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 - xp1024.com
《宝玉传》


第一回 荣宁公梦垂海棠花 阋墙子误窃通灵玉

话说那宝玉百日病愈,已是腊月时候。因迎春回来住了几日,说了许多伤情话儿,未免又感慨叹息,闷闷不乐。袭人见他悒悒怏怏,无情无绪,生怕又引发了旧症,因捧上莲枣八宝粥来,笑道:“为你前儿赞了一句这粥好吃,老太太特地教厨房再做了两碗来,不如趁热喝了,随便那里散一回,消了食,也就好该歇息了。我正要开箱子找帘帷预备年节下替换,屋里这一地一床的纱头线脚,你何苦窝在这里,看着岂不烦心?”宝玉道:“园里到处都在为着除尘忙乱,你却教我到那里去?也罢,倒是出去看一会子书,装装用功样子,也好教你看着喜欢。”

袭人笑道:“甚好。”忙命小丫头往外间小书房拢火,扔了几只旧年收的松塔进去,用一个落地铜丝罩子盖住,怕炭火花爆出来燎了衣裳,又拿了一床羊羔皮褥子出来替他铺在椅上,并连脚踏上亦铺了暖垫。

宝玉撂了碗过来,因见袭人找火捻子点灯,忙道:“如今天光尚亮,开着窗就好,何必这早晚便点灯?”袭人道:“开着窗,只怕有风。”宝玉道:“横竖这屋里不冷,今儿天气又晴和,正要吹点新鲜风,权当我出去逛了是一样的。不过看几回书解解闷,又不是悬梁刺股的当真用起功来,大早晚的点灯拔蜡,倒教人看着笑话。”袭人应了,果然支起窗子来,又往那屋里沏茶。宝玉笑道:“我在那屋里,你嫌我添乱,如今我来这里省你操心,反倒教你跑进跑出的,岂非更令我不安?如今我要静静看一回书,并不要人伏侍,需要茶水时,自然会叫你们。”袭人笑着出来,命小丫头好生在外头听候动静,自己仍回房里同麝月、秋纹等整理床帐。

宝玉喝了两口茶,定一回神,因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时,却是宋人撰的《梦粱录》,便先点头赞叹了两声,信手翻开,见其一一记录南地风光民俗,倒也生动有趣,因一路看至“花之品”一节,自牡丹品起,至芍药、玉簪、水仙、荼蘼、梅、兰、菊、荷,乃至瑞香、辛荑、紫荆、紫薇、杜鹃、罂粟、木犀、芙蓉,一一细数,状其形,摹其神,绘其色,追其源,愈觉词香句艳,红翠欲流,馥郁氤氲,几可扑鼻,及看至“净扫庭阶衬落英,西风吹恨入蓬瀛”一句,又不禁凄然意动,将书遮脸,似看非看,连连叹了两三声。正是:

欲知吴越花间事,却向黄粱梦里寻。

恰好秋纹拿大毛衣裳出来院中拍打,看见他这样,隔窗笑道:“那书里是什么故事,看得你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宝玉亦不答,只望着窗外海棠花怔怔的出神。秋纹进去,便向袭人道:“那海棠枯了那些日子了,既救不活,就该教人拔了去,不然枯秃秃的有多难看。”袭人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偏宝玉非教留着,说花性通灵,既无故而枯,保不定那天无故而荣,不教收拾,我那里犟得过他?”将衣裳收了,又问,“宝玉在做什么?”秋纹道:“也不知是看书呢,还是参禅呢,我看他眼朦朦的,像是要睡。”

袭人便责怪道:“这腊月天里,又开着窗,着了凉不是顽的,你看他发困,就该劝他进来,或是逗他顽笑几句,混过困劲儿去才是,怎好由他睡着。”说着出来,果然见宝玉丢了书,头歪在椅背上,睡梦里犹自连连叹息。忙上前推醒道:“你怎么开着窗就睡了?虽说今儿没风,到底是腊月寒冬,前儿琏二奶奶还打发人送了两篓红箩炭来呢,老太太又特地吩咐不必每日请安,或早或晚,隔一日一回就好,连饭也都教送到房里吃,就只怕我们不小心周到,冷着了你,偏你自己一些儿也不在意,倘若着了风受了寒,上头怪罪下来事小,只是你这般任性恣意,岂不辜负了众人的心呢?”因见宝玉神色恍惚,眼风迷离,不禁问,“你做了什么梦,这样子闷闷的?”

宝玉这方似醒非醒的道:“也并没深睡着。刚才坐在这里,无端见两位老人家走来,穿的蟒袍玉带,好不威风气派,却是面善得很,只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一个手里拿枝玉兰花,一个手里拿枝海棠,却都是将枯不枯的,望着我不住点头叹息,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我见他们神色郑重,唬的问:不知两位老先生有何见教?他们正要说话,你便来了。”

袭人笑道:“才说该把海棠拔了的,果然你就梦见他。自然是你睡前原对着他看,及阖了眼,他便跑进梦里去了。只是平日我还当你只会梦见美人儿的,怎么今儿倒见着两位老先生?难怪人家把做梦比作会周公。他们做什么对你叹息我不知道,我倒听见你在梦里撮着眉头一声递一声儿的叹息不绝,所以将你推醒。果然乏倦,不如早些洗漱,这便歇着罢。”宝玉应声儿进来,麝月早端上茉莉百果茶来,喝过,又伏侍着洗漱脱换了,遂移灯炷香,扶至床上躺下。

刚放下帐子,偏贾环走来说:“母亲说后天是舅老爷生日,教我跟哥哥、三姐姐一起过去,吃了中饭才回来。刚才我去见了三姐姐,又说不去,只送礼,哥哥去不去?若去时,带上我。”宝玉只得答应着,重新起来,并不下床,就坐在床沿儿上与他说些闲话,袭人拿了一件松花小袄与他披上,又与贾环倒茶。

原来怡红院上下素不喜贾环为人,然一则袭人性情宽厚,不比那些轻浮势利之辈,且敬他是三爷,难得来的,怎肯怠慢?又见宝玉心绪不畅,正巴不得有个人来谈讲,使他心胸一散,或者便睡得安稳些,遂一团和气的迎见了,又亲自倒了茶来。奈何宝玉同贾环并无话题,不过略叙些家常套话,便相对无语。贾环吃了茶,告辞出来,袭人这方重新放下帘幔,移灯就寝。一夜无话。

却说贾环出来,忙忙的往南院耳房里找着他娘,先将丫头支出,又亲自关了房门,插上屈戌,连窗子也一并下下来,放了帘子。赵姨娘见他这般蝎蝎螫螫的,便猜到必有缘故,忙低声问:“不是叫你去园里,商议后日去王老爷府上祝寿磕头的事么?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回来?莫不是他们不带你去,反奚落你一顿不成?还是那些小丫头子又给了你气受?”贾环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他们沏茶让座的好不殷勤。你成日家说袭人那丫头同二哥哥明铺暗盖鬼鬼崇崇了这几年,说给老爷,还不信。今儿可被我抓到把柄了,还不承认么?”说着从袖筒里抖出一件精绢包裹的物事来。

赵姨娘奇道:“是什么东西?你从那里得来?”贾环道:“我去那里请安,眼见袭人偷偷摸摸塞到宝玉枕头底下的。见我进来,忙迎上来有说有笑,装得没事人一样,还不是心里有鬼?因此我乘他们不备,二哥起身拿茶的工夫,便将东西偷出来,有了这件物证,看他们还敢赖么。”一行说,便将那手绢一层层掀开,露出一块莹润光洁的美玉来,大如雀卵,灿如明霞,络着金线黑珠儿线结的两色绦子,正是宝玉刻不离身的那块通灵玉。

贾环见了,反倒愣住,原以为袭人塞东西去宝玉枕下,如此隐秘小心,必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春意儿,何曾想竟是这件命根子。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赵姨娘却是又惊又喜,合掌道:“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个竟然落到你手上来,合见佛祖有灵。人人都说这东西有灵性,是他命根子,我如今倒要看看,他丢了这命根子,却是怎样?”便要拿东西来砸那玉。

唬的贾环忙拦住道:“这事非同小可。我从他屋子出来,他东西丢了,闹出来,人人必疑到我身上。他们哪肯放得过我?依我说,不如赶紧送回去的是。”赵姨娘道:“送回去?你说的倒轻巧。你如今拿出来容易,想送回去,可比登天还难。你无故又去他屋子一趟,无故伸手到他枕头底下,难道他们会不起疑的?”贾环道:“也不是定要塞回到枕头下,就随便丢在怡红院里,由着他们捡到,或者就不会声张了。”

赵姨娘道:“袭人是出了名的心细,他既亲手把这玉包裹妥当了塞在枕头下面,自然知道不会无故失踪,便在院子里捡到,也知道是你偷出去丢的。左右脱不去贼名,不如砸了的干净。往年里他每每脾气上来了就说要砸玉,人人都拦在里头,倒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祸一般。我今儿倒要积个阴功,替他完了这件心愿,砸了这爱巴物儿。”说着,果然拿起案上茶杯来砸了两下,不料那玉坚硬异常,竟丝毫未损,倒是那茶杯因赵姨娘使力急了,啪地碎作两截,喀啷啷摔了一地磁片,唬得贾环母子俩对着闪眼幸喜不曾有人问讯,那赵姨娘便又要找锤子来。贾环道:“你就砸碎了他,也有个碎片儿在那里,被人找见,更了不得。不如赶紧扔了的才是。”

赵姨娘明知他说得有理,只是舍不得这样便宜放过,遂低头想了一想,又想出一条毒计来,道:“上次找马道婆做法收服他两个,明明已经得手,却被不知那里来的和尚、道士破了好事,又说这件东西通灵,所以才救得他二人活命。如今这东西既落在我手上,想必神仙也救不活他,还不趁机报仇么?不如再把马道婆找来,就用这宝贝作法,破了他的功,收了他的魂,从此拔去眼中钉才好。”

想毕,自以为千妥万妥,便将那玉袖起,只怕夜长梦多,忙命人立便去请马道婆前来,又往厨房里传命预备酒菜,又教人打听今晚西角门儿上夜的是谁,忙得一刻不停。

且说马道婆那年背地里做法魇弄凤姐、宝玉两个,却被癞僧、跛道破了功,同赵姨娘商议得好好儿的一份犒饷也未到手,心中自是不甘。虽也拿着欠契上门来催讨过几回,奈何赵姨娘起先也还肯略为兜揽,及后来催逼得急了,恼羞成怒,便耍出无赖手段来,说:“你又不曾帮我报仇,又不曾成事,还只管勒逼我,我却上那里淘那许多银子去?我有银子,也不生这份闲气了。你若不信,由得你向太太面前告状去,说我请你作法害人,看太太肯不肯替你撑腰。我娘儿两个只管把命交在你手里便了。”马道婆气了个倒仰,终究怕赵姨娘被逼得狠了,一个发昏,果然揭出他素昔所为来,因此憋了一肚子闷气,也不敢再往荣府里来。忽然这日又闻赵姨娘遣人来请,倒觉诧异,遂道:“好早晚了,不如明日再去。”那请的人道:“姨奶奶再四吩咐,请师父务必就去的。已经雇下车子在外面等着,求师父体谅小的,劳动走一趟,不然姨奶奶必定怪罪不会做事的。”

马道婆听了,略猜到几分,遂收拾准备一番,上车往府里来。及进来,却见赵姨娘在炕上早放下一张红木包镶龟背圆几来,摆了几样酒菜,并一屉子热腾腾的穗子油韭菜馅包子,满面堆笑道:“嫂子这一向有日子没过府里来了,要不是我打发小子去请,只怕还不肯来呢。”马道婆不明所以,只得假意笑道:“姨奶奶说那里的话,我这不是一闻命召,鞋脱袜甩爬爬的就来了么?你这里怎么有这好丰盛的一桌酒菜?莫不是什么好日子,还是什么贵客要来?”

赵姨娘笑道:“你就是贵客,那里还有第二个客?这是特为请你,巴巴的教丫头拿了一百钱去厨房里,又费了许多唇舌,才弄了这几个斋菜来。他们还老大不愿意,脸子吊得有二尺长,说炉子已经熄了,不愿意重新通火上灶,还有许多教人生气的话,也告诉不得你。这通府里的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通骑到我们娘俩儿头上了。你原许了我翻身之法,只恨天不从人愿,所以忍耐他们这许多年。如今好了,正是上天有眼,佛祖显灵,偏偏儿的宝贝天降,到底落到我手里来,可见是我跟你报仇的日子到了。”说着拿出那块玉来。

马道婆对这玉早有所闻,只无由得见,如今见是他,不禁一把夺过来,翻覆把看一回,咂嘴道:“我的奶奶,你这件宝贝却从何得来?”赵姨娘不肯说是贾环从宝玉枕下所窃,故意道:“是我今早送环儿上学回来,忽一脚踏在件东西上,低头一看,却是这个东西。想是宝玉给太太请安时落下的,上学去得急,便没理论。”马道婆听了不信,看那绳络俱好,搭钩犹在,如何会无故失落?却也不肯向深里细问,只攥住了问道:“你如今却想怎的?”

赵姨娘笑道:“你是个明白人,又最神通广大的,什么不知道?倒又来问着我。你上次失手,为的就是因为有这件东西碍手。如今他落在你手上,还不是任你施为?只要摆弄了他,将来偌大家业便只有我环儿一个正经主子,那时嫂子要什么谢礼不成?”马道婆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还得照上回那样立个字据才是。”说着取出一张纸来,早已写明银两田地数目,便请赵姨娘打指模儿。赵姨娘见他预先准备,便不肯上当,笑道:“你倒果然神机妙算,早把这张字据带在身上。只是如今事情一丝影儿也无,我若立了这据,日后不见效验,却怎好处的?不如你先显些神通出来,我见应验了,自然不会亏待的。”

马道婆知他吃了上次的亏,如今学得乖了,再不肯轻易就范,纵劝亦无益,只得且将字据收了,一边吃酒,一边心下盘算,半晌笑道:“前晌栽树,后晌便要乘凉,姨奶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你要见到效验,却也不难,只管将这宝贝交与我,等我回家去消消停停地处置,你只留神听着,长则两日,短则半天,就有好消息的,到时候才知道我的手段呢。不是我说大话,我既学了这些个法术,便不怕人家亏我自然都有预防的。只是这番功夫颇为琐碎,姨奶奶若不先与我几十两浇手,如何准备得妥当?”

赵姨娘听他语意阴冷,意含胁迫,倒也心惊,然想到整治宝玉乃是自己生平最热之事,果然荣府家业能落在贾环手上,便给他多多的酬劳又有何妨?遂转身开了箱,取出二十两银子一吊钱来说:“你是知道我的,统共这点子月银,够吃的够用的?况且还要周济娘家,打点人情。真真是再拿不出来了。这还是我打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梯己,你先拿去使用,待事成了,自然另有报答的。”马道婆收了,随手揣进怀里,笑道:“我并不为银子,不过试试你的诚意。你既铁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为,我自当竭力相助。”赵姨娘千恩万谢的,又诉了许多委屈,直说得眼泪鼻涕通流下来,恰如孟姜女哭长城的一般。

忽听到梆子声响,已是戌正时候,马道婆只怕关了院门出不去,赵姨娘道:“不妨事,年节下事情多,西角门儿通夜不锁的,我早让人同上夜的说过了,你只管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遂又布菜劝酒,寒暄一回。闻得窗外风声渐渐的紧了,马道婆撩起帘子瞧了瞧,道:“原来下雪珠儿了,这可得去了,等会子雪大起来,路不好走。”遂又满饮了一杯辞去。

出来时,只见寒霜满天,霰雪如织,忙拢了衣领,低着头猫着腰,加紧几步,方走到贾母院前穿堂处,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女人查上夜的,忙趔趄着站住,说了两句闲话,仍打西角门儿出去,不提。

是晚搓银碾玉,梨谢樱飞,下了一夜好雪,次早起来,犹有些散花碎粉,时续时停。袭人伏侍宝玉洗漱穿戴了,麝月端进莲子汤来,也喝了,秋纹便取出玉针蓑、金藤笠并沙棠屐来,笑道:“还是姐姐有心思,昨儿就教把整套的鞋帽取出来备着,果然下雪了。姐姐原来竟是女诸葛,会神机妙算的不成?”

袭人笑道:“你如今越发会说话了。”且不急披蓑戴笠,回身向枕下一摸却摸了个空,忙把枕头掀起,那里有玉的影儿?便连手绢包儿亦不见了。顿时惊慌起来,只如兜头一盆冷水从上浇下,浑身打了个突,连声音也颤了,问道:“是谁拿了玉去?还是混拿混放忘了,还是藏起来同我顽呢,好祖宗,好妹妹,顽别的容易,只别拿这个来顽。二爷穿戴了,还要去与老太太、老爷请安呢。有多少顽的,也等吃过了饭再顽不好?”

麝月、碧痕等也都惊动了过来,正色道:“谁不知道厉害的,有几个脑袋,敢拿这件事顽笑。你仔细想想,可是放在别的地方,自己忘了,别只管混赖人。”袭人急得哭道:“我伏侍了十几年,天天都是这么摘下来,掖在他枕头底下,何曾有过第二个地方?如何会忘?”

众人也都慌张起来,有帮着乱翻乱找的,有吓得手足无措只顾拿绢子擦着眼哭的,有劝袭人再好好想想的,秋纹忽然“哎呀”一声道:“不会是为了那个缘故吧?”众人忙问:“是什么缘故?”秋纹道:“老人常说的,腊八节过后,各路的神儿鬼儿便都到地面上来了,所以从腊八到立春这段日子,晚上都不教出去,就有非办不可的事,也要两个三个的结伴走;路上或听到什么声响,或是听见叫唤,都不要回头,恐被叫了魂去,只朝旁边躲一下,让过路去就是;空房子进来出去,也都要先咳嗽一声,支会过了才好进出不肯抢路冲撞的意思。前日小燕儿去潇湘馆送燕窝时回来还说,看见晴雯同金钏儿两个站在假山石子后头说话儿,看得真真儿的,吓得他站住了不敢再走,再一揉眼的功夫,又不见了。二爷这块玉丢的蹊跷,莫不是被什么拘了去吧?或者顽两天,仍旧还回来的也说不定。”

麝月忙将秋纹瞅了一眼,道:“别胡说,好好的说神道鬼,也不怕忌讳。”宝玉也道:“想那块玉既在这屋里,总归丢不了。这会子且不忙这些,我先去上房里请安,你们只管像往常那般跟着,答对上可要留心,别教老太太、太太看出破绽来。”袭人哭道:“若找见了还好。若果然丢了,还要瞒着上头,岂非罪加一等?”麝月道:“丢了玉,你我已经是死罪,就再加一等,也还是个死。”

袭人听了,越发痛哭。宝玉见他这样,也自烦恼,因想道:我常说那件蠢物劳神,果真丢了,倒也省心,只是连累众人。即便说是我自己丢的,少不得也要责怪伏侍的人;或说是丢在外面,或可脱去他们之罪,则茗烟等又要吃苦左右不能解释,不如实话实说的为上;或者就依秋纹所说,推在鬼神上头,虽然无稽,倒说不定可搪塞得过去的。想得定了,遂道:“依我说,告诉固然不是,恐老太太惊慌;若是瞒情不报,将来闹出来却也是话柄,不如咱们悄悄请了凤姐姐来,跟他说出实情,凭他定夺。就是老太太、太太那里,也由他去回禀。”众人也都无别法可想,只得说是。

麝月见袭人哭得厉害,知他不能作主,遂指派秋纹、碧痕两个伏侍宝玉往上房请安,自己且抽身来凤姐院中禀报。袭人独自在房中,一边哭着,一边又细细翻检一回。

一时凤姐戴着灰貂皮的观音兜,披着件三镶三滚大红里子玄狐皮大氅,里边穿着大红潞绸对衿袄,绯色流云纹织金半臂,下边系着条玄色掐牙银鼠皮裙,卷云式高缦舄,一路踏琼践玉,忽扇忽扇的走来。袭人忙迎上来,凤姐一边跺脚一边问道:“这是怎么说的?你素日小心周到,就算一针一线不见了也都知根知源。如何这命根子丢了,竟连一点头绪没有?”

袭人哭道:“我实实记得亲手摘下来,用我自己的帕子包着,塞在他枕头底下的。早起便不见了。”凤姐道:“除非是他自己长脚走了,或是长翅膀飞了,要不就是什么人偷了去。你们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就胆子再大,也不至拿他冒险,况且伏侍的人都是太太亲自筛选的,更该知道深浅。昨晚这里可来过什么生人不曾?”

