条大鱼……” “嘿嘿,嘿嘿……常言说得好:‘不冤不乐。”老太太吃了一口鱼:“嘿,味道还可以,也给我一杯酒。” “嗻。”小丫环急忙执壶为老夫人斟酒。三太太举起杯来:“也给我一杯,我陪老太太。”丫环为其斟满酒。三太太举着酒杯让吴氏:“四妹,你也来一杯。” “不不,我可不行,还是三嫂陪老太太吧。”吴氏看了一眼曹,曹会意赶紧举起酒杯:“我也来陪老太太。” 三个人喝了门杯一同吃鱼,老太太突然放下筷子:“哎,桑格哪?又吃花酒去啦?” 曹一愣,看了一眼三太太,三太太其实看见了,但她故作不知,却向老太太说:“老太太,您今天可是冤枉了他啦。他是办正事儿去了。余杭县有一批茧子价钱便宜,去晚了就怕买不到啦。” “怎么不等明年买春茧?” “啊,是因为春天他们抗价没有出手。如今只好便宜卖了,这些茧商也真够奸的。” “是啊,奸商奸商无商不奸么。” “可不是吗。”三太太的马虎眼总算打过去了。 接着上的是饭菜,仆妇丫环们给主人上饭,大家开始用饭。 老太太叫了一声:“翠萍。” 翠萍走了过来:“老夫人请吩咐。” “儿。翠萍一直伺候霑儿,我想西堂学馆也让她代管,你们的意思?……” “嗻嗻,还是奶奶想的周到。”曹在老太太面前从无异议。 吴氏接着说:“索性午饭也陪老师吃。翠萍早上送霑儿过去,午饭茶水都归她管,下学后再陪霑儿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晚上的事儿,我让老丁派个可靠的小子伺候老师。请示老太太,是四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三太太展示自己的职权。 “这是你当家人儿的事,我不管,只是午饭不要备酒。” “那是自然,否则,师徒二人都喝得跟醉猫儿似的,还怎么念书啊!”三太太一言未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太太一边擦着嘴一边说:“就数你会说话儿。” 越是心急日子过得越慢,曹桑格走了五六天音信全无,曹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度日如年,在签押房可以唉声叹气,在老太太面前又不能露出半点声色。对于曹这个老实人来说,真是难哪!所以后两天他干脆就不去内宅的正厅吃饭了,谎说偶感风寒在自己屋里躺着哪。老太太吩咐让厨房给煮点儿稀粥烂面的吃,其实天天晚上曹都在喝闷酒儿。 这天翠萍在给曹霑洗头。屋里两架炭盆都烧得旺旺的。吴氏还在往盆里添炭。曹坐在桌边没完没了的自斟自饮,唉声叹气。吴氏也是一筹莫展:“可也是,这个三哥……没准信儿不要紧,你倒是送个话儿来呀!” “我有一种预感。”曹认真地看着吴氏。 “什么预感?老爷。”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7) “大事不妙!” “何以见得?” “有一年冬天我进京述职,在咱们舅老爷的亲家佛保家里看见过一幅雍亲王的画像,画像上题着七个篆字:‘破尘居士行乐图。’人是立像,穿宋人服饰,手握一串念珠,一头鬈发、眼小、眉细、两腮无肉,配上鹰鼻、薄嘴唇和下垂的八字胡……”曹看了一眼翠萍,压低了声音在吴氏的耳边说:“一望而知,是个极其阴险的人。” “只要老爷认真当差,秉公办事,他长的什么样跟咱什么相干。常言说得好:‘馒头一笼一笼的蒸,皇帝一代一代的换,这有什么稀奇的。” “唉——”曹长叹一声,把多半杯酒一饮而尽:“这也难怪你,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谁跟你说皇阿哥们的事呢,八杆子都打不着。你嫁过来吧,年份也浅,平常过日子也谈不到这些。今天没事儿,我也跟你念叨念叨,曹霑也听听,将来未必没用处。”曹说到这儿停了停,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可是没喝,他好像心里很乱,极想理出一条思路来,而后慢慢地说:“想当年康熙老佛爷两立的太子是二阿哥胤礽,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结党营私,揽权滋事,招摇过市,肆无忌惮。到如今只落得跟大阿哥胤禔一块儿被高墙圈禁,听说还得了神经病,没有翻身的指望了。三阿哥诚亲王胤祉雅慕文事,不问朝政。五阿哥恒亲王胤祺秉性平和,这二位绝非阋墙之人,六阿哥夭亡。七阿哥淳郡王胤祐,残疾在身,况且此人亦无大志。至于九阿哥贝勒胤禟,十阿哥敦郡王胤,跟八爷胤禩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十四阿哥胤祯跟雍亲王都是德妃所生,一奶同胞。十四阿哥为人宽厚、慈祥、克己奉公,故而内定为太子,只要八阿哥不跟他争,九、十两位也绝对听八爷的……” “难道说,四阿哥会跟亲弟弟相争?”吴氏问。 “是啊,三哥去江北驿站为的就是这个。咱们是十四爷这边的,万一十四爷这回要是落了空……” 曹霑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插了一句:“那就叫:‘神仙打架,小鬼倒霉!’” “不许胡说!”曹满脸严肃的申斥曹霑:“小孩子家的!” 吴氏也跟着说:“还有你,翠萍,可不能出去乱说,尤其是在书房,跟张老师。” “您放心吧,我们懂事。有分寸。”翠萍替曹霑回答。 “天也不早了,快回你们那边睡觉去吧。”曹吩咐着。 “再把头发擦擦干。”吴氏又拿起来一块干布递给翠萍。 曹这两天茶饭懒进,早上起来喝了大半碗稀粥,吃了两个小素菜包子,无精打采的来到自己的签押房,翻翻账目,看看宗卷也不知道自己干点儿什么好。就在这个时候,丁汉臣在门外喊了声:“回事。” 曹听出来是老丁的语声儿:“进来吧。”丁汉臣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回老爷,三老爷打发人送了一封信来,请老爷过目。”丁汉臣说着把信递了过来。 “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好,好。”曹接过信来看了一遍,立时喜形于色:“老丁,马上给我传轿,你跟你儿子丁少臣骑马跟我到夫子庙六朝居,其余差役一个不带。三老爷从江北驿站带了个人来,想必是得了准信儿啦。快,马上走。” 丁汉臣也挺高兴,一连答应几个“嗻”字,连忙退了出去吩咐传轿、备马。 一轿二马从织造署向南,过了朱雀桥不远便到了夫子庙。江宁的建制是府,由江宁、上元两个县组成,朱雀桥以北为上元县,朱雀桥以南为江宁县。六朝居饭庄南对秦淮河,西侧夫子庙。曹在六朝居门前落轿,丁汉臣的儿子急忙下了马,紧走几步来到轿前搀扶老爷下了轿。跟着曹桑格去江北驿站的小听差,已经站在饭庄子门口等候多时了。一见曹便迎上来请安:“回老爷,三老爷在楼上,我这就去通禀。”说完磨头就走。 曹为了不失官体、慢条斯理地走上楼梯,曹桑格已在楼梯口迎候了:“老四,先等一等,我来安排好丁家父子。”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8) 丁汉臣带着儿子给三爷请安:“请三老爷安。” “罢了,罢了。”曹桑格凑近丁家父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爷儿俩一个在一号雅座儿,一个在三号雅座儿,桌上有菜自管吃你们的,千万防止有人偷听,如有发现就敲三下隔断的板壁。明白吧?” “明白。”丁家父子答应过后,各自离去。曹桑格转身看了一眼曹:“老四,跟我来的人在二号雅座。” 曹桑格引着曹走进二号雅座,屋里坐着一个下级武官,一见曹赶紧站起来请安:“给曹老爷请安。”曹一把抱住:“不敢当!不敢当!” 曹桑格过来代为引荐:“这位是两江总督衙门专给范大人跑密折的顾把总。还得回总督衙门哪,就让我给拉来啦。这是舍弟,江宁织造曹。”因为曹的职务品级与把总较为悬殊,何况曹又有钦差的头衔,能和两江总督平起平坐,所以顾把总仍要给曹请安见礼,却被曹桑格拦住。曹恭手让座:“一路辛苦,快入座,吃杯水酒,权当洗尘,改日定在舍间为阁下接风。” “岂敢!岂敢!曹大人太多礼啦。” 三人入座,曹、桑格举杯敬酒:“请!请!” 一号雅座里是丁少臣,十五六岁,高鼻梁儿,浓眉大眼的挺有个相儿,可惜是个五短身材,显着矮了点儿。这小子进了雅座,先抄起酒壶来嘴对嘴儿,喝了一大口黄酒。然后拧下一只鸡大腿儿咬了一口,这一号雅座自然在尽头上,向南向西都是窗户,窗下是大街。少臣把朝西的窗户开了条缝儿朝下看了看,又把朝南的窗户也开了条缝儿,再朝下看了看,车马行人井然有序,一切都很正常,并没瞧见什么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但是他仍然不放心,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来刚要再喝一口,他却把手停住,自己告诫自己:“酒能误事,不能再喝了。还是吃鸡大腿吧,把这只鸡全吃了也没事儿。”丁少臣放下酒壶,又拧下一只鸡大腿儿,边吃着边巡视窗外的街道。 他父亲丁汉臣比他老练多了,桌上的酒菜连看都没看一眼,进到三号雅座直奔四号的板壁,听了听没有动静,是个空间。他还不放心,从身上带着的荷包里掏出来一把小镊子。在板壁木质疏松的地方钻了一个小洞,眇一目从小洞窥测四号雅座,果然空无一人。老丁放下点儿心,又打开窗缝向下看了看,没什么动静。他这才走到门口,隔着布帘向外窥视,以观动静。 这时二号雅座里已然酒过三巡了。曹见三哥还不提京里的消息,心里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用试探的口吻问了一句:“顾把总,京里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曹桑格听到谈话进入正题,立时从靴掖儿里取出来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双手递给顾把总:“这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不不!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顾把总跟曹桑格两个人推让了有一阵子,终于顾把总还是把银票收下了。他把银票放进靴掖儿之后,一边解着上衣的纽扣一边说:“咱先不说别的,我给二位看几道宫门钞,二位就明白了。”顾把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内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油纸包儿,油纸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之后从里边拿出来几张纸,他从其中取出一张递给曹:“曹大人您先瞧这张。”曹接过来与三哥共同展视,只见上面写着:“上谕:谕内阁: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克多总理事务。” “这是谁的上谕?”曹发问时脑子里似乎已然变得一片空白。 “自然是新君啊。”顾把总把声音压得很低。 曹桑格这时感到有些歉疚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啦,雍亲王已然即位啦!” “啊!”曹慢慢地坐下来,神态木讷心情沉重。他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想到啦……但是……” 顾把总等了一会儿,是为了缓和一下这样的气氛。他又递给曹桑格一张纸:“这是第二道宫门钞。”曹桑格接过来,坐在曹身边,小声地念给曹听:“谕总理事务大臣:朕苫块之次,中心纠瞀,所有启奏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余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并令记档。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缓,何者应行速结,朕未深悉。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会同查明具奏。”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9) 曹点了点头,顾把总递过第三道宫门钞,曹桑格接过来继续念:“上谕:封贝勒胤禩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胤祹为履郡王、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 曹跟三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曹颇有几分欣慰地说了一句:“八爷封了亲王啦,好,好。” 顾把总把最后一张纸在手里掂了掂,满脸严肃地说:“这一道就不是宫门钞了,不是通发的上谕,是朱谕的抄件,而且对府上关系不小。” “!”曹一惊,站起来双手接过抄件,他很想知道内容,但是又怕知道,只好仍然顺手递给三哥。桑格接过抄件,轻声地读道:“朱谕:谕总理事务四大臣等: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驰驿来京。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苏。 军前事务,甚属紧要。着公延信驰驿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署年羹尧,俱同延信总西安管理总督事务,及时具奏。” “十四阿哥跟平郡王的军权一解,其安危自然……”曹桑格正想阻止曹说下去,这个时候正好堂倌来上菜,一个堂倌端着一盘油炸过的滚烫的锅巴放在桌上,另外一个堂倌端着炒勺,里面是烩好的什锦鱿鱼,往锅巴上一浇,就听见“吱啦”一声,那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引人食欲。 曹桑格举杯敬客:“来来来,干了这杯,吃锅巴,鱿鱼锅巴。” 顾把总吃了两块锅巴,把三道宫门钞和那道朱谕仍然收好,站起来恭恭手:“多谢曹大人跟三爷赏酒,事不宜迟,我得去参见两江总督范大人啦。” “还有菜呀。”曹也并非诚意留客。 “不不不,回去晚了不妥当。二位也千万不要送,六朝居人多眼杂。下官告辞啦。”顾把总言罢一安到地,起身离去。 “多谢!多谢!”曹和桑格恭手为礼,与之拜别。 客人走了,曹仍旧坐下,长出了一口气:“唉——” “你先别着急,四阿哥初登大宝,给康熙老佛爷发丧,还有众多国家大事,够他忙一阵子的,江南三处织造的事儿,他且顾不上来,咱们正好借此机会把自己的首尾弄清爽……”曹桑格一言未尽,让曹摆了摆手给挡住了:“亏欠国帑几十万两银子,怎么把首尾弄清爽?这是仨瓜两枣儿的事儿吗?这其中的内情您比我还清楚……唉——凶多吉少啊!” “唉!可也是。”曹桑格端起门杯,喝了个底儿朝天。 曹跟三哥议定,这消息已准就不能再瞒着老太太了,可是白天不能回禀,人多嘴杂耳目甚重。只有等吃过晚饭之后才好。 这哥俩好不容易挨到初更时分,双双来到老太太住的内宅大厅。正好晚餐刚过,三太太、四太太正陪着老太太聊天儿,里间屋的圆桌上,曹霑指点着翠萍描红模子。 曹跟曹桑格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先给老太太请安,三太太、四太太也都站起来在一旁侍立。曹霑过来给曹和三大爷请安。然后各自落座。 “老三,茧子收得怎么样了?” “啊!”老太太一句话,把曹桑格问了个蒙头转向,前几天三太太的谎言他哪里知道。所以一时回答不出。这回曹透着聪明,他马上插话说:“老太太咱先不谈茧子的事,我们哥俩有件大事回禀您老人家,但是您老人家得多镇静!” “什么事这么正经?”老太太并没有怎么以为然。 “圣祖仁皇帝驾崩啦!”桑格回答。 “什么时候?” “上个月十五日,甲午。” “何人嗣位?” “雍亲王,辛丑即位,明年改年号为雍正元年。” 老太太手一软,茶碗落地摔了个粉碎,同时高呼一声:“康熙老佛爷,您走的太早啦!”继而扑倒于地嚎啕大哭。 曹和桑格俱都跪在老夫人的两侧,极力相劝:“老太太您得节哀!”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10) “老太太您得保重福体啊!” 小曹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坏了,他一头扑在祖母的怀里:“太太,太太,您别哭了,我怕!我害怕!” 宝贝孙子的呼叫让老太太停止了哭声,她把曹霑抱在怀里:“我的命根子,太太不哭了,你别怕,别怕。”说着用手抚摸着孙子的头顶,三太太、四太太趁此机会把老太太搀了起来。三太太边搀边说:“这地下太凉了,您快起来吧!” 老太太被扶坐在短榻上,她看了一眼老丁:“汉臣。” “嗻。”丁汉臣走上几步,请了个安。 “你去打开萱瑞堂,找几个人设好灵堂,我要连夜祭奠祭奠咱们家的大恩人……”老太太一言未尽,哀声又起。 萱瑞堂是这府里的正厅。平常日子门是锁着的,当然按规定的日子有专人进来洒扫除尘,七间两卷的正厅,就等于是十四间的面积,东西双耳房。垂花门内抄手游廊,东西配房各五间,南端皆配鹿顶。大厅一律是红木家具,不用螺钿镶嵌以示庄严。家具的尺码都比通常的大一些,中央的条案竟是一丈八尺,其余家具可想而知。据说这堂家具还是汉府的遗物,明朝的东西,抱柱上挂着雕工极细的紫檀对联,乃是圣祖所赐: 上联是:万重春树合, 下联配:十二碧云峰。 可是今夜的正厅已然变为灵堂模样,梁悬素幔,遍挂白幡,丈八的条案上五供已全,三斤的一对白蜡也被点燃,炉内一炷高香,燃烧中青烟袅袅。 三太太、四太太搀扶着老夫人,后跟曹、桑格和曹霑,人人身披白布,头裹麻巾,走进正厅,扑伏于地放声痛哭。老太太哭得很痛,别人也不能不跟着哭,可是哭过一会儿,三太太似有警觉,她左手拉了一把曹桑格,右手碰了一下四太太,向他(她)们摇摇手,示意不要再哭了。然后自己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老太太,不能再哭啦!” “什么,不能?……”老夫人面有薄愠。 “老太太,消息虽然是准的,可滚单还没有到江宁,此时此刻除了两江总督范大人知道此事,全江宁谁也不知道。咱们家半夜三更的嚎啕大哭,倘若两江问下来,该以何言答对?倘若消息传出去……这可是一款大罪啊!再一说……” 老夫人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了。多亏你这提醒。告诉老丁,传下话去,今夜举哀的事不准外传。” “是。”三太太转过身来:“老丁,听见老太太的吩咐了吗?” “嗻,我听见了,马上就办。”老丁刚要走,三太太又补了一句:“这灵堂也得连夜撤喽。” “嗻嗻。”老丁答应着退了出去。 “老太太,回去歇歇吧。”四太太过来相劝,想扶起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让我先喘口气儿……唉——也是我老糊涂了,大张旗鼓的。”她不自觉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萱瑞堂”三字匾额,顿时感慨万千,伸手把曹霑搂在怀里:“宝贝,你知道这块匾是谁写的吗?” “是康熙老佛爷的御笔。” “不错。那么是写给谁的呢?” “写给我老祖儿孙氏太夫人的。” “聪明的宝贝。你五岁那年,我给你说过一回,到如今也没忘,好好,是不能忘记啊!” 小曹霑频频地点头。 “我再问你,康熙老佛爷为什么要给你老祖儿赐字题匾呢?” “因为康熙老佛爷是吃我老祖儿的乳汁长大的,皇帝龙恩厚报才赐字题额,‘萱瑞堂’三字喻老祖儿为萱堂慈母。并有合欢忘忧之祝。” “好好,说得真好!”老太太爱抚备至,亲着曹霑的小手儿,面上一扫忧伤:“因为有这层关系,你玛发七岁进宫去给康熙老佛爷做侍读。宝贝,你懂什么叫侍读吗?” “就是陪着太子读书。” “对了,但则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侍读的,一般都是亲王、郡王的后代,次之是贝子、贝勒家的阿哥,再次之是大臣的儿子,权相明珠大人的长子纳兰性德也是侍读。可你玛发何许人也,无非是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做了皇帝的侍读。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彩啊!”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11) “我玛发真是洪福齐天哪!” “当年你玛发还不愿意去哪,他说想奶奶,不愿意离开奶奶,你老祖儿就吓唬他,说皇上的权柄可大了,叫你去,你不去。一生气就能杀了你,再生气还能杀了我,没准儿还要杀了咱们的全家。你玛发吓坏了,第二天乖乖地进宫到了上书房。晚上回到家跟你老祖儿学舌,说皇上挺和气的,他说不杀无罪之人。这句话把你老祖儿吓了一大跳,孩子,跟皇上念着好好的书,怎么会说起杀不杀人的事来了。你玛发就从头到尾的学给你老祖儿听,原来上书房的师傅早上先让练大字,你玛发四岁就练大仿,天天不间断,七岁的孩子敢说写得一笔好字,康熙爷看着又爱惜,又有几分妒意,就问你玛发:‘曹寅,你知道你练的是什么体吗?’你玛发放下笔,赶紧跪下:‘回皇上,奴才知道,奴才练的是柳公权,柳体。’‘练柳体取意何在?’康熙爷问。 ‘意在先练字的骨架。’你玛发还是跪在地上回答,这一来把康熙老佛爷给招乐了:‘曹寅,咱们俩人这么说话不别扭吗?站起来,站起来。’你玛发连说:‘我怕皇上生气,杀了我,还……’‘这是谁说的,皇上一生气就杀人?’‘是……’‘哦——这是奶嬷嬷吓唬你的话,曹寅,告诉你,我这个皇帝是不杀人的!哦,不对,是不杀无罪之人的。” 你老祖儿听明白了,也放了心啦。后来跟我说:‘你想想,这不都是孩子话嘛。’”“可不是嘛。”三太太插嘴说:“一位十一,一位七岁。这要是在咱们家里,不就是俩孩子嘛。” “太太,您接着说,后来呢?”曹霑听上了瘾,非让老太太接着说,老太太想了想,往事如潮颇多感触:“唉——积年累月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我再说一段,你玛发为什么能取得康熙老佛爷的信任。是因为你玛发献计除了鳌拜——康熙爷这个心腹大患。” “好好,您说,您说。”小曹霑兴致勃勃。 “这可是你玛发亲自跟我说的,那一年你玛发已然十好几了。有一天康熙爷把他领到御花园一个僻静的地方,跟他说:‘鳌拜这个老贼专横乱政,去年冬天他竟敢矫旨,擅杀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以及巡抚王登联,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些天鳌拜报病不来上朝,皇太后命我探视,我见他枕下藏有短剑一柄,分明有刺朕之意,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曹寅,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擒住鳌拜。’你玛发听了之后问了一句:‘如此大事万岁爷为什么不禀明太皇太后呢?’康熙老佛爷说:‘不。太皇太后年迈优柔,必虑其多力难制,所以咱们得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一擒即准,先拿后奏。’‘容臣彻夜长思。’你玛发跪安之后,回到家里真是认真思索,他坐着想,站着想,走着溜(读“柳”)儿想,整整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什么主意来。这时候天也亮了,你玛发就到院子里打打拳,活动活动筋骨,谁能料得到,他没打了三招两式,忽然就想出来一条绝妙的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太太快说。”曹霑急切地问。 “你玛发奏请皇上以练习武功为名,召集王公大臣、上三旗包衣子弟,年在十六岁之上,身强力壮者,组成摔跤队,名为‘哈哈珠子’,定期进神武门到御花园陪皇上摔跤练武。果然有一天,皇上跟哈哈珠子们正在习武,鳌拜来了。你玛发早就给他预备下一个三条腿的凳子,鳌拜来到跤场想跟皇上说话,皇上只顾摔跤不理他,鳌拜好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立时摔了个仰面朝天。你玛发高声喊道:‘大胆鳌拜,君前失礼,哈哈珠子们,还不将他拿下!’哈哈珠子一拥而上,按住鳌拜,可鳌拜并不服输,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来人哪!把这群小兔崽子们都给我宰喽!’这鳌拜真是胆大包天,他竟敢带着四名带刀侍卫进宫,这四个侍卫立时把刀拉出了鞘,大声吼道:‘谁敢动鳌大人一根汗毛,立时让你们人头落地!’哈哈珠子们手无寸铁,一时有些惊愕。就在这个时候康熙爷一阵大笑,走出人群:‘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有朕在此,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你玛发也大声地说:‘圣驾在此还不跪下,难道你们要想弑君吗?’四个侍卫这才明白过味来,扔了刀俱都跪下。康熙爷一挥手:‘拿下!’老贼鳌拜被擒,你玛发可是立了大功啦!哈哈珠子没有解散,从此改为善扑营。”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12) “太太,还说,还说……” 四太太过来拦住:“霑儿,太太累了,天也不早了,明天你还得上学呢。” “不说了,不说了。”三太太过来搀扶老太太:“老太太也得回屋歇息了。这里还要撤灵堂。” 三太太、四太太搀扶着老夫人往外走,老太太吩咐:“翠萍领曹霑回你们那儿去睡觉,老三老四跟我来,我还有话要说。” “嗻。”曹和桑格答应着,跟着老太太回到内宅。老太太挥挥手:“你们都坐下。我想让桑格连夜过江去趟苏州,把这噩耗及早告诉你们的舅老爷。你看……”老太太看了一眼桑格。 桑格赶紧说:“我马上就动身。” “那就辛苦你啦。” “不敢!不敢!”曹桑格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老太太一举手拦住了他:“先等一等,你常在外边跑,你估计苏州方面如今还亏欠多少帑银?” 曹桑格想了想:“往少了说,也得超过四十万两。” “啊!有那么多,这可拿什么还哪?” 曹接着说:“别说舅老爷家,咱们家也还欠三十万两帑银。” “咱们家还欠三十万两……” “曹颙大哥过世之后,由我入嗣接任江宁织造之时,账上已然亏欠二十六万多两银子了。三嫂,您跟老太太回一回咱们家的用度。” “欸。”三太太回道:“一年三节往宫里进的贡品、各大府门头的礼品、江宁当地的人情份往,节年送礼,一年一万两银子要能够了就算不错。咱们家上上下下二百来号,人吃马喂,大小节令生日满月……就靠四弟那一百零五两银子的年俸,跟一百零八两的心红纸两银,还有……” 老夫人摇摇头:“不必再说了。如今圣祖驾崩,树倒猢狲散了,雍亲王嗣位对咱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何况咱们还欠着帑银,桑格你连夜过江到扬州,找那些盐商借银子,别逼着我翻脸,把他们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儿都抖搂出来,闹个两败俱伤。趁他们筹措银子的空隙,你再跑趟苏州,让大舅老爷早做防备。银子咱们借,也要替苏州借。” “嗻嗻,事在燃眉,我马上就动身。”曹桑格给老夫人请个安,撩衣而去。 “三太太。”老太太继续说:“你是当家人,从今以后要一切从俭,第一裁撤一批自愿离府的家人,第二降低大家的月例,从我开头儿……” “您……”三太太刚要说什么,却被老夫人拦住:“第三节省日常用度,一切开销都要减半。第四,儿你去给一批家生子办理开户,让他们脱了奴籍,离开咱家自谋生路去吧。” “这只怕要惊动内务府。” “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也是件大好事。” “嗻嗻。” “我是累了,你们也回房歇着去吧。” “嗻嗻。”曹与三太太、四太太都请了安,先后退去。 夜阑人静,天街如洗。一阵晚风萧萧吹落了树枝上几片积雪。内宅正厅灯光全熄,只留下一缕烛光熠熠摇曳。 老太太独自一人跪在条案桌前,伴着袅袅香烟,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奴才曹寅之妻、李煦之妹、李氏淑惠,祷求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在天之灵,保佑曹、李两家,家小平安,天不降灾,人不逢难,再求康熙老佛爷保佑我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跟福晋福寿康宁。” 江宁的天气十分讨厌,冬天也下雨,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十天半月都不见个晴天,衣物被褥都是湿漉漉的。让人从心眼儿里就烦。曹家呢?就更烦了。曹桑格下扬州借钱,一去六七天音信全无。晚饭后大家都坐在老夫人屋里喝茶,可没一个人说话,气氛非常之沉闷。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这个没尾巴的麒麟!桑格走了有十天了吧?” “才六天,老太太。”三太太赶紧代为解释。 “你别护着他,我老糊涂啦。” “奶奶,是六天,您记错了。”四太太也帮着解释。 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13) 老太太余怒未息:“那是掉在江里了,还是在瓜洲渡找杜十娘的百宝箱去了。” 这本来是句挺逗乐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老太太在气头上,谁也不敢乐。 “曹,派个妥靠的人去找你三哥,讨个消息回来也好嘛。” “嗻嗻,最妥靠的人……只有丁汉臣,可织造署里的事儿……”曹从来自己不拿主意,不做决定。 “他儿子少臣如何?”老太太问。 “嘴上无毛……不年轻了点吗?”三太太在试探老太太意思。 “他十几了?” “十六了。” “旗人十六岁成丁,都该娶媳妇了。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顺便把他叫来,我嘱咐嘱咐他,只求嘴严二字。其余没什么可虑的。你们都回房去吧。”老太太吩咐完了,斜靠在短榻上。 “嗻嗻。”曹霑率先给老太太请了安,然后三人离去。 老太太又叫翠萍,翠萍答应着来到老太太跟前。 “你先给曹霑把水打好,让他在我这儿洗,你回去把炭盆挑旺,屋子暖和了再来接他回去睡觉。” “嗻,老夫人,我这就去。” 如老夫人的吩咐,曹霑洗了脸洗了脚之后,翠萍提了一盏纱灯,两个人一同走回自己的住房,当他们路过三太太院门时,曹霑跟翠萍说:“萍姐姐,我要小解。” “真讨厌,回咱们家都等不及啦。” “我实在憋不住了。” “好好,那你就在这墙角儿尿吧,我到前边去等你。”翠萍说完提着纱灯先走了。 曹霑在小解,这时从三太太的院里溜出来一个男人,这人一见曹霑,一路小跑直奔后花园而去,夜色之中曹霑看不清是谁,要追只能等到小解完了,他越是心急越是没完没了的尿,好不容易尿完才追踪而去,路过八角井,就听见花园的门“咔嚓”一声,从里边上了锁,曹霑壮着胆子走过去推了推,门确实是锁了。他正站在那儿发愣,翠萍提着灯笼找了过来:“你干什么哪?小解怎么解到花园来了?” “我也不知道,回去吧。”曹霑说着抢过灯笼转身便走。 “哎!你是不是中了邪啦,我可得禀报四太太跟老太太去。” “别!千万别!”曹霑急切之下扔了手里的灯笼,一把抱住翠萍:“好姐姐,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第二个人。” “那当然。” 曹霑搂着翠萍的脖子与其低声耳语。 翠萍大惊:“真的!?” 这时灯笼已经被烧着了,曹霑放开翠萍:“踩,快来帮我踩!”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 西宁。国家的西北边陲,荒原漠漠苍苍莽莽,剑峰千仞横亘万里。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率领的数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这漫山遍野之上,北风呼啸旌旗漫卷,好不威武雄壮。 临时建造的抚远大将军府,却也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夕阳西下的时候,抚远大将军王正和侧福晋、自己的儿子弘曙、十三岁的女儿卿卿,还有平郡王纳尔苏在中庭晚餐。 突然之间,一名中军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便破门而入,进得门来单腿打扦:“求大将军王恕奴才失礼啦!” 十四阿哥一皱眉头:“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中军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儿,跪在地下接着说:“驿站快马送来朱谕,康熙老佛爷已经晏驾啦!” “啊!”十四阿哥陡然而立,手上的酒杯扔在了汤盆里:“请朱谕!”撤步回身就要跪倒接旨。不料此时平郡王一伸手,把他拦住:“大将军王,先等等,我怎么没听明白,既然康熙老佛爷已然晏驾啦,又何来皇帝的朱谕呢?” “回王爷,是奴才没说清楚,康熙爷晏驾之后,雍亲王嗣位,明年改年号为雍正元年。朱谕就是新君的朱谕。” 烈性的弘曙二话没说,劈手夺过中军手里的朱谕:“请什么请!”毅然展开宣读:“朱谕:封贝勒胤禩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协同大学士马齐、尚书隆克多总理事务。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星夜驰驿来京,军前事务暂由平郡王纳尔苏管理。” 十四阿哥扑伏于地呼天抢地放声大哭:“皇阿玛呀!皇阿玛!……” 平郡王及侧福晋、弘曙、卿卿亦皆跪倒,失声大恸。这哭声引来了侍卫、婆子、丫环,多人争相劝阻。哭了一阵子,十四阿哥方才止住了悲声,他吩咐中军:“速去办好给沿途多个驿站的文书。” 中军答了一声:“喳!”转身退去。 弘曙过来给阿玛请了个军安:“请示大将军王,咱们这次回京要带多少军马?我立刻去点兵调将,准备粮草?” 十四阿哥想了想,用眼盯着儿子反问:“带兵马干什么?” “自然是夺回阿玛您的江山社稷!” “谁许给我江山社稷啦?” 侧福晋跟卿卿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尤其是卿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更是莫名其妙,她刚一张嘴:“哎……”却被哥哥弘曙抢在前头:“这是圣祖仁皇帝内定的,而且众所周知,心照不宣而已。” “有什么凭证吗?” “这!……” “无凭无据,调重兵进京,岂不是有意反叛朝廷。” “唉——”平郡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拳打在饭桌上,震得盆碗乱响。 “王爷!……您的意思是?”十四阿哥不明白纳尔苏的想法。 “我刚才跟弘曙想的是一个样,带兵进京,反叛朝廷就反叛朝廷啦,哪朝哪代没有反叛。但则是……平下心来一想,不行啊!头一条,西安这一关就不好过,年羹尧把守西安,重兵在握,他妹妹是雍亲王的妃子,能向着咱们办事吗?” “那就跟他打!我就不信,凭咱们的兵力,拿不下西安城!”弘曙血气方刚不顾一切。 “嘿嘿!你这样的军官,无非一勇之夫而已,我们竭尽全力打西安,背后亮给了谁?亮给了准噶尔。准噶尔进兵,咱们是背腹受敌,你还想进京,进个屁!”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弘曙一眼。“就算你进了京啦,”平郡王接着说:“九门提督隆克多手上有两万精兵,还不算上三旗的御林军,不算密云大营跟丰台大营的兵……别说打,人家把九门一关,跟咱泡,咱也泡不起。” “嘿!气死我啦!”弘曙抓起酒壶来,把壶盖儿摔了个粉碎,对着壶口想把酒一气儿喝干。卿卿上前一把手夺下酒壶。“哥哥!你喝醉了可怎么跟阿玛上路啊!”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 “弘曙听令!”十四阿哥以大将军的身份发布军令。 “喳。”弘曙立时单腿打扦。 “你马上去准备五十匹快马,五十名精壮的兵勇,多带干粮,一个时辰之后启程。” “喳。”弘曙请了个军安,转身退下。 十四阿哥转对侧福晋跟卿卿说:“你们娘儿俩也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只有连夜登程了。” “好,我们这就去。”侧福晋转身拉上卿卿欲走,不意却被平郡王拦住:“侧福晋请留步。” “噢……”侧福晋只好站住。 “大将军王,我怎么总觉乎着……这其中有诈呢?” “王爷请说。”论公事,平郡王是十四阿哥的副手,论辈份平郡王可是他的长辈,所以十四阿哥非常尊重他的议论。 “康熙老佛爷晏驾,让你回去奔丧,这在情理之中,可朱谕里说: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势难暂离,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明白,为什么又让弘曙也进京呢?弘曙在西宁可也是军权在握的人物啊!” 一言提醒了侧福晋:“对呀!” 胤祯一扬手,没让侧福晋再说下去,以免影响老王爷的思路。 平郡王接着说:“你四哥是有一怕。他怕让你只身进京,遇到什么风险,弘曙非起兵造反不可。故而让你们爷儿俩一块进京,父子二人同时失去了兵权,到那时想辖制你们,岂不易如反掌。” “对,是老王爷说的这个理儿。可是……有什么对策呢?”侧福晋急切地问。 十四阿哥胤祯慢慢地坐下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我们是一奶同胞啊!” 卿卿突然冒出一句:“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这句话连侧福晋都吓了一跳。 十四阿哥急了:“浑账!小小年纪,君国大事也敢胡言乱语!” “十四阿哥你别吓着孩子,孩子天真无邪,性情直率,这句话可没说错啊。” “唉……”十四阿哥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老平郡王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是啊,不去是不行的。无论是父子之情,还是君臣之义。从哪边都说不过去,只是我想……你们一家人不可以一路同行。” “您的意思是……?”胤祯确实没有明白老平郡王的意思。 “大将军王,”平郡王恭恭手:“请恕我直言,我是从极坏处着想,你们爷儿俩今夜启程,她们娘儿俩三日后再动身,不带兵勇护送,只带家奴仆妇,到了京郊换车换轿,进城之后先别回府,先到我家里小住一时,把消息打听准了再回去。倘若有个山长水远……”老王爷有几分激动,然后接着说:“卿卿长在边陲,今年十三了。在宗人府没入户籍,尚可虎口脱险。如果回到府里,遇上个风吹草动,再想脱身可就并非易事啦!” “对对对!”十四阿哥连连恭手:“多亏王爷想得周到,就照您说的办。卿卿,还不过去拜谢王爷。” 懂事的卿卿走到平郡王跟前,扑嗵一声曲膝跪倒,喉音哽咽地说了一句:“谢王爷!” 老平郡王一把抓住了卿卿的手:“孩子,都怨你生不逢时啊!” 在乾清宫的东侧殿里,临窗的御榻上放着康熙老佛爷遗留下来的炕桌,雍正盘着腿儿,坐在桌前批阅奏折。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该班儿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雍正跟前单腿打扦:“启奏万岁爷,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一个时辰之前进了德胜门了。” 雍正面无表情,连头都没抬:“带了多少人来?” “启奏万岁,五十余骑,其中包括弘曙在内。” “嗯。”雍正挥挥手,太监退下。 恂郡王府的内宅大厅内,虽然在建筑结构上也是宝顶鎏金金碧辉煌。但在厅内的陈设和布置上,颇具几番风雅。字是苍劲挺拔,俊秀飘逸,画则山势峻峭、幽河深谷,古物文玩皆为祭红、商鼎之数,显得极其凝重儒雅、敦厚朴实。 十四阿哥正在更衣、洗脸。正福晋吩咐丫环上茶、摆点心。还有一碗人参燕窝银耳羹。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3) 十四阿哥梳洗已毕,躺在安乐椅上喝茶。正福晋坐在身边,关切地问:“累坏了吧?走了多少天?” “二十四天,真是日夜兼程,夜里顶多睡上三个时辰,有三四个当兵的都挺不住了。我让他们回去了。” “唉——皇考大事也不能不如此,如今回府了,总该好好歇歇啦。” “嘿!怕的是四爷让我歇不住吧。” 正福晋看了看厅里没有外人,才小声地说:“原以为是板上钉了钉的事,谁能想得到会变成这样?” “福晋在京里听到点儿什么没有?” “我的消息很闭塞,除了烧香拜佛又不能无故去串府门头,有一回让常寿去八爷府里想打听点儿信儿,可八爷回话说:‘王爷快回来了,还不让我再到别处去打听什么’,好像挺紧要。” “八爷说得对,如今四爷耳目甚众,正在找碴儿的时候,还是少动为妙,我让弘曙请八爷去了。估计不会不来。” “那当然。噢,那娘儿俩得哪天到家,多年不见,卿卿都长成大姑娘了吧?” 没等胤祯回答,弘曙一步闯入:“回阿玛,廉亲王驾到。”然后转向福晋,单腿打扦:“请福晋安!” 乾清宫的东侧殿。雍正仍然在小炕桌上批阅奏折,还是那个该班儿的太监,跪在雍正跟前:“启奏万岁爷,廉亲王被弘曙请进抚远大将军府啦。” 雍正抬起头来略一思索,然后问:“有没有老九?” “没有。” “知道了。” 廉亲王八阿哥胤禩大步流星地走到胤祯内宅大厅。胤祯已经迎到门外,兄弟二人互请抱安。然后手拉手走进大厅,分别坐在一张短榻上,这时正福晋带着儿子弘曙,已经回避到内室里去了。 丫环献上茶来,胤祯一挥手,让他们尽皆退下。大厅内只有胤禩和胤祯两个人。胤祯举杯敬茶:“我给八哥道喜,晋爵亲王。” “哼!我正要跟你说哪,我想把这亲王的封号退给他。” “这是为什么?” “我今天退了爵是我退的,总比将来他削了我的爵强吧?” “可您还是首席总理大臣啊!” “屁!就拿调你回来的事儿说吧,我们的议奏是让平郡王纳尔苏署理大将军印,结果呢?他给改为让平郡王暂代。另一道朱谕已经下去了,让延信署理抚远大将军印。” “那我……” “不单你回不去了,平郡王纳尔苏也呆不长,他知道咱们是一伙的。”胤禩喝了口茶,一声长叹:“唉——老九说得对,时机稍纵即逝,都怨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不是为我,我知道我是庶出,根本就无权嗣位,我是为你……”胤禩没说完,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八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皇阿玛驾崩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在畅春园,四名御医跟隆克多在里间屋侍候皇阿玛,后来隆克多出来说:‘宣四阿哥进见’,老四进去之后,老九捅了我一下,意思是让我跟进去,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就这功夫隆克多出来宣旨,说皇阿玛命雍亲王嗣位。等我们再进去,皇考已然驾崩了。顿时哭声一片。院里三百喇嘛念上了《往生咒》,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再一说,那三百喇嘛是真为念经来的,还是打手?当时我们可是手无寸铁……” “算了,八哥,事情已经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我本心也不想如何如何。” “话虽如此,可这口气让人咽不下去啊!老九都快气疯啦。噢!还得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咱们的名字都改了,把‘胤’字改为‘允’字,只留他一个人叫‘胤禛’。” “我这个‘胤祯’……” “你想能行吗?把你改为‘允禵’。” “‘允禵!’好!圣命难违嘛!哈哈,哈哈……”十四阿哥一阵苦笑:“哎,八哥,我明天怎么办?是先叩梓宫哪?还是先叩新君?”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4) “谁知道,你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连夜行文礼部,问他们。” “对,我马上让他们行文。” 八阿哥在胤祯府里吃了晚饭回府啦,第二天一大早胤祯起来之后,还等着礼部的回文哪,谁知道礼部尚书已经到了乾清宫,抢了个头班。 乾清宫正殿,雍正皇帝居中高坐。礼部尚书跪倒行礼:“奴才礼部尚书启奏万岁,昨夜抚远大将军王行文礼部,询问他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 “你说呢?”雍正冷冷地问。 “嗻嗻,自然是,自然是先叩新君。” “你告诉他了没有?” “嗻嗻,臣马上到恂郡王府传旨。”礼部尚书磕了头,退出乾清宫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要是错说了一句话,不定是什么下场呢!出了东华门,要了一匹快马直奔恂郡王府传旨。 十四阿哥接旨之后,带上弘曙立时进宫,这个时候雍正已经退朝了。十四阿哥来到乾清宫的东侧殿,拜见雍正。雍正慢条斯理地问胤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这还用问吗?还郑重其事的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行文礼部,这分明是蔑视朕躬,居心叛逆!” “启奏万岁,臣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为了不失礼节,弄清仪注,自然要郑重其事的行文礼部……” “口巧舌能,分明是狡辩,昨天廉亲王在你府里呆了两个时辰,他身为总理大臣,什么不知道?” “这……”胤祯自然不能说出来这正是八阿哥的主意。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已被监视,故而一时语塞。殿里的气氛也显得相当紧张。过了一会儿,雍正颇似语重心长地说:“十四阿哥,不臣之心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今天,我姑且看在皇太后的份上,把你降爵为贝子,以戒今后,速叩梓宫,下殿去吧。” 胤祯出了乾清宫,弘曙等在殿外,一见阿玛就迎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阿玛?” 胤祯有意地看了他一眼:“叩梓宫。” 弘曙一介武夫没懂阿玛的意思,他仍然追问:“阿玛?” 胤祯急了:“叩梓宫!你不懂吗?” 弘曙不敢言语了。这时过来一个太监,先给胤祯父子请了个安:“圣祖龙体在安飨殿,请跟奴才来,请。” 胤祯不知自己是跑进安飨殿的,还是摔进安飨殿的,事后他只记得自己一头撞在棺材的帮上,便不省了人事啦! 弘曙也顾不得礼法了,他把父亲抱在怀里捶砸撧叫。大声地喊着:“皇玛发!康熙老佛爷!您老人家显显灵吧!显显灵吧!我阿玛有功无过呀!……”铁打的汉子,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将军,此时此刻也哭得声嘶力竭以泪洗面。 胤祯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满腔的郁闷、困惑、义愤、激越都融汇在哭声里,他在哭的过程中,只反复的喊叫着三个字:“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他呼天抢地哀声凄恻,真是泣鬼神而惊山岳,泪流一斗湿地三尺,直哭得从咽喉里喷出血沫。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太监手捧圣旨来到殿门外边,口称:“十四阿哥允禵接旨。” 胤祯莫名所以,心想刚跟皇上见了面,降了爵,怎么又有圣旨来呢?反正不管怎么着也得接,父子二人转身跪在殿内听宣。 太监宣读圣谕:“圣谕,改十四阿哥名为允禵。命辅国公延信为西安将军,署理抚远大将军印。革去十四阿哥允禵抚远大将军王军职,命允禵于安飨殿留护皇考梓宫。钦此。”太监宣旨完毕,急急忙忙退出殿门。 “阿玛,快上廉亲王府,找八王爷要个主意……”弘曙一言未了,两扇宫门“咣当”一声紧紧关闭。 “噢!——”弘曙恍然大悟:“阿玛!咱们让人家软禁啦!”他跑到宫门边捶、砸、踢、撞……哪怕你膂力过人,能举千斤,要想砸开宫门只能是蚍蜉撼树。 没过了几天就过年。今年过年又非比往年,今年是雍正皇帝改年号的头一年,称为雍正元年。 各州衙府县、大小商家,从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鞭炮之声几乎就没有断过。越是这样曹家老夫人的心里就越烦。不单曹桑格一去扬州音信全无,就连丁少臣也石沉大海、泥牛入水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5) 老夫人正歪在短榻上,闭着眼睛想心事,曹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单腿打扦:“请老太太安!” 这种行礼的方法与往日不同,往日只是请个安而已,今天要跪下一条腿打扦,让老太太不能不有所警觉,老太太很快地扶着榻板坐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啦,这么慌张?” “启禀老人家,这是刚刚发下来的邸报,今年大年初一,今上有一道朱谕。” “他又说了些什么?” “邸报并未全文转录,只是说关于盐政方面,过去积习陋例多不胜数,今后务必尽情革除,违者严惩不贷。所谓积习陋例就是盐商们的油水所在,都给革除了……您想想我三哥下扬州借银子必然受阻,如果从扬州借不到银子,三十万两,倾家荡产了也还不上啊!” “派丁汉臣下扬州,他再忙也得去,把邸报带上。见到三老爷还是那句话,让他跟盐商们说,惹我翻了脸,比革除积习还得让他们难受得多。不要以为老太爷过去了就死无对证啦,我这儿都有账!” “嗻嗻,孩儿立刻让老丁下扬州。”曹转身就走,这时老丁已在门外喊:“回事啦。” “进来,进来,正找你哪!”在曹的吩咐下,丁汉臣应声而入:“请老太太安!请老爷安!苏州大舅老爷家的大公子到啦。” “鼎儿!他怎么来了?快,叫他进来。”老太太吩咐着。 “嗻。”老丁转身要走,又找补了一句:“还带来了一位尼姑。”说完走了。 曹跟老太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尼姑?” “这孩子专门会故弄玄虚,哼!咱们等着瞧吧。”老太太话音未落,李鼎引着一位尼僧走了进来。李鼎紧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给姑爸爸请安,姑爸爸吉祥!” “起来,起来。”老太太嘴里说着,两只眼睛又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标致的小尼姑。 曹上前:“请表哥安!” “请表弟安!”李鼎、曹互请抱安之后,曹急忙让座:“请坐,请坐。” 这时已有丫环献上茶来。 老太太见李鼎还不引荐这个小尼姑,只好先自发问了:“鼎儿,这位是……” 李鼎看了看,这屋里除了老丁就是老太太的贴身丫环,才走到老太太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位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在西宁生的格格,名唤卿卿。” “啊!”老太太真的闻言大惊失色:“你这个东西,怎么不早说。”她一边埋怨着李鼎,一边颤巍巍地急忙站起,跪拜于卿卿脚下:“臣妾拜见格格,请恕臣妾不知,万望恕罪。” 曹跟老丁听得并不真切,但见老夫人如此,也只好跟着跪下。 好像从来也没有谁对卿卿行过这样的大礼,尤其一位年迈苍苍的老太太,使她着实惊慌不已,不知所措地也跪在地上,双手扶住老太太:“落难之人,倘承不弃已是感恩戴德了,何敢受此大礼。”一边说着已经泪滴腮下,欷歔有声。 老夫人和卿卿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大家重新归座,老太太开始询问细情:“格格何以改装南下?我想……不会是为了春归江南吧?请恕臣妾唐突。” “这……”卿卿欲言又止,她回头看了一眼李鼎。 “啊,回姑爸爸,这件事还得先从我说起才能明白。”李鼎明白格格的意思。 “好好,你慢慢说。”老太太点了点头。 “嗻。”李鼎接着说:“去年的年根,由我押运了一批绸缎布匹进京入库,正遇上宫里大事出。耽搁了些日子,最终好容易交了差。我预备回来的前两天,上平郡王府去给老福晋辞行,福晋让卿卿格格改为尼僧,由我护送到江宁,当面交给姑爸爸您老人家。” “交给我!……”老夫人立时心头一颤,暗暗想道:“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啊。” “表哥,抚远大将军王眼下如何呀?”曹寄希望于十四阿哥,故而倍加关切。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6) “如今被软禁在安飨殿里!”卿卿不觉怒从中来,泪盈于睫。 “啊!”老太太和曹异口同声,表示大为惊愕。 曹接着问:“格格,请道其详?” “唉——”卿卿叹了口气:“我们在西宁接到朱谕:阿玛跟大哥连夜进了京,老平郡王多了个心眼儿,让我跟奶奶回京之后先到平郡王府住下,打听准了消息,再做定夺,谁料,我阿玛进京之后也曾行文礼部,询问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及至见了新君,新君反说我阿玛行文礼部,是明知故问有意蔑视新君,居心叛逆。严训之下立命降为贝子。然后去叩梓宫,刚到了安飨殿,又追来一道圣谕,削了阿玛抚远大将军的军职,让大哥跟阿玛留守梓宫,宣旨之后宫门紧闭,这不是软禁又是什么?”卿卿饮恨吞声泪流满面,一时说不下去了。 老夫人大为震惊:“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旷世奇冤哪!一奶同胞反目加害。” “老姑爸爸,卿卿格格还有下文。”李鼎拦住了老太太,让卿卿接着说。 “因为我生在西宁,户籍没在宗人府入过册,所以老平郡王怕出更大的事,才让我母女暂不回家,如今父兄被软禁,下一步很难预料,所以平郡王福晋让我来江宁避祸,听听动静再做去留。” “噢,原来如此……” 还没等老太太把话说完,曹赶紧说:“格格一路劳乏,还是先换了衣服,梳洗梳洗,歇息歇息为好。老太太,您说呢?”他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希望得到允许。 老夫人明白曹的用意,点了点头:“也好。”然后向站在一边的丫环招招手。 丫环走了过来:“老夫人请吩咐。” “你去服侍卿卿姑娘更衣梳洗,然后在我屋里歇着,我这就过来。” “嗻。”丫环给卿卿请了个蹲安:“姑娘,请随我来。” 老太太也肃手相让:“请吧。” 卿卿说了句:“谢老夫人。”然后跟着丫环走了。 卿卿刚进了里间屋,曹就凑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举手示意,让他先别说话。可恰在此时李鼎也把头伸了过来:“姑爸爸,刚才当着卿卿的面儿,有句话我没跟您回。” “什么话?” “老平郡王已被革去王位,罪名是‘西宁军前贪婪受贿’,永停俸禄,在府中圈禁!只是人还没有进京,老福晋怕卿卿她们娘儿俩知道喽,乱了方寸,故而还没告诉她们。” “唉!这真是六亲同运哪!”老太太一阵二目湿润,饮恨吞声。 三个人六目相顾,很长的时间谁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我还纳闷儿哪,老姑奶奶聪明一世,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一个难题交给我呢?如今我明白了,老福晋她……也是迫于无奈啦!” “奶奶,话虽如此,可咱家……眼下也是自顾不暇呀。亏欠帑银,只是钱的事儿,可这隐匿皇族……”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着曹,曹不敢再说下去啦。 “姑爸爸,您别……表弟所虑也是啊。” “谁说不是啦?”老太太回过头来看着李鼎:“难道让你再把她送回去?” “……”李鼎、曹谁都没有出声。 “……临危不惧,临危有虑。才能拿得起、放得下,你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如此……姑老爷削爵圈禁,十四阿哥软禁在宫,老福晋迫于无奈,才把这位没离开爹娘的少女送来江宁,我们不管谁管?” “我送她来的路上也曾想过,得有个万全之策才好,不过……” 没等李鼎说完,老夫人突然灵机一动:“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李鼎、曹的问句,不约而同。 “在江宁给卿卿上一份户籍,这不难办到吧?”老太太看了一眼曹。 “不难,不难。无非花点银子。” 李鼎插嘴说:“改了姓名。再租上几间房子配个使女。” “着。”老太太点点头:“目前自然住在咱家,到了最后关头,她自有去处,岂不非常得体!”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7) “妙!”李鼎一拍大腿:“还得说是我的姑爸爸!” “嘿嘿,嘿嘿……”曹脸上也有了笑容了。 恰在此时门帘从外面轻轻地被挑起,走进来的却是风尘仆仆的曹桑格,他看了看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好,好。”然后给老太太请安,给李鼎请安。李鼎还了礼之后,桑格挺惊奇地问:“表哥,苏州都乱了套啦!您怎么还在这儿稳坐钓鱼台呢?” “在京里听我亲(读庆)爹佛保佛老爷说了,来抄家的这位胡凤翚,就是新任苏州织造,他老婆是年羹尧的妹妹,跟当今万岁是连襟,你惹得起吗?再一说,我回苏州无非是投案而已,蹲监狱、坐大牢可着得哪门子的急?” “可也是,可也是……”桑格真佩服李鼎这么想得开。 老太太听他们这么一说,可沉不住气了,急切地问:“桑格你快说说苏州的情形怎么样了,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嗻嗻,我说。”曹桑格向老夫人禀报详情:“那天我连夜到了扬州,跟盐商们说明来意,他们答应商量商量。我马上赶到苏州,真快呀!这个该杀千刀的胡凤翚,他连省城都没来,从北京直接奔了苏州啦,奉旨查抄,查!据说三十多年的旧账,笔笔皆查!大舅老爷买过一片早熟红稻稻田,历年所获为三千石,现存一千零六石八斗,用去一千九百九十三石二升,也要按时价折算,并入李煦追赔银数之内!老太太,这不是连吃下去的东西,跟拉出来的屎都要算钱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曹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脑门子上渗出一层汗珠。 李鼎反倒若无其事,他心里明白,在京的时候佛保跟他交过底:“亲翁怕有杀身之祸!赔点米钱与杀身之祸,能同日而语吗?” 老夫人可急了,她也不是为赔米钱,她是惦记自己的亲哥哥,因而急切地问:“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苏州府的大牢,押不下李家三百几十口子人。”曹桑格接着说:“借的是吴县的监狱,大舅老爷押在苏州府,胡凤翚这个狗娘养的,仗着他跟皇上是连襟,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下了话啦,任何人不许探监。苏州府咱不是没人哪,我请客、送礼、打点关节花了上千两的银子,连苏州府的大门儿都没进去。老太太,我……我……” “说。”老太太看出来他有难言之处。 “我在苏州风闻,大舅老爷家被抄,好像不仅是只为了亏空帑银一案……” “那,还有什么?”老太太已有几分惊愕、几分不安。 “跟八阿哥有点什么关联……表哥,你想想……”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那年送过八爷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 老夫人一阵讪笑:“岂有此理,送几个丫头算什么罪名,笑话!” “再说八爷刚刚晋爵亲王,又是首席总理大臣。”曹也认为这说法没什么可信性。 “着啊!”老夫人看着桑格:“不听谣传,快说说你的扬州之行结果如何?” “嗻。”桑格接着说:“我从苏州返回扬州,跟他们说:苏州方面必得三十万两才能解燃眉之急!” “他们怎么说?”这件事李鼎倒是挺关心的。 “唉……善财难舍,他们能肯吗?还拿出来一份新近的邸报搪塞我,我跟他们急了,劈手夺过邸报来,我就给它撕了。我跟他们说:邸报是公事,我来借钱是私事,借与不借你们掂量着办,逼着我们翻十几年的老账,也无非是个两败俱伤……” “桑格就是会办事!”老夫人非常赞许。 桑格接着说:“终于他们算是点了头啦,借给苏州三十万两,借给咱们二十万两。苏州的事情急,先给苏州调拨。说实在的,数目太大,除非国库谁能一伸手就拍出几十万两银子来,所以,快则也得半个月二十天的,还得分期分批的凑。咱们不那么急,分两年给拨齐。我看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8) “好好,办的好。”老太太脸上算是见了点儿笑容:“不过,桑格,还得辛苦你一趟,陪李鼎到扬州、苏州把拨银子的手续接清,银子拨到国库的账上,一切疏通停当,鼎儿再去投案,桑格也不能总在苏州耽搁。” 李鼎站起身来,向老夫人一安到地:“姑爸爸您老人家放心吧,侄儿心里明白。”语音有些哽咽。 老太太泪眼模糊,拉住李鼎的手:“告诉你阿玛,好自珍重,遇事不慌,七十高龄的人了,凡事总益看轻看淡。” “嗻嗻。” “还有你弟弟李鼐?新婚丧偶,又撇下个女儿,他自个儿又是个病身子,要能先把他保出来……”老太太一语哽喉,说不下去了。 “您放心吧,都有我哪!”李鼎又是一安到地,借机扑伏于老姑母的膝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桑格站在李鼎的身后说了一句:“表哥,呆会儿咱俩大门口见,我得去换件内衣,脏得太不像话了。”然后离去。 曹桑格回到自己的屋里,三太太迎了上来:“可回来啦!不是让苏州的美人给迷住了吧?嘻……” 曹桑格未做答复,一把将三太太推进里间屋。 “哎哎哎!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三太太故做姿态。 “少废话!”桑格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三太太:“这是五万两银票,我以老四的名义借的,没跟老太太他们说,苏州已经抄了个底儿朝天,这儿只是早晚的事儿,咱们得留个退身步儿,你先收好,我还得跟李鼎去趟苏州,快拿套内衣来,要快。” “哎。”三太太转身去找内衣。桑格边脱长衣服边说:“你不是没事儿总看《三国》嘛,你得学学徐庶,给咱们找一条脱身之计。到时候可别让人家给一锅儿烩喽。” “嗯,这得见机行事。” 晚饭前翠萍陪着曹霑下学回来,先到老太太屋里请安,他一眼就看见了新来的卿卿,这个姐姐跟他见过的姑娘们都不同,当然更不像家里的那些大丫环,她是个高挑身材、胸围非常丰满,一双珠黑睛亮的大眼睛,顾盼之间含情脉脉,皓齿朱唇,再配上一对剑眉,使人总的感觉挺英武,也挺热情。老太太给他(她)们做了引荐,俩人没说了多大工夫的话儿,曹霑就觉得她不独体态飒爽,性格也很豪放,略厚的双唇在其莞尔一笑之际颇有几分妩媚、娇柔。尤其当她心神专注,倾听曹霑说话的时候,那痴痴地目光竟能勾人魂魄。惹得曹霑几次不敢举目相对,惟有避其锋芒。 过了些天,卿卿也熟习了这里的环境和人们,不似初来时那么拘谨。晚饭后无事可做,就跟老太太和曹霑说说自己家里的事儿,也算吐一吐心中的积郁,她说:“我朝有祖宗立下的规矩,庶出不能立嗣,我的大伯父胤禔是长子,但是不能立为储君。储君,就是存起来的皇上,你懂吗?”她问曹霑。 曹霑笑了,点点头,可心里说:“什么叫存起来的皇上?” 卿卿没有任何感觉,她继续说:“故而我的二伯父二阿哥胤礽未满百日便立为太子,后来他长大了,自恃身居东宫,有恃无恐,收买心腹结党营私,刚愎自用为非作歹,圣祖一怒废了这个太子。然而事后观察,诸位阿哥当中,还只有二阿哥才智超群堪承重任,所以又把他立为太子。” 曹霑说:“这一回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啦。” “唉——你猜错了。这一回他自以为立嗣非我不可,更为变本加厉无所顾及。他邀集党援,收买心腹,排除异己,挥霍无度……” “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呢?”曹霑的问话被老太太解答了:“康熙老佛爷有一回南巡,是他跟着来的,他跟你玛发借银子,一张嘴就是十万两。敢不给吗?得罪了皇储,将来能有好果子吃吗?唉——咱们家亏空帑银,谁知道这里边有多少昧心钱哪。” “有一回二阿哥竟敢深夜窥探皇幄,大有篡弑的痕迹,圣祖大怒之下又把他给废了。” 曹霑没太注意老太太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位太子两立两废,这怕是闻所未闻的事,明天我得请教请教张老师。”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9) “你不用请教,根本就没有。”卿卿谈兴正浓,让曹霑接着听她说:“这以后圣祖仁皇帝仍然继续多方考察,经过精心物色,最后选定了我阿玛。我阿玛忠厚仁爱,奉公守纪,只是年纪尚轻,众望不足。为了让阿玛能众望所归,才命为抚远大将军王,镇守西宁建立战功。圣祖真是用心良苦,可怎么就没有立下遗诏。致使皇位被夺,让我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投,如今流落江南,还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收缘结果呢……”卿卿言犹未尽,泪已分行。 曹霑连忙安慰卿卿:“好姐姐,千万别伤心,不要哭,都怨我不好,问这问那的惹你难过,翠萍快拧把热手巾来。” “嗻。”翠萍抿着嘴儿一乐,转身去了。 卿卿被曹霑哄得破啼为笑,伸手在他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这小嘴儿还真甜。” “哎哟!”曹霑佯作惊叫。 “痛啦?我没使劲儿啊。”卿卿抱着曹霑的脸又是吹又是揉。 老太太见此光景,看了一眼四太太:“唉——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呀?奶奶。”四太太一时没醒过味来。 “可惜她比他大五岁,不然的话……金枝玉叶,这不是从天上飞来的金凤凰嘛。” “噢……”四太太频频颔首。 这句话让俩个当事人也都听见了,卿卿羞涩地低下头去。她生在西宁,长在边陲,终朝每日所接触的人,除去父兄和老平郡王,就是母亲和少数几个丫环、使女。除此以外除了军人,还是军人,无论他们是官是兵,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说话粗声粗气,举止大大咧咧,时不时的还冒出两句脏话,蹦出几个脏字。钢筋铁骨彪形大汉……像曹霑这样的小男子,卿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比自己有学问,举止文雅而且还很潇洒,最让卿卿满意的是,自己跟他说什么,话没说全人家就都明白了,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卿卿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她也知道一句话——一见钟情。她和曹霑的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则越深。她也明白老夫人的那句话,天上飞来的金凤凰是在暗示自己,至于大几岁,卿卿似乎开始时并没有在意。 可是曹霑的心里并没有这种想法,曹家虽然世代包衣,同时也是世代书香,对于不能识文断字的女孩儿,只能是丫环、使女者流,连曹霑自己贴身的丫环翠萍,曹霑还教她认字、描红哪,怎么一位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却如此缺乏涵养,不但不够稳重,似乎还略显轻狂,但是,人家是客,自己是主人,宾主之仪不能不讲,更何况人家是落难之人,来自己家避难的,又让人产生许多同情,许多怜悯,所以每当卿卿思念亲人,感到背井离乡伤心落泪的时候,曹霑对她也就倍加关切,细心安慰,目光中柔情似水,语态里体贴入微,这种情形下,也就越能激发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痴情。因而此时此刻卿卿的痴念,竟至使她有些走神儿。 曹霑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为了马上扭转这一僵局,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对啦!” 卿卿抬起头来,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曹霑。 “卿卿姐姐,你生长在西北边陲,给我们说说那西北的风光如何?” “唉!西北有什么好说,漫天风沙,遍地牛羊,连太阳都是灰蒙蒙的,噢,对了!在西宁我能骑马、射箭,我的马骑得挺不错的,跟当兵的还赛过马呢,明天咱们俩出城骑马玩去好不好?” “好是好,只是……可惜……我还没学会呢。” “哎呀!”卿卿当胸就给了曹霑一拳:“你呀,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哪!” 卿卿粗犷的举动,把屋里的人都逗乐了。 卿卿有些窘,曹霑又来解围:“大家不是笑你豪放,而是笑我有点儿呆。” 老太太看着四太太说:“你儿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乖巧?” “他一个人孤单惯了,好容易有个伴儿,也高兴。” “还是当奶奶的,懂得儿子的心。”老夫人一言未了,曹一挑门帘儿走了进来,给老夫人请了一个安:“老太太传我,有什么吩咐吗?”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0)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扬州盐商肯借二十万两银子,加上我的积蓄,补亏空总算够了,所以你要写一份奏折,亏欠三年补完。” 曹霑凑到老太太跟前问:“太太,不是两年也能还欠吗,为什么要等三年?” 老太太把孙子搂在怀里:“要是东拼拼西借借,今年一次还清,自然也未尝不可。可那样反而会让咱们当今万岁爷生疑,疑惑咱们在装穷,倘若皇上能恩准咱们三年补齐亏欠,起码这三年当中可望平安,咱们能过上三年舒心的日子。三年过后,亏欠补齐,我看他还有什么说的。如此这般,我是要试试他的心路。其次,一切应酬,尤其是京里的各大府门头儿,不能或减或免。不打着点儿,防止人家‘墙倒众人推’。” “嗻嗻。”关于这一点曹特别赞同,频频地点头。 “第三,扬州借钱的事,是‘一为之甚,岂可再乎’的事。因此,千万记住:‘忙中有错,事缓则援。’” 四太太颇有感触地说:“还得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事不乱,思路精细,您想的可真周到。” 第二天早上,曹吃过早点,拿着昨天夜里写好的奏折,到西堂来找张老师。 张老师教曹霑读书、讲书的时候,翠萍伺候完了茶水之后,便坐在廊檐下的小板凳上做针线,远远的看见曹走来,她急忙站起来,叫了声:“老爷。”便垂手侍立于门侧。 曹点点头走进了书房,书房中除去曹霑师徒之外,还有一个十三四的半大小伙子,长得鼻高口方,浓眉大眼,一派正气。衣着虽皆布衣布履,却洗濯得非常洁净。张老师一见曹赶忙站了起来代为引荐:“这是犬子宜权,给我来送换洗的衣服,宜权,还不给曹老爷请安。” 宜权曲膝请安:“请曹老爷安。” “啊,啊。”曹点点头算是还礼了。然后向张老师恭恭手:“张老师,我这儿有一份奏折,言词还欠恳切,想请您再给润色润色。噢,霑儿,你陪宜权哥到藏书楼去看看,有什么他喜欢读的书,可以借回家去看。” “哈哈,哈哈……这下他可如鱼得水了,我这个孩子是个书呆子。”张老师看着宜权跟曹霑走出西堂。 曹霑带着张宜权出了西堂的院门,经过花园,绕走楝亭,来到藏书楼下。原来这是一座圆形的建筑,上下三层,以汉白玉为基础,斗拱额枋,全木结构。楼内楼外木纹清晰,光洁细润,古色古香,一进楼门便有一股樟脑与古墨的混合香气迎面扑来,使人精神焕发为之一振。楼内临窗都是紫藤圈椅,专为读书时所坐。楼的中央是一排排红木书架,高度过人。上陈卷帙浩繁插架万千。张宜权举目四顾,深为感叹:“哎呀!我真的如鱼得水,如蛟入海!” 宜权一言未尽,从书架的后边转出来一个女子,原来是卿卿,她边走边说:“这是谁呀,扰人雅兴。”张宜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地作揖:“得罪!得罪!该死!该死!……”说着转身就要下楼,但被曹霑一把抓住,有点儿责备地口吻跟卿卿说:“他是我师兄……” 卿卿原以为是曹霑,不料竟是外人,深感唐突:“既是师兄就无须回避了,况且这么大的地方,又有书架隔着,霑哥儿,你看你们的,我看我的。”说完拿着书又回到书架后边去了。曹霑连说:“也好,也好。互不相扰。” “这合适吗?”张宜权却很拘谨。 曹霑向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然后递给宜权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藏书的目录,约有三千多种,十万余册。我没上家馆之前,几乎天天都来,什么书都读。” 曹霑说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卿卿那边“啪”地一声,他急忙转到后边去看,原来是卿卿失手,把一本书掉在地上。卿卿伏身去拾,项间的一枚碧玉麒麟锁片滑了出来,曹霑好奇,凑过去打算细看,卿卿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从项间取下来,递给曹霑。曹霑接到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果然雕工精巧,盖世无双。他跟卿卿说:“我也见过几件挺名贵的玉雕,可要跟这件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1) “这是宫里的东西,据说是一对,两只麒麟对顶着头。出自精工名匠之手。这是德妃娘娘——我的亲皇太太赏给我阿玛的。阿玛一天到晚练兵练武的怕碰坏了,就赏给了我,我贴身儿戴了小十年啦。你这么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不。老太太可不许我要人家的东西。” “咳!这不值什么。” “那也不行。” 卿卿眼珠一转:“那,你戴什么?给我看看。” “我……”曹霑有点儿惭愧的一笑:“是小时候太太给打的长命锁。”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卿卿。 卿卿看了一眼,握在手心儿里:“咱们俩人换,你也不算要我的,我也不算要你的。好不好?” “这……”弄得曹霑正自无言以对之际,救命星翠萍来了,她站在藏书楼下,大声的喊:“霑哥儿在楼上吗?老太太传你!上江边给大舅老爷送行去!霑哥儿,霑哥儿——” “哎,来啦!来啦!”曹霑劈手夺回自己的长命锁,拉上张宜权磨头就跑。 石头城外,扬子江边。 这是江面最宽的一段,约有十八里之遥。灰褐色的江水滔滔滚滚,翻着细浪呜咽而过。天上飞着小水凌,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下便是雨珠,这是雍正元年的正月里,朔风阵阵加杂着碎雪,摔打到人身上真是刺骨的寒冷。 江边停着一条押解犯人的囚船,船上站着须发灰白的李煦,他身材魁梧,态度从容,在他的脚下,左边跪着李鼎,右边跪着李鼎的胞弟李鼐,这父子三人俱都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李鼐的怀里还搂着自己三岁的女儿阿梅。孩子的十个小手指头冻得发红,身上还阵阵发抖。 岸上站着曹家的老夫人、曹桑格夫妻、四太太、曹霑,还有丁家父子。曹为避嫌未到。 谁心里都明白,说是“送行”,其实这是一场生离死别!船上船下哭声一片,只有哭声没有语言,是啊,可说什么呢?想说的话不能出口,能说的话,除去“保重,保重,还是保重”!与其如此就不如不说啦!如此心态,如此情景,越发凄惨,越发哀伤,越发痛入心脾。 还是见多识广的李煦挺得住,他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让他们止住悲声,然后向岸上恭手为礼:“姑奶奶!别伤心,不要哭啦!你今天就是哭死在这儿,哭得长江水倒流,也救不了你哥哥!想我李煦这一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什么叫荣华、什么叫富贵,我也开了眼啦!我已经是六十九岁的人啦,自古常言不欺我:‘人过七十古来稀!’我在苏州几十年人称‘李佛’,让我受之有愧,我没干了什么积德行善的大事,可‘李佛’二字足以说明我李煦没有伤天害理,对国对民无愧于心,可如今落了这么一个下场,谁心里都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真是‘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啊’!李鼎、李鼐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就算命该如此吧,可最不该的,就是我这小孙女阿梅呀!她招了谁啦?她惹了谁啦?她知道什么?她懂得什么?她才三岁啊,就要跟着爷爷蹲大狱,住天牢,天哪,老天爷!这公平吗?——”李煦不由得万分激动,一言哽咽,老泪纵横,说不下去啦。 李鼐向前跪爬了几步,他一手搂住阿梅,一手抓住船舷给老夫人磕头:“姑爸爸!姑爸爸!你救救这苦命的孩子吧!这孩子一落了草儿就没了奶奶,我自幼体虚多病,此番入都,只怕到不了京城我就葬身鱼腹了,这孩子,这孩子……姑爸爸,我虽入黄泉也谢您的天恩!”李鼐头触船舷声声作响。 小阿梅抱住李鼐的脖子:“阿玛不哭,阿玛别碰脑袋了,疼,疼……” 曹霑一个箭步蹿到老夫人跟前,双手抱住,曲膝跪倒:“老祖宗,您救救小阿梅吧!千万救救我的小表妹吧!”他撕肝裂胆嚎啕大恸。老夫人此时此刻恰似万箭穿心,她一手搂住孙子的头,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老丁:“快!快去请差官老爷。” “嗻。”丁汉臣跑到船头,一安到地:“陈千总,我家老夫人有请!”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2) “嗻嗻。”陈千总跳下船来,紧走几步来到老夫人跟前,单腿打扦:“在下千总陈伟叩见太夫人!” “老身岂敢受此大礼,桑格,快……陈千总请起。” 曹桑格跑过来搀起陈伟:“千总请起。” 老夫人合十礼拜:“陈老爷,时光所限,咱们长话短说,我想留下那三岁的小女孩,请陈老爷留下府上地址,老身定以白银万两相赠,只求千总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如何?” 陈千总一闻此言立刻又跪下了一条腿:“回禀太夫人,刚才的情景,李大人的慷慨陈词,听我也听见了,看我也看见了。可惜李大人祖孙三代都是朝廷的钦犯,苏州府解送犯人花名在册。倘若在下仅止一身一口,我豁出去前程、身家性命不要,也敢放了小姑娘,可是……太夫人哪!在下上有七十高堂,下有弱妻幼子,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她们……太夫人,我陈伟如有半句假话,叫我回不了江宁,见不了家人!”陈伟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老夫人双手搀起陈伟,但见这堂堂七尺汉子,竟然热泪潸潸欷歔声声。 曹霑一把抓住千总陈伟:“陈老爷,我跟您求求情,让我替下小表妹行不行,一命抵一命,我甘心情愿去蹲大狱,坐天牢!” 陈伟一声长叹:“可敬公子一片童心,只怪陈伟无能……” 老夫人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哽哽咽咽的说:“要是能行,我都愿意去替她!这都是天意呀,天意……” 曹霑绝望了,他挣脱开祖母的手臂,踏着江水跑到船边,抓住阿梅的双手,大声的呼叫着:“表妹!表妹!”四目相顾,泪如泉涌。 老太太叫了一声老丁:“把那一千两银子交给陈老爷,让他们祖孙在途中垫伴着用吧。少臣,拿酒来,咱们为大舅老爷全家人进京壮壮行色。” “嗻!”少臣答应一声,敬上酒来。 陈千总接了银子回到船上,向水手们挥挥手,囚船起动缓缓驶入江流。船上岸上又是一片哀声、一片哭泣。 老夫人大声的喊了一句:“一路平安哪——”就再也说不上话来了。 茫茫人寰,有谁经历过这生离死别的凄楚,有谁亲眼目睹过这朝荣夕辱的情景,故而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杯在手,饯绝别, 千言万语被哽咽。 钟鼎荣华,如烟似雪。 铁锁横披年耄耋。 心滴血! 杯在手,泪千行。 望眼囚船入大江。 怒涛滚滚,千重激浪。 从此天人各一方, 断离肠。 杯在手,泪未干。 声声相呼颂平安。 荆棘载途,步步凶险, 是非自有苍穹鉴, 鬼神怜。 江水浸湿了曹霑的身,江风吹寒了曹霑的心。从江边回到家里他就病倒了。又发烧又昏睡,有时还惊呼两句“表妹!阿梅”。翠萍跟卿卿对着抹眼泪,卿卿噘着嘴说:“上江岸送行不让我去,要是让我去了,怎么也不能让他两只脚都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呀!” 翠萍向她又使眼色又摇手,她是怕让老太太听见会更伤心。 老太太疼孙子,没让他回自己屋里,就在外屋搭了一张大铺,让翠萍和曹霑睡在一起。 丁汉臣请来了医生,四太太跟卿卿都回避到屏风的后头,只有老太太陪着,医生诊了脉,又让曹霑张开嘴,看了看舌苔,然后说:“请太夫人放心,没什么大事儿,哥儿平时积了些内热,再加上吹了江风,双足浸了江水,自然会感冒,我用解表散热之剂,吃上三服药就会好的。” “好好,多谢!多谢!老丁,你陪医生到书房去开方子吧,恕不远送了。”老太太起身把医生送到门口。 医生请安告辞,跟着老丁走了。 医生刚走,卿卿就从屏风后边钻出来了,她摸了摸曹霑的头:“哎呀,还是挺热的嘛!” “唉——我的傻格格,不是还没吃药吗?”四太太也笑了。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3) “噢,对,那就多喝开水。” 翠萍忙说:“我去倒。” “不不不,我来,我来。”卿卿自告奋勇的去找了个大碗,倒上热水,还拿了个羹匙,盘着腿儿坐在曹霑的对面,一羹匙一羹匙的喂他喝开水。 四太太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摇摇头:“由她反去吧,我也累了,我得去躺躺了。” “我去给您捶捶背。”四太太跟着老太太进了里间屋,翠萍站在外屋好不自在,她忽然灵机一动:“我来给您捶捶腿。”说着一个箭步也蹿进里间屋里去了。 一大碗热水终于喂完了,卿卿又摸了摸曹霑的脑门儿:“啊,凉丝儿得多了,也见了汗啦。”她顺手把曹霑按倒:“快躺下,盖好被子,发发汗,明天就好了。什么医生,我就是医生。”卿卿双手按在曹霑的肩上,二目含情似水地望着曹霑,把曹霑看得很不好意思。他讷讷地说:“我觉乎着有点饿了。” 卿卿立时站起身来:“我叫翠萍给你热碗粥吃。” “不用了,翠萍刚刚进去,又让她出来。”曹霑的意思是不想麻烦翠萍。可卿卿理会错了,她以为曹霑不想让翠萍回来,是为了不打扰自己和曹霑单独在一起,于是心里一阵激动:“那,我给你热。五更鸡我也会用。” “不用麻烦了,我吃口点心就行了。” “也好,这儿有槽子糕你先吃一块。”卿卿说着从床边的茶几上拿了一块槽子糕,曹霑伸手去接,卿卿却闪开了:“你的手怪脏的,就在我的手上吃吧,我喂你。” 曹霑在卿卿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块点心,卿卿突然问他:“告诉我,你是属什么的?” 曹霑不解其意:“我是乙未年生人,属羊的,怎么啦?” “我是属虎的,这属相怎么排,咱们俩人谁大?” 曹霑又笑了,他是在笑她的无知,然后说:“自然是你大喽。” “为什么?” “你看。”曹霑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然是你大。” “我真的比你大五岁吗?” “真的,你自己算嘛。” 卿卿举起了双手,当作老虎爪子,强扮笑脸扑向曹霑:“我是老虎,你是羊,我吃了你!” 当曹霑佯为躲避之际,他突然发现原来卿卿的眼里闪着泪花。卿卿从曹霑惊异的眼神里,发现了自己的真情流露,为了掩饰这一切,她猛地抓起被子盖在曹霑的头上:“不许动啦,睡觉,发汗!” 善解人意的曹霑,果然乖乖地一动不动,闷在被子里装睡。 卿卿下了床,轻轻地走到窗前,此刻已是黄昏之际,窗外静谧无声。一弓新月影色迷离,照说这时已经入春了,可是院子里不见一丝一毫春的气息,枯草依旧衰黄,枝头不见新绿,卿卿自己掰着自己的手指,心里默默地数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五岁!真的大五岁……” 从卿卿面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一滴一滴地都落在她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到了清明。这一天的晚饭前,曹来到老夫人的屋里,进门之后先给老夫人请了安,然后找了地方坐下,他向老夫人回禀两件事,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当今万岁对于恳请将历年亏欠帑银,三年还清的奏折得到允许,他把奏折后面的朱批念给老夫人听:“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三太太抢着说:“老祖宗果然料事如神,这回咱们可以松一口气啦。” 老太太心里也挺高兴,不住的含笑点头,然后问:“忧的是什么事呢?” 曹说,他派专送密折的家人马志明进京打听大舅老爷的近况,仍然没有消息,只知道还押在刑部大牢。也找过大舅老爷的亲家,佛保佛老爷,他不是也在内务府当差吗,想来消息总能传得快一点儿,准一点儿,可是佛老爷很有些回避的意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只好先回来了。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4) “唉——”老夫人叹了口气:“佛老爷我见过,是个胆小怕事、谨慎之极的人,至亲又如何?如今谁不知道得避嫌疑,要是求求平郡王府吧,又得麻烦姑奶奶,她也得托人情找门路,唉,听天由命吧——” 曹又安慰了老太太两句,大家入座吃饭,别人听说可以过三年舒心的日子,全都高高兴兴的,惟独曹显得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执壶的丫环又给斟满一杯。曹紧皱双眉,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丫环自然还要再斟,四太太沉不住气了,怯生生地劝了一句:“老爷,还是少用一杯吧。” “唉——”曹叹了口气:“好好好,盛饭,盛饭。” 老夫人觉得很诧异:“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话儿?” 曹和四太太都低着头,谁也不答腔。 “你们两口子拌嘴了?”老太太问。 “没有,没有。”四太太赶紧说:“我跟四老爷从不拌嘴。” “是啊,四弟妹可是那贤惠的。”三太太插话,不知是褒是贬。 老太太放下筷子,脸上显出些严肃的神态:“那是为什么?” 曹见状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件闲事,可又让我拿不准主意,我的盟兄,江宁学政温剑臣家出了事啦。” “一个学政,既不管钱又不管物,能出什么大事?” “嗻。他有两句旧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新君嗣位之后被人告了密,近日被抄家问斩啦!” “啊!”老太太连饭碗也放在桌上:“新君嗣位可真王道啊!为两句旧诗就杀人、抄家,造孽呀,造孽!” “我刚才自己拿不准主意,是因为剑臣兄还有一个女儿,长霑儿一岁,温家被抄这女孩自然要打官卖,倘若卖到了下处……怎堪设想,怎堪设想……” “救啊。”老太太正颜厉色。 “救?……”曹略有迟疑。 “别说咱们眼下还能喘口气,就算处在热锅上蚂蚁的时候也不能见死都不救啊!清清白白的女儿身,流落风尘,被人糟蹋作践,咱们不知也罢,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呢?曹啊曹,何况还是你盟兄的女儿……”老夫人“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救!冲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君,也得救。事不宜迟,曹!还不快去。” “嗻嗻。”曹站起来,撩衣欲走。 “等等。”老夫人又把他叫住:“让你出头不合适,免得落嫌疑,三太太你陪他去,由她出面,给咱家买个丫头,说到哪儿去也无可厚非吧?” 三太太立即站了起来:“好,我去换件衣服。四老爷,咱们大门口见。” “嗻嗻,我去让他们套车。”曹抢先夺门而去。 定更天还不算晚,按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繁华地区仍然车水马龙非常热闹,可是上元县的县衙门,地处偏僻所在,故而行人稀少景色萧条。 两辆轿车一先一后,来到县衙门监狱门口,丁汉臣父子骑了马尾随其后。车马停住,老丁跟儿子说:“我认识的人多,怕让他们认出我来,你陪三太太进去。” “欸。”少臣下了马,来到三太太车前,请了个安:“三太太请下车,咱们到了。” 车把式放好踏板,三太太扶着少臣的肩膀下了轿车。他们走过曹的轿车时,曹掀起车帘,向三太太恭了恭手。三太太点点头便随少臣走向门去。 监牢狱,监牢狱,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在夜里,月光昏暗四下无人,让你一进这大门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常言道得好:“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丁少臣叫开大门,开门的无非是个小衙役,一看丁少臣的穿戴打扮,门外停的轿车,仆人拉的高头大马,准知道这是大府门头里出来的主儿,幸好是一位太太,一个小当差的,决不会劫牢反狱,所以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此少臣跟三太太,没费什么唇舌就进到女班房值更的屋里。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5) 三太太派头挺大,进了屋竟自坐下,让少臣先赏给两个禁婆子一个人四千(读diào)钱。两个婆子自然千恩万谢,心里明白这位奶奶来头一定不小。于是连忙请安:“请太太安。谢太太赏。”说完侍立于侧。 “我想买几个丫头,你们这儿有合适的没有?” 年纪稍大点的禁婆忙说:“有,有。” “我要那干干净净的黄花闺女,比如说……抄了家打官卖的姑娘。” “这……”年纪稍大的迟疑之际,另一个接口说:“这两天,没有。” “我怎么听说,有个温家的姑娘?” “啊,有是有……”年轻点儿的刚要往下说,让那个老的偷偷地踹了她一脚,然后赶紧说:“回太太的话,没有,没有。” 丁少臣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啪”的一声把她打了一个侧不棱。 “哎哟!你……” “你什么?你不服吗?把你狗儿的牙都打下来,你信不信?还不跪下!” 两个禁婆不明底细,只好跪下。 三太太摆摆手:“别吓着她们。”然后跟禁婆子们说:“你们可得实话实说,免得自讨苦吃。” “哎哎。”刚才挨了打的那个赶紧说:“有是有这么一个姑娘,叫温玉莹,今天早上卖给春香院的老板铁头太岁啦。身价银子四十两。” 三太太听罢一惊,但在表面上没露声色:“那个叫什么太岁的,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们女监的头告诉铁头太岁的,他们都勾着,从中可以……” “别说了!”三太太一瞪眼:“你们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是实话。” “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说?” “哎哟!这铁头太岁可不是好惹的,有财有势官私两面他都吃得开,我们不敢得罪啊!” “你们分几班儿?” “两人一班儿,分为昼夜两班儿。” “你们两人是什么门?什么氏?小名叫什么?都说清楚。少臣记住喽,倘有不实,也好找她们算账。” “嗻。”丁少臣一指那个年纪大点儿的:“你先说。” “我是崔李氏,小名叫屁子。” “我是柳王氏,小名……不好意思说。” 崔李氏瞪了她一眼:“小名叫小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丁少臣差点儿没乐出声儿来,急忙转过身去。 三太太带着丁少臣出了监狱大门,只见曹迎了上来,三太太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曹犯难了:“看来是非找上元县知县不可了,老太太不让我出面,怕的是受什么牵连,可如今怎么办,而且事不宜迟啊!” “老爷,您先别着急。”丁汉臣凑上来说:“我认识上元县的班头,这个人姓江,挺有外面儿的,而且为人也正直。一个妓院的老板能翻多大的浪。” “好吧。”曹想想也只好如此了:“少臣,你送三太太回家,那种地方不是三太太去得的,唉,三哥要在就好喽。” 三太太一乐,边上车边说:“你们去妓院找找,没准儿能碰上三老爷。” 秦淮河畔的东边,大小石霸街是妓院集中的地带,春香院自然也在其中。这家妓院在这一带要算数一数二的了,院落多层,建筑精巧,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各个妓女的房间里,不是猜拳行令便是吹拉弹唱,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在春香院的最后一进排房里,有一个单间的小屋。温家的孤女玉莹被铁头太岁买出来之后,没走春香院的大门,而是从后门把玉莹带进院内,就锁在这间小屋里。这间小屋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张板铺,一张板铺上躺着一个人,脸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让人不辨男女,那人一动不动,也让人不知是死是活。另一张铺上,除去木板别无它物。时而也有三三两两的姑娘从窗外经过,有的浓妆艳抹说说笑笑,有的则泪痕满面哭哭啼啼。 玉莹想叫醒那个睡着的人问个究竟,她走近几步,终于又退了回来,她总觉得那不像是个活人,可是死人什么样?自己又从来没见过。她四目顾盼了很久,但终于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问自己:“这是个什么地方?带我来的那个人,一语不发。我问他上哪儿去,他只说了一句:‘上哪儿都比蹲大狱强。’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有姑娘,有哭的,有笑的,一阵阵的寒风,还送来了丝竹管乐,弹唱吟哦之声,”呀!玉莹猛然想到,“难道这是妓院!?……那,那我怎么办?”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6)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的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花枝招展、满身浓香的女人,看年纪总在二十三四岁,她把玉莹推到板铺边坐下,仔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一拍大腿:“老家伙还真有眼力!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然后她坐在玉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阿妹呀,你就叫我阿香姐好了,这春香院就是以我起的名字,我是女老板,我讨厌她们叫我妈妈,妈妈、妈妈的,都把我叫老了。阿妹,知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吗?” 玉莹摇摇头。 “当然,你们府门头里的姑娘、小姐是不会知道的。让我告诉你,不要怕,咱们这是卖笑、卖肉的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妓院、妓馆,好听一点儿叫书寓。嘻……是让人读书、教人学好的地方,说白了吧,就是下处、窑子,我就是窑姐儿,老板叫铁头太岁,就是买你来的那个人,他让我来跟你说明白,自然,像你这么个好模样,是不会马上让你去做夜渡娘的,且得勾着那些王孙公子、狂蜂浪蝶的魂儿哪。好让他们大把大把地掏银子啊!让我告诉你,只要想得开,干咱们这行没什么不好,吃么吃得好,穿么穿得好,玩么玩得好,乐么乐得好,出门有游船,举足有车轿,从早到晚有说有笑,能打能闹,嫁给人家当媳妇能这么自在吗?再说,嫁人只能嫁一人。在这里,只要你高兴,夜夜都能换新郎。我跟你说,要是碰上那可心的……”阿香凑到玉莹耳边,跟她说了句很不堪入耳的话,原想让她高兴,可她万没想到,玉莹照准她脸上,劈手就是一掌。 “哎哟!”阿香被打得一声怪叫,从嘴角上立时流出血来:“牙!我的牙都让你给打活动啦!”阿香一边拿绢帕擦着血,一边骂:“好你个小骚货,你好烈性啊!可是还有比你更烈性的哪,我今天让你开开眼!”她伸手抓住玉莹的头发,把她拖到对面的板铺跟前,另一只手揭开被子,原来被下盖的是一具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周身上下斑驳青紫都是伤痕。真真是体无完肤。阿香把被子扔在地下:“看见了,你比她如何,她不从,她烈性,我们就把她扒光衣服,堵住了嘴,打了三个时辰,活活打死!” “啊!”玉莹被吓得一声尖叫,昏厥于地。 丁汉臣在上元县衙门里居然找到了江班头,跟人家说什么呢?丁汉臣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只有实话实说。江班头果然为人正直,是条硬汉子,最听不得,见不得这种事,他愤愤地说了句:“一个乌龟、王八还想造反嘛!走!”他带上四名捕快来到了春香院,让老丁跟曹的车等在秦淮河边的大街上。 江班头带着四名捕快走进春香院的大门,在妓院看门房的人多有眼力呀,一看这几位就是官面儿上的。赶紧请安:“给五位爷台请安!今天晚上闲在。” 跟在江班头身后的一个老捕快叫丁五福,心路快,主意也多,是江班头的好帮手,他往前凑了一步,冲着看门房的一扬手:“什么闲在不闲在,叫你们老板出来回话。” “是是。”看门房的心里明白,这几位不是来逛窑子的,也许是来砸窑子的。他又请了个安:“几位爷台请到客厅稍坐,我去回禀。” 江班头听着这话不顺耳:“你们这儿不是王爷府吧,一个妓院老板,还要回禀,叫他出来不就结了吗!” “是是,我去叫,我去叫。”看门房的庆幸这个嘴巴没挨上,把五位让进客厅,抱着脑袋跑到后进院子去了。 江班头一行五人进了客厅,自有伙计泡上茶,摆上干鲜果品。等了没有多大的工夫,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他身高过人,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皮肤黝黑还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脑门子挺亮,但是隐隐约约的又有许多小小的疤痕,看来这铁头太岁还真练过脑袋上的功夫。 铁头太岁进得门来先扫视了一下这五位,看着很眼生,一个熟脸的都没有,然而这些人都是混官面的,那是定而无疑,对于这些人自然不便得罪,因此他略一迟疑之后,马上一安到地:“给几位爷请安,几位想是公余之暇,来散散心的。我叫他们找几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妞,来陪着诸位。”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去跟伙计说:“让厨房马上做一桌上好的酒席,我陪几位爷喝两盅。”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7) “是。”伙计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不料被丁五福叫住:“等一等。我们是来办公事的,不是来逛窑子。铁头太岁,你认识我们的头儿吗?” “恕我眼拙。” “这位是上元县衙役三班的总班头,大伙儿尊称江四爷。” “是,给江四爷请安。”铁头太岁搭拉着右胳膊,稍微弯了弯腿,这个安请得极不恭敬:“敢问江四爷。在下有什么违法之处吗?” “我问你,今天是你花了四十两银子,买下一个姓温的姑娘吗?”江班头问。 “嘿……”铁头太岁一阵冷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她是让打了官卖的人,我买了并不犯法呀。” 丁五福想砸瓷实了他这句话:“这么说是你买下啦?”可是铁头太岁很狡猾,把话又退回去了:“可惜,我没买。” 江班头翻了他一眼:“买与不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跟我们往上元县走一趟,对证一下如何?” 铁头太岁心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决不跟他们走,硬的不行来软的,有道是财白动人心啊。想到这儿他马上改了一副面孔:“几位爷台圣明,干我们这行的,碰上一棵摇钱树不容易,我这儿有点小意思,请几位宵夜。”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锭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 丁五福把元宝收了起来,继续坐下喝茶。 江班头全当没看见,接着跟铁头太岁说:“照你这么说,人你是已经买下了,对不对?告诉你,交出来,女监卖人卖错了。” “江四爷,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我让你交人。” “嘿!刚才我那五十两银子哪?” “什么五十两银子,你们谁看见了?” “没有啊!”四捕快异口同声。 “好啊,我铁头太爷可不是好欺负的,第一,你们自个儿说是上元县的,谁能证明?有批票公文吗?第二,我花钱买人合理合法,你们说卖错了就卖错了,这也太容易点儿了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交人喽?” “要交人也行,你江四爷站到墙前边,让我撞你三羊头,撞完了之后,你还是这样立而不倒,我交人。撞完了之后,你要不是这样了。哈……黑道儿上的规矩,你们五位比我明白,撞死白撞!” “好!我今天就扰你这三羊头。”江班头说着站了起来,脱了长衣服,紧了紧腰间的板带,背靠墙站定:“好了,来吧。” 铁头太岁也不示弱:“好,你站稳了。”他一言未了猛的一头撞来,铁头太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头撞过来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幸亏江班头习武多年,内功也好,所以这头一下撞过之后,并没有怎么样。可是第二下撞完之后,脸上就有点儿变颜变色。再承受了第三下,可就不定怎么样啦。还是丁五福看出了门道儿,仗着他心灵手快,当铁头太岁第三下撞来之际,他一手推开江四爷,一手把桌上的茶壶抄起来,举在铁头太岁撞过来的位置。 铁头太岁见两下没能撞倒江班头,更是心急火燎又恼又气,所以这第三下是使足了十成的力气一头撞了过来,可他万没想到,前边是茶壶。就听见“啪!”的一声,壶碎人伤,铁头太岁满头是血,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四捕快上前锁了。丁五福踢了他一脚:“怎么样,交人不交吧?” 铁头太岁想想,还是先顾命要紧,只好认输了:“交人,交人。” 玉莹被救出了春香院,由江班头带着来到曹车前,曹站在秦淮河边上已经等了很久啦。玉莹一见曹委屈得只有哭泣,说不上话来,两腿一软跪在地下,过了好半天,才哽哽咽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叔父……救命之恩!” “孩子,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跟叔叔回家吧,老太太一定还等着咱们哪。快上车,快上车。”曹亲手把玉莹扶了起来。 “侄女还有一事相求。” “孩子,你自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事情。”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8) “我还有两个丫环,如果没有卖出去,一定还在上元县女监,我们虽属主仆,可从小一处长大,情同骨肉,况且侄女如今父母双亡,也没有亲人了……” 没等曹说话,江班头已经搭言了:“这好办,上元县衙役三班都归我管,只要两个姑娘还在女监,咱们马上放人,不在,咱也能连夜追回来。” “多谢这位老爷啦!”玉莹曲膝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江班头侧过身去,双手相搀:“请问姑娘,那两个丫环都叫什么名子?” “一个叫紫雨,一个叫墨云。” “好,丁管家,咱们走吧。” 曹上前一揖到地:“江班头果然侠肝义胆,下官日后必有重谢。” “曹大人太客气了,小的当效犬马之劳,请您先回府吧,如果两位姑娘仍在上元女监,我们随后就能送到府上。” “好好,多谢,多谢!”曹与江班头恭手相别。 夜已经很深了,老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果然还在大厅里,等待着曹的归来。让曹霑回自己的住处去睡觉,他就是不肯。一定要看看这位新姐姐。大家都在等着,好奇心大的卿卿,自然更不例外。 突然,翠萍一掀门帘跑了进来:“回老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三个姑娘。” “咦?怎么是三个?”老夫人一言未尽,曹带着三个女孩子,已然站在大厅中间了。曹代为引荐:“玉莹姑娘,上边坐的便是我家的老夫人,这位是三太太,刚才也到女监去接过你,这位四太太,也就是你的婶母。” 玉莹一股激情涌上心头,不觉泪盈于睫,率领紫雨、墨云三人跪在地下,给老夫人磕头:“谢老夫人、三太太、婶母的救命之恩,孙女没齿不忘再造之德。” “唉!可怜的孩子,让我好好看看。”老夫人双手捧起玉莹的面颊,只见她天庭圆韵鼻如玉葱,特别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眸子不独蕴含着柔美,还有一股令人肃然的豪情。老夫人惊喜万状:“啊呀!这真是老天赐我孙妇也!” 曹霑下了短榻要去找玉莹,不意被卿卿一把抓住,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你懂什么叫孙妇吗?” “去——”曹霑来到玉莹跟前把她扶了起来:“这回我可放心啦。” 玉莹不明所以,茫然而视。曹霑连忙换了话题:“姐姐几岁了?” “我十一岁。” “果然比我大一岁。这两位呢?” “她叫紫雨,比我大两岁,她叫墨云,比我小一岁。”玉莹转对紫雨、墨云:“快给这位……磕头。” “别别别,千万不能,咱们都般般大。”曹霑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紫雨、墨云给曹霑磕过头之后,紫雨问玉莹:“姑娘,我们今后怎么称呼这位小爷呀?” “这……” 老夫人发话了:“就叫他霑哥儿吧,我们都这么叫他,三太太,让她们把西厢房打扫干净,给她们主仆三个人住,玉莹,我再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从北京来的老亲,就叫她卿卿姐姐吧。好了,往后说话儿的日子长着哪,你们先去梳洗梳洗。翠萍,让她们传宵夜吧。我是真饿啦。” “嗻,老夫人。”翠萍应声而去。 料峭的春寒总算过去了,柔媚的春光复苏了江南,这真是“三千里地佳山水……春风更比路人忙”。 曹霑放了学,翠萍陪他进了内宅,他把书包扔给翠萍:“你先回咱们屋吧,我去找玉莹姐。” 翠萍把手指放在脸上羞他,曹霑要追上翠萍报复,翠萍笑着,做着鬼脸跑了。曹霑来到西厢房,正巧卿卿也在,这是两明一暗的格局。靠北是个暗间,三个女孩子住,两个明间算是客厅吧。紫雨和墨云正把玉莹画的四幅济公活佛图铺在桌上,玉莹说:“小时候家严带我去过一趟苏州,在西园寺里看到两尊济公活佛的塑像,那真是精巧绝伦栩栩如生,至今记忆犹新,今日我画了四幅,但含意不同……”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9) 卿卿说:“她让我题字,可惜我看了半天,不解其意。霑哥儿,你来看看。” “好,让我试试。”曹霑稍一过目,拿起笔来在四幅画下各写了一个字,是“喜”、“笑”、“怒”、“骂”。 玉莹深为感叹,她动情地看了曹霑一眼,然后在他身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真知我者也。”卿卿毕竟还是听见了,可惜没听得真切:“你刚才说什么?” “我……”玉莹灵机一动:“噢,我说还有一幅画,请你们二位题示。紫雨,把那幅画也展开。” 紫雨和墨云把另一幅画铺在桌上。卿卿看了半天:“我认不准这是个什么人,怎么也不睁开眼睛呢?” 墨云插嘴说:“这是玉皇大帝。” “噢!明白了,是说他‘有眼无珠’。” 曹霑好像胸有成竹的说:“我看像是‘苍天无眼’。” 玉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说的都对。” 紫雨一乐:“我们姑娘原也说是‘苍天无眼’。” 墨云惊奇的笑了:“霑哥儿,你怎么一猜就对,好像是我们姑娘肚里的混屎虫。” 卿卿笑弯了腰。 紫雨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墨云的头上,把墨云打哭了:“你凭什么打人,我说是好像,我又没说是真的。” 玉莹一把将墨云搂在怀里:“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咱们三个人应该比一奶同胞的亲姐妹还要亲,谁也不许……”一阵哽咽,下边的话说不出来了。 室内的气氛顿时显得一片凄然,紫雨也红了眼圈儿,低下头去。 曹霑把墨云拉过来:“你看,我给你变个猪八戒的混屎虫。”他做了个鬼脸儿,把墨云给逗乐啦。 “唉……”玉莹虽然只是一声叹息,可这其中包涵着多少感激、理解、仰慕、依赖和满腹的柔情。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看了曹霑一眼,可是自己的脸却突然一阵绯红,她怕别人识破其中端倪,又连忙把头低下。 寒暑更迭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的一天,紫雨怕热把头发盘在头上,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鬓发乌黑。一张鸭蛋脸上配了两只含情似水的大眼睛,厚厚的双唇犹如新桃初绽,穿一身薄绸衣裤,更显得胸围丰满,腰肢袅娜,体态风流。她拿了一把竹扇,守在二门专等曹霑放学,曹霑刚一踏进二门,便被紫雨一把抓住,拖到走廊的转角处,翠萍站在门口喊:“干什么?干什么?你想绑票儿吗?”紫雨跟她又摆手、又作揖,意思是不让她管。翠萍笑笑只好自己走了。 曹霑被弄得莫名其妙:“哎哎,你要干什么?” “我问你,你是真心跟我们姑娘好吗?” 曹霑点点头。 “天长地久?”紫雨问。 曹霑点头。 “地久天长?”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我告诉你。”紫雨抱住曹霑的脖子与其耳语。说完之后又找补了一句:“后天就是七月七,记住,别忘喽!” “那天要是不下雨呢?”曹霑傻乎乎地问紫雨。 “嗐!你怎么专会找这种扫兴的话说,不理你啦!”紫雨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可她没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说:“不下雨不是听得更清楚吗!” 七月初七,天上牛郎会织女,一年一度鹊集为桥,夫妻相见,怎么能不抱头痛哭呢?牛郎织女的眼泪落到人间,便是淅淅沥沥的霏霏霪雨。曹霑和玉莹坐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 玉莹瞪大了眼睛,问曹霑:“下着雨,挺冷的,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干什么?” “别出声儿!听……” “听什么?听下雨的?” “嘘——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呀?” “你真笨,听牛郎跟织女哭嘛。这回听见了吧?” “没有。”玉莹摇摇头。 “再听!……怎么样,这回听见了吧?” 玉莹仍然摇头。 “完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0) “什么完啦?” “唉——听不见牛郎跟织女的哭声,就不是夫妻。” “谁跟谁是夫妻。” “……”曹霑无言以对。 “这是谁跟你说的?” “紫……紫雨。” “死丫头,看我不撕碎了她的嘴!”玉莹说完拔腿就走。 “哎,伞,雨伞!”玉莹不睬,竟自而去。曹霑茫茫然,还坐在葡萄架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重阳过后。仰望长空,天更高了,也更蓝了。归来的大雁一字排开,凌空而过。好一片清秋景色,宜人心境。 曹霑下了学到西厢房来找玉莹,可是屋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咦!”曹霑心里想,这三个人上哪儿去了?难道在花园里?可花园里已是一片秋煞萧瑟,有什么好玩的? 曹霑找遍花园仍然没有找到,他在那儿愣愣地站了半天,只见落叶飘飘,衰草枯黄,好没意思,幸好还有几株秋兰,不怕风,不畏寒,吐放着缕缕幽香。 曹霑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可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为好。当他走过藏书楼时,从楼上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声,而且分明是玉莹的笑声。“噢——原来她们都在这儿!”曹霑高兴了,三步两脚登上二楼,他刚要开口,卿卿指指书,向他打了个“嘘”声。曹霑只好不说话了,他看了看每一个人,紫雨向他点点头,卿卿仍旧看自己的书,玉莹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只有墨云站在较远的地方,向他笑笑,又点点头,意思好像是让他过去。在这尴尬的气氛下,曹霑像是遇见救命星,急忙来到墨云的身边。小声的搭讪着说:“你也认识字?” “不多。” “谁教你的?” “自然是我们姑娘。” “哎,好。” “这个字念什么?”墨云用手指着书上的一个字。 曹霑看了看:“这个字念‘讨’。” 没等墨云开口,紫雨说话了:“是讨,讨厌的讨。” “哎,你……” “我还是上厨房学烧菜去吧,失陪了。”紫雨把手中的书扔给曹霑,她真的下楼去了。 墨云跟曹霑努努嘴儿,让他去找玉莹,曹霑会意,来到玉莹身边,弯下腰去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噢,你也爱看野史小说。” 玉莹没理他。曹霑接着说:“我以后专写野史小说,就给你一个人看。” 卿卿不让他再贫嘴,向他又发出了“嘘”声。 曹霑故意调皮,单腿打扦儿:“嗻嗻,格格。” “什么,格格?”玉莹不由得一愣。 卿卿立时拉长了脸。曹霑自悔失言好不尴尬,他以乞求的目光望着卿卿:“告诉她吧,好在她又不是外人。” “外人”二字把卿卿逗乐了。曹霑借此机会,在玉莹耳边将卿卿的身世,简单的述说了一遍。 玉莹听罢大为惊讶:“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手足相残,骇人听闻。唉——这真是‘双悬日月照乾坤’哪。” “我自幼生在西宁,没读过书,只有阿玛和老平郡王公余之暇,才跟我说说讲讲,求你们别笑话我,我不懂这句诗的意思。” 曹霑精神来了,可逮住说话的机会了:“我来说,说错了你纠正,好吗?”他看到玉莹向自己点点头,更高兴了,便说:“这首诗乃李白所做,是《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当中的最后一首,原诗是:‘剑客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意思很明显,是说天上同时悬有一对日月,人间同时存在两位皇帝。” 卿卿听后面色阴沉,频频颔首。 这时翠萍在楼下喊:“霑哥儿在楼上吗?小戏子十三龄来了,给老太太请安哪!也要给你请安哪。” “,来啦!”曹霑异常高兴,向她们做了个孙悟空的姿势,跑下楼去。 十三龄今年十四了,高挑身材,细腰乍背,宽脑门儿,浓眉大眼。他是唱花脸的,脸上还真有一团正气,凛凛雄姿。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1) 老太太斜靠在短榻上,高高兴兴地听十三龄说话儿,地上摆着十个大文旦,圆圆的大大的看上去十分喜人。十三龄就坐在文旦旁边儿一个矮凳上,跟老太太说:“这趟我们戏班儿上杭州跑码头,还唱了几回堂会,唱堂会大伙都能分到赏钱,我没舍得花,买了十个大文旦,他们说这东西不酸,老年人吃着最合适,故而船一到江岸,我背上它们这哥儿十个,就给老祖宗送来了。我师父还夸我有良心,说老祖宗没白疼我。” “哈哈,哈哈……”老太太开怀大笑:“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东西的小嘴儿多会说话啊,曹霑要能赶上你的一半儿就好喽。好!我不能辜负了你这一片孝心,一个文旦赏你一两银子。” “我可不要,我也没地方花去,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攒着,你北京不是还有个老母亲吗?遇上机会,我回北京的时候,带你跟霑哥儿咱们一块去,回北京把银子孝敬给老母亲,也让她高兴高兴。来人哪,取银子来。” “嗻。”丫环答应了一声走啦。 十三龄急忙趴在地上给老太太磕头:“谢谢老祖宗恩典!我要早知道一个文旦能领一两银子的赏,我怎么不运上一大船来呢?真笨!真笨!” 说的满屋子的人全都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曹霑一步闯了进来,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十三龄给曹霑请了安。被曹霑一把抱住:“什么事儿,这么可乐?”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这个小猴崽子,可逗死人啦!我是有日子没怎么乐过了。好,好。你们玩儿去吧,让他慢慢地学给你听,去吧。” “嗻。”十三龄回答。 “吃了晚饭再走,我让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就在霑儿那屋里吃,你们都随便点儿。” 十三龄、曹霑同时给老太太请安:“谢老祖宗恩典。” 他们出了内宅的大厅,手拉着手走在通往自己住处的路上。十三龄说:“刚才老祖宗还说,遇机会带咱们俩回北京。我真想这机会早日到啊!” “你离开北京有几年啦?” “两年多了。” “北京有母亲?” “还有个妹妹,叫明珠,跟你同岁。我妈一年老一年,还一身的病,明珠又小。我不回去,她们娘儿俩可依靠谁呀?” “你还有几年才能出师?” “还有一年多,不过出师之后,还得给师父白效三年力,然后才能自主去搭别的班儿,拿包银,可你要唱的不好,没点儿小名气,什么班儿也不会要你。” “唉,这也真够难的。” 他们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地就来到曹霑的居处,这个小院只有三间砖木结构的北房,两间耳房,前无廊后无厦,门上也没有题额,院子虽说不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和点缀,无非一条石案,两只石鼓而已。房门前栽了两株秋海棠,倒是满树果实累累,一簇一簇红中透紫,真像一颗颗玛瑙一样。三间北房是两明一暗,暗间自然是曹霑的卧室,明间是书房,书房中除去函函古笈、累累叠叠的书架,和一般日用家具之外,最显眼的就是那张黄花梨木的大书案。据说这是汉府的遗物,这张书案不独花纹美观,木理清晰,而且平整光滑、反光照人,案上画册笔砚,浓墨喷香。 曹霑一进屋门就喊:“翠萍姐!翠萍姐!”翠萍应声从里间屋走了出来:“什么事儿?茶已然沏好了。”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你的月钱一个子也没动啊。” “都拿来。” “有什么用处?” “给十三龄。” 翠萍冲着十三龄一笑:“这回你可发了,有十好几两哪。”说完又回到里间屋去了。 十三龄急忙拦阻:“哎哎哎,我不要银子,刚才老祖宗已然赏了我十两啦!” “不对,老祖宗那是赏的,我是赠的。你看看,我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两年前咱们结识之后,我可没把你当外人,我就拿你当作我的哥哥,咱们结为金兰之交吧,你是大哥,今后我就叫你龄哥。”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2) “不不不,千万使不得!你是什么人,富家公子,我,一个臭唱戏的,贱民,下九流……” “龄哥,你说错了,我可不是富家公子,我们家是包衣、奴才,真正的贱民,八阿哥允禩的母亲如何?康熙皇帝还说她是辛者库的贱妇呢,辛者库指的就是包衣、奴才。” “霑哥儿,甭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敢高攀,再一说,要是让老爷知道喽……我,我这戏还学得下去吗?” “唉!”曹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 朔风嗖嗖吹不醒如睡的冬山,却吹得残枝枯叶遍地漫卷。玉莹来到曹家,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今天她身着素服来给老夫人请早安,老夫人一见略显惊诧:“孩子,你今天为什么一身缟素?” “今天是家父的周年忌日,孙女欲借西园一席之地祭奠祭奠,先来请老夫人的示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大孝革天,人子之道,快去吧。也替我拜一拜令尊大人的亡灵。” “家严怎么敢当,孙女先为家严致谢了。”玉莹言罢率领紫雨、墨云飘然下拜。 织造署的西园,往日景色宜人,可在这冬季里也显得十分肃杀,枯枝败草一片荒凉。向以瘦漏透著称的高大的太湖石,像个凝神伫立的少女,在等待着一诉衷肠的来者。 紫雨、墨云为姑娘在石案上设下香炉,点燃线香,供好灵位,放上瑶琴。三个人眼含热泪纷纷跪拜。曹家待人宽厚,尤其是老夫人爱如己出,但是毕竟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啊!玉莹一阵悲从中来,扑向瑶琴,半晌,她调动宫商。低声吟诵:—— 一炷香,愤满腔。 仰望长空思绪茫茫。 老父洁身如冰雪, 赤子情怀敢对穹苍! 缘何碧血溅高墙? 二炷香,怨满腔, 只言片语酿祸殃。 清风本来不识字, 何怪民间论短长, 缘何太荒唐? 琴音词韵飞到了西园书斋,曹霑和张先生俱被吸引,凝神谛听。 “不妥!”曹霑突然站了起来拔腿就跑。 “哎,你……” “老师,我得请会儿假!”曹霑跑了。 西园内,玉莹继续弹唱:—— 三炷香,恨满腔, 此恨悠悠能历沧桑。 丧家遗下孤弱女, 满腔激越寄工商。 此情此景玉莹激动万分,竟将琴弦挑断,致使放开喉咙,高歌尾句: 弦断人亡两折殇! 玉莹伤感过分,一口鲜血喷上琴台。恰在此时曹霑一步赶到,他抱住玉莹高声呼叫:“玉莹!玉莹!”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老夫人的预见还算是有道理的,她让曹上的折子,三年还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从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无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坏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聊天,曹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哥儿俩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抢先说:“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气,我们哥儿俩有几件事儿,得跟您回禀。” 老太太微微一笑:“说吧,不是天还没塌下来嘛。” 曹说:“八阿哥、九阿哥先后被削爵禁锢……” “一个赐名阿其那,一个赐名赛思黑,说他们猪狗不如,这不是去年的事了吗?我都知道啦。” “可如今不同了,这二位都死在监狱里,尤其是九阿哥,头天解到保定监狱,第二天就死了。这不分明是……”曹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桑格接着说:“十四阿哥允禵,跟儿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寿皇殿旁边,咱们家的老姑老爷傅鼐,好好的御前侍卫,也被革职,发往黑龙江军台效力。” 老太太把水烟袋往茶几上一顿:“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噢,我明白了,先晋爵,后削爵,先甜后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稳了,就下毒手啦!” “没错儿,年羹尧如何,他亲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个打内,一个打外,可是他抢天下的两大台柱子,到而今怎么样,不是也难免一死!”三太太也愤然不平。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儿:“好在他们都不姓曹,再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吧。” “嗻嗻。”曹欠了欠身,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去年因缎面落色(读lào shǎi),孩儿被罚俸一年。” “行,算咱们失盗了。还有吗?” “上个月的请安折下发后,上边有一段朱批。”曹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份奏折,念道:“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主意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名声……” 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们兄弟二人在外边都说了些什么?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经常在外边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开河!……” “老太太!”桑格急忙辩解:“这年头儿在外边除了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谁还敢说话呀!” “唉……”老太太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屋里的气氛自然非常沉闷、非常紧张,此时此刻连能说会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个没嘴的葫芦,她不吭声谁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使眼色、做手势。没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见了:“你们哥儿俩干什么哪?有话就说,是福不是祸。” “嗻嗻,我说,我说。”曹吭吭哧哧地接着说:“还得回禀您一个坏消息,我大舅老爷已然判决啦。” “怎么样?”老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 “发往黑龙江打牲乌拉军台效力。” “啊!七十多岁的人,发往打牲乌拉,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听说过……”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二目,因为她听人家说过,黑龙江的打牲乌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点水成凌已然不在话下,冬天刮的一种白毛风,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见,鼻子耳朵冻掉了一点都不新鲜,六月里都能冻死人哪!想到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泪纵横了。 曹桑格接着说:“经查核亏欠帑银四十五万两,籍没家资折银十五万两,扬州盐商代还三十万两……” “这不是已然清账了吗?怎么还……”老太太责问道。 “又查出来,大舅老爷曾经送给八阿哥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被定为附逆之罪。” “呸!做了两句诗就能反叛朝廷,送几个丫头也能反叛朝廷,这个朝廷怎么这么不结实,是纸糊的?还是泥儿捏的?分明是这个朝廷疑神疑鬼,作贼心虚!他自己偷过东西,看谁都像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桑格接着说:“刑部原拟‘监斩候’,今上改判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东途中。大表哥带着阿梅,拨给内务府大臣庄亲王允禄府内为奴。” “这个老四,他得不了善终!”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墙有耳!’”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转向三太太:“上回说家里减人,结果又放下了。这件事儿马上就办,让丁汉臣跟老陈妈,分别告诉家里的男女仆从,自愿辞退的,月例发到年底,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嗻。我马上就去。”三太太请了个安,出门而去。 “幸好卿卿不在屋里,她阿玛的事,由我来慢慢地告诉她。你们哥儿俩跟四太太都回去吧,这么多的事情,得让我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说完了摆摆手。曹等三人请安告退。 减人的事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里议论纷纷是必然的。表面上依旧波水如镜、上下有序。 由翠萍服侍着曹霑上学下学,更谈不到受什么影响。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们师生的茶水,就拿个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晒太阳,就是做些女红针黹。 屋里张老师和曹霑正对坐在方桌边,讲解八股文,张老师说:“仕宦之途必须学会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其实学八股文除去为了应试之外,别无所用,令尊望你走科举之路,所以只好学了。下面咱们就开讲:所谓八股,是说一篇文章,由八个部分组成。一破题,二承题,三起讲,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后股,八束股。现在先讲‘破题’:破者说破题之旨。”张老师指了指桌上一个福建漆的盒子:“这个盒子看上去浑然一体,但一破为二,说它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它是一个盒子吗?” 曹霑点了点头:“这倒像是在打灯谜。” “应该说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书叫《云麓漫抄》,其中有个故事,当年国子监有位彭祭酒,善于破题,谁也难不倒他,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想说:‘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你以为如何?” 曹霑低下头去认真的思索。就在这个时候,卿卿独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书斋走来。翠萍看见她急忙站了起来,迎了过去。卿卿小声地问:“他们干什么哪?” 翠萍也小声地说:“自然是讲书啊。” “别出声儿,让我听听。”卿卿蹑手蹑脚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谛听。她听见曹霑说:“依我说,八个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张先生轻敲桌面:“没想到,这么容易你就开窍了,真是聪明过人!哈……” “先生,您对八股这么通达,为什么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设帐教读呢?” “啊,我……”张先生一时不便作答,因为在这样达官显贵的家庭里,怎么好说“伴君如伴虎”之类的话呢?可窗外的卿卿哪里懂得这么许多,她以为是老师被学生给问住了,一定窘态百出,因而不觉失笑:“嘻……” “谁?”曹霑以为一定是翠萍,如此窃笑对老师太不恭敬,因此问话声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卿卿听出来了,也感觉到自己的失礼,吓得她拔腿就走。曹霑出门来看,只见卿卿拉着翠萍已经跑远了。曹霑心里明白,这声窃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为,这匹无拘无束的小野马,有家不能归,也怪可怜的。 卿卿拉着翠萍,俩人跑出去老远老远,跑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着我跑什么?气儿都喘不上来啦!” “你们霑哥儿真坏,他把老师给问得膈膈儿的,答不上话来,我憋不住笑出声来。他在屋里恶声恶气地问:‘谁?’我还不跑?” 翠萍乐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干什么?”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我把你拉来是怕他拿你撒气,怕他骂你。我是为你好,傻丫头。” “霑哥儿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我也没挨过他的骂,更别说拿我撒气啦。” “噢——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啦!好好好您请回。” “卿卿姑娘,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就那么好?……” “他是挺和气的。” “……你比他大几岁?” “大五岁……怎么啦?” “咦?大五岁就大五岁呗,你脸红什么?脸红什么?” “您还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转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没有几步,突然从假山后面钻出一个小伙子来,朝着翠萍叫了一声:“表姐!”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吓了一跳:“怀远!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啦?” “我,我母亲故去了,在家乡就我一个人,种那几亩薄田,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想还不如求你,给我在府里找份差事,咱们还能时常见面……” “先别说了,快来拜见卿卿姑娘。”翠萍从假山后边把表弟拉了出来。再找卿卿已经不见了。翠萍埋怨表弟:“都是你,冒失鬼,让她到内宅跟这个那个的一说,传到三太太耳朵里,可怎么得了……噢,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后门的于奶奶是我姑妈,她说你在西堂伺候少爷读书,西堂不是内宅,我可以进来找你说话。” “嗯,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翠萍的表弟冷不防一把抓住表姐的手:“表姐!你忘了我啦,你进了这深宅大院,看上人家有钱有势的少爷啦?” “怀远,你胡说什么哪?”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儿的少爷待你好,从不难为你,从没跟你发过脾气……你还脸红来着呢!” “怀远,你小声点儿!” “你可别忘了,那种事儿咱们已然做过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怀远!” “表姐!我想你,想你我都要想疯啦!”怀远不顾一切地抱住翠萍狂吻。 卿卿没走了多远她又停住了脚步,心想我这么一走,翠萍一定认为我去禀告老太太去了。以后因为这事闹出什么是非来,翠萍岂不要恨死我了吗?我怎么那么倒霉!不行,我得回去跟她说明白。我如今身居客位,绝不会尖嘴薄舌的去搬弄是非,想到这儿她又转身走了回来。怀远抱着翠萍热烈亲吻的情形,让卿卿看了个真真切切,卿卿虽然性情豪爽,动作敏捷,可这男欢女爱、拥抱亲吻的事儿从没见过,吓得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怀远和翠萍被这声“啊!”给惊散了,二人一时不知所措。倒是卿卿善解人意,一把拉住翠萍的手:“我回来就为告诉你,我不会跟谁说的,只是你得劝劝这位表弟,以后不能这样,这要是让你们府里的人看见喽……” 翠萍一言未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纳头便拜。 月淡星疏,如笼轻纱,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搭了板铺睡在曹霑床前的翠萍,在睡梦中突然大声惊叫:“怀远!表弟!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叫声将曹霑惊醒,他欠起半截身子想叫醒翠萍,但是喊了几声,翠萍尤自发着呓语,曹霑只好下地去推醒她:“翠萍!翠萍!翠萍姐!” “哎哟!吓死我啦!”翠萍总算醒啦。 “你做了个什么梦?” “恶梦。”翠萍忽然发现,曹霑穿着单衣短裤、赤着脚站在地上:“我的天,你也不怕冻死!快进来。”说着撩开自己的被子,把曹霑拉了进来,又用自己的棉袄,给曹霑披在肩上。 曹霑的头依偎在翠萍的怀里:“你的心还跳得挺厉害!” 翠萍拉过曹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帮我按着点儿。” “你梦见谁啦?”曹霑问。 “……”翠萍没有回答。只是把曹霑抱得更紧些。 “是你表弟,对不对?”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翠萍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梦里叫出来的,表弟!表弟!” 翠萍急忙用手捂住曹霑的嘴:“噢……” “他怎么你啦?” “他……” “你跟他亲嘴儿来着,是不是?” “没,没有。” “有人都看见啦。” “……是那位格格,她答应我跟谁都不说的,我还给她磕了头。” “不跟我说,谁帮你?” “你……?” “不相信我?” “我……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不单不许告诉第二个人,还当真得帮我。” “行。” “真的?” “我去起誓。”曹霑说着就要下床去跪。被翠萍一把抓住:“好!我跟你说,我把什么都告诉你,这件事儿反正我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可说啦。” 这时像黑纱似的一片乌云游了过来,掩住了朦胧的月光,月色顿觉迷离。翠萍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话要从好早好早说起了。想当年我奶奶就在你们家当佣工,长年在老太太屋里值更上夜。管吃管住还管衣服穿,一个月能拿到一两五钱银子的工钱。真是挺不错的,可惜呀,妈妈生下我之后,得了产后风,没有几天就死啦。没有办法,奶奶只好辞了府里的活计,回到乡下照看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六年前的八月十五。你们家老太太到我们乡下慈悲庵去做道场。我奶奶带着我到庙里给老太太磕头,意思是让我也能进得府来,当个使唤丫头,像她那样有吃有穿还能有工钱。因为我奶奶在老太太屋里值更上夜,所以老太太认识她,说她人品好,也安稳,再看看我,也挺喜欢,还说府里正缺少一个伺候哥儿的人,所以说定转天就让我跟老太太回府。谁知道要伺候的哥儿原来就是你!”翠萍说着在曹霑的脑门儿上戳了一手指头。 “怎么,我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知疼知热知人心,我……我知道我命里欠你的。”翠萍一阵悲从中来,滴滴热泪洒在曹霑的脸上。 “姐姐,你怎么了?” 翠萍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今说到你我就是想哭。” “咦,我又没有死?” 翠萍立时用手捂住曹霑的嘴:“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你还忍心折磨我。”过了一会儿,翠萍忍住了悲音接着说:“你还听不听了,不听就回你床上睡觉去。” “我听,我听,当然听。” “他叫安怀远,说是我表弟,其实才比我小三天,从小读过几年书,能写能算的,家里有十来亩水田,并无三兄四弟,只有一个妈妈,而且年纪不大,既能管家又能下田。在乡下女孩子要能嫁到这样一个家里,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托媒人求亲的何止三四处,但是怀远的母亲都没有答应。” “那是相中了你啦,对不对?” “你人不大,知道的还不少。”翠萍停了会儿接着说:“是啊,我们俩一块儿长大,又是亲戚,他教我认字,写字,常来常往,家里的大人并不干涉。有一回我盛了一碗粥给他吃,他没接好,洒了一点儿在我手上,烫了我一下,他连忙说:‘我给你吹!’他说是吹,其实他是借此机会吃了我手上的粥,还亲了我的手,这件事儿被奶奶看在眼里,老太太就说:‘锅里有的是粥,你何苦吃她手上的那一点点。’当时怀远闹了个大红脸,可我心里明白,奶奶的玩笑是一种允诺的暗示。我真傻,后来我把这份意思告诉了他,他的胆子就更大了,教我写字的时候,专教我写什么夫啊、妻啊、恩啊、爱啊的……” “哈……这个老师……” “你再打岔我就不说啦!” “好好好,我不言语啦。” “奶奶给我找了份活计挺高兴,而且明天就要走,所以杀鸡煮蛋的既是庆贺,又是送行,有好吃的,哪回也少不了怀远,让我去叫他,谁知道他听了这个信儿,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他说:‘你明天就走,咱们先上村外小河边坐一会儿。’一路上他问我多少日子回来一趟,是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我说:我都不知道。他急了!他说:‘咱们的事儿,你奶奶不是认可了吗?到大宅门里,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戴好的,恋繁华、爱虚荣,你又长得好看,再加上老爷、少爷的一勾引,你这辈子还能回来吗?你走吧!让你看着我跳下河去,一了百了。’这个犟人,要不是我手快,他真的就跳下去了。我也急了,我问他:‘你怎么样才能信得过我呢?’他说:‘我要你的身子,你不答应,现在我跳不了河,你走之后我一定跳,你就在曹家等着报丧吧。我安怀远说了不算,让我死后上刀山,下火海,入割舌地狱!’我哭了,他就扑上来扒开我的衣服……”说到这儿,翠萍真的痛哭失声了,她抱紧曹霑,哽哽咽咽地说:“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说句真心话,我不是打心眼儿里愿意……”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5) “翠萍姐姐,别哭了,别哭了。”曹霑用枕边的手帕为翠萍拭泪,不料翠萍哭得更痛了,她猛地一把抓住曹霑的手,抽抽搭搭地说:“要是没有怀远,霑哥儿!我真心愿意服侍你一辈子!”说完之后一头扎在曹霑的怀里。 内宅大厅的院子里,站着四五十个男女仆人,院子虽然相当大,可是站了这么多人也显得满满堂堂的。 三太太和四太太从屋里搀扶着老夫人来到走廊上,早有人给拿过来一把圈椅,老夫人刚刚坐下,众仆人一齐给老夫人请安:“请老夫人安,老夫人吉祥。”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也诚恳地欠了欠身子。 