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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巴里海岸》


正文 第一章

或许,我从来没有走出过战争。耳朵后面那一小块不长毛发的干枯皮肉,便是战争之伤留存的痕迹。如今,应该是在某个三流理发师的处理下,这个伤口才被头发很好地盖起来了。然而,我内心深处的伤口,却是任何理发师都掩盖不了的。对于它,或许需要一位技艺高超的裁缝。

当我凝视镜子,在镜子里看到的毫无疑问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人。但那直挺的鼻子、模型般的下巴和光滑的脸颊都清楚地告诉我:这个有着艺术品一般外表的人儿,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不管我多少次认为这棕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依旧是我自己的,终究无关紧要了,因为甚至连我的年龄在内,没有一样是我所熟知的。我确定我绝对不止二十五岁,甚至更老,但由于得到了别人的精心照料,镜子里的我却是一个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人。

我曾一度发疯般地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在哪里发生的意外。直到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画面:飞机撞毁,大火猛地冲进我的机舱。然而,没等我看到最后,飞机却变成了坦克,把我困在里面,随后画面不断跳动并出现新的场景:房子正在大火中燃烧,房梁砸到了我的背上。如此混乱的画面最终以玻璃碎片、手榴弹和炮弹的轰炸而结束——我可以想象出成百上千个类似的画面,但没有一个是我所寻找的真相。

零零散散地,我逐渐恢复了记忆。只是我仍然难以相信并接受如此痛苦的回忆。我很确定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成为孤儿的我在一家孩童收容所长大,过着穷苦不堪的生活。而且,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回想起了母亲,并且想起了我受过的教育。耳朵失聪了,我却能听到无数噪音,沉寂中充满着各种烦人的喋喋不休和叮当叮当的铃声;双目失明了,却因飘忽不定的光线而感到刺眼。因此,对我来说,回忆从来就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能发生最非同寻常抑或最无关紧要的事情的轮盘,所有回忆都混杂在这样一个轮盘里,直到最后,我无法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中分辨出哪些才是我所要找寻的事实。既非过去也非将来,对大家来说极为普通的过往,于我而言却是一片迷茫。我无法判断到底哪些事是真正发生的,哪些事仅仅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是否真的见过一个人或者这个人仅存在于某本书里,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是否真正了解某个国家或仅仅道听途说,对我而言也无从判别。每当看到一则十年前旧报纸里所记载的消息,我都感觉它与我所住过的地方一样亲切而遥远。我没有任何过往,因此,也可以说我拥有所有的过往。然而曾有这样一段时间,我能够回忆起一些零碎的记忆,却又仅仅是个支离破碎的片段。诸多如此破碎的记忆,令我迷惘而彷徨。

这段时间里,我付出巨大努力去找寻过往的点滴。我的做法和一些官员的秘书惊人的相似,我在街上跟踪着那些用好奇眼光打量着我的人。我搜寻名单,研究照片,然后躺在床上,理清思路去面对每一个简单细节。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后,除了发现我没有任何过往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未来以外,我一无所获。盲人听觉灵敏,耳聋者视觉敏锐,而我则需要耳聪目明,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须的。

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记起在以前每一个周、每一个月里,我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而这些都成为了我的经历,我所有的也是仅有的经历。尽管记忆受到限制,无论如何这仅有的记忆也构成了一个世界,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发现口袋里没有装着自己的名字(以便忘记自己是谁时,可以随时拿出来确认),我已经可以伪装成任何人了。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在沙漠中苦修的隐士,等待着指引。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而且一切也将会一无所有。我寻思着是否该找回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我也逐渐了解了我过去的大致框架,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对应的目标。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已经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在我写作时,当旁人要我编造一个名字、一个故事或者为他们杜撰一篇文章时,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具有这样的能力(除非我是自愿的)。因为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干这样的事,并且我已被过往的回忆引诱若干年了。他们肯定也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事,我在想他们到底有什么苦衷。

我很有规律地重复着一件事,那就是耗费足够的时间,在某些事情再次发生前可以彻底忘却它们。

我见到了个旅客,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他和我绝对不是一类人。我知道他刚刚结束一段长途旅行,刚下飞机或是乘火车刚到站,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他赶着回家,很不耐烦地收拾着行李,结果却延误了。当最后终于打理好行李时,他叫了辆出租车,放好行李包,舒适地坐在后座上,随后懒洋洋地回头看了看街上正在玩耍的小孩,一切是那么安谧祥和。

他太疲倦了,呼吸变得沉重。他尝试着摊开报纸看看,却发现报纸印花了看不清,就将报纸搁在一旁了。忽然间,他莫名其妙地变得很沮丧。出租车已经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望着窗外,试图安慰自己。

出租车走错了路线。

他该怎么办?似乎很简单,举起手敲打一下车窗就行,但他不好意思去打扰司机,所以,他再次向车窗外望去。

他住在这座城市里,却发现自己从未见过这些街道,建筑物是陌生的,甚至连人们的衣着打扮也是陌生的。他又看了看路标,路标上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字母。

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便用手摁住心脏以使其平缓下来。这绝对只是一个梦,他双手抱住自己坐在后座上这样想着。他想着他正在梦中,这座城市,这辆出租车都是想象的。随后,就继续前行了。

我哭了,尽管他听不到我,我还是大声地朝他喊道:你错了,城市是真真实实的那座城市,只有你的出租车是过往的。说完这些话后,这个画面便破碎了。

夜幕降临,只有蜡烛与我相伴,备感孤独。我所想象的,如今却已成为了具体事实。尽管我写作的房间里有电路,却早已老化得不能用了。时间流逝着,我倚靠着门,等待着听到房客们去上夜班的脚步声,十四小时后他们才能回来。

于是,盲人带领着盲人,聋子大声对另一些聋子发出警告,直到他们的声音消失。

正文 第二章

我想,即便是一个有魔力的盒子,也有打开它的方法。然而,我在思考,想要打开盒子却忽视了打开的方法是否太过不切实际。其实我更关心的是盒子里的东西。假如我以威利·丁斯莫尔作为开端,那也是因为他就是这个盒子的“钥匙”。至于我,不过是当了一阵魔术师的学徒,很快便把他忘了。

我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就在这里说说吧。在那几个年轻男人如同健身房抑或自助餐厅般的宿舍里,摆放着我的一张小床。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人人都被逼迫着互相分享彼此的一切,因而很多这样的组织机构就无可避免地建立起来了。于是,我遇到了一个又一个室友,再次感受到那种由无隐私的生活所带来的特有的孤独感。若我有机会选择的话,我绝对不会选择待在这样的地方,只是这样的机会又在哪里呢?我无从选择。尽管整整一年时间里我没收到任何信件,与大多数人也仅仅是泛泛之交,我还是干了一个个无需技能的拙劣活儿,还有我压根儿就不想参加却花了我十美元的周末培训。我时时刻刻被我的野心驱使着,那就是要成为一个作家,为此,我也在尽力筹集资金。我计划着存五百美金,然后找个廉价房间:如果每周房租不超过五美金,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的话,这笔钱足够让我住上六个月,如此,我便可以专心写小说了,至少也可以为写小说做准备。

终于,钱攒够了。有了这笔钱,我为自己找了个廉价房间。但廉价不是绝对的,无论多么廉价的房间于我而言总是永远不够廉价。每月我单单清理房间就要花去三四十美金,甚至更多,而这些开销都飞速地消耗着我的积蓄。若不是后来威利·丁斯莫尔的出现,手把手教导我写作并且让给我他的房间,那时的我肯定已经绝望了。

既为人夫也为人父的丁斯莫尔,同时也是位剧作家,由于无法在家里安心创作,便在布鲁克林高地一个褐砂石屋里租了个家具齐全的小隔间。有一次,他提到这个夏天他将外出,离开前会把屋子转租出去。我赶紧连哄带骗地承诺我会替他照看好这个屋子。因为我们只是偶然认识的,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在以后的日子里绝对不会和他失去联系。丁斯莫尔的房间每周只要四美金,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比这更便宜的了。

我会时不时地登门拜访他,荣幸至极地观察着这间小屋所特有的每一个细节。果不其然,我这个人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尽管这间小屋处于公寓屋顶下,只有一个窗户可以通风透气。这个窗户在晾衣绳上方,正好对着这栋公寓楼后院的安全出口,我从不觉得这样的一个出口会使得这间小屋变得多么压抑和闷热。

这间不到八尺宽的小房间,人想要走到窗户边都得从桌子和床间的小道侧着身子过去,墙壁上的油漆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到处都是黄褐色的污点,表面也都像起了水泡一样往外凸起,大片大片石灰已经脱落,角落里的天花板烂得都能看到里面发黑的木板了,或许以前曾经有大量煤渣粉尘从悬崖下的港口区不断地飘来,盖住了这些木制品。吊床绳早断了,整个吊床的重量完全靠两个空啤酒罐支撑着。一周四美元的房租,讨价还价也不会更便宜了,我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小房间。

我习惯坐在床上,看着丁斯莫尔分类整理他的稿子,把桌上的灰尘拍到地板上,然后擦脸。他是那种不算高大却很健壮结实的男人,喜欢两腿叉开着坐在椅子上,身体朝前微微弯曲,下巴贴在胸部。这种姿势使他看起来像个足球前锋,再加上他那类似职业拳击手的头部,总体而言没有任何温和感。我没告诉他关于我的任何事,事实上,我也没那习惯。他一直以为我是个退伍军人,我也从不跟他解释纠正,在这一点上,丁斯莫尔无论如何都是比较乐观的。比如对于那些他不感兴趣的作家,即使他们可以成为他自己论断的证据,他所做的也只是做一个分类,这样便足够了。所以,当被他贴上“战后问题”的标签分类号后,我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我跟你讲啊,孩子,”他总是这样说道,“多么惭愧与羞耻啊,当其他人可以同处一室快活地过日子时,你们这些军人却……”说到退伍军人时他不禁提高了音调,充满敬意。“退伍军人合法地结婚和生活,他们的婚姻却面临破裂的危险,只因为他们连个破烂的公寓都分不到。这都得归咎于房地产的利益问题,而且这也是一种莫大的罪孽,尤其是当他们在外拼命打了一场反法西斯战争后,却没法清除掉自己家里的‘法西斯’。但我告诉你啊米奇,那些人错了,那些人如此纯粹地谋求利益是在自掘坟墓,因为退伍军人是不会支持他们的。”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我这事儿,或者这种信任只是来自他那种对证明自己剧本的渴望。他作品里那种微弱的张力,正是战争时期广泛流传的表面上的乐观主义,而这种东西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许多剧作家和小说家间流传,因为通过把所有的现象糅杂进丁斯莫尔的分类,他们政治上的不成熟都能够得到解决。事实上,这不过是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临时借用的一种模式——是非对错,迷惑混乱,还有像威利一样已经改过名字的处于危险边缘的男人。

然而,威利依然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他的英雄仍然是那个年轻的反法西斯主义者,并且已经活着从战场回来了,正在为“如何为这个世界而战”的演讲做准备。演讲的内容并不新颖,但一成不变的演讲绝对不会伤了剧作家的心,而且在这位年轻的退伍军人向他的听众讲述了他想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这一主题之后,威利的演讲倍加成功。

我好像迷恋上了威利,这事儿让我有点害怕,但如今这种对他的迷恋却是如此显而易见。威利有个温暖的家庭,有他珍爱的家人,在外面有美好的名声,对我来说,哪怕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我敢想而不敢奢求的。他肯定接受不了需要花十秒种以上时间来回答问题的思维方式。“在这个世上,有贫穷,相对而言,也有富裕,”威利总是这样说,“有先进发达的国家,也有故步自封的国家。如果把地球划分成两半,一半属于掌握了生产方法的人类,而另一半则是在法西斯主义者的掌控之下。”

对此,我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见解。“真要说起来也很简单,每一个国家,都是大多数人基本上一无所有,大部分财富与权力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如此的贫富分化,可能正是社会得以存在的基础。”

听了我的话后,威利脸上浮现出一种充满伤痛并且怜悯的表情。每当我反驳他,他总是改变话题。“你看那些剧院,是何等的萧条啊,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米奇?原因就是,商业化太严重了。我们需要的仍然是人民的剧院,在那样的剧院里,人们只需支付四分之一的费用,并且和工会、学校的孩子们联系紧密,那里是你能够展示生活本质的地方。这才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剧院。”

“的确如此。”

“关键是得把剧院还给人民,经典的剧院总是能引领进步的。艺术会引领人们去战斗。”

去跟威利详细解释那么长的一段话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我还是想给他一个特写,因为他是第一个向我介绍贝弗利·吉娜微的人,即使当我知道他在很多细节上添油加醋、不完全真实之后,他对贝弗利·吉娜微的描述依然影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我能够早些做出判断,我应该了解威利其实是无知的,至于他对人们的看法,我只能说哪怕让一个男人用力把石头扔向一个看不见的目标,都能比威利的看法更精准。但做出判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脸蛋让人们以为我不过二十多岁,而且因着自己孩子气的脸,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个第一次走进大人世界的少年,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陌生与独特。我总是准备得多,也想得太多,结果经常把想法错当成现实。

我第一次听到吉娜微的名字时,威利正在他的一次演讲上拿她做例子。“有朝一日,”他加强了语气,“我会让女房东收拾收拾你,”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凳子腿,继续说道,“等到你们亲自见到她之后,你会发现她是号人物。米奇,我给你个忠告,当你看清楚她的真实面目时你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

“为什么?”

“当她和你同处一室时,你的安全没法保障,”他又停顿了下,“因为她是个淫娃。”

记得我那时候就咧嘴笑了。“你怎么了啊,威利?”

“我没事儿,就是她不是我的菜,你看她那样儿,年纪大,身材又肥胖,”他抿了抿嘴,“而且,米奇,你要知道,结婚和婚外恋是完全不同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从心理学的角度考虑一下。你有了孩子之后,肯定伴随着患病、变瞎甚至断手断脚的危险,我不是专针对军人,但我也看了那部有关性交的电影。”他突然来了兴趣,摇摇头,继续说道,“你记得那个男人吧,只会吹口哨不会说话的那个?天啊,我们需要在全国建立健康诊所,尤其是在南部。去年,我曾经到南部旅游,并在当地收集了一些素材,万能的主啊,结果我发现那边太愚昧太落后了。”

他捏了捏下巴,完全投入到了演讲中。“这个国家现在是如此混乱不堪——贫民窟遍地,青少年违法犯罪何其多。我指的是如果你统计一下,这些便是一纸控告书,而这也仅仅是表面上的一部分而已。你看吉娜微,或者和她一类的人,我想他们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伤残。我看得出来,米奇,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孤独寂寞的,这些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你知道的,她想向我先借点钱,我用早已准备好的话把她搪塞了回去,估计我这样做伤了她的心。人们总是觉得你应该为他们着想,所以她开始让我了解她的另一面:她没有文化,没有学识,因为她有太多清扫谷仓的家务。你知道的,很多典型的美国家庭主妇最后却上演完美逆袭,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我敢打赌,她八成读过《真正的忏悔》。”

“你并没有让她听上去充满诱惑力。”

“哦,她已经很性感了,但她同时也是一个疯癫的妇女。我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可是这也牵扯到了她的丈夫,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但我想他应该是那种一看到身边没有丈夫陪伴的女人就鬼鬼祟祟、满肚子坏水的人。”

正是这个女人,被丁斯莫尔认为有足够的魅力让他放弃自己温暖的小窝。我吃惊的程度溢于言表,因为我已经开始相信他最终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其他熟人,可是那天早上他来到宿舍,跟我说他即将动身出国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去自助餐厅吃早餐,而他就坐在我对面,将烟灰弹在我的茶托上。“注意,”他说,“吉娜微已经允许我腾出房间了,我们得先制订个计划。”

我对他说:“我希望这计划能奏效。”

吃完早餐,我们步行到了公寓。对于一个六月份的清晨来说,街上还是如此冷清,上流社会的房子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春天的气息里充满着青草树林的芬芳,这很容易让人想象到花园里的泥草芬芳,因为至少在五十年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我们走在通往远处海湾边悬崖的路上,透过清晨的薄雾,在海港对面,只见远方的天际线逐渐显现出来,一艘远洋客轮顺流而下,渐渐接近了港口。

我发现,在楼梯前面的斜下方,是吉娜微夫人一个带有固定入口的地下室,那个隐蔽的门洞里面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杂草。丁斯莫尔一按下门铃,我便听到门铃在里边响了起来。

公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慢慢接近,随后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谁啊?”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出来。

威利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后,我能听到门闩缓慢地打开了。威利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快点啊,快点啊,你看我们整天都在忙什么?”

“哎呀,是你啊,”有个女人尖叫着回应道,“好吧,你到底想怎样?”门开了个缝隙,有双肥嘟嘟的手按在上面,一双眼睛正从门缝里往外眯视,露出了尖尖的鼻子。“你还真会挑时间啊,总是在我最忙的时候出现。”慢慢地,带着点挑衅的味道,那人往后移动,直到我们可以从门缝里看到两团深红色的头发。

“你出来,我想让你和我的一个作家朋友见个面,他叫米奇·罗维特。”丁斯莫尔对着门缝做了下介绍。我傻里傻气地说了句“你好”,然后她便瞪着我,用一种意想不到的如同电话接线员般悦耳的声音说道:“很高兴认识你,罗维特先生,我现在穿成这个样子,希望你不要介意。”说完,她像拉开帷幕一样地打开了门。我一下子震惊了,丁斯莫尔事先什么都没告诉我。她太完美了,至少是我喜欢的类型,美得如火焰一般的闪亮耀眼,而之前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过是一个顶着一头火红色头发、走起路来摇摆着肥臀的女人。她矮小而肥胖,这点无可否认,然而她的四肢却是如此小巧,脸蛋上也没有一点儿皱纹,腰部更是十分纤细,夸张点说就是从宽宽的肩膀逐渐往下变瘦。

“我永远都在花时间打扮自己,”她抱怨道,“你们男人太幸运了,不用像我这样为了一套房子而浪费时间上下奔波。”她用电话接线员一般甜美的声音说完第一句话,又用泼妇骂街一般的声音说完了第二句话,接着再次大声喊叫起来。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一阵沉默,她闭上了她那迷人的大眼睛,几秒后睁开了,眼神里充满着很虚伪的单纯。显然她以为这样做会有很好的效果,但也正因为她的眼神闪烁不定,效果反而不那么明显,令人心存疑虑。

这段沉默的时间反而充当了一个交流的平台,她和丁斯莫尔充满讽刺意味地对视了几分钟,突然间又变得笑脸相迎了。站在一旁,我有机会近距离看着她,发现真的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龄,不过我确定她绝对不到四十岁。

“是,的确很辛苦。”最后丁斯莫尔咧着嘴笑道。他对她说话时,声音明显变尖了,“还有,你看起来依旧很好,非常好。”

“噢,还有你。”介绍完后她一直没注意到我,不过现在,她手按着臀部,朝我转了过来,“如果我听从这个男人的话,他两分钟后肯定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你想得美。”丁斯莫尔说道。

她心情愉悦地大声笑了起来。我想如果我不在场的话,她肯定会捅一下他的肋骨。她噘着嘴唇,嘴唇上宽宽地涂着杂志封面模特用的那种老套口红,看起来像是在抗议下面那个小小的嘴唇。“伙计,你们作家,” 她轻蔑地哼了下,“是不是都认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

丁斯莫尔举起手做了个断然拒绝的手势,很满意地做了铺垫后,接着,他的语气不一样了,“听着,吉娜微,你肯定看出我们的目的了,帮我们个忙行吗?”

“帮什么忙?”很明显,帮忙这个词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很愉快的暗示。

“我准备空出我的房间几个月时间,让米奇搬进去住怎么样?”

她皱了皱眉,回答道:“听着,如果我打个出租广告的话,我可以多赚五美元。”

“为什么房东个个都和奸商一样?”他对着她摇了摇手指头,“如果我继续付房租,米奇再搬进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耸了耸肩,说道:“随你便。”

“行,那你为什么让我难堪呢?直接让这个孩子住进去不好吗?”他打趣地拍了拍她的臀部,“别这样儿,有点风度嘛。”

“噢,你们这些作家啊,太难缠了,”她揶揄道,“好不容易躲开了一个,结果又一个找上门来了。”

“我真的急需这房间。”我踌躇地笑着说。

或许她是在考验我吧,一会儿她便假装生气地点了点头,并说道:“那行,你就搬进来吧,不过每周四必须准时交房租,每周一必须提前交四美金,不准吹牛皮耍赖拖欠房租。”带着房东的固有作风,她口吻平淡却有着不可违抗的权威。尽管之后好像听到了谁的主意,她发着牢骚说道:“我也不想一整天来回追着你们讨债,我这边有很多事情要做,上帝都知道我每天为此上下奔波也没得到足够的报酬,所以希望你们能好好配合我的工作。”

“我保证绝对按时缴纳房租。”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吧,希望如此。”她终于勉强同意了。不过既然达成了约定,她还是微笑着说道:“那就回头见吧,罗维特先生,你每周可以拿到张新床单,而且如果你在我起床前就拆好被套的话,那你也可以来帮帮我。”这些话,她居然是以一种诱惑的口吻说出来的。

我们又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去了丁斯莫尔家。丁斯莫尔拍了拍我的背,说道:“孩子,她看上你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就是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像你这样帅气的孩子,接下来和她打交道有你忙的了。”

听了这话后我有点不乐意,习惯性地把手放到耳朵后的伤疤上,突然很想研究下我这张被丁斯莫尔认为很俊俏的脸。“不行,”我回答道,“我不会花时间忙着和她打交道的,我得做我该做的事儿。”

“坚持你的梦想,罗维特!”

我们慢慢走着,天也逐渐暖和起来。“她是个很古怪的人,”丁斯莫尔说,“性格多变,”他叹息着,理了理头发,“总体而言她是个很好的写作素材,但是你让人们陷入一种纯粹为了利益的关系中,而这把他们内心所想的都揭露了出来。如今,整个社会的框架已然腐朽不堪了。”

“的确如此。”

我们到了他的房间时,他停了下来,握住我的手,对我微笑着:“孩子,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也很乐意能尽我所能帮助你。”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继续说道,“有些事我还想跟你说,因为现在的你和其他人一样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让你不知所措的是你不知道该选择哪条路继续前进,不知道你是为人民服务还是与之作对。”

“我是怕我会一直无法找到出路。”

“将来你一定行的,华尔街会让你无从选择,”他睿智地笑了,带着一副严厉而又有点得意的表情继续说道,“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儿,米奇,那便是这个国家所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坦白自己也无法确定。

他用他的拇指戳了戳我的肚子,故意用一种阴森森的口吻说道:“肚子里空空如也,人们都在忍饥挨饿啊,这就是这个国家最基本的问题所在。”

就这样,不同于其他多数的告别,我们以讨论一个基本问题而告别。在他即将走进自己的屋子时,我在漫漫长街的另一头转过身子,朝他挥了挥手,做最后的道别。随后,我便转身直奔我的公寓,该是收拾好东西搬家的时候了。

我把我仅有的财物运到丁斯莫尔的房间卸下后,躺在新床上,构思着我准备写的小说。经历了这漫长的一个夏天,我回顾和审视这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我也亲眼看到了这世上的是是非非,善善恶恶,而且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通过眼睛,我能看到事物或者事情的方方面面,所以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探索,去追求。

我幻想了好一会儿我的小说,接着想到了吉娜微。丁斯莫尔早就说过了,她是个淫娃。这还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我从来没这样形容过哪个人。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她胸前那上下晃动的乳房,因此可以预测,如果经过艺术渲染,它们会变得更加真实,生动。

这个早上她已经穿了一套家常服,外面却还盖着一条浴巾,就像两颗宝石,却镶嵌在黄铜上。毋庸置疑,她总是不断地尝试新的装扮:她那一头火红的头发蓬乱不堪,四散开来,然而她居然穿着舞鞋,涂了指甲油,画了鲜艳的口红。她就好比一座房子,外边的草坪已被修理美化过,而厨房正处在熊熊大火中。要不是她转过身来,看起来像个正在跳脱衣舞的半裸女郎,我也不会那么惊喜,因为她的半边臀部已经露出来了。

这个淫娃啊,当我准备在新房间睡上第一个觉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把吉娜微抱到我的床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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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我之前提到过的小阁楼,位于三段阴暗的楼梯之上。许多年前,这房子曾经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宅邸,现在却被隔离成一个个小隔间。在顶层,有个很杰出的设计:朝着楼梯口没有窗户,在楼梯前端,一个老旧电灯泡散发出灰黄色的光,投射到我和隔壁还没见过面的两个邻居的门上,也远远地映照在公共浴室的油布上。

这个房子太大了,给我一种空空如也的感觉。楼下,墙壁上有十个写着名字的托架,旁边则是许多不会响的破钟,但一个星期还是这么溜走了,我在楼梯上也没见着过任何人。可我压根儿不会在意,因为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也逐渐意识到住这儿的人越来越少了,等到我退房的时候,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十分孤独。一开始,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然而直到开始写小说的那几天里,我才感觉自己已完全与世隔绝了,但我的小说取得了很大进展。我可以负责地说,我的人生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又一个军营里度过的,拥有一间只属于我的私人房间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想都不敢想。现在能有这样的环境,让我一时间感到万分自由和喜悦。似乎是为了探寻出这样一个新环境的所有优点,我夜以继日地吃着饭,突发奇想的时候才去睡觉。

如此美好的一段时间当然不会持续太久。时间一天天流逝着,许多手稿也整理好了放在桌子上。至于我,因为每天都坚持写小说,房间里到处落满了灰尘。无论我想出什么样的计划去讨吉娜微的欢心,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东,如此传统与保守,她也从来不费心思去打扫,于是我房间里的灰尘一分一秒地变多了,好像在和外面大厅里的灰尘比赛似的。整栋房子都变得很脏。

当然,除了浴室之外。这浴室倒是有被清洁过的迹象,甚至有些时候看起来还很干净。我一直很奇怪这个谜题,直到我碰见了麦克劳德才搞清楚。

一天早上,我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清洗浴室的地板。他抬头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用眼镜下那双冷酷清澈的眸子盯着我,问道:“你就是那个接手了丁斯莫尔房间的人吗?”

我回答了他,他站起身子做了自我介绍,随后抿了抿嘴唇,用一种深沉讽刺的语气说道:“我跟你说吧,这个地方总是一团糟,吉娜微不会放下身段去洗哪怕是一条手帕,所以我就负责一周清理两次浴室,在我看来,这还是有点小小的好处的。”他表情坏坏地挠了挠下巴。“我已经要求过霍林斯沃斯了,就是住在边上房间里的那位绅士,让他偶尔也出点力,但他要么是昏沉宿醉,要么是扭伤了腰部,要么就是肚子上长了个黑痣不舒服。”说到这,他耸了耸肩,一脸无奈。“罗维特,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我把这里打扫干净,但是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配合的话,我还是会做这事儿的,因为很不幸,我有洁癖。”

我对麦克劳德这样的人期待已久。他一说完这些话,便用他修长的手握住扫帚把顶端,闭上了嘴。此刻的他看起来与女巫惊人地相似:他低着枯瘦的脸自言自语,驼着背在想着什么东西。我要是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话,他就用梳子梳理他又黑又直的头发来打发时间,这动作让他那窄小的尖鼻子尤其突出,看起来更加明显了。

“丁斯莫尔跟我说过,你是个作家。”

“或多或少,算是吧。”

“我明白的。”他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分析我的话语,然后抛诸脑后。“我有个提议,”麦克劳德对我说道,“你可以采纳也可以一笑置之。每周三你来打扫浴室,我则会在星期六照常打扫。”他轻而易举地让每句话都充满着相当沉重的讽刺意味,我感觉他是在嘲笑我。

我打了个哈欠来掩饰我的恼火。“你凭什么说我们已经达成协议?”

他的笑脸僵住了,全是嘲弄的意味,狡猾地看着我。“我是不是让你有点失望了,嗯?”满脸的嘲笑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而片刻间他就能表现出一副很青春很欢快的样子。带着点自鸣得意的口气,他才慢吞吞地说出下文,好像嘴里吮吸着糖果一般。“好吧,罗维特,现在那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一个单纯的想法。”他仍然暗自发笑,检查了浴室的地板直到觉得很满意,便把扫帚堆放在角落去了。“我就住在大厅对面,你穿好衣服后可以顺便来坐坐。”他又说道。

我真的去串门了,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他现在谈笑风生,或者更确切地说,更多细节表明,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跟我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在一家百货公司做橱窗设计师。他小时候在布鲁克林长大,一直是一个人独居。他的父亲住在敬老院里,平时根本见不到面。他有高中学历,是在布鲁克林获得的。“我一直住在这里,”他自嘲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走出纽约去新泽西旅行,这就是我的到此为止的人生。”说完,他突然大笑起来。

“真的吗?”我问道。

“我明白,你不怎么相信我,其实别人也都不相信。因为我给别人的印象是是个有文化的人。你也知道,我自学过,但我不是工匠,我没法把我学到的知识应用到我现在的工作中去。不过还好,我的确是个很好的读者,这点倒无可厚非。”

就这样,心知肚明地,他给我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和我握了手,眼里满是消遣地打量着我。

第二天晚上和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去拜访他了。在那一周时间里,我们长谈了五六次。然而,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因为他不够诚实,我难以和他推心置腹。他总会略过我正在阐述的一些话,象征性地推敲其中的内容,似乎在从方方面面检验其真实性。我觉得我老是防守的那一方,虽然左撇子也是很有魅力的,但我总是为他的工厂提供材料。尽管如此,我依旧对他心怀怨恨。

这过程让他备感快乐。一次,我跟他提到一个跟我有过风流韵事的女孩,我耸耸肩道:“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我们彼此都感到有点厌烦,就结束了这段关系。”

麦克劳德露出狡黠的微笑,嘴边叼着假想出来的糖果,“你就这样结束了?”

我有点生气,厉声说道:“是啊,我结束了,你没听到一些口风吗?”

“嗯,我已经听到过了,而且我随时随处地都在听着。人们总是逐渐陷入或者逃离出某件事儿,”他倚在门上,指尖按到了一起,“罗维特,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我不知道‘沉迷进去,逃脱出来’这样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重复了几遍,似乎觉得这句话读起来朗朗上口,“实在是逼不得已的话,就把你自己想象成浮木吧,这样比较方便。”

“我知道怎么解释这句话。”

“噢,”他咧着嘴说,“我知道你会,我只是想尝试着弄清楚逃脱出一段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吸引了一些女性注意,每当这时候,我就能切身体会到‘沉迷进去,逃脱出来’的感觉。而现在,每当我和某个女的分手,我经常觉得我好像有点下流。”

“你还真是个虐待狂啊。”我尽量幽默地说道。我的回答总是枯燥无趣,因为我实在没脾气了。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崩溃,所以当我发疯般地摇摆时完全不用感到吃惊。

麦克劳德点点头。“噢,正是如此。当我审视自己的动机,觉得每个动机的内在因素都是如此丑陋不堪,这样的我就如同一件失败的艺术品。”他说这些话时感觉很沉重。

然而,几乎一转眼工夫,他又来刺激我了。“其实我现在一点也不了解你啊,罗维特,但当我逃脱出一段关系后,我再回想它就会觉得原因有点可笑。我甩掉的那些女人,因为我很不理智地向她们示爱了,不管她们接不接受,这样被动的位置让我很不愉快。然后,在截然相反的情况下,会有一两个女人爱上我并且想跟我结婚。”他开始笑起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狰狞,“‘什么,结婚?’我做出这样的反应,‘谁?我吗?为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开始就需要知道,我们的这种关系不过是建立在互相需求的基础上呢?’”他嘴角上扬,声音中带着一点诡异而又气愤的天真无邪。“这位小姐,你打错电话了,我认为我们现代人都应该有现代的观点,这点不用说了吧。”他笑着咆哮起来。“噢,我的天啊。”然后,一边嘲讽着我,一边继续说道,“这是与浮木有关的另一件事。”

“现在,给我好好听着,”我直接反驳了,“难道男人每次和某个女人搞上时都得和她结婚吗?”

“当然不用,”他点了根烟,又拿我来消遣,“罗维特你瞧,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是真诚的,而我从来不是。从那个女人开始,我们一开始就在关于我们两人谁都不会在这段关系缠住而无法脱身的话题上聊得很开,充满理解与纯粹的欢乐。”他的话语里充满嘲笑的意味。“对吧,罗维特,只有你能明白,在这点上我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那些老旧而又可信的理论终于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我开始行动起来。你知道我所谓是何意吗?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让女人主动爱上我——当你想着天赋的时候,我已经把天赋挥霍在床上了。而且我能百分百确定的是,我不止一次说服她要一直爱着我,也不止一次担心她到死才会发现世界上绝不会有其他男人像我这样深爱着她。”他咳了几声。“但是一旦她接受了……那就完了!我会突然感到厌烦,觉得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他又笑了,笑他自己,也笑我。“为什么?要是这个年轻的女人提出结婚你就能看到我的所作所为了。‘说好的事你又耍赖了,’我会跟她说,‘我对你很失望。你怎能如此背叛我呢?’”他再次咆哮着大笑起来。“噢,其实这里有个魔鬼似的原理。你看,她背叛了我,你懂了吧,她背叛了我,所以,该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鞋子合不合脚,要穿过才知道。”

麦克劳德看着窗外的那栋公寓楼,似乎是在一心一意听着港口那蒸汽辅助机发出的铿锵声,一直工作到晚上。“罗维特,我不想说了,一个人有自知之明总是好的。”

“我觉得我也是如此。”

他的表情依旧冷漠。“我怀疑你的情况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特殊条件。”他随口迸出这么一句话。“理智会告诉一个男人如何在脑门上打个补丁。”

我没有任何防备地陷进了这个话题。“这不关你的事。”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能感觉到我气得脸都红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地点点头,然后就像个科学家在试验样品一样,继续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我猜你身上还有其他的文身。”

“随便你怎么猜吧。”

“你跟我不需要伪装,”麦克劳德小声说,“这只是我善意的好奇心罢了。”

“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啊?”我抱怨着。

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在了结某段关系这件事上,我对咱俩各自的动机所给出的分析是很令人好奇的。”

“为什么?”

“因为对咱俩来说,这一点也不真实。我提出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就比如说吧,我从来没有被过度的性饥渴折磨过。”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劳德耸耸肩。“我只是对你那种随意说话的方式很感兴趣。如果你提到的那个和你有过关系的女人比你更痛苦,我一点儿也不吃惊。”

他说的差不多对了,对她来说很随意,对我却是痛苦万分。“也许吧。”我有点不安地承认了。

“你知道的,罗维特,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些事情会让你不高兴的,因此你伪装成别人的样子,不会真心和我交流。也许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选择待在这栋公寓里,我觉得这是个比较冷门的话题。”

“我想做我自己,仅此而已。”我说道。

麦克劳德继续说下去,似乎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个非常孤独的年轻男人才可能这样做,而且肯定和大部分人失去了正常的联系。或者……”他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也可能是你这类的人也住在这儿,和我聊天,因为这是你的工作,你获得了报酬才会干这事儿。”带着一种令人吃惊的热忱,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可能期待着从我的眼神中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道。

“不,……好吧,也是,你可能不懂,可能真的不懂,我也期望你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麦克劳德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越来越多像你这样的人陷进去了。”说完后他久久地沉默了。

这样的对话怎么可能令人宽心与欣慰呢?我会离开他,独自一人花时间理清这些混乱的事儿,而他轻易提出来的问题则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正等着我的答案。我有好几次经过他的公司时,都避开了。

搬进来很多天后,我发现自己仍忘不了吉娜微。她很适合我这样的人,她的臀部扭动着,诱惑着我,让我觉得她唾手可得。回想起来,我知道我第一次去拜访麦克劳德时是有私心的,因为我想去了解一些有关她的事。可是那时没机会提起吉娜微的名字,现在更不可能有机会了。无论我多么直截了当地询问有关她的事,麦克劳德肯定会随便编个理由满足我的好奇心的。

通过轮班方式,我做着我的工作,顺便在布鲁克林热辣辣的大街上散步,每周拿出六美元在一家小餐厅犒劳犒劳自己的胃,顺便喝些饮料,看看电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强烈的寂寞感飘荡在我的心头。然后,春天的最后一个夜里,我换了下口味,去看年轻的情侣们一对对漫步在广阔的郊区街道上,这街道是从布鲁克林高地的边界延伸出去的。遗落在人们脚下的爆米花,科尼岛上色彩暗淡的庆祝活动以及过往的旅客,在这仲夏的酷热中,很快消失了。

正文 第四章

一周后,吉娜微拿着一条换洗的床单来到我的房间,她依旧打扮得很奇特。虽然已是晚上九点了,只见她脚穿拖鞋,身着紧身内衣,长裙上系着腰带,肩披缀花浴袍,衣领敞开,露出那诱人的胸部。

“噢……你好啊。”我说着,有点语塞,因为我正全神贯注地思考该如何写好我小说的过渡阶段。“我记得还欠你四美金。”我终于找到了话题。

“是的。”吉娜微的心思明显不在钱上。

我打开写字台的抽屉,翻了翻,找到我的钱包,把钱递给她。与此同时,她拆下我的被单套上一件新的,并用毛巾擦了擦。做完这些,她故意大声叹息起来。

“事情怎么样了?”

“还行吧。”

这很难办。“你看起来很疲惫,”我温柔地说,“坐会儿吧。”

吉娜微瞟了一眼挂在她手臂和肩膀上折叠好的被子,说道:“好吧,门都打开了,那我就坐坐吧。”这句话满含低俗却又优雅的味道。

坐在我身边的床上,她依旧唉声叹气。我点燃了一支烟,发现我的手都在抖了。我太了解她了。

“给我也来一根烟吧,可以吗?”她问道。

我心里已经欣喜若狂了,我肯定做了些令她很惊喜的事。尽管我们坐着相隔不到一步的距离,我还是拿起烟和火柴放在她的膝盖上。接着她便睁开了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划燃火柴点着了烟。我一下子不知道我们该谈什么了。

吉娜微化解了我的尴尬。“今天过得真是窝囊。”她叹口气说。

“床单的事吗?”

“不是的,”她用力地摇摇头,盯着我说道,“我最近神经太紧张了。”这次她尝试用粉蓝色的口红来搭配她嘴唇的真实轮廓,不过这使得她看起来没原先那么吸引人了。

“你怎么神经紧张了?”我问道。

她用手拨弄了下卷起的红发,“我太容易高度紧张了,就这样。”她的眼神停留在我的打字机上,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第一次进我的房间,她也知道她之前在哪里见过我。“你是个作家,对吧?”

我点点头,接着她说出了我最期望她说的话,“你知道吗,我也可以成为一名作家的。我跟你说,我感觉我现在过的生活就像一部戏剧一样,”——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收音机播音员的声调——“包括我所有的经历也是如此,我每天过得忙忙碌碌,你们就是因为不知道这点才看轻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说我仅凭在一张纸上记录下我的点点滴滴就能够赚到一笔财富。”

在此之前我们两人间的沟通太少了。她的声音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就像在对着某个陌生的听众倾诉一样。我清了清嗓子,“你应该坐下来写作的。”

“不行,我没办法做到,因为我集中不了精力。”她的手掠过那堆被单,“今天是换被单的日子,但你知道我今天却一直无所事事吗?我只是坐在家里,看着那些被单发呆,直到我丈夫回家,他看到我这样子后不得不为我做饭……噢,对了,我昨晚过得糟糕透了。”

“发生了什么事?”

“提起昨晚的事就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吧,究竟怎么回事?”

她用手拨弄了一下胸前,使得胸罩更好地盖住胸前乳峰。“你知道我有个地下室吧,这种天气下我们通常会打开窗户的,然后你猜怎么着?凌晨四点左右,一只猫跑了进来,爬到了床上,我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到它正盯着我,”她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而且很奇怪,我的尖叫声居然没有吵醒整栋房子的人。然后,就在今天早上我打开橱柜时,还是那只一团黝黑的猫,一下子扑过来抓我的脸。你看看!”她给我看了她脸上有点模糊的红色抓痕。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了,你就不要再多想了。”我安慰道。

她眨了眨眼睛,躲避悬挂在书桌上的那盏吊灯灯光的直射。“不,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演戏一样地低声说道,“你知道那只猫是什么吗?那是个恶魔。”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大声笑出来,于是我便忍着,咧嘴笑了笑,表情带着些许疑惑。

“是的,”她继续说下去,“你可能不了解它,不过那绝对是恶魔附体的一种表现。据《圣经》记载,恶魔撒旦是上帝那个失去继承权的弟弟,显化成一只猫,一只黑猫。这就是为什么黑猫总是象征着不吉利。”

正当我好奇地认为这只是一个笑话而已时,她却以一种虔诚的语气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你们作家都太难缠了。”如此语气与当初她一手叉腰、嘲笑丁斯莫尔时的语气完全不同。

“你怎么那么相信这种说法?”我问道。

“因为这是我信仰的宗教。我是个耶和华见证人,我丈夫也是。恶魔降临于此,因为他想做最后的尝试看能不能抓到我。你也知道,现在我学到了更多的知识,学得越多,恶魔就越没机会抓住我。于是,他正用各种各样的诱惑来妨碍我。”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噢,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等我跟你说下我上周所遇到的诱惑,你就知道我所说的是否有假了。”她举了个上周的例子。“说真的,每次我转过身,总能遇到个向我示爱的男人。”

她的小手伸进胸前,狠狠拽了拽胸罩,因为显而易见,胸罩又慢慢滑下去了。

“如果有人跟你示爱,肯定是有理由的。”我会意地指出。

“什么?”她哭了,声音沙哑。“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品性也需要救赎吧?你跟在我身后,像只难缠的猎狗。”

大概感觉到刚说的话与之前的话有很大出入,她的语气又悲伤了起来。“我不明白,”她说道,“现在这个世界已经罪恶横生了,没人会再关爱自己的邻居,当世界末日到来之时,耶和华见证者启示救世主将会再现世间,而且我们不得不拥护他。”

“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拯救。”

“的确如此,我也正是这样跟我丈夫说的。其实你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家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很聪明。”她吐出烟雾的时候,不自觉地噘起了嘴,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觉得她在等着我去吻她。然而,她继续说了起来。“现在,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政治,但是我觉得现如今一切都是一团糟,人人都背叛了上帝,我们都将会去蒙难地,这就是事实,等待我们的只有毁灭。”

我听到了楼下街道上一辆汽车的轰鸣声,很明显排气消音器坏了。在这样一个暖和的夜里,汽车排气时颤动的冲击波使得我屋子里的空气都在震动着。直到深夜,我还能看见那深蓝的天空。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夜空下,努力回想着《圣经》里蒙难地的含义。“是的,”她继续说,“你们都无可救药了,因为你们已经抛弃了通往上主的唯一真路。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将会迎来一场大灾难。”语气没变,还是一样的口吻,她问道,“你信仰什么宗教?”

“我没信任何的宗教。”我回答道。

“这样的话,你便是受诅咒之人。”

“恐怕真是这样的。”

她摇摇头,“听着,我过去喜欢过你,但是我发现战争、瘟疫、饥荒将会遍布整个世界,而耶和华见证者将会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因为他们将背负真正的见证,踏上通往上帝的路途,而且他们心里有真正的偶像,那便是上帝。你知道我不可能向国旗敬礼,也没人能够让我去做,因为这样的事仅存在于我的宗教信仰里。”

“耶和华见证者将会是唯一被拯救而能够幸免于难的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跟你说实话吧,我也无法确定。”她可能是某个俱乐部的女会员,和其他成员一起讨论着如何赚取利益。“可能只有我们的组织吧,不过也可能会有其他的组织,又或者,是我们的组织和其他一两个组织的部分成员有资格。”

吉娜微又点燃了一支烟,“你在这里真是太有趣了,”她随口说道,“我是指租下这房间。”

“冥冥之中我就得住到这儿吧,也许。”我低声道。

“或许是吧,”她想了想,“你们作家都是奇怪的家伙,一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去了解你们。”她说完话,把被单挂在手臂上,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她跟我说道,“和你聊天很开心。”

我尽力想要留住她。“你想怎样打扫我的房间?”我随便问了下。

“打扫房间?”她直截了当地反问。

“我知道你不用非得去干这事儿,但我还是想知道,一美元能让你值得干这事吗?”话刚出口我马上感到有点心虚了,因为这样的话,这钱必须从我的饭费里出。

“不是钱的事儿,你也知道我非常忙的,”她说道,“这看起来可能不算什么,但这确实是比较难的工作。”

“你可以抽空的。”既然她不愿意,那我也不用为我的钱感到担忧了。

“我不知道,让我考虑下吧罗维特。”

仅仅因为她直呼了我的名字,我们之间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她和丁斯莫尔间那种暧昧关系早就传开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疯狂的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你没想过自己动手打扫房间可以省下一美金吗?”

“再说吧,”我赶紧打了个圆场,“我想可能会每天都见到你呢,所以关于这事,我觉得……”

她随意点了点头,“其实很容易找着我的,因为我从不去别的地方。”接着她用脚踢开门,小声嘀咕着,“工作,工作,天天都是这该死的工作。”

在楼梯上,她又回头朝我喊了一次:

“你最好自己打扫你的房间!”

我能听得到她穿着卧室拖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正文 第五章

我和麦克劳德间的友情非同寻常地加深了,我变得很喜欢他了。不过哪次也比不上第一次和他谈话时,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我知道了他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我也知道了他在哪里出生,而关于其他信息,他总巧妙地避而不谈。似乎我们总是在谈到我的时候,就停止了对话。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天我居然主动告诉他我那一直忍着的莫大的痛苦——对别人苦苦隐瞒的怪病。他听我讲完,点点头,脚尖轻轻点击着地面,然后小声说道:“尽管我很怀疑,但我还是相信你。”

他接下来的评论震惊了我。他嗅了嗅空气,好像在检测什么,然后轻声说道:“当然,你也有你特有的优点。”

“什么优点?”

“你没必要提供有关你个人的任何资料,如果你认为这样会对某些职业造成影响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也没有问我问题,而是沉浸在沉默里。

然而,他仍然在专注着一些琐碎的事儿。夜晚他经常会出门,可能觉得我应该不会对他的行踪感兴趣,他自己也懒得解释原因。“昨晚我见到个很特别的聚会,”他会这样说,“全部是女人的聚会。”他嘴角卷起一抹弧度,充满嘲弄意味。通常他会一个人大笑起来,而这时我也会有点不自然地赔笑着,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确信他是比较无知的,然而他思维很敏锐,而且从他目前引用的各种例子,明显可以看出他已经读过并消化了多得让人吃惊的书。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麦克劳德早就开始努力学习了——难以想象他竟然会为了乐趣而读书——尽管起步比较晚,而且还得花时间在他的主业上。从他书架上的藏书没法看出他的个人品位。有次我直接提到了这事儿,他闷闷不乐地答道:“孩子啊,品位这东西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没有足够的钱在这样的事情上来回折腾,更何况时间也不够。”我推断,很可能他每周都会攒出一美金,等攒够了钱他就会去买想看的书。他如此自我否认也许会有损他的一点尊严,但他无法说清自己是如何攒下这些钱的,于是他才会如此自嘲。除了我之外,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那间阴暗肮脏的公寓里还散发着烂白菜的味道。

每做一件事,他都会把目标、要求等因素考虑在内。他很执着,有时候令人望而生畏。男人通常会尽可能便宜地随便买件外套,他也不例外,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尽管如此,也只能在他臀部两边的裤缝线上找到两道折痕。他那头黑发总是梳得很直,从来没见他剃过。不仅如此,他的房间,在我们这样的老房子中,已经算是最干净的了,似乎一直在与滴水的天花板和掉满灰尘的地板打一场持久战。

我假想了很多有关麦克劳德的事儿。他在百货公司的工资肯定不高,我很好奇他如此有能力而且很聪明,为什么会对这么低的工资感到满意?通过我对他的房间、衣服以及他买书的方式的观察,我做了最后一个假设。其实,他每做一件事,都是怯懦的。他的视野无疑被郊区那些死板的、千篇一律的房子阻挡了,为了能够有固定的工作并得到保障,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权利。“剩下的不用再多想了,”我听到他这样说,“我不过只是个想找个闲活儿干的穷光蛋而已。”

确实,在我们的多次对话中,他不停地涉及政治,但我都不感兴趣。他拙劣地模仿着丁斯莫尔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带着一种强调的语气,令人不解,难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有次我告诉他:“你的话听起来像个受雇于出版商的文人。”麦克劳德马上装可怜地皱了皱眉头,柔声对我说道:“罗维特,你今天的用词和往常不太一样啊,不过我知道,你用这个词指的是海对面那最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国家,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从哪儿看到的这个词,因为它对你而言意味着一段合理的政治经历。”

我笑了起来,语气有点重,“尽管一切可能是无用功,人们还是抱着希望努力去表现自己,我觉得所有这些里面,政治是最可悲的。”

“可悲?真的如此吗?”他向我投来个想要听到答案的眼神。“或许就是如此吧,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那我不可能是个受雇于出版商的文人。孩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工匠。”他咧着嘴,露出窃窃的笑容。“真要说的话,人们可能称我为自由的马克思主义者。”

这也只是个过分的开头而已,但是丁斯莫尔混淆了我对吉娜微的印象,所以麦克劳德就误导了我有关顶楼的邻居霍林斯沃斯的事。那个早上,我和麦克劳德在浴室碰面时,他随口说到霍林斯沃斯很懒惰,而现在我已经明白,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之后,麦克劳德的一言一行体现得更加具体了。

一天他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你已经见过我们的邻居,霍林斯沃斯了吗?”

我摇头否定时,他简洁明了地说道:“我很好奇你见到他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为什么这么说?”

而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告诉我原因:“你是个研究人性的学者。”

我叹了口气,坐回我的椅子上。

“他是个有趣的例子,”麦克劳德继续说,“霍林斯沃斯,很病态的一个家伙。”

“我很烦这样的人。”

麦克劳德使劲憋着笑,嘴巴都憋得有点扭曲了,而我便等着他笑完。他摘下银镶边的眼镜,优哉游哉地用手帕擦着。“罗维特,你也知道,你话中有话,我不希望你指桑骂槐,再说那样的话。”

“我无话可说了。”

“就算是霍林斯沃斯也不能。”他再次嘶叫起来,舌头都顶到了上腭。“他简直就是个饭桶。我可以把他的所有个人观点归纳为一句话:他就是个疯子。”

说完这些,他扯开了话题,我们聊到其他地方去了。不过那晚就在我要离开时,麦克劳德又提了起来:“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其实那次见面真的很偶然。隔天晚上我穿过大厅去敲麦克劳德的门,让我恼火的是他居然不在。我就在大厅里傻站了一会儿,很是失望,因为那天晚上我真的无心工作,那会儿感觉真的没指望了。幸运的是,我再次敲了门。

结果,一个年轻的男人正从隔壁的房间往外看着,我猜那人就是霍林斯沃斯。我朝他点点头。“抱歉,”我说道,“我敲门敲得太大声了。”

“噢,没关系的,”在走廊暗淡的灯光下,他盯着我看了看,“你是最近才搬进来的朋友吧?”

我回答了他的问话,他便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接着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他一点也不尴尬地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围,“这天气变得好热啊,有没有感觉到?”

“我觉得是的。”

“我相信肯定会慢慢凉快下来,”他轻声说着,“然后肯定开始下雨,驱散这空气中的湿气。”

我咕哝着回应了他。

霍林斯沃斯似乎感觉到必要的联络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之间不再是陌生人了。于是他说道:“我正准备去喝一杯,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

我接受了邀情,他便请我进去,打开一罐啤酒。他的房间比我和麦克劳德的都大,却几乎没有多余空间了,因为床太大了,而且还有个大衣柜占了相当大地方。我推开了一些脏衬衫,坐了下来,手指上的触感还残存着,几秒后我意识到这屋里有些地方有点古怪,很不协调。

难以置信,他的房间乱糟糟的。一堆脏衣服摆在那边,衣柜上的两个抽屉开着,床单的一角悬挂在床边,衣柜门斜开着,我能看到一套西装的下缘已经耷拉到地板上了。空啤酒罐到处都是,垃圾桶也早就塞得满满的了。桌子上也乱七八糟,满满都是铅笔屑、墨水迹、烟蒂以及一破箱子信纸。

然而地板上居然没灰尘,木质地板擦得很干净,看得出来窗户这几天也擦洗过。霍林斯沃斯自己也过得很好。他的夏日休闲裤干干净净的,开襟衬衫透着一股清新,头发精心梳理过,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之后我又注意到他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整个人看起来跟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偶尔喝喝这种酒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说道,“我的家人总是告诫我喝酒不要喝得太凶,但不喝就对不住朋友了,所以现在让我们畅饮吧,怎么样?”

他明显是从小乡镇来的,谈到天气、口音和礼仪的话题时都能明显看出来。单纯的小镇男孩到了大城市,从他的身型就能体现出来:还不到中等身材却很匀称,他应该能以一个简单动作优雅地翻过一道篱笆。

不只如此,外貌也很相称。他有着一头米黄色头发,额前蓬乱的鬈发盖住了太阳穴。深蓝色眼睛不大,却很容易立刻就被注意到,因为他的口鼻实在没什么明显特征。他还长着雀斑,这让我很好奇他的年龄。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样,至少已经二十来岁了,但肯定有很多人觉得他才十八岁而已。

他站在地板中央,灯光从那金发上发射出来,他和他的房间真的是大相径庭。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头,我看过一张他小时候睡觉的照片:一张床,一本《圣经》,还有角落里的球棒。好像专门设计的一样,墙上唯一的装饰品是印纸版上交错的磷光,黑暗中正在发光。

我幻想着每天早上他都打扫房间,拂去木质地板上的灰尘,拍掉地毯上的灰。然后等他离开,一个陌生人会进门,疯狂地找着某个霍林斯沃斯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又或者……是霍林斯沃斯自己在翻找着,拉开抽屉,把衣服丢在地板上。这也太奇怪了,然而房间这么乱,看起来更像是被乱翻过而不是霍林斯沃斯的懒惰造成的。

几分钟后,我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告诉我他是华尔街的一家经济行的职员。

“你喜欢这工作吗?”

他做了个很有意思的回应。“噢,是的,我没法抱怨了,”他依旧柔声说道,“那里的人都非常友善,而且出于各自原因,他们始终相信他们在那里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是喜欢这样的工作的,因为我就是喜欢这种干净的工作,你呢?”

“我倒是没仔细想过。”

“你不喜欢?看来并非人人都想的和我一样,”他有点激动,又说道,“我猜肯定有很多关于室外职业的讨论,卫生质量肯定包括在内。”

“我讨厌被关在办公室里的感觉。”

“威尔森先生,我的顶头上司,他说过其实现在有很多室内工作,如果和你一起工作的是人而不是纸张,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正准备让我去帮证券经纪人拉生意,我想我会更喜欢这份差事的。”

“你认为你很擅长这事儿吗?”