一语提醒了众人,忙禀道:“就是晚饭后,三爷来过一趟。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凤姐问:“他来的时候,那玉在何处?”袭人道:“因二爷要歇着,所以刚摘了下来,就塞在枕头下面。”凤姐忙问:“你记得可真?前后是怎么个情形,你慢慢的说给我听,一语一动也不要省减。”

袭人定了一回神,细细想道:“我记得清楚,昨儿因二爷不耐烦,原歇得比平时早,三爷进来的时候,我刚刚把玉包好,就势塞在枕头底下,便腾开手去倒茶。二爷已经歇下了,因三爷进来,忙又起来,也没下床,就坐在这床沿儿上跟三爷说了会话。三爷便走了。”

凤姐又想了一想,点头道:“这是了。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件事倒是先别声张的好。倘若嚷出去,不但唬坏了老太太,且那偷玉的人急于销赃灭证,只怕竟将宝贝毁了也是有的。还得我暗暗查访的才是。且瞒过这一两日再做道理。”遂回至房中,便命人将二门上管事的叫了几个来,命他们细细察明昨日申时之后,今早辰时之前,有什么生人来过府中,又问赵姨娘母子可曾出过门,见过什么人。

问了一时,少不得查出马道婆昨晚来在赵姨娘房中饮酒之事,且又听说,“昨儿姨奶奶打发丫头往厨房里要酒要菜,厨房里因已经关了火,况且又是份例外之事,一时应得迟了,便落了姨奶奶好些罗嗦,又使丫头、婆子来痛闹了一回,说了许多任性使气的话。管厨房的因怕闹大了惊动上头,大家不安生,只得忍气操办了,所有酒菜,都得自家掏腰包垫出来,并不敢动用公账上的钱。”

凤姐听了,心中益发料定,遂命人传进旺儿来,自己且往贾母处来请安。稍时,仍旧回来,旺儿已在外间等候,并连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也都来了。原来平儿知道丢了玉,干系重大,料必凤姐有倚重二人处,便自作主张命人先请了他二人来此。凤姐见了,倒也欢喜,遂向二人说了原委。二人也都吓了一跳,都说:“若说是丫头眼皮子浅,怡红院里宝贝原不少,要金要银都容易,何苦贼胆包天偷了他出去,能卖还是能当?况且又是一时半刻便要案发的,这贼岂不笨些?想必奶奶猜得不错,断不出这几个人所为。就只怕这玉如今已经出了府,就拿了他们来问,若不认,也是无法。”

凤姐道:“这件事须得悄悄查办,切不可让老太太知道。太太那里,却是说固不好,瞒亦不便,倒要赖周姐姐酌量着透露,还要想法儿绊住赵姨娘母子,教他们一时半会儿别回房去才好。”商议一回,又叫进旺儿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点兵提将已毕,仍回贾母处来,应答颜色,侍候了早饭,只当无事的一般。

林之孝家的便依言带了一队人妇,径往赵姨娘房中来,只以除尘为名,将丫鬟婆子一概逐出,命人细细搜检,一边一角亦不落下,连被褥衾枕亦都打开来翻遍,又命人拿钥匙来开箱。众人见了这般,知道必有事故,不禁迟疑,林之孝家的正色道:“我原是奉了二奶奶的命前来,不得不如此。还有一句话要说给姑娘婶子们,今儿这事,我前脚出去,你们后脚关门,倒是咬紧牙关,一丝风儿不漏的为是,若透出一言半语去,教二奶奶知道,我倒也不必多说,且自己掂量着办吧。”

众人向惧凤姐威名,都忙应声道:“既是二奶奶的吩咐,我们敢不遵从么?若敢透露出一句,宁可下拔舌地狱。”遂交了钥匙,亲自打开箱来任由搜检。林之孝家的又一一细问贾环昨日几时回来,是何情形,马道婆何时进府,何时出门,旁边有何人侍奉等语。及闻得二人密商时,所有人俱被支出,不禁点了点头,叹道:“果然无事,是你我的造化。若不然,也只得缄口保身四个字罢了。”一时搜毕,并无发现,只得命赵姨娘房中的丫鬟尽量恢复原样,又道:“这件事若泄露半句,惹出祸事来,都在你们身上。”众人忙道:“我们正要除尘打扫呢,便挪动了什么,也是该当的。大娘只管放心。”

这里来旺也早已带了庆儿、兴儿等人直奔了马道婆家里来,一脚踹开门来,当胸揪住衣裳问道:“你昨儿前脚从我们府里出去,后脚二奶奶就嚷丢了东西,不是你却是哪个?早早说出来,大家省心。”

马道婆听了,顿时叫起撞天屈来,道:“来大爷,过头饭可吃,过头话不能讲,大爷这样说,莫不是疑我老婆子作贼?若是这样,便立时三刻从我房里起了赃去,便把婆子打死也无怨的;若拿不出实证来,老婆子拼着一死,还要大爷给我个说法。大爷四处打听打听,婆子吃斋持素,可不是手贱脚轻贪心昧德之人。这上头供着菩萨,我敢说一句谎话么?”来旺冷笑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既然说自家清白,就容我搜上一搜,搜出来,好教你心服。”马道婆却又拦着不许,哭道:“二位爷又不是官府差爷,又不曾有海捕文书,却凭什么硬闯进道观里来搜拿,要搜也容易,只拿官府凭书来。”

来旺哪肯与他闲话,喝一声:“拿下了。”早有两个小厮上来扭着胳膊捆了,乱塞在柴房里,便翻箱倒柜的查检起来。邻里听见吵嚷,多有扒门踮脚往来窥探的,有那老成热心的便上前劝说,“我们平日看待这马道婆尚好,况且是个出家人,爷们有什么话,只管好商好量,何必动手?这上头供着神佛呢。”

庆儿堵着门道:“这姓马的妖道婆子,时常每往我们府里出来进去,我们老太太朝也布施,晚也捐奉,这几年也不知让这妖婆诳了多少金银,他还不足,还要变着方儿连拿带偷,昨晚又找由头进府里偷了许多东西,所以我们来此讨要,你们谁个是他同党,或是知道底细,或是知道赃物去向的,不如早早的说明了,好教我们交差。”那些人听见话头不好,岂肯上前讨这个便宜贼名,都忙作鸟兽散去,只怕走得慢了,被刮搭上一个销赃的罪名,却又不舍远离,只站在自家院门前指指点点。

来旺儿指挥众人搜了半日,何曾有玉,便连块像样的石头也不见。却翻出各式青面白发、赤面黄发的鬼儿并许多铰的纸人来,有些背后写着字,有些胸前绾着针,又有个账簿子,上面写着某家给银买油多少,某家尚欠酬银若干,也不及细看,都一顿包裹了,扬长而去。那些邻人望他们走远,这方进来替马道婆松了缚。马道婆便坐在门槛儿上,拍腿戟指的哭骂了一回,口口声声只说来旺仗势欺人,捏造罪名,却终不敢辱及贾府。邻人假意劝了几句,各自散去。马道婆又嘟嘟囔囔的骂了半日,欲要做些法术来报仇,终究不敢这便动手,况也不知来旺八字,只得强自按捺,徐图后计。

原来蠢物虽无知识,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今既被贾环误窃,又为赵姨娘痛砸了几下,岂不着恼?况听见还要出动马道婆来施魇魔法儿来加害,愈觉惊动,只恨不能来去自如,无穿墙越户之功。幸喜马道婆出来,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巡夜,一跐一滑的功夫,他便得以顺势轻轻滑落,悄无声息,落在穿堂门口草丛之中。那马道婆毫无知觉,兴冲冲回到家时,方知通灵玉已失,却哪敢向赵姨娘报知?且欲贪他报酬,只望瞒过一时是一时,改日再设法入府找寻。孰料荣府的人这样快便寻上门来,反倒庆幸宝玉丢失,不曾给人抓到贼赃,只道他们找不到玉,混闹一回自然无事。却不知那来旺儿仗着贾府之势,素与官府交好,今见无功而返,不好向凤姐交差,便想了一计,将鬼符账簿封在夹中,径送入衙门,报说马道婆巫蛊惑人,为乱地方,请官府严办。

衙门素来最恨这些奸邪虚妄之事,况是贾府门人投案,岂有不认真审理的?当即发下令牌,命两个公人去提了那神婆归案。上了堂,只听得云板响亮,皂役高喝,马道婆早已骨酥腿软,浑身乱颤,如浆的滚下汗来。那府衙原是个雷公性子,点名过堂毕,也不及问他原籍旧务,也不及问案情详细,只听马道婆方喊了句“冤枉”,他已暴燥起来,喝命左右:“先批二十个嘴巴,问他还敢咆哮公堂不敢!”衙役上前来,左右开弓,果然两边各打了个十个耳光,直打得那马道婆喷朱溅紫,哀哭不绝。那府衙这方开始问话,说不到两句,便又撂下五根签子,打了二十五毛竹板子,然后方掷下账簿来,斥问原委。

马道婆到这时悔恨不及,既得了银钱,便不该留下这些账目来现世,情知难以隐瞒,况且打得七荤八素,那里还有能力抵辩,只得眼泪鼻涕的,一笔一笔回清,及至通灵玉之事,却明知别事犹可,惟此一宗最为重大,明恃官府并无实据,遂咬紧了牙抵死不认。府衙倒也拿他无法,只得当堂判了个妖法惑众之罪,杖责八十,枷号示众。又命人报与贾府。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回 凤姐执帚扫雪拾玉 颦卿点画烹竹煮茗

且说赵姨娘自马道婆去后,只当得遂所愿,不日便要当家作主的,直喜得摩拳擦掌,一夜不曾安睡。次日一早,伏侍着贾政出门,便有周瑞家的来与王夫人请安,复说二奶奶请太太往园中赏雪,王夫人道:“不过是下雪,又不是没见过,况且大冷的天,走来走去的有何益处?不如等雪停了再赏吧。”

周瑞家的便又请赵姨娘与贾环,说:“今儿下雪,哥儿自然不用上学的,何不趁便往园里逛逛去?”赵姨娘巴不得儿一声,为王夫人不去,不敢自便。王夫人见周瑞家的悄悄向他使眼色,心中犯疑,只得向赵姨娘道:“你愿去,便带环哥儿进去逛逛吧,只在园里转转就好,便是各姑娘房中略坐坐也都使得,只别往拢翠庵去,那妙玉心高气傲,脾气古怪,没的惹他厌烦,倒不好。”

赵姨娘答应了出来,向周瑞家的抱怨道:“太太好性儿,跟个姑子也这么着。依我说,他既吃住在我家,就该做出个在客的样子来,每日里鼻孔长在额头上,教我哪只眼睛瞧得上?”周瑞家的只笑着,并不答言,且陪着赵姨娘母子往园中来。

偏偏年节临近,大小事务繁杂,那凤姐一时半刻也不得闲。捱到后半晌,好容易等得雪停,便以打扫为名,指挥着众人又将园里园外细细梳理一番,从怡红院出来往赵姨娘房中直到出府的一路细梳慢捡,怕不耙了有百来遍,终是一无所察。心中越觉焦躁,表面上却一丝不露,仍如常往贾母面前奉承起坐,说笑一回。

不闻雀语方知冷,为有暗香始见梅。

平儿应声去了。凤姐因见众人各自收拾了扫帚、簸箕散去,却有一只扫帚忘了收起,便丢在穿堂壁下倚墙立着,随手拿起道:“这是谁丢下的?扫地的人却去了那里?想必偷空儿跑了,只等众人扫完,他回来好拿了工具去交差,充这一日的工。等他回来,看我不揭他的皮?”林之孝家的见他焦躁,忙回道:“是太太陪房吴兴家的亲家,刚才还在的,原是肚子疼,才走开一会,解了手就回来的。”说着要接笤帚。

贾环先就赞了一声:“好梅花,该折几枝回去,就赏给小丫头顽也好。”赵姨娘道:“去年梅花开时,宝玉折了几枝送给老太太、太太插瓶,博得多少赞扬。偏你就只想着胡闹,眼面前的巧宗儿也不知道卖乖,怨不得你老子不喜欢你。”贾环道:“不过是折花,有多难?我这便去折他几十枝,满满插上几瓶子捱房送给大老爷、老爷,少不得也要夸奖我孝顺懂事的。”说着便要往庵里去。

婆子开了门,见是他娘儿两个,只觉诧异,待问明要入园折梅,少不得进去报与妙玉知道,一时仍出来,回说:“梅花新放,还未请老太太、太太前来赏顽,不好擅折。况且今日是颛顼帝的重要日子,庵里有法事,不便见客。请姨娘改日再来吧。”说罢,径自将门关了。

赵姨娘又愧又怒,便欲再打门与他分争明白,周瑞家的忙又拦住劝道:“姨奶奶莫与他们一般见识。他既抬出老太太的名头来,又比出上古的神仙,便明知是强辞夺理,却也不可驳他的。不然,倒像是我们不把老太太、太太放在眼里似的,有理也变成没理。况且太太最是吃斋敬佛的,此前原吩咐过不要与他们口舌,如今果然吵起来,倒与你面上不好看,便连环哥儿也落不是。这里正与秋爽斋邻近,二位不如往三姑娘那里喝碗茶,歇歇脚,去去寒气。”

宝玉道:“才吃过饭,只管这样操劳,最不宜消化的。做什么要打这许多络子?”又从笸箩里拿出一根柳藏鹦鹉红绿绦子来,问,“这是做什么打的,好精致活计。用来穿我的玉倒是正好。”黛玉劈手夺过,嗔道:“不管什么时候来了,也不管人家做什么,只是混翻混闹。这早晚的,你不去上学,又来做什么?”宝玉道:“下雪,不用上学。”黛玉抿嘴笑道:“下雨,可以不用上学;刮风,可以不用上学;下雪,也可以不用上学;头疼身倦,更加不用上学;赶明儿过年,索性整个月都放假。你这一年里头,通共上了几天学?”说得丫鬟们都笑了。

这里麝月便埋怨雪雁道:“妹子答应我不说,我才告诉你原故的,怎么这样沉不住气?”袭人便瞅麝月道:“你若是个稳沉的人,就不该同他说。二奶奶原叮嘱过不教一个人知道,怎么你又说出去呢?”秋纹道:“姐姐也莫说人,丢了玉,姐姐头一个哭得最凶,所以才教人看出破绽来,不然又怎么会说出去呢?”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红玉见是周瑞家的,站住了笑道:“原来周大娘在这里,可曾见着我娘?”周瑞家的会意,知道那边事情已完,故意笑道:“这话问得奇了,我又不是替人家找娘的,怎么倒问着我?”红玉笑道:“我们二奶奶要找我娘问句没要紧的话,教我找了大半个园子,都说没看着,既如此,我再别处找去。”说着走了。

周瑞家的便向赵姨娘道:“出来了这大半日,恐太太有吩咐,姨奶奶想必也走乏了,不如这便回去吧。”不等赵姨娘答应,径自转身出园去了。

此时瑞雪初霁,皓月当空,照得园中如鲛宫琼殿一般,真个是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浑然不似人间。宝玉打着灯,黛玉扶了丫头的肩,两个在雪地里慢慢走了足有百来步,宝玉只觉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方道:“妹妹白天题的那两句话,直抵过一部《留春赋》了。”黛玉愣了一愣,方道:“怎的忽然说起这个来了?”宝玉笑道:“我因看了这雪景,想起妹妹的上联绾蝶粘屏防雪冷来,此时看来,雪后非但不冷,反觉多情;倒是绾蝶粘屏四字,娟媚婉约,调莺入画,贴切自然,两句对仗工整而又顺流直下,最难得是既合画意,又切时令,倒像画上原有的句子一般。只是那作画的人断不能有这样才思。”

宝玉听他语意坚决,只得站住,暗想:林妹妹是个最敏感多疑聪明不过的人,他这样说,自然是怕人看见我们这样深夜里黑着灯走路,传出去又当一件新闻讲。只是他如此谨慎,一听我失了玉,便大雪地里不顾天寒夜冷的来看我,可见关切之深。我若执意送他,未免使他焦虑不安;若不送,却又不忍。真正做人是难的,只是瞬息之事,尺寸之路,已经教人这样行止两难,况且他日若生别故,更又如何呢?心下掂掇,眼望着黛玉去的方向,竟是痴了。正是:

怡红院众人正在焦虑惶乱之际,听见喜讯,无异秋决之人忽然逢着大赦一般,都欢天喜地的合掌念佛,又在神前燃了香,袭人等磕头不绝,又催着宝玉穿戴了往王夫人房里去问安。欲出门时,周瑞家的已来了,正是奉王夫人之命来送玉的,道:“太太已经知道了,欢喜异常,说这都是祖宗保佑。教哥儿不必往上房去了,老太太原本不知道,关门打户的惊动了倒不好,只别忘了在神前上香就是。”袭人等都忙道:“早已磕过头了。周大娘请这边坐,我这就倒茶去。”周瑞家的道:“晚了,不吃茶了,那边还等着我出去好关院门儿呢。”说着递过玉来,笑嘻嘻去了。

湘云含笑接了笔,遂腕底生香,一时书成,却是颜体。宝玉笑道:“我虽画得不好,加上林妹妹的诗,云妹妹的字,这份礼也就不甚菲薄,送得过了。”探春笑道:“果然是份厚礼,等我改日裱了贴起来,比什么不强。”宝玉忙道:“程日兴的店里新近了一批各色古宣名纸,宣德笺、金粟笺、云母笺、花笺、金笺、蜡笺尽有,用来托裱装潢最好。如此我就拿去裱好了再送你,岂不便宜?”探春含笑点头。湘云又道:“我最喜欢洒金扇面,这样,改日也要你帮我画两把扇子,可不许推辞的。”

宝玉自己虽不当什么,然而一段风波就此平息,却也安心,又见袭人等见了那玉,便如得了救命仙丹一般,捧在手上又哭又笑的,做出种种颠倒态度来,不禁笑道:“丢了玉,哭了好一整天;如今已经找回来了,还是这么样。不过是件蠢东西罢了,略微不见一会,你们便哭天抹泪失惊打怪的;倘若他日我走了不回来,又不知道怎么样呢?”袭人正在心惊意动之际,听了这话,忙道:“你要到那里去?做什么走了不回来?”说着,急得又要哭。宝玉笑道:“我不过打个比方,随口说说罢了,你又何必多心。”麝月道:“二爷说得倒轻巧,既知道这些人每日悬心提胆的,就不该再说这些无情话来怄人。”

宝玉见王夫人去了,便想着要去看望黛玉,又见袭人哭得哽咽难言,不便就走,少不得劝慰说:“凤姐姐说得那般笃定,况且太太又不曾深责,你何苦担心若此?我知道你并不是为着那件东西,不过是想我自小从胎里带来,如今无故丢失,怕我有何不测。这却是杞人忧天,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么。可见那东西究竟不过是块石头罢了,你何必为他操心,若是伤了身子,倒不值得。”袭人见他这样,心内不安,只得掩了泪,勉强堆上笑来道:“这折死我了。你说他是石头,那我更连瓦块草根也不如了。况且你的穿戴随身物件,原该我保管留心,如今丢了他,自然是我之罪,就太太把我打死,也无怨的。”说到末一句,又不禁滚下泪来。宝玉忙道:“这事原不能怪你,太太也断不至错罚好人,那里便说到死活上头去?”

那雪虽然还未完全停住,不过似有若无,时起时歇,倒还不用打伞。一路停停走走,只见柳垂银线,树拥琼花,琳台隐隐,罗榭俨然,满园满眼皆是粉妆玉砌,便连水里也都结了冰,看去云白霜清的一片,恍如水晶宫一般。忽的一阵风起,只闻见一股扑鼻香气从山坡那边袭来,沁人欲醉。忙上坡眺望时,只见拢翠庵里数枝梅花傲然怒放,开得如火如荼,照眼分明,恰似万户彩灯点点,六宫红袖依依。正是:

宝玉忙道:“这件事并没十分把握,可别信口胡说,传出去,越发饥荒了。”碧痕一旁道:“也怨不得旁人疑他。三爷回回进园来都有事故,上次三姑娘生日,好心叫他进来顽耍半日,眼错不见就抓了一只黑兔子一只白兔子关在一处,问他做什么,说是要让两只兔子成亲,好看看生出个什么色儿的兔子来,也亏他从那里想得出来?”倒说得宝玉笑起来,又俯在袭人耳边,低低的说了许多宽肠话儿,方出门往潇湘馆来。

彼时周瑞家的已回来王夫人房中,禀明失玉之事,王夫人唬了一跳,先就撑不住哭起来,便往怡红院里来看宝玉,只问:“你这会子觉得怎样?”袭人等早黑鸦鸦跪了一地,低着头只是哭。宝玉生怕母亲责怪了他们,忙道:“并不怎样,人人都说那劳什子有效验,终久不过是件顽意儿,我只说他蠢钝,早戴得腻了;想来他果然有灵性,只怕自己也觉得腻烦,所以静极思动,遂离了我去逛一年半载再回来,也未可知。”

话犹未了,凤姐已得了讯走来,见状忙劝道:“太太不必过虑,我已经知道那玉的去向,包管不出三天,就有分晓的。”王夫人忙问道:“你果然知道下落么?”凤姐道:“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有七分成算。太太如今也不必细问,横竖戏文里也都唱过的,完璧归贾,想必那宝玉离不得这宝玉,早晚便回来的,不然也不算是真宝玉了。”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不由笑道:“想必二奶奶说得不错。那玉既有灵性,必不会走失。”

原来晌里雪雁往怡红院拿画时,因见众人满脸惊惶哀戚之色,不免狐疑。问之再三,方知道原委,虽众人叮嘱他切不可说出去给人知道,然而小孩子家心窄,搁不下事,独自闷了半天,晚间侍候黛玉卸妆时,到底沉不住气说出来。黛玉听了,吃惊不小,顾不得夜深天寒,便即往怡红院来探问。

东拉西扯,黛玉只不理他。正在技穷,忽听紫鹃笑道:“那可不是打画儿上下来的两个美人儿么?”宝玉忙笑道:“美人儿在那里呢?”回头看时,只见窗外探春同着湘云刚进院子,一个穿着大红水波纹的羽纱雪衣,一个穿着貂鼠帽子带云肩的闪蓝大氅,正沿着走廊曲曲折折地过来,不由笑道:“果然一幅好画儿。”

说话时,紫鹃打起帘子,湘云已前头先进来了,一行走一行笑道:“原来二哥哥也在这里,刚才一路进园来,只说越到冬深,园里越见冷清,倒是你这里热闹。”

黛玉忙丢了针线站起道:“你们出园子做什么去了?”湘云道:“下了这半天的雪,呆在屋里好不厌气,想起前儿宝姐姐说有些咳嗽,所以特去看他。”又问宝玉,“你什么时候来的?姨妈还有好东西给你呢,已经打发丫头送到你房里了。”又拿出一打杭绸手绢给黛玉,说:“这是给你的,我自己讨了这个差使送来,还不快把你的好茶沏来谢我呢。”紫鹃听了,忙去沏茶。