三太太说:“回禀老太太,这是自愿辞退的男女佣工,共计四十八人,他们要在临走之前,给老夫人磕个头,辞个行。” 老夫人点点头:“好,好。我也愿意跟大家见个面,跟大家话别话别,”说完之后,老夫人长叹了一声:“唉……想我曹家三代四人在江宁为官,圣祖六巡江南,我家也曾接驾四次,当年的显赫……就不用说了。如今呢,入不敷出,日见萧条。凡在我家的老人儿大概也都有所察觉吧。其实,本不该出此下策……都怨我,不善治家,不善理财,上愧对先人,下愧对你们众位啦。三太太。” “嗻。” “今天晚上让厨房准备几桌像样的酒席,给大家饯行。每人再加二两银子。明日清晨众位就可以上路了,愿众位一路平安,前程远大……”老夫人说到这里,离伤之情溢于言表,游目四顾泪盈于睫。 众人一齐跪倒,齐声高颂:“谢老夫人恩典,愿老夫人福寿绵长。”欷嘘哽咽闻之有声。 曹霑下了学,翠萍陪着来给老太太请安。一路上翠萍殷切的叮嘱:“你可得好好的跟老太太说说,千万求老太太开开恩收下怀远,也了结我一桩心事,下辈子变猫变狗也报答你的恩德。不然的话,他总缠着我,让我怎么做人哪!”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你别哭了,看看自己的脸色吧,灰白灰白的,就两天,人都瘦了一圈儿。你放心吧,我求老太太的事儿,大概还没驳回过哪!” 翠萍点点头,立时转悲为喜,拉着曹霑的手,两个人来到上房,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老太太问:“今天学了些什么呀?” “还是讲八股文怎么个做法。张老师说八股文的题目都出自《四书》、《五经》。《四书》当中出三个题目,、《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可专攻一经,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而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做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好好好!我的乖宝贝,只要你肯上进,就是太太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老太太把曹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太太,孙儿今天有件事想求您。” “哟!宝贝孙子今天有事求太太,我想大概没有不行的,说吧。” 曹霑看了一眼翠萍,翠萍会意找了个因由躲开了。曹霑这才跟老太太说:“翠萍有个表弟叫安怀远,自幼丧父,新近又没了娘,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难以为生,想在咱们家谋份差事,他跟翠萍同岁,读过些年书,能写能算的,不过,干什么都行。” 老夫人听完之后摇了摇头:“宝贝!你让太太为难了。今天早上咱们家刚刚辞退了四十八名男女佣工,现在他们都在前院吃饯行酒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而且这仅只是第一批,紧接着就是二批、三批。在这个时候你让太太发话添人,不是让我自个儿打自个儿的嘴吗?这件事怕是如不了你的愿啦。” “那……她表弟怎么办?” “一个大小伙子,哪儿不能挣口饭吃,我记着这件事,等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再想主意,好吧。” 老太太的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曹霑也不能违拗了。只好答应声:“嗻。”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6) 吃过晚饭之后,老太太让玉莹、曹霑跟卿卿都各自回屋去,说大人们要说点事儿。玉莹带着紫雨、墨云请了安先回了西厢房。翠萍陪着曹霑也请了安离开上房,在走廊上翠萍说:“怎么样,这回碰钉子了吧?” 曹霑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藏在屏风后边,全听见了。” “你表弟怎么办?” “你别管了。你先上玉莹姑娘她们屋里玩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接你。”翠萍说完扭身就走,但被曹霑一把拉住:“你上哪儿?” “我回来一准告诉你。”翠萍说完走了。 孩子们都走了,上房屋里只留下曹、桑格两对夫妻。老夫人居中高坐,看了看大伙儿:“自从那天说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眼下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昨天跟卿卿说了半宿的话,她也哭了半宿。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催扬州快把银子兑齐,在他们动手之前,能做到不亏帑银,或者少亏帑银为上策,第二就是火速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这件事比头一件事还要紧,‘附逆’之罪可比亏钱重得多。你们的大舅老爷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 “这件事我来办。”桑格恭手请命。 “自然要你去,不过不能从江宁动身。要先到杭州,以圆老亲南游苏杭之谎,然后从杭州买舟北上。” “嗻嗻,侄子明白。” “到了北京先把卿卿安置在你们堂叔曹宜家里,近年来他混得不错,擢升护军参领,又赏房子,又赏福寿字什么的,然后去平郡王府请示老福晋,如何长久妥善的安置卿卿,当然,大主意还得十四阿哥的福晋拿。路上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点破绽。” 三太太插嘴说:“一男一女,千里迢迢多有不便,莫如我也跟了去。” “好!”老太太挺高兴:“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你们夫妻要速去速归,江宁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等着桑格呢。我看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 桑格站了起来:“恐怕不行,要快的话,今天夜里我就得动身去杭州,先把船只备妥,长途跋涉,这船家必须安全可靠,我到杭州得托朋友定船,也免得耽搁日子。” “还是桑格常出门,想得周到,那你就马上动身吧。” “嗻嗻。”桑格与三太太应声离去。 曹霑躺在被窝里,翠萍为他一边掖好被子一边说:“我上花园的前门去一趟,你自个儿先睡,我去去就回来。” “半夜三更的,你上花园去干什么?” “唉,既然府里不能收留怀远,我这儿还有十几两银子,给他先做个小本生意,混口饭吃,以后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啦。刚才我就是关照他姑妈——也就是在后门上夜的于奶奶,让她这个时候在花园门口八角井旁边等我,我把银子给了他马上回来。” “要不我跟你去。” “不行,他看见夜里咱们俩人在一块儿,还不得气死。” “唉……” “你快睡吧。”翠萍看了一眼座钟:“都亥时了,我得走啦。”说完匆匆离去。 翠萍没敢打灯笼,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奓着胆子,摸着黑来到花园的前门八角井旁边。她定了定神儿,向四下里巡视了一遍,但是周围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翠萍只好小声儿地叫:“怀远,怀远,表……”弟字尚未出口,双脚差点儿被井角绊倒,翠萍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再定了定神,心想要么到花园里去找找,当她去推花园门的时候,不料门自己开了,安怀远人未进门,一股酒气先自冲了过来。 “你喝酒啦!”安怀远并不回答,一把抱住翠萍又亲又吻。翠萍跟他扭扯了半天,好容易才挣脱开:“你如今学坏了,怎么总惦记着那种事儿?” “我们分别六年,我想你都快想疯啦!”说着又扑了过来。 “站住!你再往前走,我就喊人啦!我有话跟你说!” 安怀远只好站住:“你说什么?”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7) “我告诉你,府里正在辞人,明天就走一批,收留你是不可能的,我存了十几两银子,你先拿去做个小本生意……” “那,咱们俩的事呢?” “咱们俩什么事儿?” “咦?你不认账啦!” “我又不该你的,不欠你的,又没给你写下卖身契,我认什么账?” “表姐,我可不能没有你呀!”安怀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怀远!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吃饭的事吧!我告诉你,我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你要信得过我,咱们的事儿得正正经经的办,不能总是这么偷鸡摸狗的……”翠萍一言未了,安怀远又扑上来了,由于用力过猛竟将翠萍扑倒在地,安怀远就势骑在翠萍的身上,扒她的衣服。翠萍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反抗,就这样二人气喘吁吁地厮扯在一起。 恰在此时,三太太披了斗篷从花园门外走了进来,听见动静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谁?!” 翠萍和怀远被这问声吓住了。 三太太走近一步,意欲看个究竟。翠萍从地下站了起来:“是我……翠萍。” “是翠萍……”三太太大出意料。 翠萍也听出来是三太太的声音:“您是三太太……” 三太太作贼心虚十分警觉,没等翠萍再说什么,便抢先发问:“他是谁?!” “我表弟,安怀远。”然后转向怀远:“表弟,快站起来给三太太磕头。” 安怀远从地上爬起来,往那儿一站,三太太故作惊讶:“哎哟!这么一个大男人,会是你表弟?三更半夜,一男一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我们没干什么。”翠萍回答。 “没干什么,你们不好好站着,躺在地下干什么,大男人夜入内宅非奸即盗。”三太太一眼看见翠萍手里的包袱:“这是什么?”说着劈手夺了过来,打开一看,有银子,还有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好啊,既奸又盗,人赃俱在!”三太太可着嗓子高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抓贼呀!……” 三太太喊声未落,花园的门开了,护院的谌勇出现在三人面前:“三太太,贼在哪儿?” “他!就是他!”三太太指着安怀远,“既奸又盗!” 谌勇抓住安怀远就是正反几个嘴巴,打得怀远鼻口蹿血,跌倒在地:“哎哟,打死人喽!打死人喽!” 这时翠萍觉得很奇怪:这个谌勇怎么来得这么快呀,半夜三更三太太来花园不是找他,又会是找谁呢?那年霑哥儿从三太太家追到这儿的男人……对!肯定是他!想到这里她也豁出去了:“我倒要请问一问,这半夜三更的三太太上花园干什么来了?而且连个灯笼也没打?” “这!……你敢放肆!”三太太仗势欺人,扬手一掌打在翠萍的脸上。翠萍脚下不稳,晃了两晃几乎跌倒,不料这时谌勇用肩头就势一靠,翠萍惊叫一声跌入井内。 曹霑要等翠萍回来,哪里能睡得着觉,可越等越不见翠萍归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翻身坐起自己穿上衣服,点上灯笼正走在去花园的路上,就听见三太太喊“抓贼”的声音,事情经过曹霑心里一清二楚,他想一定是三太太误会了,把怀远当成坏人啦,我得去替他做个证明。他三步两脚来到花园门外,放声大叫:“翠萍!翠萍!翠萍哪?” 三太太回答:“她跳井啦。” 曹霑急了:“救啊,快救人!”曹霑叫不上谌勇的名字,他用手指着:“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快救翠萍啊!” “嗻嗻,我去搬梯子,找绳子。”谌勇答应着转身欲走。 三太太跟曹霑说:“他一个人不行,你快去前头找老丁,让他多找几个人来。” “哎,我去。”曹霑信以为真,磨头就跑。 “谌勇!”三太太赶到花园门口,嘴上说:“搬梯子,找绳子怎么来得及,得另想办法。”可她抓住谌勇的手,做了个推的动作。谌勇心领神会,答应声“嗻”便走了回来,他跟安怀远说:“三太太说搬梯子怕来不及了,这样吧,你抓住我的手先下去救她,也算情意一场。”刚才纠缠翠萍的安怀远,可谓色胆包天,眼下的安怀远已然吓得魂不附体了,何须谌勇费力,他仅用手轻轻一推,安怀远也只“啊!啊!”了两声,便跌进井内。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8) 等老丁带了人来救,两个人都气绝身亡了。可怜曹霑跪在地上,抱着翠萍冰水浸透的尸体“姐姐!姐姐!”的叫着,哭了个死去活来。 这一场大呼小叫的惊吵声,也传到老太太的屋里,老太太和卿卿都披衣坐了起来,丫环来回说是翠萍跟他表弟,投井自尽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老太太怎么能不闻不问,传下话去,让三太太来回话。 三太太拉着曹霑来到上房,在路上她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词,见了老太太请完安说:“回禀老太太,今天是咱们家头一批辞人,我已然睡下了,猛然想到这些人当中会不会有存坏心的、干坏事的?就又起来去到花园,告诉谌勇让他多查两遍夜,等我回来进了花园的门,就见一男一女在地下滚哪,我问了声‘谁’,把她们惊散了,再细看敢情是翠萍,我问她那个大男人是谁?她说是她表弟,我夺过她手里的包袱正要打开,她拉上那男人就先后跳了井啦,老丁带人来救,等到把人打捞上来,已然断了气啦。”说完之后把包袱打开放在老太太床上:“这是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个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您说能是表弟吗?” 曹霑原想为翠萍辩白几句,可是看了这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也只有哑口无言了。翠萍跟怀远的那一层关系,自然更是不能透露啊。 三太太还要说什么:“回禀老太太……”老太太摇摇手:“不用再说了,我最听不得这些事,何况人已经不在了,叫老丁好生发送了她们也就是了。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是投井自尽的。” “我知道。这银子和肚兜……” “你看着办吧。”老太太向三太太挥挥手,三太太答应了声“嗻”,请了安赶快走了。 “唉……”老太太看了一眼卿卿:“卿卿格格,依我看这都是不祥之兆啊,好端端的,一死就是两个人,还都是横死。” “老夫人,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叫什么话,说,说。” “我也住不了一两天了,不说,只怕没有机会了。眼下当务之急还得办一件事,就是置办基地,再盖些实而不华的房子,我听人家说:即便是藉没了所有的家资、坟地,祖基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子孙后代总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自食其力,衣食也能自给。” 老太太大为惊讶,她一把抓住卿卿的双手:“我万万没有想到,格格平素喜于游乐,可在关键之际方显出金枝玉叶的远见卓识。请恕老身行动不便,霑儿,替我给格格磕头,谢格格的金玉之言。” “嗻。”曹霑单腿打扦,右手垂地:“谢格格金玉之言,赐此良策,我曹家满门感激莫名!” 卿卿从床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下一把抱住曹霑:“你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二人相视良久,默默无言,泪滴腮下。 雍正五年的腊月二十四,西北风裹着碎雪,飘洒在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一乘八抬大轿被抬出大内的西华门。轿子刚过护城河的石桥,就听见轿里的人说了一声:“快!”轿夫们并不答话,腿底下却加快了脚步。 轿子出了西安门,轿里的人又喊了一声:“快!”轿夫们仍不答话,只有加快速度。 轿子拐过丁字街,轿里的人厉声喝道:“还得快!” “喳!”轿夫齐声答应之后,开始小跑。但是没跑出去多远,轿里的人喊了一声:“停轿!” 轿夫们戛然止步,跟班的戈什哈急忙策马来到轿帘旁边:“请王爷的示下?” “你马上到庄亲王府,请李鼎李舅老爷过府,让他骑你的马来,十万火急,十分机密!” “喳!”戈什哈答应一声,策马而去。 戈什哈来到庄亲王府,下了马直奔角门,跟回事处的人说明来意,回事处知道是平郡王府的人,不能怠慢,他点手叫过一个小当差的,跟那孩子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跟戈什哈说:“您跟他去吧,准能找到。”戈什哈抱了抱拳,跟着小当差的走进府内。他们走过一层院落又是一层院落,所过之处俱是雕梁画栋,赤柱绿瓦,斗拱额枋,翘角重檐。他们来到一个小跨院,瓦舍三楹,院中有一张石案,两尊石鼓,一树海棠虽已落叶,丛丛枝条却很茁壮。李鼎正在临窗伏案,打着算盘。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9) 小当差隔着窗子喊了一声:“李大爷,有人找您。”然后向戈什哈指了指,回身走了。 李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看来人,并不认识:“您是……” 戈什哈赶紧请安:“小人是平郡王府差来的,刚才王爷吩咐请您过府,十万火急,十分机密。还请您骑我的马去。” 李鼎皱了皱眉:“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戈什哈摇摇头:“不知道。” “那好,咱们走吧。”李鼎回身关好门,心里马上想到,八成是江宁出事啦!否则的话找我不会十万火急,还十分机密。老平郡王纳尔苏削爵、停俸、圈禁之后,就由他的大阿哥福彭承袭平郡王位,这位新王爷从小跟和硕宝亲王弘历——即后来的乾隆皇帝——过从甚密。和硕宝亲王自刻的诗集《乐善堂集》,小平郡王福彭曾为之做序。和硕宝亲王主持军机之时,小平郡王福彭便在军机处行走。有这层关系,江宁遇祸自然福彭会知道得又快又准。连自己和侄女阿梅被分到庄亲王府为奴,还是小平郡王跟庄亲王说了好话,托了人情,才让自己当上了王府的茶上人,让阿梅随侍和硕格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李鼎寻思了一遍,也就到了平郡王府的府门前了,他刚一下马,管家便从回事处迎了出来:“给表舅老爷请安,请您跟我来。” 管家引着李鼎进入王府,直奔小平郡王的签押房。管家来到房门口,刚喊了一声:“回事。”房门已被小平郡王拉开,李鼎刚要请安,却被福彭一把拉入屋内,同时说:“不拘俗礼了,表舅,您快进来。” 在一把椅子前,福彭强按李鼎坐下:“江宁出事啦!” “嗻嗻。我也想到啦。” “写信去是绝对不行的,只文片纸都不能带,那要是查出来……” “我懂,我懂。” “故而只能去人,得是亲信,可靠,又是极熟的人,表舅,除去您之外再无人选了。” “我明白。” “这二百两银子是路费,让我舅舅表面上不要动声色,只能转移细软,还得可靠,要查一查家里有没有犯忌的东西,记住五个苏州大脚丫头的教训。花园后门马已备好,您可得快,要赶在圣旨之前。” “庄亲王府那边?……” “您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一路保重。”他们走到门口福彭抓住李鼎的手:“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倘有泄露,连我也在其内呀!和硕宝亲王也保不了我!” “请王爷放心!请王爷放心!”李鼎要给福彭请安告别,反被福彭一把抱住:“千千万万哪!” 李鼎出了签押房,原来管家还在门外等候,他再次引着李鼎来到花园后门,李鼎从马伕手里接过马鞭,飞身上马离开王府。马在城里自然不能放开了跑,好不容易出了东直门,穿过关厢,已是空旷的官道,李鼎狠狠地打了马一鞭子,那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狂奔而去。 当天的晚上。华灯初上,玉兔东升之际。陈设古朴明烛高烧的平郡王府内宅大厅里,小平郡王福彭正跟老王爷和福晋回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查抄江宁织造署的朱谕经过军机处下发,我当时没露任何声色,下朝之后,一路上想来想去,只有辛苦表舅李鼎一趟啦。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嘱咐表舅,让江宁只能转移细软,不能轻举妄动。” “唉——”老福晋叹了口气:“只怕也没有什么细软喽,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几百万两的银子,纵然有也是凤毛麟角了。” 老平郡王说:“李鼎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两千多里地,他未必赶得过驿站的专人快马吧。” “‘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吧。’如今人事已然尽足了,只求苍天保佑吧。”福彭的一番话引得福晋一阵伤心,潸然泪下。 “请福晋不要伤心,咱们也估量到了,这本来是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不过如今真的发生了而已。还有件事,孩儿要回禀福晋。” 福晋皱了皱眉:“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0) “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好坏,不过能说明外祖母真是机智过人,她老人家已然预感到查抄在即,所以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来了。” “哦!人在何处?” “暂住在护军参领曹宜的家里,要请王爷跟福晋的示下,得有个妥善而长远的安排方为上策。” 纳尔苏想了想说:“若论长远、妥善,只有送回十四阿哥府,可如今……” “是啊,如今明目张胆的往回送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再一说,到宗人府入册可怎么说呢,十四阿哥从西宁回来已经五年了……”福彭伸出来四个手指头:“要是让他知道喽,咱们家跟江宁可谁也脱不了干系呀!” “嘿!这件事都怨我,出了个馊主意,如今闹得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啦!”纳尔苏追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打自己。 福晋赶紧说:“这件事不怨王爷,王爷没有错。当初王爷出的主意极是,只是十四阿哥今天没到八、九阿哥那一步,八阿哥死后他福晋遣回娘家终身禁锢,孩子们还在话下吗?”福晋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接着说:“长久妥善的安置卿卿,我倒有个想法。” “好啊!”纳尔苏喜形于色:“快说,快说。” 福晋乐了:“我还没说内容,王爷就先叫了好。” “福晋才智过人,比我强多了,我好不容易粗中有细一回,还把事儿办糟啦。” “王爷先别夸我,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卿卿暂住在我堂叔曹宜家里,倒让我想起来曹宜有个独生子,叫曹颀。眼下是旗鼓佐领,比卿卿大个四五岁,人品好,性情也好,要是让他娶了卿卿,岂不是既长久又妥善的一件好事。” “好,好,太好了!我就说么,福晋比我强!”纳尔苏乐得直拍巴掌。 “好是好,只是这大主意还得请十四阿哥的福晋拿,咱们可不能越俎代庖。” “我也赞成福晋的这份意思,可是如今的恂郡王府并不是好出好入的……”福彭话没说完,就被纳尔苏打断了:“怎么,查封了吗?” 福彭摇了摇头:“查封倒没查封,可是明哨暗卡的,把个王爷府围得水泄不通。” 纳尔苏一拍桌子,差点儿把茶碗震掉地下:“这只狼!这就叫一乳同胞,我恨不得闯进大内,亲手宰了他!不就是个死吗!” “王爷?”福晋母子向纳尔苏示意——隔墙有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气氛,福晋点点手,把福彭叫到身边:“你明天打发个人,到花市小卧佛寺把他们的主持慧山请来。” “就是您常去进香的那个鹫峰寺?” “不错。” “这个主持,您跟她很熟?” “你要记住,她叫慧山,此人堪当大任。” “哦?!”福彭的目光中闪出了几多惊奇。 曹端了一杯茶坐在老夫人的上房里,四太太在下手相陪。老太太半靠在短榻上,问曹:“今天是初几了?” “今天是正月初六,用不了十天就是上元佳节了。恭请圣安还是得在织造署办,这笔开支得个千八百两银子。本来眼下钱就紧。” “没办法,几十年了,年年如此,老章程是改不了的,钱花的再多点儿也得花,比往年还要更红火些,别让人家以为曹家慌了神儿啦,有的人眼可尖啦。” “嗻嗻,儿子明白,除此以外还有件事回禀老太太。” “嗯,说吧。” “让老丁下扬州找盐商兑银子,可盐商说我三哥已然提走了五万两。” “哦!有这种事儿,不会吧?” “我也是这么想,至亲手足,怎么着也不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吧?”四太太插嘴说。 “是啊,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等他们两口子回来再说。” 李鼎离开北京已然三天了,夜里投宿只睡三个时辰,他不担心自己顶不住,更担心的是马顶不住。驿站的加急文书是按站换人换马。他是一人一马一气到底。换马谈何容易。买匹马少说也得耽误半天,再说公子哥儿出身的李鼎,对马的脚力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这一天李鼎来到山东地面,在一个小镇的镇口,有一家小饭铺,掌柜的端出一屉热包子。李鼎又渴又饿,他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掌柜的,给我二十个包子。”说着掏了一块银子,扔到桌上:“不用找了。”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1) 掌柜的乐了,心想三天也挣不来这么些钱哪,今天算是遇见财神爷啦。赶紧找了个大盘子,拣了三十个包子。又去盛热粥,拿咸菜。没想到李鼎火了:“你想烫死我吗?我都要凉的!” 掌柜的一愣:“客官……” “唉,我有急事,得赶路!” “好好好,换换换。”掌柜的马上给换了凉包子、凉粥。他一边看着李鼎狼吞虎咽的往下吃,一边跟李鼎搭拉话:“客官,再急也得吃好饭,您看看,这马这身汗,也得让它歇口气啊,您可别忘了那句话:望山跑死马啊!”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换,换热包子!” 掌柜的又是一愣,心想,这位客官是不是气迷心:“好,换,换。” “唉——”李鼎也觉得自己有失常态:“掌柜的,给我喂喂马吧,它也累坏啦!” 五开间的恂郡王府,朱门绿瓦牙檐高挑,结构宏伟威仪煊赫,府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府门内静静悄悄。四名清兵挎着腰刀,站立在府门两侧,一名千总领班,在府门前来回踱步,奉命盘查进府出府的来往之人。 晨曦初现曙色临窗,卯时过了不久,有两名尼僧从远处向府门走来,这两名尼僧一老一小,老的便是平郡王福晋提到的,那位鹫峰寺主持慧山,小的是她的徒弟月朗。 师徒二人走上王府台阶,不意被千总伸手拦住:“站住!”他恶声恶气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阿弥陀佛。”慧山合十相拜:“我是花市鹫峰寺的尼僧,她是我的徒弟。每年上元佳节之前,我们都要给这府里的福晋,送来十册手抄本的《金刚经》。福晋再赠给高亲贵友以结善缘。”慧山转对徒弟:“月朗,我们也奉赠给这位官长一本,祝愿这位官长早日升迁,官运亨通。” “是,师父。”月朗将手提的竹篮放在地上,打开蓝布包皮取出一册经书,双手举过头顶,态度十分恭敬十分虔诚,弄得千总不得不双手去接。 慧山及时吟道:“我佛慈悲,保佑这位官长阖府平安,吉祥如意,越级高迁,永结善缘。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千总微微下拜,不卑不亢。 以礼拘人,反使无礼之人不能无礼。千总认为送经是真,只好扬手放行:“请吧,法师。” “阿弥陀佛!”月朗搀扶着师傅,跨过府门口一尺多高的门槛。 回事处的太监看见慧山师徒被允许入府,才敢迎接出来,见了慧山请了个安:“法师吉祥,您可总没来了。” “可不是,我年老体弱,失礼啦!” 太监在前引着慧山师徒走向内宅,慧山跟月朗边走边说:“这几家王府,还有那几位大人家的路径你可得记住了,我是一年比一年老了,将来请安、送经、化缘就全靠你了,没有这些家的施舍,咱们庙的香火之资,从何而来呀!啊。” “是,师父,月朗记住了。再有记不准的,回到庙里我记在纸上。” 太监带着她们来到一个院落的门口:“请您稍等片刻,我去回禀一声。” “多谢,公公。”慧山师徒双双合十,望着太监走了进去。太监进去没有多大的工夫,仍然走了出来,给慧山请了个安:“王爷久不在府,福晋不愿意在大厅起居。法师请进吧。”慧山点点头:“福晋心境欠佳,老衲自然小心。”太监知道慧山善解人意,告辞而去。 慧山师徒走进小院,院内只有三间北房,院中花凋草枯一片残冬景色。她们师徒刚刚来到门边,已有使女将棉布门帘掀起,月朗搀着师父走进室内。这是三个明间,并无间隔,室内陈设极为简单,但却窗明几净,屏风前面正中一把太师椅,坐的是十四阿哥的福晋,侧面则是卿卿的生母,与十四阿哥在西宁共度春秋的侧福晋。 慧山、月朗一见二位福晋急忙跪倒在地:“请福晋、侧福晋金安。” “起来吧,看座。”福晋吩咐,使女们备了两个矮凳。慧山说了声:“谢福晋。”然后坐下,月朗则侍立于侧。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2) “慧山法师很久没来走走了,今日怎么得闲?”福晋发问。 “回禀福晋,入秋以来就忙着给各家王府、各大宅门抄写《金刚经》,故而短来拜谒。如今《金刚经》已然抄完,装订成册,故而给福晋送来十册。除此以外……”慧山不往下说了。 福晋会意,吩咐室内仅有的两名使女:“你们两个陪月朗把经书送到佛堂。然后等我去上香。” “嗻,福晋。”二名使女陪着月朗,提着竹篮出门去了。 福晋接着说:“慧山法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说吧?” “是。昨天早上平郡王府差人,将老衲传唤入府。” 侧福晋马上明白了:“是为卿卿的事儿,对吗?” “正是。格格昨天晚饭后,已然下榻小寺,无人发觉。” “噢!”福晋听后为之一震:“怎么,她回来啦?” “江宁已然感到风声鹤唳,免蹈苏州织造李老爷的覆辙,故而将格格送回北京,惟时已越五载,格格也已长大成人,故而请二位福晋要做个长远、妥善的安排。” 侧福晋一阵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卿卿下榻宝刹,难道有意皈依佛门吗?” “非也。格格避居小寺是为了与福晋便于相见。初一、十五福晋到寺庙烧香拜佛,可以掩人耳目。” 福晋点点头:“这一定是老平郡王福晋的意思,亏她想得周到。” “福晋说得极是,除此以外,平郡王福晋还有一份意思,让我来跟二位福晋回禀。” “岂敢,岂敢,法师请讲。”侧福晋急于想听到内容。 “平郡王福晋娘家的堂叔,名唤曹宜,现任正白旗三品护军参领,他有个儿子叫曹颀,现任正白旗旗鼓佐领,此人品貌俱佳,长格格四五岁,不知二位福晋能否屈就?” “这个……”侧福晋欲言又止。 福晋说:“侧福晋乃是卿卿的生母,大主意原该侧福晋来拿。” “不不不,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我的傻妹妹,等王爷回来……唉!不过这是孩子的终身大事,草率不得,容我好好想想,我们姐儿俩再好好的商量商量。” “好吧,格格在小寺一切均好,请二位福晋放心。我也来了多时啦,速去为宜,老衲随时在小寺恭候二位福晋降贵纡尊。” “容我们商议妥当,两三天内必来宝刹。香火之资届时带去。”福晋说完略欠了欠身子,以示相送。 李鼎单人独骑仍然奔驰在古老的官道上,路面坑坑洼洼年久失修,时而遇到积水,时而又是一片泥泞,李鼎只好一面选择路径,一面放慢速度。就在这个时候,从李鼎的身后跑上来一人一马。那人穿着驿站的号衣,身背后斜背着用油布包裹的圣旨。如风驰电掣一般从李鼎后面飞身而过。李鼎看到这一切,不禁心中在想:他难道是去江宁送加急圣谕的吗?不行,我得追上他问个清楚。 两匹马一前一后狂奔在官道上,驿站的马膘肥体健,跑起来四蹄腾空真跟飞差不多,骑马的驿卒也是年轻力壮体魄过人,可李鼎呢?连日来疲于奔波人困马乏,尽管他竭尽全力扬鞭打马。可是距离越来越大。李鼎几乎丧失信心之际,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前边的驿马放慢了速度。因为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啦。 驿站的人在一家饭馆停下,看来他是经常途经此处,在此用饭,饭馆的伙计都认识他:“张爷,您来了,里边请。把马交给我吧。” 李鼎虽然没赶上驿站的人,但从远处也看见他走进了饭馆,李鼎自然穷追不舍。把马交给堂倌,自己走进店堂,一眼就看见了驿站的人,故意上前搭讪:“您这匹马好脚力,我还想跟您赛赛呢,敢情跟上就不错了。我认输,这顿饭我请客。堂倌多上几个好菜。” “不不不,不敢叨扰!” “别客气,我这个人好交朋友,这位差官,您这是上哪儿啊?” “福建!四百里加急,一天两站,一百四十里。”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3) “,辛苦!辛苦!”可李鼎的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啦。 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到鹫峰寺降香,照旧是八抬大轿,“肃静”、“回避”的仪仗一件不少,前有顶马,后有跟班、丫环仆妇乘的轿车,紧随大轿之后。前呼后拥好不气派。这主意是福晋出的,如果改为一乘小轿,没有仪仗反而使人生疑。这样顺理成章反能掩人耳目。 早有家人通报慧山,慧山率众尼僧站在山门外等候,大轿落地,一使女搀扶侧福晋下轿,慧山上前请安。二人四目相识,慧山先是一愣,那人使了个眼色,聪明的主持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慧山陪同侧福晋走进大殿,殿中央供奉的是一尊卧佛,只是体积略小于香山十方普觉寺的卧佛,佛龛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德大自在”。侧福晋焚香祷告,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四个尼僧吟诵经文,伴之以佛鼓低回磬音绕梁。 方丈室内,卿卿听见钟声佛号,知道是母亲已经到了,她徐徐站起凭窗眺望,两行热泪沿腮滴下,等待着阔别五年的亲人,突然房门开处,慧山陪同一名使女走了进来,卿卿一阵迟疑之际,那使女扑上来一把将卿卿抱在怀里:“我的宝贝,连奶奶都不认得了吗?……”一言未尽泪已分行。卿卿这才知道是奶奶改装而来,用心良苦呀!她叫声:“奶奶!”母女二人便已抱头痛哭啦。 慧山将房门关好,用托盘送过两碗茶来,放在小炕桌上,然后说:“启禀侧福晋,母女久别重逢该是喜事,过于伤感有损福体,况且时间有限,还请您先说正事吧。”说完退出门去。 “唉——”侧福晋叹了口气,忍住悲声:“宝贝,在江南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好!真的很好,比西宁强多了,江南秀色气韵宜人,果然名不虚传。曹府上的人待我也好,尤其是那位老太太。” “你在曹宜家这几天,过的又如何呢?” “也挺好的。奶奶放心吧,我自从离开您之后,一直没灾没病的。我阿玛跟大哥……” “别问了……”侧福晋摇了摇头:“一点音信也打听不着,吃的东西不准送,只准送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是有准日子的。”侧福晋停了停,双手捧起女儿的面颊:“让奶奶好好看看你……真是大姑娘了,长大成人啦。” “奶奶,您怎么啦?” “奶奶问你,曹宜的儿子,你见过吗?” “见过,他们家只有父子俩,一日三餐我们都要见面的。” “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面貌人品都挺好的,性格也很温良。不像那些纨绔子弟、富家公子……咦?奶奶,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傻孩子……”侧福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你的终身该有个依靠啊。奶奶问你,要让你跟曹宜的儿子成亲,你愿意不愿意?” “我……”卿卿低下头去。 “孩子,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中意不中意你都得告诉奶奶。”侧福晋边说边站起来,脱去外面的大衣服,从两支手臂上摘下许许多多手镯,金的、银的、珠的、翠的,以及各种镶嵌,又从两手之上脱下许多价值连城的戒指,最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卿卿:“这里边是一颗东珠,是你的亲太太德妃娘娘赏给你阿玛的,在宫里也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如今福晋给了你做陪嫁。你中意这门亲事就留下,不中意就退给福晋,千万不要勉强自个儿,这东珠早晚都是你的,听明白了吗?” 卿卿泪盈于睫游目四顾,她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便缓缓地把头抬起来,思索良久,终于把红布包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叫了声:“奶奶,老平郡王说的好,都怨我生不逢时啊!”滴滴热泪洒在红布包上,从红布包上滚下来的,不知是血是泪。 一辆轿车停在曹宜家门前,曹桑格先下了车,房门的家人看见,连忙跑进去通禀。当曹桑格扶着三太太下车的时候,曹颀已然迎了出来,三人互相请安见礼,然后走入内宅。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4) 三太太边走边说:“五兄弟,先给你道喜呀!” “三嫂,我有什么喜呀?” “傻兄弟,这件事可以瞒外人,你怎么瞒你三哥和我呀?你知道我们今天是干什么来的吗?是老平郡王的福晋吩咐你三哥跟我,来帮忙料理你的喜事的。” “嘿……不是说,不要声张嘛。”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曹桑格插了一句:“他是犯傻!你可别忘喽,人还是我们给你送来的哪。” “别跟他说了,我告诉你,你心里还别不暄翻,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眼下十四爷是走着背运哪,可有朝一日,咱先不说翻身不翻身,就是走出景山,复了王位,再派了差使,我的五爷,您可是王爷府的乘龙快婿呀!到了那一天,五老爷,别忘了你这穷哥哥跟穷嫂子就行啦!” 曹颀是个老实人,不会说不会道的,此时此刻也只有傻笑:“嘿……瞧您说的,瞧您说的……” “行了,你们跟宜老爷商量正事去吧,我先去瞧瞧就要过门的五弟妹。” “好,好。”曹颀向里院喊:“明珠!明珠!” “哎!来了。”随着声音跑来了一个挺俊秀的小丫环。 曹颀跟她说:“你送三太太上天香楼。”然后跟三太太说:“这是新买来的丫环,叫明珠,她是专门伺候卿卿的。” 小明珠挺机灵:“给三太太请安。”请完安之后,她打量了一下曹桑格,赶紧请安:“这位爷想必是三老爷吧?” “咦?你怎么知道?”三太太觉得奇怪。 小明珠一笑:“我是听卿卿姑娘说的。” “嗯,那也算你有眼力。好,咱们走吧。”三太太跟着明珠上了天香楼。 小明珠先到楼上:“回禀卿卿姑娘,三太太到了。” 三太太登上天香楼,卿卿迎到楼梯口。二人互相请安见礼之后,三太太拉着卿卿的手,坐在床沿上说:“我先给格格道喜,您的终身大事总算有了妥善的安置。当然说不上门当户对,可我们这个五兄弟是个好人,论文论武都不含糊,新升的旗鼓佐领,而且品貌双全,将来小两口儿恩恩爱爱,比什么都强,我看总比嫁什么哥儿,爷们的,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强胜百倍,您说呢?” 卿卿让她说得心里豁亮多了:“三太太的嘴呀!死人都能说活喽!” 曹宜的客厅里完全是北京老旗人的陈设,堂屋靠山墙是条案,上面摆着座钟,帽筒,条案前面是硬木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边是两把太师椅。其余两侧是两张椅子,当中一个茶几,如称一组,共为四组。 曹宜坐在太师椅上搭拉着脸子,跟曹桑格说:“这件婚事既然由福晋做主,我也不敢驳回,然而一旦东窗事发,这可是个大娄子!到了那个时候,福晋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吧。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得想办法给卿卿弄一份户籍,当然是越远越好。” “嗻嗻,您望安。卿卿一到江宁就给她办妥户籍了。将来转过来就行了。而且也不用再花钱了,唉……”曹桑格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我不能回江宁了,否则我可以亲自给您跑一趟。说真格的,江宁有什么动静没有?宜老爷?” “我们是日夜三班围着皇城转,回到家累得人困马乏,只要万岁爷福寿康宁,大内平安无事,就是我们的造化。其他的是是非非,我从来不闻不问。尤其是江南一枝的事情……” “有件事儿,您可得管。” 曹宜警觉的看了一眼曹桑格:“什么事我得管?” “芷园的老宅子能不能报为祖产?如果能的话,江宁有什么风吹草动,芷园都可以不入官,我这儿办了份文书,想请各位长辈给签个押,证个明,您是咱们曹家的族长,只要您能领先签了这份文书,别处自然顺水推舟。宜老爷,求您大笔一挥了。” “这……可得容我三思。” 曹桑格从怀里掏出来一纸文书,同时也拿出来一只翡翠扳指,一块儿放在曹宜面前:“您好好瞧瞧,这可是上好的菠菜绿,翠中的极品,非同一般哪!”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5) “哈……你小子就知道我喜欢扳指。” “那当然,您乃将军一流的人物,骑马射箭,哪能离得了扳指。” “好,我给你领个头儿,拿笔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村口的井台上打水。李鼎飞马而至,一路跑来又饥又渴,一见井台上有人打水,真是喜出望外,他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拉着马走到井边:“小姑娘,行行好,给口水喝行吗?” “行行,怎么不行,客官,我刚打上来的一桶,快喝吧!俺们村的水可甜了。”小姑娘挺和气,挺爱说话儿。她一边说着,一边提了水桶,递给李鼎。 李鼎接过水桶先喝了一气,啊!——真是如饮甘泉沁人心脾。他把剩下的水倒在石头槽子里,由马吸饮。长出了一口气:“真凉啊!” 小姑娘这功夫又打上来一桶:“客官,喝吧,多的是。” 李鼎接过来倒在石槽里:“我没有马的肚子大,给它喝吧。” 一句话把个小姑娘乐得前仰后合,李鼎看着这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感触良多。曹、李两家倒是钟鸣鼎食,富贵堂皇,如今又如何?只落得抄的抄、发的发,自己七十高龄的阿玛死在打牲乌拉……李鼎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往怀里一掏,正好掏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小元宝,他心里怀着敬重的心情,将元宝放在井台上:“小姑娘,多谢了,请收下吧。” “不要钱,不要钱,这水是天赐的!” 李鼎并不回头,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小姑娘抓起银子,跳下井台,追着李鼎喊:“不要钱!不要钱!水是天赐的!天赐的!” 小姑娘喊声很大,惊动了村里的老爷爷,他手持拐杖,跌跌撞撞地从村里走了出来:“小妞子,你喊什么哪?” “爷爷,有位客官骑着马,喝了桶水还给钱,您老看,一个小元宝。”小妞子说着把元宝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来掂了掂:“嚄!这是五两银子的小元宝啊,真有钱,准是个阔财主……哎呀!小妞子,那客官是不是让马跑得挺快。下了马就喝你刚打上来的水?” “是啊,他还说‘真凉啊!’” “牲口也喝了?” “喝了。” “糟啦!” “怎么了,爷爷?” “孩子,你一辈子都得记住,凡是这么风是风,火是火的人跟牲口来讨水喝,都不能马上给他们喝,顶少也得歇一袋烟的工夫。” “可,人家渴呀。” “渴是肺里的急火,拿冰凉的水一浇,闹不好,能炸了肺!唉——”老爷爷望着官道的尽头,自言自语地说:“连人带马,非病倒不可,嘿!” 果不其然,李鼎连人带马没逃出老爷爷的预料,他在马上就觉得一阵阵胸闷气满,头痛欲裂,李鼎心想:不好,我怕是要病倒,可是不能,在这紧关节要的时候,如果病倒了,岂不前功尽弃!再一说,病倒也不能病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荒郊啊!李鼎咬紧牙关坚持赶路,扬鞭打马,那马也跑不出脚力,而且阵阵长嘶。时近黄昏,好不容易赶到一个镇子上,恰好镇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旅店,李鼎急忙勒住缰绳,岂料马腿一软失了前蹄,将李鼎跌下马来,连人带马倒在地上,俱都昏厥过去。 店里的伙计连忙禀报给老板,老板跑出来摸了摸,李鼎的鼻息尚存。他顺手摸了摸李鼎的腰间,都是硬邦邦的银子。老板放心了,招呼伙计:“快快,卸门板,把这位客官抬到上房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要快!我看好像是急火攻心。” 又过来一个伙计:“老板,这牲口送哪儿啊?” “当然是送汤锅!啊,不不不,当然是请兽医啊!”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前悬灯结彩,车辆马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十分热闹。 这一天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例年如此,江南省文武百官,上至两江总督,都要到江宁织造署钦差曹大人官邸,为皇上庆贺上元,恭请圣安。这也就是曹老夫人说的,几十年的旧制,是不能变的。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6) 织造署内,几日前俱已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处处都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厨房里,特请了十几位厨艺高超的师傅,杀鸡宰鹅、煎炒烹炸。备办下几十桌山珍海味、水陆杂陈的宴席。 萱瑞堂大厅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的老红梅,正自傲雪吐艳。十四岁的曹霑爬在树上攀折花枝。玉莹双手捧了一支青底蓝花的瓷瓶,瓶内已有数枝梅花,站在树下。她的身后是紫雨和墨云。她们三个人嬉笑着、雀跃着,指着树上的梅花:“这枝、这枝,还有这枝……” 此刻正逢丁汉臣走了过来,一眼看见:“哎哟!我的霑哥儿,这要是摔下来,还得了吗!”边说边把曹霑从树上抱下来:“再说,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江南百官都来庆贺上元佳节,给皇上恭请圣安,您这一上树,让人家瞧见了,成何体统?要是再让老爷瞧见喽……” 这时,二门外传来家人的通报声:“藩台大人到……” “玉莹姑娘,快跟霑哥儿回内宅听戏去吧。”老丁看着他们跑进月亮门儿,然后自己走到大厅门外,接着通报:“藩台大人到!” 曹霑和玉莹等四人走进月亮门儿,回身向大厅张望,只见曹及其他几位官员走出大厅,将藩台大人迎入。 大厅内华筵高张,威仪煊赫。大厅的梁间悬挂着圣祖仁皇帝御笔钦赐的三字匾额“萱瑞堂”,打扫擦拭之后尤其显得金碧辉煌,光彩照人。匾下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上,一对巨大的红烛高烧,香炉内焚点着线香,香烟袅袅,时逢上元各式各样新颖别致的彩灯成串,悬于梁间,只待入夜点燃,以邀众赏。 衣冠楚楚、顶戴堂堂的官员,已然到了不少。曹居于主位,正与藩台大人寒暄。 这时又有家人通报:“白马将军到!” 曹听了一愣,心想:两江地区没听说过有个白马将军啊? 丁汉臣看出来曹的意思,赶紧走到曹的身边,小声说:“福建将军白准泰,爱骑白马,人送雅号白马将军。如今擢升山东巡抚,正好今天途经江宁,故而也来恭请圣安。从前他跟老太爷有旧,过从不薄啊,老爷忘啦?” 一言提醒,曹顿时恍然:“噢噢,想起来啦!想起来啦!请,说我出迎!”他一边说着,站起身来向藩台恭恭手,迎出大厅。 身材高大、体魄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的白马将军已经走到院中。曹迎上互请抱安:“哈……今逢上元佳节,恰巧途经贵省,一来恭请圣安,二来给曹大人拜节。” “岂敢!岂敢!老伯大人折杀小侄了,快请屋里坐,大雪纷飞,进去取取暖。”曹陪着白准泰走进大厅,给大家引荐。白准泰照例与众官员见礼、让座、客套、寒暄…… 丁汉臣从二门外一路小跑,进入大厅,一安到地:“回禀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两江总督范大人驾到!” “回说出迎!”曹急忙起身,率先迎出大厅,其余官员众皆尾随其后。 随着“两江总督,范大人驾到”的通禀声,两江总督范时绎神采飞扬地走进二门。 众官员恭列厅门两侧,给范大人让出一条通道,同时齐声高唱:“请范大人安!” 范时绎并未止步,只是抱了抱拳,说了声“还礼!还礼”便走进大厅。 作为主人的曹,紧随其后跟进大厅,一安到地:“总督大人,请上座。” “且慢,今逢上元佳节,咱们还是先给万岁爷叩节,恭请圣安吧。” “正是,正是!那就请范大人引领。” “哎……岂有此理,曹老爷乃朝廷钦差大臣,自然是由曹老爷引领,况且年年如此,久有先例啊!” “大人如此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曹说完,环视了一下周围。此时众官员皆已进入大厅,立时按品级站好,整饰衣冠。 曹站在紫檀条案跟前,喊了一声:“来人哪!” 丁汉臣连忙答应:“嗻!” “明烛,升香,起乐。”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7) “嗻!”丁汉臣转对家人高喊:“明烛!升香!起乐!” 四名家人迅速的动作起来,重新点燃一对四斤重的明烛大蜡和一股线香。早已备好的八人丝竹乐班,顿时檀板轻敲,丝竹扬韵,琴声琤琮、笛音悠扬。 在曹的引领下,众官员面对香案上“万岁牌”纷纷跪倒,齐声高唱:“今逢上元佳节,普天同庆,臣等职守江南,不能赴京面圣朝贺,遥望北阙,恭请皇上万安!” 曹扬声司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众官员彼此相庆,互相恭贺。 大病初愈的李鼎气色非常难看,人也瘦了一圈,平郡王府的马是累死了,老板还是把它送进了汤锅,李鼎只好托老板给自己买了一匹新马。 李鼎辞别店主,拉着马来到江边,只见江水涛涛一望无际。李鼎望着大江心里在想,六年过去了,没想到又到江南了,物去人非果然是人生如梦啊!…… 此时正好有一条渔船,船家摇着橹飘然而至。李鼎点点手:“船家,渡我和这匹马过江,去不去?” “要四千钱才行。” “我给你一块银子。” “那更好了,客官请上船吧。”船家搭了跳板,李鼎拉着马上了船。船家用竹篙将船撑离江岸,扬起布帆,顺风顺水直奔对岸。 江风阵阵寒气袭人。虚弱的李鼎打了个寒噤,仰望长空昏昏沉沉,他猛然想到:“船家,今天是十几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李鼎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跺脚:“船家,快!我再给你一块银子。” “谢啦!谢啦!”船家奋力一边摇橹,一边问李鼎:“客官,你到过江宁吗?你看,已然可以望得见鬼脸城啦。” 李鼎举目,果然鬼脸城隐约可见。 织造署的原址是明朝的王府,故称汉府,汉府内旧有戏楼,而且规模宏大十分壮观。康熙六巡江南,四次以织造署为行宫,四台大戏不分昼夜随时能够演唱,戏楼自然更要加工修建,描金绘彩,画栋雕梁,越发显得超凡脱俗,皇家气派。 曹家的老夫人正陪着堂客、夫人们在听戏。玉莹与紫雨、墨云走入戏楼,将插有梅花的花瓶放在老太太的茶几上,玉莹说:“老祖宗,这是霑哥儿为您折的梅花。” “为我?”老太太有些不解。 这时,曹霑也来到祖母的跟前:“为您祝寿!后天不是您的七十大寿吗!” “我的这两个宝贝,太太的心尖子,让我看看,把小手都冻红了,快暖和暖和。”老太太把手炉递给玉莹。吴氏赶紧把手炉递给曹霑。曹霑依偎在祖母的怀里,他指着戏台上问:“老祖宗,这是出什么戏文?” “这是你的好朋友,十三龄唱的《醉打山门》。” “嘿嘿,还真看不出来是他!” 这时戏台上的鲁智深正在喝酒,曹霑奇怪了:“哎?和尚不是不准吃酒吗?” “他是花和尚。”老太太给他解释。 “什么叫花和尚?是他脸上长的花吗?”曹霑的话引得坐在附近的堂客们都笑了。 玉莹瞪了他一眼。 “咦,瞪我干什么?”曹霑把堂客们的讪笑移怒在玉莹身上:“你懂,讲给我听听。” 玉莹只好装作看戏不去理他。 “好了,好了,是他脸上长的花。”老太太只好这样解释。 四太太吴氏把曹霑拉到自己身边:“好好听戏,不许吵别人。”然后指了指玉莹,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曹霑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呈现出几分愧意。 大厅里酒过三巡,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两江总督范时绎举杯在手,跟白准泰说:“白马将军途经江宁,只怕还是初次见到圣祖仁皇帝这幅御笔吧!” “正是,正是。圣祖御笔苍劲挺拔,雄健浑厚,尤其是‘萱瑞堂’这三个大字,更是神韵天成,好!真是极好。” “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江南百官之中独有曹老爷家接驾四次,这也是旷世天恩哪!”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8) “嗻嗻。下官久有所闻,只是不得其详,能否请曹老爷给讲述讲述,躬历‘舜巡盛典’之经过呢?” 曹欠了欠身:“可惜当时下官极其年幼,也多是传闻,不过,家慈倒是亲身经历过来的。” 范时绎兴奋地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着啊!就请太夫人出堂宣讲如何?我等也可一饱耳福啊。” “嗻嗻,我这就去请,这就去请。”曹站起身来,正待欲走,只见范时绎的一名戈什哈匆匆走入,他来到范大人眼前,单腿打扦:“回大人,京里传来加急圣谕,已到总督衙门,请大人火急回衙接旨。” 范时绎一愣:“嚄!加急圣谕……”他看了一眼曹:“那……我就只好先行一步啦!”说完之后,向大家恭恭手,随戈什哈快步离去。 曹紧走几步送到二门,还要再送,被范时绎拦住:“一屋子的客人,请留步吧。”说完扬长而去。 曹向身边的丁汉臣使了个眼色。 丁汉臣点头会意,尾随范大人走出二门。 曹转身直奔后堂,他抬头看看,天空依然雪花飞舞,想找把伞吧,又得耽误工夫,只好冒雪而行。站在大厅门边的丁少臣看在眼里,他赶忙张开一把油伞,追了上去。曹心里忐忑不安,偏巧脚下一滑,几乎跌倒,丁少臣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扶住:“老爷,您留神。” “哎哎。”曹在少臣的搀扶下,继续往内宅走,他看了少臣一眼,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少臣,你今年十几啦?” “回老爷,我十九了。” “嚄,都快二十啦,大人了。” “可不是。” 曹马上想到丁家父子,三世家奴,忠心耿耿,非常难得。一旦这个家被抄没,他父子也难脱干系:“唉……”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少臣说:“咱们家往后要是日子安稳了,我一准给你荐份差使,补一份钱粮,别一辈子总伺候人哪。” “多谢老爷恩典。可眼下咱们不是过的挺安稳的。” “你阿玛没跟你说过什么?” 少臣摇摇头:“没有啊。” 曹点点头:“你阿玛真是个义仆,是个好人哪。” 少臣听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 戏楼的后台,有不少戏子忙着扮戏,也有的人整理刀枪把子,整顿衣箱。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十三龄刚从前台下来,曹霑就已然跑进后台了。十三龄蹲下身去给曹霑请安。曹霑借此机会顺手摘下他的髯口,给自己戴上,又拿过他手里的方便铲一顿乱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个人跟他伸了伸大拇指说:“霑哥儿,真不赖,敢明儿让十三龄教您一出,您也走走票,就唱这出《山门》。” 另一个戏子说:“那能行吗,人家可是哥儿。” “你知道什么啊,哥儿票戏的多了。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的大公子李鼎,在苏州票一场戏,四堂守旧,红、黄、白、绿,就花了四万两银子。” 这时,背后传来紫雨和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寻声望去,只见紫雨和墨云,拿着曹霑要换的衣服,走了过来:“快换衣服吧,老夫人要带你跟我们姑娘,去前堂谢客哪,还要讲述什么巡,什么典的哪。” 曹霑只好就在后台换好衣服,在老夫人的率领下,来到萱瑞堂。 一家人站在萱瑞堂大厅门口,朝里面高声喊道:“回禀各位大人,各位老爷,我家老夫人出堂谢客啦——” 顿时,鼓乐之声大作,众官员骤然而立,分为两行,恭列相迎。稍顷,只见小曹霑头戴紫缎帽,身穿大缎子绣团花的箭袖棉袍,外罩丝绒琵琶襟坎肩儿,足蹬小朝靴,一身锦绣的走来,以为前导。老夫人左手拉着玉莹,右手拄着拐杖步入大厅。曹、紫雨、墨云尾随于后。 众官员抢前一步请安、见礼,然后同声说道:“给太夫人拜节,祝太夫人福寿康宁!” “岂敢!岂敢!多谢!多谢!”老夫人谦恭地向大家还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9) “这是霑哥儿吧?”一位六品的官员,跑过来拉着曹霑的手问。 “嗻,是我。”曹霑赶紧请安。 “久闻霑哥儿颇善诗词,不知在令祖刊印的全唐诗当中,最喜欢哪一家的手笔?” “我以三李为上乘。” “好好。但不知‘杨花万里丹山路’这句诗,出自何人之手?” “自然是李商隐。” “那么下句呢?” “雏凤清于老凤声。” “我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老夫人、曹大人,这可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将来霑哥儿前程似锦,是定而无疑的喽!” 众官员有的是奉承,有的是赞赏。 “真机灵!真机灵!” “聪明过人哪!聪明过人!” "……" “哈……”老夫人笑了笑:“小孩子家的懂得什么……” 曹霑接着说:“我家老祖宗说得极是,我不过死记硬背而已,比起我玉莹姐来可就差远喽!” “霑哥儿!”玉莹想制止他。 可是曹霑假装没看见,接着说:“虽不敢说一目十行,也堪称过目成诵,能诗善赋、妙笔丹青,今逢上元佳节,昨夜我玉莹姐还制了一盏八角纱灯,上面画的都是诗女、才女、侠女的故事。” “唉……”老夫人佯为长叹:“可惜呀可惜!” 那位爱奉承的六品官一时不解:“太夫人,这,您还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不考女状元啦!” “哈……”众人大笑。 曹端过一碗茶来,递给母亲:“老太太,白马将军远路而来,还等着您宣讲‘舜巡盛典’哪。” “啊,是我老糊涂了。”老夫人喝了口茶,把茶碗还给曹,然后说:“白将军,要说这‘舜巡盛典’,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请想想,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寒舍四次接驾,可以叙述的事,岂不多不胜多。今天时间所限,咱们就先从这‘萱瑞堂’三字御笔匾额谈起如何?” “老夫人所言极是,我等皆愿洗耳恭听。”白马将军代表了大家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丁汉臣掩饰着内心的惊恐,慌慌张张地走进大厅,他悄悄来到曹的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二人一同来到门外。 丁汉臣在曹的耳边小声的说:“我买通了范大人的亲随,得到了准信儿,刚才的加急圣谕,就是抄没咱家的圣谕,范大人已然下令,在总督衙门门前点兵啦!” 曹“啊”了一声,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跌倒,幸被老丁就势一把扶住,让他坐在游廊的横板上。当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他豆大的汗珠已是满头满脸。其实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那将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丁汉臣一字一句的说:“老爷……您要镇定,凡事都往开处想,赴汤蹈火,老奴万死不辞。”丁汉臣一阵激动,曲膝跪在曹面前,曹一把抱住:“快起来,别让人家看见……老管家,要拜的应该是我。”曹强自镇静,强自站了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他环视了一下这鲜花着锦、张灯结彩的场面,把心一横,断然地一扬手,喊了一声:“止乐!” 顿时,鼓乐之声戛然而止,众官员未明究竟,大厅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曹向大家拱手施礼:“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今日前来本署给圣上叩节,恭请圣安,礼成开宴,本该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无奈,无奈下官不才,有忤当今。只怕……只怕一时动作起来,与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多有不便,故此,还请诸位斟酌,时光有限,刻不容缓,请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原谅,恕下官不能远送啦!”曹说完颇有含意地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众官员听罢恍然大悟,谁心里都明白,一旦官兵封了门,再想出去可就麻烦了。因此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谦恭了,像一窝蜂似的拥出大厅,你推我搡乱作一团。有的冲向戏楼寻找家眷,有的奔向大门寻马觅轿。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0) 大门外。一位醉眼惺忪的客人,边上马边对另一位客人说:“想来是两江总督范大人跟曹老爷透了信儿啦,真够朋友。” 那一位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算了吧,这无非是官场中的惯技,故意卖个人情而已。” 醉眼惺忪的客人意欲反驳,另一位官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二位,二位,听我一句,明哲保身,还是少说为佳吧!” 一言提醒,三人相识一笑,正欲各自走散之际,只见两江总督范时绎一马当先,率领一队清兵跑步而至。 醉眼惺忪的客人,立时酒意全消,说了声:“快跑!”第一个策马而去。 清兵马上包围了江宁织造署。范大人手持圣旨率队步入署门。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围观,你言我语相互询问,然而尽皆莫明所以。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飞马赶到织造署门前,见此光景他心里凉了一半,为盼一线希望,他还是下了马,向一位老者打问:“老伯,织造署怎么啦?” 老者摇摇头:“说不清啊。这不,刚刚给围上,不准出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李鼎一跺脚:“还是晚啦!” 老者莫名其妙:“什么晚了?” 李鼎自悔失言:“呃,呃,我没说话呀。老伯伯。” 老者不高兴了:“你以为我老的都聋了,我明明听见你说话了嘛。” 李鼎不敢再跟老者争辩什么,他只好拉着马离开老者,找了个地方先把马拴好,再找个围观的位置。 大厅里顷刻之间人已散尽,曹霑茫然不解:“阿玛,这是怎么了,刚才还那么热闹?……”曹霑一言未尽,四太太吴氏带着丫环、仆妇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她神色惊慌地扑向曹:“老爷,老爷,听老丁说,皇上要抄咱们的家?” 曹向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吴氏不知所措,只有掩面痛哭。 “四太太,不用惊慌,咱们不犯死罪,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赶在今天。好好的上元佳节。” 老夫人一言未了,一伙清兵活像凶神恶煞,手持利刃闯进院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直闹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片大乱。 曹霑和玉莹吓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老夫人强作镇定,把两个哭叫着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权为庇护。紫雨、墨云都蹲在老夫人的太师椅后面,藏躲起来。 突然,四名戈什哈簇拥着两江总督范时绎,手捧圣旨走进大厅,高声说道:“传内务府员外郎、江宁织造曹接旨。” “嗻嗻。”曹紧走几步,跪在范时绎脚下,老夫人及吴氏等人,在曹身后三三五五跪倒一片。 范时绎双眉紧皱,面色阴沉宣读圣旨:“江宁织造曹行为不端,亏空款项至今未清,如此有违朕恩,甚属可恶,着行文两江总督范时绎,将曹家中财物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并谕曹立即按站还京,听候发落,不得怠忽。” 圣旨读完,众清兵“唰”地一声拔出腰刀,俱在怀中抱定,两名戈什哈立即除去曹的顶戴。 “奴才曹谢万岁不杀之恩。”曹眼含热泪叩头礼拜。 范时绎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叹了口气:“刚才还如花似锦,可眼下……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曹老爷,准许少带家人,出署去吧!”言罢与四名戈什哈转身离去。 “嗻嗻,嗻嗻。”曹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还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双手扶起曹:“孩子,走吧。” “奶奶,您老人家,老了老了还受此连累,让当儿子的,何以对阿玛的在天之灵啊!”曹狠狠地一跺脚,失声落泪号啕大哭。 老夫人也是泪眼扑簌,她环视了一下大厅,只见案上红烛已熄,一股燃过的线香,倒插在香炉里,梁间彩灯坠地多被踏破,桌翻椅倒杯盘破碎,什物零乱,一片狼藉。此时此刻老太太心如刀绞,痛心疾首,双手合十拜了拜“萱瑞堂”横幅匾额:“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我曹家在您老人家的提携之下,三代四人已是百年旺族,不想今日毁于一旦,萱瑞堂啊萱瑞堂!老奴从此诀别啦!”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1) 在那哽咽欷歔哀声一片之中,老夫人左手拉着曹霑,右手拉着玉莹缓缓地走出大厅。后跟曹、吴氏、紫雨、墨云和丁家父子。一家老小走出道道重门,身后的门上立时被清兵涂上浆糊,贴上“×”字封条。 老夫人在曹和吴氏的搀扶下,走出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只见仆妇、丫环以及男女佣工被清兵抽着赶着编成一队,哭哭啼啼沿街而去。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丫环,平时有些憨实,人们都叫她傻丫头的,竟然在编排中,高声叫喊:“老夫人,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他们打我!”狠心的清兵在她背后抽了一鞭子,厉声喝道:“不许说话!” “哎哟!痛死我啦!”傻丫头哭了:“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我又没犯错,你打我干什么?……” 这一鞭子如同打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只觉心头一阵巨痛,再也站立不稳,只好就势坐在上马石上。她听见铁链的响动,抬头见到织造署大门落锁,贴上交叉的十字封条。 此时,恶雪狂舞,风伯助虐,一片凄凉惨败,令人触目惊心。老夫人见此光景,五内如焚,她以拐杖触地,力竭声嘶地高呼:“这织造署的大门,六十年来从未锁过,不料今日竟然封门落锁,一败涂地。可叹我曹家三代忠孝,今日落得如此惨痛,老天爷呀老天爷,天公地道,理义何存哪!”老太太一言未了,昏厥于地。 曹等人急忙捶砸撧叫:“奶奶!奶奶!”“太太!太太!” “老夫人!……” 远处的李鼎看得真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真想在此时冲过去,抱住自己的亲姑姑,大哭一场,可是耳边突然响起了小平郡王的嘱托:“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千千万万!千千万万!”他只好蹲下身去,掩面而泣。 突然,从远处跑来一骑快马,四蹄腾空飞驰而过,马上一人将一个蓝布包裹“当啷”一声,掷于老丁身边。 “谁?”曹觉得奇怪。 “没看准,好像是白马将军。”老丁说着用手去摸包裹。 曹小声的问:“里头是什么?” “回老爷,是银子,不只千金!” 这时老夫人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她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说:“咱们这一枝儿,只有曹霑这条根,你们夫妻要想方设法带好他,将来还要靠他光宗耀祖、重振家声。再有这两个苦命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就让他们成亲吧!……这件事,能办到……我也就含笑九、九……”老夫人一言未尽,溘然长逝。 在曹等人的哭叫声中,只听见曹霑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老祖宗,您再看我们一眼吧!”其声悲惨、凄恻刺人心脾。 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风愈紧,雪愈狂, 狂风恶雪助凄凉, 谁曾说:“一朝树倒猢狲散”啊! 盛席华宴终散场, 举目向何方, 举目苍茫向何方? 哭声哀,泪滂沱, 血泪融融汇江河。 谁曾说:“一江春水东流去”啊! 洒向人间尽悲歌, 苦楚向谁说, 苦楚满腔向谁说? 第五章 寒山失翠 第五章 寒山失翠(1) 两江总督衙门是省一级的地方办事机构,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给江宁府知府衙门。江宁府管辖上元、江宁两县,这要看案件发生在哪一县了。织造署地处上元,只能由上元县派差役押解钦犯进京,押钦犯的活儿谁都不愿意干,第一,责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伤了,病了,犯了哪一条都跟解差的脑袋有密切的关联。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钦犯,别说银子、钱,什么油水都没有,抄家时要搜身,连块多余的布拉条都带不出来,还有什么油水可言。可这次曹家被抄有点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镯、戒指、簪环首饰之类的当然都没收了,可是有白马将军义赠的千两白银,更可喜的是上元县三班衙役的总班长,正是救玉莹出春香院的江四爷。 在江四爷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尸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庙惠通寺停放好,还从庙里选了五个真会念经的和尚,围着老夫人念了半天《倒头经》。曹、吴氏带着四个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灵前痛哭不已。 曹哭了一阵停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他就从头想起,十几岁上来到江宁,伯父曹寅如何让他下到机房,学着选蚕、缫丝、机织、造图等等,当然不是让他亲手操作,而是让他成为一个内行,一个有经验的管理人员。大伯死后,他又辅佐兄长曹颙。曹颙死后,康熙老佛爷钦命自己入嗣,袭职江宁织造,没想到五代织造轰轰烈烈,竟在我手上毁于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复官!复官!一定要再当上江宁织造! 江班头托人在江宁的近郊买了一块穴地,他劝曹别买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阳西下之际,四个人抬着棺材出了城。曹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两辆轿车里送葬,只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插着一支引魂幡,在寒风中摇曳。大家哭祭已毕,曹霑想起来一件事,跟曹和吴氏说:“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说:应该买些坟地,盖些房屋,即便藉没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还让我给卿卿磕头,感谢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频频地点头:“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来得让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头劝曹:“曹老爷,您可别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陆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们已然耽误两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还能买点路上应用的东西。请老爷节哀。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恭手,谢谢班头的提醒,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坟墓。 雨丝在寒风中颤抖。长江岸边停泊着大小两只官船,上元县的江班头带着两名解差向曹和老丁交代:“这两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绝不会为难府上。曹老爷有什么要让他们办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气。曹老爷带着家眷用大船,他们哥儿俩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点……曹老爷、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顺风。恕在下职务在身,不能远送啦!”言罢一安到地。 曹上前急忙扶起:“别叫我老爷了,如今我是国家钦犯。” “哎——曹老爷,山不转水可转,谁这一辈子没点闪失,也许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复原职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这句话正说到曹的心眼儿里,他转向丁汉臣使了个眼色。 丁汉臣把一个布包递给曹,曹双手捧向江班头:“恕我攀大了,江老弟,这是二百两银子,请千万收下,愧于囊中羞涩,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没有白马将军的千金义赠,我想办也办不到呀!请收下!请收下!” 江班头用手推开曹递过来的布包:“曹老爷,人们只听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可还有两句话说得好:‘衙门口,好修行,为非作歹莫胡行,侠肝义胆走得正,子孙后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个直肠子,您要是非给我银子不可,可就跟骂我祖宗三代一样。” 第五章 寒山失翠(2) “这这这……江班头,你让我可说什么好呢?” “府上在江宁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次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事,而且乐善好施,爱惜染织工匠,这样的官我佩服,这样的好人我不帮,难道去帮那些欺压百姓、为害一方的人吗?我江四不敢说侠肝义胆,可好歹我还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无奈,从布包里取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一百两银子,给这二位弟兄路上买杯酒吃总可以吧?” 二名解差连连摆手:“我们班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银子我们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个直肠子的硬汉子,他从曹手里拿过来一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个给他们,余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宝递给二解差:“你们俩还不谢过曹老爷。” 二解差接了银子,请安道谢。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曹老爷,请上船吧,咱们后会有期。”江四说完,恭手为别,转身而去。 曹眼看着江班头远去的背影,不住的赞叹:“好人哪,好人!” 丁汉臣搀扶着曹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进船舱:“回禀老爷,两位解差请您的示下,还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们就招呼船家开船了。” 一句话问得曹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唉——傻孩子,‘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咱们家到了这步田地,哪儿会有人来给咱们送行啊!”曹扬扬手:“开船吧,开船吧。” “哎。”少臣答应一声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上喊:“开船吧!——不等什么人啦。” 少臣一言未尽,从远处跑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先别开船,等一等,霑哥儿,我来了!” 曹霑猛地站了起来:“是十三龄!”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龄已然站在船舱门口了。他向舱内的人们请了一个安,然后说:“曹老爷,四太太,霑哥儿,……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我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吧!” 船舱内只有一张小炕桌,桌上供着用纸写的“曹太夫人之灵位”的牌位,还有一只粗瓦香炉。十三龄双膝跪在灵位前,从怀里掏出来四个小红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阵阵有声,谁也不知道他磕了几个头,震得桌上的红橘滚滚落地。 吴氏、玉莹和紫雨、墨云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欷歔有声。 十三龄磕完头站起来时,额头已有血迹。他强忍悲痛,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了一句:“曹老爷,遇事多往开处想吧。霑哥儿,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言罢,一安到地,磨头就走。 曹霑追出舱外,十三龄已然跑远了。 “龄哥!龄哥!——”曹霑跳下船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从今一别也许再难一见。在这个时候曹霑想跟自己说句话,当然不能拒绝。可十三龄的跑,仅只是怕自己的眼泪引来大家的悲伤。他停住了脚步,曹霑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龄的胳膊:“我问你,如今的我还是富家子弟吗?” 一句话把十三龄问得一愣。顷刻间无言以对。 曹霑并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双手撮起来一小堆土,顺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望着十三龄:“犯官后裔,等着跟你这个臭唱戏的下九流,一块儿磕一个头,咱们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十三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曹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像山洪爆发似的一泻千里。 曹霑回到船上。船家执篙点岸,将船撑到江心,扬起风帆,大小两只官船在风雨长江中,沿江而下。 鬼脸城头。满脸泪痕的十三龄站在风雨的肆虐中,大声地呼叫着:“霑哥儿!霑哥儿!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风雨中颠簸而进。 船舱里,曹手上托着一只小红橘,感慨万千的跟大伙说:“真是让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诰命夫人临终之奠,竟然只有一个唱戏的小娃娃,用四只小红橘来吊祭,唉——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言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五章 寒山失翠(3) “阿玛,咱们家怎么会亏欠那么多的银子?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可从打我记事起,咱们家并没有什么大肆挥霍之处啊!” “是啊,咱们可有什么挥霍之处呢。”曹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圣祖南巡,你玛发四次接驾,金子、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么罪过、造孽就都讲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没有不积山填海的,四台大戏,昼夜可以演唱,专供圣祖仁皇帝随时娱乐……当时有人写诗说:‘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的帑银,幸亏圣祖心里明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叹了口气,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霑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对呀!人财两进,必能化险为夷!”他一时兴奋,挥手击案,十三龄供的小红橘又被震落地上。 吴氏急忙拾起供好:“霑儿、玉莹,你们快过来磕头,求太太在天之灵,保佑阿玛平安无事,咱们全家吉祥。” 曹霑、玉莹二人跪倒灵前,虔诚地合十膜拜。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祷。 朱雀桥边有一家兴隆客店。上元佳节那天,曹家被抄之后,李鼎就下榻在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见一面,给姑爸爸磕个头,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觉,牵连了自己事小,牵连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以不去为宜。想在店里歇两天就回北京。可是从北京到江宁一路赶来,真是人困马乏,何况又累病了一场。住在店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夜里还有点儿发热,结果只能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种状态引起了店中伙计的怀疑。他便去告诉老板,可巧老板不在,他只好把管账先生请到李鼎住的房间门口。把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生向里边看了看,李鼎果然脸朝墙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伙计把门关上:“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说是从北京来,可他又能说一口挺好的苏州话。” “来江宁干什么?” “说是访友。可他哪儿也不去,连店门都没出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盗,在外地作了案,到咱们江宁来……” “嗯,没准儿。”先生想了想:“这么着吧,你想个法子惊动惊动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于他于柜上都好,报了官,也没咱们什么好处,起码是烟、茶、酒、饭的招待……嘿!”账房先生说完走了。 赶巧李鼎这会儿没睡着,先生跟伙计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国家钦犯,又改了江洋大盗了。嘿!”连他自个儿都乐了:“唉,走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4) 李鼎在江岸牵着马买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脸城恭手作别,他心里在想:“绝别吧!鬼脸城,我李鼎发誓,再也不过长江啦!”往事如潮,思绪奔涌。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吴氏带着玉莹、紫雨、墨云睡在内舱里。晚饭之后,只有曹霑能来内舱坐坐。 玉莹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声的说:“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觉着还是应该说,《大清会典》上写的明白,王府里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落在芷园老宅?” 曹霑摇摇头。 紫雨只见玉莹嘴动,可听不见说什么,她以为是俩人在说悄悄话,就碰了一下墨云,墨云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让你睡觉啊。” 吴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莹接着说:“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亏欠帑银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设想啦。” “这么严重!”曹霑惊异失色:“我得问问阿玛,那对金狮子是怎么个来历?” 外舱。反正都是打地铺,曹父子在一边,老丁父子在一边。大家辗转反侧谁都没有入睡。曹咳嗽了几声,索性起来坐坐。 曹霑也爬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玛。曹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觉得出事之后,只有几天的时间,曹霑似乎长大了许多。 曹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曹:“阿玛,丁大爷说的,芷园的那对金狮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当年九阿哥铸的,铸成之后他嫌铸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让你玛发埋在芷园,屈指算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九阿哥铸金狮子,取其何意呢?难道他不怕逾制吗?” 曹一愣:“逾制!你听谁说的?” “玉莹啊。” “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读过《大清会典》,连王府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逾制则包含叛……” “行啦,别说了!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好了,好了,睡觉吧。”曹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霑讨了个没趣,也只好躺下。 稍顷,曹翻过身来,在曹霑耳边小声地说:“九阿哥铸金狮子的事,你不要告诉玉莹,听见吗?” “嗻。” 从江宁到北京是两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应该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该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县的张家湾码头。 张家湾是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不论官商,漕运大小船只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粮食一应物品然后再设法转运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这儿是个水旱的大码头。河中帆樯林立、岸上店铺林林总总,酒楼、妓馆、书场、戏园子、大旅店应有尽有,终日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曹家的官船拢岸搭跳。老丁和曹先后上岸,岂料岸边早有四名内务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这位是江宁织造曹老爷吧?”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 这时,小船上的两名解差也来到跟前:“我们是江宁府上元县的解差,这儿是公文。” 年长的番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跟曹说:“当今有圣谕,命新任织造隋赫德,给你们少留房屋,以兹养赡,这处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喽,空房好找。这是钥匙,你们谁拿着?” “您赏给我吧。”老丁接过钥匙。 这个时候吴氏听见曹在岸上说话,她急忙拉上曹霑出了船舱,抬头正见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锁链锁上曹,拉了就走。 曹霑叫了一声:“阿玛!”冲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无知,对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霑一边挣脱着,一边不停地呼叫着:“阿玛!阿玛!” 吴氏也在船头喊着:“老爷!——” 第五章 寒山失翠(5) 曹回头看了一眼妻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没容他说句什么,已被番役押上大车,把式扬鞭打马。车轮滚滚扬长而去。 吴氏从小到大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看见过亲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顿时感到六神无主,两腿一软扑倒船头,放声大哭。 曹霑见此光景,急忙跑回船头,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这时玉莹、紫雨、墨云也都跑出船舱,呼唤、劝慰,最后是大家哭作一团。 丁少臣站在父亲身边,低声地问:“这可怎么好啊?”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你去雇两辆轿车来。” “上哪儿?” “蒜市口。”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进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门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霑从前一辆车上下来。老丁掏钥匙来对锁,锁果然开了。 吴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老丁,是这儿吗?” “太太,您先别下车,等我打听准喽。”老丁说着走了。 曹霑和少臣轻轻地推开两扇大门,从门道里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由于开门的震动,一缕灰尘纷纷洒落,刺人口鼻。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又退出门外。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隋家的房子。问准了。太太,您下车吧。”老丁说完,带着儿子先进了街门。 紫雨、墨云先后跳下车来,搀扶着吴氏和玉莹也下了车,然后以曹霑为前导,大家慢慢地走进院内。 这所房子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是潮湿、阴冷、霉污的味道,再加上蛛丝结网、灰尘遍布,总使人有几分凄凉、可怖的感觉。 老丁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边掏出来一块银子给少臣:“头一趟,你跟墨云去买扫帚、掸子跟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之类,回来之后,让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扫出来,好让太太跟玉莹姑娘有个歇着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办了,买些吃食回来,都要现成的,什么包子、馒头、芝麻烧饼、酱肉、小肚等等。今天咱们怕是做不成饭了。第三趟,买炉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说完,来到吴氏跟前,请了个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上哪儿啊?……”吴氏很茫然。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听打听老爷的消息,还得准备铺的盖的吃的用的,给牢头们打点打点,别让老爷受了委屈。”老丁说完又请了一个安,转身欲走。 “老丁……” “嗻,太太有什么吩咐?” “这个家,就全靠你了!霑儿,快给丁大爷磕个头,算是咱们母子的一点谢意吧!” 曹霑闻言“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给丁汉臣磕头礼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霑:“太太,霑哥儿,这不是折杀老奴吗?”言罢痛哭失声。 玉莹、紫雨、墨云无不以泪洗面。 宣武门外,城门楼子旁边。在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字字行行写着曹的罪行。盖着内务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项带着木枷跪在告示下面,这叫枷号示众。 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已然变了人样啦,他不单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呆滞。两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于左右。 许多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些认字的人看完告示,摇头晃脑表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的还念念有词,就是让你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个不识字的小伙子,问一位脖子上挂着放大镜的老先生:“大爷,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呀?”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小伙子,然后一声长叹:“唉——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也是强出头啊……”他说完了,一步三摇地走进城门去了。 弄得小伙子莫名其妙:“咦?谁多开口了?是我吗?” 老丁引着吴氏和曹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劳驾!借借光!劳您驾,我们是本家儿……”围观的百姓听说“本家儿”来了,大家都给让开一条路。吴氏拉着曹霑挤过人群,扑向曹,不意被二番役扬手拦住:“不得前进!”老丁借着他扬手的机会,把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这是我家老爷,这是太太跟少爷,让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6) 银子到手了,什么都好说了。“好好,可得快着点儿,让谁撞见都不行。”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霑,奔到曹跟前,双膝跪倒:“老爷!……” “阿玛!——”曹霑一头撞在曹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吴氏也来到曹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肿胀的双手:“老爷,受苦啦……”一阵哽咽,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水,带水来没有?” “有,有。”吴氏回头欲叫,老丁已经把铜壶递到曹口边,曹狠命地喝了一气,然后说:“找宜老爷,我在大牢里打听了,宜老爷如今官运亨通,怎么着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来!”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老丁打听好了宜老爷到家的时辰,雇了辆轿车送太太跟曹霑来到宜老爷家门口,门房儿照例先来回禀曹颀。 曹颀赶忙来到客厅,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烟袋哪,他听完儿子的话之后,搭拉着脸子说了句:“就说我没挨家,不就全齐了嘛。” 曹颀站在旁边没走:“今儿个说没挨家,她们娘俩明儿个还得来不是。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往来。” “唉——好好好,见!见!” “嗻。”曹颀答应了一声,走出客厅。 为了礼貌,自己又是长辈,曹宜只好站起来,慢慢腾腾整了整衣服,从头上抽出一根别辫子用的银簪子,放在桌上,然后放下辫子,拉了把圈椅坐下。 这时,隔着窗户听见曹颀在说:“嫂夫人,请跟我来。”话音未落,客厅的房门已被推开。吴氏和曹霑跟在曹颀身后走了进来。 曹颀代为引荐:“这就是您叔公。” “请叔公安。” “请玛发安。” “这就是曹霑吗?”曹宜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发问。 “嗻。是我。”曹霑答应完了,一低头看见桌上放着一支精致的银簪,银簪上一端镌刻着一枝梅花,花下还有一个篆体的“宜”字。 曹宜将银簪拿起来,顺手揣在怀里:“曹颀,你带他去拜见婶娘。她们在江宁原是很熟悉的。” “嗻。霑儿,跟我来。”曹颀拉着曹霑的手走出客厅。 曹宜跟吴氏说:“以后记住,重要的话不能让小孩子听,嘴上无毛,能闯大祸的!” 曹颀领着曹霑顺游廊走出二门,经过一个花园,转过楼角才看到了楼门:“就在这儿。”曹颀上了几层楼梯,朝上喊:“明珠,拿个亮儿来。” “哎。”楼上有人答应了一声。 曹霑抬头往上看,只见楼门上悬着一块横额,上书“天香楼”三字柳体楷书。 稍顷片刻,一只灯笼的亮光出现,明珠在楼上问:“瞧得见了吧?” “行,瞧见了。”曹颀转过脸来对曹霑说:“你自己上去吧,反正你们也认识,我再去客厅看看,给你奶奶帮帮腔。”说完拍拍曹霑的肩头,转身走了。 曹霑踏着灯影往楼上走,明珠没有见过曹霑,有些惊诧地问:“您是谁呀?” “我叫曹霑。” “哎呀!是霑哥儿,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姑娘常跟我念道您……”明珠大喜过望,跑回去禀报卿卿去了。曹霑只好摸着黑儿走上楼梯。 明珠跑进新房:“姑娘!姑娘!霑哥儿来了,霑哥儿……” “谁?”卿卿闻言陡然而立。 “霑哥儿来了!” “谁?你又不认识他。” 明珠这时才发现灯笼还在自己手上:“哎哟!灯笼!灯笼!”当她想回去给曹霑照亮时,曹霑已然站在她的身后了。 卿卿见到曹霑,惊叫一声:“天哪!当真是你!”扑过去一把将曹霑搂在怀里,弄得曹霑倒有几分尴尬:“我还没给婶娘请安呢。” 明珠站在一边,卿卿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松开了曹霑,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什么屁婶娘,我不是你姐姐吗!先定的算数,我永远是你姐姐。” 第五章 寒山失翠(7) 曹霑被拉进屋里,但见屋内是一色的红木家具,螺钿雕花,桌围椅帔都是大红缎子绣花的精品,曹霑颇有置身于温柔富贵乡之中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江宁的家,上元佳节鲜花着锦……范世绎奉旨抄家,祖母气绝街头…… 卿卿恰在此时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这句话勾惹起曹霑刚才的联想,面对故人,他把近日来的积怨、忧闷、失落、愤懑……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伸手抱住卿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喃喃地说:“家,咱们住过的家……没有了,梦!真是一场恶梦……” “江宁的事儿听你五叔说了,咱们真是同命相怜哪……”此时他们两个真是抱头痛哭了。明珠站在一边深受感动,她忙去端了一碗茶来:“姑娘,霑哥儿,别哭了,喝碗茶吧。” 卿卿用自己的绢帕为曹霑擦干了眼泪。接过茶碗递给曹霑,然后跟明珠说:“拿些点心来,他一定饿了。” “我一心是火,一点儿都不饿。” 卿卿没管这些,仍旧跟明珠说:“再冲一碗厚厚的茯苓霜来。” “哎。”明珠答应着去了。 卿卿用双手捧住曹霑的脸:“告诉我,我离开江南,想我了没有?” 曹霑刚要回答却被卿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真话,不许糊弄我!” 曹霑深深地点头。 卿卿松开了手:“说。” “想啦。” “真想啦?” “真想啦。” 卿卿猛然又用双手捧住曹霑的脸,拉向自己的唇边,但当双唇将要接触时,卿卿终于还是放开了双手,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腮下,她几乎是在大声地喊:“什么叫礼?什么叫情?我恨死了我比你大五岁!我想得的今生今世都得不到……” “婶娘,你安静点儿……” 卿卿果然安静了。两个人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卿卿解开衣领,从项间取下自己的碧玉麒麟欲给曹霑戴上。 “我不……” “别说话。当年在藏书楼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能明白。” "……" “解开衣领,让我亲手给你戴上。” 曹霑只有解开衣领,任卿卿摆布。 明珠端来了点心和茯苓霜:“霑哥儿,趁热儿吃吧。” “先放在这儿。你再去拿两付金镯子来,要那重的。” 明珠应声而去。卿卿把茯苓霜端给曹霑:“都吃了它,这是宫里赏的,你吃完了还得磕头谢恩哪。” 明珠取来了镯子,卿卿用自己的绢帕包了,递给曹霑:“你们那边今不如昔了,把它带回去交给奶奶,也好预备个方便。” “我……我不要。” “拿着,如今咱们是一家子,我又是你的婶娘。” 这时明珠把点心盘子端了过来:“侄少爷,吃块点心吧。” “明珠姐姐,我不饿,你们……你们待我真好。” “你知道她是谁吗?”卿卿问。 曹霑摇头。 “她就是你那好朋友,十三龄的亲妹妹。” “真的,我说看着这么面善。” 吴氏坐在曹宜面前,听叔公的训斥。 曹宜说:“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来意我全明白,只是爱莫能助啊!今上视曹家江南一支,跟逆党是一伙的。李煦已然死在打牲乌拉,连他儿子李鼎都不敢去收尸,为什么?” “不,不知道。”吴氏摇头。 “怕沾上逆党的边儿,明白吗?故而为曹求情的事儿,你甭打我的主意。我也怕沾上逆党的边儿。” 站在旁边的曹颀叫了声:“阿玛!” “你少插嘴!” 吴氏又说:“要是从芷园把那对金狮子挖出来,变了银子,您看……” “什么?!”曹宜一跃而起:“那对金狮子还在芷园?曹当年跟我说,早就扔在永定河里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8) “这……”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哪!”气得曹宜有些失态:“那对金狮子的来历,我想你不能不知道吧?如今九阿哥死了,这件事没人揭举也就罢了,怎么着,还要挖出来变银子……嘿!你们非让曹家灭了九族才甘心吗?” “可……” “再一说,如今曹桑格住在芷园,那所宅子原是你们江南一支的,本该一并籍没,桑格回到北京,他还找……”曹宜差点说走了嘴,他急忙改口:“找庄王府的总管,报了个祖产,算是没有充公,你如今想进芷园挖东西……就凭那比猴儿还鬼的曹桑格,嘿嘿,嘿嘿……”曹宜一阵冷笑之后,接着说:“没准儿他早就挖出来了哪!” 吴氏也站了起来:“叔公,照您这么说,不是山穷水尽了吗?不管怎么说,您也得救救您侄子啊!”言罢屈膝跪倒,呜咽乞求。 “唉,常言说得好:‘顾己不为私’啊,就算舍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救不了他。没法子,听天由命吧。”曹宜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阿玛!”曹颀想拦住父亲,岂料曹宜连理都没理。 曹颀送嫂子跟侄子在门口上车。 曹颀说:“四嫂,晚上我跟阿玛再说说,明天我上家里来,给您个准信儿。” “谢谢你了五兄弟,只怕于事无补了。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还求你格外照看一眼你这苦命的侄子吧!” “四嫂,您这是哪儿的话,遇事得往开处想,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明天我一准来。” “哎……”吴氏用绢帕捂住嘴,在大街上,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车轮滚动走在回家的路上,吴氏在车中一直痛哭不止。 “奶奶,您别哭了。”曹霑实在不会用其他的语言来安慰母亲了。他突然想起镯子,忙从腰里拿出来,解开绢帕托在手里:“奶奶,这是卿卿给咱的。” 吴氏看了一眼:“交给玉莹吧。” “交给玉莹?……” “唉——她懂,你不懂……”吴氏又哭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吴氏推了一把曹霑:“你先上她们屋去,我想一个人想想事儿。” “哎。”曹霑应声走进玉莹、紫雨和墨云住的西厢房。 紫雨迎上来接过曹霑身上的斗篷。玉莹赶紧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见到叔祖了?” “嗯。” “见到卿卿格格了?” “我一直在她屋里待着。她到底还是把这碧玉麒麟给了我啦。”曹霑说着从项下摘了锁片递给玉莹。紫雨、墨云都围上来看。墨云欣喜地惊叫:“哎呀!雕工太精细啦!跟活的一样,真好看。在江宁这些年,我怎么就没见她戴过?” “什么事儿都得让你知道,去,倒茶去。”紫雨把墨云轰开,她自己好看得仔细些。 曹霑跟玉莹说:“卿卿还说:‘当年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了。’” “如今给你是婶娘给的见面礼儿,当年给你么……”其实玉莹未必不解,谁料紫雨嘴快:“一定是私订终身喽!” 玉莹正色:“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紫雨自觉失言,也退到外间屋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曹霑摇摇头:“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奶奶在车里哭得很伤心。” 玉莹紧锁双眉,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那就是说,没办成。” “噢,对了。”曹霑从腰间掏出那两副金镯子,递给玉莹:“这也是卿卿给的,奶奶说让我交给你,奶奶说:‘你懂。’” 玉莹接了镯子,又是一声长叹:“唉——可千万别到了那一步啊!” “哪一步啊?” “你真不懂?” “不懂,你告诉我嘛。” “可惜你聪明过人,这话是能说的吗?” “你的意思是……” “不许说,懂了也不许说!” 恰在此时,吴氏披着斗篷一步闯了进来:“霑儿,走。咱们还得求你三大爷去,跟你阿玛,他们毕竟是一奶同胞啊。” 第五章 寒山失翠(9) “奶奶,干吗上哪儿都带着我呀?” 吴氏哭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只好说出来了:“我的傻孩子,咱们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俩人也好有个投奔,有个依靠啊!玉莹,你比他大,将来你得多照应他,奶奶就把他交给你啦!” “奶奶!”玉莹一头扑在吴氏怀里:“山长水也长。您可不能往窄处想。” 紫雨递过来斗篷。玉莹红着眼圈儿,给曹霑披上。 “见了你三大爷先磕头,记住,说:‘三大爷救救我阿玛吧’,他要不肯答应……你就……”吴氏实在羞于出口,抹了一把眼泪,拉上曹霑就走,当她们来到房门时,就听见老丁在门外说了一声:“回事。” 曹霑拉开屋门,老丁站在门外,喜形于色:“回太太,表舅老爷来啦!” 吴氏蒙住了:“表舅老爷?” “苏州李鼎,李大爷,这么熟的人……” 老丁引路,吴氏拉着曹霑走进北屋。李鼎迎上来请安:“表弟妹,受惊啦!” “表哥!”吴氏还礼,“一晃五年没见了,您还好吧?霑儿,快叫表大爷。” “表大爷。”曹霑上前请安。被李鼎扶住,然后回身寻找:“咦,人哪?” 吴氏奇怪:“谁呀?” 李鼎从帷幔后边拉出来一个极清秀的小姑娘,右耳上配戴了一只不小的金耳环:“别害羞,快叫表婶儿、表哥。” 小姑娘看了一眼曹霑,一笑,边请安边叫了声“表哥”,然后也给吴氏请了安,叫了声:“表婶儿。” 吴氏忙问:“这孩子是谁呀?” “我二弟李鼐的孩子阿梅呀。二弟死在押解来京的途中,如今阿梅就跟着我在庄亲王府里为奴,她伺候和硕格格,和硕格格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嫣梅。” “她才几岁呀,就给格格当使唤丫头?” “唉,咱们是包衣,要说也不小了,都八岁了。我怕这孩子活不长,就给她戴了一只单耳环,人家说这样能锁住,纵然是个女孩儿,可也是我们李家的后人哪。” 听到这儿吴氏已是眼泪扑簌:“我在佛前上炷香,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阿梅长命百岁。”吴氏说着焚香敬佛。 “我也求菩萨保佑表妹长命百岁!”曹霑说着跪下就磕头,态度极尽虔诚。 吴氏默然祷告之后,请李鼎落座。 李鼎说:“小平郡王让我给你们往江宁送过信儿,让你们转移细软。” “噢!” “可我赶到江宁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范时绎带兵围了织造署。” “唉,就是早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当时账房只有二两多银子,我手里倒是有一百多张当票。” “行了,我算想开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说眼下的,车在门口等着哪,咱们走吧。” “走,上哪儿啊?” “自然是一个你们娘儿俩谁都没去过的地方啊。” “噢?!”吴氏和曹霑俱显惊愕。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但是平郡王府的内宅里,依然灯光通明。两名仆妇手提明角宫灯,引着曹霑母子走在曲折的长廊上。 曹霑探头向廊外看了一眼,星斗光中,但见处处赤柱绿瓦,描金彩绘,斗拱额枋,楼台亭榭,翘角垂檐,俱都结架宏伟,果然是王家府第,气度不凡。 内宅的中厅里,烧巨烛如昼。室内陈设垒垒,器皿叠叠,五光十色夺人二目。 老福晋居中高坐,锦袍眩目,头上宫花翘颤,花开富贵。地上还设有短烛,裙底皆照。 一个年纪略长的仆妇紧走了几步,进入中厅,跪倒在老福晋脚下:“回禀老福晋,表少奶奶到啦。” “快让她们进来。”老福晋略显焦思。 另一个年纪略轻的仆妇,已然挑起棉帘子,示意吴氏及曹霑进入,她还小声地嘱咐了一句:“上边坐着的就是老福晋。” 第五章 寒山失翠(10) 吴氏闻言拉上曹霑紧走几步,来到老福晋面前屈膝跪倒:“叩见福晋,福晋吉祥……”一言未尽泪已泉涌。 “别哭了,四弟妹。我都知道了,遇事不慌,才是大家风范,快起来,坐吧。” “谢福晋。”吴氏平身站了起来,早有丫环搬过来两把椅子。吴氏拉着曹霑坐下。 老福晋吩咐:“传我的话出去,让小平郡王入见。” “嗻。”年纪大点的仆妇应声而去。 老福晋看着曹霑点点手:“这是霑儿吧,快过来,咱们娘儿俩还没见过面哪。” 吴氏将曹霑推到老福晋跟前:“快叫姑爸爸。” “姑爸爸。”曹霑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 老福晋却一把将曹霑拉到怀里:“我的宝贝!”亲了又亲。然后用双手捧起曹霑的面颊,仔细端详了半天:“可真像你玛发……”老福晋一阵心酸悲从中来,不觉潸然泪下:“你玛发在世的时候,总爱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圣祖仁皇帝驾崩了,这棵大树倒了,果然猢狲都散了……”她停了一会儿,似有感触地接着说:“不过常言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人哪。” “嗻。福晋有什么吩咐?”另有仆妇应声。 “你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让她们娘儿俩走的时候带走。” “嗻。”仆妇转身而去。 这时小平郡王福彭引着李鼎走了进来,他们先给老福晋请安,然后与吴氏彼此见礼。福彭跟吴氏说:“请舅母放心,四舅的事交给我了,咱们先解除了枷号,再办下一步。” “霑儿,快给王爷磕头谢恩。”吴氏从老福晋怀里拉过曹霑,向小平郡王跟前推了一把,曹霑就势抢上一步,双膝跪倒给福彭磕了个头:“谢王爷恩典,救我阿玛一命,我们全家永世不忘王爷的大恩。” 小平郡王乐了:“刚才大表舅还夸你聪明,敢情这小子嘴是真能说。”说着他伸手搀起曹霑,学着戏文里念白的腔调说:“表弟请起,小王定然不负重托!” “哈……”老福晋跟李鼎都乐了。 “嘿……”曹霑也乐了。 “这孩子,傻里傻气的。”吴氏此刻方得破涕为笑,然后跟老福晋说:“天可不早了,我们娘儿俩也该跟福晋、王爷告退了。” “好吧,如今留你们母子住在府里多有不便,等他阿玛的事儿完了,再接你们来住些日子。记住,咱们是至亲骨肉,往后有难处自管来找我。去吧。” “嗻,谢福晋天恩!”吴氏带着曹霑给福晋、王爷、李鼎请安告退。 旭日初升,彩霞绚丽。 一辆轿车奔驰在京城里的街道上。 曹霑和母亲坐在车内,心情忐忑悲喜交加,吴氏像是问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快到了吧?” 曹霑挑起车帘向外张望:“到了,就要到啦!” 宣武门外,曹仍在枷号示众。 老丁帮着曹霑和吴氏下了轿车。刚刚挤进人群,突然,一阵马蹄声响,由远至近而来,围观的百姓忙于躲闪,连连后退。 一官员率四名马甲奔驰而至,当官的并不下马,坐立鞍头展读公文:“奉内务府大臣庄亲王钧谕,犯官曹暂免枷号示众。明日五鼓到内务府签押房,听候发落。”读完之后将公文扔给二番役,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吴氏听完宣读的公文,一阵瘫软跌坐在地,嚎啕大恸。 二番役换了一副嘴脸:“给曹老爷道喜,解除了枷号比什么都强,这几十斤重的家伙,枷的日子长了,真能枷出个好歹的来。好了,请打道回府吧。” “可这枷……”老丁话到手到,又是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 番役一推老丁:“上车回家,怎么弄不开它呀。再说我们也没带斧子出来呀。” “嗻嗻,嗻嗻。”老丁过去搀起曹:“老爷,咱回家啦。” 曹此时真是如痴如梦,一言未发,被老丁搀扶着,爬上轿车。 第五章 寒山失翠(11) “霑哥儿,别愣着了,快搀起太太来上车吧!” 曹回到家中,头一件事就是把枷劈开,敢情这件事还真不好办,原来两扇木枷之间,是用两个枣核形的铁钉子连起来的,上枷的时候,犯人得躺下,以便把木枷砸紧。开的时候人得跪下,把枷搁在相应高度的凳子上,才好用斧子按着枷缝劈,轻了劈不开,重了人受不住。多亏丁家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冬天的,闹得满头大汗。用了半个时辰,木枷终于被打开了。曹就势跌坐在地上:“哎哟——天哪!” 吴氏看得痛心疾首,扑伏于地,大声呼道:“给老爷道喜!” 曹霑、玉莹、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跪倒一片,大家齐呼:“给阿玛道喜!”“给老爷道喜!” 曹涕泪横流,无言以对。 大街上传来了更夫打更报点的梆锣之声。三更一点曹就起身下了炕。匆匆忙忙地漱洗完毕,紫雨端来了早点:“老爷,请用早点吧,京米粥,还有咱们在江宁常吃的素菜包子。” 曹摇摇头:“我先拜佛!先拜佛!” 吴氏意欲为其焚香,曹急忙接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心诚才灵啊!”曹点燃线香,插在香炉当中,然后跪在地下,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口中说道:“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士弟子曹在下,求菩萨保佑弟子不判重刑,得以从轻发落,弟子初一、十五吃斋,还到庙里为大士再塑金身!”曹说完再向佛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曹站了起来,紫雨已经将粥碗递在面前了:“老爷,喝碗粥吧。” 曹接过碗来喝了两口。紫雨说:“还有素菜包子,老爷。”曹放下粥碗:“不吃了,我怕晚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帮我换衣服吧。噢,让太太帮我换,你去看看少臣昨天订的车来了没有?我怕晚喽!怕晚喽!” “哎,我这就去。”紫雨答应着转身而去。 月淡星稀,天将破晓。曹已然站在内务府签押房的门口了。俯首低眉,极尽谦恭之态。 日上三竿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办公。曹站在门口,只要有人进来,就给人家请安,同时还龇牙咧嘴的强作笑颜。 有的人还跟他点点头。 有的人也偷偷地跟他笑一笑。 有的人假装没瞧见。 有的人明明四目对视,却昂然不睬。 有的人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还“哼!”地一声,拂袖而过。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该班的人都吃饭去了。这屋里空无一人时,曹才敢在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坐下。丁少臣拿着一包点心,还端着一茶瓯子茶走了进来,反把曹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 “老爷,是我。” “噢,噢。”曹又重新坐下。 丁少臣把点心跟茶瓯子放在板凳上,打开点心包,原来是一包绿豆糕:“老爷,您吃两块点心吧,败败心火、压压饥。紫雨说您早晨就喝了两口粥……” 曹端起茶瓯子来一饮而尽,然后把点心包推了推:“你拿去吃吧。再给我口茶喝。” “您这样可不行啊,枷了好几天……” 曹向他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了。 丁少臣一边包着点心,一边嘟囔:“今晚上回家,我得告诉太太,怎么着也得让您吃顿正经饭哪。” 少臣的一句话,扎了曹的心窝子,他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少臣:“傻孩子,今儿晚上,我,我还回得了家吗?” “老爷!——”少臣“哇”地一声哭了。 曹急忙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幸喜室内无人。 夕阳西下,签押房里的人们陆续走出屋门,曹仍然站在门口,给每一个人赔着笑脸,请安作揖。最后人已散尽,曹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该走还是该留,就在为难的时候,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当差的,他用手指了指曹:“你是曹吗?” “嗻嗻,正是犯官。” “王爷今天没来,你明天再来吧。”说完之后一转身走了。 第五章 寒山失翠 第五章 寒山失翠(12) 就这样曹像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半个月,如何发落仍然没有下文,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过日子。 吴氏劝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不肯,他认为自己如今羞于见人,二来小平郡王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只怕无暇照顾,其三拖了这么久,还没个定准,怕是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吧,所以决心明天去内务府押签房带上二百两银子,想先走走庄亲王府总管的门路,打点打点这个关节。 第二天仍然是夕阳垂暮,签押房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曹还是给大伙请安。他听见有人暗笑、有人窃议,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都半个月了,我看怎么着也得判个‘流徙’。” “打牲乌拉可是能冻死人哪!”言罢二人离去。 曹心里盘算,是说我哪吗?……当然是说我哪。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爷可就是死在那儿的……江河永固,穷山积雪,恶雪狂风……”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打牲乌拉种种险恶的景观,自觉不寒而栗……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哪?” 曹打了个机灵儿,从幻觉中惊醒,见是庄王府的总管,赶紧请安:“嗻嗻,回总管大人,犯官在等候发落。” “王爷有谕,让你明天再来。”总管说完转身走了。 “嗻嗻。”曹一边答应着,一边追了几步:“请管家大人留步。” “干什么?” 曹从怀里掏出来一封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求总管大人赏个脸。” 王府总管看了那封银子一眼,冷冷地一乐:“嘿……人嘛,有几个不爱财的?不过,这财可得看是怎么个爱法儿,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钦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着风险贪这份财吗?”他说着把那封银子拿起来掂了掂,仍然扔给曹,转身走了。 曹心里一乱,手一软没接住,银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宝在地上乱滚。 黄昏时分曹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从怀里往外掏元宝。 吴氏递过一碗茶来:“人家没要?” “这点儿小钱,人家王府的大总管,压根儿就没往眼里夹,让紫雨给我炒口饭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找他干什么?” “挖那对金狮子。” “宜老爷说三爷比谁都鬼,没准儿那东西他早挖出来了呢。”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着。” “宜老爷还说,那东西是能招祸的呀!” “他那叫‘躺着说话——不腰疼’,如今不动真格的,能行吗?天天听候发落而不发落,又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快去,让紫雨炒饭!” 寒月高悬映照着枯枝古木。偌大个芷园只住着三五个人,尤其是在晚上,到处都显得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曹桑格的一个小当差的叫小顺子的,手提一只四方玻璃罩灯,给曹照着亮儿,来到鹊玉轩。 只见曹桑格已在门前等候,曹紧走几步上前请安:“请三哥安。” 曹桑格也紧走了几步,下了一台阶,一把抱住曹:“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弟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住处,都快把我给急死啦!这可真是的、真是的。” “这……”对于曹桑格这样的热情和语气,曹一时无言以对。 “行了,行了,咱们是一奶同胞,我不计较这个,快进屋,快进屋,站在院里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着曹的手,边往屋里走,边跟小顺子说:“小顺子,把那上用的枫露茶,酽酽地给我们哥儿俩沏一壶。” “嗻。”小顺子应声而去。 “哎!老四,你吃了没有?让厨房给你做点儿可口儿的。” “不用了,我已然吃过啦。” 两个人说着,进了鹊玉轩,曹不见三太太,问了一句:“三嫂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3) “感冒了,不舒服。这么大的屋里越躺越冷,回娘家了。来来来,坐、坐。” 二人落座之后,曹桑格以很亲切的语气说:“老四啊,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咱哥儿俩说句悄悄话,我打江宁一回来,听见要抄家的信儿之后,就把这芷园报了祖产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还不如利不外溢,你说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 “咳,你还别这呀那的,等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你想搬回来住也可以呀,我拨给你俩个小院,总可以了吧?” “芷园这么一大片宅子,几百间房子,您就拨给我俩小院?……” “哎!我还别不告诉你,报祖产你当白报吗?首先,我担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不知道?其二,两万多两银子没有啦!” “您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 “我……噢,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来北京之前,收到了扬州盐商兑过来的这笔银子,还没容我交账,老太太不就让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吗?” “总共是五万两,那么,剩下的呢?” “剩下的……对呀,都替你打点官司啦!没错啊。” “都替我打点官司啦?” “怎么着,你以为就凭小平郡王一句话,就解除枷号啦?” "……" “慎刑司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一家家肥狗胖丫头的,难道都是喝西北风喝出来的吗?嗐,就说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钦犯,枷号示众,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凭什么你戴五十斤的?银子啊!” “这件事儿是丁汉臣办的呀。” “好好好,咱先不争这个,我问你一句话,这场官司你是想了?还是不想了?” “想了,怎么说?不想了,又怎么说?”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狮子的准地方告诉我,你就甭管了,庄亲王那头我自有办法去买通,自然,钱少了不行。” 曹被气得面色如土,一跃而起:“三哥,谢谢您的美意,这场官司还是先别了的好。” “那,为什么?” “我还想留着它解闷哪!”曹说完,一甩袖子冲出门去。正撞上小顺子端着茶具刚要进门,结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壶、茶碗碰翻在地,小顺子大声惊叫:“哎哟!” 曹桑格追出门外:“老四!老四!”但曹已然去远,曹桑格奸计未遂怒气冲天,抡圆了给小顺子一个嘴巴:“混蛋!” 日子还得照旧过,黎明破晓,无论风霜雨雪,仍然得到内务府签押房门前,给人家赔着笑脸,请安搭恭。落日西垂还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连耳朵都能磨出茧子的话来,就是“明日再来,听候发落”。 可曹的脾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在押签房只能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回到家里经常是暴跳如雷、大发雷霆、焦急烦躁,茶饭懒进、坐立不安、神态凝滞、若有所失……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换。转眼之间已然临近八月中秋了。黄昏之前曹回到家,掌灯之后一家人围坐桌边用饭,曹只喝两杯酒,把杯筷一推离席而去。 吴氏赶紧站起来,问了一声:“吃口饭吧?” 曹未予理睬走进里屋去了。吴氏盛了一碗汤,端进里屋。曹霑跟玉莹他们听见吴氏说了一句:“老爷,喝口汤吧。” “烦不烦哪你?”当啷一声,碗被打碎的响声,传出室外。 曹霑站了起来,意欲进到里屋,却被玉莹一把抓住,小声地在曹霑的耳边说:“不要火上浇油。”然后她跟墨云说:“悄悄地把碎碗捡出来,不要多话。” “欸。”墨云答应了一声去了。 玉莹点手叫过来紫雨:“你去煮一小锅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许待会儿老爷会饿的。噢,可别咸喽。” “好。”紫雨也走了。 “你也快点吃吧。太太一定在屋里……”玉莹跟曹霑说。 “你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4) “我吃完了。” “我没见她们给你盛饭?”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爷,我好收拾碗筷。” 曹霑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残局。” “快吃你这半碗饭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丁从门外闯了进来:“报喜、报喜,老奴给老爷、太太报喜。”可是老爷、太太并不在堂屋:“咦?老爷、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刚要走向里屋,曹一挑门帘已经出来了:“报喜?如今倒霉还倒不完呢,报的什么喜?” 曹一言未了,李鼎飘然而入:“说有喜,定然有喜!” “哎,表哥!”曹上前与李鼎互请抱安。曹霑、玉莹也给李鼎请安。吴氏听见语声儿,也从屋里出来和李鼎见礼:“没带嫣梅来?” “来了,来了,让紫雨带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话还是不让她们听的好。” 玉莹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霑说:“走,咱们去瞧瞧嫣梅去。”说完之后两个人一齐走了。 曹让李鼎落座之后问:“有什么喜事?” “你是奉旨籍没的钦犯。结果除去江宁那些房屋地亩之外,还抄出来一百多张当票,银不到三两银子的现钱,万岁的这个台阶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可这一等就是半年多。”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个月这就是恩典了。要是让你等上三年五载的,你又如何?” 曹看了一眼李鼎,报以一声长叹:“唉——” 李鼎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也把庄亲王给缠住了。十三爷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极,丧事自然要办得隆重。王公大臣们体会圣意,纷纷前往吊祭,有的人还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三爷允祉在举哀之际,居然面无悲戚之容,这还不算,当宣读皇帝特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谥之时,诚亲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啊!”曹大惊失色:“这不是捅漏子吗!” “着啊,故而庄亲王……”李鼎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才说:“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内务府大臣佛伦这帮给十三爷办丧事的人,联名上折子纠参诚亲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状。” “哪十大罪状?” “等我想想……”李鼎掰着手指头数:“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灭伦。对对对,就这十条。” “得!哪条都活不了。” “唉,他是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家怎么他啦?”吴氏也不无感叹。 曹急于想知道下文:“后来呢?” “庄亲王等人奏请,将允祉父子正法,其余亲属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当差。家产籍没。” “最终是怎么定的呢?”曹问。 “最终自然是皇恩浩荡,免于允祉父子一死,分别监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唉——”曹又是一声长叹。 “怎么样,表弟,比您的事儿大多了吧?” “嗻嗻,那又有什么喜呢?” “让你在家听候发落。” “这算什么喜!”曹不以为然。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这不比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上内务府请安去强吗?” "……" “事情得慢慢的来,紧箍咒也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啊,难道你想马上就官复原职,江宁织造?” 吴氏从中打圆场:“表哥说得对,是喜事儿,是好消息,明天是中秋节,晚上表哥把嫣梅也带来,咱们一块儿吃顿团圆饭,您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一晃儿这是多少年了,咱们没在一块儿聚一聚了。咱哥儿俩一定喝它个尽醉方休。” 曹好像也有些兴奋:“是啊,‘事大如天醉亦休’嘛!” 自从那年李鼎带嫣梅来了曹家之后,只要李鼎再来,几乎总是带上嫣梅,除非和硕格格不准假。其实李鼎是有意这样做的,一为不断曹、李两家的关系,再为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也好有个依靠,他品得出来,曹霑没过门儿的媳妇玉莹姑娘,是个品德高尚且又贤惠的人,将来嫣梅遇到什么自个儿解不开的事,也好有个妥靠的人商量商量,帮着出出主意。因此嫣梅对姑太太家是常来常往,所以跟紫雨、墨云、玉莹,还有表哥曹霑都挺熟悉。大家待她也特别好,尤其是玉莹真把嫣梅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平日里总把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留起来,等嫣梅来的时候给她。除此以外还陆陆续续为她写了三千多个字号,背面还注上几个同音字,为了辨认、记忆。 第五章 寒山失翠(15) 今天也是如此,李鼎为跟曹谈话,就先把嫣梅送到了西厢房,此时的嫣梅像个大人似的,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兴高采烈给大伙述说着家中的旧事,她猛地一拍大腿,两眼放着光:“啊!对了,告诉你们还有新鲜的哪,我们家是雍正元年冬天抄的,玛发的姨娘们和我,还有全家的男女仆人,一共是三百多口子,住不下苏州知府衙门的监牢狱。” “那怎么办?”曹霑问。 “借呀。只好借苏州县和吴县的监牢狱一用喽。” “嘿嘿……” “你笑什么?”玉莹不解的问曹霑。 “什么都有借的,借监狱押犯人,闻所未闻,岂不可笑。” 玉莹瞪了他一眼。 “还有可笑的哪,没过了多久,我们被判定打官卖。人人头上插了草标,在大街上跪了一年多,居然没有人买。” “这又是为什么?”曹霑又问。 “因为咱们是旗人,人家汉人都不敢买。” 墨云乐了:“嘻……” 玉莹满面含嗔的问墨云:“这可乐吗?” "……" “你我被打官卖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笑过,没心没肝的东西!” “她小嘛,不懂事……”曹霑想为墨云开脱。 “你比她大,你懂事。”玉莹目不转睛的看着曹霑。看得曹霑一阵尴尬。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嫣梅接着说:“最惨的事还在后头哪!”嫣梅向大家细述了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永远记忆的伤痛…… 雍正元年的冬天,押解李煦的囚船,辞拜曹老夫人沿江北上。没有几天,囚船到了山东地面。李鼐一病无医呜呼而亡。人们把他的尸体停放在船板上,小阿梅不解其故,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叫:“阿玛,阿玛,你快醒醒啊,我们都吃过饭了,就差你啦……” 李鼎忍住眼泪,抱住孩子:“阿梅,别叫了,你阿玛已然死啦。” “死啦,什么叫死啦?” “你摸摸,阿玛的身子都凉啦。” 阿梅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父亲的尸体:“呀!阿玛太冷了,我去拿被子给你盖上。” “阿梅!阿梅!”李鼎叫了两声,阿梅已然跑进船舱了。 “让她去拿吧,也好尽尽父女之情。”李煦说罢以袖拭泪。 李鼎满怀悲痛,屈膝跪在弟弟的尸体旁:“弟弟,你放心的升天吧,上有苍天,下对大江,从今以后我待阿梅就像亲生女儿,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一定把孩子养大成人,哥哥如果负心食言,让老天爷打雷劈了我……劈成碎尸万段!”言罢一个头磕在船上,嚎啕大恸。 李煦给陈千总请了个安,陈伟急忙扶住:“我可不敢当。” “照规矩,这尸身该怎么安置?” “到途经的知县衙门,申请验尸,确系病故,出具证明然后可以掩埋。” “如果到北京……” “那可使不得,江上也有盘查的官船,要是查到船上的尸体,死因不明那麻烦可就多了。