他认真地思考了我的问题。“是的,我能做好,我很擅长销售。我的家人在老家梅里达开了家店,我总能够卖给顾客他们想要的东西,有些时候甚至是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他含糊地笑了笑,避免他的最后一句话闹出笑话。然后又说道,“我觉得这样子做生意很不好。”

“正如人们所说,生活不容易。”

他哈哈大笑了很长时间。可他的笑声非常突然地停了,我意识到他不是真的在笑。他比画出另一个动作,“这是一种聪明的生活方式。”他这样对我说。在他的一次远足中他捡到个烟斗和一罐烟草,我可以看到他仔细装填着烟斗以及把烟斗叼在嘴里的样子,没有任何快感。

“你抽了很久的烟了?”我问道。

“不,我正在学呢。我早注意到威尔森先生还有一些上司,比如考特先生,他们都非常喜欢抽烟斗。大学男生也喜欢抽烟斗,是吧?”

“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我不喜欢烟斗,但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猜我得学习如何用。”他在牙齿上敲打着烟斗。“介意我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你是个大学男生,是吗?”

事实上,为什么不是?所以我点头了,他高兴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继续说道,“我一直在锻炼我自己去观察人们。什么大学呢?”

我随便编了个知名大学的名字。

他羡慕地点着头,好像是我创建了那个大学一样。“有时候我想跟你聊一些关于大学的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啊……你现在和那边还有联系吗?”

我忍住了冒失冲动,含糊其辞地说道:“我认为这取决于你是否想做。”

“我可以说那事儿对一个职员来说将会是莫大的帮助,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很多大人物都是大学毕业的。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很聪明。”他的声音里多了点无趣的味道,“可能我是时候该离开了吧,但是我讨厌有种我一整年的时间都浪费在那里的感觉,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只说了句“有四年的时间”。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他做了个猜想,“假如你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你足够优秀的话,是没法被打倒的。”他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再次发现他的眼睛是多么的非同寻常。他的瞳孔几乎没入虹膜中,基本没有反光。两个完全一样的蓝色眼球看着我,有种晦涩而又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紧咬牙齿,从正面看起来就像只鸟儿,因为他那小小的鹰钩鼻和白净的牙齿都有点轻微地往外突。上腭牙龈和门牙之间有条黑线,给人一种戴假牙的错觉。

“你介意我问下你是做什么的吗?”他对我说。

“我是个作家,不过不要问我已经出版过什么书了。”

他又再次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我在一个录播的收音机节目里听过这种无意识的大笑,电扇呼呼作响,齿轮在转动,电喇叭欢快地响着,然后就都随着信号中断而停止了。“噢,那非常好啊,”他说道,“我觉得他们很幽默呢。”他斜着酒罐子往嘴里倒酒,发出汩汩声,“那你应该知道很多书了吧?”

“嗯,知道一些。”

他的下一个问题更具有尝试性,“那你知道一些适合我读的书吗?”

“你是指哪类呢?”

“噢,你知道的。”

我注意到他桌子上的几本杂志和一本书。出于好奇,我说道:“如果我能看看你正在读的书,或许我能更清楚地了解你想要的是哪一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像是在听诊器前敞开胸怀一样,他收拾起桌上的所有刊物,放在我旁边。“看到了吧,这儿有相当多的读物。”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本用包装纸包着的小册子,那是一些名人的选集。放在下面的是一堆低级趣味的杂志,一本收音机爱好者手册,几本西部小说以及一些油印纸,上面记录着舞厅的舞蹈课程。

“我觉得我不该读这些东西。”霍林斯沃斯说道。

“为什么不应该呢?”

他没回答,只是哧哧地笑着。我迅速翻看了这堆书,然后放在了一边。“你想要看什么样的书?”我再次问道。

“呃……”他有点踌躇。“在军队里有许多令人惊叹的文学作品,我就喜欢这样的,你知道军队里的真实生活吧。”

我说出一本历史演义小说的书名,早些时候这是本畅销书。

“呃,不。我没法记住书名,但是你肯定了解美国人的事迹,你也能了解我们的心中所感。”

我提了几本二战期间美国人写的比较著名的小说,霍林斯沃斯这才稍微满意。他仔细地列着清单,把每个书名都记在一本小笔记簿上,这个小本子他平时都随身装在裤袋里。写完后,他问道:“你知道哪里可以弄到这些书吗?”

“我能借给你一两本。”

“太感激了啊,你太好了。”他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用手指拨弄着裤子上的折痕。“书里有很多真实的事儿吧?我是指,你懂的……笨女孩,还有乐意去冒险的男孩。”他咧嘴说道。

“你会看到一些的。”

“我真的很吃惊他们会出版那样的书,我很好奇他们是否会允许。我明白,有很多为无神论思想和布尔什维克主义所写的书。”

“为了什么?”

“噢,为了他们啊,你懂的。”他拿起另一罐啤酒给我。

我感觉有点恼火,“不喝了,我该回房间工作了。”

“你在那边干什么事吗?”

“不,我……?”我意识到他肯定是忘了。“我写书。”

“噢,真是个需要智慧的工作啊。”他跟着我走到门口,站在大厅跟我说话。

“我已经到纽约两个月时间了,”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还没有发现任何名声不好的住处。我听说哈林区有些坏名声,可他们讲是旅客毁了那里,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不清楚。”

“我认为,正是每个独立的个体才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

“是的。”

他突然斜睨着我。“我和楼下的那个女人有些有趣的经历。吉娜微,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神略带诧异。

“我听说过她的很多事儿。”我说道。

“是的,正如他们所说,她就像是一段经历,植入每个人的记忆里。”

“嗯,”我走了一两步路,“好吧,我回去忙了。”

“我了解,”他小声说道,“人人都需要工作,不是吗?”他抿了一小口酒。“找个时间我一定跟你讲讲我的经历,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我很享受这次交流。”他退回了自己房间,我要离开时,他最后问了一句,“你认识那个吉娜微?”

“我认识。”

“一个十分有趣的人儿,纽约人的典型代表,我已经听说了。”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霍林斯沃斯这个人了。

正文 第六章

那个夏天,如果说我是全纽约最孤独的年轻男人的话,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公寓外面的人我没几个认识的,不过我还是去拜访了一些人。然而日子一天天流逝着,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我那小小的朋友圈最终还是土崩瓦解了。我总是先看看有没有人,然后才进入丁斯莫尔的房间完成一些工作,我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自欺欺人,这样做只会让我被定型,更加难以挣脱开束缚。

可能听起来很极端,但事实确实如此。我没必要彻底消失,我只要看着这些冷漠的朋友几个小时,就会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肩负如此沉重的负担。这些擦肩而过的男人并没有多少乐趣,我也没必要去计算如果我拒绝这些人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我想,我会随便给某个人打个电话,然后他会邀请我去他家,但是当我踏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错了。当交流变得很无力,当我变得结结巴巴,我就会陷入苦恼之中,而后拔腿离开。因此,一想到那些我在这个城市里所认识的人,我会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他们,因为我确信,他们一个个的内心深处都没有一点点激情与友情。

直面过往的污浊与不堪,有个模糊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在我脑海里闪现,而且我也几乎确信这记忆是真的了。或许它发生在军队里的某一次休假期,尽管那并不重要。我认识了个女孩,那时我们正处于热恋中。我们在某个海滨胜地的一个旅客之家逗留了整整一个星期,而那个星期给我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欢乐与痛苦。对那个女孩来说,在种种微妙的错误的制约之下,爱情是那么难以触摸。她曾经为自己的身体感到无比羞耻,对男人也漠不关心。我和周围环境的完美融洽是否给她带来了爱,我无从得知,但我确实是彻彻底底吸引了她,看起来似乎是她对我的仰慕玉成了这一切。从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就已经初见苗头了。她逐渐开始懂得洁身自爱,开启了一段新的征程,她爱上了我。我们连续几个小时躺在一起,各种新奇的事儿让我们的生活五光十色。我每天都变着戏法逗她开心,这招效果很好。我可以让她的脸上时刻闪耀着幸福的光彩。有我在旁边她很安心,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我这样对她热情似火,对她体贴,对她温柔。在那一周时间里,她绽放了属于她的光彩与魅力,我对自己感到十分自豪,我们更加亲密了。我们相濡以沫,我们谈天说地,我们享受着性爱,吃着她打包回来的三明治,还偷偷溜到海边去散步。我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下,也许,正是战争让这段美好的日子如此充满情趣。

尽管和她在一起时我无比开心,但每当我不得不和其他人交谈的时候,我的腼腆害羞就开始困扰我。从服务员那边订个餐对我来说也成了小小的磨难,我还记得即便是和旅店的老板娘交谈都会令我无法忍受。一次,在某个炎热午后,我们要了一些冰水,我借口自己不方便,让那女孩自己去拿,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法完成这样一笔交易。

“但是,米奇,”女孩说道——即便我有别的名字,现在也回想不起来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呢?很明显,是你自己非常想喝那些冰水。”

我还是拒绝了,如果我去了我会出汗不止,“不,我不行,”我说道,“拜托了,你去吧,我只是不想和那个女人说话。”

我赢了,也因此输了,女孩去拿冰水了。我们分开后,我相信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小声说了句话,非常有哲学意蕴,“米奇,你知道的,房间是心灵的陷阱。”这样放肆的言语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这是我仅有的记忆碎片里的其中一片,我一直回想着它,希望它可以给我带来一些解释。在我的公寓里,如果没有人和我关系亲密点,我就会变得无法做好一件事,这是有先例的。我就像只被链条拴住的狗,只有一丁点的活动半径,限制了我,同时使我也能够满足自己的世界。我又开始思考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但无论多么不协调,吉娜微总会和那个女孩重合在一起。之后,我发现,见到霍林斯沃斯的几天后,我老是情不自禁想走到楼下去按吉娜微的门铃,而我居然一点也不吃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时间刚过三点,吉娜微正在吃午饭。在门口,她有点吃惊地接待了我。“噢,罗维特先生,你是唯一我想见到的男人。不进来吗?请吧!”我不该费力地描述她的穿着细节,而该单纯地去想她的善变,为她的每件事提出建议,从在床上吃早餐开始直到华服之夜。“我知道你很有可能会下来的,”她说道,把声调提得很高,然后又小心地用低沉的语气说出来,“我正好刚吃完饭,能和我喝杯咖啡吗?”

“当然可以,我也想跟你谈个生意。”既然有借口了,我准备再次邀请她打扫我的房间。

我们穿过玄关,走到厨房里。厨房里的水槽和案板上堆满了盘子,上面还残留着上周的饭渣。饭桌上都是残羹剩饭:有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西红柿片被压碎在油布上,毯子上还流淌着溢出去的咖啡。

“生意?”她不停地重复道,很明显我的话没起到什么效果。生意倒是真的。“噢,你刚到这里,”她抱怨道,“我总是来不及准备迎接客人,这边坐吧,喝点咖啡。”她那模仿日本和服的套袖上还残留着面包屑。她走到水槽旁边,抽出一条破布,啪一声在桌子上给我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莫妮娜,”她突然大叫一声,“来,跟罗维特先生问个好。”

“你好,罗维特先生。”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在冰箱和窗户之间的空档里,一个小孩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阳光照耀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她的小脸和手也都完全沐浴在阳光下,因而她的身子看起来似乎是半透明的。她一只小手抓着一柄汤勺,正舀着一勺麦片往嘴里送,动作很笨拙,一些麦片都抹到嘴角外和脸颊上了。我瞬间有种奇怪的念头:她是来到人间的天使,却因为被生活琐事困扰而闷闷不乐。

“她真是可爱极了!”我惊呼。

“噢,那是容貌,”吉娜微告诉我,“别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这个小贱人。”

莫妮娜咯咯笑了,麦片之下露出了狡猾的表情,“妈妈说脏话了。”

吉娜微又抱怨道:“噢,这孩子,你可以跟她说任何事。”

“她几岁了?”我意识到能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她应该很大了。

“三岁半,快四岁了。”她好像听明白了我的话外音,就没有试图去隐瞒这个孩子的任何事,“我想让她一直保持孩子的模样,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方法了。再过一两年,我就会攒够钱去好莱坞,莫妮娜很有把握,但只有她保持童颜才行。好莱坞没有太多给五岁孩子演的角色,你知道的,因为对婴儿来说,过一年就长大一岁,变高变成熟了。所以我想让她保持年轻。”她抬起前臂,亲了亲手腕。“噢,这是擦伤了吗?我找人修好我的手表了,这儿,你看。”然后她就让我看她的手臂,“就是这儿,已经溃烂了。”

我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标记。我按住那儿,手指顺势滑到了胳膊。“很光滑。”我低声道。

“是的,我皮肤很好。”她闭上了眼睛,身子往后靠,脸上呈现出一副性感的表情。

突然,她抽开了手臂。“噢,见鬼,我忘了。”

“什么事?”

“你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告诉什么?”

“就是莫妮娜三岁半了,那是秘密。你得跟我保证你不会说出去。”

我耸耸肩:“好的,我保证。”

“好吧,我想,现在你手上有我的把柄了。”她的嘴巴涂着性感的口红,挑逗地对着我露齿而笑。“如果你想的话,你现在可以让我打破我的希望。”

“莫妮娜不想要麦片了。”那孩子说道。

“别说话,赶紧吃,”吉娜微尖声喊道,“如果不听话,我就去拿皮鞭了。”

莫妮娜只是企图得到关注,暂时得到满足了,她像个老妇人一样叹着气,把勺子翻过来扣在自己脸颊上。

“你知道,当我现在想着去赚钱的时候,我和她已经错过了机会。”吉娜微摇了摇头,小啜一口咖啡,“你只是太相信别人了,我得到了很多的承诺与保证,现在它又能从哪里打垮我呢?”她伸出手,“我们抽根烟吧,罗维特。”

我们默默抽了好一会儿烟,“为什么你想让她进好莱坞?”我问道。

吉娜微的蓝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然后很自以为是地用一种神秘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什么啊罗维特,你懂得一个女人所经受的苦难吗?难道你认为和一个无所事事的窝囊废丈夫照顾一家子很轻松很有趣?更何况我身后还有一件接一件的事要忙,情人啦,夜总会啦,同性恋激情派对啦。我本可以嫁给某个印度大佬的,你知道这事儿吗?他是多么完美的爱人啊。他随身携带着皮鞭。”她停顿了下来,似乎是在同一个外国人说话,然后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称呼他为‘皮鞭大人’。”

而我已经习惯了和她交谈,心猿意马,思绪跳跃不定,“嗯,我知道。”

“他求我嫁给他,我还是拒绝了他,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皮肤是黑的。我本可以成为王后的,但他求婚的方式太古怪了,因此我错过了上船时间。我告诉你,如果我再遇到一个和他一样有钱的黑人,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还是个年轻的女人,罗维特,可我现在却一直在浪费生命。曾经有段时间,我可以在你们这类的人里做出选择的。”

“那你怎样去好莱坞呢?”我继续问道,“你的丈夫呢?”

“我会离开他。我只是出于同情才嫁给这个容易受骗的人的。”她巡视了一下厨房,发现了脏盘子。“我心地太善良了,这是我唯一的缺陷。如果你看看我打扮起来的样子,你就该知道我装扮成男人是多么容易。只要我动一动小手指,便能俘获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那你就为我动动小手指吧。”我试探着说道。

“噢,你啊,你说你想要我这个老女人做什么?我都二十八岁了,这你是知道的。”她做势清了清面包屑。“如果我告诉你我丈夫的名字,你肯定会吃惊地滑下椅子的。”

“谁是你丈夫?”

她吃吃地笑着,“抓住我才告诉你。”

一阵暖风从敞开的厨房门窗吹进来,带着树叶和街上柏油的味道。我的身体突然产生一种微妙的预感。某个地方有人在做爱,高温让他们的肢体都汗津津了,夏日的芳香让他们慵懒了个把小时。我差点张开手臂去拥抱她了。

“罗维特,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她很信任地把手搭在我身上。“你看,我喜欢喝沙士。做个好人吧,去店里给我买一瓶。同时也帮我把空瓶子带回去。”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反感她以这种方法破坏我的兴致。

“噢,别这样嘛。看着,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如果你去做的话我会给你五美分。”她不情愿地说道。

我笑了:“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啊?”

她摇摇头,看起来很严肃。“说句公道话,你应该无所顾忌地出门,你有权这样做。”

“我不要你的五美分。”

“快点吧,无论如何去一趟。”

这太天真了。“好吧,好吧。”我拿起她的两角五美分,带着不情愿的心情离开了。我为自己任她差遣而感到愤怒。她太荒谬了,太过分了,她的吸引力已经被碎石所埋没。然而我还是想要得到她。在房顶的烘烤之下,房间里的我们会很孤独,而且这个漫长的夏天我们可以进行无数次的约会。

我买了两瓶沙士和一块糖果,很快赶了回来。“给你钱,”我说道,“这是免费的礼物。”

“噢,你还真厉害。”她贪婪地接过钱,却出人意料的慷慨。“看到没,我为你而改变了。”

她确实变了。我的心狂跳着。她穿着一件热情的吊带背心和短裤,身体很放纵地裸露出来。

“为我而打扮下吧,嗯?”

她狂笑起来,“这样的气温下穿着衣服真让我受不了。要是没有旁人的话,这些该死的衣服我一件也不会穿。”她是这样认为的,“你知道的,那些裸体主义者都这样的。”

莫妮娜从椅子上下来,走了过来。她以一种一点都不害羞的小孩子眼神盯着我,以此来考验我。“Ditter Luft doodooking。”她对妈妈说。

“她说什么?”我问道。

“她说你长得很帅气。”吉娜微笑道。“你知道的,罗维特,你很好的。”现在,这对母女正盯着我看,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莫妮娜用她的娃娃音跟我说话时看起来有点迟钝,造成一种比她的小身子大得多的存在感。“她什么时候去打个盹啊?”我问道。

“噢,这孩子不会打盹的,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吧,她的睡眠时间表和我的一样。我发誓她不到半夜是不会去睡觉的。”吉娜微痛饮一瓶沙士,然后把沙士交给莫妮娜,这家伙正在笨拙地模仿着自己的妈妈,仰起头,倾斜着酒瓶往嘴里倒。不过她没有处理好,许多沙士溅到了脸颊上,又往下滴落到衣服上,再接着缓缓流到了地上。“真笨。”她妈妈尖声骂道。

莫妮娜咯咯地笑着。“Ditter Luft doodooking。”她又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我们不去其他房间呢?”我提议说,“莫妮娜可以去卧室玩,你想去卧室玩是吧,莫妮娜?”

“不。”

“我到哪里她都跟着我,”吉娜微说道,“莫妮娜不能没有我。”她打了个哈欠。“好吧,走,我们去客厅吧。”但是这“客厅”很明显不只是一个名词,她的举止又开始变得傲慢起来。吉娜微做了个可笑的手势,指了指烟灰缸,说道:“罗维特,你想要的话可以带上这东西。”她的动作意指仆人拿来的白兰地和雪茄。

事实上,让我吃惊的是,她的客厅品位还不错。家具朴实典雅,一张席梦思床垫及其床脚的弹簧被深绿色的床单覆盖着,这是她的床。还有一些刷上新漆的陈旧扶手椅,一张番茄色的窗帘紧贴着黄褐色的小地毯。墙上挂着很多镜子,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镜子的。灯泡破旧不堪,一堆没用的便宜货堆放在每个茶几上,但总体而言,还是可以注意到,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整体。然而,就像人们建一所房子,他们从心底里渴望着建得可以媲美名胜古迹,可当它真变成名胜古迹时,他们有限的生命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走来走去,很不自然,直到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是个很好的房间。”我告诉她。

“嗯,我喜欢这房子,我在这上面费了好大的心思,”吉娜微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我钱多点,我可以弄得更好。”然后她陷入了沉思,莫名其妙地沮丧起来,眼睛盯着地毯一动不动。“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劲在这房子上,”她咕哝着,手揪着钱袋,整个地往外翻,“但是他为此而感激我了吗?不,他没有。”她往后靠去,乳房也随之沉甸甸地压在胸罩里,手指捏着腰上的一团赘肉。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边,但她的焦躁不安传递给了孩子,那孩子正在房间里蹦跶着。我看着莫妮娜,她在镜子前停了下来,打量着自己,带着一种从她妈妈那里学来的自我欣赏亲了亲自己的手腕。“烟灰缸,”我听到她低语,“德克烟灰缸。”她的小手臂摆动着,有礼貌地点着头,打着手势对我发出邀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她试图用脚尖点地站在桌子上的那些中国产的小玩意儿跟前。她选了个小巧的瓷器,盯着装饰精美的外沿花边。“妈咪,莫妮娜,妈咪,莫妮娜。”她大声说着,脸上露出笑容。她走近我,重复着同样的话,在我的眼前拿着瓷器,对着丘比特,然后把丘比特画在了上面。

吉娜微在扶手椅上摇晃着。“放下,莫妮娜。”她对孩子吼道,但这样的要求含糊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在嚷什么?

莫妮娜把瓷器摔在地板上了。

“你这个小屁孩,”吉娜微骂道,“给我到卧室玩去!”

“不!”莫妮娜尖叫。

“站到墙角去!”

“不!”

吉娜微威胁性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拿皮鞭了!”她尖叫着。莫妮娜噘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妈妈。

“好吧。”莫妮娜最后还是让步了,很是不情愿地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子,诅咒着:“母狗,母狗。”

“我这就去拿皮鞭。”

然后莫妮娜就不见了。

吉娜微抱怨着说:“哎,这孩子气死我了。”她闭着眼笑了,肚皮欢快地抖动着。“谋杀啊。”一会儿她又振作了起来,开始捡地上的碎片。她和我之间只有不到三英尺的距离,而且还蹲在这样一个位置,使得我不可能不去盯着她的胸部看。她暗自发笑,看起来极其诙谐。“那孩子。”她低声说着。

她抬头看向我,咧开嘴角淫荡地笑着。“好吧,罗维特,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她揶揄道。

“是的,我得偿所愿了。”我慢吞吞说道。

“噢,你……”她把碎片放进我身旁的烟灰缸,然后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这次她两腿交叉伸展着,手揉着胸部。“嗯,嗯,嗯。”她呻吟着,靠在印花座位上,慢慢地揉着肩膀,用一种缓慢而又淫荡的动作,从一边揉到另一边。“你用背摩擦过天鹅绒吗?”她问道。

“别这样想。”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噢,我倒是很喜欢,嗯……”她又呻吟起来,“我希望这就是天鹅绒。不过这只是棉花,摩擦时感觉不好。”她欢愉地打了个哈欠。“你知道我会告诉你一些事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告诉你,我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但是当我孤单的时候,我喜欢脱掉衣服,躺在天鹅绒上。”

这是不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恶习呢,或者只是她一时的冲动?“真有意思。”我低声说道。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噢,有一段时间,”她告诉我,“我很残忍。”

我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她吻了我几秒,然后把我往后推,很小声地哼着,“唷,”她笑了,“这太好了。”

我朝她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臂:“哇,就这样。”

就像图片里的公牛,用角从侧面把马儿撞倒,我必须很用力地顶出去,伸出手固定在地上。我的手企图触摸她的全身。“呦。”她又哼了一声,再次把我推开,顺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的手臂抱着她。“我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欢快而又生气地嚷道,“你们这些人不能抛下我不管。”

“不会的。”我含糊地回答道。

她叹息着走开了,“告诉你,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而且没有一个是不爱我的。我肯定有什么魔力吧。”她回过头来,考验我。“你知道的,罗维特,你很帅。我可以去找你,但是我不会再犯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是我丈夫,我却和他们那么亲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满足感。“现在你和我可以在一起,但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告诉我。”

“噢,糟透了。”我向前再次吻她。她慵懒地闭上眼睛,移开嘴巴,似乎在吃糖果。

“妈咪在干什么啊,妈咪你在干什么啊。”莫妮娜站在门口,指着我们。

让我惊讶的是,吉娜微奚落了小孩子好一会儿,“妈咪在干什么啊,”她模仿着莫妮娜的口气,继而命令道,“我去拿皮鞭了!你给我睡觉去!”

吉娜微拍了拍臀部。“去睡觉,不然我去拿皮鞭了。”她不自觉地尖叫出来。孩子又再一次不情愿地退回去了。

“看你做了什么,”吉娜微抱怨道,“那孩子现在有我的把柄了,等着瞧吧,她会让我知道的。”

“实在抱歉。”

“真是个好人啊,”她抽打了我一下,“你们男人只会给我痛苦。”她转身点燃一根烟,笑着。

“这儿,”她忽然出乎意料地说,“你想摸我的胸部,这儿,来摸啊。”她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胸上。我又吻她,她慵懒地举起正拿着烟的手臂,回我一个拥抱。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了。这个吻起码超过一分钟,然后我的手逐渐往上,当我们停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嘿。”

“来吧。”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了,“来吧。”

“我们不能这样子。”

“就在这里。”

她身子绷紧了,小声说道:“看啊,孩子在呢,你疯了啊?”

现在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去楼上我的房间里。”

“我不知道。”

“你必须跟我上楼。”

她突然拧了我一下,“好吧,我会的。”

“你保证?”

“我会上去的。”她抱怨道,“噢,我的天啊,你们这些人让我深深地陷进去了。”

“你保证?”

“是的,十分钟后我会上去。现在,你先回去,我先带莫妮娜去床上。”

醉醺醺地,性欲旺盛的我跌跌撞撞回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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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吉娜微没有守约。

我很愤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躺在被屋顶烘烤着的简易床上,盯着墙壁。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缓缓地逝去了,让我有气无力。我努力想要看看书,想想工作的事,但都无济于事,最后我只好出去散步。

我走了几个小时,在码头停了下来。我坐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上,把石头扔进那油渍渍的水里,激起一个个漩涡。夕阳西下,港口对面摩天大楼映照着落日的余晖。我在餐厅孤零零地吃完饭,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尝试着开始写作。

几个小时下来我只写了一丁点东西,效率太低了。我再次走出门去,在幽暗的街道上闲逛,举棋不定。我想是自己工作量还不够,所以我决定明天制定一个新的工作时间表。我会早起晚睡地工作,而且以后每一天都坚持这样做。我不会再去理会吉娜微,反正没有受到邀请我是不会去见她的。

任性不代表毫无智慧。我可以从二十次上床遇挫中为自己找到小豌豆般大小的信念——吉娜微没有信守诺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们两人共处一室的情景:门锁上了,我把我的头枕在她的胸上,这时夏日的气息仿佛点亮了我们的爱巢。我们很幸福,很满足,很安心。突然间有人敲门。我们马上站起来,沮丧地看着对方,寻找着出口。可惜没有其他出口了。这是这个房间唯一的一个门,而窗户离地面有一百尺的距离。我们屏气凝神,用被子蒙住全身。敲门声停了下来,外面寂静无声。然后就听到有钥匙插进锁里,反复转动。我们目瞪口呆,只能干等着,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我闭上眼睛,一头钻进枕头里。

这不过是我独自一人在意淫罢了,但即便如此,在六月的晚上走在街上,我还是禁不住颤抖着,背后都惊出了冷汗。几分钟过去了,我才镇定下来,点燃一根烟,在路灯下闲逛着。

当我回到房间,拿出小说,突然有种想读完自己所创作的小说的冲动。我满怀雄心壮志地给自己安排了一大堆工作,关于一个之前从未被明确定义的一个大机构,以及与此情节相关的一些人。这本书里有个男中壮士,也有个女中豪杰,尽管他们同在一个机构,但他们从未见过面。只有当他们用不同方式从不同出路逃离时,他们才能遇见彼此,才能相爱。

我之前从未碰到过像这样难以叙述的事情,当我放下小说,感觉这个故事似乎很荒谬,我感到极度沮丧。我读过的章节里,有些确定很好,但我知道,总的来说,这个结论完全是感情用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思路被带到哪里去了。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夜晚,终于熬到了黎明,我放弃我的第一个决定,去吃了一顿早餐,漫无目的地读报纸,推迟了回去工作的时间。我写了一两页,然后又撕掉。关于小说的新思路经常让我很迷茫,并且总是让我备受打击,幸亏这还只是在酝酿的过程。我已经踏实工作好些天了,心情一会儿很激动,一会儿又很沮丧,就这样交替变换着,就像是虽然我身处在一座山里探索,但我没法设想出山的大小。我总是想到吉娜微,但是我内心的骄傲还是战胜了我的渴望,而且陷入写作的僵局也迫使我不得不下决心继续工作。

最终,我还是举白旗了。一天早上,我回到房间时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她用她的小手详细地写下:

亲爱的:

你去了哪里?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来见我吧,这些事情我们曾经谈过。G。

这张纸条决定了我的态度:我换好衣服,梳了梳头发,然后下了楼。

吉娜微开了门,羞怯地笑着,“你好。”她开口道,声音柔中带刚,她还没结婚时可能就是这样问候她的第一个爱人的——眼神沮丧,极度渴望身材曼妙。要不是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我也不会那么吃惊。“我怎样才能再次看到你的脸?”她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她就像脱掉一件大衣一样恢复了本来面目。“你到底死到哪儿去了?”她用一种责骂的口吻问道。

“在楼上,等着你,等了二十二个小时。”我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但很快就开始发泄她的不快了。“噢,听着,那天实在是太乱了,莫妮娜在你离开之后就生病了,你知道我这儿住着两个医生,最后花了我二十五美元的医疗费。坦白说,真是糟糕的一天。一开始是你让我难过……”——她满含欣喜地说着,仿佛我是她爱慕的男人——“还有莫妮娜。那天晚上我丈夫给了我一些镇静药。”

“莫妮娜究竟怎么了?”

“神经过度紧张。”吉娜微叹息道,“进来吧,去厨房。我正在喝咖啡呢。”

我摇摇头,“就在客厅吧,我和你喝一杯。”

我们就在客厅喝起了咖啡,其实她真的挺像一只容易受到各种声响惊扰的小猫,一步就从这儿猛冲到什么地方,而且从来找不准方向。一张圆桌摆放在我们之间,上面摆着餐巾和银杯具。她手指弯曲着拿起杯子冲咖啡,显得泰然自若而又坚决果断,满脸欢愉。当她再次穿上睡衣时,内衣上的带子开了,从胸部滑了下来。

我们静静地喝着咖啡,几分钟后她坐了回去,露齿而笑,盯着我看,挑拨着我,“你懂的……米奇,你那天下午不该那样做,我可以去找你的。”

“瞧吧,你都叫我米奇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吉娜微。”

“好吧,那姓什么呢?”

“史密斯,史密斯是我丈夫的姓。”

我很怀疑,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她一下子往前靠了过来,“我跟你说吧,”她说道,“我出生时名字叫贝弗利·吉娜微,不过有段时间我习惯叫自己吉娜微,你听过类似的名字吧,比如马戈或者左丽娜。我喜欢这名字,就一直用它,它和别的名字不一样。”

“有段时间?”

她自豪地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我在一家舞娘俱乐部,我是那里的女王。很多男人都为我而来。”她有点厌恶地瞟了眼自己的身子,“那时我很苗条,但不是皮包骨的那种,我从没瘦成那样。我总是感觉很好,但是你知道丰满总是会讨人喜欢的。他们曾经宣布,将授予吉娜微苗条、性感、迷人的女性桂冠。”她有点恍惚地摸着自己的手臂,“他们曾经都为我而来,其中有个奇怪的家伙,六十二岁了,他给了我一千美元让我和他上床。”

莫妮娜出现在门口,吉娜微瞟了瞟她,这孩子浑身赤裸,我不自在地四处环视着。“看到没,莫妮娜,”吉娜微说道,“你看到我所走过的路了,我就是那样的人,但自从我结婚之后,我就不再是这样的人了。”她从遐想中醒过神来,突然尖叫道:“莫妮娜,去把衣服穿上!”

莫妮娜谄媚地举起手臂,小手放在脖子上。我觉得自己很不愿看到这孩子,因为她的身子有点非同寻常。事实上她俨然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了,身材丰满,从肩膀到臀部有着细长的曲线,闪亮的金发映衬着白嫩的肌肤,“不!”莫妮娜噘着嘴。

“我去拿皮鞭了!”

莫妮娜叹了口气,她似乎很厌恶皮鞭。尽管她退回去了,我发誓她绝对在过道里偷听。

吉娜微又给我倒了一杯咖啡,“罗维特,有人告诉我你是个作家。”她说道。

“那人说错了。”

她跳过这个话题,“你知道,我正在想一个让你和我都可以赚到很多钱的方法,”她说,“我有个故事,绝对值一百万美元。”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写出来?”

“我不行,没那能力,也没那耐心。但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告诉你那故事,你来写,最后赚的钱我们一起分,我发誓。当我想着这本书值成百上千美元的时候,这想法就在我头脑里了。”

她一点儿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听着,你真的应该听我的话,这很正常,我读了很多小说,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棒的故事题材。”她的语气再次变得平淡,“而且这故事有很长的时间跨度,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故事。”她闭上眼睛,用拳头撑着前额,一副很专注的样子。“我一直尝试着决定由谁来担任主角,但目前我还不确定。我猜无论如何肯定会在好莱坞上演,仅仅是这样想想,我就已经很激动很兴奋了。”

“是这样,”她接着说道,“这故事发生在纽约,主角是一个医生,一个确实很帅气的家伙,留着小胡子,还有他的护士,看起来像是金发碧眼的女明星,然后他交了女朋友,一个黑发女孩,她的黑发造型任何造型师都可以做出来。”吉娜微点了根烟,“这个医生,真是个完美好男人,热心肠,思想前卫,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他做得相当成功。他已经成了整个城市里最火热的话题,而这可能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没有一个不想追他。但是,他已经有了最爱的人选,就是那个像金发女明星的护士,那护士也确实是个好孩子,工作非常努力,她追求他,但她死撑着没有表现出来。”吉娜微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时出现了另一个社会上的女孩,傲慢又轻浮,她总是以各种借口来找他看病,妇科病什么的都有,最后他在医疗室里诱奸了她,这下子他们真的绑到一起了。几周的时间里他都围着她转,去夜总会,去海滩,去乡村俱乐部。他无法让她离开自己,好像化学反应一样。这段时间里,他同时也一直给予那个护士希望,他们偶尔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叫爱,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只能算一时的冲动。”

“意思是说,”我打断了她,“那个金发明星一样的姑娘才是他真心喜欢的?”

“是的。”连气都没喘,她马上接着说下去,“这段时间,黑发的那个社会上的女人和她的父母吵得很凶,她的父母不喜欢那个医生,因为他和护士一样出身卑微。但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青春恋情啊。”她停了下来,在一旁嘀咕着,“其中的一些情节是我根据自己的经历构思的。”吉娜微弹了弹烟灰,“好吧,现在故事继续,到了高潮部分。一天晚上,只为贪图享乐,他和那个黑发女人一夜春宵,后来她怀孕了。直到那一刻,他才想清楚他真正有好感的是那个护士,然后他们就筹划着准备结婚。这时候黑发女人来了,精疲力尽地,他和她谈了一会儿心,劝她说他不值得她爱,她应该去做流产手术。到这里,第一个大场面开始了。医生给这个和他发生多次关系的女人做了流产手术,而护士,这个他真正爱的女人则在旁边协助他。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一个故事如何才能编出一部电影,尽管这样的场景可能有些麻烦,我想他们会解决的。她可能有脑瘤,或者只是正常现象。你知道,有医生在旁边,护士就有方向打下手,解剖刀,钳子,纱布,表现得很冷静,因为他是一个好医生,他背负着很多责任。”吉娜微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结果手术失败了,她以后再也不能生小孩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做了件事,犯了个错误,这个黑发女人再也不能做爱了。她看起来是完美地恢复了,其实她已经残废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女人了。最后,当她发现的时候,她发疯了,她要去把医生的丑事曝光,但那个护士人太好了,她劝医生和黑发女人结婚,然后医生照做了,尽管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好一段时间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小镇,他继续和这个金发护士保持着暧昧关系。他们依然相爱,他们变得像化学反应一样黏在一起,就像他曾经围着黑发女人转一样,他为她口交,为她做任何事,她也爱他。但是他的妻子,现在沦落成一个妓女了,一次又一次地要去揭发他,因此,护士最后离开他去了纽约,而那个医生越来越富裕,私下鬼混在一群女人中间,但他的心始终和金发护士在一起。只是他们已经多年没见过面了。”她停顿了一下,“猜猜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她说得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把故事听完整,吉娜微已经在继续挖掘那些奇妙细节中的细节。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了,随随便便地听着,因为莫妮娜在门厅出口跳起了舞。这个小妞赤裸着身子,手里举着一个杯垫权当高脚杯,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挑逗性。她向我走近了几步,昂着头,敏感地做出好像被异国情调的音乐所打动的反应,然后突然噘起小嘴,退了回去,用手臂做出一个假装很害怕的动作。因为她妈妈叫她跳舞时安静点,打断了她的表演。故事逐渐接近尾声了,舞蹈也是。莫妮娜坐靠在门口,手臂环抱着大腿。她一直没朝我的方向看,却为我做着每件事。她那金色的睫毛像连枷一样上下拍着,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墙壁。自始至终,吉娜微对莫妮娜都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讲着故事。

“他们在纽约再次相见了,大概一年前,医生的妻子死了,医生和护士终于在一起了。我指的是喝酒和做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护士并没有告诉医生她离开之后为医生生下的孩子,因为她知道医生肯定不会相信她,他会认为孩子是别人的。然后医生想结婚,她找借口拖延着,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孩子的问题。然后你猜怎么着,她实在没法告诉医生,结果她杀了小孩子,那可是她自己的小孩啊。然后她和医生都被抓了。我忘记说了,他做了死亡证明,因为她最后把他牵扯进去了,最后两人都进监狱了,这是最后的一个章节。一个为人很好的监狱长把他俩关在了一起,在监狱里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即使最后判死刑也值得了。”

莫妮娜下了决心,蹑手蹑脚朝我走来,就像赤裸的仙女一样,在我的手臂里停了下来,假装对我抛媚眼,把无花果树的叶子放在头上,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仿佛我不是人似的。

而下一刻她的脸上涌现出迷茫的表情,更加害怕我了。突然间,她皱起眉头,惊恐地痛哭起来,几分钟就变得歇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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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我们为莫妮娜准备了热牛奶,把她抱到了床上。吉娜微坐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全神贯注地轻哼着催眠曲,我确定她可能忘了我的存在。她哼的曲子很传统——“睡吧,宝贝,妈妈爱你,睡吧。”——这话从吉娜微口中说出来很是令人吃惊,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可能是真心的。“你是我的全部。”她小声说着,暗自垂怜到了某种程度——这一刻,慈母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

莫妮娜最后安静入睡了,我们把手指竖在嘴唇边,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关上门,去了厨房。

我动摇了,就像是一起事故的旁观者,我想说话,但吉娜微几乎没给我机会。“唷,”她说着,“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用肘部撑着靠在桌子上,用力嚼着一块面包。无论她之前有没有跟莫妮娜说过,现在不会再说了。“主啊,我不了解那孩子。”她用一种很随便的语气说着。

当莫妮娜开始哭的时候她表现得有点不自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起孩子,怒气冲冲地打孩子的屁股。“她做那事儿做了多久?”吉娜微冲我尖叫着。当我结结巴巴地说莫妮娜已经在房间里几分钟了,吉娜微愤怒地挖苦我说:“为什么?你这狗娘养的,真让人恶心,”她用刺耳的声音尖叫道,“你为什么不做点事呢?”她拍着自己的前额,“哎,我的天啊,我要疯了!”

这场景不过是个开胃菜。当莫妮娜由啜泣转变成大哭时,她的身子都颤抖了,吉娜微更加愤怒地指责了我一分多钟,我本以为她能够冷静下来然后振作起来的。然而我意识到我之前没有阻止莫妮娜,只好忍受她的愤怒,虽然感觉很羞辱,但这事实在是太惭愧了,我没法做出任何回应。

最后吉娜微平静了下来,把孩子带进房间。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她已经没有脾气了。“说实话,罗维特,”她说道,带着一种传统的语气,这是一种满大街的任何家庭主妇常用的语气,“抚养一个孩子长大简直就是地狱般的生活。”她心情似乎好些了。

“坐这儿吧,我去泡些咖啡。”她提议。

“我喝得够多了,谢谢。”

“噢,我还没喝够,我可以一整天都喝。”

我们随便聊了几分钟,或者可以说基本都是吉娜微在说话,我随随便便地听着,注意力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点点头,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那个医生和护士的;她接受的礼物和一脚踢开的礼物;喝酒较量和执照;当她感觉我没坚持信念或者我变得冷淡了,她会展示某些有吸引力的东西,津津有味地描述一些特别爱好的小玩意儿。“罗维特,我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人。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做过的,但是时代变了,我可以说你没早几年认识我太可惜了。这就是为什么两个小时或者两分钟后,我们就会在一起了,但是你了解我是不同的,我还有孩子要考虑。”她沾沾自喜地说着。

“然后呢,”我兴冲冲地问,“那你现在是虔诚的新教徒吧?”

我瞬间就发现吉娜微困惑地看着我,她怀疑地耸耸肩,“噢,是的,我是信教的。”进行像这样的交谈时她的脚总是站得很稳。我们又再一次谈到了耶和华见证者。“你知道,正是我的丈夫改变了我的信仰,他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她往前弯腰,咯咯笑着。“私底下我和他在一起时,我都叫他宗教执事。如果你见过他你肯定会吃惊我会和那样一个男人结婚,不过相对来说,里面肯定是有隐情的。”

“他是莫妮娜的父亲,对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好像在准备接下来的辩词,“罗维特,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我不知道。”她抬起手,“虽然这不能说明那时候我在各种各样的人中间鬼混,但我发誓不是他。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而是像我,她的性格脾气也和他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小了。这个最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揭露了,她再次前倾身子,对我表示信任,“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曾经有段时间我想他们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圣母玛利亚。我不是说莫妮娜出生的方式和耶稣一样,但起码是相似的一件事,医生总是在发现新的秘密,谁会说出来呢?”反射性地,她敏感地抚摸着手臂,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盯着我。

我一边取出我的低音巴松管,一边说道:“很多奇怪的事情总是在发生。”

“这正是我所思考的,总是发生一些可疑的事情。如果我跟你说有一些是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的呢。你知道我肯定没法一直盯着这房子,但至少应该留个神。”

“好吧,你是在意什么呢?”

她轻蔑地哼了声,“我把这里安排得很好,我们也不想出租,我不想失去它。”吉娜微气定神闲地点了根烟,“现在,我不知道楼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你是这里的三个单身汉之一,谁知道你们会带进来什么样粗俗的女人。”

“每天晚上这儿都有狂欢。”

她摇摇头,“听着,你说得没错,罗维特,我说的不是你。我可以看出来你是守信用的人,你总是来找我所以你被算在内了。那是另外两个小丑,麦克劳德是个怪人,霍林斯沃斯虽然看起来不错,但是手里应该也有一两张王牌,他依然深不可测。”她用手把她的红发卷起来,“现在,我想的是或许你要在他们身上留个心眼,然后随时让我了解情况。”她很随意,故意装出来的那种随意,说完后她打了个哈欠。

我看出来了,这才是最终目的,在她的纸条背后,还有这个单纯的目的。“换句话说,”我说道,“你想让我监视他们。”

她耸耸肩,“那又怎么了,每个人都一直干着这事儿。”

“好吧,我不在乎扮演这个角色。”

她换了个方式,“我只是请你让我了解情况。”她狡猾地辩解,“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帮我这个忙吗?”

“没有人会那样做的。”

吉娜微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紧握着。“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为我做的。”她叹息道,“好吧,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当警察在某个晚上进来,并发现真相后,我将会失去工作,可是事情与我无关啊。”

我露齿而笑,“你可以回到舞台上去啊。”

“我现在太肥了。”

“你是不可思议的。”我说道。

我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的嘴巴和眼睛塑造出一个矛盾的表情。“哈,你真讨厌,罗维特,”她最后又说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那字条是我写给你的呢?”

“我会照看好你的男朋友,霍林斯沃斯。”

她突然蹦起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好多人都在谈论我,但那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她捏扁了我的香烟盒,扔到地上。“我告诉你一些事吧,一些女人从来不会跟男人说的事儿。我写那纸条是因为我想再次见到你,而且这次我打算从了你,我准备放弃所有的决心。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准备溜走。”

“当然。”

“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你伤害了我,女人不是机器。如果你是个残废,我不会再看你一眼。”她恶毒地说出这句话。

我的内心深处是愚蠢和自哀的,我对自己说“我是个残废”脾气就上来了。我的声音颤抖着,“那你呢,为什么你不停止扮演玛塔·哈里?你演得太烂了。”

我当着她的面讽刺她,她的眼睛快闭上了。“请你滚出这里,罗维特。我没有邀请你下来侮辱我。”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出去,给我出去,你这个狗娘养的。”

“噢,我会走的。下次你可以上楼来。”

“出去!”她尖叫着。

于是,我再一次完全迷茫了,我爬到楼上的房间,这场闹剧搞得我精疲力尽。如果我们吵得再凶点——因为我根本没法理解——我的床上还是没有吉娜微,我们两人各自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温室里。一直中午,我才下楼去街上吃快餐,然后返回。外边,夏日炎热的午后高温烘烤着屋顶。于是我停止一切思考,陷入一片空虚,浪费着空虚的时间。

我几乎可以记得另一个夏天,当我住在由旅馆改造而成的医院里。是巴黎吗?那是一个欢庆胜利的夏日吗?在那里,整个炎热的午后我都躺在一张简易床上,看着天花板。然而,那个胜利的夏日里,士兵们在满是活塞声的甲板上的黑市里分配着大量的珍宝和女人,那些天里每个人贪婪地做着交易或者安顿家人,建立联系,诱奸女演员,在扑克游戏里输掉或者赢得半年的工资。那几个月里,无声无息的机器散发着热气,如果刮刮胡须修修面,男人们就会大肆吹嘘。

尽管外头还在持续着,我几乎没法活动。那段时间我看见我自己走来走去,甚至有能力离开医院几个小时,但我无所事事。我只是读着报纸,吃着提供给我的食物,我从来没有靠近过黑市。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没有离开我的简易床。

偶尔我也会爆发,我必须顶着满脸绷带外出,而且我认为我在皮加勒区的一个酒吧喝醉了。那个晚上我花了五十美元,那儿有士兵在我的耳边喊叫着,我差不多可以从女歌手的歌声里回想起那些话,差不多可以摸着没穿衣服前昏昏欲睡的妓女。或者我只是在巴黎的酷夏里愈发憔悴?我的思维呆滞了,身体麻木了?

有时候,我确定我过去在床上躺着,看着自己在英格兰或者在非洲照的旧照片,我会像医生一样验证照片上的脸。然而,我只能想象,因为大多数的时间里我看着自己的快照时,完全没法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脸,而且我不知道是否能想象出来。或者躺在床上,是否能看到无数的小孩排队等待着我们扔进垃圾桶里的残渣,看到所有我们指责的妓女和我们咒骂的农民,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而且我们喝醉了。痢疾,战壕足,我们磨破的靴子,被杀害的人等等,通通都想起来了。最后机器停止了,但我更早地停了下来,然后那个夏天就在巴黎躺在简易床上。这些也可能是虚构的。我数着墙上的裂缝,帝国陨落了,国王下台了,但那已经露出了端倪,我演着一出密室话剧,在这个剧里,机器会让我离开……去哪呢?

这里,我躺在另一张简易床上,整个炎热的午前都在打瞌睡,然而外面城市的街道上,人群来来往往,做完了差事,工作又开始了。我下楼吃饭,然后回房间坐在桌子旁,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让自己变得无精打采。我觉得自己的工作遇到了危机,想要推进而又充满矛盾,想要理解而又过于散乱。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我连一两行字都没有写出来,最后只好放弃了。到了晚上,我觉得需要去找麦克劳德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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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和往常一样,他笔直地坐在硬板凳上,手臂交叉在胸前,跷着二郎腿,银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盯着我看。偶尔他的手指会做出一个无意识的手势,弄平裤子上的折痕,然后点点头,似乎听了很多次我说的话。

我正说着和吉娜微的聊天,叙述着我们之间所经历的每件事的细节,麦克劳德听着,微微笑着,用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时不时地轻笑着,他只给了一次评论。

“这是关于耶和华见证者的什么东西呢?”他问道。

我复述了一些她说过的信条,麦克劳德摇摇头说道:“她是乱编的。”

“我不知道。”

“她是乱编的,没错。”他拨弄着瘦瘦的下巴,“我认识她好长时间了,从没听过她讲起这些。这是不可能的,她可能是在杂志上读了点东西,然后反馈给你而已。”

“好吧,那她的丈夫呢?”我反驳道,“她说他也是信教的。”

麦克劳德再次轻笑着,“我认为我还没见过那个绅士。”他懒洋洋地说。

我继续在麦克劳德的眼皮底下讲我的故事,如此冷静,如此平和,我发现自己居然接受了一些正常情况下自己会感到恶心的细节。只有他在场我才能在忏悔的慰藉中找到一点热情,仿佛我叙述的没有一样能激起他不正当的反应。故事开始于路上,我搜寻着我已经差不多忘干净的某个方面,精确地回忆着让我吃惊的对话。

麦克劳德冷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当我说完,他摘下眼镜,仔细地擦着,拿出梳子梳着他的直发。“好吧。”他小声说道。突然间,他开始大笑着摇晃起来。他努力控制好情绪,小声地用缓慢而不稳定的语调说:“所以你现在发现工作很困难了,是吧?”

这又让他欢快了起来。他奚落着我,继续大笑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后他看着我,说道,“好一个双簧啊。”他换了副眼镜,看着我。“那个白白的大胖鬼,”他说着,“罗维特,告诉我,你认为她会把最后的欢乐寄托在你身上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认为我也不在乎。”

“噢,你会再次在乎的。除非她断气了,不然她不可能让你变得漠不关心。她需要一个间谍。”带着明显的愉悦,他没有再开口,停了下来,他抬起手指。“告诉我,罗维特,你会不会把我们的谈话报告给她听?向她展示这场景,你懂的。”

“你在说什么啊?”

他耸耸肩,面无表情,“都有可能,都有可能的。”

我不理睬他说的话,其他问题还在压着我。“你了解她什么?”我问道。

“罗维特,我告诉你一些明智的做法吧。”麦克劳德慢吞吞地说,“你得自己想办法,不是每件事都得通过吃药才能吸取教训的。”

“谢谢。”

他露齿而笑,“我会给你小费让你进行深入系统的咨询。如果你想了解她,你得先想象下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我们谁都没见过他。”

“当然,”他说道,“你得伪造一张他的照片。做完后,你去见她时更好。”

我推测着,“他肯定是个不善社交的男人,光芒全被她给盖过了。”但是这点很不可能。“他可能只有七尺高,脸又大又红,每天晚上抽打她。”

麦克劳德欢快地笑起来,“罗维特,你还不错嘛。”他的拇指尖合在一起。

“因此,他可能是一个关心自己事业的谦虚的男人。你从未注意到他,但是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她怕他。”

“为什么?”

“啊!”他举起手臂抖动着,模仿一个愤怒中的谦虚的男人。“因为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杀了她。”过了一会儿他又用缓慢嘲讽的语气说了一遍,“现在,已经和我所了解的差不多了,但是我不满足,为什么那绅士要和她结婚?为什么?”

我耸耸肩,“他觉得吉娜微很迷人吧。”

“一次深入的观察,”麦克劳德愁眉苦脸地说着,“他吸引了她。而你,”——他的话提醒了我——“太吸引她了,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卖弄学问的人到了高潮部分,他的手上抬到空中,“为什么人们会互相吸引呢?因为他们能够相互满足一些美好的事情或情感,而这些不需要考验。现在,我没有那么多需要做的事儿了。我有自己的工作,当我回到家,我会读些书,或者坐在这儿思考。现在最让我头疼的是上哪儿去找那个叫吉娜微的先生,这样的姓氏甚至没人知道,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然后确定一种关系,一种她从来不曾拥有的关系,而她实际上就是个蜂后。你认为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他快死了,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娶她呢?因为她散发出某种气质,称为‘你愿意’,它使得他认为接近了某种活物。他知道他内心太冰冷了,他想要和一个美丽而温暖的躯体躺着靠在一起。他把这事儿看成是对自己的考验。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确信。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其实她也是冷酷无情的。”

“为什么她会嫁给他呢?”我又问。

“一个很好的问题。”他又举起手,“为什么?那是老生常谈的陈词滥调了,不是吗?可能她需要安全感。还必须考虑经济问题,他们思考的方式可能比较偏向外国人的思维。”他再次摘下眼镜,眯着眼,明智而谨慎的样子。“但是那也没法全部解释得通。精神上的享受是和经济的发展成正比的,我想回过头来谈吉娜微先生。我确定他是个有道德的人。他想要惩罚自己,所以他娶了她,因此她反过来了,我们可以猜想下,处于一种想要惩罚某人的状态。而且我告诉你,这还只是一半而已,”他说道,其实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象着,作为一个绅士,他应该能看穿她,然而他没有。我不认为你能理解这对我们正在讨论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将她固定在某个位置上,但她还是可以时不时地愚弄他。”

“我认为她因为他挡住了镜子而怨恨他。”

“噢,真是这样吗?我也许该这样说,但那就是事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如果她怕他,那也很好。她总是想要成为真正的女人。”

“她曾经接近过你吗?”我问道。

他咯咯地笑着,没有表态,然后咧开嘴笑了。“现在我留了这些假设给你,你可以下决心做你想做的事情。”

麦克劳德开始打哈欠,但他还没说完呢。

因为有人在抓门。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奇怪的声音之一,轻轻的,快速的,就像某种动物的爪子划过大门。麦克劳德在椅子上转着,身体僵直,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我猜不出他期待着什么,但是他的反应很强烈——脸上没了血色。他呆坐了好一会儿,抓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努力地换下眼镜,挂在鼻子上。“是霍林斯沃斯。”他小声说着,有点让人没法理解。他的意愿和他的全部力量对下一步行动来说明显必不可少,他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变得很淡定,嘴角露出一丝厌恶感。“进来。”他突然用一种平缓的声音答复道。

霍林斯沃斯进来时露着他那标志性的礼貌性微笑。他朝我们走来,打扮得整齐时尚,一件干净的衬衫,清爽的夏季裤,以及一双黑白运动鞋,看起来充满自信。“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们,”他用一种冷淡的口吻说着,“但是我听到有人在聊天,我就觉得无论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应该加入进来分享。”他朝我点点头,“最近过得怎样,罗维特先生?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坐吧。”麦克劳德冲他说。

他小心地挽起裤子坐了下来,然后我们不可避免地近距离接触,谨慎地盯着对方,除了麦克劳德——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霍林斯沃斯。

我很好奇霍林斯沃斯离开自己的住处时,里面是否和我上次所见的一样混乱,衣物扔在地板上,办公桌抽屉里拥挤不堪,东西都要掉出来了。我明白他正在做一个调查,然后确保每件事都循序渐进,他转动着钥匙,没听见我们在讲什么。他正捏着手指出神。

他清清嗓子,身体往前倾,手成火罐状握在膝盖上,手掌拱着以避免弄乱裤子上的褶皱。“如果你俩不介意,”他没有预兆地忽然说道,“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谈谈政治。”

麦克劳德露齿而笑,但很无力。“几分钟内,有什么我们能为你效劳的吗?”