王夫人将信将疑,叹道:“即便今儿瞒得过,明儿还要去与他舅舅磕头,保不得他舅母或是宾客里有人问起那玉,若找不见,别人岂有不议论的?只愿如你所言,别只管哄我高兴,千万要找得回来才是。”又见宝玉颜色如常,神智清楚,略觉放心,复叮嘱众人一回,方扶了小丫头的肩出园去。

宝玉又向紫鹃道:“还笑哩,你前儿答应替我做个镜套儿,说了几年也没做起来。我还等着用呢。”紫鹃不及回答,黛玉早沉了脸道:“你屋里针线上一大堆人,倒来使唤我的人。不许给他做。”宝玉便在桌前坐下,看着壁上说:“你这幅画挂了有好半年,也该是换换的时候了。我前儿才得了一幅祝枝山的山水,你若喜欢,我便送你。”又说,“我这几日虽没上学,倒临了几幅画,改日你闲了看看,或有一两幅能入眼的,也指点一二。”

定省毕,方出穿堂,只见林之孝家的正带着许多人打扫,见了凤姐,都垂手顺墙而立,站定了问安。林之孝家的便上前来附耳回禀:“我看着人已将这园里园外,院里院外,不知扫了多少遍,连影儿也不见。我又不好说明原故,如今却是怎么样?”凤姐叹道:“且教他们散了吧,不然又能怎的?宝玉这会子做什么呢?袭人是怎么样?”林之孝家的笑道:“宝玉倒没什么,照旧和他姐妹们一同顽笑,别人急得人仰马翻,他只不放在心上。倒是袭人起先一直眼泪不干的,等太太去过,才不哭了,仍和往常一样。”凤姐一愣,忙向平儿道:“袭人心重,他若一味啼哭倒不怕,如今不哭了,心里不定打的什么主意。一时想歪了,做出傻事来倒不好。你且去看一看他,寻空儿安抚几句。”

紫鹃早已煨上茶炉子,煎沸滤净,又重新洗杯烫盏,黛玉笑道:“咱们这里虽不比拢翠庵,有什么珍顽奇宝,难道连两件略拿得出手的茶杯也没有吗?”紫鹃听了,果然又重新开了柜子,取出一只犀角雕的岁寒三友杯,一只青海石打磨的小巧夜光杯,一只汉白玉雕着龙凤呈祥腰间透雕如意云雷纹的双耳杯,一只珊瑚红釉菊花盏,都用开水重新烫了,排列案上,请各人自取。

众人见了,都说有趣,湘云便先取了犀角杯,探春取了龙凤杯,宝玉便问黛玉:“你用哪一个?剩下的与我。”黛玉便取了夜光杯,留下菊花盏与宝玉。他看去剔红耀目,只当是漆器,及至拿在手中,才知是瓷的,不禁又惊又喜,只顾把顽,倒把茶忘了,紫鹃催请了三四次才醒起。及尝茶时,那君山银针的口味原轻,衬着雪水,益发透着一股竹叶清香,都不禁称赞。黛玉笑道:“纵好,也是拾人牙慧,不值什么。”探春道:“古人有效颦之典,今日有颦效之事,倒也有趣。”众人都笑了。

一时雪雁已取了画回来,看时,也有虫鱼,也有人物,也有宋二赵的青绿山水,也有周文矩的宫中小画,也有王澹轩的花鸟,也有柯九思的竹石,各自称赏一回,探春便指着一幅仕女道:“这幅《调莺图》,我从前原见四妹妹也临过一幅,却不及这个。我这几日正想着要换一幅画挂,不如就送给我如何?”

宝玉忙道:“这岂敢当?妹妹要妆壁,我改日另寻了古画名帖来送你便是。”探春笑道:“又何必定要找什么古画名帖?是我自家的墙壁,我愿意挂什么,自然都由我,横竖我看着顺眼就是了。”宝玉道:“既这样,不如再想几句话题在上面,倒还像样。”

每有心时常不语,于无声处最多情。

<span>绾蝶粘屏防雪冷,调莺入画怕春归。</span>

宝玉脱口赞叹:“好句。原系涂鸦之作,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无异画龙点睛矣。”又向着湘云作揖道:“就请云妹妹代为题写,算咱们三个人的心意可好?”湘云笑道:“现放着蕉下客这样的书圣在此,我做什么班门弄斧呢?”探春笑道:“这样扭捏虚套的,倒不像你。”湘云便不推让,笑道:“既这样,还不研墨?”宝玉笑道:“遵命。”果然将松香墨就着云月端砚,亲自磨成,饱蘸了笔,笑嘻嘻的双手奉与湘云。探春又在案上拣出一张落花流水暗花笺来,亲自铺平。

一时来至秋爽斋,偏偏丫头说探春刚约着史姑娘出园子看望薛大姑娘去了。赵姨娘大失所望,哼道:“园子里这样大雪,又往园子外面去看什么雪大姑娘?”倒说得周瑞家的笑起来。赵姨娘便又要往潇湘馆去看林黛玉。周瑞家的本不愿意,正想着用个什么法子阻止,忽见凤姐的丫头红玉急匆匆走来,忙叫住了问道:“傻丫头,你不在二奶奶跟前侍候,大雪天的到处跑什么?”

赵姨娘原本不舍,却不好说什么,若独自往潇湘馆去,又没由头,只得悻悻的跟出来,各自回房生了一回闷气,咕咕哝哝的骂道:“等宝玉死了,我的环儿做了主,这些人一个也不要放过,到时候才知道厉害呢。”想到日后雪耻扬威之美,不禁回怒作喜,又想着候了这半日,并不闻怡红院有何动静,宝玉有何病症,便连失玉之事亦不曾闻得,倒不知是何缘故,便又命人去催请马道婆,却说是门上贴了封条,问邻居,只说马道婆犯了事,已被关押收监。赵姨娘倒唬了一跳,想起诸般热望终成泡影,反搭了许多银钱,不禁懊悔痛恨不已。

说着,忽然王夫人的丫头绣鸾、绣凤一同走来寻探春,宝玉、探春等都忙让座,绣鸾并不敢坐,只站着传了王夫人的话,说是“明日有宫里的图画师来给三姑娘、四姑娘传影,教别误了”。探春站着答应了,又请吃茶,绣凤笑道:“不吃了,还要寻四姑娘说话去。”说罢,又往藕香榭去了。湘云等又坐了一会,因见探春脸上淡淡的,也都没兴致,便散了。

贾环亦怕事情闹得大了,累他捱骂,况又提起探春来,正是他素日最惧之人,便也极力劝他母亲回步。赵姨娘正想探闻宝玉消息,虽不敢径往怡红院来,想他们兄妹素日和气亲近,倘若宝玉有何事故,探春想必有所耳闻。遂回心转意,转往秋爽斋来,口中犹不忿道:“什么做法事?门里通连一声钟鼓木鱼不闻。又什么是孝敬老太太、太太,难不成我们折他几枝梅花,整棵树便秃了不成?说是个姑子,倒婆子丫头三五个侍候,不像姑子,倒像姑娘。”又向周瑞家的道,“你可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府里上下都这样怕他,惯得他比主子还大。”周瑞家的笑道:“我那里知道,便连太太也并不深知,只说是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脾气傲些也是有的。况且老太太、太太一向宽仁礼佛,斋僧敬道的,府里面上行下效,自然都待他恭敬。”

林黛玉正带着丫鬟做针线,因正月里忌针,许多活计都须在年前赶做出来。雪雁满把攥着许多珠线、鼠线、金线、银线,五颜六色,一头钉在垫上,另一头在牙里咬着,十个指头上下翻飞,或挑,或钩,或拢,或合,便如蝴蝶穿花一般,煞是好看。

凤姐心里不知做何思想,恍若未闻,并不放手,却顺势向草丛中扫了两扫,忽听极清脆的“喀哒”一声,倒像有石子落地的一般。及至低头看时,只见两色络子系着扇坠大小的一件物事随着扫帚滑将出来,犹沾着点点雪星,忙拾在手中,只见五彩陆离鲜明通润的一块美玉,虽在雪里藏了这一日夜,却有如识人性的一般,晶莹闪烁,照眼生辉,上面端端正正明明白白,镌着“通灵宝玉”四个字。

林之孝家的此时也已看明白了,大喜贺道:“到底是奶奶,果然这宝贝通灵,必得经二奶奶之手才肯出世的。不然,凭是满府里的人再扫上三天三夜,只怕他不愿出来,也终究是没用的。”凤姐心中得意,犹有些不信,将那玉翻覆看了又看,可不正是宝玉的那件宝贝,忙握了往王夫人处禀报,林之孝家的便往怡红院去报喜。

紫鹃沏出茶来,宝玉因提起那年在拢翠庵喝的茶,说妙玉用梅花上扫的雪贮了水来煨茶,如何清香爽口,摇头晃脑,赞叹不绝。湘云道:“何必定要梅花上的雪?这院子里现有许多竹子,就用竹叶上的雪又有何不可?竹雪烹茶,想必也别有风味的。”

袭人等接了玉翻覆细看,果然不错,都不禁道:“这宝贝可算回来了,莫不是真通了灵,说去就去,说来就来的不成?再顽这么一回,我们的命可就没了。”说着,念佛不绝。

且说凤姐为安王夫人之心,将话说得十分刚强圆满,其实心中并无胜算,俟来旺儿回来,又听说了马道婆过堂一节,更加烦恼,暗暗寻思:“我不信那玉能凭空飞了不成?那马道婆既会弄这些妖术邪道,想必是要拿玉去做法,必不至交与别人手上。他既咬牙说不曾见过那玉,究其实无非两种:要就是说的真话,那赵姨娘还未及交玉给他;要就是他把玉弄丢了,如今明仗着死无对证,方敢倔犟倘或果真是把玉丢了,竟不知何时丢失,又丢在何处,若是丢在府里还好,果然丢在府外头,却往那里寻去?难不成把玉砸了、埋了,或是丢在池子里,这可真成大海捞针了。”越想越觉得为难。

正说着,忽听见说“林姑娘来了”,宝玉不知如何,忙站起来迎上,便见雪雁扶着黛玉颤巍巍的进来,忙问道:“妹妹做什么这么晚来?”问出口,方觉不妥,欲想些话来遮掩,又一时想不出。

幸喜黛玉并不在意,只望向他脸上问:“你的玉可找着了?”宝玉方知黛玉也听说了他失玉之事,放心不下方才夤夜来访,心中大为感激,忙道:“已经找着了,不过是混放忘了,其实不曾丢。这不,袭人正拿着呢。”黛玉向袭人手上看了一眼,放下心来,叹道:“这样大事,亏你去我那里坐了半晌,竟一句也不同我提起。”宝玉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说出来教你担心?”

说得宝玉兴头上来,果然起身向案上紫竹浮雕人物山水笔筒内选了一枝未甛过墨的狼毫大排笔,命春纤捧着瓮,自己便走下台矶,亲向竹叶上扫下雪来,如此扫了两三株竹子,已经积了小小半坛,还欲扫时,忽听春纤打了个喷嚏,自己也觉得身上凉风冷浸,看看坛里雪水约摸够得一壶之量,便罢了。

说着,恰好麝月往贾母房里取果盘回来,闻言便道:“我方才听跟赵姨奶奶的小鹊儿说,方才林大娘带着人去赵姨奶奶房里好一顿搜检,终究也没搜到什么。方才在太太跟前,二奶奶一句不敢提起三爷昨晚来过的事,可知他原也拿不定。可若说不是他做的,却又是谁?”

黛玉见宝玉无事,便要回去,宝玉忙留道:“妹妹喝了茶再走。”又说,“姨妈今儿打发人给我送了一罐子牛髓炒面茶来,妹妹分一些去。”黛玉道:“我吃不惯那个,你留着送别人吧。”转身出来。宝玉忙拿了一只手把灯亲自送出来。袭人原要劝阻,到底没劝,只叫小丫头好生跟着。

湘云听了,便怂恿黛玉道:“这美人儿和你颇为神似,就连这月洞窗子也和你的一样,窗下也挂着一只鸟笼子,不如就请你赠两句话如何?”黛玉想了一想,吟道:

黛玉正欲说话,忽的一阵风来,将灯吹灭,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得两人一齐站住,默然无语,连两个丫头也都噤住了,一言不发。半晌,只听黛玉幽幽叹了一声,便如风吹洞箫的一般。宝玉知道黛玉心里不安,故意笑道:“其实大月亮映着这雪光,比灯笼还亮,原不必点灯。这阵风倒识人的心。”黛玉也知道他怕自己多心,勉强道:“你说的是,这样大月亮,原不必送。这路天天走的,又不远,我自己回去就是了。”说着加快几步,走了。

众人听了,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急,又见袭人等哭得可怜,少不得劝慰王夫人道:“二爷既无事,想来那玉必不至丢失,太太倒不要急坏了身子,老太太面前,也还要小心声息,别透露出去才是。况且二奶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少不得一半日就寻得见的。”

雪雁同春纤移过熏笼来,四人便围着取暖说话儿。探春因向宝玉道:“刚才仿佛听见你说什么画儿,可是最近得了什么好画?”宝玉道:“不是什么好画,是我自己闲了,随便临了几幅古人画而已,不值提起。”湘云笑道:“你少同我弄鬼,你既特特的在林姐姐眼前说起,想必临得不错,所以在此夸嘴。难道林姐姐看得,我们就看不得的?还不快拿了来呢。”宝玉笑着,果然便请雪雁往怡红院去,将他近日所临之画尽行搬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回 红鸾星动元妃赐宴 青丝事发凤姐含酸

上回说到通灵玉丢失了一日一夜,众人遍寻不得,那王熙凤一时起意,亲自执帚扫了两下,竟误打误撞,将一件天大祸事消于无形,不但在王夫人面前立了功,亦且在众人面前露了脸,林之孝家的百般奉承,口口声声只说“这件事若不是二奶奶,再没了局的。最难得是不惊动众人,老太太半句不闻,就将事情做圆满了。”袭人等更视如观世音菩萨一般,磕头谢恩不绝。凤姐自是得意。

从来节前腊月,便是凤姐最忙的时候,又要打点送公侯王府及亲戚们的节礼,又要看着各屋子扫尘,又要防人磕碰了家俱摆设,又要吩咐厨房里预备过年的菜蔬酒水,偏今年庄子上闹饥荒,诸物不全,也只得先对付着收了,又着人四处买办补齐,又要裁剪分配过年的新衣,又要按着人头发放月钱,或增或减,有赏有罚,或有老资格的家人逢年节红白喜事特别讨赏的酌量批给,又要顾他自己那一份利钱,赶年下收回来好置办体己,每日里从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如今忽又添了失玉这件事,整整的忙足一日,幸喜有惊无险,处理得妥当,却也力尽神微。回到房中,只觉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命平儿来捶了一回,取理中丸与枳实栀子汤来吃了,睡下。

次日醒来,便觉体沉脚软,站立不住,有心歇息一日,奈何眼底下一万件事都等着办理,少不得扎挣着起来,方问了两三件事,忽觉头重眼花,天旋地转,若不是平儿眼尖手快上前扶住,险些不曾跌倒。忙扶回屋中,请大夫来看了,说是虚劳之症,“禀赋气血不足,更兼思虑太过,心力亏损,伤及肝脾,久病体羸,损极不复,若失调养,恐致大病”,又道“上损从阳,下损从阴。自下损上者,一损肾,二损肝,三损脾,四损心,五损肺;过脾则不治。脾胃为精气生化之源,治虚劳之症,总以能食为主,若能吃得下时,便不妨事。”

贾琏听了,自是烦恼,只得报与王夫人知道。王夫人呆了半晌,叹道:“难得宝玉无事,他又病了。也难怪,这些日子家里事情确是太多了些,未免让他劳神,这才起来几天,又病了,上次的药丸吃着竟不见好,该多找几个大夫瞧瞧才是。说不得,还让他大嫂子和三丫头、宝丫头帮着料理几日吧。”贾母听说,又特地将贾琏叫去,叮嘱他“好生照看凤丫头,不许惹他生气,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去”等语。

凤姐这一病昏昏沉沉,来势甚重,连除夕家宴,正月里元春生日,亦都未能参与。初一日,府中有职男妇俱各青绿绯紫,按品大装,入朝随贺,既不得去者,亦有贺礼献赠。又都谓宫中何物不有,贵妃何事不知,因此寿礼只以心意为上,不在奢华,或是亲笔丹青,或是自制花笺,或是奇巧针线,或是精致香囊,或诗筒,或笔插,或纸镇,或香盒,或在巴掌大的檀木座上雕镂玲珑佛塔,共有七级,内中皆有人物,或对奕,或礼佛,或燃灯,或拂尘,须发皆在,各各不同。其中又以薛宝钗于暗花龙凤呈祥贡锦上亲手绣的唐长孙皇后之《女则》,明成祖徐皇后之《内训》,最得元春欢心,因笑赞:“还是薛家妹妹有心,母亲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吧。”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贾母、王夫人回府,便请了薛姨妈来,将皇妃口信转达了,又欲设宴。薛姨妈固辞不允,贾母笑道:“也不单为酬谢宝丫头,大年节下,娘儿们团圆说话寻开心,不过拿这题目做个幌子,赚几日戏酒罢了。”王夫人也说:“今年事情特别多,偏生凤丫头又病了,若不是宝丫头帮着料理,这上上下下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儿呢。好容易闲下来,正该好好乐几日呢,妹妹别太外道了才是。”薛姨妈这方点头应允,次日果然携宝钗来坐了席,隔一日又在自家院里设宴还席。

那边宁府里自然另有一番热闹,每日红灯绿酒,笙歌无歇;便连贾赦也是朝宴暮饮,贾环也过去吃了几回席,自觉大老爷抬举,身份与往日不同,又见上次窃玉事并无下文,便洋洋自得起来,原与宝玉、贾兰素不亲近,如今更少了走动,得了闲只往东院里来寻贾琮顽耍,又与邢大舅熟络起来,随他往宁府里来过几次,更得了许多赌友酒党,越发学得坏了,这也不消细说。

如今只说那贾琏自打凤姐病了,平儿又要日夜伏侍,便每晚宿在秋桐处。那秋桐久有专宠之心,只惧凤姐之威,不敢放肆。他原与平儿不同,早在那院里已被贾赦收用过的,何事不懂?只碍于新进门来,须要装些矜持,留些体面,尚不便过于轻狂,如今进门日久,更无禁忌,又得了这个机会,岂肯便宜放过。因变尽手段笼络贾琏,其花样百出,机窍迭新,种种仰承俯就,便如行院出身的一般,缠磨得贾琏神魂颠倒,骨醉身轻,每日里不待掌灯便一头扎进秋桐房中,有时喝酒顽笑到天亮不歇,又因在节下,连日被各府里请去坐席,彼此请吃春酒,转眼又是灯节,益发往来饮宴不绝,遂借口应酬,更不将凤姐之病、平儿之劳放在心上,不过得闲慰问几句,尽些表面虚情儿罢了。

这日因从外面得了一册春宫术,他便兴冲冲拿了来找秋桐演练。秋桐略翻了两页,弯腰点头笑道:“这些也是人做的么?难为他倒画得出来。”贾琏笑道:“既画得出来,自然有人做得出来。今晚我便与你照样儿做上一回,不把这上头所有功夫做完不算。”秋桐益发浪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等下别又推身子乏了,做那软脚的蟹。”贾琏道:“蟹脚虽软,也有八只哩,一只走一回,也走过八个来回了。”秋桐道:“爷不要留两只蟹脚给奶奶和平儿受用么?”贾琏道:“他们不配,他们两个跟你比,不过是条晒干了的死鱼罢了。”秋桐听了,更加淫声浪语,做出种种丑态,引逗着贾琏色与魂飞,更说出许多不逊之辞来。

谁知平儿恰好出来解手,行经秋桐窗下,听了个满耳,直气得身上发抖,手足冰颤,挪不开脚。廊下一溜十二盏节间挂的花灯未收,海棠、牡丹、玉兰、芙蓉,都用通草作成,花芯里点着小白蜡烛,映着人影儿,越添凄凉。平儿立了半日,有心吵嚷起来,又不敢;欲要向凤姐告状,又怕惹他生气,未免添病,只得忍耐回房。

偏生凤姐也醒了,夜里人声寂静,加之病中之人耳目警醒,早隐约听到些声响,因问他:“二爷做什么呢?这早晚了还不睡。”平儿道:“说是明天要去舅奶奶府里坐席,所以打点见客衣裳。想是就要睡了。奶奶晚上没吃好,这会子饿不饿?那钵里有留的莲香粳米粥,我热与奶奶吃。”凤姐想了一想道:“倒不觉得饿,你倒碗茶来我吃罢。”平儿摸了摸茶吊子,却有些凉了,欲重新去烫热了来,凤姐道:“只温凉的就好,我不过略润润喉咙,其实不渴。”平儿听了,依言伏侍着凤姐漱了口,向几上取了一只金砂莲花如意三足盏来,先倒了半盏温茶洮了洮,仍旧泼了,又重新倒一盏来,送在凤姐嘴边。凤姐吃过,平儿放了杯子,走来将凤姐衾褥掖好,又在和合鼎内贮了一把安神香,方向外床躺下,望见灯月满窗,花枝弄影,再三睡不着,将被角掩着嘴,暗暗流了一夜的泪。