除此以外能通融的一定通融。” “那么,最近的县城是……” “清远县,离这儿三四十里水路吧。” “好吧,只有照您说的办吧。” 小阿梅抱不动一床棉被,但是她连拉带拽总算把棉被弄到舱外。李鼎看见赶忙帮她抱起被子来给李鼐盖上,然后他坐在弟弟的尸体旁低声饮泣。 小阿梅凑到李鼎身边:“大爷,我阿玛睡觉了。你为什么哭啊?”她用小手为李鼎拭泪,李鼎痛心疾首,抱住阿梅失声嚎啕大哭。 李煦老泪纵横仰天长啸:“鼐儿啊鼐儿,是阿玛连累了你啦!” 囚船总算到了清远县,陈千总亲到县衙门申报验尸,知县见是朝廷钦犯不敢怠慢,急忙派了仵作来检验。李鼎怕仵作找麻烦,捅给了他十两银子。这个仵作倒好,连尸首都没看一眼,就给开了验单:“医药罔效,自身死亡。” 陈千总派人找了几个农夫来挖坑,李鼎在其中找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来询问:“老大爷,能买口棺材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16) “哎呀,买棺材得上县城,用大车拉,今天走,明天才能回来。” 陈千总摇摇头:“咱们的行程是有定期的。等那么长的时候,赶不出来的,李大爷。” 李鼎点点头,又问那位老者:“能给刻块碑吗?” “咱们村里没有石匠,刻碑得到镇上,那东西也不能马上就刻成啊。” “您能替我代办吗?” 老者跟另外几个人商议了一会儿,回来说:“这么着吧,挖坑的工钱,两张芦席钱,刻碑、运碑回来,埋上。圆满了吧?” 李鼎点点头:“多少钱?” “你给二两银子。” 李鼎听见这个数,感触良多,当年在苏州莫说二两,二十两、二百两又当如何,还不是信手一挥。他猛然想起了四句话:“斟酌最后酒,谨慎喜中言,提防忙中错,爱惜有时钱。”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老者:“老大爷,我给十两。” 老大爷不单没乐,还把脸板得铁青:“不用,多一个制钱也不要,我们是庄稼人,从不花那昧良心的钱。” 李鼎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给老者磕了一个头:“我谢谢啦。” 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立在江边,李鼎带着阿梅跪在坟前哭祭:“二弟,你安心的走吧,你走了也好,今后咱们家的日子,就是人间地狱,你拖着个病身子,可以免遭其苦了。哥哥在你的坟前再次发誓,我为阿梅不再论婚,我们伯侄相依为命,我绝不让孩子受到半点委屈。”李鼎言罢与阿梅抱头痛哭。 李煦站在船头也是泣不成声,他断断续续喊:“阿梅……李鼎……回来吧,人家要开船啦!” 陈千总跳到岸上,走到坟前搀扶起李鼎:“李大爷,上船吧,咱们还得赶路哪。” 囚船离岸,徐徐北上。江风凛凛,孤雁独飞。突然,一个立闪引来了一声炸雷,霎时滂沱大雨势如倾盆。李鼎冲出船舱,站在船头疯了似的大叫:“老天爷呀!你不公平!” 到了北京之后,李煦祖孙三人被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阿梅是个孩子,又不是犯人,所以她可以不被关在牢房,还能晒晒太阳、跑跑跳跳。大牢里的饭菜难以下咽。菜根上是泥土,菜叶中有烂叶,无非白水一煮加点盐而已,米饭就更惨了,除了砂子就是老鼠屎,就这样还有定量,一日两餐根本不饱,有的犯人有人探监,都给带来许多食物,起码是馒头、烙饼、窝头、咸菜,总可以充饥下咽。而李煦呢,在京中有亲有友,内务府不乏往日的同僚。可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些人如今避之犹恐不及,谁还肯来探监赠物。连李煦的亲家、也在内务府当差的佛宝,也仅只来过一趟,无非应应景儿而已。 自己花钱求狱卒给买点吃食。不单价高十倍,还得向狱卒行贿。李煦仅有的一点银子,总想以备不时之需,除非饥寒难忍,迫于疲命之时,是不肯动用分厘的。 幸好犯人当中也不全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有些好心人见阿梅可怜,不是给她半个馒头,就是一块烙饼,偶尔也有一把花生、几个栗子、一两块糖果…… 有一天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吃一块点心,小阿梅站在牢外看着,馋涎欲滴,而且还问老人:“老爷爷,您吃的是什么呀?” “啊,这是点心,叫‘自来红’。给你一块。” 小阿梅捧在手里,咬了一小口:“哎呀,真甜,真好吃,我给我玛发吃去。” “等等。”老人叫住了阿梅:“你们是旗人,对吧?” “对呀。就因为我们是旗人,在苏州打官卖的时候,一年多没人敢买……咦,老爷爷,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管爷爷叫玛发,这是你们旗人的称呼。” “噢——” “你爷爷也是做官的吧?” “苏州织造、李煦。” “噢,听说过,听说过,当年康熙老佛爷南巡的时候,你们家接过驾,对吧?” 小阿梅摇摇头:“不知道。” 第五章 寒山失翠(17) “来,再给你两块自来红,给爷爷吃去吧。其实这不算什么,值不了几个大钱,可在这里边就金贵啦。” 小阿梅捧着点心,跑到李煦的牢房:“玛发!大爷!你们吃吧,这叫自来红,可好吃了。你们一人一块半。” “别去了,玛发不吃,你大爷也不吃,我们都不饿!阿梅!阿梅!你吃吧!” 阿梅在狱里已然习惯于讨饭了。她放下点心,转身又走了。 这个时候一个牢头正跟一个女监的禁婆子在喝酒,两人眉来眼去,摸摸蹭蹭地在调情,桌上摆着香肠、小肚、肥鸡、嫩鸭都是好吃的。阿梅拿了个碗,凑到他们桌前:“大叔,给我点儿吃的吧。” 牢头一挥手:“去去去,滚蛋!” “您有那么些好吃的,也吃不了……” “我吃得了吃不了与你何干?” 禁婆可更恶:“吃不了喂狗,也不给你吃!滚!” “大叔,给点儿吧,每天发的饭里都是砂子跟耗子屎。” 牢头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呸!放你妈的狗臭屁!那是大清国从禄米仓拨来的老米,会有砂子,还有耗子屎,你说这话是犯律条的,这叫‘诬栽’。诬赖禄米仓,就是诬赖朝廷,栽赃陷害刑部大牢,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该当何罪?” 李煦听见牢头的吵嚷声,赶紧就喊:“阿梅!回来!” “阿梅!回来!”李鼎也喊。 “明明饭里有耗子屎,吃的人倒有罪啦?“阿梅嘟囔着往回走。不料这句话冲了牢头的肺管子:“别看大清国管不了你,大爷我可管得了你!”说着猛然站了起来,飞起一脚把个弱小的阿梅,踢出去老远老远。 “哎哟!”阿梅意欲站立起来,但因小腿骨折,复又跌倒:“玛发!大爷!我怎么站不起来啦?” 李煦勃然大怒,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着过这么大的急,他不顾一切破口大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个狗奴才,敢踢我的孙女!你不就是个小小的牢头吗,呸!你是王八蛋!三孙子!兔崽子!我肏你妈!肏你们家八代祖宗!” 牢头在这刑部大牢里就是土皇上,对犯人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立时火冒三丈:“好啊,你个老东西,你是活腻歪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牢头顺手抄起来一根皮鞭,打开牢门,劈头盖脸狠打李煦。 李鼎想从中解劝:“牢头老爷,牢头老爷,我给您赔不是了,家父年迈,老糊涂了,您都瞧着我啦!” 岂料牢头仗势欺人,照着李鼎脸上就是一鞭子:“瞧着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阿梅再一次想站起来,但是又跌倒了:“大爷,我疼,疼死我啦!我站不起来啦!” 李鼎这时顾不上李煦,顾不上鞭伤疼痛,冲出牢房,抱起阿梅:“孩子,你怎么啦?” “腿,我的腿,站不住啦!” “有大夫吗?孩子腿折了!请大夫,我们要请大夫!”李鼎眼里噙着热泪,大声地喊叫,可惜无人应声,也无人理睬。 牢房里,李煦并不示弱,拼了老命跟牢头扭打在一起。而且还边打边喊:“你小子要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打死我,我李煦是朝廷钦犯!万岁爷跟你要人,我看你王八蛋小子怎么交待!” 跟牢头一块儿喝酒的那个禁婆子,本来拿起鞭子也想助阵,可听李煦这么一喊,当时就是一愣。她扔下鞭子冲进牢房:“别打啦!别打啦!”拼死拼活地把牢头拉了出去。 牢头余怒未息,犹自不依不饶:“干什么?干什么?” “头儿,你只顾出气啦,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什么话?” “他是朝廷钦犯,你要是把他打死打伤,你可怎么交待?” “这……” “再一说,李煦可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物,他如今是走了背字啦,可他在朝廷里认识的人多了去啦,不论跟哪位捏个窝窝儿,头儿,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18) “那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听李煦在院子里喊:“你赶快给我孙女找大夫来,治好我孙女的腿,不然的话,过堂时候,我就说你找我要一千两银子,你就能卖放朝廷钦犯。狗奴才,你别忘了:‘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要不把你弄进大牢里来,我这七十岁就算白活啦,治死你个小小的牢头,就碾死一个臭虫!” “你听见了没有?”禁婆子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可也咬人。那孙女是老头子的命根子,他说得出来,未必办不出来。他可是多年的老公事了,出哪门,进哪门,比你我门儿清得多。怎么样?请大夫吧?” “好好好,请请请!” “唉——”禁婆子长出了一口气儿:“要是刚才给她点儿鸡爪子、鸡脑袋什么的,也就没有这场气啦!” “去你妈的吧!刚才你还让她滚哪,这会儿说你娘的风凉话儿来啦!”牢头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嘴巴打在禁婆子的脸上。 “哎哟!你个兔崽子怎么还打人哪!” 牢头举起鞭子:“滚,请大夫去。要不我抽烂了你!” “哎,哎,我去!我去!” 大夫被请来了。他姓魏,五十上下,文绉绉的,一望而知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他摸了摸阿梅的腿,又转动了转动踝骨和膝盖。然后跟李煦父子说:“孩子是小腿骨折。这病对于小孩来说,没什么大的关碍,养的好也不会落下残疾。不过,常言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种地方,就不太合适啦。” “嗻嗻。”李煦说:“可如今这孩子别无去处,而且吃的也不堪下咽。” “是啊,医外伤饮食也很重要,将养的好,才能调治得快。” 李煦想了想,问李鼎:“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正好一百两。” “魏大夫,这样行不行?您把阿梅带走,我手边这一百两银子,您也带上,不够用,我再想办法,孩子的伤调养好,您再把她送回来。我李煦在难处,别无良策,只求魏大夫济世活人吧。”李煦言罢深深一揖,表示自己的一片虔诚。 李鼎已将两锭官银放在了魏大夫面前。 “好吧。”魏大夫为人很爽快,“幸喜寒舍只有我们老两口儿,只要不怕姑娘受委屈,倒有一席安身之地。” 就这样,小阿梅被安置在魏大夫家,跟魏老太太在里间屋炕上同宿。魏大夫自己在外间屋搭了板铺。 老夫妻俩把阿梅待如亲生的孙女一样。魏大夫给阿梅敷上药膏,绑上竹子夹板,还亲自为孩子煎汤熬药。 老太太更是精心调理饮食,干稀搭配、荤素间容,没到三个月阿梅的腿伤果然复旧如初,而且没落下任何残疾。 这一天,魏大夫领着又白又胖、蹦跳活泼的阿梅来探监。李煦看见孙女,真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把抱住,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李鼎屈膝跪在魏大夫面前:“大恩大德口不言谢,魏大夫我给您磕头啦。” “使不得!使不得!”魏大夫扶起李鼎:“我还带来点儿吃食,你们爷儿俩搭配着吃吧。孩子我还得带回去。”说到这儿他向李煦父子使了个眼色:“因为她的病还没有全好。” 李煦父子会意,魏大夫是怕阿梅再回大牢来受委屈,因而频频点头,恭手称谢。 刑部大牢有固定的日子探监,一般都定在初二和十六。每逢探监的日子,魏大夫准带阿梅来,让他们祖孙相会、伯侄相见,还总带来许多吃食。 阿梅继续留在魏大夫家里,白天没有病人来看病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读、《千字文》、三本小书,从描红练字、直到读书临帖,再有空闲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做画。原来魏大夫画得好一手工笔花鸟和仕女图。到了晚上,魏奶奶跟阿梅这一老一小,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讲故事、说笑话、猜灯谜。有的时候阿梅也给魏奶奶讲述自己在苏州的家,家里被抄时的可怕情景,一家人跪在街上插标售首的样子,说得老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竟哭得呜呜咽咽,抱着阿梅“心肝宝贝”的叫着,亲了又亲…… 第五章 寒山失翠(19) 雍正五年的秋天。 西风扫着黄叶,黄叶被一阵一阵地吹得很远很远,所以天边上风卷残云,竟如一团迷雾。 魏大夫带着阿梅,站在东直门的桥头上,注视着从城里出来的车辆。过了好长的时间,果然来了一辆刑部的囚车。车上坐着三个人,年纪最长的便是须发全白的李煦,但是他一眼就看见了阿梅,在车上扬着手,大声地喊:“阿梅!玛发在这儿哪!魏大夫,我在这儿哪!” 小阿梅挣脱了魏大夫的手,向囚车冲去:“玛发!玛——发!” 幸好赶车的把式眼明手快:“吁!——”将马勒住:“你这个丫头,不要命啦!” 魏大夫急忙跑过来,先把一块碎银子塞在车把式手里,然后抱拳恭手:“这位大哥,请多多包涵,小孩子不懂事,让您受惊了,我给您赔罪啦!赔罪啦!” 银子到手了,语气也就变了:“我倒没什么,车要是碰了她,这么点儿的孩子……” “您能停会儿车吗?犯人当中有孩子他爷爷,今日一面……唉!” 车把式往后一指:“车上有解差,您得跟他们说去。” 这工夫一名解差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了。 魏大夫没等解差张嘴,一块银子又捅过去了:“大哥,行个方便,让他们祖孙说上两句话吧。” “好好好,可得快着点儿。把式,把车往街边上靠靠。” 囚车靠到路边上,魏大夫扶着李煦艰难的下了囚车。阿梅一头扑过去,抱住李煦:“玛发!您这是上哪儿啊?” 李煦也把阿梅紧紧地搂在怀里:“宝贝,玛发的案子判了。发往打牲乌拉军前效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李煦一阵狂笑:“我走道儿都得别人搀着啦,还要军前效力!哈……”李煦笑出了两行热泪。 阿梅问:“玛发,您去的那个地方远吗?” “远,很远很远,在东省的边上,还很冷很冷!”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回来?……回来?……不不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我能去吗?” “你……”李煦抹了一把眼泪:“能,能,等你再长的大一点儿……让大爷带你去,给玛发收……” 魏大夫听到这儿,赶紧插了一句话:“李老爷!阿梅的大爷,没来送送您?” 李煦看了一眼魏大夫,魏大夫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煦明白他是不让自己把“收尸”两个字说出来,刺伤孩子幼稚怯弱的心灵。李煦心里异常感激,为了不便说破,他只有正面回答魏大夫的提问:“李鼎也是犯人,哪有犯人送犯人的道理,亲情是亲情、律条是律条啊!唉——”李煦搌搌眼泪。 魏大夫递过来一只竹篮子:“这里边是几斤点心,还有酒和冷荤。到了客栈,请解差们吃一顿,也许能少受点委屈。”魏大夫又递过来一个包袱:“这里边是一件皮坎肩,您也带上它,越走越冷啦。” “魏大夫,您可让我说什么是好啊!” “时至今日什么都不用说了。”魏大夫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两锭元宝:“李老爷,这是当年您给我的为给阿梅治腿的一百两银子,如今原数奉还。” “唉!这,这怎么行!” “李老爷,您听我说:这一百两银子我没动,托人放了印子得些利息,孩子的衣食、医药等项费用足够了,至于今后,我行医有年、衣食不愁,添个小孩,粗茶淡饭的足能维持。这银子您就带上它,天寒地冻的总可以添些衣食。我一生笃信神、佛。这也是咱们前世积下的缘分。”魏大夫强行把元宝塞在李煦的怀里。 “二十年前我如果能认识您,一定能免此杀身之祸。好吧,阿梅就拜托您照应了,大恩不言谢。让我给您磕个头,一绝今生之谢,阿梅,你也来。”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爷。” 李煦祖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魏大夫磕了三个头。 魏大夫也跪下一条腿,双手相扶。 第五章 寒山失翠(20) 李煦站了起来,亲了亲自己的孙女:“玛发走了。魏大夫,请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嘛,别让人家等得太久了。”说完,他慢慢地走到囚车旁边,停了停他又走了回来,拉住阿梅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孩子,玛发告诉你一句话,你这一辈子都要记住,玛发没有反叛朝廷,我冤哪!” “玛发!”阿梅又一次抱住自己的祖父。 夜阑人静,月冷风凄。 魏奶奶把啼哭不已的阿梅终于哄着睡了,自己也陪了许多的眼泪。 魏大夫一个人伴着孤灯独坐在书案前,他想着白天的送别,又理会着李煦临别时跟孙女说的话,是啊,送给八阿哥几个丫环,怎么会成了附逆谋反了呢?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吗,他一阵义愤填膺,拔笔铺纸,写下了一个斗大的冤字! 突然,惊闻阿梅在梦中大叫:“玛发!玛发!” 魏大夫放下笔,来到里间屋:“孩子,你怎么啦?” “我玛发冻死啦!我看见玛发在刮着大风、冰天雪地的打牲乌拉,冻死在荒山上!” “你在做梦!”魏奶奶抱起阿梅:“可怜的孩子。” “阿梅,玛发还没到东省哪,打牲乌拉离咱们这里远得很哪。” “魏爷爷,我玛发说他冤,他是冤吗?” 魏大夫回到外屋,把自己刚写好的斗大的冤字拿进来给阿梅看:“认识这个字吗?” “冤!” “对,冤!” 没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李鼎忽然来到魏大夫家。魏大夫迎了上去:“哟!您怎么……” “您得给我道喜。我们的案子了啦。我跟阿梅被拨到庄亲王府为奴。” “拨到庄亲王府为奴!阿梅才七岁,她能干什么?” “给和硕格格当丫头。” “岂有此理!她还是个孩子啊,她还要人伺候哪!” 魏奶奶只哭得满脸是泪:“我们,我们不去不行吗?” “唉!——大妈,就是火坑,咱也得跳啊,这就叫圣命难违啊!” 阿梅仍然坐在西厢房的炕上,跟玉莹、曹霑他们述说自己的身世:“大爷带我离开了魏爷爷、魏奶奶家,老两口儿都哭得跟泪人似的,拼死拼活也得让我们爷儿俩吃顿饭再走。魏爷爷让饭馆子送来四个炒菜,还有一个大个的盒子菜,魏奶奶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给我们和面,剁馅包饺子,我亲眼得见,奶奶的眼泪掉在面盆里,她总是用手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 吃完了饭,我们离开了魏家,魏爷爷跟老奶奶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程又一程,魏奶奶不是大脚,直送得她老人家再也走不动,坐在买卖家门口的台阶上,我们才算分了手。你们懂什么叫泪湿衣襟吗?” 玉莹向她点点头。 “是啊,我看见老奶奶的前心上,全是湿漉漉的。唉——我终于辞别了魏爷爷跟魏奶奶。大爷带我进了庄亲王府,嚄!好大,好气派!有人领我上了‘望枫楼’,拜见了和硕格格,格格十七岁,长的挺面善,也挺和气,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我叫阿梅。” 她听了一笑,‘谁给你起的名儿啊?’ “‘听说生我的那天,我们家有一株梅树开了花,我玛发就给我起名叫阿梅。’” “‘梅树开花多在南方啊?’” “‘是,在苏州。’” “‘苏州?你是谁家的孩子?’” “‘苏州织造,李煦。’” “‘噢,苏州织造李熙,听说过。但则是阿字在南省发阴平声,咱们旗人发去声,阿梅阿梅的多难听,我给你改为嫣梅吧,嫣然一笑的嫣,一枝会笑的梅花,好不好?’” “‘好。一枝会笑的梅花。’我正高兴着哪,谁料站在旁边一个叫碧云的大丫头发话了,她说‘你应该说谢格格赐名。’” “我没来得及说话,格格说:‘谢什么,这又算得什么,万岁爷给人家改名字,一个字赐一万两银子,我可没有。’格格说完又嘱咐碧云:‘嫣梅在自己家里也是千金小姐,何况她又小,你要多加照看她才是。’” 第五章 寒山失翠(21) “碧云答应得挺好听,可她见格格教我念书、写字、画画、弹琵琶就把她气死了。格格不在的时候,就让我干粗活儿、干重活儿,跪在地下擦楼板,蹬到高处擦窗户格子。有一回她让我提了一桶水,我根本提不动,结果,我连人带桶一块从楼上滚了下来,摔得我鼻青脸肿的,哈哈,那样子可好看了,你们要是看见了,准得都笑弯了腰!” 屋里的人听了阿梅悲惨的身世,痛苦的遭遇,坎坷的命运,人人痛彻心脾,双眼噙着热泪。阿梅看看大伙儿,停止了叙述:“咦?你们怎么都哭啦?” 玉莹一把将阿梅搂在怀里:“天哪!我的亲妹妹!你比我们谁都苦!” 中秋节的晚上果然一轮明月,天街如洗。 院中摆了两桌酒菜,曹、李鼎、吴氏、曹霑和玉莹一桌。丁家父子和墨云、紫雨一桌。 另一张小圆桌上供着兔儿爷、香烛、水果和四盘月饼。 吴氏和紫雨各端一盘烧鱼走到桌边,分别放在席上,吴氏说:“这是我做的五柳鱼,表哥您尝尝。” 李鼎吃了一块:“好,真好,这么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苏州菜了,真是味道绝佳。” 紫雨在另一桌上说:“这也是苏州菜,我做的松鼠鱼。” 墨云吃了一口:“嗯,好!绝佳味道。” 逗得大家都乐了。 老丁邀集紫雨、墨云和少臣一同请安:“我们几个给老爷、太太、表舅老爷、霑哥儿、玉莹姑娘拜节道喜。” “快!曹霑,把你丁大爷扶起来!”曹说着,自己举起杯来。 曹霑扶起老丁,请大家归座。 曹说:“来来来,今天中秋佳节,咱们不分主仆。主人有过、仆下有功,从今而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一定恳求小平郡王给少臣补一份差事,给紫雨和墨云每人备一份好陪嫁。也给老丁续个后老伴儿。来,咱们一块干了这杯团圆酒,吃顿团圆饭。”言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饮了门杯,彼此敬酒、布菜。 曹霑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唉——” 玉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他一下。不料曹霑误以为跟玉莹坐得太近,让她不好意思,所以往远处挪了挪。玉莹心里生气,又不能显示出来,所以只好以目示意,谁知不示意还好,这一示意曹霑反而有了谈话的机会了:“我是说,今天的团圆节也不算团圆……” 谁都明白他的所指,所以无一人答言。 曹霑也觉得有点尴尬,为了面子也只能自说自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嫣梅表妹没能来,岂不……” “唉!”玉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曹霑没看见,他接着说:“她要是能来,大家就更高兴了,她昨天给我们说她的遭遇,把我们大伙都说哭啦!” 吴氏首先抽出手绢,掩面拭泪。 惹得李鼎更是悲从中来。 冷月光中唯有唏嘘之声闻之令人凄恻。 “唉——”曹叹了口气:“曹霑哪曹霑‘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今天阿梅没来,自然是请不下假来,可是谁也不问,谁也不提,是怕惹你表大爷伤心,你要说之前,我就看见玉莹跟你使眼色,不知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非把这点傻气冒出来不可。你说,这是为什么?” 曹霑低头不语。 “都是因为你读的书太少,懂吗?说话才不得大体,没有分寸。从明天起少臣你们几个把外院南屋打扫出来,给曹霑当书房。我让老丁再给你买一批书,你要刻苦攻读,课业勤操啊!” “嗻,阿玛。” 果然,第二天少臣跟紫雨、墨云把外院三间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找来了糊棚的棚匠,把棚顶重新糊过,墙上刷得四白落地。 曹在自己屋里洋洋洒洒地把要买的书目,写了好几页纸,光《制艺选粹》都是一套一套的——按年编印的好八股文。 老丁带曹霑来到琉璃厂里的一家书店。 第五章 寒山失翠(22) 掌柜的五十多岁,留着黑胡子,开书店的自然都是文墨人,他接过书单子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桩大买卖。赶紧叫伙计沏茶、装烟。然后跟老丁说:“您要的这些书,小店都有,尤其是《制艺选粹》,比您单子上开的还全哪,要不要多带几套回去?” 老丁点点头:“好吧。” “那我让账房先生给您算账,让伙计打捆装箱,您二位再瞧瞧,还要什么书随意挑选。就是小店一时缺货的,我们也能为您去找。” 老丁坐在临窗的方凳上:“我是不懂,还是让我们家霑哥儿挑吧。” 曹霑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他随手选了、《东周列国演义》、《水浒》、之类的名家小说。这时掌柜的正好迎了过来。曹霑问:“掌柜的,您有这部小说吗?” 掌柜的略一迟疑:“啊,有。”说着从书架的底层找了一本递给曹霑,曹霑翻看了几页,不觉“啊!”了一声:“掌柜的,这书……” 掌柜的微微一笑:“我们是买卖人,一看您就知道并非浮荡子弟,一般的浮荡纨绔子弟,买这种书,只取其淫邪的一面,其实完全违背了著书人蓝陵笑笑生的本意。书是明朝写的,内容是骂严嵩的,当然不敢指明,指明了就没了脑袋啦,如果这部书能用另一种方法写,指的是严嵩,可又让他抓不到把柄,找不到证据,那就是天衣无缝的传世之作了。可惜呀可惜,蓝陵笑笑生没有这份才华,留给后人的是淫邪,是遗憾。不过文笔还是不错的。少爷,您年纪还小,不能读,要买我也不卖。”掌柜的说完把书收了回来,放回原处,抱歉地向曹霑恭恭手。 书买回来了,放在书架上,才是名符其实的书房。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大方,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皆极精致。靠着后山墙是两个大书橱,橱内函函古笈,累累叠叠,卷帙浩繁,插架万千。 曹满腔忧怨百感交集,他亲手拉着曹霑,吴氏带着玉莹,四个人走进书房。态度极为严肃,气氛也非常庄重。 曹说:“你们看,这书斋布置得不错吧?当然比不上江宁织造署的西堂,可与寻常百姓家相比,那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曹说完在窗前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啊,环境幽然,窗明几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霑儿,你说呢?” “嗻,阿玛说的极是。” “孩子们!我们曹家百年显赫,四代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毁于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听候发落,怎么个发落法儿吉凶难料啊,往好了说,落个削职为民,也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坏里说……” “老爷!”吴氏急忙拦阻。 “好,好,咱先不说这个,可这‘重振家声’四个字的重担,霑儿……就只有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啦!” 曹霑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听候垂训。 曹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孩子,你可要争口气啊!好好读书,咱们也争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 “阿玛,我一定刻苦攻读,不失厚望!” “老爷,霑儿长大了,懂事啦,您尽可放心。”吴氏转身拉住玉莹的手:“玉莹,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着你对霑儿要时进箴规,相助他勤操课业,一心向上。” 玉莹点点头:“是,我记下啦。” 曹离座扶起曹霑,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霑儿,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岁,咱们旗人十六岁成丁,你还有两年,不要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曹霑仍然坐在南屋书斋的书案前读书。不过读的不是《制艺选粹》,读的是。 忽然间,丁少臣悄悄地走进书房:“霑哥儿,您猜,谁来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23) “谁来啦?”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门帘子挑了起来,向外边点点头。曹霑注目而视,只见一位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细腰乍背,高挑身材,宽脑门儿,大眼睛,背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霑哥儿,您好啊,给您请安啦!”言罢后退几步,又紧走两步,一安到地! 曹霑真是愣住了,不过还是伸出双手相搀:“不敢!不敢!您是……?” 来人与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视而笑,笑得曹霑好不尴尬:“少臣哥!” 来人止住了笑声:“要是换在大街上,我也认不出您来,我是十三龄啊!” “哎呀!我的龄哥儿!”曹霑惊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么才来呀?”禁不住喜泪盈盈,滴滴腮下。 丁少臣站在一旁说:“龄哥儿,我说的没错吧,霑哥儿见了你,非乐哭了不可。霑哥儿,再告诉你件事儿,龄哥儿还带了个人来,你也认识。”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是个哑谜。” 十三龄挑起帘子,向外边说了一句:“进来吧。”应声而入者,原来是宜老爷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啊!是明珠,认识,认识。” 明珠给曹霑请过安之后,递过来两盒芝麻酥糖:“她说这两盒糖不是五婶给的,是格格赏的,让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三龄自然不解其意。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个哑谜。” 其实曹霑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说:“你回去替我谢谢五婶,得了空儿,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您是该常去请请安、聊聊天,您五婶跟我可时常念道您,在江宁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霑为了转移话题,便跟少臣说:“少臣哥,也不给客人沏壶茶喝。” “噢噢,你瞧我……”少臣说着走了。 曹霑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赶紧问十三龄:“老伯母的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吧?” “我到底来迟了一步,过世啦。” “呦!” “幸好没受什么罪,明珠卖给了宜老爷,不能常回家,多亏同院有位老街坊陈姥姥照应着,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故而我们哥儿俩给陈姥姥磕头,认了干妈。” “龄哥还是一片侠肝义胆。” “侠肝义胆四个字我不敢当,可我们在江湖上靠卖艺为生的人,不讲义气可不行,一步走错了,同行们会骂你没人味儿,往后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对对,为人处世原该如此。官场中没有什么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骗,尔虞我诈,落井投石。唉,没意思。我们家在江宁是什么样子?龄哥儿你可是亲眼得见,如今又如何?你也是亲眼得见……” “霑哥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去投考?” “考了两回,都没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我玛发为接驾亏空了帑银,已然补齐了。可我亲阿玛当了三年的织造,又亏空了二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贪赃了吗?没有。我们家买房子买地了吗?也没有。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想是都打点了关节啦。” 十三龄兄妹点点头。 “既然当官要亏空银子去犯罪,我为什么放着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官不可呢?” “哈……妙论,妙论。”十三龄跟明珠说:“你听听,跟霑哥儿聊天,就是长见识。” “嗻!人家说我这是谬论。” 这时少臣把茶沏来了,还引来了紫雨、墨云和玉莹。大家久别重逢,还包涵了点劫后余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龄哥!龄哥!”的叫着。十三龄给大家引荐:“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爷家伺候卿卿格格。”众人互相见礼。 “我叫墨云。” “我叫紫雨。这是我们家姑娘……” “我叫玉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4) “明珠给姑娘请安,早听我们大奶奶说过您,不单生得美貌过人,而且还很有学问,除此以外,还特别知道疼人。” “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话儿。”玉莹乐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明珠给紫雨、墨云两位姐姐请安。” “哎呀!行了,行了,这点繁缛的礼节都让你们学来啦!大家都快坐下,我发糖了,一人一块。”曹霑打开酥糖的盒子,给大伙儿发糖。 大家高兴地分食着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龄身边:“龄哥,你把那件新闻,再跟他们说说,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什么新闻?”最感兴趣的是曹霑。 “你们知道雍正是怎么死的吗?”丁少臣一言未尽,十三龄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都臭了街啦,只不过你们都不上街,没听说过而已。人家说雍正这位老佛爷驾崩之后,鄂尔泰揭开龙榻上的帐子,往里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脸上都没了血色(shǎi)啦。恭亲王跟果亲王也过来瞧了一眼,吓得连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那是?……”曹霑欲问。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为让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儿,给挪了窝啦!霑哥儿,您说解气不解气?” 曹霑看了玉莹一眼:“太好了!咱们待会儿,为这事得干一杯!” 玉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闹?”门帘被挑起,曹走了进来,他很意外:“嚄!都在这儿。” 众人俱都站了起来。十三龄抢先一步,给曹请安:“小人十三龄,给曹老爷请安!” “噢,十三龄,长成男子汉啦。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怎么样,打算在北京搭班儿唱戏?好,好。” “这是我妹妹明珠。” 明珠上前请安,曹做了个扶的手式:“在宜老爷家见过,原来你们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给她们多做几个菜,留他们兄妹吃晚饭。你们待着,我上宜老爷家去一趟,为求宜老爷教曹霑习武的事儿,我们旗人讲究这个,一马三箭,再打听打听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给我雇辆车去。”说完曹点点头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紫雨、墨云说了声:“你们坐着。”也去备饭去了。 十三龄说:“刚才老爷提起降覃恩的事,我听说了。说乾隆爷初登大宝,普降覃恩,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笼络笼络人心,复官的复官,晋爵的晋爵。咱们老爷没准还能官复原职哪!” “借您吉言吧。但则是,再亏空了帑银,人家扬州的盐商可就不管补啦。” “哈……”十三龄看着玉莹:“霑哥儿如今学会说笑话了,您这一天得乐多少回呀!” “是。他是比早几年活泛多了。” 他们正说话的工夫,几个酒菜已然备齐了,吴氏也来助兴:“老爷这个时候不回来,肯定是宜老爷家留饭了,咱们就不等了,快入座,都来坐。老爷说过:‘咱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大家正在推让,丁少臣边挑起门帘儿来,边喊:“表舅老爷,表姑娘到!”随着喊声李鼎带着嫣梅走了进来。众人彼此见礼已毕,曹霑迎上去问候:“表妹,好久不见,真是惦念着你,还伺候和硕格格哪?唉!何时是了啊?” 玉莹也迎了上来,拉住嫣梅的手:“那年过中秋,为你不能来,人家冒了一回傻气,让老爷这顿好训,想不到,事隔有年他这股傻气还要接着冒。” “你……”曹霑刚要说什么,却被玉莹拦住:“你听听我说什么,多日不见表妹,不单出落成个大姑娘,还长成个好体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众人听了都发出欣慰的笑声。 嫣梅用眼睛瞪着玉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你可别招我还嘴呀,表嫂!”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还不行吗?” 吴氏跟李鼎说:“咱们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块儿,够多好啊,没事儿听她们小姐妹斗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5) “是啊,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你这个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说完,让大家入座:“来来来,我们爷儿俩是不客气的,坐,坐。” 大家坐定,十三龄给李鼎斟酒,给大家斟酒。 李鼎握杯在手,问十三龄:“我的孩子,你怎么也上北京来啦?” “我也是北京人哪,总想着落叶归根嘛,再一说,我在北京有妈、有妹妹没人照应。但则是,我来迟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哎哟!哎哟!真可惜,真可惜!像我们这种翻过筋斗的人,心里都明白,人生在世,什么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个‘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如今能不能领悟?” 还没等十三龄回答,曹霑先说话了:“我就不懂,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又当做何解释呢?” “名属情字的范畴,留名是为纪念也,纪念,情也!” 这时紫雨来上菜:“香糟蒸白鱼,又叫白糟蒸白鱼,简称‘清蒸双白’。” 跟在后边的墨云也来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话多。” “不服气,你来做。”紫雨说完,瞟了一眼墨云,一转身像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墨云放下菜也走了。 “这俩人一天到晚的也是斗嘴磨牙。”吴氏举箸让客:“来,大家尝尝,清蒸双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儿!” 李鼎喝干了门杯,吃了一口蒸鱼。然后频频颔首:“这丫头的手艺是真不赖,确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霑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说:“表大爷,实在是不敢恭维,您唱的,但分比杀鸡的声音好一点,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给您拍巴掌!” 逗得在场的人更加发笑。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说你表大爷哪!要是你阿玛在,准得又是一顿好训!”吴氏佯怒。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爷,说唱的声音比杀鸡的还难听,其实啊,我大爷唱的比杀鸡的好听多了。对不对,大爷?” “啊……”李鼎一时没明白嫣梅的意思。 “侄女儿还有一言相劝。” “嗯,你说,你说。” “您再唱,别在这种场合唱。” “噢,上票房唱去。” “不是,您上天坛边上,找那没人去的地方唱去。” 第五章 寒山失翠(26) “呸!——”李鼎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嫣梅的身上。 大家开怀大笑。那笑声几乎要震破了屋顶。 夜阑人静,客人们俱已散尽。 吴氏和紫雨、墨云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书斋中只有曹霑和玉莹两个人。 玉莹有点累了。曹霑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让玉莹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书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闲话。 曹霑说:“你想想自从江南遇祸之后,咱们还没有这么高高兴兴的乐过一回呢。” “何只是江南遇祸之后,自从我们三个人被救到府上以来,好像就没有过,苏州祸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吊胆,扬州借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无宁日。” “不错,不错,这样算来疾风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举真让我感触良多。” 玉莹品了一口茶:“咱们俩人又想到一块儿去啦。” “那好,你先说,我来洗耳恭听。”曹霑说着站起来,他想坐在短榻边上,靠近玉莹显得亲热些。 玉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曹霑:“请坐回原处。” “嘿!……” “你坐在我身边,得分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会儿那俩丫头一步闯了进来,尤其是那个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说啦!三天三夜我都别想踏实。” “你说起丫头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题。”曹霑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个丫头。紫雨、墨云是丫头,明珠是丫头,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广东巡抚、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头。所以我说尊卑贵贱没有定准……贵则未必贵,贱则未必贱。” “你说是凭命中注定?” “好像亦不全是……” “哪是凭什么?凭天?” “凭什么,一时我还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全凭什么命啊、天啊的。与其说是凭命,不如说是凭‘政’!” “你指的是朝廷?” “我问你,什么叫‘民为贵、君为轻’?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们谁愿意给人家当丫环,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我像是主子,其实什么也主不了!……” “往下说,你这想法挺新鲜。” “可惜,说不清楚啦。我还得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那让我说。”玉莹索性坐了起来以示郑重:“听表大爷说,做了四堂守旧,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吓了我一大跳,要票戏光守旧不行啊,还得有文武场面,行头戏装,前后台的执事,陪着唱的戏子……两个四万两够了就算不错。如此的奢侈靡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怪不得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苏州的舅老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 “是啊,舅老爷在苏州人称李佛,这一个‘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场,细想想也不足怪。也不为冤。” “所以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说。” 曹霑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不单挥霍无度,而且在伦常上也颇不尊重,舅老爷不单三房四妾,跟大儿媳妇还不清不白的。” “就是表大爷的妻子?” “听说是上吊自尽的。不说人家,咱们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妇道,跟护院的通奸,我就撞见过,半夜三更的从三太太院里出来一个男人,直奔了花园。” “你看真切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人。你可别跟那俩丫头说。” “我疯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了?” 曹霑看着玉莹一阵坏笑:“你承认这是你的家啦?” “除非你不承认我。”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胆也不敢!”曹霑说着又凑了过来。 “又来了!我还是走吧!”玉莹站起来欲走,不料却被曹霑拦腰抱住,一阵亲吻。 第五章 寒山失翠 第五章 寒山失翠(27) 玉莹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你喝醉了,还是疯啦?” “好姐姐,凭良心,你愿意不愿?” 停了一会儿,玉莹主动地投入曹霑的怀抱,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玉莹推开他:“天不早了,放我走吧。” “你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件大事跟你说。” “那得规规矩矩的。” “行。你还靠到榻上去。”曹霑自己也回到了原位:“我经常看野史小说,也经常想把曹、李两家的事,也写成野史小说,一个鼎食钟鸣之家,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终于一败涂地,抄家问罪,供世人淫卧醉饱之后一读,岂不发人深省?” “这倒真的是件大好事,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真要写起来,还得建提纲,立回目,决非三朝两夕的事,你能持之以恒吗?” “能!……你要不放心,咱们俩人一块写。” 玉莹把正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而且笑得双肩抖颤,乐不可支。 “怎么啦?”曹霑直瞪瞪地双眼看着玉莹,莫明其妙。 “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阵阵的懵懂不堪!我问你,你见过谁家的女孩子、大姑娘写过这种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来着?” “噢!——”曹霑自劈一掌:“我真是一阵儿一阵儿地犯糊涂。” 曹霑一言未了,房门猛的被推开,紫雨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当她看到玉莹也在屋里的时候,大吼一声:“我的天哪!我上哪儿去呀?难死我了,还是得走!”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站住!”玉莹一声断喝,紫雨只好站住了。 “你说什么哪?风是风、火是火的,咱们屋里怎么不能待了,让你跑到这儿来儿犯疯魔,说胡话?” “哎哟!我的姑娘啊!你可冤枉死我喽!我跟墨云在咱们屋里待得好好的,谁能料得到,他来找她来啦!” “谁找谁来了?”曹霑又犯糊涂了。 “唉——我的大公子,咱们这院里住的还有谁啊?自然是你们那位少臣哥了。” “哦,原来是他,好,好。” “还好哪?”紫雨接着说:“我们在屋里待着,窗户外头忽然有个又粗又顸的声音叫了一声”——紫雨学着那又粗又顸的声音——“‘墨云妹妹,你在屋里吗?’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把我吓得一机灵。” “墨云哪?”玉莹问。 “她也吓了一跳……把脸都吓红啦!” “哎——是吓白啦。”曹霑依照常理为其更正。 “唉。”玉莹乐了:“我们这位紫雨姐姐说话呀,向来都是反着说,要不就是转着弯儿抹着角儿的说。她的意思是说‘羞红’啦。” “噢,原来如此。好,紫雨接着说。” “说什么呀,小墨云大哥哥,大哥哥的叫着,把大哥哥迎了进来,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坐在炕上,他愣会没看见,只跟墨云说,‘你有工夫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墨云往他身后指指,意思是让他跟我说句话,可这个傻小子,只在自己上身找来找去。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着。墨云还是往他身后指,这个大傻瓜仍然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差点儿没把鞋脱下来。我是个慈心人,实在不忍再看他耍狗熊了,就假装着咳嗽了一声,他一回身,才算看见,脸涨得跟茄子似的,叫了声‘紫雨妹妹,你也在屋里?’我心里说废话,我不在我们屋里,能上哪儿去。” 曹霑一阵好笑。 “你还笑哪!”玉莹佯怒:“她专会欺负老实人。” “我可不敢,赶紧让座:‘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吗?’他说:‘我的小褂破了,实在是不能穿了,我想自己补……可我又不会。再说也没有布头儿,故尔,我想求……’这时候墨云赶紧咳嗽了一声儿。谁知道这个傻小子,傻到那头又傻回来了,你们猜他说什么?” 曹霑心急嘴快:“说什么?” “他说:‘我想求墨云妹妹,帮我补块补丁。’” 第五章 寒山失翠(28) “唉——”玉莹也叹惜少臣太憨实了。 “墨云叫了一声:‘大哥哥!’下边的话,当着我的面,自然没法出口喽。我一看这阵势,还是得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赶紧说:‘对对,墨云妹妹的针线活儿,做的又细又好,应该求她帮你。’说完之后我下了炕,就出来了。你们给评个理儿,这俩人一个也没说一句‘你再待会儿吧’,这这这……” “该!谁让你没眼力见来着哪!”玉莹故意气紫雨。 “哼!出来我虽然是出来了,可是我并不死心,我在窗户纸上舔了个小窟窿,你们猜怎么样,好戏果然在后头。墨云的小脸儿像初绽的桃花,跟少臣说:‘大哥哥,自然是我来给你补,刚才我咳嗽一声的意思,是告诉你让让紫雨姐姐,意思意思。’少臣说:‘哎,都怨我笨,不明白事理,墨云妹妹,你别生气,我没有你心细,以后还求你,多,多……哦!会说了,多多指教。’墨云又喜又羞:‘大哥哥,我可不敢当。’丁少臣突然从小褂儿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块,递给墨云:‘墨云妹妹,你吃糖。’墨云拿了一块先递给少臣。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块。傻小子问:‘甜吗?’墨云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不单嘴里甜,连心里都是甜的,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曹霑也不明白。 “可惜大傻瓜未必懂得这份意思。” “哎呀!这是多好的意境啊,他若不解岂不太可惜了吗?”曹霑想了想:“不行,我得告诉他去。”说完起身欲走。 幸亏玉莹手快,一把抓住:“天哪!你就做做好事吧!何苦惊扰一对鸳鸯!” 玉莹一言提醒了紫雨:“罪过!罪过!我又惊扰了一对……”紫雨没把鸳鸯两个字说出来,转身便走。 “紫雨!你就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回来,坐下,让霑哥儿给你上新书。”玉莹拿出主子的架势,紫雨只好从命了。 曹霑看了紫雨一眼,想出来一句话,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说:“新书,今天只怕是学不下去了。” “怎么?”玉莹不解。 “她的心都浮上来了。” “心怎么浮上来了?”玉莹似懂非懂。 “是啊,没人给买糖吃啊!” “哎呀!姑娘,你看他!”紫雨一跳老高。 “好了!好了!”玉莹从中解围。 “什么好了、好了,你们俩合伙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玉莹一声讪笑。 曹霑急忙赔不是:“今天不上新书,我教你一段小曲如何?你不是爱弹爱唱的吗?” “什么小曲?”紫雨搭拉着脸子问。 “是一支你们苏州的民间小调,叫《三枝梅》。我先唱一遍,你听一听。”曹霑说着从墙上摘下琵琶,调动宫商,低声吟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珮,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儿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紫雨一个人在屋里,坐在炕上,怀抱琵琶低吟着曹霑教她的苏州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 不知不觉下起雨来了。雨声淅沥惊动了紫雨:“哟!下雨了。”说着她下了地,拿起一把雨伞来到曹霑的书房,推开门进屋一看,屋里是空空的:“咦?人呢,下着雨……”紫雨稍一思索,马上明白了:“噢!今天是七月初七。”她急忙来到后院儿,隔着瓜藤瓜叶看见曹霑和玉莹并肩坐在瓜棚下面。紫雨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的背后,但见曹霑抓住玉莹的双手,强迫中含有调笑地问:“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第五章 寒山失翠(29) “听见什么?” “织女的哭声。” “没有啊。” 曹霑用力:“你敢再说没有?” “哎哟!听见了,听见了。” 这时,紫雨站在瓜棚后面,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听见也没用了,人家说的是十岁之前。”说完扔下雨伞走了。 曹霑和玉莹先是一惊,继而相视大笑。 一辆雇来的轿车走在大街上。 曹带着曹霑坐在车内,他跟儿子说:“你这些年两榜落第,当然还可以再考,也应该再考。可咱们旗人讲的是神武开基,文的武的都得拿的起来,你玛发给康熙老佛爷当过一等带刀侍卫,没有武功行吗?一马三箭是起码的工夫,今日带你去跟宜老爷学射箭,你一定得下工夫,认认真真地练,练武功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惜力。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曹霑答应了声:“嗻。” 车轮子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继续叽里咕噜的行进着…… “哦,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曹接着说:“你怎么能跟十三龄,一个戏子,称兄道弟呢?” “人家当初对咱们的情义可不薄啊,在江边上,没有一位高亲贵戚来送行,只有一个小戏子十三龄,拿着四个小红橘,来祭奠老祖宗,如今却不可称兄道弟……” “唉,可惜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懂什么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此一时我们是奴才,彼一时我们也是奴才。” “哎!你……” “吁——”赶车的勒住缰绳,轿车停在曹宜家的门口。 曹不便发作,气哼哼地一个人走在前面,曹霑也只好跟在后头。 父子俩见了曹宜请安。曹赔着笑面:“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您整日守护大内,劳力劳心,可又多了这么个累赘……” “没有什么,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呢。先学射箭,不用教的人总在旁边看着。走,说干就干。”曹宜站起来,从墙上取一张弓和箭囊,带着曹父子来到后花园。 这花园很大,也很空旷,花草树木不多,只有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遮住天香楼的一侧,假山前设有一张石桌和四只石鼓。这花园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曹宜练功习武之用,所以花园的一头有三块箭靶子,靶心涂有红圈,一共三环。 曹宜引着曹、曹霑来到花园,距离箭靶子百步左右的地方,把箭囊交给曹霑拿着,从中抽出来三支箭,依次搭在弦上,嗖!嗖!嗖!依次射出,箭箭皆中靶心。 “好!”曹半真半假的鼓掌喝彩。 “瞧见了没有,就这么准!”曹宜自鸣得意地跟曹霑说:“常言道:‘百步穿杨’嘛!古有诗云:‘已惊百步穿杨彩,会看双雕落塞云。’其实没有什么奥妙可言。前腿弓,后腿绷,前把稳,后把准。下苦功夫,一个字‘练’!没有近道儿,明白了没有?” “嗻,我明白啦。”曹霑回答。 “真明白了才好。练吧!”曹宜跟曹抬抬手:“咱们上前头喝茶去。”说完两个人一齐走了。 剩下曹霑一个人在花园里,他脱下长衣服,穿了一身的短打,紧了紧腰带,拿起弓来,搭上箭,一箭一箭地向靶子射去,一箭囊的箭都射完了,绝大部分不中箭靶,有一两支箭射中,也不在红心上。 “嘿嘿。”曹霑一笑,聊以解嘲:“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哪!”他刚要去把箭拾回来,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哎!敢情是霑哥儿啊,我还当是老爷哪!” 曹霑转身:“啊,原来是明珠。” “霑哥儿,您怎么上这儿射箭来了?” “为跟宜老爷学武艺,我们旗人讲究能文能武。” “快跟我上天香楼吧。您五婶总念道您,她多想能看见您哪。” “再练会儿,我上天香楼给五婶请安去,要不又该挨呲儿啦。” “好,我去回禀大奶奶,她非乐坏了不可。”明珠说完连蹿带蹦地跑了,看来她也非常高兴。 第五章 寒山失翠(30) 曹霑继续练习射箭。过了不大的工夫,就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拉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她的脸色变化很大也很快,看见曹霑先是笑吟吟地,继而又显嗔怒,忽而似忧如怨。感情极为复杂,曹霑放下弓箭急忙请安:“给五婶请安。” 卿卿看了他一会儿,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轻轻地把楼窗关上了。 曹霑望着楼窗愣磕磕地看了半天。不能明白卿卿的意思。忽然明珠来了,双手端着一只铜脸盆,盆内水中泡着手巾,明珠把铜盆放在石桌上:“霑哥儿,大奶奶说了,这两天身子不方便,让您不必上楼请安了,来习武想非三朝两夕的事儿,日后自有相遇的日子。让您洗把脸,可以歇歇啦。” “哦。你替我谢谢五婶。今天我就不上天香楼请安啦。” “哎,请洗脸吧,水不算热。” 从此以后,曹霑就经常到宜老爷家的花园来练习射箭,总有十来天没再见到卿卿,虽然见过明珠两次,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给他打一盆洗脸水来,让曹霑洗了脸再走。可有两回明珠把洗脸水泼了,回头向曹霑露出一脸的坏笑才走。 又过了些天,曹霑仍然在宜老爷家里练射箭。当他把一箭囊的箭射完,去拾箭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卿卿坐在石鼓上,向他微微一笑,但在微笑中略有几分讥讽。 曹霑赶紧屈膝请安:“请五婶安。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来了老半天啦,看你射了一囊的箭,我不单今天看,而是天天看你……射箭。” “天天看?” “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 “哦,嗻嗻。”曹霑嘴里答应着,心里明白了,为什么明珠有两回跟自己坏笑一下才肯走。原来如此。接着曹霑问了一句:“您看我练了这些日子,有点儿长进吗?” “嘿嘿,嘿嘿……”卿卿一阵冷笑:“不敢恭维。”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卿卿的讥讽有点儿刺伤了曹霑的自尊心。 卿卿也看出来了:“看来你还不服,是不是?”说着她接过曹霑手上的弓箭,认扣填弦扬手一箭正中靶心。 “啊!”真的把曹霑惊呆啦:“您有这么好的身手,我,我服,我服……”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卿卿恭手作揖。 卿卿坦然一笑,马上又有一种忧怨之情涌上双颊:“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您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会射箭来着?” “哼!”卿卿逼视着曹霑:“在江宁……我说咱们明天骑马玩去,你说,你还没学过骑马哪。我告诉你,我在边陲天天骑马,还时常跟着阿玛、老平郡王去打猎。骑马打猎拿什么打?赤手空拳吗?你就不会想一想?”卿卿说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曹霑的脑门儿:“你个没有记性的东西!”卿卿佯怒。 “嘿嘿,嘿嘿……”曹霑只好用一阵傻笑来自我解嘲:“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您瞧我这记性儿,我这记性儿……” 卿卿把弓箭放在石桌上,然后自己坐下,她指着对面的石鼓:“你也给我坐下,听我问你话。” “嗻嗻。”曹霑只好坐下。 “我问你,你一天到晚的练这玩艺儿干什么。”卿卿用下颌指了指弓箭:“弄得一身的臭汗。” “这是我阿玛的意思,父命难违呀。再一说,我两榜落第,阿玛说咱们旗人……” “等等儿。”卿卿打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尽心?” “这……” “不许跟我撒谎。这园子里就咱们俩,跟我说了实话,我一定守口如瓶。” “唉——”曹霑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那八股文。您还记得在江宁,教我读书的张老师吗?” 卿卿点了点头。 “他没给我讲做八股文之前,就说这八股文除了考试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什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全是死规矩,明明是一个盒子,偏要说什么‘上有盖覆,下为底承’,这不是废话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1) 曹霑的话把卿卿给逗乐了:“所以你就不去尽心地学,没去认真地考?” “这,好像也不能全这么说……” “好,八股文咱们姑且不论,你再说说这拉弓射箭又为什么?” “阿玛说咱旗人文的武的都得拿得起来,这一马三箭,必须娴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行了,行了。”卿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接着说:“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之后,又怎么样呢?” “自然是……求取功名。” “补个大头兵的名额……”卿卿二次逼视着曹霑:“你是想当马甲?还是想当兵甲?跟五婶儿说,虽然我阿玛被软禁,不得自由,可是我阿玛的部下,忠心耿耿于恂郡王的大有人在,只要我写张三寸的纸条,在京师、在边陲补个大头兵,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如何?” “这……”卿卿的一番话,真让曹霑无言以对。 “求取功名,袭职江宁织造,重振家声,扬名天下。还是想官高一品,权霸一方?” “不不不,袭职江宁织造这条路,我是想明白了。我亲阿玛袭职二十三个月的江宁织造,亏空了二十多万两帑银,最终落得个抄家治罪……” “好,接着往下说……” “说来说去,总得有个吃饭的办法啊!” “你有你的钱粮啊?” “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嘿……又惨了点儿。” “当官儿吧,不好好的做文章,吃钱粮吧,你又嫌少。这可怎么好呢?” "……" “这么着吧。我给你一件东西,有了它你也不用做官,也不用当兵,更不用指着那一两五钱银子、一石七斗五老米的钱粮,你说好不好?” “那敢情好,是‘聚宝盆’吧?可惜我还没傻到这份儿上。” 卿卿瞪了他一眼,解开自己的衣领,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锦盒。递给曹霑:“你打开,仔细的瞧瞧。我看你识货不识货?” 曹霑接在手里,那锦盒不单带有卿卿的体温,还带有一股温馨的香气。他轻轻打开盒盖,紫红的丝绒上衬托着一只光大圆润、光彩熠熠的大珍珠。 卿卿问曹霑:“这叫什么?” “珍珠。” 曹霑的回答,把卿卿给气乐了:“废话!谁不知道是珍珠。看见过吗?” 曹霑摇头。 “告诉你,记住。这叫‘东珠’,出产在关东故此得名。它比普通的大珠子也大得多,光润无比,光彩照人,不单平常人家没有,就是达官显宦之家,也很少见。在宫廷里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它是德妃娘娘赏给我阿玛的,保存在福晋手里,这次我下嫁给你五叔,福晋把东珠给了我当作陪嫁。这东西准值多少银子,我不知道,但则是不会少于一百万两。今天我把它给了你,你的后半生靠它,寻求大富贵自然不可能,吃口舒心饭,跟玉莹结亲生子,可保无虑。拿去吧,也算……”下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曹霑把东珠的盒盖盖好,双手放在石桌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卿卿请了个安:“我先谢谢五婶这番美意,再谢谢卿卿格格这份盛情。我说句话,您可千万别生气。” “你不要,对不对?”卿卿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呼吸之间有些急促。 “嗻。我不要。” “有理由吗?” “有。” “能说说吗?” “能。” “说!” “东珠虽然极为珍贵,可它一不能吃,二不能穿,是不是得把它卖了,换钱?” “哼,那当然。” “谁去卖?” “自然是令尊大人。” “一个被抄过家,如今还待罪在家的犯官吗?” “这……” “这么贵重的东西出手,而不露风声,可能吗?” "……" “被抄没的家里还敢隐匿东珠一颗,知罪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2) “嘿嘿,嘿嘿……”卿卿一反刚才默然无语的态度,竟又发出一阵讪笑:“曹霑,你欺我是女流之辈,足不出户,就不懂世态、不明事理了吗?我问你,难道只有曹卖东珠,珠宝商人才肯买,换了别人,人家就不要嘛?” 曹霑闻言竟然一阵扬声大笑:“哈哈,哈哈……可以托人去卖,又托谁?宜老爷?” "……" “我五叔?” "……" “也抄过家、蹲过大牢的李鼎?还是我表哥、小平郡王福彭?” 卿卿哭了,哭得很痛。她用双手捂住脸,但十指之间仍有泪珠滴下。曹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得这么痛切,这么伤心。哭成这样要劝是一时劝不好的。倘若这个时候让宜老爷,还是五叔看见。我以何言答对呢?于是他只有收拾起弓箭,在卿卿的耳边说了一句:“五婶,我告退啦。”便离开了宜老爷家。 曹霑回到家里,在南屋书房门口正巧遇上玉莹,他把她拉进书房,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玉莹想了半天。慢慢地说:“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初衷,有的确有其人,甚至见过面、谈过话,有的只是幻想,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有的人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有的人虽然不悔初衷但只有几多无奈,或者化情思为友爱,当然这很难,最可怕的就是……” “就是什么?”曹霑急想知道。 “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 “天哪!” “干什么呼天唤地,我只说是一般常理,又没说卿卿必定如何如何。” “那……下一步呢?” “练箭哪!你怕什么,她又不能吃了你。” “好吧,不过还是躲两天的好。”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曹霑才去练箭。他练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打开了,卿卿笑吟吟地站在窗前。曹霑急忙给五婶请安。卿卿做了个让他免礼的手式,然后关上楼窗。 曹霑以为今天就这样过去了,安下心来继续射箭,可是没过了多久,卿卿带着明珠到花园里来了。明珠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篮,她把食篮放在石桌上,从中取出一盘点心,还有一壶茶,然后自己先走了。卿卿拿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碗茶,递给曹霑:“喝口茶吧。” “哎,谢谢五婶。”曹霑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好,西湖龙井。” 卿卿嫣然一笑:“自从我到了江宁,在你们府上吃的都是绿茶,几年过来也解得了绿茶的妙处,所以虽然回了北京,我也依然吃绿茶。唉——这也算不忘故旧吧。”说完之后她有意地瞟了曹霑一眼。 曹霑发现了,只有佯为不知:“可不是,到现在我也是只用绿茶。” “多好啊,咱们两个人,又多了一个共同的爱好。”卿卿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点心,送到曹霑的嘴边:“吃吧。” 曹霑用手去接,卿卿把手闪开:“你的手太脏!” “我去洗。”曹霑欲走。 “站住!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雍正元年李煦回京领罪,你们去江边送别,回来你就病了,从白天到黑夜,你吃的、喝的,连汤药,哪一样不是我亲手一口一口喂的,夜里我跟你就睡在一张床上……” “那个时候咱们不是都小嘛。” “小什么小,那年我都十四啦!” “可我小啊。” “你小,你是小坏蛋,你小,你为什么知道夜里往我怀里扎?” “我,我睡着了,不知道啊。” “天知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少废话,这块点心,你非在我手里吃了不可!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金枝玉叶皇亲贵胄,我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曹霑无奈,只好在卿卿的手上,吃了那块点心:“那天招您伤心啦,今天还赏点心吃,我谢谢五婶。您还生气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3) “我要是生气还赏你点心吃,我伤心伤在你不懂我的心,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蒜,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大五岁就不行了,你如今不也是七尺汉子了吗。眼下可倒好,弄个几十岁的老东西,没完没了的缠着我……” “老东西,没完没了?……五婶,您说什么哪,没头没脑的,我听不明白。” “你想听明白吗?” “我……”曹霑有些迟疑。 “你要真想听明白喽,就跟我上天香楼。你五叔今天正好没挨家,咱们俩人可以好好的说说。这件事我也只有跟你一个人说,再没有第二个人啦!” 从卿卿的眼神里,曹霑看到了企盼、哀怜、爱与恨的交融、血和泪的凝结,吓得曹霑出了一身冷汗,他连连却步:“不,不,我,还是不去吧。” “哈哈,哈哈……”卿卿一阵纵声大笑。“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还是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哼!”卿卿言罢转身离去之际用衣袖一扫石桌,杯盘茶具尽落于地。摔碎瓷器的声音刺人心脾。 曹霑从宜老爷家回来,一头就扎进西厢房玉莹她们三个人的卧室。把玉莹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这么变颜变色的?” 曹霑看见紫雨和墨云俩人都在屋里,只好脱了鞋爬到炕上,跪在玉莹身边跟她咬耳朵。 紫雨和墨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不约而同的下了地,溜之大吉了。 玉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啦。她这是怎么啦?正大光明的告诉你,正好五叔没挨家,上天香楼……不可思议,我简直不可思议……不会吧?啊?——”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样的玩笑?” “可也是啊……” “怎么办,我不能不去啊,就算隔两天、三天、五天还是得去呀,还是得见面啊?” “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哎。”曹霑答应着下炕欲走。被玉莹一把抓住:“这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传出去,真能闹出人命来。” 一言提醒了曹霑,他看着玉莹频频地点头。 紫雨和墨云两个人出了西厢房,无处可去。她们猛然想到老爷不在家,便悄悄地来到吴氏的屋里。 吴氏在炕上续棉花,为曹霑做棉衣。见她们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边,便打趣地说:“怎么,又让人家给轰出来啦?” “人家两人直咬耳朵……”墨云嘟囔了一句,紫雨接着说:“我们还不出来。” 吴氏瞟了她们一眼:“还是帮我来做棉衣吧,傻丫头!” 紫雨、墨云上了炕,帮吴氏做棉衣。 过了一会儿,紫雨问吴氏:“太太,我有件事解不开,不知道能问不能问?” “居家过日子,有什么解不开的,问吧。” “太太,您知道我们姑娘多大了吗?过了年儿,就二十一啦。” 吴氏一闻此言,立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跟老爷也合计过,老爷半天没言语,最后说了一句:‘得有个节骨眼儿啊。’” “得有个节骨眼儿?”墨云看着紫雨问:“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吴氏接着说:“就是想借上点儿喜气,比方说,万岁爷降覃恩,也有咱们曹家江南一支,或者是老爷有个好的发落。再往好了想是能复官,可如今这局面。老爷是待罪的犯人,给儿子娶媳妇,办喜事儿。这喜事儿办大了吧,重则能招一场祸,轻则招人非议。要是臊眉搭撒眼的办,寒碜不寒碜啊,何况我们做老家儿的,也对不起他们俩啊……”这件事不提也就算了,今天提起来,正触了吴氏的心病、痛处。由不得吴氏不泣然泪下,呜咽有声。 当天的晚上,曹霑正在书房练习书法。玉莹猛地推开门,兴匆匆地一步闯了进来:“霑哥儿,有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34) “什么有啦?” “一条锦囊妙计!”玉莹说着夺过曹霑手中的毛笔,抓过来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一马三箭。” “什么意思?” 玉莹又用笔在马字上圈了个圈儿。 “妙!真是一条锦囊妙计!”曹霑站起来,一把将玉莹抱在怀里,一阵热烈的亲吻。 玉莹挣脱开曹霑:“你先别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别想跑。” “不是我不愿意,是因为老太太今天哭了一鼻子。” “因为什么?” “因为,不能及早的给儿子娶媳妇,可她又怕……” “怕什么?” “怕你人大心大,不学好。” “我?……” 玉莹妩媚的一笑,转身跑了。 第二天一清早,曹霑就来到了宜老爷家。他请叔祖到花园看他射箭。 曹霑一连射了三箭,两箭虽然中了红圈儿,便毕竟没在红心上。曹宜点点头,认为日子不长练到这份儿上,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曹霑借此机会说:“叔祖,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说吧,小子。” “咱旗人讲究一马三箭,是说在马跑的时候,骑在马上射箭,对吧?” “对呀。” “那我现在就算练得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等将来一骑到马上,可就是两回事啦,何况我还不会骑马。练了射箭,再学骑马,最后练骑马射箭,这不是脱了裤子……” “哈哈,哈哈……”曹霑没说全的俏皮话儿,把曹宜给逗乐了:“你小子的意思,是连骑马带射箭一块练?” “没错儿。” “好小子!”曹宜在曹霑的肩头拍了一掌:“有志气。有马吗?” “我想借匹马不难。” “行,我给你找匹马。明天早晨亮寅时,咱们爷儿俩德胜门门脸儿见。” “喳!”曹霑请了个军安:“那,我就跟您告退啦。”言罢转身离去。 在曹宜、曹霑说话的时候,天香楼的楼窗轻轻地被打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好像是在听他们祖孙说些什么。曹宜背对着窗子,没有察觉。曹霑瞟了一眼,没敢正视。片刻曹霑走了,曹宜一转身儿,正好看见卿卿,他向卿卿微微一笑,刚要张嘴说话,不料楼窗“啪”地一声,被卿卿紧紧地关上。 曹霑出了曹宜家的大门,像往日一样奔西走。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姑且算是亦喜亦忧吧,喜,自然很明白,可以再不到叔祖家里来练习射箭了。忧的是卿卿,真正的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竟然无亲无故,只身流落在江宁,纵然老祖母对她极好,可是什么叫寄人篱下,卿卿一定比自己解释的清楚,体会的透彻。过了四年多,几乎是两千个日日夜夜,终于回到北京,回是回来了,可是,有家不能投,亲人难聚首,委委屈屈的嫁给了五叔,五叔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他们夫妻之间融洽吗,像自己和玉莹一样知心知己吗?如果和谐,她为什么又要向我…… 曹霑思绪混乱了,他自己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却身不由己的调回头来,又往东走了。他围着天香楼绕了一圈。此时此刻他那么盼着楼窗能“叭”地一声被打开,跟自己厮守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卿卿,站在窗前。可是“唉……”他猛然想起李煜的名作《乌夜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曹霑的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都是往昔的回忆。脚底下也就更没有了主宰,信马由缰地在胡同里瞎走,越走越糊涂,越走越不认识路,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有一座广亮大门。门上都是砖雕的花纹,中间镌刻着两个大字“芷园”。 曹霑一愣:“咦?芷园,这不是我们的京中故居嘛?”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决心上前去敲门。大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小顺子:“您找谁?” “我跟您打听,曹桑格曹老爷是在这儿住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5) “对,对,不过,您是?……” “我叫曹霑,我是……” “啊!听说过,听说过,您是侄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京中的故居我还没来过,我想进去逛逛,再给三大爷跟三太太请个安。” “不行,不行。” “不行?” “三老爷吩咐过,不许四老爷跟四老爷家里的人,进芷园一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说不清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顺子,是三老爷家的听差。” “三老爷眼下干什么哪?” “嘿!官不大,财可进的不少。” “这话怎么讲?” 小顺子回过头去,朝里边瞧了瞧,没什么动静:“侄少爷,咱们在门道里聊聊,这还可以,您可别往里边溜达。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别砸了我的饭碗子。” “好,君子一言。” “得,驷马难追。您请进。”小顺子让开一条路,曹霑进了大门,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院里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小顺子拿了个小板凳给自己,让曹霑坐在春凳上:“侄少爷,我也甭给您沏茶了,门房里没开水。” “行行,甭客气,你说吧。” “嗻嗻。您这位三大爷自打南边回来,花了大钱啦!活动了一个九品官。” “才九品?” “您别小瞧了这九品,可是内务府管银库的。” “哦!能往外偷银子?” “哎——您不偷,您也没练过那种功夫啊,是库工偷。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库工们进银库搬银子、运银子,都得光着眼子进库,光着眼子出库。” “有人看(kān)着吗?” “没人看(kān)着还得了,您三大爷就是看着他们的。” “那还怎么往外偷啊?” “这门功夫可是有师傅、有徒弟的。从四岁就得练。” “怎么个练法?” 小顺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凭的就是这儿啊。” “凭屁股?” “哎哟!我的傻爷,屁股上不是还有个眼儿吗?” “啊!”这种事对于曹霑来说,真是闻所未闻,他立时惊呆了。 “您猜,一回能带多少?二十两一个的元宝……”小顺子伸了四个手指头。 “你……你胡说!” “我要是胡说了半个字,让我死后进割舌地狱!” “当真吗?” “嗐!侄少爷,我要是胡说,今儿晚上,灯灭我就灭,行了吧。” “那三老爷能得多少?” “对半撅。” “嚄!这也够缺德的!” “看怎么了……哎!这话可不是我先说的。” 曹霑用手指点着小顺子,俩人会心的都乐了。 小顺子接着说:“我的活儿是白天看大门儿,晚上刷元宝,元宝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个元宝上头,还带着血筋儿、血片儿、血块哪!”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也太惨了,惨无人道嘛。我看我还是走吧,三老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曹霑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问小顺子:“这附近有个唱戏的,叫十三龄,你认识不认识?” “十三龄?”小顺子摇头:“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吗?” “他是这一带的老街坊,有个妹妹卖给宜老爷家当丫头……” “叫明珠,对不对?” “对对对,叫明珠。” “嗐,我们俩人是发孩儿,差点儿没订了娃娃亲。” “别信口开河,你就不怕缺德。” “嘿嘿,嘿嘿……”小顺子把曹霑送出大门,用手指着:“他们家就在芷园的后身儿,她妈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忙乎了两天哪。芷园后墙的东头,对过儿头一个门儿。那院里住着一位陈姥姥,是她干妈。” “那就没错儿了,我走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36) “我就一个人看(kān)大门儿,要不能把您送了去。” “我能找的着。”曹霑说着下了台阶儿,顺着芷园的院墙走了。 曹霑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陈姥姥的家。街门大敞四开,曹霑上了三层台阶,刚要迈腿进门,就听见院里有个老太太——想必是陈姥姥——跟谁在说话儿:“孩子,到柜上可得有个眉眼高低,跟谁都要和和气气的,谁说什么都得给人家一个笑脸儿,多委屈的事,都不许跟人家使性子,眼里得有活儿,常言说:‘不打那勤的,不打那懒的,单打那没眼的!’有活儿多干,抢着干。再熬个三年两载的,你就出师了。咱们攒点钱,把明珠赎回来,明珠可是个好孩子,跟你从小一个院长大的,知根知底儿,我跟她妈早已说定了这门亲事……” “妈!……” “把她赎回来,妈就给你们成亲,过了年儿添个大孙子,妈就掉在蜜罐里喽!” “要是添个孙女呢?” 这句话,差点儿把街门外的曹霑给逗喷了!他赶紧捂住嘴,想听听老太太以何言答对。 老太太说了:“孙子是宝贝蛋,孙女也是宝贝疙瘩!当你妈会偏心眼儿吗?” “行啦,妈。放我走吧,哪回回来您都是这一套儿。我走啦!”陈姥姥的儿子说完,夺门而去。 “虎子!虎子!把这几个茶鸡蛋带上!”老太太追出大门,仍在呼叫。 曹霑犯坏,借机偷偷地溜进院内。 虎子边走边喊:“茶鸡蛋留着您自个儿吃吧,柜上吃的挺好的。” “唉!这个王八犊子,让我白忙活儿了半天!” 曹霑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感触良多,他自言自语的说:“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哪。娶个儿媳妇,生个孩子,老太太就知足了。就掉进蜜罐子里了。真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陈姥姥听见院里有人说话,觉乎着奇怪,她赶忙回来,一看眼前站着个小伙子,可又不认识,老太太有点生气:“咦?你找谁啊?” 曹霑只听说陈姥姥如何如何的热心肠,疼人,爽快,性子也开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太太是个大高个儿,精瘦精瘦的。腿脚还挺灵活。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洗的干净,虽有破处但补的整齐。 曹霑只顾打量陈姥姥,忘了及时回答问话,只是看着老太太傻笑。 陈姥姥更火了:“嘿,跟我这儿耍滑头是怎么着,你瞧着我乐什么呀?我问你找谁哪?听见没有?” 老太太一火儿,曹霑醒过味儿来了,赶紧请安:“嗻嗻,我找龄哥,啊,就是十三龄。我叫曹霑。” “嗐!”陈姥姥一拍大腿:“敢情是霑哥儿,我眼拙!我眼拙!我琢磨了半天啦,瞧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溜门子的小偷啊。” “哈哈,哈哈……”遇见这么一位老年人,又这么会打哈哈,曹霑发自内心的大笑。笑过之后他问:“陈姥姥,我龄哥呢?” “上街了,买什么去了呗,我瞧着他还拿了个小沙锅,八成是买烧羊肉去了,烧羊肉汤拌过水面,他就爱吃这一口,说话就回来。屋里热,您就院里坐吧,树荫底下凉快点,我给您沏茶去。” “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住。刚才您送走的,那是……” “儿子,小名儿叫虎子,小的时候长的虎头虎脑的。在书局子里学刻书,倒是风吹不着,雨洒不着的,就是费眼睛。”陈姥姥一言未了,十三龄回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鲜荷叶的包儿,里边是烧羊肉跟烧羊杂碎,一只手托着一个小沙锅,里边是烧羊肉的汤。他进门看见曹霑大为意外:“哟!霑哥儿,您怎么来啦?还真找着了,有事吗?” “没有,没有。纯粹是误打误撞。我刚才围着天香楼转磨,脑子里一乱,先撞到芷园,才找到你这儿,还真……” “您先等等。”十三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陈姥姥,跟曹霑都坐在小板凳上:“您围着天香楼转磨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格格的事儿,有所泄露?” 第五章 寒山失翠(37) “泄露倒是没泄露,不过,也是她的事。” “什么事儿?” “她,嘿,我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咱们是谁跟谁呀?你说你的。” “我……” “这么着,你别瞧着我,冲着我的耳朵说,如何?” “好了。”曹霑在十三龄的耳边,把卿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十三龄并未表示惊讶,他缓慢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然后说:“不能,我觉乎着不能够!” “有理由吗?” “有!不过,也不是真凭实据。” “那也可以说说嘛!” “是这样……” 十三龄刚要说话,陈姥姥端着茶壶茶碗来了:“你跟霑哥儿先喝着茶,我去打点儿酒去,待会儿咱们是烧羊肉汤、抻面条,行不?” “行行,您瞧着办吧。干妈。” “好了。”陈姥姥乐呵呵地走了。 曹霑看着十三龄,二人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十三龄先张了嘴:“霑哥儿,我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不敢说知人善相,可也有点经验。你看戏文里的好人都是净脸黑须,关老爷‘忠义两全’,包老爷‘铁面无私’一个紫面长髯,一个是黑脸,这都是圣人。咱们再看看卿卿格格,一团正气,天真无邪,她从没接近过不三不四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发于情,而止于理’呢?” "……" “这里边有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十三龄接着说。 “什么话不明不白?” “有人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那……”曹霑话未出口,突然明珠一步闯了进来:“哥!五老爷找你。哟!霑哥儿来啦,给您请安。” “找我干什么?” “三天后,小平郡王来降覃恩,宜老爷想热闹热闹,找你商量办堂会的事儿。” “好啊,买卖来了,霑哥儿,你坐着,我讲完了买卖就回来。”言罢兄妹二人出门而去。 曹霑一个人坐在院里,环境是那么安静,可他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想来想去还是以走为上。他把街门倒扣上,自己回家了。 曹霑脑子里乱,身子也乏,再说也不认识回家的道儿了,索性雇了辆轿车。 一进家门还是直奔西厢房的里间屋。挑起门帘来一看,只有紫雨和墨云在做针线活儿。 墨云看见曹霑,打趣地说:“得,又来咬耳朵来了,紫雨,咱们还是走吧。” 紫雨瞟了一眼曹霑,发出一阵冷笑:“这回该他走了,耳朵没在屋里。” 曹霑急切地问:“上哪儿去啦?” “在脖子上边,脸蛋儿后头。”紫雨故意气他。 曹霑只有无奈,叹了口气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原来玉莹在这儿练小楷,曹霑喝了口凉茶,不等玉莹发问,便将十三龄的说法,如实地告诉了她。 玉莹放下笔沉思良久反问曹霑:“你对龄哥的说法,以为如何?” “我,我看不准,‘发于情,止于理’故是一说,如果她不止于理呢?像你说的,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那天她喂我点心吃的时候,也曾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她看我的眼色,真所谓柔情似水,还要趁五叔不在家的时候,让我上天香楼……” “别说了,说得我都糊涂了。不过,有人缠着她是什么意思?幸亏龄哥听得仔细,我也忽略了这一层……” “还说是个几十岁的老东西……” “啊!……” “难道指的是……” 玉莹急忙捂住他的嘴:“无凭无据,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 “天哪!”曹霑自劈一掌:“三天后,小平郡王去宜老爷家降覃恩,我必然要去,这回我一定得问个清楚。” 第五章 寒山失翠(38) “我的天哪!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这种事能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吗?” “哪……怎么办?” “吁——”赶车的把式勒住缰绳,轿车停在宜老爷家的大门外,曹霑先自跳下车来,然后扶着曹也下了车。 今天的宜老爷家可非同往昔,大门上搭了架子,架子上悬灯结彩,还请了一伙八个人的吹鼓手,在门外摆了方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曹最怕这种场面,因为这能让他想起江南遇祸的情景,到如今还是个待罪之身。所以他低着头、皱着眉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看门房的家人给四老爷请安,曹也不加理睬。 曹霑跟在后边,觉着挺别扭,便急着向看门房的家人伸手、点头,表示请起和还礼的意思。 父子俩走向大厅。这时曹霑心里在想:玉莹和龄哥都对有人缠着卿卿产生疑问,这件事她既然能够跟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问呢?她如果改主意不愿意说了,另当别论。倘若说了,也落个明白。再一说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很多了。对,非问问清楚不可。 曹霑心里盘算已定,跟着曹也已走进大厅,他们给曹宜请安之后,彼此见礼,大家坐定,曹霑跟曹颀说:“五叔,您带我去给五婶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给怹请安啦。” 曹颀面有难色:“这……” “去吧。”曹宜的回答很果断:“百善孝当先嘛,应该带他去给婶娘行个礼。”他板着脸说得正颜厉色,可好像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曹颀十分无奈,答应了声“嗻”,只好带着曹霑走了。 通往天香楼的路上,曹颀走得很快,曹霑得在后边快步紧跟。 “五叔,这些日子总没见着您,您挺好的吧?” 曹颀好像没听见,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曹霑只好继续搭讪:“听说您的差使还挺忙的?” 曹颀依然不理。 “我阿玛让我天天上城外,练一马三箭去,挺有意思的。当初,您也练过吧?” 曹颀仍然不理。 曹霑觉得很奇怪,往日五叔挺和气,今天这是怎么啦?而且曹颀越走越快。曹霑只好在后边追着叫:“五叔!五叔!您怎么啦?” 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走到天香楼拐角的地方,曹霑突然听到,从楼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他一愣,停住了脚。可是曹颀却继续向前走去。 曹霑追了两步,就听见那女人哭着说:“五老爷!卿卿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您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啊?” 曹霑听完了这句话,像天上猛然间打了一个炸雷,正击中在自己头顶上,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站立不稳,他不得不马上扶住墙,定了定神儿,然后紧走几步来到楼门口,只见一把大锁锁住楼门,明珠坐在蒲团上哀哀哭泣。 曹颀身子靠在墙上,二目失神,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全无反应。 明珠发现了曹霑先是一惊:“霑哥儿,您怎么上这儿来啦?……” 曹霑一把抓住曹颀:“五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曹颀抬起头来,眼含热泪,迟迟地说:“今儿个接覃恩,不能办丧事。” “怹是怎么死的,年纪轻轻,没灾没病,她,她……” “该接覃恩了,误不得的。”曹颀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走啦。 曹霑转向明珠:“明珠,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我?……”明珠哭倒在蒲团上:“我没法儿跟您说啊,侄少爷!” “怎么不能说呢?明珠。” “哇”的一声,明珠放声大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前院来了一个婆子,她边往这边走边喊着:“侄少爷——侄少爷——宜老爷让请您上客厅去哪。小平郡王马上就到啦!” “哎,来啦。”曹霑答应完婆子,转对明珠说:“明珠,我先上前头去,待会儿再来找你。”他说完之后转身而去,但是没走了两步,就听见明珠叫了一声:“霑哥儿!” 第五章 寒山失翠(39) 曹霑止步回身,但见明珠向他扔过来一件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曹霑伏身去拾,明珠借此机会跑了。 曹霑拾起那件东西一看,是一枝银簪,簪子的背面镌刻着一枝桃花,花纹之下是一个小篆体的“宜”字,曹霑头一回来叔祖家,就见过这东西,这是宜老爷的银簪。曹霑不觉“啊!”了一声,他心里在想:原来卿卿跟叔祖通奸!他急忙向四下里看看,幸喜无人。 这时婆子又喊:“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急忙将簪子揣在怀里,迎着婆子的喊声而去。 曹霑跑进大厅,厅内空无一人,他正在纳闷,进来一个小听差的,怀里抱着一个檀香炉,炉内冒着袅袅香烟,香气很浓。他看见曹霑一愣:“哟!侄少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哪?” “宜老爷他们呢?” “都上大门口接小平郡王去了,您还不快去!” “哎,哎。我去,我去!”曹霑说着撒腿就跑。 曹霑跑到门口一看,以宜老爷为首已然跪倒一片,三大爷曹桑格也在其中,他不敢怠慢,赶紧跪在曹身后,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浑帐东西!”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骥顶马,骑马的是一名戈什哈,马到门前,戈什哈翻身下马,单腿打扦:“回禀宜老爷,平郡王奉旨来降覃恩,大轿已到。” 曹宜抬头望去,只见八抬大轿仅距一箭之遥。他朝身后看了一眼,以为暗示,然后率先高呼:“臣等曹宜恭请平郡王金安!” 小平郡王的八抬大轿平稳落地,跟班儿的家人掀起轿帘,把王爷扶下轿来。福彭一手托着圣旨,一手向前一伸,曹宜明白这是让他引路的意思。曹宜急忙挺身而起,弯着腰走到王爷前面以为引导。曹等人见福彭已进大门,才站起来,依次尾随于后,鱼贯而行。 众人进入大厅,小平郡王福彭并不就座,他站在香案前,只说了一句:“接旨吧。” “嗻嗻!”曹宜答应一声,率先跪倒。曹、桑格、曹颀和曹霑,依次跪在曹宜的身后。曹宜率众叩头,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平郡王宣读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德厚流光,溯渊源之自始;功多延赏,褒宠以攸宜。应沛殊施,用扬前烈。尔曹振彦,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父,性资醇茂,行谊恪纯。启门祚之繁昌,华簪衍庆;廓韬钤之绪业,奕叶扬休。巨典式逢,荣阶宜陟。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之诰命。於戏!三世声华,实人伦之盛事;五章服采,洵天宝之隆恩。显命其承,令名永著。 “制曰:天朝行庆,必推本于前徽;家世贻谋,遂承休于再世。彝章宜铴,宠命载扬。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母欧阳氏:壶范示型,母仪著。惠风肆好,既比德于珩璜;余庆绵延,自邀恩于翟茀。特颁渥典,用表芳规。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於戏!缓带轻裘,挺孙枝之材武;高文典册,大母之显荣。祗服宠盛,永胎良轨。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小平郡王福彭将第一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三叩首,口称:“谢万岁!万岁!万万岁皇恩浩荡!” 小平郡王宣读第二道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臣子靖共之谊,勇战即为敬官;皇朝敷癚之恩,作忠乃以教孝。尔曹尔正;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父,令德克敦,义方有训。衍发祥之世绪,蚤大门闾;旌式投之休风,用光阀阅。惟令子能娴戎略,故懋典宜沛伦章。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以诰命。於戏!显扬既遂,壮猷一本于贻谋,缔构方新,殊铴永绥夫余度;钦予时命,慰尔幽涂。 “制曰:臣能宣力爱劳,固赖于严亲,子克承家令善,多由于慈母。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母徐氏,柔顺为仪,贤明著范,当弧矢悬门之日,瑞应虎臣;迨干城报国之年,恩沾鸾诰。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於戏!贲翟东而焕采,宠命祗承,摛摛彤管而扬徽,遗型益永。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第五章 寒山失翠(40) 小平郡王福彭宣读完第二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高喝:“谢万岁,万岁,万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浩荡。” 小平郡王离开香案,闪在一边,让曹宜等人朝香案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之后福彭首先恭手:“给宜老爷、三位舅父道喜!还有你表弟。” 众人急忙给王爷请安,曹宜亲自扶着小平郡王居中高坐:“王爷辛苦啦!劳您的大驾来降覃恩,实在愧不敢当!有罪,有罪。”曹宜转向仆人:“茶沏好了吗?快给王爷上茶。” 福彭恭恭手:“覃恩接完,咱们就叙家常了,大家都请坐,请坐。” 众人依次坐下,曹霑站在曹的身后,没敢落座。 福彭用手一指:“哎,表弟,你怎么不坐啊,是不是也让我陪你站着?” 曹宜也说:“这是王爷的钧谕,让你坐,你就坐吧。” 曹霑先谢了座,然后跨了个椅子边儿。 小平郡王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说:“如今好了,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普降覃恩,原来在监的、圈禁的……开释的开释,解除的解除。该晋爵的晋爵,该复官的复官。四舅委屈了这些年,这回得见天日了,往事如烟嘛,别往心里去。” “奴才岂敢,岂敢。”曹欠身回话。 “我看可以先迁回芷园去住了。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 “嗻嗻。谢王爷恩典。”曹看了一眼曹桑格。 “至于复官一节嘛。”福彭接着说:“我一定会找机会,跟万岁爷奏明原委,估计没什么不准的。但则是您可别着急。” “嗻嗻。王爷怜念下情,谢王爷恩典还来不及呢,奴才哪敢着急呢。”曹笑逐颜开,一安到地,给福彭道谢。 福彭并不居大,急忙双手相搀,然后跟大伙说:“你们三位官运亨通,自会升迁有日。我今天就多关照四舅家的事了。” “那自然,那自然。”曹宜随声附和。 福彭接着说:“表弟,下边该说到你的事啦。” “嗻嗻,请王爷吩咐。”曹霑站了起来,以示恭敬。 福彭点点头,意思是让他坐下,然后说:“我已然跟阿济格亲王的王世孙瑚玐说好了。你到他家去上家塾,他们请的老师是黄去非黄老夫子,当年还教过我哪。老夫子学问渊博,在他的教导下考中了许多进士,还有两名状元,瑚玐家只有长子敦敏一个人读书,他弟弟敦诚还小,故而很想邀集二三同窗,共同奋进,表弟,凭你的天赋,再加上刻苦攻读,何愁蟾宫折桂。” “谢王爷栽培!”曹霑走到福彭跟前,一安到地。 当天的晚上曹霑回到家之后,先到北屋给吴氏请过安,便溜到玉莹的屋里,玉莹跟墨云已经躺下了,紫雨正在洗脚。 墨云一见曹霑,赶紧说:“我睡觉了!我睡觉了!出不去了!”说着把被子蒙在头上。 曹霑喝干了玉莹茶瓯里的凉茶,跨在炕沿上,满脸严肃一言不发。 紫雨觉得他与往日大不相同:“怎么了,谁给你气受啦?” 墨云在被窝里听不到曹霑的声音,偷偷地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拿下来,看着曹霑那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姑娘!” 玉莹索性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说:“你到底还是问她了,是不是?” 从曹霑在眼睛里突然闪出一股既愤怒又憎恨的光,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紫雨、墨云和玉莹:“今天告诉你们三个,谁都不准传出去,此时此刻连老爷都不知道。”他停顿一下:“卿卿死啦……” 玉莹大惊失色:“她,她……” “上吊死的!” “上吊!”紫雨正准备去泼水,一听这话差点把手上的洗脚盆掉在地上,她就势又坐在小板凳上。 “我没猜错,跟公公通奸。” “真的?”玉莹惊问。 “不信吗?”曹霑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扔在玉莹跟前:“这是明珠给我的物证。淫丧天香楼!” 第五章 寒山失翠 第五章 寒山失翠(41) 曹霑一言出口,立时这屋里就像结了冰一样,连屋里的空气都冻住了,这个时候如果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会成为巨大声响,凝滞、死寂、停顿……过了好半天好半天,人们像是听见有滴物入水的声音,原来是紫雨一对一对的眼泪滴入盆中。曹霑瞪了一眼玉莹,因为他发现玉莹也是眼泪围着眼圈转,吓得墨云偷偷地又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住这重大的悲伤,人们可以听到她在被子里呜呜咽咽的哭声。 曹霑突然吼了一句:“哭!你们还哭!”说完一甩袖子走啦! 接过覃恩之后,曹的心里特别高兴,这回不单可以解除待罪,而且复官也大有盼望了。迁回芷园是平郡王的钧谕,而且还当着曹桑格的面说过“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量他也不敢违背。故而没过了两天,早早的用罢了午饭,让丁少臣雇了两辆轿车,带上妻子吴氏、曹霑、玉莹和两个丫头,以及丁家父子来到芷园。先看看房子以便搬迁。 曹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率领全家走进芷园。首先来到大厅,大厅内庄严肃穆,威仪煊赫,梁间又是一块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上书“敬慎”两个大字。红漆抱柱上一副金漆镂青的楹联:上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下联配“堂前黼黻焕烟霞”。迎面是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案上设有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錾金彝、玻璃盒。 条案前,两排十六把楠木圈椅,两椅之间都有茶几。 曹笑容满面,指点着康熙御笔:“你们看,我家南北两处宅第,都有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真可谓皇恩浩荡啊!所遗憾者……” 吴氏急忙暗示:“老爷!” “啊……噢,噢。” 他们又来到“鹊玉轩”。一进院门就看见有几个家人正往外搬行李、抬箱子。 曹见此光景磨头就走。不料曹桑格从屋里追了出来:“曹老爷,您别着急,我是说话就走。” 曹听着这种酽儿咕话,不由得不气往上撞,他转回身来,怒视着曹桑格:“三哥……” 吴氏生性怯懦,怕他们哥儿俩翻了脸打起来,所以赶紧解围:“三哥,您甭着急,这么大个宅子……” “别价呀!王爷都传下口谕来了,我敢不遵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您豁得出去!”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可你也得拍着良心想一想,当初要是没有我,把这所宅子报了祖产,如今你想回来就回来,呸!你想的可倒美!” “你凭什么能报祖产,不是坑了我的五万两银子吗?” “好好好,能跟明白人打顿架,都不能跟你这浑人说句话。”一提到那五万两银子,曹桑格就理屈词穷了,只好溜之乎也:“我走还不行吗?”他转对家人,大声的呵斥:“走!”当曹桑格走过曹霑身边的时候,曹霑赶紧请安:“请三大爷安!” 曹桑格余怒未息:“刚才你为什么不请安?你们爷们儿这叫‘乍穿新鞋高抬脚’,行!咱们走着瞧!”言罢拂袖而去。 “你!……”曹想追上去再与理论,但被吴氏一把抓住:“算啦!算啦!老爷,息事宁人吧!” 他们走进一个月亮门儿的小院。院子不大,院内只有两楼两底一座小楼。门楣上悬着三字小额:“悬香阁。” 院中一株梅树枝柯姿怪,引人情趣。紫雨不觉惊叫了一声:“哎呀!北方也有红梅!” 曹点了点头:“是啊,已经几十年了,难得年年都开花。”说完率众走进室内。 室内靠北墙上挂着一块绿色双勾小匾,上边刻着“克勤”二字。这屋里除去靠墙角的楼梯、书案、单人卧榻和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之外,全是红木书架。琳琅四壁,插架万千。俨然一座书库。 墨云一见不觉惊叹道:“姑娘,这儿比咱们家书库的书还要多!” “啊。”曹很得意,微微一笑:“霑儿,这楼上是魁星阁。楼下就是你玛发的书斋,‘悬香阁’和‘克勤’横额都是你玛发亲手所题。陆放翁家中藏书不足万卷,称其室为‘书巢’,这里的书只怕早破万卷喽。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也好克勤课业。”停了停,曹满怀深情,略显激动地接着说:“孩子,你两次赴试,两次落榜,让你习武吧,也不见什么长进,我如今虽然复官有望,但也终非事实,即便是事实,可我是我、你是你呀!别的你不想,你自己的一生你总不能不想吧?”说到这里曹鼻子一酸,他背过身去,以衣襟拭泪。 第五章 寒山失翠(42) 吴氏趁机向曹霑使了个眼色,曹霑会意,走到曹跟前:“阿玛,这回您放心,白天我去敦敏家上学,晚上在悬香阁复习,来年一定赴试,夺个五魁回来。” “好好!”曹脸上又绽笑容:“果然如此就再好没有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的意思,你不会不懂吧?” 曹霑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请阿玛望安,孩儿懂得。” 曹面呈慈颜,拉着曹霑的手,率领众人离开了悬香阁。 曹带着大家又来到另一处地方,这里是一圈白墙黑瓦围着一座院落。极具苏州园林的特色,院门上有一块砖雕,中心雕有“榭园”二字。 尚未入门,曹先说:“这里叫‘榭园’,是个好地方,你们都进来瞧瞧。”大家跟着曹走进院门,但见几根细竹迎风摇曳,青翠欲滴,给人一种清心脱俗之感。三楼三底上下都有画廊环抱,花窗扇扇,雕工精细。室内,绣幔低垂,兰麝幽香,家具陈设,古朴端庄。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啊,哈哈,哈哈……”曹笑得很爽朗,然后他跟丁汉臣说:“老丁,让他们送茶来,咱们在这儿坐坐,坐,坐……”他伸手让了让大家。 老丁答应声:“嗻。”走了。 吴氏很高兴:“这个小院真是太好了。依我看全芷园,只有这里好,榭园,名字也取得好,独具江南秀色。不过,提到江南也有些美中不足。”她也坐了下来。 曹问:“什么不足?” 吴氏一笑:“缺水呀。” “哈哈,哈哈。”曹一阵畅笑:“少臣,把后门打开。” “嗻。”丁少臣应声跑去。 曹站起来推开窗户,众人望去,只见后门开处,一座九曲竹桥横跨彼岸,桥下流水翻着细浪,潺潺而下,淙淙有声。 “哎呀!真真是如入仙境!”玉莹不觉脱口而出。 “玉莹姑娘。”曹说:“我想安顿你住在这榭园,你看如何啊?” 玉莹非常高兴:“谢谢叔叔,谢谢婶娘。” 紫雨和墨云赶紧请安:“谢谢老爷,谢谢太太。” “玉莹,走,咱们上后门外边看看去。”曹霑兴致勃勃,率先跑了出去。 吴氏向玉莹点点头:“去吧,你们去玩玩,我们在这儿歇歇脚。” 曹霑、玉莹、紫雨、墨云四个人跑出后门,但见水清见底,游鱼尾尾。竹桥的尽头有一株粗大的合欢树,枝柯丛密,下流一片湖面,碧水粼粼,波平如镜。曹霑兴奋地用手一指:“你们看,还有一只大船。”众人欣喜地跑到船边,原来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楼船。船檐下也有一块横额,上书“矮舫”三个古朴苍劲的汉隶。 墨云摸着石头的船舷哈哈大笑。 紫雨问她:“你笑什么?” 墨云说:“原来是一只石头船,划不动的,嘻……” “傻丫头!”紫雨瞪了她一眼。 她们的对话,逗得曹霑跟玉莹也随之大笑起来。 突然,丁少臣跑到跟前:“你们还乐哪?老爷发火了,霑哥儿,传你哪!” “传我,我又怎么啦?” “唉!我爹去沏茶,回来的时候,就把明珠带来了,她哭的跟泪人似的,老爷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说找你。” “明珠!”曹霑看了一眼玉莹。 “快!去看看。”玉莹推了一把曹霑,她(他)们一伙儿三步两脚回到榭园。 明珠一见曹霑纳头便拜:“霑哥儿!” “明珠妹妹!”曹霑急步向前,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明珠:“你怎么来啦?” 不容明珠回答,曹厉声问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勾搭?她哭哭啼啼的,找你干什么?” 曹霑明白阿玛把事情想偏了,反正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只有实话实说了:“阿玛,我五婶,卿卿格格死啦!您知道吗?” “啊!”吓得吴氏大声惊叫。 “什么?!”曹也是一惊:“什么时候?” 明珠低声回答:“接覃恩的头一天。” 第五章 寒山失翠(43) 吴氏焦急地问:“得的是什么病呢?” “……没有病。” 吴氏也急了:“没有病,怎么会死人呢?” “说呀?”曹站了起来:“你这么吞吞吐吐,难道还有什么……” 明珠忍住哭声,断断续续的说:“……悬梁自……尽。” “什么!?”吴氏几乎惊呆了。 曹也愣了半天,才问道:“为,为……为什么?” "……" “为什么?” "……" “你说话呀!”曹大声地呵斥。 曹霑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递给曹,曹接过来一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话。须臾过后,才强打着精神,违背着良心说了句:“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曹霑觉得阿玛在掩盖家丑,而委屈了明珠。 “老爷!……”明珠也大叫一声,但是,她看到屋里有那么多的人,把下边的话又咽回去啦。 曹也看出来明珠还有话说,自然是当着女孩子们不便出口,他便向吴氏挥挥手。 吴氏会意,向玉莹她们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离开了榭园。玉莹、紫雨、墨云也相继尾随而去。 曹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才问明珠:“即便你说的是事实,可你来芷园找曹霑,又意欲何为呢?” “我,我找霑哥儿,求老爷救我。” “救你?” “昨天半夜里,宜老爷敲我的窗户,让我开开门,还说了好些我没法出口的话,我用桌子顶住门,死活没开,熬到今天天亮,我就逃出来啦!四老爷,您救救我吧!”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们颀哥儿呢?他应该管哪?” “颀哥儿接完覃恩就走了,至今没有回来,家里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他还能回来吗?还有脸见人吗?可怜卿卿格格,金枝玉叶啊!她的尸身,如今还锁在天香楼上,这样的天气……卿卿格格呀!”明珠痛哭失声。 曹仰天长叹:“唉!——家门不幸啊!” “明珠妹妹,你回家了吗?昨天夜里的事儿,你告诉龄哥了吗?” “唉,告诉他有什么用啊,是为发丧我妈,我才把自个儿卖给宜老爷的,使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给人家立下了卖身文书。如今找我哥,他怎么办,为我赎身?他哪来的这三十两银子?所以,早上我逃出来之后,在泡子河边上思来想去,要么投河一死,可我又想,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啦,左思右想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求四老爷救我。”明珠转向曹抢上一步:“四老爷,留下我吧!穷人家长大的丫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您赏我一口饭吃,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霑哥儿说您心眼好,好说话儿,您就开开恩吧,您就值当多养一只小猫小狗吧,四老爷,收下我吧!”明珠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曹面前,频频叩首,击地有声。 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 “阿玛,收下明珠吧,如今咱们正要迁回芷园,也正缺人手啊。” 曹摇摇头:“不……不行!” 明珠一闻此言,跌坐在地上。 曹霑也急了:“阿玛!只有三十两银子,咱出这钱,给明珠妹妹赎身不行吗?” “浑帐!一口一个明珠妹妹,听着真叫人刺耳!你出去!这件事你跟着搀和,只能是越搀和越乱。”曹正颜厉色,一拍桌子:“你给我出去!” 好像曹跟曹霑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曹霑违拗不得,只好走出房门。 “明珠,你起来,听我慢慢说。”曹坐回原处,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我们能够迁回芷园,全凭平郡王一句话而已,有无变化要看我能否复官?复官一节尚在未卜,况且,况且曹氏南北两枝历来貌合神离,宜老爷如今是我们曹家的族长,我是他一个有待罪之身的子侄,又怎么敢冒犯长辈呢?” “那……” 曹摆摆手,没让明珠说话,自己接着说:“你是宜老爷花银子买下的丫头,不是谁想为你赎身,就可以赎的,这要经过宜老爷点头认可,别人谁都做不了主。再一说,明珠啊,宜老爷已然上了年纪,并无妻室,他身边应该有个人服侍啊,他想纳你为妾,我们做晚辈的忙着去道喜还来不及呢,岂能拦阻啊?” 第五章 寒山失翠(44) “啊!”曹这句话大大的出乎明珠的意料之外,她从地上猛然站了起来:“四老爷是说,不能救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于情于理无不相合,你说呢?” “我,我还年轻,今生今世就这样被糟蹋了不成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一夫一妻,年貌相当,美美满满的过一辈子,可是女人被人纳妾、做偏房的,遍地都是,不胜枚举呀!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老天爷的安排!” “嘿嘿,嘿嘿……”明珠一阵狂傲的冷笑:“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言罢向室内略一寻视,然后猛一转身,出人意料地向门边立柱一头撞去,就听见“咚”的一声,明珠头破血流,身子晃了两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曹霑并没有走,他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明珠碰柱跌倒的声音,一步闯了进去,他与曹同声大叫:“快!”然而接下来曹霑说的是:“快请医生!” 曹说的是:“快把她送回宜老爷家去!” 丁家父子急去搀扶明珠。曹霑自然也去协助。可曹对曹霑说:“走!你跟我回蒜市口,这里没有你的事。” 曹霑稍一迟疑,曹上前一把拉上曹霑就走。 父子俩边往外走,曹边数落儿子:“我真奇怪,你跟这下九流怎么这么有缘,一个丫头、戏子的妹妹。她要是真让宜老爷收了房,不是她的造化吗?” “可是人家已然是有人家儿的人啦。” “谁让她自个儿卖身为奴的?” “那是因为她穷啊。” “穷又怎么了,就有了理啦?” “阿玛,咱们可也穷过,江南遇祸要是没有白马将军那一千两银子……” “你……” “您说穷人就不是人吗?” 曹理屈词穷,“哼”了一声,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走了。 曹带着全家回到蒜市口,曹霑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站在街门口等丁家父子,等了不久终于看见他们爷儿俩回来了,曹霑迎上去,急切地问:“丁大爷,怎么样?” “我们爷儿俩找了一块门板,把明珠抬回宜老爷家,在路上我就盘算好了,我们爷儿俩不能见宜老爷的面。” “为什么?”曹霑问。 “我们爷儿俩是仆人,见到宜老爷可怎么说呢?说他跟儿媳妇如何如何,又要跟明珠如何如何,那还了得吗?” 丁少臣插话说:“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留给明珠自个儿说。” 老丁接着说:“到了宜老爷家门口,明珠已然醒过来了,看门房的人问这是怎么了。我们跟他说,明珠上芷园了,在四老爷面前撞的,你们快请个大夫给瞧瞧吧。看着他们把门板抬进去,我们爷儿俩就回来了。” “噢噢。丁大爷,这事儿得告诉一声十三龄吧?”曹霑问。 “告诉当然应该告诉,可光告诉有什么用呢?得想办法救明珠呀。” “是啊。”曹霑思索片刻:“让十三龄给妹妹赎身。” “可钱呢?”丁少臣抢着问。 “有!” “霑哥儿。”老丁觉得奇怪:“你哪儿来的三十两银子啊?” 曹霑一笑,“说有就有。”转身进了街门。 一路小跑儿,曹霑来到玉莹的屋里,先告诉她们明珠被送回去的情形,然后问玉莹:“那年卿卿给了我两副金镯子,奶奶让交给你,快拿出来好给明珠赎身哪!” 玉莹叹了口气:“唉,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家里的日子这么紧,我揣着两副金镯子干什么呀?早还给奶奶啦。” “嘿!你……”曹霑瞪着眼睛问玉莹:“如今,怎么办?” 墨云心直口快:“你找太太去要啊。” “我!……”曹霑叹了口气:“你个死丫头,想让老爷吃了我吗?” “可也是……”墨云自愧失言,低下头去。四个人,八目相对,一筹莫展。 第五章 寒山失翠(45) 突然,紫雨一声惊叫:“有啦!”把大伙吓了一跳。 “有什么了,疯子!”玉莹嗔怪地瞪了紫雨一眼。 紫雨并不回答,脱鞋上了炕,拉开被槅子上的小抽屉,从中取出一张花样子,和几缕五颜六色的丝线,放在玉莹跟前。 “哦!我明白啦!”墨云从炕上跳起来,大声地说:“这就是霑哥儿教我们的那句,明修栈道,暗渡……什么仓!” “暗渡陈仓!”紫雨在墨云的脑门上戳了一手指头:“猪脑儿!” 曹霑站在地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请吧,玉莹姑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怎么,是我?……” 紫雨把花样子裹上彩线,塞在玉莹手里:“我也想起来霑哥儿教的一句话,叫作‘非君莫属’。” “为了明珠这个有骨气的姑娘,为了她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我去。” 玉莹拿着花样子和彩线来到上房。曹正在看书,看见玉莹点点头。 玉莹叫了声“叔叔”之后,故意跟他搭讪:“找了个花样子,想绣个枕头套。可又不会配线,想去请婶娘教教我。” 曹岂会过问这种事,点了点头:“去吧,去吧。” 栈道是明修完了,下面要看这陈仓是否能渡了?玉莹挑起门帘走进里间屋,看见吴氏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轻轻地脱鞋上炕,盘上腿儿,坐得离吴氏近近的,小声的叫了一声“奶奶。” 自从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吴氏求宜老爷救曹不成之后,她深感绝望,当夜把曹霑托付给玉莹之时,玉莹激动之下,抱住吴氏叫了一声“奶奶”,从此之后还一直叫婶婶。今天吴氏听见玉莹叫奶奶,真跟喝了蜜似的,从心眼里往外甜,她睁开眼睛看见玉莹就坐在自己对面,便急于翻身坐起,不料却被玉莹一把扶住:“您歪着您的,我来说点儿无关紧要的事。”说着她把花样子铺在炕上,把彩色丝线也散了开来:“您看,要绣这张花样子,线可怎么个配法呢?” “哎呀,这可得好好的琢磨琢磨,配的不对劲儿,可就怯啦!”吴氏说着欠起了上半身选配彩线。 玉莹借此机会,跪起身来正好凑到吴氏的耳边,低声而简要的说明要镯子、救明珠的要求。 吴氏乐了,也在玉莹耳边小声地说:“那两副镯子的事儿,我正好没告诉老爷,你们都拿去吧,剩多剩少也都是你们的。”说完之后,在被槅子的小抽屉里找到了那两副镯子,递给了玉莹。玉莹接过之后藏在袖子里,下了地,边出门边说:“我再去找点线来。”其实这是说给曹听的。 玉莹回到西厢房,把镯子交给曹霑:“行了,拿来啦。”然后转对紫雨:“你再给我找点丝线。” “哎。”紫雨又拿了几缕彩线,递给玉莹。玉莹接在手里转身便走。但是她刚走出屋门,又赶紧跑了回来,一把抓住曹霑:“霑哥儿,你可不能去送镯子,待会儿吃饭,老爷找不着你,追究起来,咱可就前功尽弃啦。” “那……” “交给少臣去办,从头到尾他都在场。”玉莹说完出门而去。 玉莹进了上房,经过曹面前时,故意说了句:“又找来几种颜色的线,您再给配配。”说着挑起门帘进了里间屋。一眼就看见吴氏坐在炕上,神情呆滞,二目垂泪。玉莹吓了一跳,走到吴氏跟前,压低了声音问:“您这是怎么啦?” “卿卿和明珠这俩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吴氏哽哽咽咽的回答。 曹家就要迁往芷园,人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曹霑也不例外,他正在书房捆扎那些图书。丁少臣一步闯了进来:“霑哥儿,别捆了。十三龄打发人来请你去。” “什么事儿?” “来的人没说。” “明珠被赎回来了?” “不知道啊,昨天我去送镯子,龄哥气得直哆嗦,他说首饰楼都上门儿了,卖镯子可也得等到今天一早啦。这会子托人来找你,不知道有什么说词,你快去瞧瞧去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46) “哎,我去。”曹霑说完拔腿就走。 曹霑来到十三龄家门口,但见两扇街门上,在贴门神爷的地方,贴着两张白纸,他就是一愣,心里觉乎着往下一沉,撒腿往里就跑,让北屋的门槛绊了个趔趄,几乎摔倒,当他站稳以后,定睛再看时,北屋已然布置成了灵堂。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上,点着一对素蜡,黑乎乎的香炉里插着三根香,桌子上还供着一杯酒、一盅茶、一碗倒头饭,饭上扦着一双筷子。 曹霑想绕到桌子后头,去看看停的尸体是谁?就在这时十三龄从东里间迎了出来:“霑哥儿,您来啦?”声音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这是?……” “明珠。” “唉!”曹霑一跺脚:“这真是父命难违啊!我说去送一送,可阿玛他不让啊!宜老爷没给她请大夫吗?” “如果仅仅是没请大夫就好喽。” “这话是……” “昨天你让少臣送来镯子,我本想等今天早晨首饰楼开了门,我把镯子换成银子,再去赎明珠,可陈姥姥说自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一定让我去看看,我去了之后……你看!”十三龄把曹霑拉到供桌后边,灵床旁边,掀起尸身上的一床旧棉被:“曹宜不但没给请大夫,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前胸,活活把个明珠给烫死啦。” 十三龄说着解开明珠的衣襟,只见明珠头上,凝结着紫红色的血污,胸前青紫、灰褐伴之污血模糊、焦黑一片。 “啊!”曹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十三龄抱住曹霑,捶砸撧叫,好一阵子他才算苏醒过来,醒来之后便是呼天抢地嚎啕大恸:“明珠妹妹,你死的好屈!你死的好惨哪!不管是谁害的你,我都跟他拼啦!”言罢一跃而起,夺门欲走。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找曹宜。” “干什么?” “我让他偿命!” “偿命?论打,你打不过他,骂,他是你的叔祖,与理不通。大清律上写的明白,主人杀害自己的家奴,跟宰一条狗、摔死一只猫没什么不一样,谁让咱给人家写下卖身文书了呢,咱是奴才!这就叫奴才!” “照你这么说,就罢了不成吗?” “哈哈,哈哈……”十三龄一阵大笑,一把抓住曹霑的手:“霑哥儿,你记住,我十三龄虽然是个戏子、下九流,可我也是人,我也是七尺之躯的一条汉子,我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亲妹妹让人家白白害死吗?” “你是说要报仇?” “那是自然。” “怎么个报法,要不要我帮你?” “你是一介书生,帮不上这种忙。先别说了,你看,我们戏班里吊祭的人来了。” 曹霑回头望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二三十个人,其中也有几个女人,估计她们是男戏子的妻女之属。怪的是他(她)们并不哭泣,都是满脸的怒容,满眼的仇恨,满心的积怨,像一座座即将燃烧的火山,像一座座即将爆炸的火药库。 他(她)们先向死者肃立默哀,然后跪倒礼拜,按人三鬼四的旧例,磕了四个头。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这种悄无声息的祭礼,越发显得凝重、庄严,屋里的空气好像都凝结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在曹霑的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怆痛的哀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曹宜家正在举行小宴。 曹桑格从芷园被赶出来之后,无处安身,就寄住在曹宜家里,曹宜为他们夫妻的到来,让厨房做了一桌酒席,表示欢迎。他们都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曹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个家,完啦!儿媳妇死了,儿子走了,几天来下落不明。剩下个丫头片子明珠,我赏她的脸,想让她陪陪我,她不但不愿意,还跑到曹家去告我的状,哼!他能怎么样,一个待罪之人,我如今是曹家的族长,堂堂护军参领,皇上的御林军,三品大员……” 第五章 寒山失翠(47) 三太太赶紧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曹宜接过来一饮而尽:“可叹我中年丧妻,寂寞呀,寂寞呀——以后你们就在我这儿长住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都是一家人嘛。”曹宜乜斜着醉眼,看着三太太:“啊——” 三太太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嗲声嗲气地说:“我一定尽快的为您物色一名小妾,既要年轻,又要漂亮,她没进门之前,我来为您操持家务,保管让叔公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 “好!好!”曹宜开怀大笑,他拍打着三太太的肩膀:“就是新人进了门,我也让你管这个家。哈哈,哈哈……” 入夜之后,曹桑格两口子上了床,准备入睡之际,曹桑格跟三太太说:“我可提醒你,那老东西没安着什么好心,我看他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劲头儿,我就知道,那卿卿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老五为什么一去不归,这里头准他娘的有事!” “行了,人家的事儿咱们管不着,还甭打听。咱如今是寄人篱下,总得奉承着点儿,就盼着你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咱自个儿也好有个窝!” “你瞧,说着说着又拐到我这儿来了。睡觉!睡觉!”曹桑格躺下,拿被子蒙上了头。 明珠的供桌前又添了一张矮方桌,桌上摆着大盘儿的酱牛肉、酱猪肉、煮鸡蛋跟一大摞烙饼,还有几壶酒跟几个饭碗、一把筷子。 刚才来吊祭的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两个人,曹霑并未见过。大家坐在矮桌边,十三龄代为引荐:“这位是我们街面上的地方费大爷,看着我跟明珠长大的,不是外人。这位是我们戏班里的班主孟老师,是我的亲师叔,也不是外人。这位就是咱们前街芷园的主人、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大公子曹霑曹少爷。跟我虽说不是一类人,但则是,我从七岁在江宁上堂会,头一家就是曹老爷家,从此我跟霑哥儿相识,十几年来,敢说情同手足,也不是外人。今天请你们三位来,一为祭奠舍妹的亡灵,二为求你们三位给做个证明,证明我十三龄陪你们三位喝了一夜的酒,寸步没离开这间灵堂!行不行?” 三人异口同声:“行!” “好,我先上香,然后祭酒。”十三龄言罢抓了一把香,在素蜡上点燃,插于炉内,然后举酒过顶以示奠祭,祭完之后把酒洒在地上:“好了,三位请坐,有酒有肉,有干粮,用多用少悉听尊便。谢谢三位能陪我守妹妹一夜,明天她就走啦,入土为安,了此一生。可惜她才只有十六岁……”十三龄给三人倒满了酒,举碗相让:“请!”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 曹霑放下碗,突然问道:“哎,我来了一天,怎么没看见陈姥姥呢?” “唉,老人家哭死过去两回啦,刚安稳着,别惊动怹了,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经折腾啦!” 剩下来的只有沉闷、怀念、忧伤、愤恨与惆怅……很久很久,这死一般的寂静,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很久,从街上传来了更鼓之声,正好是三更天。十三龄噙着泪花,低声吟道:—— 思悠悠、恨悠悠。 滴尽平生泪如流, 兄妹今夕绝别后, 何时手刃仇人头! 这一腔悲音,使曹霑竟然哭出声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前街的东方起了大火,火势凶猛,烧红了半边天际。十三龄刚要站起来,陈姥姥疯了似的一步闯了进来,扑倒在明珠的尸体上,力竭声嘶地高声大叫:“报仇啦!报仇啦!孩子,我的心肝、我的闺女,总算给你报了仇啦!” 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十三龄,又在香炉里上了一股香,跪倒灵前嚎啕大哭:“明珠!我的好妹妹,天不怨,地不怨,都怨哥哥无能,穷得养不起你,把你给卖了!竟让你落了这么一个惨死的下场!明珠啊,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十三龄顿足捶胸,只哭得满脸是泪,悲痛欲绝。 这场大火是从两三处引发的,所以一时无法熄灭。顷刻之间曹宜的这所宅院,完整的房子已然所余无几了。 第五章 寒山失翠(48) 衣冠不整的曹宜,被烧得焦头烂额,从火场里逃出大门。曹桑格背着半口袋元宝,拉着三太太也从院内逃了出来。 曹桑格大声地喊叫:“宜老爷,快报官,抓住十三龄,一定是他放的火!” “着!”曹宜想了想,问曹桑格:“老三,你说是十三龄放的火,有什么凭据吗?” “有啊!” “那你说说。” “当然有啊!您想想,您害死他妹妹明珠,他能不放火报仇吗?” “呸!”曹宜抡圆了胳膊打了曹桑格一个嘴巴:“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才害死他妹妹了呢!滚!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从此别来见我!” 三太太想来打圆场:“叔公,您先……” “滚!你们俩个都给我滚!”曹宜说完冲向逃出来的家人:“救火!你们还不救火!再等会儿就片瓦无存啦!” 天将破晓,众人在明珠的灵前忙乎着为她入殓,突然闯进来两个县衙门的公差,进门就问:“谁是戏子十三龄?” 十三龄迎上去请安:“是我,您哪。” “曹老爷家的丫头明珠,是你妹妹吗?” “没错。” 公差们一抖锁链要锁十三龄,没想到十三龄早有准备,将头一低躲过锁链,一伸手反将锁链抓住:“哎,二位,这是干什么?” “护军参领曹老爷,告你给他们家放火。”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三更天前后吧。” 孟班主过来先请了个安:“二位班头,误会了吧。我们四个人在这儿守灵,守了一夜,十三龄是寸步没离,怎么能去放火呢?” “是啊,我们四个人谁也没离开过这儿。”曹霑站在原处帮着证明,并不给两个公差请安施礼。 公差们心里挺不舒服,斜着眼儿问:“你是什么人?” “宜老爷是我的叔祖,我叫曹霑,二位不信咱们可以找宜老爷去对证。二位再不信,我还可以陪你们走趟平郡王府,小平郡王福彭是我表哥,怎么样?去吗?” 芷园曹宅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曹宅跟平郡王府是亲戚,公差们更是都有耳闻,再瞧瞧眼前的这位哥儿,决非凡夫俗子一介草民,可公差不解的是,一位公子哥,怎么会给戏子的妹妹守了一夜的灵,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局面有点让公差们下不了台。 费大爷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又当地方多年,经得事儿多,他看出来公差的窘态,得赶紧给他们个台阶下,于是从旁边凑过来,深深一安:“给二位班头请安!我姓费,是这地面上的地方,您说曹老爷告十三龄放火,不知道是有人证啊,还是有物证?如果有,您锁您的人,谁也不敢拦着,如果没有,我们三个人倒是愿意为十三龄立一份干结,保他昨天一夜,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步儿,您看如何?” 孟班主把一锭二两银子的小元宝,塞在公差的手里:“也不能让您们二位白跑一趟,这个小宝儿您买包茶叶喝。” 两名县衙里的公差被打发走了。曹霑终于明白了守灵一夜的用意,他暗自佩服十三龄,别看他没念过书,没上过学,可他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诚可谓智勇双全。甭问了,放火的人一定是他们戏班里的那些讲义气的朋友。十三龄说过,戏班里是以义字为重的,别看他们是戏子、下九流,比那些达官贵人,尔虞我诈,落井投石者流,岂不更加令人肃然起敬。 曹霑帮着大家给明珠收殓了尸体,陈姥姥又哭死过去一回。十三龄劝曹霑快回家吧,都出来一天一夜了,怕家里人不放心,也怕四老爷怪罪。