他认真地考虑着,“很难说。我已经注意到,政治上的讨论总是会变成持续很久的争论,你们,如果你们能明白我所为何意的话。”我们还没回应,他继续说,“我想谈论的主要是关于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听到威尔逊先生和考特先生前几天在办公室讨论他们,然后我意识到我在这个话题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那暗淡的眼睛谦逊地看着我们,又说道:“我不得不一直持续关注所有的话题,甚至有时候这些话题都让我跳起来。”

“你凭什么认为我了解这些事情呢?”麦克劳德问道。他的脸恢复了血色,但还是有点苍白。

霍林斯沃斯用一种小孩般天真朴实的声音简单地说道:“好吧,麦克劳德先生,你是个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我是共产党员?”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两者的性质不是一样的吗?”

麦克劳德猛地打了个哈欠,“我把他们分别称为鸡蛋和恐龙。”他说道,而后闭上嘴,神秘地笑着。

“这样比喻很有意思,”霍林斯沃斯说道,“你是说你两者都是吗?”

麦克劳德的眼神都快将他碎尸万段了。他们停了下来,平静的表情后面,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思维在快速运转着。“是的,我两者都是,”麦克劳德说,“我两者都是,绝对货真价实。”

他表情冷漠,身子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但是就像安全阀发出令人焦虑不安的声音一样,他的脚——好像断开了,不是他的一样——不安地在地板上快速地敲打着。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的一些问题了。”霍林斯沃斯高兴地说道。

“尽我所能吧,”麦克劳德答应道,“不过首先让我问个问题,是什么让你决定要这样做的?”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很疑惑。他认真思考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像是在收缩挤压着鼻翼,而且他回答得有点答非所问。“噢,我不能说。你说些不一样的话题吧。”他扫视下房间,“还有一次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浴室——我十分抱歉我们未曾想出一个对应的时间表——我注意到你书架上有很多大型的书。”他从夹克里取出一小叠纸,平放在膝盖上,就像在悠闲地素描一样,用笔在上面写着。“那么你会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吗?”他有礼貌地问道。

“是的。”笔在纸上轻轻地写着。

麦克劳德,他的笑容就像固定在脸上一样,低声说:“事实上,我不只是那样,我还是炸毁教堂的极为危险的那些人的头目。以前我们已经炸毁好些教堂了。”

“而且你反对自由企业?”

“完全反对。”就像从拥有参赛资格到只能在场边喊加油一样,麦克劳德阐述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未曾改变过。“你可能会说我反对自由企业,因为自由企业榨干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劳动人民成了我们苦难的兄弟,维持着这个不公正的阶级社会。这无疑是以毒攻毒,以暴制暴。我们必须组织一场有力的恐怖行动把那些人从权力的宝座上拽下来。总统必须暗杀,国会议员必须监禁,国务院和华尔街必须清偿所有的债务,图书馆必须烧毁,还有肮脏污浊的南部必须破坏,解放黑奴。”麦克劳德停了下来,为自己点了根烟。第一根火柴燃尽了,他又擦了另一根,捏在手指顶端,极度细心地托着,“还有问题吗?”他问道。

霍林斯沃斯挠挠头,“好吧,你已经给了我很多需要思考的了。我应该说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小心地捋了下前额的乱发。“噢,还有问题。”他身体往前倾,用不一样的措辞问了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你最早忠诚的不是星条旗,而是一个外国势力?”

麦克劳德不再露出幽默的神情了,“我承认通常来说那是对的。”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无论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都无所谓。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这个问题包含了政治上的讨论吗?”他问道。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我必须说其实你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早已经准备好了,”麦克劳德说道,“很多年了。”

“很感谢你的配合。”

麦克劳德往前靠近他,“华尔街很有趣,不是吗?”他用一种亲切的语气问道。

“噢,是的,非常有意思。我真的觉得那里仿佛就是个教育基地。”

巧妙的,也可能是无意的,麦克劳德正拙劣地模仿他,“是的,也可以这么说。”一个忽然间的动作,他向前伸出手从霍林斯沃斯的膝盖上拿下了那张纸,“不介意我看看这个吧?”他问道。

但是霍林斯沃斯礼节性地表达出自己会介意,他从椅子上起身,伸出手想去拿回纸张,手指张开又攥紧,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失望和挫败。他伸出舌头慢慢地舔了舔嘴唇,“你认为作为朋友应该对我开那种玩笑吗?”他心平气和地问我,他那暗淡的声音被正义感冲刷得更加微弱。

我正看着麦克劳德,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研究着霍林斯沃斯写的东西,不带有任何消遣的意味轻笑着。然后他递给我那张纸,我读着上面的内容,心脏麻木地跳动着。霍林斯沃斯列了下面的清单:

承认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

承认是共产党员。

承认是无神论者。

承认炸毁教堂。

承认反对自由企业。

承认鼓吹暴力。

主张谋杀总统和国会议员。

主张毁灭南部。

主张使用毒药。

主张提升有色人种的社会地位。

承认忠于境外势力。

反对华尔街。

我默默地把纸递回给麦克劳德。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带着些许嘲讽,对霍林斯沃斯说道:“你错了,我从没主张使用毒药。”

霍林斯沃斯已变回原来礼貌的样子了,不同的是,不再那么固执。他摇摇头,“我很抱歉,我不喜欢否定朋友,但是你确实那样说了,我听得很清楚。”

麦克劳德耸耸肩,“好吧,就算有吧。”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告诉我,老兄,”他慢吞吞地说,“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当然。”霍林斯沃斯拽了拽裤子上的腰带。他再次前倾身体,天花板上悬挂的灯泡投射出圆柱形的光束,使得他的整个脸都在阴影里。他嘴角上翘,露出致歉的微笑。

但是他的其他行为就没有一丁点的歉意了,他坚决地指向那叠纸,“我很好奇你是否会在这上面签个名,”他很正式地说,“我想把它当成一个纪念品,而且那将会,”——他找着合适的词语——“提升其价值。”

“在上面签名?”

“是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麦克劳德笑了,临时把纸铺在膝盖上,然后令我吃惊的是,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支笔,潦草地写了些话,然后涂写上自己的签名。他大声地读了出来,“由威廉·麦克劳德备注的手抄本——签名——威廉·麦克劳德。这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霍林斯沃斯说道,“很高兴能碰上如此配合的人。”我们两人还没回答,他很严肃地看了看手表,“我的天,我待得比我想的还要久。”他站起来,拿起麦克劳德给他的纸张。“好了,我想谢谢你们两位老兄,对于这些事儿你们真是太好了。”

“我们随时都能帮助你,任何时候。”麦克劳德点头。

霍林斯沃斯仍然站在门口,夹着那叠纸。他彬彬有礼地撕掉最上层写过东西的那张纸,然后撕成两半。“你知道的,”他说,“现在再想想,我真的不想要这个纪念品了。”

“那东西没什么价值。”麦克劳德又慢吞吞说道。

“的确是。”他把碎片扔到地板上,然后离开了。

关上门后,麦克劳德用手撑着头,莫名其妙地笑着。刺眼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像是从他头顶上最脆弱细小的头发上燃烧起来的,在门对面远远地映射出一个影子,扭曲着而且长长的。我开始意识到阴影在往下延伸,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移动,没有什么可以搅动空气,挨着墙放在我旁边的那本书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灯光,似乎他必须像个苦行者一样让自己的眼睛在阳光下灼烧,以此来磨砺自己。

像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灯光下,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曾经等过谁吗?”他平静地问道。

一开始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从我的脑海深处又跳出了那个陌生人的画面——门开了,一张模糊的脸徘徊在我的床边,“我不知道。”我说。

他站起来,靠着书架,手指上还捏着烟蒂。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重视,“有件事我必须搞清楚,”他说,“他是哪边的人?”

“我没搞懂。”我说。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什么东西,或许他又想到我了。“那是对的,你不知道吧,罗维特?”然后他一下子抓起我的手腕,“当然,能装得那么天真也是一种技巧,他已经带走了有价值的碎片。”但是当我看到他的表情时,他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不,你没有牵扯进去,我确定。”他窃笑着,“我觉得我不得不这个样子。”

我结结巴巴地问了个问题,麦克劳德没有回答,相反,他再次一个人大笑起来。“我会告诉你的,罗维特,”他说道,“我累了,你介意先离开吗?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我离开了,麦克劳德坐在房间正中间的椅子上,灯泡悬挂在头顶,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掉落的石灰。我知道他会保持这个姿势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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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那天晚上我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透过天花板看着交织在城市灯光下的一幕幕现实话剧,在这样一个无聊的游戏里,夜晚的各种声响是我唯一的消遣——一个女人的鞋后跟噼啪噼啪地在人行道走过,某个地方的窗户重复着开了又关——我觉得自己构造出了一个想象中的童年。

我出生在中西部某个城市中心的一所老房子里,房子日渐失去生气,而除了我们,作为古老家族之一的荣耀对每个人来说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这将变成一个郊区不断扩大、工业由低税率扶持、政治环境宽松的机器,它将在十年内壮大。制度变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城乡俱乐部以及聚集在里面的保险经纪人。我的父母谈到这些事儿时会很反感,因为他们还活在旧时代的记忆里,还活在日落时那瞬间的壮丽晚霞之下,他们还会用肯定的口吻跟我说四十年前的城市是多么可爱,有宁静而小巧的街道和褐砂石房子。最熟悉的颜色,石梯和角落里随处可见的食品杂货店之间的小花园,只有这些保存了下来,而他们之前的那个时代,就像一个靠领退休金生活的老亲戚,最终从混杂着各种工业气味的空气中消失了。春天的早晨,人们会散着步去上班。星期天,全家人会穿着黑色衣服,在安静的下午去后院,伴随着教堂的钟声祷告。

这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却发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我所知道的唯一的褐砂石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房东们都匆匆离去了。我生在一个永远高速运转的世界里,如果我能为自己造一个热带岛屿,我不会把它渲染得太过完美,因为我总是会发现黑漆漆的台风云,听到海浪拍打着海岸。开始这样的一次航行完全有可能,但就很难回到我那狭小的房间里那个脏兮兮的窗户下的简易床上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那样躺着,大厅对面的麦克劳德肯定也是这样盯着天花板的。我梦到我在另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专门给孩子们睡觉的宽大宿舍,我们睡觉时,地下室起火了,火势蔓延到了墙上的干木材,穿过了楼梯里的通风口,很快就烧到了我们睡觉的房间,并且顺着门烧到了走廊。我们在孩子的尖叫声中醒过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疲惫地睡着了,内心焦躁不安。

早上吉娜微来找我,正如我原本期望的一样,她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跟着莫妮娜,跟地上影子相比,她们俩充满活力,不可分离地连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她们一起走了进来,吉娜微的手臂夹着一条被单,飞快地扔到我的床上。“最近过得怎样,罗维特?”她大声吆喝着。

我点头致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上次我们分开时她是怎样对我大吼大叫的。莫妮娜没有吉娜微那样窘迫,忽然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开始审视着房间,她很是仔细且傲慢地做着这事儿,仿佛她没被注意到一样,掀起一角地毯查看下面,盯着我的扶手椅后面。最后,她在桌子边停下来,详细检查我的文件,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独自一人咯咯地笑着。

吉娜微和我在一旁闲聊着,之前那个晚上她也做过梦,然后她开始详细叙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乌龟,你可以理解我吗,罗维特?”

“不能。”

“伙计,那是谋杀,我是乌龟,背朝地躺着,无法再翻身。你能体会到那是什么滋味吗?今天早上我不得不去药店,给自己买镇静剂。”她点了一根烟,然后含进了她那涂满口红的嘴唇里。

“那不过是场梦而已。”我今早很急躁。

“是的,但是你没体验过这种感受,我没法重温那种变成一只乌龟的感觉了。”没有任何的姿态改变,她突然尖叫道,“莫妮娜,你别动罗维特先生的东西!”

小孩子全然不在意,但是我认为吉娜微也不期待有任何回应。她只是抱怨了下,然后转向我,“那孩子生来就欠揍。她和我很像,随我。罗维特,坦白说,我做了些事。”

我眯眼看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没有回应。“你知道当我在好莱坞时,”她跟我说道,“就因为我太任性,太疯狂,我毁了自己的工作。”

“你什么时候在好莱坞了?”

“在我当脱衣舞娘的中间那段时间。他们给了我一个选择。你知道他们正从舞娘里挑选舞后造星。他们也向我承诺,如果我有见识,在这方面足够聪明,我一周就能赚五千美元。”她叹口气,吐出烟。“但是我却因为太急躁而丢掉了这次机会。你知道我愿意和他们每个人发生性关系,不是因为我发现他们可以为我的职业做出任何帮助,而是因为我总是太好心了,你知道,那儿有很多帅气的人。在那些天里,我对做爱很疯狂。那边的伙计真的经常使用皮鞭。”

她掐灭她的烟,回头对孩子说:“莫妮娜,收音机在哪里?”

“在外面。”

“去拿进来。还有,你是怎么回事啊?如果你把收音机扔那儿,会被偷走的。”

莫妮娜不耐烦地叹口气,意味着她很烦她的妈妈,但她还是照做了。离开了一会儿之后,她再次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收音机蹒跚地走着,收音机和她的身子不太成比例,对她来说肯定像个行李箱一样笨重。“这真是拜上帝所赐啊!”吉娜微说,“在被单日,全靠这东西让我没有发狂。”她伸手下去从地板上把收音机提到了床上,等她调好台,又继续讲下去。

“你能明白的,罗维特,正如你为我而来,他们中很多人也是如此。你不会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著名的明星还有制片人的名字,这些人都想娶我,但是因为我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实在是太漂亮了,他们配不上我,所以我毁掉了这些机会。他们了解我,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想要和我结婚,可惜我把我的工作弄得一团糟,也使得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说?”

“我对待这些事儿有些太轻率了。丑闻是触及不到那些杰出人物的,如果有的话就完蛋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事儿,他们会在我身上投资数百万美元,要不是某个吃醋的明星带来了警察,陷害了正深陷情网的我,他们也绝不会知道。所以他们没有继续听我的建议。”她用手抚平被单,站起来,没有任何过渡,扭头看着我说道,“你觉得跳舞怎么样,罗维特?”

“我不擅长。”

“没关系,我可以跳给你看。”她在收音机里调出音乐,闭上眼睛,哼着曲儿,伸出手臂向我靠过来。我们跳着缓慢的舞步在房间里移动着,她的身体靠着我,我们几乎抱在一起了。我们从容不迫地摇摆着,来来回回地踱着舞步。夏日清晨那种温暖的清新空气从窗户钻了进来,“你跳得不赖嘛。”她低声说。

吉娜微跳得非常好,她身体轻盈,节奏感强。然而,从本质上来说,这不是舞蹈。她的身体靠近我,卖弄风骚,然后又撤回去,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引诱我。但是,当然,这儿已经无处可去了。当音乐响起,莫妮娜退到角落里,蹲在那边,膝盖顶到胸前,手臂环抱着膝盖,小脸上满是落寞。音乐结束的时候,另一首节奏更快的音乐接着响起。吉娜微在我的手臂里扭动着,摇动着她的臀部,满脸放荡,对我露齿而笑。只有莫妮娜没有摇动身子,她就像从和她妈妈同样的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硬币,具有和她妈妈一样的天性,她必须有特色地展示她的另一面。她的头从膝盖上缓缓移动着,盯着地板,开始抽噎。

“怕怕,”她哭着,“我害怕。”

音乐结束了,节目也随之结束。一个声音响起,开始谈论罐头食品。吉娜微慢慢地后撤,在离我不远的前面站着,眼睛和我对视,“我们继续跳吧。”她柔声说。瞥了眼肩膀,她大声咆哮起来,却没有一点怒气:“安静点,莫妮娜。”

莫妮娜又哭又闹地回应她。

“噢,那孩子。”吉娜微抱怨着,她的眼神闪亮着,带着怒气。我知道要不是莫妮娜在那儿,吉娜微和我玩的捉迷藏游戏必定早就结束了。这一刻,她看起来更年轻,更加唾手可得,眼神传递出脉脉柔情,“要是孩子不在这儿就好了。”她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里。

我们静静地站着,她转过身在收音机上调其他音乐,莫妮娜抓住这个停顿的机会跑向我,手臂抱着我的大腿,我轻拍着她的头,感觉她抱得更紧了,这时吉娜微走过来说道:“噢,这个乐队非常好。”

“我不想跳舞。”我告诉她。

然而她还是靠了过来,眼睛随着音乐转动着,“来嘛,罗维特。”

莫妮娜松开我,用拳头连续捶打着她妈妈的大腿,“妈妈是小狗,妈妈是小狗。”她愤怒地尖叫着。

“她到底怎么了?”吉娜微问道,她开始咯咯地笑。“我打赌她是嫉妒了。”她敏捷地挥挥手臂,抓住莫妮娜的双臂,“莫妮娜,现在给我放松点。”她警告道,“伙计,我打赌她已经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收音机没有调好,在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关掉了收音机,听着吉娜微说话。“罗维特,你肯定不知道我那些瘀伤是怎么来的。告诉你吧,我有最白的身体,你没法想象那是多么的精致。每次男人把手放在我身上,都会留下痕迹。”莫妮娜平静了下来,仍旧抱着吉娜微。吉娜微朝我使眼色,“我会让你了解一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事儿——当一个男人开始亲昵地抚摸我,我就知道肯定会留下瘀伤,而我想要一条白被单或者地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然后一个靴子满是泥土的男人正从上面走过去。你觉得那怎么样?”

我坐在桌子旁边,没有回答。吉娜微坐在扶手椅上,莫妮娜坐在她的膝盖上。“你还没考虑过……你知道我们昨天谈的是什么吗?”她随便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吉娜微狡猾得让人难以忍受,“好吧,你知道的,关于让你留心注意那两个人会发生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去监视人的。”

“谁跟你说让你干这个了。”她尝试着朝正义的方向想,“我做梦也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情。我只是想,你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对那两人感到很好奇。”莫妮娜坐到了吉娜微脚上,悠闲地把手垂到腿上。

“去找霍林斯沃斯吧,他比我更有那方面的才能。”

“你为什么到现在了还那样说?”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故作神秘的表情,“你知道我会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儿。我一直都对霍林斯沃斯感到好奇。”

“你?”

“他是个狗娘养的卑鄙的家伙,”吉娜微说着,手指拨弄着胸部,“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一些事儿。”

我耸耸肩,知道她这样煞费苦心地扯开话题背后,是需要一些实话的。她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当她找到一些信息,如果被阻挠,她就会把这些消息抖搂出来,以这样的方式而告终。“我认为他是在伪装。”她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有些关于他的事情。”她点了根烟,在我跟前强调性地晃了晃熄灭的火柴棒。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王子,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但是你知道,一个富豪,或者一个……君主,他就是那样伪装自己生活在这里。”

我笑了,“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她变得一脸严肃,“凭我的直觉,那个人真的有些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

她很不情愿曝光自己掌握的证据,就好像证据一旦从她那想象力丰富的大脑里移出来,就会在我这个沉闷无趣的房间里消失不见,“一些事儿。”她说得很不吉利。

我又笑了。

很厌烦地,她最终用一种勉强的语气承认道:“有个小丑总是到楼上去拜访他,我有点不喜欢他的样子。”

“他长什么样?”

“噢,我分辨不出来。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戴着个帽子,往下拉着盖住了前额。我的结论是那家伙是来付钱给霍林斯沃斯的。”

“为什么?”

“我认为那是他父亲给他零用钱的方式,你知道的,以奖学金的形式。”

“吉娜微,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能是其他普普通通的人呢?”

她轻抚着前臂,质疑地噘起嘴,不确定她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我。“你知道我已经看穿了霍林斯沃斯的一些事情。”她坦白道,表情有点不愉快。“我不相信他,”她重复道。她突然做了个动作,拉平大腿上的裙子,又开始戏剧性地陈述下去:“我问他关于他朋友的事情,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我不知道。”

“他说从来没有人去拜访他。”她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关于这点,你又是怎么看的?”

“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是拜访霍林斯沃斯的?”然而,我有点不自在。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营造出一种神秘气氛,好像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她丝毫不窘迫地摆出自己的证据,“我第一次跟踪他的时候,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她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和霍林斯沃斯曾经是朋友吗?”我突然问道。

她很随意,“那关你什么事?”她打着哈欠。

“没啥关系。”

吉娜微看着我,眼神谨慎,否认她话里的含义,“他就像另一个你,”她突然变换成一种沙哑的语气说,“他也不屑于尝试掀起我的裙子。”

我无话可说,我很气愤她把我和霍林斯沃斯混为一谈。一分钟的时间缓慢过去了,吉娜微用她那不完整的关于一个爱人和他的皮鞭的故事来填补这段长时间的沉默,这故事发展了更丰富的情节,仿佛我是一只小猫,会被色彩亮丽的丝带所引诱。在她脚边,莫妮娜就像个百无聊赖的秘书一样,在地板上画着她的图画。

最后这孩子开始抱怨,吉娜微站起来,再次举起那条被单。“好吧,除了和你聊天之外,我还有其他事儿要做,”她说道,在门口处卖弄风骚地转过身来,“你会留心注意下的,对吧!”

“不会。”

她很明显地恼怒了,猛地拽了一把身后的莫妮娜,离开了。

正文 第十一章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一天。

吉娜微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去吃了午饭,然后回到房间连续写作了几个小时。当我停下笔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我昏昏欲睡,有点自满地躺在床上,看着风吹落天花板上的沥青。门对着大厅开着,因为经常有和风掠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一个声音叫醒了我,那声音柔软而有力,音色甜美。“我非常抱歉,你能起床吗?”

我醒来,坐在床上。一个女孩正站在门口,她苗条的身材一点也不协调,好像只要我觉得烦躁她就会马上离开。“进来吧。”我提议。

“看起来你在这里睡得很舒适,”她说道,“不好意思叫醒你。我猜你知道怎样才能睡好的诀窍。”

“我只是在打瞌睡。”我呆呆地,含糊地说。

她拽过了我的书桌椅,坐在上面。“不,你不用害羞,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挠挠头,在下午这么热的气温下被叫醒,我有点眩晕。很明显,她不期待其他回答了。“噢,这太美妙了,”她继续说道,“你真幸运。”

“为什么这么说?”

“有这个房间啊,我喜欢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你手里买下来。”

我做了个苦脸,“这里很脏,很便宜。”

“这就是这房间的好处了,它太脏了。”她用她强而有力的声音说着,“我讨厌干净的房间,我讨厌那些总是害怕留下痕迹的人。那就是为什么这个地方如此美好。你住在这儿,留下你的标志,等你在这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后,这标志将会留在墙上,而你的气息,你的一部分,绝对不会离开这儿。”

这话太有感染力了,我更加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女孩。她的脸小巧而精致,长着孩子气的鼻子和嘴巴,柔嫩的脸蛋,令人倍感亲切的褐色眼睛,这些都让人难以猜到她的年纪。就像霍林斯沃斯,像我,她可能才二十岁,绝不可能有三十岁。她直率地和我对视着,她微笑时嘴唇好像在颤动着,当她笨拙地从包里捞出一根烟并点燃,然后递给我时,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一样,我接受了这个礼物,但对于这样突然的亲昵行为我几乎没有准备。

“你不来一根吗?”

“噢。”她似乎吓了一跳。“噢,好的。”她再次在手提包里摸索着,然后用明显抖动的手擦燃了火柴。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带着一种天然美,只是指甲被咬过,表皮都烂了,深色的烟草着色剂染黄了她的皮肤。她像个男人一样抽着烟,手掌朝上,烟夹在手指的分叉处之间,夹缝里的烟逐渐变短,几乎到了指根处。长着这般精致的容貌,即使皮肤干燥,眼睛下的皮肤像褪色一样,一头褐发垂在肩上,没有任何装饰,她也可以充满吸引力。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甚至连最基本的打扮都显得那么粗糙,那么混乱。当然她的衣服会染上所有她碰过的东西的污点。

确实,一些烟灰从烟上掉了下来,她在自己的裙子上擦了擦。她穿的衣服,是亮丽的紫罗兰色,选择这颜色和她那头有点泛黄的褐发搭配,显得有些笨拙,衣服的肘部都磨损了,衣领解开着。

“你是诗人,对吗?”她问道。

“不是。”

“噢,你肯定是,我能感觉出来。”当她微笑的时候,她那有点稚嫩的嘴巴变得有点忧愁而又精明,向我传递着令人不自在的暗示——她比我更了解我。“带着打字机的诗人,”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噢,这些东西好伤感。”一圈圈的烟从她的手上散到了空气中。“你应该从不用打字机的。”她说道。

“我喜欢用。”我粗声坦白道。

“不,你不懂。”她跟我说。这根烟已经快烧到她指关节了,但她似乎没意识到那股热量。

“你何不先熄灭烟呢?”我问她。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烟蒂,可能她已经忘了它是怎样烧到那里的。然而,很顺从地,她张开手让烟掉到了地上。要不是我踩灭了烟,我相信她会看到余烬烧了我的地板。

最后,我意识到她来到这个房间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就问了她所为何事。她把一只手放到了钱包上。“我注意到了,”她慢慢地说道,“有个地方可以进入这个建筑,我在外边看到了记号。”

“噢,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谁可以租给我房子?我走进房子,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门卫,而且我这样走过去,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

我笑着,让她放心,“我会带你下楼去找女房东。”

“我需要租一个房间,”她加强语气说道,“你知道,我没地方住。”

我摇摇头,“就算这是一个低档的房间,可能租金也会很贵。”

“但我刚刚有了钱,”她尝试着用兴奋的口气说道,“如果我付钱,她不能拒绝我。这是法律规定的,不是吗?”

我带她下楼去吉娜微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锁上门,这个女孩就挽起了我的手。“我叫蓝妮,”她说道,“蓝妮·麦迪逊。你可以告诉她我们是朋友吗,要是她愿意把房子租给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停顿了一下,她微笑起来,“说实话,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点点头。“好吧。”我敲门后静静等了很久,等待的时候我可以听到吉娜微朝这边走过来,她的拖鞋慵懒地敲打着地板。吉娜微把门打开一个小缝,谨慎地朝外看。“是你?”她粗鲁地说道。

我做了介绍,吉娜微把手放在睡衣胸前,冷漠地点着头。“你到底想要什么,罗维特,一个莫妮娜就够我忙了。”

她的无理惹怒了我,但我安静地说:“蓝妮是我的老朋友,她看到这里有一个空房间,然后就想租下它。”说完后,我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吉娜微变得警觉起来,“这是你精心设计的,不是吗,罗维特?等警察来了,你可以说你们在玩过家家。”很明显她决意吝啬到底,她说道,“听着,罗维特,你……麦迪逊小姐,我有序地管理着这里的房间,从不耍诡计,而且也不打算耍诡计。”

蓝妮的脸变得苍白,用很小的声音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本来不打算这样的,我可以看出你很友善,而且以残忍为耻。”

“我没什么可羞耻的。”但是吉娜微很吃惊,我感觉得到,对这个爱钱的泼妇来说,这样的陈词滥调并不是完全对她没有吸引力。“你想要这个干什么?”她开始妥协地问道。

“我没有地方住,今天我找到了工作,我得有张床睡觉。”

“你为什么不去住旅馆?”她仔细打量着蓝妮,问道。

“我没那么多钱。”

吉娜微抱着手肘。“很好,你也没有足够的钱付租金,这儿一个月租金是五十美元,而且浴室在大厅里。”

“但是我有,我可以凑到租金。”感觉她像刚刚记起来——“我现在有足够的钱。”

吉娜微摇摇头,“我帮不了你,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了。”

这个反应让我很吃惊。蓝妮挺直后背站着,扬起头,“你这个邪恶愚蠢的女人,”她冲动地骂道,“你不了解你自己,你不知道你身上善良的一面。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一定要恃强凌弱?”

吉娜微的脸变得通红。“听着,罗维特,你不必把你的朋友带来羞辱我,我已经挨过不少骂了。”

蓝妮牵着我的手。“好,咱们走。”她的声音是冷漠的。但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用一种我认为很文艺的语气对吉娜微说,“你知道你应该租给我那个房间,不久你就会感到不自在,因为当你不友善时你便会痛苦。”

“等等,”吉娜微说,“你确定你们没有耍鬼把戏,罗维特?”

“绝对没有。”我无力地说道,突然蓝妮眼里的压力消失了,她开始大声笑出来。吉娜微不情愿地开始窃笑道,“你把我笑死了,米奇。”她说,而且从我带蓝妮进来后,她单调的蓝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认可,还有一个她可能会对我眨眼的暗示。“你们让我很为难,你们两个都是。”她抱怨道。

“我觉得是五十。”我说。

吉娜微双手叉腰,“是五十……第一个月之后。有一个小丑要租这个地方,她打算付十美元。我不会把它租给任何人,不论我自己感觉怎样。”

“我会给你十美元,”蓝妮说,“这是你应得的,你该收十美元。”她再次翻找她的钱包,然后抽出一小沓钞票,“我现在就付租金。”

“你不想先看看房间吗?”吉娜微问道。

蓝妮看起来过于吃惊,好像这件事还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不用,不用,我知道我会喜欢的,我知道我会接受的。我可以从外面看出那是一个极棒的房子。”

“不管怎样还是看看吧。”吉娜微说。

“不不,我想现在就付租金。”蓝妮用一种喘不过气的声音说。她用她的脏手数了六十美元出来,最后十美元单独拿出来。我不敢相信她还剩下五美元。“可以把房间钥匙给我了吗?”她问。

我本打算和蓝妮一起离开的,但吉娜微拦住了我。“麦迪逊小姐,我想把你的男朋友留在这儿一会儿,希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不会。”蓝妮转身面对着我,“你会来看我的,对吧?”

“回去后我会顺路去你那儿的,也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当只剩下我和吉娜微时,吉娜微摇摇头,“你这个女朋友是个古怪的女人。”她说。

“嗯。”

我收了收双肘,“我想我们现在可以结束了。”

“再没什么关系了。”

吉娜微悲伤地微笑着,“本可以有的,命运却阻止我们走到一起,阻止我们两人独处,但我已经对你产生了兴趣,罗维特。”她咧开嘴笑着,“我要说一件事,你喜欢比你老的人,开始是我,接着是蓝妮,或者我应该说,先是蓝妮,然后是我?”

“你完全搞错了。”我冷漠地回应道。

“我喜欢那位麦迪逊小姐,”吉娜微大声地说,“她身上有一些不平常的东西。”她接下来说话的声音盖过她前面的话,“你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

“但你不会。”

她细细思索着,“不,我会的。你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出租登记了,你怎么看?”

“那蓝妮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房间?”我无意识地问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的?”吉娜微耸耸肩,然后用手指着楼梯,“上去,去追你的女朋友吧。”

“谁给你十美元?”

吉娜微故作羞涩,“啊,这不重要,不管怎样,他现在得不到。”

“谁?”我坚持追问。

她伸手拨弄一绺红色头发,“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这是我的人生哲学。你最好往前走,我能确定我已经找到了你的顾虑。”

正文 第十二章

我爬上楼来到蓝妮的新房间,蓝妮打开门,她的脸上泛着光,如此自然地跟我打招呼,吉娜微的问题似乎不那么重要。

“这地方真棒,你和她交谈的方式真是精彩极了。”

“我倒看不出来精彩在哪儿。”

她露出一个悲情的笑容,这笑容使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光亮。“我就知道你会谦虚的,”她用一种像是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我的神情对我神秘地说道,“但这是不对的,当我们拥有某种品质时,我们就应该为之自豪。”蓝妮环顾了整个房间,伸展四肢躺在扶手椅上,两条腿伸展在身体前面,“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开心。”

的确,要取悦她毫不费劲。这个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可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房间窗户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线,窗口对着满是晾衣绳的后院和安全出口。这儿也一样,大量的煤灰渗入到木质家具里,房间里弥漫着昏暗的灯光,这灯光使得在老旧沙发和扶手椅上打个小盹变得不大容易。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上一个房客留下的一本挂历,挂历边缘是一个卷发的裸体少年。

房间正对面是一个盥洗盆,上面有一个盛着肥皂的金属盒,肥皂下部已经融化变成胶状。

蓝妮惬意地坐着,很明显,她在等我来提议做点什么事。那件破旧的紫色衣服经过简单的裁剪,刚好搭配她瘦骨嶙峋的身材,衣服下垂到她的膝盖,因为没有熨烫而起皱。也许她减肥了。这身衣服看起来使得她的脑袋和腿离得很远,以至于她那长着一双黑亮眼睛的年轻脸庞看上去离那双磨损的鹿皮靴隔着几英尺,其中一只靴子的鞋底有一个大洞,那只穿着破鞋的脚格外脏。

“你的行李怎么样了?”我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搬行李?”

她摇摇头,“我没有这个奢求,你已经帮我太多忙了。”她那不干净的长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我已经有朋友了,他们会帮我的。”

“我很乐意帮你。”我坚持说。

“不用,真不用。”

“我会帮你的。”

最后蓝妮用一种沙哑的女低音笑了起来,她用她那棕色的眼睛恶作剧地盯着我,“我没有行李。”

“一件都没有?”

“都给我卖了,”她又笑着说,“给了当铺老板。”

“那你穿什么呢?”我惊讶地问道。

“噢,我留了一些东西。”她翻找着手提包,拿出一套褶皱的睡衣。

“你得有一些其他的。”

这句话让她有点不高兴,她将头靠在椅背上。

“你有什么打算?”我坚持问道。

蓝妮对自己的隐私似乎不太在意,“随便。”她说,“今天早上我醒来,我想到了我所有的衣服,我的打字机,还有我所有那些小小的羁绊。我是一只猫,我不想束缚自己,我把它们给了当铺老板。”她笑着说,“就像文森特一样,我割下自己的耳朵并把它献给了我的爱人,现在我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这就是你用来付租金的钱?”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的。”我可能是那个胖男人,她则是那个精灵,当我在她后面犯错的时候,她为自己请来的观众一定会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你吃什么呢?”

“啊,米奇,随便什么都行。明天我就会有东西吃,我已经有钱了,有钱了。”她把她的包扔到地上,用脚踢着那些硬币。

“那后天呢?”这周已经过去了,还需要二十美元买眼药水,实际上我很嫉妒她有钱。

“后天……有人会给我吃的。他们很善良,没人会理解这些。”

“谁会给你吃的?”

她对我笑着,“吉娜微夫人。”

“她甚至吝惜给我一杯咖啡。”

“那是因为她不爱你,米奇,她会爱我的。”

我恼怒了,“要不我借给你一些钱吧?”

“你瞧,米奇,”她大声说,“人们总是会照顾我。”蓝妮摇摇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我不会还给你的。”但接着她用手摸着下巴,很严肃地笑着,她又思考了一会儿。“不,我会还的,我会工作拼命干活还你钱,因为你是如此的善良,你让我感到羞愧,我讨厌恃强凌弱者。”她抽着烟,看着烟雾飘向她那残缺的指尖。“我喜欢尼古丁留在指头上的颜色,”她说,“这让你的指头看起来像昂贵的古木。”她抽噎着说,“我爸爸的衬衣总是散发着尼古丁的味道。他是一个很棒的男人,一个棒极了的老酒鬼。他本来会像我一样爱吉娜微太太的。”

看到我脸上迷惑的表情,她大笑起来,“可怜的米奇。”

“我不喜欢被别人叫作可怜的米奇。”

她摇摇头,“你不应该是可怜的。你很骄傲,我喜欢骄傲的人。你可以看到吉娜微太太的骄傲。”蓝妮的声音是热切的,“她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她是那么丰满,她的肤色是那么美丽,她炫耀着她拥有的一切。‘我的生活是完满的,不要约束我。’她哭喊着,她的整个人生都被人束缚着,她是不快乐的。我爱她,我想和她交谈。”

她莫名其妙地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结论,自然地觉得自己发现了没人觉察出的事实。一会儿我也能接受她对我的评价。我可以很英俊,我可以很骄傲,甚至我可以是一个恶棍。而和我形成对比的,吉娜微可以很漂亮,她肤色艳丽,丰满的身体拥有充满自信的曲线。

在蓝妮的影响下还有什么可以避免改变?她已经站起来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那个不起作用的壁炉前她停了下来,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它很可爱,不是吗?”她问我,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走到了窗前,玩弄着中间那个饰带上的纽扣。“它就像一个手指,”她说,“瞧!”她弯着她的手,“他们建完房子,窗户没有安装插销,于是那个开发商(也就是那个后来在纽波特盖了一所房子的资本家),会撕心裂肺地哭喊:‘砍掉那个工人的手指,然后把它们钉进去。’所以这就是那个可怜工人的手指。”她敲打着那东西,“这是现在他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的手指和他的指甲。”

我无法回应。在另一个时刻,以另一种心情,我可能会加入到她的游戏中,但愉悦之后,她双唇紧闭,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她满是灰尘的头发。

“我们应该打扫一下这地方。”我建议道。

蓝妮点点头,这使我很吃惊。她努力唤醒自己,“你去找一些打扫用的东西,我来开窗,”她告诉我,“我们可以移动一下家具,我喜欢重新排列,这会使得这些家具看起来是我的东西。”

我走进大厅,找到了一把扫帚和一块吉娜微丢在墙角的布。当我回到房间时,窗子的确打开了,而蓝妮站在低矮宽宽的窗台上俯视着庭院。我没有发出声响,她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我不忍打断她。

她手扶着窗框,身体向外倾着,还在继续往外倾,倘若手一滑,她将会坠落到下面的混凝土上。

突然,她自己退了回来,看到我后便说:“我喜欢这景色。”蓝妮严肃地说着,刚才的活泼烟消云散了。“我朝下看时心里想着,‘这是海底,它很深,而且待在那里会很孤独。’”

我随意地点点头,像什么不幸的事都没发生,然后走到洗涤槽,接了一杯水,把水洒在地板上。我勤奋地清扫着,蓝妮无力地拖拉着扶手椅,叹了口气就坐在上面了。

“家具对我来说太重了,我搬不动。”我说。

她同意地点点头,“坐下吧,我们聊聊天。”

“我要继续打扫,我们依旧可以聊天,这你是知道的。”

她的下巴搁在她的手掌,“我没有撒谎,我会找到一份工作的。”她告诉我。

“我相信你。”

“好的,你就该这样。我常常撒谎,但是这次我一定会找到一份工作。我撞见了拉莫尔斯比先生,我告诉她我是一个老练的广告女人。”她开始大笑起来,“我觉得拉莫尔斯比先生的真名是德尔·普罗萨姆尼安威利,或者是类似于这样的某一个名字,可怜的小土耳其人。他是那么肥胖,那么辛苦地工作,但是因为雇用了我,他将会失业。如果是其他的某个人,而不是他,某个健壮的能手,那我将不会被雇用。”她叹着气说着。

“你会在那儿干什么?”

“噢,我得设计标语。你知道的,有成百上千的小家伙没日没夜地工作,试图搞出些新发明,一旦有一个成功了,又会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在试图设计好的标语。然后当我们设计出来标语,就会生产产品,然后卖给无数的人。最后,如果这个产品对某些人有效果,这个产品便是一个成功的产品。”她疲倦地微笑着,“我做得来这份工作,但我讨厌这份工作。我有过许多这样的感受,是的,我有。”——看起来像是我已经反驳了她——“今天早上我本该开始工作的,但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先找个住的地方更重要。可怜的拉莫尔斯比先生,他总是把他的信念寄托在错误的人身上。但是可能这次那个土耳其人会被解雇,他就不得不回到土耳其,然后他可以坐在跪垫上,并且拥有很多美丽的妻子。”她看着我把灰尘清理到废纸篓里,“我们摆放家具吧。”她说。

移动沙发和两边的扶手椅花费了不少工夫,我们得讨论每一件家具放在哪儿,而每当我们达成一致,她总会改变她的想法。我们把沙发搬动了几次——搬到窗子那儿,对着壁炉,靠着墙——但她始终不满意。她最后同意把扶手椅和沙发搬到窗子那儿,当我们完成这些活之后,她看了看,审视了一下整个房间。“为什么我们不把它就放在这儿?”她问道。沙发就暂时对着墙,背向着房间正中心。她把沙发拖动了大约一码(1码=0.9144米),这样就可以坐在上面用脚够着壁炉。

“我觉得这样棒极了。”她说。

“蓝妮,你不能把沙发那样放。”

“为什么?”

“它和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她默默地点点头,她的脸僵硬了一会儿,“当然,我真愚蠢,”她欢快地说,双手在空中晃动着,“来,我们把它转一下。”

于是我们又拖动沙发,把沙发的朝向反了过来,做完之后我们就休息了,夏天的高温使我们一直流汗。“现在这儿是一个新房间了。”她说。

当然这不是真的,这个又大又空的房间依旧很脏,那些黑暗而又呆滞的褪色家具无精打采地待在新的位置上,笨重而又毫无生气。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看到她的嘴在发抖,“发生什么事了,蓝妮?”

“我不知道。”她焦躁不安地抽着烟,烟灰掉进了她衬衣的折痕里,直到烟卷燃到她的手指时,她才把烟灰抖落到地板上。

“我打算在房间里摆放一些画,”她说,“我打算做一些窗帘,有了这个,他们就不会阻拦我。然后,”——她的嘴唇卷了起来,嘴里的小牙齿露出来了一会儿——“我打算把沙发转一转,把它放在它该待的地儿,面对着墙。”她咳嗽着,用她沙哑的声音说,“我希望我现在就走,米奇。”

我吓了一跳,“走?”

“是的,米奇。”她坐着一动不动,没有看我。

“好吧,可能今晚或明天我可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是的。”

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没有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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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晚上,我站在蓝妮的门口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可能正坐在扶手椅上,她的腿放在下面,下巴搁在手上,我敲门的声音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流进她的沉思中。然后她会吓一大跳,开门让我进去。

但是没有任何响动,她可能不在房间里了。我下楼来到街上,在褐色栏杆旁停了片刻,看着从吉娜微地下室的住所里发出的灯光。她的丈夫现在一定在家,他们现在肯定在谈论着这一天的点点滴滴,用我听不见的随意自然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想去敲她家门的冲动。

然而我却穿过布鲁克林·黑特,在这个小街道的靠近断崖的尽头休息着。我的手臂倚在铁栏杆上,我朝着远方凝望,目光穿过码头,越过港口,直到纽约那深深嵌入夜空的最后一抹蓝色天际线。摩天大楼里处处亮起灯光,女佣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都燃起篝火,办公室则空无一人。

通往斯塔顿岛的渡船也出发了,从我站着的地方看去那条船小极了,甲板上的灯光在水中闪烁着,像一条条会发光的蜈蚣腿。一艘海船小心地开进港口,寻找着抛锚点,远处的拱桥立在河上,桥上是川流不息的汽车。夏夜,船舶鸣响的汽笛声清楚而洪亮。

我看着水面,思绪无意识地游荡着。

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倚在栏杆上发呆,夜幕已经降临了。

此时港口移动的船舶的轮廓只能通过船上发出的灯光来识别。

“你好,这是一个不错的夜晚,不是吗?”一个声音低声问。

我得出发了,我并没有在等霍林斯沃斯。

“我觉得你喜欢站在这儿思考事情。”他轻轻地暗示道。

“偶尔会。”

“我也是。”他掏出一支香烟,用一种我无法拒绝的方式递给我。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火,伸到我面前晃动着,很明显想让我夸赞。这个小玩意儿是用银做的,黑色的保护套上刻着两个字母。“你什么时候有这玩意儿的?”我问。

“噢,一两天前吧。你瞧我的名字首字母勒罗伊·霍林斯沃斯(Leroy h),L·h。我觉得它们很精致,不是吗?”

“是的。”我很后悔,因为我意识到他打算待在我这里。“好吧,你在哪儿买的?”我问他。

“啊,我不知道。”他抱歉地微笑着,“你瞧,这是一件礼物,一个女士送给我的礼物。”他得意地凝视着水面,金黄色的头发和高高的鼻梁在月光下显得更有光泽。“我不知道原因,”他自鸣得意地低声说,“那个女孩好像很喜欢我。”给烟管加完烟草,他又点着打火机,很自然地抽着烟,“是的,她很喜欢我。”他漫无目的地说。

可能由于昨晚发生的事,我一看到他就很激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觉到的,但他开口说的却是:“昨晚很有趣,是吧?”

“嗯。”

“麦克劳德是个怪家伙,要我说,我觉得他很善于伪装。”说完这些不好听的话后,霍林斯沃斯特意停了下来,“不过,他有些想法还是挺有趣的。”

“什么想法?”

“比如,把别人惹生气然后又叫别人不要生气,有时我可以理解别人的这种体会,你也会吧?”

我觉得他现在打算问我,“一直都很理解。”

但他只是笑笑,“我想去研究一下布尔什维克党,”他告诉我,“我觉得它有很长的历史,它可以拓宽我们的视野。”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噘着嘴吐出烟雾,好像他要吐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对喝酒有什么看法?”他郑重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拒绝他,于是我们走回街上,霍林斯沃斯谈论他的工作,他的机遇,以及天气。最后我们找到一家酒吧,在他的坚持下我们定了一间红皮隔间。我点了一瓶啤酒,让我吃惊的是,霍林斯沃斯点了两瓶威士忌。当服务员端上酒水时,霍林斯沃斯坚持自己全买单。然后他对着那位女服务员微笑着。

更确切地说,他在向那个服务员抛媚眼,那找回的零钱带着魔力。要是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有前途的神学学生,礼貌而又端正该有多好,而很明显现在他不是。当服务员数钱的时候,霍林斯沃斯用手撑着脑袋,脸颊几乎和桌子平行,深情地看着服务员,并且哼着小曲。“我在哪儿见过你。”他冷不丁地说道。

“不,我不觉得。”她回答他。

“你会跳舞,不是吗?”他问道,“是吧?”霍林斯沃斯狡猾地笑着,甚至是嘲笑着。“确实,我在哪儿见过你跳舞,”他声称,“你的舞跳得很好,你喜欢跳舞,不是吗?”

那个服务员很年轻,有一张宽大却很迷人的嘴巴。“是的,我喜欢跳舞。”

“我也喜欢,”霍林斯沃斯低声说,“我想跳舞。”他又哼着小调。她最后终于改口了,霍林斯沃斯给了她二十五美分小费。“我还有更多钱,”他告诉她,“待会你还会回来的,对吧?”她点点头,霍林斯沃斯又对她抛了一个媚眼,“好的,我有话想和你聊聊。”

霍林斯沃斯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家伙。服务员走后,他对着桌子对面眨着眼睛,“我觉得我可以玩玩她,像他们说的那样。”他那迟钝的蓝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你会喜欢的,不是吗?”我问道。

“是的,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他打了一个哈欠,看了一下手表。“偶尔一次我会来到这些地方,和其中一个女孩混熟了。”他对我自鸣得意地笑着,“我们也可以带她们出去。”

我识趣地喝一口啤酒。“如果她们不答应会怎么样?我想你不是每次都能和她们混熟吧。”

他用手指拨弄着他那玉米色的头发,“好吧,现在得看情况。如果她们骗我,并且劝说我去做某事,那我就会带她们出去。”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如何阐述自己的见解。“现在,如果这儿有一位小姐,一位如假包换的小姐,穿着得体,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们得交谈,然后她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公寓喝一杯,然而在关键时刻,她改变了主意,”他很自然地耸耸肩,“那么我就会强迫她带我们去她家。”

“强迫她?”

“没错,她知道她可能会受伤,有时我会特别难对付。”

他以这样的话结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你觉得这样值得吗?我可以想象下次你看到她时,事情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我绝不会再见到她,我不稀罕看到这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总觉得下一次会很无聊。”他抚摸着自己高挺的鼻梁,“你和多少女孩这样做过?”他直截了当地问。

在他的好奇心面前,我发现我很难顺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数一数,“那无关紧要。”我回答。

“我敢打赌我比你多。”他告诉我。

酒吧的自动点唱机,投入硬币后开始大声地放着歌。“我确信我不介意,”我说,“我从不在这种细节上计较。”

听完我的回答,他用他奇怪的“呵呵呵”大喊着,然后突然停下来,“你觉得问这样的问题不礼貌,对吗?”

“我真没这么想过。”我冷峻地说道。

霍林斯沃斯大笑起来,露出他四颗黑色的门牙,“我注意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说,“我想我不是很礼貌,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我不可能告诉他我讨厌他,然而这是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对他的反感不如从前了,“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咕哝着。

“噢,是的。”他确信地点点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看得出来,和威尔逊先生以及考特先生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不同,他们都比我更有教养。”他不满地点着头,“你瞧,我出身本来就卑微。”

他陶瓷般的蓝眼睛暗示着挑衅。“我要告诉你一些事,罗维特,”他说,“我真的不关心你是否喜欢我。”他从他湿润的杯口得到了灵感,“我有其他的事需要操心,比你这件事大得多。”

“可能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在你内心你认为你是,没必要否认,你认为我很肮脏。”

那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他举起酒杯,“帮我倒满,好吗,亲爱的?”他问道,并再一次抛出媚眼。同样地,他坚持买单,并且又给了服务员二十五美分小费。“你今晚工作多久?”他问。

“到凌晨一点钟。”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是有意的,“好吧,现在,如果我凌晨一点过来,你会在外面等我吗?”

她迟疑地笑着,“可能吧,我不知道。”她傻笑着。

“你什么时候晚上有时间?”他慢吞吞地问。

“啊,差不多一个星期后吧。”她告诉他。

他摇摇头,“好吧,我觉得今晚我会过来的,格洛丽亚。”

她又傻笑起来,“爱丽丝。你说的是真的?”

他弯了弯手指,“是的,当然,爱丽丝,我知道我会在某个地方遇到你。现在所有的都回来了,爱丽丝。好,现在,我的名字叫艾德·勒罗伊,这是美好友谊的开始。”他轻声说着,他的头部再次和桌子平行,他的眼睛从某个角度死死盯着她。

“你是一张纸牌。”她迷惑地傻笑着。

“不错,我是纸牌,我带的都是值钱的东西,而且我也不会给你不值钱的东西。你懂我在说什么吗?”他神叨叨地问她。

“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如果我回答你,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她问。

他们不停地问问题,聊了几分钟。当她离开时,约会的事定下来了,霍林斯沃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觉得不要说出你的真实姓名永远是最好的策略,”他对我说,“否则会惹来麻烦的。”

我没有回答,然后我们俩都没话了。他开始掏出打火机来玩,用食指触摸着上面的字母装饰。很明显,他觉得很骄傲。“我想知道你现在怎么看你的朋友麦克劳德?”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霍林斯沃斯摇摇头,“我想过,我觉得他是个懦夫。”

他这句话冒犯了我,让我很生气。“我觉得他在玩弄你。”我说。

霍林斯沃斯露出牙齿。“你说得很有趣。”他充满敌意地弹着打火机,一口喝完最后一杯酒。酒进入他的胃里,他的眼神表明他有话要说。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我觉得你认为自己知道那所房子里的人的一些事。”他对我说。

“一些事?”

霍林斯沃斯窃笑着,然后把打火机从桌面传给我。“如果我告诉你这玩意儿是你的一个女性朋友送给我的,你会说什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

“噢,是的。”他继续说着,“的确是,就是你楼下的女邻居给我的,是吉娜微夫人送的。”他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没错,她特意为我刻上这些字母的。”

我勉强地露齿一笑,“从那以后你还再见过吉娜微吗?”

他又点了一支香烟,“我觉得你在套我的话。”他用平静而又严肃的声音非难我。然而,他没有继续保持这种态度。“我要说我曾和那位女士聊得特别愉快。”他微笑着,最终我感受到了他扩散过来的对我的憎恶,这并不会让我感到特别害怕。他非常冷静地抽着烟,手肘放松地压在桌子上。

慢慢地,我开始领会他告诉我的关于吉娜微的事。我非常震惊,我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我无法想象她和霍林斯沃斯讨论我时的情形。

就像是来刺我的伤口,他补充道:“是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他故意打着哈欠,用他白皙的手捂了捂嘴。“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丈夫的问题,我非常同情她。”

我一大口喝完最后一点酒。“是的,”他继续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婚礼,知道她丈夫是谁后我很吃惊。”

“是她介绍给你的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从容地像在讲述故事。“不是,”他说,“我发现的,有一天晚上我碰巧往窗子里看,然后,好吧,我把两件事搞混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暗中监视。”我像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人,正在重新体验着我和吉娜微之间所有的伤痛,她曾经想让我监视霍林斯沃斯。“我觉得这是你能做到的唯一方法。”我扇了他一巴掌。

“你现在想去那儿吗?”他冷笑着,用那张丑陋的嘴说道。

“好吧,我们走。”我们可能曾经是两个相互推挤的男孩,为一场斗争而做着准备。

“走吧。”他回应道。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我俩依次离开了酒吧,走上街,我们的身体隔着一码的距离,谁都没说话。我快速地迈着步子,喘着气,我们彼此间的敌意很明显。当我们走进那间房子时,我犹豫地停了下来。我的心焦虑地咚咚跳着,我知道我不想进去,于是我们又开始叫嚷起来。

“走吧,走吧。”

“走吧。”

像狗对着骨头狂叫一样,我们同时按响了门铃,我们的手指碰在一起,站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喘着气。

我可以听见里面穿透一层层的墙传出来的钟声。

另一边的门也传来脚步声,石梯下的安全出口处的灯亮着。吉娜微出现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我们,“哎呀,混账东西,”她大声叫着,“你们两个家伙想干什么?”

霍林斯沃斯把她推到一边,然后看着里面。她在他后面胡乱扭动着,使劲用拳头捶打着他,尖叫着,“谁让你进来的?你有神经病啊!”她的声音充满恐慌,她的浴衣拖在身后。这本应该是发生在妓院里的场面,像老鸨徒劳地教训新来的醉酒的客人。我们都走进卧室,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好吧,我是个混账,我猪狗不如。”他不停地说着。

霍林斯沃斯抓着她的手臂。“好吧,把他撵出去。”他对她说。

“把谁撵出去?”