出了月,各房撤火,凤姐之病略痊,仍旧出来管事。凡秋桐在他病中所为,虽未亲见,却也有所耳闻。头一件事,便找了伏侍的人来细问,善姐儿先就说道:“告诉不得奶奶,秋姨奶奶真个是狐狸精变的,越到夜里越是精神头十足,晚晚把我们指使到三更半夜不教睡,一会儿换茶,一会儿烫酒,又弄了本什么淫书、秘笈,看一回,顽一回,笑一回,只要奉承二爷喜欢,通连体面也都不顾了。”

众人看他先说出来,也就都争先恐后说了秋桐许多不是,惟恐告之不详,使凤姐疑心他们不忠。管厨房的便说他三番五次指着贾琏之名往厨房里要酒要菜,菜名又特别,什么鸽子脑、炖鹿尾、炭烤鸭心,又是鸡丝粉丝菇丝汤,笋鸡糯米粥,晚晚换花样儿;管针线的又说他近日接连做了几身衣裳,又逼绣活上的替他赶制亵衣肚兜,拿来的样子千奇百怪。凤姐听了,怒妒交加,恨不得这便将秋桐采来打死,却因饭时将至,不好即便发作,只得连连冷笑了两三声,且命众人回去,叮嘱“不可声张,他究竟是明门正路与了二爷的,便轻狂些,也不为过,张扬出去,未免臊了二爷,反为不美”等语。来旺媳妇明知他故作大方,后头必有多少不能料想的毒辣手段,早已又笑又叹地说些“奶奶当真气量大方,贤良宽厚,秋桐姨娘其实不配”的恭维话,众人也都随声儿附和,侍候着凤姐换了衣裳,围拥着往贾母处来。

进了院子,只见许多小丫头在院中踢毽子,廊檐下银蝶抱着只虎斑猫儿坐在垫子上,莺儿、春燕、鹦哥等围着揪猫胡子逗弄顽耍,素云、碧月拉着玉钏儿在廊下说话,便知道他姐妹都已来了,连尤氏也在里面,因向银蝶笑道:“你奶奶怎么把他也带来了,仔细猫爪子抓了手,才不顽了。”莺儿等笑着,忙过来打起喜上梅梢的暖帘来,只闻得一股甜香袭来,暖融融,馥郁郁,中人欲醉。凤姐痛快吸了两口,赞道:“什么这么香?闻着这个味儿,连饭也不用吃了。”众人见是他,都笑了,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倒会赶热灶的。”

只见屋中已经放下五蝠捧寿的花梨大圆桌,贾母坐在上首,左手边是邢、王二位夫人,带着宝玉、探春、惜春,右手边是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湘云,团团围坐,对面空着三个位子,尤氏与李纨却站在地下侍候。见他来了,众姐妹都忙问好。尤氏笑道:“我只当你病得手折了,倒要我来侍候你。这不,座也安了,菜也齐了,奶奶还不快坐下受用呢?”说得人都笑了。凤姐并不理会,却向贾母道:“老祖宗听听这话,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伏侍,并不敢抱怨偷懒,他不过年节下趁着请安来骗吃骗喝,当着两位太太、姨妈的面,且许多弟弟、妹妹看着,不好意思太过大模大样,所以不得不装腔做势摆了回碗,上了杯茶,递了两次手巾,究竟不知道醋打那么酸,盐打那么咸,就嚷嚷得满世界知道,倒像是出了多少力、立了多大功似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薛姨妈道:“只道凤丫头病了一场,难免精神短些,嘴头子还是这么伶俐。”

凤姐见尤氏等已经侍候开饭,没自己的事了,故意向鸳鸯讨了个蝇甩子站在贾母背后。薛姨妈笑道:“大冷天的,又没蚊蝇,你拿他出来做什么?”凤姐笑道:“这屋里又香又暖,保不定那蜜蜂儿蝴蝶儿闻见了,觉也不睡,梦也不做了,早打花心里飞出来,往这儿取暖和来了。所以我预先拿他出来预备着。”众人听见,又笑起来,尤氏道:“这可真是没有的话,偏他诌得出来。”宝玉笑道:“室内生春,凤姐姐的话原有典故的。”尤氏笑道:“他一个的像生儿就够瞧的了,那里再禁得住你助他的兴。你再助他,越发满嘴里跑出水漫金山、孙猴出世来了。”

凤姐正要说话,因闻见那股甜香愈来愈浓,又见台案上虽供着几盆水仙,金盏银台,开得茂盛,案下又有两盆鄢陵蜡梅,香气却又不似,便又四处乱看,方见到屏风下搁着几缸南果子,因被热气薰着,果香四溢,却清爽怡人,远不同于寻常薰香、花香之属,不禁赞叹:“老祖宗越发会享受了,从来只听说过薰屋子或是香料,或是香花,再没听见用果子薰的,竟从那里想得出这个巧宗儿来?”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法宝,你学一辈子也学不到呢,成日家只会夸嘴,真论持家理事,不及老太太一星儿。”贾母笑道:“这法子原是我小时候在南边,家里一寒一暑,都是用他薰香,夏天闻着他,暑气全消,冬天闻见他,暖意愈浓,就是夜里闻着他睡觉,也睡得塌实些。来京以后,俗话说物离乡贵,便难得再用到这法儿。可巧今年南边有人上来,送了整车的果子,才又摆出来。刚才我已经各屋子分了些尝新,也打发人送到你房里去了,摆几天,搁软了就分给丫头们吃吧。”

凤姐便知道是史家来人,忙道:“恭喜老祖宗,我说今儿怎么有薏仁米粥吃呢,如此府里又要热闹几天了。”贾母道:“把你个猴儿乖的,你既喜欢吃薏米粥,就拿一袋子去,晚上饿了,教丫鬟兑上牛奶,用小火熬至透明,最养人的,正是冬天喝的东西。”又叹道:“这回吃过了,下一遭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得呢。他们难得来这一遭,略停一半个月又要走,往后别说见面儿,就是通个消息,也难了。”

李纨见凤姐不解,忙附耳悄悄告诉,原来旧年保龄侯史鼐左迁,携眷赴任,如今已放定了两广总督,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恰好兵部尚书卫廷谷父子也都受了委任,不日南下;又有小史侯家的船只上京进鲜,得便还要往南边去的;那史鼎便写信命带了湘云同去,送往广西与卫廷谷之子卫若兰成婚。凤姐听了,大不忍心,因见湘云在座,不便议论,只得向贾母道:“史家老爷这一外放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必定要加官进爵的,到那时,别说两缸佛手、香橼,就是一百缸一千缸,也是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拿来吃也行,拿来薰屋子也行,拿来当球踢着顽也行,都由得老祖宗,那时老祖宗才叫乐呢。”贾母笑道:“说得我这样嘴馋眼小的,想着娘家人升官,就为着几缸果子。”王夫人、薛姨妈等都笑起来,又凑趣说了许多助兴的话。

吃过饭,贾母出来院中,背着手站在廊下看丫头们踢毽子取乐。众人也都跟出来围观,身上或是草上霜皮袄,或是狐皮袄,下边都是大红绉纱百褶宫裙,垂着裙带,一个个打扮得百紫千红,逞妍斗艳。贾母看着十分喜欢,又见丫鬟们也都簪花戴朵,搽脂抹粉,更觉兴致高昂。那些小丫头见贾母来看,格外抖擞精神,将毽子踢得扬上飞下,左转右翻,卖弄出许多花样来。贾母笑道:“你看他们这乌油油的大辫子,系着红绒绳,再配上这裙子袄儿,这满帮的绣花鞋,平时还不觉得,如今踢起毽子来,更觉得爽利喜庆。这要是把辫梢再留得长点,更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都是今年节下新赏的衣裳,连我和宝儿的丫头也都得了,正要好好谢谢老太太呢。都是老太太会打扮人,你看这些丫头里面,一样的穿红着绿,偏就数鸳鸯最好看。”

众人听了,都盯着鸳鸯看,只见他上身穿着绛红春绸玉堂富贵的丝棉袄,青缎子镶边,金线绦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着银红软烟罗折枝花样的夹纱背心,府绸裙子下边露出双梅花如意的大红绣鞋来,果然富丽都雅,不禁都说薛姨妈评的公道。宝玉一边拍手为众丫鬟助威,又向贾母道:“踢毽子也有很多名的,一样一样的踢法都是有讲究的,早先在宫里还有专门表演呢。”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问:“有什么名色?”宝玉便指指点点的道:“像翠缕这样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接连踢十几下不落地的,叫作金鸡独立;莺儿姐姐那样两只脚轮换着踢的,就叫左右逢源;再像春燕儿这一招脚向后反着踢的,叫作苏秦背剑;鸳鸯姐姐和玉钏姐姐这样,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对着踢的,就叫礼尚往来。”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凤姐与尤氏也都吃过了,出来,听见人议论,凤姐忙道:“他们踢毽子好看,终究不如宝兄弟说毽子好听。”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正说着,忽见李嬷嬷拄着拐走来,请老太太安。贾母正觉站得累了,便回屋来,命玻璃掇了个小矮杌子,让他坐着说话。自己随便歪在炕上,肘下垫着象牙雕的竹林七贤搁臂,又命琥珀来捶腿。李嬷嬷遂长篇大套,说了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宝玉等不耐烦,都早辞了出来。薛姨妈、尤氏、凤姐等也都告退,贾母却又叫住尤氏道:“你坐一会儿再去,我想起来,还有件大事要同你商议。”尤氏只得回身进来。

丫头们见他姐妹出来,也都跟上来,宝玉道:“你们多顽一会吧,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春燕儿笑道:“还顽什么,毽子都踢坏了。”说着举起一个鹅毛毽子来,羽毛染得黄黄绿绿的倒也好看,只是一侧掉了几根,有些稀稀落落的立不住。宝玉笑道:“不值什么,说给厨房里,下次杀鸭子的时候,拣鸭尖上头最长的那根毛趁热拔下来,做的毽子又正又匀称,再不会东倒西歪的。”黛玉瞅他道:“你又知道了。”宝玉道:“怎么不知道?还必得是公鸭子身上的毛。宰鸭子的时候,鸭子一疼,浑身的毛都乍起来,那时候选定了最长的一根趁热拔下,这样的毛做起键子来才挺拔,在半空中落下来的速度也慢,毛绒绒扎开来就像一把小伞似的,又匀正又好看。”

黛玉蹙眉道:“一只毽子,说得这样血淋淋的,听着已经怪怕人的,谁还敢踢?”众人都笑了,又让薛姨妈、宝钗进园来坐,薛姨妈笑道:“这两天家里事情多,蝌儿、琴儿两个一娶一嫁,多少头绪要忙。还得回去与裁缝庄的对账呢。”众人不好再留,遂在穿堂前别过,各自觅路回房。

一行人从东角门进来,方走至沁芳亭,只见桃花树下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在那里嬉耍,那雄的尾巴足有三尺来长,毛分五色,彩烁斑斓,正抖耸翎毛,盼睐起舞,仿佛要开屏的样子,众丫头都忙围上来,拍着手儿逗那孔雀开屏。探春道:“别唬着了他,不肯开屏岂不无趣?”宝玉笑道:“你不知道,孔雀性情最好胜的,越是见着花枝招展的女孩儿,就越是要开屏争艳,跟人家媲美,正要逗起他的兴致来才好呢。”湘云道:“他本来要开屏的,见了二哥哥,只怕不敢,谁知道张开屏来,你又会拔了最长最漂亮的那根毛送人做什么?”众人都笑起来。

正顽得高兴,却见李嬷嬷拄着拐从那边过来,宝玉只得迎上前问好,李嬷嬷道:“哥儿,我特为进园来找你,为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我们往你屋里说话去。”说着便过来拉宝玉的手。宝玉忙侧身避过,笑道:“既这样,妈妈请屋里说话。”早打前头走了。

迤逦进了怡红院,袭人等都请安问好,敬上茶来。李嬷嬷便道:“我从小奶了你这么大,如今看你越发出息了,我也觉得放心。只是你那个不知冷热、不肯穿厚衣裳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如今天气一日三变,你只记不得替换,刚吃过饭,茶也不喝一口,就跟丫头们在园子里胡闹,又跳又叫,只管张着口说话,若是呛了风,或是积了食,可怎么着呢。”又问宝玉近来身上可好,记着吃药不吃,年节下又喝了多少酒,老爷最近可曾教训等语,宝玉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李嬷嬷忽又滴下眼泪来,道:“大年节下的,我也没什么给你压腰,这双鞋是我几个晚上点灯熬油,眍着眼做的,针线自然不及那些小姑娘们细巧,可也千针万线,结实着呢。你穿上试试跟不跟脚儿。”宝玉那里看得上,也只得道谢,命袭人收了。李嬷嬷又催着只要他试穿,宝玉只得穿上,又走了两步。李嬷嬷这方满意了,又向袭人道:“花姑娘,从前我老婆子有什么言长语短的,别往心里去,只当我人老昏耄,不知好歹吧。”袭人忙笑道:“这说的是那里的话?我来的时候还小,哪不是你老人家言传身教,手把手儿的调教。再忘不了你老人家的。”

李嬷嬷又挨个儿点着屋中丫头的名儿,叮嘱了好些话,众人也都胡乱答应,笑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这么大了,再不会叫自己饿着冻着就是。况且我们这么些人,又不是死的瞎的,虽不及你老人家周到有经验,却也伏侍了这许多年,什么不知道?”李嬷嬷道:“你们嘴上说的好听,我最知道你们都是欺软怕硬的,遇着二奶奶那样声严厉色规矩大的,便怕的通跟畏猫鼠儿一般;遇着宝玉这脾气柔和没刚性儿的,便眼里没主子,只知自吃自顽,那里还想得到伏侍?这些年来,他别说打,就是骂你们一半声儿也总没舍得。便是那年茜雪出去,也并不是为的宝玉恼他,原是他妈得了治不好的病,在太太面前再三再四的求告,让他出去伏侍几天。谁料没两三天,竟忽然转急症烧穿了肺死了。老太太听了,说怕他进来,过了病气给人,连身价银子也不要就放他出去了。我从前只当宝玉合我怄气,为一碗茶撵了他出去,委实冤枉了他。”麝月笑道:“阿弥陀佛,这屋里可出了青天了。宝玉蒙冤了这些年,到今儿才得还了清白。”说得众人都笑了,都道:“说起来,这屋里的冤案还少吗?也不在这一出上,多喒也都得李奶奶带头打伙儿理一理才好呢。”那李嬷嬷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车轱辘话,这方慢腾腾的去了。

宝玉笑道:“好个讨厌的老货,今日额外多话。”袭人却因曾经母丧,未免上心,作疑道:“他不是来辞路的吧?”宝玉道:“什么叫辞路?”袭人道:“你没经过这些事,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民间巷尾的俗话,说老人临大去之前,趁着还能走动的当儿,都要到那平日记挂的亲朋戚友跟前探访一回,告个别,留句话,若有往日结下的疙瘩,能解的就分解几句,若是遇着疼爱的小辈,还要送点东西做念想儿,就算是辞行了,所以叫辞路。”麝月“哎哟”一声道:“听你说的情形,果然有些像。莫不是李奶奶要”话到嘴边,赶紧打住。袭人也觉忌讳,遂道:“许是我多心,李奶奶最惦记宝玉,老人家到年节下格外话多,也是有的。”

那李嬷嬷早又往凤姐处去了,凤姐也刚进房不久,正与平儿分果子,见了李嬷嬷,忙起身让座,又叫丰儿拿篮子装果子与李嬷嬷带回去给孙子吃。李嬷嬷便坐下道:“前些日子听说奶奶身上不好,我一直想着来看看,白不得闲儿。且时常也有些病症,不得出来。今儿特来看看奶奶,气色倒还健旺。”

凤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年节下偷懒脱滑罢了。”李嬷嬷道:“我知道奶奶嘴里虽是这样说,实情必不如此。若不是大病,断不肯不管事的。我每日家常说,这府里亏得是有奶奶,上上下下,谁不知奶奶和宝玉是老太太心上最顶尖儿的人,偏偏两个人的脑筋天上地下,奶奶这样精明能干,宝玉偏是顾头不顾尾,望远不望近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凤姐笑道:“妈妈不放心宝玉,只管常进来看他就是了。再闲了陪老太太抹抹牌,何等逍遥自在。正是厨房里有才送来的小羊肉,妈妈盛一盘子拿家去吃。”李嬷嬷抻了抻衣裳两角,又无端端摸一摸鬓角,摇头叹道:“老了,吃不动了,不但这边的槽牙全都松了,胃里也不克化,上月里同儿子媳妇吃了回酸菜山鸡锅子,拉了几天肚子,站也站不起来。前两天,倒又忽然想糯米团子吃,腆着我这老脸向老太太讨了二斤碧糯来,撵着媳妇儿做了,又吃不动,白便宜了我那小孙子。”

一时贾琏回来,李嬷嬷便出去了。凤姐见贾琏急急忙忙的换衣裳,心中有气,脸上却带笑说:“刚回来,又是要那里去?”贾琏道:“薛老大请我喝酒,说是来了几个许久不见的好朋友,难道不去么?不但今儿要去,明、后两天也都有一连串的席呢,再过两天我还要还个小东道,竟没闲银子。你若有,先借我一二百两使使,等有了还你。”凤姐笑道:“你少拿银子的事堵我,打量我怕借给你钱,就不问你的行踪了,是这个主意不是?娘娘上月里指著名儿夸奖薛大姑娘,又赏了许多东西,瞧那意思是要给宝玉赐婚;我看老太太心里打的是另一番主意,这件事倒有些两难的。薛大哥哥请你坐席,若提起这些事来,你说话千万小心。”贾琏道:“我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嘱咐。倒是你每日跟姨妈、表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话留些神,别再像从前那样乱开顽笑,把话说满了,倒不好回旋的。”

凤姐低头想了一回,叹道:“单是我有这样想头吗?阖府里谁不说宝兄弟跟林妹妹这一对,是天生地设,再没差错的。谁想得到宝姑娘进宫的事竟没准呢。打从那年端阳节,落选的信儿下来,娘娘又赏了宝姑娘那些东西,我再没说过那些笑话了。果然娘娘要存了这份心,想必太太也是愿意的,只碍着老太太不好提出,只怕后面还有的饥荒要打呢。”

贾琏笑道:“人人都说你是个女诸葛,原来也有算不准的事么?”说着换了衣裳,又忙忙的走了。这夜仍是三更后方回来,便宿在秋桐处。

次日起来,俟贾琏出了门,凤姐往上房打了个转,仍旧回来,径往秋桐房里来说:“太太急着要一件东西,说是二爷收着,他平日放贵重东西的箱子在那里?快打开了让我找找,太太还等着回话呢。”秋桐道:“二爷的贵重东西,不都在奶奶房里收着吗,怎么倒往这里来找?”凤姐冷笑道:“你二爷这一向都住在你这里,他的贵重东西,自然是也都在你这里,难道他会舍得丢在房里吗?”平儿也说:“你若有钥匙,就快些拿出来,赶紧帮着找找吧,太太还等着二奶奶回话呢。”

秋桐只道凤姐当真要找东西,又想着体己银子都另收在别处,箱里不过是些贾琏与自己的衣裳头面,便自己不与他钥匙,只怕凤姐也要想法子扭开锁来,遂不及其余,拿钥匙开了箱子,回身问道:“奶奶要找什么?”凤姐更不答言,径上前将秋桐拨在一旁,亲自向箱中掏摸一回,果然掏出一本妆花缎面描金的春宫手卷来,随手翻了一翻,不禁气往上涌,连连冷笑,抛在秋桐面前问:“姑娘好学问,原来也晓得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秋桐却忘了箱中有这件东西,不禁羞红了脸,不敢回话。

凤姐将箱中衣裳尽皆抛出,只见许多奇巧肚兜,花红柳绿,绫纱绸绢尽有,绣着鸳鸯戏水、花开并蒂诸多意思,又有一件五彩双面绣两色绸内褂,滚着如意云纹,钉了各色小圆珠子,做得好不精致闪亮。且不发话,只随捡随抛,忽见箱底露出一个纸包儿来,摸在手上软软的,不知何物,打开,却是一缕青丝,拦腰扎着同心结的红头绳儿,登时大怒,捏着直送到秋桐脸上去,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你娘的什么?”秋桐慌了,忙跪下道:“这不是我的,我连见也没见过。二爷虽把钥匙交我收着,箱里放些什么东西,却并不曾翻检过。我若知道有他,敢不早向奶奶告诉么?连那册子也不是我的,二爷前几日拿回来,便撂在箱子里,其实并不曾教我看见。”凤姐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难道等他们两个死了,咱们有多少日子过不得,这话不是你说的?又说我这回病得沉重,只怕捱不到过年,巴不得我立时三刻蹬了腿,好腾地方给你,让你叉腿仰脸的浪去。可惜老天爷有眼,我的命硬,没那么容易被你咒死。”越说越气,便将秋桐左右开弓,连打了几个嘴巴。

秋桐听凤姐说的都是他与贾琏私密之语,情知无可推托,满地打起滚来,哭道:“我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快刀儿割不断亲戚,捆绳儿扭不来夫妻,我就再浪,也浪的是自家汉子,犯了哪条规矩哪条王法?奶奶见不得我浪,只是我又不是浪给奶奶看,奶奶有病,倒不好生养着去,何苦站墙根听壁角儿的找气生?”凤姐听了这些阴损使气的话,焉得不怒,原有三分气的,此时倒有了七分,赶上前又下死劲踢打了几下,骂道:“你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难道我们倒是外四路旁门野户的不成?既然你说你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老爷、太太,带着你的这些骚毛、淫画、脏衣裳,让老爷、太太看看,怎样一个明门正道的老婆。打量我不知道你在那院里的那些事呢,装什么黄花闺女,贞节烈妇!”秋桐那里肯去,便又哭天抢地的大闹。

凤姐喝命左右:“把他捆了,把嘴堵上,连这些个浪东西,一起封了送去太太房里,请太太发落。就说他趁我病着,通狂得没个样子,连我的早安都不来请,每日只管劳动灶上、药房、针线上的人,今儿宵夜明儿补品的,弄得好不抱怨。问他,倒口口声声说他是大老爷赏二爷的,堵我的嘴,好使我不便管教,我所以送来请太太教导。”

秋桐听见这番话说得厉害,明知送出这道门,哪还有回来的理,顿时不敢再犟,复翻身趴在地上,抱住凤姐的腿哭道:“我知道错了,求奶奶饶过我这一回。果真那头发、册子不是我的,二爷这些日子虽常往我这边来,其实并非天天如此,时常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直到天亮才进门,不过是拿我做个幌子,不知道在外面另交接了什么人,还望奶奶详查。好比前月里,二爷说是尤二姐祭日,独自出府住了一二日才回来,又喝了一夜闷酒。那些头发、衣裳,焉知不是二姐留下来的呢?”凤姐听他提起二姐来,益发醋翻酱涌,五味俱全,冷笑道:“你要我信你,也容易。你只把这些个东西拿去给太太瞧,就说是二爷让你收着,你不敢,特地拿来交给太太,看是怎么说。”秋桐迟疑不敢去,凤姐催促道:“你不愿去,那也容易,我便亲自替你走一趟,如何?”秋桐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叩头道:“自然是我拿去给太太,那里敢劳奶奶的大驾。”只得收拾了,含羞忍愧,拿着往邢夫人院中来。

原来凤姐上次见傻大姐拾了个绣春囊,被邢夫人拦下,当作大文章拿了向王夫人大兴问罪之师,如今见了秋桐收藏这许多私物,便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想邢夫人既深恶熙凤,便不问青红皂白,况且贾琏又非他亲生,哪肯管束训斥,反教熙凤得意?今听那秋桐诉了许多委屈,费婆子等人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的说了许多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的话,益发有气,反向秋桐道:“你不用哭,一切有我作主,看谁敢把你怎么的?”因命人去院门口守望,若是贾琏回府,立叫来见。

那贾琏吃得醉醺醺的回来,听说邢夫人立找,不知何事,忙搂马往东院里来。在黑油大门前下了马,进入上房,只见邢夫人脸色铁青,坐在那里,秋桐站在身后啼哭,益发不明所以。邢夫人见了他,也不问他去了那里,也不问是非原委,先就发作道:“这屋里的狗走出去给人打了也觉没脸,何况秋桐是老爷亲口许给你的,就算他有一时半处不到的地方,也该看在老爷面上包涵着些,如何竟说退还休弃的话?他又不曾犯了七出,又不曾偷人养汉,难道跟自家汉子亲热了些也算是罪过?这样的道理我倒不曾听过。况且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并不与他相干,如何你们两口子别气,倒要赖在秋桐身上?难道必定不能容他,所以做定了圈套等他跳,好撵他出来的不成?”