他把曹霑送到大街上,还给他雇了辆轿车,送回蒜市口。 曹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脑子里真的思绪万千,再加上彻夜未眠,只觉得昏昏沉沉,他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跟玉莹说说,可一时又理不出头绪来。 官道上颠颠簸簸,轿车里摇摇晃晃。曹霑歪在轿车里一阵迷糊,他忽然看见卿卿穿了一件袒胸露臂的纱衫,衫内大红贴身的肚兜隐约可见,她向曹宜放荡的一笑,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让曹霑看得真切,卿卿的下身未着裙裤,只是用珠花编串成的珠裙,转身、摆动,粉腿毕露毫无遮掩。然后向曹宜招招手,转身走入卧室。曹宜也追了进去,这时的卿卿已然脱去纱衫,让曹宜在她的手上喝下去一大杯酒。最后把酒杯一扔,舒展双臂将曹宜搂在怀里。 第五章 寒山失翠(49) 酒杯摔在地上“咯噔”一声,原来是轿车停止了行进,曹霑也醒了,啊!竟是南柯一梦。虽说是梦,可曹霑凭借着以往卿卿对自己的举止言谈,眉目传情,特别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你五叔没在家,跟我上天香楼去……曹霑相信这梦是真的,卿卿是祸水、是荡妇,淫邪放纵,败坏人伦! 曹霑下了车走回家门。进了院儿之后,觉得今天比往日显得特别安静。他知道自己的书房里肯定没有人,便直奔玉莹她们住的西厢房,推门进去一看,这屋里也是空无一人,曹霑出了西屋站在门口想,难道她们都上北屋了。一般的不可能啊。他正想往北屋走,忽然听到从后院小花园里传来了一阵饮泣之声,曹霑挺纳闷,紧走几步来到后园,一进园门先是一惊,只见玉莹一身缟素,正伏在石案的古琴上低声哭泣,案上设有一尊古鼎,鼎内燃着线香。 “这是怎么啦?”曹霑一声惊问。 紫雨噙着眼泪,回答说:“今日是我们老爷的生辰,虽说忌死不忌生,可我们姑娘思念老爷,父女情深,一定要祭一祭,昨天你没回来,她在南屋写祭词,就哭了半宿……” “刚才在吟词奠祭,又哭了。”墨云抢着说。 曹霑从桌上拿起祭词来读: 捧献心香,花前泣血。 叹梅花:玉骨冰姿,虬枝似铁。 凌寒吐清香,斗霜傲雪。 奈何狂飙虐,难容品高洁, 忆当年,临浩劫,心痛切。 十载沉冤,此恨何时灭?! 曹霑读罢感慨万端:“真是情深意切,血泪交融,令人不忍卒读,好!真是好词啊!” “霑哥儿,你可真成了书呆子啦。光夸词写得好,也不劝劝我们姑娘,哼!”墨云说着劈手夺过曹霑手中的词曲,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 “你们姑娘跟我一样,胸有所感、心有所怨,劝是劝不好的。” 玉莹抬起头来看着曹霑:“你也胸有所感、心有所怨吗?” “当然,昨天夜里我给明珠守了一夜的灵!唉——” “明珠她……”玉莹没肯把“死”字说出口。 “她比你想的惨多了。丁大爷爷儿俩把她送回宜老爷家之后,宜老爷不但没给她请大夫看伤,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的前胸,把个人活活地给烫死啦!” “啊!”墨云反射地一声惊叫,像个孩子似的哭啦。 “告他!杀人偿命!”紫雨拍着石案纵声大叫。 “‘其视杀人,若艾草菅’这就叫草菅人命!明珠妹妹,你年纪轻轻……死得也太惨啦!”玉莹极度感伤,潸然泪下。 “玉莹,你还记得吗,去年的春天,龄哥带明珠来咱家,大家欢聚一堂。当天晚上我就跟你说,想写一部野史小说,如今看来可真的是时候了;近的卿卿淫丧,曹宜通奸、杀人,远的:你们主仆逢难,大舅老爷一家,家破人亡,我们家江南遇祸,家严被枷号示众,那份惨状……还有表大爷的夫人,咱们家的三太太,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曹霑激动万分。他停了停,长出了一口气:“唉——似是一梦终非梦。可梦里乾坤分外清啊!玉莹,以前,我苦于不知从何入手,如今,有啦!我连这部书的名字都想好了……” “叫什么?”玉莹也很兴奋。 “叫作《风月宝鉴》。” “《风月宝鉴》。”玉莹在玩味、体会着其中的用意。 曹霑看出她的意思,进一步为她解释:“我要在书里安排一面镜子,正照是红粉,反照是骷髅,唤醒世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此上补青天,下警世俗!” “好!”玉莹心潮澎湃,满怀激越:“家父留给我三枝上好的牙管湖笔,我一直视若珍宝,不肯使用,今天先送给你一枝,如果你能言而有信,有始有终,写的又好,我定然全部奉送。紫雨,取笔来。” “是。”紫雨应声欲走。 “紫雨,你先别走,听我接着说:我已然有了一回书的回目了。”曹霑略显几分得意,拉长了声音说:“这一回,就叫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第五章 寒山失翠(50) “天香楼?”墨云惊问:“那不是你五婶住的地方吗?” “不错。秦可卿是假托之名,‘秦’者是‘情’字之谐音,又是含义。卿字嘛,不说咱们大家都知道。” “你疯了,宜老爷家的真事儿,你写到书里去还了得,家丑不可外扬,要是让老爷知道喽……”墨云好意劝阻。 玉莹陡然而立:“难道明珠就白死了吗?” “是啊!难道说这帮当爷的丑事,就不该给他们抖搂抖搂!”紫雨说完,转身而去。 玉莹发现曹霑在上下打量自己,觉得奇怪:“你看什么?” “我看你刚才愤然而立,再加上这一身缟素,可越发显得……” “你呀,也不顾个人前人后。” “嘿嘿。”墨云原是偷着乐,没想到乐出了声来。 玉莹瞪了她一眼:“墨云!” 墨云想借机溜走,笑着跑向园门,但刚到门口,发现曹迎面走来,她只好止步请安:“老爷。” 曹点了点头走入园内,曹霑、玉莹赶紧请安。曹看见玉莹一身缟素,先皱了皱眉,然后又见石案上的香炉、线香:“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我听见又哭又笑又说又叫的?” 墨云已然察觉到曹的不快,急忙解释:“今天是我家老爷十三年的生祭,所以我家姑娘刚祭奠了祭奠。” 曹径自走到石案边坐下,拿起词曲来默读,读完之后皱着眉头说:“是啊,剑臣大哥已经过世十三年啦,真是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啊,百善孝为先嘛,祭奠祭奠自然是应该的,但则是,玉莹姑娘,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 “侄女愿闻叔叔教诲。” “我以为三炷香祭亡灵,足以尽孝,撰写诗文,借题发挥,很容易惹是生非,招灾引祸,令尊大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女孩儿家还是以习学针黹为重,不要舞文弄墨,言不及义,不知你以为如何?” “是,侄女记下了。” “好,好,记住就好。”曹略有喜色,站起来欲走,恰在这时紫雨拿着一支上好的牙管湖笔,兴匆匆地跑了进来:“霑哥儿!霑哥儿!给你笔。”一见曹赶紧请安:“给老爷请安。” 曹有些诧异:“笔,什么好笔?” 紫雨挺高兴的回答:“这是我们老爷给我们姑娘留下的珍贵遗物,我们姑娘让取来一支赠给霑哥儿,为他撰写野史小说,相助一臂之力。” “什么!你要撰写野史小说?”曹顿时沉下脸来。 “是啊,书名我都想好了,叫作《风月宝鉴》。” “胡说!”曹怒形于色,复又坐回原处:“你两试不第,习武又无端终止,真是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又花样翻新,写什么野史小说,读书人须知:‘野物不为牺牲,杂学不为通儒。’我曹门仕宦之家,相传数代,怎么可以出个写野史小说的呢?岂有此理。”曹手击石案:“简直是浑帐!” 曹霑、玉莹躬身侧立,紫雨、墨云吓得赶紧跪下。 此情此景有人感怀成诗一首: 萌志著书遭棒喝, 一石反激千顷波! 严父家训虽难违, 时世相煎激励多。 红颜千古真薄命, 苦海冤河假演说。 刀锋剑影频交错, 无悔坎坷复坎坷。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 一把火烧了曹宜的家,弄得曹桑格也无处安身了,只好找了一家旅店暂住,是三间西屋,两明一暗。 曹桑格在银库里该了一天的班儿,吃不得吃,喝不得喝,连个躺会儿、直直腰的地方都没有,偌大的库房还挺冷。好容易熬到换班儿的时辰才算离开了银库,他手里提溜着一个口袋,这口袋本来就不轻,越走越重,心想雇辆车吧,可天天车来车往的也挑费不起呀。唉,还是走吧,累得他腰酸腿疼,拉着大胯,显得很是疲乏的样子,走进旅店的西屋。把口袋咣啷一声放在桌上。 三太太听见响动,从里间屋迎了出来:“回来了。” “啊,回来了。沏好茶了没有?都快渴死我啦。” 三太太把沏好的茶倒了一碗,连茶壶一块儿送到桌上的口袋旁边,她闻到一股异味。“哟!怎么这么臭啊?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呢。是这口袋里元宝泛出来的味儿。” “啊呀!那还不快拿出去。” “什么,拿出去?吃饭住店全指着它呢。丢了怎么办?” “那也不能搁到桌上供着啊。”三太太用两个手指头提溜着口袋嘴儿,给扔到墙旮旯儿里了。 “嘿,三太太,您还别嫌脏,往后我天天回来,您都得刷这带屎粪花的臭元宝。” “呸!你想得可倒美。” “不洗?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 “嘿嘿,嘿嘿……”三太太一阵冷笑:“我娘家虽说比不上江宁织造曹家,可在内务府也算有一号的人家儿,不至于管不起我的吃喝穿戴吧,三老爷,我还别不告诉您,姑奶奶回娘家喀了,您自个儿天天刷您的臭元宝吧!”三太太说完,一扭屁股回里间屋收拾东西去了。 曹桑格“啪”地一拍桌子:“你!你敢!还反了你啦!” 曹桑格一声断喝,并没有吓住三太太。三太太止步回身,冲着曹桑格微微一乐:“三老爷,我劝您暂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您自个儿好好想想,您能跟谁比,比你大爷曹宜,护军参领、三品大员,执掌两千多人马保卫皇城。比你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曹,人家是江宁织造、钦差大臣,当年跟两江总督都平起平坐,如今虽然气儿微了点儿,可架不住有好亲戚啊!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知道,小平郡王福彭跟当今万岁爷是发小儿,不但过从甚密,几乎是无话不说,老四复官江宁,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吗?兴许明天早晨一睁眼,就圣旨下啦。可您哪?您又把人家给得罪苦啦!唉——”三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呀三老爷,您这些年混得可真不赖,家不住了,改了住店了,厨房没有了,改了下饭馆了,早晨您是顶着星星儿走,晚上您是踏着月色归,吃完了晚上这顿狗食,还得刷您那臭元宝,就算你一天能背回来几个元宝,可你也不能天天该班啊,一个月下来也无非是几百两银子,比比人家,翻手是钱,覆手也是钱,动辄就是十万八万。百八十万也只是谈笑一挥间!……” 三太太的几句话,把个曹桑格羞得无地自容,他一阵恼羞成怒,气火攻心,大声的骂了一句:“浑账,你想气死我吗!”他伸手去拍桌子,震得茶壶盖儿掉在桌面上,他想抓起茶壶来摔了它,没看准,把手指头擩到茶壶里头了,这下把他可真给烫着啦:“哎哟!哎哟!烫死我啦!”他把手缩回来,一气之下用胳膊一胡噜,连茶壶带茶碗全摔在地上,都摔了个粉粉碎。 三太太见状拉开屋门喊茶房:“伙计!伙计!……” 曹桑格赶快过去关上门:“你叫唤什么?让人家看着这两口子,穷吵饿斗的体面哪?” “我让伙计给我雇车去,我回娘家。” “你回娘家怎么说啊?我丢人,你不是也现眼吗?行了,行了,我听你的,另谋出路,总可以了吧?” “除了吃喝嫖赌以外,您没有一技之长,还谋什么出路?” “上回为芷园报祖产的事儿,我走的是庄亲王府大总管的路子,这回还找他,驾轻就熟嘛。哎,你那儿还有三万多两银子吧?”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 “哼哼,你穷疯了吧?我这儿都有账。” “好好好,先给我一万,换金子能换多少呢?”曹桑格掰着手指在算。 “干什么?” “通关节啊。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这个大管家,胃口大得很!” 果然没过了几天,曹桑格把庄亲王府的大管家,请到前门外最大的饭庄子月明楼吃饭。三间上房,窗明几净,整套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的都是名人字画。屋子另一边有一张大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一桌上好的酒宴,那真称得起是水陆杂陈、山珍海馐,肴丰于案,酒沸于铛。曹桑格赔着笑脸儿,给大总管面前摆了三个布盘,大管家连看都不看,他只挟了一点菜叶,闻了闻搁在嘴里。 曹桑格心里明白,大管家如此故作姿态,是在探探虚实。与其跟他先虚与委蛇,还不如开门见山。曹桑格拿定主意,把身边的一只锦盒拿过来,双手打开,呈现在总管面前:“总管大人,这是黄金四十两,请大人笑纳!” “笑纳不笑纳的倒是小事儿,我得先打听打听,您以重金相赠,必有所谓吧?” “嗻嗻,我想求您给我谋份差事。” “哦,谋份差事,这也不难。不过,您有什么专长吗?” 曹桑格脸一红:“惭愧。” “我不是问您关于治国安邦的专长,咱们爷们儿用不着那个,我是问你关于吃喝嫖赌这方面的专长?” 曹桑格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儿,他眉飞色舞地说:“哎呀!总管大人,您真乃当今之伯乐也!要说别的咱不敢吹牛,要说吃喝嫖赌,咱敢说样样精通,您说吃,咱是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还外带东西南北的各种小吃。您说喝,是茶,是酒。茶分红茶、绿茶、花茶、乌龙跟紧压茶五大类,其中的绿茶名目繁多,您听我给您念道念道……” “行了,行了。我信。内务府曹家的三少爷岂能不精于此道,好!你这份差事,咱们算是说妥啦。” 曹桑格立马儿离座请安:“谢管家大人天高地厚之恩,但则是这兵工户刑礼吏……六部当中,没有吃喝嫖赌这一部啊?” “哈哈,哈哈……”王府总管狂声大笑:“朝廷里没有不要紧,咱们自个儿立一个就不成吗?” “……咱们自个儿立?……”曹桑格一时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告诉你,咱们庄王爷有位大世子,弘普贝勒爷,听说过没有?” “嗻嗻,听说过,听说过。” “这位爷可了不得,他是花中的魁手,酒中的大仙。凡是那没人敢干的,没有他不敢干的,凡是那没人敢惹的人,没有他不敢惹的。他阿玛管不了他,九门提督见了他都发憷。我让你给他当师爷,每日终朝不离贝勒爷左右。教给贝勒爷如何吃喝嫖赌,而又与众不同。你要是把这位爷伺候好喽,摩(mā)撒顺喽,放你个十年八年的江宁织造,对他说来可不比放个屁费什么事儿啊。” “诚然!诚然!”曹桑格急忙给王府总管斟酒布菜,然后说:“您放心,凭奴才这点眼力见儿、机灵便儿,保准儿能把贝勒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他年奴才有了出头之日,我还得有份孝心!” “那是后话,如今说了也没用。你记住,明天前半天儿,辰时二刻你上王府来找我,穿戴的得整齐、干净、利落。从里往外得透着有那么一股子精气神儿。” “嗻嗻。干嘛得辰时二刻啊?不晚吗?” “这就是早的了,这群少爷秧子,成宿的花天酒地,早上能起得来吗?除非是他那屋里着了火。” “嗻嗻。您请,您请。”曹桑格忙给总管斟酒。 没过了两天曹桑格居然走马上任了,说是师爷,只不过叫着好听而已,实则是护从、跟班、听差,什么都干。 这一天弘普要出城,可又不说上哪儿去。曹桑格跟他骑着马,出了西直门,不紧不慢地走在西郊的官道上。 弘普问曹桑格:“嘿,都说江南好,你在江南多年,你说说到底怎么个好法?”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 “哎呀!贝勒爷,那真是妙不可言,一言难尽哪!秦淮河上的江南小调,苏州的弹词,那真是人间仙乐啊,听了之后,岂止是绕梁三日,小妞儿们自弹自唱,再给您飞个媚眼,送个秋波,别说您有三魂七魄,就是九魂四十八魄,也都得给您勾了走。再说那人,肌如脂玉,貌似桃花,您如果仔仔细细的瞧,个顶个的都没的挑!哎呀!肉皮儿那叫嫩,您拿俩手指头轻轻地一捏,嘿!兴许能捏出水儿来,别的地方……”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就得从马上溜下去。这趟江南我死了也得去。去到那儿,就是死了也不冤啦!”弘普说完扬鞭打马,奔驰而去。曹桑格也只能打马扬鞭,尾随其后。 两个人铆足了劲儿跑了一气,来到一座府门前停下。弘普问曹桑格:“你上这儿来过吗?” “回世子的话,压根儿就没来过。” “嗯,那就好。” 两个人下了马,这时早有几个仆人跑出来接过马去。另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过来给弘普请安:“给贝勒爷请安,都到齐了,我给您引路。” “不用了。我自己去。”弘普说着用马鞭儿一指曹桑格:“给他找个地方歇会儿。”言罢转身而去。 那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近曹桑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伸伸了胳膊,好像请安,又不像请安,说了句:“您跟我来。” 曹桑格跟着他进了府门,往左拐是一排前罩房,三间一个隔断,总有小二十间,他们走进其中的三间,屋里除去一桌二椅,其他家具一件也没有。曹桑格一恭手:“敢问这位管家,这是什么地方?” “理密亲王府。” “那今天是?……”曹桑格想问明究竟。可人家跟他笑了笑走了,未做答复。 曹桑格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看了看,今天这府里全不像有什么喜庆宴会的举动啊?静悄悄的,还显得有几分荒凉。让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弘普一个人通过曲槛回廊、楼阁亭榭走入大厅。大厅内坐着四个人,居中者是理密亲王,他是废太子胤礽的长子大阿哥弘皙,其他三个人一个是怡亲王的次子二阿哥弘皎亲王,和他的弟弟弘昌。最后一个是五阿哥胤祺之子弘昇。 弘普抢上一步,深深一安:“弘普给二位王爷请安。” “免礼,免礼。”理密亲王欠了欠身:“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嗻嗻,谢王爷。”弘普说着找了把圈椅坐下。 “皇十六叔,庄亲王爷怎么没来?”弘皎在发问。 “回王爷,老爷子身为亲王,出趟城、来趟郑家庄举动太大。微服出城吧,路途又远,近些天大内时有传唤,故而吩咐我来代替。有什么计划由我回喀转禀。” “好,也好。”弘皙点了点头,接着说:“刚才我们几个人已然商议妥了,必须尽快的招募武林高手,伺机而动刺死弘历,其二,在我这里先设内务府,建起会计、掌仪二司,其余各司陆续筹备。道理嘛,不跟皇十六叔说,您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想当年我阿玛封为太子为什么两立两废,那是因为康熙老佛爷心里明白,这皇位非我阿玛莫属啊!结果呢?四阿哥雍正篡了皇位,当了皇上,十三年哪,终于让高手给结果了性命,连个全尸都没给留。他是死了,可他儿子弘历还是皇上,乾隆皇帝?呸!恬不知耻。谁是东宫嫡系?”弘皙越说越气,把手上盖碗“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是我弘皙!” 大厅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个出大气儿的人都没有。 弘皙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缓和了厅内的气氛,然后接着说:“事成之后,诸位都是开国的元勋!我必有封赏,绝不食言。弘昇。” “嗻。弘昇听王爷吩咐。” “你如今掌管火器营,这再好也没有了,倘若动起手来,你是首当其冲!故而如今要多安插咱们的亲信,到时候你才能指挥若定啊!你要记住,反戈一击可不是你一声令下,就能办得到的。”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 “嗻,弘昇记下了。” “就这么些内容,世子弘普你回去跟皇十六叔回禀吧。” “嗻嗻。我马上回去。”弘普站起身来请了个安。准备退去。 “哦,还有件事,得拜托你。” “王爷请吩咐。” “你常在街面儿上东游西逛的,给我弄对金狮子,摆在我这大殿上,以壮皇威嘛!”弘皙说完放声大笑,“哈……”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嗻嗻,我一定给王爷办到。”弘普单腿打扦,而后退出大厅。 弘普带着曹桑格按原路而归。这时夕阳垂暮,宿鸟归巢,忙着出城的人、急着进城的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弘普、曹桑格并马缓行在官道上。弘普突然问桑格:“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铸造金狮子的吗?” “铸造金狮子?……”曹桑格想了想:“那当然是铸造厂啊。” “在什么地方?”弘普问。 “只要打听打听,不难找到,不知道要什么尺寸?” “这倒没提。” “据奴才所知,这种东西可不是谁想铸就能铸的,得有上峰衙门的公文。” “因为什么?” “越制啊!请示世子,但不知是哪位要铸金狮子?” “是……”弘普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曹桑格,一抖缰绳先行而去。 弘普和曹桑格在庄亲王府门前下了马,走入府内。他们没走了多远,迎面正好遇上喜形于色的李鼎,李鼎一见弘普赶紧请安:“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曹桑格也给李鼎请安:“表哥!您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哎呀!真是喜从天降呀。”李鼎双手抱拳:“乾隆爷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居然还想着我们李家,让我跟嫣梅爷儿俩都脱了奴籍,庄亲王爷仍然留我在府里当差,还恩典我一份钱粮。真是恩比天高,恩比天高啊!我也得谢谢贝勒爷,愿您吉祥如意,加官晋爵,洪福齐天。”李鼎说着又是一安到地。 弘普伸了伸手,做了个搀的姿势:“好了,好了,这也不算什么,砖头瓦块还有翻身的时候哪,没准儿过两年,苏州织造又是你的啦!哈……” “奴才不敢有此奢望。”李鼎躬身回答。 “哎,王爷的书房里有人吗?” “有,有。广储司郎中陈辅仁陈老爷刚来,王爷找他有事吩咐。” 弘普跟李鼎点点头:“好了,你干你的去吧。”李鼎应声而退。他又跟曹桑格说:“你在这儿盯着,陈什么……仁走了,你来叫我。”言罢进入府内。 就剩下曹桑格一个人了,在院里站着算哪一出啊,他就往庄亲王的外书房蹓跶。 庄亲王的外书房离府门口并不太远,是一个三合房的小院,正房五间没有隔断,极为敞亮,东西两个暗间是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是仆人们待的地方。所谓外书房也就是王爷会见属下和办公的地方。 曹桑格走到院门外边,朝院里看了一眼,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可庄亲王的话音儿从北屋里传出来,听得还算清楚:“江宁织造曹,再过些天就要复官了,到你们广储司去当员外郎,你是郎中,你们也算一正一副吧。所以今天叫你来,先跟你说一声。此其一也。” “嗻嗻,奴才明白。”陈辅仁的声音。 曹桑格心里一动:“哟嗬!老四要复官啦!小平郡王的力量果然不凡哪,这么快,我得仔细听听。”于是他又往近处走了走。 这时庄亲王又说:“曹这个人生性懦弱,为人也和气,就是办事的能力上差一点。盼望你能善待他,他决不会对你有什么妨碍。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是有人保着的,在广储司嘛……我看无非是个过渡,一两年后复官江宁织造大有希望。” “嗻嗻,奴才明白,放着河水不洗船岂不是太愚了吗。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别的事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5) “那我就跟您告退啦。” “好,好。” 曹桑格听到这儿连忙抽身离开院门,去通禀弘普陈辅仁已然走了。他边走边想:“老四一两年内又能复官江宁,可我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好!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走着瞧!” 曹桑格将要走到弘普的屋门口,他突然止步,自劈一掌!“着!贝勒爷不是要金狮子么!我先给狗儿的伏上一笔。”他想妥了之后,紧走几步来到弘普住的屋门口,听见一阵女人轻浮的笑声。桑格回身想走,但是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啦,他想今天上了趟理密亲王府,又要铸金狮子,神神秘秘的必有大事,于是他又走了回来,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回事。”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会子,出来了一个丫头不丫头、小妾不小妾的女人。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提着鞋,瞪了一眼曹桑格,照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不单瞎,还他妈的聋!”骂完之后,扭着屁股走了。弄得曹桑格啼笑皆非。也只有轻轻地叹口气而已。 弘普这时在屋里问:“谁在外头?” “回贝勒爷,是奴才我曹桑格。” “进来吧。” “嗻嗻。”曹桑格推门进了屋,只见弘普躺在一张短榻上,他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给贝勒爷请安。” “那个叫陈什么仁的走了吗?” “已然走了。” “那好,我去。你歇着你的去吧。”弘普说着坐了起来。 “嗻嗻。贝勒爷,您刚才在道上提到铸金狮子的事儿,有点眉目了。” “嚄?这么快,好,你说说。” “嗻,当年九阿哥允禟也想继承大宝,就铸了一对金狮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运进府里去,就让我大爷曹寅给埋在芷园了,至今还在芷园,准地方只有曹知道。” 弘普听罢猛的站了起来:“哎呀!此物正合今用啊!……啊,啊……”弘普自觉失言,可一时又无法掩饰。他只好又重新坐下。 曹桑格见状突然双膝跪倒在弘普脚下,以头触地:“请贝勒爷望安!这件事奴才要敢走露半点风声,让天上打雷劈了我,让地下起火烧死我,让我碎尸万段!让我……” “好好好,甭起这么重的誓!”弘普亲手把桑格搀了起来:“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日后自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处,你坐下说,曹他打算要多少银子?” “嗐,我的贝勒爷,你就是给他一座万金山他也不敢卖啊。” “为什么?” “犯禁哪!” “对……那可怎么能弄到手呢?” “这一层,您还真不能急,上策是有个什么机会,让他不交也得交,不献也得献!” “可这机会!……” “贝勒爷,等不来机会,咱们想法子给他造一个机会呀!” 广储司郎中陈辅仁也是皇上家的包衣、奴才,所以几代都在内务府供职。广储司可以说是内务府最大的一个司了。他这个郎中真的来之不易,一、他没有任何靠山、后台,二、此人又不善于对上司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那么他凭什么能当上这个三品的郎中呢?凭得就是八个字,奉公守法,勤劳可信,像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况且广储司只不过是给皇上家保存银、裘、缎、衣、磁、茶六库中的物品而已,不丢不失不损不坏就算功德圆满,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跟别的司联手共办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纠缠可言。 陈辅仁今年四十一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上唇蓄着短短的胡须,倒也显得相当的庄重。此人极其崇尚程朱理学。他认为女子必须三从四德、克守贞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以对他的独生女儿如蒨,在这方面的教育非常认真、非常严格。 今天他从庄亲王府出来,坐着小轿回到了家,下了轿之后,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回过身去看了看芷园,芷园关着大门,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陈辅仁心里在想:“这回芷园又要热闹了,真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啊!”推开街门走到院中,还没容他进屋,他的妻子顾氏已然迎了出来:“王爷传唤有什么怪罪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6) 陈辅仁摇摇头:“你放心,不是咱们自个儿的事。” “哦,表弟佩之来了,等了你半天啦。” “是啊!”陈辅仁紧走几步进了上房。他表弟曹佩之已然恭候于门侧,二人相见先是彼此恭手:“表哥!”“表弟!”互请抱安,然后分宾主落座。 陈辅仁跟表弟和妻子说:“咱们斜对门的街坊,曹曹老爷马上就要复官了,先上我这广储司当员外郎,四品官复四品官,正合适。王爷说人家有小平郡王福彭保着,在我这广储司过渡个一年两年的,还要官复江宁织造哪,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有人好做官哪!” 曹佩之听完,略一思索,然后向陈辅仁一抱拳:“恭喜表哥!贺喜表哥!” “哈……”陈辅仁一阵大笑:“表弟呀,你想当官想的都走火入魔了吧,人家曹老爷复官,你给我道的哪门子的喜啊?” “哎呀——表哥呀,机会来啦!” “机会,什么机会?” “您跟曹家攀亲哪!” “攀亲?”顾氏看了看陈辅仁,摇了摇头,表示费解。 “二位兄嫂,你们要跟曹家攀上亲,跟平郡王福彭不也是亲戚了吗,曹老爷复官江宁织造,表兄怎么不能来个苏州织造、杭州织造什么的当当呢?我……嘿嘿,嘿嘿,也能沾点光啊!” “可我们两家是如何的攀法呢?”顾氏似懂非懂。 “听说曹家有位哥儿,二十出头,我表侄女如蒨今年十八九,才貌双全,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这……”陈辅仁用手指轻击桌案:“这要容我三思。” “表兄,这跟你守本分的为人并不相悖呀!就算咱们不攀高枝儿,如蒨的婚事总不能不管吧。曹家可谓门当户对,再合适也没有了,依我说过两天咱二位备它一份厚礼,托以祝贺为名。一同过府相拜如何?” “怎么,您也去?……取义何在?” “一来为表兄帮衬帮衬,二来,我正在候补,如能借平郡王之力,也好放个实缺不是。” “嗯……”陈辅仁看了一眼曹佩之略含轻蔑的一笑。 当他们谈到为如蒨谋婚的时候,丫环小惠正好来送茶。听得真真切切。 小惠送完茶,一溜烟儿似的跑到后院。这后院地方不大,可布置得像个小花园,一株紫藤生长得很茁壮,借其枝蔓搭起了一座棚架,棚下有一张小石桌、两只石鼓,石桌上刻有棋盘。临窗栽有两株海棠,春花粉紫,秋实如珠。除此以外还有四棵盆植的桂花,清秋时节花香四溢,满院飘浮着白玉似的花瓣。这规划完全是按照姑娘如蒨的意思营造的。 院内只有三间北屋,两明一暗,暗间是如蒨跟小惠的卧室。两个明间布置得颇不似小姐的香闺,倒有几分像公子的书斋。迎窗的书案上,文房四宝陈设整齐,两架图书,层层古笈,累累叠叠。墙上只有四幅墨竹。除此以外就是琴案、古鼎。惟一一件显示光彩的陈设,便是一尊大唐五彩的花瓶,瓶中插满红艳艳的应时花卉,给人一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觉。 此时的如蒨正坐在书案前,工笔小楷抄写着《女儿经》。她性格温良、文静。身材苗条,皮肤洁白光润,眼睛虽然不能算大,但却含情脉脉,她的睫毛较长,因此给人一种曼妙之美,真的鼻如悬胆,据说这样的人不单美,而且还遇事果断,从不优柔。让初次见面的人,总会突出地觉得她善良、温柔、清脱娴丽,端庄、凝重、体态自然。 小惠跑进后院就喊:“姑娘!姑娘!您说今天早上,为什么喜鹊冲着咱们这屋里叫吗?” 如蒨停住笔,看着兴匆匆跑进来的小惠,笑了笑说:“当然是有喜事了呗。” “没错!姑娘一猜就着,但则是,您还没猜猜是谁的喜事呢? “这……我可就猜不着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姑娘吧。” “怎么,你知道?” “嘻……是姑娘的婚姻动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7) “小惠!”如蒨把笔拍在桌上:“你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地胡说八道,你就不怕我撕你的嘴!” “嘿!怎么是我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啊,刚才表老爷来了,跟老爷、太太说,要为姑娘谋聘咱们斜对门曹家的大少爷。” “住嘴!”如蒨把脸一沉:“阿玛从小教我读书懂礼,知三从、守四德。男婚女嫁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要你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胡乱多嘴!” “哟——我好心好意的,倒变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啦!好好好,让咱住嘴就住嘴!”她说着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得很慢,故意把下面的话让如蒨听见:“反正这个人啊,我是见过多次了,我在门口买针线,时常瞧见他,嘿!要身高有身高,要面貌有面貌,听说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诚诚然一表人才也!” “死丫头!你还有完没完?”如蒨拍案而起,抓过来一把尺子,吓得小惠飞快地跑了。 曹一家已然迁入芷园一段时间了,一切也都大致就绪了。这一天曹正在鹊玉轩读书,忽然听到吴氏的叫声:“老爷!老爷!您看谁来啦?” 曹放下书,迎到门口,原来是李鼎和他的侄女嫣梅:“表哥!” “啊,表弟!”二人互请抱安之后,嫣梅给曹请安:“请表叔安。” 曹点了点头,然后跟李鼎说:“表哥,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您怎么还带着她擅离王府啊?” “老爷,您误会了。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啊!”吴氏喜形于色地插嘴说:“表哥跟嫣梅姑娘都准予开户,脱了奴籍啦!庄亲王恩典,留表哥在府里补一份差事。嫣梅大了留在府里自然有诸多的不便。我的意思是让孩子就住在咱家,跟玉莹也好做个伴儿,不然的话……” “哪还用说吗,曹李原是一家!”曹高兴得抓住李鼎的手:“表哥!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让他们多弄几个好菜,咱哥儿俩今天必得一醉方休!” “表弟啊,今儿个您还醉不得。” “怎么?” “因为您还有更大的喜事儿。” “我?” “我出来的时候,庄亲王把我叫了去,让我给你带来口谕,让你预备今天接旨。” “今天就接旨?”曹乐不可支却又将信将疑。 “官复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 “那……江宁……织造呢?” “哎呀!我的曹老爷,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嗻嗻,我也听见个谎信儿,想在悬香阁安排小平郡王歇息,如今既然是实信儿了,您得帮我张罗张罗。” “那还用说吗!” “表哥,还有件事,您得帮我拿拿主意。” “什么事情?” “您跟我来。”曹拉上李鼎出了鹊玉轩,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很偏僻的小院,只见丁家父子挥镐抡锹已然在地下挖了一个大坑,老丁跳下去在拨弄着什么,当李鼎他们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三尺高,底座八寸见方的赤金狮子。 李鼎不由得一愣:“表弟,你把它挖出来干什么?” “唉——”曹叹了口气:“江南遇祸一贫如洗,如今复官在即,偌大个芷园要修缮,家中衣物也要添换,总之用钱的地方很多,可这钱从何而来呢?” “咳,你可别忘了,当年九阿哥都怕走露风声,才把它藏在芷园。谁不知道这东西是禁物,你拿出去变钱,有人敢要吗?” “要是送首饰楼,化了它?” “你就不怕别人告你的密?” “那……” “表弟,不怕你见笑,江南一劫,我是吓破了胆啦。五年大狱啊!……” “老爷。”老丁站在坑里说:“还是听听风声,过些日子为好。” “唉,”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那就先埋上吧。表哥,您先上敬慎堂指导您弟妹预备接旨,我上悬香阁去看看。老丁,你跟我来。”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8) “嗻嗻。”老丁答应着,从坑里爬了上来。 吴氏把嫣梅送到榭园,交给了玉莹。让玉莹带上嫣梅一为逛逛园子,二为熟熟路径。自己便到前边预备接旨去了。 嫣梅想先拜见表哥曹霑,玉莹、紫雨、墨云三人,便先陪她来到悬香阁。表兄妹相见,又有好消息传来,当然让曹霑喜出望外,今后又添了一个伙伴,则更让曹霑心花怒放。 嫣梅看到这满屋子的书,特别高兴:“表哥,今后我会常来找你借书看,我就喜欢读书,以前在王府伺候和硕格格,没有长工夫,今后好了,不过,我有看不懂的地方,玉莹姐你可得教我啊!” “教,我不敢当,咱们相互切磋吧。” 曹霑故意戏弄玉莹:“玉莹姑娘特谦了。连我都得拜姑娘为师,何况嫣梅乎?” “是啊,尚望表嫂不吝赐教喽!”嫣梅更喜欢趁火打劫。 “好好好!”玉莹用手指点着曹霑和嫣梅:“你们表兄妹刚到一块儿,就合伙欺负我,行。你们可别忘了,你们都有走单了的时候。尤其是你,小嫣梅,从今以后,你可得住在榭园。” “哎呀!我要大难临头啦!”嫣梅故作惊惧逃出悬香阁,引得众人无不忍禁。 大家跟着嫣梅来到院中观赏院景,紫雨突然一声惊叫:“哎呀!梅花开啦,你们快来看,它藏在松枝底下,像个怕羞的小姑娘。”众人纷纷聚拢围观。 玉莹一把抱住嫣梅:“表妹,你知道这梅花是为谁而开吗?” 嫣梅一愣:“为谁?” “自然是为你呀!” “为我?” “为你脱了奴籍,身得自由呀!” “真的?” 曹霑十分感动:“应该是真的,从奴才脱籍,成为自由之身,自由之人,难道有知的天公还不该赐予祝福吗?” 墨云掀起松枝:“你们看,一共开了三枝。”她用手指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紫雨一时兴致激发:“霑哥儿曾经教给我一支我们苏州的小曲,名叫《三枝梅》,为了祝贺表姑娘脱籍开户,我唱给你听。” “我先谢谢,紫雨姐姐。” 紫雨用苏州方言,说了一句:“表姑娘,我可不敢当啊!——”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飞。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珮, 落马髻边凤钗垂。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恰在紫雨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曹一步闯入院内,只见他勃然变色活像凶神恶煞,大声疾呼:“浑账!” 吓得在场众人惊恐万状心颤胆寒。 曹看了一眼嫣梅,觉得她今天刚到,不便在她面前再施威福,便挥了挥手,余怒未息地说:“你们都回榭园,紫雨留下。” 曹霑领先答应了一声:“是。”便与玉莹、墨云、嫣梅出了院门。她们没走了几步,玉莹止步回身,曹霑急忙迎了上去:“你放心吧。我跟丁大爷都会劝的。”玉莹点了点头,陪着嫣梅走了。 曹这时在悬香阁院内大叫:“老丁!老丁!” 老丁赶紧跑进院内:“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把这贱人给我打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啊!”这一决断完全出乎丁汉臣的意料之外,不由得大惊失色:“老爷,您说什么?” “你聋了吗?给我打她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再说,紫雨也没犯下什么弥天大错,不可饶恕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9) “什么?这贱人竟敢高声宣唱淫词浪调,败我家风!” “老爷,您请息怒,今后不准她再唱也就是了。” “哈哈,你倒说得轻巧,如今家里住着两位姑娘,要是让她给带拉坏了,你担当得起吗?啊!” “这……” “上一次她们主仆就赠笔送砚,鼓弄曹霑撰写野史小说,倘若误了他的前程,你担当得起吗?” “我……” 曹暴跳如雷:“还不快打!圣旨就要到啦!” 紫雨“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曹脚下:“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唱了。求老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您要把我赶出芷园,让我一个孤身女子,在何处安身哪,紫雨跟老爷来到京城,无亲无故!老爷!您发发慈悲吧!就饶了我这一回吧!”紫雨哭述、磕头,真如鸡鹐碎米,触地有声,血污前额。 “老爷,小人在府上三代为奴,虽说没什么功劳,可我有一颗忠心,四十年来风风雨雨,奴才从无所怨,更无所求。今天,我要舍出这老脸来,求求老爷网开一面法外施恩,您就饶了紫雨这孩子吧!”老丁也双膝跪倒在曹脚下,给曹磕头礼拜,乞求对紫雨的宽恕。 不料曹不但无动于衷,反而火冒三丈:“违抗家规,连你也一样,给我打!” “老爷,我怎么狠得了心,下得去手啊,要打,就让我自个儿打我自个吧!”丁汉臣用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双颊。 “啊!”紫雨惊叫一声,扑过去抓住丁大爷的双手,声嘶力竭地高喊:“丁大爷,打我吧!打我吧!还是打死我这苦命的丫头,就一了百了啦!” 丁汉臣抱住紫雨,一老一小跪在地下,嚎啕大恸,抱头痛哭。 气得曹狠狠地跺脚:“丁汉臣,你要造反吗?”然而全无反应。 双方正自僵持不下,曹霑一步踏入院中:“阿玛!” “干什么,你也是来为她求情的吗?” “求情孩儿不敢,我是求阿玛想一想,自从咱家江南遇祸,回到北京。紫雨那年才十六岁,家里事多人少,白天她要烧茶煮饭,稠洗浆做,到了晚上,在灯下还要缝连补绽。最叫人难忘的是,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在院中焚香祷告,祈求苍天保佑老爷,早日出狱,早得平安!阿玛!——”曹霑说到这儿,五内如焚声泪俱下,“扑通”一声也跪在曹面前:“您就开开恩吧,您可别忘了,‘患难之交不可弃,生死与共不可欺’呀!” “好啊!你是不是来求情的,你是来教训你老子的!” “阿玛,您这么说岂不是折杀孩儿吗?其实这支小曲紫雨本不会唱,是我教她唱的。” “哈哈!好啊,是你教她唱的,你你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考秀才两回你都考不上,练武功你又半途而废,文不成,武不就,白天跟戏子十三龄厮混,晚上跟这贱货调情,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岂不要败在你们这群叛逆的手里吗?!滚!都给我滚!尤其是你这臭婊子!”曹气往上壮,飞起一脚正踢在紫雨的下颏上。 “哎哟!”紫雨大叫一声,翻身倒地。 老丁和曹霑都过去想要抚慰紫雨,谁料紫雨一跃而起,只见她满脸是血,扬声高喊:“我滚!我滚!”冲出门去。 曹霑、老丁顾不上曹的震怒,直追紫雨而去,边追边喊:“紫雨!紫雨!紫——雨!” 曹只气得浑身发抖,他抓起石桌上的一盆花卉,“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一屁股跌坐在石鼓上,呆望着这空无一人的院落,此时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悔、是恨,还是空虚,惟有垂下头去,一声长叹。 悬香阁院里发生的事情,在敬慎堂的人根本不知道,所以李鼎和吴氏仍然在忙着准备接旨,指挥几个家人,打扫厅堂设摆香案。 忽然丁少臣拿着一份礼单跑了进来:“太太,这是咱们家斜对门的街坊,陈辅仁陈老爷送来的礼单。” 吴氏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李鼎,李鼎仔细的看了一遍:“哎呀!好一份厚礼呀!少臣,你马上到悬香阁去请老爷。”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0) “嗻。”丁少臣转身出门,差一点跟曹撞了个满怀,曹气气哼哼的申斥少臣:“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嗻,老爷。”丁少臣退在一边。 李鼎迎了上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曹没做答复。李鼎只好把礼单交给曹,曹看了一遍:“上司给下属送这么一份厚礼,取意何在呢?” “是啊,我也琢磨不透。不过,只要咱们心中有数就是啦。” 曹向吴氏摆摆手,吴氏退出大厅。然后跟少臣说:“请吧。” “嗻。”少臣跑出大厅:“有请陈老爷!” 陈辅仁在前,顶戴袍褂一身官服。曹佩之在后,也是衣帽堂堂的走进院门。 曹、李鼎俱皆降阶相迎,彼此请安见礼,客套寒暄之后,陈辅仁双手抱拳:“恭喜硏翁!贺喜硏翁,委屈您这些年,今朝终于官复原职啦!” “不不不,未见圣上旨谕到来,还不能定准啊。” “哪里,哪里,庄亲王已然向我面示口谕,岂能不准呢?请您到广储司任员外郎,你我共领。” “卑职在陈老爷手下当差,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岂敢!岂敢!我们共掌广储司。请您务必不要客气。”陈辅仁说完,侧了侧身,让出曹佩之:“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舍表弟,候补知县,曹佩之,曹先生。” “是是,请里边坐。”曹肃客而入。四人走进大厅,分宾主落座,仆人献茶之后,曹欠了欠身:“敢问曹先生的贵籍是……” “祖籍上元,武惠王曹彬之后。” “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同宗。” 陈辅仁鼓掌大笑:“同宗同族,一家人,一家人,又是一喜,哈……” “大哥。”曹佩之马上就改了称谓:“这位爷是……” “啊,我忘了给引荐啦,这是舍表兄,姓李名鼎。” “噢!——原来是当年苏州织造、兼大理寺卿和两淮盐课监察御史,李煦李大人的大公子!久仰!久仰!” 李鼎对这个摇头摆尾的不速之客,很有些看不惯,所以他就不冷不热的顶了他一句:“曹先生知道的倒很详细呀!” “嘿嘿,嘿嘿……”这位曹先生乐了,他以为李鼎真的是在夸奖自己。 这时,丁少臣匆匆走进大厅,一安到地:“回禀老爷,平郡王府长史到。” “回说出迎。”曹立刻站了起来,向陈辅仁和曹佩之恭了恭手:“二位请稍候。”说完与李鼎走出大厅。 曹佩之埋怨陈辅仁:“表兄,提亲的事儿,您怎么不张嘴呀?” “这……这个嘴,我不是不好张吗。再说还不够您忙活的哪!” “好好好,待会儿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做这个大红媒!哈……”为了缓和气氛,曹佩之没笑强挤笑儿。 曹、李鼎匆匆返回,二人都是一脸的喜色,李鼎跟身后的少臣说:“让奏乐人先进来,然后随时准备明烛!升香!起乐!” “嗻。”少臣转身离去。 “咦?”李鼎问曹:“今天这日子口儿,怎么不见丁汉臣?” 曹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情,向站在门口伺候着的家人说:“传老丁!” “嗻。”家人应声。 李鼎追补了一句:“还有霑哥儿。” “嗻。”家人转身走了。 八名乐工拿着乐器,挟着坐垫进入大厅,在东北角上安顿下来。 家人们往来奔走,喜气洋洋,四名华服家人站在香案两侧,随时准备明烛,升香。 几个家人在芷园内毫无目的地乱走,并且大声疾呼:“霑哥儿!霑哥儿!——” “丁总管!丁管家!——” 敬慎堂内曹喜形于色,笑嘻嘻地跟陈辅仁说:“平郡王亲奉圣旨前来宣谕,如今已然出离宫门啦。” 陈辅仁刚要说什么,曹佩之急忙凑到曹跟前:“小弟捐了个候补余杭县知县,都两年了也没放实缺,少时王爷驾到,还望大哥美言几句,提携提携。事成之后,小弟必定有份人心。”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1) “好好,定尽绵薄之力。” 突然两名家人跑进敬慎堂,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找遍了芷园的各处,就是不见霑哥儿!” 又两个家人也是急匆匆地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喊遍了芷园,找不着丁管家丁汉臣!” “浑账!全都是浑账!”曹勃然变色。 就在这个时候,曹听到敬慎堂厅外有人哭喊着:“霑哥儿!霑哥儿!——”再听,能辨出这是玉莹的声音,他怕玉莹一步闯了进来,连忙迎出厅外,果然,墨云搀扶着满面泪痕的玉莹,已然来到台阶之下。犹自哭叫着霑哥儿、霑哥儿! 曹一扬手,示意玉莹不要再往前走:“你找他干什么?” “刚才园里到处有人呼叫霑哥儿,可是无人应声,紫雨也没回榭园,我怕为了刚才的事情,她一时想不开,偌大个园子,万一她……” “这请你尽管放心,我已然将紫雨逐出芷园啦!” “啊!叔叔,紫雨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啦?” “她,宣唱淫词,败我家风。” “叔父大人,常言说的好:‘患难之情不可弃,生死之交不可欺!啊’” “什么,你也这么说,你们是想气死我吗!?” “老爷,您把紫雨逐出芷园,让她一个孤弱女子,去何处安身哪?求求老爷您收回成命吧!我给您跪下啦!”墨云扑通一声跪拜于石阶之上。 曹恼羞成怒:“忤逆行为,绝不宽恕,你就是跪死在这儿也没有用!” “紫雨姐姐!紫雨姐姐!我怎么才能救你呀!……”玉莹一声绝号,一阵晕眩,跌倒于地。 墨云伏在玉莹的身上,嚎啕大哭:“姑娘!姑娘啊!——” 这时从院门外跑进来丁少臣,大声地呼喊着:“圣旨到了!圣旨到了!请老爷接旨!请老爷快去接旨!” 大厅内李鼎闻声也在喊:“快!明烛!升香!起乐!” 顿时鼓乐之声骤起,声震屋宇。 家人又来传报:“圣旨到!请老爷接旨!请老爷接旨……” 丁少臣看见倒地昏厥的玉莹,和呼天抢地的墨云,他吓坏了:“老爷,这,这是怎么啦?” “岂有此理!快把她抬回榭园。”曹气急败坏,说罢拂袖而去。 墨云抱住玉莹悲痛欲绝:“姑娘!我苦命的姑娘啊!——” 此情此景令人感怀成词:—— 红梅一曲逐紫雨, 情同姐妹被分离。 降旨复官笙乐起, 乐声却比哭声低。 寄人篱下难不弃, 患难可共不可依, 谁见过亮节、忠贞两不渝, 终难免,落花片片碾成泥! 当天的晚上,星斗无光,乌云掩月。榭园楼上烛影昏暗,一片死寂。 玉莹躺在床上,脸色死灰无声无息。把眼泪都哭干的墨云,只有守在床边,低声地抽泣。嫣梅调了一碗玫瑰露,坐在玉莹身边:“姐姐,你喝口玫瑰露吧。这是我离开王府那天,和硕格格赏给我的,据说是宫里的东西,挺养人。你今天一天水米未进,这,不行啊!”说着她盛了一调羹,送到玉莹口边,可是玉莹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嫣梅不得不放下羹碗,用手去试玉莹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却很均匀。嫣梅毕竟在魏大夫家住过些年,对于医理也知道些皮毛。她又去诊她的脉象。脉中时有停歇。嫣梅有些着急:“这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引得墨云“哇!”的一声又哭了。 “墨云,你先别哭,你看要不要禀报老爷、太太他们一声啊?” “这儿不是江宁,我们老爷早就死了,还通禀谁去?”墨云喃喃的回答,像是呓语,却是真情。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对于嫣梅,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啦。她从雍正元年就没有了家,十几年来,不知家为何物。墨云的几句话正触动了嫣梅的心。她一把抱住墨云:“咱们真是同命相连呀!”两个人抱头痛哭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2) 时间过了很久。曹霑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来到榭园,他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走上楼来,这声音缓慢而沉重。 玉莹突然从床上挺身坐起,瞪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听!” 这一举动把墨云和嫣梅都吓了一跳,墨云扑过去问:“你听见什么啦?姑娘!” “霑哥儿来了。” “没有啊!”墨云正要找灯笼点亮去看,这时曹霑果然一步一顿地走上楼来。 玉莹跳下床来,扑向曹霑,抓住他的双手:“紫雨哪?” “你放心吧,已然安顿在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家里啦。” “你送我去。” “可,天都这么晚啦。” “就是死了我也得去!” 陈姥姥一个人住在这院里的东屋。 斗室一间,半铺土炕。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什物,安排得倒也井井有条。 紫雨躺在炕上犹自哽哽咽咽,炕桌上放着半碗残粥,一小碟咸菜。一支高脚油盏,豆光荧荧,微微跳动。 陈姥姥盘着腿儿坐在紫雨身边,像哄孩子似的,用手轻轻地拍着紫雨的肩头:“别哭了,孩子,你就住在我这儿,跟住在自己个儿家里一样,依我说,那有钱的、当官的,不论到了何年何月,也跟咱们这穷苦的老百姓,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自从我那老头子过世之后,我拉扯着虎子到了今天,凭什么?不就凭我这两只手嘛。虎子去学徒了,我不供吃穿了,就咱们娘儿俩过日子,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咱给人家稠洗浆做,缝连补绽,靠咱们这四只手,吃不尽穿不尽的。再过过,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再养个大胖小子,不也是一家人家儿吗?啊!我的宝贝丫头,长口志气,咱不哭了。” 十三龄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一声长叹:“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曹家四老爷挺和气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官大脾气长啦?”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有人喊了一声:“龄哥。” “谁?”没容十三龄站起来,屋门已被推开,第一个闯进来的便是玉莹,身后紧跟的是墨云和嫣梅,曹霑殿后。 室内灯光很暗,玉莹进到屋里还没看准紫雨所在的方位。便先哭喊了一声:“紫雨姐姐!”紫雨听到玉莹的喊声,原想翻身下炕,怎奈悲喜交加,行动匆忙,竟然从炕上摔在地下。玉莹、墨云、嫣梅三个人扑了过去,四个人抱成一团,目目相对,好一阵子才哭出声来。她们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那么凄恻,那么哀婉…… 只哭得陈姥姥坐在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抑难制。 只哭得曹霑手中的一方绢帕,已被眼泪湿透。就连铁骨铮铮的七尺汉子十三龄,也以双手掩面,十指之间泪水滴滴。 陈姥姥抽抽搭搭地说:“玉莹姑娘,你放心吧,我老婆子会像对待亲生闺女一样的对待紫雨。” “陈姥姥,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玉莹言罢,趴在地上纳头便拜。 “不敢当,不敢当,姑娘!”陈姥姥急忙下地来搀,却被墨云扶住。 嫣梅愤然间止住悲声:“我去找表叔,让他收回成命,曲子是我让唱的,要赶,赶我好啦!” “不不不,嫣梅姑娘,我就是死,也决不再进曹家的大门一步。” 玉莹摘下头上的首饰和手上的戒指、镯子,递给紫雨,“这些东西你先收下,容我再想办法。” 紫雨一把按住玉莹的双手:“姑娘,你也是寄人篱下,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能有,也无非是曹家的东西。姑娘,你放心,陈姥姥说的好,凭我的这双手,就不信能饿死!” “姐姐!”玉莹紧紧地抱住紫雨,悲不自胜,五内如焚。簪环首饰散落膝边。 也是当天的晚上。 在鹊玉轩中的东里间,曹和吴氏的卧室里,曹穿着短衣服,仰面朝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不住地长吁短叹。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3) 吴氏坐在炕桌的另一边卸着残妆,看了一眼曹,怯生生地说:“老爷,是不是明天……打发人把紫雨叫回来吧?” “赠笔送砚,诱入歧途。” “老爷,您说呢?” “唉——善门难开,善门难闭呀……” “再说也关乎着玉莹的情面……” “寄人篱下她居然一身缟素?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吴氏不知就里:“您说什么?” 曹猛地挺身坐起:“曹霑是哪一天到敦家去进学?” “三月初一呀。” “噢——”他复又躺下,转过身去。 乾隆二年三月初一。 这一天真是好天气,春光绮丽,落红成阵。曹霑来到敦敏的书斋,敦敏为他引荐:“这位是文善文四爷,孤身一人四海为家,乐天知命超凡脱俗,我们是发小,又在私塾里一块儿开的蒙。祖父曾任定边将军。后来嘛……” 文善一乐:“后来你就不好意思说了,还是我来自我介绍吧,家严死的早,我是跟着伯父长大的,他老人家乃两榜进士出身,后来放了一任保定府的知府,干了两年他不干了。您猜猜为什么?”文善有点近视眼,笑眯眯地觑乎着眼儿,看着曹霑。 “一定是越级高升啦。” “不对。” “为了著书立说。” “也不对。” “退归隐居。” “差不离了,不过,还是不对。” “那我就猜不着了。” “为了要饭。” “我没懂您的意思,要什么饭?” 文善看了一眼敦敏,二人相识而笑,笑得曹霑有点尴尬。敦敏看出来了,忙予解围:“要饭就是当乞丐。” “对。”文善又给补了一句:“沿街乞讨,摇唱乞怜。” “当真?”曹霑大为惊讶。 “话得说明白喽,他并不直接去要饭,他是花子头儿,北京叫杆儿上的。要饭的把要来的好饭一个人给他点儿,就足够他老人家吃三天的。” “真奇人也!两榜进士出身,放着知府不当,当花子头儿,奇人!奇人!……” 文善也挺感慨:“这就应了俗话说的那句了:‘要饭三年懒当官啊!’” 曹霑玩味着这句俗语,不住的点头:“嗯,好,好……” “这还好哪?啊。”文善瞪着两只大近视眼,似在责问。 “你不让人家说好,让人家说什么?”敦敏说罢,三人不约而同的哄堂大笑。 这个时候敦敏的阿玛瑚玐引着老师黄老夫子,带着敦敏的弟弟敦诚步入书斋。曹霑、文善和敦敏先给老师请安,再给瑚玐请安。 瑚玐很严肃的说:“这就是你们的老师,黄去非黄老夫子,今后在老夫子的教导之下,要刻苦攻读,勤操课业,方不负恩师的一片苦心。时光如流,我看咱这就拜师吧。” “好好。”黄老夫子向着孔子的牌位一揖到地,随后说:“先拜至圣先师。” 曹霑、文善、敦敏、敦诚四个人跪在香案前给孔圣人的牌位磕头行礼。然后给老师也磕了三个头,黄老夫子一揖相还。 瑚玐向黄老夫子肃手让座,老先生恭恭手坐在一张八仙桌的后面。瑚玐退了出去。 曹霑、文善及二敦也各自就座。 黄老师说:“今天曹霑、文善二位学友也来进学,这很好。你们二位和敦敏正好相互切磋,相互研讨以求共进,今后我三天来一趟上新书,其余的两天就靠你们自己努力了。小弟弟敦诚嘛,开蒙不久,三位大学长就多费心了。下面咱们就讲第四章:举贤。” 曹霑、文善和敦敏翻开书页。 黄老先生念道:“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 …… 春去秋来,鸟飞兔走。转眼之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在敦家的书斋里,曹霑在奋笔疾书。 敦敏和文善俩人并肩而坐,聚精会神的在阅读曹霑写的小说《风月宝鉴》的散稿。读到精彩之处,文善不觉失口惊叫:“好!真棒!”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4) 正在练习小楷的敦诚,回过身来问:“什么真棒?” “去去去,没你的事儿。”敦敏瞪了弟弟一眼。 敦诚一眼看见小说的题名:“《风月宝鉴》!好啊,你们不读诗书,看野史小说,我给你们告诉阿玛去!” “别别别。”文善急忙拦住:“老弟,待会儿下了学,我给你唱段单弦,怎么样?” 敦诚把嘴一撇:“算了吧,文四爷。人家都说齁难听齁难听的,您唱的那单弦,比齁可难听多啦。” 众人大笑。文善觑乎着眼儿好不尴尬。 曹霑为给文善解围,跟敦诚说:“我给你唱一首《声声慢》如何?保险比‘齁’好听的多的多!” 敦诚高兴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曹霑从墙取下弦子,调动宫商,然后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 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盼郎君你归来吧! 免奴相思,潸潸泪如麻。 一曲终了,文善和敦氏兄弟,都被这美妙的词藻、动人的歌喉、悠扬的音韵醉倒了。 曹正在鹊玉轩审视公文,丁汉臣在门外喊了声:“回事。” 老丁被叫进来之后,递上一份名帖,曹边接边问:“这是谁的名帖?” “还不是那个曹佩之。” “没说为什么事吗?” “没有,我想还不是为补个实缺。” 曹拿着名帖一时没有说话。 “说老爷不在家吗?” “别,他是陈辅仁的表弟,得罪了不合适,还是请吧。” “嗻。”老丁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老丁引着曹佩之来到鹊玉轩,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曹佩之大声地说:“大哥,大哥,小弟特来给您请安。” 弄得曹不得不到门外相迎。二人互请抱安,手拉着手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自有仆人献茶。 没等曹佩之开口,曹先说:“您的事已然跟平郡王禀告过,王爷说……” “不不不。”曹佩之摇摇手:“大哥,今天咱们不谈我的事,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 “哦?”曹没有想到:“愿闻其详。” “这也是一件大好事!大喜事!” “是吗?”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恕小弟直言了。” “请讲,请讲。” “舍表兄陈大人有一位掌上明珠,小字如蒨,咱们都是老家庭,陈大人虽然只有这么一位千金,可并不娇生惯养,而且教导有方,这姑娘敢说知三从、晓四德,以礼为尚,以贤为根,以清为本,至于面貌嘛,我不跟你说什么沉鱼落雁呀,闭月羞花呀,明日一见便知分晓……总而言之,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令郎得此佳偶,真得一贤内助也。”他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曹:“请相见之后大家都不谈婚嫁之事,只是一次家宴而已,您跟陈大人是同僚,住的又这么近,两位太太见个面,如蒨姑娘也来作陪,如此这般,故而嫂夫人也务必光临。” “这……”曹有些犹豫。 “八字还没一撇哪,大哥不必慎而又慎,成了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无非是一次家宴而已。” 曹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当天晚上曹留了个心眼儿,没跟吴氏说曹佩之是来做媒的,说了他怕吴氏不去,强迫着去了,别别扭扭反为不美。只说陈辅仁为了联络感情,请客吃饭而已。而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准谱儿,对于玉莹来说他心里是有疙瘩。尤其是纵容曹霑撰写野史小说,这件事对曹来说,真是耿耿于怀。逐紫雨,曹也知道有些过分,然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是真意。可玉莹和曹霑的婚事又有老夫人的临终遗言……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5) 曹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第二天跟吴氏衣着整齐同去赴宴。当他们走到大门之内,吴氏突然止住脚步:“我想我还是不去为好。” “怎么了?” “你们老爷们之间的事,我又不懂。” “人家是一番好意,我们又是同僚,请你你不到,这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 “是没有其他的意思吗?” “你可别忘喽,人家可是我的上司。” “我是个窝囊人,真不善于应酬。”吴氏下了决心似的:“好,走吧。” 陈辅仁家的大厅里,杯盘罗列华宴高张。 曹及吴氏到来之后,曹佩之首先代为引见:“这位是陈大人的夫人,我表嫂,这是他们二位的千金,如蒨姑娘。” 大家见过礼之后,开始入座。吴氏正好坐在如蒨身边,她问如蒨:“姑娘多大了?” “十八。” “读什么书哪?” “《女儿经》、、《女世说》、《女论语》之类的都读了。《大学》、《中庸》、《孟子》也能背过,只是没有开讲。” “啊呀!女才子,比我强多了。” “陈大人怎么不给令爱开讲呢?”曹接着说:“常言说的好,‘读书不讲……’” “好比‘种地不耪’。”曹佩之跟着凑趣儿。 “唉——”陈辅仁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的根基就差,讲也不深不透。总想请一位老夫子才好。可是机遇难求。再一说,咱也不想考女秀才,一个姑娘家,知三从,晓四德,在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能做到不苟一丝,也就不错了。” “可也是,可也是。”曹频频点头。 “舍表兄家训极严,尤其是在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上,嫂夫人,如何?” 吴氏一愣:“什么如何?” 曹急忙遮掩:“人家是问你,陈大人的家教如何?” “哦,当然好,当然好。如蒨姑娘天生丽质风姿绰约,家训又严,真可谓品貌双全哪!” 曹佩之得意忘形,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齐啦!” “什么齐了?”吴氏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啊!”曹佩之到底机敏过人:“我是问表嫂,菜齐了没有?” “酒不过三杯你就醉了,刚坐下菜就齐了。除非你们家这么请客吃饭!”顾氏更是个老实人,不解其中三昧。 此时此刻只有陈辅仁和曹心中有数。 饭后,曹夫妻辞别陈家,回到芷园。他们俩走在路上,曹有意的试探着问吴氏:“你看如蒨姑娘如何?” “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 “何以见得?” “首先一宗,这孩子很脱俗;其二是极为清秀;其三更为难得的是,虽然脱俗、清秀,可人家并不孤芳自赏,能与人为善。你要是细看哪,还挺甜根儿。” “好,好眼力。” “什么叫好眼力?” “啊,这……看人哪。” “老爷,我总觉乎着,这其中好像有什么文章?” “人家请咱们吃顿饭能有什么文章。妇道人家总是喜欢疑神疑鬼的,我上签押房去了。”曹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走了。 陈辅仁家又是一番景象了。曹佩之在屋里摇头摆尾,手舞足蹈:“我看这件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哈……曹老爷喜笑颜开,曹太太说品貌双全,这不就齐了吗!” 陈辅仁连连点头:“我看也是,我看也是,佩之表弟果然是良知良能,令人钦敬啊!” 顾氏说:“我们如蒨本来人才出众,品貌双全,干吗非要屈就这门亲事?” “哎呀!我的夫人,不是屈就,而是高攀!”曹佩之伸出一个大拇指:“您就等着当一品诰命夫人吧!”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间又到了气朗天高的宜人秋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曹霑放了学走回芷园,到了大门口他又停住脚步,他想到,这些日子总是在敦家读书,没去看看十三龄、陈姥姥和紫雨了。于是,他从台阶上退了下来,围着芷园的东墙,绕到后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6) 陈姥姥家的街门开着,小院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一只“知了”,在枝叶茂密的老槐树上,有气无力地低声鸣叫:“知了——知了——” 曹霑看了看十三龄住的北屋锁着门,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明珠,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会遭到那样骇人听闻的惨死,还有紫雨,一曲成仇,绝恩断义!是人情恶?还是世情薄?只有姓曹的这么坏?还是她们前生注定,命该如此?人有天定的命吗?猛然间他觉得卿卿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拿着点心喂自己的样子,千般的妩媚,万种风流……曹霑的心头一紧,犹如大梦初醒,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觉得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不想了,越想越糊涂。可是思绪万千,不想还不行,忽然两句熟语跳入他的心房,自言自语地顺口说出声来:“‘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对!我写小说的主旨,必须是先要斥淫妄!” 没想到这说话的声音让陈姥姥听见了:“谁在院里说话哪?” “噢,是我。”曹霑答应着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看上去老太太不像是午睡未起,头发也是蓬蓬乱乱的:“陈姥姥,您怎么啦?” “唉,病了。” “什么病啊,请大夫瞧了没有?” “心口疼,老病了,瞧了,不碍事的。” “紫雨哪?” “送活儿去了。” “那,龄哥呢?” “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上戏馆子去了,晚上有活儿。想回家得过了子时,‘倒赶城’才能进正阳门哪。” “我给您坐壶开水喝?” “不用,不用。茶壶套里有热乎的。”陈姥姥说着,翻身儿坐了起来:“霑哥儿,您坐下,我跟您商量档子事儿……” “是紫雨跟龄哥的喜事,对不对?” “哎哟!——”陈姥姥一拍大腿:“到底是你们这有学问的人,我还没说呢,您就知道啦!” “人家俩人通了气啦?” “通!早就通了气啦!”陈姥姥盘上腿儿,理了理花白的头发,满脸的喜色,接着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比方说吧,我们家不多见荤腥儿。除非是十三龄唱个双出,多分点戏份儿,他买一包子烧羊杂碎跟三块沙肝。杂碎打卤抻条面。三块沙肝,紫雨先挟了一块给了我。十三龄挟了一块给紫雨,紫雨不要,两个人推呀、让啊!到后来,紫雨咬了一口才算罢休。您给断断这沙肝一案有什么破绽?” “有什么破绽?这不是挺好吗?” “哎哟!你这墨水都白喝啦!” “怎么白喝了?” “您想想,紫雨跟十三龄是谁跟谁呀?” “这,是……” “是什么?他(她)们二位是街坊。对不对?” 曹霑想了想:“对,是街坊。” “着啊!那紫雨凭什么,武马长枪的先挟人家街坊一块沙肝给我吃呢?” “这……这不是敬老吗?” “十三龄是我干儿子,他为什么不敬老,偏偏让街坊敬我这个老?” “那……嘿!我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糊涂!干儿子买来好吃的,干儿媳妇挟给干婆婆先吃,这才叫敬老,情顺理也顺,这叫顺情顺理!” “哎哟喂!……” “您先别嚷嚷,我再问问,一个姑娘家的,咬街坊小伙子筷子上的沙肝一口,剩下的让人家小伙子吃了,这是怎么碴儿?” “哈……”把个曹霑乐得前仰后合。 “您先别哈哈,还有哪。”陈姥姥往前挪了挪,故意压低了声音:“有一天夜里,我都睡醒一觉儿了,一瞧紫雨没挨屋。我下了地,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这么一瞧,吓了我一大跳!” “怎么了?” “我瞧见紫雨跟十三龄,两个人坐在一块堆儿,可怎么是一个脑袋呀!” “哈哈,哈哈……”曹霑乐得直流眼泪,近年来他几乎从来没这么笑过,为了这情同姐妹的紫雨终身有靠,为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龄哥,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内心深处的,与其说曹霑是笑出来的眼泪,还不如说是曹霑哭出来的眼泪。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7) 陈姥姥乐得直咳嗽,好不容易两个人才止住笑声。曹霑下了土炕,理了理衣服,给陈姥姥请了个安:“陈姥姥我给您道喜啦!” “哟!我有什么喜呀?” “您原来有个干儿子,近来又添了个干女儿,如今女儿要招个养老女婿,儿子又给您娶了一个儿媳妇!” “哎哟!那不成双喜临门了嘛!” “对!就是双喜临门!” 陈姥姥跟曹霑二人纵声大笑:“哈……”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这么乐?”语音未落,紫雨抱着琵琶,拿着三包草药走进屋里来。 陈姥姥看了一眼紫雨,故意不答,只跟曹霑说:“那,您给订个日子吧。” 曹霑未加思索:“八月十五。” “好!真是个吉祥的日子!团团圆圆的,嘿,还是兔儿爷的生日。” 紫雨此时正好走入:“八月十五干什么呀?” “姑娘家家的,少打听事儿。” “嘿?老太太今儿个是怎么啦?”紫雨将琵琶递给曹霑,把药包放在小炕桌上。 曹霑接过琵琶,问紫雨:“你去送活儿,还带着它干什么?” 紫雨急忙闪身避开曹霑的目光,到碗架上去找药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啊,我配了两根琴弦。” “配琴弦?”曹霑有些奇怪。 紫雨感觉到了:“本不想再弹再唱,可有的时候没有活儿,又想弹一弹,哼哼哼哼。” “聊以遣兴。” “就算是吧。哦,对了。”紫雨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方绢帕,递给曹霑:“这是给我们姑娘绣的,你给带回去吧。想我的时候,你让她看看这方帕子……”紫雨说到这儿,一阵动情,眼圈已经红了。 曹霑将绢帕揣在怀里,高高兴兴的离开了陈姥姥家,回到芷园。 他在矮顄舫前面找到玉莹、嫣梅和墨云,她们三个人正在放风筝。可那风筝总是飞不起来,有两次刚刚飞起来,可又一头栽到地上。 嫣梅生气了:“真扫兴,这是谁买来的破风筝!”她拿起来想狠命的往地下摔。曹霑紧跑了几步上前拦住:“别摔!别摔!是那提线拴的不准,所以就折跟头。表妹,赶明儿我给糊个好的,美人筝!” 嫣梅余怒未息:“蒙人筝吧!你还会糊风筝?” “在江宁有个老库丁教我的,不信你问玉莹姐。” “既然真会,你先把这个风筝给修好。” “等会儿就给你修好,我先告诉你们一个喜信儿!” “什么喜信儿?”墨云先感兴趣。 “紫雨跟龄哥要成亲了!” “真的!”墨云高兴得都跳起来了。 “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是我说的。” “真是一对风尘知己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玉莹说着说着两眼已然湿润了。 墨云一头扑在玉莹怀里:“姑娘!” 玉莹抱住墨云:“紫雨终身有靠,我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啦。” 曹霑从怀里掏出绢帕,递给玉莹:“这是紫雨绣的,让我交给你。” “还有什么话吗?” 曹霑一脸的坏笑:“让你哭的时候,好用它擦眼泪。” “这是你说的。”玉莹和墨云相视,破涕为笑了。 “咱们该为她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呢?”曹霑问大家。 嫣梅当仁不让地抢着说:“嫁娘衣呀!咱们亲自给她做!……不过,可惜,我,我又不会。” “死丫头,说了又不会!”玉莹佯怒,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嫣梅的脑门儿。 “拜我们姑娘为师吧!我们姑娘的针线活儿,可是百里挑一。” “行行行,我拜师!我拜师!” 曹霑说:“我来画一只彩凤,你们给绣上如何?” “好!咱们说办就办!走。”嫣梅拉着曹霑,离开矮顄舫,直奔榭园后门而去。 第二天,在榭园楼上,玉莹支起了苏州刺绣用的架子,一块大红缎子上,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已被绣得初具轮廓。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8) 嫣梅绣着绣着停了下来。“玉莹姐,这儿怎么办啊?” 玉莹站过来看了看:“该换线了呀。” “噢,这儿接这儿,明白了。这可真是描金绣凤啊,哎哟!” “又扎手了,是不是?别着急。” 嫣梅把手指放在口内吸吮着,她突然发现墨云不在场:“哎?墨云呢?溜走了,上哪疯去啦,仨人总比俩人快得多呀!不行,我得找她去。”说着站起来下楼去了。 “哎哎……”玉莹叫了两声,无奈嫣梅全没听见。 丁家父子住在一个靠近厨房的小院里,这院里有一眼井。原来墨云正在这儿,抱着大木盆给丁家父子洗衣服哪。丁少臣给她打下手,提桶汲水,拴绳子,晒衣服,两个人笑逐颜开,喜不自胜。干的正起劲儿的时候,不料嫣梅满面含嗔地一步闯了进来,她既不问个青红皂白,也看不出眉眼高低,劈头盖脸地就责备墨云:“嘿嘿!你可倒好,跑到这儿玩来了,为紫雨绣嫁衣,原说是三个人干,我只能算半个,你又溜了,那不就剩下玉莹姐一个人了吗?” “我就来!我就来!” “八月十五,误了吉期,你去当新娘?”说完,嫣梅一甩袖子走了。 一句话把丁少臣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去直捂肚子。 墨云忽地站了起来,甩着手上的水:“都怨你,你还乐呢?” 少臣赶紧作揖:“是怨我,是怨我。” “真要换了新娘,我看你还乐!”墨云说完走了。 丁少臣的心里像喝了一罐子蜜似的那么甜,他连忙坐在墨云坐的地方,自己来洗衣服。 不料,像一阵风似的,墨云又回来了:“你洗不干净,等会儿我回来接着洗!”扔下一句话,又跑了。 玉莹见嫣梅回到楼上,叹了口气:“唉,你这个冒失鬼呀,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嫣梅余怒未息。 “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一句话提醒了嫣梅,使她翻然醒悟:“哎呀!该死,该死!玉莹姐,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姑奶奶,你的腿,比我的嘴快多了。” “这可怎么好呢?我去赔不是吧!”嫣梅一言未了,正要下楼,墨云也在此时跑上楼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墨云抢着说:“姑娘。我可没玩去,真的是有事……” 嫣梅也忙着道歉:“真对不住,我太冒失了,墨云姐姐,你别生气……” “丁大爷的衣服一直是我洗,这么多年了,年年如此……” “我是新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既不问青红皂白,也没个眉眼高低……” “既然给丁大爷洗了,少臣哥的也不能不管吧?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道歉,一个摆理,都那么认真,都那么诚恳,把个玉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描金绣彩的嫁娘衣即将完成,她们请来曹霑给审视一下,这位在织造署长大的霑哥儿,对于刺绣编织可以说是半个内行。他认真看过这只刺绣的彩凤,提了两三处色彩要换线修改之处,玉莹频频点头称赞:“织造世家的大公子,果然见地不凡。” “又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不听你们斗嘴。”嫣梅接着说:“哪天送过去呢?” 曹霑想了想:“八月十四晚饭后,早也不妥,晚也不妥。” “谁去送呢?”墨云盼着让自己去。 曹霑故意逗她:“你说呢?” 墨云乐了:“自然是我。” “不行,还得有我。”嫣梅往前站了站。 玉莹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是不能少的。” “好,咱们四个人都去。”曹霑一言出口,众人无不欢呼雀跃。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喊:“霑哥儿在楼上吗?”听声音是丁少臣。 曹霑答应了一声:“来了。”随即下楼而去。丁少臣在楼下接着喊:“请姑娘们也下来一趟吧。我还有事情回禀。”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9) 曹霑及玉莹、嫣梅、墨云都下得楼来。 丁少臣还带来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长得既清秀又标致,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小美人。 丁少臣一安到地:“我来回禀三件事。头一件就是她。”他指了指那小姑娘:“她叫小红,是新买来的丫环,紫雨不在,怕墨云一个人忙不过来,给她添个帮手。不过,太太让二位姑娘先看看,中意不中意?” “中意,中意。我们还得谢谢太太惦记着。”玉莹看了一眼嫣梅,嫣梅也赶紧说:“中意,中意。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人,让人看着就心疼。” 丁少臣跟小红说:“小红,快给二位姑娘请安,给霑哥儿请安,还有墨云姐姐。” 小红依次请了安,见过礼,站在旁边。 丁少臣从怀里取出一封请帖,递给曹霑:“这有霑哥儿一封请帖。这是第二件事。” 曹霑拆开请帖,边看边说:“后天,八月十三日,原来是敦敏的生日,请我到太平湖惠芳园酒楼吃饭。其实三两天见一面,何必下请帖呢。” 玉莹说:“这是人家表示恭敬的意思。” 嫣梅不以为然:“我在王府待了几年,我知道,敦家不是英亲王的六世孙吗,虽然贬为庶人了,可还是要摆这份臭谱儿?动不动就下帖子。” “人家招你了?惹你了?”曹霑接着说:“看你那嘴,跟敲梆子似的。”把大伙都逗乐了。 众人笑声过后,丁少臣接着说:“老爷怜念下情,给我补了一份钱粮,在绿营当兵,明天我就得走了,故而今天特来给霑哥儿、二位姑娘和墨云妹妹辞个行。”言罢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就在少臣请安的时候,墨云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过身去。 “今天晚上,上我那儿去,我给你饯行。”曹霑故意拍了拍还在愣神儿的丁少臣的肩膀。 “啊,啊……噢,这我可不敢当。” 曹霑拉住少臣的手:“咱们先走。”然后他向玉莹递了个眼色。 玉莹点头会意,看着曹霑他们走后,跟嫣梅说:“表妹,你先带小红上去。” 这回嫣梅聪明了,“欸!”脆脆地答应了一声,领着小红上楼去了。 楼下只有墨云和玉莹了,墨云一把抓住玉莹:“他走了,我怎么办?” “跟了他去。” 墨云真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了:“姑娘!” 玉莹后悔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刻,开这样的玩笑,她一把抱住墨云:“是我不该。是我不好。” “在我的心里,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早替你想好了,还是你、我跟嫣梅三个人,连夜给他赶制一件棉坎肩,天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让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亲姐姐!好姐姐!”墨云拉着玉莹跑上楼去,翻箱倒柜找布料,找棉花,加上小红四个人赶做这件棉坎肩。那真是—— 针针密,线线长, 为征人制征装。 一针一句叮咛话, 一线一段情丝长。 且莫忘,有人思断肠。 悬香阁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没有什么了,空酒壶倒有三四把。曹霑与少臣各执一杯,一饮而尽。 少臣再欲斟酒,被曹霑将手按住:“少臣哥,别喝了!咱哥儿俩来日方长。等会儿你还要跟墨云话别呢。” 少臣已有几分醉态,他放下酒壶,站起来要给曹霑请安,以兹相别。曹霑上前一把抱住,二人饱含热泪。 当少臣走出悬香阁的屋门时,听到院中有一阵抽泣之声,借着一轮明月之光,只见墨云站在红梅树侧哽咽不止。 少臣走到墨云身边,低声的说:“你别哭了。” 谁料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墨云哭得更痛啦。 “你怎么不说话呀?”少臣从来没有碰过墨云的手,今天他鼓足了勇气,抓住她的手,墨云就势转身猛扑到少臣的怀里,更加放声大哭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0) 曹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听到墨云痛彻心脾的哭声,不由得也洒下了一把同情之泪。 丁少臣等到墨云的哭声稍微平息一点儿之后,跟她说:“你总得跟我说句什么吧。墨云。” “想我的时候,把它穿上,它什么都能告诉你。”墨云把坎肩递给少臣,一磨头跑回榭园去了。 紫雨把大夫送出大门口,正遇上十三龄回来,他问紫雨:“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病情虽说不太要紧,可也不是三五付药就能好的。”紫雨忽然想到:“这么早你怎么就回来了?” “这么热的天儿,没什么人听戏,索性就回戏了。” 紫雨摘下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递给十三龄:“龄哥,把它换了钱,先给干妈抓药吧。” “不不不,十五咱们就成亲了,你怎么能连对耳环都没有?” “我的傻哥哥,干妈病成这样,咱们办喜事儿,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可日子都定了。” “唉,你又绕住了,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好!还是你比我鬼。”十三龄说着走近紫雨,原想亲热亲热,可紫雨连连后退,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光天化日之下,开着街门,你竟敢调戏妇女,该当何罪?” 十三龄乐了:“谁想调戏你这苏州的大脚丫头,我是想探望探望,我家义母大人。”(“义母大人”用的是戏腔) 紫雨也乐了,拍了十三龄一把掌:“抓药去吧你!” 乾隆三年八月十三的早晨。 十三龄蹲在人市上等着卖小工。来了一个招工的工头,找了几个熟人,看样子还不够,他走近十三龄:“哎,你是新来的吧?” “嗻嗻。”十三龄赶紧给工头请了个安:“我是唱戏的,这两天这么热,没人听戏,故而……” “别说了,别说了……山羊、戏子、猴,我们不要。”工头跟其他人一招手:“走,走,走!” 十三龄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你个杂种肏的!” 宣武门里太平湖边上,有一家酒楼,叫惠芳园。楼下的大厅里卖散座,楼上一边是走廊,一边是一间一间的雅座。每间雅座里都有宽大的窗户。凭窗远眺太平湖,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低头可见街道上车马行人,疏疏落落。 敦敏、文善、曹霑三个人已经到了。敦诚还小,不便前来。敦敏订得是上了楼的头一间雅座。 曹霑站在窗前观望了一阵子:“你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过生日的?” “怎么样,不错吧?”敦敏接着说:“这个地方冬赏雪,夏赏荷,春秋两季就不用说了,比别的酒楼人少、安静,听说新近还来了一个会唱江南小曲的姑娘。仁兄生长在江南,你也可以帮我们解释解释这吴侬软语啊。” “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好!下次我来做东。” 这时,堂倌手捧蒸笼,吆喝着走了进来:“螃蟹到。”将蒸笼放在桌上:“三位爷台请吧,‘七月尖、八月团’,又大又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敦敏肃手相让:“请,请。” 三人刚刚入座,忽然从走廊的深处,传来南曲琵琶的弹拨和吟唱声:—— 声声叹,意悬悬。 花时洒泪东风前。 满腹辛酸。 一曲悲歌自解怜。 谱成新仇旧恨, 倩谁传? 曹霑一愣:“这声音好熟啊!” 敦敏也听见了:“这好像就是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要不要把她请来?” “且慢!且慢!”文善拦住了敦敏:“这螃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听小曲并不急于一时啊,你们看螯满膏香,我先来个大的。”说着他伸手去拿螃蟹。 “且慢!且慢!”敦敏按住文善的手:“今日食蟹不可无诗,权借这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联诗对句。对不上来者,罚酒三杯。别说大个的,连小的也不准吃,只准吃些蟹腿。如何?”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1) “好好好,师出有名,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今天也争口气。”文善想了半天:“有了,你们听着: 食蟹中秋坐举觞, 长安涎口兴欲狂。” “怎么样?”文善问。 敦敏摇了摇头:“平平而已。我来: 螯封嫩玉双双满, 壳凸脂红块块香。” 曹霑点点头:“好,引人食欲。我来: 铁甲长戈终有死, 横行公子竟无肠。” 文善刚要说话,被曹霑一扬手拦住:“还有: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曹霑吟罢满面含嗔,余怒未息。 敦敏跟文善交换了一下眼色。文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弟,你的诗似有所指吧?” 曹霑笑了笑:“听出来了?康熙朝可以说国无忧患,雍正朝呢,杀人、抄家、钻营、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啊!” 敦敏沉思片刻:“用小题目寓大意义,笔锋犀利,智慧超群,诗胆如铁,实不愧为大才呀!” “二位,二位,当心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喝酒、食蟹吧。来来。” 三人举杯饮酒。这时堂倌走了进来:“三位爷台,上菜,还是添酒?” 文善说:“菜先等会儿上。我问你,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能来给我们唱两段吗?” “她刚让庄亲王府的弘贝勒叫了去,您三位再等会儿,伺候完了那边,我让她马上就过来。”堂倌说完退出去了。 稍顷,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唱江南小曲的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曹霑霍然而起:“这太像紫雨的声音啦!”说罢夺门欲去,不料却被文善一把抓住:“你不是说八月十五她就要成亲了吗?怎么会出来卖唱呢?” 这时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没错,是她!”曹霑站起冲出门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十三龄一步跑上楼来,二人相见彼此都很惊讶。敦敏、文善也都跟了出来。 “霑哥儿,你也在这儿?” “龄哥!” “是紫雨的声音吧?”十三龄问。 “没错儿!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卖小工,没挑上,想去找人借钱。路过这楼底下,越听越是紫雨的声音,陈姥姥一直病着,她来卖唱,无非是为了钱。” “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一不当家,二不主事,找你……唉——”十三龄话犹未尽,但闻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曹霑问十三龄:“紫雨来卖唱,没跟你说一声?” “跟我说了,我能让她来吗?我去瞧瞧。”十三龄要往里走,文善急忙拦住:“慢着,这位贝勒爷,咱们可是惹不起!” 这时过门弹罢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别唱啦!”曲声戛然而止。 这吼声原来是从王世子、贝勒弘普的雅座里传出来的。曹桑格听说这儿有个唱江南小曲的妞儿,为讨贝勒爷的欢心,今天就把她引了来。及至一见面原来是紫雨。问及紫雨为什么到酒楼卖唱,紫雨只有实话实说。曹桑格告诉弘普:“这可是真正的苏州姑娘……”然后压低了声音在弘普的耳边说:“有了她,您将来下江南不就有了向导了嘛。” “嗯,有道理。不过那是后话,这吴侬小曲我还真没听过,让她先唱两段儿听听。”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2) 紫雨见他色迷迷的样子,怕他不怀好意,所以就唱了这段《神仙好》。岂料弘普越听越烦、越听越厌才大喝一声,让紫雨停止歌声。然后他一拍桌子:“什么苏州小曲,你这不是念丧经哪吗?我让你唱那粉的。” “什么粉的白的,我不懂,也不会。”紫雨说。 “不会,没关系,解开怀坐在我的腿儿上,贝勒爷教你唱。”弘普说着扑向紫雨,紫雨一闪,弘普抓住紫雨的头发,紫雨极力挣脱,鬓发已乱,弘普转身再次扑向紫雨,一把撕开紫雨的衣襟,紫雨抱着琵琶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紫雨跑出房门,正遇十三龄和曹霑迎来,二人同声惊呼:“紫雨!” 出乎紫雨的意料之外:“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快进来!”曹霑一把将紫雨拉进自己的雅座。 “龄哥!”紫雨扑入十三龄的怀里。 敦敏、文善也跟了进来,文善说:“众位,众位,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对,走!”敦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 “好,走。”十三龄拉着紫雨刚刚要走,不料弘普和曹桑格竟然一步闯入,拦住去路。 弘普用手一指紫雨:“别不识抬举,你乖乖地跟我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敦敏走上步,恭了恭手:“王世子,咱们都是宗室,理应自尊自贵!” 弘普以极其藐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敦敏:“敦敏,你们家早就不是亲枝近派了,你如今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我劝你少在这儿登鼻子上脸的管闲事儿。实话告诉你,千金小姐、富室名媛又当如何……何况她不过是个卖唱的小婊子,今天我让她怎么着,她就得给我怎么着。” “贝勒爷,您别这样。”曹霑上前请了一个安:“您跟一个唱小曲的如此纠缠,就不怕失了身份吗?” 弘普看了一眼曹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 曹桑格赶紧过来说明:“他是原江宁织造曹之子,姓曹名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如今他阿玛又复了官啦,跟奴才我可没有什么走动啦。” “哼!我当是什么人哪,原来是一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敢拦爷的高兴,回家问问你阿玛喀,他狗儿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可是您……” “少废话,曹桑格,把那丫头片子给我拉回去。” “嗻!”曹桑格走向紫雨:“走吧。” 紫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嘿!你这孩子可真不知好歹,你要能讨得贝勒爷的欢心,把你带进庄亲王府,可就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受一辈子的富贵呀!比你在这茶楼酒肆儿卖唱,不是胜强万倍吗?” “着啊!”一言提醒了弘普:“我今天一定要把她带进府去。” “啊!”紫雨大惊失色。 “这这这,这不能啊!”曹霑一把抓住曹桑格:“三大爷,您伴随贝勒爷在外游幸,理应时进箴规,以表忠怀,贝勒爷乃金枝玉叶,皇亲贵胄,一言一行不能有半点偏颇,倘若今日把紫雨带回庄亲王府,您就不怕玷污了世子的威仪,落个纵容弘贝勒抢占民女的丑名吗?” 弘普一拍桌子:“浑账!你小子竟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贝勒爷,依我相劝,您还是回王爷府去寻欢作乐的为好!不然的话……” “哟嗬!你又是什么人?” “十三龄,唱花脸的。” “好啊!山羊戏子猴,王八兔子贼,你们全来了!你们想造反啊,还是想翻天!来呀!把那个臭丫头片子给我带走!” “嗻!”曹桑格上前欲拉紫雨。 敦敏上前一步,喝住曹桑格:“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无礼!” “嘿,今儿个这事都邪了门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敢无礼!”弘普说着去抓紫雨。紫雨怒不可遏,举起琵琶照准弘普打去,不偏不歪正打在弘普的脑门儿上。“哎哟!哎哟!”弘普叫了两声,晃了两晃,头上流下来几滴鲜血,翻身倒地,一动不动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3) 在场众人俱都大惊失色,要是真把庄亲王的儿子,贝勒弘普打死了,谁也脱不了法网。 尤其是曹桑格更是吓得面色如土,他怪声大叫:“好你个紫雨,你敢打死贝勒爷,传地方!传地方!……”他疯了似的跑出雅座。 十三龄面无惧色:“你们大伙儿快走,天大的漏子我顶着!” “龄哥,你别犯傻了,这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 “没关系!”紫雨正颜厉色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给这狗东西偿命也就是啦!”谁料她一言既出,将琵琶扔给十三龄,趁十三龄接琵琶之机,紫雨一纵身跳出楼窗。 “啊!”众人冲到窗边,但见紫雨身横街心,鲜血四溅。 “紫——雨!”十三龄大叫一声,凭着自己的一身好功夫,一个鱼跃蹿出窗外,双足平稳落地之后,将紫雨抱在怀里,力竭声嘶的大叫:“紫雨!紫雨!紫——雨!” 紫雨挣扎着脱下腕上的一只竹镯,递给十三龄:“龄哥,我从小戴它长大,留个念想儿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这时,曹霑、文善和敦敏也都跑下楼来。曹霑跪在血泊中,握住紫雨的手,拼命地呼叫:“紫雨!紫雨!——” 紫雨勉强地睁开眼睛:“霑哥儿,你还在写小说吗?” 曹霑泪眼扑簌,频频地点头:“写,写……” “别忘了,为我们这些苦命的丫头们,说句公道话……”紫雨说着,两行热泪滚下腮边,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永远地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 曹霑嚎啕大恸。敦敏、文善也都是泪洒胸襟。 围观的百姓有的愤愤不平,有的也抛下一把同情之泪。 十三龄紧紧抱住紫雨的尸体,怒火中烧,如痴如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兵来啦!” 十三龄放下紫雨的尸体,将竹镯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把将曹霑拉了起来:“霑哥儿,你们三位快走!” “龄哥,咱们一块儿走。”曹霑一言未了,四名官兵已到眼前,谁能料得到,四个官兵当中的一个,竟是丁少臣。少臣见状大惊:“霑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紫雨让王世子给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紫雨!”丁少臣抚尸大哭:“紫雨,我的好妹妹,十五就是你的好日子,可怎么会……紫雨呀!” 曹霑搀起丁少臣来:“少臣哥,你先别哭了,赶快回趟家,求丁大爷把紫雨的尸身送到龄哥家去吧!” “哎,我这就去。”丁少臣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撒腿就跑。 其余三名官兵围着十三龄打的正欢。两官兵在前正与十三龄交手,他身后一官兵,趁机一脚踢中十三龄,十三龄翻身倒地,三官兵一拥而上,挥刀就砍,十三龄使了个“就地十八滚”竟将一官兵的腰刀踢飞,腰刀飞落之处,差点儿打中曹桑格,吓得曹桑格抱着脑袋,跑上楼去。 十三龄纵身一跃,飞上一家店铺的屋顶。他顺手揭下几块瓦片,朝下打去,块块击中官兵,三个官兵被打得头破血流,喊爹叫娘,其中之一竟被击中要害,倒地身亡。十三龄借此机会脱身逃跑。 曹桑格跑到惠芳园楼上的雅座里看了看,弘普并没有死,琵琶很重,打在头上,只是一时被击昏而已。曹桑格把他扶起来,活动活动,一切都还正常,只是头上有点小伤。 弘普看了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觉乎着挺奇怪:“咦?人都哪喀了?” “回贝勒爷,那丫头片子跳楼摔死了。” 弘普走到楼窗,朝下瞧了瞧:“嘿!还真他妈摔死了。得,算她走运,算我倒霉。扫兴,扫兴,回府养伤去吧。” 曹桑格忽然灵机一动:“贝勒爷,您先留步。” “怎么碴?” “咱们上回提到,庄亲王府要金狮子的事儿,如今有门儿啦。” “此话怎讲?”弘普立时来了精神。 曹桑格为防隔墙有耳,他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就说曹霑因奸不允,逼死人命。先把他个小猴儿崽子抓起来,让他阿玛拿金狮子来换人,岂不妙哉!”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4) “妙!真是好主意,你快去办,快去办,别让他跑喽!” “您放心,跑的了和尚,还跑不了庙。”曹桑格说着跑下楼去。 曹桑格跑到大街上,只见两名官兵正在察看被打死的那个官兵,他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塞给官兵一锭银子:“告诉你们,因奸不允,逼死人命的凶手在那儿!”说着他用手一指曹霑:“有贝勒爷弘普作证,你们还不快去抓人,还等什么?” 二官兵会意,站起来扑向曹霑,架起来就走。 敦敏、文善急忙上前拦住:“哎,怎么回事儿?” “他因奸不允,逼死人命!” 曹霑莫名其妙:“什么,我……” 文善急了:“放屁!” “你才放屁哪!”官兵一个嘴巴打在文善的脸上。 另一个官兵掏出锁链锁上文善:“把他也带上!”不容分说拉着就走。 敦敏上前好说歹说,总算把文善放了。把曹霑带走了。 丁家父子用一辆平板车,把紫雨的尸身送往十三龄的家,少臣在前边拉着车,老丁在后边推着,爷儿两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老丁边哭边走边想,当初从江宁上元县女监当中,救出紫雨和墨云,她们当时只有十来岁,都是小孩子,十几年过去了,寄人篱下,风风雨雨,为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老爷复官之日,一变脸就把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逐出芷园,这是为什么?……真像常言说的那样,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吗?紫雨如果不被逐离芷园,焉有今日?老夫人如果健在,能为了唱一支小曲,紫雨而被赶出家门吗?当年一切都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一走,这是另立新主啦!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老丁想到这儿,顿时觉得周身无力,像散了架似的跌跪在车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放声大哭:“太夫人!老太太,您走得太早啦!太早啦!……” 少臣急忙停下,搀起阿玛:“您先在道边上歇会儿,当奴才的不能多想,咱们连自个儿的主都做不了,认命吧!认命吧。”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的聚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看到紫雨的容貌和满身血迹,无不感叹:“这么年轻,这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唉——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幼啊!” 丁家父子终于来到了十三龄的家门口,街门是敞着的,丁汉臣走向北屋,十三龄的家,屋门上锁了一把铜锁。 老丁悄悄地走进小东屋:“老姐姐,歇着哪?” 陈姥姥翻过身来:“哟,是丁管家。” “您这儿有十三龄家屋门上的钥匙吗?” “有有,就挨门口墙上挂着哪,丁管家,您是来给紫雨送嫁妆的吗,好,好!喜事,我起来。” “送嫁妆!”这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刺在丁汉臣的心上。他怕自个儿哭出声来,急忙捂住嘴,但是两腿一软,只能蹲在地下。 “哟!老管家,您这是怎么啦?” 丁汉臣一时难以回答,他用手向街门口指了指,只说了两个字:“紫——雨!……” 陈姥姥已然预感不妙,她不顾病痛,吃力地从炕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冲出门去。 陈姥姥跌跌撞撞出了街门,一见紫雨躺在板车上的尸身,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叫一声:“我的亲闺女!”立时昏死过去。 “陈姥姥!陈姥姥!”连声呼喊,然后把老太太抬进屋里,捶砸撧叫了好一阵子,陈姥姥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暮色苍茫,宿鸟归巢的时候,十三龄独自一人走进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门,院里静悄悄的,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先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屋里空洞洞的。他再走进自家住的北屋,只见紫雨躺在里间屋的炕上。陈姥姥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炕沿儿上,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龄脚步虽然很轻,但是陈姥姥还是感觉到了:“是你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5) “是我,干妈。” 陈姥姥一把抓住十三龄的手:“不怨我呀!孩子!不怨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知道啊。连点儿影子都不知道啊,我的孩子!……”陈姥姥一头撞在十三龄的怀里,放声大哭。 “干妈,没人说怨您,没人说怨您。您别哭坏了身子!”十三龄把陈姥姥安慰了半天。然后自己走到紫雨的身边,注视良久,但见紫雨脸上身上没有一丝血污,像睡着了似的十分安详。一条长辫子梳得光滑韵泽,放在胸前。 陈姥姥怕十三龄不放心,跟他说:“我给她洗了,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也都换了,都是新的,都是为十五成亲的那天新做的,脸也洗了,头也梳了,就是,就是脑袋上的口子,还在流血,我没有办法,抓了一把白面……”陈姥姥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又哭啦。 十三龄轻轻地跪在地下,握住紫雨的手,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他的眼泪像檐下的滴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紫雨的手上:“紫雨姑娘,我是个臭唱戏的,跟你成亲,没有那个福分,反而妨死了你。你说这是命吗?那为什么他们富人的命就那么金贵、那么值钱,咱们臭戏子、穷丫头就这么天生的下贱吗?可我们都是人哪?紫雨你离了人间,一定升入天堂了,盼你今夜在梦中相告,这人世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十三龄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丁汉臣带着几个杠房的小伙子,来到十三龄的家里,他一个人走进里屋,拍了拍十三龄的肩膀:“别哭了,孩子,你得走啊,官面上正拿你哪!” 十三龄止住悲声,站了起来,先给丁汉臣磕了一个头:“丁大爷,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花钱、受累,不知道还赔了多少眼泪……” “孩子,说这话就外道了!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我就拿你们跟少臣一样看待,你比他们都大,仁义,从小就仁义,在江岸你来送行,别看只拿来四个小橘子,可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快走吧,紫雨的后事,都有我哪,棺材已然拉来了,和尚马上就到,通州有旗人正白旗的义地,可以下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管说,我估摸着没有什么咱们办不到的。” “大爷,我不能走。我还背着一条人命哪,我回来一为送紫雨,哭她一场,二为等来拿我的人,让我打死的人,跟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总得去祭一祭啊。” “孩子,你傻了!这是人命官司啊!……丁汉臣一言未了,只见从门外闯进来四个公差,手里都拿着铁尺,其中一个打头的进了屋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三龄:“你大概就是那个唱戏的十三龄吧?” “不错,班头好眼力。”十三龄给他请了个安。 “跟我们走吧。” “我恭候多时了,死的那位朋友,自然由我偿命,可炕上躺着的这位姑娘,该由谁偿命呢?” “这……” “贝勒弘普。别说让你们几位去拿人,只怕连大门都进不了吧?其实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 “没工夫跟你磨牙!”另一个公差扬手就打,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别动手,动手,您准不是个儿!” 还是那个打头的开面:“好好好,不动手,不动手,您请吧!” 十三龄给丁大爷跟陈姥姥都请了安,然后说:“拜托二位老人家,紫雨泉下有知,一定保佑二位老人家福寿康宁,没灾没病的。”说完之后向四个公差恭恭手:“你们几位带我回衙门之前,我得去祭一祭让我打死的那位朋友,在灵前给他磕个头。再给他的上人、家小磕个头,不然的话,我就更不安心了。” 要打他的那个公差很不耐烦:“你哪儿这么些事?” 当头的急忙拦住:“应该走一趟,在江湖上混的人,应该有这份情义,不过有一点……”班头停了停接着说:“人家要是打你、骂你,你可怎么办?”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十三龄斩钉截铁般的回答。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6) “好,够意思,请。”班头恭手相让。 十三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丁大爷:“这是紫雨的一对耳环,她让我把它变了钱,给陈姥姥抓药,我没那么办,抓药的钱是我借的。您求我干妈给紫雨戴上吧,一个姑娘家,秃着个耳朵不好看。” 丁大爷含着眼泪,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下十三龄交给的金耳环:“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丁大爷,您身上还有银子吗?” “有,有。”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皮口袋:“都拿去吧,不足二十两了。”递到十三龄手里:“孩子,到了地方,托人给我送个信来,我先把使的用的、铺的盖的给你送去,咱们再办下一步。” “好吧,我走了。”十三龄把小皮口袋接过来,揣在怀里,然后跟公差们恭恭手:“请吧,诸位。” 老丁知道少臣这回捅的娄子不小,所以,爷儿俩把紫雨的尸身抬进屋之后,就让少臣回营房了。 少臣心里也明白,这回不单得挨顿板子,兴许还得关几天小黑屋。不过为了紫雨,怎么着都是值得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踏实多了。大步流星的走进了营房。可事出意料,营房里的人谁都不理他,他跟人家点头、微笑,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有的人竟以白眼相加。 以往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还算不错,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哥们儿,你这娄子可捅大了。跟你一块儿办案去的老韩,让飞贼给打死啦!人命关天啊!” 少臣抬腿要走,被小张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我上老韩他们家瞧瞧去。” “哎哟!我的傻哥们儿,总爷找你哪!大发雷霆,急得直蹦高儿!你还不快去。” “哎,我去。” 少臣站到总爷的签押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答话:“进来。” 丁少臣推门进了签押房,请了个安:“给总爷请安。” 总爷抬头见是丁少臣。先自发出一阵冷笑:“嘿……行,你还知道回来,好!”总爷顺手一拍桌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我让你去办案拿贼,你可倒好,给小婊子办丧事去了,搭棚了没有啊?请了几堂经啊?……” “回总爷,她不是婊子。” “呸!不是婊子,是你姨妈,对吧?” “总爷,请您不要出口伤人!” “好啊!你敢犯上!丁少臣,你听着,我出口伤人了,你又当如何?我告诉你,曹已然今非昔比了,你想仗着他的腰子在这儿耍威风,你是打错了主意啦。你今天犯的罪名是勾结匪类,临阵脱逃,光后边这一条儿,杀了你也不为过。总爷我积德,判你狗儿的一个边外充军,发往西陲。来人哪,把丁少臣先给我押起来,行文一到立即解送!” 就这样,没过了几天,丁少臣真的被发往西陲边塞充军啦。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丁汉臣。老丁当时就是一愣,因为他也没想到会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老丁连送小张都没顾上送,就直奔了内宅,他想求曹给托个人情,可曹问起因由来,又是因为紫雨,说紫雨是祸根,老丁想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无趣吗?再一说祸首是庄亲王的儿子、为恶一方的贝勒弘普。就算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也惹不起贝勒爷呀?更何况少臣已然上路了,把起解的犯人追回来,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丁汉臣已然走到鹊玉轩的院门外,想到这些,他自己就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还是算了吧,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夜阑人静,丁汉臣打了点儿酒,买了点儿菜,在自己的小屋,在一盏孤灯下,自斟自饮,自思自叹:“唉——这可是怎么了?江南遇祸,死里逃生。如今已然复了官啦,应该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兴旺才对呀,可是,怎么事事都这么不顺啊?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一步,如今落了个充军塞外……舐犊情深啊!老丁哭了……老丁醉了……老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7) 让十三龄用瓦片打死的清兵姓韩,他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孩子才五岁,一个当兵的,家境自然很寒苦。 如今堂屋里草设灵堂,老韩的尸身停放在供桌之后,他的妻儿跪在供桌旁边,哀哀泣血,哭声不止。屋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都被撕破,后窗户也被支开。这是老北京家里死了人的老规矩。 十三龄让四名公差押着走进老韩的家,他举目四顾,只见一片凄凉残败,令人目不忍睹。十三龄一阵哀思如潮,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嗵一声跪在供桌前面,句句哀语发自五内:“这位大哥,到而今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咱哥儿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个面儿都没见过……您追我是职务在身,我逃跑是为求一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手伤了您的性命,是我错了,我给您磕个头,我给您赔罪啦!”言罢,十三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以头触地,触地有声。 他磕完头之后,跪爬了几步,来到老韩妻子的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丁大爷给的小皮口袋放在地上:“这位大嫂,我身上就这点儿银子了,您收下发丧我大哥吧,您能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他叫韩顺。” “韩顺,这名子好记。有朝一日,我一定来厚报你们娘儿俩,补上我欠的这份情。大嫂,眼下我只能跟您告辞了。”十三龄说完给韩顺的妻子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往高处一蹿,抓住房梁,再一悠,人就到了后窗台上:“四位,真对不住,咱们后会有期啦。”言罢一个鱼跃,纵身离去。 要动手打十三龄的那个公差一声惊叫:“嘿!他跑啦!” 班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啪!”:“你嚷嚷什么?还不快追!” 追!谈何容易呀——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华灯初上的时候,曹桑格押着曹霑走进芷园,直奔鹊玉轩。曹霑低着头一言不发。曹桑格斜了他一眼:“哼,你小子还别使性子,三大爷这是救你一命。这件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孩子,焉有你的命在?” “咱亏心不亏心啊?是我逼死紫雨的吗?您可都在场啊!” 这时他们已然来到鹊玉轩的门口。曹桑格一瞪眼:“少废话!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进去喽,你阿玛非宰了你不可!”说完一甩袖子走进了鹊玉轩。 “呸!”曹霑照着三大爷的后影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还有点人味没有啊!”说完后快步离开了鹊玉轩。 曹霑一路小跑儿来到榭园楼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榭园楼上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还不时发出女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曹霑二目充血,满头大汗,蹬蹬蹬蹬一口气跑上楼来。 嫣梅看着曹霑这副模样不禁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 曹霑气急败坏,声音嘶哑地大吼了一声:“别笑啦!” 众人俱被惊呆了。 曹霑在姐妹们和丫头们面前,可以说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何况如此大声吼叫,如此失态,玉莹心里最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她手里拿着为紫雨缝制的彩衣,霍然而立,问道:“霑哥儿,出了什么事啦?” “为给陈姥姥抓药,紫雨背着那娘儿俩到酒楼卖唱,让庄亲王的世子弘普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玉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手中的彩衣也飘然而落:“苦命的紫雨啊!……” 墨云过去抱住玉莹:“姑娘!”主仆二人嚎啕大哭。 嫣梅气得周身发抖,啪地一声一拍桌案:“难道就罢了不成吗?” “我已然写好了状子,立刻上宗人府告他去!”曹霑说着从怀里掏出状纸,高举在手,转身冲下楼去。 曹霑刚刚下了楼梯,不意老丁提着灯笼,后面跟着曹和吴氏,已然走进楼来。曹霑迎了上,手持状纸:“阿玛,我这就上宗人府去告他!” 曹怒不可遏,劈手夺过状纸,三把两把撕碎,狠狠地扔在地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8) “阿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啊!” “你懂个屁!” “难道说堂堂大清律,竟是一纸空文吗?” “人家说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是没有那对金狮子,焉有你的命在?!” “这么说,紫雨就白死了吗?” “因为那么个下贱的丫头,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坑家败产,还惜乎丢了我的前程!老丁!” “嗻嗻。”老丁应声。 “你把曹霑给我圈禁在悬香阁,房门加锁,窗户加封,再不许他出来半步!走!” 老丁向曹霑肃手相让,曹霑只好跟着老丁离开榭园。 玉莹等人听到曹的训斥声,也都下得楼来,曹一眼看见玉莹,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除老丁送水送饭之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去看他,特别是那温家的玉莹!”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老爷!”吴氏觉得曹过于失态,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哼!”曹竟自愤愤离去。 玉莹一时气闭,仰面跌倒。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玉莹姐!玉莹姐!” “姑娘!姑娘!” “孩子,委屈你啦!”吴氏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几个家人找来了木板,搬来了梯子,叮叮把悬香阁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木条。屋门的窗户纸被捅破两处,一条铁链穿通,一把大锁锁住了屋门,曹霑被锁在屋内。 丁汉臣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这情景低声饮泣。 芷园的另一个小院里,曹桑格指挥着他从庄亲王府带来的家人,挥锹抡镐也是叮叮咚咚地在挖着那对金狮子。没费了多大的工夫,金狮子被挖出来了,两个人一抬,把金狮子装在篓筐里,抬出芷园。 金狮子被抬到庄亲王府,弘普让两个丫头打磨一新,连夜送到郑家庄理密亲王府的大厅上。理密亲王弘皙看着这一对金光闪闪的金狮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哈哈……好!很好!这才像个帝王之家吆。”他问弘普:“这么漂亮的差使是谁办的?” “回王爷,是我的包衣,从他弟弟曹的家里弄出来的。” “曹,就是那个抄过家的江宁织造吗?” “正是。” “好!赏你的那个包衣黄金一锭。” “嗻。” 乌云在天上翻滚,给这如墨的夜色凭添上几分深沉。远处雷声隐隐,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 已被添封加锁的悬香阁内,燃点着一支素蜡,蜡泪成行,烛光摇曳。曹霑伏案疾书《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突然,有人在窗外轻声地呼叫:“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一惊:“谁?” “是我。” 曹霑听出来是十三龄的声音,他扔下笔扑到窗边,抓住十三龄的双手,语未成音,泪已分行:“龄哥啊!……” “霑哥儿,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 “紫雨死的太惨啦!真让我五内如焚,泣血椎心,惊魂不定啊!要是能替了她,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有限,恕我今晚不能陪你长谈。”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名官兵,如今全城都在捉拿我,故而,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唉——真是糟透了!惨死了紫雨,又白白的搭上一条人命。可是你上哪儿呢?” “嗐!我是唱戏的,惯于跑码头。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吧。霑哥儿,你去拿两个茶盅来为祭奠祭奠紫雨,也为我喝杯饯行酒吧。” “好。”曹霑取来茶盅,十三龄已经把装满酒的猪尿泡塞进窗户里。曹霑接过来斟满两茶盅酒。二人举杯在手,十三龄说:“霑哥儿,我想求你件事儿,陈姥姥本来就病着,再经过紫雨的事儿,想必病更重了,你得想办法周济周济她老人家。” 曹霑点头,二人将杯酒喝干。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9)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十三龄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走啦!” “等等。”曹霑回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柄短剑,递给十三龄:“拿去吧,一来留个念想儿,二来也好防身。剑上还錾着我玛发的名字。” 十三龄拔剑出鞘,但见柄下錾有“曹寅”二字。他用手试了试短剑的双刃,果然异常锋利:“真是好家伙!谢谢啦!”十三龄一抱拳,不想让曹霑看见自己洒下的离伤之泪,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龄哥!龄哥!”夜色苍茫,漫无回声。 顿时,狂风骤起,卷着暴雨,倾盆而落。 曹霑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大声疾呼:“龄哥——!紫——雨姐姐!” 曹霑连饮两杯,“啪”地一声摔碎茶盅,冲到案边,奋笔疾书,立成悲歌一首,一阵狂风将蜡烛吹灭,在朦胧的昏暗中,雷电的闪烁下,但闻曹霑高声诵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故人秋窗离肠断, 秋风飒飒诉凄凉。 榭园楼内。 玉莹仰卧在床上,怀里抱着为紫雨赶制的彩裳,二目凝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活像一具僵尸,突然,无情的风雨传来了曹霑动情的吟诵之声。玉莹反射地翻身下地,冲到楼边,她用双手奋力推开楼窗,一阵狂风暴雨扑面袭来,玉莹不顾衣单体弱冲到回廊的尽头谛听,但闻曹霑的诵声继续。 念卿丽质如金玉, 水为肌骨铁为肠。 花月何足喻其色, 星月何足喻其光。 诗音稍一间歇,玉莹脱口引吭接诵道: 红梅竟遭狂飚嫉, 弱柳岂耐骤雨狂。 香魂既散芳踪渺, 何必人间制彩裳? 玉莹扬手将为紫雨赶制的嫁娘衣抛出窗外,风雨中,在一道电光的闪烁之下,但见一件鲜红的彩衣缓缓飞起,飘然而去。 嫣梅、墨云、小红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寻玉莹,只见玉莹浑身湿透,鬓发如洗,脸上泪雨难分,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楼栏,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期待的光芒,嘴里喃喃地叫着:“霑哥儿!霑哥儿……紫雨!紫雨……” 墨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玉莹披在肩上:“姑娘,这会把您冻坏的!” “玉莹姐,快回屋里去!”嫣梅说着,与墨云一左一右,连搀带架将玉莹拖回床上。 嫣梅吩咐小红:“快去煮一碗姜糖水。” 第二天的早上,风息雨停,只是秋风瑟瑟给人增加了几多寒意。 丁汉臣一手挎着一只食盒,一手提着水壶来到悬香阁。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开房门一看,吓了老丁一跳,这屋里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满地的纸屑还夹杂着碎碗碴儿。再看曹霑倒在地上睡态正酣。 老丁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叫醒曹霑:“霑哥儿!霑哥儿!” “啊?”曹霑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老丁蹲下来扶住他。 “唉!这真是一场梦啊!从雍正六年到而今乾隆三年,整整十年,从江宁到北京,咱们曹、李两家的人,真可谓家败人亡,叫人想都不敢想啊!……” “霑哥儿,你哪儿来的酒啊?” “龄哥给带来的,他说他得逃走,官府在捉拿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下雨之前。” “噢——”老丁心里明白,十三龄没让衙役逮了去,放心多了。他扶着曹霑站了起来,坐在床上。 曹霑接着说:“龄哥一再叮咛我,要周济陈姥姥,我是一文不名,全靠您想主意了。” “霑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的义地里,还立了块小石碑,下款刻什么呢?算我攀大吧,我让人家石匠给刻上了五个字:‘义父丁汉臣’,他年有日让我们爷儿俩相聚泉下吧!”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丁说到这儿,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0) “好!好!您真是至仁至爱的老人!” “唉,别说了,你快喝碗粥吧,别太凉了。”老丁说着擦干了眼泪,给曹霑盛了碗粥。递给曹霑。 “丁大爷。”曹霑接过粥碗:“您是抱着我长大的,您要是真疼我,真爱我,就多给我点儿酒喝吧。”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冲着曹霑晃了晃。曹霑立时喜形于色,劈手夺过葫芦,拔开盖子,仰面痛饮,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老丁:“您替我交给玉莹吧,可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丁汉臣来到榭园,进了楼门,站到楼梯口朝上小声地喊:“墨云!墨云!” “哎,来了。”墨云听出来是丁大爷的声音,急忙跑下楼来:“丁大爷,您叫我?” “啊。玉莹姑娘还好吧?” “唉——她是个那么要强的人,老爷那一句话,活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大爷,您说能好吗,我真担心,这件事是个什么了局。” “唉——”丁汉臣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老爷是真急了,我想他是说了句气话。什么了局不了局的,有老太太的遗言,谁也不能怎么着。一,你不许胡思乱想,二,更不许火上浇油,懂吗?” 墨云频频地点头。 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曹霑的信,递给墨云:“这是霑哥儿给玉莹姑娘的信,她看喽,心里就舒坦的多了。” 墨云高兴了:“那是一定。” “我走了。” “我送送您。” “别别,让老爷瞧见喽,又是事儿。” “哎。”墨云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追出了楼门:“大爷!” 丁汉臣听见喊声,心里先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墨云要问什么,老人不想刺伤孩子的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以横下一条心,不露半点真情。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还……”墨云欲言又止,一阵双颊红润心潮起伏,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少臣哥还挺好的吧?” “好,好。他挺好的,你放心吧!”丁汉臣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他走出榭园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墨云心里挺高兴,一则霑哥儿给姑娘有信来,二则得知了少臣平安的消息。所以她磨回身去,三步两脚地跑回楼上,手里高高举着曹霑的信,大声地喊着:“信,姑娘,霑哥儿的信!” 玉莹霍然坐起,接过信来展读。 嫣梅也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表哥在信上说什么啦?” 玉莹把信递给嫣梅,嫣梅接过来一看:“哎呀!原来是小说稿。” “墨云,扶我起来。” “干什么呀?姑娘。” “他写的字迹太潦草了,我帮他誊写清楚。” “姑娘……” 玉莹并不回答,倔犟地挺身而立。墨云、嫣梅一左一右,急忙将她扶住,扶到书案边。墨云铺纸,嫣梅溶墨,玉莹为曹霑抄写小说,真是全神贯注,一笔娟秀的小楷挥洒自如,神韵天成,力透纸背。 就这样,丁汉臣几乎天天有书稿送来,小红、墨云、嫣梅轮流守在榭园门口,或者是通往悬香阁的路上,接纳丁大爷带来的书稿,丁大爷把书稿揣在怀里,墨云她们也把书稿藏在胸间,所以,当玉莹接稿在手的时候,书稿总是暖融融的,玉莹的心里明白,这是多少人的心血、体温在培育这部有别于世上流行的野史小说,故而她更加珍惜,更加钟爱。 日日誊抄书稿,玉莹虽然不能和曹霑相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和曹霑,较之往昔更贴近了,她觉得自己和曹霑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心脏跳动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贯通在一起了。玉莹的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日渐振奋,面色红润,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书稿每次送到,嫣梅总要先睹为快,读到动情之处,总要涕泗交流。读到逗趣处,总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难怪玉莹佯嗔,说她:“傻丫头,又犯疯病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1) 嫣梅自告奋勇,还为书中的人物绘制了许多幅绣像。浓墨重彩画工精细。 萧瑟的秋风引来了如帷的飞雪,百花凋谢,呵气凝霜。幸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之间又是燕语呢喃春意阑珊的季节。 这一天玉莹正自精神专注,临窗危坐,抄写书稿。嫣梅喜气洋洋地跑上楼来,叫了一声:“玉莹姐!”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今天是庄亲王府和硕格格过生日,告诉我大爷,说她想我了,一定要让我去一趟。”嫣梅说着换了一套新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大爷来接我来了,表叔跟表婶他们也去。” 玉莹看着这一阵风似的嫣梅,不觉哑然失笑,而且心中涌现出几多羡慕,羡慕她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她这一走,整个楼都跟空了一样。玉莹想把誊清的书稿再校对一遍,也就信步走下楼来,出了楼门在石鼓上坐下校阅稿件。 突然,墨云从门外跑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跟太太已然走了半天啦,咱们也走吧?” 玉莹愣住了:“咱们上哪儿啊?” “自然是悬香阁啊。” “这……” 墨云抿着嘴一乐:“大主意自然是得姑娘拿啊。” 玉莹站起身来,在墨云的脑门儿戳了一手指头:“鬼丫头!” 悬香阁内,曹霑正自伏案疾书,撰写小说稿。忽然听到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我们姑娘来啦!” “啊!”曹霑真是惊喜若狂,他把手中的毛笔朝桌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但见玉莹面色苍白,双唇微抖,满面泪痕,哽哽咽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一双冰冷冰冷的手伸给曹霑,曹霑一把抓住:“玉莹!” 玉莹一阵晕眩,身子一软,仰面欲倒,幸而墨云手快,将其一把扶住:“姑娘!姑娘!” 曹霑紧紧地拉住玉莹的双手:“玉莹!玉莹!你醒醒,你醒醒啊!——” 玉莹苏醒之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墨云抹了一把眼泪:“阿弥陀佛,这就好啦!”说着自己走出院门。 曹霑把玉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来呀?我都想死你啦!” “老爷有严命,谁都不许来看你,特别是我。” “特别是你?这算何意?这算何意吗?你去让墨云把丁大爷找来,立刻放我出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曹霑纵声大叫,把钉死的窗户捶得乒乓山响。 “别别别,霑哥儿,你千万不能这样。”玉莹急忙安抚他:“我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你再忍耐一时吧,不然跟老爷闹翻了,可叫我这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玉莹两眼饱含热泪,一阵哽咽,下面的话不想再说出口了。 “唉——”曹霑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你常来看看我吧。” 玉萤摇摇头:“不行啊。今天是老爷、太太跟嫣梅,都上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去了。我们是借此机会,偷着来的。” 曹霑十分警觉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了口气:“唉!其实不该让嫣梅去啊,害死紫雨的那个畜生,就是和硕格格的哥哥,再一说,当初嫣梅脱了奴籍,寄住咱家,这其中也有回避那个衣冠禽兽的意思啊!” “话虽然此,可如今表大爷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从内宅传出话来,敢说个‘不’字儿吗?” “咳!我真替她担心啊。” “先不说这个吧,你看……”玉莹从怀中取出湖笔和书稿递给曹霑,然后接着说:“这是第二支笔,盼你再接再厉,一气呵成。这是誊清的书稿,你看看格式行不行?” 曹霑接稿在手,翻阅了几页:“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笔体清秀,字迹工整,呵!表妹还给画了绣像,还加了印章,太好了,太好了……”曹霑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墨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糟啦!糟啦!老爷跟太太回来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2) “啊!”玉莹大惊。 曹霑:“快!你们快跑!” “跑是来不及了,老爷他们说话就要进来啦!” “不要紧,咱们先藏在房后边的更道里。”玉莹说完抓过曹霑手中的书稿及湖笔,拉上墨云藏于悬香阁的更道之内。 没过了半盅茶的工夫,果然曹沉着脸走进院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吴氏跟在后面。 曹霑赶紧上前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坐在桌边:“几个月来把你圈禁于此并无恶意,为的是让你收收心。你明白我这份用意吗?可谓用心良苦啊!” 