“把他弄出去,你的丈夫,我要在这里扮演这个角色。”

霍林斯沃斯比我想象的还要醉得厉害。他的皮肤苍白,金黄色的头发垂在额头上,眼睛发红。“快点,把他撵出去!”他咆哮着。

“你干吗不自己过去撵啊?”她尖叫道。

霍林斯沃斯用力地扇了吉娜微一巴掌,她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后面的椅子上。她的裙子撕开了,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内心都暴露了出来。她的手发疯似的乱抓着,抓起一张纸盖住自己,她的谦虚毫不起作用。完成这个动作后,她用手捂着脸颊,摇摇欲坠地坐着,她的心思都花在了平衡自己的呼吸上。她本应该咒骂,她本应该哭泣,她本应该拼命地朝他扑过去的。但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别折腾了!”我愤怒地叫喊着,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该哭喊的人。

莫妮娜正拖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激动。她把我拉出房间,“来看看爸爸,来看看爸爸。”她唱道。

我不知道被带到哪儿了。我在吉娜微和霍林斯沃斯瞪着对方时离开了,当他们陷入僵局时,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我被莫妮娜拽在后面,只能和她走进卧室。她立刻跑到站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那里,然后欢快地叫着,“爹地—勒夫特,爹地—勒夫特。”她把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

那个男人站在阴暗处,但我很快就认出他了。他走到灯光下,一个前额流着汗、歪着嘴扮着鬼脸的男人,正举着一瓶龙津威。“德莱利!”他说,“是我,罗维特,这个姑娘没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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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他咧着嘴,露齿而笑,看起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傻了。他用单调的语气说:“一旦你找到了一个爸爸,你最好不要跟着他进入妓院。”

之后,我们就都没说话了。“麦克劳德,”我最后突然说道,不管怎样我只想告诉他——对不起,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转过身朝着门口,穿过大厅回来。在我身后,我可以勾勒出莫妮娜依然抓住他不让他走的画面。

我在卧室里停了一会儿。霍林斯沃斯已经离开了,吉娜微则萎缩在扶手椅上,她纤细的手臂和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从她肥胖的身体里伸出来。她红润的脸此刻变得苍白,脸颊留下霍林斯沃斯红红的巴掌印,她看起来臃肿且毫无防备。“啊,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呻吟着,肥大的鼻尖朝着空中。这是我唯一一次不忍看她,于是我快速地走向外面。

我又一次来到了可以眺望码头的港口,我站在那儿,抓住铁桩,注视着下面的港口。这时我的身体开始对刚喝下去的酒有了反应,以及对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和在公寓度过的那几分钟起了反应。为什么这会和我的四肢疼痛、胃胀以及头晕连在一起——这堆事件里有某种滑稽的东西,满足了这些条件。因此我很痛苦,如果说我曾经找到了一种平衡,那么这种平衡现在消失了。

吉娜微·麦克劳德。

所以我站在河岸,看着昏暗的月亮染黄了水面。今天我读报纸的时候,新闻里讲到一个女人杀死了她的孩子,一个影星从西方坐飞机到一个山上的小教堂结婚。一个小男孩在屋顶挨着饿,他的手上握着一把装了子弹的抢。他扣动扳机,枪声在街上响起,我本可以握着那把枪的。我甚至因为小男孩的失手而憎恨他。

我的脚沉重地踩在热得快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最后我回到了房间里。当我在街上游荡的时候,麦克劳德一直坐在台阶上,手里夹着烟,手肘放在他那干净而又皱巴巴的裤子上。我朝他点了点头,我感觉自己极其渴望远离他,爬上楼,然后倒在床上。

他扬起手,一把抓住我。“坐下,”他说,“你不想聊一会儿吗?”他小心地吐着烟雾。

我蹲在他的旁边,而他则清醒着,凝视着贫民窟对面街道上的亮光,看起来他的身体处于放松状态。人们可能会在白天工作时感到疲倦厌烦,但是会为晚上躺在从港口刮来的风里休憩感到满足。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都没说话。

“妓院,”麦克劳德突然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你想过吗,罗维特?”

“没有。”

“可能吧,我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你倒在妓院的地板上烂醉如泥的样子。有一种确定的需求只有妓院能够满足,不夹带情感的通奸——对于居住在这条街上的男人来说就是梦想成真。”

他大笑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嘴里叼着烟。他在脑袋里排好顺序,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在纠正自己一样做了个鬼脸。“来吧,”他轻声对我说,“我们散散步吧。”

我答应了他,和他一起闲步走着。我们走得很快,但这丝毫没有使我们之间的局促感减轻。当我们来到布鲁克林桥墩边,他开始穿过去,我跟在后面,我们的脚在厚木板上踩踏着,不停地发出响声。

海上已经起了厚厚的雾,霓虹信号灯和办公楼窗口发出的灯光在朦朦胧胧的雾色中闪烁不定。一阵阵尖锐的声音响起,两边斜坡上的汽车在雾里变得模糊。

“霍林斯沃斯对她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麦克劳德沉默许久后说道。

“你是这样想的?”

“毫无疑问,我知道为什么。”

我想从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但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一个弱智问题,罗维特。你认为我是一个性自尊受到侮辱的年幼小鬼吗?什么东西会持续几年,伙计?”他挠挠下巴,“你以为我不希望她能找到一个把她带走的绅士客人吗?错了,朋友,我天生就有很强的分析能力,而我的经历更是强化了我的这种能力。我是一个思想者,而我从来不吹嘘。”

“那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她?”

“啊。”他举起手,“也许我也不确定,不,我会在旁边坐着看着,我对结果很好奇。”

“这不太正常。”我抗议道。

“正常?”他模仿着我,“罗维特,你的过去没有明显的缺憾,你有必要拖着一个中年白痴的全部累赘吗?看清楚,伙计,看清你自己的主观愿望和政治上的可能性。”

“我和你一样。”我揶揄道。

“看,”他抓着我的手臂对我说,“昨晚你一定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不把霍林斯沃斯拉出房间?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有些地方错了,因为一些原因或其他原因,一些当事人以为我知道有什么事,我会夜以继日地去寻找结果。为了满足我的冲动,为了和霍林斯沃斯这个恶魔斗下去,这是一个要付出代价的姿态。我还会回去的,并留有退路。你明白吗?我在最低的可能性里决定要做这么一件小事。”

“你昨晚看起来并不是漠不关心的。”

“当然不是。我吓傻了,比你想象中吓得更厉害。”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思考可行性,然后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行动,”麦克劳德用教条主义的口吻说,“我想要的和这毫不相关。”

我们从弓形桥梁下走过,在延伸到汽车斜坡的木板桥边缘时,我可以辨认出一个男人透过浓雾看着远处的城市,他是从鲍威利区来河边呕吐的流浪汉。当我们走近时,他的胃又发出液体的声音,他蹲在地上,手抓着栏杆。然后慢慢地,他滑稽地往后滑,直到肚子触到地上,才躺倒在那儿,头压在手臂上,凝视着这座城市。这里的雾气正在上升。

我弯腰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喉咙发出满意的鼾声。

“我们应该为他做点事。”

“不要管他,”麦克劳德说,“他很幸福。”在醉汉的旁边找了一个位置,他朝一个办公楼圆顶上的红灯眨着眼睛,“记得二十年前我从这座桥上走过,而且在同一个地方也有一个醉汉。”他用修长的食指在鼻梁上来回比画着,用力地揉着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像要把它们捏合在一起。“你觉得我有多大了?”

“你说你四十四岁。”

“我是骗你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我是二十一岁参加那个运动的。”

“共产党?”

他点点头,“我离开时是四十岁,有十九年和那个坏女人待在一起。”

“那真是耗了你够长的时间了,”我说,“你现在有什么职务?”

麦克劳德谨慎地看着我,“暧昧地同情他们,你可能会说。总之我退出了,变得不活跃了,但是很暧昧,我不会为它战斗,我是一个退休的人。”他咯咯笑着。

“霍林斯沃斯会烦扰你吗?”

“谁知道啊?谁知道?”我们停顿了下来,麦克劳德俯视着桥梁,“你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异常地随意——“我在组织里举足轻重,也许这就是他们对比尔·麦克劳德的思想和他本人感兴趣的原因。”

“你有多举足轻重?”

我觉得我已经追问得太深了,麦克劳德的回答很冷酷,“你知道这写在很多文件里,你只需浏览就行了。”

“我怎么做得到?”

他又开始走动起来。“是的,也许你做不到,我无可奉告。因为要去信任很困难……即使是信任我自己,这就是事实。”麦克劳德开始哼着小调。

我被惹怒了,在那个我几乎毫不了解的领域里,我和他吵了起来。“你和他们一起待了二十年,”我巧妙地问他,感觉这依旧是漫漫长夜里的又一声震响,“已经过了二十年了,而你依旧很同情他们?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怎么看待那次集体化的饥荒……那……那……”我气急败坏地细数着我的指控:大清洗运动,各种条约,阶级斗争,我一一说着各种术语。我曾经在一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其中一个房间被锁上了,而最后当那间房门被打开时,我发现里面的家具完好无缺。 “为什么,”我最后大叫道,“因为他们把社会主义赶出去了,他们堕落了……”

“瞧,伙计,”他打断我,“我的裤子从未染得比大洋对岸的土地更美。我比你,比无数个和你一样顽固和丑陋的一类人都清楚什么是更好的,但是你曾经试图把一个深陷泥潭的平民救出来过吗?”

我战栗着,“不要告诉我倾倒一吨混凝土要流多少血,如果你有任何的推理能力……”

麦克劳德停了下来,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微笑看着我。“你是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人,这让你感到很无聊,是吧?我觉得你都是从书上学到这些的。”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学到的。”我严厉地说,因为想要回忆起来会让我汗流浃背。

“你真是一个招人讨厌、无足轻重的左派异端分子,”麦克劳德说,“你是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朋友在西班牙被我们的人杀了吗?”

“也许有,也许有。”我咕哝道。

“也许有十二个。你是否曾经停下来想过你或者你的家人有没有一点推理能力?你用那温柔和神经质的方式了解了多少历史?你是否思考过要有多少革命者流血牺牲才能让万千民众前进一丁点。”他朝我吐着烟雾。“你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又是挣扎吗?”

“只有你贬低了他们。”

“暂时的,暂时的。你看不到历史,你不能理解国家制度和所有矛盾消失的现象。”

我们几乎在对着另一种东西大叫。“的确是国有,以牺牲他人而为了官僚阶层的国有。在国有制里,谁控制着生产方式?”

“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公式的,”他朝我喊叫着,“为了改变人类,你打算怎么做?是你鄙视的官僚有工作。”

“所有的都在堕落,要在二十年里做到是不可能的。”

“坚持,坚持,”他冷笑着,“告诉我一些老布尔什维克的故事以及他们是如何被谋杀的,告诉我关于强迫劳动的事。”

我几乎失去自制力,头一次我抓住他的手。“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要是没有把它限制在一个国家,要是它已经传播……”

“但是它没有。”

“它没有,”我同意,“因此如果它消失殆尽,从此,世界危机将会加深,直到现在只有你们这些官僚才能拯救人类,因为你们阻止了革命,你们通过灾难的手段到处散布着官僚的魔力。”

麦克劳德又开始走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一种和蔼可亲的声音。“你有一点逻辑能力,”他用拉长的语气慢慢说道,“但是你的逻辑能力会把你带到哪儿呢?”

“哪儿都不会。”

他点点头,似乎要说什么,然后又停了下来。我们的争吵并没有阻断他沉默的决心,确实,他无法把想说的话闷在心里更久一些,他用沙哑的声音突然说:“现在出去了,他们也知道了。”只有说到这个他才完全震惊了,因为他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你看,罗维特,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找一个没结婚的人,然后是我想到让他们去找一个已婚男人的。虽然事实上这并不重要,我又将如何知道呢?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出去了,你懂吗?他们知道我,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们。”也许他已经抑制住了我的手指突然产生的并且已经逐渐消退的抽搐。

“我要散步了,”麦克劳德快速说,“我们先不要讨论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用一种聊天的语气说,“也许我对新耶路撒冷并不像我描述的那样有感情,我宁愿问一个问题也不愿深入进去。你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不是吗?”

我摇摇头,“政治让人绝望。”

“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吧?”他问,“试图继续下去的想法只是在迎合神话?”

“我觉得是这样的。”雾气已经变得更加稀薄了,我们已经可以辨别出夜晚黑色的摩天大楼。

“所以你接受现状。”

“我不接受,我只是认可我们不会有更好的。至少我们可以待在角落里自由地写作。”

“暂时的。”

“是暂时的。”我承认道。

“当然,允许你写作的条件取决于世界上四分之三的持续被剥削的华人和黑人的饥饿状况。”

“这毫无作用。”我再次说。

他点点头,“我们先这样吧。我唯一好奇的是你的政治术语的水平。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整个世界的问题,而且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也决定了一个人的政治远见。我们将会讨论这个,在你和我之间。”他再次哼着小调,“当我有空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瞧,伙计,我们都是窝囊废,我们都在等待着实现价值的机会。我们不要争斗,你和我。”

我们走到桥端的小车站。在路灯下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很憔悴。他的前额湿漉漉的,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头发是凌乱的。“你感觉还好吧?”我问。

“还行。”他抓住我的手,很正式地和我握手。“我很享受我们之间的谈话,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同情可怜的退休官僚。”他简短地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个人散散步想想事儿。”

“不要着急。”我咕哝道。

“我一向很谨慎。”他扬起手,形式上地打了声招呼,就大步走进街道的夜色里。

我独自一人穿过桥回去了。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我已经在刚才的争论中精疲力竭了。这场争论毫无意义,尽是些陈词滥调,而且对我如此苛刻,我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谈话了。在生产力的推动下,所有的生产者像潮水一样被推向生产领域的大海。

我又成了一个青年,那是在战争之前,我是一个为工人革命服务的小组织中的一员,尽管这个已经被一系列颠覆行动缓和了的革命正在产生与革命对立的东西,以及在我们已经失败了的各大分支中形成干部阶层。那时我很年轻,没有谁的服务激情比得上我。革命就在明天,我的脑袋里构想着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危机在必然的时间里爆炸,即使那时革命也没有我的性命重要。我们有一个伟大的领导人物,我几乎读过他写的每一个字,满怀新手的激情听着他从芝加哥传来的神秘消息。在学习团体里的所有学生中,没有人比我更有热情,不论春夏秋冬,我都一直沉浸其中,直到看到骑着马的警察变成列宁格勒的无产阶级,在哥萨特的马腿之间寻求着名誉,以及一个电车上醉酒的士兵融入到我的一个梦想里,革命的怀抱里总是不乏这样的士兵,他们恬不知耻地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着:“平等!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无耻的剥削者,但是,我想要平等!”没有一次革命曾经实现过平等,没有一座城市比列宁格勒更耀眼,在我经过我成长的国家时,我记起人生的那段时间在维堡过着另一种生活,勇敢地面对冬天的寒冰以及夏天的苍蝇。革命的狂风吹熄了他们的火焰,我们所有人都忍受着饥饿,同时又为平等的酒干杯,并且坚信,我们播洒的激情将在革命中唤醒其他人,一年之内,一个星期之内,我们这些无知的巨人会屹立在地球上并且改造这个地球,直到所有人沐浴在爱里。

二十年后,我可以在所有的纯真里做着梦,如果按照组织交给我的信条,我也可以了解大浪潮是如何崩溃的,以及革命是如何被出卖的。我们的领袖被迫害,这二十年的时间定格在一分钟,我从自身需求以及渴求出发,聆听着因我而起的时间爆炸,我确信明天人们会涌上街头,在所有架设路障的地方将会传来世界平等的胜利消息。

于是我的记忆陷入深海,我的背部在旧伤上又不断增添新的伤疤。昨晚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带着阵阵头痛慢慢地往回走去。

正文 第十五章

我在桥下的一个小公园里坐下来休息,这里有一些混凝土小道和发育不良的矮树。午夜过后我感觉好多了,几辆汽车依旧在宽广的鹅卵石路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马路对面,一个流浪汉从一个通宵营业的酒吧走出来,缓慢地围着一个垃圾桶跳着舞,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到街上。一个老人已经在旁边的长凳上睡着了。

远处传来哀怨的声音,我可以听见火车进站时铁轨摩擦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沿着铁路走到尽头,沿路的黑人贫民窟里,睡在太平梯上的孩子们会在火车经过后进入梦乡,抱怨的声音取代了愤怒的声音,因为即使是炮兵也会在夜间任务完成后在他们的炮弹旁边打个小盹。三楼的窗户口,沿水平方向,那些黑人妇女的手臂搭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她们悲观而又湿润的眼睛里写满倦意。我看着在夜里休息的人们。在不足五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伸展四肢躺在长凳上,我从她身边走过。是蓝妮,她的脸在街灯下反着光,她全身伸展地躺着,身体侧向一边,拳头托举着下巴。我确信她半天都没有动过了。

我慢慢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不想打断她的思考,“蓝妮。”我最后喊道。

她慢慢朝上看,她的腿挪下长凳,身体收紧,坐了起来。看第一眼时蓝妮还没认出我。“噢……米奇,”她说着,把手放在前额,“我刚才没有认出你,”她咕哝道,“坐吧,很高兴见到你,我感觉很寂寞。”

“我试着找过你,”我告诉她,“但是你出门了。”

她漠不关心地点点头,“我出去散步了,我猜你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出去一会儿了。”她用手拍了拍我的口袋,“给我一根烟吧。”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所以我把烟放到她嘴里,帮她点着。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无力地吐出烟雾,以至于烟雾一从嘴里喷出来就笼罩在她的脸周围。“现在几点了?”她问。

“差不多一点了。”

“这么晚?”她无助地笑着,“我这几个小时都做了什么?我明天肯定起不来了。”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管它呢,反正我也不会去做。”她摇着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今天早上失业了。”

“我不明白。”

“他们把我解雇了。”她耸耸肩,“拉莫尔斯比先生把我叫进去,说有人一直在抱怨我的工作,我告诉他我会走的,因为我是不会向流言和不满妥协的,所以今天晚上我成了自由人。明天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因为我的明天只属于我一个人。”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找到了工作?”

“噢,因为你太严肃和严格了,你肯定不会同意的。”她打着哈欠说。

突然我注意到她穿着曾经装在手提包里的睡衣。由于是棉布做的,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至少大了一码,而且衣服褶皱得厉害。她打了结的头发垂到肩膀上,在凌乱的外表下,她脸上精致的轮廓几乎消失了。

“你喜欢我的睡衣吗?”她问。

“我只是看看。”

“我觉得穿着这身衣服很舒服,我感觉很自在。不久前我在街上散步,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它们从我身上滑落,然后我就会变成裸体。”

我表示强烈反对,“如果警察看见会逮捕你的。”我说。

“但是他们不会的。我会告诉一个警察:‘警官,这是沙滩睡衣,我穿着它们运动,里面还有一件内衣。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警官,你做好了承担这样的后果的准备了吗?’然后他的脸会涨得通红,我会朝着他的鼻子揍一拳,并且大声叫道:‘警察!’”

“你里面什么都没穿吗?”

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不要嘲笑我,米奇,我很温暖。今天晚上我很开心。”她拿起一个放在凳子底下的瓶子,摇了摇里面剩下的几滴液体,“我走进了一家商店,用可怜的声音说:‘给我一品脱吧,孩子,只要你们这儿最劣等最便宜的就行。’然后我整晚都带着它。我感觉自己像个流浪汉,我想在贫民窟当一个醉鬼,灰头土脸的,用泥土盖住自己的呕吐物,然后我就会感觉自己像救世主。他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整晚我都在想着他遭受的苦难。你袖手旁观,自己过着安逸的生活,而如果人们朝你吐唾沫你就可以可怜他们。”她双手抱在胸前,“噢,发生了一些事,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明天还会发生更多。”

“什么?”

蓝妮摇摇头,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你知道几个月前没人愿意和我说话,我看不到任何人。有一次我听见一个人大叫,我记得以前我也常常这样叫喊。然后有一天我把我锁在一个房间里,”——她继续讲着,声音失去了色彩——“在角落有一个脸部僵硬的肥胖妇女,因为所有人都怕她,这使她常常感到很糟糕,所以她会打其他女孩。当时她正在换我的亚麻布,她的脸看上去一点都不吓人,那是一张悲伤的脸庞。”蓝妮看着夹在手指上的烟,“我走过去看着她,她说:‘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对吧?’然后她把我抱在怀里,把我放在膝盖上,用手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吻了我。我从未爱过任何人,米奇,然而我爱上了她,她很美。”

我在座位上不舒服地扭动着,“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明天以及后天以及很久之后我用一根绳子绞死了一个男人,这是他们让我做的。”她无精打采地降低了音调,我只能勉强领会她的意思。一阵湿润的微风从公园吹过,丢在地上的报纸在路上乱飘着。我能听见睡在另一条长凳上的醉汉的鼾声,似乎看到另一个他朝着过往的汽车挥着拳头。

“几点了?”蓝妮又问我。

我告诉了她,她默默地点着头,用又黑又脏的手摸摸了喉咙,“对了,米奇,我不知道。”她最后说。

“不知道什么?”

她盯着我,眼中的恐惧像是半人半羊的农牧神看到了远处的猎人,“今晚你会带我回家吗?”她问。

“当然。”

“我就知道你会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很好奇你是否知道,但是毫无疑问你不知道。你是我许久以来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还没做好准备,“最好的人?”我重复道。

“是的,你是的,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知道你很挑剔,你很古板,你很骄傲,但是在这些外表下的你很善良。”她手颤抖地点着另一支香烟,“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善良,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在一个小镇的一所学校教书,他的手非常漂亮。其他老师经常喜欢用他们的手去抚摸小男孩,因为那些小男孩很英俊,只有他从来都不敢。他会把双手放在口袋里,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翼男’,他们对他非常不友好。”

“我为什么要听这个,”我脱口而出,“这只是个故事。”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她的下嘴唇上。“是的,没错。”她用沙哑的声音大笑着,很明显她已经很疲惫了。“我又犯傻了,”她低着头,“我们回家吧。”

我们从公园里往外走,她的手掌干燥并且在发热。我们走了一会儿她就停了下来,她咕哝道:“我忘记了一些东西。”然后又跑回到那条长凳旁,当我赶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找到了那个瓶子并且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将它举起来。“把它丢在这里我会愧疚的,找个人我把它送出去。”她立刻出发了,从一条凳子跑到另一条凳子检查着那些睡着了的人,最后她在一个白胡子老头面前停了下来。那个老人的鼾声很响。“听,”她揶揄着老人的鼾声,“这里,老人。”她咕哝着,便把那个酒瓶塞进老人的口袋,“用这个换点儿钱吧,祝你有个好梦。”她带着快乐的笑容跑开了。

我跑了几步赶上蓝妮,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睡衣下面是枯瘦如柴的身体。“慈善家。”我咕哝道。

她冲着我微笑,然而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我的手臂也感觉到她身体的局促不安。不久我就松开了她,我们手牵着手一起朝回走。

我几乎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走那条路线。不管怎样我从霍林斯沃斯约会的酒吧前经过了,我发现他和那个女服务员站在街上。他的头低着,正沉浸在和她的交谈中。

“喂!”他看到我们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朝我们眨了眨眼,然后又回头看着女服务员。

我给他们介绍了蓝妮,四个人站成一个圈,开始时没人说话。她和霍林斯沃斯相互打量着,彼此很微妙地伪装着表面的冷漠。沉默依旧持续着,这种氛围只让我和女服务员这类不喜欢被打扰的人感到不自在。

然后霍林斯沃斯开始表演,他炫耀地拿出自己的打火机给蓝妮点着烟,并且朝着我的方向展示着他的打火机。“好吧,我猜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漫漫长夜。”他最后说道。

蓝妮吸着他点的烟,她的上半身倾斜着,眼睛盯着霍林斯沃斯。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一种压力。

“我是新来的租户。”蓝妮用沙哑的声音说。

霍林斯沃斯把打火机放进口袋,他清了清嗓子,“很高兴和你做邻居,马蒂森女士,”他说,“我保证你会觉得我们这个地方是纽约有趣生活的一个样本。”

“我早有耳闻了。”蓝妮暧昧地说。

“不见得吧,”霍林斯沃斯说,“这里的租户基本上都是不同文化里的上等阶层。”他用烟管敲了敲牙,“我对文化一直很有兴趣。”

那个站在一边的女服务员粗鲁地插话道:“喂,”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戳了戳他的肋骨,“我还以为你的名字叫艾德·勒罗伊。”

我刚刚向蓝妮介绍时说他叫霍林斯沃斯。他慢慢转过身说道:“我告诉过你,爱丽丝,我的名字叫艾德·勒罗伊·霍林斯沃斯,也许你忘了我的姓。”

“我不喜欢,”女服务员说,“来吧,我们继续。我很困。”她怀疑地看着蓝妮的睡衣,“我想回家。”

“就一分钟。”霍林斯沃斯厉声对她说。看了看我,他转向蓝妮问道:“马蒂森小姐,你觉得你的朋友罗维特先生怎么样?”他耍了个手段,把这个问题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游戏。

“噢,我觉得他对我很好。”蓝妮接过他的话题说。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他是最好的一个,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罗维特比我更用功,他很爱读书,那栋房子里还有其他的伙伴,但他是一个重要的伙伴。”

“你呢?”她问。

“我啊,我是一个俗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俗气。美酒和女人,你知道的,虽然没有什么下流的。”他说着,好像我不在那儿。

“我很高兴搬进去。”蓝妮用一种难以理解的强烈情感说。霍林斯沃斯点点头,但我觉得他没在听。“是的,”他继续说,“我觉得我是个复杂的人,你怎么看,罗维特?”

“我同意爱丽丝,我想回家。”

“没错。”爱丽丝插话说。

霍林斯沃斯微笑着,“我猜现在不适合长聊,但改日我会找你聊天的,马蒂森小姐。”他很正式地和我们握握手,然后看了看蓝妮。“你的衣服很奇特,”他用一种温柔到极致的声音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最新的款式。”

蓝妮使劲地点着头,“我知道你会喜欢的,至少我希望你会喜欢,有很多傻瓜他们都看不出这身衣服的优点。”我们都安静了下来,她不停地打着哆嗦。

不久我们就分开了。走在街上,我听见身后的霍林斯沃斯对那个女服务员说:“走吧,妹妹。”

蓝妮和我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说话,她的手依然握着我的手,她握得越来越紧,直到突然间的一个暗示着她已做出决定的动作,她松开了我的手。“他很英俊。”她毫无预兆地说道。

“嗯,特别英俊。”我说。

“不,你永远都不会懂。他不了解自己,这让他自己很激动,我喜欢他虔诚的声音。”

“我厌恶那种声音。”

蓝妮加强语气说:“你会喜欢的,你什么都不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很生气,“他是唯一的,很少有人是这样的,他们经常受到声讨。”

这之后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一句话都没说地往回走。她背对着我,我本可以研究一下她每一次反对我时,她身体表现出来的紧张是不是不会太明显。我们爬上她房间所在的楼层,我在门口停了下来,让我惊讶的是她要请我进去,她再次颤抖起来。

“上床睡觉之前一定要先喝杯水。”她笨拙地说。

我发现她又把沙发移动到面对着墙的位置去了,一定花了她不少力气,因为即使是我们两人搬那个沙发都很困难。现在她四肢伸展地躺在沙发上,她的脚搭在靠背上。我安逸地坐在她旁边,房间里灰色墙壁上的石膏已经脱落了,在我的身后显得那么刺眼。

“我喜欢这个。”蓝妮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只要稍稍暂停就意味着要瞬间崩溃。“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就会到外面买一些爆米花坐在这儿吃,只要我乐意我就会扔一个在地板上。”她慵懒地吐着烟雾,“这墙壁好极了,我可以随意装饰它。今天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就一直看着墙壁,我把它想象成格尔尼卡,我能听到马在咆哮。”

她似乎非常倔强,我问她:“明天早上你吃什么?”

“我现在才不会花心思想这种问题。”

“你还有钱吗?”

“多得很。”她一只脚举到空中,专注地甩动着套在脚尖上的一只拖鞋。不久她就脱掉了那只鞋,她用手指戳进鞋底的破洞,然后在手上转动着。

“我借给你点儿钱吧。”我坚持说。

她把鞋丢到墙边,“做你乐意做的任何事吧。”

我忙着在脑海里计算着,看看到底能从我不多的积蓄里借给她多少。“借你二十美元可以吗?”我最后说。

“你给我什么我都接受。”她被动地说,打着哈欠。“啊,米奇,你是一个守护神,你应该资助愚蠢的寡妇。”她把手举到脑后。突然,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应该向你示爱,我一直想对一个守护者示爱,用他的表带抽打他的后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兴奋的呢?”她用指尖弹了弹烟灰。

我什么都没说,这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夜晚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我四肢酸痛,胃部感觉很不舒服,我的身体紧绷着。她继续聊着,而我的应答已经慢慢变少。我已经对她的一些惊人的发言感到麻木了,把那些她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带给我的刺激也消解掉了。我看着她房间的墙壁,墙上什么都没有让我感到压抑,而她也没有说什么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当我再次看着她时,她的眼睛已经流出眼泪了,“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我不知道。”她用手背擦拭着泪水打湿的脸颊,“哎,我们一直都在到处奔波,不是吗?我知道我会离开这个房间,可是,米奇,我想要待在这儿,关上门,然后用诱骗的方式获得食物。明天我就不得不去找工作了。”

“蓝妮,你最后住哪儿呢?”

她悲伤地笑着,“我住在一个公寓里。”这个回答让人难以置信。

“你是怎么失去这个公寓的?”

“我把它捐给了敌人。”蓝妮浅浅地笑了笑,“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孩啊。”她看着我,然后慢吞吞说:“我今天早上被赶出来了,他就是那个被我邀请进来的人。永远不要同情一个酒鬼。”

“你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

她用一种睿智的微笑表明我确实是一个无知的家伙。“哎,我做不到,这是不可能的。”蓝妮嘲笑着摇摇头。“不管怎样我都记不得了。当我醒过来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在地铁上,而我已经睡着了。他把我赶出去时给了我这些睡衣。”

“但是……?”

“我同情他,他只是一个老酒鬼,然后他被解雇了,所以我把他带回了家。他在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工作,有一头美丽的黑发和一张红润的脸。他就住了下来,我本以为他会知道我已经对他没兴趣了,他讨厌我,因为我是他所拥有的全部。而今天他把我赶了出来,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但是你为什么把房子让给他呢?”

她耸耸肩,“吃不着好的,还没有钱?多么卑鄙啊!让他去和墙争斗吧,让他来追求我,将我的东西都拿走吧,一个接一个,难道你不明白放弃那所房子我就能支配我所有的时间了吗?”她强装欢乐地微笑着,“另外我也对我的那套房子没兴趣了。”

我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既高兴又气愤。蓝妮打着哈欠,“你微笑起来更好看,”她说,她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脸,“你的鼻子很奇妙,”她告诉我,“我喜欢把它翻起来,你的鼻膜是粉红色的。我认识一个鼻子和你长得一样的女孩,那个女孩很残忍。”

我也打着哈欠,站了起来,“我要睡觉了。”我说。

“啊,你现在还不能丢下我。”她很随意地说着,就在这一瞬间我窥探到了她独处时的神态以及那堵墙带给她的苦恼。

“我必须去睡觉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说。

蓝妮把我带到门口,然后她挡在了那里。她将头搁到我的下巴处,我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倒进我的怀里,踮着脚和我接吻。她的嘴唇很狂热,她苗条的身体躺在我怀里,很僵硬地抱着我。由于太疲惫了,我们紧贴着对方,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她的床。

她的身体拱着我,摸起来很僵硬,她的嘴巴紧闭,像是要拒绝我,而事实上她接受了。我双手抱住她,并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表现出没有一丝温柔或者欲望甚至是无能,时间从我紧闭着的双眼的黑暗里流过,而她在我的下面绝望地哭泣着。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这也是恐惧,我们本可以蜷缩在一个石头后面的平原,而夜风吞噬着这片平原。

“救我。”我听见了她的哭喊。

正文 第十六章

有一次,麦克劳德对我说:“你知道的,我的朋友,”——他用一种他自己喜欢的粗暴的腔调说,只要他在思考着某件事,这段时间他的腔调都是这样的——“不断地改变世界只是在自娱自乐,如果对辩证法感兴趣,你很快就会发现,只需要自娱自乐最后就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他发出欢快的声音注视着我,“如果你现在依旧不能回忆起来,总有一天所有的记忆会一起填满你的大脑,因为你处在原型之中。”

我整晚都和蓝妮待在一起,快到黎明的时候我才爬上楼回到我的房间。然而我睡了不超过一个小时,我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在对刚刚结束的漫长的一天提出抗议。我做了一会儿梦,然后又醒了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失去了爱过之后的休憩,我在床上烦躁地抽搐着,挖掘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

我并不是真想要蓝妮,我曾经驱使过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她哭了,她……为什么要回忆这些细节?都结束了,我也后悔了。我会尽快忘掉它。

遗憾的是,我们的决定比我们意料的更灵活。下午我醒来的时候,我和蓝妮一起度过的时光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如果昨晚我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那么现在想起蓝妮我会舒服地躺在床上,她在我的脑海中也会很美丽。我会想要抱着她,并且温柔地和她接吻。

麦克劳德的话在我的脑中响起。因为那是一个漫长的白天和一个更加漫长的夜晚,我可能会再次因为我们在桥上的谈话和关于谈话的记忆而被打搅。我是从哪儿学到了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现在留下了什么?我想要从脑中想起更多这样的话,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得出一个问题之外我的努力一无所获。怎么回事儿,我听见自己在安静的房间里不停地提问,这是今天这个世界的一种现象吗?在这个标准的虚无里我的脑袋传递出答案,针锋相对,我一直在一问一答地重复着。

最后二十年的历史可以分为两个时期:经济大萧条时期的十年,战争以及准备新的战争的十年。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不停地重复着,就好像这样做我就能找到走得更远的动力——在一场没有到来的革命之前我像一个侍女一样没了活力的时候——这种动力似乎能给我带来一张脸,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到场并且为我的迷惑提供思路的名字。但是什么都没有带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答案:十年的经济萧条和十年的战争以及一场新的战争的酝酿。我的大脑有它自我快乐的途径,我无法勉强。一会儿,我疲倦了,就走下楼去吃饭,饭后去散散步。

回来的时候,我一时冲动,停在了吉娜微的门前并且按响了门铃,门铃声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我可以将她混乱的公寓勾勒出来,床没有整理,桌子上还有面包屑,地板的某个地方有咖啡渍。她睡着了,或者正坐在厨房看着天空。我再次按响门铃并仔细听着。

一会儿,我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拖着步子往门口走来,缓慢而又无精打采。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想象着她在大厅里停了下来,她的身体维持着平衡,一只脚准备朝门走过来,一只脚准备退回去。我又一次按响门铃,这铃声像一股累加的压力促使她来开门,她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她拖着一贯邋遢的拖鞋往门口走来,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慢慢地将门打开一条小缝。

我们看着对方,我很吃惊。她脸庞臃肿,头发凌乱,眼睛空洞地看着外面,像是根本没看见我。我们站在那儿盯着对方,两秒,三秒,也许是四秒,我几乎认不出她的脸。然后,她没有打扮过的嘴唇紧闭着,后来动了动试图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我关在了门外。

我耸耸肩,爬上楼来到了蓝妮的房间。但和吉娜微的会面让我反应变得迟钝,感觉像是我刚刚敲过了蓝妮的门,我突然感到很沮丧。从她的房间里,我可以听见笑声,尽管我不停地敲着门,我却想着溜走。

笑声停了下来,门的另一侧安静了。她请我进去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丝毫热情。她拉着我的手,露出一个微笑,就这些。

霍林斯沃斯坐在角落里,他用他可靠的直觉找到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木椅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他的手放在膝盖上,臀部只坐进椅子一英寸(1英寸=2.54厘米),他可能曾经是一个军人学生,他的身体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神态很痛苦,他的大脑在尖叫着:“打起精神来,在他们让你精神起来之前自己先打起精神来!”

他嘴上的肌肉绷紧了,露出牙齿对我打着招呼,“这真是一个令人惊讶而又愉快的打扰。”他说。

蓝妮坐在椅子上,她的身体扭曲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手臂上。她面前的地板上丢满了烟蒂。“噢,米奇,今天有很多人来看我,”她说,“今天早上我醒来,床上有一只老鼠,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很多事情,尽管最后我发现他很浮夸和无聊。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我知道他是耶稣,我为了他而流泪,因为他没有垂死,而是回来了,并且活了很久。我告诉他他应该回到他的十字架上去,他一句话也没说,戴上帽子,然后从床上跳了下来,并在墙上留了一个洞。然后又有一个人来看我,他带来一条毛巾,也像一位救世主,只是我很讨厌他。他说他的名字叫麦克劳德,是你的朋友。”

“麦克劳德?”

“是的。”她用她发黄的手指拿出火柴点着嘴里的烟,“他坐下来,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好像以为我知道他是谁后他就能告诉我一切事情。然后,离开的时候他说他是吉娜微的丈夫,我本该说我很同情他的。”令我吃惊的是,蓝妮的脸上露出恶毒的表情。

“他告诉了你这些?”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很不熟练地吐着烟说:“她是如此美丽和活泼,他用他那不能再谦虚的语气说他自己没有她好,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真想要尖叫。”

霍林斯沃斯微笑着,“然后是你最好的朋友来拜访马蒂森小姐。”

“是的。”她笑着说,“我不知道没有他我该怎么办。当‘你的’朋友离开时,我到处走动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喝点什么就会生病,因为蜜蜂没有花蜜也活不了多久。”蓝妮把手抱在胸前,她瘦长的手臂突显出来,像从她睡衣上弄脏的棉袖子里刺出来的木棍。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罗维特,你说过要借我些钱的。”

我递给她二十美元纸币。

“米奇是我的银行家。”她用一种自我嘲讽的口吻对霍林斯沃斯说。

我感觉有点尴尬,“我不是你的银行家,如果你觉得我不需要那些钱,那你就错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跳起了舞,然后走到我坐的沙发旁边捏了一下我的脸,“他是一个银行家,”她对霍林斯沃斯说,“但是他是一个有魅力的银行家,尽管他因为投资而痛苦,因为赚取黑心钱而心有不安,但他始终摆脱不了成为一个有魅力的人的欲望,所以他必须为波西米亚发行债券并且怨恨自己的命运。”她愉悦地转着圈说,“当他们依靠你时他们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银行家。”

我很不高兴地发现她是在为霍林斯沃斯表演,她演说的每一个词、她舞蹈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令人振奋,以前她一定是一个在茶会上表演的艺妓。霍林斯沃斯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半边屁股像是悬在椅子上面,他脸上的表情很优雅,但他眼睛里狂野而好奇的眼神与一个乡巴佬花钱看那些狂欢会上的女孩脱衣服是一样的。他是这座大城市的一个有魔力的恶棍,但是他很谨慎以防被骗,“我过来看你最私密的地方,”他带着侮辱性的口吻对他的邻居说,“但我还没看到。”如果他发现他被骗了,他会砸了这个狂欢的地方。也许他就是来被骗的。

“我会说,”我建议道,“在这儿艾德·勒罗伊在银行业上比我懂得多。”

他因为我的打断而眨着眼睛,并用一种稍稍严肃的语气说:“我并不想反驳我的伙伴,但是你很清楚我的名字叫霍林斯沃斯,勒罗伊·霍林斯沃斯。”他掏出银质的黑色打火机,点着火。“很自然,一个有头脑的伙伴会根据情况改变名字,这是常识。”他转身面向蓝妮道,“不管怎样我觉得这样会减少一些麻烦,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有时在这种情况下我叫这个名字,然后在另一种情况下我又叫另一个名字。”他得意地笑着,“我一直感觉我可以在这样的转换中深呼吸,你知道吗?”

“嗯,我当然知道。”蓝妮屏住呼吸说,“你是那么的睿智。”——她的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她很随意地转过头,“这很重要,没有人能够理解,所有人都在跑但没有人呼吸,然后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这样感到窒息。”她焦虑地用手摸索着手提包,拿出一把牙刷,像一根标杆一样把它举起来。“我一直不能把这东西放进我嘴里。只要我开始刷牙,我嘴里的所有东西都在说不,不,硬要把它吐出来。”

她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她把牙刷折成两段,把牙刷柄扔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刷毛头扔到另一个角落。她打了一个哈欠,满意地咕哝着:“明天,我就去找一份工作。”

我转向霍林斯沃斯,“你今天为什么不工作?”

他似乎又把半边屁股抬高了一毫米,“噢,我愉快地休假了。”从我进屋之后,他第一次朝后倾斜着,并把手放在椅子上。“我猜我们都正在深入地了解对方。”

他说完后做出了一个很小但是很明显的反应——他的手臂离开椅子的扶手,又坐直了,他的眼睛留意着某样东西,某个物体,某个在我后面的墙里移动的东西。我转过身,看见门把转动了,先朝左转然后朝右转。起初这动作是无声无息进行着的,但经过几次漫无目的的尝试后,开始发出剧烈的响声。几秒钟之后,当这个动作没见成效,一只脚开始使劲地踢着门下框。

“该死!该死!”一个声音叫道。

是莫妮娜,她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笑容走进来,并且阔步走向我。然后她屈膝行礼并用一种贵族式的姿势伸出一个手指,“红唇之吻。”她对我说。我用她的手擦了擦我的嘴。满足之后,她站起来走向蓝妮,她已经不想再多花一点时间来装扮成皇后了。她爬上蓝妮的膝盖,“吻我。”她要求道。

蓝妮照做了,并且用手掌托着这个婴儿的脸。“啊,你真漂亮。”她对她说。

作为回应,莫妮娜也热情地和她拥抱。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喉咙道:“你好,莫妮娜。”他说话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存在。

听到这个声音后,这个孩子蜷缩在蓝妮的怀抱里,把头埋在怀里。莫名其妙地,她开始哭泣。

“妈妈今天好可怕。”

“为什么?”蓝妮问。

“妈妈在哭。”说到这莫妮娜更加心烦意乱,她边喘气边打嗝地讲着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几乎没有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她掀起地上的毛毯,我理解为毛毯下面有虫子。她用手抓了一些虫子放在瓶子里,然后把妈妈冲咖啡的沸水倒进杯子里。然后她把杯子拿给躺在床上哭泣的妈妈,妈妈就把杯子扔到地板上,并且叫着要拿鞭子。莫妮娜开始大叫起来,吉娜微紧紧抓住她怀里的孩子,然后她们一起哭了起来,妈妈哭喊着:“我怕他,但是他将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啊,我的小宝贝,所有的东西都将变得不同。”她痛苦地尖叫着,“啊,我的爱人抛弃了我。”

莫妮娜皱起眉头,然后滑稽地模仿着吉娜微的痛苦,高声尖叫地重复着:“啊,我的爱人抛弃了我,我的爱人抛弃了我。”不管怎样,通过说这些话,她得以从现实的悲痛中逃离出来,站在悲痛的边界去模仿它,所以她可以把自己的快乐放大而不去表达自己的悲痛,她把那些话变得更加多彩,使得悲痛看起来就像一颗好吃极了的软心豆粒糖。模仿完后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从嘴里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充满恶意和孩子般的智慧。她倒在蓝妮的怀里,身体快乐地颤动着。

霍林斯沃斯一直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脚在地毯上前后滑动着。我用他的耳朵听着故事,在我脑海里出现了吉娜微的肖像,也许是我的也是他的,她的脸哭肿了,我发现了困扰着她、使她的形象变得肿胀的大黄蜂巢。霍林斯沃斯看着她,眼睛随着大脑的节奏眨闪着,他的脚趾在地板上亲昵地抚摸着她。她之前甚至梦到过他是一只背朝天的海龟。霍林斯沃斯慢慢地摇动脚趾,也许是在辩论,远远地试图把这只海龟翻过来。

他看着拘谨地坐在蓝妮膝盖上的莫妮娜,这个孩子暂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慢慢地,她在蓝妮的怀里挪动着,然后转向霍林斯沃斯并且盯着他看,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恼怒。

“莫妮娜,”他说,“你觉得把那些臭虫给你妈妈好吗?”他冷淡地笑着。

她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反应。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责备激起了她的罪恶感,如果她确实有罪恶感,或者说她确信霍林斯沃斯的责备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不管怎样,她还是从蓝妮的怀里站起来,然后以一种我不敢相信的速度穿过整个大厅。她像一个以嘴巴做导火线的导弹一样,咬住了霍林斯沃斯的手,这颗导弹发出一声尖叫就提前发射了,把她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复仇女神。霍林斯沃斯猝不及防就被她抓住了。毫无防备地,他呻吟着,他的眼睛惊恐地睁得大大的。这是什么噩梦啊?他无助地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着,他的四肢僵硬着,像是在死亡之屋里,身体一阵阵抽搐着。

“我是无辜的。”他尖叫道。

这么一叫,莫妮娜放开了他,然后哭着跑出去,一直哭着跑下了楼。

这突然而至的疼痛使得霍林斯沃斯唠叨着,他把手伸到面前,看着那个正在流血的月牙形伤口。他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地扭动着,然后尝试着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摸头发。他的头上没有剪过发的痕迹,也没有一个突出的地方。他抱怨着,然后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用另一只手托着流血的那只手,轻轻地亲吻着伤口,自怜而又爱慕地呵护着。

我们呆坐着,随着他的痛苦慢慢消退他又坐回去了。手臂悬空着,他的脸色苍白,眉毛上挂着汗珠。“噢噢噢噢,”他战栗着,然后在椅子上坐直,“要是再让我看到那个孩子,”他生气地说,“我会挖了那个畜生的心。”

蓝妮站起来朝他做了一个暧昧的手势。“伤口很痛吗?”她空洞地问,用她发黄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嘴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要去看医生,”他说,“这是一个严重的伤口。”他的声音又唤起了他刚压制下去的痛,“我必须要为刚刚的发誓道歉,因为有女士在场。”蓝妮没有回应,她的手指更加剧烈地捏着她的嘴唇。他继续说:“毕竟这太突然了,换是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的。”他熟练地用手帕擦着自己的手,“有些小孩子从小就没有教养,我觉得这是礼貌问题。”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依旧站不稳。“你们可能从来没听过,小孩子咬的伤口是有毒的,我听别人说过。”

蓝妮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她无助地笑着,为自己辩护说:“哎,多么愚蠢……我从没想过,”她喘了一口气,“你真是愚蠢。”

霍林斯沃斯感到很痛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然后点着它。“有些人的幽默真是很特别。”他喃喃自语道。

我也被逗乐了,我们一起嘲笑霍林斯沃斯差不多有一分钟。而他一直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脸丢得一干二净,他似乎在耐心而又充满决心地等待着,直到这些羞辱慢慢烟消云散。

“笑够了吗?”他冷冷地问她,他像是对她按了一下按钮,她的笑声就停止了。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抖着,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多么的歇斯底里。

“对不起。”她低声说。

“我觉得我该走了。”他说着。他开始走向门口,用手抓着门把,闻了闻他的手帕,然后说了一段话。

“我对我所有的朋友都很感兴趣,所以我离开了她,那个我们很愉快地相处了几个小时的女孩爱丽丝,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即使她被我称作一个没有教养的粗鲁的女孩。有感情的生物会将报纸上读到的东西分类……”他的陈述十分笨拙,但他不在乎,他对我们微笑着,他那童真无邪的脸,他的黄发和蓝眼睛十分和谐。“不管怎样,我回屋的时候,偶然间经过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些声音,这是一种在早上四点钟的纽约经常听到的声音,如果你竖起耳朵的话。”

“啊,”蓝妮说,“啊,你误会了,你确实误会了。”

“是的,我希望如此,”他谦虚地说,“但是我觉得,马蒂森小姐,你和罗维特先生之间应该有某种……亲密接触。”

“现在,你想离开这儿吗?”我问。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使我的四肢无力。

“不要管他!”蓝妮朝着我喊叫道。

“嗯,我这就走。”霍林斯沃斯说。他很自觉,正准备离开。

“你是个渣子。”我告诉他。

“不,”他渴求的表情使他的形象变得让人不太适应。“不,我这样做并不是要做一个卑鄙的人,我不得不这么做。你知道这是让我安全的唯一方法。”他草草点头,像是在为刚刚说过的话懊悔,然后走出了房间。

蓝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手臂僵硬,脸色发白,在他后面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正文 第十七章

门关了,霍林斯沃斯的脚步声消失了,蓝妮一边抽泣一边笑着。“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用相同的口吻不停地重复着。

我很难说什么东西很可怕。我机械地追上她,再一次试图搂住她的腰,但是她把我推开了。而且每次我试图安慰她,她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啊,太可怕了。”她继续说。

“什么,蓝妮?”

“噢。”她坐在椅子上,试图用她那颤抖的手点烟,当她发现她做不到时,她就把烟扔在地板上。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费了不小的劲儿把水一口喝完,好像她的喉咙拒绝吞下去似的。

我沉默了几分钟,慢慢地,一点点地,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她张开嘴疲倦地笑着。她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疲软地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指还在颤抖着。“我们本不该那样对他的。”她最后说。

“为什么不应该?”

“啊,米奇,你永远都不懂他,因为他和你不一样,你知道这是多么罕见吗?”她摇摇头,手指颤抖着,用一种难以琢磨的好奇眼神看着我。“他是神圣的,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每一天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新的,然后我们愚蠢地度过这一天,但是他有目标,所以他很幸运。”这次她总算点着了一支烟。“他不知道他拥有什么,而我可以告诉他。”

“那么你为什么发笑?”我问。

“是的,为什么?”我以为她会回答我,或许她自己也在找答案。“噢,你理解不了。”她最后说。

然而我的问题使蓝妮再次沉默了。时间一点点流过,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受到了她的忧郁。她很享受地吸了一口烟,把头往后仰着,眼睛看着吐出的烟雾飘向天花板,叹息了一两声。“没有时间休息。”她喃喃自语。烟雾在上升之前环绕着她的手臂,紧贴着她的袖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蓝妮站起来走到窗边。她背对着我,透过窗口朝外看。“当天黑的时候,我可以更好地看清院子。底下有一个水塘,我披着头发在水塘中间的睡莲叶子上漂浮着,有一只鸟儿在呼唤我,我可以清楚地听见。”

“你在说什么?”我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她继续说着,“谁在德尔·普罗萨姆尼安威利先生之前来的,这甚至不是他的名字。如果我可以找到自己的记录,我会告诉你的。”她站在窗台上,把手伸出去像是要去抓住阳光。“你瞧,米奇,他们总是把我弄到床上,然后会有很多手和震惊。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每次他们让我感到震惊时总会在我脑海里留下一些印记,而且他们愚蠢地想像其他人补偿胖子一样补偿我。他们恨我,而且他们把从我脑海里冒出的东西都做了记录,在角落里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女孩,她不停地在便签上写着东西,现在那个便签就在一个绿色的文件盒里。他们恨我,而我反而因为他们的罪孽爱他们。”

她的胡言乱语明显结束了,她继续靠着窗子。午后的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最后一道光从外面照耀进来。那个破旧的灰色家具又变得压抑了,空洞裸露的房间里,布满灰尘的空气反射着光。靠着墙的沙发还是按照她摆放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对着,它那显眼的后背让人忍不住想着当她孤独时她是怎么坐着的。我可以看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她在另一个房间里也会藏起来,看着壁炉里的灰烬发出的光。房间将会暗下来,静下来,煤烧成灰后,她就会感受到阵阵寒风。火焰将会熄灭,她在黑暗中坐在那里,把手伸向还有火星的灰烬。椅子后面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呼吸,房间里将会有另一个存在,她只能等待,内心充满恐惧。

我的眼睛开始溢出眼泪,我可能是在为她而流泪。“蓝妮。”我说。

她那双明亮而又毫无防备的棕色大眼睛从屋子那边看了过来,因为我对她的同情胜过自己,于是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我可能刚刚吹了她的眉毛,因为她低下头,摸着鼻子,就好像她所有的悲伤都寄居在鼻子上似的。她现在注意到了我,一瞬间她出乎意料地直接回应了我:“米奇,你很棒。”她说。

“不,你看。”我穿过屋子搂住她的腰。“让我爱你,”我乞求她,“我想要爱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噢。”她的嘴唇紧闭着,在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

“不要拒绝我,蓝妮。”

她突然哭了起来。我把她拉过来,她没有反抗,最后她的手挽着我的脖子,眼泪里的盐分浸到了我的嘴里。

“我想要爱你……”她又一次被悲伤征服。“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爱你。”她试图把我推开,“我不爱你,你也不需要爱我。”

“我需要。”

她摇着头,眼泪从她狭窄的脸颊流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低声说。

我把她扶到床上,然后躺在她身边。

每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总是会有赌注,如果我没有激情,我依然有感觉。确信我的爱慕之情后,我打赌她会被感动的。

这是我做的一个大胆的尝试,朝着一个失败的目标,我跟着别人的脚印走,然后陷进了他们留下的沼泽里。我用尽全力,拿出我几个月来蓄积的全部温暖爱她,但是她僵硬地躺在我的下面并且面带微笑地承受着一切,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并且充满耐心,就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没有一点痛苦。

慢慢地我的自信退去了,我带着恐惧的感觉做爱,这种恐惧放慢了我的动作,蒸发了我的热气,直到最后,钟声响起,我的后背冒出一身冷汗,翻身下来躺在她身边不停地颤抖着。

她的动作很灵敏。拿起床单擦了擦我的脸,然后吻了一下我的鼻子。“现在都做完了。”她低声说,这到底是一个问题还是一种安慰的表达,我听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坐在床上,我们都各在按照自己的风格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蓝妮最后站起来,点燃一支烟,然后伸展着自己的手臂。“你得到了想要索取的东西。”她突然野蛮地说。

我的脸红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并且我对我的任何一种可能的回答都抱有怀疑。

她铺开床单然后走到窗边,身体挺直,头高高扬起。她的嘴巴让人厌恶,她安静地说:“我讨厌白天做爱,那总是太淫秽了,我不断地想着我是一个小女孩并且通过门孔看到胖爸爸在厕所里。”蓝妮的呼吸很急促,“你不得不偷看我,不是吗?你不得不弄清楚我是什么样的。没有谁能让我孤独。有一次我带着一本书逃跑了,然后找到了一座能俯视一片绿色山谷的小山,村子里所有的傻子都出来偷看我,因为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聪明,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个?”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蓝妮,但是我想让你快乐。”

她看着我,像我是在奚落她一样。“那么你为什么要使我不安,为什么你要靠近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我感觉不太舒服,你打算怎么做?”