那秋桐便又哭起来,抹眼甩鼻涕的罗罗嗦嗦说了一通。贾琏这方听得明白,心中既恨凤姐泼悍,亦怨秋桐不替他遮瞒,反添油加醋,惹出这番口舌,只得含羞道:“是儿子无能,未能教导媳妇,惹得老爷、太太烦恼,我这便带秋桐回去,再叫媳妇来与太太磕头。”邢夫人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是折杀我了,我也领不起他的头,叫他留着那份殷勤,且往高枝儿上栖着吧。说到底这也是你们房里的私事,原不该我多问,只是你们既然闹到我眼面前儿来,不得不说你两句戏词儿里也常有的: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尚欲易妇。何况咱家?你身上现捐着个同知,就三妻四妾也寻常,怎么就容不下一个秋桐了?你现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的话,好歹看见公婆面上,略给秋桐一寸三分地儿略站站,就算他眼里还有长辈,若不然,从今往后我倒也没好意思见他的。”

贾琏只得磕了头欲去,邢夫人却又叫住道:“回来。把你这些个东西带上,我很见不得这个。”贾琏忍愧拿了,又出来见贾赦,贾赦也沉着脸说了两句,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妇德再高,没有子息也算不得大好处,况且又是个没有妇德、不能容人的。你是个男人,如何连媳妇也教导不了?岂不落人耻笑?”贾琏也惟有含愧领了,带着秋桐回去。方进门时,正看见平儿带着人挪箱子,登时怒从心起,况且又喝了酒,更不问情由,上前来一脚将箱子踢翻,骂道:“谁叫你动我的东西来?他又没咽气,又没停床,倒急着移棺下殓的不成?”

凤姐在里间听见这话骂得恶毒,如何不恼,因扶着门出来道:“不用你咒我,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明儿就死了,好叫你们称心如愿。圣人语录里都有过的:渔色者夭。我原怕你不知保重身体,不好自己当面劝你,所以请太太教导,哪不是为了你好?倒招你恨我做冤家对头,香灰迷了眼,艾蒿薰了心,只要治死原配老婆,好与淫妇过一世。你既然心急,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再把那些给你头发、肚兜、又是什么看了烂眼睛画书的淫妇一起召进来,便娶一百个老婆也没人拦着你,如何?”

贾琏气道:“原来你还记得两句圣人语录。听听这话,是我咒你,还是你咒我?你也不用装大方,也不用说那堵气逞能的歪话,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疼你,只当我认真不敢休了你。老爷、太太方才发了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凭你妇德再高,不见子息也是头一条罪过,况且又醋妒成性、不能容人、没什么妇德可以夸耀的。我便写书休你,老太太也不好拦的。”

凤姐冷笑道:“我说那里来的恁高气焰呢,原来仗着老爷、太太撑的腰。我倒不怕你写书来休我,就只怕你没那胆气。你年未三十,还须讲不得那四十无子、准其置妾的礼呢,况且我又把贴身丫头许你收房,又凭你左一个右一个娶进门来,怎么是不能容人,又怎么是醋妒成性?若不是我,二姐如何进得了门?老爷把秋桐赏了你,我何尝说过半个不字了?如今你要休我也容易,赶明儿召集两府的人告诉一番,咱们祠堂里老太爷跟前磕头去,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果然两府族长都认着你有理,我也不用你休,管自这就收拾包裹回南边去,如何?”

贾琏被堵得无话可答,且又提起二姐来,更觉怒火中烧,便想要寻一件最刺心的话来激一激他,因见平儿垂手站在一旁,便不及细想,索性道:“你说得倒好听,好一个宽宏大量仁慈体下的贤良妻子!既是这么三从四德温厚得人心的,怎么身边连一个心腹人儿也没有?就连平儿也不服你。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那头发并不是秋桐的,原是被你逼得上吊的鲍二家的从前给我的,我为他死得冤枉,所以留下来做个念想儿,这件事平儿也知道,早先还是他替我收着的呢,不信你只管问他。”

平儿听他说出这件机密事来,且又故意纠缠不清,意在挑唆凤姐嫌隙自己,不禁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忙道:“二爷何苦冤我?我上那里知道你的那些事呢。”凤姐正无处出气,听了这句,不由分说抓过平儿来,劈头盖面便打了两巴掌,又拧着脸问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跟他们通统一气,都只恨不得我死。平日里那些小心仔细敢情都是装出来哄我的,既如此,何不拿了毒药来我吃,好洗净你的眼睛。”

平儿气苦不过,又无可分证,既被贾琏挤兑,又遭凤姐揉搓,忽见秋桐站在一旁歪着嘴冷笑,不禁想起那夜在窗外听见两人的言语来,贾琏何尝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连凤姐也猜忌于己,真正世界之大,更无容身之地,一时万念俱灰,许多恨怨委屈之事悉上心头,遂将心一横,哭道:“你们呕气,何必拿我做磨心,我索性死了,好叫你们省心。”说罢,挣开凤姐之手,回转身便向照壁一头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众人见闹出人命来,都大惊叫喊,慌乱不迭。凤姐到这时悔之不及,流下泪来,贾琏也连声儿叫请大夫,秋桐见闹得大了,早躲进门里去。丰儿、红玉都守着乱叫乱哭。

一时大夫来到,敷药包扎,把脉观色,幸喜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碍,遂开了方子,命照方煎药,又叮嘱小心将养,勿使再气恼劳动云云。贾母处早听到动静,亦遣人来问询,凤姐哪敢再闹,忙用言语敷衍支吾过去。贾琏见凤姐不再追究,乐得消停,两人闹了这一回,如今都有些悔将上来,遂不复将前事提起,仍如常相处。正是:

萍因水聚原不幸,花被风折更可怜。

第四回 赖奴提亲龄官惊梦 北王问字贾母伤心

上回说尤氏侍候了午饭欲走时,贾母却又叫住,说有件事要与他商议。尤氏只得转身进来,贾母说了一回闲话,直待李嬷嬷去了,方向尤氏道:“前些时我与赖嬷嬷斗牌,说起他曾孙女儿择嫁的事,我想着那女孩儿也是常见过的,倒没有那缩手缩脚的小家子腔调儿,也还知进退,识大体,又知书认字,若论模样儿端正,性情温顺,多少大家闺女也不及他。小小年纪,又更能当家主事,心里最有计较的,因此那差不多的门第儿,他母亲还不肯给,说是宁可留在府里给自己多个臂膀。我想着蔷哥儿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要与他寻一门好亲,看了多少人家都不中,倒是这赖家的女孩儿也还年貌相当。虽说是奴才出身,两家也有四五辈子的交情,且他老子现正做着州官儿,闻说开了春还要再升呢,总算不辱没。一直想着要跟你们说,只因节下忙乱,便未及说起。我想蔷小子没父没母,自小依附珍哥儿长大,他这婚姻大事自然也是你们替他作主。如今蓉哥儿媳妇都娶下两房了,蔷哥儿二十好几,也早该成家了。我的意思,你家去时就说我的话,问问愿不愿意。咱们这头自己说定了,再找保媒的去,料想他们那边断没有不应的理。”尤氏陪笑道:“老太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蔷儿虽然自幼在府里长大,如今也搬出去好几年了。他叔叔每每也说要与他早日寻门亲事,成了家,好当家主户的,相看了这几年,只没合适的。既是老太太相中了,自然是好的,我这便回去同他说。”

回来宁府,丹墀前停了轿,银蝶先放下猫儿来,那猫“咪呜”一声,早蹿了进去。台矶上原有许多家人围坐在那里闲磕打牙,见尤氏回来,都忙回避了出去,小厮垂手站立,里边早层层打起帘子来,偕鸾、佩凤等众姬妾率着家人媳妇迎了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脸上好不喜色!”尤氏也笑着,问明贾珍在家养肩未出,同几个亲系子侄叫了唱曲儿的在前边凝曦轩里喝酒取乐。遂命丫鬟请了来,将贾母欲为赖家女儿作媒,聘与贾蔷为妻的话说了一遍。

贾珍笑道:“这亏老太太想得起来。说来倒也合适,赖尚荣也与我谈得来,时常吃酒听戏,他的口吻抱负不小,这官儿想来必还有得做呢,况且他家又富,说句自贬的话,虽是面子上不如,里子未必不比咱们。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外头寻的强。况且又是老太太作主,难道驳回的不成?如此又了却一宗心事,又投了老太太的好,岂有不愿意的?你就该当即答应下来才是。”尤氏笑道:“这样大事,我要自己作主,你又说我不与你商量了。况且也要听听蔷哥儿自己的意思。”贾珍道:“他能有什么主张?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既没了父母,我就代他做了这个主。”不问皂白,当即命小丫鬟叫了贾蔷来,当面告诉:“老太太作主,要替你聘下赖管家的孙女儿为妻。我想着你也二十好几了,早说要替你留意一门亲事,看了这些年,也未相准,这倒是老太太的心眼清,如今便请你琏二婶子做个现成的媒人,再请薛姨太太做保山。你二人成了婚,愿意还住在原来房子也可,愿意搬进府里来同住也可,都随你的意。这两日便着人与你收拾房子,打点家俱。眼看就是成家立户的人了,再不可像从前那般慌头慌脑,着三不着两的了。”

贾蔷听了,如雷轰顶,三魂不见了两魄,又不敢实情告诉,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低着头退出,也不与贾蓉等辞行,径自出府来,并不回去贾珍替自己置办的那所大宅,却转过两三条街,来在深巷里桃杏掩映编花为篱的一处四合院落,大门虚掩着,左首一株大银杏树,约有合抱,高过屋檐,遮着一座如意云纹围护的福字青石照壁。推门进来,院中杂莳花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安着石几、春凳等物,十分清幽雅静。小丫头正在井边摇辘轱打水,看见贾蔷进来,不上来接着,反转身往屋里跑着嚷道:“好了好了,二爷来了。”

便见屋里有个婆子忙忙的迎出来,拍手叫道:“二爷可算来了,姑娘昨晚上念叨二爷,一夜不曾安睡,早起便吐了几口血,我们这里正抓瞎呢。”贾蔷惊道:“怎么不请大夫去?”一行说,一行便踏步进来,果见龄官披着头发,穿着杨妃色燕子穿柳丝绉纱夹袄,蜜色地子圆绿荷叶落蜻蜓的绉纱裤子,伏在炕沿儿上喘一回又咳一回,听见他进来,一边回脸来看,欲说话又说不出来,两行泪直逼出来,那种凄苦难言的形状,格外可怜可疼。贾蔷忙上前扶住,一边与他揉背,一边叹道:“只两日不来,怎么忽然病的这般重了?这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处呢?”说着,也流下泪来。

龄官倚在贾蔷身上,大嗽一回,仰面躺倒,又喘了半晌,方匀停了,问道:“你不是说今儿在府里坐席么?怎么这会子来了?”贾蔷哪敢说出贾珍提亲之事来,只含糊应道:“不过是常来常往的那几个人,究竟没什么可说的,又记挂着你,想着两三日不来,也不知好些没有,所以略应酬一回,抽空便出来了。”龄官点点头,叹道:“多谢你想着。我这病,眼见是好不了了,只指望活着一天,能一天与你做伴,但得你看着我咽了这口气,随你再怎么乐去,我便都不问了。”贾蔷听了,触动心事,那眼泪更是直流下来。龄官见他这样,又觉不忍,推他道:“我刚好了些,你不说劝我,倒反装腔作势的来怄我,难道必定要我再哭上一场,吐尽了血,才肯罢休么?”

贾蔷这方收了泪,勉强笑道:“你随便说句话,都这样刺人的心,倒怪我装腔作势的。自打上回那大夫来瞧过,不是说比别的大夫都好,照方子煎药,吃了也平服些,怎的又忽然加重起来?”龄官道:“怪不得大夫,是我昨晚无故做了一梦,醒了,再睡不着,因起来院中走了一个更次,才又重新睡下,早起便咳起来。”

贾蔷跺足叹道:“二月天气,日间虽暖些,夜里却还和冬月一样的,怎的这样不知保养?”因命婆子取百花膏来服。婆子说:“大夫叮嘱,这个要在饭后细嚼,用生姜汤送下,噙化最好。小姐早起到现在未进饮食,吃这丸药,只怕伤胃。”贾蔷无奈,只得命他照上回的方子去抓药,煎益气补肺汤来,又命熬粥。待婆子去了,方细问龄官昨夜做了何梦。龄官道:“既然是梦,自然做不得准的,又说他做什么。”反问他,“那年梨花树下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么?”贾蔷道:“怎么不记得?一百年还记得。你若忘了,我再说一遍与你听。”龄官脸上泛起红晕,叹道:“你记得便好,何必又说?你不听人家说:大凡起誓,平白不要提起,提的遭数儿多了,反不灵。”

一时药煎好了,贾蔷亲自伏侍龄官服下,婆子又端进鸡豆粥来,龄官也只略吃几口,便摇头不吃了,只命贾蔷坐在身边,又低低的说了许多伤情话儿,力尽神微,渐渐睡熟了。反是贾蔷守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乩踱不安。忽隔窗听见丫鬟笑道:“宝姑娘来了。”忙迎出来,果见宝官同着玉官两个走来,看见贾蔷,忙止步笑道:“原来二爷在这里,早知道我们就该明儿再来,免得扰你们生厌。”

贾蔷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倒不好?只是他刚吃过药,睡了,不如我们往那屋里说话。”遂引着宝、玉两个往厢房里来,命丫鬟将枸杞叶子茶泡一壶来,再将月前拿来的各色蜜饯、细巧果仁多多的撮上几碟子来,因道:“这是那日在薛大哥家吃酒,姨太太送的内制荔干,外头买不到的。”宝官吃了几个,果然香甜爽口,不禁赞了几声,笑道:“我母亲前日托人捎信来,说我哥哥娶了嫂子,做了门小生意,如今家里颇为过得,因此叫我回去,不叫再干这劳什行子了。玉官在京城也没别的亲人,如今要随我一同回去,彼此好做伴儿。我两个今日因此来别龄官,或有什么要带的,或是捎句话儿,便替他带回去。”贾蔷忙道贺了,又问:“定下日子没有?置酒替你两个饯行,再则穷家富路,缺什么,只管告诉龄官代你们备办。”

宝官、玉官都忙连声道谢,又道:“我们十几个人,原从姑苏一道来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做姑子,就只剩了我们三个还时常通些声气。龄官自不必说,多亏二爷安置他在这里,又给他请医疗病;就是我两个,若不是二爷,也不得认识广和班的班主,投在他门里谋生活。虽然也是唱戏,到底是自由身,不比葵官、茄官他们,被干娘转卖到班子里,班主朝打夕骂,折磨得通不像个人样儿了;文官是嫁了人,男家并没什么钱,倒惦记娶小老婆,偏又管不了大老婆,那文官这两年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艾官、豆官更是下落无闻,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比起来,倒属我两个最是自在。这二年里我二人也略攒了一点钱,尽够路上使用的。多谢二爷费心想着,不够时再来叨扰。”

贾蔷听见这话,早又兜起一腔心事来,却不好即便说起,因强笑道:“广和班老余敢待你们不好吗?他们那班子,原是布政司仇都尉供的,后来仇都尉的儿子当了家,嫌他们老了,另买了些伶俐俊俏的,就把班子撵出来了,投奔一个行上的经纪,组了这个广和班。戏虽不错,却没出色的角儿,只要靠你两个撑门面呢。如今你们走了,他们还不知怎么打饥荒呢。”宝官、玉官都笑道:“二爷猜的不错。”因见贾蔷眉间隐隐有忧烦之色,遂问端底。贾蔷原不知如何与龄官过话,见他二人问起,正中下怀,遂毫不相瞒,将贾珍之话尽行说了,叹道:“你们在府里几年,自然都知道,我虽是个爷,其实一无根基,二无实权,不过从小赖着老爷疼爱,蓉大哥提携,所以比别人得脸些。如今老太太亲口许媒,老爷又斩钉截铁替我应允下来,难道我敢说不么?便说了,老爷问我因何不愿意,我难道敢拿实话答他,说我为恋着个”说到这里,忙又打住。

宝官笑道:“二爷有什么不好意思出口的?戏子二字,难道我们还听得少吗?二爷的意思,必是怕老爷责怪你恋着戏子,竟连祖宗门第也忘了,可是这样?依我说这件事若搁在别人,倒也不难,只先瞒住两头,把那赖家小姐娶进来,过一二年,说明了原委,再接龄官进府不迟。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三妻四妾原不为过,想来他也不好过于反对的;如今最作难处,反在龄官身上,只怕他不肯做小,必定要一夫一妻的才罢,二爷从前原许过他非卿不娶,如今忽喇巴儿的说府里另定了婚事,以他那性情,焉肯不恼的?若是气伤了身子,闹出事来,岂不辜负了二爷素日的一片心?”

贾蔷只觉得这几句话正碰在自己心坎儿上,又喜又悲,流下泪来,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因此在这里作难。说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些年来,凭我怎么对他,概因不能自己作主,他总放心不下,所以这病才一日重似一日,如今再让他知道府里替我订了亲,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若说是瞒着他,一则我心里不忍,二则这样大事,又怎么瞒得住?”玉官听了半晌,这时候方忽然问道:“二爷说来说去,只是想娶那赖小姐,可是这样?”贾蔷道:“我何尝想娶,只是老爷已发了话,我难道不应吗?”