曹霑垂手侍立:“是,孩儿明白。” “嗯,明白就好。”曹的脸上略有喜色:“我再问你,几个月来让你在此读书,你自个儿觉乎着有所进益吗?” “还有饮食起居……”曹一扬手,吴氏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孩儿觉乎着大有进益。” “《制艺选粹》背熟多少篇啦?” “虽不能说篇篇背诵如流,可也差不很多了。” “好!把书给我。” “书!”不由得曹霑心里一惊,书倒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呀,刚才自己只想把老爷糊弄走就完了,玉莹还在更道里藏着哪,谁能料得到,他老人家居然认起真来了。“嗻,嗻。”曹霑嘴里答应,转身到书架上去找书,他又是一个没想到,书卷经久未动,积满尘土。只要一拿马上灰尘四起到处飞扬,把个曹呛得赶紧躲开:“好啊!书上积满灰尘,想必你连动都没有动过,还有脸说大有进益,进个屁!” “老爷!……” “都是你给惯坏的,不用你管!”曹压住一腔怒火,转对曹霑说:“把你做的文章拿来我看!” “啊,文章!文章!……”这回曹霑可慌了神啦!哪有文章啊!明知没有,只好故意在书案上乱翻。拖延时间再寻对策。 曹站在一边等得好不耐烦,自己走到桌边,抓起几张有字的纸笺细看:“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什么?” “这,这……” “我明白了!我不准你撰写野史小说,你不但不听,反而借让你圈禁之机,不读诗书,肆意妄为,竟敢把你叔祖家的丑事写成野史小说,意欲到处宣扬,你,你……”气得曹三把两把将书稿撕碎,朝曹霑的脸上打去:“你个下流的东西,是想成心气死我吗?” “阿玛……” “你还不跪下!” 曹霑无法,只好赌气跪下。 “你!你还不服!”曹顺手抓起一只大瓷笔筒,照准曹霑头上就砸。 吴氏这回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双手抱住笔筒,许多支毛笔散落在地:“老爷!咱曹家可就是这根独苗儿啊!老爷再气出个好歹的来,这个家……”吴氏声泪俱下,曲膝跪在曹霑的脚下。 “你们!你们!……”吴氏的举动使曹火上浇油,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玉莹带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 吴氏一见喜出望外,她急忙站起来,迎过去:“玉莹,原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去劝劝你叔叔,替霑儿求求情吧!” 玉莹给满脸是泪的吴氏请了个安:“请婶婶望安。”然后也给曹请了个安:“请叔叔息怒,这部野史小说不是霑哥儿写的。” 曹一愣:“不是曹霑写的?” “是侄女儿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 “叔叔不信,请看,这不是侄女儿的笔迹吗?”玉莹递过去自己的抄稿,谁料慌乱之中,未将湖笔抽出。 曹接稿在手,看了一眼,然后拾起地上的纸片,两相对照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在合写小说……”曹说着一抖书稿,湖笔落地。他俯身拾起,一阵冷笑:“哈哈,好啊!又是一支赠笔,玉莹姑娘,你乃堂堂江宁学政之女,大家闺秀,居然要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败坏人伦,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就不脸红?不知羞耻吗?”曹非常气愤将书稿及湖笔,用力往桌上一拍,岂料湖笔的牙管竟被折断。 第七章 寄居萧寺 第七章 寄居萧寺(1) 残阳如血,晚风如泣。四月里本该是绿肥红瘦,春意阑珊。可是乍暖还寒时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阵阵抖栗。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领下,曹霑被墨云搀扶着走进大殿,大殿中央供奉着卧佛的塑像,上悬横额,写着“德大自在”四个大字,墨云赶快上了香,主持击磬,磬声低沉而幽远,曹霑两腿一软,扑倒在蒲团上,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着:“佛祖啊佛祖,这人世间不公平啊!生没有生的权利,死没有死的宁息……我奶奶虽非生身之母,可她对我爱如己出!可叹我母子临终未得一见,如今还尸悬梁间,让我这当儿子的,成为……终身大憾哪!” 泪语纷纷,言词悲切,就连局外人鹫峰寺的主持,也为之潸然泪下。 墨云一阵劝解,让曹霑好歹的止住了悲声。主持带着他们出了大殿,去往东跨院,主持边走边说:“丁管家让你们二位来找的主持,是我师傅慧山法师。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圆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师傅在的时候,时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霑叹了口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反而落得个家败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说得好:‘周而复始,否极泰来’,还望霑哥儿多往开处想。”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东跨院,东跨院中有两间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张旧方桌,几只凳子和一付用两条板凳支着的板铺。 月朗双手合十,颇为致歉地说:“寺院狭窄,霑哥儿屈尊了。我马上让小尼僧来洒扫洒扫。送来被褥用具。” 曹霑恭手还礼:“月朗主持,犯官后裔,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已然感激不尽了,何敢再劳动小师父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能,不能。这位小师父晚间请来方丈院下榻,我这就去让她们前来洒扫,备奉晚斋,我先告退了。”月朗说完,合十退去。 月朗走后,墨云走到曹霑跟前:“霑哥儿,在来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儿,你表哥知不知道?” “你是说求小平郡王代为转車圜?不过案情重大……再一说,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我去。” “你去?” “我是出家之人,没有任何妨碍,也不会引人注意,你说呢?” “也好,试试看吧,千万不可勉强。” “你等回信吧。趁着天刚擦黑儿,更方便。”墨云决断之后转身离去。 平郡王府内的一名仆妇,走进老平郡王福晋的卧室,跪在地下:“回禀福晋,府门外来了一个小尼姑,说是从芷园来,要面见福晋回禀今天曹家出的事。” “什么?曹家今天出了什么事啦?”福晋病体沉重,躺在炕上大为惊讶。 仆妇摇摇头,表示不知内情。 “你先去传小平郡王,然后再告诉门上,让那个小尼姑进来。” “嗻。”仆妇答了一声,站起来请了安走了。 老福晋一阵咳嗽气喘,仆妇、丫环们赶紧围上来,端痰盂的、递漱口水的、捶背的…… 一个年长的仆妇赶紧说:“您别着急,舅老爷刚刚复了官,他为人又谨慎,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仆妇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进来:“请福晋安。” “你舅舅家出了什么事啦?” “牵扯在一宗大案之内……” “牵扯在什么大案之内?我听不明白,你说得详细点儿。” “嗻嗻。”福彭在炕边的杌凳上坐下:“是这么回事儿,理密亲王自以为是旧日东宫嫡子,勾结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庄亲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为什么把藏在芷园的一对金狮子献给了理密亲王,问了个附逆谋反。” “啊!”老福晋大惊失色:“这还了得!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又是一阵咳嗽气喘。 第七章 寄居萧寺(2) 这时墨云在仆妇的引领下走进屋中,仆妇跟墨云说:“在炕上坐着的就是老福晋,快去磕头吧。” 墨云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泪眼扑簌地禀告:“墨云叩见老福晋,求老福晋救救曹家吧!” “你是什么人?” “我是玉莹姑娘的丫环,从江宁跟来北京的。” “你为什么这身打扮?” “曹老爷不遵老夫人的遗言,悔婚了,我主仆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们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造孽呀!造孽呀!……这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墨云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老福晋问墨云:“这附逆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霑哥儿为敦敏祝寿,在酒楼上吃酒,庄亲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楼,霑哥儿劝了几句,王世子反说是霑哥儿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么依法治罪,要么拿金狮子换人,就这样……” 老福晋一阵怒形于色,顺手拍了一下炕桌:“这个不争气、没出息的曹霑,两试不第,不在家里好好读书,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老福晋,那歌女原是我们姑娘的丫头,后被老爷逐出芷园……” “原因呢?” “因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什么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词滥调!” “不不不,老福晋……” “不用说了,我虽然病重,可并不糊涂,分明是曹霑为续旧情,到酒楼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该天杀的东西,两个人争风吃醋,才闹出人命来,出了人命弘普当然要推卸干系,凭他曹霑怎么斗得过那畜生!……唉,实指望曹家江南一支东山再起,这可倒好……”老福晋一阵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墨云也哭了:“老福晋,我家太太经不起这二次抄家,悬梁自尽啦!” “啊!……”老福晋这一惊,非同小可。 “可怜我家怀有菩萨心肠的太太,她的尸身如今还悬挂在鹊玉轩的梁上。霑哥儿身无分文寄居在鹫峰寺小庙里,这今后……今后如何是了啊?”话到伤心处,墨云也顾不得规矩、礼法了,她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其声之哀催人泪下,其情之诚感人肺腑。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边,眼见如此义仆,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泪:“四舅是我保举复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谋反的大案,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吧,我去走走门路,能先探探监、通通气再说,你先住在府里,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你。” “嗻,谢福晋,谢王爷的天恩。”墨云伏地叩首虔诚礼拜。 乌云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陈家如蒨姑娘卧室的窗户还亮着烛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细小的鼾声。 如蒨合衣而卧,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继而是左翻右转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来,穿鞋下地轻轻地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凝思苦想,看着镜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么会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看着看着不觉泪盈于睫不禁潸潸。 如蒨心乱如麻思绪不宁,她慢慢走到书案前,剪了剪烛花,信手铺了一张花笺,提笔蘸墨,略一思索挥毫写道: 残烛暗,散微光, 红绳顷刻变飞霜。 好似黑夜渡迷航, 辗转费思量。 投萧寺,寻曹郎, 凄苦饥寒我能否承当? 何况地久且天长, 辗转费思量。 悔婚约,择膏粱。 自有温柔富贵乡。 负心又恐世人谤, 辗转费思量。 指迷津,求上苍, 上苍默默意彷徨, 不为弱女做主张, 辗转费思量。 五更鼓,曙临窗, 千秋信义玉尺量, 如蒨誓不丧天良, 第七章 寄居萧寺(3) 不必费思量。 如蒨思索已定,愤然掷笔于花笺之上,斑斑墨迹溅满字里行间,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着天没大亮,你去给我雇辆车来,可千万不能让老爷、太太知道。”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一阵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儿啊?” “小卧佛寺。” “小卧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亲?” 如蒨向她深深地点点头。 “这……”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也只有这一条路啦,我如果悔约另嫁,得让人戳我一辈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贵无非过眼云烟,要紧的是守一个‘信’字,言而无信,还能算人吗?” “姑娘,就凭您这番话,我豁出去老爷的这顿毒打,也给您雇车去。” “小惠,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吧。”如蒨说着屈膝便拜。 小惠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两人互相依偎着,泪水沾湿了对方的面颊。 万里晴空炸惊雷。曹霑经受如此重大的打击,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后反躬自省,翻来覆去也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玉莹又错在何处?黎明时分,天已破晓。曹霑犹自面壁饮泣,他想着奶奶也许如今还尸悬梁间吧?惨哪!他如今体会到什么叫家破人亡…… 突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敲窗户,继而问道:“劳您驾,有人在屋里吗?” 曹霑翻身坐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有人,施主是来烧香拜佛的吧,我马上去给您通禀主持。” 来的人正是陈如蒨。当曹霑拉开屋门的时候,如蒨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见他蓬首垢面、双眼红肿、服饰不整、神情颓丧,心中料定八九此人就是曹霑,别看他如今是这副模样,但是能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灵秀之气,脱俗之感,英雄失落之悲,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有一种知己相逢之慰。 如蒨缓缓地说:“我不是来烧香拜佛的,敢问先生,芷园曹宅的大公子霑哥儿,可是寄居在此庵?” 曹霑一愣,看了看来人一张清水脸,未施脂粉,年纪大不过二十,衣着朴素但却落落大方,体态端庄,淑贤凝重,虽然是愁云遮面,却遮不住天生的丽质、高雅的情操,真可谓神清骨俊,婉转幽柔。尽管如此,可是并不认识:“在下正是曹霑,请问姑娘?……” “我姓陈……” “姓陈?……” “小字如蒨。” “噢——”曹霑恍然大悟,这就是陈辅仁的女儿,给自己聘娶的妻室,可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我呢?曹霑未加思索,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了:“如蒨姑娘,您……怎么来啦?” 这句问话真叫人难于回答,如蒨站在门边一语不发,二目低垂,泪水如注。 曹霑也像麻木了似的,站在门边一动不动,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屋里屋外都像冻住了似的,一片冷寂。让人不寒而栗。 最后还是如蒨先开了口:“霑哥儿,有什么话……能让我进去说吗?” “那自然,那自然。”曹霑退了几步,谦恭的肃手相让。 如蒨走了进来,解开她手里的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婚书庚帖,放在桌上。 曹霑看了一眼,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敬仰归敬仰,现实归现实。岂可同日而语,曹霑想了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如蒨跟前:“如蒨姑娘,实在抱歉,我这儿连口热水喝都没有,您先坐下歇歇,我去雇辆车,您还是尽早回去吧。” 如蒨眄视了一眼曹霑:“可惜霑哥儿满腹经纶,聪慧过人,您就不想想,今天的事决非探亲访友,是那么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吗?” “这……话虽如此,可是如蒨姑娘,曹家被抄家封门,您知道犯的是什么罪吗?犯的是附逆谋反的大罪,如此大罪皇帝岂肯轻饶,昨日籍没家资,我阿玛陷监入狱,从今而后我这犯官后裔,将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亲朋侧目,告贷无门。如蒨姑娘,您若一步走错,就如坠万丈深渊,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有苦难伸,有冤难诉,今生今世难见青天,苦难终身,追悔莫及呀!” 第七章 寄居萧寺(4) “霑哥儿,你这一番话更见你心怀坦荡,人品高洁,可是你说的这些,在来之前我都想过了,只是我想,人生在世,难道仅只为的是追名逐利、锦衣玉食?倘若如此,岂不徒存人身而实同猪狗。我想人生在世,当以信义为重,既然已经下了庚帖,定了吉期,你我就是夫妻名分,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甘苦与共,肝胆相照,若从家父之意,命我与你悔婚,曹家籍没查抄,陈女另行改嫁,曹霑你入你的地狱,如蒨我升我的天堂,你受你的哀愁凄苦,我享我的荣华富贵,本可以就此罢手,分道扬镳,可是……霑哥儿,不该呀!临危逃遁,背信弃义,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人前讥讽,背后唾骂,决非如蒨所为,我宁肯做曹家的犯妇,誓不做陈府的千金!”如蒨言罢以帕遮面大放悲声。可是她心里畅快多了,肺腑之言倾泻千里,这其中有喜有泪、有苦有涩……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席话说得曹霑心潮翻卷,激动不已,过了好半天他才吃吃地问了一句:“姑娘此来,陈大人知道吗?” 如蒨坐下来,摇了摇头。 “那……” “那怕什么?”如蒨把桌上的庚帖婚书往前推了推:“这就是咱们的凭证。” 突然,有个男仆人在院里喊:“是这儿,就是这儿,回老爷、太太,大姑奶奶在这儿哪!” 如蒨、曹霑向院中望去,只见陈辅仁和顾氏,先后走进院来,陈辅仁怒斥男仆:“什么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胡喊乱叫,混账!” 男仆被训得莫名其妙:“嗻。” 陈辅仁夫妻走进耳房,怒容满面。曹霑神情尴尬,不知所措:“岳……不不不,陈、陈大人……” 如蒨一见顾氏悲从中来,一头扑在奶奶怀里,母女抱头痛哭。 陈辅仁拍了拍如蒨的肩头,叹了口气:“唉……孩子,别哭了,跟阿玛回去吧。” 如蒨止住哭声,双颊泛出一阵喜悦:“谢阿玛。”然后走到曹霑跟前,向他递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谢谢阿玛。” 不待曹霑答话,陈辅仁背过身去:“跟他有什么相干!” “咦?”如蒨一愣:“阿玛,您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回家吗?” “谁说让他跟你回家啦?我是说让你跟我回家,跟他悔婚!” “使不得!使不得!” “他阿玛是反叛!” “那也使不得!” “犯官后裔,得倒霉一辈子!” “我绝不!” “你,你敢!” “阿玛,从小您就教我要知‘三从’,晓‘四德’。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得一丝不苟。人生在世要以礼为上,以贤为根,以德为本。这许多道理,为什么您今日都只字不提了呢?” “这……”如蒨问得陈辅仁哑口无言,脸上变颜变色。 “您十分崇尚程朱理学,克守‘弃私欲,而从天理’之说,如今为什么不让我嫁给曹家的霑哥儿,您看,”如蒨指指桌上的庚帖、婚书:“这就是天理,悔婚再嫁就是私欲!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自古皆然。阿玛,您请回吧!”如蒨说完向父母深深一安,然后转身面壁而立,呜咽声碎。 “疯啦!简直是疯了!”陈辅仁暴跳如雷,跟顾氏大声的吼叫:“你还不把她拉回去!” “老爷,孩子刚才说的,可都是您教的呀!老——爷……”顾氏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只好坐在板铺上,掏出绢帕掩面而泣。 陈辅仁怒火中烧直奔如蒨:“你走不走?走不走?!” 如蒨面壁抽泣,一动不动。 “你给我回去!”陈辅仁伸手去拉如蒨,如蒨一甩袖子,甩脱了陈辅仁的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气得陈辅仁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他抬手要打如蒨。 如蒨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您何止跟我说过千遍万遍,今天您为什么要自食其言了呢?” 第七章 寄居萧寺(5) 问得陈辅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悔自责:“程朱理学,又是程朱理学……” 顾氏见此光景,喊了一声:“老爷!可不能逼出人命来呀!” 一言提醒了陈辅仁,他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可别……别后悔呀!”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对我说来,只有这一条路啦!”如蒨语气温和,意志坚定。 “好,好……好!——”陈辅仁眼里噙着泪花,“程朱理学,断送了我的亲生女儿……”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门。 顾氏站起身来,从手腕儿上褪下一只金镯子放在桌上,跟在陈辅仁的身后走了。 夜阑人静,旧方桌上点着半支残烛,桌上摆着一些素斋。曹霑和如蒨对坐桌边,显然谁也没有吃饭。默然良久,还是曹霑先开了口:“如蒨姑娘,令尊大人出于一片爱女之心,决无恶意,而且说的也是实话……您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曹霑说完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房门。 曹霑也无处可去,信步来到大殿上,借着高悬梁间海灯的微光,但见三十九尺长的卧佛,侧着身子,一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此时此刻的曹霑真是感到欲哭无泪,欲笑无声,过了很久很久,他自觉心中一阵酸楚,以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便扑倒在蒲团之上。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一线曙光霞色射入大殿。 曹霑曲蜷着身子睡卧在蒲团上,当他渐渐醒来时,发现如蒨的一件夹袄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他翻身坐起来把夹袄抱在胸前,铭感五内,荡气回肠。 曹霑站起身来,想去看看如蒨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但他没走了几步,就发现如蒨瑟缩着身子在殿角假寐。曹霑的脚步声惊醒了如蒨,她想站起来,可是因为屈膝瑟缩过久,一时又站不起来,如蒨只好把手伸给曹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男人的手,几多羞涩,几多信任,几多依赖,几多给予,都蕴涵其中。 曹霑把如蒨扶了起来,如蒨从手臂上褪下顾氏留下的金镯子递给曹霑:“把它换了钱,买点粮食和家用的东西吧。” 当天的晚上,天街如洗皓月初升,曹霑寄居的两间小耳房,被如蒨整饰得干净利落。新购置的简单用具,也都摆设得井井有条。 方桌上一对小红烛被点燃,一壶酒四盘小菜,还有两碗喜面都放在中央。 曹霑、如蒨对面而坐,两人默然相视,如蒨被曹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举杯在手:“新婚之夜,让我先敬霑哥儿一杯。” 曹霑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过酒杯放在桌上,然后面向如蒨两膝跪倒,恭恭敬敬一个头磕在地下:“如蒨姑娘,临危受命,大义凛然。请上受曹霑一拜。” 如蒨急忙跪倒相扶,四目相触百感交集,他们相互拥抱在一起,热泪沾襟悲不自胜。 月朗主持用托盘端了一碗素馅的饺子,走了进来,见此状况颇为感动:“阿弥陀佛,一对患难鸳鸯,劫后相聚,让我这界外人也要动容,吃了这碗子孙饺子吧,我祝福贤伉俪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数日之后,曹霑和如蒨正要吃午饭的时候,门被猛的推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一眼看见如蒨,先是感到一阵茫然,她转过脸来看着曹霑:“这位是……” 如蒨听曹霑说过墨云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料定八九来的就是她了,所以如蒨主动的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我叫陈如蒨,广储司的陈大人便是家父,曹宅被抄之日,也该是我们成亲之时,我誓不二嫁,所以自来投亲,为此竟致父女反目,骨肉成仇。”如蒨说到这儿,眼圈一红,转过身去。 墨云闻言诧异半晌:“真没想到,临危受命,知难而进,明知是口陷阱,自愿往里跳的人实属罕见。真真令人肃然起敬。我家姑娘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涕零。”说着屈膝跪拜:“奴婢墨云,拜见新少奶奶。” 如蒨急忙转身搀扶:“如此大礼我岂敢消受,我们同是患难中人,今后必要姐妹相称,况且姐姐已然皈依佛门,何来主仆之称。” 第七章 寄居萧寺(6) “快吃饭吧,有什么消息吃了饭再说。”曹霑也来相扶。 墨云站了起来:“不行,小平郡王请准刑部,准许我们今天午后探监。咱们得马上就走,不能耽搁。”说着,一把拉上曹霑往外就走,如蒨顺手抓了一只竹篮,把桌上的食物装入篮内,跟了出去。 刑部大牢,石壁木柱,铁链环门,鬼影绰绰,阴气森森,狭小的铁窗很少射入阳光,因此牢内白天也点着一盏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可见一幅狱神像悬于壁上,狱神爷绿脸蓝睛、狰狞可怖。 管家丁汉臣衣衫肮脏褴褛,鬓发蓬松散乱,倒卧在一堆乱草之中。 稍顷,铁链声响,牢门半开,墨云、曹霑和如蒨侧身而入。 曹霑看了看牢房里的这一切,一股凄惨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走近丁汉臣,轻轻地叫了一声:“丁大爷!” 丁汉臣睁眼一看便是一惊:“霑哥儿!您怎么来啦?” “多亏墨云去求了老福晋跟小平郡王,说明金狮子被弘普勒索去的原委,小平郡王才为咱们多方奔走,尽力疏导,请准刑部让今天午后能来探监。” “好,好……” “我阿玛哪?” “又过堂去了。”老丁转眼看见如蒨:“这位姑娘是谁呀?” “她就是陈大人府上的千金,父女反目自来投亲的。”曹霑代为引荐。 丁汉臣扑伏于地连连叩首:“老奴丁汉臣,拜见新少奶奶,给新少奶奶道喜!好人哪!好人!” 如蒨放下竹篮也急忙跪倒:“丁大爷是曹家三代老人,就是我们的长辈,侄妇何敢受此大礼。” 如蒨回手抓过竹篮。墨云明白她的意思,忙从其中拿了馒头和一碗菜,递给丁汉臣:“大爷,吃口家里的饭吧,这都是新少奶奶亲手做的。” “哎,哎……”老人家咬了一口馒头,顿时老泪纵横:“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怕你听了受不了。你少臣哥因为不去捉拿十三龄,反替紫雨收尸,被判了个临阵脱逃,发往边陲军前效力,归期不定啊!” 墨云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失去了知觉。幸被曹霑一把扶住:“墨云!墨云!你醒醒,你醒醒!” “唉——”丁汉臣长叹了一口气:“我准知道她受不了……而今也好,一个充了军,一个出了家。罢了!罢了!命啊!别不信命,还有你们……”老人家忘了如蒨在场,自悔失言,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墨云刚刚苏醒过来,就见牢门开处,曹被推了进来,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一时站立不稳,跌倒于地。 曹霑抢上一步,将曹扶起,抱在怀里:“阿玛!阿玛!我们看您来啦!” 曹眼含热泪,声音微弱:“孩子,我好悔呀,好悔呀,当初何必那么贪心,一定要官复江宁织造,还要那么显显赫赫、威威扬扬,钦差大臣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曹一阵晕眩。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阿玛!阿玛!” 曹重新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曹说着,忽然站起来,昂首捋发,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呼天抢地般悲愤而歌道: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昨怜破袄寒, 今嫌紫蟒长。 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扛。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唉——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曹言罢目光四散,一腔鲜血,喷在墙上,溘然长逝。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 曹霑抚尸大恸:“阿玛!阿——玛!” 一辆牛车上拉着一口白皮棺材,车上坐着一身重孝的曹霑和如蒨,还有墨云。 曹霑怀里抱着灵幡如醉如痴。牛车在街心缓缓行进。 牛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一座新坟上插着灵幡,坟前放着灰瓦的香炉,其中点着三支香,一盘苹果,一盘点心,还有一碗白酒。 第七章 寄居萧寺(7) 曹霑、如蒨和墨云跪在坟前,顶礼膜拜。 大家礼拜完毕站起身来,墨云一回头,一声惊叫:“霑哥儿,你看!” 曹霑顺着墨云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荒坟,坟前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念着碑上的刻字:“紫雨之墓”,“义父丁汉臣谨立”。 曹霑不觉“啊!”了一声。 墨云一头撞过去,抱住石碑:“紫雨姐姐!你看见咱们姑娘了吗?她的气色好吗?她跟你诉委屈了吗?她都跟你说什么啦?……唉——她能跟你说什么哪?恩恩怨怨都了结啦,都了结啦!……我给你磕个头,你就保佑还活在这苦难人间的亲人吧!”墨云以头触碑,幸被曹霑一把抱住,才避去一场新的灾祸。 小卧佛寺东跨院的耳房里。 桌上供着用白纸写的曹及吴氏的灵位。灵位前燃点着线香,两侧是一对素蜡,还有几件简单的供品。 墨云跪拜灵前,曹霑、如蒨跪在两侧陪灵、还礼。 祭奠过后,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墨云向他们诡秘地一笑:“你们二位看我像个尼僧吗?” 如蒨觉得她话里有话,诡秘的笑颜更加令人难猜难测,她走过去拉住墨云的手:“姐姐,何出此言哪?” 曹霑也有同感,猛然间他想到:“啊!我猜中了,你想还俗,对吧?” “哈哈,哈哈……”墨云笑得很爽朗:“从前我们姑娘总说你一阵聪明、一阵糊涂,果然如此。霑哥儿,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们主仆到毓璜顶之后,她就起不来炕了,我们哪有精力跪拜佛前,祝发为尼呢?” “这样说来你们并没有出家?”曹霑顿时恍然大悟。 可如蒨犹自不解:“既未出家,何以又做如此打扮呢?” “香山距此虽不算远,可也不能说近,扮作尼僧,岂不方便了许多。霑哥儿,这一招儿还是受了卿卿的启示。” “那太好了,我还想劝你还俗呢!”曹霑满脸的喜色溢于言表。 “说实话,我们姑娘临终之时是有遗言。” 如蒨问了一句:“玉莹姑娘怎么说?” “姑娘让我回芷园,好歹再伺候霑哥儿几年,九泉之下她也好安心。可是谁知道二次遇祸急如迅雷,让人不及掩耳。这些天来我是前思后想,想我小小年纪竟遇过三次抄家,三劫三难,真让我心如枯井、万念俱灰,再也无心留恋这茫茫浊世。如今正好有个机会,我决心回香山,顺水推舟祝发出家,倒可以枕石漱流,寄兴山林,六根清净,一心向善。”墨云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讯:“阿弥陀佛,神佛怜念,指我迷津。霑哥儿有这样义骨侠肠的如蒨姑娘相伴,不单我放心,我们姑娘也一定会含笑泉下的。话已说完,我们也该分手啦。” 如蒨抢上一步,拉住墨云的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还是多盘桓几日,我们也好促膝长谈再盘算盘算。” “不用了,我意已决,得空再来给新少奶奶请安。”墨云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愿死者的亡灵,保佑您跟霑哥儿没灾没病,平安度日吧。” 曹霑满怀离愁万种,他慢慢地走到墨云身边:“让我送你出西直门吧。” 墨云点点头:“其实不必,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不让你送,你是不会安心的。好,走吧。” 西直门外车马喧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曹霑跟墨云走出了西直门,墨云将曹霑拦住:“回去吧,霑哥儿。” “让我再送你一程。” “君不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吗?” “那,我给你雇辆车。”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往日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就凭你那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度日,你可要处处节省,勤俭于家,再一说,久居鹫峰寺也终非长计,总得想想办法找个营生啊,口遮身要紧。” 曹霑频频地点头。 墨云转身欲走,但是她又回过身来:“霑哥儿,还有一句话我想问你!” 第七章 寄居萧寺(8) “什么话,你说?” “那书,你还写不写啦?” 曹霑从怀里取出来,保存完好的玉莹的绝笔长诗:“我要是不写,是对得起死的,还是对得起活的?!” 墨云见曹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她赶紧说:“在大街上,你可别哭……” “唉——我觉乎着,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如今只剩下欲哭而无泪啦。” 曹霑回到鹫峰寺,已是晚霞流金暝色四合。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放着一锭官宝,一坛南酒,还有一个四屉的食盒,便问如蒨:“这是谁送来的?” “一位姓敦,一位姓文,你跟墨云刚走,他们就来了,等了你半天,说了好多安慰咱们的话,你没回来,他们说改日再来,留下银子,还有酒食。” “消息传得真快呀,我们是同窗学友,那位敦大爷叫敦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六世孙,他家早被贬为庶民了。很有学问,苦于不得志而已,故而他对我的遭遇必怀同情之心。” “那位文先生呢?” “他是个乐天派,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都不饿了。”曹霑说着打开酒坛子,斟了一碗酒,闻了闻:“好香啊!”再掀起食盒的盖,头一层是切好的烧鸭。曹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块烧鸭,频频地点头:“好,好,知我者敦公也。” 如蒨不解:“此话怎讲?” “请夫人记下,敝人最喜食者,南酒烧鸭也。” 如蒨也来凑趣儿:“好好,妾身谨记在心。”二人相视而笑,这也是二次抄家以来,夫妻俩头一次面有悦色。 曹霑把酒喝干,然后铺上一张白纸,抓过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五个大字《金陵十二钗》。 如蒨不明白:“这《金陵十二钗》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提起来话长了,自从我们家江南遇祸之后,直到重入芷园开始复苏,我曾经耳闻目睹过几个女子,都是因情致祸,因淫致命,这使我有感而发,便写了一部小说,定名为《风月宝鉴》,旨在‘宣色空,戒淫妄,警世人,以补青天’。” “这意思不是挺好吗?” “玉莹开始也认为挺好,她为我誊抄书稿,表妹嫣梅还为小说中的人物画了绣像,家父认为这是不务正业,他说‘野物不为牺牲,杂学不为通儒’。并且认为这一切都是玉莹的唆使,故而先遣紫雨,后逐玉莹,可就在她被逐的前后有所体察,幡然省悟,她认为女子不是祸水,不是孽根,而是这世上受苦最深、受压最重的苦人,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曹霑从怀中取出绝笔长诗,递给如蒨:“你看看吧,她在诗中说得比我透彻。” 如蒨接过长诗,认真地看过,大为感叹:“真是一代才女,文墨见识皆出我之上!” “如蒨,果是由衷之言吗?……会不会因为我夸了她两句……” “哈哈,哈哈……”如蒨笑弯了腰:“为人妇者,妒,触七出之条,何况玉莹姐已然作古,先生俗矣。” “哈……”曹霑也笑了:“是我俗,我俗。我是怕……” 如蒨用手捂住曹霑的嘴:“不描了,越描越黑,你要著书立说,可惜我无力为助,我去给你买文房四宝,家里有南酒、烧鸭,我再给你配两个凉菜,算是祝君撰写《金陵十二钗》开工大吉。”如蒨说完拿了竹篮子,转身欲走。 “请留步。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这么认真?” “我想取个号。” “噢,说到取号,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字是什么呢?” “庚帖上没有吗?” “……好像没有。” “好,我告诉你,学生姓曹名霑字天佑。而今想取号雪芹。” “雪芹……其意何在呢?” “《东坡八首》想必是姑娘读过的?” “不能全记。” “其中第三首:‘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穿城过聚落,流恶壮逢艾。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岁旱泉亦竭,’” 第七章 寄居萧寺(9)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如蒨接着吟咏:“枯茶粘破块。” 曹霑接咏:“昨夜南山云,雨到一梨外。” 如蒨接咏:“泫然寻故渎,知我理荒荟。” 曹霑接咏:“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 如蒨接咏:“‘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我懂了,雪中之芹,虽只寸许,但因它有宿根,日后必能生发、成长、壮大!有志气,有血性,铮铮铁骨,从今以后我就叫你雪芹如何?” “好啊,不过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你没说。” “什么重要的内容?” “激励我写好《金陵十二钗》。” 如蒨急忙倒了两碗酒,递给雪芹一碗:“来,让我敬你一大海,预祝你文思泉涌落笔成章,挥洒自如鸿篇传世!” “谢如蒨姑娘。”二人举杯,同时饮尽。 如蒨抓起篮子便走。曹霑奇怪:“哎,你上哪儿啊?” “我不给你买纸,你往哪儿写呀?”如蒨走至门边,回过头来向曹霑嫣然一笑。这一笑果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 远方一声雄鸡高唱,一线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如蒨的脸上,她微微地睁开二目,却不见曹霑在自己的身边,她急忙披衣下地走到外屋,只见曹霑犹自伏案疾书,半支残烛蜡泪滴滴:“怎么,你一夜没睡?” “可不,‘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曹霑两眼充着血丝。 如蒨为他吹熄了蜡烛:“雪芹,你可犯了大忌啦。” “什么大忌?”曹霑一阵茫然。 “没听说过吗?新婚夫妻,一月之内是不许空床的!” “是吗?”曹霑故意做了个怪相,站了起来往里屋就走,他边走边说:“现在再去还能补救吧?” 如蒨一笑,拉住曹霑:“别耍贫嘴了,快去洗脸漱口,我弄点早点,你吃饱了再去补救吧。” 从此以后曹霑重新构思,另行组合《金陵十二钗》小说的提纲。旨在为世间女子争公允、鸣不平、诉哀怨。他提出了女子是水做的,让人见了清爽,男人是泥做的,使人见之污浊。就这样他日以继夜地写他的《金陵十二钗》。 夏天把炕桌搬到小跨院的瓜棚之下,坐在小板凳上写。如蒨见他满头大汗,为他拧了一把面巾擦汗,心疼地拿了把芭蕉扇,坐在他旁边为其扇扇取凉。 秋雨淅沥,檐滴如注。曹霑把方桌移至窗边,正襟危坐在雨窗之下,手握毫管凝神思索。如蒨在小炕桌上,为曹霑煮了点儿花生米,拿黄瓜丝拌了块豆腐。还备有一壶白酒。 如蒨把曹霑拉到小炕桌边,按着他坐下:“今天就歇歇吧,你先喝着酒,我去炒俩荤菜,咱好吃饭。” 曹霑喜形于色:“有酒,还有肉,太好啦!”他喝了盅酒,往嘴里扔了两粒花生米,见如蒨出去炒菜,他自己跟自己坏笑了一下,把花生、豆腐、酒壶挪到方桌上,照旧写他的书。过了一会儿,如蒨端着炒好的菜走进门来,看着曹霑喝着酒、吃着花生、写着书的样子,她自己被气乐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曹先生,你怎么会像个孩子?” 时序轮转,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过去了。曹霑的书稿也与日俱增!放在案头高已盈尺。敦氏昆仲及文善时来借阅书稿,他们轮流传阅,阅毕送还。 今天他们三人相约又来交换书稿。曹霑把他们迎入屋中坐定,如蒨去为客人沏茶。 文善拿出来一个布包儿,打开来递给曹霑一卷书稿:“老弟,你这首《葬花词》可是写绝了。头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引人哀思,催人泪下。” “我最爱的是这几句。”敦敏说:“‘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真是千古绝唱啊!” 正当此时如蒨用托盘,托了茶壶茶碗走了进来:“我更喜欢最后八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读完之后让你心里酸一阵,涩一阵,我抽抽噎噎地哭了多半宿。” 第七章 寄居萧寺(10) 曹霑看着如蒨一阵微笑。 如蒨瞪了他一眼:“你还笑。”继续给客人倒茶。 曹霑看着大伙儿一乐:“看来你们还都背下来了,别看是我写的,我还真都背不下来。”曹霑的目光停留在敦诚的脸上:“大家都有所感,不知敦诚贤弟有何指教?” 敦诚到底年轻气盛,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我有两处疑虑,未知仁兄可解答否?” “哪两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和‘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是否均有所指?” “你以为是在指什么?” “隐指玉莹姑娘被逐,榭园凤去楼空。后两句似乎也是隐指玉莹姑娘皈依佛门,青灯黄卷百无聊赖……” 敦敏没等弟弟把话说完,一声断喝:“不要说了,简直是荒谬绝伦!” 文善在桌子底下,踢了敦诚一脚,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当着如蒨的面,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蒨当然听见了,只是佯为不知,嫣然一笑,端起茶壶续开水去了。 敦诚涨红了脸,以歉疚的目光看了一眼曹霑,想说句什么,但是曹霑一乐,扬扬手,没让他张嘴:“没什么,没什么。因为你是知情人,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如果是局外人,一般的读者是不可能这么想的,再说,对诗词的理解全凭个人的经历、学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没有客旅生涯的人,又如何体会远行千里的艰难困苦,如何体会‘在家千日好’的温润祥和……” “没错,没错。”文善插嘴说:“像我这样连通州都没去过的人,就是看一个月的明月,也不知道思故乡是什么滋味的。” 文善的一番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蒨端着茶壶进到屋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你们这么乐?” 文善自我解嘲:“刚才我给他们耍狗熊来着……” 逗得大伙儿又乐了。 曹霑举手一抱拳:“刚才我忘了说啦,新近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号。是雪芹二字……” “雪芹?”敦敏仰头寻思。 “取《东坡八首》中的两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一寸的宿根要在雪中生发,有激情,有豪气!好,为雪芹祝号,当,当……” 文善明白敦敏的意思,他问如蒨:“弟妹,你们这屋里能见荤的吗?” 如蒨一乐:“我们也不天天吃素啊。” “得嘞!”文善说着磨头就走,但被敦诚一把抓住:“四哥,你干什么去?” “四个热炒,一个盒子菜。马上就到。” “您还忘了一样。” “不就是酒吗?我忘了我姓什么,也忘不了他老人家呀!” 雪芹一伸大拇指:“醉鬼文四,名不虚传。” 日暮西霞,鸦雀归林。 曹霑肩负一袋老米,手里提着两串金银锞子,走进小卧佛寺的东跨院。 如蒨从曹霑手里接过金银锞子:“你刚走,我就想起来了,今天是阿玛跟奶奶的周年,我还以为你写书写糊涂了呢。” “哪能呢?”曹霑把米袋放在地下。 如蒨为他打扫肩上的粉屑,接着说:“香烛家里都有,灵位我也写好了,就差这烧化之物了,你却买来了,真顺当。你看供桌我也设好了。”如蒨引着曹霑来到桌前:“你瞧。” 果然,香烛灵位俱已设齐,不过,还有鸡鸭鱼肉四碗菜,一个盒子菜,一小坛南酒。“咦?”曹霑奇怪:“这些鸭酒鱼肉是你怎么变出来的?” 如蒨哑然失笑:“我要是会变这种戏法儿,一天就给你变三回。” “那是?……” “你走之后奶奶带着小惠来了,她也想到这几天是咱家二老的忌日,故而送来这些东西,当然也是来看看我。” “怎么不多待会儿,也让我给老人家请个安。” “唉——她是偷着来的,怕阿玛不高兴。” 第七章 寄居萧寺(11) “唉,这个扣儿何年何月才能解开。” “小惠看见我哭得跟泪人似的,去年我来投亲,是求她给雇的车,阿玛差点儿没把她打死。奶奶给带来了二十两银子,我都给了小惠啦,真是无以为报。” “应该,应该,太应该啦!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曹某一旦有了发迹,我一定重重地谢谢这位真正的大媒。” “快磕头吧,求阿玛、奶奶保佑你的夙愿早日得偿。” “好,我来上香。”曹霑说着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炉内,夫妻双双跪在灵位前顶礼膜拜。 如蒨隐隐听到曹霑在低声抽泣,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她正想劝他两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霑哥儿……是我呀……” 曹霑、如蒨感到意外,他们不约而同的回身望去,只见衣裳褴褛,蓬首垢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一根竹竿的丁汉臣站在门口。 “丁大爷!”曹霑一跃而起迎了过去,可是丁汉臣一阵眩晕,撒手竹竿跌倒在地。 曹霑跪在地下,把老丁抱在怀里,掐住人中,和如蒨齐声呼叫:“丁大爷!丁大爷!”老丁终于苏醒过来了。 曹霑和如蒨连搀带架把丁大爷扶在铺上躺下,丁汉臣挣扎着仍然想坐起来,但被曹霑按住:“丁大爷,您跟我们还客气什么!” 如蒨端过来一碗热米汤,让老丁缓缓饮下。“谢谢新少奶奶啦,让您伺候我,我于心何忍哪。” “您就拿我当您闺女,不就行了吗。”如蒨说着接过饭碗。 “不敢当啊!不敢当!曹家有德性,在这生死关头,危难之际,来了这么一位识大体、明大理的新少奶奶,苍天有眼哪,苍天有眼!” “丁大爷,您别说了,说得我这脸上直发烧。光喝米汤不行,我再给您做碗热汤面去,等会儿你们爷儿俩再喝杯喜酒。”如蒨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意却被老丁拦住:“新少奶奶,您先等会儿。”老丁说着坐了起来,叹了口气:“唉——我来是为告诉你们二位一声,我的官司了结啦!江南的旧事人家并不追问,老爷复官之后也没什么人情份往,连手交替的事情,只有金狮子一案,老爷已然升天了。我就落个不知道而已,而且三老爷带人来挖金狮子那天,我正去发丧紫雨去了,真没挨家。” 曹霑十分感叹:“老天爷还算有眼。” “我的傻哥儿,挨家也说没挨家,上哪儿对证去。行了,我报完了信啦,也该回家养济养济去了。”老丁说完挣扎着想站起来。 “丁大爷,您要是有老伴儿,我立刻送您回家,可您没有啊!少臣大哥也不在,我就让您这么走了,您让我还有脸见人吗?有脸见少臣吗?对不住了,这就是您的家,有干的咱吃干的,没干的咱就一块儿喝稀的,她是您闺女,我就是您儿子!”曹霑言罢按住老人坐下,单腿打千儿,跪在老丁膝下。 丁汉臣没说什么,他用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许多泪水沿着指缝儿溢于手背。 一庭月色溶溶如水,玉宇无尘万籁无声。曹霑提着一只灯笼,送如蒨到方丈院来借宿。他们来到屋门口轻声地呼唤:“月朗法师,歇下了吗?” “没有,没有。”月朗急忙开开房门:“请,请屋里坐。” 曹霑怕月朗拒绝,站在门外说:“我们家老管家的案子也了结啦,又老又病孤苦一人,您说我不留他……” 月朗一笑:“霑哥儿,我这方丈之中养着老虎了吗?” “嗻嗻……”曹霑自觉好不尴尬,只得跟如蒨走进屋中。月朗肃手相让,夫妻俩相继坐下,曹霑刚要接着往下说,却被月朗伸手拦住了:“霑哥儿不用再说了,丁大爷我认识,就是老人家直接来找我,我也不能拒之门外,新少奶奶在我这儿住些日子,也是我们姐妹的缘分,霑哥儿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更不用过意不去。” “那……我只有感激莫名啦!” 月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同是天涯沦落人……明天早上我来给丁大爷请安。新少奶奶请到里间屋下榻。” 第七章 寄居萧寺(12) “噢,我……”如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月朗看出如蒨有话要跟曹霑说,自己便先合十告退了。 曹霑走近如蒨,放低了语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丁大爷有病也有伤,得请大夫看病、抓药,粗茶淡饭不行,还得补养身子,可这,钱……” 曹霑略一思忖:“我明天去趟平郡王府,先借点银子,估计没什么难处。” “那就好。” 曹霑转身走了两步,又复转还:“如蒨,你是不是也该去拜一拜姑爸爸,跟平郡王福彭表哥呢?” “照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丁大爷在咱这儿调养,咱们都走了,一时又回不来,没人照看不说,又怕丁大爷多想,其次,这身打扮进王府,我倒不在乎,只怕老福晋面子上过不去,你说呢?” “有理,有理。我先跟姑爸爸回一声,等过了服期再去拜见,这也是个借口。” “你真会强词夺理。”如蒨笑着把曹霑送出屋门口。 第二天曹霑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虽然是布衣布履,却非常整洁的衣服,进了崇文门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套煎饼果子,喝了一碗老豆腐。顺着路边往西,直奔平郡王府。 经过通禀,没等了多大工夫,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见到曹霑要行大礼,曹霑急忙拦住。老婆子拉着曹霑的手,边往里走边说:“侄少爷,您是不认得我了,我还是咱们曹家的家生子哪,是跟着老福晋过来的,我们一共四个人,而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儿了。不怕侄少爷见怪,我也是见了孙子的人啦。” 他们说着说着进了一座院门,东西配房,北房五大间,两耳房,俱是抄手游廊。婆子站住了脚:“侄少爷,前边便是老福晋的寝宫,老福晋近来病得不轻,脾气也不好,您待会儿回话的时候,可得留点神。” “谢谢您关照。” “您等着,我先回一声儿。”老婆子进了寝宫,工夫不大便把曹霑引了进去。 老福晋躺在炕上,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久卧病榻两把头是不能梳了,只能把所有的头发拢在一起,盘在头顶上。 曹霑被引到炕前,见此光景只觉得鼻子一酸,他怕自己流出眼泪来,急忙屈膝跪下:“请姑爸爸安,姑爸爸吉祥。” 依照常规老福晋应该让他站起来回话,可是今天没有,老福晋看了一眼曹霑,满面含嗔,跟身边的使女丫环们说:“扶我坐起来。” “嗻。”佣人们答应一声,把老福晋扶着坐起来,用三床棉被靠住后腰。 老福晋坐稳当之后才叫了一声:“曹霑。” 曹霑心里明白,自己跪了半天啦,没让起来,这不是好兆头,所以听见姑爸爸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没敢抬头,只答应了一声:“嗻嗻。” “干什么来啦?” “给姑爸爸请安来啦。” “你们家出事儿一年多了,今天才想起来给我请安?说实话!” “嗻嗻……”曹霑想刚见面就提借钱,实在羞于出口,所以只有硬着头皮说:“是给姑爸爸请安来啦。” “哼!你还真够嘴硬的。好,咱先放下这段儿,我问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是怎么回事儿?” 曹霑赶紧磕了个头:“姑爸爸,侄子冤枉,这都是那个弘普仗势欺人,栽赃诬陷……” “呸!你要天天在悬香阁念书,不上酒楼去吃花酒,任凭他是活阎王,能把赃栽在你的头上吗?” “回姑爸爸,不是吃花酒,是敦敏过生日,请我去吃饭。” “算了吧!你们那点子事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你们凑到一块儿,不是聊谁家的丫头漂亮,名子起的粉,就是谁家的花园别致,庭台新颖,不是吃花酒,这其中怎么又有个唱小曲的妓女呢?过生日不是正好吃花酒吗?这花头没准儿就正是你出的,你在南省长大,什么山青水秀啊,吴侬软语啊,卿卿我我啊,你比他们懂得更多!” 第七章 寄居萧寺(13) “老福晋!……” “你不必辩解,出事之前我就有所耳闻,人家说咱们曹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果然让人家说着了。这话就应在了你的身上。” 老福晋把曹霑骂了个狗血喷头,曹霑觉得自己真是冤沉海底,他向前跪爬了半步:“姑爸爸,我……” “你如今满意了,折腾了个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自由自在,住在尼姑庵里,嘿嘿,嘿嘿……”老福晋一阵冷笑:“你瞧瞧,你找的这个安身之处,我告诉你,你敢再给我闹出笑话来……留神我不扒了你的皮!” “姑爸爸,侄子已然成亲了。” “什么?”老福晋几乎勃然大怒:“孝服在身,你居然敢成亲!她是谁家的丫头?” “广储司郎中,陈辅仁。” “大胆!身为内务府官员,他竟敢!……” “这门亲是我阿玛定的,故而陈家的如蒨姑娘,临危受命自来投亲。” “呸!什么临危受命,自来投亲?那叫私奔!少调失教,恬不知耻!” 这句话伤透了曹霑的心,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啦?” “侄儿已然无话可说了。” “今日你来必有所为。” “没有!……我仅只是拜见从小就疼我爱我的亲姑爸爸,给您请个安。”曹霑又磕了一个头:“我万没想到,劫后余生见到自己的姑母竟是这样的结局……”曹霑哭了。他抽抽咽咽地说:“说一千道一万,侄子问心无愧。” 见此光景老福晋的心也软了,毕竟是亲骨肉,虎毒而不食子啊,老福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回家吧,我也太累了,给他支二百两银子带上。” “嗻。”引曹霑进来的婆子答应着,指挥其他仆妇丫环,服侍着福晋躺下。 “我……”曹霑还想说句什么。那婆子站在福晋身后向他摇摇手:“福晋得歇歇了,侄少爷再来吧。” 那婆子引着曹霑走出寝宫:“侄少爷,您跟我上账房支银子去。” “我不要,您替我回一声姑爸爸得了。” “侄少爷,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难道您还没瞧出来吗?老福晋都病成什么样了,给您银子您不要,让我回,我敢吗?要是把老福晋气出个好歹的来,还不得剐了我呀,委屈您了侄少爷,您跟我支银子去吧!” 说得曹霑无言以对,只好支银子回家。二百两银子多半是银票,要是都给现银,十好几斤重还真没法拿。曹霑在成衣铺给丁大爷买了两套里面三新的衣服和鞋袜,还买了一支旧琵琶,在花市请了一位老大夫,雇了辆车陪着大夫回到小卧佛寺。 曹霑引着大夫走进东耳房给丁大爷看病:“大夫请坐,这位就是病人,实不相瞒,我们打了一年的挂误官司,在大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咱就甭说了,总而言之,求您好好给瞧瞧,医卜星相,读书人也略知一二,昨天我给老人家诊诊脉,脉相虚得厉害。” “好好,我再来诊一诊。”大夫坐下诊脉。曹霑把新衣服交给如蒨:“先拿热水烫一烫,这些成衣都没下过水。” “哎。”如蒨接过衣服:“哎,怎么,还买了支琵琶?” “一个姑娘长得极像紫雨,旧物出让,要二两银子,我想她一定有难处,可别像紫雨被迫上酒楼卖唱,白白的搭上一条性命,我就给了她五两银子……” “小声点儿,琵琶也别让丁大爷看见,免得睹物思人,想起紫雨来又得伤心。” “对对,还是你心细,先收起来吧。” 如蒨拿着琵琶,抱着衣服要进里屋,曹霑在后边追了两步,问如蒨:“这琵琶你会弹不会弹?” 如蒨摇摇头:“我们家不许。” “以后我教你。” “你拦住我就为问这个?” “不不不,我把银票交给你,这是挨了一顿臭骂挣来的钱。” “姑爸爸训你了?” 曹霑刚要回答,这时大夫在叫他:“曹先生,请过来一下。” 第七章 寄居萧寺(14) “嗻嗻。您看这病情……” “五脏六腑都不见大碍,体弱气虚可是相当、相当的……那个,人也上了年纪,像这种情形就得三分治、七分养了。增进饮食,调养气血再加上药物调理。” “嗻嗻,老夫子医道精深,所言极是,您看,这下一步?” “我先开三剂药,以理气强心开胃为主,吃下去如果增进饮食,两便通畅,精神较好,这把钥匙就算对了锁啦,但欲康复,少则三月,多则也得半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子请到这边开方子吧。” 如蒨过来给大夫倒了一碗茶:“老夫子,人参能用吗?” “用是可以,泡水喝吧。不能过量,虚不受补。等到体魄好转,才好加量。” “嗻。” 如蒨在方丈院与月朗主持同榻而眠,窗外一勾新月高挂中天。只是如蒨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怎么了,新少奶奶,有什么要思虑的事吗?”月朗也醒了。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有择席之癖而已,打搅法师了。” “新少奶奶真是老实人,连瞎话都不会说,您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啦,夜夜睡得都很安稳,何来择席之说?” “这……” “有什么疑难说出来,我能解更好,不能解心里也会舒服点儿。”月朗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来。 “唉,无非是件俗事,法师听了也许会笑我过于愚痴,我想给丁大爷买支人参,补养补养身子,今天去抓药,顺便一打听,一支真的好参要上百两的银子。真是太贵啦!” “哎,这就不对了,内务府的官员,谁家没有上好的人参?” “月朗法师,自从去年我来投亲以后,还没有回过一趟娘家。” “阿弥陀佛!……这是为什么?” “是我绝情,还是阿玛绝情,父女反目,都是我的不是?阿玛从小教我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女子重信莫大于贞操,我做了,怎么会又不对了,是我错了,还是阿玛言行不一,言不由衷,一年多每逢闲时便思来想去,可总也想不明白,心里的扣儿,却越结越大……回趟娘家说什么呢?我错了……”如蒨羞涩地一笑:“这是认个错儿就能了结的事吗?要说:‘我没错’,岂不又是一场恶斗,唉——何苦呢?还是以不去为好。” “唉,可也是……如蒨姑娘,说句心里话,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敬重您,我虽然是个出家人,可我也是个女人,岂不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三者能占其一,就是圣人了,如蒨姑娘,你为守信而违严命,弃富贵而甘清贫,我也坚信你不会弃他而去,三者俱全,难得呀!太难得啦!” “法师过誉了,我怎当得起,不不不……”如蒨话音未落,从大街上传来了三更天的梆锣之声。如蒨借此机会忙说:“哎哟!都三更天啦,法师快躺下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哪。” 月朗微然一笑,知道如蒨在用脱身之计。 更鼓之声传进了曹霑的东耳房。与曹霑抵足而眠的丁大爷,坐起来咳嗽了一阵,曹霑急忙披衣下地,给倒了一碗茶。丁大爷喝下去之后好多了。他把茶盅递给曹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分感叹地说:“这要是在早年,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让霑哥儿您伺候我……” “这就叫‘东风长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快歇着吧。三更天都打过啦。” “嗻嗻。往后我夜里咳嗽,您别管我,咳嗽两声儿就过去了。” “那哪儿成啊,您是我们家有功有德的恩人,我就是一夜不合眼,也是应当责份的。” “霑哥儿,你好就好在这儿了,待人不分高下,从小就懂得疼人,有你这几句话,我丁汉臣立马儿闭了眼,也心满意足啦……”老丁嘴里说着心里一阵激动,不觉悲从中来。 曹霑坐了起来:“丁大爷咱们说点别的岔乎岔乎。您要是饿了我给您烫点饭吃。” “不饿,不饿。”老丁连连地摇头。 第七章 寄居萧寺(15) “可咱说什么呢?”曹霑低头想了想:“对了,咱就说烫饭吧,我还记得在江宁的时候,夜里饿了,翠萍就拿‘五更鸡’给我烫饭吃,可好吃啦!” 丁大爷乐了:“哈哈,我的哥儿,那是因为那阵儿您饿了,什么都好吃,您不饿,慢说鸡鸭鱼肉,就是接驾做的圣宴,也不好吃。” “对了,说起接驾,到底花了多少银子?让咱们还也还不清,还也还不清,最后还落得个抄家问罪……丁大爷,您大概都赶上了吧?给我说说,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大了没人跟我说,就更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嘿!我跟您总算碰上心气儿了,自打我出狱之后,就总想跟您说说这档子事儿,可又找不着个话头……唉!咱们冤哪!” 曹霑一愣:“冤?” “可不,‘小孩没娘,提起来话长’,我十八岁那年赶上头一回接驾,就是康熙老佛爷给太老太太赐匾——‘萱瑞堂’——那年,四台大戏昼夜不停,随传随唱,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凡是世上能找得到、叫得上名来的,没有不上进的,鸡鸭鱼肉那都不在话下了。就皇上一个人用吗?大舅老爷在苏州织造署,扩建了东西两处行宫,一共四百多间,为给皇上的侍从们住,咱们家没建行宫,是因为离着两江总督衙门近,侍从们都住在那儿。您问我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不单我说不上来,如果太老爷在世,只怕也说不上个准数来。圣祖二次南巡,太子胤礽跟着,找太老爷借银子,一张嘴就是十万两。佛爷桌子,敢说个不字吗?” “好家伙!十万两。后来还了吗?” “他拿什么还?就是说真还,您敢要吗?” "……" “您知道江宁织造,一年支多少俸银吗?” “一百零五两,外加全年心红纸张银一百零八两,月支白米五斗。” “才这么点儿钱?” “您虽然从小没花惯钱,可您听惯了,一张嘴就是成千上万、十万八万的。江宁织造是四品员外郎,太老爷加个通政史的衔,为的是好听,三品大员了,可兼职不兼俸,四次接驾,我估摸着亏空帑银,总得在五百万两左右。” 曹霑往后一闪身,差点没从铺上掉下来:“五百万两!三辈子也还不清!” “三十辈子也还不清。康熙老佛爷还算心中有数。所以让太老爷跟您大舅爷到扬州兼管盐务,一人轮流管一年,共为十年,可是到太老爷升天之后,还欠三十多万两银子。” 曹霑低下头去,一声长叹:“唉——” “霑哥儿,您如今已然是长大成人了,您也会算账了,咱家请客送礼,人情份往,一年三节往北京进的贡品,年关是大关;光鲥鱼一项五十斤一筐,就是一百筐,五月节得进腌鲥鱼一百尾,其余还有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佛手、香圆、荔枝、桂圆、百合、青果、木瓜、水仙、泉酒、开茶……两节进鲜一大船,过年进鲜三大船,除去进给宫里的,哪个大府门头儿磕不到行吗?……唉——到了,太老爷连个二品官都没当上。雍正六年还抄了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嘿,您说冤不冤?” 曹霑听得连连点头:“可也是。” 老丁看了一眼窗户:“哟,天都麻麻亮了,咱再眯瞪一会儿吧。”他翻身躺好,脸冲着墙,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花真银子,买了一场假热闹。” 曹霑沉思良久,翻身下了地,找了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拿起一支笔饱蘸浓墨,写下了四个大字——“苦海冤河。” 脱了单衣服换上夹衣服,就是乾隆五年的初秋了。丁大爷的身子骨也大为好转了。早上起来在东跨院里走一走,活动活动四肢,都很自如自在啦。 如蒨买菜做饭,闲下来做些女红针黹。 曹霑呢,还是日以继夜地写他的《金陵十二钗》。 这一天丁大爷在翻看曹霑的书稿。翻了半天,老人自言自语的说:“咦?怎么没有啊?” 第七章 寄居萧寺 第七章 寄居萧寺(16) 曹霑莫明其妙:“没有什么呀?” “紫雨呀!您这套书里可不能没有紫雨呀,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忠厚、仁义,长得也好看,不单命苦,死得也冤枉。” “您放心吧,不单有,还得列在首位,只是不能用真名实姓,我已然想好了,我还得给她写一篇祭文哪,其中应该有这么几句:‘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好,好,这几句我还懂,比喻得好。您可快着点儿写,我可等着瞧哪!” 这时门外有人应声:“我们可也等着瞧哪!” 曹霑立马听出语声来了:“文四爷,请进,快请进。” “外带着还有两位敦先生。”文善在先与二敦推门而入。曹霑迎上各自请安。老丁也给三位客人请安。 敦诚一眼就看见墙上贴着的条幅:“‘苦海冤河’,雪芹兄,谁欺负你啦?” 曹霑一乐:“康、雍二帝。” “我的妈呀!这官司我还真审不了。”文善开了句玩笑,找了地方坐下。 敦敏倒挺认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我们的老管家,跟我说起江南遇祸的原因,是我们把钱用在接驾上,亏空了帑银,用丁大爷的话说,花了真银子,买了一场假热闹,康熙还算心中有数,可他儿子翻脸就不认账了。你们说,我们家是不是‘苦海冤河’呢?” “话虽如此,这条幅还是不挂为妥,免得节外生枝。”敦敏说。 文善也说:“陈年旧账,不提也罢。” “不提可以,可是不能忘……”敦诚说。 “忘啦!忘啦!”文善猛地站起来惊呼。 “四爷,忘什么啦?”敦诚问。 “哎呀!你们府上的家人,挑着圆笼还站在院里等信儿哪。” “可不是,真忘啦。”敦敏话没说完,敦诚已到门边,拉开屋门冲外边喊了一声:“挑进来吧。” 一个小伙子挑了圆笼走进屋里:“搁哪儿啊,大爷?” 文善跟他点点手:“来来来,跟我来。”把他引进里间屋。 曹霑问了一句:“都是什么呀,带这么多东西?” “没有什么,几个饭菜,喝酒是螃蟹……”敦敏话音未了,敦诚接着说:“今日一聚,有些说词。” “嚄?” 这时文善正好走了出来,他把仆人送走,坐回原处。 敦敏一笑:“还是让文四哥说吧。” “我?……好好好,反正都是喜事儿。我说就我说:第一,敦氏昆仲都准入宗学读书了。这可不光是个读书的事,这意味着离复籍宗室不远了!” “好好,你们兄弟原是金枝玉叶,理应入宗学深造。那么这第二呢?” 文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下,也入了宗学啦!” “啊!”曹霑故意取笑:“四哥,您也改姓爱新觉罗啦?” “呸!我倒想改哪,人家可得让啊!我入宗学是去当一名笔帖士,给咱们的老恩师,黄老夫子去非先生当个助手,选选教材、抄抄文稿之类而已。” 曹霑很高兴:“好好,这是件好事。还有呢?” “还,还有……” “四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要不我说。”敦诚刚要张嘴,被敦敏拦住了:“你可真是年轻气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还是听四哥说。” “我是怕雪芹另有鸿鹄之志,故而未免有点迟疑。其实,也没什么;宗学里还缺一位办文牍的师爷,拟拟文稿,管管宗卷,收收发发来往函件,没有什么事情,可得有个专人,未知雪芹兄能否屈就,虽说月俸仅有四两,可总比死啃那一两五钱养育兵的钱粮强点儿吧。” “哈……”曹霑大笑:“我还有什么鸿鹄之志,前些日子到平郡王府去借钱,没想到挨了老福晋一顿严训。” “严训!”敦敏明白这两个字对旗人来说的分量,绝非一般性的训示。 第七章 寄居萧寺(17) 恰在此时老丁端了酒及酒具,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正好听见这段话,他仅只是愣了愣神儿,然后佯装未闻,把酒具放在桌上:“四位爷台,酒到,螃蟹说话就得。”然后退下。 敦诚急不可待,抓起酒壶倒了四杯酒:“来,为咱们同入宗学,先干了这杯!” 文善用手指点了点敦诚:“兄弟,这回你这急性子,算是急得恰到好处。” 宗学里的总管内彦图,引着雪芹来到一间小南屋。屋内有几个高大的木柜,都有柜门,柜门上都锁着铜锁,办公用的桌椅俱全,还有一架板铺。内彦图说:“曹先生,这儿就是您的签押房,没有多少事要做,但是因为有些来往的公文、信件要存档,所以必须有专人管着。这些柜子都是存宗卷的,分门别类都有标签。这是钥匙。” “嗻嗻。”雪芹接过钥匙。 内彦图又说:“没事的时候,您可以看看这些公文,熟悉一下格式,今后有些公函还要先生起草。” “嗻嗻。” “原来是一位老先生,六十多了,不留神把腿摔了,只怕今后是不便行动啦。所以就请了您来,每月四两银子的钱粮,也算不无小补吧。曹先生以为……” “悉听台命,悉听台命。” “好,那就这样吧。”内彦图说完走了。 雪芹取出一份宗卷打开,没看了两页。文善、敦敏进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 “挺好,总管大人挺客气的,主要是看(kān)着这些宗卷,再拟拟文稿之类,月俸四两银子。” “这回行了,雪芹兄有的是时间写书啦。自己一个屋,不受外界干扰。” 敦敏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说起写书,我倒有点看法,雪芹兄,你别过意,只写女人的愁、苦、哀、乐,诗才沉冤,其覆盖面不够宽广。这样写下去,不过是另一种才子佳人而已。” 文善接着说:“现在多是传记之类,金陵十二钗自然应该各有各的命运,但必须挂在一棵树上,形成一条线,这便是主旨。” 雪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所言极是。可是自从改了‘斥淫妄,宣色空,以补青天’的主旨之后,另辟新径,反其道而行之,说是好说,一到细节就不知所措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想法,这,只能跟你们二位说,我们家的苦海冤河,使我胸怀不平之气,我也想把它写进书里去。书中应该有抄家、入狱……” 文善向雪芹使了个眼色:“隔墙有耳!” “是啊!”敦敏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如今文网森严,文字狱一案接着一案,别闹个书未得传,而人先受难……” 文善抢着说了一句:“那叫‘鸡飞蛋打’白饶一面儿。” “是啊,定要慎重……”敦敏话音未落,文善又抢着说了一句:“得想一个让人家抓不住小辫子的办法。” “对!”敦敏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个什么办法呢?”雪芹像在自言自语。 “想啊!”文善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雪芹买了半只烧鸭和两三样卤味、一小坛黄酒,高高兴兴地回到小卧佛寺。还没进屋就喊:“丁大爷!丁大爷!我回来了,我带来了南酒,烧鸭,还有卤味,待会儿咱们爷儿俩好好的喝一顿。”说了半天,屋里无人应声。 雪芹走到屋门口,屋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屋,把酒和菜放在桌上:“如蒨,如蒨……”走进里间屋,屋内空无一人:“咦,人呢?上方丈院啦?”雪芹回身欲往庙内去找,而如蒨这时提着菜篮子走进屋内。 雪芹劈头便问:“丁大爷哪?” “不知道啊,我去买菜,怹还在这儿喝茶哪。” “出去溜弯儿去了?” “不会。” “何以见得?” “丁大爷从来没出过庙门。” “怪啦!”雪芹坐下,心急火燎地想喝口水,一拿茶壶,看见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雪芹拿起来念道:“霑哥儿,新少奶奶,我走了,我能自谋生路了,别找我,我既然走就不能让您找着我。唉——没想到找亲姑爸爸借点钱,会遭到严训,这真是‘势在人情在’啊。过些日子我再来给您二位请安。老奴丁汉臣。” 第七章 寄居萧寺(18) 雪芹的眼泪一对儿一对儿的掉在纸条上:“老人家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能自谋生路呢,不行,我得找他去。” “知道丁大爷的家住哪儿吗?”如蒨问。 “不知道啊,当年这些事也不用我知道啊,也怨我粗心。” 如蒨把钱口袋递给雪芹:“带上点儿钱,道远了好雇辆车。” 雪芹接了钱袋磨头就走。 上哪儿去找呢?雪芹只好来到芷园,找附近的邻居打听:“大爷,当年曹家有个管家,叫丁汉臣……” “丁管家我认得,人挺和气,心眼也好,不像别的大宅门儿的管家,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人哪,好人!” “他在哪儿住啊?” “芷园哪,内务府曹家,早两年让皇上给抄啦!” “唉——”雪芹心里想,连我都不知道,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没办法只好又找了一位老大妈碰碰运气,老大妈听完之后,连摇头带摆手。雪芹只好走了,可是刚走到街门口,老太太又把雪芹叫回来了:“小伙子,你回来,我告诉你,芷园的后墙外头,路东口头一个门儿,住着一个陈姥姥,她在曹家当过老妈子……” 雪芹听到这儿,差点自个儿没给自个儿一个嘴巴:“嘿!我怎么会把这个碴儿给忘了呢?”他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回身撒腿就跑。 他这一跑倒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小伙子八成是气迷心了吧?”赶紧把街门关上啦。 雪芹喜出望外,直奔陈姥姥的家,不问青红皂白破门而入。院中景色依旧,但是空无一人,雪芹直扑陈姥姥住的小东屋,使劲儿地敲门:“陈姥姥!陈姥姥!” “谁呀?”房门开处,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陈姥姥早不在这儿住了,我们搬过来都快二年啦。” “陈姥姥搬哪?去了,您知道吗?” “曹家出事儿那天,把陈姥姥也给抓了去啦,可她不是家奴,是佣工,蹲了些日子大牢也就给放了。老太太嫌城里挑费重,就搬到香山住去了。” “香山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上来啦。” 雪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似的,顺着芷园的后墙又绕到了前门儿,前门正在修饰。雪芹颇有感触,自家几代的祖产,说没了就没了,哪儿说理去。于是他走到一个工匠跟前,有意搭讪:“师傅,这房子修好了谁住啊?” 年轻的工人摇摇头:“干一天活儿给一天工钱,他谁爱住谁住。” 在架子上彩绘油饰的一位老师傅搭碴儿了:“反正不是咱们这样的穷人住,得是个大官儿,我看不是尚书,也得是侍郎。这里边可大了,那花园,不是月牙池,是活水的。有进口有出口,这样的园子,北京城可是找不出几家儿来!” “嗻嗻。”雪芹答应着退到墙角,走了半天实在太累了。他只好蹲下想歇会儿,心里空空落落的,想不出找丁大爷的主意。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个姑娘在喊:“姑老爷!姑老爷!” 雪芹看看自己的身前身后,没有人哪?喊谁哪?可是这声音越来越近。那姑娘冲着自个儿跑过来,请了个蹲儿安:“姑老爷,您来了怎么不叫门哪?” 雪芹愣住了:“跟我说话哪?” 那姑娘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姑老爷,我是小惠啊,伺候我们如蒨姑娘小十年啦。” “哎呀!”雪芹如梦方醒,心里想:“我怎么忘了陈大人家跟芷园是斜对门儿啊?” “快请吧,姑老爷。” “不不不……”雪芹站起来掸掸土,打算走开。 “怎么啦,院里拴着老虎哪?”小惠穷追不舍。 “不是,是,这……” 小惠看着他这模样,想笑又不好意思:“姑老爷,您要真不进来,将来让我们姑娘知道喽,问起来,看您怎么交待?” “……”雪芹一时词穷,无言相对。 “姑老爷,我们姑娘对您如何,不用我提什么醒儿吧?” 第七章 寄居萧寺(19) “好,去就去。”雪芹真是硬着头皮:“哪个门儿啊?” 这回小惠真的憋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结亲两年多的姑老爷,愣不认识老丈人家的大门!哈……快跟我来吧!”小惠说完引着雪芹走进陈家的大门。 小惠一进大门就喊:“老太太!老太太!姑老爷来啦!” “啊!”完全出乎顾氏的意料之外,从北屋迎了出来:“啊呀!姑老爷,你,你怎么会来啦?!” “哎哟!老太太,您说什么哪?”小惠急忙从中给打圆盘:“姑老爷给您请安来啦!” 小惠的一句话也提醒了雪芹:“岳母请上,曹霑给您请安啦。”雪芹恭恭敬敬一安到地。 “起来,起来,快请屋里坐。”顾氏降阶来扶。 主仆三人走进北屋,顾氏让雪芹坐下,小惠忙着去沏茶。 顾氏惊疑未定,急切地问:“姑老爷,你可别瞒着我,是不是如蒨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老人家请放心,如蒨挺好的,比头些日子还胖了点儿哪。” “有身孕了吧?” “……还没有。” “那,你来……” “我们的丁管家从狱里出来,也在鹫峰寺养病,怕扯(读chí)累了我,今天不辞而别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家住哪儿?故而只好到芷园来找找老街坊们打听打听。” “打听着了?” 雪芹摇摇头:“真是大海里捞针。”当他话音未落时,陈辅仁一步走进来。 雪芹赶紧站起来请安:“岳父大人吉祥,曹霑给您请安。” “呃,呃……有事吗?” “没有,没有。” “你先坐着,我去把官衣儿换下来。”陈辅仁说着走进里间屋。 这时小惠来送茶:“姑老爷,请茶。” 顾氏跟小惠说:“告诉厨房,开整桌的席,留姑老爷晚饭。” “嗻。”小惠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姑老爷,你先喝着茶,我去伺候老爷换了官衣儿。” “嗻嗻。您请,您请。”曹霑站起身来。 顾氏转身进了套间屋,发现陈辅仁并没有脱下官衣儿,只是呆坐在炕桌旁边:“老爷,您怎么啦?” 陈辅仁摇摇手,一言未发。 “我想给他们带五十两银子去?”顾氏以试探的语气问陈辅仁。 “带,带……还有孩子冬天穿的皮袄。”陈辅仁的语音里略显哽咽。 顾氏找出来如蒨的皮袄,拿出来银子,再为陈辅仁换了便服,夫妻两个人来到堂屋,曹霑已经不见了。顾氏站在门口喊小惠。小惠应声跑来。 “姑老爷哪?” “不知道啊,我在厨房哪。” 陈辅仁气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这两个人算是犟到一块儿啦!” 雪芹回到鹫峰寺,把这半天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如蒨,如蒨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雪芹上前抓住了如蒨的手:“你真的不抱怨我?”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口志气,咱们虽然穷,你看我回过一趟娘家吗?人穷志不能短。你如果不溜,回来的时候阿玛、奶奶一定给你银子,你说,你是接着还是不接着,所以这一走,确为上策。” “知我者如蒨也!”雪芹伸手抱住如蒨,刚要亲吻,就听见小惠在门口外边喊:“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这喊声将二人惊散。 文善和敦氏昆仲都聚在雪芹的小签押房里,听他讲述关于近日对写书的思索。桌上放着《风月宝鉴》和《金陵十二钗》的手稿。 雪芹说:“我玛发跟写的作者洪升老夫子是好朋友,他老人家自己也写过几本戏文,像《续琵琶》、《北红拂》等等,所以我也想把《金陵十二钗》改写戏文。这样在结构上必须严谨。这部戏文的名字,似乎叫较为妥当。” “……”敦敏品味着这部戏文的名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0) 文善点点头:“倒是像一部戏文的名字,汤显祖不是有四梦吗?但则是写戏文跟写小说可不一样,戏文是要演的,只能读而不能演的戏文就没有意思了。写能演的戏文就得懂许许多多戏台上的规矩,比如说‘套曲’吧。谁跟谁算一套?我就不懂。” “这倒可以去学。”敦敏说。 “找谁学去?”文善反问:“难道说找个戏子拜师学艺不成?” “十三龄要在就好了,可惜……”雪芹在自言自语。 大家都沉静下来,寻思解难之策。 敦诚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只在翻来覆去的看那两部小说稿。 “嘿,有啦!”雪芹一拍桌子,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我找十三龄的班主去,此人姓孟,为了祭奠十三龄的妹妹,我们一块儿守过一夜的灵。晚上我上他们戏班儿去干点活儿,日久天长,处处留意,再加上多学多问,就会懂得从文字到戏台演出的许多奥妙。” “好办法。”文善赞同。 “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好!”敦敏也认为这是个办法。 小敦诚趁众人不备,拿了几页书稿,揣在怀里溜出门去。 雪芹找到了孟班主戏班唱戏的戏馆子,进了后台正好碰见孟班主,孟班主一眼就认出了雪芹:“哟!这不是霑哥儿吗?给您请安了。” 雪芹急忙还礼:“孟师傅,我龄哥有消息吗?” “没什么准信儿,听说在山东搭班儿跑码头,唉,干我们这行的,处处无家处处家,怎么,您找他?” “哎,找也找不着。今天我是找您来的,我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您跟十三龄情同手足,我们哪,是师叔、师侄,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您自管吩咐。” “吩咐可不敢当。我想写一本戏文,可又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就想天天晚上来干点活儿、打打杂儿,讨教讨教。” “哎,没得说,欢迎!欢迎!您稍坐片刻,这出戏文里有我点活儿,回头咱再聊。”孟班主恭恭手,勾脸儿去了。 敦诚把《风月宝鉴》折成单页,散发给同学们传阅。大家读后极感兴趣,课余之间在走廊上纷纷议论,这个说:“这小说写得真是太好了,其特点是别开生面。”另一个说:“真实可信!” “我看的是《毒设相思局》,这其中有表有里,有明有暗,戒淫妄,宣色空,寓意深刻,难于言表。” “唉——我要是贾宝玉该多好啊!我还没有初试过云雨情哪。” 这时,恰逢内彦图从此经过,同学们立时就都不言语了。内彦图本来并未介意,可是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问:“你们说谁初试云雨情啦?”当他看到内彦图时,又把头缩回去了。这一来反而引起了内彦图的疑心。但是他当时没有发作,把这件事儿存在心里。 过了一天,老师正在上面讲书,可有几个学生却在下边偷看小说稿。内彦图偷偷地溜到窗边,把窗户纸捅了个小窟窿,眇一目向内窥视。把偷看小说的同学,看了个一清二楚。 内彦图非常生气,突然闯入屋内,当场抓住了三个学生。内彦图再看书稿上的题目,更是勃然大怒:“你们看的这是什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低头无语。 “说!” 大家仍然无人应声。 “好!我今天要不打出你们的供来,我就辞了这份学监!”内彦图暴跳如雷,“秦先生把戒尺给我!” “嗻嗻。”秦老师从架子上取下戒尺,递给内彦图,内彦图打学生的手心。头一个年纪大些,看来是打死也不会说的。第二个却很小,没打了几下就跟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敦诚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从座位上陡然而立:“内学监,不要再打他们了,书稿是我拿来的。” “谁写的?” “……是……” 内彦图用戒尺一拍桌子:“是谁?” 第七章 寄居萧寺(21) “是……曹……” “曹——雪——芹!对不对?” 曹雪芹言而有信,每天晚上开锣之前,准到戏馆子的后台,打水扫地,擦抹桌椅,帮着管衣箱的叠行头,帮着管切末的人整理刀枪把子……跟大伙儿混得挺熟,人缘也挺好。孟班主给引荐笛师范四爷:“师兄,我给您引荐一位朋友,是当年内务府曹宅的哥儿,曹二爷。” 雪芹给范四爷请了个安:“别哥儿了,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舍哥儿啦。”引得大家笑声一片。 “我叫曹霑,号雪芹。我想写本戏文,可又不通音律、曲牌等等,求您教我。”说完单腿打千。 笛师急忙抱住:“没得说,没得说,其实是一层窗户纸儿,一捅就透。” 这时有个人过来跟班主说:“老板,小七子他妈没了,今晚上韩四爷的《打虎》是他的虎形,谁替呀?” “你怎么样?” “我是酒保,赶得过来吗?”他一眼看见雪芹:“哎哟!我怎么把曹二爷给忘了。救场如救火,您给来个虎形吧。” “不行,不行,我不会呀。” “上回你来的那个四旗多好啊,我给您说说,就三番儿。” 孟班主也说:“行,您帮个忙吧,让他给您说说,一层窗户纸,一捅就透!” 大伙儿连说带拉的把雪芹拉到台上,趁着还没放人进来,那个演酒保的人给雪芹说戏,他一边嘴里念着锣鼓经,一边说:“你们俩打的时候,一共就三过合;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您趴下,武松三拳两脚把老虎打死,就完了,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头表示明白了。当时也是真明白了,可是一到台上就不明白啦!武松打了两过合,雪芹就趴下了。 演武松的韩四爷,小声地跟雪芹说:“还有一个过合哪!起来!” 雪芹只好站起来,头也晕了,汗也下来了,根本记不得是几个过合了,结果又打了两过合。台下的观众已然笑声一片了。 韩四爷也急了,跟雪芹说:“多啦!” 雪芹先听见笑声,又听见韩四爷的喊声就更晕了,干脆趴在台上不动了。 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有的观众起哄大叫:“这老虎真(sóng)嘿!没打就死啦!” 韩四爷一进后台,就把跟包的递过来的小茶壶摔了个粉碎,他冲着孟班主喊:“师哥!我跟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找个棒槌是成心调理我是不是? 孟班主又是请安,又是作揖,赔不是的话说了六车,韩四爷才算消了点儿气。 夜已经很深了,时而乌云掩月,时而月影迷朦。曹雪芹垂头丧气地回到小卧佛寺,走进东跨院,看见屋里仍有摇曳的烛光。但是寂然无声、静得出奇。他以为是如蒨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推开屋门。然而,大出雪芹的意料,敦氏昆仲及文善都呆坐在屋里,如蒨也在一侧相陪。 “哎——”雪芹大惑不解:“这么晚了,你们三位怎么……” 顿时室内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过了一会儿,敦诚羞愧地站了起来:“雪芹兄,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小说稿拿去给同学们传阅,让内彦图逮住了,把你给革除啦。” 雪芹闻言跌坐在桌边,他嘴里虽说:“没关系,不碍事的。”可心里也觉着空落落的。 敦敏说:“家严跟内彦图还算认识,我想请家严找找内彦图,也许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雪芹连连摇手:“不必了,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况且这是不易说明白的事儿,何必惊动老人家呢?” “可也是。”文善接着说:“老爷子不明雪芹著书的主旨,反而能引出一场误会。算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唉!都怨我多事。”敦诚深为自责。 “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再晚了遇见查夜的,就更是雪上加霜啦。”文善向敦敏示意早些动身。 雪芹送走了客人,回到房中找出来琵琶,先是信手弹拨,继而低回成曲,琴音时而激越,时而凄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第七章 寄居萧寺(22) 如蒨深受感动,终于按捺不住,扑过去按住琴弦:“雪芹,不弹啦,不弹啦,我实在受不了啦。” 雪芹把琵琶放在桌上,问如蒨:“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如蒨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觉得这琴声让我透不气来。” “我弹的是《十面埋伏》。” “怎么,你已经感到‘四面楚歌’了吗?不不不,你得往开处想。在宗学一个月是多四两银子,可是没去之前,咱不是也过了嘛,无非就是紧一点儿。再说,不去宗学正好在家里写书。” 雪芹抓住如蒨的手:“写书我也遇到了障碍,不知道是写戏文好,还是写小说好?好像走到了三岔路口……” “写书的事就更不用着急啦。常言道:‘水到渠成’,我虽然不会写书,但是精雕细刻的事儿,不能拔苗助长的道理我还懂。” “唉——如蒨,只是苦了你啦。” “夫子此言差矣,只同甘不共苦,怎么能算患难夫妻呢?你等着,家里还有酒,我陪你喝一杯。”如蒨站起来去取酒。 雪芹手拨琴弦,发出低沉的单音。举头望月不禁浮想联翩,低声吟道: 一弯冷月透寒云, 一怀愁绪枉断魂。 一曲工商弦溅血, 这时如蒨正好送来黄酒,雪芹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继续吟道: 一杯苦酒思故人。 如蒨思索着:“思故人?……” “我忽然想起了李家伯侄,这爷儿俩走了也有三年了,音信全无。二次抄家之后,就是托人捎信去,也不知投到何处啊!” “是啊,他们爷儿俩也如此,捎信来北京又怎么知道咱们寄居萧寺呢?” “唉——”雪芹一声长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蒨举杯:“来,干了这杯,一醉解千愁!” 两江总督衙门就在江宁织造署的后街上,占地数百亩,园中有假山、湖泊和一座石舫,题名“不系舟”。 两江总督尹继善先后四督江南,人称“不倒翁”,他的女儿嫁给乾隆皇帝的八皇子永璇。兵权在握,海外天子。 这一天尹继善坐在自己的外书房,研究棋谱。门外有个仆人轻声地说:“回大人,李师爷请到。” “噢。请。” “嗻。”门外的仆人回身肃手相让:“大人有请。” 李鼎闻言撩衣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给尹继善请了一个安:“请尹大人安。大人吉祥。” “少礼,少礼。请坐。”尹继善略微欠了欠身。指了指棋桌对面的空椅子。 李鼎以为招他来是要下棋:“大人今天好兴致……” 尹继善点点头:“棋是要下的,不过,你先看看这个。”说着他回手拿过来一张邸报放在李鼎面前,并且用手指着一处:“这儿。” 李鼎看完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大案子!” “是啊。二阿哥胤礽在世,已然两立太子,他虽然也心怀不满,毕竟还不敢私设内务府,公开的扯旗造反啊!” “大人说得极是。” “你明白我让你看邸报的意思吗?” “请大人恕在下愚昧。” “庄亲王父子爷儿俩都卷进去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还顾得上你们伯侄逃旗不逃旗的事吗?”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故而,你们伯侄尽管安下心来,住在衙门里,不必疑神疑鬼。两江总督衙门……哈哈,哈哈……” “谢大人恩典!”李鼎急忙站起来,一安到地。 尹继善伸伸手让他仍然坐下:“可我有一事不明,贵戚曹老爷我见过,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又有平郡王的关照,他怎么也给卷进去了呢?难道跟理密亲王有什么历史渊源?” “我想不会。在北京这些年,我们表兄弟时有往还,从没听他提过跟理密亲王有什么瓜葛。这件事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我写封信去打听打听?” 第七章 寄居萧寺(23) “哎——李先生你也是老公事了,这种事别人避之犹嫌不及,你怎么还……” “唉——大人圣明,曹李两家骨肉至亲,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吧,京中有人来,我一定替你打听打听。” “谢大人。”李鼎站起来又请了一个安。 “怎么样,还有心思下棋吗?” “有,有。当然有。”李鼎重新坐好与尹继善对弈。 李鼎耐着性子陪尹继善下了两盘棋,尹大人要留饭,李鼎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尹大人招他去看邸报,和芷园被抄的事告诉了嫣梅。嫣梅马上就急了:“这种事儿谁等的起啊?尹大人跟曹家无亲无故,他当然沉得住气。可表哥家……哎!”急得嫣梅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原想写封信去,可是让人家往哪儿去投啊?芷园,肯定已被查封了。不投芷园只有平郡王府……” “不妥,惊动平郡王风声太大。况且这次遇祸原因不明,这,这可难啦!” “有了。”李鼎面有喜色:“我明天一早儿往江北驿站跑一趟,也许还有老熟人,能打听出个准信儿来。” “唉——也只好如此啦。”嫣梅无可奈何地坐在桌边叹气。 第二天一早李鼎就出了两江总督衙门,雇了辆马车,出了玄武门直奔江岸。搭船过江到了江北驿站,可惜物换人非,一个熟人都没有了,李鼎低下头去暗自思索,可不是吗,从雍正元年苏州遇祸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还上哪儿找老熟人去,只好瞎撞吧,跟驿站的人赔着笑脸打听消息,弘皙、弘皎私设内务府,反叛朝廷一案谁都知道,可曹家怎么会附逆谋反的?谁都说不清楚,曹家的人下落如何了,没人知道底细,本来么,曹家已非当年了,不是钦差大人,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的年代了。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在京都里还算得上官吗? 消息打听不着,回去怎么跟那任性的嫣梅说呢?李鼎垂头丧气地沿着江岸往回走。但见灰浑的江水翻腾汹涌,一只失群的孤雁北飞。掠过低空,洒下声声哀怨。 远处飘荡着一只渔船,渔翁举篙点水,吟哦着凄婉的渔歌:—— 半生辛苦半生愁哟—— 半生泪水洒江头。 大江不解渔人苦啊—— 欢欢腾腾向东流。 李鼎听罢感慨丛生:“唉——渔歌凄婉,孤雁哀鸣,江涛汹涌,朔风生寒,倒也发人诗兴。”他仰望长空,口占一绝: 渔歌唱晚雁失群, 壮志难抒悔素心。 一叶孤舟烟浩渺, 无锁无枷待罪身。 日已黄昏,鸟雀归林。忽然一阵狂风,只吹得乱云飞渡,江风裹着碎雨飘然而落。李鼎顿觉通体生寒,他举目四望最近处只有三间茅舍,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 李鼎紧跑了一阵,躲在茅舍檐下避雨,谁能料得到这雨越下越大,李鼎只好叫开茅舍的门,请求人家让自己进去避避雨,开门的人是一位布衣儒生。这儒生很有礼貌,把李鼎请了进来,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 这儒生给李鼎盛了一碗热米汤:“老夫子到这荒凉的江边,是来散闷的吗?” “我看先生是位诚实的读书人,故不相瞒,我是去江北驿站,打听十年前江宁织造曹家,在京中又遭籍没的消息的。” “江宁织造曹家……”这儒生听后有些动容。他上下打量李鼎一阵:“不敢动问,老夫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李,单字名鼎……”他发现这读书人很想知道得更多,便补充了一句:“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便是先君。” “噢!久闻大名,失敬!失敬!敢问李老夫子可曾听说过,已故江宁学政温剑臣这位老先生嘛?” “哎呀!不单听说过,我们还是老相识啊。当年我每次从苏州来江宁,我们必有诗酒唱和。” 那书生听到这儿,霍然而立,转过桌角一揖到地:“老伯在上,容晚生重见一礼。”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第七章 寄居萧寺(24) 李鼎急忙起身抱住:“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怎敢受此大礼。” “温学政是晚生的恩师,我叫施清泉,从五岁就跟恩师读书,名为师徒,情同父子。恩师升天之后,我也万念俱灰,决心不涉仕途。在前村设帐教读,无非口而已。” “那,先生一定知道温老夫子的墓地在什么地方吧?” 施清泉走到门边,双手推开房门,用手一指,但见一座孤坟及温剑臣的墓碑,在风雨之中埋恨江堤。 李鼎百感交加,一阵激动,不顾风狂雨暴直扑坟前,拜倒于地悲声大放。 清泉拿了一把雨伞追了出去,为李鼎遮住风雨,口中大声地喊道:“恩师泉下有知,当感鼎老义胆侠肠。” 一夜风雨未停,李鼎进不了城。只能留宿施家。 嫣梅自然焦急万分。偏偏晚饭后尹大人又差家人来请李鼎,过去下棋。嫣梅并不隐瞒伯父去江北驿站,打听消息的经过。那家人看看窗外:“这雨怕是停不了啦。姑娘一个人过夜只怕欠妥。我回禀一声,请夫人派个丫头过来陪陪姑娘吧。” 嫣梅连说:“不必麻烦夫人了,我一个人能行。” 那家人未置可否,打着雨伞走了。 果不其然,二更刚过,嫣梅正在灯下读书,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雨点儿敲击着雨伞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孩儿的笑声:“嘻……姑娘还没睡吧?”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丫环,名叫银红。 嫣梅连忙迎上去,接过银红手里的雨伞:“银红姐,快进来坐。” “大人知道李师爷今天没回来,夫人就让我来陪陪姑娘。” “真是得谢谢夫人,也得谢谢银红姐。” 两个女孩儿说了会子闲话,已是时交三鼓了。于是二人进到里间屋,脱衣上床准备入睡,嫣梅脱了外衣,露出项间的碧玉麒麟。银红一见,一声惊叫:“哎呀!您这只碧玉麒麟跟我们姑娘的那只,竟是一对嘛!” “是吗?” “您摘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嫣梅摘下来递给银红,银红正反两面仔细看过:“没错,这两件宝贝定然是一对儿,两个麒麟头顶着头,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件事说过之后也就过去了。嫣梅、银红熄灯入睡。 翌日破晓,雨过天晴。李鼎归来告诉嫣梅遇见施清泉及找到温剑臣墓地的经过。嫣梅也很感叹了一阵子。 时序轮转,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有一天李鼎从尹大人的书房回来,脸上变颜变色,又惊又忧,刚一进门就抓住嫣梅的手说:“孩子,尹大人给咱打听着你表哥他们的消息了。先说他们家有位姑娘带着丫环出家为尼,死在庙里。接着是你表哥成亲那天抄的家,你表婶悬梁自尽,你表叔死在天牢。抄家的原因,还是为那对金狮子,它怎么就跑到理密亲王府里去了呢?” “我表哥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啊!表——哥!”嫣梅一声呼号,昏厥于地。 “表妹!”雪芹一声惊叫,从梦中惊醒。 如蒨急忙爬起来,打火点着油灯:“你怎么啦?” 雪芹醒过来了:“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只小船被惊涛骇浪打翻,站在船上的人正是嫣梅表妹。” “唉——梦是心头想,前两天你不是思念他们爷儿俩了吗。故而才梦有所见。至亲骨肉在所难免。天也快亮了,再躺会儿吧。”如蒨要去吹灯。 “等等,先别吹灯。你刚才说至亲骨肉,又让我想起姑爸爸来了,上回去王府一是老福晋病得很重,二是让我气得不轻。我虽然没错,可老人家不能明白。你说得对,毕竟是至亲骨肉。我想去再瞧瞧她老人家,但则是……我又怕招怹生气。” 如蒨想了想:“依我说,还是应该去一趟,记住一不许顶嘴,二也别辩解,三能认错的事儿就认错。譬如,说我是私奔来的,那就算是私奔好了。” 第七章 寄居萧寺(25) “嚄!你还真够宽宏大量的。” “哎——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可是真私奔,传为千古佳话,有什么不好?” “快吹灯吧,天都亮了。”雪芹披衣坐起:“我该上王府挨训去啦。” 雪芹来到平郡王府,言明自己要拜见老福晋,等了一会儿来迎接他的不是福晋的陪房,而是王府的管家。管家把他引入客厅,请雪芹坐好,然后单腿打千跪在地下:“回表少爷的话,老福晋上月初八,申正升天了。” “什么?!”雪芹霍然而立,声泪俱下:“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爷的话,四九城奴才都找遍了,可找不着您哪!” “呸!我岳父在内务府当差,难道也找不着吗?” “回表少爷,奴才不知道啊。” “放屁!”雪芹“啪”的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府里就没有人知道陈辅仁是我岳父吗?你们是存心不告诉我。小王爷呢?你带我见我表哥去。” “王爷今天在军机处该班。一去就是一昼夜,十二个时辰。” “这件事,完不了。你告诉他明天我还来!”雪芹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晚上小平郡王回来了,坐在自己的签押房,听管家回事。 管家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说:“表少爷大发雷霆,把奴才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给了我一个嘴巴……临走的时候,差点没把桌子拍碎喽!他说:明天还来,跟您算账来。” “呸!还反了他啦,明天我等着他,不好好训训他,他还要翻了天哪!”气得福彭喝了口茶,把盖碗儿往桌上一顿:“不好好读书,不求进取,身杂优伶去当戏子。人家荐他进宗学当份差,也不错嘛,他居然写淫书毒害宗室子弟,革除了,是轻的!有一回我遇见内彦图了,人家不知道曹霑是我表弟,才说那书写的让人不堪入目,说得我这脸上直发烧。他如今是吃喝嫖赌定而无疑!老福晋就是让他气死的!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还敢来找我。反啦!真是反啦!你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提溜(dīliu)来!” 管家见状故作惊恐,赶快单腿打千跪在地上:“王爷息怒!请王爷息怒!常言说得好啊:‘山河易改,秉性难移。’表少爷又不能天天在您身边儿,偶尔一见,训上两句,只怕是无济于事吧?表少爷不懂规矩,不知礼法,再顶撞您几句,把您气出个好歹的来……王爷这一天日理万机,为了国家大事,忙还忙不过来呢?何苦找这种闲气生呢?” “唉——”小平郡王长出一口气:“真像人家说的,这曹家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天他来,给他五百两银子,你打发他走算啦!” 管家急忙撩衣站起:“别!王爷千万别赏银子。治这种浪荡公子,奴才有一字良方。” “什么一字良方?” “饿!” 一个字把个福彭给逗乐了:“行,你看着办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午饭后雪芹又来到平郡王府。在客厅里一直等到黄昏以后,也不见表哥下朝回府。急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时管家用托盘端来一壶新沏的酽茶:“表少爷,我又给您换了一壶新沏的,这是上好的云南普洱,消食化积,您尝尝。”说着给雪芹倒了一碗。 “你们王爷怎么还没回来?” “回爷的话,王爷虽然没回来,倒是打发回来一个跟班的。说福建有反情,圣上钦命王爷去镇守边关,平息逆匪,您说得多咱回来?” “废话!我知道得多咱回来。”雪芹站起来往外就走。但是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过身来:“我想借几十两银子,嗯,四十两吧。” “回表少爷的话,几十两,几十两的我可做不了主,您要想用个三千、五千(读“吊”)的,我还能跟账房商量商量。” 雪芹一言未发,走出客厅。 雪芹往外走,管家跟在后边相送,当他走出王府角门儿的时候,角门被破例“咣当”一声地关上了。雪芹心里为之一震,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日已黄昏,为了赶在关城门之前能出城,只好加快了脚步,可是没走了多远,后边有人在喊:“表少爷!表少爷!前边走的那位爷,是曹老爷家的表少爷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6) 雪芹一听,叫得这么准确,只好站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马夫。一身褴褛,小辫常年不梳,都擀了毡啦。腰里系着根褡包,也分不出是什么色的了,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这人说:“是表少爷吧,别瞧您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了,这脸模儿可没怎么大变,要不我怎么还认得出来您哪。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老王,他们都叫我王秃子,哪当儿,您跟小王爷出城骑马玩去,都是我跟着当差……咦?表少爷,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不在府里留饭哪?” “……我回家。” “回家,如今您住在?……” “沙锅门外头,小卧佛寺。” “我的爷,您说什么哪,您也不瞧瞧老爷儿(指太阳)您就是赶到沙锅门,也关城门啦!府里不能不留您过夜呀。您甭着急,我给您叫门去。” 王秃子说完扭身就走,但被雪芹一把抓住:“王大爷……”他鼻子一酸,抬起头来游目四顾,没让眼泪滴于腮下。 王秃子愣住了,他万万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场。老头子一阵义愤填膺:“得!明白啦,我全明白啦!今天晚上您就把您交给老奴我啦。喝,咱有大酒缸,吃,咱有二荤铺,住,马棚里咱有一间窝棚。”老王拉上雪芹就走。 “王大爷,我……咱不说了,可您也不富裕……” “您就甭跟我客气了。倒退些年,我王秃子要是请表少爷上大酒缸,人家不是说我疯了,就是说我撒呓症哪。您就听我的吧。” 他们来到一家大酒缸,老王给雪芹安置好坐位,自己来到柜台前:“爷们儿,先给烫二斤远年的陈绍,你们有什么酒菜儿,全上。轴儿戏是让间壁儿二荤铺送过来四十个包子,一大碗酸辣汤。” “秃大爷,您不过啦?”酒保跟他开玩笑。 “少废话,今儿个有贵客,再让你媳妇给掂排四个热炒。” 酒保冲王秃子一伸手。 “干吗?” “银子。” “呸!放你妈的狗臭屁,自打你爹开这个大酒缸那天起,你秃大爷喝酒给过现钱吗?不都是三节算账吗?今天你小子吃错了药啦,敢伸手要钱。我把马圈里的马都给你赶来,踏平了你的大酒缸!” 逗得酒座儿哈哈大笑。 雪芹当夜就住在王秃子的窝棚里。第二天醒过来一看,小炕桌上已然摆好了烧饼果子还有一小锅豆腐浆。 老马夫从门外背进来半口袋粮食。他把口袋搁在草铺上:“表少爷,老奴别无所赠,我给您半口袋黑豆。您可别生气,说这不是给牲口吃的嘛,怎么让我吃啊?您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您得想,大骡子大马一天出多大的力呀,吃了都管事,何况人呢?有位说评书的老先生,他把黑豆蒸了,再炒干了。说一段儿书就吃十几个豆儿,说一段儿再吃十几个豆儿,六十多的人了,满面红光,津液不断。您把它带上,就拿它当人参果吃吧。哟!豆腐浆都凉了,您快请。我起的早,得喂牲口,早偏了您啦。” “唉!王大爷,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甭说。您记住喽,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就叫‘世态炎凉’。热的时候别忘了凉,凉的时候也别忘了热。其实人生百年冷也好、热也罢,无非一场大梦。” 雪芹频频地点头,感叹老人家的几句至理之言。 老马夫把雪芹送到马厩门口,把黑豆口袋放在地上:“您等着,我给您雇辆车去。” “可别!”雪芹拦住老马夫:“二十几斤重的东西,我一个大小伙子还扛不动吗?雇辆车,到了地方我还真给不起人家车钱。” “得,那我就多送您几步儿。”老马夫跟雪芹两人抢了半天黑豆口袋,还是让老马夫抢到了手,扛在肩上。两个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谈。 “表少爷,有句话,我掂量了一夜啦,还是想跟您说说。” “您说,您说。” “有人给我荐了份差事,在一家当铺里打更。一个月四两银子,一天两千钱的夜宵钱。一个月可就是六十千啊,也合小二两银子哪。比我在王府里多拿着一半儿哪!可……我没去,没去。” 第七章 寄居萧寺(27) “怎么?” “我倒不是怕钱多了咬着我。我是舍不得我那几匹不会说话的老伙计。那天晚上我给它们添夜料的时候,跟它们说了。我看这些哑巴畜生都眼泪汪汪的,我就没答应人家。” “您跟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 “我也看出您眼下的处境来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暂时的委屈委屈?” “去,我去,我还是能熬夜儿。” “得,明天午时三刻,我在东四北边的牌楼根底下等您,咱不见不散。” “行,就这么办了。” 第二天他们在东四牌楼见了面儿,一块来到了当铺。 当铺的更房,里外间两间小屋。 当铺的三掌柜把一只怀表放在桌上,跟雪芹说:“您今天就来,请您来说是打更,其实只打更不用打刻。我们不为报时,只为防盗,夜里您打着灯笼多溜达两趟,比什么都强,一看您就是个老实人,而且年轻力壮,正合适,好好干,到年底咱们柜上还分红哪!” 雪芹接过梆子、怀表:“谢谢三掌柜的指教。” “听说您念过不少年的书,柜上账房还缺一位帮账,只要您干得好,到年底我跟大掌柜的说说,八成能行。”三掌柜说完走了。 雪芹回家跟如蒨说明原委,定更天以前赶回了当铺。夜静更深,当铺的大院一片漆黑,雪芹提着灯笼,敲着梆子四处察看。天寒月冷阴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雪芹回到房中独坐,独自一人不堪寂寞,室内虽有短榻,但雪芹躺了躺又站了起来。 坐在桌边还打瞌睡,他用冷水擦了把脸。 实在闲得无聊,拉开抽屉乱翻,意外的发现有纸有笔,半块短墨和一个砚台盖,雪芹十分高兴,点水磨墨,用笔蘸饱了墨汁,但又不知道写点什么为好。 他突然在一张纸的左半边写下“戏文”,右半边写下“小说”。“戏文”栏下又写了生、旦、净、末、丑……一人一事……金陵十二钗一人一事,难道要写十二部戏文…… 打簧表报时三点。雪芹只好提上灯笼,打更去了。 雪芹打完更,回到小屋坐下喝点酒取暖,他边喝边想,又拿起笔来写道:“写小说可自由多了!起、承、转、合、情、节、穿、插!”他觉得挺兴奋,把笔往桌上一拍,墨星四溅,抓起酒瓶猛喝了一气。然后在纸上写了许多小说,小说,小说……一个比一个字大。 转眼之间,秋已经很深了。这一天,雪芹提了一只竹篮子来到当铺该班儿,在院子里正好遇上三掌柜的:“嚄,这是一篮子什么呀?” “夜宵,夜长了还真饿。” “还有纸、笔、墨、砚?”三掌柜看了看。 “防着犯困,练练字。” “好好,真是个读书人,去吧,去吧。可别喝多喽。” “嗻嗻,您望安。”雪芹说完回到自己的小屋,跟往常一样照着更次打更。三更天的更次打过之后,他挟着梆子,瑟缩着身子,提着灯笼回到更房,可他意外的发现有个穿着一身破棉裤棉袄的人,坐在自己每天写书坐的地方,好像是在看他写的文稿。 雪芹吓了一跳,心里想:这不是贼吗? 雪芹没敢声张,轻轻地退出门外,用锁把屋门给锁上了。锁门的时候弹簧咔巴一响,把贼给惊动了。他赶紧来到外屋门口请安:“这位爷台,您放了我吧,我不是贼!” “不是贼你干什么来了?” “是啊,我,想偷东西,可还没偷着哪。看您的书写的极好,把我给吸住了。” “你有凶器没有?” “有有。” “扔出来!” “嗻嗻。”贼人扔出一把裁纸的薄铁刀片。 雪芹拿起来看看:“这是凶器吗?能杀人吗?” “这位爷台,没您不圣明的,我要有钱买能杀人的刀,我还出来偷东西干什么,再一说,我连只鸡都不敢宰,我还敢杀人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8) 雪芹差点儿没乐出声来。把门打开,掏出几千钱来给了那贼:“你走吧,干点正经营生。” “我也是读书人,可是找不着一份正经营生,孩子饿得嗷嗷叫……” “好好好,这还有块碎银子也给你,你走吧。” “谢谢这位恩人啦。”贼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抱住:“快走吧,别让人瞧见!” “哎,恩人哪,还得劳您趟大驾,把街门给我开开。” “啊!贼大老爷,您是怎么进来的?” “天擦黑儿,溜进来的。” “门上三把大锁,我又没钥匙怎么打开?” “哪?……对了,有梯子没有?” “得,我给您扛梯子去。” 雪芹把梯子靠在墙根儿上:“请吧。” 贼人一安到地:“多谢恩公了。” “您的礼儿还不少,快请吧。” “嗻嗻。”贼人上了两节梯子又下来了:“我一定得跟您打听打听,您写的那套书叫个什么名儿?” “《金陵十二钗》。” “好,名儿起得也好。” “你快走吧,让人瞧见,我的饭碗子就砸了!”雪芹说着把贼人推上梯子。看着他爬上墙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把贼摔出一句小说上的话来:“这才是训有方,保不定日没作强梁!妈呀!可摔死我了!” 雪芹实在憋不住了,居然乐出了声来,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秋雨淅沥,风敲窗棂。更房里的小桌上又堆了不少的书稿。残烛光下,一张纸上写着四句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雪芹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提着灯笼挟着梆子走了进来,他脱下蓑衣、斗笠,吹灭了灯笼,觉得通身生寒,只好借酒取暖。坐在桌边构思诗句,然后举笔写道: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续; 雪芹边吟边写: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耐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打簧表打了三下,雪芹只好放下笔去巡夜,当他走出门外,看到细雨敲窗触动了灵感,急忙跑回屋里,提笔蘸墨写下了最后一句: 已教泪洒窗纱湿。 寒风裹着碎雪,飘飘扬扬漫天飞洒。腊月廿三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小年。 如蒨买了松树枝儿,芝麻尖儿,香蜡纸马。刚进家门就听见庙门口有人喊:“劳您驾,曹爷是在这儿住吗?曹雪芹曹爷?” “是啊。”如蒨答应着迎了出去,只见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雪芹,身上落满雪花,后边跟着一位先生,其实他就是当铺的三掌柜。 “啊!”如蒨扑过去大叫:“雪芹!雪芹!”但是雪芹紧闭双眼,并不应声:“他这是怎么啦?” “先进屋,先进屋。”三掌柜招呼着把门板抬进东耳房。把雪芹抬到铺上的时候,他“嗯”了一声。 如蒨给他扫了扫身上的雪,拉过来一床棉被给他盖上:“雪芹,你怎么啦?” “打的……” “谁打的?” “贼。” “贼?” “曹大奶奶,您听我慢慢说,今天早上学徒起来扫院子,就瞧见曹爷人事不知的躺在雪地里,身上拿绳子捆着,嘴里还塞着一块棉花,再一查,了不得啦!库房里丢失了不少贵重的东西。柜上请了大夫,救醒了曹爷,他说打三更的时候,脑袋后边挨了一棒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药方,包袱里是曹爷的东西,这二两银子是他上半个月的工钱。” 第七章 寄居萧寺(29) 如蒨问:“那么,以后呢?” “在家里养伤吧。” “那,这看病、抓药的钱哪?” “这件事儿我倒是问过大掌柜的了,他说,得查一查,歹人打伤更夫,偷盗财物是一回事,歹人串通更夫,做假伤,偷盗财物又是一回事……” “放屁!”雪芹没睁开眼骂了一句。 三掌柜很“大度”,假装没听见,接着说:“所以说得查一查。不过已然报官了。不久便可查明。查明之后便有公论。我告辞了。”他说完之后,向两个学徒挥挥手走了。 如蒨竟然不觉自己泪流腮下,凑到雪芹身边:“你觉乎着,怎么样?” “你别哭。” “我没哭啊。”如蒨手到腮边,方知自己泪已成行,她急忙拭去:“我给你请大夫去。” “不是有药方吗,我就是头疼欲裂。” “谁知道是什么郎中,不可信。我得去请一位老大夫。”如蒨说着走出门去。 倒是没过了多大工夫,如蒨陪着一位老中医来给雪芹看病。诊脉之后,老先生说:“让我看看伤处。” 雪芹转过头去。老先生说“伤的不轻啊!没上过外敷药嘛?” “没有。”如蒨代为回答。 “唉——真是‘世风日下’,做医生的不能光要钱,不看病啊。这么重的外伤都不给上点药……”老先生边说边从药箱内取出剪刀,“得把伤口处的头发剪净,会痛的。” “啊!——” “忍着点儿。”如蒨扶住雪芹。 大夫给雪芹上完药,如蒨把老先生送出庙门口,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曹先生伤得可不轻,不单后脑有击伤,肝部也有撞伤,要静养,头部能不动就不动,这三剂药服后,没有变化,半年可望康复,如果病情转重速来找我。我看府上也不宽裕,钱不钱的不要去管它,医生嘛,以济世救人为根本,您赶快去抓药吧。唉——”老大夫叹了口气走了。 当天的夜里,雪芹昏睡在床铺上,如蒨坐着小板凳,守护在床边。在如豆的灯光之下也昏昏欲睡。 忽然她听到雪芹一阵呼吸急促,如蒨被惊醒,急忙察看,她听见雪芹在说:“玉莹!玉莹!《风月宝鉴》的主旨之误我已经改了,近些年来,我更感到女子绝非祸水,应为妇女昭传,我在《金陵十二钗》中写了《五美吟》,可是女子个个都好吗?……不,不见得!”过了一会儿,梦呓之言又起:“龄哥!紫雨!我给你道喜了!千里姻缘牵于一线,你们的大红媒是谁知道吗?我一猜你们就不知道……是我阿玛呀!他不逐紫雨,你们这亲从何结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雪芹开怀的笑声,真的发于肺腑。 又过了半天,雪芹突然大喊:“如蒨!如蒨!……”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临危受命,恩同再造,如蒨姑娘请上受我一拜!” 如蒨闻言泪如泉涌,她急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雪芹安静下来了。如蒨倒了一碗净水,端到院中放在那眼枯井的井盖上。然后双膝跪下,两手合十,顶礼膜拜:“玉莹、紫雨两位姐姐:如蒨别无他物,净水一杯以示虔诚。恳求你们姐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吧,他在昏睡之际仍然呼叫着你们二位的名字,可见总角之交情深意笃……”如蒨一个头磕在地下,呜咽有声。 月色阴寒尤助凄情。 数月后的晚上,如蒨打开绢帕只有一些铜钱,她打开箱子,取出母亲送来的皮袄放在床边。 翌日绝早,如蒨抱了皮袄走到大殿前,正好遇见一个小尼姑扫地:“曹大奶奶,这么早,您这是上哪儿啊?” 如蒨举步又止:“好妹妹,我去办点事,曹先生还没醒,你扫完地帮我照看他一眼,千万别让他动,我就回来。” “行行,您放心吧。” 当铺里高大的柜台,看货的人问如蒨:“您想写多少?” 第七章 寄居萧寺(30) “物之所值,我等钱用。” “二十两吧。” “行。” 看货的人高声唱票:“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女皮袄一件。” “哎,怎么这么写呀?”如蒨急啦。 “这位大奶奶,一看您就没当过当,当铺写当票都这么写。” “我赎的时候,真让虫吃鼠咬了呢?” “那当票上写的不是正对劲儿吗?” “这,这不是不讲理吗?” “大奶奶,您听说哪个当铺讲过理呀?县衙门有黑红棒,打人白打,您瞧瞧。”看货的人一指门口。原来也有一根黑红棒靠在墙边:“当铺也有,也是打人白打,这是怎么回事?这叫‘官商’,您记住喽,凡是带官字的都不讲理,从古至今,换汤从来不换药。怎么着您哪,当不当?” 如蒨真是气满胸膛。不当吧,没钱抓药。“唉”,只好忍下这口窝囊气:“当!当!” 如蒨在为雪芹煎药。月朗主持走进东耳房,如蒨连忙起身迎上:“月朗法师请坐。” “霑哥儿的病好些?” “头疼的情形好多了,大夫不让他起来。” “昨天夜里我和两个徒弟为霑哥儿念了《大悲咒》为求神、佛的保佑,今明两夜我们还要念,这也是我在佛前许下的心愿。” 雪芹转过身来,望着月朗:“谢法师慈悲,只要我能起床,一去叩拜佛祖,二去拜谢法师。” “佛家人慈悲为本,千万别来谢我。新少奶奶,寒寺积蓄无多,我带来了二两银子,也算不无小补。”月朗从袍袖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不不不,目前还不缺钱用,今天早上我去把皮……” “是啊,小徒跟我说了,我想你一定是把皮袄当了,不然,这么天寒地冻的,怎么会衣着如此单薄?” “如蒨,你把皮袄当了,还是卖了?” “你别急,去年冬天奶奶没送皮衣来,不是也过冬了吗?再说你没有皮袄,我能穿得住吗?” “唉——为了我,太苦了你啦……”雪芹转过身去,抽泣有声。 “令人感叹,你们真是一对患难鸳鸯。其实富贵又何为?不如得一终身知己。”这时从大殿上传来钟声佛号。月朗接着说:“我要去诵经了,明日再来看望你们二位。” “我也去。”如蒨跟着月朗走向大殿。 大殿上海灯微明香烟缭绕。如蒨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月朗率领自己的两个徒弟在一旁诵经。 雪芹的伤病好多了。一天午后墨云和丁大爷双双走进东耳房,这使雪芹又惊又喜:“啊呀!你们二位怎么一块儿来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呀!”三人互相见礼。 丁大爷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是点儿点心、果子。” 墨云也放下小竹篮:“里边是线香、素蜡。” “咦?这是干什么?” 墨云笑了:“你真是过胡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蒨一步闯入:“今天是老爷跟太太的祭日,丁大爷跟……我怎么称呼法师的贵上下?” “新少奶奶,我还法师呢,就叫我惠明吧。” “行,准是你们二位不约而同,碰上了。” 老丁说:“还是新少奶奶一看就明白了,霑哥儿,您这是怎么了?” 如蒨也放下手中的香蜡:“让贼给打了。” “啊!”老丁、墨云非常惊讶。 “你自个儿说吧,我先沏茶去。”如蒨拿了茶壶走啦。 雪芹让丁大爷、墨云坐好,先叹了口气:“咱先说件大事,我姑爸爸——老福晋——升天了!” “这!……”老丁的眼圈红了:“去年不是还挺好吗?我就是因为您上王府借钱挨了训,我才走的。” “阿弥陀佛!”墨云双手合十。 “钱花完了,再去王府正遇上小王爷去了福建,钱没借着,可遇见认得我的一位马夫,荐我去当铺打更。一个月六两银子,干到去年冬天让偷当铺的贼给了我一闷棍。” 第七章 寄居萧寺 第七章 寄居萧寺(31) “打得怎么样呀?”墨云很关切地问。 如蒨端着茶壶出来:“好险哪,我都没敢跟他说:大夫的意思,服药后三日内病情转重,就不好办了,我当时想,万一那样,惠明,我就上香山找你去。” “找我,干什么?” 如蒨像受了委屈似的哭了。 “唉!别说了,要出家何苦上香山,这儿不是更方便吗?”雪芹故意开个玩笑,想岔开这种气氛。 “霑哥儿,别打哈哈了,新少奶奶不容易。” 墨云接着说:“是位大贤人,说实在的我们都打心眼里敬重您。” 如蒨破涕为笑:“大贤人,还大圣人哪!” “好好好,以后我就叫您贤圣人!”雪芹又开玩笑。 “我不理你。丁大爷,您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雪芹找啊找,上哪儿找去。” “我不是留了条儿让你们别找吗?找也找不着,其实我还住在老地方。” “您走了何以为生啊?”雪芹关心地问。 “咳,我一身一口怎么不好混,先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点儿糖豆大酸枣什么的,后来有人荐我打执事去,嘿,这个活儿还真不赖,没本的买卖,娶媳妇、出殡全都用的着,一个月闲不了几天儿,遇见大宅门办事儿,十千二十千的也是它,小门小户也得分个三千五千的。” “都是什么人干这行呢?”雪芹问。 “好嘛,藏龙卧虎,光秀才就有五个,还有一位监生。绸缎店的管账先生,图章铺的大掌柜,当然卖苦力气的还是居多。” “我去行吗?”雪芹显得很认真。 “那怎么不行,五行八作,哪行不是汉子干的。” “那您就举荐举荐我。” “一说准成,年轻人受欢迎。明儿个我跟头儿说说。” “您听他的。” 如蒨白了雪芹一眼:“还真打执事去。” 她以为雪芹又在开玩笑:“惠明,你说说你的情形?” “我可没有可说的,吃斋,念经,前殿、山门外的清扫归我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那就不寂寞吗,不想我们,不想往事,尤其你们姑娘?”雪芹真心关切地问。 “你说的是什么话,修炼修炼,就是要斩七情,断六欲。我已然万念俱灰,心如槁木。”墨云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是鼻子一酸泪已盈睫,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你们别看我这样,确乎乏善可陈,不过,我看见小红了。”她发现雪芹和老丁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不记得啦?” “记得,记得。”老丁急回答。 “听你说哪。”雪芹也应声。 “做了庄亲王的通房丫头了。去年跟着福晋到我们庙里烧过两回香。跟我挺亲热的,还特别打听霑哥儿的下落。我说了之后,她眼圈儿就红啦,当时就从手腕儿上摘上一支金镯子来……” “嘿,这咱可不能要!”雪芹摇摇手。 “那当然。怎么给我也没接。” “唉,挺好的个孩子,还是少臣买来的哪,唉——”丁大爷长叹一声,这其中有多少万千的感慨。既关乎小红,又思念儿子。 “丁大爷,您不提,我也不敢问,我少臣哥有消息吗?”雪芹看了一眼墨云。 墨云想站起来离开,但是,为了想知道丁大爷的回答,还是坐下了。 “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听街坊老太太说,少臣倒是托人带过一封信来,可我没挨家呀!这封信交给了一位同院的老太太,等我回去之后找她要,她又给弄丢了。” “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雪芹说。 “往开处想吧,估摸着,还活着哪!”丁大爷只好自我安慰,“晚上一个人喝点酒,一觉睡到大天亮。以往的事真不敢想啊,有的时候一想,就再也睡不着啦……” 墨云站了起来:“新少奶奶,我帮您做饭去。”可是她还没走进里屋的时候,听见雪芹跟丁大爷说:“您瞧瞧,多好的儿媳妇……这真应了那句话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 第七章 寄居萧寺(32) “唉——我的命孤啊。” 墨云回头看了一眼雪芹,满目凄情,爱怨难辨。 过了些天老丁果然来了。他蹑手蹑脚走进东耳房,雪芹正在检阅书稿:“丁大爷。” “新少奶奶挨家哪吗?” “没有,她买菜去啦。” “您的身子骨怎么样?” “全好了。” “不许跟我说瞎话。” “您瞧瞧……” “打执事去不去?” “去呀。” “可不许告诉新少奶奶。” “怎么了?” “那天我就瞧出来了。她想不开,更受不了。” “哦——” “明天吃完晌午饭,咱们哈德门门脸儿见。” “行。” 雪芹吃完午饭跟如蒨说:“我想上戏班班主孟师傅那儿去一趟,还是得学学写戏文的方法。再则我也能散散心。” “好啊。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咱吃热汤面,烤窝头片。” “再来两块臭豆腐。” 如蒨笑了。 雪芹跟着丁大爷,一人举着一块牌子,走在打执事的队伍里。 “怎么样?”丁大爷问。 “这比在戏台上打旗容易多了,又没有锣鼓点儿踩着。” “哈……那就好,那就好。”丁大爷乐了。 执事打完该分钱了。丁大爷把雪芹的一份拿给他。 “嚄!四千钱!真不少啊。” “今天是最少的啦。哪天都比今儿个多。” “那是我运气不好。” “这钱你还不能带回家去。” “对,别露了馅儿。” “攒半个月我给您一回……可您怎么说呢?” “我就说戏班儿给的,如何?” “行,不过,新少奶奶可是个精明的人儿。” “精明也精明不到这份上。走,我请您喝酒去。” “还是我请您吧。”老丁拉上雪芹,两人满心高兴地走了。 从此以后雪芹跟着丁大爷几乎天天都打执事,时而扛着“肃敬”、“回避”的牌子,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抬着号筒,时而吹着号筒。有时有丁大爷,有时也没有丁大爷。有的时候还管扔纸钱,还得大声地喊着:“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二姑奶奶赏钱六十千!” 到了晚上,雪芹跟一伙儿打执事的哥们儿,聚在大酒缸里喝着酒,聊着天儿,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显得兴高采烈异常兴奋。 转眼之间半个月就过去了,晚上回来雪芹将一把碎银子交给如蒨。 “哟!你哪来的这么些银子?”如蒨很奇怪。 “戏班儿给的。” “你去学戏,人家怎么还给你钱呢?” “我还给他们干活儿哪,打水、扫地、帮衣箱叠行头……总而言之,凡是我能干的,我什么都干,就是不来虎形啦。” “真的?” “你打听去。人家戏班儿有名儿、有住处,这还能假喽。” 如蒨没言语,可日子长了总觉得有点儿可疑。 数九隆冬北风呼啸。如蒨在街上买菜,迎面遇上一起出大殡的人家,高高的棺罩,六十四人的大杠,几十号人的全套执事,两个茶房架着呼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的披麻戴孝的孝子。 看热闹的人流堵塞了街道,随着大殡的行进,人行道上人们也向前蠕动。 如蒨本无心看这场热闹,但被人群裹胁无力反抗,她想逆流回家,只好走到人群外面,更接近出殡的队伍。好容易挤了出来,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二姑奶奶赏钱二十千!” “咦?”如蒨站定循声望去,只见孝子之前两个穿着号衣扔纸钱的人,其中之一就是雪芹!看他那被冻得弓着背,抱着肩儿,瑟缩着身子,还戴着两只皮耳朵帽儿的样子,如蒨立时就愣住了,脑子里顿时变为一片空白,两行热泪沿腮涌下。 不知道是谁碰了一下如蒨,才使如蒨如梦方醒,再看雪芹与另一个撒纸钱的,仍然交替地扔着、喊着: 第七章 寄居萧寺(33) “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 “三姑奶奶赏钱三十千!” 身体虽冷,但是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挺高兴,雪芹跟他的伙伴儿嬉笑着、蹦跳着……当然不能让丧主看见。 如蒨不由得想到“天哪,人穷可不能志短哪”! 当天的晚上,如蒨为雪芹备有酒肉和较为丰盛的菜肴。 雪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一看:“嚄!好丰盛啊!今儿个是怎么了,开了斋啦。” 如蒨从里间屋端着一锅白菜氽丸子出来放在桌上:“你前两天给的银子有小五两哪!今天犒劳犒劳你。” “是吗?还花了点儿哪。” 如蒨为雪芹斟酒:“这钱不是一回给的吧?” “啊!……半个月一算账。”雪芹狼吞虎咽,边吃边喝。 “雪芹,是写书还是写戏文可都停下来啦。” “是啊,我是走在十字路口了,鬼打墙啦。不过,在主旨上还得多想想。” “这戏班儿你打算去到哪天算一站呢?” "……" “说话呀!”如蒨按住雪芹拿酒杯的手。 “……我也不知道……” 如蒨自己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咦?你今天是怎么了?” “冷……心里冷。”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雪芹仰面高卧酣声如雷,如蒨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披衣坐起,带动了雪芹身上盖的棉袍儿,从衣袋里掉出一对耳朵帽儿,如蒨抓在手里,白天雪芹扔纸钱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哭了。抽抽搭搭着问自己:“他真的丧志了嘛……” 翌日绝早,如蒨站在自己家门口,斜对面一棵大槐树的后面,身弱衣单在刺骨的寒风里直冻得通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 好不容易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上了轿车走了,便三步两脚的冲入家门。 如蒨闯入堂屋哭倒于母亲膝下:“奶奶,救救我们吧!” 顾氏惊恐万状,抱起女儿:“慢慢说,慢慢说,奶奶什么都管,不就是钱吗?” “奶奶,不完全是为了钱,雪芹瞒着我都去打执事去了,长此以往就把他这个人给毁啦!您替我求求阿玛,给他找份差事,三两五两的我们足以度命,就是不能把他这么个人给毁啦,再说,以往的事情并不怨他啊!”如蒨言罢嚎啕大恸。 “我说!我说!宝贝,你别哭了。” 雪芹还都被蒙在鼓里。晚上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进屋门就是一愣,陈辅仁跟顾氏像两尊泥像似的坐在铺上,还都拉长了脸。 雪芹赶紧请安:“岳父、岳母吉祥。” “罢了,你坐吧。” “嗻嗻。”雪芹已经预感到什么,有些茫然:“啊,如蒨哪?” “你不必管她,我来是为了跟你说两句要紧的话,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吗,不能依歪就歪,破罐子破摔,你是个聪明人,我这话里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嗻嗻。” “府上有一门贵戚,就是富察氏——傅恒傅尚书家,你知道吗?” “嗻嗻,听我太太说过,是我玛发的妹妹嫁给了富察氏。当时一家在江宁,一家在北京走动得必然不多,到我这辈儿也就没有什么往来了。” “对,如今的傅尚书傅恒也长你一辈,要迎他女儿贵妃娘娘省亲,想把后花园翻建为省亲别院,傅大人为讨娘娘的欢心,想在北地建一座江南式的园林,目下的旗人不是什么都崇尚江南,可是设计的人才并不好找。我想你在江南长大,又能画两笔,可以给傅大人当个参谋。吃住在尚书府,月俸十两银子。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另外,这可是个好的阶梯,省亲之后,尚书大人给你荐份差事,岂不易如反掌。” 雪芹还没来得及回答,如蒨端着茶具从里间屋出来为父母献茶。 雪芹看了如蒨一眼,他从如蒨的目光中看到殷切的希望和真挚的企盼。 第七章 寄居萧寺(34) “好,我去。” 如蒨一闻之下,二目闪出泪花,她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所有亲人们的视线。 陈辅仁开始面有悦色,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表少爷是住这儿吗?” 雪芹匆匆迎出。 如蒨也站在门边张望。 移时,雪芹返回:“平郡王府来人接我去一趟,我表哥病重!” “快去,快去。”陈辅仁挥手示意。 平郡王福彭躺在炕上,有些喘息。管家来报:“回王爷,表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福彭说完向侍女们摆摆手,侍女们退下。 雪芹匆匆入室:“请王爷安,王爷吉祥!” “表弟呀,你坐在我身边。” “嗻。”雪芹站起来,坐在炕沿上。 福彭也欠身半坐,用手指了一下管家:“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 “嗻。”管家退去。 福彭握住雪芹的手:“表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来日无多了。所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当面说说,你可不许外传。” “嗻嗻,我一定不外传。” “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跑到理密亲王的银安殿上去了呢?” “是我三大爷带人来弄走的。” “噢——可起因据说还在你身上。” “我……不对!那是诬……” 福彭一摆手:“铁案铸定;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啦,我跟你要说的是,你们家二次遇祸我不是没管,本来这件大案由我审理,我在皇上面前说了四舅几句好话,后来,借了个因由就不让我审了。从前我跟今上过从甚密,后来,就渐渐地冷漠。直到如今,让你无法解释,所以我心里非常忧闷。至于你,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一把,可是表弟呀,你也太不争气了,曹家百年望族不是无名之辈,你可倒好,去戏班儿串戏,那不是走票,那是下九流,在宗学传播淫词滥文,让人家学监给革了除,日不进分文,住在破庙里还弄了个女人……” “表哥,我有下情……” “你有一张嘴,世上千张口,同声指责,你让我听谁的?总而言之,我就是不病,也碍难相助啦——” 福彭把“啦”字拉了个长音,这使雪芹很反感。 “我去之后自有我弟弟袭王爵,并非一母所生,你不必去求他,求也没用,自己改恶从善好自为之吧!”福彭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雪芹:“留个念想儿吧。”挥挥手,他自己闭目养神了。 陈辅仁夫妻已然离去。如蒨独坐灯下,桌上摆了饭菜。还有一封荐书。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如蒨急忙迎了出去。少顷与雪芹共同回到房中:“还没吃饭吧?” “没有。”雪芹把银票,玉佩放在桌上。 “王爷怎么样了,这么急着找你……” “病得是不轻,可我看训我的时候精神头挺足的。”雪芹坐下喝了口酒。 “又训你啦?” “啊,这回训得狠点儿,故而银子给得多点儿,五百两!” “唉,都说你什么了?” “哼!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呗。” “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又添上个‘玩世不恭’的毛病啦。” “这熏鱼的味道还真不错。” “越说越来劲儿,奶奶也给留下了几十两银子,明天去做两套衣服,尚书府非等闲之处,不能太寒酸喽。” “好!好!好!一切听从夫人安排,不过,请你注意,我这个人可没长个上人见喜的脑袋。” “你瞧你,今儿个是怎么啦!” 第八章 绣春 第八章 绣春(1) 垂柳吐翠燕语呢喃,落红成阵春意阑珊。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给雪芹赶制了几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色春绸夹袍,黑缎子坎肩儿,新剃的头,刮的脸,梳的辫子,只因父母双亡,三年服期刚过,所以没用大红的辫梢,用的是蓝色丝络。