我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我走开了,并且低声说:“啊,你错了,你错了。”但是这些话说得没有底气。“你不可能是对的,”我抗议道,“我认……认为我爱你。”

她的嘴唇再次抽动起来,“你不可能爱任何人,米奇,因为你是一个自恋的人,你越靠近水面就越爱自己,直到你的鼻子碰到水面,然后你又孤独了。”

我不愿相信这些。“这是真的,”我说,“但是……这不是真的,不完全是真的。”我用很大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臂,大到都可以弄伤她。“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活下去。”我发现我都快要哭了,“这不完全是真的。”我听到我不停地重复着。

这使得她很愤怒。“你想要活下去?”她问道,并且甩开我的手,“你做不到,你不知道该怎样做,你做不到。”她这样说着,并且伴着说话的节奏揍了我胸部一拳。“你来找我是因为我很好应付,并且你认为这不会让你损失任何东西。”然后她又揍了我一拳,“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东西。”她停止了打我,她的身体在颤抖。

“你没有说实话,”我生气地抱怨道,并且再次抓住她的手臂,“你没有让我信服,”我说,“我尝试了,而你没有尝试,蓝妮。你连尝试都没有。”

这使得她很凌乱。她稍稍摇摆了一下,并且用一种隐瞒的姿势转过头,她开始啜泣着。“是的,是的,是是是!”她快速地说着。

“蓝妮,”我说,我用指尖碰了碰她,“蓝妮……”

她摸索着靠入我的怀抱,哀伤地哭了。我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衬衣,她紧贴着我的身体,我把她抱着,慢慢地摇着她。

“我需要你,米奇,”她哭着说,“我需要一个人……我需要保护。”

我们不是爱人,而是父亲和孩子,虽然我从未当过爸爸,但这是一个男人的职责。我抱着她,安慰她,理着她的头发,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我感到内心所有的情感都在上升,这无疑是对自己的爱恋。

要是我能够坚持下去。

但是所有对未来的展望都表明这不可能。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背对着我,她把手抱在胸前试图平静下来。“我告诉过你这没有用。”她静静地说。

我没有回答,当她再次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成功地伪装起自己。我们都不可能再直接和对方交谈了。

“噢,这世上有太多事,”蓝妮说,“我们停下来数过它们吗?或者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能成为统计学家吗?如果数的话它们的数量会相同吗?”她猛地冲向那把扶手椅,她的钱包丢那儿了,她拾起钱包然后检查里面,她举起一张纸。“你知道的很少,要教会你很难。昨天晚上,或者是以前的某个晚上,或者是什么时候,我坐下了,我想到了一些话,然后我把它们写了下来。”

看我一脸的迷惑,她大笑起来。“这儿,这儿。这儿写着,你也可以。即使是傻瓜也不必总是坐在角落里。”

她是用一种不成套路的方式潦草地写的。一行与另一行交叉,并且因为她的奇思妙想,这些字母都是朝左或朝右倾斜着。我费力地读着,读到中间,当我明白了她写的东西里的男主角时,我肯定突然抽动了一下,因为我听见了她在大笑。

纸上写的内容如下:

在一个炎热的晚上月亮带着光晕大炮发出咚咚的声音有一个菲律宾女人色诱了他之后他大吼大叫地赶她走不想给她钱还打她嘴巴第二天他回忆起这些时他的黄色头发就像他家乡的玉米地里的黄色土地牧师对他讲大道理并带着一种多么不错的严肃的小伙的微笑他回敬了他的微笑并在嘴里哼起了星期天礼拜的小曲儿亲爱的耶稣救赎他的黄色头发和蓝色眼睛他用嘴型哼着小曲儿嘴角上的小微笑是那么虔诚他听到了前晚用他雄壮的胯部发出的咚咚般的大炮声穿过救赎者耶稣他看到了那个女人在他脚边闻到了她留下的加勒比夹脚拖鞋的味道她感受着他头发里的阳光对着他前晚留下的牧师的微笑今晚真让他感到精致于是他唱起爱情的字句耶稣主救赎坏脾气的老处女对着他自己说他完全爱上了自己的外貌同时他用他的拳头砸向她黑色头发的头

当我念完以后,我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还给了蓝妮,没有说一句话。

“他告诉我这个,他为此感到骄傲,”蓝妮说,“我也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是那么的修长而且他的肌肉是那么的有力。”

“我知道。”我咕哝道。

“不,你不知道。”她抽出一支烟,“你不能理解当你和一个看着你却觉得你不存在的男人待在一起的那种平静,于是你慢慢就被他感动了,并且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你根本就不在这儿。最后,爱以唯一的一种方式到来,我想要看到它时它却是烟雾。我待在鸦片馆里,四周都是恶棍们不停地围着我,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没了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沙哑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算时间,总之那是段让人放松的时光。”

“是在这儿吗?”

“啊,是吗?谁知道啊?这儿就像我最后待的鸦片馆,而他在我身边……噢,或许是两天,或许是整个夏天。他告诉我做什么然后我就照做,所以现在所有的事都很简单。”

“你喜欢这样?”我慢慢地说。

“这里有一个特别卑鄙的男人,”她用一种超然的态度说,“我们在这儿就是因为他的罪行而惩罚他。我打开了门,现在我必须关上它,他会付出代价的。”她的声音里突然充满激情,“而你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试图介入,你也不会成功的,因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说完这些话她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赶我出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有收获的东西再一次丢失了。

正文 第十八章

战争期间,如果我执意说我参加了进去,那么有一段时间我一定参过军,因为我总能回忆起一系列间歇的战斗时的行军,并且在一个月底我们越过边境进入了敌人的国家。那天晚上我们班被分到一个谷仓的高地负责警卫工作,这个高地俯瞰着整个田野的谷物。我们架起机枪控制着阵地和阵地尽头的树林,每个人都躺在干草上睡觉,直到轮到自己站岗。

我们有睡觉,然而,却睡得很少。农场主的女儿来得很及时,她提来一桶热水,当我们洗漱完毕时,她就要走了我们的巧克力棒和口袋里拿出来的散烟。所以那天晚上农场主的女儿和七个旅行商待在一起,直到黎明时公鸡报晓她才溜回家,之后我们又开始了行军。

我和她在午夜的时候曾待在一起,尽管天太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一定是一个健壮的女孩,因为她的四肢很发达。我躺在她身上,发出鼾声和咯咯笑的声音,在我之前也曾有人躺在她身上发出鼾声和咯咯笑的声音,以后也会有其他人这样做。田野里有月光,我一边从她的臀部后面跟她做爱,一边睁大眼睛看着草场的另一头,因为我也在放哨。我没有从正面看见过这个女孩。在我头顶上被我的想象力放大的枪口正对着那排树,一听到动静,我的手便抓住扳机,而我惊讶地发现扳机居然是冷的。

我的口粮吃完后,我就回到干草堆里伸展着四肢假寐一下,这份难得的休息包含了我对炮弹和性感的抛光金属的爱。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已经走了十英里(1英里=1.609344公里),当天晚上我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为了连队的集合,我们在一座小城的市郊挖洞,用来预防敌人的攻击。有几次我都在想着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受伤。

也许我在召开推销员大会的那个晚上想着其他事。我可能想着海边度假胜地的女孩,也许我口袋里甚至装着一封她写的信。我知道,离开蓝妮之后,我苦苦想念着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女孩,因为蓝妮使我想起那个农场女孩,所以她可以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很开心,现在我告诉自己。她爱上了她自己的身体,而我是其中的原因。房间变得十分温暖,一盏灯亮着,我们的身体被照成金黄色,我们闻着对方浓郁的体香。不久我们会拥抱,会喜欢我们彼此嘴巴的味道,我们只能在相互拥抱中存在。

那个女孩在哪儿,她长什么样?我想要她都快想出病来了。挫折使我备受折磨,而挫折带来了更糟糕的东西。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女孩,即使看到我也不记得她,她也认不出我。如果这些不可能都被化解,时间的车轮就得在同一个筹码上用上两次奇迹,然而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和我都变了,并且不再是对方的神话。所以这成功了,也消亡了。没有修复过去的方法,也不可能在现在找到过去的复制,而我本可以因为憎恨这个逻辑的无法兼容而叫喊出来。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我所能支配的东西没有一丁点称得上奢侈,我不得不抵制自己,并且绝望地知道我所发现的所有东西都不可能来自过去。

因此我熬夜熬得很晚,下定决心去工作。经过几个小时断断续续的努力,我写了好几行文字,当我躺在床上和在房间里踱步时给它们打上标点,最后我成功地完成了一页。接下来写得就更慢了,从早到晚,比我通常以为的要写得更加得心应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去吃早餐,然后回到我的房间一直睡到晚上。接下来这个晚上我又在写,早上的时候我感觉还相对精神,于是我决定写到天黑再睡觉。在这段时间,我几乎没有想到过公寓里的人,并且很少在意我有多久没有和他们待在一起了。所有过去矛盾的东西在我的作品里似乎都自己化解了,而且这两天我也没有不快乐。我在这座城市苏醒之前又吃了一顿饭,然后在这个夏日凉爽的早晨走上桥,为我自己和我的劳动感到满意。我考虑去沙滩,或者拜访某个人。

然而这两件事我都没做,我失望地回去了,回到家里计算着银行里还有多少存款,以及我的时间和现金到底减少了多少。当我跋涉在一个古老的日常琐事和成见的沟壑里时,我知道在我到达我的房间时我会骗我自己说,我的冷漠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内心想要再次看到蓝妮和麦克劳德。越是看不到,想念的力量就越是巨大,然后我想起蓝妮,我是在她房间一片混乱时离开她的,想起麦克劳德走进桥那边的黑暗中然后消失不见了。所以我回去了,躺在床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想象在自由奔跑,直到我开始想象最异常的事件,甚至连我的小卧室的安静也变得令人压抑。

像是为了嘲笑我,我的大脑开始思考一个熟悉的问题。今天这个世界的现象有哪些?如果我不知道其他的,至少我知道一个答案——战争,以及准备新的战争——但是这个答案很难满足我的渴望。在我大脑里,一些部分可能已经对同一个问题提出了无数遍,也进行了无数次回答,另一些部分却还处于愚蠢的麻木中。“我们想饿着肚子吗?”人们可能会问,“我们想把所有东西炸成碎片吗?”然后用通过欺骗获得的热情给出否定的回答。如果他们想要相反的东西,他们就会欺骗自己,使自己确信通过渴望的力量他们可以改变局面。

这一边是一些愚蠢的行为,另一边是变成蛇的卷发和治愈心灵的牛粪。那一边有所有的答案,包括人可以每天读书以及忠诚地复述着这样的语句:这不是我们领导的错误就是他们领导的错误,我们的领导很愚蠢而他们的领导很邪恶,这些都应该归咎于集权;因为我们很自私,因为我们很慷慨;因为我们和机器一起生活,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机器;因为我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其他人也找不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爱国主义,以及粉饰爱国主义的怒火。敌人错了,敌人是和平的破坏者。

只要一个人加入到“唯一的方法”的争论,要做的事就是变得更加自私,或者少一些自私,拥有更多的自由,或者少一点自由。我们需要强大的军队和低税收。我们必须培养一些有手腕的外交家,我们必须打破那些固有的外交策略。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主意是最好的,我们需要主意……所以我们将会吞下解药,吐出妙策。

我想到了一个士兵,他不像一般的士兵,他讨厌杀人,讨厌他的长官,在这场特殊的战争中他找到了自己,他厌恶死亡。不管怎样,他顺应时势地要求杀人,他听从教官的指挥,他没有当逃兵。他的思想朝着一个方向走,而不幸的是作为现实社会中的人他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所以是人民的行动创造了历史,而不是他们的思想。有一个有关于此的论断,一个从我可以记起和已经忘记了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经验,当它在我脑海中形成时,我找到了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的踪迹。“人类并不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加入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中的。”这难道不比那些医生鼓吹的更有意义吗?

我已经走了这么远,想起了这么多,我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激情,依靠着这股激情,我曾试图用坚不可摧的矛盾去点燃导火索。那个在哥萨克的马腹下追求荣誉的无产阶级,那些在夏天的维堡飞舞的苍蝇,我可以再次看到所有的这些,并且绝望地知道凭着热情什么都改变不了,社会关系、经济关系已然独立于人的意志。

除了为自己而活,我是孤身一人没有和任何事物有联系吗?世界将会变革,而像我这样只要有钱就会践行自己意志的人却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做了几个小时的梦。现在,周围的宁静无疑让我很压抑,我起身穿过大厅走向麦克劳德的房间,敲了敲门,像是可以让他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人回应,当我再次敲响门时,门被我的拳头撞松,慢慢地打开了。

我的眼睛立刻被房子正中央的桌子吸引了,桌子旁边有两把椅子,椅子在空无一物的桌面前相互对立着。靠近我的一张椅子上面是安装好的落地灯,无论谁坐在桌子对面灯光都会照进他的眼睛。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在这边。

然后我意识到麦克劳德已经退房了。小床的亚麻布被扯掉了,书桌空空的,他的少得可怜的财物都带走了。离开前他拖过地板。我站在门口,心扑通扑通跳着。我凭直觉猜想他要么是逃走了要么是遇到了什么不测,而这是我呆立了好半天之后才意识到的可能的答案。他一定搬下楼和他的妻子团聚了,可能现在正在享受着他们一直在躲避的亲近。

我关上门下楼走到街上。吉娜微公寓的铁门像往常一样紧锁着,我按响了门铃,等着她走近的脚步声。这种情形下不需要说什么。她走到门前,开门,然后看着我微笑了一下。“天啊,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她大声叫道,“进来,我疯了,我有个大麻烦!”我跟着她穿过大厅,可以闻到浓郁的香水味,听到她的紫色天鹅绒外衣的边缘拖在地板上的沙沙声。

她把我带到卧室,然后扑通一声坐在扶手椅上。“噢,天啊,我再也走不上正轨了。”

“发生什么事了?”

“看。”她用一种嘲讽的厌恶姿势指着房间四周,房间里往常的顺序已经被打乱了。至少二十个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箱子和包裹散落在地板上。包裹都是打开的,里面的东西都散出来了,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两件睡衣,一件黑色的和一件粉红色的,一双迷人的手套,一件春季外套,两个灯罩,外形太奇特估计旅馆大厅不能同时放得下它们两个,一双鞋,一罐十磅重的火腿,一件臀部有蕾丝的紧身衣,一件毛衣,一件镀银的开瓶器,一枚胸针,一条夏威夷围巾,一幅“山上的春天”的油画,三小本彩色蜡笔封面的书,书的名字我看不懂,但是内容很色情。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包装很模糊,我无法将他们分类,但是打开的箱子和没打开的箱子里的东西,用白色纸巾包装的东西,用丝带缠着的以及气味浓郁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像是掉进了一个合唱团女孩们的更衣室,而她们的裸足、肚脐、乳房和黑纱头巾正透过昏黄的灯光和香烟的烟雾,穿过墙上挂着的演出服盯着我看。

“吉娜微,”最后我终于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她抱怨着说,“伙计,我到底犯什么错了。”她说着这话,像是在度量自己所遭遇的巨大的不幸。她把手伸进脚边的一个纸板箱,拿出一沓廉价的打印材料,然后做着鬼脸把它们铺开。“这也是?我能拿它做什么呢?看,它是那么俗气。该死的女售货员,我就知道她想占我便宜。”

“你打算怎么付钱?”

她的蓝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啊,我不打算把它们全买下来。我打算退掉,只留一点东西。”我坐在椅子上向后仰着。“但是我该留什么东西?这是我很难选择的。”

我开始大笑起来,“吉娜微,如果你知道你会退回几乎所有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还要买呢?”

她看着我,好像我的问题毫无逻辑。“不然怎么办?罗维特,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

“好吧,当你在采购东西的时候,你想过你会需要所有的东西吗?”

她不情愿地想了想,也许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罗维特,我想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想这看起来很不错,那个看起来也不错。”她急躁地紧咬着嘴唇。“你什么忙也帮不上,真是一团糟啊!”她用脚踢了一个箱子,暴躁地在椅子上乱动着。此刻她的形象是如此生动,精力如此旺盛,以至于我用充满吃惊的表情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我,“你看着我干吗?”

“我只是在想,从上次看到你到现在你有哪些变化。”

“噢,这样啊。”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打着哈欠,“听着,这是一场危机,有一句谚语可以形容它,但是现在我忘了。我知道我的处境。”她自鸣得意地说着,然而她是如此的焦躁不安以至于下一秒她又爆发了。“我不知道下一批东西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下一批?你已经这样弄了几天?”

“就几天。”她点着一支烟然后火柴烧着了她的手指,“啊,该死。”为了惩罚这根烧伤她的火柴,她暴怒地把火柴扔进烟灰缸,力气大得火柴从里面弹了出来,然后她把香烟摁灭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东西都留下来。”她咕哝道,她在椅子上快速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并敲打着桌子尽头的针线篮。线轴和线散了一地,但是吉娜微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她不自在地唠叨着,然后伸手在地毯上捡起一个纸包,“这是我不会退回去的一件东西。”她淘气地对我说。

“那是什么?”

“哦,我不会给你看的。”

“那么非常好,不要它。”

“我不想那样。”用一种很吝啬的口气,她把那个纸包藏进她的膝盖里。我看到了一个用布做的卡其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一个胸罩?”我问。

“是一个贴身腰包。”

“然后你打算用它装很多钱?”

她嘴唇紧闭,像是要说很多话。“我有这个打算,就是这样。”

“你总是在打算。”我嘲讽她道。

“是,你有你对我的看法,我也有我对你的看法,”她用一种确信的语气回答,“你并不热情,罗维特。”然后,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问道,“不管怎样你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我在找你的丈夫,我看见他搬走了。”

“噢,他。他怎么样?”

“我也想知道他在哪儿。”

“他就在附近。”即使是这个她也要弄得神神秘秘的。

“那么,他今天不工作?”

“是的。”吉娜微看着我,“他辞职了。”

“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可不知道,我是一个没心的人。”她的形象因为恼羞成怒而变得扭曲。“听着,我和那个家伙在一起的时候,他把我逼疯了,他是一个假惺惺的人。你应该听过他谈话的,你知道他一直在说什么吗?”

“什么?”

“没时间了,你怎么看?你会以为他在邀请你参加他的葬礼。”

“我想象得到你很在意他。”

“米奇,”她悲伤地说,“我曾经在意过,我曾经像现在的你一样被他感动过,我以为他是一个绅士。你知道,他很聪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试着慢慢接受这些。”她用手揉了揉天鹅绒外套下起皱的肌肤。“你知道他偷走了我的青春,就这些。现在我要出去找最好的,我已经厌倦了自我牺牲。”

“你在抗议什么?”我问她。

她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姿势,像一个商人要开始新的行动。“罗维特,有些事情依然在继续,我不能给你列举细节,所以你只能选择相信。但我可以向上帝保证,莫妮娜是诚实的,她会在好莱坞拥抱未来,光明的未来,我必须提供给她。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孩子,你喜欢我,所以也许你能帮我。”

我朝她吐了一口烟,“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你是他的朋友,你可以给他提建议。”

“你想我给他说什么?”

她又陷入了思考,为了取悦我而改善她的形象,然后她朝着我含蓄地瞥了一眼。“米奇,我是不是依然在惹怒你?”

“我不知道该把你放在什么位置。”

但是很明显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将我拉入其中的借口。无疑,那应该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应该尽快找到实施方案以便让它联系起来。“现在,米奇,你不知道这个,但是他已经得到了一个他不会放弃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她举起一只手,“即使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也不会。诚然,我和这个家伙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但他确实得到了一些东西,而这对他没有一丁点好处,如果他能把它给那些能起作用的人,那么一切都会变好,我们所有人都会坐得安稳,就这么简单。你难道不应该说他很不理智吗?”

“你难道对他一点都不忠诚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米奇,我知道这样问你对你很不公平,毕竟,我不想你在我们之间被扯来扯去。可能你已经受够了。”她像往常一样慢慢地揉着她的手,像是要擦掉她在那儿发现的皱纹。“所以我们这样吧,我不要求你做一件事,相关人会有他们自己的方法,他们之间也许正在发生着什么,讨论或者谁知道的什么东西。重要的是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你——没错,你知道,你不要让我蒙在鼓里就行了。我有点好奇,你知道的。”她把手弯在空中,尝试着把手指弯曲成一个角度,握着一个想象中的茶壶。

“我恐怕帮不了你。”

“好吧,我没有让你承诺,”她很快答复说,“只要让它成为一个公开的话题,怎么样?”当我没有回答的时候,她又把手叠在她的膝盖上。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她的愤怒一层叠一层,直到最后终于爆发出来,“你就是一个虐待狂,罗维特!”

我朝着她大笑起来。

“啊,这对于你来说很容易,”她怨恨地说,“你知道我所受的苦吗?所有事情都错了,甚至莫妮娜都反对我。我为她做牛做马,现在你可以看到她跟在他后面的样子。从她出生起,他就从没有关心过她,但这并没有让莫妮娜烦恼,你会以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她拉了拉她头上的卷发,然后用束发夹重新把头发理好,“现在她正和他在一起。”

“他们在哪儿?”

吉娜微很生气,“他们出去散步了,他们可能回到他的房间。”

“我以为他搬到这儿来了。”

“他确实搬到这儿来了,但是他的商务约会地是在另外的地方。”

“商务约会?”理论上,一只鹦鹉将会是她最好的伙伴。

“好吧,我说不准,但是不管是什么,他和另一群人有很多事要谈。”

“他们打算现在就做?”我是如此地渴望在现场,她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几分钟后,我想。或许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她还是保持着不太在意的神态,“发生什么事了?你想去哪儿?”她问。

“我不知道。”

吉娜微为她的谎言窃笑着,“好吧,我看不到有什么阻拦着你。”

“也许他们不愿有人陪着。”

她耸耸肩,“说不准。你不一样,你无法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咬紧嘴唇,“他们都说不想让我去,这就是原因。”她立刻隐藏了自己的憎恨,但是因为太用力以至于可以看出她的挫败感。“啊,兄弟,这个世界很大。”她突然严肃地说。

我站了起来,“我打算试着去那儿看看。”

她大笑起来,“米奇……”

“什么?”

“做一个好人,并且记住我是告诉你一切的人。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一些事,你也要为我做一些事……”她的声音变小了,“不管怎样记着我说过的话就够了。”

正文 第十九章

即使我在楼顶上,我也可以听见从麦克劳德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我推开他的门然后朝里面看去,很长时间他和莫妮娜都没有发现我。这个孩子在空中欢腾着,她很少这样高兴地傻笑,她蹦跳着,手臂不停地上下挥舞,她蹦起时离地面有六英尺(1英尺=0.3048米),只差一手臂的距离就能摸到天花板。他们两人都在笑,当他把她跨坐在自己肩膀上时,她抓住他顺直的黑发,并上下摇着,“马,马,摇马。”她喊着,麦克劳德装作飞奔的样子,脚底重重地敲打着地板,而她在他的肩头无比高兴。

后来麦克劳德看到了我,他不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他把孩子从肩膀上放下来,让她自己站在地上,然后朝我冷冷地打了声招呼,“你去哪儿了?”他问。

“我刚刚看到你妻子了。”

“嗯。”他点点头,“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了?”

“某种意义上吧。”

莫妮娜提着她的裤子,麦克劳德无意识地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是的,我一直在尝试着对我的生活进行一次全新的改造,这最多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我感觉到他有点儿喝醉了。他呼出来的气里有酒精的味道,他说的话含糊不清只能勉强听清楚。莫妮娜不知疲倦地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她无聊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手戳着床垫。“呸,呸,嗒嗒,嗒嗒。”她嘟囔着。

“怎么了,莫妮娜?”他问。

她转过头,没有看他。

“我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两年了。”麦克劳德对我说。

“那算很长的时间了。”

“当一个孩子在成长时,这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如果说一个人想找罪受,那么这就是一种罪。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月,我就很难见她一面了,我们现在彼此是陌生人。”他抓住莫妮娜的手,“你爱你的爸爸吗?”他问。

她不舒服地扭动着,像一只想要寻找自由的笼中鸟儿。“不。”当她一旦从他手中挣脱,她就咯咯地笑。

“如果她会说更多的话,她会补充说她谁都不爱,谁都不相信,因为这是她的特征。是的,她确实是我的女儿。”他愤怒地说着,嘴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然后走上前用一只脚的脚尖碰了一下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感伤的家长,但是没有时间了。你能够理解一个男人在和他的配偶坐在卧室时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愤怒吗?婚姻已经把他们以及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友谊隔离开了,以至于他们怀着愧疚和憎恨而活着,偶尔才能体会到爱。而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他们的灾难带来的甜蜜果实,一个嘴角流着口水、大小便还不能自理的新生儿。所以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坐在这里,思考着剩下的好日子不多时,他不仅被束缚在一个女人身上,还要被一个孩子限制,到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会亲手毁掉这个孩子的。”他的膝盖又碰了我一下。“你退却了,不是吗?恐惧。我坐在那里,即使今天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我都不想反驳,我可以得出谋杀自己的孩子是最不该受到责罚的谋杀的结论。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你不知道你在咒骂着什么样的生活,你在散播着什么样的不幸。但一旦将斧头对着你自己的孩子,付出的情感代价就是,你自己的情感备受毁灭。谋杀什么都不是,结果才是全部。”他吸了一口气,“我会无私地让这个孩子爱我,”他突然说道,“这是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长的脆弱的晴雨表。”

“她应该会的。”我安慰道。

他点点头,也许他抓住了一只让他摇摆不定的怪兽,因为他把刚刚说过的话全都倒了过来。“还有希望,米奇,只是因为饥渴了太久,我已经对食物产生了质疑。”在他冷漠的眼睛里有一丝情感在波动。“她……是我的妻子……我知道我们之间还能产生感觉。我曾感觉到我在那里能够感动她。她做一些古怪的事,你知道的。曾经她来找我,很温柔地,但是她很谨慎。我不能说我可以责怪她,事实是我必须不停地和自己做斗争以避免自己去找寻那辆能带我离去的头班列车,但我依然坚信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我和吉娜微最后的对话十分生动,“你是一个情感脆弱的傻瓜。”我对他说。

麦克劳德点燃一支烟,“然而你被表象欺骗了,难怪她用一些词来形容我。”

“不止一些。”

他耸耸肩跳过这个话题,“罗维特,你缺乏想象力。你想象不出来我和她如何能一起构建一些东西,这是因为你认为爱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他嘲笑我,“如果你没遇到一个内心柔软满是伤痕的人,爱是多么简单。爱就是一根拐杖,我们没有人不需要拐杖。但你却把性欲、怜悯、爱慕和自我搞混淆了,你把它们弄在一起了,然后按照你自己的需求倒进模子里,之后你得到了一根拐杖,使得它更容易翘首纵览宇宙。”

“打住,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抗议道。

“不是在今天,不,生存太复杂了,它摆布着我们,所以我们只能了解一部分对立的例子。但是从理论和本质上来说,任何两个人都可以从对方的身上找到温暖。这是古老的自然律,但直到社会主义建立后历史才认可它。这就是人类对于社会主义的设想,和任何人建立联系,没有一个傻瓜会厌恶婚姻、家庭以及发自内心的爱和上帝。”这话像是出自一个抿着醋的男人之口,然后他补充道,“在苏联你将会找到自由。”

说着,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对我说:“现在,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是我必须要求你离开,亲爱的。如果你能把莫妮娜带到楼下她妈妈那儿,我会很感激你的。”

“我打算待在这里。”我宣布道。

他看着我,丝毫没有幽默或其他表情,然后对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点点头。

麦克劳德转向莫妮娜并用很小的声音说:“现在下楼去吧,宝贝。”

她摇了摇头。“莫妮娜,给我下楼去!”他严肃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她只是做了一个反抗的姿势,然后就接受了他的决定。“爸爸等会儿要和我玩。”她要求道。

“不准提条件,”他告诉她,“下次我们都想玩时再一起玩。”

出乎我意料的是,莫妮娜服从了他。莫妮娜走后他把门锁上,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他则以一种俯视我的姿态坐在桌子上。“你为什么想待在这儿?”他问道。

“也许我很好奇。”

“我从不因为好奇而付出一点代价。”

“也有其他的原因。”

“你认为你可以帮我?”他大笑起来,“霍林斯沃斯想要继续他的政治教育,从我们在桥上的讨论那时起……好吧,你并不赞同。”

“我几乎不知道原因,”我说,“但是我觉得那天晚上你曲解了自己。”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然后讨论着我刚刚所说的话。“也许,也许。”他在一旁咕哝着,“因为我喝多了酒的缘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的嘴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所以你是因为我的政治立场留下来的?”

“我有自己的决定。”

他抿着嘴,“我对你了解得很少,”他的手指沿着桌面摸着,然后举起手看看手指上沾染了多少灰尘,“罗维特,我认为你不了解现状。”

“我从不假装了解。”我告诉他。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该去了解。”

“我意识到了。”

“对你而言也许有几种结果。”他的声音变得太轻柔以至于我只得努力去听,我能听出他说话时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他已经成功地吓到我了。

“也许我想要结果。”我咕哝着说。

“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他,“或许我是,但情况就摆在这,无论如何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突然说。

麦克劳德耸耸肩,“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然而……”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是有限的。”

有人轻声地敲着门。

“好吧,他来了,”麦克劳德说,他脸色苍白,“待着那里别动,罗维特。”

拧动钥匙后,他转身回到房子里。霍林斯沃斯打开门,然后把跟在他身后的蓝妮撇在一边。他穿着整洁,华达呢的套装配上一条编织领带和一双黄白相间的运动鞋。他涂了橄榄油的头发变得十分柔顺,看起来就像刚刚洗过澡一样。“啊,今天真是热闹。”他高兴地说着。他看了看房间,审视了一下我,然后继续做着相同的动作,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惊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皮文件夹把它放在桌上。接着到墙边拿来一张椅子放在桌子对面,然后让蓝妮坐在上面。蓝妮没有看我和麦克劳德,她爬上椅子,双手搭在桌子上,像是在盯着手看,并且漫不经心地检查着她身上那件磨平了袖口的紫色外套。

霍林斯沃斯坐了下来,对着他打开那个文件夹,这样他就可以把手放在文件夹上面点着一支烟。麦克劳德依旧没有坐在剩下的椅子上,而我则站在他身后靠近床的地方,等待着他分配给我一个位置。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嗓子。“在我们开始之前,”他说,“我觉得罗维特先生应该离开这个房间。”

麦克劳德的声音出奇地沙哑,“他想留在这里。”

“很好,但我觉得他该出去。”霍林斯沃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还没决定,”麦克劳德慢吞吞地说,“但是我有一半的意愿想要他留在这里。”

“我必须得说你不能……”

麦克劳德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同意了这个步骤,你有义务遵守。你有一个选择,在你使用它之前,我会坚持我的特权。”

霍林斯沃斯把他的烟摁灭了,“这是毫无远见的行为。”

麦克劳德马上驳回道:“这儿有一桩意料之外的交易。”

“我要他出去。”霍林斯沃斯说。

“那么他就不得不带走你的合作人。”

一阵微风弄乱了蓝妮的头发,她抬头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又埋头弄自己的东西。她无意识地专注于拨弄着她坏掉的手指甲。

霍林斯沃斯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我认为这个朋友应该坐下来,”他对麦克劳德说,“如果罗维特先生不介意坐在床上的话,因为这些文件……”他理了理他的领带,“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正文 第二十章

“马上。”麦克劳德对他说,他绕过桌子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又返回到他的座位上。他长长的手臂伸到灯管上,拧亮它,然后调节着灯光的强度以便照到他的眼睛。

霍林斯沃斯敲打着手中的铅笔,考虑一番后他把椅子推到后面,并且把麦克劳德刚才做的全部反了过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然后回来关掉灯。他不以为然地微笑着,“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他说。

麦克劳德面无表情,“就像我和你说的一样,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这很好,”霍林斯沃斯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合作者会欣赏这种态度,因为这样的会议会永无休止。”

“你想从哪儿开始?”

霍林斯沃斯又敲打着铅笔,他或许正在规划顺序。“我会说我是一个厚脸皮的人,但是你知道有可以让我尴尬的东西,就是当怀疑泛滥的时候,坦白变得难能可贵。”他抱歉地咳嗽了一下,“你知道我们都如此地了解某个丝毫不为自己谋利的政党。”

“我保持我原有的立场。”麦克劳德说。

“是的。”霍林斯沃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本便笺。他在上面写着什么,然后撕下那张纸递给麦克劳德,“我认为如果你承认这些并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的话,我们就可以节约很多时间。”他身体稍稍往前倾着。

麦克劳德把纸撕碎,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摸着他衬衣口袋上的一枚纽扣。最后他打开口袋,把碎片丢进口袋里。“没错,”他最后说,“这个绅士和我是一个人。”

“好极了。”霍林斯沃斯说。

他从桌子那边递过来一张发黄的报纸,上面可以看到一组几个男人的照片。“你看我们节约了不少时间,很高兴你也觉得诚实是最好的策略。现在如果我们可以像这样继续的话……”

麦克劳德没有回应,他靠在椅子上,扭头看着我。然后眨着眼睛,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一个很艰难的动作。

霍林斯沃斯正在研究着他从文件夹里拿出来的一些纸张。“我想知道,”他说,“你是否乐意为我讲述上面提到的这个绅士的生平。”

“都在这儿了。”麦克劳德不太乐意地说。

“谁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麦克劳德看着天花板,像在对自己说:“出生在工人阶级家庭,1921年时20岁,对工人运动产生了兴趣,职业是机械工,晚上学习马克思经典著作,1922年入党。”介绍完基本情况后,他继续用他平常自言自语时干哑的嗓音列举了一系列职务。他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组织了一场胜过一场的大型集会,因此得以一路从分支机构到区域到国家级别向上发展,受到前往麦加朝觐的洗礼。他概述了一个人不一般的生平。在这里,他领导罢工;在那里,他是政治宣传的核心成员;一场派系斗争;深入到监狱;美国中央委员会成员;每一个事实都是他事业生涯的一块糊上水泥的砖块,他陈述的每一个日期都相当精确。“1932年回国,1932—1935年四处游历,1935—1936年待在苏联,1936—1938年待在西班牙。”后面是更多的游历,一年在莫斯科,一年在美国,但是现在他讲得很模糊,并且没有说环境。他慢慢折腾着,改正日期一次,然后没有过渡,用相同的语调说起剩下的一些相关事件,“在1941年,退党。随后于1941—1942年在美国政府部门担任统计员,用的是假名。1942年辞去工作。从此用威廉·麦克劳德的名字做很多古怪的工作,就这些。”

霍林斯沃斯一直在他面前的打印文件上做着记号。“你说你曾经在这个国家的政府部门当过统计员?”

“一个合作伙伴可以暂时忽略这个问题。”

霍林斯沃斯把遮住他眼睛的头发理了理,“1935年你在某个巴尔干半岛国家。”

麦克劳德似乎在尝试着回忆,“有一两个星期。”

“你可以说流利的巴尔干半岛国家的语言。”

“带着很浓的口音。”

霍林斯沃斯摇摇头,“流利。”

麦克劳德前倾着身体看着他,“你在暗示什么?”

“关于你出生的国家有一些疑问。”

“我出生在这里,你的文件里已经列举出来了,这点没有疑问。”

“我找不到出生记录。”

“这是你的问题,应该说不是我的问题。”

霍林斯沃斯叹了口气,“这很复杂。”他又在便笺上写着东西,然后递给麦克劳德。“你看看这个巴尔干名字?”

麦克劳德点点头,“我完全看不懂。”

“这个家伙看起来是个人物,他出生在巴尔干半岛国家,父亲是巴尔干人,母亲是爱尔兰人,你在1936年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麦克劳德肯定地摇摇头。

“这是你在那个国家用的名字。”

“你弄错了。”

“我这里有照片。”

“拿给我看。”他们两人都站了起来。

“暂时我得留着它们。”

“你根本没有照片。”麦克劳德说。

霍林斯沃斯掏出他的烟,给自己点着一根,然后递给了蓝妮。她从幻想中醒过来,然后直直盯着麦克劳德,她的眼神太过强烈以至于每次目光相遇时麦克劳德都会避开。

“想一想我们刚刚确认的第一个绅士的名字,”霍林斯沃斯继续说,“你会承认他十七岁从巴尔干国家来到美国并且回去过很多次?”

麦克劳德看上去很迷惑,他用手指敲着牙齿像是在检查是否有蛀牙。“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勒罗伊,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方法,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会很确信地说不是。”

霍林斯沃斯看上去并没有焦躁不安,他有条不紊地大声读着他手上的一本笔记。“精通阴谋技术,领导着——我不愿在你朋友面前提这个机构的名字,说着流利的爱尔兰口音英语。”

“你很清楚地知道,”麦克劳德慢慢说,“我说英语的口音很糟糕。”

霍林斯沃斯继续研究着他的文件。“他的活动臭名昭著,因‘左翼反对派的刽子手’而闻名。”他用一根手指将耳朵里的耳屎抠出来,“如果一个会员犯错就会受到严惩,”他继续说,“但是他们是这些地下组织的另一个组织,我知道,更次要的一个组织,并没有受到高层的紧急关注。”霍林斯沃斯复述完了,“你不知道这个绅士?”

“一点也不知道。”

“我猜想人们总是做好否认的准备。”他做了一个短暂的评价,“我可以把这个人当作你的兄弟吧?”在说这话的过程中,他一直看着他那支有半英寸烟灰的烟,看到桌上没有烟灰缸,他把它丢在地板上。“你介不介意我把它丢在这里呢?”说完第一个问题后他随即问道。

麦克劳德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给你拿一个碟子。”他到橱柜里翻找着,然后拿来一个碟子放在桌上。“谢谢,马蒂森小姐,”他静静地说,“如果你也用它。你或许会很享受把地板弄脏,但是你会克制住自己的享受。”

蓝妮的手颤抖着,她的眼睛看上去很大。她准备说话,然而却克制住了。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嗓子。“我必须再次要求你让罗维特先生离开。”

麦克劳德看着我,而我摇摇头,“恐怕不行。”麦克劳德说。

霍林斯沃斯两根手指夹着铅笔像是在展示鱼的大小,然后慢慢地上下摇着手无意识地恳求着。“这无疑对所有人都好。”他浅蓝色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看着我,“我必须就此做一个声明,罗维特先生将是一个掌握状态信息的绅士。”

“你一直都可以选择,”麦克劳德慢慢地说,“把我骗进去然后监禁在地下室,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霍林斯沃斯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来你没有就这个小的采访做报告。”

“这个部门允许运用广范围的质询手段。”霍林斯沃斯冷冷地说。

“没有那么广。跳过书面文件?不记录我们的谈话内容?伙计,你已经犯了第一个禁忌了。”

“虽然你的合作伙伴可能会欣赏你的经验,但我得要求你允许我使用我自己的方法。”

“我认为你不懂你脑中的自己。如果我是你的上级,并且知道你没做记录,我会安排一个人监督你,并且也为他安排一个人。”

霍林斯沃斯的脸颊涨得通红,就像一个被责备的小男孩。“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继续。”他快速地说。

“啊,当然,前往不择手段的手术台。”让我吃惊的是麦克劳德似乎发火了,“因为做记录的问题,我对这种方法提出抗议。”

霍林斯沃斯慢慢地眨着眼睛,很明显被麦克劳德的愤怒镇住了。“你介不介意,”他轻声说,“讲一讲关于你之前说过的在美国政府部门工作时发生的一些特别的事?”

“没发生什么事。”

霍林斯沃斯咋着舌头,“我不喜欢不愉快,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彻底的谎言。这之后让你的合作伙伴做出一些假设。”

停顿了一会儿,“好吧,这是个谎言,”麦克劳德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我知道的不多。”

“如果你能告诉你的合作伙伴你知道的东西。”霍林斯沃斯谦虚地请求道。

麦克劳德点着一支烟并且看着火柴上的火焰匍匐在火柴头上,当火焰快要烧到手时,他吹灭了火柴,然后看着化为灰烬的火柴头冒出的烟徐徐上升,他的嘴角露出陶醉的微笑。最后他似乎在回忆,“你能忍受我说得啰唆冗长吗?”他问霍林斯沃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完整并且不会超过你的合作伙伴的忍耐极限。”他说。

“这里面有很多你需要了解的,”麦克劳德观察着,“如果你监视一台机器你就有义务忍受它带来的焦虑。”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开始谈论,像是在被强迫组织这些对他而言很生疏的材料。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演讲,更准确说是个报告,如果他觉得霍林斯沃斯准备提问他就会明显说得更快,当意识到我们都在注意听时就会讲很多细节。这个演讲是给霍林斯沃斯听的,但也是给我听的,而且他和蓝妮直接交流已有几个月了。

“你可以不要管这个,”麦克劳德开始说,“总之就是我在一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无数个分支机构中的一个里工作,这个政府有无数公务员和无数张办公桌,而这个只是一个地方分支机构,请注意。”

他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无数个机构如何协调工作,包括他们的气动运输工具的备忘录电路,电话等级,电梯日程表,秘书们的警卫队,每层楼无数个速记员,根据自己的定律和内部通信,以及偶尔从事外部与内部沟通工作等等。“通过这些,你可能会说我只是一个小器官里的一个细胞体。”

然后,经过多年常规和有序的步骤,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麦克劳德说,“一种类型的物体或者说是其他的,我猜不是很大,但它不见了,并且没人知道是怎么不见的。”

这个有机体由于震惊而跌跌撞撞,并且颤抖得厉害。“你不能鉴别它,除非你在那里,除非你把时间花在无数个日子的节奏上,每天早上你都要被警卫检查,然后进入特定的升降梯,下到你自己的楼层,坐在那张在无数个夜里等着你的桌子前。那个小小的东西的替代品可以替代很多其他的东西。包囊破了,脓流出来了,血液受到感染并且出现发烧的症状。你可能已经看过那个庞然大物踉踉跄跄,每一个节点和大量操作环节都有警卫。升降机的剥离和电缆的检查,气动交通的清点,电话拨号的痕迹,以及对无知的速记员的询问。”麦克劳德伸出手勾勒着这个操作的巨大场面,“你一定要明白,”他说,“这也是很精细的。这不是一瞬间完成的,这些工作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那个备忘录来来往往,桌子被摆满,警卫在早上向你点头,而那些速记员就像一群小鹅,他们会在十点钟声响起时成群离开去上厕所。”

他在他面前伸出手指,然后慢慢握成拳头。“但是别被我欺骗了,这个有机体不是一样的。”他可能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蓝妮一眼。“开始那些液体在那个疯子的血管里以一种不同于我们的方式流动着,而且他的身体把他吃进去的食物分解成相同的化学成分,就像我们身体的运作一样,但是没有人会把他当成我们。他的思想是对立的,并且他会及时施加影响,直到将那些奇怪变得异常为止,而他的肌肉比如说常见的括约肌可以适应远距离的刺激,这样他就可以取笑风的呼啸以及用鼻子吹气到汤里。”

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坐回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以表明自己说完了。

霍林斯沃斯看上去很恼火,“就这些吗?”他问。

“不完全,我不能告诉你其他的。我觉得我以前是一个糟糕的伙伴,所以我匆匆离开了,而后面发生什么对我来说是个谜。”

“这是在你结婚的时候吗?”

“在我辞职后不久,是的。”

霍林斯沃斯掏出他的烟斗拆卸着。“现在,”他随意说,“你的组织什么时候告诉你着手……”

“那个小物体?”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

“他们没有让我着手开发这个物体,因为我离开了。”

霍林斯沃斯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当他的嘴巴最后闭住的时候,他对着烟斗的一头开始吸了起来,他看上去很无聊。“对于这种机构,一个人不能只说再见就行了。”他暗示道。

“你说得一点没错,”麦克劳德说,“但我离开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着手开发那个小物体?”

“我没有参与。”

“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参加到那个小物体中去?”

“我没有参加,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道?”

霍林斯沃斯张大嘴咬住他的烟管。

“我们先休息会儿吧。”他说,然后靠在了椅子上。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我们都坐着,傻傻地盯着对方,麦克劳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心地从蓝妮的腿上跨过,然后坐到我旁边。他太阳穴上的头发已经湿了,在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反应下,他的眼镜上面起了雾,他必须把雾擦掉并且擦洗镜片。

霍林斯沃斯又开始打哈欠,“我可以离开几分钟吗?”他问道,当没有收到答复时,他站起来,扣上夹克的扣子,很正式地和我们点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蓝妮和麦克劳德都沉浸于看着自己的腿,麦克劳德抬起头。“现在你的男朋友在外面听着,”他低声说,“我觉得你该开始了。”

蓝妮颤抖着,用一种她厌烦的冷漠,慢慢地转过身去查探这个房间里的冷清氛围。当她毫无逻辑顺序说话的时候,人们会以为在最后的半个小时她并不在场。“你的老婆告诉我说这个房间是开着的,”她对麦克劳德说,最后她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她说我可以在这里唱歌,我告诉她我的钱包唱着忧郁的悲歌。”

尽管这个努力明显是很费劲的,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看,这个地方比我的地方便宜得多,如果我搬过来,你的妻子出于好心,许诺我说会按比例补偿我,那将是一笔不少的钱,而我现在需要钱。”她的眼睛掠过他的眼睛然后又飞速离开。

“但是我受不了这间房,”她突然说,“这里太沉闷了,而且有一股干燥腐烂的味道。没有人住在这里,也没有鸟儿在这里唱歌。”

麦克劳德茫然地看着她,嘴里不屑地吮吸着柠檬水果糖。“没有鸟叫。”他喃喃自语说,然后刻薄地笑了起来。他故意躺在床单上,躺在我的身后,把手枕在脑袋后面,然后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蓝妮可能会觉得他身体的关节部位比什么都难看。

很明显她已经一秒都不想坐着了。我看她用脚丈量着房间,面对着房门站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又回到窗边。“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见你,”她是回过头来说话的,以至于开始我以为是在对我说,“这个戴着眼镜的小女孩自始至终都在角落里给那个档案柜记着笔记,而把手搭在我身上的都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其他人。他们是地球的统治者,我想知道他们首领的样子,但是我想他应该和你们一样,下巴和眼眶都凹进骨头里了,因为你们是革命的实践者,而现在为时已晚,所有的鼻涕虫都在酒吧里堕落着,人们都根据钟表时间生活,并且为他们被束缚在锁链上而一天欢呼九次。这里只有人留下,到处是人。”

麦克劳德的脸色依旧苍白,他努力地嘲笑着,“一场真正的革命。”

“是的,”她舒出一口气,“我看到所有地方的人们的脸,只有我革命,他们才能生存下去。但是这里有太多杂草并且都凋谢了,而我只有一调羹的水。”她用力停下了她正在说的话,然后回到小木床上,俯视着麦克劳德。“他们说我最终会找到你,他的威尔逊先生和考特先生,他们很友善地把我叫到一边并且告诉我所有的东西,于是我请求成为那个来找你的人。”

“现在,看到了,我知道……我知道,”她哭喊着,“我可以坐在旁边看这些凶手把你打死,我会朝着他们大喊,因为我知道你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担心,我觉得我可能有同情心,我的情感会变得脆弱,或者看着你的脸,我会说他已经得到了惩罚,或者——这是最折磨我的——通过帮助他们,我帮了什么?但是你葬送了革命,对于那些因你而活下来的人而言这很合适,那些因为你毁掉革命而身居高位的人应该剥了你的皮,而我会鼓励他们这么做。”

麦克劳德开始傻笑着,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小幅度地前后摇动着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喃喃自语,“我在最开始的地方看见你了,我的姑娘。”在他身体的深处或许正上演着暴力,但是这种剧烈可怕到无法测量,而他只是摇摇头。

“只要他还活着,”她悄声说,“那么所有东西都不属于那个拿着烟管的男人,他是如此厌恶这个主意,于是派出他的送信员,而我则是介绍他们的那个人,那之后我必须把自己交给那些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现在没有我他们就不可能活下去,因为如果我不在那里拷问,他们就会把对方吃掉。他们都是幸存下来的人,所以我必须爱他们,因为如果我不能爱……”她把手指放在嘴上。

“他是那个我爱的男人,是唯一一个我用心而不是用身体爱的男人,那个留着胡须的男人,因为他是一个傻瓜,一个聪明人,我爱他的胡须,他的头上有一道山斧的疤痕,血都从那里流光了,他看不见墨西哥的太阳。你们的人举起斧头,最后一个热血的革命者,他贫乏的血洒在地毯上。”现在她的脸在他上面一点点距离的位置,她似乎要把每一个词都压在他仰卧的身体上,麦克劳德在她的咒语下变成一尊雕像。“你,”她问,“是否为门外的刺客开过门?”

“不要说了!”麦克劳德大叫道。但他的大叫没起到任何作用,因为他又躺回去了,他的脸色露出绷紧的表情,他瘦弱的身体僵住了。

门开了,霍林斯沃斯走了进来,“休息结束。”他宣布道。

蓝妮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几乎要压到麦克劳德身上了。“刺客。”她低声说。

“把她带走。”麦克劳德说。

“刺客!”

霍林斯沃斯用肩膀把蓝妮扛到一边,“休息结束。”他重复道,他明确地看着麦克劳德,像在分析这个阐述是一场胜利并且已经开始换底牌了。

“你想要什么?”麦克劳德嘶哑着嗓子问道。

“你把它放在哪儿了?”霍林斯沃斯问。

“我没有。”麦克劳德说。

“坐起来!”

霍林斯沃斯克制住自己没有使用武力。慢慢地麦克劳德从床上坐了起来。“你想要什么?”他又问,“把我骗进来,了事。”

“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我以为麦克劳德会点头,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板。“不,我不知道。”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它是什么?那个小物体是什么?”霍林斯沃斯的声音里充满焦躁不安。

“我不知道。”麦克劳德痛苦地说。

霍林斯沃斯站直身体,铅笔尖塞进了他的手掌,“这让人很难接受。”他对自己说。他似乎在思考如何继续下去,十秒钟过去了,他依旧一个人站在房间里,而蓝妮用手托着头坐在那里发抖,而麦克劳德则尽力恢复镇定,他的手在裤子上捏出了褶皱,那些长手指无休止地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你的合作伙伴可以使你确信,”霍林斯沃斯最后清清嗓子说,“我对你并不比对我的同事更苛刻,原因之一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激情——“你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十足的演员,这使事情变得更加有趣,所以说,在我们这行,当有挑战的时候,你感觉到我不喜欢你,这不正确,我甚至有某种……微妙的感觉,或多或少,关于你感觉自己所处的形势。”

蓝妮抬起头,开始对他的话很疑惑,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表示赞同地摇摇头。

“我觉得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希望,”霍林斯沃斯继续说,“但是我故意让你们觉得自己有希望。”说到这,他从桌子旁边穿过去,然后在麦克劳德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麦克劳德开始大笑起来,“非常好!”他阴森地说,然后站起来离开了床,留下霍林斯沃斯弯着身子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这就是接下来的情况。”麦克劳德说。

“如你所说,你的合作伙伴还没有做决定,但是他可以。”

“我有个主意。”麦克劳德慢慢说。

“你并不是一个不开窍的伙伴。”霍林斯沃斯热情地回应道。

麦克劳德用手捏着一张废纸,“或许我们最好继续。”透过他绷紧的脸,一种急躁的兴奋把他的嘴变成微笑的样子,“你想澄清什么吗?”他问。

“好吧……”霍林斯沃斯查阅着他的笔记,“你会说什么,严格地说,你说的故事中的那个小物体是如何消失的?”

“我要说的是这里面没有一个是事实。”

他金黄色的头发摆动着,深邃的蓝眼睛里透出满意的目光,“确认无误。”他说。

“当然,”麦克劳德用一种病态的露齿而笑补充道,“筛选,分析和重新检查,这里仍然有一个核心的形而上学的真相。”

霍林斯沃斯露出痛苦的表情,“那个词语是什么……形而上学?”

“你不必为难自己,把我说的所有话当作假话。”

“我不会假装和你一样有学问,”霍林斯沃斯说,“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你用很空泛的词是值得称赞的,但是你知道我是一个只注重事实的简单家伙,而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待在我该待的位置,你待在你该待的位置。”

“我很抱歉。”麦克劳德说。

“覆水难收。现在,继续,还是像我常说的那样,对我而言,坦白是最好的方法,那个小物体是什么以及它在哪儿?”

麦克劳德摇着头,“你看,勒罗伊,现在你理论上的无知就是一个跛脚而不是一个盾牌。假设我问你:一个锡罐是什么?”

“就是一个锡罐。”

“除非你补充说,它是由‘偷来的劳动’做成的锡罐。比如,如果我告诉你历史舞台上的整个物理世界——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工厂,所有的食物——都是从过去偷来的劳动的结晶,你会怎么说?”

“我认为我们聊得太远了。”

“尊重要点,如果没有要点只有上下文怎么办?”

“我有义务提醒你,”霍林斯沃斯玩弄着他银灰相间的打火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会回答的,但我更愿意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回答。”他往嘴里塞进一支烟,伸手去拿桌子对面霍林斯沃斯的打火机,然后冷冷地点着烟。“首先,所谓的小物体,完全是环境的问题,它是什么以及它在哪产生的,噢,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勒罗伊。但是得等等,首先我要你想象创造出它的巨型结构,人们可能会说一个最终的产品拖着腐败和瘀血,带着罪孽被带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产品已经领先于万物而变成了化石。你懂我的意思吗?”

霍林斯沃斯慢慢眨着眼睛,他姿态里的每一道曲线都表明他可以继续等。

“假设它在我这里,我会把它放在哪儿?你笨拙地以为我会用棕色的纸把它包着,它就在我的一个裤子口袋里,或者说它被埋在地下了,但你不确定是哪一种情况。我或许会一直保管着它。”——他指了指他的脑袋。“或许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这也有可能,你不必知道它是什么才能评估它的价值,你依然可以把它和其他东西联系起来。”

“你可以说一些其他实际一点的例子吗?”

麦克劳德看上去很生气,“我已经解释了各种可能,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可以说得更详细,但这有什么区别呢?我倾向于认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

霍林斯沃斯摇摇头,“荒谬。”

“说得更明白一些,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面对着霍林斯沃斯的无言以对,麦克劳德窃笑着。“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被派出去带回一些甚至连你都不能认可的东西,这也是合理的。所有的程序都是用来生产庞然大物的,而我们只允许接触一些隐蔽部分的零件。你看,你处在一个不被信任的位置,就像你从尾巴上摘得一根毛发。而你的领导就知道更多吗?很明显,他得到的信任并不比你得到的多。像其他东西一样,它是由一些相互认识的小人物构成的圈子,只能被整体认同,这就是它在当今的真面目。”

“你是如何知道它是什么的?”霍林斯沃斯问。

“我不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对我下这个结论的人。”

“我有理由相信你没有讲实话。”

“作为一个伙伴我真不该挑这个东西说。是什么愤怒让我去做这种亵渎上帝的事?”他现在看着蓝妮,“在现代的天堂里,什么情形是上帝最受不了的?”几乎没有停顿这个问题就被回答了。“为什么这个小物体在哪儿是个谜,某种下落不明的东西?当它是一个集合体时上帝是无法忍受的。”

“你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伙伴想要摆脱它一样。”霍林斯沃斯提议说。

“是的,我想一个人会花毕生的精力找个人把它送出去。然而这很困难,谁又能胜任这样的重任?”

他们坐在那里相对而笑。

“当然,这些都是理论上的,”麦克劳德继续说,“因为我没有它。在概述它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很明确地指明一个人只有疯了才会接受这样的重任,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抱歉。”蓝妮突然沙哑着声音说,她已经走上前来坐在她的椅子上并且正盯着他看,她的大眼睛被黑眼圈包围着,她的手在拨弄那柔顺的头发。

所有人都被她的插话给呛住了,霍林斯沃斯微倾着头以表明希望她能保持安静。“是的,的确如此,”他沉思地说着,“你给了我思考的素材,尽管你是一个顽固的伙伴,但我得把你当作一个合作者记下了。”他又一次收集着他的文件,“我们将会在另行通知时继续这个话题,同时,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他看着蓝妮,“你要跟我一起走吗,马蒂森小姐?”

蓝妮站起身来,但她好像要做点什么再离开。霍林斯沃斯用手抓住她的手臂,她甩开了。她看着我,用一种愤怒的语气对我说:“你是个傻子,米奇,走吧。”当我们的眼睛对视时,她更加激动地说:“跟我走,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霍林斯沃斯想要带着她走出去,但她又避开了,并且用手指着麦克劳德,“他是个腐败的家伙,”她尖叫着,“他腐蚀了一切!”

“滚出去!”霍林斯沃斯咆哮起来。他猛地用力把蓝妮推到门口,不管她说什么都会失望,蓝妮于是顺从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进了大厅。

“我必须乞求你原谅。”霍林斯沃斯说。

麦克劳德点点头。

“你的合作伙伴知道它在你那儿,”霍林斯沃斯微笑着,“但是如果再问你就显得有点不礼貌了。”他把头歪到我这边然后跟着蓝妮出去了。

他们走后,麦克劳德走到窗边站着朝外看。几分钟后,当他转身时我最终决定离开了。

“你知道,罗维特,也许你应该听他的建议。”

我摇摇头。

“难道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这恰恰是我必须弄明白的。”我确定地说。

“为了什么目的?”