玉官道:“二爷只说还是想娶这赖小姐呢,还是想娶龄官,只要二爷想得定了,我自有主意在此。”贾蔷道:“这何必要问?我自然是想娶龄官,你看这两年来我怎样待他,便知道了。自打认识了他,何尝再有过第二个人。”玉官笑道:“二爷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得二爷一句实话,倒不好乱出主意的。如今二爷既说得这样笃定,我倒有个主意在这里,两位听听且是怎样:我们原本都是从苏州一道来的,如今我与宝官正要回去,二爷不如就与龄官一起,收拾些贵重衣物,随我们一道去。把这房子卖了,再变卖些古董家具,尽够在苏州置些田产房屋,就坐地收租也可过日子的了,从此夫唱妇随,和和悦悦的过一辈子,岂不遂了你二人之愿?就只怕二爷舍不得家,吃不得苦。”

贾蔷低头寻思半晌,方道:“我早说过,这里并不是我家,不过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除了老爷和蓉大哥这几个人,也并没什么放不下的亲人。若说吃苦,但能跟龄官一同到老,于愿已足,又怕什么苦呢?”玉官道:“既是这样,我们便约定日子,到时神不知鬼不觉,一同远走高飞的便是。”

彼此又商议一回,那边龄官已经醒了,婆子过来通报,贾蔷便请宝、玉两位一同过去,玉官道:“他还不知道我们来过,如今刚起来,未必愿意见人的。不如二爷先过去,等他洗漱梳妆好了,我们再过去。”贾蔷笑道:“显见你们是好姐妹,这样知道他,又这样体谅。你们既深知,自然该知道他既肯叫我过去,必是已经梳妆停当了,不然,便连我也不肯见的。”宝官、玉官也都笑了。贾蔷又叮嘱:“去苏州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卖房子出脱古董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办得妥当,且不急说与他知道,他原本心重,听说要回乡,又不知耽起多少心事。不如安排妥当再说不迟。”宝、玉两个都忙道:“何劳二爷嘱咐?我们深知道的。”遂一同过来。

龄官见了二人,自是欢喜,四人围坐着说着旧事新闻,十分投机和洽。不觉已是饭时,婆子要往灶下升火,贾蔷只道不恭,与了二两银子,令往馆子里叫一席来。

稍时,馆子里堂倌同着婆子走来,抬着两个食盒,打开来,是一碗焖得烂烂的红酱肘子,一碗清蒸鲥鱼,一碗小鸡炖鲜笋,一碗白汁排翅,并一大碗莼菜鲍鱼汤,另有许多下酒小菜,宝官喜道:“还没回家,倒先尝着乡菜了。”贾蔷吩咐在明间里排下桌来,设椅安箸,请过众人来,各自坐定,又开了一坛绍兴女儿红,却是宁府里带出来的,用旋子烫热了,斟在荷叶珐琅盅里,且行酒令儿,赌戏目名做对子,说明对不上的罚一杯,对得极工时,出令的却也要陪一杯为敬。

宝官便先出了个《扫花》,贾蔷对了个《踏月》,又瞅着玉官笑道:“我出的这个题目,得罪姑娘了。就是《埋玉》。”玉官笑道:“这有何难?现成儿的,《拾金》。”贾蔷点头称赞:“果然工整。”玉官道:“既然二爷说好,便请喝这一杯罢。”说着满斟了一杯放在贾蔷面前,贾蔷仰脖喝了,又请玉官出题。

玉官道:“我便再回敬一个《叫画》,请二爷对。”贾蔷低头想了一回,对不出来,只得认输。龄官推他道:“这就不能了?你回他一个《偷诗》,不就得了?”宝官、玉官都齐声喝采,又道:“这对得虽然工整,却不能算二爷的。这杯罚酒省不得。”

贾蔷只得笑着饮了,又出了一个《卸甲》。宝官对了《搜杯》,龄官以为不工,宝官笑道:“怎么不工?我们寻常唱堂会,看见那些人家用的杯盏,金的玉的都不算稀罕,难得的反是那些龟甲鹿角的,我问过名号,又是什么商,又有什么甲的。如今二爷出了个甲字,我对杯怎么不工?”贾蔷笑道:“那个斚却不同于这个甲,不如对个《搜山》倒好。”龄官笑道:“有理,这杯可躲不过了。”

宝官只得喝了一杯,又道:“即是这样,我便以《搜杯》为题,请二爷对。”贾蔷又对不出来,便又请龄官代劳。龄官叹道:“你也算行家了,怎么几个戏目名儿也对不上。”便随口对了个《盗令》。

贾蔷笑道:“对得果然巧妙。这是你们的功课,我原不是对手,不过多哄我喝两杯酒罢了,还能醉死我不成?”遂又连喝了几杯,倒把兴致提起来,因向龄官道:“不信我当真就一个也对不上来。如今你也出个题目,且看我对得如何?”

龄官便出了个《惊梦》,众人皆想不出,贾蔷道:“梦是虚字,也得对一个虚字才妙,便是《离魂》吧。”宝官、玉官都赞道:“这对得极工,亏二爷想得出来。还是必定要龄官出的题目,二爷才肯对的?”贾蔷笑道:“若是别个,再对不出,这曲儿原是他在家时常唱的,所以记得。”二官都道:“既这样,龄官该喝一杯为敬。”龄官也不分辩,低头抿了一口。

四人原在梨香院都相熟的,并不拘礼,飞觥斗盏,各自放量而饮。惟龄官不胜酒力,且也心思敏捷,应对如流,只略陪一二杯应景而已。喝到兴浓时,宝官弹琵琶,玉官排筝,引宫刻羽,合唱了一曲《普天乐》:

“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堪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

贾蔷看着,心中大乐,只觉便是白香山的樊素在此,也不过如是,亲自斟酒添菜,金樽屡劝,玉箸频催,直饮到天街禁夜、漏滴铜壶方散。正是:

醉花醉月不成醉,情幻情真难为情。

且说近日因福建沿海一带战事频仍,临国屡屡犯境,海寇日见猖獗,当今不胜其烦,遂派兵震压,各武将之后俱进京待命,凡习武之家逢二抽一,不能从军者准拟折银替从。又命将各公侯府中未嫁及笄女子俱图形造册,以备待选。贾政只得连夜备了一折,奏曰:“窃惟万岁圣文神武,四海一家,虽昆虫草木,无不仰沾圣化。不意海国蛮虏,藐弱残生,荷沐万岁覆载洪恩,不思报德,辄敢狂逆。天兵所指,如风偃草,正其自取殄亡之日。窃念奴才祖孙父子,世沐主恩,至深极重,迥异寻常。今日奴才母子所有身家,自顶至踵,皆蒙万岁再造之赐,虽粉骨碎身,难报万一。奴才接阅邸抄,知部议既将发兵,惟恨不能身亲荷担,为国驱驰,惟愿捐银三千两,少供采买军需之用,略申蝼蚁微诚。”

王夫人听说了,不觉后悔:“去年官媒来提亲,就该选个门第根基差不离儿的将探丫头许了,也不至有今日。也是他命苦,原也有几户年纪门户都相当的,又嫌他是庶出;那不论的,家门又太寒薄些,我又不忍他嫁过去受苦。只说他年纪小,不急在一时,所以耽搁至今日。倘若这遭儿果然选中了,竟充发到海外去和藩,岂不是我误了他?”贾政道:“万里挑一,那里就选中了,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又命贾琏速封三千两银子来。

贾琏暗暗叫苦,也惟有东挪西当,少不得凑了来,贾政又找了贾珍来叮嘱一番,也是这般拟奏。一时两府里俱虚了上来,贾政那里知道。一日贾琏与林之孝对账,林之孝便又提起从前所议发放家人丫鬟的话头来,因说:“老爷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因前些时在年节下,怕提起这些事来扫上头的兴,就没再提。如今二爷既告家道艰难,何不趁机禀明了,把年老有功德的家人放几家出来,要他们多少报效几百两银子,再该裁减的姑娘也裁减些,一年下来也可省不少银子嚼用。不然,如今府里生计有出无进,每日里拆东墙补西墙的,也不是长事儿。或再有一两件大事出来,只怕没处儿临急抱佛脚去。”

贾琏听了有理,果然找时机禀与贾政,贾政原不理会这些家务琐事,只说:“你与你媳妇酌量着裁办,且拟个名单上来,再禀与太太知道。”贾琏因令凤姐与王夫人计议,凤姐道:“依我说竟别找那个钉子碰。去年我原说过一次,刚提了个头儿,就惹出了太太一车子的话,又说从前府里小姐如何尊贵体面,又说要省宁可从他省起,万不可委屈了姑娘们,倒像我放着多少钱不使,只要省出丫头的月例银子来过日子扮俭省的一样。因此自打那回以后,我再没提过一次。”贾琏道:“原是老爷叫我同太太商议,横竖又不是你说的,不过传话儿罢了。”

凤姐无奈,只得走来与王夫人商议,又说是老爷命贾琏所行。王夫人踌躇一回,叹道:“我也知道今非昔比,不料竟到这份儿上了。若说是裁放年老家人,倒是应该的:一则他们都是几辈子的老人,年久功深,放了也是该的;二则那些人各个都是土财主,不愁银子赎身;三则我知道厨房上、针线上的人原多,只是他们姐妹又并不使那些针线上人的活计,凡贴身东西,鞋脚、手帕、荷包、顺袋,都是丫头们另做,白放着那些人也是无用,正该裁了去;难的是各房丫头,年纪小,正是学规矩的时候,就放出去也要另寻营生,不是积恩,反是做孽了;况且上次为撵了几个丫头出去,老太太心里很不自在,这才几天,又说要放丫头的话,岂不自讨没趣?连我也不忍的。”凤姐忙道:“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只是府里的姑娘都大了,前番既有司棋做出那些事来,保不定别的丫头没有,便没有生事,也保不定生心,倒是早些打发出去的为妙。若不够用时,提拔几个小丫头上来也是一样的。”

这话正触了王夫人平素所忌,遂道:“既如此,你只看着去做就是了。只一条,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却不可减,倒是我房里先裁去两个罢了。再者这二年宝玉也大了,眼瞅着便要成家娶亲,我早说开了春便要他仍然挪出园外来住着,谁知道过年事情多,就忘了。趁这几天日头和暖,正该把这件事着紧办起来。我边上几间房子已经打扫出来,或明儿或后儿,你挑个日子就挪他出来吧。家俱器皿不用一概搬出,拣几件精致不占地方的搬出来就是了。他屋里的丫头最多,又更恃宠生事,积骄成贵的,去年虽整饬过一回,前一向他病中,听说更又闹得不像了,恰便趁此发放了,只留下袭人、麝月、秋纹几个妥当大丫头跟出来就是了。”

凤姐得了主意,因传了各房伏侍的头儿来,商议着立了单子,每房或裁两个,或裁三个,都有酌减。又亲自与各房主子说知。余人都还罢了,惟宝玉伤感不已,叹道:“去年刚走了三个,才几天,又要赶人。早知道这样,索性一次全撵出去的不好?省得隔几日一送的挫磨人。”凤姐笑道:“依你说,这些人早早晚晚守着你一辈子不去的才好?难道姑娘们大了,也都不许出门子么?横竖早也得走,晚也得走,从前还是你天天嚷着,说要把这里的人全放出去,与父母自便,可是有这话的?如今果然要放了,你倒第一个拦在头里,可不是口不应心?”宝玉听了,方回心转意道:“既如此,他们能有几个钱,若同老子娘要,难保他们老子娘不抱怨罗嗦,倒教他们受委屈。果真要放,就该身价银子不要,白放了才是,也不枉相识一场,伏侍我这许多年。”说着亲自去回王夫人。

怡红院诸人原为离别在即,正各自抱头痛哭,听了这话,倒觉欢喜。他们父母知道,也都欣喜异常,便托了宋妈妈牵头儿,带了春燕的娘何婆子等人一同进来与贾母、王夫人磕头。贾母起先并不知道缘故,及细问过,知道是宝玉的主意,反觉喜欢,笑道:“我就说这孩子心善,行出来的事硬是与别人两样。”众人也都随声附和,说是“宝哥儿竟是个佛托生的,所以生来就与人不同。”贾母听了,更加欢喜。

谁知二月十二正是林黛玉芳诞,他虽不喜闹热,然三年前宝钗及笄时凤姐原为操办过,如今少不得也依例照办,大观园里早又设下筵席戏乐,诸姐妹各有礼物奉赠,不过是或书籍字画,或针黹顽意,不必细表。正看戏时,忽然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也说贺林姑娘千秋,又抬了一只荷叶碧玉缸来,里面养着两尾北溟金鱼,都有三尺来长,说是北静王妃所赠。贾母命人接了,道谢。心中暗暗乩掇,照理贾府侄甥女生日,王府无须送礼,且又送得如此丰厚有余。私下里向王夫人、凤姐说了,也都不解。

过了两日,贾政下朝回来说:“今日遇见雨村,言语间向我问起外甥女在家诸事,又问许了人家没有。我想他虽是外甥女的业师,如今妹夫早逝,他与林家早已没了瓜葛,况且又是个女学生,这些年也没听见说起,如何忽然这样关心起来?所以只含含糊糊的答了他。”

王夫人讶道:“如此说来,老太太果然猜得不错。今儿老太太找了我跟凤丫头去,说起前年春天,宫里有位老太妃病殁,咱们都去随朝入祭,借住在一个官儿的家庙里,就与北府里眷属隔壁。他家赁了西院,咱家赁了东院,北静太妃原跟老太太提过,说要为王爷纳位侧妃,必要门第、模样儿都过得去,还要才学好。说是王爷在家常说的,从前唐太宗时有个妃子徐惠,中宗有个上官婉儿,玄宗有位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能诗擅赋的,就连宫女里还有个韩翠苹红叶题诗,如今才女竟绝迹了不成?一个美人儿,纵有天仙般姿容,若不知诗书,也是无趣,好比花再好,没有香味,也只好用来糊墙。所以发誓必要找个才女为妃子,娶进去,立时便请赏封诰,与王妃比肩的。算起来这话说了也有两年多,想必为的是国孝在身,便拖了下来。如今三年孝满,只怕要旧话重提,莫不是看上了林姑娘,要请贾雨村作媒?”

贾政想了想,拍掌道:“听你说的,八成便是这样。老太太怎么说?”王夫人道:“老太太的心思也难说得很,看意思好像舍不得林姑娘出去。凭心讲,北静王有权有势,年纪又轻,才貌又好,少妃雍容和气,也不是那一味量窄好妒轻狂拔尖的,果真林丫头能嫁作王妃,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不如你得空儿劝劝老太太,办完了林丫头的事,还要给宝玉提亲呢。”贾政应了,垂首闭目,独自在窗下养了一回神,便往贾母房中来请安。

此时李宫裁、王熙凤等都在贾母座前承奉,李纨又说些贾兰的文章进展与贾母听,说学里塾长都夸他有才情,贾母听了,十分喜欢。忽见贾政进来,李纨、凤姐忙都回避了。贾政请了安,禀明贾雨村之事,说是“只怕一两天内就要登门求聘的,到时果然明白提出来,咱们却是应与不应?若不应,倒不好拿话回他的。”

贾母听了这话,正合着前日的光景,心下十分烦恼,低头寻思一回,只得道:“我实话说与你吧,宝玉的婚事,我早已看好了一个人在这里。为的是年纪还小,不便提起。如今林丫头已是及笄之年,我原打算过了这几天就要同你商量的,不料北府里倒抢先一步,快在我头里。”

贾政听了,便知贾母之意,是欲留黛玉长在府里,与宝玉亲上作亲的,忙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只是自从薛大姑娘那年端阳落选,娘娘几次透出话来,虽未说破,老太太未必不明白。如今又有北静王府这件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岂不两全其美。”贾母不乐道:“娘娘既未说明,倒不好乱猜的。横竖过两天就是十六,椒房眷属入宫探视的日子,我便与你太太往宫里走一回,当面问准娘娘的意思就是了。”贾政不便再说,恭身退出。正是:

长恨鸳鸯难比翼,羡他蝴蝶又双飞。

第五回 逞英豪卫若兰射圃 叹薄命金鸳鸯送花

却说贾母为了北静王爷提亲一事,心中百般为难,便欲往宫中求准元妃旨意。到了二月十六日一早,贾母起来,鸳鸯打起半帘,琥珀进来叠被铺床,外边早已备下热水,玻璃用银盆盛着送进来,鸳鸯伏侍着洗漱过了,梳头理鬓,敷脂抹粉,珍珠端进银耳汤来,贾母也只吃了半碗。这时候请安的人已经一拨一拨儿的到了,且不敢进来,只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夫人等得不耐烦,因见鹦鹉喂鸟,便问道:“老太太今儿起得比往常晚些,可是昨儿睡得晚了?”鹦鹉笑道:“睡得倒早,只是睡不实,起来躺下几次,直到三更才睡实了。”凤姐不等王夫人说话,忙道:“我前儿原给鸳鸯说过,用木瓜汤洗脚,就睡得实了,难道不作效么?”鹦鹉道:“怎么不作效?洗过几次,睡得好些了。只是老太太嫌木瓜味腥,又不教洗了。”

凤姐正要再说,忽见鸳鸯打起猩猩毡帘子来,知道贾母已经妆扮好了,忙扶王夫人进门来。贾母这房子原是一共五间,三明两暗,西边两间是寝卧起坐更衣梳妆之处,最东边的暗间供着菩萨,有时贾母独自想心事,也来这里坐一会儿养静,外边明间沿窗下是条山炕,平日贾母就坐在炕头,隔着窗玻璃向外观望闲散,众人来请安时,也多在这里说笑。正中一间设着扶手靠背透雕云龙如意纹四围镶玳瑁的紫檀正座,座后有插屏,座前设几,供着炉瓶三事,只在年节下、或是待客,隆重其事时才在这里,平日不大停留。因此众人这时进来,便在这东边明间。

贾母见王夫人已换了朝服,十分满意,向凤姐道:“琏儿可起来了?”凤姐陪笑道:“琏儿再懒,也不敢误了进宫的大事。一早已经穿戴好,赶着请旨去了。”众人见贾母神色郑重,也都不敢说笑。

一时厨房送了早饭来,有玉田红稻米粥和鲜蘑鸡丝粥两样,鸳鸯等摆上炕桌,地下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高足几,几面刚好与桌面平齐,剔红福禄寿岁寒三友攒锦食盒里另有蓑衣饼、千层馒头、白马蹄、素什锦、腌鸡脯等十几样。众人也有炕上坐的,也有坐在地上椅子中的,各拣自己喜欢的吃了几样,又用过杏仁茶,便散了,仍留王夫人、凤姐在房中等候。鸳鸯又捧上贾母吃的益母膏来,也吃过了。又等了一盏茶功夫,贾琏方回来,却说皇上御驾铁网山春围,即日便行,元妃亦在伴驾之列,因诸事皆须准备,且容回宫再见。贾母听了,半日无语,垂首闷闷不乐。贾琏安慰道:“我已同夏守忠说了老太太的意思,托他代向娘娘禀明,想来不几日就有回话的。”贾母叹道:“如此,也只好等着罢了。”连王夫人、熙凤也觉失望,都安慰了贾母几句,各自散去。

隔了两日,宫里果然来人,却命将薛宝钗的年庚八字写个帖儿送进去,立等就要的。王夫人情知元妃旨意已定,喜动颜色,便撺掇着写了。贾母虽百般不愿意,却也圣命难违,只得命人用个泥金帖儿写了,交与贾琏,仍请夏太监带回。贾琏陪着夏太监用过酒饭出来,一直送出二门以外,欲上轿时,恰好宝玉带着李贵、钱启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扫红等捧着包袱,正等牵马来,见了夏守忠,避之不及,只得上前参见,李贵等也都向贾琏问了安。那夏守忠拉了宝玉的手只管上下打量,但见他貂裘革履,金冠玉带,面若傅粉,唇如施朱,虽无语而似笑,既俯首亦有情,不由笑道:“多日不见,哥儿越发出息得溜光水滑,就好比万岁爷御书房门前的那株海棠花儿一般。难怪娘娘视如隋珠和璧一般,每日嘴里心上的放不下。”又向贾琏道了扰,上轿去了。

宝玉便向贾琏道:“这老兔子做什么只管来?”贾琏瞅着宝玉笑道:“为着你的事,我忙了这半日,你还问,这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宝玉奇道:“我的什么事?”贾琏自悔失言,忙笑道:“见了老祖宗,自然知道。这时候我还有别的事,只等见过大老爷便要出去,却没功夫同你细说。”又问宝玉,“你穿成这样,是要那里去?”宝玉道:“冯紫英请校射吃酒,去会一会他。”贾琏笑道:“怪道你这样打扮,倒像要出征打仗的,吓了我一跳。”宝玉正欲说话时,只见茗烟当先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高头白马走来,后面跟着十来个小厮,五六匹马,遂认镫上马,李贵等前后左右跟着,一直出了大门,方都上马来,扬鞭绝尘而去。

一时来到冯府,早有五六个年轻公子在厅里等候,皆锦衣玉冠,所披不是貂裘,就是豹氅,身上系着玳瑁小刀、锦绣荷包、汗巾、玉佩、香珠翡翠等物,见他来了,都站起身来,满面春风的笑道:“幸会,幸会。”原来是陈也俊,卫若兰,韩奇,司裘良等人,大多都是旧识,便不熟识的,也都早听过名头,遂各自厮见了,叙礼让座。冯紫英再三请卫若兰坐在首席,卫若兰推辞不过,只得道声“有僭”,含笑坐了。冯紫英自己便坐了主位,亲自斟了一轮酒,举杯起座笑道:“今日之会,一为叙阔,二为祖饯,在座皆为夙好世交,悉在武荫之属,然而上叨天恩,下承祖德,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其实寸功未建,诚可愧也。而今海疆作乱,犬戎窥伺,真真国屡次挑衅,朝廷几番发兵,至今尚未平夷。随时一纸令下,你我等便要祭旗从军,聚散难以预料。譬如卫兄此番来京,原以为久别重逢,当可一聚,岂料昨日看了邸抄,才知道卫老伯已点了兵马大元帅,卫兄便是一个现成的先锋,如今奉命巡阅江海门户,操兵防倭,不日便要起拔。虽说沙场吟鞭,男儿本色,然我辈又不得尽兴了。因此以小弟之意,得聚会时便该常聚,闲时则将弓马演练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故而今日略备薄酒,请几位好朋友校赛骑射,一则为卫兄壮行,二则也是不忘祖训之意。诸位若不嫌我多事,便请满饮此杯。”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满座公子都接声叫好,一齐饮尽,又谈些沿海战事,说及“贼寇猖獗,每每上岸窥探附近城廓,其势刻不容缓。朝廷虽屡屡发兵征讨,奈何内有盗贼逆匪,外有敌患环伺,贼逆勾结,难以檄剿”等事,都不禁摩拳擦掌,形于颜色。宝玉于这些事上向不留心,又因座中卫若兰虽是世交,却自那年秦氏出殡时匆匆见过一面后,卫家即阖家离京,遂无深交。一向听闻他文字风流,弓马娴熟,且生平最喜兰花,凡行止之处,必手植数十株,绕户通衢,香闻十里,故而自号若兰。每到花开之日,往往临花把酒,自斟自饮,至夜不眠,有咏兰诗数十首传世。今日难得相会,又见他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然好个人物,不免向前互道久仰之情,又请教种兰之道。

那卫若兰也久慕荣府玉公子之名,只恨无缘深交,今见他主动攀接,岂有不竭诚相告的,笑道:“世人都只说兰性最娇,不宜家养,岂不知空谷幽兰,虽风吹霜欺、晨昏日晒而芬芳四溢,何尝娇乎?故而小弟种兰花,最忌拘谨,不以盆栽,不设花坛,只依时点种茁芽,任其风雨灌溉,兼命小鬟守护,不许禽鸟啄食、虫蚁伤根而已。其余也并无窍门的。”宝玉道:“我以前看书时,尝见宋赵时庚所编《金漳兰谱》着录二十二品,宋王学贵所编《兰谱》着录五十品,又有《群芳谱》载:兰无偶,称为第一香。紫梗青花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不知兄以为如何?”