他还雇了辆轿车,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都包在一只蓝布包袱皮里。 轿车到了尚书府的门口,雪芹下了车,给了车钱。来到门房儿递上岳父的举荐信。过了不大的工夫,从门房儿里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齐,脑满肠肥的身躯,一对小眼睛,却在闪闪发光,留着短短的八字胡,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个极为精明强干的人。此人从门房儿出来时略显慌张,一见雪芹,后退两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听说跟大人家还是老表亲,我们大人念道您好几回了,您来的可真是时候。大人、太太都在内宅。” “敢问,阁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单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请您跟我来。” 雪芹看着这种“宰相门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顺眼。所以故意怄了他一句:“还用给您递门包儿吗?” 朱光一愣,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乐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请。”朱光肃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书府,又是皇亲国戚的家,雪芹跟着朱光一路走来,但见楼台亭榭、曲槛回廊,俱都是画栋雕梁描金彩绘,朱门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结构宏伟金碧辉煌,显得肃穆庄严气宇轩昂。他们穿房过院,进了一座垂花门,北房五间两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配鹿顶、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户琉瓦飞檐。雪芹知道这是到了内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门口,小声的说了一句:“请您稍候,我去回禀一声。”雪芹跟他点点头。 朱光转过身去走到北屋门口,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了声:“回事。” 屋里没有动静,但是屋门被拉开了,一个小丫环站在门边说:“大人传您进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进屋内请了两个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然后递上手中的荐书:“回大人,内务府陈辅仁陈大人举荐的曹先生到了,现在门外,听候吩咐。” 吏部尚书傅恒四十多岁,五短身材,圆圆的脸,没有什么官架子,还算平易近人吧。他把举荐信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说了一个“请”字。 像个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亲王的女儿——和硕格格。听说要请男宾入内宅即欲回避,可是傅恒一伸手,拦住了这位胖太太:“来的人是个老荫亲,子侄之辈,太太不必回避。” 朱光这时推开屋门:“曹先生,大人请。” 雪芹应声而入。朱光代为引荐:“这位是大人,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请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 傅恒欠了欠身,做了个搀的手势:“请起,请坐。” 雪芹在傅恒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环献上茶来。 傅恒笑殷殷地说:“咱们是老荫亲,只是疏于往还。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咱们两家皆曾遇祸,只好互相回避免于牵连。如今好了,总算雨过天晴啦!”傅恒喝了口茶,接着说:“当初请你来只为贵妃娘娘省亲一事。可如今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我马上要进宫面圣。等我晚上回来,咱们在灯下详谈。这件事儿说是喜事儿吧,也是喜事儿,说是烦事儿吧,也真够烦的,这其中还要求你帮衬帮衬。”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说。”傅恒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爷在何处下榻?” “回大人,‘静怡轩’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么谁来伺候饮食起居呢?” 第八章 绣春(2) 胖太太说话了:“已然安排了绣春。” “绣春?……” “怎么,大人还有什么使唤她的地方吗?”胖太太把脸一沉带出几分不悦之色。 “没有,没有。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雪芹见此光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自然不必动问,也感觉到这位尚书大人,可能有三分惧内。 这时傅恒也站起身来:“好,我进宫去,咱们晚上见。” “嗻。”雪芹也站起身来,又请了个安,跟着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着雪芹穿廊过厦,没走了多远就到了静怡轩。这静怡轩原来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间瓦舍,间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后厦,小院里只种了一棵柿子树,植树人不让它长高,把所有的枝条都用绳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头上,久而久之枝条不朝上长,只朝低处发育,这样到了秋天,果实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树前看了半天,他觉得这植树人的如此布局,既新颖又有心计。于是不自觉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 朱光体会到雪芹的心情,带有几分逢迎的口气说:“这静怡轩算内宅,可见大人没拿表少爷当外人,这个地方是大人当年读书的所在,后来就闲下来了,既安静又幽雅。大人喜欢柿子树,说柿树有八德,还是大人亲手栽种、亲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着雪芹走入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临窗是一张大书案,靠后墙是卧榻,另一边是满墙的红木书架,但架中空无一物,靠近书架是一张大理石镶心的圆桌,和四个大理石镶心的木墩,后墙上挂有四幅字画。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是近期有人打扫过的,雪芹巡视过后笑了笑:“这里的确很好,真是既幽静又干净。好,很好。” “表少爷,您先坐坐,我去叫绣春给您沏茶来。”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应着走出屋门,停了一下他又回来了:“回表少爷,我还得跟您唠叨两句,这绣春论面貌、论身材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今年十九岁,当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该跟着大姑娘进宫去的,可是,可是……没去成……噢!对了,她还认识不少的字哪,要是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东西,服侍您这有学问的人,那,那也怪别扭的,您说是吧?” “朱管家,您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说的岔过去了,我是要跟您说,绣春这孩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她要有什么招您生气的地方,您就告诉我,咱们再换人,反正府里有的是丫头。” 雪芹听出来了,朱光的话里有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甚了了,况且人家府里的事,与自己何干? 于是他随便的答应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请了个安,走了。 雪芹在屋里转了一圈,自觉无事可做,只好去欣赏那墙上的字画。四幅水墨松云虽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颇具神韵,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细观赏却觉得云里雾里,松枝松柯反衬出白云片片,皆有随风飘摇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爷吧?绣春给您请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颀长,肩削腰细,体态曼妙,堪称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悬胆,面若桃花。真是风姿俊俏天生的丽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流露出一团正气,使人深信她胸怀惠质,气若幽兰。 雪芹这半生见过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绣春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风韵。他不觉地忘记了让绣春免礼,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两眼痴痴地望着对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见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圆桌上,拿起茶壶一边往碗里斟茶,一边说:“听说表少爷是生长在江南,我就给您沏了一壶碧螺,这是刚从苏州运来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请您吩咐,我再去换。”绣春话也说完,茶也斟满,她伸出纤纤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闻了一闻,一股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绕喉清洌可口。雪芹频频地点头:“好,极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第八章 绣春(3) 绣春莞尔一笑,笑意中还略有几分满意之色。 “但则是……”雪芹故作疑态。 绣春马上收敛了笑容:“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浓茶?” 绣春如释重负,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又像是喃喃自语:“……果然让我猜中啦!”说完之后面呈欣喜之色:“表少爷,您先喝着茶,我去打水来,您先洗把脸。”没容雪芹表示可否,绣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阵风似的,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 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十分感叹:“真是尚书府调教出来的丫头,这么会伺候人。” 新月东升,华灯初上之际,绣春带来了两个小当差,他们先抬来一个白泥炭火炉,两筐木炭,小水缸、铜壶之类,精巧精致非同一般,又送来两支黄铜烛架,上插四只巨蜡,放在室内,点燃之后真是照如白昼。 圆桌上摆了几盘酒肴,量虽不多但却十分精美。杯盘酒具都是明代官窑,看得出来这是招待上宾才用的东西。 总管朱光匆匆走入,边请安边说:“回表少爷,大人到。” 还没容雪芹站起身来,傅恒已然步入室内,他换了便衣,也没穿长袍,向雪芹恭恭手,然后跟朱光摆摆手:“你们都去,只留绣春伺候着就行啦。” 朱光答应了声:“嗻。”请安退下。 绣春执壶给他们斟满酒,退在一旁。 傅恒喝了一口酒:“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件事就出在昨天早上,我跟太太正在屋里坐着,就听见朱光在门外只说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推门就进来了。惊慌失色、单腿打千跪在地下,他说:‘回大人,宫里来了一位太妃要见!’ “太妃?什么太妃?我们都莫明其妙,因为我们俩从不认识宫里的任何一位太妃。朱光说:‘已经进来啦!’他的话声未落,门外已经有人喊了一声:‘刘太妃驾到!’随后两个太监搀着一位老太妃已经站在我们的面前了。 “我夫妻赶紧跪下,迎接太妃。 “其中一个打头的太监搀了我一把,顺便说了句:‘刘太妃要跟尚书在密室叙话。’ “密室?我们家里从来也没有密室。” “那怎么办呢?”雪芹问。 “只好到卧室吧。我引着这位太妃到了卧室。” 她跟我说:“傅大人,外番请求和亲,永久修好,要迎公主为后,可是今上又不忍公主永离膝下,要选一位代替者,但年龄、面貌、学识、品德都要近似公主,故而选来选去只有令爱宝珠姑娘极为合适,所以今上想让令爱代为和亲,未知大人以为如何呀?” 傅恒有些激动地说:“我说什么?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着说:“我叔父傅鼐,就是你的姑祖父,十六岁进宫给雍正爷当御前侍卫,就因为怀疑他护着年羹尧的儿子,发往黑龙江,一去就是五年,差点儿没冻死在那儿。雍正九年被召回京又复了职,可是结果在乾隆元年又治了罪,死的时候才六十二岁。其实我跟你一样,叫起真来都算犯官后裔,我敢说个不字吗?可是我心里憋气,还是问了一句:‘旗下人家女子多如牛毛,怎么就选上我们家的丫头了呢?’ “老太妃冷笑了一声:‘嘿……你说呢?’ “我当时无言以对。老太妃哈哈大笑:‘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得宠吗?傻小子,你就谢恩吧!’说完站起来走了。 “那个打头儿的太监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夜间通行的文书,十日后子正,我在东华门恭迎令爱。’” 傅恒一顿酒杯:“原来是让她姐姐给卖了!”说完他瞪了一眼绣春,实际是警告雪芹:“不准出去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嗻。”绣春屈膝应命。 “这件大事,您跟姑娘说了吗?” “唉——”傅恒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我膝下无子,只有二个女儿,大姑娘就是要回来省亲的贵妃娘娘,二女儿就是我仅有的掌上明珠,让我如何启齿啊!”言罢真的潸然泪下。 第八章 绣春(4) 绣春亦自含悲,但她还是将一方面巾递给傅恒,傅恒借机抓住她的手,绣春面呈不悦,急忙挣脱。这些举动已被雪芹看在眼里。 傅恒连饮了两杯酒:“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趁着这点酒力,我立刻跟她去说。”站起来夺门而去。 “唉!”雪芹看了绣春一眼:“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绣春先给雪芹斟上一杯酒:“这能不能也可以算是千古奇冤?” “嚄!”雪芹眼睛一亮:“绣春姑娘很有见地,都读过什么书?” 绣春笑了:“我们一个当丫头的哪儿读过什么书,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就是认识这几个字也是我们二姑娘教的。” “这么说二姑娘一定学识很渊博?” “渊博不渊博我却不懂,不过我们二姑娘,噢,她的名字叫宝珠,不单人品好、面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好……” 这时,忽然从楼上传来一阵哭声。 绣春略显惊诧:“宝珠姑娘对我最好,意笃情深如同姐妹,她在伤心,我不能不去看看,曹先生,您先慢慢吃着,让我去去就来。” “那当然,你快去吧。” 绣春去了,雪芹喝了几杯酒,走到院中。他白天没有留意,原来这楼离静怡轩小院不远,如今已是半夜,只有红窗三扇,却挡不住这哭声一片。 翌日清晨雪芹起床之后,绣春打来了洗漱用水,雪芹边梳洗边问:“昨天夜很深了,我还隐约间听到哭声。” “可不是,昨天我们姑娘整整哭了一夜。要是民间抗婚,大不了还有个以死相拼,这可倒好……” “唉——君子不跟命争,请姑娘往开处想吧。” “大人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让您先看看旧园子,以便设想新园子,他还说这几天心乱如麻,顾不上园子的事儿,请您多偏劳吧。” “好,好。我也想看看老园子。” 绣春伺候着雪芹吃过早点之后,他一个人在园中独步。忽然听到一曲箫声传来,其音悲怆催人泪下,箫声骤停,又是一阵抽泣。雪芹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宝珠姑娘又在伤心,尽管自己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他转身欲走,不意听到绣春在说:“姑娘,新来的表少爷说得对:‘君子不跟命争’,您还得往开处想,虽然辞故乡离故国,漂泊海外,可那王昭君不也很有作为吗?我记得您教过我的一首诗‘闻君墓草草青青,猜想红花分外红,只身弱女充边塞,愧煞千古大英雄,五洲四海皆兄弟,迄今犹念妃子名,万圣千贤评功过,莫过为民降太平。’姑娘远嫁和婚,难免不是一代圣后。” “唉——话虽如此,可这离情别绪……” “姑娘,您如今的千金贵体,可系着一家人的安危!” “好了,别说了。你昨天说这位表少爷……” “二十四五岁。” “我真想见见这位表兄。” “既然是老表亲,见见何妨?” “可总有个男女之别呀。” 雪芹心里一惊:“是啊,男女有别,还是回避为好。”他想定了,转身离去。但是由于他初入此园路径不熟,所以向左边的路走了半天仍然回到原处,向右边的路又走了半天,还是回到原处。雪芹自言自语:“这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园林,分明是‘八阵图’!” 正值此刻传来了一阵绣春的笑声:“嘻……表少爷,路在这边。” 雪芹如踏生门:“多谢,多谢。”他循声而至,看见了绣春,自然也就看见了二姑娘宝珠。雪芹停了下来,真的有些进退维谷。 还是绣春善解人意:“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曹府上的表少爷。这就是我家二姑娘。” 雪芹急忙施礼:“给二姑娘请安。” “不敢当。”宝珠也给雪芹还了一安:“请表兄跟我们一路回去,还是让绣春陪您再逛逛?” “啊,我还是回去吧。” 三个人一路归来,开始谁都不说话,气氛异常沉闷,终于还是宝珠先开了口:“表兄这些年来可好?” 第八章 绣春(5) “唉,好什么呀,自从二次遇祸之后,一无所有,寄居在小卧佛寺已经三年有余了。” “那么,何以为生呢?” “咱们旗人不是有一份钱粮嘛,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还给点儿老米。” “才一两多银子,怎么够用?” “我这个人天生愚钝,不怕您笑话,为了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计,我给当铺打过更,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也去打过执事、吹过号筒……” 宝珠十分惊讶,不由得看了一眼雪芹:“表哥,真苦了您啦!想当年府上百年望门,圣祖六巡江南,府上曾经接驾四次,天下闻名,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如今表兄你真是虎落平阳啊!……” “姑娘,您别这么说……”绣春赶紧插语。 “那应该怎么说?”宝珠问。 “就像您平时教我的,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宝珠笑了:“好!好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表哥,我们绣春可谓慧眼识英雄!” “嘿……还英雄哪,绣春姑娘真会说话儿。”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宝珠思索半晌:“表嫂是哪家的千金?” “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陈老爷家的独生女儿。” “出事前就成家了吧?” “说起这件事来,也算一件奇闻。出事的当天正是我们的婚期,出事之后,按她阿玛的意思要退婚,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自己找到小卧佛寺来啦,不能不算是临危受命……” “我这位表嫂一定是位极其贤惠的夫人,表兄真好福气呀。” “遗憾者囊中羞涩,贤惠也好,福气也罢,都不当饭吃。” “这倒不是难题。表兄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 “只有我们两个,还没有儿女。” “难道是嫂夫人……” “这……尚且不知。” “好了,到了静怡轩啦。表兄歇歇吧,我回去熬我这七天了……”一阵悲从中来,宝珠拭泪而去。 二更天以后,绣春在自己的房中收拾被褥准备入睡,忽然一个胖丫头,挟着棉被走了进来:“绣春姐姐,宝珠姑娘让你去伴她过夜。她说就这么几天了,想找个说得来的人说说话儿。” “好,我去。”绣春这才发现她挟着被子:“你还挟着被子来干什么?” “怕你嫌我脏。” “你这个胖丫头,分明是你嫌我,反说我嫌你,看我怎么治你。”绣春说着就去咯吱胖丫头,胖丫头怕痒求饶:“别别别,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手上摘下来一只戒指,递给绣春:“这是姑娘赏给我的,你去了也准有你的。” “你别戴在手上,这可是值钱的东西,让别人瞧见喽,又要说长道短的了。” “嗯,还是绣春姐姐疼我。” 绣春来到宝珠住的楼上:“姑娘,我来了。” “来,你坐下,我要跟你说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也要跟您说句话,也不能让别人听见。” “嚄?好,你先说。” “今天您见到表少爷,干吗问人家妻室儿女的事,还问得那么详细,跟审贼似的,我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还不是为你。” “什么,为我?……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你看表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诚实,实话实话,不怕人看不起。” “好是好,人家既没偷又没抢,怎么会不好,我是问你,如果让你托以终身,好不好?” “姑娘!……” “我们姐妹相聚只有七天了,今夜交谈咱们必须句句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话。绣春姐,你从小伺候我姐姐,她进宫原该带你同去,可是阿玛把你留下,其意何在,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我把你要过来阿玛也就难找机会,再加上后来阿玛给我娶了继母,这位夫人非常嫉妒。所以咱们得以安稳了这几年,可如今,我要走了……” 第八章 绣春(6) “姑娘!……”绣春眼圈一红扑到宝珠怀里:“我为这事儿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可又不敢跟姑娘说,”她抽抽噎噎的继续说:“姑娘如今的处境比我还难!” “第一嫁给表少爷为妾。我问得他很详细,句句你都听见了。他的妻子不肯悔婚,不弃贫寒投亲萧寺,必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想一定不是那争风吃醋之辈,况且他婚后三年不育,这可输着理哪。至于说穷,你看。”宝珠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首饰盒子,打开给绣春看:“这些东西价值不下十万两银子,我自然不会带进宫去,给你当作妆奁。你们三个人平安度过今生,想来不会太难。第二你就等着大人收房,受那位胖太太的窝囊气。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绣春羞涩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全凭姑娘做主。” “这叫什么话,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凭我做主,你必须亲口说明白,是嫁表少爷还是等大人收房?” “表少爷,表少爷。”绣春把头低得更低了。 “什么表少爷,表少爷?” “……嫁。” “往后咱们可是亲戚了,哈……” “姑娘,您的心可是真宽。”绣春一语道破了天机,宝珠一把抱住了绣春:“为你……终身有靠,我高兴啊!” 说是高兴,其实两个人是在抱头痛哭。 翌日清晨,雪芹在一张八尺的宣纸上起草着省亲别院的草图。 绣春陪着宝珠来看雪芹做画。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雪芹说:“我不会也没有设计过什么园林,只是在江南住过些年,尤其是在苏州舅祖家也住过,所见园林确与北地园林不同,尤其是北京,几乎都是宫廷园林,江南园林的要求是清新淡雅、风姿柔韵。” “就像我们绣春一样。” “啊?”雪芹不明其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绣春。“对,对。就像绣春姑娘,”其实是句应酬话。 “二姑娘……”绣春立时双颊绯红。 “别不好意思了,你去把我的画笔、颜料都取来,我要送给表兄做这张省亲别院图。” “不不不,府上会准备的。”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送个人情,他年表兄做画,也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叫宝珠的女子。” “……”雪芹讷然良久不知所对。 “绣春,去吧。” “欸。”绣春答应了一声走了。 “表兄,趁绣春不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 “绣春原是贵妃的使女,可家父没让她带进宫去,其用意不言自明,但一因绣春不从,二因继母过嫉,三是我的庇护才有今日。如今我要走了,绣春心比天高,弄不好会逼出人命来的,故而求表兄收留她,为妾为奴任君裁夺。” “哎呀!宝珠姑娘你,你难为我了。” “何以见得?”宝珠凝视以待。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夫妻患难之情,死不敢忘,移情别爱岂能另收侍妾,为婢……我们衣食尚且不济,哪有余力添人进口?” “我自己有些首饰,估计价值十万有余,只要表兄点头,我就禀明阿玛,赠与绣春作为妆奁。最好要快,以防夜长梦多。” “我有一位同窗,也是旗人名叫文善,从未议婚,我若代为谋聘,一夫一妻岂不更好。” “这要取决于绣春自己。她看中的,可是……” “我今天就回家商议这件事如何?”雪芹说到这儿,绣春回来了。他与宝珠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雪芹当天晚上回到小卧佛寺就跟如蒨说明此事,如蒨立即表示:“应该答应下来呀,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做妾是真,为奴是假,人家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文善,所以才说必须她自己点头,你倒想想,文善跟绣春能见的着面吗?我并非贪人钱财,这样心高气盛的人,可是极易轻生,你别把一件好事办成一桩惨案。” 雪芹摇头:“如蒨,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们虽然亲朋无几,可谁不知道如蒨对我临危受命,萧寺投亲,结果三年之后我又纳了一个小妾,这……这还怎么让我为人处世呢?” 第八章 绣春(7) “唉,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 “不行,不行。吃饭睡觉,明天我去找一找文善。” “到哪儿去找,宗学吗,让内彦图碰见,别再给文善添什么麻烦啦!” “那我马上去找文善,上他家里去找。”雪芹说完拔腿就走。 “哎……”如蒨追赶不及。 可惜雪芹没找到文善。翌日绝早只好回到尚书府,在府门口碰见朱光:“表少爷,这么早您就回来了,没在家多待两天,画卷取回来了?可也是,设计这么大个园子,是得多参考参考。” “可不是,可不是。”雪芹手提蓝布包袱匆匆入府。穿廊过厦回到静怡轩,他把图纸铺在桌上,心思却不在图纸上,只是看着图纸呆呆发愣。他在想:“是啊,文善跟绣春怎么能对相对看呢?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突然雪芹一拍桌子:“有了!我让文善来看省亲别院图,再让绣春来送茶!”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门外绣春真的应声:“来了,来了。绣春送茶来啦。” “啊!怎么这么巧?”雪芹出乎意料。 “我们姑娘也来了。”绣春手捧茶具,引宝珠走入室内。 雪芹与宝珠相互请安。绣春献茶。宝珠喝了一口:“绣春,去楼上把娘娘赏的枫露茶都拿来,留着表兄慢慢品尝。” “欸。”绣春答应着走了。 “表兄,结果如何?” “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我请文善来看画图,让绣春来送茶,他们不是就能对相对看了吗?” “唉——”宝珠一声长叹,二人相对无言,少顷,宝珠忽然发问:“您跟嫂夫人说了?” “说了。” “为妾为奴的意思也说了吗?” “说了。” “嫂夫人怎么说?” “她倒说让我纳绣春为妾,还说我不懂姑娘的意思,应该是做妾是真,为奴是假。”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嫂夫人。” “还说我是榆木疙瘩。” 宝珠把一口茶喷了一地:“好了,我完全明白了,表兄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下回分解?什么意思?” 宝珠笑而不答,这时绣春正好取茶回来,放在书架上。 “绣春,咱们走吧。”宝珠嘴上说走,但并未动身,她继续跟绣春说:“你先到上房,请阿玛来我楼上,不过,你一定得先回来,藏在一个地方,听我跟大人说一件事儿。”宝珠故意瞟了一眼雪芹,又说了一句:“听明白了吗?”说完之后方才起身。 雪芹被弄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他追到门边问宝珠:“什么叫且听下回分解,我不明白?” 宝珠看了一眼绣春:“我服了你啦,真有眼力,多好的人哪!”然后她止步回身,向雪芹笑了笑:“表兄,难道你连评书都没听过吗?”言罢飘然而去。 绣春回到楼上,告诉宝珠:“大人马上就到。” “好,你藏在屏风后面,听我跟阿玛说你的事。” “噢。”绣春刚刚转到屏风后面,就听见楼梯声响。宝珠迎到楼梯口,傅恒走了上来,一见女儿先有三分悲戚:“孩子,这几天晚上睡得踏实吗?唉——有什么话你自管说,只要阿玛办得到的……哪怕倾其所有……” “阿玛,没什么大事,只为一个人,我想求阿玛施恩。” “一个人,谁呀?” “绣春。” “绣春?她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她没跟姐姐进宫的来龙去脉咱就不提了,阿玛我只想我走之后求您赏她个称心如意。” “什么叫称心如意?” “就是把绣春赏给表少爷曹雪芹。” “表少爷有这意思?” “只要您实心肯赏,谅他没有也得有。” “赏他个丫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少爷家很艰难,所以得把我这个首饰盒子也给绣春,这样足够他们这辈子的生计用度了。”说完打开盒盖让傅恒过目。 第八章 绣春(8) “可以,可以。” “这么说这两件事您都答应啦?” “我都答应,都答应。” “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如此,我就替绣春谢谢阿玛了。”宝珠言罢向傅恒深深一安。 两天以后的晚上,在傅恒家的内宅上房里,悄悄地举行着饯别的家宴。屋里虽然也是巨烛高烧照如白昼,但是仍然显得凄凄惨惨悲悲哀哀,饭桌上水陆杂陈山珍海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极其丰盛,可是人们一个个俱是泪眼扑簌,尤其是傅恒更是痛心疾首哀伤不已。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宝珠说:“孩子,你再吃两口家里做的菜吧,这都是平时你爱吃的。你这一走,再想吃一口家乡菜,可就……” 宝珠今天咬定牙关滴泪未落:“请阿玛、奶奶望安,孟浩然有两句诗说得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回来省亲的。” “你回来省亲,阿玛给你另修一座省亲别院,比畅春园还得大!还请你雪芹表兄为你精心设计。只要是天下有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傅恒言罢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时朱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回大人、太太,吉时已然到了。” “唉——”傅恒向雪芹恭恭手:“雪芹,只有求你送你表妹一趟,一是我老眼昏花,夜里行动不便,二是难抑这离情别绪,倘若分别时哭泣起来岂不是大不敬吗。” “好好,雪芹理当效力。” “为了答谢表兄送我离家,我想敬表兄一杯。” 傅恒急忙阻拦:“孩子,你今夜入宫,也许要面圣,满口酒香只恐不妥。” “孩儿当然不能饮酒,我是让绣春代我。绣春,快给表少爷斟酒,你也斟满,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俩喝一杯满福满寿的酒。” “是。”绣春斟酒,与雪芹举杯,二人一饮而尽。绣春立时满面红润,眼含羞涩。低头之前看了一眼雪芹。 胖太太坐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勾起她一种无名的嫉火。 宝珠会心一笑,然后把首饰盒子交给傅恒:“一切全凭阿玛恩典啦!” “你放心吧。阿玛定不食言。” “好,阿玛、奶奶请上,宝珠拜别了!”宝珠一个头磕在地下,然后挺身站起,翻然而去。绣春、雪芹、朱光尾随于后。 傅恒失声痛哭,胖太太和仆妇、丫环劝了好一阵子才算止住了悲声。 傅恒擦干了眼泪,把首饰盒子递给胖太太:“这个交给你暂时收好。” 胖太太打开宝珠的首饰盒子察看:“嚄!这位姑娘可真称哪,都是值钱的好东西。” “你先妥为保管,这是宝珠送给绣春的陪嫁。” “绣春要嫁人?嫁谁呀?” “表少爷,曹雪芹。” “嘿,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又是钱,又是人,他都办了什么大事了,不就画了张破图吗?啧啧啧。” “我已经答应宝珠了,不能更改。你收好东西就是啦。” “姓曹的什么时候迎亲呢?” “那总得省亲之后吧。” “好,我给她收着。”胖太太抱着首饰盒子往柜里放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幸好有的是日子,我一定得让他人财两空。” 一乘二人抬的小轿走在夜静更深的大街上,轿后只有雪芹和朱光每人骑着一匹马。街灯昏暗,到处都是一片迷蒙。 当他们走到接近东华门的时候遇见一伙查夜的清兵,拦住他们的去路问道:“干什么的?”朱光下马去给他们看文书。 宝珠借此机会,掀起轿帘叫过雪芹:“表兄,你过来。” 雪芹策马轿边,宝珠说:“绣春的事我已禀明阿玛。绣春在屏风后面听着,阿玛句句应允,到时候您听阿玛安排就是了。” “什么事儿啊,我听大人安排?” “你别忘了,可是刚跟人家喝过交杯酒的。” “什么!交杯酒?” 第八章 绣春(9) 宝珠有点儿急了:“表兄,你这么个聪明人,是真糊涂、假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 “那就是你不喜欢她?” “哎……”雪芹一言未尽,朱光在前头喊了一声:“起轿!” 轿夫们抬起小轿来走了,雪芹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小轿进了东华门,引太妃到傅恒家的那个打头的太监,带来四个小太监,抬了一顶小红轿,将宝珠抬进宫去。 又有两个小太监,抬出来一只小木箱,打头的太监把朱光、雪芹叫过来:“这是万岁爷赐下来的黄金百两,装在小轿里抬回喀,交给你们傅大人。” “嗻嗻。”朱光、雪芹答应着请安。 雪芹回到静怡轩已经是后半夜了,不料绣春仍在等候自己。绣春迎上来极其殷切地说:“累了吧,连来带去整整两个时辰了。我是算计着时候沏的茶,正可口,先喝茶,再吃夜宵。” “还有夜宵?” “没瞧见吗,我让他们把小炭炉子都抬来了,有包子、稀粥,还有一壶黄酒、半只烧鸭。” “好极了,我就喜欢黄酒、烧鸭。” “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这么预备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雪芹喝了一杯茶。 “您说过的,自己倒忘了。” “嚄,你还真是个有心人。” “说说送我们姑娘进宫的情形吧,她真有咬劲儿,饯行的时候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在路上一定哭了吧?” “谁知道呢,她在轿子里,我们看不见,到了东华门换了轿子就进宫了。太监抬出来一百两黄金,说是圣上赐的,我们用轿子抬回来交给傅大人就完了。” “唉——”绣春长叹一声:“当丫头的可以买来买去,当姑娘的也是如此,只是钱多钱少而已,女人哪女人!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红颜薄命’吧?辞国别家,一个弱女子漂流海外,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言未尽吐而泪已分行。 “好啊!”雪芹喝了一口酒:“绣春姑娘你刚才这一番议论很有见识啊,这正是红颜薄命!我正在写着一部野史小说,名字叫《金陵十二钗》,专为女子昭传,为闺阁而鸣不平的。”雪芹说着,从他带来的蓝布包袱中取出书稿,递给绣春看。 “只怕我看不懂。今天不看了,天都快亮了。当然明天也不必早起。近几天春寒,我给您加了一条毯子,产于俄罗斯,原是大姑娘的,她进宫之前就赏给我了,可真暖。” “好好,我快吃,吃完了都早歇着。” “不不不,我可不是这番意思。” “不吃也不饿,一吃把饿劲儿给逗上来了,我再来俩包子。”雪芹狼吞虎咽地吃完夜宵,绣春给他打了洗脸水洗了脸,又打来了洗脚水,绣春让雪芹坐在床上,自己蹲在地下,为他脱鞋准备给他洗脚,这自然是以前没有过的事,雪芹急忙把腿缩回来:“不不不,我自己来,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 “哈哈,这为什么又不可以呢?”绣春手快,把雪芹穿着袜子的脚愣给摁在水里。这回雪芹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任其摆布了。 过了几天,雪芹一个人在花园里拿着一根竹竿在丈量土地。量过之后可惜没有纸笔,不能及时进行记录,他只好在一块石头上,用土坷垃划些记号。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绣春在叫自己:“表少爷,表少爷,喝口水再量,歇会儿吧。” 雪芹直起身来,只见绣春一手提了一把提梁的茶壶,一手拿了一只大号的茶碗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您是往石头上记尺寸哪吧?这怎么行,待会儿还得拿了纸笔回来抄,也容易出错呀,您先喝碗茶,看我这个办法行不行。”绣春说着,倒了一碗茶递给雪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我用了一个大铜笔帽,砸了些碎墨装在里面,再滴上几滴水,既是笔帽又是墨盒。笔杆太细,我用布条裹粗了它,再用丝线扎紧,这样随时可用。”绣春说着又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纸,递给雪芹:“您试试行不行?” 第八章 绣春(10) “太好啦。你真是聪明绝顶,有了这样的笔在身上,对我写小说也大有好处,不管我在哪儿,想到什么马上就能记下来,不然很容易忘记。太好了,我得好好的谢谢你!”雪芹一时高兴,抓住了绣春的双手。 绣春并不躲闪:“怎么谢我?” 雪芹意识到自己的非礼,急忙把手松开:“我,我……你要什么,我谢什么!” 绣春微微一笑,飘然而去,忽而回身一顾满目浓情,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雪芹在花园里丈量了好几天。绣春提壶送水不离左右,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而且还给出了不少的好主意,真让雪芹欣喜若狂。 雪芹与绣春从园中归来,经过一个院落,园门上有一块砖雕的横匾,上写四个柳体楷书“梨花浴雨”,极其清秀。 “‘梨花浴雨’?这是什么地方?我还真没留过神?”雪芹问绣春。 “这是大人当年票戏的地方,五间大厦,东头有个小戏台,想进去看看,如今是一群小戏子在这儿练唱、练功夫,以备省亲献技。” 雪芹点头:“好,进去瞧瞧。” 绣春带着雪芹走进“梨花浴雨”的院门,只见院中一位教师在看孩子们过“虎跳”。过去也打一刀坯子,过不去的也打一刀坯子。 雪芹跟绣春小声的说:“怎么过去的也打,过不去的也打呀?” 绣春摇头表示不解,可这话让教师听见了:“这位爷台有所不知,这叫借劲儿使劲儿,是我们祖师爷留下的老规矩,辈辈都是这么往下传,好角儿都是这么打出来的。要不怎么说是打戏、打戏哪!” “这只怕不合适吧……”雪芹还要说,绣春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后从中介绍:“这位是教孩子们学戏的李师傅,这位是我家表少爷,来设计省亲别院的。” “我姓曹,名霑,号雪芹。” “您跟孟班主……” “认识,认识。” 看样子李教师要乐,但是没好意思乐出声来,“久仰,久仰!我跟孟班主是师兄弟。他是我师哥。” 绣春说:“别耽误了孩子们练功夫,咱们走吧。” “好好,得空儿再聊,我也挺喜欢戏文。” “听说过,听说过。” 雪芹、绣春出了“梨花浴雨”,绣春说:“表少爷,您怎么还有好管闲事的毛病。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中甜,人家不是说了吗?打戏打戏,不打怎么行呢?” “我这个人哪,如今是见不得不公平的事儿,也不知怎么啦。” “唉——”绣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省亲别院的草图终于完成了。展示在傅恒的面前,雪芹在灯下边指点边解释:“首先园中得有一条水,可撑游船。挖河的土用于培山。河中的水是活水,流水不腐。” “何来活水?” “街上修暗道,前闸放进通惠河的水,后闸过街也修暗道,再把水排入通惠河。” “妙、妙。这个想法极妙,取土培山也好,免得徒劳运土。” 雪芹接着说:“山上造大殿,对面是戏楼。左有茅舍、农田,右有楼台、亭榭、曲廊、竹桥,一派江南景色。” 傅恒频频点头:“好,好,我是很满意,明日早朝,请工部找几位老工匠再议一议,然后定稿。” “这图只是一幅画,具体施工我可就不懂了。” “施工当中自然由老工匠他们筹划,你只提出你的要求、想法就足以了。” 雪芹回到静怡轩,绣春正在看《金陵十二钗》的小说稿。 “怎么样,看懂了吗?” “意思能懂,您写的并不是文言,容易明白,只是书中的诗词我不太明白。” “懂了意思就好,你觉得如何?” “故事挺让人伤心,有几处我都哭了。可这小说为什么是一段一段的,而不是成本大套从头贯穿到尾呢?” “我写书必须是有感而发,想到一点写一点,想到一段记一段,因为全书没有写完,所以还没有纂成目录,分出章节,当然我也曾想改写戏文,但是一部戏文又囊括不下……其实,这些是原因,也不是原因,《金陵十二钗》是要为妇女诉沉冤、鸣不平。可是我又自问,妇女并非个个都好,并非个个有冤有苦,而为什么妇女才冤重、苦深。开这把锁的钥匙,可惜我至今还没有找着。” 第八章 绣春(11) “您说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这书稿能借我自己回房去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有人爱看我的书,对我来说是件高兴的事。” 在外书房,傅恒找来了雪芹。 “雪芹,你坐,告诉你个好消息,省亲别院的草图,老工匠们认为可行,他们去请江南的工匠师傅们参加施工。另外,工部侍郎董邦达很欣赏你的画艺,他可是当代有名的画家,过两天你画几张画,我同你去请他指点指点,对你定有裨益。” “多谢大人。” “三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我们就破土开工,反正是先挖河,培土为山。先不等南方的工匠,你意如何?” “全凭大人做主。” 三月初一破土动工,在后花园将三张八仙桌连在一起,桌边是红桌围子,地下是红毡。香壶、蜡扦、五供俱全,一对红烛高烧。傅恒率众上香、磕头,拜天拜地,顿时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场面非常热烈。雪芹也夹杂在人群之中。礼成之后,雪芹跟两位老工匠用白土子划出这条小河的宽窄及长度,以及进水闸和排水闸的所在。 雪芹拿着绣春的笔在纸上给他们画图。两位老工匠都看了看雪芹这支笔,伸出大拇指表示赞扬。工匠们开始挥锹抡镐,破土挖河,有的工匠担土培山,大伙干得热火朝天,兴高采烈。 晚间在花园开了二三十桌,给工匠们准备的酒席,八碟八碗,虽是粗鱼笨肉整鸡整鸭,倒也极为丰盛。 雪芹跟工匠们划拳行令,高谈阔论,大碗的喝酒,大口的吃菜,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欢天喜地。 朱光跑过来在雪芹耳边小声地说:“表少爷,您还是回静怡轩用饭吧,跟他们在一块儿,只恐有失体统啊。” 雪芹推开朱光:“不不不,这儿多痛快,都是些男子汉大丈夫,我今天要尽醉方休!” 朱光白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 酒足饭饱,雪芹带着七分的酒意回到了静怡轩。 绣春正在擦拭一架瑶琴。一见雪芹醺醺而归,急忙上前扶住,为他解开纽扣,脱去长衫,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喝茶。 雪芹突然发现:“咦,这琴是哪儿来的?” “是宝珠姑娘的。在楼上放着也是放着,我就把它拿下来了。” 雪芹挑动了一下琴弦:“你一定会弹。” “我可弹不好,我想表少爷一定弹得很好,长夜无聊,也可以借此遣兴。” “我可不行,记得宝珠姑娘跟我说,绣春能琴善曲,今天我酒喝得痛快,心里也特别高兴,相烦姑娘一展歌喉!”雪芹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恭手为礼,一揖到地,相邀情切。绣春自不能拒。 “表少爷为难我了,然而却之不恭,可千万别见笑。”绣春言罢整饰衣裙坐在琴边,扭动丝弦调动宫商,然后自弹自唱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 佳人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谁梦牵? 桃花有意揭帘栊, 东风无力帘不卷。 桃花帘外吐芳菲, 人面羞似桃花染, 杜宇传春春潮涌, 人与桃花隔不远。 一曲终了,雪芹兴奋地鼓掌:“好极啦!好极啦!浑厚凝重,低回婉转,穿云裂石,这余音真能绕梁三日,再加上夜深人静,别有一番风韵。” 绣春羞怯地低下头去收拾瑶琴,雪芹才发现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肿:“咦?绣春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好像哭过?” “您真的喝醉了,才看出来。我是看小说稿看的,一位金枝玉叶的格格,因为皇室夺嫡,弄得有家不能归,辗转漂泊最终毁在公公手里,落了个自尽,还落了个骂名,真的太不公平了,让人看得又伤心、又生气!表少爷,您把我们二姑娘也写进书里去吧,凭什么替皇上的女儿去和番,这不是祸从天降吗!”言下二目湿润泪滴腮下。 雪芹为她拧了一把面巾擦脸,绣春接过面巾破涕为笑了:“让主家替丫头打手巾,这不是乾坤颠倒吗?” 第八章 绣春(12) “我算什么主人?往好了说叫犯官后裔,说白了就是个穷小子!” “穷富不是一成不变。我会看相,让我给您看看。”绣春走近雪芹,而是很近很近,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此情激越,雪芹猛地抱住绣春热烈地亲吻。 吻过之后,绣春拉着雪芹的手情深意浓地说:“夜深了,让我走吧。” “我送送你。”雪芹把绣春送到小院门口,二人依依而别。 雪芹一人回到房中呆坐在书案旁,过了很久很久才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了,真的酒能乱性吗?”他把半桶凉水倒到洗脸盆里,把头和脸泡在冷水之中。 工地上,雪芹与几位南方来的老工匠在一起,商议如何装饰三间竹舍。 一位工匠说:“竹窗、竹门好做,只是北方天干风大,竹子极容易断裂,怎么办?” “这倒好办。竹子上先刷彩漆,漆干之后再上两三道桐油,要不索性在油桶里泡几天,我估计总能维持两年。木料用油漆不是过两三年还要再油饰一次吗?”雪芹说。 “有道理,有道理。”另一个老师傅频频点头。 另一个老瓦匠说:“门窗好办,这房上的竹瓦可就难了。当然也可以浸油上漆,可是北方的风大,一阵风就把竹瓦都给吹跑了。” “哎,这倒是个难题……”雪芹正在低头寻思对策。突然教戏的李师傅跑来找雪芹:“曹先生!曹先生!孟班主托人带来个口信儿,让您马上去一趟,说有要紧的事跟您说。” “有要紧的事儿找我?好好好,我就去。”李师傅走了,雪芹跟工匠们说:“咱们都再想想办法,明天见。”他与大家恭手作别,急急忙忙来到孟班主的戏班里,三间北房外屋两间是对面炕,炕上排着行李卷是大家的宿处,里间屋是孟班主带着家眷住。孟班主把雪芹引进自己的屋里,从炕席底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雪芹:“霑哥儿,十三龄来信了!” “噢!龄哥有下落了!好!好!”雪芹看信:“风雨之夕京中作别,一路南来东躲西藏,先到山东后到安徽,最后还是回到江宁,故地重游,总有故人相助。然为防万一我已改名陈三善。北京只恐近期不能去了。使人赴京托上一书,如蒙垂念可请来人带来片纸,以慰悬思,以安遥念。云泥两隐知名不具。” 孟班主说:“来人明早回南,给他写封回信吧,纸笔墨砚咱都现成。” “好好,我还想求他到两江总督衙门,打听打听我表大伯李鼎跟嫣梅表妹的下落,他们都认识,挺熟的。”雪芹说完提笔修书。 十三龄站在两江总督府门前,跟门房的人正在打听李家伯侄。 门房的人跟他摇摇手:“我是新来的,没听说府里有这么两位,你找个不碍事儿的地方多等会儿,等老人儿出来再问问。” “是是。”十三龄出离府门外,找了个墙角等着。先站着,后来蹲着,日已西斜,他索性坐在地上死等。 好不容易出来一位面善的老者,十三龄急忙迎上去请安。 老者看了看不认识:“小伙子,有事儿吗?” “我跟您打听个人,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大公子……” “李鼎,对不对?” “对对!”十三龄喜出望外:“他还有个侄女……” “叫嫣梅。” “对极了,对极了,他们还在府里吗?” “嘿,你要是跟别人打听,他们八成不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李先生是位清客师爷,自然知道的人不多……” “是是。” “那位嫣梅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更没人知道啦!” “是是,请教老伯伯,他们伯侄,如今还在府里吧?” “不知道了。” “哎?说了这么半天,说得这么热闹,敢情您也不知道啊!这,这不是……” “小伙子,你别着急,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两江总督尹大人都不知道啊!” 第八章 绣春(13) “那,那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啦,这爷儿俩忽然之间来了个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竟顾了说话啦,我还得买块臭豆腐去哪。”老者恭恭手走了。 十三龄自己走到大街上,他心里想:“这爷儿俩怎么会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件事还真让十三龄猜着了,那是三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尹大人一位亲信师爷,来到李鼎的住所,相见之下李鼎心里一动,想来他找我必然有事,可是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什么降贵纡尊、蓬荜增辉了,说了一大套的客气话,嫣梅不便在座,躲进里间屋回避了。 李鼎跟这位师爷寒暄过后,师爷才说出来意:“尹大人几次想亲自跟您说,又碍于出口。” “什么事儿这么不好说呢?”李鼎奇怪。 “尹大人的爱女有一只碧玉麒麟锁,据尹夫人的大丫头银红说,令侄女也有一只。” “不错,不错。”李鼎点头:“不过,尹大人的意思是?……” “尹大人很想配成一对,他知道乾隆爷最喜文玩古物,不久南巡正好献上,以博龙颜之悦呀!” 这时嫣梅把门帘掀起一条缝儿,向李鼎摆摆手。 这使李鼎一时不好回答:“呃,呃……这件事容我和小女商议商议如何?” “那好,那好。至于价值嘛,李师爷自管放心。” “那是,那是。”李鼎送走了那位师爷。 嫣梅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李鼎迎上去问:“怎么样?” “不卖。” “不卖?可怎么跟尹大人交代呢?咱们的衣食住行全在府里,况且咱们这次来江南,全凭尹大人的庇护……” “大爷,您别说了,这些往事我都没忘,但则是,当年表哥赠锁之时,一口鲜血喷在锁上,这是什么样的深情、什么样的厚意,大爷,我相信您不会不明白。如今这锁纹之中,尚且留有表兄的血痕。大爷!这锁能卖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吗?他年如能和表兄重逢,大爷,您又怎么跟我表兄交代?我又以何言答对呢?” 嫣梅的一席话,问得李鼎哑口无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很久的时间,这屋里静得怕人。李鼎渐渐地抬起头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以乞援的目光望着嫣梅:“依你之见呢,孩子?” 嫣梅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三十六计,以走为上。” “走?往哪里走?” "……" “回北京?”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除此以外又去向何方呢?……” 嫣梅一时语塞,在屋中来回踱步。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大爷,有啦!” 李鼎自然不明就里,迟迟地问:“上哪儿?” “只有到施清泉施先生家暂避一时。” “只是……素昧平生啊。” “大爷,上天入地去路只此一条。” 李鼎想了想:“唉!只好如此吧,你先收拾收拾,明天绝早假说我们为故交扫墓,就能离开两江总督衙门。” “好,就这么办。”嫣梅频频点头。 翌日绝早李鼎伯侄,包了一个小包袱,假说到远郊为故友扫墓,便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 他们雇了辆车直奔江边施清泉的三间茅舍,只是清泉不在家,李鼎伯侄只得守坐在施家门口等候。 日已偏西,清泉才从前村的学房放学归来,见到李鼎并不奇怪,见到嫣梅则十分拘束。 “清泉哪,我先来引荐一下,这是我侄女嫣梅。嫣梅,这位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施先生,施清泉。” 二人相互见礼。 施清泉用钥匙开锁。“请,请屋里坐。” 三人走进室内。 李鼎首先开口说:“老贤侄,实不相瞒,尹大人想要我侄女的一块玉锁,可她死活不肯相让,其中原因日后再说,我们只好不辞而别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只是在江宁我伯侄举目无亲,思来想去只有投奔府上,看来得住些日子,希望老贤侄……” 第八章 绣春(14) “老夫子不必客气,除非如此,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贵伯侄先歇歇,我先烧水泡茶,然后煮饭。”清泉依言而行。当他煮饭时,将口袋里不多的米尽数倒在淘米箩里,拿到江边去洗。 嫣梅与李鼎都看在眼里,然后嫣梅跟李鼎说:“度日维艰可并非短痛,只节流不开源是行不通的。” 李鼎点头叹息。 李鼎伯侄一夜都没有睡得很安稳,翌日曙色朦胧晨曦微露之时他们便都起了床,而清泉却不见了,这爷儿俩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仍然没有。 “咦?这人难道也不辞而别了吗?” 嫣梅一笑,用手一指:“他去买米去了。”果然施清泉肩负米袋走了回来,嫣梅迎了上去,欲接清泉肩上的米袋,二人推让了半天,还是清泉扛了回来。 他们回到房中,李鼎就问:“你怎么这么一大早就去买米了,这米多少钱一斗?” 清泉面含羞涩的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米是借的,学房里一年给我四两银子,四石大米,中午他们管我一顿饭,银和米年初给一半,六月初一再给一半。上半年的已经吃用尽了,所以我去借了一两银子一石米,米一次扛不回来,只能天天带一斗回来。” “我们这儿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何苦要你去借呢?”嫣梅叹了口气:“开口告人难哪!” 清泉接着说:“我的这点收入自然不够维持,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家传的好东西。”他说着打开一只樟木箱子,从中取出十把扇子,都是名人真迹,李鼎看了一遍,连声赞叹:“好东西,好东西,我对文玩字画虽然并不内行,但是当年在苏州也见过一些,这十把折扇可是传世之宝。” “所以我想卖掉一两把,得些银子也能度一时之难。” “使不得,使不得!传家之宝,传世之宝,万万不能动!” “唉——身外之物,有它不多,没它不少。故而我想请李老伯陪我进趟城,咱出手它一两把,只是价钱上我不懂,别让商人给骗了。” “万万使不得。目下不是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一年半载料无妨碍,等银子用完了再想办法。”嫣梅果断地代为定夺。 “你们伯侄降贵纡尊,这是天赐的缘分,虽不能餐餐鸡鸭鱼肉,可总不能不见荤腥。” “施先生,你要是这么说,我伯侄立刻告辞了!”嫣梅有些面色绯红,毅然决绝。 清泉反倒有些尴尬:“好好,那就再议,再议。我让孩子们放一天假,我去江边买两尾鱼来。” “粗茶淡饭就很好,何必要鱼呢?” “伯伯,你让施先生去吧,否则,到晚他也不会安心的。” “对对,还是嫣梅姑娘善解人意。”清泉拿了篮子走到门边又回来了:“鱼我能买来,只是我烧不好。” “放心吧,我来烧。”嫣梅自告奋勇。清泉满心高兴的走了。 李鼎颇为感叹:“真是个忠诚老实的大好人!” “否则,怎么会冒着大祸为恩师收丧!玉莹如果还在人间,见到清泉不知道是怎么个感激法?” “这样的好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伯伯,您这话中……是不是有话?” “……纵然话中有话,可也先得把长期口的事办妥才行。” "……" “对了,明天我上下关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人家代写书信也能得几个钱。” “我也去,给人家缝缝补补也能有所进益。” “对,反正不能坐吃山空。” 没过了些天,李鼎果然在下关街边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摆了个条桌为人代写书信。嫣梅就在伯伯的桌边为人缝补衣服。 清泉教书早出晚归。 时光飞逝,春去秋来。一天的晚饭后,嫣梅拿出来一个笸箩,里边都是零钱:“来来来,都来帮着数一数。” “这是什么钱?”清泉边数边问。 嫣梅笑了:“这是三个月来,咱们过日子余下来的钱。看看一共有多少?” 第八章 绣春(15) 李鼎数了数:“正好两千半钱。” “好!明天晚饭可以吃红烧肉了。还有你们爷儿俩的酒喝。” “好好……哈哈,哈哈,真的很久没喝酒啦。嫣梅,你再带一尾鱼来,也好下酒。” “行,这个馋老头!”嫣梅用手指点了点伯伯,引得三人大笑。 翌日晚餐后,李鼎的酒过了点儿量,已然昏昏入睡了,还不时传来阵阵鼾声。 清泉帮助嫣梅洗碗。 “清泉兄,你放下吧,也累了一天啦。” “我累什么,一天到晚坐在椅子上,不是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就是‘学而习之’。中午有饭吃,饭后有觉睡,你们伯侄才辛苦,怎么都得跑十几里路……” “你别说了,我们至今能做到衣食不愁不是就挺好了嘛。” “你一提起衣食不愁,我真是无地自容,如今的情形,不是你们一老一小在养活我这个大小伙子吗?”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我们不是就像一家人吗,鱼水相亲……你等等,我送你件东西。”嫣梅回到自己的里间屋取出一幅画递给清泉。 清泉展阅,原来是嫣梅的一幅自画像:“没想到,你还颇善丹青,画得真好,真美……”他回头再寻嫣梅,可是嫣梅已经不见。“这是何意呀?……噢!我明白了。” 清泉跪到床边用力将李鼎推醒,李鼎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清泉跪在地下就磕头:“让我叫您一声‘伯伯’。” “咦?你不是天天都叫我伯伯吗?”李鼎睡眼惺忪的问。 “哎——此伯伯并非彼伯伯。”清泉将嫣梅的自画像展示给李鼎看。 李鼎一见恍然大悟:“噢——彼伯伯要做你伯伯喽。” 嫣梅在自己的里间屋,面似桃花,嫣然一笑。 施清泉趁他伯侄不在家的时候,跟学房里请了半天假。取出两把古扇进了城,送到当铺,当了五百两银子来办喜事。 成婚之日就在清泉家的小院摆了三桌所谓的酒席,请来了前村的村长和几位父老、婶子大娘。大家高高兴兴尽欢而散。 洞房之夜,清泉把一对金镯子及剩余的三百多两银子交给嫣梅。嫣梅一见十分意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和首饰?” “我当了两把扇子。” “啊!”嫣梅大惊:“当了多少?” “五百两。又不是卖,将来有钱再赎回来就是了嘛。” “你想过没有?咱们的收入,何年何月才能攒那么多银子赎当啊?” “你也想过没有?咱们傻了,守着干粮挨饿,我们成亲已经办得很简单了,再不给你件信物……” “好好好,咱们不争了。” “伯伯老了,明年再添个小的,你还能出去挣钱?” “书痴先生,你思虑的还挺远哪!”嫣梅也笑了。 不论是当铺还是古玩铺,谁收到了珍品,都要请一些资深的老内行来鉴定物品的真伪、成色高低,最后确定价值多少。当铺还好说,物主将来会赎回去,而古玩铺是买进,珍品占为己有,赔赚大有关系。再一个目的是大家交流经验,以便确定行情,统一价格,所以收施清泉两把古扇的这个当铺老板,也约了好几位老内行,来柜上轮流观赏、鉴定古扇。 其中一位长者说:“诸位以为如何?我认为全是真迹。” 众人点头,其中有个人问:“当了多少?” 老板回答:“五百两。” “才五百两,五千两也不止。” “哎——”长者说:“少当少赎嘛,这有什么奇怪。” “不然,他用银子不多,当一把足矣,为什么要当两把?” “哎,问得有理。” “这说明当主不懂行……” 老板一惊:“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贼赃,价值连城可是大案!” 长者说:“知而不举可不好,我跟江宁府知府曹佩之曹大人有些过从,明天你带上扇子我陪你走一趟,咱们先脱了干系为上。” 第八章 绣春 第八章 绣春(16) 老板恭手:“多谢,多谢!” 长者及当铺老板由差人引路,走进江宁府知府衙门的大门口,穿房过厦来到知府曹佩之的签押房。衙役通禀之后,二商人向曹佩之说明原委,并献上两把古扇。 曹佩之看了看这两把古扇,问老板:“当扇子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看货的先生说是个穷书生。” “他的姓名、住址呢?” “当铺收当从来不问这些。” “嗯,可也是。今日有范老夫子在座,我透露一个消息,估计明年,乾隆爷要下江南了。效圣祖仁皇帝而南巡。” “噢?” “乾隆爷最喜欢的是文玩字画。这两把扇子既是真迹,如果供奉万岁爷……哈哈,哈哈,你我不是都有好处吗?”曹佩之朗声大笑。 “是是。” “我一方面派人查访当扇人,这自然有些难处。二方面你们等他来赎当时,务必问出他的姓名、住址,若是赃物也许他就不赎了,那就更好!如果来赎,咱们买他的总可以吧!至于贵宝号已然报了案啦,自然你们没有相干了。” “谢大人,他一来赎,我们马上前来禀报。” “扇子先留下,我找人再看看。大意不得,这可是供奉天子啊。” “也好,也好。” 傅恒家的省亲别院已经完工了。 傅恒、雪芹还有几位老工匠到各处验看。指点再添置什么,减去什么。朱光与一师爷带着二书童捧砚,都做下记录。 傅恒的继室胖太太找来一个串珠花的婆子,她打开宝珠留下的首饰盒子,让婆子估价:“你是内行,给估个价儿?” 婆子一件一件的看得很仔细:“回禀夫人,据我估计,少则十二万多则十五万两。” “值那么多!好好。我这儿有二十两银子给你,你给买点儿迷药。晚上吃了明天就醒的。” “夫人,您要这个干什么?” “咳,跟你说说也无妨,大人喜欢上一个丫头,可这个薄命的就是不从,我们这种人家又不能强迫,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木已成舟,我想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 “噢——原来如此,行行,两三天内,必定送到。” 绣春与雪芹从省亲别院往回走。绣春问:“园子的事儿都交代完了吗?” “完了。再没有我的什么事啦。” “这两天也没见着大人?” “见着了。” “没跟你说什么?” “说的不少,不过都是省亲的事!” “没提别的?” “没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绣春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绣春终于鼓足了勇气:“大人没跟您提到我?” “提到你?没有啊。怎么了,绣春?” 绣春脸一红:“没事,没事。”她为了岔开这一话题:“到了‘梨花浴雨’了,您听,他们在排练,咱们进去瞧瞧,您不是喜欢戏文吗?” 雪芹与绣春走进“梨花浴雨”,孩子们正在演唱。看样子挺认真。 可是还有些孩子没有参加排练,他们一看见雪芹都想笑,先还憋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连同排练的演员及文武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克制。 雪芹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教戏的李教头走过来,先给雪芹请了安,然后作揖:“曹先生,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件事都怨我,因为您那出《武松打虎》在我们梨园界可是出了名啦!我跟孩子们说漏了嘴,故而他们一见了您就憋不住了……都怨我!都怨我!这么着,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哥儿俩醉一回。” “别价,明天宫里要来几位公公给咱们演礼,回头咱们哥儿俩都喇嘛喽,明儿个这礼可怎么个演法儿。” “可也是,可也是。这么着,等过了好日子,咱一准儿办一回,我的东。” “行,我就扰您这顿。赶紧接着排练吧。我们也瞧瞧。这是《西楼记》里的一出吧?” 第八章 绣春(17) “没错儿,是第七出的结尾。八出是《病唔》又叫《楼会》,其中有一支曲子叫[楚江]挺好听的。” 雪芹说:“七出结尾于叔夜赌气而去,我给文豹添一段插科打诨的话白,让他讨个赏钱可好?” “好啊,当然好!贵妃娘娘一高兴,赏下来就少不了,曹先生也可怜这群苦孩子啦!”李教头转对大家:“来,快唱那[楚江晴]。” 煞时间横笛声起,丝竹伴奏,小戏子唱道:“朝来翠袖凉,董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卷。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枥。[一江风]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 翌日绝早,绣春打扮得非常漂亮,提了半桶清水为雪芹洗漱,雪芹一见丽人天降,自己都看呆了。 “干吗这样看着我,看得人家多不好意思,还怎么在这屋里待着。”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今天演礼,得跟真事似的,待会儿您也得换上新衣服。”绣春说着从书架下面的小柜门里拿出一个包袱,解开:“你瞧。” 果然是一套新衣,雪芹在绣春的侍候下穿戴起来,还极为合身:“这么合适,这尺寸……” “全凭眼力。” “我的天哪,你这么有眼力!” “不单看衣服有眼力,看人更有眼力。”绣春说完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家人、仆妇以及粗使的丫头们在洒扫大殿,洒扫戏台。 有的整理园中林木,修剪花草。 各处结彩悬灯,披红挂绿,红灯高悬彩灯成串。 小戏子扮戏。文武场面也穿上一色蓝长衫、紫坎肩儿,头戴瓜皮小帽、红帽疙瘩,红丝线的辫梢儿。 游船上更是彩绘精巧,七色鲜艳,小宫灯成串光辉夺目。 厨房里备宴,烈火烹油、煎炒烹炸,鸭酒鲜蔬,五色搭配。 整个尚书府上上下下,人人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傅恒更加喜上眉梢,身着崭新的官服,一品顶戴。在大门口迎接两位指导演礼的张太监和崔太监。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大厅待茶,张太监说:“贵妃娘娘目前还在木兰围场,陪着万岁爷打猎呢,贵妃娘娘弓马娴熟,就凭这一点,深得万岁爷的欢心。更何况贤德淑慧,傅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崔太监:“依我所见,等明天省亲之后,到不了八月中秋,傅大人,您就军机处行走吧!傅大人位列三台之日,可别忘了我们小哥儿俩啊!” “岂敢!岂敢!还望二位公公在圣驾跟前多多美言哪!” “好说,好说。我说崔公公,咱们也该上园子里溜达溜达了吧?” “得,喀着。”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园内各处巡视。二太监不时地做些指点。 最后他们来到戏台前,台上正演《西楼记》中的第七出。于叔夜赌气去了,文豹便插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去你的。今日乃是贵妃娘娘回娘家省亲,与父母相见,这是大喜事啊!我何不前去给娘娘磕头祝贺,给傅大人磕头道喜,然后讨杯喜酒喝,讨个果子吃,我,我,我,不好意思说了……哎!圆乎脸儿一抹长乎脸儿,长乎脸儿一托圆了脸儿,我还是说了吧,我还想跟傅大人讨个喜钱,祝大人禄位高升,位列三台,八功高大,五福临门!” 张太监大笑:“哈哈,哈哈,小猴崽子,还真有你的!” 崔太监也说:“傅大人,您就别愣着啦!” “赏!赏!”傅恒一个“赏”字出口,早已备好的铜钱像下雨一样从台下扔了上去。 小戏子被钱打得抱着脑袋“嗷嗷”直叫。逗得在场众人无不开怀大笑。 雪芹跟绣春说:“待会儿我给他再加上几句词儿,让他更有彩头儿。” “别,见好就收吧,您把他的记性给添乱了,到时候不是忘了词儿,就是说法笨了嘴,再说出点儿事来。” 第八章 绣春(18) 雪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傅恒更高兴,大声地喊:“单赏这孩子十两银子!” “谢大人,谢大人!”小戏子在台上没完没了的磕头,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到了晚上串珠花的婆子,被带进了胖太太的卧室,胖太太有点儿不高兴:“明天是娘娘省亲的正日子,你怎么今天还来呢?” “我不是怕耽误了您用。” “给了我,你快走吧。” “哎,我得跟您说清楚,这一包里是十小包,一回用一包,可别过了量。” 她们正说着,傅恒正好走了进来:“你们说什么呢?” 胖太太一惊,但其善于应变:“明天省亲我传她来修一修我的珠花、首饰。” 傅恒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药包:“这是什么?整饰珠花还用的着药吗?” 这一问把个胖太太问傻了,顿时来了个大红脸,瞪着两只眼儿,无言以对。还得说是三姑六婆,坑个人,害个人,撒个谎,编个瞎话儿那叫张嘴就来,串珠花的婆子满面堆欢,笑得一身的肥肉乱颤:“我的尚书大人哪,您这一问把太太的脸都羞红了,当着我的面儿,可怎么张嘴呀,大人您想想,您二位成亲几年了?……这是安胎种子的仙丹妙药!” “唉——”傅恒叹了口气:“有病不看病,专信这种邪门歪道,除了香灰还是香灰。好了,好了,你带她到外屋去吧,我要歇一会儿了。” 第二天全府里的人都起得特别早。各司其职,管洒扫的洒扫;管鞭炮的准备燃点;厨房里仍然是配菜、过油、杀鸡宰鹅。戏子们在后台扮戏,李教头忙碌异常,给这个扮戏,给那个试行头…… 辰时刚过,朱光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大人、太太,大内里侍候贵妃娘娘的陈公公已然到了府门口啦!” “这么早?回说出迎。”傅恒急忙整饰衣冠与胖太太带上丫环、婆子一大群人迎往府门。 傅恒等来到门外,只见陈公公面色十分难看,仍然站在府门口,傅恒上前请安:“公公请进吧!” 陈公公没说话,只向傅恒恭恭手,又向来的路上指了指,傅恒举目望去,只见四匹顶马已在眼前,不容分说,傅恒拉了一把胖太太急忙跪拜在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仆妇、丫环、仆人、家丁跪倒一片。 四匹顶马停在府门外,武士并未下马。两乘四人抬的蓝呢小轿到了,陈公公向轿夫一挥手,两乘小轿抬入府内。 陈公公拉起傅恒问:“谁给带路?” 傅恒见此光景莫明其妙,不由自主地说:“我,我来带路。” 朱光一见大人亲自带路,轿内必是贵妃娘娘,他急向鞭炮手挥手,顿时鞭炮齐声炸响,鼓乐之声大作,高亢激越,响彻云天。人人景仰,个个起敬。 傅恒将两乘小轿引入省亲大殿。小轿落地,从中走出两个贵妃娘娘当初带进宫去的丫头——绣夏、绣秋。她们每人一身缟素、面带忧伤,眼含泪痕。见到傅恒双双跪拜,异口同声地说:“参见大人、夫人,给您请安啦。”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傅恒大惊。 陈公公走到傅恒身边,与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傅恒一声大叫,翻身倒地昏死过去。 鼓乐、鞭炮之声戛然而止。大殿内外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面相觑,然而俱皆莫明其妙。 更鼓三敲,整个尚书府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一片。真是死气沉沉犹如冥狱。 绣春为雪芹预备了南酒烧鸭、素菜包子和海米稀粥:“我看您闷了一天了,饭也没吃好,喝杯酒,吃点夜宵吧。” “好,只是辛苦你了。”绣春一边为雪芹斟酒,雪芹一边问:“今天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房里一点消息也不透,真是闷煞人也。” 绣春哭了,她哽哽咽咽地说:“这件事儿眼下全府里只有五个人知道。” “哪五个人?” 第八章 绣春(19) “大人、太太、绣夏、绣秋,还有我。” “真的,你能给我透露点什么吗?” 绣春擦干了眼泪,接着说:“当然,咱们非同一般。”她先给雪芹夹了一块鸭子。这“非同一般”四个字让雪芹想起开工那天晚上的事儿,不仅面色绯红,而且不敢正视绣春。 “我要说了,您怎么又不听了?” 雪芹低着头,嘴里咬着鸭子,似清非清的说:“听,听……” “贵妃娘娘跟着皇上在木兰围场打猎遇上了刺客,一箭射来,没射着皇上却射中了贵妃,贵妃娘娘还还了一箭,可是没射中行刺的人,谁知道箭是毒箭,御医也没办法,没回到北京就不行了。”绣春说着眼圈又红了:“大姑娘不单对我好,待谁都好。绣夏、绣秋都哭得死去活来,非要为娘娘殉丧不可,只是万岁爷不让,还都替她们指了婚。” 雪芹大为感叹:“这真是富贵荣华又何为?身为贵妃娘娘,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省亲建别院,到头来过眼云烟,大梦一场。你细想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雪芹把杯酒喝干:“绣春,我说你写。” “我?……” 雪芹以眼色对她加以鼓励,绣春才来到书案边,握笔铺纸。 雪芹念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尘。 二人相视良久,默然相对。突然绣春说道:“大姑娘这么个好人,您既然是为女子昭传,为什么不把她写进书里去呢?” “对,你的意思挺好,也提醒了我,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穿插安排。” 傅恒伤女病倒在床,请医服药不见什么起色,只是唉声叹气呻吟不止。 朱光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也就进来了,见到傅恒一安到地:“回禀大人,宫里的刘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 “谁,谁?”傅恒急忙爬起,刘公公已然进屋了:“给傅大人请安!” “岂敢,岂敢。快请坐,快请坐。不知圣上有何训谕?” “也没有什么,一是让我来瞧瞧您的病。要不就派御医来给您看看。二是先跟您通个消息,今上要效圣祖仁皇帝做江南之巡。三是为让您也散散心,给南巡打个前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圣上让您进宫领晚宴。然后跟皇上在宫中赏月,十六日辰时起程,先到哪儿后到哪儿内务府自有安排。” “嗻嗻,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傅恒送走刘公公,仍然回到卧室躺着。 八月十四晚饭之后,朱光被胖太太叫进外书房,他先给胖太太请安:“太太叫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曹先生,明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十天假,给他带上四十两银子,用车送一趟。就说大人说了,自己卧病在床,不必面辞了。第二,什么时候接他回来,到时候我自有吩咐,你不必任意做主。” “嗻,嗻。” “喀吧。” “嗻。”朱光退出外书房,来到静怡轩,当着绣春的面,把胖太太的话跟雪芹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绣春打扮好了雪芹,正好朱光也来了:“回表少爷,车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好。咱们走吧。”雪芹跟朱光扬扬手。 “我送您到府门口。”绣春跟在雪芹身后。 二人走在院中,绣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子包:“这里边包了四块手绢,是我亲手绣的,是送给表少奶奶的,没见过面儿的见面礼儿。” “没见过面的见面礼儿?” “嘻……凭您的聪明才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是真不懂。” “既然不懂,为什么那天晚上您要……” “我……”雪芹几乎羞红了脸。“我总想找个机会赔不是……” 第八章 绣春(20) “赔不是?这种事儿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嘛?” “那……” “是有心的,还是,还是酒后失态?” “是……” “说实话,不许骗我。” “是……”雪芹羞于出口,只有二目含着一片浓情,痴痴地望着绣春。 “是广渠门小卧佛寺吧?表少爷。”朱光站在轿车旁边问。 “是,是。”雪芹答应着走出府门。 雪芹上了轿车。绣春站在车边:“替我问表少奶奶好,就说我给表少奶奶请安了。” “好好,你回去吧。” “唉。”绣春然后小声地说:“不说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车把式打了个响鞭,轿车缓缓离去。 雪芹高高兴兴地走进自己的屋门。如蒨迎上来喜形于色,雪芹把如蒨抱在怀里:“想我了吧?” “那还用问吗?我想你昨天就该回来。” 雪芹抱着如蒨亲吻,如蒨奋力挣脱开:“疯劲儿又上来了,万一让谁瞧见……茶是新沏的,我给你斟一杯。喝口热茶定定心。” “好。”雪芹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个小绸子包递给如蒨:“这是绣春送给你四块绢帕,是她亲手绣的。还说问你好,给你请安。” “噢,这个人很懂事。”如蒨打开小包,把四方绢帕铺在桌上审视良久,然后喃喃地说:“好绣工,好技艺,这丫头不独心灵手巧,而且胸怀锦绣,一片情深。” “你明天可以摆摊测字了。女先生陈铁嘴,准能大发财源。” “你别捣乱。”如蒨再看:“花、鸟、鱼、虫!”她突然一拍桌面:“我明白了,这四方绢帕分明是给你的。” “什么,给我的?” “让我告诉你三句话……” “你还要请哪位大仙。咱们是测字外带跳大神儿。” “你看着,这花为什么不是盛开的花,而是含苞待放,为什么是一朵?” 雪芹摇头:“不明白。” “她是告诉你,自己虽然身在豪门,然而至今尤为处子,待你迎娶决不蒙骗先生。其二她心比天高,不甘庸碌,她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不能啊!你看这鸟虽然展翅,但是不能腾飞,鱼游水底不能跃出水面。其三最重要,秋已将尽落叶满阶,这小小的秋虫要你庇护她过冬,可不是吗,省亲已毕,你还留在府里干什么,绣春许你为奴为妾的事也该有个结果啦。她在等你呀!” 雪芹惊呆了:“怎么是等我,不是说好的为文四爷谋聘吗?自然是等待文兄。” “绣春见过文四爷?” “没有啊。” “绣春见到文四爷那副尊容能点头吗?” “……如蒨姑娘,你不能陷我于不义呀!” “不是我陷你于不义,是人家看上你了,非君莫属。即使不为妾,为奴也行,只要天天能看见你!” “别说了,别说了。”雪芹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人家给的四十两银子,你给买点儿菜,我去请二敦跟文四爷,明晚中秋来聚会聚会。我去去就来。” 当天的晚上绣春准备入睡之前,她把屋里的蜡烛都点亮,又找了一块红纱盖在头上,坐在床边,展开遐想的翅膀: 小小的新房,墙上贴着用金粉写的大双喜字,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自己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坐在床边。不知从何处传来细乐声声。 屋门慢慢地被谁推开了,两个小丫头,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红灯笼,引着新郎——曹雪芹走了进来,雪芹身上穿的是绣春为他亲手做的那套新衣服。 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还把屋门给关上。 雪芹走近她,轻轻叫了一声:“绣春!” 绣春自己一把将盖头抓下来,挺身而立,扑到雪芹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肩头“格格”地嬉笑不止。 翌日。八月中秋的午后。在傅恒的卧室,胖太太服侍傅恒边穿好官衣边说:“大人就别伤心了,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幼’,娘娘虽然是升天了,可是功高莫过救驾,这回南巡归来,大人高升是定而无疑的了。今晚跟皇上赏月千万不能有悲音,引得圣上不高兴。快走吧,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强。” 第八章 绣春(21) “好好,我走了。”傅恒转向朱光:“轿子备好了吗?” “嗻。伺候多时了。您请吧。” 二敦及文善都到了雪芹的住处。他们久别重逢异常高兴,敦敏喝了一口酒说:“真没想到皇室争位至今不息,从在关外皇太极即位起一直闹到如今,我们的六世祖阿济格还不是为此革去王位,削为庶民吗。否则,我们这一支何至于如此。” “唉!——”敦诚把酒一饮而尽:“我们都成了废人!” “别别别。”文善接着说:“乾隆爷登基以来不是普降弘恩了嘛,你们二位又都发了红带子,准入宗学攻读,将来必定前程远大。来来来,我先敬你们贤昆仲一杯。” 四人默然同饮。 敦诚放下酒杯:“雪芹兄,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应该说是大有进展吧?” “唉——写是写了些,可是进展不大,不过这回傅大人家的大女儿省亲,二女儿代嫁可是个好素材。” 敦敏急忙拦阻:“这可使不得!您倒是秉笔直书了,可文网森严哪!这是要招大祸的。目前在经济上虽然那个点儿,倒落个平安。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话,在外边也千万不能说。” “大哥,你是让什么吓成这样了!”敦诚接着说:“这种事自然不能实录,要写得表面上没有破绽……” 雪芹接了一句:“又要让看书的人明白。” 文善耷拉着脑袋:“这可就难喽!难己哉难也!” “别难了,吃鱼吧。”如蒨送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桂鱼。 大家饮酒食鱼,雪芹开始给文善说媒:“傅家的二姑娘跟我说,她们家有个使女名叫绣春。这个绣春姑娘就是不乐意给傅恒做妾。她想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今年二十一岁,人的面貌品德都没得说,而且心灵手巧。”雪芹转对如蒨:“把绣春送给你的四块绢帕拿来,让文四爷看看。” “欸。”如蒨答应着,递过绢帕,二敦及文善三人分看。 文善点头称赞:“绣的真好,而且风格别具,不是一般的花鸟鱼虫。” “怎么样,先送一件信物过去如何,文四爷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眼力?” “好好,我来找找。”文善说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如蒨这时插了一句话:“不过,人家有言在先,要先见本人,再做定夺。” 文善把手又缩出来了:“那还是见了面再说吧,就我这副尊容,神不神鬼不鬼的。”一言未了,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雪芹埋怨如蒨:“你呀,你呀,人家文四爷满心的高兴,都伸手拿信物了,让你一句话,得,吹啦!” “我跟你说过两回了,人家绣春姑娘看中的是你不是他,您瞧瞧文四爷那个脑袋,长的像个立着的冬瓜……” 雪芹被逗得把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如蒨一脸一身。 傅恒家的胖太太也在举行中秋家宴。在座的有两个老奶妈和绣春。胖太太举杯在手:“大人进宫领宴去了,绣夏、绣冬让她们回家跟父母团聚团聚。就是咱们娘四个,二位老奶妈是有功之臣,绣春侍候表少爷一年多也很辛苦,来,咱们大家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都把酒喝干了。丫环正与众人添酒,绣春自觉一阵晕眩支持不住。胖太太向两个奶妈使了个眼色,二人架起绣春就走。 胖太太追到门口说了句:“给她脱光了衣服睡得舒服点儿。” 没过了多一会儿傅恒领宴归来,丫环伺候着他脱下官衣,换上便服,胖太太递给傅恒一杯茶:“大人,今天是中秋佳节,我送给大人一件小礼物。” “什么小礼物?” “眼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丫头,点灯。” 胖太太引着傅恒来到绣春的住处,点上蜡烛,揭开被子,全裸的绣春面朝里躺在床上。 “这是什么人?” “这是大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嘻嘻。”胖太太推了一把傅恒,出门而去。 第八章 绣春(22) 在门外反扣了门锁。 翌日清晨,胖太太打开绣春的房门,只见绣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坐在窗边。傅恒拥被而眠,酣声犹作。 绣春见到胖太太一动不动。 胖太太也无可如何,上前去推醒傅恒:“大人,大人,内务府来人啦。” 傅恒披衣而起,正欲出门。却被绣春拦住:“大人慢走,我要见一面曹先生,跟他有几句话说。” “好好,全由太太安排,全由太太安排。”傅恒也自觉理亏,只有夺门而去。 胖太太仍然在外书房坐等朱光。朱光说了声:“回事。”推门进来请安:“请太太安。” “朱管家,你去把绣春卖到妓馆,那种地方她跑不了,卖多少银子都是你的。送她走的时候,就说送她到表少爷家,这件事谁都不许让他们知道,就是大人回来了也不许让他知道,果然办的风雨不透,我有重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你要是敢有二心,敢私自把那丫头留下,哼哼……别瞧你是尚书府的老管家,就是傅大人也惧我阿玛三分。这一点你不至于不明白吧?”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朱光赶紧跪在地下:“奴才天胆也不敢。” 没过了两天,朱光来找绣春:“太太吩咐送你到表少爷家,听说,你跟表少爷有话要说。车已经备好在府门口,走吧。” 绣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朱光出了大门。 轿车在前,朱光骑马在后。车内坐着绣春,穿街过巷来到妓馆艳香楼门前。妓馆鸨母及男老板已然等在门前。 轿车停下,鸨母迎上去:“绣春姑娘到了,快下车吧。” 绣春从没离开过府门一步,人家说了也只好下车了。但是她下车之后发现,对面的这个女人绝不是曹先生的夫人,这张灯结彩的地方也绝不是小卧佛寺:“这,这是什么地方,曹先生呢?” 老鸨子直言相告:“这是艳香楼,什么先生都有。” “艳香楼是什么地方?” “是男人花钱买乐子的地方。” “啪!”的一声,绣春狠狠地打了老鸨子一个嘴巴,然后转身大叫:“朱管家!朱管家!”可是,别说朱管家,连轿车都不见了。 凶神恶煞似的男老板劈手抓住绣春的发髻将她拉倒在地,生生拖进艳香楼。 绣春被拖进一间小黑屋,绣春不服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畜生、土匪、混蛋!……” “给我把她扒光了身子吊起来,我就不信我的鞭子治不服你!”男老板吩咐之下,两个伙计扑上去撕掳绣春。 “慢!”老鸨子喝住两名伙计:“掌柜的,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鸨子将男老板拉出房门,小声地说:“这丫头打不得。” “怎么打不得?” “第一,伤了皮肉伤了脸怎么卖钱呀,第二,大宅门出来的丫头认识的人多。将来接客的时候,找到个靠山,一努嘴儿把咱们卖喽,都不知道上哪儿使钱去。” “那你说怎么办?” “交给我吧,柔能克刚。”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到了八月底。 这一天雪芹在屋中闷坐,小跨院门口有人喊:“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是啊。”雪芹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请了个安,递上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我是傅大人府上的家人,朱总管让我给您送来一百两银子的酬金,还说省亲的事儿已过,以后也没什么要劳您大驾的地方了,您就另谋高就吧。” 雪芹一边看信一边听他说:“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 “大人哪?” “乾隆爷要打江南围,傅大人给打前站去了,且回不来呢。我跟您告辞了。”家人请了个安,转身走了。 如蒨从里间屋出来:“你得去一趟,这里头有文章,绣春是个烈性子,我怕出事儿,今天要是能把绣春领回来,就别耽搁到明天。” 第八章 绣春(23) “有这么严重吗?” “你这个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快走吧,可别拉不下脸来。”如蒨一片真诚把雪芹推出门外。 雪芹走进尚书府,门上人不知内情,自然并不拦阻。还给他请安:“表少爷回来了。”雪芹点点头直奔静怡轩,可是静怡轩房门落锁,景物全非。 雪芹找到绣春的住房,站在门外叫:“绣春,绣春。” 房门开处原来是那个胖丫头:“表少爷,给您请安。” “绣春哪?” 胖丫头哭了。 “你怎么了,姑娘?” “表少爷,您进来。” “好好。”雪芹进入房中。胖丫头随手把门关上:“表少爷,绣春姐对我好,您对绣春姐也好,这些我都知道,这府里如今知道绣春姐下落的只有四个人。” “哪四个人?” “太太,她回娘家了,因为大人下江南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还有谁知道?” “朱总管,如今这个府里就是他当家,他说什么算什么。” “还有呢?” “我。” “你,你知道什么?” “我,我不敢说。” “别怕,都有我哪。” “有您也没用,我说了,让太太、朱总管知道喽,治死我还不跟捏死个臭虫一样的。” “你说吧,我谁也不告诉,信得过我吗?” 胖丫头想了半天,点点头:“我信得过表少爷,我说。” “好,说吧。” “他们把绣春姐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啦?” “妓馆。” “妓馆!……你怎么会知道?” “我表哥跟我说的。” “你表哥是谁?” “赶车的把式,是他送绣春姐姐到妓馆去的。” “什么妓馆?在什么地方?” “他没说。” “你能不能去问问他?” “好,您在这儿等着。”胖丫头转身欲走,又被雪芹叫住:“你有静怡轩的钥匙吗?” “有。” “给我,那屋里还有我的书稿哪。”雪芹来到静怡轩寻找书稿,柜橱里、抽屉里到处都是空的,这屋里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有。 突然胖丫头回来了,显得十分惊恐。雪芹迎上去问:“怎么了,姑娘?” “我表哥打了我一个嘴巴,他说这不单能砸了饭碗,还能要了命,嫌我多嘴!” “你表哥叫什么?” “您别问了,我表哥嘱咐我了,不许我跟您说出来他的名字,我要是说了,他就掐死我。”胖丫头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表少爷,您就别逼我了,也许绣春姐没什么事儿,可这府里先出两条人命!” 雪芹听了这话气得周身颤抖,他急步上前扶起胖丫头:“幸好没人看见咱们说过话,有人要问,你就说根本没见过我的面,难为你了,我走了。”雪芹走到门口,止步回身:“你知道我的书稿在哪儿吗?” “我不懂什么叫书稿,见过婆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把一堆字纸都给烧了。” “嘿!”雪芹一跺脚拂袖而去。 雪芹回到家里,把这趟找绣春所遇到的事,跟如蒨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把个如蒨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桌上的茶壶茶碗乱跳。雪芹真还是头一次看见如蒨发这么大的脾气。 如蒨跟雪芹说:“自打你回来的那天起,我觉乎着就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个理由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也思虑,唉!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当大官的,真是一群禽兽,他们只知道花天酒地,靠他们治国……治个屁,倒是能把小民治死。”如蒨双手一拍:“这倒好,连辛辛苦苦写的书稿也搭进去了!可真成了那句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如蒨气得直哆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雪芹倒了一碗茶,递给如蒨:“别生气了,你先喝……” 第八章 绣春(24) “还有你!”如蒨把茶碗推开:“你也不想想,咱们成亲这些年了,我也没有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不是我一个人不孝,也有你的份,我是真心实意的想接绣春来,这孩子聪明、伶俐、有胆识、有心计,一定是我的一个好帮手,生儿育女持续曹家的香烟后代,你可倒好:‘陷我于不义呀!陷我于不义呀!’这回你‘义’了,人家哪,真是榆木疙瘩!”如蒨说不下去了,以帕拭泪。 “这下一步可该怎么办呢?”雪芹讷讷地问。 “不就是妓馆吗,借钱赎人。” “北京的妓馆多了,也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找啊,再说,那种地方我又从未涉足过。” “如今用上文四爷了,这方面他也许能行。” “对,我去找文四爷。” 雪芹跑到宗学,在文善的屋里,和文善说明来意。 “雪芹兄,你也糊涂了,我是一天到晚的说三道四,油嘴滑舌,可咱们穷旗人哪儿来的钱逛窑子呢?你得找跟这行人接近的人。” 两个人四目相视,默然相对,突然文善一拍大腿:“有啦!雪芹兄,你不是认识戏班儿的人吗?” “孟班主!” 文四拍手:“着!” 雪芹又来到孟班主的家里,照样说明事情的经过,孟班主递给雪芹一杯茶:“这股香您算找对庙门了。干我们这行的,有戏唱戏,没戏唱就去串窑街(读‘该’),什么叫串窑街呢?就是到妓馆多的地方挨门串,让嫖客点唱,然后挣点赏钱。最近正好没戏唱,我跟他们大伙说说,准能打听的出来。您就擎好吧!如果您想跟他们转游转游也行啊。” 艳香楼的老鸨子专门给绣春安排了一间住房。 小丫环来给绣春送饭,绣春跟她说:“小妹妹,你把饭菜放下,我自己来。你去把老鸨子叫来,我跟她有话说。” “哎。”小丫头放下提盒走了。 绣春把饭菜都摆在桌上,她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老鸨子来了,满面堆欢笑脸相迎:“想过味来了,绣春姑娘,本来,人生在世图什么呀,一个女人也得有吃喝玩乐的时候,好好好,只要明白事理,也算我没白费唾沫,有什么话您自管说吧。” “告诉你,我怀孕啦。” “嘿……”老鸨子并不惊讶,仅只是板下脸来一阵冷笑:“姑娘,跟我来这套,可有句俏皮话儿,叫王奶奶比玉奶奶,您还差那么一点儿。不是怀孕了吗,好,我先给您道下喜搁着,咱们有大夫,一诊便知,您等着,我给您传大夫去,要是跟我耍花招儿,哼……”老鸨子扭着大胖屁股走了。 没过了两天,老鸨子还真请来了一位大夫,先到楼上给绣春诊了脉。然后老鸨子把他让进客厅:“大夫您请进。” 大夫走进客厅,原来男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怎么样,大夫,楼上那个姑娘说她已经怀上孩子了,我看是一计,她是不肯接客,对吧?” “非也,非也!我先给您道喜,那姑娘是大鸿脉,有喜了!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道喜!道喜!” “呸!你是成心起哄,是不是?我们这是窑子,窑姐都怀了孩子,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滚!” “脉礼,脉礼呢?” “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扔出去!” “岂有此理,什么东西!”大夫惹不起这个活土匪,只好走了。 绣春打发小丫头把老鸨子又叫上楼来。 “怎么样,不是我说瞎话吧?不过你们不必着急,只要你们答应我三件事,以后我全听你们的摆布。” “哪三件,你先说说咱们听听。” “第一,你们找个大夫给我把孩子打下来,我要亲眼得见。” “行,这不难,我们都认识这行人。” “第二,我能下地之后,你把住在花市小卧佛寺的一位曹先生给我请来,他叫曹雪芹。”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混官面儿的?” 第八章 绣春(25) “住在破庙里的人还能干什么?穷旗人。” “也行。” “他到了之后,你们给准备一桌酒席,我跟他有几句话说。” “一桌酒席,小意思。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么三件事儿?” 绣春点头。 “不用跟掌柜的商量了,这点事儿我做的了主,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月色昏暗,星斗无光。 雪芹急于要找到绣春,只好跟着两个戏子去串窑街。他们来到一家妓院门口,戏子甲给把门的人请安:“二爷,让我们进去唱两段,挣个赏钱儿。” “滚滚滚滚滚!你瞎了,这个时候正上买卖的时候,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二爷,您高高手,让我们混口饭吃……” “你走不走,找剋(kei)说话。” “走,走。” 戏子乙过来请了个安:“我跟您打听打听,您这儿有个新来的姑娘,叫绣春。” “没有,没有,走!” 雪芹跟着他们又到一家妓院,这回倒是让进去了。他们先在院里唱了一小段儿,但是没人点唱,戏子甲乙只好去挨门卖艺,他们刚推开一间屋门,正赶上看见客人搂着个妓女亲嘴儿哪,他们赶紧退了出来,没想那妓女追出来一顿臭骂:“你们长的都是瞎窟窿啊!你们是买卖,老娘也是买卖,正来着劲哪,让你们这仨孙子、王八蛋、山羊、戏子、猴给搅了。茶壶,让他们滚蛋!” 妓院伙计赶紧过来:“请吧,三位,别找不自在。” 雪芹他们正往外走。突然,从另一间屋里几乎是扔出一个人来。那是个妓女,后边追出来三个大汉,其中一个提着一痰桶污水砸在妓女的头上,另两个大汉都提着马鞭子,没头没脸地在妓女身上乱抽乱打,打得那妓女在院子里翻滚,口中求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各屋里都出来许多人围着看,但是没人敢管。 雪芹往前凑了两步,被两名戏子拉住,拉出妓院。 他们三人走在胡同里,雪芹长出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世道啊!” “曹先生,您是念书的人,要问这是什么世道,我们这样的小小老百姓,连想都不敢想,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咱们再找一家去吧。” 没过了两三天,孟班主来到小卧佛寺:“曹先生!曹先生!找着了。” 雪芹迎出,将孟班主让进屋里:“在什么地方?” “百花深处胡同,艳香楼。” 他们说着,门外有人喊:“曹雪芹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对呀。”雪芹迎到屋门外。 “我是艳香楼的伙计,绣春姑娘请您今天去吃晚饭,您要是不认识地方,不妨马上跟我走。” “好,好,马上走!” 那伙计跟雪芹雇了辆车,从鹫峰寺一路赶到百花深处。他引着雪芹进了艳香楼的院门,在一座楼下,指着靠西边的一间屋门:“曹先生,就是那间,看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点头,三步两脚跑上楼来,猛地一把推开屋门,但见堕胎后没有几天的绣春,斜卧在一张短榻上,云髻半散脸色蜡黄,朱唇未染形容憔悴,虽已体弱支离,人也瘦了许多,但是那淡雅的风姿和脉脉的柔情,却使雪芹感到异乎往昔,别有一番风韵。 雪芹没来之前,绣春早已横下一条心,见到雪芹之后,决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所以她看见雪芹之后,扶着床边缓缓地站起身来,发自内心的向雪芹嫣然一笑,笑的是那么满足,笑的是那么抱恨,笑的是那么惨淡,笑的是那么凄楚,真可谓笑在脸上、苦在心头。之后便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少爷!” 雪芹见到绣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把将绣春抱在怀里:“绣春!绣春!我知道他们把你卖啦!我找你,我到处在找你!……”一言未尽,泪如泉涌,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第八章 绣春(26) 绣春横下不哭的心,再也抵挡不住雪芹那如奔流,似瀑布的感情冲击,她索性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嚎啕大恸,他们两个人只哭得泣血椎心,泪雨横飞,痛彻肝脾。他们都想把今生今世所遇到的坎坷、痛苦、羞辱和委屈,一股脑地哭述竟尽。 最终还是绣春首先止住了悲声,她用自己的绢帕为雪芹擦干了眼泪。她像哄孩子似的,扶着雪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久别重逢应该高兴,应该笑……”嘴里说的是“笑”,可那发抖的颤音,分明是在悲泣,是在呜咽。绣春为了扭转这尴尬的局面,故意换了话题:“表少爷,先喝口酒吧,润润嗓子,咱们也好说话,你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就咱们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起谈心,这机会……”绣春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她含着眼泪给雪芹斟了一杯酒,为了不让雪芹看见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便把头低了下去,不料一滴泪水恰好滴入杯中,她抬手要把酒泼掉,不意被雪芹伸手拦住:“干什么?” “这杯酒脏了,酒中滴入了我的眼泪。” 雪芹劈手夺过酒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绣春,说了四个字:“冰清玉洁!” 绣春听了这句话一阵激动,一头扑在雪芹的怀里,但是,当雪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抱住绣春的时候,绣春却像闪电似的,抽身而去,陡然而立,转身坐到雪芹的对面,用手捂住心口,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伤透了的心。 雪芹异常惊诧:“怎么啦?” 绣春眼含珠泪游目四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对我而言,已成隔世。” 雪芹后悔,不慎一言刺痛了绣春的心。也不必再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二人默然相对,满怀惆怅。 稍顷之余,为了变换气氛,扭转话题,绣春问雪芹:“表少爷,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把我卖到这种地方来的?” “中秋十天假满,他们辞了我。还是如蒨想的多,她觉得这其中有诈,让我上府里去找你,谁料傅恒下了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多亏胖丫头告诉了我你的下落。” “她怎么会知道?”绣春很奇怪。 “是听她表哥说的。” “她表哥是谁?” “就是送你来的那个赶车的。” “噢——”绣春恍然大悟。 “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他怕没了命,胖丫头说尚书府害死个丫头,就跟碾死个臭虫一样。” “我明白了,这都是胖太太的坏。她害我到这一步,并非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为了二姑娘的那盒首饰。” “什么首饰?” “来,咱先喝干了这杯酒,让我慢慢地跟您说。”绣春为雪芹斟满一杯酒:“这是您爱吃的南酒、烧鸭,我始终记得,所以让他们准备了。来,我陪您先干了这杯。” 绣春喝干了杯中酒:“中秋之夜,傅恒去宫里领宴,胖太太让我跟两个老奶娘陪她过节,谁料,她们在我的酒里下了迷药,将我迷倒,当天夜里傅恒就糟蹋了我,第二天清早他走之前我说我要见表少爷一面。六七天之后,朱光来说送我到小卧佛寺,结果把我送到了这里。” “这群畜生,这是人办的事吗!”雪芹扬手把酒杯摔碎:“我去找他们!” 雪芹霍然而立,却被绣春一把抓住:“您去找谁?” “傅恒!” “在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即便他们都在,我是傅家的奴才,奸淫、打骂、凌辱、杀害全凭主人一句话,您有什么权利过问。”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公平!” “表少爷,您是读书人,您告诉我,什么时候世道公平过?什么时候当官的不害小民?这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世道啊!”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 “表少爷,没想到这一夜奸淫,我竟怀了傅恒的孽种。” “啊!这……” “哈……”绣春仰天大笑:“孩儿都是娘身上的肉,纵然如此,几天前我也把这孽种打掉啦!” 第八章 绣春(27) “绣春!” “表少爷,绣春也是孽种。” “什么,绣春你……” “唉——”绣春叹了口气:“咱们在府里的时候,您整天忙于修建省亲别院,哪有工夫说这些让人听了就伤心的事,何况您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好了,难得清闲,我跟您说说我的身世。”绣春举杯在手:“来,表少爷,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再干了这杯!” 绣春跟雪芹碰了一下杯,二人一饮而尽。 绣春慢慢地低下头去,沉思良久,她在回首往事,理顺思路,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她双颊泛红,激情似火,两眼似滞如愤,严厉而又深邃,她看了一会儿雪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们三个小姐妹结伴来到京城,在一家大宅门里当绣娘,给主人家绣衣料、被面、帷幔、床帐之类的东西。我母亲最年长,也最漂亮,她身材苗条,十指纤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天赐的是福还是祸,让东家的大少爷看中了,在花园里用绳子捆住身子,给糟蹋啦。一个姑娘也不懂什么叫怀孕不怀孕的,其次,这种事又怎么开口告人呢?月不见潮,最初以为是有病,到四个月上就已经显怀了,我母亲找到那个作孽的畜牲,他不认账啦!我母亲无法可想,只好舍下脸来去找老太太。表少爷,你猜怎么样?” “老东西也不认账?” 绣春一拍桌子:“非但不认账,反说我母亲不知道跟谁通奸,怀了野种,用这个孩子来诬告他家大少爷,有意讹诈钱财。不容分说把我母亲塞住嘴,捆了手脚,装上大车,拉到城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半山坡上。” 绣春气得满脸通红,周身发抖,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没让雪芹,端起来一口喝干。 雪芹看她气成这个样子,只有赔着小心,轻声地说:“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走,以后慢慢讲。” 绣春摇了摇头:“被一个好心的砍柴人救了,不过他自己衣食不能自顾,可怎么养得起我母亲呢?况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最后那位砍柴人把我母亲送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这庵中只有一位主持,香火还算好,添一张嘴算能勉强维持。我母亲真是痛不欲生,总想寻死,老主持百般解劝,日夜监护,母亲才算安定了些。可是她也想除掉我这孽种,无奈野岭荒山哪里去找医生,即便能找到医生,谁又肯办这损阴败德的事儿呢?再一说,在佛寺里杀生害命,老主持是绝不肯答应的。就这样,我,我这冤孽便来到这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世间。就在我满月的当天夜里,可怜的母亲偷偷地溜出尼庵,趁着夜黑风高,周围一片死寂之时,跳崖自尽了,深涧险谷削壁如刃,连她的尸身都没有找着。” “唉!”雪芹二目噙着泪花,慨然而叹。 绣春述尽心头血泪,情绪似乎反而平静了许多,她为雪芹和自己又斟满了杯酒,接着说:“就这样,老主持佛心永渡大慈大悲,一口汤一口水的把我养活,我在这深山古刹中,一住便是九年,本想十岁祝发,皈依佛门,了此一生。可天哪!——”绣春已是大声疾呼啦:“天公不作美!天不从人愿!老主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萤火如豆的微光之下,伴着窗外凄哭的秋雨圆寂了、归天了,她走得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慈眉善目还像平日一样面堆笑容。” 绣春忍住悲伤,继续说:“我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跑到大殿前,点上一对素蜡,升上三支线香!跪在佛前反复地吟诵着老主持口传心授给我的一部佛经——《大悲咒》——直到东方破晓,丽日中天……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站在供桌边,不停地敲击着那尊古磬。那磬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它的音域非常宽广、悠扬、雄浑,好像它也知道老主持驾鹤西去似的,那婉转之音,如泣如诉,那激越之声真能穿山裂石,响遏行云……这磬声引来了山村的父老,他们大伙协力烧化了老主持。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独留山寺,村长便把我领回家,我帮着人家打草、喂猪、干农活儿,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倒是衣能遮体、食可果腹。可是有一天该天杀的傅恒家,派人下乡来买丫头,他们先找到村长帮忙,一进院儿就看中了我。村长又何乐而不为,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你的身价钱并不多,就算抵了你这四年的吃穿用度吧,咱们两清了。往后你就有的是福享了!有的是福享!有的是福享!’其结果就享到了这般田地,表少爷,你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能留吗,倘若也是个女婴,难道让我们祖孙三代,同走一条道路吗?” 第八章 绣春(28) 雪芹二目满含着热泪,叫了一声:“绣春……” “表少爷,曹先生,您告诉我,这是人间,还是地狱?”绣春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哭了。 雪芹扶住绣春,自言自语地说:“仅为女子昭传,显然软弱无力,要刺豪族、反权贵、争公允、鸣不平!” 绣春另取了一双大杯,斟满酒递给雪芹:“来,咱们再喝了这满杯酒,有些事您还不知道,听我再说说。” 二人举杯喝干了一大杯酒,绣春搌搌眼泪,接着说:“二姑娘用心良苦,为免其父居心不良,曾经先问清您的家境,再问我是否愿意侍奉先生,最后请其父在省亲之后,将我和二姑娘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首饰都给了您。还记得吗,她进宫前的家宴上,二姑娘亲眼看着咱们喝了那杯酒,实际上那就是订亲的酒、交杯的酒。先生,您明白了吗?我没看错,您真是个好人!” 雪芹恍然大悟,他打了自个儿一个满脸花,打得还挺重。绣春急忙握住他的手:“您忠于表少奶奶,这并不错,一点儿都不错。只怨我绣春命小福薄罢了。” 这时小丫环进来问:“妈妈打发我来问一声,上菜吗?” “上,先上鱼。” “是。”小丫环退下,绣春又斟上了两大杯酒:“我让他们做了四种鱼为取一句吉祥话。”绣春一言未了,四个小丫环齐来上鱼。 一说:“五柳鱼。” 一说:“松鼠鱼。” 一说:“瓦块鱼。” 一说:“清蒸鱼。”然后尽皆退下。 绣春举杯:“绣春祝先生吉庆有余,四季平安!”言罢一饮而尽。 雪芹望着绣春一时语塞,他不想再让绣春看见自己流泪,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忽而听到有调动琴弦的声音。雪芹抬头望去,只见绣春手按宫商,低声吟道: 请饮下,胭脂酒, 杯中凝尽泪血仇! 自从与君相邂逅, 一任喜色跳眉头。 非是女儿不知羞, 梦里情怀情更稠, 相思寄红豆。 浮萍草,逝水流, 侯门绝非百花洲! 我不想玉堂金马攀紫绶, 更不想飞骥身披千金裘。 惟愿终身相厮守, 谁不知,一世知音最难求, 饥苦不堪忧。 中秋夜,陷恶谋。 大人为淫乐,夫人将财求, 清白女儿身,瞬间变下流。 天不为公与天斗, 虎狼为恶投吴钩。 女儿失贞!珠沉玉碎断缆崩舟。 祈盼泉下共金瓯。 绣春歌罢欷歔难抑,雪芹万分激动,抱住绣春:“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娶你,如蒨见到你给她的手帕就说过,你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一定是她的好帮手。” “唉——”绣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晚了。” “不晚,决不晚!” 恰在这时老鸨子闪身而入:“怎么样了,曹先生,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曲儿也听了。今儿个您也就别走了。” “我问你,我为绣春姑娘赎身,你要多少银子?” “妓女从良,这是好事儿,我先给姑娘道喜,至于银子么……我是八百两银子买的,怎么着您也得让我赚二百两吧。” “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没错,一千两。” “好,一千就一千。” “表少爷,您上哪儿去找这一千两银子啊!” “你不用管,我曹雪芹虽穷,可是一千两银子还能找的到。绣春姑娘你好自珍重!”雪芹言罢翻然离去。 老鸨子向门外喊了一声:“来呀。” “是。”两个小丫环应声而入。 “把这残席撤下去。” 绣春说:“把酒给我留下,再给我找一件大红的彩衣来。” “有,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新嫁娘怎么能没有大红的彩衣呢!我去拿,我去拿。”老鸨子说着先自出门而去。 第八章 绣春(29) 幸好是二更刚过,雪芹一路小跑儿来到敦诚的家里,让仆人火速通禀。敦诚得报慌慌张张迎到外书房:“雪芹兄,家人说你找我有急事?” “对,我是来借银子的。” “要用多少?” “一千两。” “你要这许多银子干什么?” “为绣春赎身。” “绣春?就是给文四爷提亲的那个姑娘?” “对,如今让傅恒家给卖了,卖到妓院里!” “怎么,尚书府卖丫头这已是奇闻了,怎么还卖到那种地方?” “他们是先奸后弃,伤天害理呀!唉!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如今心急如焚,你看……” “好好好,我去看看,未必这么顺手。”敦诚急忙去取银子。 雪芹在房中坐立不安,踱来踱去。 没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敦诚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儿:“雪芹兄,现银只有二百两,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合七百两。不过,不要紧,咱们明早再去找我哥哥凑一凑。” “明早太迟了,我现在就去。” “夜里有查夜的,遇上了又是麻烦。” “不要紧,我钻小胡同,不走大街。你把这七百两给我吧。” “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不,两个人碰上查夜的更麻烦。”雪芹把小布包揣在怀里,与敦诚恭手而别。 幸好敦氏昆仲住的不算太远,雪芹心急火燎,脚下如飞,穿街过巷,来叫开敦敏家的门。 敦敏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雪芹向他说明来意,敦敏赶忙从内宅拿出二百两银子,和一包首饰,递给雪芹:“这些银子是二百两,这是一包首饰,跟他们当面议价吧,足值一百两银子。” “好好,多谢了。我告辞了。” “等等,天也快亮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那种地方都欺负人。你把银子和首饰都交给我,好歹我也是宗室,有这条红带子好得多。” 雪芹点头称是,等到东方破晓,二人一同来到艳香楼。 老鸨子引着雪芹、敦敏登上楼来,雪芹用手推门,房门紧闭,他连拍带叫:“绣春,绣春,我回来了,银子借到了!”但是室内无人应声,雪芹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但见绣春身着大红彩衣,已然悬梁自尽了。 雪芹大叫一声:“绣——春!”欲往解救,但因急火攻心,一个跟头跌翻在地,立时气闭,敦敏扶住雪芹捶砸撧叫:“雪芹!雪芹!你醒醒啊!” 老鸨子大惊失色,翻身下楼找到男老板:“掌柜的,绣春那丫头上了吊啦!” “救啊!” “救个屁呀,都挂了大半夜啦!” “嘿!这不人财两空了吗!” 老鸨子眼珠一转:“不然!那个姓曹的昏过去了,咱就说是他把那丫头片子挤兑死的,跟他打官司,让他赔银子!” “对!我先去找地方,然后去找县衙门里的王班头,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别让他跑喽。” “着!” 县衙门的大牢里,横躺竖卧着十几个衣不遮体、蓬首垢面的犯人。大牢中间有一架木榻,上边睡着一个黑大汉,仰面朝天鼾声大作。 “哗啦”一声牢门被打开,雪芹被牢头使劲儿一推,“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众犯人俱都坐起来看着他,但无人相帮。 这声音把黑大汉惊醒:“他妈的,怎么这么大动静,没看见你黑爷爷睡觉哪吗?” “对不住您,我不知道您睡着了。”牢头给黑大汉请了个安,回身欲退。 黑大汉问:“站住,什么案子?” “花案儿。” “哼!把他锁在尿桶旁边。” “嗻嗻。”牢头答应着把雪芹拉到尿桶旁边锁上,走了。 马上就过来五六个人往桶里撒尿,把雪芹呛的透不过气来。等这些人小解之后,雪芹问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这位大哥,什么叫花案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笑声过后有人说:“花案儿就是调戏妇女啦!淫人妻女啦!与人通奸啦!被人抓住啦,送交官府啦!所以就锁在尿桶旁边啦!” 第八章 绣春(30) “呸!我不是花案儿!我是冤案!” 黑大汉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小伙子,你先别嚷嚷,你先说说你的冤情。来来来,咱们都躺下听,躺下听,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黑大汉又躺下了,牢中的犯人很听他的话,呼啦一声躺倒一片。 “嘿!”雪芹又气又恼,可又无可奈何:“好!我说……” 敦敏眼看着雪芹被衙役带走,也无计可施,他只好赶到小卧佛寺跟如蒨备诉前情,之后他安慰如蒨说:“嫂夫人先别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开妓院的自然跟地方有勾结,咱们算是吃了个眼前亏,我马上去找关系,跟县太爷托个人情也就是了。只可惜那绣春姑娘……唉!可叹雪芹兄哭的死去活来……” 幸好如蒨心中有数,所以并不十分惊慌,她还能反过来安慰敦敏:“我也回家求求家父,怹认识的人多,也许能跟这位县太爷拉上关系。” “好好,双管齐下更为有利。我先告辞了。” 大牢里,雪芹已经不被锁在尿桶旁边,黑大汉很同情雪芹的遭遇:“唉,曹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受屈受冤的可不是少数人。主持公道的人也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力不从心,如今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琢磨着,总有一天胳膊能把大腿拧趴下。” 众人大笑。 “干说没劲,咱们边喝边聊。”黑大汉喊了一声:“告诉小六子,今日让饭馆多送八个菜来,咱们给曹爷接风。” 有个犯人跑到牢门口朝外喊:“牢头,牢头,黑爷让您告诉饭馆多送八个菜,给新来的曹爷接风!” 如蒨坐在父母卧室的炕沿上,以绢帕拭泪。 陈辅仁和顾氏分别坐在炕桌两边。陈辅仁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我荐他到尚书府做西宾,为的是省亲之后求傅大人给荐份差使,他可倒好,跟尚书大人争丫环,尚书府能把丫环卖到妓馆吗?这分明对他是一种羞辱。他还给婊子赎身,一千两银子,拿什么还人家,他忘了自个儿还打执事哪,最后闹出一条人命来。好,好,好!别说我不认识那个知县,我就是认识,我也不管,我丢不起这份人!”陈辅仁说完,下地走了。但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句,你趁早回家,曹雪芹在大牢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们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阿玛,不是这么回事。” “以后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尚书大人啊!”陈辅仁言罢拂袖而去。 如蒨无奈只能失声痛哭了。 县衙门附近的饭馆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可是丝溜片炒、煎炒烹炸的摆了一地,众犯人席地而坐大吃大喝。 雪芹颇为奇怪:“黑爷,这大牢里还能大摆酒宴?” “嘿……”黑大汉一阵苦笑:“曹先生,照说当然不能,都是犯人嘛,理应认罪服法,但则是,这些犯人真的都有罪吗?别人咱不说,就拿您来说吧,啊?哈哈,哈哈……这就叫该亮的地方黑,该黑的地方亮。来来来吃肉吃肉。”黑大汉挟了一块塞进嘴里。 “黑爷,您不是回民?”雪芹一问,引得大家都乐了。 犯人甲说:“嗐,您以为黑爷姓黑哪,不对,黑爷是大伙儿的官称儿,其实他姓冯,排行在三,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黑虎冯三。” 犯人乙说:“黑虎,黑虎,黑老虎,就是黑煞神的意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身的好功夫,从三丈高的旗杆顶上一个猫儿跟头……唰——” “掉下来就摔死啦!去你娘的吧,甭给我吹牛,喝你猫尿吧。”冯三给了他一个脖儿拐:“还是听我自个说吧。曹先生,我爹是石匠,养了我们哥儿仨,大哥小时候豆疹没出来,给憋死了,二哥成亲之后给当铺值夜打更,一天夜里来了一伙黑道上的朋友,打昏了我二哥,偷了当铺,第二天那个王八蛋掌柜的,说贼是我二哥勾来的,不单不给钱瞧病还要送官问罪,我二哥连伤带气,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第八章 绣春 第八章 绣春(31) “这种事儿我是亲身经历过来的,幸好他们没把我送官,可我这条小命也是惜惜乎。”雪芹深有同感。黑虎接着说:“从那以后,我这心里就窝住一口气,我一边做着小买卖,一边练武,我的师父可是位高人,是让我给碰上的。” “嚄?” 黑虎看了一眼雪芹,目光中含有几分神秘和狡黠,然后接着说:“那年我也就是十五六岁,挎着个小篮子卖萝卜。”他还吆喝了一声:“吃萝卜了,赛过梨的心里美啦!”逗得大家笑声一片。 黑虎也是一脸的苦笑。他说:“就在这个时候从对面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卖切糕的,切糕摊在独轮车的案子上,连车带切糕足有二百多斤,他不推着,脖子上挎着一条车襻,两头的铜钩钩住车把上的铜环,双手一端,把车端起来离地面有半尺多高,边走边吆喝:‘切糕!切糕!两子一块。’这得多大的力气呀!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也有买的,可他切的那个块儿,又薄又小。有个小伙子不服:‘两子切糕你给这么点儿,多少钱一斤?’卖切糕的说了:‘你还甭不服,你能把这车端起来,连车带货我白送。’‘这……’小伙子傻了。 “这时候从人群里站出来一个老头,干瘦干瘦的,六十多岁儿,花白的胡子,穿了一身半旧的灰布裤褂:‘小伙子,给我来两子的。’“‘好。’卖切糕又给切了一小块。扔到案子上,老头拿起来三口两口的就吃了:‘嗯,做得不错,要不这么贵呢。好,给你钱。’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铜钱,摞在一起,用大拇指和中指一挟:‘拿去吧。’“卖切糕的小伙子没在意,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去捏那两个铜钱,没想到一捏没捏动,他又使劲二次再捏,还是没捏动,他又换了右手,使足了劲儿再捏,这第三回还是没捏动。 “老头乐了:‘这么着吧,你拿襻钩到钱眼里拉怎么样?’“‘行!’卖切糕的小伙子拿襻钩钩上钱眼就要拉。 “‘您先等等,您要把钱拉走,我输你一两银子。’“‘行。’“‘你要拉不走呢?’“‘这案子切糕归你白吃!’“‘行,拉吧。’“卖切糕的小伙子拉了一下,还真没拉动。他一是下不来台,二是不服,就见他大吼一声:‘开!’结果两个铜钱被拉断成为两半,老头双指捏着一半,那一半不知去向了,卖切糕的小伙子摔倒了,把独轮车也给撞翻了,一案子的切糕都摊在土地上。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乐得一个个前仰后合。 “幸亏我当时眼尖,我见那个老头,借着这个乱劲儿溜了。 “老头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一直跟到后海,积水潭的小庙门口,老头要进庙,让我来了个冷不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就势双膝跪倒:‘师父,您收我当徒弟吧。’“‘你是谁?’“‘我叫冯三,我想给我哥哥报仇。’“‘你让我教你什么?’“‘练武。’“‘可我不会呀。’“‘您刚才在大四条口教训那个卖切糕的,我都瞧见了。’“‘你认错人了。’“‘您不收我,我就跪死在这庙门口。’“‘你愿意跪你就跪,反正我也没办法。’老头说完进了小庙,咣当一声关上了山门,我还听见从里边落了锁啦! “我当时‘腾’地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我在心里骂他,老兔崽子,你不就是会点儿功夫吗,就这么牛,你不教嘛不是,徒弟太爷我还不学了呢,一扭身儿我刚要走,猛的脑子里像血都冲上来啦!” 雪芹急切地问:“那是怎么啦?” 黑虎的脸上立时堆起一片憨厚的笑容:“嘿嘿,嘿嘿……怎么啦?曹先生,我忽然之间,想起来一位古人!” “哪位古人?”雪芹问。 “张良!有没有?” “有,有,当然有。辅佐汉王刘邦打天下,后来封为留侯。黑爷,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第八章 绣春(32) “咳——我知道个屁,这是我们街坊和尚二大爷,给我说的笑话,他说有个叫张良的小孩,遇见一个黄老头……” 雪芹插了一句:“叫黄石公。” “对对,我忘了,想拜他为师,跟我一样,这个黄老头不但不收,反而耍笑他,把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让张良去拾,一回不行,让拾二回,二回不行让拾三回,当时他是没遇见我,要遇见我,大嘴巴早上去啦!” 大伙儿一阵敞笑。 “别笑,别笑,我是说着玩的——我跟张良一样——把鞋都给拾回来。黄老头一拍大腿,说了一句话……” 众人都瞪着两眼,等着听是句什么话。 黑虎故意先不说,他也一拍大腿:“黄老头说,行啊,爷们儿,真有你的!” 那些犯人不知就里,似乎恍然大悟:“噢!——” 可雪芹把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地上。 黑虎迟迟疑疑地问:“怎么了,曹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雪芹摇着手,好不容易才透过这口气来:“黄石公说‘孺子可教也’。” 黑虎压低了声音问雪芹:“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是可以被教育成材的。” “哈哈!”这回黑虎乐了:“我也是这份意思嘛,说文话儿,我怕这群家伙听不懂。” 秘密被揭开了,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喝酒!喝酒!人家说的是伤心的事儿,河边上娶媳妇——给王八们取了乐啦!” 雪芹脸一红,自愧失态,伤了黑虎的面子。 黑虎发现了,也怨自个儿说话不留神,他怕越描越黑,反为不美。只好故意岔开话题:“曹先生,人家张良就拾了三回鞋,黄老头就收他当徒弟了,我可倒好,从早半天,跪到晚饭前,饿得我前心贴后心,晒得我周身往外流油,跪得我两个波棱盖都有血印儿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了,凉风儿下来了,热是不热了,可我饿呀!我真想把篮子里的萝卜都吃了,又舍不得呀,我们家还等着我卖了萝卜,赚点钱买杂合面哪!我出来一天了,我妈、我嫂子还不得急疯了吗……”黑虎说到这儿,眼圈儿红了:“曹先生,众位弟兄,不怕大伙笑话,我黑虎向来没掉过眼泪,可那回……我哭啦!”他仰起头来,游目四顾,这条像黑铁塔一样的汉子,咬紧牙关,就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大牢里一片寂静,只能隐隐听到,角落处有欷歔之声。 过了一会儿,黑虎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天儿更凉了,白天晒了一身汗,夜里冷风吹在身上,再加上腹内空空,我身上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抬头看看,好亮好亮的一个大月亮,就在我脑袋顶上,她好像看着我笑,她笑什么哪?……噢!我明白了,她笑我傻呀。可不是吗?我真跪死在这吗,谁养活我妈、我嫂子啊?想到这儿我想一个高儿蹦起来,谁知道两条腿已然不是我的啦,蹦没蹦起来,反倒摔了个狗吃屎。我在地下爬呀,爬呀,爬到庙门口……” 雪芹挺奇怪,不由自主地问:“爬到庙门口干什么?” “我想问问他,你学艺的时候也这么难吗?师傅让你跪了几天几夜?” “噢——”雪芹点头。 “我慢慢地站起来,想去敲门,可眼前一黑,一头就撞在了山门上,山门开啦!我自然就摔在了山门里头,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谁“呦!”了一声。 黑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一间小屋里的炕上。那老头儿笑眯眯地跟我点点头:‘醒了,孩子?’我翻身坐了起来,一看,自个儿穿的一身新裤褂,摸摸身上,擦洗的真干净,一点汗臭味都没有了,老头儿端上两屉肉包子,一小盆大米粥,递给我一双筷子,‘都吃喽。’我也没客气,四十个包子,一盆粥,连半个米粒儿也没剩下。吃完之后,老头儿问我:‘你还想学武术吗?’我说:‘想。’ “‘你真要拜我为师吗?’ 第八章 绣春(33) “‘真要。’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是。’ “‘好,你跟我来吧。’ “老头把我带到小庙的后墙外,墙外有一大垛稻草:‘看见这垛稻草了吧,一根一根的都把它们扔到墙里头去。’ “‘一根一根的?’ “‘对,左手扔一根儿,右手扔一根儿,扔吧。’老头说完走了。 “我拿了一根稻草扔了一下,别说过墙,连墙的一半高都没有。”黑虎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肉,他放下筷子问雪芹:“曹先生,你猜我用了几年才把那堆稻草扔进了墙的?” 雪芹面含惊异地摇摇头。 “二年零八个月。练得我力举千斤。这之后师傅才教我软硬的功夫。一共我学了十年。出师之后,我先给那个当铺放了一把火,把掌柜的耳朵给切下来一个。” 众人大笑,笑得是那么爽朗、那么率真。 “可我家里有老母、寡嫂,我得养活她们呀!您猜,我是怎么弄来钱的?” “……”雪芹想到了,只是没肯说出口。 “偷啊!” “偷!” “没错,头一回我妈知道钱是偷的,老太太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嫂子也哭了!”黑虎说到这儿一阵激动:“我跪在地下起誓:‘我绝不偷老百姓,只取不义之财’!我妈给我添了一条,不准淫人妻女!我嫂子拧着我的耳朵,也给我添了一条,不许胡嫖滥赌!凭这三戒,我黑虎在江湖上有个小名气,行侠仗义咱不敢说,偷富济贫那是当之无愧,去年冬天为给开粥厂的朋友凑钱,一个月之内我连偷了十二家巨富,这下县太爷炸了窝啦,把县衙门的两个班头给打了。我这才自己来投了案。” “哪,他是怎么判的?”雪芹问。 “他不敢判我。”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投案之前先跟他垫了底儿。” “垫了个底儿?” 犯人甲插嘴:“给县太爷的枕头旁边插了一把杀猪的刀!” 众人哈哈大笑。 “杀猪的刀,妙,妙。来,黑爷我敬您一杯。” “岂敢,岂敢。一块儿喝。”黑虎喝干了杯中酒:“曹先生,您是个文墨人,我跟您打听打听,您会写状子吗?” “状子……我没写过,可是,我想我会写。” “好,包寿松。” “哎哎,我在这儿哪。”一个三十多岁瘦弱的男子站了起来。 黑虎点手:“来,你坐在这儿,跟曹先生说说你的冤枉。” “嗻嗻。”包寿松坐在雪芹旁边:“曹先生,我是在戏班里唱老生的,有位侍郎也好唱,让我教他唱,他教我认字,给我讲戏词,一来二去的,我不敢说是朋友,反正处得不错,他做了一首诗,让人给告了密啦,万岁爷降旨给杀了,还说什么‘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 “哼!人都杀了还不罪人。”雪芹喝了口酒:“您还记得诗的内容吗?” “嗯,记不全了,有什么‘霜侵鬓朽叹途穷,秋色招人懒上朝’,还有‘半轮明月西沉夜,应照长安尔我家’。” 雪芹点头:“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侍郎大人被杀,家有幼子少妇,没人敢去收尸。” “您去了?” 包寿松点头:“他们说我是同党,把我就给抓起来了。” “嘿!——”雪芹一声惊叹。 黑虎说:“曹先生,您说人家冤不冤?” “冤!” “宰了人不许收尸,《大清律》上没这条啊!想写张伸冤的大状吧,可又没人敢写。”黑虎也许是激将法。 雪芹断然回答:“我敢。” “是条汉子,我们江湖上的朋友,就赞成这样的,哥儿几个,咱们敬曹爷一杯!” 众犯人都站了起来,举杯敬酒:“曹先生请!”态度是那么庄严肃穆,必恭必敬一丝不苟。 第八章 绣春(34) 过了两天,二敦、文善和如蒨都来探监,如蒨看见雪芹身陷囹圄,一阵悲从中来,雪芹乐了:“你们都别难过,不坐大牢真不解这个世道,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儿,我如今知道的不少,而且这里有吃有喝,我真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 如蒨见他精神振奋,也自破啼为笑:“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玩世不恭。” “不是我不恭,是这个世道不公。有罪的在外头,没罪的在里头。” 敦敏说:“雪芹兄,你还真得多住两天,这儿的知县姓胡,一时还真跟他拉不上关系。” 如蒨给他留下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吃食,只好跟着二敦他们先走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牢里的犯人东倒西歪的都睡着了。 黑虎小声地叫了声:“曹先生,醒醒。” “我没睡着。”雪芹翻身坐起。 “您帮我写几个字。”黑虎拿出纸笔:“您写上‘不放包寿松,你只有三天的阳寿了’。” 雪芹提笔就写,写完递给黑虎:“这干什么用?” “您给他写的那张状子已经递上去了,我怕这狗官不识抬举,今天夜里我再给他送把杀猪的刀去。两下里使劲儿,谅他不敢不放人。” “对,您可得小心哪。” “放心吧,没事儿。” 雪芹送黑虎来到牢门口,黑虎低声的喊:“小六子,小六子!” 牢头揉着眼睛过来了:“什么事儿,黑爷?” “开门,我出去一趟。” “天亮前您可得回来。” “你放心吧,我跑不了,饭馆里还欠着那么多账呢,你还?” “我哪儿还得起啊。” 黑虎出了牢门,与雪芹恭手作别。 好不容易挨到转天东方破晓之前,雪芹刚眯瞪着,牢头就来叫醒雪芹:“曹爷,黑爷一直没回来?” “没有啊。” “这位亲爹!非砸了我的饭碗子不可!”牢头磨头又走了。 雪芹在牢里看着牢头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来回踱步。先还觉得可笑,可是日已西沉了,雪芹也觉得开始不安了。他问包寿松:“黑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唉——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 “嘿!您这么一说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翌日凌晨,牢头又来问雪芹:“曹先生,黑爷还是没回来?” “可不。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县太爷让偷偷地把包寿松放喽。” “那这事是办妥了?” “他的事是办妥了,我的事儿可是要砸磁呀。包老爷,你走吧。” “是吗?我谢谢您了。”包寿松给牢头请安。 “谢我干什么,你得一谢曹先生,二谢黑爷。出去之后千万记住!什么都别说。记住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嗻嗻。”包寿松向雪芹深深一安:“我谢谢曹先生啦!”他就势跪下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一把抱住。 “一年零八个月了,要是没有您,我这辈子就算冤沉海底啦。” “我没干了什么,该谢的是黑爷这一刀。” “要不我等黑爷回来再走吧?” 牢头急忙拦住:“别价!谁知道县太爷什么时候又变了心眼儿了呢,快走,快走!” “头儿,您替我谢谢黑爷啦!” “没错儿,没错儿。” 包寿松走到大牢当中,先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双膝跪倒:“老少爷们儿、各位兄弟、我出去唱戏挣了钱,一定给大伙儿打酒来喝。”言罢一个头磕在地下,泣不成声。 众犯人俱都跪下还礼,无不动容。 包寿松走了的当天夜里,黑虎冯三回来了,带来了酒跟肉。 