“我也不知道,当你强烈地感觉到某种东西……”

“然后,你跟着我?”

“不,我不确定。我不能跟着他们,但是要我相信你……我不能这样做。”

麦克劳德擦了擦下巴,“那么,看,朋友,不要误解我,我想要你待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有那么一刻我会要求你离开这个房间。”

“是吗?”

“你不知道他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以及那是多么诱人。”麦克劳德突然说。

“那你为什么要我留在这里?”我问他。

他对自己点点头,当回答我时,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良心。”麦克劳德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那天晚上天气变得让人难以适应,我那间白天受到阳光照射的沥青屋顶的小阁楼又一次被热浪烘烤着。人行道的沥青融化了,天气变得阴沉沉,像是要下雨,我躺在潮湿的床单上。外面的树叶慵懒地摇动着,一道发热的光线从西边照射过来,我长时间看着它照亮着天花板上的卷曲的石膏线,最后它变成一道有节奏的探照灯光线穿过墙壁照进来。我在阵阵雷声中睡着了。

当我沉睡着,或许在半睡半醒中,我确信我产生了一种无法反驳它是真实存在的幻觉,我看到我依然待在另一个营房里。这是一千个营房中的一个,营房被金属丝包围,地板上有洞,墙上有裂缝。我们两百多人睡在栈桥的厚木板上。每天早上,并且是冬天的早上,我们五点钟就起床,到一英里远的一个长长的棚子里吃面包,如果厨师友善的话还会有热水和没有放盐的粥喝。吃完早饭,我们行军到围场外,看着晨光从一条与哨岗和带刺的栅栏平行的长路下面升起。这是一段残酷的路途,终点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工厂几乎是全新的,但是窗子玻璃都破裂了,一个侧厅的屋顶被掀翻了。我们在这里工作,手握机器操作杆进行冲压作业。在我们旁边的那些人,即使在视野范围内的,也从来没见过面,他们是持有工作证的正规工人,住在工厂另一边较远的员工宿舍,并且在工作结束后他们可以自由地到镇上去。我们总是被警告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除非……除非我们可以比队友生产出更多产品。

我有一个朋友,他又老又消瘦,甚至可以说是凄苦。作为一个工作了六十年的工人他常常会说:“他们在我只有八岁时就把我当作奴隶,我每周挣两先令,我的姐姐在一个为贵妇人的舞会编织蕾丝的制衣厂里得肺痨死了。我是产业后备军,几乎是永久失业的。六十年了,我依然是一个产业后备军,并且今不如昔,因为那时好歹不用行军去工作,在十二岁时我和一个刨花房的女孩在裁剪房里打了起来。”

在早晨太阳的麻醉下,我几乎起不了床。阳光照进我的眼睛,热气在房间里聚集,煤灰落在我的脸上。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感觉这样下去即使是做出起床的决定也要花费我整个上午的时间。

一只苍蝇在湿热的空气里飞来飞去,在我的胸前嗡嗡叫着,它叮咬我的脚之后,再次探索着这个小卧室。这只苍蝇在房间里某处的一块腐肉上落下并且在地板上玩弄着它的战利品。我转过身来看着那只苍蝇,正巧它在那里用它的前腿滚动着食物。过了几分钟,这只昆虫发出的嗡嗡声盖过了我的呼吸声,远处城市的喧闹声也从窗子里钻了进来。

我一定是睡过去了,因为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只苍蝇已经飞走了,有人正在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纸条。门槛突出了一个角,沙沙声从一边传到另一边。我本来有足够的时间起床到大厅去看看的,但这对于混混沌沌的我来说太费劲了,我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门口。那张纸从左滑到右,最后有一半钻了进来,一半则压在木板下。那个放纸条的人随即悄声下楼去了。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正打算下床时却看到了那张便笺,我到门口拿起那张纸条然后返回来,丝毫没有在意门槛上的灰尘。过了几秒钟我似乎发现了其中的诡异,就像一个紧跟在事件之后慢慢解开的线轴,我才想到便笺的消失比便笺的出现更值得留意,当那个给我带来灾难的纸条再次塞到我的门缝下时,持续了好几秒钟,那个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着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从这样的渠道得到的消息太不寻常了。那是来自吉娜微的,上面整洁而又清秀的字迹似乎和人们料想的浅蓝字体极不相称,她写道:

亲爱的迈克尔,也许你忘了但是我们有事需要交谈。

下楼来,我非常渴望见你。

她用这样一种极其粗俗的文雅向我献殷勤,署名是:贝弗利·G.麦克劳德。

我耸耸肩,把纸条放在桌子上,不太想见她。我依旧被房子里的热气闷得疲惫不堪,洗完澡,穿上衣服,然后像是打算出门一样,我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把那个纸条塞进口袋。我吃完早饭,读完报纸,然后打算回到房间开始工作。但是当我走在褐色沙石的楼梯上把口袋里的零钱晃得叮当响时,我感觉到她的纸条卷成一个纸团,我被她是如何把纸条塞进门槛的这个不安的想法刺激着。

在那一瞬间我抬起头,看见蓝妮正从二楼大厅的窗子里盯着我看。那只是一瞥,然后我确信她开始后退,她很不情愿被我发现她在看我的事实。这一幕让我做出决定,我按响了吉娜微的门铃。

只有这一次,我进屋时没有第一眼看到内衣、睡衣、拉链和肉体的混杂。她打扮成要出门的样子,穿着一件印花雪纺衫,戴着一顶贵妇帽,小脚上穿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前臂戴着一双到手肘的网状手套。“噢,米奇,你真是体贴。”她请我进屋并且说道,她那张涂上口红的厚嘴唇挑逗地弯曲着,她在身上喷了大量的香水,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麝香味,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香味,她闻起来就像一朵热情的花朵,带着感官的花香以及与它有关的热带泥土的混浊和腐臭味。

“噢,我感觉自己飘飘然的。”吉娜微说。

她停了下来,幕间休息,将自己的戏剧暂停。“猜猜我要去哪儿?”

我问她。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医生吗?”

我谨慎地穿过她扔得到处是故事剧本的垃圾堆,“你是说你小说里的那个吗?”

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就是那个,尽管到现在你还可能猜他只是一个虚构人物而不是真实的人,但他已经来到镇上,我要出门去见他。”她的头朝着一边抬起来,“兄弟,我会有时间吧!”

“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你能掌控的已经够多了吗?”

“唉,你对那个医生一点都不了解,他很特别。”她懒散地拉了拉其中一只手套,“多么优秀的男人啊,他拥有女人想要的所有品质。”她坚持要说得更详细些,因此我听着她做了一个关于他的身体素质、他的耐力、他迷人的事业和他的专注的演说,并且当吉娜微在复述所有的东西时,她的语言满是色情的小调,贪婪的意象以及——这就是沉思吗?——从她的眼中隐约可见的,她可能参观过的郊区别墅的奇观,“绿色的草坪,那么的绿,大型的落地窗,虽然家具是现代化的却又如此豪华和优雅。”我听着她在我的耳边唠叨着,一直说到医生在石头公园里赏兰花。

“你知道我对他的昵称是什么吗?”她问道,“情夫,就是这个。”她斜着脑袋,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半遮住眼睛斜视着我。

“你走后你的丈夫会做什么?”

“他,他睡着了,”吉娜微说,“听着,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你真该看看他昨晚在房间里踱步。我问他是否觉得自己是在跳马拉松舞蹈或者是其他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他吃了一些镇静剂,我给他多加了一点分量,所以他现在睡得很好,现在他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像条小虫一样蜷缩在那里。”

“你今天为什么想见我?”我问。

“好的,现在,稍等一下。”她接下来讲的话夹带着狡猾和谨慎,“发生了很多事,或许我不完全确认你全都知道,”她用一种随意的态度暗示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楼上的会议中发生了什么,例如,我的意思是可以说这个。”

“你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叫下楼来?”

她坐回椅子上,假装不在意地用手摸了摸帽檐,然后睁大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啊,兄弟。我期盼着那个医生。”

一种模糊的感觉突然在我的脑中激荡着,快要明晰的时候却溜走了,“我好像耽搁了你吧。”我说。

她看了看手表,“要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我们在一种不和谐的安静中盯着对方,最后我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你为什么不安静地坐着呢?”她厉声问我。

“你很紧张吗?”我回避她的话问道。

“谁紧张了?”

我停下来看着她,“那个医生只是突然造访我们镇的,是吗?”

她谨慎地点点头。

“我不相信他是真的。”

吉娜微耸耸肩,“随你怎么想。”

然而她警觉地看着我的动作,她的眼睛也许违背了她的意愿,在我走来走去时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孩子玩的游戏,而且从所有的表情和一些肢体小动作里,她可能在说:“现在你很热,现在你也很冷。”

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卧室的门后面,在门与隔墙形成的角落里有一只行李箱,我把它拿起来,伸手递给她。“很重,”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可能需要帮助。”这个箱子似乎是很草率地打包起来的,内衣被铰链剪断的一角从箱子里掉了出来。

像是现在才做出决定,吉娜微脱下帽子。“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她咕哝道,“你很聪明,罗维特。”她十分镇静地说,但她的嘴在颤抖。

“你打算回来吗?”我安静地问她。

这正是她想要的问题。“噢,当然。噢,听着,我不是要走,我的意思是我打算离开几个小时,这些行李……”

“是的,这些行李是怎么回事?”

“好吧,你看,这是一些……一些排演的衣服。”她概括性地结束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看该打包什么东西。”

这完全激怒了我,“你把行李箱塞满,把你的丈夫给弄晕,打算和一个虚构的医生走,然后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秘密,你就想让我看这些?你到底想要什么,吉娜微?”

她的苦恼真是太新奇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为什么不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呢,罗维特?”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你毁了我的生活。”她尖叫着。

“因为你根本不想走。”

她的手从椅子上垂下来并且摇晃着,“我为什么总是必须做决定?”她用一种接近哭泣的声音说,脸皱得像个孩子。

“你从未下定决心,你想要所有人为你下决心。”

她无助地朝四周看了看,“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吉娜微暂时获得了解救,因为有人在敲门。现在所有被粉碎的东西被再次复原了。“啊,我的背好痛,”她低声诅咒道,“是他,是他。”她疯狂地朝四周看,但这只是装出来的。“啊,这里,我要做什么?你得藏起来,你必须藏起来。”

“我不会躲藏。”我轻声告诉她。

“米奇,不要吵!躲到门后去。”

真是一场闹剧。她把行李包放回房间,让我躲到行李包后面,然后她以女主人的步调走到客厅门口,一只手整理着头发,另一只手推着椅子并且把灯朝着另一个角度照着。“天啊,杀了我吧,”她抱怨着,用脚在小毛毯上踢出一个褶皱,“为什么他们总是像这样抓住我?”敲门声再次响起,她大叫一声,“等一下,我来了!”然而她停了很久,她在劝我躲好并且低声说:“你待在这里,知道吗,你必须好好躲着。”

如果我不这样做她就会失败。她可以出去战斗,像一个骑兵一样充满斗志,但是如果没有森林里的游击队她会变得无助。所以我等着,她为霍林斯沃斯开了门。

吉娜微将会尽情地表演,直到她说话霍林斯沃斯才进屋,“啊,情夫,你让我等得好苦。”

我听见他走到房子中间,我想象着他慢慢转过身盯着她。

“你还爱我吗?”她戏剧性地问。

我听到了另一个霍林斯沃斯的声音,“是的,我爱你。”他说,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小说当中才有的腔调,就像语言是一把弹弓,他不停地对她说他是如何地爱她,他的演说里夹带着的污言秽语比我以前在这个小地方听到的加在一起还要多,用吉娜微描述医生那样的激情,他快速连续地说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及他会对这些部位做什么,他将如何撕扯这里和挤压那里,吃这个和吐那个,如何粗暴地屠杀和切成小片,猛砍,浸泡,掠夺,所有的这些都是用一种无法辨别的声音说着,他一定咬着牙,直到性欲得到满足。我可以看见他蹲在尸体旁边,他用他黑色的手小心地擦着嘴巴。就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差不多要说:“一片不错的屁股啊,来自上帝的赠予。”

“啊,”吉娜微回答道,“啊,兄弟。”她做出了回应,也许她是在为我也为他表演。我可以听到她朝着门走了一两步,像是在表明她知道我在这儿,然后她转身对着霍林斯沃斯,“啊,爱人,我会为你做一切的。”她说。

“你会?”他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会为你服务,为你做牛做马,”她继续说,“我会全身心地为你服务。”

“这倒没必要。”听了这样的服从,他一蹴而就,现在当他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他会卷起袖子并且对自己再一次正式打扮了一番,“啊,我觉得这个几乎没必要。”

然后他窃笑着,“我想知道如果你的丈夫听到了我们的话会说什么?”

“不要把那个人当作我的丈夫。”吉娜微说。

但是她使霍林斯沃斯丧失了一些本质的东西。“噢,是的,他是你的丈夫,并且我说的都没有偏差。”他一定已经搂住了她,“你知道,他是一个不一般的家伙,我可以看到女孩是如何地迷恋他。”他的声音突然震颤起来,“他是他那个时代的大人物。”

“你可以去找他,啊?”吉娜微粗鲁地说。

他没有在意这个,“你知道我在女士面前表现得很出色,但是对你则不一样。”就像他以前没有对她说过这些,他用更小的声音重复着这些话,“我可以吃掉你,吃掉你的每一点。”他的一举一动里都流露出激情,他舔舐着嘴巴边缘,好奇心完全吞没了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吉娜微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穿过屋子,“唉,你干吗老是问这个?”她说。

“而你从不告诉我。”

“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她大叫着。

“你是他的妻子。”

“是的。”

“你是他的妻子。”他重复着说,我听见他再次抱紧吉娜微,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嘿,”吉娜微说,现在是她在咯咯笑,“我们抽根烟吧。”

霍林斯沃斯给吉娜微和他自己点烟,可以听见他的打火机的声音。我可以想象出他们坐回椅子上,对着对方吐着烟雾。让我欣慰的是,吉娜微开始了新的话题。

“你看到那个了吗?”她腼腆地问。

“什么?”

“那个箱子。”她甜甜地说。

“我看到了。”他说。

现在她开始释放她的魅力,“假设我现在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会走吗?”

“去哪儿?”

“任何地方,到地球的尽头,到巴巴里——我喜欢那个发音。”

“我会带着你的,”他静静地说,“是的,我会的。”

“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呢?”吉娜微渴望地说。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们不可以,我是说我要完成某些任务。”

“你不会带我走的,”吉娜微悲伤地说,“我知道你,你已经用甜言蜜语把我骗进去了。”

“啊,不,我会带着你的,”他突然大声说,“跟着我吧,吉米女孩,你看,接下来就是去欧洲,去做大事儿。”

“他们不会派你去的。”

“啊,他们很欣赏我,”他温和地说,“我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就在今天我完成了第一个报告。”

“但是你不会把它交上去?”她信心不足地说。

“我不知道,”他用混乱的声音咕哝道,“你知道这是在做一件合适的事,另外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听着,”这次轮到她充满激情地说了,“这事值得碰碰运气,运气。”

“但我们不知道。”霍林斯沃斯抗议说。

“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我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时时刻刻带着它。一次运气可以抵上一个百万富翁,它们会让我们成为皇族。”

“我不能下定决心,”他告诉她,“我知道,而你不知道,这将会变成什么样。”他说得如此确定以至于我可以感受到她沉默的分量,然而他又生气地补充说:“我会拿给他们看的。”我可以听见他站了起来,“已经晚了,如果我们今天下午要去那个旅馆,我想我们两人应该出发了。”

她肯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啊,亲爱的,”她用虚弱而痛苦的声音说,“我很迷惑,你能告诉我该做什么吗?你会一直告诉我该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像一张药膏,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积蓄力量,“我会告诉你去做什么的,我会反复告诉你去做什么的。”“再吻我一下吧。”她说。

我再一次被他们的语言给款待了,从他们起伏的急促呼吸和肉麻的私语里,我可以听见他们依次说着你是他的妻子、是的我是他的妻子、如此丰盛的食物可以供给消化系统永久循环、一旦美食耗尽又可以分享下一顿美餐……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妻子变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成了妻子的生产者。

“我是他的妻子,”吉娜微上气不接下气总结道,并且把他推开,“来吧,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走。”

她眩晕而又心烦意乱,她一定带着行李旅行过。“不,等等,不,等等。”她用沙哑的声音喊着,“就一秒,亲爱的,让我处理好这个,就一秒,真的。”

当他等在门口的时候,吉娜微把行李包拿到角落然后塞在我的脚下,她用一种胜利和恐惧的眼神和我对视了几秒,她就像一个被抛在空中的婴儿又高兴又惊恐。

“勒罗伊,”她在她站着的地方问,“他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对吧?”

“啊,没事,没事,”霍林斯沃斯嗡嗡地说,“我知道他会合作的。”

“我也这样认为,他没有什么恶意。”她说着,然后转身背对着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离开了房间,她用她最后的问题解释了为什么她要我在那里,她把她那永恒的矛盾变成一道菜,用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转动着转盘,而那缠绕的传动装置在她感到罪恶时变成了一个贪吃鬼。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离开那个公寓之前,我来到了卧室,正如吉娜微说的那样,麦克劳德像一只虫子蜷缩着睡着了,但这种描述并不是很准确。他睡得很沉,手肘紧抱着身体,手腕搭在眼睛上,膝盖收缩在胸前,似乎正在侵占每一个可能的极小空间。他从那紧咬的牙齿缝里呼吸着,脸绷得像拳头那么紧。看着他的无助我感到很羞耻,如果他发现我正盯着他看他肯定会狂怒不已。

在他身旁,莫妮娜和他头并着头睡在他的肩膀上,她无意识也充满信任地弯曲着她的胳膊。她的呼吸安静而甜美,脸蛋露出婴儿的红润,金黄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们父女共享着一张床,莫妮娜婴儿般的皮肤和麦克劳德憔悴扎人的胡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我从没有看到他如此的衰老,他的胡须是灰白色的,嘴唇周围则是全黑的。他紧闭的嘴微微张开着,从胃里发出一阵阵疼痛的咕哝声,他像在抱怨着什么,在抗议着什么,他用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紧。

我就那样离开了,往回穿过我躲藏过的起居室,然后离开公寓,蓝妮在门的另一边等着。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但从她抓我手臂的动作中能估计出她等得多么有耐心。她用细手指捏了一下我的肱二头肌,“我想和你谈谈,”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到我房间来吧。”她充满情感地摇摇头。

当我走上台阶,我看到她的紫色衣服刚刚熨过,她后面的头发扎成凤尾辫。“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待会儿会跟你说的。”

她一直等到我进了房间,然后锁上门,当她转身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这一次她打扮得很整洁,但总感觉像用新的装饰盖住旧的,很不协调。她的衣服上已有几处磨破了的皱褶,其中一条辫子开始松开了,她灰黄色的皮肤上有两处涂抹了胭脂粉,鼻尖上过多的粉尘使得她的黑眼圈更加明显。

她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几张钞票递给我,“这是我欠你的钱。”

我通过数钱来掩饰自己的惊讶。事实上比我借给她的钱少了几美元,但我不相信她记得我借给她多少了,或许她是随意选择的钱数。“你从哪里得到这些钱的?”我问她。

蓝妮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开始长篇大论说了起来:“你给的钱对于残疾人和醉鬼来说是一种施舍。”她的眼睛红红的,“我把它当作你对我的羞辱,并且我总觉得不能这样蔑视你,更不能不还钱。”她怀着强烈的情感愤怒地颤抖着,递给我钱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直到她把手塞进口袋。

“你想和我说点什么?”

她没有回答,径直走开了。她从壁橱里翻出一瓶威士忌,用她瘦弱的手指在封口处拨弄着,她笨拙的动作像电影镜头一样捏着撕扯着,却无法弄开盖子。“来吧,我来帮你。”我安静地说。

作为回答,她用嘴咬住绳子把瓶盖拉开了,我不愿去想象她的牙齿会受到什么损害。然后,她犹豫不决地看着瓶颈,试着把它放进嘴里,却差点引发了呕吐。

“我去给你拿个杯子。”我告诉她。

我在她的壁橱里看到一些布满灰尘的不倒翁以及她的战利品。地上放着一箱酒,我发现她跟在我后面,这让她很惊恐,她从我手中夺走杯子。“你从哪里弄到这些钱的?”我打算再一次问她,答案已经很明显。我把她还给我的钱拿在手上,然后放到桌子上,“毕竟我不需要这些钱。”我说。

蓝妮几乎在对我尖叫,“什么……?什么……?”

“我知道你在跟踪他,”我气愤地说,“我知道你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因为你害怕跟丢了他,”——那么多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口了——“但我不知道他付了你钱,你竟然收了钱……”

“你是个傻瓜,”她叫喊着,然后喝了半盎司(1盎司=28.3495克)威士忌。“拿着钱,这么干净的钱,反映了我们社会多么干净,但一定有人告诉过你,钱在流通中会像蝌蚪一样彻底改变,直到人们说钱上面沾满了血。遗憾的是那个伟人没有活到今天,否则他也可能会讲述罪恶的产生和爱的沦陷。”海难中幸存的木材在她脑海中漂浮着,“都会在血泊中迷失,这就是钱作为日用品的法则。”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然后像做梦一样说着,“可你依旧想着从别人那里去弄钱。”

“我想我会的。”

也许这酒给她壮了胆,她用尽全力地使我确信。“没有人告诉过你感伤就是犯罪。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

“最后,你觉得,所有事情都会真相大白,你从来不上当。瞧,你错了吧。”她的声音里充满憎恨,“他毁掉了世界,你明白吗?他是最厉害的谋杀者,因此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是最好的一个,就像我的朋友是最糟糕的谋杀者,所以你不喜欢他。一个接一个,一年又一年,他把他们一个个除掉,所以是最棒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会回家,然后跪拜在一个拿着烟斗的男人的图片下说:‘啊,我的主啊,在我心里我已经冒犯了你。’然后他会从他那弱小的喉咙使出浑身力气朝那张图片吐一口痰,说道:‘我用你的名字犯了什么罪?’然后又吐痰,吐痰,吐痰,直到最后只剩下哭泣,而那个拿着烟斗的男人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因为他在等待,并且等到了。‘原谅我,我的主,’他哭喊着,‘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你不相信我?”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他。”

即使她在跟我交谈,但她已经将头发解开了,她的手指把涂上橄榄油蜡的卷发一道道弄开了。烟灰再次把她的衣服弄脏,新倒的酒水洒落了几滴,落到她的衬衣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牵扯进来,”我对她说,“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我想要避开所有事……但是我做不到,你为什么要找我谈话?”我乞求她道,“你想要使我确信什么?……是他没有任何同谋。那个人有一个朋友对你来说会那么痛苦吗?”我看着她问,“你不想说服我?”

“我想。”她说。

“你想说服你自己。”

这番评论有了效果,她大笑起来。“说服我自己?啊,米奇,只有你还像我以前一样是个傻瓜,这些年来你也不会识别,自从那个伟人在大英博物馆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且让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时,当所有的时间都错了时,我们也错了,没有可以创造的世界,因为世界已经毁灭了。”

“我们依然不知道。”我咕哝着。

“不知道!”她的嘴巴对于那个想法充满热情。“听我说,我们什么都不懂,有一个像这样的世界:它是一个巨大的监狱,有时围墙敞开着,有时关闭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被关闭更长更长时间。你忘了吗?你还记得以前那些穷人当中最穷的被赶进一个用毒气杀人的房间吗?这是怎么完成的?是什么品质让我们都死去?让我来告诉你吧。那些卫兵也是从名单上选出来的,他们也许来自厨房,也许来自持枪的门卫,他们都会被集中在一间屋子里,有军官会对他们下命令,他们每个人会多分得一杯酒,喝完杯中酒,就去接管那些被筛选出来的囚犯。囚犯们排着队前进,如果队伍中有人的体重重达百磅以上,相对其他人来说这个人就是个巨人。人们拖着脚步往前走,面带笑容,以引起卫兵的注意。而卫兵们喝醉了,你会觉得很奇怪,这种时刻一个人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因为喜剧就要上演了。他们到了前厅,一间灰白围墙的房间,没有窗子,男人在右边,妇女在左边,脱下衣服,但是只一会儿。衣服脱下之后,警卫会把他们赶到另一间房子里,然后用手拍他们枯瘦如柴的肉……他们可以闻到从那些裸体的人身上发出的恶臭味,然而在他们自己的裤子上却散发着白兰地的芬芳,所以当那些裸着身子的人尖叫着走进他们的最后一个房间时,警卫们就会拍打他们的屁股以及发疯地大笑着。在这里他们只能接受死亡,因为,听着,这是一段很长的路,每一步他们都是被欺骗的。”

“然而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说着,举起手,眼睛很明亮,她的演说如此清晰以至于像在一面镜子前讲述一样。“这些警卫有另一个资源,在他们将要关闭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时,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充满无限怜悯之情的国家将会允许其中一个人得到救赎,那个最强壮的,能够打败其他人的话,他就会得到赦免。这个声明,尽管对那个国家很有价值,却是那个时候警卫当中的一个天才人物想出来的。所以那些警卫透过窗子看着一个侏儒扯着另外一个的头发,鲜血直流,你会觉得所有的血都流光了。一半的人死了,或像低着头等着刀落的猪一样号叫着,当他们哭着抓着咬着对方的皮时,那些警卫打开毒气然后他们就像疯子一样咆哮着,因为那些傻子以为他们当中最后赢的人将会得到救赎,所以相互撕咬着。”

“这就是世界,米奇。如果真的有的话,‘让我们有尊严地死去。’但是他们在毒气下窒息,嘴里还含着同伴的血。”

“但为时已晚。”我咕哝着。

“听着,我的朋友,”她柔声地说,“草地起伏着,我们再一次迷失在童年的礼物中,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明白吗?没有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例外,因为我们没有善良也没有罪恶。”

“如果真是这样,你真不该告诉我你的故事。”

她的话开始变得刻薄,“你依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啊,你还没有开始看这个世界,你可以说那些警卫是恶魔,所以你避开所有事情,但是我会告诉你他们是仁慈的。”

“仁慈?”

“他们让同狱的罪犯充满激情地死去,这比一起死要更好一点。因为以这样的方式一起死去只能感受到一种失败感,这也是这个时代我们大多数人死去的方式。不,米奇,那些警卫犯罪了,然而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没有罪恶也没有无辜,但是我们充满精力或者说缺乏精力地这样做,而那些警卫这样做只是缘于他们需要那杯白兰地,那些死去的生物也是如此。他们从前是鞋店职员,今天也是鞋店职员,而现在他们可能会对自己说他们后悔了。这就是犯罪——喝酒以及忏悔。”

“我应该说这是希望。”

她对我的反对恼羞成怒。“你是不是想知道,”她用力克制住自己,“为什么我从他那儿得到了钱。”

“是的,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和他们是一起的,他给你一个租金很低的角落住,在那里我可能会唱我的一些歌。这就是当我确信自己一直都很丑陋时对自己说的。”

“那么‘他们’是谁?”

“当然,是那些警卫。”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就像长时间把握着论证的框架是一个难以承受的痛苦一样,“他们是我们生活的国家警卫,即使因为你的朋友是一个从别处来的警卫。不久,他们便会见面,其中一个会胜利。然后,他们将会惊恐万分。因为,你看,他们是如此地痴迷于赢,但他们没有获得胜利的条件,而我是为他们制造恐怖的那个人,他们会向我求助的。”看着我脸上露出的微笑,她解读着我的想法。“或者,如果不是我,会有其他的人,但是一定有人为他们的伤口包扎,一定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不需要白兰地。我是唯一一个真心想要人们继续活下去的人,我是唯一一个理解的人。”

我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果我不想选择我的监狱呢?”

“你必须选,而且是愉快地做出选择,这是秘密。”

“没有人会胜利,”我告诉她,“他们会杀了对方,这是你真心想看到的?”

她的解释开始变得晦涩,“谁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也许剩下的只有去热爱火焰。”她把头靠在椅子上。“跟我来,米奇,”她几乎是在请求地对我说,“如果有未来,那么就是和你一起。”

“是的,你是那么的痛苦,以至于你必须拉着你身后的每一个人。”

她耸耸肩,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反应。

“告诉我,”我继续说,“跟着吉娜微、监视我以及读那个便笺是你的职责和挣钱的一部分吗?”

她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蓝妮,你为什么在门外偷听?”

“为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她咕哝着说。她的声音像是反射了我的问题,因为她捡起那个空的威士忌酒瓶,然后无力地敲打着她的膝盖。

“他们一起出去了,是吗?”蓝妮问,我点点头。

“啊,她是个婊子,她是个婊子,她是个贱婊子。”蓝妮坐在那儿看着我,她的脸因为遭受的冲突而变得苍白,她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疼痛似乎都集中在她脸上的白色斑点上了。

“婊子,”蓝妮继续说道,“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如果将伟大强加给某个人,那么他的思想就是从其他人那里掠夺来的。作为一个没有过去也逃避未来、没有参加到社会活动和经济关系中去、没有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对今后享有理性的人,我怎么才能再次灵活地与并非我自己的而仅仅是我曾经研究过然后又忽视了的想法做斗争呢。我再次汇集了研究设备、领悟的知识以及随后会应用到的定义。

我坐下来复习着最开始的东西。工人出卖劳动力,在他劳动的过程中他创造了比他工资更多的价值。在第七天,劳动者休息,资本家可以计算他的成果,消费掉盈余的一部分,然后寻找有更多价值的领域投资。这就是我的圣经里的创世纪,从那里开始,两千页的远行,在无尽的书里,经过三百年的历史,沿着地平线,工厂在发展,铁路在延伸,城市在扩张,没落衰败,情爱消弥。

我用等式和关系来提出质疑。这里有工人和机器,随着机器的规模越来越大,工人的数量就越来越少,直到背景音乐里传来阵阵哀乐的时候,你随之产生一份感叹:人生固有一死,暂时未死,只因死期未至。那些被压迫的人毕生追求着这样的挽词,而那些压榨他们收入的机器则把他们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工人和机器,一个的工资和另一个的成本比较,善变的资本家和常量比较,以及一个如何减少另一个如何膨胀,那些被剥削的工人和那些没有生产任何东西的机器比较如何变得更少。他们找遍整个世界,寻找那个工厂的所有者——因为一个罐头必须消耗成本并且产生利润——以及一百多处殖民地和附属国的原住民,因此,他们被从洞里拉出来塞进小囚室。

因为盈余产品一旦被偷走,就必须从他们腰间挂着的钱袋里拿出钱来再次投资。如果剩余价值已经成为他们扩大规模的资本,那么它也是他们毁灭的根源。我坐在那里思考着,我必须使那些想不起来的东西在脑海重现。我沉思着那些我可以处理的错综复杂关系,把价值规律转化成反对垄断实践的武器,探寻着托拉斯科技,试着去理解为什么生产被限制,为什么价格是人为的,为什么有一半人的生活水平没有提高,难道垄断是让彼得去偷窃然后把钱给保尔?我深陷于自己几乎没有掌握的黄金标准中,并且猛烈地批评关税的阻碍,直到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我可以抓住矛盾点,并且知道了为什么那时候工业技术做好了服务全世界的准备。世界市场正在一步步毁灭。

我追踪着他们是如何行动、欺骗以及在每一个国家引发冲突,作为必需品的工具——他们称之为政策——的军队在壮大,武器堆积如山。我研究着可能在我出生之前就结束了的一战历史和把我卷入进去的二战,以及正在发酵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变得越来越渺小,机器变得越来越庞大,我们的视野被新的一幢盖过一幢的工厂遮挡,而人类可以使用的产品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每当有一个新的消费者和新的货物出现时,每一个炮弹都可以把敌人的军队当成顾客。这样的市场从来不会满足,它为旧的增稠剂增添新的血液,确保成千上万的人有工作以及另外成千上万的人穿上制服,不断寻找新的投资需求,剩余价值被收入囊中。我的手四处乱抓,带着酸溜溜的喜悦情感,因为我拥有的太多。这是生活在我这个世纪末的人的通病,只要有钱就不用考虑其他的,他们需要什么就可以去买什么。作为一种怀旧,这个时代将会被铭记。

钱袋,我那古典的钱袋子,将会和其他的一起恸哭,因为它和我一样脆弱并且在内心知道这个事实。从所有报纸的底端知道,从那些口是心非的人的眼神里知道,从那些滥用职权的官僚那里知道,他出去了,他们进来了。通过每一次在共和国那儿收到支票,每发给兵工厂一车货物,他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小,把他们变得越来越大。啊,他已经有了生命,他有长达一年的生命或者是战时的两年或者更长时间,但生命就要结束了。工人们工作更长时间、领更少工资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而要想实现这样的奇迹只有代表工人说话的政府可以胜任。但如果辞职,哪还有钱进入口袋呢?他的领导将会拿走他的利润,资本主义国家将会买下所有的劳力然后以少数人高收入多数人低收入的方式进行再分配,这对他来说算是一个小小的奖赏。呼喊着新的民主下军人有自由教会有平等,了解这些对他而言算是小小的喜悦。没有人在听,因为他们种下了腐败,他们现在只能对着杂草尖叫。这是敌人,是越来越难以言表、无法缓解、无可救药的该死的敌人,是杂草,是照见未来的镜子。垄断对于敌人来说已经结束,这垄断曾经是彼得养活保罗的必要条件,他们在垄断的压迫下永远不能翻身,而现在垄断突然不存在了。他们是敌人,从垄断开始就诞生的敌人,而且他们誓死对立。他们手握预言未来的魔镜,输赢由此得以区分。我认为让工人继续支持那些浑球,已不再是什么社会革命了。生活水平将会如同许诺那样得到了提高,提高到可以吃上猪排骨的地步,然后又回落。那些工人以为掌权的会是他们的政党,以为这个国家不再是他们的工厂而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曾经提出的自由生产和自由消费现在正与这个政党和这个国家的工资关系中和谐存在着。社会主义自由,是最伟大的自由概念,为了替代品,他们准许对受管制的劳力进行奴役,把充满工人阶级思想的理论大肆宣传,甚至整理床铺都成了责任。这里本来是有遗产的,但是被分掉了,被那些老板、那些剥削者、那些斐济人私吞了。除了斧头,钱袋终究会消亡的。慢慢地,他们会自己消亡,用他们自己的矛盾,用他们自己的液体当作调味汁,在他们酝酿的战争中炖着。它会以这种方式到来,我已经看见了,那些被欺骗的士兵们正在为那些永远相似的标语相互屠杀着。

接下来会是什么?我回答的问题比我提出的问题少得多,如果我想要回答蓝妮,我会因为担心回声而放弃。想法从我的脑海中闪现,但我把它压下去了,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我的大脑已停止工作了。

我沉思了一个小时左右,一颗鹅卵石在我脑海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直到它传到足够远才消失,我一定是恍惚了。

因为被打断,所以我不知道我已经持续了多久。霍林斯沃斯来到门前,用一种几乎很友善的方式向我打招呼,他告诉我他和麦克劳德的谈话将会继续,准确来说是谈那桩生意——尽管这样称呼不是太合适。他们的谈话将会在十五分钟后开始,我希望我也能够参加进去。

我发现可能性很大,就像我一直在等这样一次机会似的。我穿过大厅第一个到达那里,坐在那个空房子里等着,霍林斯沃斯、蓝妮和麦克劳德都走上楼来加入了我。我们还是在之前的位置坐着,看着对方,麦克劳德和霍林斯沃斯在桌子两边相对而坐,蓝妮坐在中间,而我则坐在床上。

“我想知道,”霍林斯沃斯开始说,“你是否就我的建议做出了明智的选择?”然后熟练地吐了一口痰到他的手帕上。

麦克劳德耸耸肩,而在这期间,霍林斯沃斯则在桌子上整理着文件。“这是一个不现实的建议,你现在都没有就我会如何得到保护做出解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从一开始就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管怎样,”麦克劳德继续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接受你的交易。”

霍林斯沃斯敲着铅笔,“很好。”他在一张纸上做着标记,“那样的话,那么我想是时候讲一些细节了。”他看着倒在椅子上似乎半睡着的蓝妮,“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马蒂森小姐?香烟?”他声音里的讽刺泄露了他的气愤。

蓝妮因为谈话的中断而惊讶,然后睁开眼睛。她很憔悴,甚至比我离开她时更加憔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沙哑,思维很混乱。“不,不,谢谢你,不需要。”她说着,愧疚地看了看四周,她用力坐回椅子上,却很难感到自在。面对着每一个人突然的动作,她都是手颤抖着或眨着眼睛回应。

霍林斯沃斯拿起一张打印纸,“那么,细节,”他叹了一口气,“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加入我工作的组织吗?”

这个让我吃惊不已的问题很明显在麦克劳德的意料之中,然而他,在我看来很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衬衣胸前的口袋,他在玩弄着那个袋口,像是霍林斯沃斯又一次递给了他一张他想要隐瞒的纸。“没有深入研究的必要,”他最后说,“你知道这个研究课题的所有内容。”

“请你允许我用我的方式。”霍林斯沃斯几乎是在说悄悄话。

麦克劳德又一次耸耸肩,“这个故事相当简单,”他轻松地说,“我知道如果我待在我的职位上更长一点的话,我将会受到审判,那会关乎我的脑袋。那时签署了几项军事协定,在我看来都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曾经说过不会再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但是有很多方法可以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失宠,我知道我将会受到一个高级军官的公开袭击。因此,因为渴望生存,或者说因此我告诉自己,我发出请求,然后被告知我可以重新获得这个国家的护照,如果……”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如果我要去你的组织工作,我的情报就是关于大洋彼岸那片土地上特殊事件和人员信息的详细清单。经过慎重考虑后我决定提供这些信息。”

蓝妮发出一声冷笑,接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所以我就工作了,”麦克劳德继续生硬地说,“一段时间后他们甚至给了我一张桌子和一个秘书。”

霍林斯沃斯开了一个玩笑,“你的合作伙伴必须得认可你是一个统计员。”

“还有必要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吗?”麦克劳德问。

霍林斯沃斯弹了弹舌头,“如果我们达成协议,关于那个……小物体,就没有必要。”

“我没有那个东西。”麦克劳德咕哝着。

“好吧,我们会处理那个的。”霍林斯沃斯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道,“怎么继续?”像是从装饰盒中挑选卡片一样,他抽出一张纸,然后读着上面的内容,他点点头且发出很明确的声音说,“是的,是的,这会有用的。”他松了松领带。

“你是否乐意,”他很正式地问,“解释一下为什么离开我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麦克劳德检查了一下他的关节,“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作为一个人我已经不存在了。”他稍稍朝我这边倾斜,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和对霍林斯沃斯说的至少一样多,“我不得不开始完全转变为新的存在,你看,过去的十二年已经削弱了我革命行动的激情,只剩唯一一个有意义的行动——去拯救人的生命。但是以什么名义去拯救呢?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生命的重要性。而当我加入到你的朋友当中时,这让我很痛苦。”麦克劳德小心地把舌头放在嘴唇上,像是在确认嘴唇依然在那里,“不需要详细说明我所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危机,包括心理的,道德的,甚至是身体的,我下定决心做一次完全突破。”

“然后你就消失了?”

“很正确。”

“你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那个小物体?”

“没有。”

“但有人发现它不见了。”霍林斯沃斯提醒他说。

“巧合可能经常使一个人苦恼。”

霍林斯沃斯礼貌地点点头,“换句话说,你投身于新的激进的和革命的工作,却是小规模的。”

麦克劳德摇摇头:“我什么事都没做,自那以后我很少折腾,然后沉浸于所有非政治的活动中。”

“啊,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霍林斯沃斯声明说,他朝着他抽出一份剪报:

随着工人在两个对立的阿波罗的国家经济中聚集,野蛮的前景将更加逼近。

霍林斯沃斯吃力地读着,他像一个学龄儿童一样动着嘴巴,准备着文章里超出他理解能力的长句:

对于未来的社会主义历史学家来说,20世纪的悲剧将会锁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几年,革命没有成功地发展到西欧,那些杰出的青年工人运动者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们只能堕落到腐败、背叛、挫败和死亡的极大痛苦中。

霍林斯沃斯抬起头,“我需要继续吗?”

“如果你的目的一致。”

到现在,随着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临近,野蛮行为的技巧已经完整建立,以集中营、秘密警察等手段将对手消灭,以及以和平为名作战的雇佣兵也在越发明显地集结。相反地,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景已经缩小到极限——政治地平线中的一点,而这个点必须让其继续存活着,因为失败者对于成功者总是要反击的。因此,作为一个有责任的社会主义革命者,我们首先必须意识到失败者反击的可能性极大。

霍林斯沃斯停了下来,用一种胜利的姿态看着麦克劳德,“你认可这个来源吗?”

“不。”

他对着他折叠的手帕咳嗽着,“你可能会很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是如何从这篇文章中发现了你的行踪,这花了我们几个月的时间。但是那个油印机、纸张与同一个作者写的其他文章的联系,他对我们组织运行的了解和那个大洋彼岸的人,一切都吻合了。”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文件夹递给麦克劳德,“浏览一下,所有的证据都在这儿。”当麦克劳德对它进行详细检查时,霍林斯沃斯坐在后面,一脸满足地轻拍着他那个文件袋的钩子,就像那个文件袋是潘多拉魔盒,所有他需要的东西都可以从里面拿出来。

“没错,”麦克劳德说,“是我写的这篇文章。”

“其他的呢?”

我前倾着身体去听答案,心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跳动着,“都是我写的。”麦克劳德说。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在我心里跳了起来,我得意忘形地转向蓝妮,“你看见了?”

但她坐在那里,用一种别样的声音反应说:“他没有写,他在说谎。”

“坐下。”霍林斯沃斯轻声说。

“不,他不可能写那个,他骗了你们所有人。”她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肌肉紧绷着。霍林斯沃斯站起来递给她一支烟,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她点着,“我告诉过你会有迂回曲折的。”他平和地对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她咕哝着。

霍林斯沃斯回到他桌子后面的座位上,“不允许再插话,”他严厉地说,“我只会在罗维特先生说话后才讲话。”这时我没有回应,他礼貌地微笑着,像是对这个誓言反应迟钝,然后继续用那种实事求是的声音说:“你是说最后几年你的时间都花在了写这样的文章上?”

“花在写作和学习上。”

“没有其他的?”

“没有。”

“我就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合作伙伴会给出这样的答复,我有一个由历史数据编辑成的报告,我从未听你用那样的口气表达过,一个官僚,永远转型为写作和研究布尔什维克理论……”

“马克思主义理论。”

“在那个国家生活很多年后,”霍林斯沃斯几乎是在道歉,“人们或许会认为你现在正在伪装,如果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的话。”

“我没有接着做下去。”

“你着手革命理论研究只是为了掩盖你来到我们这儿时依然属于那个你假装离开了的组织,因为,你的同伴会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不处置你?”

“他们从来没有找到我。”

霍林斯沃斯闻了闻他的手指,“不可能。”

“勒罗伊,你说我有那个小物体,如果我有,那我怎么会还属于……”

“布尔什维克主义者。”霍林斯沃斯补充说。

“如果我属于,很久以前我就会把它给他们。”

霍林斯沃斯收紧圈套,“但是你说你没有那个小东西。”

麦克劳德大笑起来,“你真是精心安排啊,朋友。”他说道。

“我认为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霍林斯沃斯叹了一口气,“我们来做个总结吧,要么你有那个我们正在寻找的东西而不属于那个组织,要么你没有那个东西却依然与敌人站在一条战线上。你只是在使你自己相信你是一个好的伙伴并且为你的过去感到愧疚,这是你的伙伴唯一能接受的两种可能性。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吗?”

“这是在浪费时间。”

霍林斯沃斯从他的口袋里拿出小刀开始削他的铅笔,他削得很慢很彻底,麦克劳德专注地盯着他,当他削完后,他把铅笔屑集中在手掌心然后倒在地板上。“噢,请你原谅。”霍林斯沃斯说完,用脚把铅笔屑踢散开。麦克劳德点点头,嘴巴拉长着。

“如果你的伙伴想离开我们去研究理论,”霍林斯沃斯猜测着,“为什么他想要带走那个小物体?”

“你想要一个假设的回答吗?”

“噢,是的,现职公司除外。”

“又一次,这是一个环境问题,勒罗伊。表面上,这是一个很愚蠢的行动,只会给我们想象的那个人带来更多使他受到伤害的紧急情况。但是他的处境是什么?他打算重塑自己,他必须抛掉过去十年的习惯,他没有退路。更有甚者,他被禁止加入任何团体,因为团体活动会让他产生共鸣。行动总是给理论提供素材,但是有一个更加重要的考虑,任何一种力量拥有那个小东西都对对方不利,剥夺他们是道德的。”

“对我而言这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霍林斯沃斯说。

“相信你所期待的。”

“你有没有那个小物体?”

“没有。”

“我不信。”霍林斯沃斯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一个无私友善的合作伙伴。我想再说说我们最后一部分谈到的巴尔干朋友。你是否依然否认他的所有信息?”

麦克劳德说,“我想过这个,我相信我见过他一两次。”

“就这些?”

“不管怎样这就是我记得的。”

“我们来看一下事实,”霍林斯沃斯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个巴尔干绅士出现在地中海国家,我们可以说,1936年?假设国家正处在内乱之中,而他提供力量帮助两个派别中的一边,那个合法政府的一边。我们的朋友在一个由国际人员组成的特别部队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是负责策反的。在浏览关于他的资料时,我们发现他做了一个明显解释他职位的演说。稍等一下,我给你读读这个。”

霍林斯沃斯熟练地从文件中抽出另一张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他说的:为革命做的工作还不够。我们必须全心全意战斗,我们必须接受那些和我们理想中的社会主义使命相反的使命,集中建筑、大量的工业化、以及其他一些卓越的成就是和这些不太愉快的使命对比的。总之,除了最高赞扬,别的都不够意思。我对我们国家的安全机构,那些革命的看门狗,给予最高的赞美。我以无比的欢愉接受这个新职位,这可是人们在斗争中被考验过上千次的职位。”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那个国家的统治者对作者极为赞赏。”

“他今天已经不会了。”麦克劳德说。

“你永远也搞不懂的,”霍林斯沃斯咳嗽了一声,“这就是那个说要让自己接受考验的家伙,条件是在民族冲突中证明他自己,他有的是机会。第一次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件很小的事。这个部队的一些成分在战场前线和其他的政治成分并列,而和这些政治成分在一起他们根本不会产生共鸣。我必须承认我从未搞懂过,因为所有的派别和团体太复杂了,但据说其他的成分是由声称要革命的工人组成的——如果我记得他们说过的某个类似于‘会议组织’的派别——他们和那支部队在政治上并不融合。有一次炮弹穿过了这个部队的强大保护网,而武器是如此的分散以至于‘会议组织’一派什么都没得到。当敌人来袭时,‘会议组织’一派被安排行军,结果走向一场注定的灾难,因为侧翼的变动使得大片根据地丢失。后来这支部队出现内部矛盾,他们问,为什么我们的侧翼没有武器,这种矛盾发展到一个代表团跑来对我们的巴尔干朋友提出抗议。他和他们争论,他试图劝阻他们,但都是徒劳的。他最后收到坐牢的命令,当他们发现他是敌人的特工时命令被收回了。更有甚者,我们的朋友宣布,‘会议组织’一派人没有发武器的说法被证明是假的,他们得到了武器却卖给了敌人,他们不是因为没有武器而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撤退的。这个故事被所有最优秀的宣传机构传播着。那个出了问题的巴尔干绅士对他的一个下属吐露实情,他确实犯了没有给‘会议组织’一派提供武器的错误,即使他们是一些无政府主义者。但是,我直接引用他的话说,‘比起半路停下来和后退,面对敌人犯错要更好一些。’现在,你怎么看这个合作伙伴呢?”

“他只是一个组织系统的产物。”麦克劳德咕哝着说,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霍林斯沃斯递给他一支烟,但他拒绝了。“我们的消息已经能够如此精确,因为几个下属持续给母国发去了关于这个伙伴的报告,通过某些途径我们截获了副本,所以我想到另一个事例,关于‘会议组织’的卓越领袖,或许他是一个拒绝合作并试图在战争结束之前激起工人参加革命的无政府主义者,但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给他提供武器都违背了政策。在一个燥热的晚上,这个领袖给一些理事会做演讲,”霍林斯沃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个演讲阐述他们将会在战争中失败,除非工人们明白他们是在为自己的革命战斗,而不是为一个人的许诺战斗。上面有阴谋,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那个巴尔干伙伴通知说,情况正在从上到下快速发展着。几个赏金杀手谋杀了这个特别的领袖,并且两晚之后其中几个杀手伪造了一份材料到处散发,说他也是敌人的特务。”

“工人们流血了。”蓝妮突然说,她的声音是空洞的,在房间里回响着,麦克劳德用手支撑着手肘,点燃了一支烟。

“我已经做了一份研究,”霍林斯沃斯继续说,“关于这个巴尔干绅士,我们不得不敬佩他的高效。来看下一个事例吧……”

但是另一个讲起来太复杂了。我的思绪变得混乱,我的理性变得呆滞,巧合偶遇巧合,武器造假,逮捕和谋杀,背叛和诋毁,掺有隐形墨水的混合物,匈牙利人的刀,以及那个巴尔干绅士膨胀的蜘蛛网。霍林斯沃斯用平和的语气一一列举出来,就像一个记账员做着记录,手指一根根伸出来说到事件三、条款四和主题五,然后再次折回文件夹,直到第一只手数完,他必须用上第二只手,然后表格里继续出现项目七、事例八。随着档案的增多,麦克劳德采取了防守的措施,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而此时他的前额沾满汗水,衬衣前半部分全都湿透了。我也带着明显的耐心听着,意在保护自己,用我可能会觉得琐屑的细节资料进行着攻击。蓝妮张着嘴听着,她的眼睛很明亮,摇着头,舌头发出咯咯声,像一个超出任何演员想象的充满活力的观众,不管是谁说话她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现在,”霍林斯沃斯说,“我要说一个在浏览文件时引起我注意的特殊事件。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但是我发现它相当有趣。有一个为我们谈论的这个绅士的战场组织工作的小伙伴,从所有报道来看是一个不错的小伙伴,但有点不切实际。大概差不多一年之后,他又总是时好时坏,他的行为举止开始正常化,其实是很不正常。我们的报告显示,他到处跟每个人说类似的话:‘我们战败了,全是我们的错。我们谋杀了无辜的人。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和“会议组织”成员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但我们是吗?这就是我们要问的。’那个伙伴的分辨能力简直少得让人吃惊。新闻媒体对他说到的巴尔干老板进行了大范围报道,事实上他甚至对那个绅士本人也说了。”霍林斯沃斯轮流看了我们每一个人一眼,他的结束极具戏剧性。“上头下达命令,这个年轻人是反革命者,必须被除掉,这只能算是小得可怜的事情。”霍林斯沃斯用他铅笔上有橡皮的一端温柔地擦着他的鼻尖。“那个老板做了什么?人们可能会说,从他过去的行为判断,无法想象他会不杀那个年轻人。他把他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然后传播虚假的新闻,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行为,如此的古怪,以至于他差点逃脱了。但他还是被找着了,有人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了,假如那个年轻人没有被杀害,那他就能成为他自己了。”

“啊!”蓝妮惊呼着。

“是的,接着他做了人们期盼他做的事。那个年轻人被处理了,我想仅仅是由于精神的缘故,他做了一些特别异常的事。他自己杀了那个年轻人。”

“什么异常?”麦克劳德直截了当地问。

“好吧,你看这个老板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因为这里有很多雇员。但是在这个事件中,他去看那个暗地里很信任他的年轻人,像是很惊讶,经过了几个小时的谈话,他下达了命令。当他回到家,他为自己一个人写下了整件事情,他永远不会想到,最后他写的会出现在我们的文件里。对于所有这些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太残忍了!”蓝妮笑着说。

霍林斯沃斯摇摇头,“他因为这受到赞扬,他们是对的。那个年轻人可能已经准备好了……偏离,是这个词吗?但是当他杀了这个年轻伙伴时,我猜他们认为这会把他清理出去,或许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把自己清理出去。因为之后他犯了另一起谋杀案,也是自己亲手做的。”

“第二次谋杀的情况是怎样的?”麦克劳德沙哑着喉咙问。

“噢,一件更加日常的事。”霍林斯沃斯继续讲着更加冗长的内容。有一个朋友,一个伟大的朋友,那个巴尔干老板的朋友,他们相互认识很多年了,并且合作过不止一次。他被派到我们的主角游乐的某一个地中海国家的首都执行任务,这是一个如霍林斯沃斯描述的来自母国的任务,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然而在他来到这个城市前两周,他的行为变得明显古怪起来。一个很少沾酒的人开始猛烈喝酒;一个早期内乱时的老兵,精神如钢铁般坚硬,却抖动起手来;尽管他很魁梧,却没有一件衣服合身。他完成工作,回到旅馆的房间,在那里待了三天,一个人也没见,只是喝酒。有人把一本护照发过来要求他回到东方,他则把护照寄到在同一座城市的巴尔干朋友那里,所以那个巴尔干朋友来见他,如霍林斯沃斯告诉我们的那样带着小菜,然后他们又聊了几个小时,他们展开了一场讨论。“我们破坏了革命,”那个老朋友说,“我们已经吞噬了自己。那个实验,你知道那个实验的谎言吗?你知道平等是资产阶级的信条,我们为计件工作欢呼,我们的妻子穿着皮衣,我把粪倒进牛奶,把毒药投进蜂蜜,我们已经阻碍了社会主义一百年了。因为社会主义美德死了,我已经得出结论,它是大头针帽而不像角一样,没有一个谎言能在上面站住脚。”所以他们争论着,或者说是那个老朋友这样劝他,最后那个人发誓除非用武力否则他是不会回去的,他挑衅他的老同志使用武力。

“最后,”霍林斯沃斯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这个充满理想主义的伙伴死了。巴尔干老板越过了当局,他所有想做的就是给他护照。他本应该把剩下的交给另外某个人做的。”

“我说,”麦克劳德低沉地咕哝着,他脸上的皮肤都陷进骨头里了,“一个如此表现的人会变得不可信任,并且被对自己的不信任折磨着,只有把他推向更远才能解决问题,迫使他到那些他害怕安排他的下属去的地方。”

“很遗憾我不同意,”霍林斯沃斯安静地嘀咕着,“但这违背了所有的事实。即使在自己的意志下这个伙伴在整个地中海动乱后期都待在那个组织里,直到不久以后,有理由相信他依然和他们保持联系。”

“我不是那个人。”麦克劳德绝望地说。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知道,你在保护他。”

“我在解释他。”麦克劳德快速地伸出舌头舔干他上嘴唇的水分。

“这有可能,”霍林斯沃斯点点头,“但是依然很有趣。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聊天几个小时,在那期间一定说了很多事。”

麦克劳德的太阳穴上有青筋突了出来,那根动脉在皮肤上很显眼。“你确信这些行动都是无情实施的?”