卫若兰笑道:“赵时庚以吴兰、潘花等十一种为上品,郑少举、黄八兄、周染为中品,以夕阳红、观堂主等为下品。我则以为不然,盖花开因时随处,恰如李时珍所言:兰草、泽兰生水旁,幽兰生于山谷;兰花生近处,叶如麦门而冬为春兰;生福建者,叶如菅茅则为秋兰。此皆天假其时而开,故有春秋之别;地择其质而异,遂有山水之类。岂是兰花本身有上下分乎?泽兰生水边,其艳何求入画?山兰生幽谷,其香不为媚人。惟庸人自扰,文人自得,故以兰花入谱,且枉论品级,岂是真爱花人耶?故而小弟爱兰,但得新品种,必视如拱壁,精心移来,辟地而植,无论杭兰、建兰、朱兰、伊兰、风兰、真珠兰,皆视之为挚友良师,并无品级贵贱之分别。”

宝玉听了这几句,便知这卫公子亦是性情中人,更加喜不自胜,又见他虽然人物俊美,态度温和,却豪迈有魏晋之风,无一丝脂粉纨绔气,比自己大不多几岁,却已有挥兵指战之能,倒觉自惭,不禁赞道:“初次识荆,便得聆雅训,涂我尘衿,幸何如之?奈何夏虫不可语冰,宝玉性本愚钝,兼少见闻,卫兄谈吐深奥,非弟等尘芥之人可以省得。”

卫若兰忙道:“井蛙之见,往往以管窥蠡测而自误。且性耽烟霞,素少教化,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我与兄虽然少见,形容举止却不陌生,所以见了面只当老友重逢一般,不觉忘形。”看见宝玉一脸迷惑,忙又笑道:“在金陵时,我原和甄府的宝玉公子十分要好,时常会面饮酒,若论他的举止容貌,与兄一般无二,就连谈吐态度也相仿佛,方才我见了你,还只当是甄世兄来了呢。他如今原也在京城,只可惜不得见面。”

甄府阖家来京听候审理之事,贾宝玉原也耳闻,因记挂甄宝玉,日夜思一见面而不得,如今竟听卫若兰说与甄宝玉熟识,便有心打听得再仔细些,却忽又想起听母亲说过,甄家三小姐原许了景田侯之孙为媳,近因出了事故,司家正嚷着要退亲,今见司裘良在座,不好多提。正要别话岔过,忽听冯紫英对面笑道:“你两个倒投契,可惜卫兄不日便要祭旗南下,不然以后你们倒可时常亲近的。”

宝玉听了,恋恋不舍,问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卫若兰道:“朝廷之任,原本天心难测,况且战事多变,更比风雨阴晴无一定之规,若顺利时,一战而捷,两三月便可还京,若不顺利时,只怕三五年也未必转得来,也惟有尽人事,听天命六字而已。”冯紫英笑道:“提起此事,我还有一问:原说你小登科的日子便在左近,如今忽然授了这个衔,倒不知是先洞房,后操兵呢,还是先立功,后行礼?更不知令夫人是何阀阅?此前可曾见过?知道相貌性情如何?”

卫若兰赧然道:“自当国事为重,先退敌,后成婚。再则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却上那里见面去?”冯紫英顿足叹道:“这万万不可。若是由着媒人信口开河,麻脸也说成羞花,秃头也说是闭月,那还得了?”韩奇道:“冯兄言重,媒人如何肯这样屈心,若是中人之姿强说成花容月貌也还罢了,如何麻脸秃头,也能说成羞花闭月?男方即便当时受骗,过后难道不寻他晦气的?”冯紫英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由得男方打上门来,那媒人也自有一番说辞:姑娘一张麻脸,便如花上停着蜜蜂一般,岂非羞花?至于秃头,更好解了,夜里连灯也不用点的,何况闭月?”说得众人哄堂大笑。陈也俊道:“冯兄说得这样真切,莫非曾经上过媒人的当不成?”

冯紫英笑道:“小弟实亲身经历过一件险事,但要马虎一点,也就上当了。亏是我见机得快,才不曾落下一世的遗憾。”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忙问道:“这却是什么缘故?果然有媒人要给冯兄当上的?那媒人也未免太过大胆些。”冯紫英道:“从前我随家父在军营时,曾有个武官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贤惠,意思要与我家攀亲。家父便同我商议道:他官职虽小,也是立过战功的,且又是清白人家,若果然有个那般德貌双全的女儿,未必不是良配。我想这婚姻之议事关终身,岂可马虎?便不肯立时应承,只设辞拖延,且找了个心腹小校替我打探虚实。原来那小校有个姑妈是出家人,常往那府里讲经说法的,便择日找个由头设法见了那小姐一面,正遇见那位小姐为着什么事在责骂丫头,那道姑见了,转身便走。亲事也就此黄了。”众人都诧异道:“如何就黄了?你这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小姐相貌丑陋,或是麻脸秃头有残疾的不成?”

冯紫英笑道:“非也,若论这小姐相貌,倒也标致,据那姑妈说,当真是鱼入鸟惊,狼奔豕突。”宝玉一口茶喷出,笑道:“冯兄这话说得奇怪。鱼入鸟惊倒也罢了,又怎么狼奔豕突起来?果然是佳人,岂会与虎狼同行?”冯紫英笑道:“这位美人儿,外禀桃李之姿,而内具风雷之性,每当发作起来,便如山崩海啸一般,可不是狼奔豕突么?”

众人听了,都不禁哄然大笑。惟宝玉想及凤姐与夏金桂,不禁心中一动,心想那香菱自去年被薛蟠休弃,抱病至今,听说每况愈下,眼见是不行了;平儿又新近撞伤了头,自己原也去探望过两三次,每每问起来,他只说自己不小心,再不肯抱怨一句,然而那眼中含泪,无限委屈,可怜可敬的模样儿,真叫人看了辛酸,只可恨贾琏与凤姐偏不懂珍惜。想到此,不禁暗暗叹了几声。

一时酒过三巡,有童子来报,诸物齐备。冯紫英遂引着众人往射圃中来,过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偌大空场,方圆约有二十来亩,一花一树俱无,却遍种着四季草,虽是寒冬时节,依然苍翠软伏,其高堪堪遮没马蹄。场地西北角是养马厩,东墙根下搭着鹄棚,立着一排五色皮鹄,鹄前有箭道。望东北上,编些竹篱,护着几间敞厅,两旁长廊环抱,皆有窗槅可关合,供人在廊下遮阳避雨,饮茶歇力,因此又有炉灶、茶几、绣墩等陈设。

众人脱了外边大衣裳,露出里头紧身衣来。宝玉见那卫若兰穿着秋香色箭袖短袄,套一件紫羯坎肩儿,竖着一圈紫貂毛领儿,腰间系着一枚金麒麟,雕镂精工,文章闪烁,十分眼熟。忽然灵机触动,想通缘故,不禁大笑道:“早听说舍表妹订了亲,原来便是卫公子,这可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璧人。”

原来宝玉生平最恨提起这些姐妹嫁人之事,虽知湘云已有了人家,却从未问及对方姓张姓李,只当没有这回事一般;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个脾气,从不肯在他面前谈论,故而他见了卫若兰,再想不到竟是表妹婿。直到看到金麒麟,原是那年自己得了送与湘云之物,如今却系在他腰上,才福至心灵,想得明白,自然是史家将此物作为文订,送与卫若兰的。他既然如此珍重随身携带,自是看重这段姻缘之故,不禁一扫往日厌婚恨嫁之论,反而代湘云欢喜,遂向若兰道:“卫兄大可不必为冯兄方才戏语迟疑,舍表妹虽不才,却是容貌不让西、嫱,才学不逊班、昭,若论性情,堪称巾帼英雄,与卫兄可谓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那卫若兰早知史家与贾府是至亲,今日见了宝玉,正有意向他打探虚实,只不便开口,偏值冯紫英又当席发了一通盲婚可惧的宏论来,更觉尴尬,只得禁口不提了。孰料宝玉自己率先说出来,不禁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忙施礼道:“贾兄谬赞,弟愧不敢当。”冯紫英等听见二人原是姻亲,都大喜称奇,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令岳便是史府,这却上那里想得到去?如此知根知底,这可不用道姑上门打听了。”众人更大笑起来。

卫若兰不好意思,忙率先下场,小厮已经牵了马在场边等候,遂于架上选了趁手弓箭,打马驰去,先绕场跑了两圈,活动开筋骨,这方搭箭在弦,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靠弦,离鹄约有百步时,箭做连珠,瞬忽便连射了十箭,停马下来。众人看时,箭箭中矢,有九枝都射正靶心,只有一枝射偏,虽在红心之外,却也中的,都哄天价叫起好来。

冯紫英便也下场来,并不上马,却站定在百步开外,蹲身下腰,肩肘端平,立有千钧之重,只见他戴着海龙拔针的软帽,那银针足有三寸来长,一身玄色春绸锦袄,翻出紫貂出锋的领子,衬着深湖色春绸皮袍,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两个圆圆的狐肷,胸前将军结,腰间英雄带,脚下一双紫皂缎子锦薄底英雄战靴,宽裆下气,拉弓如满月,攥拳如凤眼,猛的将手一撒,那箭势如流星赶月一般,也是接连射了十箭。

于是众人也都纷纷下场,各逞绝技,也有百步穿杨的,也有箭发连珠的,甚或有背立发箭的,惟宝玉毫无花枪,端端正正射了十箭,倒也有七八枝中的。卫若兰见他底盘不稳,在旁指点道:“若说架式也还不错,只差在膂力不足,撒手时不够利落,箭势便易飘忽。再则双肩与肘未能端平,力用左了,也容易错了准头。”宝玉依言试了,果然箭去如星,正中鹄的,喜得笑道:“我日常在家也时时与兄弟们练习的,只是不见长进,原来诀窍却在这里。”

彼时众人皆已射过,论功行赏,却是冯紫英为首,卫若兰居次。冯紫英道:“卫兄马上射箭,理当居冠,不该由兄弟偕越。”卫若兰道:“冯兄连发十箭,箭箭正中鹄的,小弟却有一箭射偏,自然不及冯兄。”陈也俊道:“你二人一时瑜亮,不必过谦,本是游戏,何必定要分个高下?就双双夺魁又何如?久闻卫兄擅使双刀,惜未得见,不知今日可能赐教一二?”

卫若兰推辞一回,禁不住众人齐声诚请,只得重新下场来,双手持刀,立于马上,下抑上扬,大开大合,轻如挥扇,易若折枝,驱马自人群中穿入穿出者几回。

众人躲闪不迭,惟冯紫英纹风不动,忽然撮指在唇,呼哨一声,只见马厩中一匹浑身红如炽炭惟独四蹄雪白的大马脱缰而出,疾驰过来,行经冯紫英身畔时,长嘶一声,稳稳停住,冯紫英揪住缰绳,翻身上马,早有小童递过双刀来。冯紫英接了,提缰踹蹬,便迎着卫若兰驰去,双马交错之际,只听“呛啷”一声,又复分开。转眼却又战在一处,你来我往,左荡右决,但闻兵戈交错,不见尘土飞扬,盏茶功夫已经打了数百回合。众人看得目荡神驰,都点首称赞,诚心悦服。

舞了一回,两人收兵下马,众人都迎上来接着,不免说些称赞羡慕之语。大厅里早又排下酒肴,管家来邀众公子入座,只见商彝周斝罗列,珍馐美酒星陈,色香俱全,水陆齐备,众人都道:“太破费了。”方坐定,又有几个唱曲儿的,穿红着绿,摇摇摆摆,捧笙抱琴而来,座前磕了头,递上一柄洒金折扇,上边写着许多曲牌名儿。冯紫英先请卫若兰,次请宝玉,不免彼此推让一回,也都一一都点过了。歌娘便弹起曲儿来,筝排雁柱,板拍红牙,声如流莺婉转,色若娇花沉醉,一递一和,唱了一曲《双调步步娇》:

<small>你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small>

<small>慢慢的捧玉觞,朕本意在尊前捱些时光。</small>

<small>且休问劣了宫商,你则与我半句儿延着唱。</small>

这个唱过了,那个便又接声儿唱道:

<small>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small>

<small>我委实怕宫苔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small>

<small>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small>

<small>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small>

众人持杯听曲,不知不觉已然酒过数巡,月满西楼。冯紫英做手势止住唱曲,席前打了赏,笑向众人道:“听这半日哼哼呀呀的曲儿,倒觉闷气,不如行个令儿来,方饮得痛快。”韩奇道:“刚射过箭,两膀子酸痛的,再猜拳摆庄,未免闹得头疼,不如斯文些的倒罢了。”宝玉便说联句,司裘良笑道:“这也太难为人些,若一时三刻只管联不上来,不怕醉,也怕闷坏人。”

冯紫英道:“如此,便是飞觞吧,也还简便节省。就每人飞唐诗一句,从我而起,飞第一个字,接下来便飞在第二个字上,依次类推,错了序的要罚,应了景儿的贺一杯。”韩奇道:“这也罢了,只是飞个常见的字罢了,不然几首诗虽不难,难得恰好应在字序上。”冯紫英笑道:“今日之局原为卫兄而起,不如就以尊讳为令,不知卫兄意下如何?”卫若兰笑道:“但飞何妨。”宝玉道:“既是卫兄名讳,则各人所飞之句须得辞句雅致,且有诵赞之意,不然未免不敬,也要罚的。”众人都答应了。

冯紫英便饮了门杯,先飞一句道:

“兰为奇香却在幽。”

其下为宝玉,先喝了一声彩:“好句。”方跟了一句:

“握兰犹未得相亲。”

卫若兰听了,不禁一笑,举杯与宝玉照了一照,各饮一口。下首韩奇,想了半日,吟道:

“君闻兰麝不馨香。”

冯紫英笑道:“这可该罚了,虽然合令,却不雅。”韩奇笑道:“只顾着别错了序,好容易想起这一句来,偏又意思不好。”喝了一杯,又想了一想,方道,“倒是换这一句吧。”遂重新吟道:

“一只兰船当驿路。”

众人都道:“这句虽不是吉谮,倒也应景,可以合令。”接下该司裘良,说了一句:

“愁杀楼兰征戍儿。”

韩奇笑道:“说我的不雅,这句却又如何?”冯紫英道:“司兄此句词意虽怆恻,然正与韩兄的上句合拍,下边又恰该着卫兄接掌,倒也承上启下。”众人也都罢了,又催促卫若兰飞令。

卫若兰因把酒笑道:“虽然征戌千里,愁杀倒也未必,况且今日嘉朋满座,正该及时行乐才是。各位以我的兰字为戏,我却也要得罪玉兄做个伴儿。”遂曼声吟道:

“玉在山兮兰在野。”

众人都哄然叫好,于是阖席共贺一杯。最后是陈也俊,吟了句:

“月低仪仗辞兰路。”

回至冯紫英,该合令在最后一字,只见他并不思索,举杯过耳,高声吟道:

“中有一人字金兰。”

众人更加叫好,都笑道:“难怪你要行这个令,原来早有成竹在胸,真正善始善终,应景之至。”共饮了一杯。

第二轮该宝玉做令官,饮过门杯,笑道:

“兰亭月破能回否。”

冯紫英笑道:“这一句问得好,而且有情意,卫兄该当浮一大白。”卫若兰脸上一红,笑道:“冯兄又取笑了。”众人都不解,因问为何该饮,冯紫英笑道:“这句能回否自是玉兄为他令表妹问的,取式微,式微,胡不归?之意,别见幽情,卫兄还不该浮一大海么?”众人都笑道:“果然该饮。”卫若兰只得饮了一杯。

其下该韩奇,吟了句:

“木兰已老无花发。”

吟过之后,自知不吉,也不用人劝,便先饮了一杯,众人倒笑了,又催司裘良快说,司裘良便说了句:

“走马兰台类转蓬。”

众人都道:“这句也不好,且存之,卫兄接一句吧,该把士气重新振作起来才是。”卫若兰听了,不免想了一回,复抬头高声吟道: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举座哄然叫好,都道:“这句说得豪迈,又正切着自家之事,云龙风虎,在此行也。”遂轮流敬卫若兰一杯,各自说些鼓舞壮行之语。

阖座喝了一回,方又接着飞令,下该陈也俊,已忘了次序,因问:“该在第几个字上了。”冯紫英道:“卫兄自许不破楼兰终不还,兰在第四字上,你该飞在第五个字上了。”陈也俊便说了句:

“槛菊愁烟兰泣露。”

冯紫英笑道:“这可拿住了。这句是词非诗,且意思也不吉,该罚。”陈也俊只得认了罚,想一回,另说了句:

“欲深不见兰生处。”

下该冯紫英,却只顾低头吃菜,众人都知道他必有奇句,都催道:“到了你,偏是卖关子,还不快说呢?”冯紫英这方抬头笑道:

“旋培残雪拥兰芽。”

韩奇一口酒喷出,笑道:“冯兄这句刻薄太过,委实该罚。”冯紫英笑道:“应了景,理当该赏才是,如何倒该罚的。玉翁是亲家,你来评评这个理。”宝玉见卫若兰早已羞得连腮带颈俱已通红,不忍取笑,忙道:“倒是我收了令吧。”遂吟了一句:

“家是江南友是兰。”

原来在座倒有一多半是祖籍江南的,听了这句,顿生思乡之念,遂共饮一杯,完了此令。

第三轮该着韩奇起句,以“兰省花时锦帐下”起,以“传闻奉诏戍皋兰”收;至司裘良时,便以“兰亭往事如过雨”起,以“桂折秋风露折兰”收,罚了一杯;卫若兰便以“兰陵美酒郁金香”起,以“谁忆重游泛木兰”收;陈也俊便以“兰亭宾主今何在”起,以“乌鹊无声夜向兰”收;如此令行禁止,酒到杯干,众人不觉半醉,冯紫英最后收了一句“壮图万里战皋兰”,众人齐声叫好,都说“这说得切,而且吉利。卫兄贤乔梓这一去,必当旗开得胜,屡立战功。”如此完了七七四十九令,停杯换茶,重整肴馔,各人用过干稀饭,尽欢而散。

是晚宝玉回至府中,因记起香菱之病,便先往薛姨妈院中探望一回,然后方回园来。袭人正等得焦急,见他回来,忙迎上来伏侍脱换衣裳,问道:“今天如何吃得这样晚?我只当你醉了,还要回了老太太,另打发车子去接呢。”宝玉道:“我并没多喝酒,回来得也不算迟,不过是去看看香菱,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来,所以晚了。”袭人听了,便回身叫小丫头备洗澡水。宝玉道:“昨天刚洗过,怎么又洗?”袭人道:“你刚从那有病的人屋里回来,不免带了病气,自然要洗一洗才放心。”

宝玉笑道:“那里就那么容易过上了。你且别忙,我还要看看林妹妹去呢。”袭人道:“你去了一日刚回来,不好好歇着,怎么又到处走?况且林姑娘原本身子不好,你才看了香菱回来,又往他屋里去,他岂不怪罪呢?”宝玉道:“林妹妹再不忌讳这些,他自己昨天还亲去看过香菱呢。”说着忙忙的换过衣裳,拔脚走了。

袭人闷闷的,只得收了衣裳,回身坐在床边,拿起一双鞋来缉鞋口。正用牙咬着拔针,忽见鸳鸯带着两个婆子,抬着一盆红掌走来,笑道:“缉个鞋,用得着这样咬牙切齿的?”袭人忙起身让座,笑道:“你不知道这种千层底鞋,沿上一圈貉子皮,翻毛出锋,最难拔针。你做什么来的?”

鸳鸯道:“刚才宝玉在老太太屋里看见这盆红掌,夸说颜色好,老太太所以叫送来。”又望着袭人道:“我听说你明儿告了假,给你哥哥的女孩儿过三朝,怎么倒见你一脸不乐意?是同宝玉拌嘴不成?他刚才回来,这时候又往那里去了?”袭人忙掩饰道:“哪有的事?正是为我哥哥的事虽是喜事,却也是件添愁的事,明日吃洗三面,虽不能像人家张筵唱戏,少不得也要摆几桌酒,杀几口猪,没多久又是满月酒,再是百日,周岁,一年之内,倒要请三四回客,添丁本来已是多一张嘴吃饭,况且还有这许多张罗。若是个儿子也还罢了,偏又是女孩儿,我哥哥因此在那里犯愁呢。”鸳鸯笑道:“你家里何至于艰难至此?老太太、太太难道没有放赏的?”