牢头打开牢门让黑虎进来,牢头高兴了:“黑爷,我差点儿没急死,这两天您干么去了?” 黑虎见大伙都睡了,压低了声音跟牢头说:“我得回趟家,瞧瞧老娘跟嫂子。再找点银子,为曹爷办点事,你拿点儿酒跟菜自个儿喝去吧,我得跟曹爷聊会儿。” 第八章 绣春(35) 雪芹听见声音坐了起来:“回来了。包寿松走了,县太爷把他给放了。” “那没错,前天晚上我到了胡知县的内宅,这小子带着他老婆出去了。我把您写的字条拿刀插上,给他钉到枕头上,他敢不放人?” 雪芹一伸大拇指:“真灵。” “我又回了趟家,瞧瞧妈、瞧瞧嫂子,给她们留下点儿钱。嫂子给我做了碗热汤面,有自个儿家里腌的茄子包,还有两块臭豆腐,老妈妈给烤的窝头片,这顿饭那叫香,这真是俗话说得好:‘要饱还是家常饭,要暖还是粗布衣’,我吃完了,喝完了,上澡堂子洗了个澡,然后您知道我上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艳香楼啊!” “艳香楼?” “对,我找到他们掌柜的,这小子外号叫混江龙,他也听说过黑虎冯三在江湖上有一号,我问他曹先生是怎么进的大牢? “这小子还真不含糊,他说:‘是我给送进去的。’我问他:‘凭什么?’他说:‘人是他挤兑死的。’ “‘证据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小子没词儿啦。 “‘是曹先生在房梁上拴了个套,把那姑娘给吊上去的吗?’他还是回不上话来。 “我走到他的对面:‘你说话呀,混屎虫!’ “‘你嘴里干净点儿。’他还挺不服气。 “‘我要是不干净呢?’ “混江龙那小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一伸手又把他按到凳子上:‘干什么,想动手?黑爷爷给你露一手,让你这混屎虫也开开眼!’我拿五个手指头抓住一把瓷茶壶,稍一用力,说了声‘开!’茶壶被抓得粉碎。‘告诉你混屎虫!你给我撤了状子,怎么把曹先生送进去的,你怎么给接出来。’ “这个混蛋还真犟,他说:‘我要是不呢?’ “‘今天晚上劳民伤财你可别后悔!’我说完了,走到楼扇旁边,推开窗户使了个旋风脚飞出窗外。 “我四平八稳落到地之后,回头一看,那小子站在窗口满脸的不服。这不是成心斗气儿吗?好,昨天晚上,我给兔崽子的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那伙王八犊子们救火的工夫,我把他们装银子的小箱子给端啦!” 黑虎喜形于色:“我没糊弄这个混屎虫,这回,连拿带烧,少说也得让他破费一千两银子!” “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是报应!” “三天之内,他小子要是敢不撤状子,我就给他放把大火,烧了他的艳香楼。” 没到三天,牢头果然来报喜:“曹爷,先给您道喜。黑爷,您这把火还放的真来劲儿,艳香楼的那小子撤状子啦。曹爷您可以回家了。” 雪芹向黑虎一安到地:“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黑哥的侠肝义胆,过两天我带酒来,请黑哥跟大伙儿醉一回。” 黑虎抱住雪芹:“兄弟,咱们这个朋友算是交定啦!”然后转对牢头:“让饭馆送饭来,多加八个菜,我给曹先生送行。” 在夜阑人静、疏星冷月之际,雪芹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中。 如蒨深感意外,迎上去扶住雪芹:“他们放了你啦?” “多亏黑虎冯三给艳香楼放了一把火。” “放火?” “烧了他们几间后罩房,让他撤了状子,那个王八头也就乖乖地服输了。” “绣春的尸体呢?” “都这么多天了,当然是老鸨子给埋了。” “埋在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鬼我也得把她接回家来。” “对,她死得很烈,但是也很屈、很惨。咱们为她招魂吧。” “好。”如蒨找了一张大纸,泼墨挥毫写下七个大字:“为绣春妹妹招魂。” 雪芹住的小跨院有一口枯井,一尺多高的石头井沿上还有个木头井盖。如蒨就在井盖上点燃两支素烛,小香壶放在中间。此时月色昏暗,长夜寂寥。 第八章 绣春(36) 如蒨、雪芹站在井前点燃三支线香,高高举起,以为奠祭,然后插在壶内。 如蒨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跪在地下,双手合十轻轻地说道:“绣春妹妹,你回来吧,我和雪芹的家就是你的家,你送给我的绢帕我收到了,我舍不得用,我要把它永远保存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比珍宝更要珍贵,这是一个姑娘的一片真情,一片挚爱……一片……”如蒨已然哭得泣不成声,下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头磕在地下,很久没有起来。 雪芹眼含热泪开口吟道:天铸聚首,落红成阵时候。 晨昏相厮守,更劳芳卿侍巾帚。 积年累月,耳鬓厮磨,两情绸缪。 纤指度宫商,夜残更漏,琴韵幽幽;《桃花吟》清歌一首,情浓意柔,犹在耳边留。 雨暴狂飙骤,弱柳遭践蹂。 卿身虽受辱,永却上重宵九。 人间真有怀梦草,踏破青山也寻求,杏雨黄昏后,对盏胭脂酒,与君话轻柔。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 岁月悠悠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到了曹夫妻十周年的祭日。墨云前脚进了鹫峰寺雪芹和如蒨住的东耳房,丁汉臣拿着一只竹篮子,后脚也到了,他进了屋门先给如蒨请安:“给新少奶奶请安。哟!墨云先到了,好,好。” 如蒨跟墨云急忙站了起来,如蒨说:“我可不敢当,都十年的媳妇了,您还叫我新少奶奶,多不好意思,我给丁大爷请安。” 墨云也说:“我也给丁大爷请安,看您的气色可真不错。” 丁汉臣赶紧还礼:“这可不成,主是主,奴是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变。” “什么主是主、奴是奴,两位老家儿走了,您就是我们的长辈。” “哎,不成,不成,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丁汉臣说完,往里屋瞧了瞧:“咦,霑哥儿呢?” “他去买供品去了,您瞧灵位都写好了。”如蒨说着给老丁倒茶。 “嗐!我晚了一步儿,您瞧,我全都带来啦。”老丁边说边从篮子里往外拿供品。 墨云走过去帮着丁大爷拿东西,却转过头来跟如蒨说:“少奶奶,今年是十周年的祭日,能不能在大殿上祭奠祭奠?” 如蒨想了想:“照说是应该,不必等雪芹回来拿主意了,我去跟月朗主持说说看,估摸着能行。”说完走出门去。 没过了多大的工夫,雪芹也回来了,如蒨也回来了,她跟大伙说:“月朗主持一口应承,还说要为二位老人家诵经哪,她已然吩咐小师傅们收拾大殿哪。” “这事闹大了!咱们也快去帮一把,拿上东西快走。”雪芹抢先拿上灵位,头一个冲出门去。 大殿的东侧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安放着曹夫妻的灵位,以及香烛、供品之类的东西,弥勒佛佛龛前,也同样设摆了供品,点上了一对素蜡,燃上三支线香,在长明灯的光照之下,整个大殿中香烟缭绕,薄雾弥漫,月朗主持领着四个小尼姑击磬诵经,佛号低回悠扬宛转。令人闻罢欲脱尘俗,醒世超凡。 雪芹、如蒨、老丁和墨云跪在桌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月朗主持与小尼姑诵毕经文,磬击三敲以为结束。 雪芹谢过月朗主持,慨然长叹:“二次遇祸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阿玛、奶奶在天有灵,可知道您儿子过的什么日子吗?扪心自问,我行我素无愧于心,可招来的却是恶意的攻击和无端的诽谤。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言未尽泪已分行。 其余众人俱都哽哽咽咽,欷歔有声。 月朗主持击了一下磬,然后说道:“法轮常转,否极泰来,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坎坷过后,自然百福并臻!” 就在这个时候,陈辅仁家的丫环小惠,突然闯进大殿:“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雪芹、如蒨赶紧迎了过去:二人齐称:“给奶奶请安!”老丁、墨云也给顾氏请安:“请老太太安。” 月朗与顾氏见礼。顾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佛事啊?” 月朗说:“不是做佛事,今日是雪芹父母十周年的祭日。” “噢!原来如此,来巧了,我也要给亲家磕个头,祭奠祭奠。” “不敢当!不敢当,点支香也就是了。”雪芹话没说完,顾氏已然跪下了,雪芹、如蒨、老丁、墨云急忙跪下赔礼。 拜祭之后如蒨才问:“奶奶,您怎么来了?” “好了,好了。”顾氏说着从小惠手里取过一封信来递给雪芹:“如蒨的表叔曹佩之新升任江宁知府,请您岳父举荐个可靠的人去给他做刑房师爷,你岳父就举荐了你,从陈家论(读吝)是你表叔,从曹家算,是你们连过宗的叔叔。这总算得上是可靠的人了吧。” “我阿玛怎么没来当面交代几句?”如蒨问。 “这……你阿玛今天该班儿,宫里要来取东西,他上缎库了。他没多说,只说了四个字。” “不知是哪四个字?”雪芹问。 “好自为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 “对对,好自为之。雪芹,还不谢谢阿玛、谢谢奶奶。” “可我……” “江宁一行,故地重游,寻些轶闻轶事好写你的小说啊!”如蒨怕他拒绝,急忙为他寻找理由。 “啊!着。”雪芹大受启发。 “其二,聪明人不言自明。”如蒨以目示意。 “找寻李家伯侄……如蒨姑娘,我又要给你下拜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可别犯疯病!”如蒨一言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老丁上前一步:“霑哥儿,等您在江宁安顿下来,趁着我这腿脚还能行,我送新少奶奶下趟江南。” “好好。”雪芹频频点头。 墨云走到雪芹面前:“芹哥儿,此次下江南祝你一帆风顺,一路平安。找到李家老爷跟嫣梅姑娘一定替我请安问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芹哥儿。” “什么事,你自管说?” 墨云回身从供桌上取来三支线香:“芹哥儿,求你务必设法找到我家老爷的墓地,在他老人家的坟前替我烧上这三支香,求老爷九泉之下的亡灵,宽恕我没有侍奉好我家玉莹姑娘!”言罢双膝跪倒,举手过顶。 “倘负重托,神鬼不容!”雪芹曲膝地下,双手接香。 墨云为送雪芹上路,当天没回香山,只好与如蒨同榻睡在外屋。雪芹睡在里间屋。 夜已经很深了,墨云刚要吹灭蜡烛,如蒨说:“先等等,我还给你做了两双袜子,忙了一天忘了给你看。”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包袱,解开之后拿出袜子:“你试试合不合脚?袜底是双层的,我还纳了袜底儿。你住在山上一定很费鞋袜。” “啊呀,真好,这么密的针线。”墨云又去拿另一双,无意间带出一件婴儿的上衣:“啊!少奶奶……我给您道喜!” 如蒨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怎么,您没告诉他?” “唉——仅只是上个月没来,也许是我盼子心切,所以我没告诉他,如今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这又为什么?” “他知道了,还能下这趟江南吗?” “可也是……不过,您的产期又不能身边没人,我是能来,可我什么也不懂啊。” “唉,真假尚且未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如蒨吹灭了蜡烛。 翌日清晨,雪芹、如蒨、墨云正在早餐,老丁一步闯了进来:“去南省的船已然定好了,下半晌开航,轿车我也雇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好了。”如蒨转对雪芹:“再喝碗豆汁吗?到了江宁想喝可是喝不着了。” “那就再来半碗。” 如蒨去给雪芹盛豆汁。墨云推了一把丁汉臣:“丁大爷,跟我去看看这辆轿车。” “嘿!什么样的轿车你没见过?” “丁大爷,您真老了!” “,。”丁汉臣恍然自语:“真老了,真老了。”老人家跟着墨云出了东耳房,来到小卧佛寺山门外。 墨云跟老丁说:“大爷,如蒨有身孕啦!” 老丁异常兴奋:“好啊!他们成亲十年啦!曹门有后,这是大喜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说,我好给他们二位道喜呀!” “如蒨不让说。” “怎么?” “她怕芹哥儿知道喽,就不下这趟江南了。” “噢——也是个理儿。” “所以,送走了芹哥儿之后,您得去一趟陈家。” “让他们接如蒨回娘家坐月子?” “我的亲大爷,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胡涂的。” “哈哈,哈哈……”丁汉臣发自内心的大笑。近十年来他还真没这么笑过。 “大爷,我想问一句大伙儿都没敢问的事儿。” “少臣的事吧?……他托人带过一个口信儿来,说再有个两年三年就能回来了。” “好消息呀,您怎么不跟大伙说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 “两三年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说了反而让大伙儿不高兴。反正我跟街坊们留下话了,少臣回来那天儿,有我便罢,要是没有我了,一让他上新少奶奶的娘家陈大人家去打听霑哥儿的住处,二让他上香山毓皇顶去找你。” “找我?……”墨云刚要说什么,雪芹和如蒨他们拿着行李出来了。 墨云刚要再说什么,雪芹和如蒨已经到了跟前。 老丁迎上去接过行李:“行了,霑哥儿,请上车吧。” “好好,上车,上车。”雪芹上了车,放好行李,老丁刚跨上车沿儿,雪芹说:“坏了,我忘了东西啦!” 如蒨凑近车沿,从身背后拿出一葫芦酒和一包花生:“是不是这个?” “哎呀!知我者夫人也。” “快上路吧!在船上可别喝得跟醉八仙似的。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墨云也说:“一帆风顺!一路平安!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车轮滚滚向前移动,刚刚转过街口,如蒨马上收敛了刚才勉强做出的笑容。一阵激动,悲从中来,墨云早已估计到了这种情形,她一把抱住如蒨:“少奶奶,不哭,双喜临门的事儿,不该落泪,亲人远行,更不许哭。” 乾隆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雪芹乘船由大运河入江南下。 江影风帆,细雨濛濛中鬼脸城隐约可见。 雪芹独立船头,望着鬼脸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是他的思绪却越想越远,万万没有想到,经雍正六年江南遇祸到眼下,二十二年过去了,今天自己又回到了江宁,真是弹指一挥间啊!二十二年来蹉跎复蹉跎,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我今年已经是三十五的人了。岁月沧桑催人老,才三十多岁的人,须发间已见白毫了。一时间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江宁旧事历历在目。翠萍沉冤井下,卿卿避祸江南,玉莹、紫雨、墨云三姐妹死里逃生,籍没、抄家、封门、上元佳节,晴天霹雳,多么仁慈宽厚的老祖母惨死街头……想到这里,雪芹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他伸手摘下腰间的葫芦,猛猛地喝了一气,激情满怀,不禁高声朗诵道: 大江横,吴头楚尾波平。 忆六朝几番兴废, 恍如一局棋枰。 数代笙歌,铜琶咽断, 不堪回首叹凋零。 幻梦乍醒,蒋山犹青。 留得春潮急, 浪打石头城。 船停在江岸,下关码头。雪芹提着行李、箱笼下得船来,他正四处张望,想雇辆车进城,不料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两腮无肉,八字胡须尖下颏,一身书吏打扮。这人向雪芹深深一安:“敢问先生可是姓曹?” “正是。” “台甫怎么称呼?” “曹霑号雪芹。” 来人又请了一个安:“那就是喽。在下张吉贵,江宁府衙门的书吏,奉曹大人之命我已经来江岸接您三天了。您别动窝儿,我去让他们把车赶过来。”说完之后一溜儿小跑地走了。 没过了多大工夫,张吉贵把轿车领过来了,他请雪芹上了车,自己跨在车沿上,赶车的扬鞭打马往城内而去。 江宁知府曹佩之对雪芹的到来很欢迎,当天的晚上,在秦淮河边上的六朝居酒楼,给雪芹接风,作陪的仍然是书吏张吉贵。 冷荤热炒摆满了席面,知府曹佩之举杯在手,满面堆欢地说道:“久闻雪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此番令泰山陈大人荐你来江宁作幕,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从曹家论,咱们是同宗叔侄,从我表兄陈大人那边论,你是姑老爷——娇客,亲上加亲,怎么都不是外人!” “还请府台公多多指教。”雪芹恭恭手。 张吉贵以试探的口吻说:“曹先生,听说午后您到两江总督衙门拜见尹大人去了,可曾会唔?” “曹尹两家三代世交,岂能不见,我去总督衙门一为拜谒尹大人,二来为了寻找我表大爷李鼎跟表妹的下落。”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4) 曹佩之跟张吉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曹佩之假装关切地问:“尹大人怎么说?” “尹大人言语支吾,说他们伯侄数年之前就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 “噢——”曹佩之又看了一眼张吉贵,似乎放下心来。 张吉贵赶紧接着说:“卑职一定立即派人四处查访,只要李老爷伯侄还在江宁,不难找到,一定不难找到。” “那就多谢了!”雪芹为张书吏斟酒。 “不敢当,不敢当。” “府台公!”雪芹给曹佩之也斟上一杯酒:“还有件事想请您相助。” “请讲。” “清明在即,我急于想找到玉莹之父温老伯的坟墓,祭扫祭扫。只是这墓地……” “这件事很是应该;不过,雪芹,犯官死囚之墓从无记载,这种事也不便声张。张书吏。” “嗻!嗻!”张吉贵欠身应承。 “也由你派人查找,要快!” “嗻!嗻!嗻嗻!” 雪芹喜形于色:“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不敢,不敢,还求曹先生再见到尹大人之时,多为府台公美言美言,他日府台公越级高迁,小的也跟着沾光不是。” “哈哈,哈哈……”曹佩之满意的大笑:“雪芹哪!府衙之中刑房是为中枢,不是那个,那个……啊,我想请你帮我料理刑房案牍,你看如何?” “曹霑初涉仕途,只求府台公不吝赐教。” 张吉贵一愣,面色略显难堪。 曹佩之有所察觉:“刑房中原来是张书吏支撑着,雪芹初到,今后张书吏还要多多提醒他哟!” “小人愿尽绵薄之力。”张书吏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二目之中已有妒意。 门帘忽被挑起,堂倌上菜:“清蒸鲥鱼到。” 曹佩之举箸相让:“来来,凉了就没意思了,鱼鳞,吃鱼鳞。” 没过了两天,雪芹走马上任了。他在刑房的签押房里,翻阅着以往审理过的宗卷,想从中得些知识。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张吉贵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然后推门走入室内,他将一本宗卷放在雪芹面前:“曹先生,有位老者叫孙福,状告他们上元县的首富张永茂张老爷。府台公请您核实落案。我倒是提醒您先跟张老爷接个头,听听他是怎么个说法为好。” 第二天一早雪芹按着地址,找到了张永茂的家,但见大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气死风的灯笼,上边都贴着张字,这要是夜里准能照亮半条街。门外边有四个家奴站班,一个个怒目横眉,活像凶神恶煞。雪芹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这张永茂不单是本地的首富,肯定还是个土豪劣绅,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撩衣迈步上了台阶,直奔大门而去,没料到有两个家奴比自己动作来得快,二人同时伸手把雪芹拦住:“请问,有何贵干?” 雪芹告诉他们自己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找他们家的主人张永茂。 家奴上下打量了雪芹一番,酸不溜丢的问:“能说说为什么事儿吗?我好回禀啊。” “有人告他,霸占民女。” “霸占民女,好嘞,请稍候。”家奴扔下这句话,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走啦。倒是工夫不大,来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六十上下胖的留着小胡子,眼睛虽然不大,但很精神,常言道:“眼是心中苗。”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这个人倒挺和气,见到雪芹先请了个安,然后双手一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贱姓范、范世铎,我们老爷上杭州游春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我是本宅的师爷,有什么事儿大小也能拿个主意。请吧,有什么事儿请到客厅里说。”范师爷说完之后肃手相让。 范师爷引着雪芹来到客厅,这个客厅比当初江宁织造署的萱瑞堂只大不小。门窗之上都是极细镂空花雕,多次打了蜡,而且还抛了光,木纹明显,光韵如脂,厅内全部红木家具,螺钿镶嵌,大理石镶心儿,多宝阁中一件件陈设,无不价值连城,宝气珠光夺人二目。雪芹心中暗自想道:“官商,官商,真有巨商敌国者!”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5) 范师爷请雪芹坐下,马上就有两个仆人献上时鲜的水果四盘,各种干果小吃四种,香茶一碗。范师爷伸手让了让,然后说:“请曹师爷赐教。” “有一位叫张福的老汉状告你们老爷强占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噢,就为这件事,我知道,张福老汉到上元县告过一状了,官司打输了,他又告到府里了,那也赢不了。他女儿是这府里买的丫环,这孩子跑了,张老汉反来告我们老爷,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雪芹大为惊讶:“是你们家的丫环,有何为凭?” “卖身契呀。” “你拿来,我看看。” “好好。”范世铎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马上就拿出来一纸文书,递给雪芹。 雪芹看了看确是一纸卖身契,只是张福名下的手纹有些模糊不清。 雪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张家。他想张福状子上写的明明是强占民女,会是诬告吗?而且凭白诬告江宁的首富、巨商,他有这份胆量吗?既然让核实落案,就一定找一趟张福老汉。在一条肮脏破旧的小巷深处,找到了张福,张福是个小老头,衣衫褴褛,满面愁容,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穷苦的贫民百姓。张福知道雪芹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之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曹师爷,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好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雪芹扶起老汉:“张老汉请起,有话你慢慢说。” 张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一阵子,然后说:“一年多之前,我女儿阿江在门前做针线,正遇见张永茂从门前经过,他故意夸我女儿绣的花儿好,叶儿好的。阿江害怕急忙回来了。可是没过了三天,就有个范师爷来下聘,说张永茂要讨阿江做小妾,阿江才十七岁,张永茂一个老不死的已经六十多岁了,再一说,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年底就要过门。我怎么能一女许两家。当然回绝了范师爷。可是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们就来抓人,说我去年就卖了阿江,阿江私自逃回来,故而来抓人,还拿了一张卖身契约为凭。我何曾卖过女儿,又哪里在卖身契上按过手印,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霸占民女……” “可张家说阿江又逃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呢?” “这……”张老汉一时语塞。 恰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人。见雪芹在座,他只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张老汉紧跟着也追了进去。 雪芹听见他们在里屋嘁嘁喳喳说了一阵,青年人出来,向雪芹请了个安,一言未发扬长而去。 张老汉也从里屋出来,跟雪芹说:“这就是阿江的女婿,是他把阿江藏起来了。藏在哪里连我都没告诉。” 核实只能到此,但是两造所说完全相反,怎么落案。雪芹只好来到曹佩之的签押房里,向知府大人禀报经过。 曹佩之问雪芹:“这件案子,你打算如何落案呢?” “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应该治他个强占民女的罪。” “有何为凭?” “契约上的手纹只是墨迹不清,并非张老汉的指纹。” “谁人、何物可以证明不是张老汉的指纹?” “这……” “雪芹哪,你坐下。你是初涉仕途不解其中的奥妙,尤其是地方上的事。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张老汉一方所讼不实,证据不足,张永茂上元首富,况且他在京里有靠山,连两江总督尹大人都让他三分,何况我这小小的四品知府呢?这种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明白了吗?再一说,女子总是要出嫁的,是嫁一个穷小子为妻,还是嫁给一个富商为妾,到底哪样算好呢?我看这种事儿谁心里都明白。” "……" “唉——好了,好了,你把宗卷交给张书吏,我让他来了结此案吧。” 雪芹回到自己的房中怨气难消,他抓过纸笔挥毫写道:“胡涂官乱判胡涂案。”他看看这几个字灵感突发,心里想:“嘿!这不是一回书的回目吗,《金陵十二钗》中为什么不能有贪官、污吏、冤狱、豪侠?对,如蒨不是也让我搜集轶闻轶事为写小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6) 雪芹铺纸提笔正要写下什么,房门被推开,张吉贵走了进来,递给雪芹一份宗卷:“这个案子比较简单,大人还是请您先访一访,将来也好落案。”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这是大人给您的。” “这是什么钱?”雪芹问张吉贵,张吉贵笑而不答。 雪芹抓起大宝夺门欲出,但被张吉贵急忙拦住。 “曹师爷,你干什么去?” “我要问明知府大人。” “曹师爷,有句话您一定听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问,这十万雪花银,难道会从天而降吗?” “赃银我不能收,请予退回。” “我不敢,我只管送,不管退。” “我亲自去退。” 张吉贵二次又把雪芹拦住:“曹师爷,咱们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听我进一句忠言,你把银子给知府大人退回去,就等于打他的脸,常言道得好:‘酱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如果您非退这一锭大宝不可,莫如再加上一份辞职书,如果不想辞职……望君三思吧。天下的乌鸦您见过哪个是白的。”言罢向房门走去,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曹师爷,您刚才说这锭官宝是赃银,请问有何为凭?这大元宝上刻有赃银二字吗?不要凭空给人家捏造罪名,这是知府大人对属下的赏赐,光明正大,无可厚非。”张吉贵这回说完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前天我曾经给您提过醒儿,请您到张家去看看。是什么意思?您得明白,张家住的是小皇宫啊。一个穷小子状告敌国之富的张永茂……谁输谁赢还用判吗?”这回说完张吉贵真走了。 雪芹气冲牛斗,把元宝抓起来往桌面上“啪”地一砸,愣把木头砸了一个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铺上一张纸,抓过一支笔来蘸了点儿墨,在纸上愤然挥毫写下了“辞职书”三个字,他还想往下写,可是突然停住了。他在想:我这就辞职回北京吗?可我到江宁今天才五天哪!我回去之后跟如蒨怎么说呢?她是多么盼着我有份差事,有份正经营生啊!可是我跟她说人家容不下我,亲戚朋友容不下我,这个世道儿容不下我!来江宁才五天,回去连路费都没有,李家伯侄还没有找,温老伯的墓穴还没有找到,辞职离开知府衙门,吃什么?住在哪里,何以为生呢?“啊!——”雪芹一声长啸把笔扔在桌上,写有辞职书三个字的纸上,溅满了斑驳墨迹。 幸好知府衙门的讼案不是一个接一个,因为江宁府下还有上元、江宁两个县,所以雪芹也就不那么太忙,忙虽不忙可是他的心境却很烦很闷。这一天他闷来思饮,自己拿了从北京带来的酒葫芦去沽酒,他在酒店的墙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戏报子”。这下触发了他的记忆:“哎呀!我怎么会忘了龄哥又回江宁了呢!找李家伯侄、温老伯的墓穴如大海捞针,可找龄哥并不难啊,全江宁也不过三五个戏班儿,七八家戏馆子,找啊!” 雪芹把酒葫芦存在酒店,转身直奔秦淮河,因为妓院、酒楼、戏馆子多半集中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雪芹找了两家,人家都说没有陈三善这个人,雪芹又不敢说他原来叫十三龄,万一江宁也在缉拿逃犯呢? 雪芹又走了一家,在后台先遇见一个半大小子,看年纪极似当年在江边跟自己撮土为盟的十三龄。半大小子问明雪芹的来意之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雪芹一个够,然后说了一句:“您等着。”转身而去。 雪芹心里挺高兴,心想八成是找着啦!等的工夫不大,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跟雪芹恭恭手:“这位爷,是您找陈三善吗?” 雪芹点头称是。 “您找他干什么?” 一句话就把雪芹给问住了。“干什么?这,这怎么说呢?” 没容雪芹说清楚,那汉子又问:您是从京里来的吧?就您一位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等等,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雪芹听这话音儿,看这意思他心里明白了,十三龄是在逃犯,戏班里的人又以“义”字为重,人家的询问,或者说是盘查,是有道理的,雪芹想到这儿,索性把自己合盘托出,他跟那个汉子说:“我姓曹,名霑,犯官江宁织造曹便是家严,我跟龄哥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盟兄弟,如今我重返江宁,故此特来寻他。”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7) 那个汉子听到这儿,微微一笑:“陈三善这个人,我们好像听说过……”他想了想,接着说:“这么着吧,这位爷,您先买张票上前台听戏去,我设法给您找找,找着了更好,找不着您也算没白来一趟,如何?” “好,就这么办。”雪芹心里明白,人家并不是一百个放心自己,所以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后台,到前门买了张票,找好了座位坐下听戏,茶房沏茶、摆水果一应如旧,雪芹照常付账。折子戏一出接一出,没有什么动静。大轴开场了,名角初次出台亮相,看客们全神贯注,齐声喝彩之际,雪芹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雪芹急忙回头,但见有个汉子正从座位的夹道中,向门口走去。雪芹沉住气,看准了那汉子的身高、体形极似十三龄,雪芹才起身跟了出去。那人在前,雪芹在后,跟到一条黑乎乎极为僻静的小巷口,那人猛地站住,迅速地一回身,一安到地:“请霑哥安!” 雪芹听到这从小就听熟的语声,真像一声春雷从天而降,他不顾一切地蹿过去,抱住那人,双膝跪倒,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的哥哥呀!”接着便是泪雨横飞痛哭失声了,他真想把这些年来的痛苦、愁闷、积怨和伤感,一股脑儿地都顺着眼泪哭出来,哭个痛快,哭个干净。 十三龄更是热泪滚滚,他跪下一条腿,紧紧抱住雪芹,除去为他擦拭泪水,竟找不出一句安慰或者是解劝的话来。 将近三更天了,十三龄带着雪芹来到秦淮河边上的一家小酒店,店名叫作“二友轩”,这家小酒店除去卖酒,还卖汤面。十三龄晚上散了戏,几乎天天来这儿宵夜,白天也是经常的来碗汤面充饥。所以他跟店老板不但很熟,可以说是知遇之交。 十三龄把雪芹带到这里,找老板要了几个浇头当酒菜,三斤黄酒,还要了两碗长鱼面。 老板自去安排停当。 十三龄跟雪芹两个人找了一张靠近河边的座位坐下,边喝酒边叙旧。雪芹从紫雨惨死,嫣梅南逃,玉莹、墨云被逐,以及二次抄家之后的事都细说了一遍,再说到这次下江南,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受气不说还得同流合污。自己是真想离开这黑暗的官场。 十三龄听完雪芹的叙述之后,对京里发生的事无限感慨,还不时地陪着掉眼泪,说到今后,十三龄摇了摇头说:“给你凑笔路费回北京我能办得到,可是你不能走,咱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太明白你了。可是别人不明白你,平郡王府的老福晋可不是不疼你的人,结果如何,这误会到你表哥临终都解不开,你说说……如今有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再伤心、再误解啦。” “谁?”雪芹一愣。 “如蒨姑娘。” 雪芹频频的点头。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扎在心上能好受吗?可是为了你惟一的亲人,你得忍哪,何况李家伯侄还没有下落,温大人的墓地……”十三龄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半天雪芹:“你的小说,只为女子昭传,我觉乎着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官府的黑暗,皇权称霸,这不也是可以大书而特书的内容吗?” “有道理。”雪芹点头。 “光有道理不行,你得跟他们糗在一起,看透了他们的黑心有多黑。” “哈哈,哈哈……”十三龄说得雪芹开怀大笑;“龄哥,经你这么一开导,我这心里可是豁亮多了。我就跟曹佩之、张吉贵这两个狗官再糗一程子。”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连说带喝已然东方破晓了。一个人又吃了一碗面,十三龄跟雪芹便离开了二友轩,这么早大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卖菜的,挑着菜担子,“嘿呀!嘿”的沿街而过,十三龄跟雪芹说:“走,咱们俩洗个澡,再睡一觉,晚上听我唱戏去。” “对,这回咱哥儿俩得好好的盘桓几天。”雪芹的话音未落,就见从一条小巷子里涌出一伙人来,这伙恶豪奴抓住一个女孩子,用布堵住嘴,推推搡搡从雪芹、十三龄面前经过,后面跟着的是张永茂家的师爷范世铎,他看见雪芹不但面无惧色,反而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那丫头便是阿江,跑不掉的,抓住了。嘻嘻,曹师爷,再会,再会。”转身走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8) 把个曹雪芹气得脸都白了。十三龄怕他一时气愤而动武,先把雪芹的胳膊抓住:“张永茂是皇商,历任的两江总督无不让他三分。咱斗不过他,那女孩儿咱也救不了。你万不能轻举妄动,拿着鸡蛋碰石头。” 雪芹气得一跺脚:“黑虎冯三要在江宁,取张永茂的狗头,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十三龄一伸手捂住雪芹的嘴。 雪芹又接了一个案子,原告叫李鳌,就在这秦淮河上以捕鱼为业,他有一对孪生女儿荷香、藕香。今年正好十八岁,生得十分姣好,虽属小家碧玉,却显得风姿绰约月貌花容,更兼青春妙龄豆蔻年华,在这秦淮河上是有名的一对出水芙蓉。 有一天天气很热,女孩子都光了脚,穿了短裤,露着双臂在船上捕鱼,过了一会儿飘飘荡荡地过来一只花船。船上的游客原来是江宁县的县太爷,在秦淮河上乘风凉,他身边还有两名歌妓陪着,一个弹着琵琶,一个品着玉箫,县太爷纳凉赏乐极尽风雅。可是当他看到二香姐妹之后,立刻一阵淫念突起,欲火中烧,他让停了船,把陪行的师爷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师爷点头弃舟上了岸,花船慢慢地摇走了。 师爷在岸上,走到离李鳌渔船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他先向李鳌恭恭手:“借问老大,可有鲜鱼吗?” “天旱水浅,我们刚刚出来,还没有鱼上网呢。”李鳌在船上,手里一边整理着鱼网,一边回答。 “不妨,不妨,请教老大尊姓啊?” “我叫李鳌,在秦淮河上打鱼有年了,这两岸的住户,水上人家都认得我。” 这师爷一面和李鳌搭着话,一面用两只眼睛死盯着二香,李鳌的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没想到那师爷又问道:“船上的两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女儿!”李鳌故意把鱼网撒向岸边师爷的脚下,河水一溅,溅了师爷一脸一身,岂料这东西满不在乎,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他还问:“好漂亮啊,请问可曾许下婆家啦?我想一定没有,一定没有。” 李鳌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小子决不是个好人。”再开口时话就不好听了:“告诉你,我们卖鱼不卖人,你要敢再啰嗦,把你网下河来可别怪我。” 那师爷并不后退,反而往前凑了凑:“李老大,你不要傻,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替你这两位千金保个媒总可以吧。”他用手向下游指了指:“刚才过去的那只花船,你看见了吧?那上边坐的就是咱们江宁县的正堂杜大老爷,你要跟他结了亲,下半辈子还用打鱼吗?受苦受累的。” “对不起,我们高攀不上。”李鳌一扬手,荷香摇橹,藕香一篙点水,渔船转向离岸而去。 那师爷还在后边追着喊:“哎,老大,李老大!……” 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过了几天,突然岸上来了一个媒婆子,还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后头跟着两个使唤小子,手里都捧着彩礼。 那媒婆站在岸上喊:“李老大,你上岸来,我有喜事跟你说。” 李鳌一看,就明白了,敢情上回那档子事儿没完,他也站在船上喊:“你是干什么的?我又不认识你?” “我也不能嚷嚷啊,你上岸来。” 荷香小声地说:“让她上船来。” 藕香也说:“让那两个东西也上来。咱们好收拾他们。” 李鳌点点头把船摇到岸边跟媒婆说:“你上船来吧,咱们坐下慢慢说,船上有茶。”说着搭上跳板。 媒婆和两个使唤小子果然都上了船。 媒婆自我介绍:“我是县衙门里的官媒,我姓赖,他们都叫我赖妈妈,李老大,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咱们江宁县的县太爷久慕你家两个姑娘的芳名,想讨她们姐妹为妾。今天让我送来了花红彩礼四百两,还有衣料、首饰,光是镯子每人就是……” “你先等等,我问一声,你们老爷多大年纪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9) “五十七。” “一讨小老婆就是俩俩的讨?” “对啊。” “你当初也是跟你妈一块嫁的一个男人吗?” “嘿!你这叫人话吗?” “跟不解人事的人,说人话你能听得懂吗?” “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荷香拿了一条黄鳝放在赖婆子的身后,然后故意惊呼:“哎呀!蛇!一条大蛇怎么上船啦!” “啊!”赖媒婆大惊,手扶船板想站起来,不料正按在黄鳝的身上:“我的妈呀!”藕香就势用力一踩船舷,小船左右颠簸,赖婆子和一个家人跌下河去。 荷香问另一个家人:“管家大人,你会不会水呀?” “不不不,我不会。”那小子吓得面色如土。 “,你会水,还不下去救人啊!”藕香用身子一靠把那家人也扛下水去。 围观的渔民们哈哈大笑。 有几个小伙子起哄:“下水捞元宝去,想发财的跟我来!”纷纷跳下河去。 李鳌借此机会,和两个女儿摇着船也走了。 赖婆子跟那两个使唤小子,回到县衙门真成了三只落汤鸡,站在县太爷跟前告状,县太爷勃然大怒,把桌子敲得山响:“反了!反了!给脸不要的东西。捕快把那大胆的李鳌给我抓来!” “是!”捕快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但是被师爷拦住:“且慢!且慢!” 杜知县问:“怎么回事?” “这个李鳌抓不得。” “怎见得?” “第一,师出无名,他犯了什么法,县衙门抓人。第二,这些渔民不好对付,成帮结伙一拥而上,杜老爷,眼前的这三个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依你这么一说,本官只能落个人财两空,吹灯拔蜡喽?” “非也,非也。不然,不然。” “哎呀,你就快说吧!” “是是,上回您不是说府里有消息,乾隆爷要南巡让咱准备接驾吗?咱们就以训练歌姬为名,普选民间美女,将李鳌的两个女儿登记入册,等人集中之后,您不是爱留谁就留谁,爱送谁就送谁吗?” “啊!妙,妙。师爷真我智囊也,胜过卧龙不让凤雏。好,马上照计而行,就这么办啦!” 江宁县选歌姬的告示普遍下发了,管秦淮河一带的地方,正式通知李鳌他的两个女儿,李荷香、李藕香均被选中,已然登记入册,三日后集中学歌习舞。 李鳌接到通知也傻眼了,幸好水上人家自古以来就是成帮成伙,和睦团结都讲义气。大伙给他出主意,求人写状子,上知府衙门去告江宁县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可也有人说,他们官官相护告不倒他,但是另外有人说,还有两江总督衙门哪。尹大人四督江南总不能说不是个清官吧?不管怎么样,先争个原告决没亏吃。于是求人写了状子递到知府衙门。 雪芹怀里揣着李鳌的状子,沿着秦淮河由东往西找李鳌,见了渔船便问,见了花船也打听,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原来李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浓眉阔目,很重的络腮胡子,不听他的口音,一定让你以为他是山东大汉。 李鳌听说这位是知府衙门来的刑房师爷,心里挺高兴。“走吧曹师爷,到我家去谈,我刚打上来一条五斤重的桂鱼,还有白鳝,咱们正好下酒。离这儿不远,不过五里多地。” 雪芹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跑了不下两个五里多地了,咱们还是船上谈谈吧。太累了!” “也好,也好。”李鳌搭了跳板,雪芹上得船来,二人坐定,雪芹听李鳌讲述以上那段往事。 听完了之后雪芹摇摇头,叹了口气:“船老大,你这场官司赢不了啊。” “怎么?”李鳌眨眨眼睛。 “先别急,你听我说,你告杜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你有凭据吗?” “他两次派人来提亲……” 雪芹一扬手拦住了李鳌的话:“提亲是提亲,选歌姬是选歌姬,这是两件事,其中并无渊源可寻,况且选歌姬是为皇上选歌姬,谁敢说个不字?”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0) 几句话问得李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还得告诉你,无凭无据诬告官长,可也是有罪的,而且罪责还不轻,这在大清律上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 “闹不好把你掐监入狱、杖责流徙。两个女儿呢,入选入围,结局如何谁能预料?” “啊!……”偌大的一条汉子,不但一时语塞,面色煞白,连汗都下来了。须臾之后,李鳌说:“曹师爷,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啊!多亏您给我讲解。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还得救救我们父女三人哪!”李鳌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们家,就你们父女三人吗?” “可不,孩子她妈三年前就过世啦。” “二香的外婆家?……” “在无锡,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雪芹一拍李鳌那宽厚的肩头:“水上人家,游来游去,你们为什么不走。打鱼为业,有水便有鱼,太湖岂不更好。” “哎呀!多谢先生一言提醒。”李鳌又要跪下…… 李鳌的状子放在曹佩之签押房的书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听雪芹陈述核实调查的经过,这回雪芹多了个心眼儿,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儿没说。只说杜知县假公济私,要强占人家两个女儿为妾的经过,最后提出要制裁杜知县,起码也要严加训斥。并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选的花名册中除掉。 曹佩之听完之后,开始也挺生气,他觉得这个杜知县一定是要拥二美共入罗帷,想必是色鬼无疑的了,这种酒色之徒自然难当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县到任之初,曾经给自己送过一份厚礼,其中还暗藏了四只金锭!“这……岂能制裁?再一说人家纳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这儿,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着脸子说:“江宁县要娶小老婆,这并不犯法,两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选歌姬拉扯上呢?” “这是人家在状子上这么写的。”雪芹顶了一句。 “这就叫作‘刁民’,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任意攀扯,调词驾讼。你让我训斥江宁县,人家必然矢口否认,难道让我跟他三头六面的对证不成?不对证可怎么让我下这个台?你要懂得无端训斥下属,也有碍于同僚之间的和睦,此其一。其二,从选歌姬的花名册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这话谁敢说?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删减,再一说,李家二香既然号称一对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会受到皇上的宠幸,将来也许是贵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这不是大好事吗?” 雪芹心里也明白,这案子怎么不了杜知县,但是,既有状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问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该如何落案呢?” 曹佩之抓了抓脑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让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嗻。”雪芹请了个安,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雪芹转回身来问:“大人想出落案的办法来啦?” “不不,雪芹,你坐下。”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江宁县选歌姬之举倒给我提了个醒儿,他们在准备接驾,难道咱们府就不接驾吗?” 雪芹只管听,没有答话。 “江宁县献歌献舞,咱们呢,献戏。听说在这方面你很内行,苏州织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戏子吗,你跟张书吏跑一趟,采买十名女戏子回来,咱们找人教她们几出戏,还来得及。带上点银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曹佩之一提到苏州,雪芹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许回了苏州了,因为李煦在苏州几十年有许多友好,总能帮他们伯侄一把,对,机会难得,得去这趟苏州买戏子。于是,他马上站起来,一安到地:“嗻嗻,我马上通知张书吏,支银子,明早动身。” 苏州葑门内,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镜,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宽大的河埠上便是苏州织造署。雪芹垂头丧气地走出织造署大门,张书吏迎了上去:“李老爷下落如何?”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1) “唉,李家伯侄没有下落且不说,苏州织造也不肯帮我们采办歌女。因为都知道圣上要南巡,都要采办歌女,苏州织造自然应接不暇,这也难怪人家。话虽如此,可咱们回去怎么向曹大人交差呢?” 张吉贵一乐:“曹师爷,别着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圣上要下江南,谁不奉驾承欢,苏州织造署既然忙不过来,莫如咱们自己动手,大街小巷贴出告示,找家酒楼,由歌女自己来投,由您亲自来选,如何?” “这倒是个解法。”雪芹欣然允诺。 过了两天之后,张吉贵包下了一座酒楼,把雪芹安置在楼上,还备办了几样下酒的凉菜,一坛子远年陈酒。紧接着张吉贵带上来一个女孩儿:“曹师爷,这姑娘名叫凤官,嗓子不错,怎么样,让她唱一段,您先听听?” “好,好。”雪芹频频地点头。 “唱什么拿手,你就唱吧。”张吉贵说完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酒。挟了一只油爆虾扔在嘴里。 凤官怀抱三弦,调动宫商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果然音韵悠扬,字正腔圆,听得雪芹满心喜悦拍手称快。 “凤姑娘你先下楼歇会儿吧!”凤官去后张吉贵笑问雪芹:“怎么样?” “好!只是人家愿不愿去江宁呢?!” “重赏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钱,没有办不成的!”张吉贵说完对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你去办吧。”仆人会意应声转身下楼。 “再来一个。”张吉贵朝楼下喊了一声。 “来啦。”应声之后,从楼下走上来另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厚厚的朱唇,手里拿着一只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个万福。 雪芹一愣,他心里说:“这不就是紫雨吗?” 张吉贵在旁边说:“你也是一样,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那姑娘说:“我唱《三枝梅》。” 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调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色:“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逼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2)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色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阴暗潮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3) “霑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独步故园声寂寂, 满径荒草惨凄凄。 画栋雕梁蛛丝系, 朱漆彩绘已剥离。 灰尘遍落几与案, 熏香炉内兰麝熄。 瓶花枯萎似哀泣, 妆台宝镜影迷迷。 片纸圣谕如霹雳, 烹油沸鼎被水息。 我也曾玉堂置马栖高第, 我也曾雪夜围毡噎酸。 抬头见萱瑞御笔尤悬立,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 雪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行宫。 雪芹像游魂似的沿街而行,经过夫子庙,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馆。 堂倌迎上来:“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啊,来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好嘞。”堂倌自去备办。 雪芹还在靠近河边的老地方坐下,霎时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河水中只有两三只来往的花船驶过。 突然一只较大的花船驶来,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换盏打情骂俏,独有一个歌妓怀抱瑟琶,自弹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好熟啊!” 花船缓缓而过,船上弹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凭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声:“是表妹嫣梅!” 雪芹给堂倌扔下一块银子冲出门去。 他沿着河边追赶那只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当他焦急万状之际,正好来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边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钱都行,快过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4) 船家把船摇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跃蹿上船去,经此一振,船身左右颠簸不定,船家很不高兴:“什么事这么急,不就是为个婊子吗,跌下河去不值得。” “老大,我是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请你快开船吧!” “真的,好好。”船家摇橹起航。 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远远望去花船已经靠岸。嫖客、歌妓们鱼贯上岸走进一个小门,自有佣人将门关闭。 小船赶到,雪芹弃舟上岸,捶叫小门:“开门!开门!”可惜无人应声。 船家向雪芹点手:“不要急,这一定是那个妓馆的后门,没有人支应着,我渡你过河,到妓馆的前门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对,有道理。” “你慢一点儿跳,先生!”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对岸摇去。 雪芹来到前街,妓馆是有两三家,但是跟那个后门又对不上号。 雪芹走到一家妓馆门前打听:“请问你们这家妓馆有后门吗?” “沿河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有后门,没有后门的很少。”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见她刚进了后门。”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刚回来姑娘。也没叫这个名字的。” 雪芹又去问了两家,回答都是一样。 他很懊丧,低着头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脚:“对呀!这种事应该找龄哥!” 戏园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后台跟戏班里的人打听:“劳驾,我找陈三善。”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着脸儿哪。” 十三龄看见了雪芹向他点手,雪芹凑了过去。但因前面的锣鼓声、演唱声十分嘈杂,雪芹只好和十三龄耳语。 十三龄频频点头。最后说了句:“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龄带着雪芹在串妓院。 妓院的老鸨子说:“有的时候客人请吃花酒,被请的客人带来许多姑娘,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姑娘,反正我们这里没这么个人。” 他们又找了一家。 老鸨子说:“姑娘们谁也不用真名实姓,都有花名,你们知道她的花名吗?” 雪芹摇头。 他们又找了一家,遇见一个好心的伙计,他说:“你们二位说说这姑娘的年纪、面貌,我认识的人很多。” 一言提醒了雪芹:“对对,年纪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能弹能唱……” “北京口音?” “对!没错!”雪芹异常兴奋。 “这姑娘叫凤梅。” “啊!还有个梅字。”十三龄也很高兴。 “只是此刻她不在,被客人叫条子陪花酒去了。” “哪家馆子?”雪芹急切地问。 “好像是六朝居。” “好,我们去找。”雪芹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拉上十三龄扭头就跑。 雪芹大喜过望,拉着十三龄跑到六朝居的楼上,堂倌迎上:“几位?先生。” “我们找人。”雪芹推开堂倌,一间一间的撩开门帘查看,一间没有又找一间…… 有的客人莫名其妙。 有的客人恶声唾骂:“精神病!什么东西!” 有的客人不依,追出来准备动武,十三龄给人家作揖、请安、赔礼道歉。 …… 结果没有找到,雪芹和十三龄站在六朝居门口,急得雪芹瞪着两眼,满头大汗。十三龄劝他:“别着急,大不了咱们回妓馆再等好了,她总归会回来的。” “唉——”雪芹只好跟上十三龄重回妓馆。 刚才那个伙计还在门口,雪芹迎上去问:“六朝居没有啊,我们刚刚去找过。” “哎啊,夫子庙上有十几家大馆子,也许又到别家去了呢。” 他们正说着老鸨子出来了:“什么事啊?” 伙计说:“这二位先生要找凤梅。听口音像是从京里来的。”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5) 老鸨子挺客气:“那就请到凤梅的屋里等吧,别在街上站着。” “也好。”雪芹答应着与十三龄跟着鸨母走进妓馆。 老鸨子推开一间屋门:“二位请吧,这就是凤梅的房间。” 雪芹与十三龄走了进去。雪芹四处察看之后跟十三龄说:“布置得倒也不俗,像是嫣梅住的地方。” 十三龄未加可否。 老鸨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二位爷,叫两个姑娘陪陪吧?” “不不。我们等凤梅。”雪芹急忙回绝。 老鸨子笑了:“可也是,免得梅姑娘吃醋,是我老胡涂了。我让伙计先泡茶来。”老鸨子说完转身走了。 雪芹和十三龄各自寻了坐处,雪芹仍然烦躁不安:“我真想不明白,表妹怎么会沦为娼妓了呢?李家伯侄在两江总督衙门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了呢?唉!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梅姑娘会落得如此下场。” “何以见得?” “侯门千金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就是……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如果当年苏州遇祸要是打了官卖,尚且情有可说。至于为什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又不辞而别,一是有了好去处,二是对尹大人有难言之隐。” “你这是给我吃开心丸哪!但愿能如此就再好没有啦!”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凤梅姑娘回来了!凤梅姑娘回来了,你屋里有人等你,等了很久了。” 老鸨子也在惊叫:“凤梅呀!是从京城来的,说是什么亲戚……” “!那一定是我表哥!” 雪芹跟十三龄互相看了一眼,雪芹站起身来要去开门。 “表哥!表哥!”随着一声呼叫,房门被推开,凤梅冲了进来,她与雪芹四目相视,彼此大失所望。 这时老鸨子也已赶到:“是你表哥吧?” “不认识啊,想必是找错人了。” 晚上十三龄上戏园子去唱戏,雪芹独自一人喝了一顿闷酒。回到知府衙门自己的住处。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寒月如洗,一团惨白。 雪芹披衣而起,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前,仍觉百无聊赖。他抓过纸笔,饱蘸浓墨可又不知道该写什么,赌气把笔扔在纸上,白纸被溅得一片墨迹斑斑。 秋已经很深了。 雪芹心烦意乱,沿街闲荡。信步又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店。因为他经常来,堂倌已经认识他了:“曹先生您来了,还是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不,二斤黄酒。” “您一个人……” “醉不了,在北京我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燕市酒徒。” “好好好,二斤就二斤。” 二友轩的隔壁是一家茶楼,楼上有三四个流氓地痞,围着一个妓女你抱抱、他亲亲。 这个说:“别看这娘儿们大了几岁,长得可是够标致。” 那个说:“高等的价太贵,咱们玩不起。” 另一个说:“所以我介绍你们找她,物美价廉!不信,把门关上,当场试验。” 众人大笑。 雪芹在二友轩听得真真切切,他觉得真是污秽、下流,不堪入耳,只好换了座位背过身去。但是无济于事,茶楼上的话音依然传来:“这样没意思,你给我们唱支小曲儿吧。” “不能,就罚酒三大碗,我们哥儿几个跟你车轮大战。” “我会喝醉的。” “嘿!玩的就是醉美人!” “好,好,我唱我唱。” 过了一会儿听见茶楼上的妓女调动琴弦,然后唱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为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6) 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二友轩内雪芹听了几句,心中暗想:“这不是我在书里曾经写过的歌词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肯定是表妹!” 雪芹失手酒杯落地,他不顾这一切陡然而立冲出酒店,奔向茶楼。 沿途歌声不断: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正唱到这一句时,雪芹跑上茶楼,他猛扑过去,大喊一声:“表妹!我是你表哥曹霑哪!” 那妓女深感意外、惊诧,她只“啊!”一声,没做任何反应。 雪芹正欲冲上去相认,却被两个地痞拦住:“哎哎哎,你是干什么,扫你爷爷的兴!” 妓女这时反应过来了,趁此机会抱起琵琶下楼而去。 “我是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再敢纠缠,把你们都抓起来!” 地痞们有些心虚胆怯:“……嘿嘿,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芹借此机会,追下楼去。 沿着秦淮河边,妓女在前边跑,雪芹在后边追:“表妹!表妹!你站住……” 妓女跑上石桥,由于紧张,失足从桥上滚跌下去,一只琵琶摔成两断。 雪芹跑过去将她扶起:“表妹,我是曹霑啊!” “不不不,这位大爷,你认错人啦!” “嫣梅!” “这位先生,我不叫嫣梅,先生您放我走吧!”妓女言罢推开雪芹,步履蹒跚走下桥去。 雪芹被拒一时语塞,但他突然悟到拒认是假,雪芹紧走几步追上歌妓:“请你告诉我你刚才在茶楼上所唱的那支曲子,它的曲词从何而来?” “这……” 就在此刻,雪芹意外地发现当年赠给表妹的碧玉麒麟仍然戴在她的项间,雪芹一把抓住嫣梅:“表妹,天不为公,地不为凭,这碧玉麒麟就是千年的凭证,你是我的表妹嫣梅啊!” 嫣梅一头扑在雪芹怀里:“表哥,我没脸再见亲人啦!” 有人感怀成词,歌词如下:—— 琴已断,弦却连, 见时更比别时难, 引颈北望眼欲穿, 豪门千金被摧残。 苍天不见怜。 盼重逢,怕重逢, 重逢犹如隔世生, 关山路断离人梦, 旧事凄凉不可听。 盼君莫关情。 护玉锁,一片情, 煎熬再尽不悔初衷, 伏乞神灵佑表兄, 平安淡泊度今生。 万事空空空。 嫣梅将雪芹带到自己栖身的下等妓院,老鸨子以为是嫖客,急忙迎上殷勤相待:“姑娘,这是你带回来的客人吧?快请,请到屋里坐。我去招呼他们泡茶。” “不不不,这是我表哥,从北京来的。” “——表哥,好好。那也得请屋里坐呀。”老鸨子把门推开,让雪芹跟嫣梅进去,她自己也跟了进来。“那就更得泡茶啦。”拿了茶壶回身欲走。 雪芹将其拦住:“你等等,我问你,我要为表妹赎身,你们要多少银子?” “赎身,这可是件大事,你先等等,我去跟老板商量商量。”老鸨子说完抱着茶壶笑嘻嘻地走了。 “赎身,她们一定要很多银子,可这银子从何处而来呢?” “这先不管,你跟我说说,怎么会沦落至此呢?初到江宁在两江总督衙门尹大人那里不是挺好吗?可为什么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跟尹大人不辞而别了呢?” 嫣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从项间取下了碧玉麒麟锁放在桌上,然后跟雪芹说:“表哥,就是因为它。” “因为它?”雪芹看了一眼碧玉麒麟,茫然不解。 “表哥,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年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因为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洒在这锁片之上,你仔细看看,到如今这锁片之上的纹理之间,还能找得出一些血迹,深浸在刻痕之内。表哥,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7) 事隔多年,历经磨难的雪芹,对这段记忆确实有些恍惚了,雪芹说:“我是说:它能解一时之困?” “不……”嫣梅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已如隔世,不说也罢。” 可是雪芹猛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说‘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话,你想我的时候……” “对!”嫣梅立时显得一阵兴奋:“表哥,有你的物在,有你的话在,有你碧玉麒麟上的血迹在,你说,这锁片我能给人吗?” “给人,给谁呀?” 嫣梅二目饱含着热泪,把尹继善怎么托人来要买碧玉麒麟,嫣梅怎么隔帘向伯父摇手表示拒售,之后怎么向伯父说明,不能用表哥的深情厚意,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不能用表哥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倘若他年相见,有何面目向表哥表白一切,说明原委呢?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讲了一遍。 雪芹听后万分激动,他对嫣梅表妹璞玉浑金一片丹心的高尚情操,肃然起敬。同时他也更急切地想知道以后的一切,于是便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 嫣梅继续告诉他,为这,我们伯侄只好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因为不能向尹大人说明其中的隐情,我伯侄只好不辞而别了。 “——原来如此!” 接下去嫣梅告诉他,伯父怎么认识的施清泉,离开两江总督衙门无处投奔,只有暂且住在施先生家里,施先生设帐教读,生活极其清苦,因此我伯侄街头设案,伯父为人代写书信,我为人家缝缝补补。粗茶淡饭我们过得倒也安生,施先生为人忠厚耿直、老成持重,伯父主婚将我嫁给清泉。清泉家传有十把价值连城的古扇。为了成亲他当了两把,好在用去的钱不多,事隔经年总算把本利凑齐,清泉去赎扇子,没想到赎出来一场杀身大祸。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清泉去当扇子的时候,当铺老板怀疑是赃物。便向知府曹佩之报了案,曹佩之听说确实是古扇,名人真迹,便决意扣下扇子,将来献给皇上邀功请赏加官晋爵。可惜当时不知道清泉的下落,曹佩之虽然也曾派过衙役去查访,但是既无线索,又无踪迹可寻,大海里捞针,查了多日并无结果,如今好了,清泉去赎当,正是他们一个可乘之机,当铺老板问清了清泉的住处,谎说扇子是宝物,放在一个更保险的地方,让清泉先回去,三天之内必定送到府上。就这样前脚打发走了施清泉,后脚他就到了知府衙门,向曹佩之说明原委。 曹佩之一听大喜过望,立刻传轿,带上张吉贵、当铺老板和四名衙役直奔江岸,施清泉的住处很好找,在江边上孤零零的三间茅舍,远远便能望见。曹佩之一行人等来到清泉家的门前,知府下了轿,张吉贵先去叫门。 施清泉怕当铺来送古扇,家里没人白跑一趟,故而没去教书,在家里坐等,他听见敲门声心里还挺高兴,认为当铺老板还真言而有信。及至开门一看便觉大不对劲了。一抬八人大轿堵在门前。抬轿的、跟班儿的、衙役班头一大帮,这是来送扇子的吗?分明不是,因此,施清泉心中十分疑惑。在自己面前又站着一个尖嘴猴腮,还留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真叫人看着腻歪。 看着叫人腻歪的这个东西,正是张吉贵,他见施清泉开了门,便上前了一步,恭了恭手:“敝人张吉贵,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位是我们知府衙门的正堂曹大人。今日特来拜访,有几句话想跟施先生谈谈。” 施清泉对于这些当官的一向很反感,因此态度也极其冷淡,根本就没想让曹知府进屋。他站在门口只说了两个字:“请讲。” 曹佩之邀功心切,对于施清泉的态度并不介意,所以他也走近清泉几步:“敢问先生,像以前所当的古扇,府上还有几把?” “八把。” “啊!”曹知府差点儿没跳起来:“这么说前后共为十把,对否?” “对。”这次清泉的回答更简单了,两字改成一个字啦。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8) 曹佩之满脸堆欢、胁肩谄笑着又走近清泉一点儿,恭恭手:“施先生,我想每把古扇赠你一千两纹银,请转让给我如何?” “不让。”二字出口,诚可谓斩钉截铁。 “不让……是嫌钱少,我可以再加。” “就算你加到十万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你,你……” 当铺老板搭讪着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如果说扇子丢了,我们赔钱如何?” “呸!刚刚曹知府说买,你又说丢了,你们把瞎话编圆了再来说!” 张吉贵想威胁施清泉:“施清泉,你一个村野山民可不要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嚄!你敢出口伤人。”清泉扬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张吉贵的脸上。“你才是狗,你是曹知府的走狗,我施某人专打万恶的走狗!”施清泉说着顺手抓起来一把铁锹,照定张吉贵就打,张吉贵一挡,铁锹落在曹佩之的肩上。 “哎哟!”曹佩之被打个趔趄。 张吉贵借此机会大吼一声:“你敢暴打江宁府正堂,衙役们,给我上!” 衙役一拥而上,将清泉围在当中,打翻在地,拳打脚踢,猛下毒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与嫣梅恰好归来。嫣梅见状扑向清泉。李鼎大喊一声:“住手!” 曹佩之一看喊住手的人原来是李鼎,他的欲念又生,以为通过老熟人可以拿到扇子,因此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双手抱拳:“哎呀!原来是李老爷,久违!久违!” 衙门一见知府大人对来人如此恭维,自然也就停下手。这样嫣梅才得以跑过去,抱住清泉连声呼叫:“清泉!清泉!” 李鼎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了:“噢,原来是曹大人。请问曹大人为什么让你的衙役,毒打我的侄婿呢?” “哎呀!原来是令亲!”曹佩之故作惊讶之态。 张吉贵马上过来代为解释:“这位老夫子,是令侄婿拿铁锹砍伤我们知府大人,衙役们护法有责,焉能不管呢?” “他为什么要砍伤你们知府呢?” 曹佩之觉得有机可乘,忙说:“听说令亲存有十把古扇,今上要南巡,我想以千两纹银一把征购,献给皇上,谁料令亲不卖也就罢了,他不该无端动武。李老爷……”曹佩之下边的话还是想说买扇子的事,但是却被李鼎拦住:“不会的,他是个文弱的教书先生,绝不会如此无理……” 李鼎的话也没有说完,就听见嫣梅大声的呼叫:“大爷!大爷!清泉被他们打死啦!” “啊!”李鼎顾不得跟曹佩之辩理,回身扑向清泉,只见清泉躺在地上,面目青紫,衣衫破处伤痕累累,李鼎用手去触摸他的鼻息,呼吸已断,李鼎不觉失声大哭:“清泉啊!清泉啊!你死得好冤,好惨,好不明白,我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到两江总督衙门,找尹继善尹大人给你讨个公道啊!——” 李鼎伯侄只顾呼天抢地抚尸大恸之际。张吉贵悄悄地把曹佩之引到一边:“曹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万一是老东西真到两江衙门告咱一状,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可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啊,不管怎么说,对您的官职总归不利吧。” 曹佩之一听人命关天的话,也是遇事则迷:“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张吉贵上前一步与曹佩之耳语半晌,曹佩之频频地点头,最后他说了一句:“好,都交给你啦。”然后一头钻进轿子,在里边说了声:“走。”轿夫们会意抬起来就跑。 李鼎一抬头正好看见曹佩之逃跑了,他大声地喊道:“曹佩之,你休想逃跑,你得跟我上两江总督衙门打官司去。”说着一跃而起,边喊边追。因为他心急如焚,跑得特快,看看就要追上大轿,不意却被两名衙役拦住,李鼎强行要过,衙役不肯,而且顺手一推竟将李鼎推倒!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衙役人等借机逃走。 江边的吵嚷声、呼叫声、哭喊声,引来了村里的一些乡亲,一见清泉的尸体,俱都不胜悲戚,有的劝解嫣梅节哀,有的呼叫李鼎,还有几个小伙子吵嚷着:“什么人竟敢打死人就跑啦,上县衙告他去!”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9) 苏醒过来的李鼎听见这话,好不感慨;“唉,县衙门是告不倒他的,他是江宁府知府。” “啊!——”小伙子们听了,有的吐吐舌头,全都默不做声啦。剩下的事情是把清泉的尸体抬进屋里,嫣梅为他清洗伤痕,真是一处伤一把泪,引得乡亲们悲戚、愤恨,泣声阵阵,这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的那种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 把清泉和嫣梅成亲时的那套新衣服,给清泉穿上权当寿衣了。尸体停放在堂屋,灵前摆上香案、香炉、素蜡、线香,嫣梅拜倒灵前痛不欲生,哭声嚎啕。乡亲们好歹劝住了嫣梅,李鼎跟她说:“孩子,你在家里守灵,我进城告状去。” 嫣梅拉住李鼎:“大爷,你从家里走到邑江门,城门也就关了,只好明天了,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去。” 李鼎看看天色确实已晚,只能依了嫣梅。 村里的一位老阿婆在家里给煮了一锅粥,用瓦罐盛了给嫣梅送来。她颤颤巍巍地盛了一碗告诉嫣梅:“这一碗先敬施老师,剩下的你们爷儿俩用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多包涵吧。”老阿婆的话虽然简单,可她能代表村里乡亲的一片心意。 嫣梅接过那碗粥,泪眼扑簌心如刀绞,她恭恭敬敬跪祭在香案上:“清泉啊清泉,我是不吉之人,从小父母双亡,祖父入狱、流徙边关家败人亡,你不该和我成亲,是我害了你啦!”言罢大叫一声,哭倒于地。 当天的晚上,月黑风高夜色沉沉,三更天前后。李鼎伯侄刚刚眯瞪着。张吉贵带着两个衙役就来到了江边,他们身上都带了焰硝火种,借着江风从四面纵起火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又是竹木茅屋,那火自然越烧越旺,三间茅舍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幸好嫣梅惊醒。从焰焰烈火之中把李鼎背了出来,背到江边上,一捧一捧的捧了江水,把李鼎身上的火焰熄灭。李鼎方才得以生还。 村里的乡亲们见到火光,提了水桶、脸盆赶到江边,打上水再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不单三间茅舍只烧得片瓦无存,就连清泉的尸体也都被烈火焚化。 嫣梅也不哭了,李鼎也不哭了,乡亲也不叹惜了。是啊,全完了,绝地绝情、绝命人走上绝路。此时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江风,时而呼啸,时而哀息,时而萧萧,时而袅袅…… 突然,嫣梅一声呼号:“我活不了啦!”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幸好江边长大的小伙子没有不会水的。三四个人跳入江中,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嫣梅抬出水面。放在岸边。李鼎跑过来抱住自己的侄女泪如泉涌。 嫣梅抱着大爷:“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亲大爷!” 李鼎擦干了侄女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孩子,如今咱还不能死,等给清泉报了仇,大爷跟你手拉手一块儿来投江!” 张吉贵跟两个衙役回到知府衙门已然天光大亮了。张吉贵连喘口气儿都没顾上,带着两个衙役来见曹佩之,他的意思是,知府大人必有一番奖赏,所以笑嘻嘻地给曹佩之请安之后,乐呵呵地说:“回禀大人,烧啦!我们三个人从四面放的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烧了它个片瓦无存!活的死的咱都给它个一勺烩啦。嘻嘻,嘻嘻……” “好好,好好,很好,很好!”曹佩之也乐得频频地点头,然后向张吉贵一伸手:“拿来吧。” “什么呀?”张吉贵没有明白。 “扇子呀!” “哎哟!”张吉贵自劈一掌:“我怎么把这个碴儿给忘啦,那一定是都烧到里头啦!” 曹佩之一步蹿到张吉贵的跟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啪地一声打得张吉贵鼻口蹿血:“我肏你个妈!”抬腿又给了张吉贵一个窝心脚:“来人哪!把这个王八蛋给我押起来,饿他七天七夜!饿死他个兔崽子!” “喳!”跟着张吉贵来领赏的两名衙役,一拥而上,左边的给了他一个脖儿拐,右边的给了他一个扫堂腿,把张吉贵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妈呀,摔死我啦!”两个衙役上来,这个说:“让你放火!”那个说:“让你杀人!”一人拉着一条腿,像拽死狗似的把张吉贵给拽走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0)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里的乡亲们给李家伯侄做了顿饭吃,还凑钱给雇了辆车。他们一直来到两江总督衙门的旁边,爷儿俩下了车,李鼎来到回事处的窗户外头:“回事处哪位该班儿啊,我是李鼎。” 上回跟十三龄说,李家伯侄不辞而别的那个老头出来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哎呀,真是李师爷!”他用手指了指李鼎这身破衣服:“您这是怎么啦?” “唉——”李鼎叹了口气,把他们走后如何投奔施清泉、嫣梅与清泉成亲、当扇子的往事,直到昨天发生的一切跟老者说了一遍。 “曹佩之?您说的是江宁府的现任知府?” “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老者看了看左右幸好没人听见:“李师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 老者将李家伯侄引到一个小巷深处,跟李鼎说:“李师爷,我先告诉您一件别人还都不知道的机密大事。尹大人已被革职留任了,皇上说他是什么‘……好色无耻之徒”。你说他能不烦吗?脾气大得厉害,说翻儿就翻儿。这不,上个月奉调进京,吉凶祸福都在两可之间,在这个节骨眼上,您找他告曹知府,合适吗?李师爷,您也是老公事了,难道会忘了‘官官相护’这四个字。如今的曹佩之可是尹大人的左膀右臂。今上南巡谁不知道,孝敬皇上几把古扇,没准还是尹大人的意思哪。” “着啊!——”李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师爷,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请讲。” “当年尹大人担着袒护您逃旗的罪名,把您跟姑娘留在府中,供养一切,结果怎么样呢?您给他老人家来了个不辞而别。您自己个儿想想,要是调个个儿,您的心里能舒服吗?” “这,可也是。” “您如今二反投唐,又找人家告曹知府为供奉当今犯了律条,您让尹大人可怎么断您这个案呢?” 嫣梅急了:“可这人命关天,就罢了不成吗?” “‘世味年来薄似纱’!姑娘,我劝你们爷儿俩打掉了门牙带血吞。忍了这口气吧!大忙我也帮不上,我这儿有点碎银子,你们爷儿俩先拿去,自谋生路吧。” “不不不……我们有。嫣梅,赎扇子那五百两银票呢?” “我交给清泉了。他不是在家里等送扇子的人吗?” 李鼎一跺脚:“完了,一定是烧啦。” 老者见此光景强把银包塞在李鼎手里:“大主意还是你们爷儿俩自个儿拿。”然后恭恭手:“后会有期。”转身去了。 李鼎和嫣梅毫无目的地沿着街往南走,两个人像游魂似的,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白鹭洲。一片碧波层叠细浪,汩汩流淌淙淙如琴。岸边是垂柳迎风摇曳,水中也有几株垂柳,更是枝长叶嫩,夏季这里本来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到了秋天自然无人前来,故而备显苍凉。传说三更过后能听到鬼哭的声音,凄凄惨惨数数叨叨,有时内容真切姓名不苟。这些鬼绝大多数都是女鬼,前来投水而亡者,不是活不下去的妓女,就是被人抛弃的女子。当然也有为情而终、为节而死的烈性巾帼。 嫣梅站在河边态度从容:“大爷,人生在世,生有处,死有地,我看这里很好,很清静,也很幽雅,咱爷儿俩名为伯侄,情同父女。手挽着手,亲亲近近的走吧。” “不!孩子!”李鼎生怕嫣梅跳下去,一把抓住她:“你告诉我,就不想为清泉报仇了吗?” 一石激起千重浪!嫣梅立时气冲牛斗,怒火满腔:“我恨不得活剥了曹佩之的皮!” “着啊!我们爷儿俩溺水而死,谁给清泉报仇呢?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大爷已然是来日无多的人啦,难道我还怕死吗?” “别说啦,大爷,咱们走。”嫣梅拉上李鼎,离开了白鹭洲。 李鼎和嫣梅在街上找了个饭摊,要了两碗阳春面。嫣梅推给李鼎:“我实在吃不下去。您吃了吧。”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1) “唉——你当我就吃得下吗,从昨天到现在,你水米没打牙,为了死的,为了活的,你好歹也得吃两口。” 嫣梅含着眼泪吃了几口汤面。伯侄二人站起身来想去找个住处。可是就在这转身之际,李鼎看见街对面有个老头,衣衫褴褛、须发灰白,跪在地上,他面前用石头子压了一张字纸,过往行人看过之后俱都向纸上扔钱。 李鼎与嫣梅过来细看,只见纸上写着:“家遭水灾,房田淹毁。儿子救我,自身死亡。只我一人,孤苦无援。恳求仁人君子,惜老怜贫。” 李鼎灵机一动,拉了嫣梅回到饭摊儿上:“老板,有纸笔吗?借我用一用。” “有有。”老板递过纸笔。 李鼎照着那老人的字纸也写了一张,只把水灾改为火灾。 嫣梅问:“大爷,您要干什么?” “孩子,福是人享的,饭也是人要的。要活命你就跟我走。” 李鼎还了笔砚,拿了那张纸,与嫣梅离开面摊。他们来到另一处闹市街心。李鼎把侄女安置在一家店铺门口:“你就坐在阴凉地里,千万别过来,我这纸上写的是孤苦一人。” 李鼎说完,自己到街对面太阳光下,跪在地上,铺好那张纸压上石头。静待过往行人给钱。 果然,没过了多久纸上就有了不少的铜钱,但是烈日炎炎,李鼎被晒得衣衫湿透汗如雨下。 嫣梅坐在对面看着李鼎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站起来找店铺的伙计借了一个大碗,要了一碗凉水,要端给伯父,李鼎发现向她摇头摆手不让过去。 嫣梅端了水碗仍然坐下,两行热泪滴入碗中。 又过了半天,嫣梅实在忍无可忍,她不顾伯父的阻拦,冲过街头跪在地下将碗递给李鼎,李鼎无奈一饮而尽。 伯侄相视,两双泪眼,没有语言,没有声音……最后终于抱头痛哭了。 恰在这时过来一个人,用脚尖踢了踢李鼎:“我是本地面的地方。” “哎哎。”李鼎站起身来恭手为礼。 “老伙计,知道这告地状的规矩吗?” “不!不知道。” “三七开。” “什么叫三七开?” “就是把你一天挣的钱给我七成,你落三成,这七成我也不能独吞,还得给黑道上的朋友们上供,不然的话,我可保不了你。” “好好,你拿吧。” 地方果然拿了七成的钱走了。所剩自然无几。 李鼎掂了掂剩下的钱,并不怨恨,他跟嫣梅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钱哪,干上一天下来,吃碗面,趴小店也能够了。” 嫣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谁料地方又回来了:“嘿!老家伙,我刚才还忘了问你啦,做这苦门儿的买卖,是有师傅有徒的,说真的,请教尊师是哪位?高姓大名啊?” “啊?……”问得李鼎目瞪口呆,无言答对。 地方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外行。他过来劈手把李鼎手里的几十个铜钱抢了过去:“噢,你原来是个棒槌。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冒充门里的人,在街上告地状,再让我撞上,留神你的狗腿!滚!”地方说完扬长而去。 李鼎无可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啊,要饭也这么难,还得有师傅有徒弟。唉——” 他们爷儿俩找了几家小客栈、小旅店,一打听房价虽然不算贵,可是他们住不起,如果住上两天,人家给的那点碎银子就所剩无几啦。那种更低级的小店又多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难于找到,而且李鼎这位富家子弟,只听人家说过有鸡毛小店,可他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李鼎伯侄无处安身,他们只好找了个有门洞的街门过夜。夜深了,冷风阵阵嗖嗖吹过,使人遍体生寒。伯侄俩瑟缩着身子,依偎到黎明时分。 街门慢慢地被拉开了,走出来一位拿着扫把的老婆婆。看见李鼎伯侄,不由得一声惊叫:“哎呀,你们这父女俩就在这儿过了一夜,后半夜天气冷吧?你们等一等,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老婆婆说完放下扫把转身就走。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2) “唉——”李鼎叹了口气:“还是好人多呀!” 嫣梅拿起扫把替老婆婆打扫门洞和街道。 老婆婆端了两大碗粥递给他们:“吃吧,今天是初一,毗庐寺舍斋,你们爷儿俩去吧。庙里舍斋可以吃个饱,不怕你们笑话,待会儿我也去,吃斋是其次,主要是拜佛。吃吧,吃吧,我再去拿点儿咸菜来。”老婆婆说完又走了。 李鼎伯侄去毗庐寺的途中正好经过大行宫。李鼎指给嫣梅看:“这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署,你表哥曹霑的家,富贵真是过眼云烟哪,要是当初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如今不行了,改为行宫啦。” 毗庐寺初一、十五全天舍斋。求施舍的人自然不少。讨到斋的人,三群五伙端着碗在吃饭。李鼎伯侄也讨了斋,跟那位早上给粥吃的老婆婆在一起用饭。 他们正吃着,就见老婆婆喊:“陈老爹、阿英,到这儿来吃。” “哎哎,来了。”陈老爹身后背着一把二胡,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过来。 “怎么样,生意还好吗?”老婆婆问。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吧。” 嫣梅看着奇怪:“这位老伯伯偌大的年纪了,做什么生意啊?” “姑娘,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们祖孙俩是卖唱的,下等人。” “卖唱,在什么地方?” “旅店、妓院我们都去。” “也三七开吗?”李鼎问。 “什么三七开?” “就是挣了钱他们要七成。” “不不不,他们欢迎,因为我们去了,能为他们兜揽生意呀。” 老婆婆问李鼎:“老先生你会拉二胡吗?” “我,会,会一点儿。” 老婆婆让李鼎给拉一段。陈老爹懂得老婆婆的意思,急忙放下饭碗递过二胡。 李鼎觉得却之不恭,接了二胡定了定弦,拉了一段,琴音凄恻哀怨苍凉。很多吃饭的人都停下来,回过头来听琴、叹惜。 一曲终了陈老爹说:“拉得好!比我强多了。” “我看你们爷儿俩也去卖唱吧,积攒几个钱好租一间房子,不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怎么办。” “去卖唱?”嫣梅迟疑不定。 老婆婆劝他们试一试,行就干,不行就散。在这走投无路之际,还顾得上什么侯门千金、富室名媛。伯侄二人商议停当,李鼎用剩下的碎银子买了把二胡,决心去旅店卖唱。 旅店的甬道中灯光昏暗影色朦胧。李鼎拉着二胡,后面跟着嫣梅在招揽卖唱。串来走去,没人招呼。 他们伯侄只好上楼,继续招揽。 忽然一间房门开了,站出来一个醉汉:“你们是干什么的?” “卖唱的,卖唱的。” “唱一段儿要多少钱?” “由爷赏。” “一千钱一段儿,怎么样?” “行行。” “进来,唱吧!” 李鼎伯侄跟着进屋,李鼎调好丝弦,嫣梅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 那醉汉掏出一千钱,扔在桌上:“行了,行了,别唱了,什么咕啊咕的,我一句也听不懂。”李鼎伯侄谢了赏,走出屋外。 冷月凄清,浮云飘荡。伯侄俩又到另一家旅店去招揽生意…… 就这样他们伯侄二人,几乎天天出去在旅店卖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时光飞逝,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到了秋天。再住门洞已经不可能了。李鼎伯侄求那老婆婆给找个遮风蔽雨的所在,热心助人的老婆婆满口答应,没过了两三天,老婆婆开门扫街的时候,跟李鼎说:“前面有一家,有一间草棚子,房主人是善人,不计较房租,我去看过,棚里有很多稻草,可以打地铺,家中用具我可以给你们借,只是这被褥得你们自己想办法,左近的邻居谁家也没有富裕的,走,咱们去看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3) “好好。”李鼎往起一站,自觉头重脚轻,几乎晕倒。 嫣梅急忙扶住:“大爷,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起猛了。” 嫣梅摸他是额头:“好烫!” “没事,走吧。” 老婆婆引着他们走进那间草棚子,门窗倒还齐备,地上堆了不少干草。 “蛮好,蛮好。被褥我们自己去备办。” “大爷,稻草挺干的,您先躺会儿,我去买半升米,在阿婆家煮碗粥咱们喝。” “好,好。”李鼎说着倒在稻草堆上。昏睡过去。 嫣梅看着大爷的情形,真想大哭一场。 夕阳垂暮的时候,嫣梅给李鼎端来一碗素面:“大爷,趁热吃了这碗面,赶点汗。” “哎。”李鼎坐起吃面。 “今天就别去卖唱了,大爷。” “不行啊,为了被褥和过冬的棉衣也得去呀。” 李鼎伯侄仍然来到旅店,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拉着二胡走在甬道里招揽卖唱。但是没人点唱,当他们离开旅店的时候,看门的伙计问了一句:“又没有人点唱?” 李鼎点了点头:“可不是嘛。” “老先生,我看你们父女不是干这一行的,对吧?” “对,对。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们不明事理!” “怎么叫不明事理?” 常言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什么是君子,依我说就是有钱的,住店的可不都是有钱的。有办事的,探亲访友的,求财谋事的,做生意的,晚上不住店怎么办,所以有钱住店,未必有钱点唱。”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那么,这有钱的都住在哪里?” “哈哈,老先生你真傻,自然是在妓院里啊。” “在妓院里?” “当然喽,‘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们要是没俩糟钱,能去逛窑子吗?那是花大钱的地方!像我这样的穷孙,逛得起那地方。” “那地方……”李鼎欲言又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着天就冷了,你们爷儿俩这身单衣……唉,可怎么过冬啊?” “承蒙指教,承蒙指教。”李鼎恭恭手与看门人告别,他们伯侄走在大街上。嫣梅突然停住脚:“依我说,去就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褥、棉衣……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李鼎停住脚步:“孩子!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要不,咱爷儿俩手拉着手去跳秦淮河!” “唉!”李鼎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真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胸前:“嫣梅,伯伯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葬身河底?” “大爷,除去这条路,您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嫣梅停了停,继续说:“无非是冻饿而亡!” 李鼎想了想,横下一条心,一跺脚:“好吧,走!” 李鼎伯侄走进一家比较低级的妓院——留香院。 伙计看着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卖唱的吧?” “可不是,请多照应。”李鼎恭手。 “来来来,先在院里唱一段儿,兜兜生意,这时辰正是上客人的时候。” “好好。”李鼎调好琴弦,嫣梅唱道: 花开易见落难寻,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 留香院的鸨母和老板闻声走出房间,鸨母跟老板说:“老板,你上眼,这小媳妇可是长得又好,唱得又好,要是把她拖下水,可是棵摇钱的树啊!” “嗯,是这么回事,可是从何入手呢?” “咱先点点她。”鸨母抬手把伙计叫过来与其耳语。伙计点点头走了。 正好嫣梅一曲终了,伙计走过来说:“唱得真好,词也雅,曲也幽,大姐人也长得美。老大爷我奉劝你老一句良言。”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4) “什么良言?” “靠卖唱能挣几个钱,不如让大姐下海算了,丰衣足食……” “对不起,我们只卖艺不卖身。” “老大爷你可真古板,如今这年月笑贫不笑娼啊。” “你胡说!”李鼎转对嫣梅:“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地方不能来,走!”李鼎猛地一起身,一阵晕眩栽倒在地。 嫣梅惊呼:“大爷!大爷!” 鸨母跟老板一笑:“怎么样,机会来了。快,上啊!” 老板跟鸨母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先生病倒了?”她用手一摸李鼎的额头:“天哪!发高烧。” 老板也喊:“再来两个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屋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鼎抬进一间小南屋。 屋内正好有两张板床,被褥齐全,桌椅俱备,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说:“别着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吃两剂药就会好的。你们在哪里住啊?” 嫣梅面带羞色:“不瞒您说,我们没有家。” “睡在街上!那一定是受了夜寒啦。”老鸨子告诉老板:“当家的,你先让她们沏两碗热姜糖水来,让她们爷儿俩压压寒气,再让厨房下两碗肉丝汤面。在面里卧两个鸡蛋。” “好好,我去安排。”老板转身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回身来:“让她们爷儿俩就住在这间屋吧,反正也是空着,等老先生病好了再说,可不能再受夜寒了,会转大病的。”说完走去。 “是啊,老板说得对,转了大病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呀!我想想都替你担心。”老鸨子说着还真掉了几滴眼泪。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小三子引着医生为李鼎诊脉。 一个丫环用托盘端来两碗姜汤水。 一个婆子送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老鸨子亲自送来了嫣梅及李鼎的棉衣。 嫣梅双手接过棉衣已是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老板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姑娘,你什么也不用说,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我们两口子虽然是开妓院的,也是出于无奈,做点善事,不修今生修来世吧!快起来,快起来!”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雷霆震撼,大雨滂沱。伯侄都没有入睡,李鼎半坐在床上跟嫣梅说:“咱们得设法走啊,这不是好地方,你听老鸨子那天说的那话,‘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这话里有话呀!我总觉乎着他们这是不怀好意。” “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欠人家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又是医又是药,咱拿什么还呢?您看看,今天夜里雷雨交加,咱们走,走到哪儿去? “怕是只有投河一条路。开妓院的自然没有好人,可截止至今,人家并没有伤害咱们。至于将来……”嫣梅说不下去了。 李鼎泪眼扑簌无言以对。 他们伯侄彼此沉默了很久,嫣梅接着说:“大爷,我说句真心话,如果不是为了您老人家,清泉家失火的那天夜里,我投江被救也没有用,只要想死,办法有的是。” “孩子,我也说句真心话,不是为了你,我也早就离开这可悲的人世了。嫣梅,你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总是咱李家的一条根哪,我没有把你保护好,下到地狱之后,怎么向李家的祖先交待,怎么跟你玛发交待呀?”李鼎言罢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嫣梅跳下床来一头扑在李鼎怀里:“大爷,鬼使神差,听天由命吧。” 伯侄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大雨如注击打着窗棂,惊雷炸响,炸不尽苍生的苦难。 冬天已经到了,窗外飘着碎雪。 嫣梅借来一个琵琶,守着李鼎独自弹拨。 鸨儿娘一步闯了进来:“嫣梅姑娘,我让她们在浴室里生了四个炭盆,大家都洗洗澡,我怕你嫌她们不洁净,你头一个洗。” “谢谢,老板娘。” 鸨儿娘拉着嫣梅的手走了。 她们来到浴室门前,鸨儿娘推开一道门缝让嫣梅着:“你看暖不暖,冷热水都有,你快去洗,把门在里边扣上,洗过之后到我屋里来说一声儿,我好让别人去洗。”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5) “好好。”嫣梅走进浴室。 浴罢的嫣梅来到老鸨子的屋里。 “哎呀!真是出水芙蓉,好标致呀!快坐到梳妆台前边,我帮你梳梳头。”鸨儿娘把嫣梅按在妆台前,在头发上洒了桂花油。 “哎呀!我不要这个……” “哎——今天精神精神,女人嘛,别总像开败了的牡丹。” 鸨母边为嫣梅打扮边说:“嫣梅姑娘,咱娘儿俩聊聊天。你大爷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多了,还是下不了地,积劳成疾,又窝了一口气,我看好像是挟气伤寒。” “不要紧的,我再去请一位好医生给老先生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 “哎——真要是挟气伤寒可是大病,不治怎么行,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这……” “唉——又快过年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可我又……” “什么事您说吧,只要我……” “年关在即,官面上、地面上,黑的、白的都得打点,这钱可就太紧了,你们爷儿俩的吃穿用度咱们先不提,我只想让你帮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怎么个帮法?” “卖唱啊,你原来不也是卖唱吗,不过,也可以接一接茶客,这也是卖艺不卖身嘛!你说呢?” "……" “半年来你们用了也有二百两银子了,老先生又得了重病,长此以往……嫣梅姑娘,你也得替我想想啊。” 嫣梅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李鼎床边,背述前情之后说:“咱们负债累累,怎么还呢?人家并没有强迫谁,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咱们又无处投奔。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啊。” 李鼎泪流满面无言答对。 到了黄昏以后。李鼎眼看着自己的侄女恬淡梳妆之后,怀抱琵琶走到门口,转过头来眼里闪着泪花,说了声:“大爷,我去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李鼎抬起头来,眼含热泪游目四顾,欷嘘声声。 稍顷,一阵琵琶声传来,李鼎听见嫣梅唱道:—— 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坏净土掩风流。 …… 李鼎抽打着自己的面颊。含冤饮恨,痛心疾首。 转过年来,又是桃红柳绿春洒人间的时候,李鼎的病也好多了。 妓院里最安静的时间是早上,他便利用这个时候去散步,也为的是避开院中的老板、伙计…… 鸨儿娘看着李鼎走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进嫣梅住的小南屋:“嫣梅姑娘,我有话想跟你说说。” “哎。您说吧。”嫣梅先让鸨儿娘坐下。 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满面堆欢地说:“你还记得常来听你唱曲子的那位张秀才吗?” 嫣梅点点头。 “他家里有房有田,衣食不愁,去年丧了妻室,膝下并无子女,人是很文雅很老实的,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跟我说过多次了,想请你留宿,处得好,他乐意接你从良。进门就当家,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你这后半生有靠了。不然,在我这里也终非长久之计呀。你说呢?,如果是那乱七八糟的人,打我这儿就不答应。” “只怕大爷不会答应的。” “这件事儿大主意得你自个儿拿,就是将来给老先生养老送终也有个依赖呀,只要你乐意,可以先瞒过他。” 夜深了,嫣梅回到与伯父同住的小南屋,放下琵琶坐在自己的床上,借着月光看着李鼎。她觉得伯父呼吸匀称微有鼾声,便轻轻地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下。如此反复了两三次,最终只有横下一条心,眼含热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火,嫣梅朝着那间房门走去。将到门边她又停住了脚步,仍然回到自己住的南屋窗下,双手合十屈膝跪拜,心里默默自语:“大爷!几多无奈,几多感伤,日月可鉴,神鬼能察!”嫣梅言罢磕了一个头,起身来朝着亮了灯光的房间走去。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6) 翌日绝早,晓风残月,天色微明。 嫣梅离开张秀才的客房,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伯父拄了一根竹杖,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嫣梅惊呆了,她扑过去跪在李鼎的脚下:“大爷,我错啦!” 李鼎并没有责怪嫣梅,也没有流泪,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侄女儿的头顶:“不怪你孩子,你没有错!怪大爷无能,我保护不了你。起来吧。” 李鼎扶起嫣梅,自己却向大门走去。 “大爷,您上哪儿去?” “今天是初一,我上毗庐寺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你放心吧,只要有你在,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嫣梅将伯父送到门口,看着他蹒跚远去的背影,泪流腮下。 翌日黎明天将破晓。嫣梅来砸老鸨子的房门:“老板娘!老板娘!我大爷一夜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事啦?” “老先生上哪儿啦?”老鸨子在屋里发问。 “他说上毗庐寺烧香拜佛去了。” “好,我马上陪你去找。”老鸨子说完,立即起身。雇了辆轿车,带上嫣梅直奔毗庐寺而来,老鸨子扶着嫣梅下了车,走进寺内。 毗庐寺内,古柏参天绿茵覆地,钟楼经阁瑰伟嵯峨。 她们往里走,就听见从大殿中传出佛号之声。 再往里走便被两个小和尚拦住:“二位女施主请留步,大殿上有佛事,苏州织造李家的大公子李鼎先生,正在祝发皈依佛门。” 嫣梅闻言一阵晕眩几乎跌倒,幸被老鸨子扶住。她急切地跟小和尚说:“烦劳小师父通报一起,我就是李先生的侄女儿,特来寻他,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哎,哎。”一个小和尚应声离去。 约摸着有一顿饭的工夫,一身僧人打扮的李鼎从寺内走了出来。嫣梅一见悲从中来:“大爷!您这是何苦啊!” 李鼎双手合十,面色忧伤:“孩子,大爷不能保护你,也无力救你出水火,既不忍撒手人寰撇你而去,更不忍苟安妓院,眼见你日被蹂躏遭受摧残,思来想去我只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可走,我只能在晨钟暮鼓声中乞求神佛保佑你早日脱离苦海,孩子,回去吧,盼你能常到寺庙拜佛焚香,求佛祖佑护!阿弥陀佛……” 嫣梅哭倒于李鼎脚下:“大爷!……都是我不好!” 真是“往事凄凉不可听”,把个雪芹听得泪如雨下,痛彻心脾。他一把拉住嫣梅:“表妹,走!你马上带我去见表大爷。”说完拉上表妹便走,可是房门开处男女老板同时走了进来,男老板说:“这位先生,嫣梅姑娘是自浑的,本可以想走就走,不过她跟李先生三年来欠下我们的债得还。” “欠下多少?”雪芹问。 “一千有余,咱就算一千两吧。” “一千两!我还给你们挣钱了呢?”嫣梅反问。 “我这儿有账,有出有入,可以查对。” “好好好,一千就一千,三天后我带钱来还债。”雪芹说完与嫣梅欲走。 “你们二位上哪儿?”男女老板拦住去路。 “毗庐寺,去找我表大爷。” “你们如果不回来了呢?我们岂不落个人财两空。” 雪芹想了想:“也罢。”他从身上取出在知府衙门当师爷的证明文书,拍在桌上:“我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这是证明,三天我不来,你上去知府衙门去告我。” “这……”老板也有三分惧意。 雪芹和嫣梅在毗庐寺内寻到李鼎的时候,他正在殿前洒扫。 雪芹扑上去跪在地下:“表大爷,我是曹霑。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嫣梅也跪了下来:“大爷,表哥可以接咱们回北京。” 李鼎跪向佛殿,双手合十顶礼膜拜:“神佛有灵,菩萨保佑。嫣梅脱离苦海也是苍天有眼哪!孩子们还不快来拜谢佛祖。”李鼎一个头磕在地下,放声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雪芹和嫣梅劝解了许久,李鼎方自止住悲声。他慢慢地说:“我已经是界外之人了,回不回北京无关紧要,只要你能照顾好嫣梅,我也就放心了,死也可以瞑目啦!”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7) “大爷,咱们伯侄生死与共,您不能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嫣梅语气坚定,态度庄严。 “界外人四海为家,江宁、北京对您说来没有区别呀!亲人相聚苦也是乐。”雪芹极力劝说。 “唉——这真是孽缘未了,不过,我还是做不得主,要听老方丈的安排,三日后你们再来听消息吧!” 他们与李鼎就这么约定了。雪芹带着嫣梅来到十三龄的家里,向十三龄尽述前情。 十三龄沉思半晌:“这件事莽撞不得,霑哥儿你不能跟曹知府翻脸,反目成仇吃眼前亏的是咱们。你今天夜里写一张状纸,走的那天递呈尹大人,也够曹佩之喝一壶的。至于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筹措。” “嫣梅呢?让她去住旅店?”雪芹问。 “不,让她住我这儿,我找地方寻宿去。” “那……”嫣梅觉得过意不去。 “住我这儿安全,邻居都是老邻居。你一个孤身女子,住店会让人起疑心。” “好吧,就这么办。”雪芹安顿好嫣梅,自己回到知府衙门,在灯下写状子,他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不料张吉贵推门而入。雪芹急忙将状子翻过来不让他看见。 张吉贵将一叠宗卷放在桌上:“把这份宗卷编号存档。” “哎,好。” “你写什么哪?还怕人看。” “,家信,家信。” “啊,是情书,哈……”张吉贵并没有在意,回身走了。 雪芹急忙到门边,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上门栓的声音使张吉贵反而起了疑心,他在想:“怪呀?写家信何必神秘呢?”他又走了回来,将窗户纸用舌头舔破,眇一目向内窥视,但见雪芹提笔写下,“茅舍被焚无存片瓦,施清泉尸焚火海,灭口灭证,致使表妹嫣梅沦为娼妓。伯父李鼎被迫出家……” 张吉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室内的雪芹一口气将灯吹灭。 吓得张吉贵磨头就跑,直奔内宅。他心里在想:“姓曹的是怎么知道的呢?那件事要是翻出来……杀人放火,这还了得!” 张吉贵来到内宅门口,门已关闭,他用手推了推,里边已然落锁了。他小声喊了两声:“大人!大人!曹大人!府台公!”可惜无人应声。 张吉贵叹了口气:“唉——想是大人跟太太已然睡上了,只好明天再说吧。”他只好转身离去了。 张吉贵走了不久,一条黑影把薰香吹进曹佩之的卧室。室内很快传出两个人的喷嚏声。 黑影用一把短剑拨开房门,潜身而入…… 雪芹在自己的屋里合衣而卧,微作鼾声。 忽然,后窗户被撬开,探进一个人的上半身,他看准了位置,将一个包袱扔到雪芹身边。 扑通一声,雪芹被惊醒,将包袱拿到窗前解开,借着月光看到内有现银、银票,还有一张字笺,上面写着:“速离江宁,知名不具。” 雪芹知道是十三龄所为,他急忙收拾了书稿、状纸,趁着拂晓天色未明便离开了江宁知府衙门。 张吉贵折了一夜的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怎么想也不明白,曹雪芹怎么会知道在江边打死施清泉,又放火烧了他的房子……难道没有烧死李家伯侄?不能啊,没见他们往外逃啊!如果他们逃出来了,一不见在江宁地面活动,二不见到两江总督衙门告状,唉!都怨我当时为了避嫌,放完火之后就跑,没敢到火场去看看。也怪曹佩之这只老狗,一怒之下把我给押起来了,当真押了我七天七夜,没有牢头可怜,给我口吃的还真把我饿死了呢!出狱之后只顾养身体,哪还顾得上火场不火场啊……嘿!张吉贵越想越懊恼,越想越不安,杀人放火,主意是我出的,又是我领着头干的,三条人命啊!张吉贵想到这儿再也躺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儿就蹦起来了,不行,我得找曹雪芹去,把这事儿问个明白。他抬头看看窗户,窗户纸已然泛出了灰白色。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8) 张吉贵披上衣服,三步两脚来到了雪芹住的小屋,门是半掩着的,张吉贵走进屋里,屋中空无一人。他磨头跑到大门口,问回事处的人,看见曹师爷没有?回答说早就出去了,怎么也有一顿饭的工夫了吧。嘿!张吉贵一跺脚,心里凉了半截。 卯时未终,张吉贵匆匆忙忙来到曹佩之的卧室。说了声:“大人起来了吗?我有急事回禀。” 曹佩之衣冠不整地迎了出来:“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张吉贵看看屋内有丫环、婆婆在侍候大人、太太洗漱,只好上前与其耳语。 曹佩之听后大惊失色:“他跑了?能上哪儿去呢?” “两江总督衙门去告状啊!” “糟了!他家跟尹大人是世交啊!快!快!快!你去把他追回来,只要他回到知府衙门,哼哼,可就由不得他啦。” “嗻嗻,我马上就去。”张吉贵刚刚要走,曹佩之的太太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糟了,糟了,大人,咱们丢了银子啦!” “丢了多少?”曹佩之急切地问。 “一千二三百两吧。” “啊!难道说曹雪芹是大案贼?”曹佩之自言自语。 “大人,”张吉贵说:“此时此刻,曹雪芹不是大案贼,也是大案贼!” 曹佩之心领神会:“着!那就捉拿曹雪芹!” 张吉贵一安到地:“嗻嗻!捉拿曹雪芹!” 雪芹与嫣梅来到毗庐寺的寮房见到李鼎,二人上前请安。 嫣梅说:“表哥给了妓院老板千两纹银。咱们再不欠他的了。” 李鼎问:“立了个字据没有?” “立了。您放心吧。”雪芹回答。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多亏了十三龄。”雪芹把包袱解开拿出字笺给李鼎看:“还有百十两的富裕,足够咱们的路费了。” “阿弥陀佛!嫣梅总算灾除难满了。” “大爷,老方丈怎么说?” “方丈慈悲放我回京城,还给我写了一封荐函,让我到北京的海淀刚丙寺挂搭,刚丙寺的主持是如今安徽巡抚白马将军白准泰的大公子。” “噢,这却不凡。” “此人法号大空,壬午年进士出身。金榜题名之后也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啦。” “可真是位奇人。” “不错。” “大爷,十三龄让速离江宁必有所谓,咱们还要到两江投状,表哥还要祭奠温老伯。” “好,走,我已然收拾好了。” 张吉贵带着两名从人下了轿车,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口。 张吉贵向回事房的窗口请了个安:“列位辛苦,在下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儿有几两银子,请买包茶叶喝,我再跟您打听一件事儿。” “你说吧,不必客气。”窗内有人答话。 “有个叫曹雪芹的北京人,可来投过什么诉状没有?” “你是说今天吗?” “对对,正是今天。” “没有。” “没有?” “当然没有。从昨天晚上我该班儿,就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好好,多谢多谢!”张吉贵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转身离开了。 张吉贵边上轿车,边对从人说:“你马上回知府衙门,禀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没上这儿来过,我如今上江岸码头,再去找找。” 从人答应了声:“是。”调转马头迅速而去。 张吉贵的轿车刚走不久。曹雪芹他们轿车就到了。 “表妹跟表大爷甭下车了,我去递了状子咱们就走。”雪芹说完直奔回事房而来。 “劳驾,把这份诉状呈给尹大人。”雪芹说着在诉状上押了五十两的大宝递给窗内的人,那人见钱眼开,眉飞色舞:“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号雪芹?” “您怎么知道?” “嗐,刚才来了个两腮没有四两肉,还长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说他是江宁府的刑房师爷,打听您来没来投过诉状。”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9) “噢。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好人坏人一瞧一个准。您这份投诉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你呈上去。” “好极了,拜托!拜托!”雪芹与其恭手作别。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着诉状,一手托着元宝,嘴里哼叽着:“这就叫,天上丢下个馅饼来!”然后把元宝揣在怀里。把诉状呈给尹大人。 尹继善看完雪芹的诉状,问回事房的人:“还有呢?” “没有了。” “这诉状上明明写着有曹知府给他的赃银五十两啊。” 回事房的人心里一惊:“哟!敢情不是给我的,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好把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尹继善怒气冲冲:“把曹知府传来。” “嗻——”回事房的人赶紧退下。 雪芹三人来到江边,李鼎、嫣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三间茅舍已成一片废墟,有些杂草丛生,春绿秋枯更显得凄凉破败,令人触目惊心。 嫣梅哭倒在废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惨,像你这样的大好人,竟落得个尸骨难收,死无葬身之地呀!” 雪芹也跪下给清泉磕了三个头。 李鼎引着雪芹来到温剑臣的墓前:“这就是温老夫子的墓地。”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温老伯,墨云说是她没伺候好玉莹姑娘,我听了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莹的是曹家,害了玉莹的也是曹家,这真是‘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温老伯,您要惩罚就罚我吧,我甘愿领罪,甘心受罚。”他一头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恸。 刹时天边乌云疾走,电闪雷鸣。 雪芹的哭声,嫣梅的哭声,激起江涛翻卷,白浪滔天。是泪雨,是雷霆,吞波吐浪尽倾哀声。 李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老天爷睁睁眼吧!” 雪芹、嫣梅、李鼎他们终于离开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来到下关码头,雪芹正与船家议价,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江边围着一伙百姓,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从中传出的哭声惨不忍闻。 雪芹挤进人群,见有一男一女两具溺水而死的尸身横陈岸边,张福老汉呼天抢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跑过去扶住老人:“张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三次逃出张永茂家,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跟她没过门的女婿双双投江自尽了!” “曹知府没有过问吗?”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张老汉一言未尽,拥来一伙官兵将两具尸体坠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雪芹抢上一步:“你们要干什么?!” “护卫龙舟的头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着这玩艺儿能行吗?!扔!”随着话声,两具尸体被抛入江中。 张老汉悲痛欲绝:“你们逼死人命连尸身都不让收啊!” “闲人散开,不走的就拿鞭子抽!”当官的一声令下,皮鞭像雨点儿似的打在众人身上、头上、脸上。李鼎拉上雪芹挤出人群。 雪芹一声长啸:“唉!——又是南巡!”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离岸,就在这个时候,张吉贵一步赶到:“曹先生!曹师爷!知府大人请您回去!船家回来!回来!” 船家一时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着雪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照定张吉贵的后脑勺就是一砖,张吉贵应声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扬手,船家会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飘然而去。 雪芹在船上望着李家伯侄:“是十……”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没再往下说。 曹佩之站在尹继善签押房的门外说了声:“回事。”屋里有人回答:“进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0) 曹佩之走进签押房单腿打千:“卑职江宁知府曹佩之给大人请安。” 尹继善把雪芹的诉状扔给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禀:“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哼!扇子呢?” “卑职带来了。”曹佩之站起来,将扇子呈上。 尹继善看了看扇子,频频点头:“回衙听参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门口止步回身说了一句:“给你出坏主意的人,理应难脱干系呀!”言罢离去。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唉声叹气:“传张吉贵!” “卑职在,卑职在。”张吉贵头上裹了一条白布,犹有血迹渗出。 “你不是说曹雪芹没去告状吗?” “是啊,我去问过两江总督衙门的回事房,还给了五两银子。追到江边亲眼得见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一砖头,您瞧……” “难道这是尹大人自个儿写的吗?”曹佩之把雪芹的诉状摔在张吉贵的脸上:“这回踏实了,让我回衙听参啦!”曹佩之气冲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大人请息怒,请息怒,不要紧的,我有主意。第一,给尹大人送一份厚礼,四筐桔子,内装十万两银票,听参一节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给您表兄陈辅仁送去一封信,就说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婊子赎了身,让他岳父还您钱。如何?”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阵狂笑:“尹大人说了,出坏主意的人也难脱干系,来人哪!” “喳!”二衙役应声而入。 “把这个出坏主意的东西抓起来,打入死牢!” “哎,大人,大人!……”张吉贵像只小鸡似的被抓走了。 曹佩之追到门口喊:“把这狗日的押起来之后,再去买四筐上好的桔子!” 雪芹他们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边,船家喊道:“众位客人,船停一个时辰,众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饭了!” 雪芹他们随着大家俱都弃舟登岸,李鼎说:“张吉贵追来必定不怀好意,咱们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我怕你们伯侄太辛苦了。”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烦了,走累了,还可以再搭船。”嫣梅说完率先向着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随身携带的行囊包裹。 雪芹一行三人怕张吉贵他们追上来,所以尽量走乡间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来走去前面是一条河,还有纤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说:“看来咱们还没有离开江南地界,还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盘查比陆路更容易,快过了河,抄近路走。”说完之后三个人直奔石桥。他们看见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纤道上只有一名年老体弱、骨瘦如柴的纤夫拉着一只货船逆流而上。那纤夫几乎是在地下爬着走。雪芹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帮那老纤工拉过一段浅滩。雪芹问那老者:“怎么就你老一个人拉呀?” “给的钱少,没人干,我是家里有病人。” “这一天的工钱也不够请医买药的呀?” “总比日不进分文强啊。” 雪芹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老者,老者千恩万谢,继续拉着纤绳远远地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田亩干裂一片荒芜。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间田头吃点干粮,他们找到一棵大树下,倒是浓荫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饭,但彼此推让的只是一块红薯,最后把那块红薯还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没舍得吃,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把红薯揣在怀里,站起来下地干活去了。看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双手捧起一只瓦罐,喝了一气凉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饱啦!” 雪芹他们继续往前走,几天之后是越走越旱,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干活儿,这一家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把着犁锄,她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地拉着绳套,翻地耕田。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1) 雪芹看在眼里十分感叹,跟李鼎说:“表大爷,您还记得杜甫写的《兵车行》吗?” “车辚辚,马萧萧……” “我说的是后边:‘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李鼎也点了点头:“是啊,上千年了,诗人的描写毫无改变,百姓涂炭民不聊生。” “大爷,您累了吧?歇会儿再走。”嫣梅过来想扶李鼎坐下。 “不用,不用。你跟那位大嫂打听打听,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嫣梅答应了一声,跑到田里去向大嫂问路,不大的工夫回来告诉雪芹和李鼎:“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曲阜了。” “好好。”李鼎点点头:“咱们快点走,能赶到曲阜吃顿热乎饭啦,走。” 曲阜城里也是行人稀少,萧条冷落。 雪芹他们三个人一路走来,俱都是倦体劳乏饥肠辘辘,他们在路边找了个饭摊,要了些新出锅的炊饼、粥之类的廉价食物。 雪芹手捧粥碗,望着路边一座牙檐高挑、宝顶鎏金的宏大庭宇,问掌柜的:“请问,这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油饰一新,怎么大门紧闭,没人出入呢? “那是特为乾隆皇上南巡修建的古泮池行宫!” “啊,又是南巡,又是座行宫!” 掌柜的爱说话儿:“可不,光我们山东界内,就有德州、晏子祠、灵严、岱顶、四贤祠、古泮池……九处行宫。” 雪芹颔首深有所感。 嫣梅一声长叹:“这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啊!” 李鼎向她使了个眼色,阻止她再说些什么。 雪芹与李鼎伯侄抵达山东省长清县境内,夕阳古道,树木阴森。三人愁眉紧锁,默然无语地正由一座茂密的丛林中穿行而过。 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阻住去路。 雪芹一惊:“这位好汉,我们是穷人……” 来人一揖到地:“霑哥儿,您居然认不出我来啦,妙!妙!” 雪芹惊叫:“龄哥!”顾不得请安,冲过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稍顷,十三龄才顾得上给李家伯侄请安:“给李老爷跟嫣梅姑娘请安!” 雪芹抓住十三龄的手仍然不放:“龄哥儿,江边上打倒张吉贵的是你吧?” 十三龄一乐:“不错,正是我,我偷了曹佩之的银子,才让你速离江宁,我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们,如今已经进入山东地界了,不会有什么事了。前边有个小庙,可以过夜,你们跟我来。”十三龄说完前行引路。走不多远果然有一座小庙,但已破旧不堪,门窗不整,墙皮脱落,神像已经倒塌,地上放着酒和食物,雪芹等四人席地而坐,饮酒叙话。他们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都与南巡有关,话题自然围绕着南巡。 十三龄酒已半酣:“南巡!南巡!坑害了多少人!哎!真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雪芹关切地问。 “当年我从北京逃出来,流落在山东,结识了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叫房。乾隆已然出京了。前些天他在济南官道上埋伏,准备刺杀乾隆,可惜未能得手反被拿获。” 李鼎惊叹:“这可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之罪呀!” “偏偏遇上个奇怪的山东巡抚!” “奇怪的巡抚?!” “此人名叫白准泰,案子是由他亲自审问的!” “白准泰,我听说过这个人,人送美号白马将军。当年在江南遇祸之时,他还周济过我们千两白银呢?” 李鼎关切地问:“他是怎么审的这个案子呢?” “嗐,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十三龄又喝了口酒,接着说:“房大哥被拿之后的第二天,白准泰升坐大堂。把戴着沉重镣铐的房大哥,押了上来。他昂首屹立,站在堂上。 “白准泰用手一拍惊堂木:‘嘟!大胆狂徒见了本抚为何不跪?’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2) “‘我和雄狮猛虎为群,岂肯跪你这猪羊犬马之徒!’ “众衙役喝喊堂威:‘威——武!’ “‘你们喊什么,这些个只能吓唬小孩子!’房大哥说罢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白准泰一笑:‘哼!原来是个疯汉!押下去吧。’” 十三龄继续说:“我的朋友弄不明白他是何意,故而在当天夜晚,偷偷地到了巡府衙门后堂,探听虚实。只见白准泰正在亲自修本,说房大哥乃一疯癫之人,并非真正刺客。” “后来呢?”嫣梅问。 “乾隆一怒,降旨杀了房大哥,白准泰也被革职解京。” 雪芹叹道:“真是个奇人!” “龄哥,今后你还唱戏吗?”嫣梅有意发问。 “北京回不去,江宁待不下。要唱戏,恐怕只有在没人听的地方唱喽。” “唉——”嫣梅十分感叹。 “嫣梅姑娘想听吗?我就侍候您一段。”十三龄说着,站起身来边歌边舞: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技艺精湛,不减当年啊!”雪芹深有感慨地说。 “那就再来一段儿。”十三龄还欲再唱,却被李鼎拦住:“别唱了,夜深人静的。” 十三龄一乐:“好吧。”他从腰里取出一些碎银子:“我这儿还有点儿散碎银子,拿着做盘缠吧!” “我有。我还有。” “别客气了!”说着把银子塞在雪芹手中。 “你们在这儿歇到天亮再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罢欲待离去,复又转过身来:“芹哥儿,令叔曹颀在灵岩寺出家了,你顺路应该去看他一眼。” “是吗?!”雪芹把十三龄送到门外,双手抓住他的胳膊:“龄哥,今日一别何时再见啊?”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龄哥,这次江宁重逢我觉乎着你要干一件什么事儿。” 十三龄一乐:“兄弟,你真机灵,是要干一件大事。不过,眼下不能说,跟你也不能说。如果办成了,你一定会知道!” 雪芹一愣:“惊天动地?” 十三龄一阵激动一把抓住雪芹的手,向他频频颔首。 两个人站在门外,谁也没再说什么,默然良久,最后还是十三龄跟雪芹说了一句:“夜深了,风大,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长清县郊外,灵岩寺的菜圃里,有一个老和尚手持锄头,在菜园里侍弄菜蔬。 雪芹端详半晌,急步上前:“五叔!” 老僧神情木然,一语不发。 “五叔,我是曹霑呀!您不认识我啦!” 引路的小和尚笑嘻嘻地说:“他是个哑巴。” “哑巴?”雪芹一愣。 李鼎对雪芹悄声地说:“我看也不像你五叔!咱们还得赶路哪。” 雪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李鼎和嫣梅寻旧路而归,当他们走到山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哭声,雪芹回身望去,只见那个哑巴和尚扔掉锄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雪芹回身上山:“五叔!五叔!”哑巴和尚拔腿就跑,转眼之间潜入树丛渺无踪迹。雪芹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的心上像让谁戳了一刀,语音低沉地叫了一声:“五叔!”屈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下…… 雪芹和李家伯侄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跋涉千里终于在通州张家湾码头下了船。雪芹停住脚步四下张望,码头上仍然非常热闹。嫣梅不解地问雪芹:“你找什么?” “二十三年前,江南遇祸,我阿玛就是在这儿,一下船就让慎刑司的番役给逮走啦!” “唉!我们家也是一样,往事如烟,别想它了。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跟如蒨正好团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3) “可……你真能忘得了吗?” “可也是啊。”嫣梅点了点头,“苦海冤河,切肤之痛,痛心疾首啊!” 李鼎无意插话,叹了口气,扬声诵道:“阿弥陀佛!”率先离去。 雪芹与李家伯侄一行回到小卧佛寺的东跨院,但见房门落锁,而且锁上已有锈痕。 “咦!如蒨会到哪儿去了呢?你们伯侄稍候,我去问问方丈。”雪芹说完转身跑向后院,来到方丈院轻敲房门:“月朗法师,我是雪芹哪,我回来啦。” 房门开处月朗站在雪芹面前:“啊!是芹哥儿,快请进来。” 雪芹边请安边问:“如蒨呢,好像离开很久了。” “你走之前她就怀孕了。给你道喜。” “咦!她没跟我说呀!” “她怕跟你说了,你就不下这趟江南了。所以你走之后没有两天,丁大爷就去回禀了陈太太,陈太太就把她接回娘家去了。你快去吧,我算计着也就要临盆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祝你喜得贵子。” “哎,谢法师了,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雪芹大喜过望,请了个安磨头就跑。 雪芹连蹿带蹦地来到东跨院:“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如蒨怀孕了,要临盆了,快给我道喜吧!我要得儿子啦!又逢团圆节,双喜临门啊!” 由于早产,性命垂危的如蒨辗转病榻,叠声呻吟,地下点着火盆,火光荧荧。 顾氏守护在一边,轻声地呼唤:“如蒨,如蒨!给你请名医去啦!” “奶奶,我怕是不行啦。” “你可不许胡思乱想的。” “孩子呢?” “他睡得可好了,别动他。” 此时,小惠一步闯了进来,大声呼叫:“太太,姑娘,这真是喜从天降啊!姑老爷回来了!姑老爷回来啦!” 顾氏惊喜万状:“真的?!” “奶奶,应该是真的,应该是……”如蒨惊喜过望,一阵晕眩。 顾氏大声惊叫:“如蒨!如蒨!” 在此呼叫声中,雪芹及李氏伯侄走进室内,见状大惊。 雪芹扑到炕前:“如蒨!如蒨!” 嫣梅、李鼎也都围到炕边齐呼:“表嫂!表嫂!” “如蒨姑娘,你醒醒啊!” 如蒨苏醒过来,看见雪芹,悲喜交集,反射地挺身坐起,泪水盈眶:“雪芹,没想到你真回来了。没想到我想见你一面,你就在我面前了。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咱们年纪轻轻,半途就要分手啦!” “如——蒨!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如蒨吃力地将身边婴儿抱起:“幸喜曹门有后,得续香烟!我替他取名松儿,愿他康健长寿如松如柏!”说时,手指柜橱,只见内有一个睟盘,放着小孩抓周儿所用的各项小物件:“你看,我已然把抓周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盼他自幼爱惜笔砚,长大以后,攻读诗文,得继父传!” 雪芹频频颔首。 “你要多疼他,多爱他,只要他能够无灾无病,长大成人,我在泉下,也就无牵无挂啦!” 雪芹接过松儿:“如蒨,你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你的病是积劳成疾,经过诊治细心调养准能好,准能好……” 如蒨看看李家伯侄问雪芹:“这二位是谁呀?我没见过。”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大爷、这是他的侄女儿嫣梅。” 嫣梅亲切地叫了一声:“表嫂,我给您道喜!” 李鼎合十稽首:“阿弥陀佛,如蒨姑娘,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更祝你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请恕我不能还礼,雪芹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孩子给我。” “好,好,”雪芹放下松儿正欲待客,就听见小惠在门外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陈辅仁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雪芹急忙上前请安:“岳父您吉祥!” “,你回来了,好好,正是时候。