霍林斯沃斯看上去漠不关心。“我在我的工作中发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行动。毕竟,一个朋友可以留给人不同的感觉,但是长久以来是他做的这些事让我忙起来的。现在,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那个我们讨论的男人拿着武器走了进来,他感觉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一直都在和他的伙伴交谈。假设在这几个小时里,有那么一两次,他觉得再也不用它了,他非常喜欢另一个伙伴。然而,不管他怎么想,他最后还是扣动了扳机。他是带着致命的武器来的。”——霍林斯沃斯概述着他手上的简报——“他又带着相同的致命武器离开……开火。一个法律搭挡可以争论这是故意杀人或者不是故意杀人,但是在我看来他心底并没有下定决心,一开始他也没有携带杀人武器,你知道,我问过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麦克劳德声音低哑地说。

“那个家伙会不会一直到现在都做着相同的工作呢?除非他能拿出相反的证据,根据我粗浅的看法,他一定是的。因为没有人会承认他们犯过那样的错,有统计数据证明这一点。正如我所说的,没有哪个官僚主义能回头好好研究一下理论知识,一个人先是承认一切,然后又说自己说错了,他这种手段为什么就不能用在别人身上呢?比如,他就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只有承认你的罪恶你才能判断。”麦克劳德慢慢地说。

“真无聊,你是一个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拿来讨论的人。但是这些是事实,而且像我这样的伙伴没必要接受这些话。”

麦克劳德的眼睛在他憔悴的脸上烧得通红,直勾勾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霍林斯沃斯。“我不会屈服于任何一股力量。”

“然后你得到了你要找的东西。”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我提到的这个巴尔干绅士?”

“不是。”

“如果你是你会说什么?”

“你列出的两个命题中的一个得是对的。”

“最后。”霍林斯沃斯坐回椅子上点着一支烟。尽管他的手整齐地搁在膝盖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他却几乎很难放松下来,而且他追求的那种持续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差不多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马蒂森小姐,”他说,“你可以离开房间一会儿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照着他的吩咐站了起来,然后走出去关上了门。霍林斯沃斯身体前倾打开灯,灯光直接照在麦克劳德的脸上。

“你看,”他低声说,“我对你怀有无比的敬意,这让我这个伙伴因为告诉你所有这些事而感到难受。你没有必要经历这些,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所有的事都会变得简单,你也可以走了。”

“这些建议从来都不准确。”麦克劳德明确地说。

“就是现在,我无法告诉你我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指挥很多人的绅士的敬佩,如果他是如此地希望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霍林斯沃斯的演说里充满了诱惑,“一个伙伴可以买下一个军队。”直到他所有的情感被压制下来,他的声音才开始降下来,然后补充道,“那对你来说只可能是艰难的时光,而且一个人不会无目的地受罪。”

他停顿了下来,在停顿期间他点着一朵小小的火焰。一只手在外边的门上抓着,像一个星期之前那样,那只手持续歇斯底里地抓着,直到一根手指重重地敲在门上,声音啃噬着我们的耳朵。灯泡的光照进麦克劳德的眼睛里,那只手指抓着,胡搅蛮缠着,一直触及我们的肉体。整个过程中霍林斯沃斯都看着他。

“不要发出那个声音。”麦克劳德说。

“你心烦意乱了吗?”

“让它继续。”

他紧紧握住桌子边缘,嘴角僵硬,似乎是一张长期被隐藏起来的另一张脆弱的嘴脸。

“这就是那个声音,”霍林斯沃斯陈述道,“就是那个巴尔干绅士在某些秘密工作中运用的声音。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口令,而且在他拜访他的老朋友那晚也用到了这个声音。从你的反应可以明显看出这个声音对你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麦克劳德没有回答。

“你是那个所谓的巴尔干绅士吗?”

半分钟过去了,刮擦声持续着,灯也发着光。

“是的。”麦克劳德说。

“你真的离开了那个组织?”

麦克劳德点点头。

“那么你依然有那个小物体?”

“是的。”麦克劳德说。

“它在哪儿?”

“不,够了,已经够了!”麦克劳德喊叫着,“不是今天,给我些时间。”由于烦乱,他站了起来靠在桌子上。我想他快要哭了。

“好吧,够了,”霍林斯沃斯说,“慢慢来,慢慢来。”让我吃惊的是,他绕过桌子来到麦克劳德这边,然后站在他旁边,像一个对他说了某种不幸消息的朋友一样,充满同情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是的,慢慢来,振作起来。”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

“出去。”麦克劳德沉重地说。

“我们将延迟并且等待另行通知以继续这个话题,”霍林斯沃斯快速地说,“我要谢谢你,先生,因为你的合作。”

最后他碰了碰麦克劳德的脖子,然后整理完他的资料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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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现在,在剩下的短暂时间里,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麦克劳德来到我的房间聊了几个小时。他就像一个得了致命疾病的人一样,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必须持续发掘它。他会在午夜来到我的房间,向我倾诉他曾经犯下的无数罪行,如洪水般凶猛,他一定在我听不到的时候咒骂过。夜晚的空气停滞在阁楼里,昆虫们疯狂地往墙上乱撞着,寻找着它们飞进来的窗口,那些我从未听说的地名和几乎分不清的人名形成一场揭丑和辩护的风暴萦绕在我的脑海深处。他折磨着自己,一点一点深入探究着动机和圈套,直到他找出所做之事的一连串原因,比他之前想到的更加可怕。当他最后让自己而不是让我满意,揭露出最后一个伤痛的溃烂球菌,他结束了解剖而转向另一个。最后,我可以从如此困惑的折磨中转换到最初的感知中来。在我即将成功前,他阻止了我,他开始去论证当时几乎不可能支持的欲望。虽然如此,他还是承认了所有的背信弃义……他已经做出了努力,他已经尝试过了……他甚至……所以,一个晚上的全部时间和另一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着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一刻不停地说着,一半针对他自己一半针对我,结合着控告而辩护着,道德家和罪犯被带到被告席上,各执一词争论着,即使是我,作为法官,也会对他为把自己送上断头台而提出的控告判决为无罪。

“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他继续说,“但是整个过程中我都看着你,你脸上有一种表情,一种怀疑的表情。你不能接受麦克劳德这个身体和这张脸曾经做过这些不法之事这个事实,你依然不能完全接受它,我可以感觉到你一直在等着我否认它。对你来说,有一个神奇的词汇,我只有说出来,并诉诸笔端。我可以在勒罗伊把它放进他的幽默中时向你出示一些日期和事实,以证明我不是那个巴尔干绅士,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因为你看到的事实是,勒罗伊和我之间有很深的纽带,你甚至会说我和勒罗伊相互之间产生了共鸣,你和那个女孩都在场,谁知道她会胡言乱语说些什么,然后他具有不容忽视的工作能力——是组织的洞察力或是一种巧合,我必须说,从他们的角度看,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因为我可以让你确信,在整个过程中,所有我宣称的、编造的、想象的故事都在地中海近海发生过,世界上没有合法的事实或类似的事实,因为如果不是我犯的这一种罪行就会是另外一种罪行,你一定注意到了他的邪恶和聪明,我确定这是无意识的,因为他的本能是完美的。他知道如果列出具体事件我会如何反应,我已经为自己掩盖了这么多年,啊,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但依然有些人和事从记忆中挥之不去,似乎一切都活灵活现,自然而然,最后总是伴随着缄默和无语而告终。如果你继续说下去的话,无疑是在扇自己的耳光。整个过程中,我大脑的两个部分都保持着清醒,这是真的,并且对他的美学表现充满敬意,所以你可以看到,不论我遭受什么折磨都会假装感动,即使就在此时我也找到了基本的快乐,因为我没有受到折磨,我只是努力在痛苦中试图经受折磨,这是我报复残忍的手段。”

他停止了说话,但沉默只是表面的,因为他连续抽着烟,继续走来走去,直到最后一根烟在他嘴里慢慢变短,在他身后留下一排烟灰的痕迹。他说的话无疑还在他的头脑里持续着,冲撞、嘟囔、焖炖,直到锅开始发出咕嘟声,他嘴唇上无声独白的力量转化成了他已经说过的无声的话。

因为再也没有大声说话的必要了。“然而我问自己,你对我的信任是不是整个都是个骗局,这是不是表明这些年我已经改变了,可以给人留下正直的印象,并且在理论思考上的能力得到了认可,因为你已成为我思考的一部分。可能是我曾经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潜能还没有完全消失,只要我摆脱了我犯下的无数罪行,我就还有希望,摆脱一次是为了全身心用活力出击,而不是用半跛的脚去行动?但是,不!”——他用一只手狠狠捶着另一只手——“这是合理的,我相信能从最后一块腐烂的骨头上刮下肉,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找出来,甚至用你所有的可怜凄苦来支持我的信仰。”

他继续说着,说到最后躺在床上的每一个夜晚。他思维混乱,情绪焦灼,神魂颠倒,黑暗中的一切都饱含寓意,直到一把椅子走进他的童年。吉娜微就躺在他的身边。这熟睡中温暖而松弛的身体,变幻成了他认识的所有女人,却毫无美感。不管他曾经拥有过多少欢乐,此刻都化为了乌有。他在大汗淋漓中深深地、猛烈地插进去,但并不尽兴,直到他妻子的肉体此时也膨胀颤抖起来,像食肉动物终于吃到了猎物,他也收获了他的庄稼。

“他说我是唯一一个重新回到理论上的人,他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道,因为他看过数据,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这也是他所需的关键。但你知道重新回到理论上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我一生中的唯一成就,是的。”他说,“想想这,你必须对想象进行重建,不要忘了你在研究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最后你会明白不间断的残酷历史使命和那些你会取代的不完满的人,这是全部抉择,你会告诉自己,用所有的好与不好对应其他所有的好与不好,直到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带着忧郁而甜美的满足感看着身边的人正在为一些特殊而又痛苦的事情工作着,因为这是对你的一项测试,而且你没法选择。这很艰难,所以我们把它变得更艰难,烧掉流质食物和糖浆,让你自己变得更加冷酷无情,因为现实必须要这样,所有的都需要这样。”他在房子中间停了下来,噘着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要是他手上有一杯水,他会一口把它喝完。“这只是开始,因为不久以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会为了你而放弃满腔的快乐,而你会燃烧起来,为下一代人燃烧,所以你只能驱使你自己不顾一切去做。你这个瘸腿的小偷,”他对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叫道,“我们为什么长时间待在反动的并且为反革命提供援助的处境里?你没有生活,所以你不知道否认你已有的生活意义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已经错了,现在就做下标记,如果你已经错了,一千万个坟墓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你要承担责任,承担所有责任,你明白吗?你所有的行为只能确保你在政治地位上走得更远,或者是我所说的预留退路。如果你错了,只会有一个噩梦,因为你将亲眼看着它变得由里及外。最后,唯一可以得到豁免的就是做更多相同的事,这样你就可以皈依宗教,从你的罪孽里爬上拯救的阶梯。在所有的行动里,如果你敢躺着保持清醒,你就会唤醒所有的剩余价值、资本积累和阶级压迫的老工具,或者你敢在分给你的肉上咬一个牙印,没有私有制……所以……所以,我存在着,因此我是我,所以必须有社会主义,除了你听进了那些最古怪的话,我又一次把它写在一张纸上,一个完美的荒谬评论,‘苏维埃政府的历史作用是毁掉了马克思主义的理性内容,’除了下层社会开始在我的内心出现,我该如何唤起那些逃跑的人?逃跑不像死亡,能逃离剥削,因为有另外的剥削在等着他们。唉,这些都没有回到勒罗伊可以用纸上的那些数字指出的理论里,他们的脑袋里塞满了恶臭的事实学和委任的工具以及你所作的分类,他们除了在一艘腐烂的船上做着所有指示,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说自己是舵手,所以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另一声散发着恶臭的吠叫。古老的剥削制正以新的手段进行着,大量古老的剥削制度正用充满谎言的生活标准抚慰着他们,他们怎能忘记它的存在是以世界其他地区的凄苦和无数的炮弹为代价换来的?”

他的谩骂在他回到自身之前只能持续这么久了。“然而……然而我自己做了什么?我淡出视线,是否带有明显的间隙,难道我必须要把这出喜剧演到最后一个不愉快的细节吗?啊,我被强迫为他人工作,他们允许我待在这里,作为我的服务的回报,这不过是一个骗局。月初的一段时间你可能会说我很热切,因为我想颠覆我已做过的事,但仅仅只做到了怀疑这些事,因为那时我被憎恨控制着,我憎恨党以及憎恶自己浪费掉的那些岁月。在这样的情形下你可以想象,要第二次看清自己以及准备理论撤退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但无论如何,通过使一个人几乎无法继续生存下去,通过把那个小物体移植到我的身体里,让我现在被两个而不是一个人搜寻,弄得我不得不相信,任何回归都变得不可能了;当我达到孤立的顶峰时我结婚了,我已经死了,我的骨头已经石化了,并且我从来没有在白天和她相处过,所以我必须要求她将我弄出去,因此,必须采用那条我从官僚走向理论家的令人敬佩的路线。然而,我之所以孤立和高傲,是因为我憎恨勒罗伊,因为他在纸上把我写成一个污点,这与我所承受着的我认为难以忍受的其他东西是不同的。我告诫着自己,他有警察般的头脑,他理解的只有谋杀,而他赞成的投降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在以前想过这些,这些就是现在折磨我的源头了。每一次我张开嘴是阴沉的,是歇斯底里的,还是兴高采烈的,都得取决于环境。我会放弃所有卑鄙的、反革命的、堕落的、卑劣的以及不合理的反对,一步步去兑现诺言。作为一个革命者我背叛了自己,我犯了罪,而剩下的仅仅是在等待审判。审判的结果只可能得出勒罗伊是对的,而我不过是纸张上的一个密码罢了。正义就是正义,只有傻瓜才认为它是一种好东西。”

“因为我告诉你,”——现在他的引擎不受约束地运转着,他硬是抓住我的手臂,使劲将我转过身去正对着他的眼睛——“我还没来得及哀叹我的霉运,当我想到另一个在他灰白色头发下有斧头印的人时,你那绝对不会在经历那一刻还能活着的朋友马蒂森小姐,那并不是我亲自参加的,喔,我手上没有凝固的血,我只是那个组织里负责护照的一个小齿轮而已。我已经感觉到了接下来会有事情发生,但你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一直在做着整个操作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我在危机顶峰时还在从事着相关工作,因为那是签订条约的时间,我也不再相信我生命中永恒和客观真实的那一分钟。”他已经开始嘀咕了,“我早就注意到了细节,但我依然不知道它的作用,我只知道他在墨西哥,我在黑暗的诡秘下于设防的门后读着他的著作。”

“我知道,”他突然大叫起来,“我知道,这是犯罪,不再相信,于是我向前走,你看我把他谋杀了。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害怕,我可以将其归咎于情有可原的环境吗?我可以辩护说是出于攻击任何人的恐惧,以及我是个懦夫——这个词如此刺耳,哪怕获得一滴怜悯我都可能会得到赦免。不,根本不是这样,因为那时我根本不害怕。我会像盐一样在很多个年月里一点一点消亡,我的系统里全是它,我自己也期待它。不,我让他死是因为我恨他,我恨他具有关于一个堕落的工人国家的理论思想,他依然比我更接近事实,我的生活是一个谎言,而他的思想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因为他有使我们的肿瘤复活并且继续滋生的诀窍。我花了很多功夫重新获得罪名,只有他在那里,只有他在,你明白吗?我讨厌他,我想要他死,就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他是错的一样。这些都满足后,我就想退出,准备爆发。”

追查总是一环紧扣一环,如果他伤害自己,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当我经历了所有这些,面对我所做过的事以及我在对面那所房间里度过的这么些年,你会明白什么东西在折磨着我。我因为很多事而受尽折磨,其中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我反对自己搞这个小小的理论工作,因为我很孤独,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我有多少次产生不同的想法。因为那是骗局的另一个部分,如果你全权选择开始,你就得以一个完整的官职结束,没那么容易可以说不干就不干。如果你想要获得适用于你的职务的资产阶级自尊,我想告诉你,这尊重足够深重,以至于现在使我受折磨的居然是我被束缚着手脚写书,我面对的起诉人还是个孩子,是他们当中最年幼的一个,这也许很有希望,但是他们比我需要更多尊严。你看,所有的小事都混杂进来了,你看我是如何抱怨的,如果要我说实话,有一两个关于你的字可以说。你在其中到底起什么作用,你一无所知而我把你当成忏悔的教父,在他们的火刑柱上燃烧着他们的黑色长袍,以及我自己的苦痛。如果我要找神职人员,你可能会建议红衣主教在这种事情上的手段足以满足我的要求,甚至一个穿着白黄教服的神父。但我得到了什么?一个像你这样精神单调的可怜修道士,你不会理解,一个被阉割了的人,一个从下等修道院出来僧袍上打满补丁的可怜的小僧侣,什么都没有留给你,所以你只能靠别人餐桌上剩下的残食苟且度日。”

他现在一定可以成为所有人,持剑者,战士,或者医生。只要他打开了我的伤口就必须为它涂上膏药。“你无法弥补的腐败标志是,”他大喊出来,“当你成为第一个在这么多年来给予我不太适应的友谊时,我反而与你对抗。你已经不可能知道,那天晚上在桥上,当我听到你相当精确的谈论使我意识到这是年青一代人的社会主义文化时,我是何等的兴奋,若我的时代结束了就会有另一个时代来临,新的一代将充满新的激情,而我正为这伪装成其他人承受着痛苦。但那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说这些,在我不知道勒罗伊知道多少之前不可能说,如果我站在你旁边对你吐苦水,是因为你提高了对我的期待,现在我意识到了你的能力一文不值,就像其他人一样,你会绝望地在洪水中等待救援。如果我觉得难以忍受,那是源于我自己的热望。说到底,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慌乱地穿过大厅,用我的声音取悦你。而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发现答案很简单,我追问……”他在这里停了下来,然后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罗维特,”他说,“为什么我不应该拯救自己?”

怀着不会有答案的渴望,我还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说:“我考虑得越多,就越对勒罗伊的技术充满敬佩,我觉得他是一个完美的警察,因为这里的证据不足以让一个人去坐牢,你得先到他肚子里去。像正常人有的焦虑一样,我抵制着他的意图,但却无法逃避,我被这个想法折磨着,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抵抗?有什么目的?如果你留心就会发现,我被严重的矛盾弄得无言以对。如果有可能,过去所有的都被考虑在内了,像个男人一样去行使职责,去创造一个满足我的道德口味的工作吧,为未来的革命理论贡献智慧,并且抵制他。然而我没有去做,我是一个死人。可是,如果我再次认输,顶多是变成数百只屈服的小虫子中的一只而已。然后,噢,然后我用尽全力工作,继续着我的贪婪。很难搞清楚,对于我的痛我能得到什么,或者出去比死了还好。所以,你看,活着就是死,死去我又复活。我更喜欢第二种,并且依然为自己留了一个角落,他始终让我跟着他的步子,我流着血忏悔,我想要告诉他,你不知道我告诉他我有那个小东西时我有多欣慰,因为这让我更进一步认可那是属于他的,而我必须告诉你,直到我面对着霍林斯沃斯的贪婪时,我十分疲惫,并且对我而言没有政治武器。但是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没有,是否真的想要和他抗争到底。为了什么?”

他停下来呼吸,然后继续说。“你看,确实有一些事,我不断尖锐地提出来,缘于我为了很多理由才结婚的,而这些理由中很少有好理由。现在我可以感受到我妻子最大的爱,我期待接下来的年月里就待在角落里。但现实却让我惊讶,我像一个饱受爱情折磨的年轻人,我用整整一座山的暗示,来换取我俩之间两个快乐的单词。她不得不爱我,因为如果她爱了,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而她和我会再次消失。你看,罗维特,这个问题,”——他抓住我的手腕——“就是我不能再接近吉娜微的想法,我自己像是所有东西都被黏附着了,我完全随波逐流,不能区分上下,也不能辨别左右,然而与此同时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而这只会使我拥有的所有碎片变得更多,我想要你到我这里来,明天或者后天,别隔太久,你只需在一旁听着我和她交谈,我想从你得出的结论看看是否还会有希望。”

“我怎么能判断……”我开始抗议说。

“怎么样,来还是不来?”然后他把手伸到空中宣布着,“我不能放弃,我不能再次放弃。不,不要争吵,”他麻木地说,“你必须来,因为你可能是最后的观众,现在该结束了。我会做什么?”

他没有来回走动而是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坐了超过一小时。在那里他盯着我看,想再一次确认我是否能帮助他。如果是这样,没有一丝缓和的希望,只能走进绝望的巷子里。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我平静了下来,忍受着如恩格斯曾经说过的那种“以家庭狂欢著称的沉闷烦躁状态”的漫长时间。吉娜微坐在扶手椅上,手在不停地忙着各种针线活。在适当的距离之外,麦克劳德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莫妮娜则坐在他的大腿上。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有人做出了简短的回答,然后对话就结束了。而我,作为一个随意的周日拜访者,坐在沙发上依次观望着他们。

“好久了,”吉娜微在十分钟的沉默后咕哝道,并且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

麦克劳德点点头。莫妮娜在往他的身上爬,她的两只手抓住麦克劳德的黑发,脚踩在他的肚子上。“是的,”他最后说,“已经好久了。”他做出从前在晚上才会做出的反应,无趣地坐在椅子上,感到极其失望。然而,他明显决定了有话要说。“我想知道,”他随意地补充说,“你们是否觉得这很让人愉快?”

“没错。”她直截了当地说。

也许是由于我在场,也许是由于从地下室窗口透到地毯上的矩形阳光,但不管怎样,他也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对待。所有的无聊,所有不安宁的渴望,这些他们在其他地方拥有的情感此刻都很难被抑制住。结果造就了这样一次离题的漫谈,让她感到烦躁,他也感到很无趣。

“我已经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避开了这样的时刻,”他正式说,“我必须承认,在过去的一些城市,或其他地方郊区的房间里的景象让我很失望,因为那些该死的午后阳光、制作粗劣的小招牌及那些残忍的父母用童车载着他们的孩子。对于任何一个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恐怖的事物。主观来说,恐惧一直存在:这就是我结束的地方。而客观上更糟糕,因为你知道这是你劳动的终极产物,如果你成功了,就必须有成千上万的人忍受着痛苦来保证你的成功,一个男人的兄弟之情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童车世界。这就是革命的自相矛盾之处,因为人们会发现住在他们亲手缔造的世界里是一件苦难的事。”

吉娜微打了一个哈欠。

莫妮娜的一只脚戳进他的肋骨,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脚,然后将她举到自己的肩膀上。“你可能会说社会主义的人类功能,”——他现在是在对我说——“是把人类推向更高层次的苦难中。考虑到人类有某些不幸的矛盾这一假设,所以人们只能在身体的饥饿和思想的饥饿中选择,满足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你又跑题了啊。”吉娜微评论道。

“不。”他突然提高声音,“我离题了,这是事实。我想说的是我变得成熟了,用我所列举的所有不足,至于我的异议,这样的下午将不会再让我生气。甚至可以说我能在短时间里享受这样的美好时光。”然而在他的脸上很难看出认可的表情,他拉长的脸依然在变长,嘴唇和舌头折叠在一起。

她手上的针穿过布料刺进织物里,又快速抽出,可能是在绣套索。“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明白。”她喃喃自语。

“好的,如果我说这是我的错而非你的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她清醒的了。“你为什么说这个?”她的眼睛转过来和我对视了一下,快速瞟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缝缝补补。

“我想要声明,贝弗利,我既没给你太多的关注,也没给你天性需求的爱情,但我打算通过努力来改变我的行为。”

她盯着他,然后盯着我,然后又转向他。当她说话的时候很生气,“我相信如果这是一个填字游戏的话你可以做成任何事。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罗维特在场的时候你要挑你的新年计划来说?”

莫妮娜已经爬到地板上和麦克劳德的鞋子玩了起来。“好臭,好臭,好臭。”她大声说着并且咯咯笑着。

“我为什么在罗维特在场的时候说?是的,这是个疑问,不是吗?而且答案可能不止一个。”他的演说里夹带着僵硬和抑制的感觉——即使是对麦克劳德来说也太多了——是包含很多其他东西的一种暗示。他更像一个高级牧师(而不是一个恢复年轻的爱人)表现着自己,而且在迷失的世界里只按照习惯去行动。“我想知道,贝弗利,你是否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感受到的任何一种情感?”

她坐在那儿,针悬在空中,像一个嗅到出乎意料味道的动物一样,她的鼻子聚精会神地指着前面。在这段停顿时间里,仅仅第一次感知的几秒内,就能发现是敌是友,然后她提高警惕进行全身心的防卫。她的手臂伸出来了,后背不再靠在椅子上,她盯着他。她的嘴唇由于没有涂唇膏而很不情愿地分开了。“也许我记得。”她说。

“你记得,如果你努力回忆的话可以记起,但我已经不再做这种事。也许,最好还是我告诉你吧。你看,当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打算把自己与某个人一起分享,这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却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时间,我认为是你可以沉浸在爱里的唯一一段时间,而我背弃了这种可能性。你需要一个可以给你很多的人,我给你的却很少。”

“是的。”她说。他的忏悔除了引起她内心的悲苦别无其他,她回到沉闷的状态,“你有你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我想要另一个。”

“另一个?”她发出轻蔑的声音,“伙计,你还真是个人物。”

“你有厌恶的理由,”他说,“但关键是你依然需要我未能提供的情感联系。很多时候,如果你回想的话,贝弗利,你都对我感到不满。例如,我会提到在我们开着结婚第一年买的旧车的那次旅行。你还记得吗?”

他已经触碰到她内心深处的某些感觉了。通过她在椅子上稍稍动一下以及自我保护地把手放在胸前,我可以感受到她不安的内心。“很多人给了我同样多的东西,”她宣称说,“不管怎样,是女人塑造了男人。”

似乎通过她的反对,他感受到了她渴望的辩护,他担心这样阐述会谈得更深入。“我明白你,贝弗利,你知道这是值得的。”——这是我曾经和吉娜微谈话的重复——“如果你愿意重新尝试,我可以全部都再试一次。”

他用手帕把他的眼镜擦了一遍,然后重新架回他那瘦得只剩骨头的鼻梁上。就在摘下眼镜的间隙,我发现包住他那痛苦眨动的眼睛的黑眼袋已明显缩小了。他们都没说话,都在思考着“全部再试一次”是什么意思,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具有两面性的想法在令人厌恶的过去和悬而未决的未来之间不确定地晃动着。

“那我们要怎么做?”她最后问。

“我们必须离开,这是最要紧的事。”

“那我们怎么生活?”

“谨慎地,谨慎地。我们或多或少都在躲藏,你明白的。要想快乐很难。”他要把这些全都说出来,“我已经想过自己一个人走,但是秘密地逃走……我已经厌倦了,你知道的,”他轻声说着,“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监视是很难发现我们的。”在争论着这个提议的过程中他折磨着自己,他觉得这种折磨是难以承受的。

“你的意思是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

他点点头。“是的,你看,我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丈夫。”

“我们会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生活?”

“或许不如这里。”

关于未来几年的情景,他们两人坐在像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孩子们在他们之间玩耍,时间嘀嘀嗒嗒流逝着。

“我爱你,贝弗利。”他宣布。

“有一个办法。”她安静地说。

“什么办法?”

“那个小东西,我现在很好奇它是不是那个他们声称可以变成现金的东西。”她直接暗示他。“卖了它吗?”他慢慢说道。

她点点头,“我只是问问。”她的语气非常柔和,“你在暗示你可能会卖掉。”

“我们为什么不试着离开?”他突然说,“秘密地离开。我们可以做到的,不要放弃它。你看……”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我已经尝试过放弃它,但我认为我做不到。如果我带着它你就不会和我一起离开吗?”他只露出一瞬间充满热情的迹象。“我意识到了某件事,在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是爱我的,现在我可以重新爱你。我会奉献出我所有的精力,为了你和孩子。你明白吗?你可以在我的赞美声中繁盛,我相信你的某一部分情感从未放弃过这种想法。”他追求着她。

大门刚刚关上,“你这个伪君子!”她突然尖叫起来,“其他任何人给过我……给过我很多很多东西,”她底气不足地结束说,“而你不会给我任何东西,即便在你能够给予的时候。”

他摇着头,“听着,贝弗利,我非常理解你所说的你和两个陪着你的人在一起时很痛苦很受折磨,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恐怖的存在。他们没有一个人会提供给你任何东西。”

“啊,闭嘴!”她哭喊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了,两人相互间不断聚集的指责如此黑暗和丑陋,以至于莫妮娜从她玩耍的地方抬起头来无声地哭泣着。

“听着,”吉娜微说,“你给我听着!”

“不,你听我说。”

“我希望你去死!”吉娜微突然喊叫出来。

停顿了一会儿,吉娜微用手拿起那些针线卷在她的手指上,即使她将它们扔向他或者扔向篮子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告诉我。”她用甜美的声音问。

“什么?”

“你爱我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爱你,贝弗利。”

她的嘴歪着,“我是你的残忍的救世主,就这些。”

麦克劳德脸色变得苍白,“不对。”他咕哝着。

“我是你残忍的救世主,”她重复着说道,“而你甚至不想要这个,你想要你的船继续行驶下去。”

“是吗?”他大声地问,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不知道,这有可能,或许我是这样的。”他自言自语说着。

现在没有什么取悦她了,没有认可,没有退步。她必须将他赶出房间赶出视线。“就像是你在所有的事情都决定好之后跑过来探风一样,你为什么不弄清楚该怎么继续呢?”她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起来。“问问你的朋友他看到的场面,他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不想听你的表演,我怎么知道他们有多荒谬。”

“关于勒罗伊和我,但是他不会告诉你的,不,先生,因为他也想分一杯羹。你们所有人都想,所有人。你们只是想霸占我,霸占我。”她几乎哭出来了,“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

麦克劳德走向我,问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最好不要深究这个问题。”我回答他。

“滚出去!”吉娜微朝他喊道。

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气,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得到了一点点缓解,“或许我最好还是出去走走。”

“啊,快滚出去。”

他关上身后的门,吉娜微坐回椅子上,但她的身体紧绷着。“你也可以出去了。”她对我说道。

“没问题。”

“你只是想折磨我,让我感觉……”她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像两分钱。”

“你在意他身上发生的事吗?”我问她。

这是一个不愉快的问题,为什么必须发生一些事?她已经尖叫起来了,“他不关心我,”她用亢奋的声音说,“他说他爱我,他像是一个在恋爱的男人吗?他说了他喜欢我吗?就像你在这里看到的,他为我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吗?”她快要哭了,“这一直是他爱我的方式,他通过指出我的错误来爱我,而我曾经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家伙。”她把手举到头上,“不管怎样,我在哪里?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太累了,我的大脑快要爆炸了。”

莫妮娜用拳头捶着地板,带着一种几乎无法传达的悲伤恸哭起来。

“保持安静!”吉娜微朝她喊着。

“莫妮娜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这个孩子继续啜泣着。

尽管她大叫着,吉娜微的声音还是带着辩护的语气,“他很好,虽然,他很好,不是吗?”她的讽刺没有成功。

“莫妮娜也讨厌他。”这个孩子又哭泣起来。

“啊,闭嘴,”吉娜微大声叫道,“不然我拿皮带抽你。”她看起来像是要走向地板上的孩子那里,“莫妮娜,不要说话了,可以吗,莫妮娜?”

莫妮娜的回应则是继续捶着地板。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这是一个让蓝妮满意的画面。我站在角落里,几乎被那个塞满东西的扶手椅的影子遮住了,而在地毯中央,她的头被从地下室折射进来的没有温度的阳光照亮了,莫妮娜坐在地上哭泣着,她的情绪现在被彻底的愤怒释放出来。吉娜微高高地坐在椅子上,孩子则在地板上无助地哭泣着。

蓝妮没有发现我不足为奇,她一定是注意到了莫妮娜。她立刻穿过房间,抱着吉娜微,吻着她的嘴。突然吉娜微颤抖起来,因为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床边的噩梦使她惊醒了。而在下一刻,所有的事物都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这个身体是熟悉的,然后吉娜微也抱住了她。他们像是在夜间幽会的情人,迫不及待地迷住了对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所有的恐惧在触碰的那一刹那间融化了。

“我想他从来没有离开,”蓝妮低声说道,“这太可怕了,他在街上从我旁边经过并且微笑着,他知道!”

为了振作起精神,我试着清了清嗓子。但似乎做得还不够,我只能吐出一口气而不是一阵咳嗽。她们两人都松开了拥抱,蓝妮僵硬地站着,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啊!”她惊呼着,“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吉娜微拉起她长袍上的带子,做完这个动作,她脸上带着愚蠢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开始偷笑起来。“我不知道你要来,”她突然对蓝妮说,我确信她很困惑,因为她有点惊慌失措。“喂,兄弟。”她小声招呼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如果第一声招呼不能完全表达她的心意,第二声招呼则完全不同了。“兄弟。”她重复一声,充满热情。

蓝妮把手放在前额,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很抱歉。”我说。

我自己开始大笑起来,如果不是咳嗽让我停下来,我一定会笑到最后。我把蓝妮当作另一个我并朝着她吼叫着,然后又朝着吉娜微吼着,她肯定是那个把自己所有的火车都放在同一条轨道上行驶,并且记不清货物是否已经经过而快车就要来了的人。我朝着麦克劳德吼叫着,他是那个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一个破轮子上的家伙。我朝着聪明才智吼叫着,它填满了那个所有的必需品都被掏空的洞,填满了在门外等了几个小时的蓝妮的思想。看着这两个女人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时都是孤独的,然后笑得更厉害。

蓝妮抓住她的椅子扶手,“不要那样看着他!”她厉声对吉娜微说,此刻的吉娜微对我的反应目瞪口呆。这个指责起到了作用,蓝妮愤怒地补充道:“不要管他,他是个傻子。”

吉娜微的眼睛畏畏缩缩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又移开了,“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她大叫着。

蓝妮点着一支烟,她那颤抖的手指费力地协调着火柴和指尖的接触。“你肯定从未说过那些,”她对吉娜微说,“你肯定从未尝试着去抓住那些不是你对手的人的喜好,因为没有什么比那个更可耻。”

“我不知道,我和其他人都一样。”吉娜微宣称道。但是,她平常很擅长的装模作样这次却不是很成功。如果她运用那个用了很多次的技巧,把家庭主妇的形象表现出来,把它当作谈话间的一次休息——是的,我们都很相像,我们不是傻子不是激进分子,不是小偷不是小丑——在这里人们可以点头并且在整个圈子里相互尊重,可她不能再十分得意地运用这个小技巧了,因为最后蓝妮用她发表过了很多次的演讲的魅力征服了她。她在小说中可以是小偷或者小丑,可以是激进分子或者傻子,“我和其他人都一样。”她说,但是作为开场白,她的气息是矛盾的。

蓝妮满足了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傻?你是不同的,没有人像你这么漂亮。”我本不该在那里,因为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想想几年前的你,”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每个人是怎样从你旁边经过以及走到你的楼上,如果你醉得足够厉害,你可能会认为你爱他们,但这从来就不是真的。你那时太漂亮了,他们又对你了解多少呢?一只靴子又如何知道它弄脏的地面呢?你把你自己给了他们,而且总是免费的,因为你想要的比他们做的还多,你同意他们的看法并且跟随着他们,但你很悲哀,因为那些人从来都不是为了你。当你只爱你自己时,你又怎么能爱他们呢?你在这一点上非常正确,因为我们天生就是爱自己的,这是一切的秘诀。你用一生时间去寻找一面镜子来发现你的美丽,来看你的皮肤如何炫彩夺目,你的身体如何销魂夺魄,以及你对自己唱的颂歌。”爱抚着,她诱人的声音一定在创造着一种魔力。“但是没有人可以给你一张污秽肮脏的自画像,因为一只靴子怎么能反射美丽呢?他们怎么会看到你还活着,你的脸上泛着光,你的身后放出光彩和类似的甜蜜的歌,当他们不想要这些的时候,他们就想把你洗刷后磨成渣子和碎末。你一定住在一个岛上,你一定会因为得到解救而哭喊。这就是你爱我的原因,因为我将会成为你的镜子,我们只会跟随着镜子逃离,让它带领我们逃离这片森林。我可以让你看到你的美丽,所以你会爱上我,因为我崇拜你,我不会向其他人那样什么都不想要,我想要做你的一个伴侣,这个伴侣就是躺在你肩膀上的一面镜子。”

吉娜微微闭着嘴唇听着这些话,她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露出狂喜的表情。“是的,”她咕哝着说,“是的。”她反射性地叹了口气来降低她的声音。她把品尝到的甘露卷进她的嘴里,直到舌头上的味蕾吸收了它。她无意识地把手抱在胸前,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会亲吻自己的喉咙。

“没有一个人,”蓝妮继续说,“像我一样爱你并且迷恋你的美丽。”

“没有一个人。”作为那个祈祷的回应,吉娜微歌颂着这几个词。

“那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蓝妮突然痛苦地喊出来,“你是不是偷偷地欺骗着我,直到在布隆迪连最差的人都可以看到堕落的你,并且两个人都在恶臭中堕落着?”

蓝妮的生气让吉娜微很惊讶,她的鼻子变得通红。“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她用刺耳的声音说,“我要想一下未来。”

“不会有未来的,”蓝妮告诉她。她抓住吉娜微的手臂,“诱惑他是可耻的,更可耻的是他忘了他自己。”

“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不是真的,你和他真的打算……?啊,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大声喊着,手放在太阳穴上。“不,听着,”——现在她的手拍打着吉娜微的脸颊——“惩罚其他人肯定是一种荣誉,我告诉你,正义必须被执行,并且不求回报。”

“对于这些烦恼的事,我已经有计划了。”吉娜微喃喃自语说。

“啊,不,那个邪恶的国家,”蓝妮慢条斯理道,“因为它的强大而美丽。但我的朋友不允许他离开他们,否则这就意味着他……害怕即将发生的事,而我十分确信他们很强大。”她稍稍镇定了一下。“啊,他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却不在意,你甚至都没有让他们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我完全想象不到吉娜微会做什么,她的脸色露出气愤的表情,直到眼珠子鼓了起来。然后,她很容易地就倒进了蓝妮的怀中。“你们为什么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呢?”她又一次大叫起来。

莫妮娜做出了决定。自从蓝妮进来后她就一动不动,她小小的拳头定在那里,头像一个无意中听到一段对话的陌生人一样僵硬地竖着,并且对谈话的内容感到困惑。尽管如此,她却是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的一个观众。话说了就说了,但感觉还留存在人的脑中。虽然这个孩子坐着,但她不再安静了。

“妈妈讨厌你,”她低声喊着,“妈妈讨厌你。”她几乎没有动,背弯着,眼睛鼓鼓的,她像猫发怒时喷口水一样朝蓝妮吐了一口痰。

“莫妮娜!”吉娜微尖叫着。

“你吻了她,你吻了她!”莫妮娜开始哭泣,她转过身朝着她的母亲,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妈妈会死的。”

吉娜微因为孩子的话而脸色苍白,“给我安静!”她咆哮着。但是当蓝妮打算再次碰她的脸时,吉娜微充满厌恶地躲开了。这一定烧到了蓝妮的手指。

“啊!”吉娜微用她那粗野的女人声音抱怨道,“啊,我要发疯了。”

“闭嘴!”蓝妮厉声道。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

如果吉娜微喃喃自语,“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只是在造势。一秒钟之后她转向蓝妮说:“看,小女孩,你最好离开。”

“离开?”蓝妮复述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吉娜微抗议着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思考,或者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啊,兄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不去想这件事。出去吧,朋友。”她向蓝妮乞求道,“如果我已有合适的时间,我会说我在尝试着所有东西……”最后这句话是以一种吹牛的口气说的。

蓝妮是否能够承受失败,或者她是不是全心全意地消化了它?“好的,我会离开的。”她说着,脸上露出模糊的微笑。她走向门口,莫妮娜十分怀疑地看着她。蓝妮停了下来,烦乱地翻着她的钱包,然后摸出几张纸币。“你知道我会拿这干什么吗?”她问我。

我做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作为回应。

“我要到外面去买一罐黑颜料,因为这里有某种东西我必须遮起来。那个跑过来对我说他是救世主的小老鼠不会再离开我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了它的窝,只要我有了颜料我就会把它盖住,然后它就会死。”她用温柔的口气说着,“我对它抱有希望,但是这,”——她朝着房间四周友善地摆着手——“使我意识到这只小老鼠的未来并不乐观。”她小心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啊,天啊!”吉娜微叫着。她在房间里走动着,把烟灰缸里的灰烬倒进一个篮子里,把小毛毯的边角弄直,她也整理着自己。

“是我的错,”她背对着我宣布说,然后立刻大笑起来,“我怎么能把她赶走呢?”她的笑声结束了,并且痛苦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主啊,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叫她走?”

“她吓到你了。”我提醒她。

我瞄准得太艰辛,然而什么都没有对准。吉娜微耸耸肩并且指着莫妮娜。“是你的错,就是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呢?”莫妮娜像条小狗一样接受着指责,摇着耳朵微笑着,眼睛闪着光。

“你知道的,不是在开玩笑。”吉娜微对我说,因此她想把这个给刷出去,“蓝妮是个人物,她是一个很棒而又很陌生的女孩。”吉娜微给出了她最后的评价,就像这是一个她在柜台上售卖的产品一样。“很棒而又很陌生。”她复述着。

“很准确。”我说。

“不,这里有关于她的某件事。我会告诉你事实,罗维特,她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那样的……她给我的感觉我像是很多年都没有体会到了。”现在有把握了,吉娜微可以沉浸在她说的话中。“你知道,我相信美好的结局。我想我爱她。”她暂时陷入爱里。

“好的。”

然而,仅仅过了一会儿。她咯咯地笑着,“伙计,我必须承认,那个女人确实得知了她的消息,我以前觉得我可以在一场对话中对答流利,但是你的朋友马蒂森小姐使得我结结巴巴的。”她很随意地说着,让我好奇我是否曾经看到过她们在一起。

“我的朋友?”

“嗯。”——我又一次被吉娜微恢复的魅力迷住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事,我听到的东西足以让你面红耳赤。”她摇摇头,“我过去以为你来找我是一种恭维,但是我应该已经知道,你什么东西都追求。”她笨拙地表演着,并且轻轻哼着,“啊,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是如此地迷恋你。”在这支颂歌里,莫妮娜和她大笑起来。

“啊哈,”吉娜微说,“你喜欢这样,不是吗?”

莫妮娜点点头,她很不得体地咆哮着,那婴儿般的脸因为中年妇女的欢乐而颤抖着,“你是个魔鬼。”吉娜微对她说。

在如此情形下我离开了房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一个伙伴必须问他自己,因为这里有很多疑问,”霍林斯沃斯说,“你知道,我们现在有路线,我可以告诉你,有一些是非常深奥的主题。要在这个组织里做一个好人,必须具备心理学知识。”说完这话,他停止了剪他的手指甲,然后把剪下来的指甲放在他面前桌子靠左边的一个信封口上,对应的右边也有一个信封,口开着,里面装着他在面谈开始时削好的三支铅笔的铅笔屑。他坐在那里,身后的灯光从他头顶穿过,照进麦克劳德的眼睛里,那两个信封就像他将要分配正义的天平两端的托盘。

“我已经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你的主张,”霍林斯沃斯继续说,“但是人们想知道心理的部分是什么样的。”霍林斯沃斯做了一个邀请麦克劳德的动作,他轻轻地把指尖碰到一起,头脑保持着清醒。“这就是我要说的例子的一部分,”他温和地说,并且清了清喉咙,“我想知道你是否会反对我把内心的想法念出来?”

在得到回答之前,蓝妮打断道,“我有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很小。

“现在不是时候。”霍林斯沃斯厉声说。

“不,但是我……”她接着说。

“我说‘现在不行!’”他越过桌子给麦克劳德点着一支烟,“这是我自己思考的方式,”他体贴地说,“我们有一个被人们称作像你一样聪明的人,然而我必须说,有人会忍不住觉得他表现得像个傻瓜,现在,最后我想要做的一件事是很冒昧的事,”——霍林斯沃斯流露出温和的态度——“但是现在他依然没有做出一件有意义的事。”

“你可以说得更具体些吗?”麦克劳德靠在他的椅子上,他的头顶很难看清,两条长长的腿伸出来支撑着桌子。手臂悬在身体两侧,指尖肯定已经挨着地板了。他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完全的被动,若不是灯光从一开始就照着他,一点都不明显。

“我们来看看这个,这对我而言似乎是为了某件有意义的事物,这儿得有一个平衡。你知道的,一边应该与另一边一样重。”

“没有平衡吗?”

霍林斯沃斯的指尖又碰到一起,“你的伙伴不得不说不是很平衡。”霍林斯沃斯分开手,然后轻轻地按在桌子上,“在我们所知道的一条路线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我们称之为布尔什维克党的心理状态,在这里面,我们被教育说这些家伙认为他们可以改变世界历史,并且自然而然地,他们认为这么做是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现在拿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谈论的这个伙伴来说,他无疑也是这样推论的,无疑他在这里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不管我们认为这种事有多么恐怖,他们的想法就是为了世界的改进。所以他可以继续往前走,并且做着所有那样的事。”突然间,霍林斯沃斯咯咯笑了起来,“只有那个可怜的家伙觉得他是错的,所以他抛弃了他们。他现在的心理是什么样的?”

“你想要我回答?”

“不,我会回答它,谢谢你。我们可以认为他感觉很糟糕。这里有很多他做过的可怕的事,他如何能改变所有的呢?好吧,首先他跑去为我所代表的人民工作,但是结果并不是很理想,现在很理想了吗?现在他感觉更糟糕,所以他不得不拿出某个东西来弥补,这就是他所做的,然后现在他就在这里。”

“除了他的理论工作。”

“是的,我很高兴你提到这个,除了他的理论工作。”霍林斯沃斯熟练地将手伸进他的文件袋,然后拿出一沓油印小册子放在桌上,“这里有我们所说的那个伙伴工作的所有资料,我可以列举出探讨主题的所有类目,但是为什么要用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烦扰你呢?更有趣的是,在这些文章和小册子中,我们把出版过的罗列出来了,和那个最多被五百个人读过的一篇。”他把它们摊开在桌子上,然后用手一个个地触碰着,像是在检查样本。“这一篇有一百五十个读者,这一篇有二百二十五个读者,这一篇有七十五个读者,这一篇有五十个读者……”霍林斯沃斯打了一个哈欠,“当然,这些都是大概的数字。”

“你想说明什么?”麦克劳德问。

“好的,对我来说很难理解。”霍林斯沃斯开始说。然而在他继续说话前,蓝妮已经从那些纸中抓过来一张,然后读着标题。她把那张纸放下,用一种窒息的语气对麦克劳德说:“这不是你写的。”

他点点头。

“不,这不是他写的!”蓝妮现在站了起来,“他骗的就是你,是你!”她朝着霍林斯沃斯尖叫着。

“是他写的。”霍林斯沃斯安静地说,并且观察着她的感情爆发。

“这不可能,”她哭喊着,现在她在为自己辩护着,“就像他说的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都是矛盾和阶级的关系。是的,他可能已经写到了,他的手,他的墨水,所以你相信了,但是,他写作的整个过程中都在笑,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一句话。”

霍林斯沃斯只是盯着她,他的沉默压在她的演说上,到最后效果不断积累,最终她安静了下来。“我告诉你,”他清了清喉咙说,“这里会有迂回曲折的。”

“你错了。”她脱口而出。

“好的,那么,我错了。”他说着,然后失态地对着她大笑起来,“是的,我肯定错了。”

她回到椅子上,但在上面一点都不舒服,她的身体压在上面,那弄脏的手指扯着她那坏了的指甲,那憔悴柔软的两片嘴唇不安地相互拍动着。“我……我……”她断续说着。

“现在给我安静!”霍林斯沃斯叫道,带着明显厌恶的语气,他重新整理着被她弄乱了的资料,并且翻阅着他的笔记。

“采用统计学的方法,”他告诉麦克劳德,“你的伙伴可以看到,这些小册子的发行量是每个政治宣传单位198.3份。”

麦克劳德挖苦地说:“我很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试图表达的观点,”霍林斯沃斯继续说,“你的伙伴有和我们正在讨论的那个人同样多的东西来使得他在晚上保持着清醒,他似乎想要把它抵消掉,所有他要做的事就是写下这些文章。我想他是在试图保持平衡,使得增加的等于减少的,但这不由得让人觉得他的数学逻辑有些特别,因为以我们的方法计算,他少算了一百万,相当于每份小册子都少算了十个点。”

“你和我之间的不同,”麦克劳德说,“是我依赖于可能性。你凭什么说在十年之内不会有新的革命运动的可能性?”

“评估一下增加的和减少的吧。”霍林斯沃斯叹气道。

“还是看得见未来的,如果有任何革命的条件和高水平的革命主义者,那么上一次的革命就有很大的重要性。”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对着灯光眨着眼睛,脸上僵硬的皮肤紧绷着,皮肤下一块一块的肌肉也阵阵抖动着,“你为什么要坚持?”他最后抱怨地问道。

“因为你想要影响人们,”霍林斯沃斯简短地说,“当一个人想要影响别人的时候,那么他就会掉进我的工作领域。”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有讯问你的资格,比如你会说我们提到的那个绅士完全掌管着他那个时代积极参与的人员吗,以及之前提到的那个地中海国家?”

“你说的人员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比这更好的答案,”霍林斯沃斯建议说,“想想他口袋里装着左轮手枪去见他的政治老朋友的时候,你可以说他似乎没有为那天晚上的事而开心吗?”

“丝毫没有。”

霍林斯沃斯发出反对的声音,“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伙伴,有谁会在那四五个小时里感到不舒服呢。想想某个人,他知道他的朋友会去杀了他吗?”

“我还不知道。”

“一点都不开心?”

麦克劳德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我怎么记得?”

“换句话说,有点快乐,那会被看不起的,不是吗?”霍林斯沃斯点点头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谈及的那个伙伴的心理有很不健康的一部分,这一点不得不说。”

“没错。”

“那不健康的部分影响到了他的行为,所有这方面的专家都这样告诉我们。我们认为我们有了一个主意,其实它仅仅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主意而已,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主意,只不过我们想要这样一个主意而已。”

“没错。”麦克劳德单调地说。

“一个人被迫总结说政治就是一个铺位,观点也是如此。”

“没错。”

“那么,”霍林斯沃斯继续严密地说,“一个伙伴如何装作为将来行动?”

霍林斯沃斯调整了一下灯泡,这样灯光就能均匀地照在他们中间。然后他用温和的声音继续说,“现在,不像大多数人,我不会看不起这个伙伴。我们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这是事实。我们不应该顽固,你这一生都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而且你不愿承认你的错误,所以你把它归咎于社会,这没有必要,你本可以过得更快乐,如果你意识到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快乐。所以,为了未来而工作是毫无意义的。”他的手掌在桌子上散开着,就像是在爱抚着木板。“更谦卑一点,我们没有能力处理大事。如果这个伙伴跑来找我咨询意见,我会把他叫到一边,让他知道如果他不去追寻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表现,那么他就会过得更好,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霍林斯沃斯拍了拍胸脯——“并且他在耍花招,我不会为你提供的材料付一分钱。一个会享受生活的查理,那就是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比你们大多数人要聪明。”他苍白的脸变得红通通的,“你可以琢磨理论,”他突然说,“回想一下你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绝对是正确的,”蓝妮喊叫着,“但是他不是,我的意思是……”她抽搐着结束了发表看法,当她听到她的那个声音时,她内心的想法被打断了,并且为她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脸红,她继续盯着她的手,并且很孤僻地在那里拔着她的坏指甲。

麦克劳德苍白地一笑。

“有烟吗?”他问,“我的好像抽完了。”

“我很乐意给你。”霍林斯沃斯说着,然后一股脑儿把烟和火机递给了他。

“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吗?”麦克劳德像说梦话一样地问他。

“这是一个伙伴对我的评价。”

“那么,从哲学的角度来说,你相信真实世界。”

“如果要说更多,”霍林斯沃斯叹了口气道,“我会说是的。”

“一个和我们自身分开的世界。”

“嗯,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

“你没有,”麦克劳德对他说,“我想向你指出的是,每个人都有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关系的资格。更准确地说,你喋喋不休说着的心理学曲解是通过很特殊的视角来看这些关系的。”

“你是在试图迷惑我。”霍林斯沃斯说。麦克劳德沉默了几乎有一分钟,就像这个胜利的简短的袭击使得他备受鼓舞,最后他抬起头来露齿笑着,“我想要发表我的看法作为对你的反驳。”

“不。”霍林斯沃斯几乎跳了起来,“我们今天不探讨任何话题,不决定任何实际的问题,所以你不需要发表看法。”

“我坚持我的权力。”

“首先你必须满足条件。”

麦克劳德的肌肉颤抖着,他眨着双眼,举起手并且看着霍林斯沃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我已经做好打算了,”他说,“但是我想知道他是否会直接到你的手上或者是到你的组织里?”

“我还没做出决定,”霍林斯沃斯说,“但这不影响你。你必须就其中一种方式做出让步,或者是不发表看法。”

“其中一种方式,”麦克劳德耸耸肩说道,“我可以继续吗?”

霍林斯沃斯点点头。

“你知道,”麦克劳德说,“我曾经想过,我最后做的演讲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我之前甚至这样构想:‘市民同志,’我开始说,‘像我这样的叛徒几乎没有可能被认为无罪,一只最肮脏的被抛弃的狗甚至也应该张开它的嘴。’”麦克劳德张开嘴无声地笑着。

“我获得的一个小小的收获便是我原谅了我的过去。这就是事实,在我待在这里的时间里,我愿意为唯一一场有意义的辩护下决心,去传递我生活中充满智慧的结论,因此为我的人生经验冠以荣誉。我不应该把过去当作个人的历史,我也会试图描述我眼中的未来,因为只有把想法传递给其他人他们才会把它变成现实。”

霍林斯沃斯打断他说:“你像一个觉得自己活不太久的人一样在说话。”

“你误会了,我只是做个比喻。”

“我在意的是你的让步。”霍林斯沃斯气愤地说。

“我告诉过你我会的。现在,我可以继续吗?”