如蒨病得可不轻啊!这二位是……”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4) “这是我表大爷李鼎,这是表妹嫣梅。” “李老爷见过见过,产房不便,请外屋坐。” 雪芹、陈辅仁及李鼎伯侄来到外屋,小惠献茶。 陈辅仁怀着好奇心问:“李老爷怎么会皈依佛门了呢?” “唉——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将来找个机会咱们长谈。” “也好,也好。”陈辅仁转对雪芹:“你怎么回来了?还去不去啦?” “唉——也是一言难尽,晚上没事儿我跟您详细回禀。” “嚄,又是一言难尽,好,好……”陈辅仁一言未了,门外有人喊了声:“回事。” 陈辅仁急忙站起:“我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想必已经到了。”及至他到门口,原来是衙门里的一名差人:“给陈老爷请安!您刚走就从驿站转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急’字,我就给您送来了。” “好好,你回喀吧。”陈辅仁拆了信细看:“江宁知府衙门来的?”他看了雪芹一眼,继续看信,待到看完勃然大怒!“好啊!这个说一言难尽,那个也说一言难尽,果然是一言难尽!”他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偷了人家曹知府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臭婊子赎身,你们真可谓是男盗女娼,你玩婊子,替婊子赎身,还要我来出钱,我女儿为你生孩子,病得死去活来,你却有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胡滥烂赌,姓曹的,你还是人吗?还有点良心吗?你这畜牲!” “岳父,可她是我的表妹呀!” “什么表妹,是婊子!” “她真是我的表妹!” “她是真真正正的臭婊子!你们给我滚,都给我滚蛋!”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嫣梅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嫣梅!嫣梅!”李鼎随后追出。 “表妹!表大爷!”雪芹最后追出。 从里屋传来顾氏的喊声:“老爷!你别嚷嚷了!如蒨不好啦!” 陈辅仁进入里屋:“如蒨!如蒨!我的孩子!” 如蒨口不能言,一只手指着门口。 陈辅仁跟小惠喊道:“把那个畜牲给我追回来!” “哎,我去。” 陈家大门外。 嫣梅已然跑到胡同口。 李鼎拦住雪芹:“你回去照看如蒨要紧,我带嫣梅去刚丙寺了。多少苦难,多少污辱都过来了,今天的事不算什么,你放心吧,阿弥陀佛!” 这时小惠一步跑出大门:“姑老爷!姑老爷!快回来吧,姑娘不好!” “啊!”雪芹大惊,返身往回就跑。 陈辅仁泪流满面:“如蒨!如蒨!阿玛的亲闺女!” “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们,就这么走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 陈辅仁跟顾氏顿足捶胸,直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雪芹一步闯入,他扑跪在炕边,用手去推妻子:“如蒨!如蒨!”可惜如蒨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一对眼睛,眼皮一眨不眨,雪芹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如蒨已经气绝身亡了,雪芹立时感到失去了一切,他疯了似的用额头碰击着炕沿,哭喊道:“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哪!”幸好小惠伸手垫在炕沿的条木上,才使雪芹不致重伤。 雪芹突然停住哭声,挺身而起解下腰间的包袱,从中取出书稿:“如蒨,我料你灵魂离去不远,就把我这半部书稿,半生的心血,权当纸钱为你烧化了吧。”说罢投入火盆,顿时火光大作,熊熊烈烈烟雾弥漫。 “如蒨哪如蒨!我明白了,如今我全明白啦!不公不允,以强迫弱,污泥浊水,残暴酷虐等等等等,都是因为气数将尽,末世将临,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写书?我告诉你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而补青天。可今天我要告诉你,不!不止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我还要拆天、拆了这个欺人的天!害人的天!元凶巨恶的天!”雪芹似乎已经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之下,抓住如蒨的手,用头碰在炕沿上,殷红的血迹沿着他的前额滴滴流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5)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一声炸雷突响,紧接着大雨滂沱,如倾如泻。像是让天下深有此感的人,同声一哭。 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然后走向顾氏:“岳母,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您看在如蒨的分上,把这一落草儿就没了奶奶的苦孩子,替我拉拔几年吧!”言罢,扑通一声,双膝脆倒,将孩子高高举起。 婴儿“哇”地一声哭叫刺人心脾、惊魂摄魄。 狂风卷着冷雨,敲打窗棂,阵阵有声。 “我的苦命的孩子们啊!”顾氏的哭声引动了屋内所有的人无不声泪俱下。这真是: 痛彻心脾哭声惨, 母死儿孤泪怎干? 中秋佳节团圆日, 高天月圆人难圆。 当天的晚上雪芹无处安身,出于无奈他只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小卧佛寺,坐在方丈室内抹着眼泪,向月朗法师尽述前情。 月朗法师双手合十,连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宽慰雪芹说:“芹哥儿,事到如今只能自己开导自己了,只能往宽处想,常言说得好:‘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都是命,有道是:‘君子人不跟命争。’你是明理的人,一说就透。” 几多苦涩,几多无奈,雪芹只能付之一声长叹:“唉——” 他们默对良久,月朗法师猛然想起:“芹哥儿,你这一天是不是水米未进呀?” 雪芹摇摇头:“吃不下,吃不下。” “那怎么行,请稍等片刻。”月朗法师言罢转身离去。 “哎,法师,法师……”雪芹呼之不迭,月朗法师早已去远了。幸好时间不大,她用托盘托来了四小碟点心、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一双竹筷。她边往桌上摆点心边说:“今天是八月节,这是敬佛的供尖儿,已经热过了,你快吃吧,两咸两甜,包子是青菜包儿、香菇包儿、豆沙包儿,这油糕是香油、冰糖、五仁夹层而成,凉了就不对味啦。” 雪芹看着这四盘点心好像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吃过,他顺手抓了一个青菜包放在嘴里,包子很小,做工又极精致,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觉得味道并不一般,他又抓了一个香菇包扔在嘴里,这回他在细嚼慢咽,留心品尝,他低下头寻思,扬起头来冥想,然后以试探的口吻问月朗法师:“这油糕如果不在庙里做,是不是应该用猪油制成?” 月朗点点头:“不错。” “啊!我想起来啦!”雪芹一声大叫,把月朗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啦?” “我小的时候吃过,在我舅爷家吃过!……”他突然停住下边的话。直勾勾两眼望着月朗:“法师,你一定是苏州人。” 月朗一笑,摇了摇头:“不对,咱们相处这么些年了,你听我有南方口音吗?” “那,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北京。” “北京?北京人怎么会做苏式的点心呢?” 月朗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段旧事埋在我的心里已经快三十年啦,除去我师傅知道以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看了一眼雪芹,然后接着说:“按我们佛门弟子来说,就是缘分,我跟芹哥儿你,有这份缘分。” 雪芹当时在想,月朗法师的身世一定很沉痛,也很忧伤。他不想打乱她的思绪,只是默默地向月朗法师频频颔首。 月朗继续说:“此时此刻这方丈之内,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跟你说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外传,免得惹是生非,招灾惹祸!” 雪芹连连点头:“请法师望安,我以身家性命向您担保……”当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自己惨然一笑:“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家呀,好!我以性命担保。” 月朗报以惨然一笑:“芹哥儿,言重啦!”她喝了口茶,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岂料事与愿违,一阵心情激动,往事如潮历历在目,不由得双颊泛红,二目湿润。她说:“芹哥儿,其实咱们一样,都是包衣。当然,包衣也有贫富贵贱之分。我阿玛是你舅爷李煦李大人家的包衣下人。原来我阿玛给李大人看守畅春园左近的空房。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一家三口到了苏州,阿玛经常在外边收购蚕茧。奶奶带着我在内厨房帮厨,无非是洗米、洗菜、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那些年当中,我见过几次丁汉臣丁大爷,这回他来养病,我还怕他认出我来。可是后来想想,是我多虑了。几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如今我又出了家,自然难以辨认。我奶奶又怀了一胎,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6) 雪芹十分感叹:“真是不幸啊!如今要还健在……” 月朗摇摇头:“也是活受罪。”她停顿了一刻,接着说:“到了雍正元年,李大人家被抄、主仆三百余口掐监入狱,苏州知府衙门的大牢,押不下这么多犯人,又把我们百十人解送到吴县县衙寄押,到了年底说把我们这些奴才打官卖,让我们都跪在大街上,插标售首。但则是跪了一年多,苏州人知道是旗人,没人敢买,可我们跪得双膝是血、是伤,夏天日晒,冬天风雪交加……当时人人都有寻死的心,可惜没有机会,苏州官卖不成,又把我们解回北京,交崇文门监督变价出售,后来听说大将军年羹尧家人少,让拣取一部分人到年府,也有拨给各大王府的,最后余下我们二十多人,被圈禁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天三顿粥,早晚两回上茅厕,我就是从这个大院子里逃出来的。” “是遇人相救,还是自己脱身的呢?”雪芹关切地发问。 月朗一阵苦笑:“说出来也悲也痛,也许能引人发笑,传为怪谈。” “嚄?”雪芹殊为不解。 “刚才说到一日三顿粥,早晚去茅厕,所谓的茅厕,只是在墙边儿挖了一道沟,沟上搭了几块木板,沟通墙外,是一条小河,茅厕中的污物排入河中,流也罢,积也罢,就无人过问了。我每次到茅厕都想,木板极易移动,移开木板就可以从粪沟中逃到墙外,就可以脱身,可以逃命,不再为奴,不再受人摆布。可是污浊之物一定会沾满全身,怎么受得了?左思右想夜不成眠,就是下不了决心,可有一天送粥的人跟我们大伙说:‘这回好了,再过两天你们就不必受罪了,就都有婆家了。送你们到花街柳巷,学一学吹拉弹唱,黄昏后打扮梳妆,夜夜都能换新郎。’姐妹们听了,哭的哭,闹的闹。我则下定决心非跑不可,晚上一次上茅厕,我故意留在后边,等最后一个人走出茅厕,我顺手掀动木板,仰面朝天溜入沟内,拼死拼活爬出墙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叫脏,什么叫臭,在小河里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洗了洗身上的污秽之物,当爬上对岸的时候,我傻了。天地混沌一片苍茫,月亮被行云遮掩,时明时暗,还能看得见的几个星星像是眨着眼睛在讥笑我,傻丫头,逃是逃出来了,上哪儿去?去找谁?今后怎么办?是啊!这些事儿在没逃出来之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呢?我当时的脑袋里像空了一样,失去了一切知觉。忽然一阵冷风吹了我一个透心凉,我好像也清醒过来了。投奔何方啊?反正已经逃出来了,绝没有回去的道理了,走吧!迎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无非走到天尽头……”月朗法师克制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哭的声音很低,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而感染力却极大,让人动情,让人心碎,让人回肠九转,让人肝脾欲裂。这一天,已然哭干了眼泪的雪芹,也不能不洒一把同情之泪。 月朗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继续说:“我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到了这使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鹫峰寺。我跪在山门外,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啦,可又不敢大声地喊,只能小声地叫,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夜已很深了,谁能听得见呢,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两个打更的,一梆一锣还提着一盏纸灯笼。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当时想到:完啦!前功尽弃啦!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门开了一条缝隙,我用手又推大了一点儿,一头就扎了进去,随手把山门推紧。开门的就是我的恩师,我的重生父母、救命的恩人,鹫峰寺的老主持,她老人家头一句话说的是:‘怎么这么臭啊?’” 月朗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雪芹也笑了。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都饱含着热泪,隐含着辛酸。这无边的苦楚,只能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理解,才能体会,才能解得其中味。 “老主持佛心善念,慈悲为怀,听了我的身世之后,先给我烧水洗澡,换衣服,做吃的。这一切都办完了之后,她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跪在地下给老主持磕了三个头:‘收我当徒弟吧?’老主持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想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啦!为了不生枝节,我们马上落发。’旭日初升满天的朝霞。我当时跪在大殿上、佛祖龛下,真觉得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佛号钟声,使我超凡脱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如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7) 月朗法师说完这段经历,紧闭二目,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又沉浸在那恍如隔世的痛苦之中,还是进入到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 雪芹凝视良久,深有所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月朗法师听:“佛门德重,不涉荣辱,神寄空空,身植净土,令人敬慕不已。” 月朗法师睁开了双眼,微然一笑:“难道说,芹哥儿也想皈依佛门吗?” “我……未尝不能考虑。”雪芹语态略显轻率。 “哈哈,非也。佛家说你尘缘未了,壮志未遂,芹哥儿,我知道你在著书立说,斥淫妄,刺豪族,为女子诉哀怨。这样一部警世骇俗的宏篇巨著,千万不能放弃,你自然也不会放弃。刚才说:‘未尝不能考虑’,我知道是一句戏言。现在我问你一句话,请你告诉我,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雪芹看到月朗法师这样一位界外之人,目光严肃、态度虔诚地询问自己,内心非常感激,可这一天下来从喜变忧,大起大落,真是心乱如麻,他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才说:“我想迁到乡下去住,远避尘嚣专心致志写我的小说,好在一个月有一两半银子,三个月有一担七斗五老米,一个人怎么也过得去了。” “找好地方了没有?”月朗问。 雪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我有个表弟叫鄂拜,头些年才找着他,接上头。他只身一人在健锐营当笔帖式,就住在军营里,他在香山脚下的黄叶村有三间房子一个小院,一直空着,你去不是正合适吗。” “好好,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呢。” “我马上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料无阻碍。”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 乾隆十六年的秋天,雪芹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告别了敦敏、敦诚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别了月朗法师,辞别了岳母和岳父,他噙着盈眶的热泪,吻别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松儿。最后在爱妻如蒨的灵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个头。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门:“请姑老爷放心,太太一定会善待小少爷。盼您时常回家来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几句话说得雪芹心里热乎乎的。他转过身来给小惠请了一个安:“大恩不言谢,曹某没齿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罢扭身疾行而去。 当他路过芷园大门的时候,不能不停下脚步,注目审视,芷园还是芷园,油饰彩绘焕然一新。可是物未换而人已非了,一时思绪如潮涌上心头,一幕一幕的往事历历在目,好像犹在眼前,初入芷园阿玛跟三大爷失和、明珠触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龄复仇放火、阿玛复官、紫雨被逐、小红入府、丁大哥当兵,紧接着便是紫雨坠楼、少臣充军、自己被圈禁在悬香阁、玉莹被逼香山绝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经江南遇祸,如今二次抄家……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贵、贫贱、冷暖、炎凉、人情、世态……雪芹像掉在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迈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芷园的门前。 小惠看着雪芹远去的背影,觉得他背也有些驼了,步子也显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该是个壮汉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点儿没哭出声来,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沿腮而落,湿透胸襟。 雪芹雇了辆轿车,坐到西直门。然后徒步走出城门,直奔关厢,他抬头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周边愁云四布,缕缕茫茫,地上衰草枯黄一堆一片,树上未落的几片枯叶,有的随风旋转,有的则随风飘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车马寥落。 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沙,还夹杂着雨腥,好像要变天,要下雨。雪芹很想雇匹小驴骑到香山,可惜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赶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镇,商业繁盛顾客很多,雪芹顾不得浏览这一切,只是穿街而过。 他出了海淀镇的西镇口,远远的就看见在路左边有一座古刹,这座古刹规模相当宏伟,殿宇巍峨古朴雄浑,钟楼经阁梵宫僧寮,绿瓦红墙宝顶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闻一阵木鱼清磬之声从古刹中传来。再往前走“刚丙寺”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山门一侧坐着两个人,原来竟是李鼎伯侄。他们一见雪芹俱都迎了上来,李鼎拉着雪芹的手,热泪盈眶:“你托文四爷送来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个多好的人哪,老天爷真的在惩罚我们,也不能涉及无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听着,无言以对。 “表嫂的后事都料理完啦?”嫣梅关切地问。 雪芹点头。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泪:“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我知道如今什么样的话,也安慰不了你那颗伤透了的心!”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庙里住几天再走,刚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说日伴晨钟暮鼓,却也能发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说。 “不了,表大爷,如蒨的死真让我悲痛欲绝,可是也让我猛然清醒,顿开茅塞,康熙朝还算国无忧患,雍正朝相互倾轧,钻营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说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将临。我去香山为的是远离尘嚣,专心著书。我要另立书旨,从新结构。如今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早一步赶到香山,心里就早踏实一刻。还是让我走吧。”雪芹言罢一安到地:“等我安顿好了,接你们爷儿俩过去瞧瞧,住几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饭哪。”嫣梅拦住雪芹。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 “饭我也吃了,在海淀镇口吃了两套烧饼油鬼,喝了两碗老豆腐。” “那就把这些包子带上吧。”嫣梅把一只竹篮递给雪芹:“这是我在庙里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给主持一些,他说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饿了可以吃,晚饭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说:“今天不巧,昨天还有去香山拉粮食的大车哪,要不,我去给你雇个脚。” “不必了,太阳压山的时候,我能赶到,你们爷儿俩就回去吧。” “我们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别情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篮,背上行囊,与李鼎伯侄恭恭手,扬长而去。 夕阳如血,古道苍凉,只有雪芹一个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双手合十轻轻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转过身去,步履蹒跚走向山门。 嫣梅只觉得一阵倦身劳乏四肢无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树干,泪眼扑簌地望着雪芹远去的背影,她在扪心自问,天下有多少像表哥这样的可怜人?富家子弟,过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雳一贫如洗,亡妻别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顾他,还有谁呢?可是我,曾经流落烟花,沦为娼妓……嫣梅想到这儿,她喊了一声:“表哥!”以头触树,嚎啕大哭! 晚霞抹红了半边天际,山峦起伏,红枫片片,香山景色,遥遥可见。 雪芹实在感到疲倦,将行囊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从雪芹背后跑来一匹白马。这匹白马骠肥肉厚,跑起来四蹄腾空,鬃尾乱乍。骑马的人五十开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身上穿着蓝粗布褡裢,紫花布裤子,脚下一双山东洒鞋。这人这马,跟他这身打扮,看上去极不协调。马快如飞,立时来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骑马人上下仔细打量着雪芹,看得雪芹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恭手:“这位爷,劳驾跟您打听,黄叶村离这儿不远了吧?” 那人并不回答雪芹的提问,他只是说:“请问先生尊姓?” “在下贱姓曹,单字名霑,号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曹老爷呢?” “是家严。请问您是……” 骑马人一阵大笑:“哈……后会或许有期。”只见他调转马头,两胯用力,那匹白马风驰电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这是个什么人呢?” 雪芹背着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进黄叶村。他们边走鄂拜边介绍:“雪芹兄,这就是黄叶村,过了石桥,就瞧见这棵老槐树了。得,到了。您记住黑漆的门楼,三层台阶。”鄂拜说着递给雪芹一把钥匙,“我还有事儿,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晚上您先凑和一夜,明天我给您送点儿家用的东西来。” “鄂拜兄……” “别价,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师在信里言恳意切,我怎么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儿个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们明儿见,明儿见。”鄂拜恭手作别出村去了。 雪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街门往里一看,院中荒草满径,一棵桃树叶已落尽,树上落着一只乌鸦,一见有人进来,“啊啊”了两声,展翅飞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镣吊儿反扣着屋门。雪芹打开镣吊儿推开屋门,只见三间北屋两明一暗,西墙下是一盘土炕。炕上有个三条腿儿的小炕桌儿,缺少的一条腿儿用三块半头砖垫着。门后边有一口水缸,缸上锔着好几个大锔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有。里间屋空空荡荡四壁皆空。 雪芹将行囊放在炕上,头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顺手从竹篮之中,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嘴里吃着。他吃完一个,还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来走到缸前,朝里边一看,缸里还有点水。雪芹很高兴,急忙解开行囊,取出笔墨纸砚,取水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三个大字“悼红轩”。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当浆糊,将三字横额贴在西山墙上,然后合衣而卧,躺在横额之下。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 浮云掩映着高天残月,惨淡的月光时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时而照在雪芹的脸上,时而又被浮云掩住。室内一片寂静。良久,听到雪芹呜呜饮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阳已经老高了,雪芹犹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声将其惊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来去开门,鄂拜借了一头驴,驮来了交椅、水桶、粮米等等什物。雪芹帮他把东西都搬到屋里。鄂拜把驴也拉进院里拴在桃树干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驴牵进来干什么?我可不会养这东西。” “这村全都是庄稼人,只有一位教书的张先生,他也在江宁住过,您闲来无事也好有个说说话的人哪,走,咱们去,我给你们引荐引荐。”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脸。” 鄂拜引着雪芹来到张家给他们引荐:“这位是张老师,这位是曹先生。” 雪芹赶紧请安:“在下姓曹,名霑,号雪芹。” 张先生听罢上前双手抓住雪芹:“令尊大人可是江宁织造曹曹老爷?” “对呀。” “都不认识了,不认识了,我是张宜泉哪!” “哎呀!大师兄!”雪芹还要行礼,却被张宜泉抱住:“我们真像是在梦里……在梦里!”感伤之泪游目四顾。 雪芹也很激动。 独有鄂拜呆了:“原来你们认识,太好啦!太好啦!故友重逢可喜可贺,我去打酒去。”说着转身出了屋门。 张宜泉让雪芹坐下,雪芹问:“大师兄,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唉!——府上江宁遇祸之后没有几年,家父便也仙逝了。我扶灵北上。所幸我们在这黄叶村尚有薄田十余亩,和这几间茅舍。我是谨遵家严遗命,只读书,不当官。所以也就在这黄叶村安顿下来了,仍然以教书为业,只求温饱,不求功名。除此以外真的乏善可陈了。” 雪芹颇有感触:“这真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不求名利反得平安温饱。” 这时,鄂拜提着一葫芦酒,用荷叶包了一只烧野鸭走了进来:“快来,快来,有鸭有酒。” 张宜泉不好意思:“这真是里从外来了。我去让她备饭。” “不必了。”鄂拜说:“我刚才遇见嫂夫人了。已经备饭了。” 张宜泉的妻子拿了碗筷进来:“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大家安排了座位,开始喝酒。 张宜泉问雪芹:“听说乾隆四年府上又……” “嘿,二次抄家的那天正是家父让我成亲的那天,陈家的如蒨姑娘,跟我寄居萧寺十几年。我做过傅尚书府的西宾,知府衙门的书吏,在当铺打过更,在杠房打过执事,挨过打、受过辱、挨过饿、受过冻还蹲过监狱、坐过大牢。怎么样,诚可谓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嘿……”雪芹笑得那么凄惨。 “唉——真是想不到,当年的霑哥儿,众星捧月,可如今……” “如今成了舍哥儿,哈哈,哈哈……”雪芹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不过,我也不死心,如今搬到香山脚下,也不是城里待不下了。我是为了远避尘嚣来写一部书。” “著书立说,好啊。” “但不知是部什么书?”张宜泉问。 “哈哈,野史小说。” 鄂拜接着问:“主旨如何?内容如何?” “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闲来无事,正好解酒。”张宜泉说着给雪芹斟满酒。 “好,那我就说说,乾隆初年家叔祖曹宜跟儿媳妇有奸。这件事使我大为震动。我仍然认为女人是祸水、是妖孽,便写了一部题为《风月宝鉴》的野史小说,主旨在于‘宣色空,斥淫妄,而补青天’。” 鄂拜说:“这意思不错呀。” “不,错啦!” 鄂拜不解:“何错之有?” “有位姑娘叫玉莹,也是我的未婚之妻。她说妇女并不是祸水,这是千古的奇冤,是男人做了坏事,把责任推给妇女。所以妇女受苦最深、受压最重冤沉海底。”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4) “嚄!这议论挺新鲜。”鄂拜面带惊愕之色。 张宜泉点了点头:“也不无道理。” “事后,我这位婶娘自尽了。这正好说明她不是同流合污者。” “对!”鄂拜深表同情。 “所以我就否定了《风月宝鉴》,重写一部小说叫《金陵十二钗》,专为闺阁昭传,边写边改。后来我又想写戏文,还在戏班里打过杂儿,闹过笑话,所以我那些高亲贵戚,说我身杂优伶自甘下流……” “其实你是很认真的。被人误解。”张宜泉表示善解人意。 “可惜,我的构想庞杂,不适合一人一事的戏文要求。所以又翻回头仍写小说。我在傅府见到了两件事颇为蹊跷。” “说来听听,一定是新闻。”鄂拜怀有很大的好奇心。 “傅尚书有两位千金,一位是贵妃,定好了省亲的日子,乾隆在木兰围场打猎遇刺。结果一支毒箭射死的是贵妃。外番要求和亲,今上不让自己的皇格格去,却让傅尚书的二女儿假扮皇格格代嫁。” “天大的新闻!”张宜泉说。 “闻所未闻哪!”鄂拜十分惊讶。 “这次下江南遇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她就是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亲孙女,侯门千金竟然沦为娼妓。” 张、鄂二人异口同声:“啊!” “表妹的遭遇使我感触良深,所以我觉得只为闺阁昭传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所感所受。” “难道要三易其稿?”张宜泉问。 “正是,三易其稿的这部小说定名。” “取意何在?”鄂拜问。 “取《左传》中的一句话:‘齐王失政,石而能言。’” 鄂拜用手指头朝上指了指:“您是要朝着这儿去?” “不错,我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摆不上桌面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看看,这个天是该补还是该拆。故而像傅府两千金的事,一律秉笔直书。” “师弟呀,你的想法我赞成。自古以来,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多如牛毛,但其值如草芥,想流传千古、流传后世是不可能的。只有标新立异、别开生面,才能‘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 “话虽如此……”鄂拜刚要插嘴,却被张宜泉挡回去了:“不错,话虽如此,但是秉笔直书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着,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文网森严无人不知,秉笔直书的结果,是书不能见天日,著书人必遭毒手,这也叫两败俱伤吧。”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铤而走险与事有损无益。” “是,得绕着弯儿走,才能不洒汤儿、不露水儿。” “这可是个难题……” 曙色中“悼红轩”已然安排了家具什物,初现规模。透过后窗可以远望香山红枫,团团摇曳。枫叶凋落,由红而枯。室内墙壁上新添了一个七字风筝:“富非所望不忧贫。” 雪芹倚枕桌边,在暗昏的灯光下凝思构想小说的情节。 雪芹在思索着:“帝王南巡,耗尽民财,逼死人命。我一定补上南巡这一章,把真情告诉天下的百姓!”他提笔欲写,但是又慢慢地停住:“秉笔直书,文意太露啊!书被查禁还怎么流传呢?这……唉!玉莹!倘若你还健在,一定会替我出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雪芹一时困倦,伏案睡去。朦胧中玉莹幻影出现,雪芹惊喜:“玉莹!” 雪芹举目四顾,这不是在蒜市口那所宅子的西屋吗?墨云在临窗绣花,勤于女红针黹。紫雨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木盆在洗衣服。她们看见雪芹满面愁云似的走了进来,彼此看了一眼,会心地一笑,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故意侧着身子溜了出去。 “哎,哎,你们不要走,我是来找玉莹姐帮我出个主意的。” 紫雨和墨云没有理睬他,只留下一声窃笑,便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5) 玉莹坐在炕上,盘着腿,倚在枕头上读书,见此情形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打趣地问:“怎么,五婶又难为你啦?” “唉!别拿我开心啦,快给我出出主意吧。我又遇到难题啦!”雪芹把写书所遇到的难处,从头到尾跟玉莹说了一遍。玉莹听了之后,想了半天,然后说:“这果然是个难题,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玉莹思索当中,突然眼睛一亮,向雪芹表示:既然在书中设置了贾元春这一人物,为什么不能按傅尚书家的情形,也让她回趟娘家省亲呢?借贵妃省亲影射当年圣祖南巡,影射乾隆下江南,能吐出心中多少忆昔之感啊!荣宁两府修这大观园,盖造省亲别院,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是顾不得了。到头来,金银花得像淌海水一样,买来的不过是一场虚热闹。这才是:“三叉河下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雪芹受到启发,霍然而立:“对呀!骄奢淫逸,财势薰天,在书里我要处处重彩,点滴入微,都把它写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在书里还要添一个甄家,世居江南,惟有他家接驾四次,江宁父老不问而知,当年南巡是谁家接驾四次,你所指的是谁,斥责的又是什么,明眼人岂不一望而知、一目了然了吗?” “这……好虽然好,不过,是否也太显露了?” 玉莹向雪芹嫣然一笑,然后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炕桌上写下四个大字“有胆有识”。 “这就要看你的胆量了。”玉莹说罢转身走去。恍惚之间人就不见啦。 雪芹急呼:“玉莹!玉莹!”雪芹从梦中惊醒:“玉……噢!原来是南柯一梦!办法倒是个办法,不过……” 金鸡高唱,东方破晓。曙色已然破窗而入。 雪芹把油灯吹灭,下了炕,伸伸懒腰,拿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 井台上遇见一个老太太也在打水,但是显得十分吃力。雪芹刚要上前去帮她,可是从身后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她边跑边喊:“陈姥姥,我来,我来!” “我能行,一回打半桶,多来两趟。双喜嫂你家里也挺忙的。” 雪芹急忙赶上一步:“陈姥姥,您老人家一直就住在这黄叶村?” 陈姥姥看着来人好面熟,一时忘了回答。 心急口快的双喜嫂说:“是啊,陈姥姥原先住在城里,给人家佣工。东家姓曹,出了事,抄了家。陈姥姥才回老家来住的。” 雪芹乐了,整了整大褂往前上了一步,请了个安:“陈姥姥,您瞧瞧我是谁?” 陈姥姥老眼昏花的看了半天:“你是霑哥儿?” “没错儿,我正是曹霑。” 陈姥姥顿时喜泪盈眶,扑过去拍打着雪芹的前胸,还捏了捏他的胳膊:“阿弥陀佛呀,谢天谢地!多壮实啊!好好,穷也好富也罢,有个壮实的身子骨儿,比什么都强。” 双喜嫂子一拍大腿:“哟!原来你们认识。” “我给你们引荐引荐,这就是曹家的大少爷,千顷地一棵苗。这是,大伙儿官称儿的双喜嫂。” 雪芹赶紧请安:“请双喜嫂子安。” “她是个火爆脾气,直性子,又是个热心肠儿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走,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顿你没吃过的乡下饭。可得好好说说话儿。” “我给您挑着水。” “能行吗?” “嗐,身强力壮的,没有三天的‘立笨’。陈姥姥,您给带个道儿。” “你那副水桶呢?” “我挑着哪!”双喜嫂说。 雪芹和陈姥姥走在村街上。边走边谈。 “乾隆四年出了那场大祸,我是佣工自然把我放了。偏巧房东要卖房,这黄叶村是我的老家,还有三间破土房,我就回来了。” “您不是有个儿子在书局里学徒吗?” “嗐,早出师了,柜上管吃管住,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一个月回来一趟,给我送银子,再住两天。”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6) “成家了吗?” “就是这事不可心,要不我早抱上孙子啦,嘿,有哪个合适,你也给张罗着。” “好,我一定留心。哎,陈姥姥,这么着吧,您搬到我那儿去,我侍候您,咱娘儿俩呀也搭个伴儿。” “哈……你真会打哈哈,你侍候我,我承受得起吗?哎,到啦。”陈姥姥把雪芹带回家给他做的是黏高粱面的元宵、黏棒子面的切糕,这两样东西雪芹还真没吃过。除此以外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碗花椒盐水煮毛豆,一小壶的白干酒。雪芹吃了个酒足饭饱,踏着月光带醉而归。 雪芹彻夜书写,疲乏困倦,经常伏案睡去。 黎明时分,嫣梅拿着个包袱来给雪芹送一件自制的棉衣。她轻手轻脚解开包袱,取出棉衣放在炕上,然后叠好包袱皮,想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又怕吵醒表兄,闲坐无聊只好翻阅雪芹的书稿。看着看着不觉失声哭泣。 这哭声将雪芹惊醒:“嫣梅,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了?” “我在看你昨天夜里写的书稿,金钏投井自尽的一段。好烈性的金钏,好姑娘。我自愧不如,其实我就应该自裁。遗憾的是不忍撇下待我胜似亲生的伯父……”嫣梅说不下去了,又哭啦。 “你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就把它看成是一场恶梦吧。” “唉,也只能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表妹!”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有个想法,你看能行吗?” “你还没说,我怎么知道?” “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帮你抄书!” “好啊!你还可以把你的想法、看法都批注在书稿上,可以让我们得以沟通。” “你把已经写好的书稿都给我吧。我带走,今天晚上就开工。” “好,我送送你。”雪芹说着把书稿整理好,找了一块包袱皮儿将书稿包好,送嫣梅出了村口,上了大道,雪芹才往回走,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在小说中要安排的一段情节,又怕忘了。马上从腰间解下褡包,从中取出绣春为他改制的毛笔和十几张白纸,找了块大石头当桌子,把纸铺在上面,书写他小说中要安排的情节。 他经常这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灵感所至,想到什么拔笔就写,香山樱桃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山上写过、溪边写过、元宝石边写过、卧佛寺中写过。但是,每用一次绣春为她改制的毛笔,对绣春的怀念之情,就涌上心头一次,有的时候,手里拿着笔,眼里看着笔,滴滴热泪竟自沿腮而下。 他为了写书,经常吃不上饭,把米饭闷糊了,加水改成粥,不说十有八九,也是十有六七。有一回煮了一锅面条,不单面汤沸出锅外,把一炉子的火也熄灭了。 雪芹愁眉苦脸:“唉——这顿饭又吹了。喝酒去吧。” 香山脚下,黄叶村村口有一座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神像倒塌,殿堂破败,逐渐变为一家酒馆,酒馆门前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浓荫匝地,远望香山一片葱茏之中,夹杂着团团红枫。静宜园、十方普觉寺金顶碧瓦,隐约可见。 雪芹跟鄂拜在酒馆里喝酒聊天。 鄂拜说:“雪芹兄,野史小说我也瞧过几本,人家都有回目,前后连接。您的小说怎么有时候有目录,有的时候没有目录,而且是一段一段的,谁也不挨着谁呢?” ““哈……我写书必须有感而发,所以互不连接,回目,想到好的回目自然写上,没想出来就先空着。等全书写完,我再分出章回,纂成目录,方是全璧。” “原来如此。怪不得把贾雨村写得那么令人发指,我们那位佐领就很像他。好,好。想来这种写法必定是笔笔精彩,字字珠玑。”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的再给我们来一斤状元红。” 掌柜的满脸堆笑:“曹先生,您的酒账可是满了一两银子了。再赊……” “哎,记到我的账上。”鄂拜说。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7) “是喽。”酒店掌柜的去打酒。 鄂拜小声地跟雪芹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 “也别怪他,他是怕到月头关了钱粮不够还酒账的,故而还给我留下五钱银子的菜钱。” “哈哈,雪芹兄真是宰相腹内能撑船啊!”鄂拜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嘿!对了,雪芹兄,你不是颇善丹青水墨嘛,这个酒馆掌柜的还有办法卖画,你画一幅,让他开开眼。” “不行,不行,我那两下子……” “您就甭客气了。掌柜的,你这儿不是备有文房四宝吗?” “有啊。” “拿出来,曹二爷要做画。” “好嘞。” “不行,不行……” “您就请吧。”鄂拜把雪芹愣拉到另一张备好纸笔的桌边。 “可画什么呢?”雪芹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便欣然挥毫,一幅墨竹立刻跃然纸上。笔风苍劲挺拔伟岸。 “好!太好了!”鄂拜的惊讶显得出乎意料。 “行嘞!曹二爷您接茬喝,这张墨竹少说也能卖二两银子。可惜的是没有印章。” “谁说没有,你有印泥吗?” “有啊。”酒店掌柜的取出印泥。放在桌上。 “给我一块豆腐干,再弄根树枝来。” 掌柜去拿豆腐干,鄂拜也弄来了树枝,都交给了雪芹,只见雪芹以树枝当刀,在豆腐干上三划五划,一枚图章立时刻完。蘸了印泥,印在画上竟是“燕市酒徒”四个篆体汉印。 “嘿,这跟变戏法儿似的。敢明儿我买块石头,烦您也给我刻个闲章。” “什么闲章?” “健锐营酒鬼。” 三人大笑:“哈哈,哈哈……”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今日时逢九九重阳。所以李鼎伯侄来会雪芹。嫣梅推门进来:“表哥,我大爷来了。” 雪芹在睡梦中被惊醒,急忙下地请安:“表大爷,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李鼎笑了:“你可真是写书都忘了日子啦,今天是重阳节,我们是来登高的。” “没错儿,我们也是来登高的。”门外的人边说边走进门来。 “哎哟!原来是敦氏昆仲跟文四爷。稀客,稀客。后边还有谁呀?” 敦诚说:“两个家人,拿了些酒食。” “鸡、鸭、鱼、肉。”文善有意打趣。 然后与李氏伯侄彼此见礼、请安。 “诸位,既然是来登高,咱们何妨真的登一登高处呢?” “上哪儿?” “毓皇顶。” 敦敏问:“表大爷能行吗?” “毓皇顶看墨云,我一定去。” 敦诚说:“我搀着您,再不行我背着您。” “哈哈……不用,不用。” “咱们是说走就走。”文善抓起自己带来的三弦。 雪芹奇怪:“你带弦子来干什么?” “嘿,你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雪芹及敦氏昆仲等一行八人攀登在香山的小路上。 嫣梅和敦诚轮流搀扶着李鼎往山上爬,他们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好不容易登上了毓皇顶,不料墨云早已等在庙外。 雪芹非常奇怪:“惠明法师,你真的得道成仙了,怎么就知道我们会来?” 墨云嫣然一笑:“天机岂能泄露。” 大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 “怪哉,怪哉,未卜先知,倘若真能如此,我也出家吧,幸好我还是孤身一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挂。”文善自言自语开着玩笑说。 墨云拉过来嫣梅与其耳语,嫣梅立刻笑弯了腰。 “咦?表妹……” 嫣梅止住笑声,用手指着大家:“袞袞诸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然被一语所迷。令人可发一笑。” “我真胡涂了。”敦敏看看雪芹,表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唉,今天是什么日子?”墨云发问。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8) 文善回答得最快:“重阳节呀。” “着啊!师傅让我在此迎接登高进香的施主,不是专等你们诸位。” 雪芹一拍脑门儿:“我的天哪!是我自作多……” 墨云“嗯——” “多……多嘴!” “好了,好了。快进庙吧。”文善招呼着众人正欲进庙。 不料墨云把脸一沉:“站住!不准进去!” “为什么?”雪芹又不明白了。 “佛门净地,这鸡鸭鱼肉岂能进入。” “原来如此。”雪芹跟大伙挥挥手:“咱们就打地摊吧。” “走,我有素斋奉献。李老爷、嫣梅姑娘请。”墨云让进李家伯侄,然后跟雪芹等四人说:“对诸位,只有清茶招待了。”说完走进庙去。 “得,也不算老干的。”文善在自我解嘲。 两个仆人打开食盒摆好杯盘,雪芹等人开始饮酒。 文善拿过来三弦,边解去琴囊边说:“雪芹,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带着弦子来香山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拜读了大作,被宝玉探晴雯一节感动得泪飞涕零。故而我写一段岔曲,名为《嗑指换袄》,我唱唱,请三位指教。” 雪芹首先鼓掌:“好,好,您甭客气,唱吧。” 文善恭恭手,调动琴弦,悠然唱道: 饮恨含冤,俏丫环病卧在床前, 叹晴雯自离荣府,病势沉绵。 荡悠悠一缕香魂犹未散, 更可恨嫂嫂出门竟不还。 想当年在怡红院, 病补孔雀裘,撕碎了泥金扇。 终日里寻花斗草戏秋千, 也无非是秋纹、麝月、佳蕙同春燕。 闷来时,无拘管, 不往稻香村就奔梨香院。 寻找那一班女伶, 喧呼戏耍多留恋。 到如今,繁华转眼尽皆空, 只身带病把家还。 人生在世似浮游, 多情的宝玉难相见,我准备着长恨相思入九泉…… 墨云在自己的寮舍中为李氏伯侄预备了四样素菜,一壶清茶。 墨云举杯:“我们只能以茶代酒了。您二位请吧。” 大家边吃边谈,墨云突然发问:“嫣梅姑娘,您还记得小红吗?” “怎么不记得,紫雨走了之后,小红就来了,咱们四个人在榭园住了小一年了吧,怎么,有她的消息?” “嗯,我们倒是常见面。” “嚄?” “二次遇祸之后,她被带到庄亲王府,庄亲王把她收作通房丫头,故而她常陪着福晋到我们庵里来烧香,也经常问起芹哥儿和你们伯侄的消息。” 李鼎点点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敢情。”墨云接着说:“有一回她知道芹哥儿就住在山下,生计维艰,马上就褪下一支金镯子来。” “你收了?”嫣梅问。 “哪能啊,芹哥儿的脾气秉性我还不知道。唉!这么善的心术,可怎么会不得好报呢?” “怎么啦?” “有一回她来,跟我掉着眼泪说了一件事儿。她说,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庄亲王回到房中,点上油灯,卸去簪环,脱了衣服正要上床入睡,不料逼死紫雨的王世子弘普,从帐子后面钻了出来。 “当然把小红吓了一跳,弘普的来意自然不问可知。 “小红一面拒绝,一面躲闪,一面向弘普申明,自己已经是王爷的人了。 “岂料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普更来劲儿啦!他跟小红说:‘你跟老头子睡觉,那有意思吗?’‘你私下里打听打听,这府里漂亮的丫头,哪个没得过我的好处?你敢不顺顺溜溜的,我就掐死你!’ “就这样,小红又毁到弘普的手里。” “真是造孽啊!”嫣梅闻之动容。 “人伦败坏,禽兽不如。阿弥陀佛,让界外人不能不恼。”李鼎把筷子拍在桌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9) 三人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这时,文善的歌声传入寮舍。 那宝玉轻离荣国府偷出大观园, 直奔那晴雯的家中把多情看。 但见她支离傲骨瘦如柴, 香消玉损芳容变, 多情公子痛伤情,连将姐姐低声唤。 惊醒了俏丫环, 连说道:莫非是梦中来相见。 可怜我徒负虚名苦含冤, 硬说是狐媚把人缠。 今既与你得相见, 能让我即死黄泉也心甘。 嫣梅跟墨云、李鼎说:“这是谁写的,真不错,咱们瞧瞧去。” “好。”墨云起身答应。她们出离寮舍来到山门以外。 文善仍在弹唱: 晴雯说到伤心处, 咯吱吱把两根葱管的指甲齐嗑断。 递与公子在手中擎, 颤声道:想奴之时将它看。 这公子似醉如痴肝肠断,只哭得泪眼 扑簌(卧牛)长吁短叹。 又见她强扎挣把身翻, 爬扶起,吁吁喘。 忙将那贴身小袄轻轻脱下, 连声说:快将你锦衣脱下同奴换。 公子领会其中意, 急将锦衣脱下替她穿。 只累得那晴雯虚乏玉体津津汗, 颤声说:从今就死总心甘。 恰此时窗外有人说真大胆, 原来是晴雯的嫂嫂把家还。 那宝玉眼含热泪忙离去, 到后来幻境才结未了缘。 众人一齐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举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谢你这段岔曲写的好,唱的也好。” “您夸奖了。” “二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迪。” “你也想写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众人殊为不解。 “我不是想写岔曲,我是想把我写的书编成马头调,连说带唱,就在黄叶村头上那家酒馆里,定期说唱给乡亲们听,倘若乡亲们喜欢听,那就是说我的书写得有点儿意思,否则就返工重写。” 嫣梅首先赞成:“这是个好办法,给走黑道的人照个亮儿。” “对,有道理。”敦诚也很赞同。 “怎么样,文善兄,一四七您来唱岔曲,二五八我开大书,如何?” “您饶了我吧,打我们家到香山,来回一百里地,一个月九趟,您想累死我,这把弦子我双手奉赠,您自个儿唱吧。我们家还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登高的盛会大家尽欢而散。雪芹回到黄叶村,仍然日以继夜写他的。 这一天,雪芹在书稿上写下一条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他刚要动笔,却又停下来默想沉思:“借省亲写南巡,为了一场虚热闹而鱼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贵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兰围场,和宝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这……应该找谁议论议论呢?” 黄叶村中别无可谈的对象,只有找大师兄,故而雪芹翌日绝早便来到张宜泉的家,向其说明来意。 张宜泉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事,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人知道。我也没什么高明的办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受些启迪。” “好,好。” 张宜泉与雪芹登上香山,来到一处废寺,断壁残垣荒草满径,人烟罕到,满目苍凉。 张宜泉指着这些遗迹说:“雪芹你看,这座废寺原名广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烟火久断,寺无僧侣。但是你看这些基石、断壁、碑座、石阶,可以想象当年的轮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唤之可现之感。我还做了一首小诗,你且听好: 君诗曾未等闲吟, 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0) 墙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 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 有谁曳杖过烟林。 雪芹吟哦着其中的两句:“‘碑暗定知含雨色,墙可见补云阴。’就是说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也可以说‘一歌而两声’。” 雪芹频频点头,体会着“一歌而两声”的用意。 雪芹和张宜泉从广泉寺归来,经过村口的酒馆,掌柜的出来将雪芹拦住:“曹二爷、张先生二位请留步。请进来喝壶茶、歇歇脚。我还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张宜泉走进酒店坐定。掌柜的献上茶来,然后在桌上放了四两银子:“曹二爷,您那张墨竹卖了四两银子,我拿一两顶酒账,下余三两您收好。” “这一两送给你做酬金。那二两存在柜上,我要有用自然来拿,不用就顶酒账。” “好嘞。谢谢曹二爷啦。”掌柜拿了银子,还请个安。雪芹说:“给我们上酒吧,今天我请客。” “别价!今天我请客。您稍候,马上就到。”掌柜的满心欢喜的备酒去了。 雪芹继续跟张宜泉议论写书的事:“一歌而两声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运用起来,又容易不得要领,比方说:隐真,极易,演假,也不难,难在隐真又得让读者知真,演假也能让读者知假。” “这些事只能在运笔中表达,局外人不知作者胸中构想,难于做细致的论断啊。” “可也是。” 酒馆掌柜用托盘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进酒馆:“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兴。 “请坐,请坐。”张宜泉让座。 鄂拜还没坐稳,自个儿先给自个一个嘴巴。 “哟!这是怎么啦?”雪芹问。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这儿回去就跟我们佐领夸您的画儿画得好,没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让我求您给画张扇面。求您吧,给您添麻烦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们二位说,我可怎么办?” 雪芹说:“那就画吧。” “唉。他还有要求呢!” “什么要求?”张宜泉问。 “他儿子要去赶考,一要画一幅喜雀登梅画,二要题上一首吉利的诗,三,他说他们家祖上出过王爷,要把这份意思写在诗里。” “唉——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张宜泉面呈不悦。 “嘿……”雪芹一阵冷笑:“好,我给他画,而且条条依从。扇面儿哪?” “带来了。”鄂拜从怀里取出扇面儿,铺在桌上:“掌柜的,借你的笔墨颜料用用。” “有。”酒馆掌柜立时拿来摆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色,抓起笔来抹抹点点一挥而就。 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题的诗为:“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鄂拜连声夸赞:“真棒,《喜雀登梅图》诗也题得好,三条要求都占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张宜泉接过扇面儿:“让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赏扇面儿,但是刚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喷在扇面上——噗! “嘿,您这是怎么啦,张先生?” 张宜泉缓上一口气来问鄂拜:“你会没看明白这首诗?这是藏头诗啊。” 鄂拜接过扇面儿,用手挡住后边的四个字再念:“扇王八头!我的妈呀,这要让那个老家伙看出来……” “嗐,你都看不出来,他能看得出来吗?” 雪芹回到家中,发现嫣梅已经来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饭。 嫣梅问雪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又喝多了吧?” “没有,酒入宽肠不会醉的。” “有什么喜事儿?” “鄂拜让我给他们佐领画一幅扇面儿,还有题诗,我给他画了喜雀登梅。题了一首打油诗,是藏头诗:“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1) “哟,原来是扇王八头。哈……”嫣梅笑弯了腰:“你呀,你呀,你大变了。年轻的时候循规蹈矩,立志著书……” “二次遇祸后,我也消沉过,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爷,听到你们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丧,才使我猛醒,大彻大悟……” “还加上点儿玩世不恭。” “是,对于这个世,不能恭。对于这个天,不能补,只能拆。” “这倒是。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谈。”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进餐。 雪芹接着说:“早晨我去找过大师兄,讨教‘隐真知真,演假知假’的办法。” “他怎么说?” “他也没有什么细致的办法,不过有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 “什么话?” “一歌而两声。” “一歌而两声……”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还记得一件往事吗?” “什么往事?” “当年你被圈禁在悬香阁撰写《风月宝鉴》,玉莹姐为你抄书稿,我还为你画过几幅绣像。” “怎么不记得,画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加一幅画。曲子里写得更清楚,更细致。这样就能达到隐真又让人知真的目的。” “好办法。可是画什么呢?让我想想……” 两个人异常兴奋,连饭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净炕桌,备好纸笔。 雪芹拿起笔来,蘸了点墨,边想边说:“在元春的判词上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谐元,说元春死于弓箭之下。” “对!《红楼梦曲》这样写。”雪芹写,嫣梅念:——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芳魂销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寻相告: 儿命已入黄泉, 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好!‘荣华正好,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正吻合傅家贵妃的遭遇,还点明她不是死在宫内,而是路远山高的木兰围场。可是,这是个什么牌子呢?” “这个曲牌也要自撰……《恨无常》如何?”雪芹问。 “妙极了,正好点题。” “探春远嫁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状,岸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读者能解吗?”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飘洋过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异国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么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 “愿世人都能像你,我来写《红楼梦曲》。”嫣梅念:——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想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齐画。”这时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这么晚了。” “不管,一气呵成。”雪芹说着铺纸洗笔开始做画。 “我给你烫点饭吃吧。” “吃烫饭……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烫饭,真好吃啊。” “那是因为你饿了,二是当年的烫饭都是好东西,自然好吃,你再尝尝今天的烫饭,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算了,不问了。” 嫣梅从雪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爱慕的神情,自己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间,二人睡犹未醒。 李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他们睡梦正酣,没有去惊扰他们。他仔细看过铺得满屋子的画,不免摇头叹息。他找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留言,然后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2) 日上三竿,嫣梅醒来,走到外屋先见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将雪芹推醒:“大爷来过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进城给庙里办事去了,留了个条儿,你看看。”嫣梅将留言递给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声长叹:“唉——弓、船太露,极不可取。那咱们不是白干了吗?” 嫣梅一笑:“我大爷是那种被吓破了胆的人,他总觉得要有大祸临头。我为你抄书,偶有所感时而加批,大爷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内容,多为忆昔感叹,泪笔伤怀之注,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语,所以咱们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这支曲子给起个什么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离,真点题。秦可卿的绣像,画一座高楼大厦,楼者天香楼也,楼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从而表明这美人不肯同流合污,又无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残生。” “说的好。就这么办。《红楼梦曲》这么写。”雪芹提笔书写,嫣梅念道: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雪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了,一层窗户纸,总算捅破了。” “还不行。” “怎么?” “只有这三个人有绣像不是欲盖弥彰。” “着啊,这么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画一幅。” 李鼎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刚丙寺自己的住处。嫣梅闻声迎了出来,一见这男孩先是一愣:“大爷,这孩子是谁呀?” “你猜猜。” “猜猜……咱们在京里举目无亲……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松儿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宝贝!都这么高啦?”嫣梅拉过松儿一把抱在怀里。悲喜交加,泪如溪流:“曹门有后,谢天谢地,这孩子长的多像他阿玛。” “那两只眼睛跟他奶奶一模一样。”李鼎说。 “没错。”嫣梅突然发问:“大爷,您是怎么把孩子偷出来的哪?真神了。” “胡说!怎么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爷早已消了气啦,我跟他说了说咱们在江宁的遭遇,他姥爷深表同情,陈老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火头上谁没两句过头的话呢?唉,让一步海阔天空,你说哪。” “可也是。走,松儿,我带你在庙里逛逛,这庙可大了。” “走。” 嫣梅带着松儿在庙里各处游逛。 最后来到大殿上教松儿上香,拜佛。 “松儿,求神佛保佑你阿玛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奶奶的英灵早升天堂。” 松儿非常听话,含着眼泪不住给佛爷磕头。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将松儿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儿与嫣梅同睡在一铺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见到阿玛。” “宝贝,没有车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儿走得了,半道儿上你说走不动了,我可背不动你。你放心,三天两头的有大车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奶奶。” “是啊,谁不想自个儿的亲奶奶。我跟你一样连她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姑姑,你当我的奶奶行吗?”松儿一头扎在嫣梅的怀里。 “我……”嫣梅闻言,无以为复,松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谁能知道这童言一语,正刺在嫣梅的痛处。 旭日东升,朝阳吐艳。 雪芹今天起来的特别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担,要去挑水。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惊,放下扁担,往村口就跑,将到街心,只见一伙男女乡民簇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雪芹上去急切地问:“谁?谁这么想不开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3) 双喜嫂叹了口气:“唉!是陈姥姥!” “啊?!陈姥姥,因为什么呀?” 双喜嫂及众乡民面面相觑,无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里来。”雪芹说着,引了那中年汉子来到自己家中,将陈姥姥放在炕上。一些乡民为其理胸顺气,一些乡民呼叫着:“陈姥姥!陈姥姥!” 雪芹递给中年汉子一碗茶:“这位大哥,谢谢您了!要不是您从我们这儿路过,这么大清早儿的,老太太可真就没命啦!” 中年汉子将茶喝完:“我跟您打听打听,黄叶村离这儿还有多远啊?” “我们这儿就是黄叶村,您找谁?” “曹雪芹曹大爷是住在这儿吗?” “您是……?” “在下贱姓丁。” 雪芹辨认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霑哥儿!我给您请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 “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么也到了这儿啦?” “二次遇祸之后,陈姥姥是雇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东把房卖了,故而就回老家来了。” 这时,乡民们惊呼:“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围了过去。 陈姥姥一声呻吟,睁开二目:“我这是在哪儿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过去,亲切地说。 “芹哥儿,您可救我干什么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过来:“是他,丁少臣,我们家老管家丁大爷的儿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声:“陈姥姥!” “噢!噢!”陈姥姥说时用手乱摸乱找。 雪芹见状大惊:“陈姥姥,您的眼睛怎么啦?” "……" 众人愕然。 “瞎了!昨天一夜就哭瞎了!” 众人大惊:“啊?!” 雪芹急切地问:“因为什么?” “哎!没法说呀!铁牛那孩子不是在书局里刻书嘛。有个人写的书犯了法,我儿子为他刻书,让官家也杀了头!” “啊!”雪芹顿时怒形于色,“啪”的一拍桌子。 “还有他妈的这种事情!这是哪家的王法。”丁少臣气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乡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稍顷,雪芹坐到炕边儿上,拉住陈姥姥的手:“陈姥姥,五年前我刚到这儿就让您搬过来,咱娘儿俩搭个街坊,可您怕扯累了我,如今铁牛不在了,我就是您儿子,这回您就搬过来吧。” “不行,不行。芹哥儿,有眼睛的时候我都不来,如今没眼没户的,我,我更不能来啦!” “您的眼睛是一股急火,我虽然不是大夫,可有的病我能治。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给您搬东西去,咱娘儿俩正好做个伴儿。” “芹哥儿啊!芹哥儿!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啊!”陈姥姥放声大哭。 “曹二爷,给陈姥姥搬家的事儿,您就甭管了,交给我们了。”双喜嫂转对众乡民:“乡亲们,走,大伙儿都帮把手儿!” “对,走!”众乡民一拥而去。 陈姥姥趴在炕上给大伙磕头:“我给乡亲们磕头了,大家伙儿积德行善喽!” 雪芹拦住双喜嫂:“双喜嫂子,您先扶陈姥姥进里屋安置安置,我搬出来。” “哎!”双喜嫂性子急,背起陈姥姥就走。吓得老太太直嚷:“哎!哎……” 丁少臣在一边看着挺受感动:“霑哥儿,您还是小时候的脾气,跟谁都那么热心肠。” “咳,人在难处帮一把嘛!噢,对了,刚才没顾上问,这么一大清早,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啦?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丁少臣趴在地上给雪芹磕了个头。 雪芹急忙扶起:“怎么,丁大爷……”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4) “过去了。” “唉——”雪芹一跺脚,眼泪立时就下来。 “穷人何必寿高,早死几年,少受几年罪。霑哥儿,我如今何尝没有寻死的心!” 雪芹眼里噙着泪花:“大哥,红口白牙的你说什么呢,这是……” “您是不知道,我瘸着一条腿能干什么,摆个小摊儿,连嚼谷儿都混不上,想活可怎么活呀?”停了一会儿,丁少臣愤愤地接着说:“可我们的高邻、怡王府的那群公子哥儿,前几天,买仨风筝,就花了五十两银子!唉——!” 雪芹一腔愤慨,两眼闪出炯炯光芒:“是啊!皇家挥金如土,民间粒米如珠,文字狱严刑极法,老百姓受尽荼毒!”他猛然想起:“少臣哥,你刚才不是说糊风筝能卖钱吗,我能教你这门手艺。” “您还会糊风筝?” 雪芹从墙上摘下七字筝递给丁少臣:“你瞧,这就是我糊的。” 丁少臣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富非所望不忧贫’,好,真不错。” 雪芹接着说:“什么硬翅儿的,软翅儿的,瘦沙雁儿,肥沙雁儿,黑锅底……我都会。最拿手的是美人筝,你要学会喽,就擎着挣大钱吧!” “好,咱就这么办啦!”丁少臣非常高兴。 “明天你就跟我上山砍竹子去。你的腿脚能行吗?” “你放心,落不到你后头。”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来之后,磨了磨柴刀,又到双喜嫂子家,求她照看照看陈姥姥,他们就出了村了。 雪芹跟少臣刚出村口不远,忽然从河边草丛里跳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抓着一把蚂蚱,高高兴兴地迎着雪芹跑了过来:“阿玛!阿玛!” 雪芹喜出望外:“松儿!你跟谁来的?”说着一把抱起,搂在怀里。 松儿向身后一指:“姑姑!” 雪芹抬头望去,只见嫣梅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也抓了几个蚂蚱,走近雪芹:“大爷那天进城给庙里办点事儿,顺路把松儿接来住几天,说让他看看红叶。” “你们娘儿俩干么都逮了蚂蚱?” 松儿抢着说:“姑姑说阿玛就喜欢拿蚂蚱下酒了。我们这是给您逮的酒菜。” “哈哈!傻小子!酒菜还有逮的?来,快叫丁大爷。” “我认识丁大爷。” “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嫣梅从雪芹怀里接过松儿:“可不是。昨天丁大哥先到了刚丙寺,大爷说留他住两天,等有顺路的大车再来。他可倒好,昨儿个天不亮就溜了。” “嘿嘿!嘿嘿!我怕给你们添乱。”丁少臣傻笑了两声。 “幸亏如此,不然的话,陈姥姥就没命啦!” “怎么啦?”嫣梅一惊。 这时,从山上下来几乘大轿,后跟两辆坐满侍女、丫环的轿车。十余名仆役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而至,紧前边的两名清兵在高喊:“让开!让开!” 轿车的车帘被挑开,一个开了脸的大丫头朝雪芹等三人看了又看。但因车急马快,刹那而过,雪芹三人正在说话并未发现。 轿车过后,嫣梅放下松儿:“我快瞧瞧去。松儿跟着谁?” “我跟阿玛。” “小白眼狼!”嫣梅看着雪芹背起松儿朝山路跑去的后影,她欣慰地笑了。 雪芹拉着松儿,后跟少臣来到一片竹林之内。 丁少臣略显惊异:“嗬!好一片翠竹。” “是啊,在北方能有这么一片竹林,很是难得。”雪芹转对松儿:“松儿,阿玛砍,你管往一块儿拾。” “丁大爷哪?” “丁大爷腿脚不好,让他歇着。松儿,你从小就得学会喽疼可人,懂吗?” “懂!阿玛也歇着,我来砍。”松儿拿起柴刀真的砍了两下。 丁少臣听到砍声,猛地想到:“这竹子有主儿吧?能砍吗?” “能,我认得这竹子的主人。” 松儿抢着说:“我也认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5) 丁少臣问:“谁?” “大哥,你也认得。” “我?……” 松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逗得雪芹哈哈大笑。 突然,竹林外边有人说话:“这是哪家的顽童,在此砍伐庙里的竹林,还懂得宣唱佛号?” 少臣一愣。 松儿扑上去:“墨姑姑!墨姑姑!抱我!抱我!” “啊!墨云!”丁少臣认出来了,往事如潮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抖。为了能控制住,只好抓住一根竹子。 墨云抱起松儿:“什么墨姑姑,让老师傅听见是要责怪的!” 松儿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附在墨云耳边小声地说:“墨姑姑,我可想你啦!” “你这淘气包儿,墨姑姑出家多年,万念俱灰,我谁都不想了,可就是想你,不知道这是哪世的缘分。”墨云说着亲了松儿一下,把他放下。 雪芹走上一步:“惠明师傅,佛法无边。居然能算得出今日有故人来访。”说着,用手一指:“还认识吗?” 少臣赶紧请安:“墨……不不不,惠明师傅。” 墨云两眼望着少臣,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是在强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没有用,为此,她只有背过身去,用袍袖遮住脸,为的是挡住自己的哭声,哭声或可掩小,然而滴血的心却永远不能愈合,她没有再转回身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请丁大哥到小庵待茶吧。”说完便到前边引路去了。 一行四人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连松儿也感到气氛过于沉闷,想调皮也不敢调皮了,最终还是墨云先开了口,她跟雪芹说:“刚才你说故人来访,也是真的。芹哥儿,你还记得小红吗?” “当然记得。她不是在庄王府吗?!” “刚才跟福晋来烧香,她还问起你的近况。” 丁少臣恍然:“对,我们一出村就遇见一伙轿马、从人。” “是,他们刚走。我告诉小红你就住在山下黄叶村,近况嘛……欠佳。” “哎——我不是挺好吗!” “小红怜念旧主,还掉了几滴眼泪。” “小红当年还是我经手买的呢。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丁少臣深有感触。 “小红让我告诉你,令伯曹桑格还在王府里当差。” “噢。这我知道。” “专门不干好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跟弘普在一块儿,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来到山门前。雪芹停下脚步:“少臣大哥找我是来报丧的,丁大爷过世了!偏赶上陈姥姥上吊寻死。” 墨云大惊:“什么,救过来没有?” “少臣救的,没事了。” 墨云一把拉上松儿急步走进山门。紧对着山门便是一座佛龛,龛内供的是大肚子弥勒佛,龛旁悬有一副对联:“腹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墨云点燃了三枝线香,插在炉内。然后拉过来松儿:“快跪下,磕头叩拜。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了咱们那些已故的亲人!”说完她去敲了一声磐,然后也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她喊了一声:“丁大爷!……”便哭倒在蒲团上,泪如泉涌嚎啕大恸往事如潮,就像是昨天似的,从江宁到北京,丁大爷对自己爱如己出。少臣对自己的爱,可谓出于至诚。他没有拉过自己的手,没有接触过自己的肌肤,可她知道少臣对自己的心,让你摸着会烫手。只有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少臣要去当兵的头天晚上,自己给他去送棉坎肩的时候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我听到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动,我们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有一个家,一个平平安安温温和和的家。可是残忍的天哪!……此时此刻又看见少臣的身上仍然穿着自己为他缝制的坎肩,破了,旧了,脏了,腐了,棉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是他还穿着,穿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墨云真想再一次扑到少臣的怀里,把自己的眼泪哭干,用自己的泪水洗净他贴在心上的坎肩,可是不能啦!物换人非流光似水,一去就不能复返了,她哭啊,哭啊,只哭得涕泪横飞昏天黑地,她是在哭亡者,也是在哭生者,更是在哭自己。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6) 嫣梅来到双喜嫂的院里:“双喜嫂子在家吗?” “在。”双喜嫂迎了出来:“哟,嫣梅姑娘,你怎么来了,一定找我有事!” “可不是,雪芹来了个老朋友,得住两天,一点荤星儿都没有,我想跟你买只鸡。” “曹二爷是好人,不许提钱,我养了二三十只鸡,且够吃一阵子的哪,来,我给你抓只大的。”双喜嫂说着抓鸡、杀鸡、退毛,嫣梅也跟着帮忙。 双喜嫂突然停下手来:“嫣梅姑娘,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我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存不住个屁。” 把嫣梅逗乐了:“谁不让你说了。” “你跟曹二爷是表兄妹对吧?” “对。” “他的太太没了,你的男人也走了对吧?” “对。” “你们俩这么般配,为什么不成亲?” “哎呀,我的嫂子,你怎么什么都说呀!” “哟!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害羞吗?” “唉,我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嗐,我是不洁之人。” “什么叫不洁之人?” “唉——我的好嫂子,要是换了别人,我站起来就走。” “别别别,乡下人,我是真不懂啊!”双喜嫂子急得红头涨脸的。 嫣梅无奈,只得与其耳语。双喜嫂大惊失色:“真的?” “还是雪芹救我出的水火,怎么会假。” “那他决不会嫌弃你。” “你怎么知道?” “曹二爷是个大好人。他对你那份意思,我看得出来。我问问他去。”双喜嫂说完,站起来就走。 “哎哎哎……”嫣梅一把没抓住,双喜嫂已经出了街门啦。“哎!这是怎么说的。”嫣梅也急了,抓起来没收拾好的鸡去追双喜嫂子。 这位双喜嫂子不独脾气急,干什么都是急的,走起路来更是快上加快,急上加急,三步两脚一拐弯就没影儿啦。 嫣梅抓着鸡紧追紧赶一直追到雪芹的家门口,双喜嫂从门里出来了。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曹二爷没挨家,反正早晚我得问问他。”双喜嫂说完走了。 嫣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佯嗔地说了一句:“这个疯婆子!” 一钩新月,高挂中天。从雪芹的小院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里间屋挑着门帘,可以看见陈姥姥坐在炕上,撅了根扫帚苗儿在剔牙。嫣梅在外间屋收拾碗筷。雪芹用柴刀在劈竹子,手巧心灵,根根如丝。 丁少臣坐在旁边用心细看:“嘿!这竹子到你手里怎么跟面条似的,真绝了。” 松儿从里屋抱出嫣梅带来的包袱,打开后从中取出自己写的小楷,送到雪芹跟前:“阿玛,阿玛,您瞧,我写的小字。姑姑说我练到这份儿上,能给您抄书啦!” 雪芹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能!还真能了,你在这儿住些天,等我把元妃省亲这一回写完了,就让你带回去抄!” “好!”松儿又拿出来一叠书稿递给雪芹:“这是我姑姑上回拿走的那几回书稿都抄完了。阿玛您瞧行吗?” “行,准行!”雪芹接过书稿,凑到灯下细看:“抄得可真工整呀!哟!还加了这么多的批注!” 嫣梅一边洗着碗一边说:“唉,快别提那些批注了!” “怎么?!” “我给你抄书,不仅得赏奇文,而且深知底蕴,因此随手加批,记下感想。可伯父竟屡屡反对,怪我莽撞。他说你三易其稿,笔露锋芒,再加上我这一批,更是欲盖弥彰!这要招灾引祸的。” “表大爷这是怎么了呢?” “唉,人跟人不能都一样,有的百折不挠,可有的人就……” “看来如今只有表妹一个人是我的知音啦!”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微弱的鼾声传来,雪芹和嫣梅循声望去,只见丁少臣抱着松儿两个人都已经睡熟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7) “嫣梅,这两天我都琢磨着玉莹在梦里跟我说的话,借省亲写南巡。可是怎么个写法,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嫣梅点点头:“是啊,这两天我也在想,上记述,隋炀帝下扬州时在隆冬,暴殄天物,鱼肉百姓……” “着,我们也把元妃省亲的时间安排在冬天,极度铺张万般奢靡……表妹,我还是想问你那句话。” “什么话?” “为了一个碧玉麒麟,你们伯侄何至于擅离尹府呢?” “这,还用问吗?只为一个字。” “一个什么字?” “事到如今,我就不能说了。” “……一个‘情’字?” "……" 突然,雪芹抓住嫣梅的双手:“表妹!我不能没有你呀。” “不不不,我是不洁之人。” “你是受害者,你是无辜者,这一切都不能怪你呀!”雪芹一把将嫣梅抱在怀里,他们像乳与血在交融,像鱼和水一般地和谐,像蜂与花在亲吻。 恰在此时从里间屋传出来陈姥姥的声音:“哟,表姑娘还没歇着哪!”吓得嫣梅急忙推开雪芹,走到里间屋门口朝里观望,只见陈姥姥刚翻过身去。嫣梅放下门帘,退步回身,没想到雪芹正往碗里倒酒,嫣梅跑过来一把抓住:“刚喝完酒,你怎么还喝呀?” “我高兴啊,这会儿我特别高兴!”雪芹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说书用的醒木,来到少臣和松儿跟前,朝桌上“啪!”的一拍,将少臣及松儿突然惊醒。 丁少臣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 “我要开书啦!” “开书?!半夜三更的。” 嫣梅笑弯了腰:“他要疯啦!” 果然,没过几天雪芹真的开书啦。地点就在村口的酒馆里。 酒馆里,摆着书座,槐树下也有人听书。 雪芹坐在桌后,怀抱琵琶,唱着《马头调》,自然是的内容: 贾府奉旨建别院, 恭迎元春省亲还。 但只见执事太监如鱼贯, 又听得细乐声声奏管弦。 贾府男女阶前拜, 元春进入大观园。 (白)贾妃贾元春来到园中,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池中诸灯亦皆螺蚌羽毛做就,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贾妃在正殿免过贾赦、贾政君臣大礼,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来到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跪之不迭,贾妃上前一手挽住贾母,一手挽住王夫人,一言未出,泪已分行。 雪芹继续唱道: 三人满心都是话, 呜咽对泣道不出。 好半晌,贾妃她慰语出唇娇音吐, 强颜欢笑咽泪珠。 相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处, 好容易回来何必抱头哭?! 一句话更加引痛老祖母, (夹白)欲知后事如何? 列位请听下回书。 书座一齐鼓掌,然后纷纷散去。 书座甲边走边说:“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书座乙:“不是亲眼目睹,怕是说不出来呀!”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书座,随着人群向门外走去,雪芹一回头,但见此人脸上明显地带有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惊:“是他?”雪芹马上离开座位向门外追去。 雪芹赶到门前,那人已然奔向村边。 雪芹追出村口,但却已不见那人的踪影,他恍然若失,左右张望。 猛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雪芹回头望去,原来是来香山路上遇见过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哈哈一笑:“曹先生,你今天说的书可真好!” 雪芹颇有戒备的:“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8) “中说:隋炀帝筑西苑,宫树秋冬凋落,则剪彩为花叶,缀于枝条,那是说他耗尽民财,荒淫无道。你说的这座大观园,偏偏是在冬天建成,也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花叶,粘于树上,两相一比,这算何意呀?!” “在下家道中落,幼而失学,不怕您笑话,嘛,没看过。” “曹先生连都没看过?” “哪位又能证明我看过呢?” “好!好一张天生的利口!哈哈,哈哈……”那大汉一笑转身欲走。 “这位爷,我还没请教过你的高姓大名。” “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白准泰。” “啊,您原来是白马将军,雍正六年我家在江南遇祸,您曾以千金相赠……多有不恭,我给您请安啦!”雪芹说着一安到地。 白准泰急忙扶起:“人生若梦,过眼云烟,以往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如今你写的书我佩服,有胆有识,好样的。”言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嫣梅与松儿在田间捉田鸡。 松儿问:“姑姑,你怎么不上那个大妈家去买鸡了?” 嫣梅被问得一愣:“啊,啊,双喜嫂不肯要钱,咱不能再去了。” “噢——” 她们回村路过酒店,掌柜的正在门口:“哟,这娘儿俩干什么去了?” 松儿说:“抓田鸡给阿玛下酒儿。” “嗐!瞎耽误工夫,我这儿还有一挂猪肝哪,你们拿走吧,以后用什么先上我这儿来问问,我三天两头的上海淀。”掌柜的拿出来猪肝:“甭客气,我给记上账。” 嫣梅挺高兴,带着松儿回到雪芹的家里。 陈姥姥已经能下地了。在院里坐在小板凳上指导嫣梅收拾田鸡:“先把脑袋切下来,再扒皮,洗干净肚子里的东西,其实,前腿也能吃,就是肉少点。” 晚饭挺丰盛,又是猪肝又是田鸡,小葱拌豆腐,油炸花生米。 屋里已经摆放了十来个彩绘的风筝。 雪芹跟丁少臣正在喝酒:“那天咱们上山砍竹子,我找了个空儿,劝墨云还俗。” “她怎么说?”少臣很关切。 “这几天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明天你要走了,不能不说了……她说身入空门多年,万念俱灰,不再顾念尘缘了。” “……也好,芹哥儿,我求你也给我带句话儿,我丁少臣一定终身不娶,他日食言五雷轰顶。”言罢抹了一把眼泪,喝干杯中残酒。 第二天清早,丁少臣背着十几个风筝,和松儿、嫣梅都站在黄叶村村口。 雪芹为他们雇来一辆车:“你腿脚不利落,拿着这些风筝,还带着个孩子,我给你们雇了辆车。” “霑哥儿,您又给东西又给钱,还教我扎风筝,我,我谢谢您啦!” “不兴说这个,你回去,就照样儿糊风筝,若能出手,先口度日。过些日子再来,我教你糊美人筝、老鹰、蜈蚣什么的,比这些个还强,兴许能卖上好价钱!” 丁少臣点头,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路上听话,回家帮我抄书。”然后把他放在车上。 嫣梅与少臣都上了车,车轮滚动,雪芹忽然抓住缰绳:“大哥,你在城里要是遇见十三龄,务必让他来一趟。” 丁少臣一愣:“十三龄?!” “昨天在酒馆有个听书的人,好像是他了,我追出村口,可这个人又不见了。” “如果真是他,为什么又不肯见面呢?也许不是他。”嫣梅说。 “如果是他,那可就怪啦。”雪芹低头寻思自言自语。 夤夜寂寂,烛火摇摇。 雪芹坐在炕桌旁赶写着,忽然听见后窗户吧哒一响,窗扇被人推开。 雪芹正自惊异,只见一人飞身入室,背着一把宝剑,悄声地说:“别怕,芹哥儿,是我!” 雪芹细看:“龄哥!今天我在酒馆就看见你了……你可回来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9) “我回来是为办一件大事!” “大事?!” “是件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大事。咱哥儿俩固然情同手足,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规矩。”十三龄停了停接着说:“其实咱们俩走的是一条路而已。” “走的是一条路?”雪芹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十三龄笑了:“怪不得当年玉莹姑娘说你一世聪明一时糊涂呢?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想看一眼我的干娘陈姥姥。” “不过,老人家已然睡着了。”雪芹欲去呼叫。 “别去叫醒了怹,睡着了更好,真见着面儿,反倒没有可说的了,叫我看她老人家一眼就行了!” “好!”雪芹端着烛台,引着十三龄来到里屋,用烛光照着陈姥姥熟睡的面孔。 十三龄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抽身走出里屋:“芹哥儿,夜深了,快写你的书吧!今天这段书说得真好啊。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听出来了,今生有幸一定拜读,告辞了!” “不,你不能走,这么晚了!” 十三龄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原物璧还,请收好。” “多谢当年送给我的这口剑。你知道我用它……”十三龄一言未尽,挺身一跃,依旧由后窗翻出。 雪芹手持烛台向窗口张望,心内久久不能平静,他默默地叨念着:“他回北京,来干一件什么大事呢?!” 有一天中午,有人敲雪芹家的街门,正好雪芹没在家。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出去开门。 来人问:“曹霑曹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啊。” “有他一封信。” “信?”陈姥姥接信在手。 “是城里宜老爷让送来的。”来人言罢转身离去。 “进来歇会儿,喝口水儿。”无人应声,陈姥姥知道送信的人走了,边关门边嘟囔着:“宜老爷来送信,准没好事儿。” 雪芹回来看了信,原来是让自己去一趟。第二天到了曹宜的家,大厅里曹宜居中高坐,曹桑格在下手陪着,雪芹坐在靠门边的杌登上。“你不是不知道吗?听我告诉你。”曹宜放下水烟袋接着说:“犯官的后代,原归罪人之属,因为你是旗人,赏你口饭吃。你就该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哪怕你无所作为吧,也该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你可倒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写什么野史小说。” 雪芹刚要说话,却被曹宜拦住。 他指着曹桑格说:“如今你三大爷还在庄王府当差。我跟你隔着房,你不听我的,也该听听你亲大爷的吧!” “写野史小说也无妨,吃饱了撑得难受嘛。”曹桑格沉着脸插嘴说:“写点儿风花儿呀!雪月呀!才子呀!佳人呀!” “可谁让你写你们家的事啦?”曹宜一拍桌子:“你没娶上温玉莹,天下女子就都得先友后嫁?!就为几把破扇子,当官的都得逼死人命?叔嫂通奸,长幼乱伦,还有天香楼!你放屁!有这种事吗?” “这且不言,‘独有甄家接驾四次’是怎么回事?!‘元妃省亲’又是怎么回事儿?听说你还要写抄家?!”曹桑格遽然站起:“曹霑你不要脑袋,可我们还想活着哪!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灭门九族?!” 雪芹也慢慢地站起来:“二位老人家,这都是听谁说的?” “哼!你想赖是不是?而今有那么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传抄你的书稿。我有物证!”曹宜说着从桌上抓起一叠传抄的书稿,使足了劲儿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雪芹伏身拾起一看,果然是的传抄稿,只是内容不全而已。曹桑格怒不可遏:“曹霑!你胆敢不听忠告,可别怨你三大爷不念宗族之情啊!” 雪芹挨了一顿臭骂,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在西直门雇了匹小驴,直奔黄叶村,可他刚到村口,就见从村里跑出来几匹快马,马上都是武官,风驰电掣一闪而过。雪芹一愣:“咦?”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0) 雪芹进了村,他住的这条街上,却是静悄悄的,当他来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从后街传来一阵人声喧嚷:“囚车!囚车过来啦!” 雪芹抬头看去,只见男女乡民们簇拥着一辆囚车迎面驶来,四个彪形大汉持刀押解,后跟一队马甲。 囚车临近,雪芹定睛细看,囚笼内的犯人竟是十三龄。雪芹见状大惊,他“啊”了一声,意欲冲过去呼叫。可是与此同时十三龄也看见了雪芹,他断然地将头一摆,扭过脸去。 这时正好陈姥姥开门出来:“出了什么事啦?过囚车!” 双喜嫂迎过来扶住陈姥姥,在其耳边小声地说:“这人好大的胆子,要在静宜园行刺皇上。” 雪芹站在近前,听得清清楚楚,他将头一低从陈姥姥身边走进街门。 囚车过去了,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回到屋里,听见雪芹的哭声,一愣:“芹哥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啦?” "……" “宜老爷又欺侮你啦?” "……" “他都说什么啦?” 雪芹一把抓住陈姥姥的手,哭喊着说:“陈姥姥,您知道囚车里的人是谁吗?” 陈姥姥顿时觉得自己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她声音颤抖地问了一声:“谁?!” “是您的干儿子!” 陈姥姥忽地站起,一动不动,二目凝视,神态严肃,她一字一句,轻轻地说:“十——三——龄!” 雪芹后悔自己的莽撞:“陈姥姥!” “他们杀了我的亲儿子,又要杀我的干儿子!”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了雪芹的胸膛,他“扑通”一声跪在陈姥姥的脚下,两手抱住老人的双膝:“您哭吧!陈姥姥,您哭吧!” “我,我已然没有眼泪啦!” 雪芹稍一思索,他毅然站立,拿起十三龄送还的宝剑,抽出鞘外。但见剑刃齿缺,血渍斑驳。他手抚剑身,一声长啸:“龄哥呀!龄哥!我明白啦,我们走的确是一条路,区别在于你用的是剑,我用的是笔,可他们要杀的都是我们的项上人头啊!见到你的壮举,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呀!”一腔悲愤化作动力,激情难抑,他回身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白纸上立现一行书目:“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关帝庙酒馆门前立了块牌子,上写:“今日准演:‘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乡民们围在门口,有站有立,一曲终了,立刻引起一片掌声,有的人还大声叫喊:“好!” 雪芹放下三弦,一拍醒木:“刚才说的是锦衣军抄没荣国府,明天接演:‘狱神庙双环慰宝玉,水月庵芸哥探亲人。’” 书座甲:“贾府被抄家,太夫人昏迷不醒,这可是正在热闹中间呐!曹大爷,您今儿个给说完了得啦!” 掌柜的过来解围:“散散吧,诸位,散散吧!说书讲扣子,听戏讲轴子,没有一天就把一部书说完了的,二位!” 书座乙:“唉——今儿晚上我又得睡不着!” 众乡民相继走去,酒馆里只有掌柜的、雪芹、李鼎、嫣梅、陈姥姥,还有一个背对门口的酒座儿。 雪芹将三弦松了弦,交给酒馆掌柜的,然后对嫣梅说:“搀着点儿陈姥姥,咱们也该回喀啦!” “哎!”嫣梅答应着去搀陈姥姥。雪芹、李鼎正要出门。“慢着!”忽然背对门口的酒座儿转过身来,原来是陈辅仁。 雪芹意外地:“岳父,您怎么来了?给您请安。” 李鼎过来招呼:“哟!陈老爷!” “请您进村儿,家里坐。” “不必啦!我的马还在树林里拴着呐!再说,我也没有长工夫!” “嗻!嗻!” “我今天来专为跟你说件事儿。松儿正在练字,你不该叫他给你抄书。你新续的回目我看了,什么元春省亲、修筑大观园,其中含意难以瞒我,在酒馆里咱也不便深谈。更可气的是你竟然说书、唱小曲儿,偏偏要身杂优伶,自甘下贱。我劝你及早歇心,莫再胡缠。我已然推荐你到如意馆,当画画儿人了。每月俸银十二两,对你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1) 雪芹淡然一笑:“岳父,您的来意我明白了!我到了如意馆,先能占上身子,占去工夫,再也不能写小说了。这么着也就惹不了祸,招不了灾,当然更说不上诛连九族喽!岳父大人您呢,自然更是平平安安硬硬朗朗的了!” “对,算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不过,我画的那两下子能行吗?” “我听人家说还可以,这么着吧,你赶紧画个三五张,过两天送进城来,我先瞧瞧!”陈辅仁转身欲走。 “岳父,您先留步,我眼下就画,您马上就瞧,如何?” “只是,这纸笔墨砚……” 掌柜的拿出纸笔:“这儿倒是现成的!曹二爷常挨我们这儿画画儿。”说着把纸铺好。 雪芹跟掌柜的一乐:“掌柜的,您还能赊给我一斤远年陈酒吗?” “没得说,您哪。”掌柜的打了一大碗酒递了过来。 嫣梅接酒递给雪芹。 雪芹接酒一饮而尽:“岳父大人,我献丑啦!”雪芹乘兴泼墨飞毫,一块巨石,立挥而就。 陈辅仁边看边赞:“好!好!雪芹!我还真没想到,凭你这一笔好画,到了如意馆,每月二十两银子的钱粮,我敢担保!” 雪芹看了岳父一眼:“当真吗?” “当真!” “一定?” “当然一定!” 雪芹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岳父大人,别说二十两,就是二百两又当如何呢?只怕我这画儿是: ‘拙笔不称君王意,无法驾前去承欢; 末技难邀时贤赏,只能村中换酒钱!’” 陈辅仁面有怒色:“你!” 李鼎嗔怪地:“雪芹!” 嫣梅抢上一步,濡墨挥笔在画上题了一首诗。 陈辅仁持画念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石! ——用敦敏旧句。” 陈辅仁看罢勃然变色:“你们!你们!” 李鼎将嫣梅拉到一旁:“嫣梅,你可跟着凑什么热闹!” 雪芹将画从陈辅仁手中接过:“掌柜的,这张画还是交给您,顶酒账!” 掌柜的高高兴兴把画接过来,立刻擦去水牌上记的酒账:“前欠一笔勾销。这张画等我出了手,再告诉您价钱。” 陈辅仁暴跳如雷:“好!好!”“啪”地一拍桌子:“你们做的好事!”说罢拂袖而去,走下台阶,又转回身来:“告诉你,曹霑!你儿子病重,你去接他,死了我可管不着!”说完,急步走去。 嫣梅一惊:“啊!松儿有病,他早也不说。” “我去!”雪芹冲出酒馆。 掌柜的连声呼叫:“钱!钱!曹二爷,这几两银子您带上!” 嫣梅将银子接过来:“我给他送去!”说完跑出酒馆。 “咳!——”李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是从何说起呀?” 陈姥姥喃喃地:“这个陈老爷呀!可真够可以的!” “陈姥姥,人家说的也在个理儿啊!可雪芹如今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啊!”李鼎向掌柜的招招手:“您给我打二两。”他看了看自己一身僧侣之装,摆摆手:“唉!算了!算了!” “写书的事儿,我瞎老婆子不懂,您要觉乎着陈老爷说得对,咱再慢慢地劝劝芹哥儿。表舅老爷,这些日子您也总没来,我有件事儿,想跟您说说。” “什么事儿,您说吧?” “我觉乎着芹哥儿跟嫣梅姑娘挺投缘,表姑娘待松儿也好,就跟亲生的一样。他们两人要能成了亲,不是挺合适嘛!松儿也有了照应!” 掌柜的插嘴说:“陈姥姥说的是,我也瞧出点儿门道来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我这当大爷的,有点不好张嘴不是。” “表舅老爷,只要你认可,这碗东瓜汤啊,我喝啦!”陈姥姥自告奋勇,还拍了拍胸脯。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2) 掌柜的跟着凑趣儿:“陈姥姥,那碗东瓜汤您一个人喝得了吗?我也得分一半儿!” “行!行,分你一半儿!” “好嘞,到时候您就瞧我的吧!”掌柜的说着从柜台下拿出唢呐,猛吹一阵。 东风解冻春回大地,燕语呢喃山花吐艳。迎来了雪芹和嫣梅的吉期。 雪芹住家的小院里热闹非常,酒馆掌柜的和一伙山乡的“怯吹儿”围在门口的茶桌旁,使劲儿地吹打着《花得胜》,尤以掌柜的特别卖劲儿。 房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和雪芹亲手书写的一幅对联。上联是:“恩恩怨怨未了了”;下联配:“苦苦甜甜尽知知。” 院内桃花盛开,火红一片,为雪芹和嫣梅的婚事平添了几分喜色。 男女老少乡邻们喜笑颜开,有的为新婚夫妇贺喜,有的张罗着接待客人。 陈姥姥也换了一件新布衫儿,头上还戴了一朵小红花。 敦敏、敦诚、文善、丁少臣、张宜泉、鄂拜都来贺喜,走到雪芹家门前。 文善哈哈大笑:“我的妈呀!这儿比赶庙会还热闹!” 敦诚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丁少臣也大声儿说:“说什么都听不见。”只好用手比划着:“咱们进去吧!” 几人进院与雪芹、嫣梅相见恭手,但是,彼此都听不见。双喜嫂子急了,走到门外茶桌旁,不让“怯吹儿”们再吹。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不但不停,反而吹得更加起劲儿,双喜嫂一气夺下两支唢呐,声音方才止住。 “别吹了,你们也不怕累死!” 酒馆掌柜的夺回唢呐:“曹二爷的好日子,我们也高兴啊!来!吹!” 双喜嫂指着敦敏等人:“人家城里来客人了,也得让人家说两句话儿啊!” 酒馆掌柜的也乐了:“——那好,咱先歇会儿!” “哎——这不结啦!”双喜嫂子这才进了院儿。 这时,敦氏兄弟及文善、丁少臣、宜泉、鄂拜再次向雪芹和嫣梅道喜:“雪芹兄,嫂夫人,大喜大喜!” 雪芹还礼:“同喜!同喜!” 嫣梅热情洋溢:“多谢诸位远路而来,快坐下歇歇儿吧!” 敦敏从怀中取出用红纸包好的贺礼:“这是我们哥儿几个的一点小意思。” 雪芹接过递与嫣梅:“又让几位破费!” 张宜泉、鄂拜也都递上贺礼。雪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 敦诚走上一步:“雪芹兄,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前八十回已有手抄本,在隆福寺庙会上出售,一套要十几两银子呢!” 雪芹取笑地说:“真的!值那么多钱!往后我就自写、自抄、自卖吧!”一句话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帮着抄,不过,得了银子可得分我一份。”鄂拜也跟着凑趣儿。 陈姥姥摸摸索索地端过茶来。 丁少臣急忙接过来:“陈姥姥,您的眼睛好点儿吗?” “好多了,好多了!影影绰绰地瞧见点亮儿了。我说少臣啊,你那风筝糊得怎么样啦?” 丁少臣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极为精巧的掌筝,托在手里:“您瞧。”陈姥姥看不清楚,用手一摸,惊奇地:“哟!这么小?!” “这叫掌筝!也是芹哥儿教我糊的。” 大家围拢过来观赏:“和合二仙!真好!” 丁少臣自诩地说:“别瞧它小,一样能放得起来!”说着把风筝递与嫣梅:“这是我特意送给你们二位的贺礼!” 嫣梅接过:“谢谢大哥!” 张宜泉赞扬他:“少臣的手艺可真不错啊!这个掌筝堪称佳品哪!” 丁少臣也颇为得意:“眼下就靠着卖风筝吃饭呐!等我挣了大钱,买点子鸡鸭鱼肉,送到香山来,咱们过个好肥年!” “好!好!”众人大笑。 这时李鼎拉着墨云走进门来:“雪芹、嫣梅,你们看谁来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3) “惠明法师!”雪芹一声惊呼。 墨云手捧一个小瓷坛儿:“出家人别无所赠,只有这坛去年积的雪水,留着泡茶用吧!” “太珍贵啦!谢谢你这份心意!”嫣梅急忙接过。 “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二位天长地久,偕老白头!”墨云说着双手合十。 雪芹、嫣梅齐声说道:“多谢惠明法师金口!” 李鼎这时迫不及待地把雪芹拉到桃树旁边:“雪芹,你新写的这几回书,我反复读过了,还是那句话,这么写可不行!其一……” 嫣梅上前嗔怪地打断李鼎的话头:“大爷,您也是老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又这么多,你们爷儿俩又想吵一架吗?” 李鼎也自觉莽撞:“对,怨我,怨我,我实在是太心急啦!” 文善谑语解围:“对,不说别的,还是先让新人行礼,然后咱们入席!” 丁少臣取笑他:“四爷,您是到哪儿也忘不了喝!” “你瞧,醉鬼文四,醉鬼文四嘛!来来来,雪芹!” “还行什么礼呀!算了吧!快入席,快入席!”雪芹推让着。 “不行!不行!大红媒!大红媒!” 陈姥姥和酒馆掌柜的都站了过来。 文善自告奋勇:“司仪归我了!”跟吹鼓手们说:“老几位抄家伙!” 鼓乐声起,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刚刚站好。陈辅仁身着官衣,拉着一身孝服的松儿一步闯入。 陈辅仁向吹鼓手一挥手:“别吹啦!滚!松儿,先给你阿玛磕头报丧,告诉他,你姥姥死啦!” 众人顿时尽皆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乡邻们、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悄悄溜走了。 陈辅仁见松儿不语:“说呀!你哑吧啦!” 松儿哭着叫了一声:“阿玛!”扑向雪芹。 雪芹抱起松儿:“岳父,我有什么不是,您说我,别吓着孩子!” “你……还能有什么不是!” “今天的喜事我可以不办;马上跟您进城,您乏嗣无后,让我顶丧架灵,给岳母她老人家办这场丧事!” 陈辅仁一阵冷笑:“嘿嘿嘿嘿!姑老爷!我可不敢当!今天我来,对你明言相告,你那部已然被传抄出来,在庙会上高价出售。不少人买去瞧了,有人说它是诲淫诲盗之作,有人说它是针砭时弊大逆不道的谤书。书该焚,人该杀,家门该抄!昨天你那位三大爷曹桑格跟庄亲王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庄亲王问我:‘有个曹雪芹可是你的东床吗?’看起来,内务府已然知情,我可不能跟你吃挂落儿!只有跟你断绝翁婿之情!从今往后,是祸是福,你自己承当。在场诸位作证,咱们是一刀两断!”说罢拂袖而去。 松儿哭叫:“姥爷!姥爷!姥爷别走!” 敦诚拦住松儿:“孩子,他已然不认你这个外孙子啦!” 嫣梅拉过松儿抱在怀里:“松儿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奶奶!” “奶奶!”松儿一头扎在嫣梅怀里。 文善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真是意狠心毒!” 丁少臣也发着狠说:“这种人得不了好死!” 李鼎按捺不住:“唉——诸位!诸位!陈辅仁把事做绝,固然令人发指;他把说得一无是处,也不能尽人折服。不过,有一点他可是没有说错啊!” 敦诚问了一句:“但不知是哪一点?” “要说确实与《风月宝鉴》不能同日而语;比《十二金钗》也深入一层,可是有几处暗隐锋芒,碍语迭出。尤其是元春省亲分明是怨天之骄子,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咱全是明眼人,谁的心里也不糊涂!” “表大爷,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曹、李两家为了接驾,亏空了帑银,先后惨遭抄没,舅祖父七十高龄发配充军,死在打牲乌拉,难道您老人家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伤心的人多了,还不都是打掉门牙,连血往下吞嘛!好!南巡一回,尚属曲笔行文;可那狱神庙哪?公开写起抄家入狱来了!雍正老佛爷最忌讳人说他动不动就抄人家的家,而当今更是法度森严。乾隆四年的大案,难道你没有亲身经历吗?你为什么非要往刀口上碰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4) “表大爷,先不提咱两家,玉莹之父为了两句诗被处斩,陈姥姥的亲儿子、干儿子……还有清泉,多好的人哪!一介寒儒,奉公守法,他可是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说,不也给……唉——这都是为什么?表太爷您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李鼎一时张口结舌,难于答对。 雪芹接着说:“‘齐王失政,石而能言’,气数将尽,末世将临,难道你能让天下人都装聋作哑不成吗?” 敦诚抢上一步:“唐甄说得就更好了: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 敦敏急忙制止:“敦诚!” 李鼎瞥了敦诚一眼,转对雪芹:“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雪芹,我劝你好好想想,如今你不再是一身一口,你看看,膝下有幼子,身边有新妇,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山高水远,你,你让她们母子可怎么度命?何以为生啊!”说罢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踉跄而去。 “李老伯!”李老伯!”敦氏昆仲、文善、丁少臣、鄂拜、张宜泉尽皆追去。 雪芹跌坐在椅子上:“难道为了生计之艰,家口之累,就真的罢手了吗?” 这时敦诚又回到小院,解下腰间的配剑,双手捧付雪芹:“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雪芹兄,他们都在村口等我,改日定来拜望。”言罢深深一安,转身离去。 墨云看看结识了几十年的雪芹,她觉得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帮他一把,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界外人,走过去倒了一碗酒,递给雪芹:“劝君满饮一杯酒,洗净心肺论浊清!” 嫣梅心想“生计维艰”算得什么,当年伯侄流落江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不是也过来了吗?举家食粥,苦中有乐,真书著成,千古垂范,我跟他就是饿死,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不值得吗?想完之后,她也捧酒在手,递与雪芹:“雪芹!旧恨新愁知多少,同舟风雨故人情!” 雪芹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酒连饮而尽,然后,抽剑在手,高歌起舞: 凭酒添豪兴, 意气贯长虹。 愿借龙泉化厉笔, 斩尽人间大不平! 雪芹舞罢,用剑猛向桃树劈去,咔嚓一声,将一棵桃枝劈断。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洞房里喜蜡双烧,烛影摇红。 雪芹和嫣梅躺在炕上,两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顶棚,毫无倦意。过了一会儿,雪芹长出了一口气:“唉——挺好的喜事儿,全让松儿他姥爷给搅啦。我真觉乎着,对不住你!” “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哪,陈老爷还好说,我更担心的是咱那位三大爷……” “曹桑格?” 嫣梅点了点头:“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这半生,深感鹡鸰之悲呀!” 嫣梅还想说什么,跟着陈姥姥睡在外屋的松儿翻了个身,说了一句呓语,陈姥姥发话了:“真没听说过,新娘子入洞房也不害个羞!跟新郎官儿聊上没完了,把孩子都吵醒啦!” 嫣梅娇嗔地瞪了一眼雪芹,憋住笑,吹灭了蜡烛,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 寒暑更迭,岁月悠悠,转眼之间到了乾隆二十八年。 雪芹仍在日以继夜地撰写着。嫣梅在灯下为其誊抄,不时加着朱批、夹批、行批。 松儿也在为阿玛誊抄书稿。 文善与二敦他们总是来一个人借走一批雪芹新写好的书稿,当然总是敦诚来的时候多,他的年纪也轻,马也快,借回去三个人轮流传阅,然后再送来,再借一批走,他们读到感触良深的时候,也在卷首上加批语抑或是赞语。 张宜泉跟鄂拜就方便多了,同住在一个村里,随拿随看,借还自如,张宜泉在读的过程中也时有批注。 乡邻们张三李四的,借阅者也不少,有的还转借给雪芹不认识的人,这其中有许多人在誊抄。因此八十回本的,在庙会上屡见不鲜。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5) 八十回在庙会上出售,两个人争相购买,互不相让。卖主要价十五两,最后曹桑格出价二十两,把书买走了。 陈辅仁从远处看见。他想追上去问问曹桑格买书的目的,但是人多,杂乱,曹桑格三挤两晃的就不见了。 原来曹桑格回到庄王府,是把这套献给世子弘普。 这一天,弘普正趴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左右有两个丫头为其捶腿、揉肩。 忽然,门外曹桑格喊了声:“回事。” “进来吧,大晴白日的……” 曹桑格入室,请安:“回世子,王爷说八皇阿哥永璇病了。病得还不轻,王爷让您备一份厚礼,去瞧瞧喀。” “他怎么不去,我这儿瞧你送来的这套正在裉节儿上。” “王爷说,乾隆老佛爷最器重八皇阿哥,将来也许能承大宝,所以让您时不时去递递稀罕儿。” “原来如此,好!让他们备马。” “都备什么厚礼啊?”曹桑格问。 “就这本就是厚礼。”弘普把揣在怀里。带着曹桑格出了府门。 弘普坐在八皇阿哥永璇的病榻前:“王爷,你一瞧这本书,立马儿能去八分病。” “怎么呢?”八皇阿哥有气无力的问。 “它提神儿啊,这里头有个贾宝玉,他是含玉而生的人,您甭管真假,新鲜哪。这小子还有个嗜好,专吃丫头嘴上抹的胭脂。” “嗯,是新鲜。” “还有哪……”弘普一言未了,一个家人匆匆跑入:“回王爷,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到啦!” 八皇阿哥一边往起坐,一边说:“都快回避!” 众人急忙从后门跑出,弘普也在其内。 稍顷,乾隆走入屋内。 八皇阿哥跪在床前:“儿臣衣冠不整,冒犯天颜,请皇阿玛圣裁。” “快起来,快起来,你有病。”乾隆上前拉了一把永璇:“快躺下。” “儿臣尊旨。”永璇只好上床半坐。 “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 “儿臣身体一向健壮,故而对太医不太熟悉。” “吃了药,感觉如何?” “也不见大好。” 乾隆转对随他来的太监:“让太医院派两名医道精深的太医来。” “遵旨。”太监恭身退去传旨。 乾隆从床边拿起那本:“这是什么书?” “野史小说。” “曹雪芹是谁?” “不知道。” “这书是哪儿来的?” “弘普拿来的。” “他常来吗?” “不常来,今天是奉庄亲王之命,特来探病的。” “弘普从来不务正业,你要静心养病,要读书该读些好文章,唐诗、宋词未为不可,就是不该读这些杂书。” “儿臣遵旨。” “你养病吧。有什么事派人到宫里来。” “遵旨。” 乾隆拿了那本走了。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从海淀通往香山的官道上跑来一人一骑,直奔黄叶村而来,那人来到雪芹家门口,叫开门,放下一封信,驰马而去,神情十分紧张。 雪芹拆信展读,嫣梅也来到门口:“谁来的信,这么急?” “敦敏敦诚两家,一月之间有五个孩子死于痘疹……” “啊!” “他说京城里痘疹流传的很快,城外四乡八镇也难逃这场天灾,让咱们防着点儿。” “防?怎么防?说了吗?” “能防还叫天灾吗?不过,我倒有个偏方,也许能管用,赤芍、红花、地丁、桃仁煮服,要找雄猪尾血做引子。” “得了痘疹也得先发烧吗?” “对,高烧不退。” 嫣梅听了磨头跑进屋里,雪芹随后跟来。 嫣梅正用手摸着松儿的上额。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6) 松儿莫名所以:“奶奶,我怎么了?” “别动,孩子。” 雪芹乐了:“你呀,可真是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还好,一点也不热。”嫣梅放下心来。 “这样吧。”雪芹找了件大夹袄边穿边说:“我进趟城。把这个偏方儿告诉他们,让得病的人家试试。二来也弄点药带回来,做个防备。” “好主意。今天回不来,明天你可一定赶回来。我给你拿钱来。”嫣梅说完进屋取钱去了。 松儿跑过来拉住雪芹的手:“阿玛,您进城想着给我带两支小字笔来。我的都使秃了。” “好,一定带来。” “要狼毫。” “狼毫可不行,你还小,这么小就用狼毫,腕子就练不出劲儿来了。” “那我也该换字帖了吧,‘柳公权’我都练好几年啦。” “你喜欢什么体的?” “赵孟。” “赵字练不得,甜、软、圆、媚,咱们练点儿有骨气的。”雪芹想了想,接着说:“对,练欧阳询吧,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自成面目。我给你带一本欧体的字帖来。” “太好啦!明天我给你逮蚂蚱,秋天蚂蚱可肥了。” 这时嫣梅从屋里出来,将一块蓝布包着的钱包递给雪芹:“别心疼钱,来回都雇个脚吧。” “好,我走了。” 几天以后的夜晚,松儿已经睡着了。嫣梅和陈姥姥对坐在炕桌边。 嫣梅有些烦躁地:“这个人可真是的,我还告诉他第二天一定赶回来,这可倒好,都五天了,别是他也传上了。” “哪儿能呢?那么大的人了。准是有事缠住脚了,芹哥儿可不是那没尾巴的麒麟。” 嫣梅用手去摸松儿的脑门儿:“我觉乎着这孩子有点热。” “是吗?”陈姥姥也去摸了一下:“不热,”又用自己的头去顶顶松儿的头:“一点也不热,凉丝丝的。” 雪芹手提一包草药,从一家药铺门内走了出来,不料迎面正遇见陈辅仁,雪芹仍然照常请安:“岳父,给您请安。” 陈辅仁有些尴尬:“哟,曹霑,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城里正闹痘疹。” “是啊,我就是来抓药的。” “那天是你的好日子,可我是又急又气。说的都是气话,一刀两断,断得了吗?走吧,跟我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改日吧。我急着回去看看松儿。” “我是真想这孩子啊。”陈辅仁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芹:“替我给孩子跟他奶奶买点什么。” “哎。” “过些日子我上乡下住几天,反正如今就我一个人了。你走吧,说起松儿来,我也不放心了。” “哎。”雪芹请了安,转身欲走,听见陈辅仁又叫住他:“霑儿,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在庙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三大爷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套。” “噢?!” “我想他是必有所为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得防着点儿啊!” 雪芹点点头:“我记住啦。”他拜别了岳父,急急忙忙赶回黄叶村。 当他走出了海淀镇口以外,举目抬头只见云淡风清,气朗天晴。远望香山,枫红似火。真是好一派清秋光景,可惜雪芹无心留恋这宜人的秋色,他担心痘疹的蔓延是否已经到了香山脚下。 于是他左手提了一包草药,右手拿了两包点心,急奔村道而来。当他临近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松儿一跑一跳的,在路边的草丛中逮蚂蚱。雪芹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走几步来到松儿的身边,突然喊了一声:“松儿!” 松儿猛地一回头,看见雪芹真是喜出望外,他嘴里喊着:“阿玛!阿玛!”扑向雪芹,原来逮的一把蚂蚱,也顾不得再抓住了,任它们飞的飞,蹦的蹦:“阿玛,您怎么才回来?奶奶都急死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7) “人家让我治病,不能推辞啊,况且得痘疹的人又很多。” “您累了吧!快坐在这块大青石上歇会儿。”松儿说着强推雪芹坐下。 “阿玛刚四十出头的人,走几十里地就累了还行。” “阿玛,您给我捎的东西呢?” “捎来了。” “给我瞧瞧,快给我瞧瞧。” 雪芹提起点心包:“你瞧,一包自来红,一包自来白。” “不对!不对!” “不对?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吃月饼怎么不对?” “我要的是小字笔跟字帖嘛!” “哎哟!我忘了。” “您瞧您,我那支笔都秃了,您不给捎来,我怎么帮着奶奶给您抄书啊?” 雪芹一乐:“哈……”从怀里掏出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和一支小楷笔:“你瞧,这是什么?” “啊!字帖跟笔,真好!真好!” 雪芹又掏:“两支、三支、四支!” 松儿高兴了:“再变,再变,五支,六支。” “没了没了,就买了四支。” “我不信,不信。”松儿爬到雪芹身上去掏,无意中松儿的头碰在雪芹的脸上,雪芹大惊:“哎呀,松儿,你发烧了!” “是吗,没有吧,我就是有点儿头疼。” 雪芹抱起松儿直奔村内。 松儿伏在雪芹的肩上:“阿玛,我是得了痘疹病吗?” “……不,不是。” “得了痘疹都要死吗?”松儿的热泪沿腮滴下,滴到雪芹的脸上,滴在雪芹的项间。松儿,就是雪芹的命根子,孩子的话,像一把钢针扎在雪芹的心上,他安慰着孩子:“不,不会的,松儿不怕,松儿不哭。”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口气跑进家门。 嫣梅从屋里迎了出来,见状先自一惊:“怎么啦?” “这孩子烧的挺热!” “啊!那……” 雪芹急忙使了个眼色,让嫣梅别往下说:“先让他躺下。”说着进到里屋,将松儿放在炕上。 陈姥姥摸索着跟了进来,坐在松儿身边:“我守着他,不要紧的,先给点开水喝。” 雪芹、嫣梅来到外屋:“咱村里有发病的吗?” “有,双喜嫂家的大孩子昨天就发烧了,今天早上又有两家。可松儿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我在城里给人家看病回不来,也没想到这病会蔓延得这么快。不过你别着急,我那小偏方儿治好过四五个孩子,药我也带来了。” 雪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草药,递给嫣梅:“雄猪尾血十滴做引子,你熬好先给松儿喝下去,我去双喜嫂家看看。” “你可快去快回。” “哎!”雪芹走了几步又回来:“你别多想,这……不是绝症。” 嫣梅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熬药去了。 在农村找点雄猪尾血并不难,嫣梅先找了雄猪尾血,马上就熬药,药熬好了,晾温了,马上给松儿喝了下去。病情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是也没见恶化。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一天雨窗淅沥,秋风瑟瑟。雪芹仍然出去给乡邻们看病。 陈姥姥护理着松儿,嫣梅端着药碗进来:“陈姥姥,咱喂松儿药吧。” “哎,芹哥儿呢?” “给人家看病去啦,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光这方圆就有十几个孩子得了痘疹。” “别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过了节就好了。松儿,吃药,来,姥姥扶你。” “松儿,松儿!”嫣梅呼之不应,她仔细一看,只见松儿气喘吁吁,鼻翅扇动:“啊,松儿,松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怎么了?”陈姥姥用手摸索着:“怎么了?” “不好,怎么都叫不醒啦!” “快,你快去找他阿玛!” “哎!”嫣梅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8) 嫣梅冒着凄风冷雨奔跑在村街上,嘶声喊叫:“雪芹!雪芹!” 雨水湿透了嫣梅的衣服,她仍然在奔跑呼号:“雪芹!雪芹!” 嫣梅的头发已然湿透,脸上满是雨水:“雪芹!雪芹!”她前街后街的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雪芹提着药箱,打着油布雨伞走进村来,一见嫣梅焦急的神情,忙问:“怎么啦?” “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一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一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穴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一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一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一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一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一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一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9)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一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一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一份儿挨着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一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一进村口,忽然一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一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一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一般。 李鼎一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一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一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一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一本,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一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之子曹霑,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一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一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一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一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边掸着雪,一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一套您写的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一套,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小说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之子,名叫曹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一套淫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霑一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wù)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一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霑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0)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一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一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一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一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一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霑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著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一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一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一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一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一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一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一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一声:“雪芹!……” 尾声 魂归离恨天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真如撕棉扯絮。狂飙怒吼其势猎猎肃杀。 嫣梅、李鼎、墨云、小红、丁少臣和陈姥姥,他们每人手捧一海碗酒,眼含热泪,高声呼唤:“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 其声哀怨,山河欲泪。其势忧伤,天地同悲。 此时此刻的墨云,已然是欲哭而无泪,她以颤抖的声音哀哀吟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向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风清雪霁,朦胧中天地一片苍茫静寂。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爆竹炸响,其情尤为惨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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