“你是在对谁发表看法?”霍林斯沃斯暴躁地问,“我吗?马蒂森小姐吗?”他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耸耸肩。“好吧,如果你觉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值得,那么请继续,但我不会像你朋友认为的那样,会做出很高的评价。”他转过脸去,敲打着他的手指。“继续,继续发表看法。”他用一种几乎是女人的声音说着。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我可以,”麦克劳德注重修辞地说道,“从讨论那个世故的辩护者的争论开始吗?当我发现自己想对此进行评估时,我经常被曾经有过的兄弟的数量以及我们走的路的差异性所打击。然而在他们所有人当中,那个辩护者是唯一活跃至今的人,你甚至可以说他很知名。”

“这个绅士承认所有的事,他会说国家资本主义不会和社会主义混淆。他甚至会同意,尽管他说的语言不通,新的社会也会有特权。但是,你看,麦克劳德,他总是记着告诉我,是时候考虑一下了。他会明智地摇摇头,革命还没有到来,无产阶级在充分的阶层里没有政治觉悟,革命的到来很值得怀疑。那个辩护者说,更重要的是人类文明得到解救,生活没有中断。我们这一代人的问题是没有发起革命,也没有为我们所厌恶的标准化、军事化以及其他所有的趋势而哀叹。我们必须承认,如果我们是历史学家,那么从原始人开始就不存在平等,而自由只会发生在拥有财富和空闲的条件下,也许这才是它可能永远存在的唯一方式。这是一种奢侈,平等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准确来说今天我们必须接受的是标准化,甚至是对人类最优秀潜能的暂时放弃,就像我们即将经历的时期。今天需要面对的问题是,经济系统的残废和瘫痪的冲突。你看,麦克劳德,我那个虚构的兄弟总是在慷慨陈词,你什么都没有明白。你的问题不是整个世界的问题,非洲人必须有饭吃,为了这个目标,生产要遵循世界计划。我们高估了人类的天性,靠这样的计划提供给社会主义平等是不可能的。但是,是必须有饭吃重要呢,还是必须自由重要?搞不清这些问题,世界迟早会毁灭。我们的问题不是消灭剥削而是去解决经济结构中的矛盾。确实,我们可能一直都是错的,而资产阶级是对的。人类只能建立基于特权和不平等的社会。”

“像我曾经说过的,”麦克劳德继续说,“那个辩护者承认所有的事。这是事实,他告诉我说,这里可能会发生战争,但是也有可能避免战争发生。你不知道,麦克劳德,历史是无法被预知的,你怎么能说战争一定会来呢?但即使它发生了,也没有理由假设说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我们在所有东西里都看到了节制,即使是在战争中,毕竟,不管代价是什么,不管有多么严峻,最后总会有一方胜利并且控制着整个世界,永久的和平就有可能实现。胜利者将会以激进的方式管理着剥削和腐败问题。他们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所有的矛盾将会得到解决。”

霍林斯沃斯看上去很感兴趣。“你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他打断道,“你觉着你讲得很好。我不是一个政治伙伴,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属于自由派,但是如果我这样思考的话,我就经常想到如果你能让愚昧的人民幸福,你就是真民主,因为不管怎样,你并不愚昧也从来没有感到幸福。现在,我知道你会说,”因为麦克劳德开始皱眉,他咕哝着说,“那些愚昧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因为他们很愚昧,如果用你的话说,那叫欺骗,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他们只被告知想法的一面,就不会在意被欺骗。只有当你告知他们说他们被欺骗了,他们才无法忍受。”霍林斯沃斯咯咯地笑着。“你知道,我已经谈了很多。”他快速地看了一下手表,“我想知道你的评价可以更简短一点吗?”

麦克劳德几乎是无意识地看着霍林斯沃斯。他的眼睛皱到一起,在当中组成了一条垂直的线,他叹了一口气,就像要坚持争论对于他而言比对于我们来说更加吃力,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包纸,然后在上面写着笔记。

“那个辩护者的争论看上去有理,却是基于他很肤浅所以有吸引力的逻辑。他说的所有话都是废话。”稍稍停顿了一下,“需要提到的是,那个辩护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生活中,自从他宣传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就发现自己无可避免地会支持其中一方的目标或者另一方,他几乎无法为双方辩论。我需要补充的是,他希望他为之辩护的集团能够赢得即将发生的战争。而如果有人问他要是另一方赢了战争会发生什么,他就会说:灾难,完全的灾难。所以,通过补充事实分开的两个部分,人们就可以得出结论。”

麦克劳德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生机蓬勃。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手放在他前面的桌上检查着笔记,他的眼镜很精准地架在鼻子上,在总结结论的时候他似乎在驱散着他的疲劳。“然而,我几乎不需要依靠这样的手法,我更喜欢回答得更加完整。我的政治构想是基于战争无可避免的理论,我的政治构想的基础是战争不可避免,我认为如果两股政治势力非战争不能解决经济问题时,那么战争的发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但如果两个巨人都遭受了这样的矛盾会怎样呢?不容置疑,战争的必然性得到了双重保证。

“合适的分析必须做到事实上的彻底,我知道我的时间有限,所以我会压缩我的评价。那个被称作‘垄断资本主义’的集团的现状十分危险。”麦克劳德继续重复着他为自己做出的分析。垄断的生产能力已经变得如此庞大,它对机械设备的投资比它对劳动力的剥削要大得多,以至于只有打开整个世界市场才能暂时解决它寻求投资和利润的问题。“全世界的那些落后地区是垄断者绝不能失去的,”麦克劳德低沉着声音说,“没有了它们,垄断者将无法开展大规模的经营,没有了它们,垄断者就只能从事武器制造或者是面临经济崩溃。然而这些落后地区却在垄断者的资本封锁下自己独立发展着,垄断者的利益受到了阻碍,就必须在历史的必然下由封建主义转向国家资本主义。因此,现在世界上一半的地区接近了垄断,而另一半,名义上开始了向国家化发展的漫漫长路。

“主要国家的资本主义力量的危机变得更加严重。站在已经被堆积起来的修辞的山上,我的本意不是增添更多的石块,我只是希望强调社会主义不会随着主观意愿来临的概念。无须解释的是,在已有的不能提高生活水平的条件下,社会主义革命只会朝着与意愿相对的方向发展,当1917年的俄国革命没能引起西方国家的无产阶级觉醒时,革命就注定会失败。在敌人的包围下,在资源不足却要求提高产量被迫艰苦劳动的情形下,连社会主义生存的可能性所必要的条件都缺失了。为人民群众分配的物资和服务不得不受到限制。为了满足再生产条件,只好将生产资料更多地分配到生产工具、基础设施以及物品上,结果消费产品变得更少。这种增加工业资本的方案,只有在当它不必再延续那么久时,才有可能具备丰富壮大的可能性。因为,听着,如果损失之后没有收益,无产阶级就会降低劳动生产率。一个人运用所需的技能、智慧以及高强度劳动,有能力有效地参与到现代工业生产中,只有在有回报的时候,对于生产智慧和不断改善未来才有期许。失去了舒适和希望的最小部分,工艺必定会退化。如果工厂侵占了土地而只给劳动者提供很少的慰藉,不能提供给工人相对的舒适,以及不能生产出社会认可的东西时,资产阶级的慰藉将会变得更糟糕。

“你有没有觉得很难理解,勒罗伊?”麦克劳德突然打断说。霍林斯沃斯打了一个哈欠作为回应。

“见证国家资本主义必须面对的问题吧。如果他们打算获得他们的权力和特权,有一个界限,这个界限就是他们不能让生活标准降低,否则他们只剩下奴隶劳动力以及经济的全面恶化。然而工人阶级既不能被强迫也不能被驱使去和垄断的生产力相匹配。他们的士气太低了,只有二战时对外来入侵者的战斗残留下的肾上腺激素的刺激作用可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因此,不论他们在战争中遭受了什么痛苦,不管人民大众多么想要和平,和平都是不可能的。

“这是个不可避免的必然结果,因为国家资本主义作为一个社会有机体,已经在提高生产力的期待上丧失了希望。现在必须通过利用新的国家,剥夺他们的财富,并将他们的经济转向战争。简言之,就是掠夺。我为这个计划悲哀,这种掠夺是一个无底洞。新掠夺的财富必须立刻转化成武器,而生活水平没有提高,这个过程必须重复下去。因此,每一个集团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都必须为战争做好准备。这个过程是无法逆转的。

“这是一场两个不同剥削系统之间的战争,一个系统对于死亡十分狂热,另一个则因为贫血肿胀而变得畸形。没有人可以精准地预测战争的时间,但如果不考虑军事状况暂时的不稳定性,两个事实上形式相同的剥削之间的冲突最后都会以战争收场。国家资本主义占据了历史的席位。这个国家,这个唯一有能力支持无产阶级经济和统治激进战争的剥削者,要么通过和平,要么通过短暂的国内斗争的方式吸收垄断主义。没有其他选择。历史的发展要求消费物资的生产最小化,而扩大紧急需求武器的生产,这样的改变违背了裁军和减少军费开支的背景。对于一个依赖对生活有用的日常用品的人来说,最后的享受也被剥夺了。产生这个问题之后只能想出一个快速解决的办法,于是市场上货币的数量超过了物品的供给,接下来只有减少工资和加大剥削才能避免大规模的通货膨胀。其结果必然导致工人的工作意愿下降,工作效率也随之下降,到处都能听到不满的声音。人们的狂怒引发了第一件暴乱的事例,随后事态不断扩大和加剧。在进入战时状态之前就已经扩大的公安系统,当成千上万的政治犯被投入监狱的时候,现在又增加了更多的警察。警察无处不在,工会里,军队里,政府部门里,他们已经达到了和整个社会共存的水平。国家利益和国家监控,国家剥削下的贫穷和国家赠予的财富。资产阶级是唯一能开上豪华轿车的,他们吃着他们工人生产的萝卜。”

麦克劳德用很悲伤的节奏说着,那么慢,那么旷远,那么悲伤,以至于他的讽刺与情感相违背,几乎是在自嘲着。桌子对面的霍林斯沃斯坐在那里显得十分无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慵懒地摸着他的鼻子,就像坐在沙发上从碗里摘葡萄吃。蓝妮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或者是处于昏迷状态。她的腿伸向前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呼吸声,眼睛紧闭着,双手紧张地抽搐着。

“很好,”麦克劳德感叹道,“这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后来成为社会新的组织的国家很少会花这么多时间去追赶他的前一届政权。更有甚者,经济生产的角色必须经历大规模的变化,我们现在拥有的野蛮文明将会被彻底改造。仔细思考一下,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社会生产的目的是完全为死亡而生产,人类仅仅在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而奋斗。通过那些领先于我们的社会文化,我们可以看到,经济的自然功能是为了生活而生产,即使是资本主义在追求超额利润的时候也自动确保着生活和利润的相互包容。无论是更多的利润还是更少的生活,社会生产的主体都在为保证他们的生活得以继续进行而努力。在国家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这个自然功能必须被抛弃。这之后的社会目标就不再是为其组成的成员活着,而是与其相反,问题变成了如何处理他们。如果你允许,”——他对霍林斯沃斯点点头——“我想阐明我的评论。”

“请自便。”霍林斯沃斯冷漠地说。

“人们没有忘记的事实是,现在的经济危机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寄生于资本主义的阶层被摧毁了,他们就会被官僚机构的膨胀所取代,从那一刻起生产率将不再稳定增长。有关寻找刺激增长方法的研究就会开始蔓延。国家变成了替代品,在国家和公司间的人工活动在宣传机器的作用下会竭尽全力去满足武器的需求,计件工作制度会重新出现。这样的程序具有麻醉作用,这种麻痹针会一直紧张地打下去,直到失去竞争性的价格,成为官僚主义的瓶颈。吃人的第一步已经实现,官僚机构发现他们必须解雇那些他们急切需要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在自我毁灭的时候掌握权力的一个阶级。”

霍林斯沃斯再一次集中注意力,他的嘴角有一点点痛感,所以他伸出舌头来检查一下,浸湿他的伤口,然后舔舐着他的嘴唇。

“你一定意识到了,”麦克劳德对他说,“这些绅士屈服于那种最异乎寻常的压力,他们害怕做出违背国家利益的事,然而国家的利益一直在变。他们惧怕犯错的代价,并且满足于自己的消极心态,然而他们一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他们不能在履行义务之前考虑自己的需求,他们对私人生活的渴望与他们的公共责任以及党派责任之间有着强烈的冲突。集体主义的作用和对个人满足的可怕欲望开始折磨着他们。从心理学上讲,这笔账肯定要清算。官员们被强制要求通过反社会行动来显示他们的个性。”麦克劳德在这里停了下来,他和霍林斯沃斯相互看着对方,像是一个人说了太多而另一个人听了太多。

“我听你的,是的,我听你的。”霍林斯沃斯低声说,他的舌头舔舐着那道伤口。

“他们变得有责任,”麦克劳德沙哑着声音说,在我看来他斩断了所有退路,“有责任去做一些违背国家的事,它的内容一点都不重要,这些事只需满足不合逻辑、不被发现和具备灾难性的条件。你看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辨识的能力,如果这个国家开始吞噬他们,他们只能以配合被吞噬作为结局。

“但是我丝毫不为这些绅士感到悲哀,他们造成的破坏和在经济领域里敌人的破坏是相同的。战争变成积累的唯一方式,完美结合了爱国主义的疯狂表演后,持续缩减的制造业可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复苏。然而人们会做什么?由于工人阶级的精力已经逐渐消耗殆尽,工作的质量和效率会继续降低。除了高强度的劳动外将不会再有任何方式有效。强制性的兵工厂将会建立。强制劳动出现了,就像地狱里出现了舞台,强制劳动的最终状态就是集中营。”

“那个毒气室!”蓝妮大声说,她好像已经从梦中醒来。

“集中营,”麦克劳德重复说,“以及紧挨着它的秘密城市,在这里,更多拥有非凡能力的新武器被研发出来。这种现象伴随着那个最重要的现象——知识的退化。以前我们的集体思维只受到人类智力的限制,现在它变成被那个有必要保持着全社会的无知的社会有机体限制着。因此,无数的人会死在集中营里,而在几英里之外人们照样过着日常生活,并且除了对流言的猜忌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二战提供的事例会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暗示。在准系统的基础上,正在做着消灭那些没有能力为经济发展做出贡献的一部分人的尝试。但是这个计划正在被宗教和政治所诟病。随着下一次战争的临近,维持那些不从事生产的人的享受将变得更加不可能。他们将不会被社会所接受,老人和孩子将会被杀死,这样的取舍仅仅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因为器官已经被创造出来,它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但是国家却在解散它。如果摩洛神没有食物,那么地狱的舞台将会消失,有了它,地狱才能成其为地狱。所以,一年又一年,无数无用的人口被消灭,直到到达矛盾的最高点。甚至生产者也会变成机器,因为生产需要机器的稳定性。”

麦克劳德吸了一口气,“战争是永恒的,那个辩护者的最后一个辩论并不比第一个好。如果一个集团要征服另一个,他会发现这会让他变得赤贫。他甚至会在一个阶段反复支持战争,而战争现在却困扰着当今世界上国家资本主义的唯一代表。贫穷在扩大,胜利者会发现,几乎不可能建立合理的剥削来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相反,他们必须肆无忌惮地剥削,因为他们不仅害怕战败者,还害怕以前的联盟。他们的需求必须与留下的东西强烈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让一个新的军事联盟发展起来。

“随着新的军事联盟的建立,新的战争将再次爆发,饥荒和内乱也是其中的推动力,这种恶化会持续下去,直到我们面对野蛮的人类。”

“你说完了?”霍林斯沃斯问道。

“所以,你以为你掌握了权力,”麦克劳德安静地说,“其实,你只是继承了危机,你的收获就是恶性循环带来的利益。”

“够了!”霍林斯沃斯命令道。

就像雷管的火帽连在同一根引线上,每一个雷管的爆炸都会引燃下一个,直到突然之间空气变得清新。“我有义务继续讨论社会主义的前景,”麦克劳德慢慢地说,“这需要花几分钟时间,然后我就说完了。”

霍林斯沃斯坐回椅子上,“我不是来这里让你羞辱的,你的评论必须委婉点。”

“有一个选择可以改变我概括的过程,现在它一点都不显眼,然而这是我们拥有的全部。我谈的是那些理念以及勉强可以称为社会主义革命的计划,它欺骗了整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大众拥有和控制着与当今世界其他地区相反的生产方式,这里拥有平等的真实概念,每个人都是按照工作能力按需分配的,它见证了剥削的终结和正义的开始。这里有我所预测的无神论。

“但它是怎样发生的?我们到达了历史的结点。我们确信只要时间足够长,社会主义就无可避免,我们现在的无能只是因为我们犯了错误。我们只考虑到社会主义只能在有文明的条件下无可避免地到来,但我们从来没有考虑到不再存在文明的条件了,以为我所评论的社会主义不过是一块被政客用剪刀裁剪和拼接的破布,它依赖于人类的潜能,这是一个公开的问题,不能由哲学决定。也许,需要人类有足够的人口、足够的激情和足够的意识才能创造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世界。而如果人类做不到,那么我们的境况就不能得到缓解,我们就只能目睹着我们亲手创造的文明永久消失。

“我用最抽象和最概括的术语说吧,但这也只能解释一丁点。我们今天面临的是一个几乎绝望的时代,革命社会主义的碎片散得到处都是,黑色时代的残渣四处弥漫,世界的无产阶级无效而麻木,他们几乎完全属于一个集团。在视线之外,在地球上最落后的地区,革命正在滋生,遗憾的是他们已经被国家资本主义的代表所控制。在战争中几乎什么都没有提高,人性的堕落甚至很可能比国家的堕落还快。到那个时候,大国将会相互把对方砍劈成一百个小国,可能人们没有考虑到革命社会主义在接下来的内战中将会扮演重要的角色。毫无疑问,世界的生产能力将会遭受更大的破坏。真希望这个国家比它的人民堕落得更快,面临着国家资本主义的暴行和不平等,这样大众将会保存一些精力和信念来解决它。我相信这样的条件将会产生革命的意识。一旦在我们的时间内历史的火车头向前行进,与那十年如一日的时间对照着,将会有一日如十年的时候,然后在百年一遇的明天,列宁会在一小时内出现。我看到的希望是革命的决心将会以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席卷全球,而那些艰难的,深奥的,经常难以理解的理论,甚至将会与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的经验相吻合,以至于社会主义理论者将会再一次用语言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些理论家有着无可估量的重要性。革命的社会主义者的文化并不是一天创造出来的,我们当中也不会有很多活下来。然而必须有一些人去参加革命,因为革命的年代是个人起到最大作用的时期。现在这不是一个政党的问题,也不是招募新成员的问题,也不是尝试着用我们的烛光去满足大熔炉宣传的问题。是学习的需求,是去影响那些少数派的义务,如果我们当中的某些核心人物冲出了风暴,我们就会冲到任何革命浪潮的前沿,因为只有我们有经验,而洞察力在这个时候至关重要。然后我们就是唯一能够登上历史舞台的人。

“我们将要面对的问题是,有一个幽灵会在我们周围出没,并且总是出现得恰逢其时。其他革命的幽灵将会一直伴随着我们,因为如果我们忘记了,如果我们假设的那个政党或那些党派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那么我们的行动和我们遭受的痛苦以及无数人的牺牲和决心将会再次失去。到那时,我们没有可以运用的教条,没有可以调用的武器,我们只有两个原则:自由和平等。没有它们,我们什么都不是。其中一个缺失,将必然导致另一个腐坏,这是我们必须吸取的历史教训。如果我们坚持不动摇,会遇到危机,将会出现一些声音,而对他们而言沉默会更好,这儿将会有闲置的机器,人们会拒绝工作,会出现破坏和罢工,但是如果民众和我们无法克服这些,如果我们不能够找到方法确保所有人的自由和他们的平等,那么革命将会再次失败,人类的潜能将不会在面对挑战时显示出平等。

“但是,如果我们成功了,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时代!我不是一个梦想着天堂的预言家,也不能保证我们能从地狱一跳跳进世外桃源。然而,最后总会有一片土地,在这里人们可以表演着自己的剧本,这将会是最非凡的对比的时代,一个绝望也充满希望的时代,一个正义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时代,一个我们从来不敢想象的时代。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那么少,我们的生命已经被用在与自然与其他人的战斗中去了。我们将会有机会发现哪些是我们有能力做的,哪些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我们甚至会学到我们是否可以保持理性生活,或者我们被永久宣判为动物当中最悲哀的物种。历史上将会首次出现摆脱了敌对环境的人类,他们能够去发现真正的困境和真正的满足。我多么希望我能亲眼看到这一天,这将会比我们拥有的时代要幸福得多。”

他的身体在椅子上往前挪了挪,脸上充满生机,他已经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一瞬间,未来好像展现在他面前,那是春天里充满冒险精神和被鼓舞的年轻人的希望。他慢慢眨着眼睛,仿佛这个景象最难捕捉也最容易消失。

霍林斯沃斯凶猛地说着:“你放纵自己。听着!听着!”他拍着手,“你是一个老人,你放纵自己。”

麦克劳德的讲话结束了。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几丝皱纹,他脸上的肌肉有节奏地抽搐着,他的声音变得迟钝,“我已经说了很长时间了。”他回答说。

“很长时间?”霍林斯沃斯尖叫着说,“你浪费了一个伙伴的耐心。为了什么?所有的陋习。你谈论着那至高无上的梦想,然后你又谈到另一个。如果我不是出于礼貌的考虑……”他省略了后面的话,“你会说,”他用尖刻的声音问,“像你这样的一个伙伴在听完所有的话时,不感到一点点厌倦吗?”

很明显麦克劳德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说,他慢慢地点着头。

“你认为这样的一个伙伴会有精力活着经历他所说的事情吗?最后他打算做一场浩大的革命演讲吗?你就像一个奇怪的东西,”霍林斯沃斯狂怒着说,“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对于过去的甜美喋喋不休,只有你把它当作未来。”

仿佛坚硬的水果有坚硬的口感,麦克劳德吮吸着他的指关节,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只有嘴唇在动着。他就像一尊雕像,身上的大理石被雕刻出枯纹,这些年来缺少滋润,现在只有他的嘴巴还有水分。

“如果你确实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霍林斯沃斯继续说,“革命也可以组织起来,你会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对你做了彻底的调查。你现在和任何人都失去了联系,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甚至,你把你写的这些文章,匿名用邮件发给那些你认为会感兴趣的人,你在为自己感到羞耻。”霍林斯沃斯大叫着,“你认为自己是那么出色,你依然瞧不起我,但至少我还和你谈话。你的这些伟大的革命者——如果你一直说的会来临,为什么他们却跟你没有一点联系。你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不要忘了你的记录,永远不要忘了那个。”

“你也不会让我忘了的。”麦克劳德低声说。他把手指从嘴边移开,看着灯光照在他湿润的皮肤上,“这是真的,”他低声道,“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妥协。”霍林斯沃斯说。

“我告诉过你我会的。”

“是的,我知道你会的,当你说你有这个打算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可能不会这样做,但对我而言一桩交易就是一桩交易,我要你遵守交易的原则。”

麦克劳德看着他的指关节,“是对你还是对你的部门?”

“啊,我比你考虑得全面,不用担心这个,”霍林斯沃斯用同样愤怒的口气说,“你试图恐吓一个伙伴,你在想你可以和我的部门做一桩更好的交易。不过,你做不到,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会把它给我的。”

“我承认。”麦克劳德叹口气。

蓝妮开始哭泣,“你在做什么?”她大声喊叫着,但我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喊叫。

“我想我们必须私下谈谈,”霍林斯沃斯说,“我们另外选个时间,可以吗?”麦克劳德点点头,“好的,只要交易达成,我就不介意。”

像是要转过身来看着蓝妮或是我,麦克劳德静静地说:“罗维特,我不得不让你离开房间了。”

“我不想离开,”我说,“你不能把那个东西给他。”

现在他确实看着我,眼神空虚。“啊,但是我没有选择,你最好离开,罗维特。”

蓝妮哭完了,她的眼睛涩涩的,脸很僵硬,她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啊,现在走,走,可以吗!”霍林斯沃斯生气地说。

于是我和蓝妮离开了,在阁楼的走廊里忧郁无声地望着对方。然后我们分开了,她回到她的房间,我回到我的房间。在我们身后的房间里,战争结束了,伤亡还在计算着,条款还在签订着。

而有羞耻感觉的人只有我一个。

正文 第三十章

我一整个晚上都保持着清醒,有时在黑暗中,有时——害怕弄出大的动静——开着床边的台灯。整个晚上,房间里偶尔发出的声音和窗外城市里的喧嚣声一直重复着,有一百次了吗?然而,不论是否重复,我在恐惧和不知名的悲伤中颤抖着,像一个人在一间无限大的空房子里无缘无故地受着折磨。

在某个时刻,我听到了他们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下楼梯的声音。随后,我的身体像被风吹动的水面一样振奋起来,我觉得我听到了有人在哭泣,而且从我的孤独中可以听到相同的悲伤。在某个地方——不知是在远处还是这间房子的某一个房间里——我可以听到一个孩子在与醉鬼的争吵中哭喊着。

他们每个人都从我面前经过,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地说着独白,而我只是一个观众。我辩护着,谴责着,祈求着,冷漠着,直到晕头转向。夜晚可能把我带到了一艘在赤道上航行的船上的燥热空气里,麦克劳德正吮吸着他嘴里辛辣的糖果。他站在远处说:“不要悲伤,我的小伙伴,因为这是命运,这也是所有秘密的所在。”

吉娜微用手臂将莫妮娜抱在怀中,而她为了抗议,对着空气胡乱捶打着,并且沮丧地尖叫着,却不可能伤害她的妈妈。“我是一个小女人,罗维特,一个小女人,罗维特,我已经变了质,像一个飘荡的鬼魂。你看这里有个孩子,我会对她做鬼脸一直到我死。但她是不会离开我的。”

于是他们跳起舞来,晚上的火炉也燃了起来,我的头被烤热了。

当早上到来的时候,我全身酸痛,并且在醉酒的恶心中呕吐了,呕吐出来的那些脏东西还裹在我的两腿间。我在床上扭动着,晚上身体感觉很糟糕,早晨稍微有点好转了。难道我整晚在和他们对话吗?他们有坐在我的床上吗?至少我看到了一个,至少我看到了蓝妮,并且遭遇了一辆火车已经离开,而我却晚来了一分钟的恐慌。然而当我穿好衣服下楼,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一台打字机,无论怎样我都不能把它留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带着它,但一小时前,在一时冲动之下,我曾把它放进当铺,我留的名字其实不是我的真名,写的地址也是一条不存在的街道。那本小说依然在那里,我把它放进信封,然后到中央邮局用我的新名字把它寄出去了。在一两天的时间里,或者说是一个星期里,我就会收到。错误已经犯了,我觉得有可能回到房间,也有可能见到蓝妮了。

她的门没有上锁,并且在我敲门之前就慢慢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片窗帘掉了下来,我想起那个晚上我是怎样悲痛地离开的,所有的往事又重复出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咯咯地笑着,却被自己喉咙的声音惊吓到了。我待在我站着的地方一动不动,有人已经疯狂地跑了。

因为这个房间是黑暗的。没有阳光照进来,那些昏暗的灯光像静夜里昏黄的月光一样亮着。房间的空气很污浊,松脂和颜料的香味与溢出的液体的恶臭混杂着。黑色的油漆洒得到处都是,墙壁上,地板上,甚至在地板上的小坑里。

蓝妮已经杀死了她的老鼠。

她抓着刷子在玻璃上来回刷着,斑斑油漆,层层水渍,耗尽了她的气力,她不停地哭泣着,她肯定像泼血一样把油漆泼到了窗上。品尝着水滴和瘀血,又厚又湿的一层叠着一层。窗户用它被油漆蒙上的眼睛,映照出我的身影,湿漉漉的,伤痕累累,刚刚刷的油漆淅淅沥沥不停滴落到地板上。

然后我看着蓝妮,她郁闷地躺在沙发上,脸对着墙。她一动不动,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我用力地把门关上,把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但是她的感觉很麻木。她稍稍惊讶地转向我,好像听见了我说什么似的。

“啊,你好,米奇。”她说,声音死气沉沉的。她慵懒地抬起自己的下巴,把自己的头暴露在灯光下。

她算不上一处有吸引力的风景。“你怎么了?”我问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含糊不清地反问我。

她的形象变得臃肿,脸上有着青紫色的痕迹。她露出不寻常的微笑,嘴角肿胀着。“发生什么了?”我又问她。

蓝妮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意识到她酗酒了。一个空瓶子躺在她的脚下,她的脚趾把瓶子从一边推到另一边。“已经到早上了吗?”她问。

她喝醉了,而现在她露出了清醒的表情。她的身体和话语都精疲力竭,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她之前是充满愤怒地在工作着,油漆溅到她的脸上和头发上,下巴上有一处黑色的污迹。“你知道我觉得在一个小时里我就可以睡着。”她喃喃自语。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继续问。

她耸耸肩,“几个小时前,也许是今天早上早些时候,我记得他走的时候我受不了照进来的阳光。一定是在这之前,他来到房间并且带来一瓶酒。他是如此友善,因为他拿走了他曾给我的那个盒子,然后上楼回到他的房间。啊,他昨天晚上忍受不了孤独,如此惧怕胜利和使那个小人物复活,他不得不跟我谈论,直到我所知道的最后的疑虑比真实还要真实。他是如此不值得,只有大人物才会犯罪。所以我们喝着酒谈论着,我告诉他所有的事。为什么他爱她,我说是因为人格的力量,可以拿你的吉米小妹做代表。他扬起手,他对我也扬起手,我想他以为我会喜欢。他走后,我想起那些买来的颜料。我在商店里大喊大叫,那人说:‘小姐,你要纯黑的吗?’后来我就去干活了。我想,窗户恨死我了。”

“然后他打你了。”

“这有什么不同?不要傻傻地站在那里。坐下,我累了,不想看着你站在那里。”

“他应该为这个付出代价。”我生气地说。

她慢慢地摇着头。“你太傻了,米奇。我不介意他打我,因为我欠他。不是你带着酒瓶来,而是我在这里很孤单。”她看着她面前的墙。我什么都没说,过了一小会儿,她继续说,也许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话停顿过,“我多么仰慕她,”手指爱抚地摸着她的伤口,“当我看到她身上的颜色,红色的头发和粉红的肌肤,婴儿肥,自从那甜言蜜语的渴望消失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它没有消失,我自己是高温中的蜜饯。你听我自己,它变成泡泡,婴儿,婴儿肥。”她的嘴巴扭曲着,“但是他不会把我扔给她,不,他一定背叛了我。不可能,我还没准备好,假如他出卖他的母亲我会为他加油,但是他背叛了自己。”她厌倦地点着头,“我知道他身后和上面有人,但是他认为事实上他是自由的,并且拥有每一个尊贵的人为自己的优秀而特有的轻蔑感。他这次打我……啊,我可以忍受,并且乐意被他打,只要他不蔑视我。或者,因为他已经不再蔑视我了,但是他露出的是厌恶的表情。他是那么害怕,所以他要打败我。我不会忍受别人因为恐惧而打我,然而他比我更强壮,并且极不痛快。”她从嘴唇里呼出的气息充满憎恨的味道,“之后他很谄媚并且赞扬我,试图让我记起他带来了酒和小吃等礼物,他花了许多时间来取悦我。”麦克劳德站在门口,他用薄薄的嘴唇扮出一个鬼脸,他检查着蓝妮的房间,看着窗子上的油漆。

蓝妮把门栓竖起来。“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和你谈谈。”他用柔和的声音说。他那又长又瘦的鼻子仔细地闻着空气。他只是偷偷瞥了蓝妮一眼,也许是害怕引起一场暴乱。“你感觉不太好,不是吗?”他安静地提示着她。

她想把这当作一种嘲弄,但是他的声音太轻柔。她谨慎地告诉他:“我很好,谢谢你。”就好像只要他认为她不好,他就会成为她的一种威胁。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直立地站着,嘴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她重复说道,“我吃了一顿大餐,现在口袋里有很多钱。有一个男人过来给我一张五十美元的纸币,像那样!然后逃到街上。”为了要证明她说了很多次的话,她那脏兮兮的手指伸进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弄皱的支票。

“他打了你,你拿了他的钱!”我惊叫着。

“一个陌生人。”她说。

“别再说了。”麦克劳德突然咕哝着说。

“我……”

“不要说,”麦克劳德重复道,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衬衣,脸上露出让人吃惊的愤怒,“不要说,一点点同情,难以容忍,漠不关心,以及漠视……”他找不到接下去的词。“你有什么权利来示威?”他颤抖着,然后突然抓住我,随后他的手指又松开了。他背对着我站着,消瘦的肩膀相互挤压着。一分钟过去了,他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冷酷的平静。

“我拿了,”蓝妮像是对自己说,“因为钱不算什么,而和我做朋友让他很快乐。然后他跑到街上,为他的友善感到羞愧。”

麦克劳德点点头。“快去睡觉,”他几乎是温柔地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层童年的薄雾浮过来,把她带走了。从过去传来的回响徘徊着,她轻轻地碰了碰脸上的瘀青,但她那疼痛的手指触碰的伤口毫无感觉,缝合在伤口里的网状羊肠线已经被肉体吸收。她带着轻声的呜咽按了一下伤口的中心,好像是要找出那个疼痛之下的肉,然后把伤害剔除。她按了一下,但是太轻,手颤抖着收了回来。

如果这是一个象征,那么这个符号欺骗了她。“不要对我好,”她朝着麦克劳德尖叫着,“我现在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你需要别人对你好。”他回复说。

“是我必须对别人好!”她叫喊着。她无力地走动着,那一刻她本可以笨拙地走向麦克劳德并且让他搀扶着的,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很容易地袭击他。然而,她痛苦地避开了,手放在前额,她低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麦克劳德盯着烟灰,他打算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的嘴唇紧紧闭着,直到挤压得发白,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慢慢说,试图为自己组织着语言,“是你而不是他让我有挫败感。”

让我惊讶的是,她对他的话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用一种出乎意料的语气直接回答道,“这是事实,不是吗?你没有和他们待很久。”她看着地板,等待着答复。

“是事实。”麦克劳德说。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蓝妮喊着。“我知道了,然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做了什么?”她问,但她说得太简略语速也太快了。“既然你把那个东西给了他,”她陈述着,“你已经向他妥协了,为什么现在还跑到我这里来?”

“我还没有给他。”麦克劳德回答说,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对他说要等一段时间,所以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那个依然会留在我的手上。”

“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她问。

“我不能让他有那个东西,”麦克劳德沙哑着声音说,“然而我想我会给他的。”

“不,不允许你这样做,”她庄严地说,“决不允许。”

他的手牵着她的手,“但我为什么要抵抗呢?为了什么?”他放开她的手,坚决不朝我看。“而我又来到了你这里,”他告诉蓝妮,“我在寻找某种方法。我要你做什么?鼓励我吗?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用手在脖子上画着圈,然后咕哝道,“如果我能早点让你明白,我发誓……”

“不要向我发誓,”她用压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蓝妮开始哭叫。她像个尊贵的孩子一样哭着,背部挺直,头扬起,手臂放在胸前。她没有试图去隐藏,因为那样太丢脸了。她快速地说着,脸上可怜的瘀青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对我持续工作着,所有的白人,如果你将要被消灭,你一定会爱上消灭你的人,因为当这个世界所有的空间都被挤满的时候,你还有其他人可以爱吗?你是为我准备的,他们允许我恨你,而这是很有必要的,然而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他们描绘的那个人,即使过去是罪恶的,而现在是清白的。但是我怎么能承认这个呢,他们给了我另一个金发的男人,他打算带我走并且拯救我,就是最残忍的父亲要把我关在家里,他也要带我走。”她哭着,蜷缩在膝盖里,然后一阵疼痛袭来,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头重重地摔到地板上。

我们把蓝妮抬起来放到床上,但是当我们把她放在床上时,她挣脱了,僵硬地坐了起来。“你问我该怎么做?不要把那个东西给他。”她的脸扭曲着,“我会告诉你这个,然而,需要让某个人来协助我,我必须告诉你,即使现在你做出坦白,我也不能……也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到除了恨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这些努力让她精疲力竭,她重新躺回床上,“走吧,”她朝着麦克劳德喊着,“你走吧!”

麦克劳德开始按照她说的做。“告诉我,”她用一种几乎就要窒息的声音喊着,“你认为我也是圈子之外的人吗?”她的眼睛里露出任性的触动。“你看,一旦我在这个运动、文化和战斗中心里受到足够的尊重,我将会重新得到所有的,我只是需要休息和振作起来。因为如果它真的来了,如果所有东西都没有消亡——昨天你看起来如此确信它没有,那么他们将会需要我,难道不是吗?或者他们会说,他们太残忍了,你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她听到了她的声音,而现在她的声音减小到极致,她颤抖着说:“出去,啊,出去,出去。”她央求着。

麦克劳德脸上露出睿智而又悲伤的微笑,然后亲吻了她的手。“稍后我再来看你吧。”他说,“稍后,我希望。”我听到他关上了门。

蓝妮从床上起来跟了几步,“他走了吗?”她问,手颤抖地抚摸着下巴。“你也必须离开我,”她说,“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我。”她踉踉跄跄地走动着,突然她跌跌撞撞地撞向落地灯,灯被撞得摇摆起来。她伸出手臂,也许是为了去抓它,但是她又撞了它一下。“啊!”她悲惨地叫了一声,在伸手把落地灯扶起来的时候,她倒下去了,前额撞到地板上。当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我伸手去帮她,而她用指甲划过我的手,“不要管我。”

于是,我抱着双臂看着她在那里挪动,身体古怪而又协调,像是在追逐风中的一张纸。她的前额已经冒汗了,她起身穿过房间走到床边,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盯着天花板,而我无助地跟在她身后,只能随着她的脚步走。

像这样折腾几个小时后,蓝妮坐回床上,我看着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悲伤。如果她的前额发热,我的前额就会疼痛;如果她的四肢颤抖,我的四肢就会发痒。当她在熟睡中由于噩梦和疼痛而痛哭时,她的恐惧传递给了我,我坐在她的身旁,喉咙十分难受。屋子外面,下午已经过去了,阳光照在我们不透光的窗户上,直到我们昏暗房间里的空气变得难以忍受。有一次,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成功地抬起一个被涂了颜料的窗框,但是突然而来的一束光穿过窗子照在蓝妮身上,我只得把它重新关上。太阳下山了,整个天空由亮变暗,只剩下从窗子后面传来的极小亮光。阴暗越聚越多,墙壁越来越黑暗,直到我突然间意识到夜晚已然降临。

蓝妮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头转向一边,她盯着灯泡发出的昏暗的光。

“啊,我累了,我累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多休息一会儿。”我告诉她。

“不,不能休息,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的手摸着脸,“有一个十分悲伤的故事,关于一个公主出去寻找唯一一个恶魔。”她的眼睛盯着我,她那瘀青的脸明亮而又浮肿。我相信,即使她不知道我在她前面,她也可以对我做出评价。在我回答之前,她的眼睛盯着前面那堵阴暗的墙,眼神里隐射出一种发现新大陆或者天堂的喜悦。

“啊,现在有了理论,”蓝妮兴高采烈地说,“有许多方法可以找到一个信徒,但是没有方法留住一个信徒,直到公主哭泣。”她在睡衣口袋里摸索着,递给我一根皱巴巴的烟,一半的烟丝已经掉了。我开始点烟,她绷着脸。“不,”她说,“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根烟了。”她用手指在纸上捏着掉落出来的烟丝。“她会去改变这个世界,给每一个人他们应得的,所以他们可以为自己的罪恶而自豪,并且知道美丽是在罪恶的基础上繁衍的。”她的声音嗡嗡响着,“她把树根露在空中,花蕾埋在地底深处。他们被她浇灌,直到她变成他们的唯一引导者,变成他们的仆人。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如果他们有名望的话,但是他们很残忍地把她抛弃了,并且把她眼睛上的绷带撕了下来,对她说:‘你看看我们吧,我们是泥土,而你什么都没有改变,真实的你也是泥土,而不是一位公主。’然后雷声响起,天空暗了下来,那个公主看着自己并且尖叫着,因为她确实不是什么公主,她什么都不是,她不过是一根连烟丝都散落了并且害怕火焰的香烟……”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午夜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抑或这是我清醒的时候想象到的。我和一群人站在一个大厅里,我们抬起一只脚,只用一只脚支撑着身体。那个演讲者已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而我们低着头听着,看着满地用报纸包着的烟蒂和人们吐的痰。每当那个演讲者停顿的时候,总会释放出一个信号,这样我们就可以张开嘴按照要求欢呼。过了一会儿我可以听清他讲的是什么了:

“我被很多人以各种理由称作御用文人、阴谋破坏者和可恶的敌国代理人。听着,你们这群人,我藐视那些爱其他国家胜过爱自己国家的婊子。如果你们发现了一个,即便是一个,在这个团体里,也要把他勒死!我说了,必须把他勒死。我被叫作御用文人,他们说我以前是,但这是一个谎言,我以我死去的母亲发誓,愿上帝保佑她。”

于是我们欢呼着,因为他提到了上帝。

“我为了让你们更富裕而工作着,这是上帝热爱的真理。但是这里正在发生战争,这些激进分子和外国人的怪胎,是我们必须与之战斗的敌人。我为了让你们富裕而工作着,这只是一个意外,所以接受我的真诚吧,现在你们得到的越来越少了。我已经听到你们有些人在谈论革命,朋友们,扔掉那个东西吧。现在,劳动才是光荣的,我们不需要革命。然而,我们一直在为战争而生产,而劳动,我们屈服于大跃进,并且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的。对,就是心甘情愿这个词。但是我们没有批评,因为大跃进意味着更多的生产,意味着我们会创造更多的财富。你们当中的激进者认为武器不算财富,但是我要说,武器就是财富,因为它属于我们所有人。所以,那些激进者可以闭上嘴了。”

突然,他指着我说:“你,罗维特,我指的就是你!”然后我绝望地叫喊着:“你在欺骗工人,你在欺骗工人,你在欺骗……”当我的手臂被后面的人抓住时,我依旧在叫喊着,我被推挤出大厅来到街上,穿着制服的人正在那里等着我。

然后那道墙可能被推倒了,因为我完全醒过来并且穿好了衣服,我的头埋在枕头里,手抓着那个婴儿床的铁栏杆。

现在几点钟?我的焦虑半道消失了,于是我从床上起身去摸索闹钟。我站在地板上,鞋子是冰凉的,腿在发抖,我听到一个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

“麦克劳德,我说,老家伙,麦克劳德。”

是霍林斯沃斯。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窥探着走廊。麦克劳德关上他身后的房门,他高大消瘦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前倾着。尽管他们没有接触,但勒罗伊一定支撑着他。

“你想了很长时间了。”霍林斯沃斯抱怨说。

“我还在思考。”

霍林斯沃斯看着他的手表,“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他抱歉地说,“你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下楼把那个东西交给我。”

麦克劳德用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你给我的时间是到明天早上。”

“对不起。”

“我想你有你的麻烦。”麦克劳德说。

他的脚敲打着地板,霍林斯沃斯摇着头,“一个伙伴可以改变主意,就这样。”

麦克劳德咧开嘴笑着。“他们在办公室,想立刻见你,是这样的,对吗?”

“他们太了不起了,他们没有权利……”霍林斯沃斯心烦意乱地说。

“怀疑你?”他开怀大笑着,“他们太迟钝了。”

霍林斯沃斯看着他,他瘦削的下巴被汗浸湿了,前额突出,摆出一个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的姿势,并且很沮丧,他用手指捏着他的拇指。“不,你得听我的。”他突然尖声地说着,他呆滞的眼睛最后被眼泪盖住了。他开始小声而又不情愿地呜咽着,“每个人都想伤害我。”他像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一样说道。

“你也累了。”麦克劳德静静地说。

“我不能回去为他们工作,”他突然大叫起来,“因此他们攻击我的一个伙伴。有时我会问问自己:‘我到底是谁?’你明白吗?但是你当然明白,你是那么地善解人意。”他温柔地说着,“为什么我和我的那些有着珍贵经验的同事正在被他们迫害?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他的倾诉暂时停了下来,他脱下帽子,伸手去按摩他脚上橘红色皮鞋的脚趾部位。“我必须为前几天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然而当我知道你和罗维特谈过话,我就感觉受到伤害了。我无法表达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绅士的仰慕,我觉得如果条件足够成熟,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变成亲密的朋友。”他把手放在麦克劳德的手臂上。

麦克劳德巧妙地避开了,“我很抱歉,”他严肃地说,“但是我恐怕有很强的偏见。”

霍林斯沃斯没有把这当作拒绝。“啊,没关系。我希望在所有都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对方,我会照顾好你的妻子。异性相吸,正如她所说,他们骨子里面是如此相像。”他犹豫了一下,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必须说出来。“我只能告诉你,当你说打算把那个东西给我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不然的话我就得带你进去,而这会让我感觉很糟糕。你知道的,当我第一次接到这个工作时我就想到我可以救你。”他如此充满激情地说着,他的身体快要靠到麦克劳德了。“你是个如此坚定的伙伴,”他咕哝着,“我一直很喜欢你这类人。发自内心的喜欢。现在不要回答,因为我比你了解得更清楚,我觉得你会喜欢我的。”他说着。

“刚好路过。你十五分钟之内下楼来吗?”

“你告诉过我一次了。”

“你自己把握好,让计划如期进行。让我等待是不明智的。”霍林斯沃斯看上去想要握手,但他又转过身,快速地走下楼去。

麦克劳德回到房间。我等待着,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穿过走廊。我推开未上锁的门,发现麦克劳德坐在椅子上,他的对面是一张桌子和霍林斯沃斯坐过的椅子。

麦克劳德抬头看着我,“你全都听到了?”他问。

我点点头,他在他的裤腿上拔着线头,“我最后做出了决定。”他陈述道。

“是的。”

“我不打算给他。”

这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好的,那你打算怎么做?”过了好半天,我问。

“几分钟后我会下楼见他。”

“你为什么不……”我开始说。

“跑掉?”他对着自己温柔地笑着。“好吧,因为我担心我没有那个精力。你看,他在楼下等着,而且他的耳朵很灵敏。他和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下面等着,也许衣服都装好了,只差这最后一个细节。”

“吉娜微呢?”

他悲伤地耸耸肩,“我一生笃信情爱。我赞同爱恋自己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不,罗维特,我已经斩断了退路,看起来我是想在每一件事上都失败,因为退路会让你失去做决定的决心。”他突然颤抖起来,“除了一个人。”

“几分钟后将会发生什么?”我问他。

他嘲笑着我,“啊,你想太多了。将会有景象和威胁,然后我就会上路了。”

他说话的方式让我神经紧绷,“你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呢?”我谨慎地问。

他站起来抓住了我的手臂,“你确定?”他加强语气问。

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我考虑过,”我说着,“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不管怎样我都没有未来,只是我可以选择有一个未来,哪怕是很短暂很小的未来。”

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胸部,“老浑蛋罗维特。”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啊,时间太短我又有太多事情要告诉你。你真是浪漫,伙计,你必须保卫它。你是无辜的,你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在一分钟内给你所有提示是不可能的,即使给你了你也有很多需要学习。”他已经不能自控了,一把抱住我,然后在房间里扭动起来。“我为你感到自豪!”他几乎还没想好就大声说出来,然后高兴地大笑着。“这里,”他坐在桌子上,“我们只有一两分钟,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那些细节,那些条件,以及那些特征,你都可以在闲暇时间里总结出来。”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他严肃地看着桌子对面,然后又开始卖弄起学问来,“就像列宁对加蓬神父说的:‘学习,我的神父,不然你会掉脑袋的。’你听到了吗,罗维特?”

我点点头。

“好的,那我就下楼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麦克劳德站了起来,“啊,不,不。你现在不要毁掉它。”他突然愤怒道,“要是你也下楼,那么我们两个都完了。不,看着,我的伙伴,”——他抓住我的衬衣,黯淡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我是一个老手,你知道的,你以为这几天我没花时间想出几个有计谋的问题吗?”——他呼出的热气扑到我的脸上——“我是说,你以为我只是两条腿走下楼,什么算盘都不打吗?不,我有一个步骤,你看,我今天发现了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出现,啊,我会使你确信,这可能是最糟糕的事。”他放开我,然后咕哝着:“不,你留在这里,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还有机会,摆脱之后我会在街角的巷子里和你碰面。”

“如果你……你确定?”

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半清醒半糊涂地往前弯着身体,然后说道:“现在先顾好自己,伙计,不要下楼来,否则你会毁了它的。当我回去时,我要一一列举那个老狐狸麦克劳德是如何再一次偷走葡萄的。”他塞了一个信封到我手中。“就几句话,我会把它塞在你的门下面,现在不要读。”他点燃一支烟,穿过走廊,拍打着栏杆,离开了我的视线。

几十分钟里,我遵守着他的命令,坐在房间的黑暗里,然而慢慢地,我的身体一动不动,热量从我的双腿流失,墙壁变得越来越冷,压抑了我几周的污浊空气失去了温度。我的鼻涕流了出来,手冻得冰凉,房间里的安静不停地扰乱着我的神经。我等着,听着水龙头上的水滴下来的节奏,我肯定在想,这声音从哪里来的——从大厅,或者是另一所房子的地下室?——我像是被绑了起来,每一滴水都滴在我的骨骼上。所以,我在洞中等待着,而那钟乳石沉淀在地板上。

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了,起身回我的房间。经过大厅时,我的耳朵朝向楼梯口,想着我可以听到霍林斯沃斯的声音。我往下走了一半楼梯,想着或许我的脚步声被听到了,要么是木板发出的嘎吱声被听到了。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决定退回去,我上了第二层台阶,接着上了第三层台阶,然后就停在蓝妮的房门口。门的另一边,在她的房间里,灯亮着,灯光照进黑暗里,而她的窗子依然是湿的,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会看到她脸上的伤口,那些受热的油漆会流到下面的玻璃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等了一分钟,然后就待在最后一个熟悉的角落。

楼下走廊里破旧的桌子上有一盏积满灰尘的灯,一只昆虫在一堆没有地址的账单和无人查收的信件上飞来飞去。我踮着脚,身体紧绷着停在那里,手指在信封里搅动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在交谈。现在,在通往吉娜微房间的台阶上,我可以分辨出他们的声音,可以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耳语。然而,他们一句紧接一句的耳语暴露了他们慌张的情绪。我还能听见吉娜微的哭泣声,以及莫妮娜的呜咽声,随后又安静了下来。我的耳朵贴在门孔上,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相互之间咕哝着,每一个声音都很坚决,直到最后一个声音变得具有威胁性,而反抗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当霍林斯沃斯的声音变得尖锐的那一刻,像一个男孩在痛苦地呐喊着。

“你敲诈我,你敲诈我!”我听见他叫喊道。

“爱哭鬼,你哭吧。”莫妮娜唱道。

我几乎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随即,房间又安静了下来,那么完全,那么彻底,我只好上楼来到其他房间,一动不动地听着水流一滴一滴往下落。

“你伤害了一个伙伴的感情,”霍林斯沃斯用我听到过的最温和的声音说,“这就是我要惩罚你的原因。”也许这是他说话的方式,也许接下来会变得安静,但现在已经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我听到极小的脚步声,我几乎看到了暴露的武器以及每个人对彼此的高度警惕。有攻击的声音,有惨叫的声音。那一刻我来到门边,猛地冲进房间,然后看到了麦克劳德倒在我的面前。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场面。很快我被从后面袭击了,有某样东西砸到我的头上,我迅速倒在了地板上,意识涣散了。

我的手臂无助地摸索着,地板像一块在激流中漂浮的木筏,在我半睁半闭的眼前张着大口。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头发春的动物尖叫,“吉娜微,我注定要死了,我注定要死了,”霍林斯沃斯一边咒骂着,一边哭泣着,第一个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又走到另一个角落里。“车准备好了,”我听到他喊道,“现在我们必须走了!”接下来是一阵啜泣:“让我留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乞求着,我最后才知道这声音是吉娜微的,“让我留在这里,让我躺着!”她惊慌地呜咽着,直到最后他抓住她的手,然后把她推到门口。“都完了,我们走!”他嘶哑着声音说,“没有时间了,现在谁也得不到它。”他哭诉着,“没有人可以得到它,我到底做了什么?”直到他尖叫起来,“过来,带上那个孩子,带着她,我告诉你。”我不能动弹的头绊了她一下,莫妮娜惊恐地抱怨着。她的一根拇指被拉着,另一根抓住某人的手臂,我听到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吉娜微叫喊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片刻之后,或者是我以为的片刻之后,地板和我转动着,我听到某台机器的发动机的声音,我知道是汽车,他们开车离开了,在我脑袋里很清楚地记得有人说过,是蓝妮最后在哭诉。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她号叫着。

车辆消失了。地板像一双大手把我推倒,有声音在我身后喘息着。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最后,我想办法站了起来,如果我把手伸得足够远,就可以支撑这个房间的平衡。我在地板上移动着,跪在他旁边。他那又长又细的手臂盖在脸上,我没有试图去看他是遭受什么样的伤害而死的。我碰了碰他松弛的手指,然后起身靠在墙边站着,探手去摸了摸他给我的信封。

蓝妮从门口走进来,穿着她那件曾经是睡衣的湿漉漉的黑破布,她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游荡着,头发遮住了眼睛,嘴里哼着没有旋律的歌,她脆弱的身体像张包装纸。后来,她晃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

“啊,你是我的兄弟,”她温柔地说,“因为你的脸上有血,所以我们结婚了。”然后她把手给我。

我们一起靠墙壁站着,外面汽车的声音变小了。突然在街上出现了一辆汽车,刹车停了下来,灯光照进屋子里,一会儿就熄灭了。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辆车,像是一对双胞胎,它们一定是在比赛。第二辆车也刹车停下来,照亮了第一辆车的车尾。当第三辆车在拐角处呼啸着追在其他车后面时,我从墙边溜过去,把蓝妮紧紧拉在身后,我们溜进房间。

三十秒之后,汽车的车门重重地被摔响,车里的人都来到了人行道上,我能听到几种声音。吉娜微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的代理人冲了进来。三个穿着工作服戴着灰帽子的健壮男人走进大厅,我还没来得及捂住蓝妮的嘴,她又开始哼着小调,甚至让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她从黑暗中走向他们,“你们来了,我看到了,”她像对聋子说话一样大声而又清楚地说道,“我已经决定了要见你们。”当她举起手腕的时候,上面被烟烫伤的疤痕露了出来。

其中一个人仔细地看着她。

“给她做笔录。”他说。

当另一个人走向前,她微笑着说:“即使你们折磨我我也爱你们,因为你们遭受着痛苦。”当她和他们穿过房门时,灯光的阴影印在她的脸上,脸色是那么恐怖。“啊!”她用可怜的声音小声说,那一刻她扭曲着身体想挣脱出来。

“啊,”她低声道,“我从一片野草茂盛的田野穿过,然后摔倒了。它让我窒息了,还是让我在那里睡着了?”

他们把她带到街上,其他人代替了他们的位置。但我不能加入他们,因为他们走进前门时我已经偷偷地溜到后窗了。当他们看到那个死人之后开始大声喧闹时,我一定已经逃向去往某条巷子的半路上了。

正文 第三三十三章

那个信封装着麦克劳德的遗嘱:

给米奇·罗维特。

在我生命的最后也是在我人生的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可以拥有无私的友谊,我把我的社会主义文化遗产交给他。

像是事后添加的,他潦草地写着:

希望他能够看到凤凰的涅槃。

这份遗产到了我的手上,带着渺小的希望,带着那个小东西,以及我即将进入的世界。如果我沿着那条从有许多房间的房子延伸出来的巷子继续跑下去,我只会跑进另一个房间,然后再跑进下一个房间。我必须活着等待一个信号,这个信号会告诉我必须朝哪个方向继续前进。

于是,时间流逝着。我工作着,学习着,随时留意着门。

与此同时,庞大的敌人在不断增多,世界在旋转着,旅行者捂着胸膛,那个剥削者与劳动者的坚固矛盾中,通往无尽的战争的行军在继续。有无数人会死,其他人又会出生,我将在那些我认为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发现兄弟。

现在风暴正在临近,而且很明显那条小船已经靠近海岸了。所以,那些盲人会引领着盲人,而那些聋子会相互发出警告,直到最后他们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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