袭人道:“你这话说得又奇了。论起来我是这府里的,或节或病,府里自有恩赏,我家里却与府里并无瓜葛,便添了丁,也不是家生子儿,凭什么讨赏呢?我虽肯帮衬些,不过一月二两银子,便尽拿出来,也不够什么。”鸳鸯见他多心,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月例银子、年节赏赐都跟我们不同,原是太太比着周姨娘、赵姨娘的例给的,比平丫头的还多,怎么你家里有这样大事,太太倒不理论呢?”袭人忙道:“太太并不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没有为这个去惊动他老人家的理,难道赤眉白眼的去说我哥哥家添了个女孩儿吗?倒没意思的。”

鸳鸯道:“你不好意思去回,不如我明儿找个机会说与老太太知道,必会赏的。”袭人道:“这更不好。老太太就有心要赏,也不好平白无故给丫头家里人放赏,被那起小人知道了,更不知嚼出什么好的来了。连平儿的堂弟娶媳妇,上头也还没赏,焉知不是为了避口舌呢?二奶奶那样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防备,我如今倒敲锣打鼓的惹事去,可不是不长眼色儿。”鸳鸯叹道:“说起平儿来,真真教人不服气,行事儿色色比人强,论赏却样样落在人后。二奶奶要做脸面,日常只是拿他做文章,又没个老子娘作主,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就保得住自己不出错,也保不得别人不出错,他们夫妻不和睦,是拿他做筏,父子婆媳闹左性儿,又是拿他垫踹儿,那里不受些冤枉。前些时候无缘无故捱了那一顿打,差点把小命也丢了,也没半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袭人道:“说是大老爷、太太为秋桐骂了琏二爷一顿,所以二爷堵气,才闹起来的,可是这样?论起来大老爷、太太也太荒唐些,也有个为着屋里人打骂儿子、媳妇的理?依我说,这件事二爷、二奶奶有三分错,大老爷、太太倒有七分。”鸳鸯冷笑道:“他们又知道什么是理?就只得贪得无餍、仗势欺人两样是理罢了。”

袭人正要说话,宝玉已回来了,鸳鸯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袭人去送送吧。”袭人果然送出来,鸳鸯出了门首,便又站住道:“你那件事,我倒有了一个主意在此,教你个法儿,如今且不忙说,赶明儿洗三回来,你只提了一篮子红蛋捱房送给老太太、太太们,就说是家里孝敬老太太的,也讨讨老太太的寿。老太太一高兴,少不得就赏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保不定还要凑趣的。”袭人谢了回来,笑向宝玉道:“你平日见了他,便要拉住说个不完的,如何今儿这样淡淡的?”宝玉道:“不是我冷淡,倒是他近来每每见了我,总是带搭不理,当作没看见一般,我若是多说两句,更要冷下脸来,彼此倒不好意思的。所以我如今对他只好相敬如宾的罢了。”袭人抿嘴笑道:“相敬如宾,原来是这么说的么?”

夜里袭人卸了残妆,宝玉便拉他在身旁,将白日在冯紫英家射鹄遇见卫若兰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他怎样一个性情豪迈,人物风流,又道:“冯大哥虽是说笑,却也是世间常情,那书上戏里有关盲婚哑嫁、乱点鸳鸯谱的故事原就不少,比如丑妻配贤夫,美女嫁赖汉,那里由得自己作主?就拿眼前这几个人作比,像是二姐姐出嫁前,那里知道孙绍祖会是那样一个豺狼人物?又薛大哥娶进夏家的之前,谁想得到这般泼悍无理?我方才去看香菱,见他越发瘦得可怜了,这一场病也不知治得好治不好。依此想来,云妹妹心里未必没有这层疑虑,倒是你得空儿当面说与他,就说我亲眼看见的,卫公子相貌品行,文采武功,无一不好,真正神仙一般人物,这宗亲事总算不辜负他素日为人。虽则小时候受过许多苦楚,如今嫁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若得诗词唱和、琴瑟谐调一辈子,也就是人生乐事了。”

袭人听了,也替湘云欢喜,笑道:“正是的,两家里庚帖也换了,文订也送了,连大喜的日子都定了,正主儿却连对方名号也不知道,更不知脸长面短,性情脾气。这些人天天都在这里破闷儿呢,若不是你今儿恰恰的遇到,却上那里打听去。”宝玉笑道:“云妹妹原来不知道卫若兰的字号么,难道就没有托别人打听的?这也难怪,他于这些事上向来不大用心的。”袭人道:“你又来说胡话了。这样人生大事,怎会不上心?只他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开口打听这些,况且家里又没有亲爹娘,这门亲事原是他叔叔婶子替他订下的,更不便问了。去年七巧节,我们在葡萄架下说了那一晚上的话,他虽只字不提,可是望着大月亮出了好一会子的神,若不是为这件事犯疑,又是为什么?既是今儿你打听得清楚,等我说给他,好教他放心,也讨个现成的赏去。”

宝玉忙道:“你说的时候慢着点,别臊着了他。”袭人笑道:“这也用你提醒的?只是你若能把这份小心略用些在正事上,我们跟着少操多少心?老太太、老爷、太太也看着欢喜,就是亲戚们见了,也说老太太没有白疼你。”两人又说了一回,睡下。正是:

纸上谈兵公子戏,水中望月女儿经。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芦雪广垂钓得佳句 紫菱洲探病叙离情

待斟时,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众人或收了鱼杆,或交与丫鬟,且过来洗手用点心,丫头们围着伏侍。惟惜春独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望着对岸芦苇丛出神。原来自入画被撵后,丫鬟们都知道这四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冷漠,竟是凛然不可亲近。惜春也知道众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饮,亦不与丫鬟取笑闲话。袭人见他无人侍候,忙拧了手巾来与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随便擦了两下,并无一语道谢。

次日早起,宝玉穿戴停当,请安已毕,也不及吃早饭,只略用了一碗燕窝汤,便匆匆出来园门口花厅上,等着贾琏东院里请安回来,好一道往孙家去。此时园中诸人也都知道宝玉今日要去看迎春,都命丫鬟送来礼物食品,略表心意而已。袭人都打作一包,出二门来交给茗烟拿着,又叮嘱了许多话。

宝玉看时,都是些鲜枇杷叶、杏仁、瓜蒌皮、郁金、茯苓之类,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与鲍太医酌议道:“既说二姐姐内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热之药,虽说五志热蒸,痰聚阻气,然去痰之药甚多,不如换作贝母。”又向孙绍祖道:“太太听说二姐姐扭伤脚,特地叫我带了一些牛筋来,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炖了,每日早晚吃着,比药还好。若说气郁,倒别无灵药的,不过是减些劳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宽心罢了。”孙绍祖不好意思,讪笑道:“原来内兄竟知歧黄之术,可是家里现成有国手,从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时,也可省几文医药钱。可见聪明人自是八面玲珑的,倘若他日一时不济,便开间药房、坐堂问诊,做那悬壶行医的勾当,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却两膀子蛮力,竟身无长技,若不是皇恩浩荡,赏了这个兵部指挥的头衔,只好落得给人家看门护院罢了。”说着嘿笑了几声。贾琏听他说得粗鄙,也不理他,因拉宝玉过这边来看迎春因是至亲,遂无避妨。

却说袭人听宝玉说了卫若兰种种,心里颇替湘云欢喜,便欲找个空儿说给他放心。可巧次日一早,宝玉换衣裳出去了,湘云走来借鱼具,袭人便拉他至里间坐下,沏了茶给他,细细将卫若兰一事说知,抿着嘴儿笑嘻嘻向湘云施了一礼,贺道:“那卫公子的家势门第自然是没说的了,如今听说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性情又温和,据宝玉说,两府里这些爷们哥儿通算起来,没一个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锋,想来不日就要建功立业,封侯封将的。你只等着瞧吧,想必这顶凤冠少不了的。”

探春看见袭人,便问:“二哥哥做什么两三天不着家,这一大早晨又往那里去了?”袭人道:“说是北静王府有请,换了衣裳坐席去了。”探春道:“北静府这一向走动得好不频繁,隔三岔五的来人,又送东西又请吃酒,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你不是请了假,说今儿要回家去替你哥哥的孩子洗三儿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走?”袭人笑道:“因麝月刚请了假,秋纹又病了,我再走,那些小丫头还不淘翻了天。横竖过些时候摆满月酒,还要回去的。所以这次不去了。”

果然探春同岫烟也都已吟罢誊清,便先看探春的,只见:

说着,忽听“哈”一声笑道:“大喜大喜,我当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呢,原来是红娘给莺莺小姐报信来了。”两人唬了一跳,都忙回头看时,却是宝琴约着邢岫烟走来,向湘云笑道:“约了我们在芦雪广好等,你只说借鱼杆,倒一去不回来。他们都等得不耐烦,我两个因此来看看,当是被谁绊住脚,原来急着打听未来夫婿,一心惦记着早过门儿,便忘了出门儿了。”羞得湘云追着宝琴要打,那宝琴早躲在邢岫烟身后,头上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步摇随声乱颤,笑道:“好嫂子,救我。”

探春笑道:“我们自然认罚,倒不知那迟到不来的该不该罚?”湘云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罚的,不过想拉扯上我垫背罢了。就罚我作诗,如何?”黛玉笑道:“你这会子诗兴来了,倒推在他身上。既这样,就罚你作首好的来,若不好时,便把你也放进这湖里同鱼做伴去。”说得众人都笑了。

<span><h3>芦雪广垂钓限四支韵</h3>〖春低杨柳柳低眉,银线金钩玉半垂。

芦管未能成曲调,杏花才可入新词。

莺声掩映玻璃脆,月影轻摇鹦鹉痴。

待到明朝风雨定,落红满地扫胭脂。</span>

说着,贾琏也回来了,因说:“不管怎么问,二妹妹只说自己不小心,失脚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依我看,总是孙绍祖那厮做的好事。只恨没有证据,不好把他怎样。大夫又说寻常扭伤,并无大碍,只开了一张跌打药方。方才已经回过大太太,说知道了,叫我酌量着办。孩儿的意思,不如咱们这里另请稳妥的太医过去,重新替二妹妹看过,商议着立个方子,太太觉得是怎样。”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就是鲍太医吧,横竖他明儿也要来的,你就再辛苦一趟,带他往孙府里走一回,宝玉也跟你一道去。”贾琏、宝玉二人都答应了。

原来前些时迎春出阁时,宝玉正在病中,未得送亲,因此这孙府里倒是第一次来,不免留心观望。孙绍祖见宝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观园之名,只恨无缘游赏。日常听奶奶时时提着做姑娘时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园里另替他准备一处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宝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迎春独居园中,萧条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妻,然而自打进门来,孙绍祖一团火似迎着,话又说得堂皇,竟令人无言以对。

一时鲍太医诊了出来,因道“内淤未痊,又添外伤,更兼抑郁伤肝,气虚伤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阳欲结,竟至痼疾。究竟跌损还是小事,只要疗养得宜,不出两月也就好了。倒是这气郁壅塞,内火攻心,倒是大症。务宜怡悦开怀,莫令郁痹绵延。”婆子早备下纸笔,即时开了方子。

那迎春病在床上,黄白着一张脸,两腮的肉尽陷下去,血色神气全无,勉强倚着绣桔坐起,先问了贾母、邢、王二位太太安,又问园中诸姐妹。孙绍祖咳了两声,道:“我送太医出去。”借故走开。宝玉因取出众人所赠之物奉上,也有字画顽物,也有新鲜饮食,又有宝钗命莺儿用新柳枝编的奇巧花篮,盛着些金桔、果脯并一瓶子露,说是喝了可以清热散淤的。迎春一一看了,叹道:“多谢他们想着,也不知这一辈子还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一语未了,两行泪直流下来。

湘云又强拉上袭人一道,翠缕拿着鱼钩鱼线,翠墨提着桶,一同来至芦雪广时,只见宝钗、黛玉、探春等都已到了,各自把着杆子坐在窗前垂钓,波光凛凛,映入帘中,晃得头面上簪光钗影,一片晶莹,紫鹃同莺儿两个在窗下煽炉子煨茶,雪雁、文杏、待书、彩屏等都在水边戏耍,或装鱼饵,或编花篮,或蹲在地上抠土猜字。亭基并山石上缠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纡缓,一片拨金戛玉之声,清泠不歇。众人见了湘云等,都笑道:“再晚些来,这湖里的鱼尽钓完了。”

探春点头道:“不枉太太器重你,说你懂事,顾大局。”一回头见打发去请李纨的小丫头回来了,便问:“请了大奶奶没有?”丫鬟道:“大奶奶说兰哥儿病了,所以留在屋里照看,等下吃饭时老太太房里见吧。教叮嘱姑娘们,这里宽旷,且水边风大,略顽一会子就歇歇吧,吃茶水点心时记得关窗。”

<span><h3>芦雪广垂钓限一东韵</h3>缠绵濡沫绮罗丛,何似江湖一梦中。

瑶水琪山同日月,烟蓑雨笠共西东。

菱歌纨扇分兰桨,玉露清辉照画艟。

纵掷千金无处买,半轮明月一竿风。</span>

众人看了,都拍案称赞,笑道:“只说作不得好诗便把他放生,原来他倒巴不得要往湖里去的。诗里说得倒是铿锵豪迈,若果然要你千金散尽,担风袖月,渔樵为生,看还这般说嘴不?”湘云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纨扇为伴,兰桨画船遨游,且遍历瑶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尽千金,又何足惜?况且原无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王夫人便拭泪道:“偏宝玉一早出去了,不然该叫他跟他哥哥一起看看去。怪道我这几晚每每梦见一个女孩儿对着我哭,叫我妈,却又看不清样貌,因此天天在这里犯疑,原来却应在他身上。”凤姐道:“可怜二妹妹从小死了娘,一直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活,早把太太当作生身母亲一般。这是太太记挂妹妹,心有所感,所以早在梦里预见得到。”众姐妹也都唏嘘感伤,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出,都有些兴致懒懒的,便没再聚。

湘云道:“不过是作诗,我虽无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惧,只管命题限韵来。若作得不好时,再来闲话。”宝钗道:“也不难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东的韵,探丫头二东,邢丫头便是三江。”黛玉道:“一东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换一个。蕉丫头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韵;邢姑娘便是四支。”

宝玉依言换了,临出门时,忽又想起一事,因折回来问道:“昨天临睡前,太太打发人来叫你,那半日才回来,为的什么事?我因心里有事,就忘了问。”袭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哥哥嫂子生孩子,太太赏了十两银子,叫给打几样金银器。”宝玉道:“正是的,花大哥弄瓦之喜这样大事,你就告几天假回去照应一下也是应当的,如今碧痕他们也都大了,都会伏侍了,其实不用这么天天守在屋里。况且老太太叫我明儿去给李奶奶磕头,一日不在家,不如你伏侍我出了门,便也回家吧,若不放心时,赶天黑前回来也是一样的。想起倒也可叹,记得上次李奶奶来时,你说只怕是什么辞路,原来竟是真的。可见人生人死,原有一定之数。如今我自去替他送葬,你自去与花大哥贺喜,一生一死,死而复生,方见得天地循环,万物有生息。”说着连连感叹。袭人听他又发了魔症,也不肯答应他,只催促着快走。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舍得散的。你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应心。”众人原不理论,听他说了,少不得又重新看过,湘云听他打趣,便猜袭人说的那话,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宝玉悄悄告诉的,羞得拧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别只说我,他两个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薛姨妈也道:“论起袭人那孩子的处事大方,伏侍周到,原也该赏。何止姐姐这里,便我那边也是一样,媳妇是不消说,一月里头,少也有十几场气好生,香菱又眼看着不好了,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便要出来。好在宝丫头心细,一早预备妥当,不要我操心。有时替他想想,只觉得可怜,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么个门第,说出去是皇商,别人看着以为不知怎样千娇百贵呢,只为家里没个得力的人,竟连这些事也忌讳不得,要他出面料理。我想着,便觉对他不住。”说着,不禁哭了。

不待众人说话,湘云先笑道:“这一篇倒是句句实情了,只是意境不够开阔,未免失于闺阁气。正如《吹剑录》里评的,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先生词,则要山东大汉,唱大江东去。你看这满篇的杨柳、杏花、玻璃脆、鹦鹉痴,可不像柳三变的口吻?”宝钗笑道:“没见这样儿的,不等别人评论,自己先就标榜作苏东坡了。”众人又说笑议论一回,遂相约着往王夫人房中来。

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闲话,见他姐妹来,便住口不说了,且打发彩云拿甜碗子与姑娘们吃。宝钗道:“听妈妈说姨妈这几天每每多梦,三更天还不能睡实,不知吃了药好些没?”王夫人笑道:“好多了,正想要问你,前儿那药丸叫个什么名儿?从前没见过。记住了,以后也好叫菖哥儿、菱哥儿他们照样制去。”

一时停了轿,孙绍祖亲自赶上来打起轿帘,宝玉与贾琏挽手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廊柱上漆着彩画人物故事,檐下一溜悬着十几只各色竹子骨的鸟笼子,养着些八哥、画眉、百灵、红脖、蓝脖,正唧唧啾啾叫得十分热闹。进了门,脚下一条石子铺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掩着一座青石太湖石叠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虽然远不及大观园轩敞,却也亭台楼阁俱在,花木鱼鸟齐全,因一路顺爬山廊上来,只见山坡下几株桃杏柳树,都有小孩胳膊粗细,掩映着一座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院落,额上也写着“紫菱洲”三个字。

婆子们送进园子来,袭人接着,见他闷闷的,问话也不答应,进房来,衣裳也不脱,便合身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推想并非因为李奶母之事,九成是为了迎春,便不敢细问,只投其所好,说些日间姑娘们芦雪广钓鱼的事与他听,又说探春、湘云、岫烟作了好诗,众姑娘都赞不绝口。果然说得宝玉喜欢了,忙问何诗。袭人笑道:“我那里记得去?别说听不懂,连学也学不来。”宝玉道:“虽然记不全,难道连一半句也不记得的?”

<span><h3>芦雪广垂钓限三江韵</h3>拨雪寻春落暗香,莲花漏尽滴回廊。

鱼书每向龙门寄,雁字常凭凤宇翔。

流水有心归大海,烟波无处望斜阳。

渔舟唱罢挂蓑去,却看梧桐栖凤凰。</span>

说着,惜春也穿苇度桥曲曲折折地来了,湘云道:“我去怡红院借钓杆,所以迟了;你住得这样近,怎么来得反比我还迟?”惜春笑道:“你也问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为的是林姐姐说茶叶味儿有些陈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来。刚走到廊下,正遇见两只仙鹤对着起舞,便站着看了一会。”湘云道:“取个茶叶罢了,打发丫头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儿的自个儿跑一趟?”惜春道:“却又来,就是丫头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旧年陈的来,就要他们再取一百回,也不过是这样。”说着递给彩屏一个紫竹雕云鹤的茶筒。彩屏忙送与紫鹃煨上。

众人也都来放了生,仍旧归座闲话。翠缕早数了一遍,笑道:“宝姑娘钓了一条狮子滚绣球,一条银梭子鱼,林姑娘一条锦鲤,一条青鱼,我们姑娘是一条大金鲤鱼,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篓子都空着,四姑娘最多,足的两条鳅鲫,一条鲮鱼。要说那些金鱼、锦鲤放了也罢了,鲫鱼同鲮鱼该留着,交给厨房里熬汤不好?”众人听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阵子,如何钓得反比我们多?必是你数错了。”宝钗道:“必没数错,四妹妹原比咱们心静,垂钓之道,考较的便是一个定字。只是云儿来得晚,也还钓了一条青鱼,三妹妹坐这好一会子,如何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该罚。”

未及说完,忽然吴新登家的走来,回说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自初春发病,昨晚忽然不好起来,如今清醒一回昏聩一回,醒时便叫着宝玉的名字,口口声声只要再看一眼,家里人百般安抚,只看他咬牙切齿,睁眼不肯去,因此斗胆来求主子开恩,好歹请二爷走一趟,使老人家安心。王夫人听了,益发烦恼,向薛姨妈道:“我说的如何?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向吴新登家的道:“你说给他们,宝玉接了北静府的帖子,一早出门去了,若回来得早,我叫他过去给嬷嬷磕头。”吴新登家的答应了,又请示发丧银子,一并赏了,领了对牌出去。不提。

众人都笑了,因又看邢岫烟的,只见:

岫烟正拦住湘云,劝他“别只管闹,前边还等着咱们呢。”听了这话,羞道:“无端端的,怎么又打趣起我来?”反同湘云两个一起回身来捉宝琴。袭人忙帮着宝琴拉住湘云道:“如何两个打一个,况且还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这屋子槅子又多,灯台又高,若碰伤了倒不好。”湘云便在袭人身后笑道:“这屋里只别人有嫂子的不成?横竖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帮我,倒偏帮人家。”说着又向袭人叫了几声“好嫂子”。恨得袭人啐道:“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倒拿我取笑儿。”便也来呵湘云痒。小丫头们听见动静,都忙进来,见他四个闹成一团,又笑又劝。

是晚宝玉回来,听说了迎春之事,立时便要回贾母去,说:“这便请老太太打发车子去接来,就以养病为名,在家住上一年半载再作道理,好过在那边受苦。”王夫人忙劝止住,道:“你又来胡说了,谁家女孩儿出了门子,有事没事只管回娘家住着的?即便有病,也该在男家休养,巴巴儿的接来家中养着,倒像笑话人家请不起大夫一样。况且惊动了老太太,更不好。倒是明儿带着相熟太医一道上门去诊视探问,也还使得。”

一时宝玉出来,外面早已备下一辆玄青缎帷子大车,遂与贾琏一同上来,后面鲍太医又另坐了一辆车,李贵、茗烟等都骑马跟随。来至孙府,李贵等先行一步,早已通报进去,孙绍祖开了中门迎接,把着辕门不教下来,只命家人抬进门去。原来这车与轿本是分体的,轿在车上时,便是车厢,若拔开机关,则分开来轿是轿,车是车。于是来了五六个健壮家人,拔起屈戌,插进轿杆,一路抬进去,只见中路各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倒也十分辉煌齐整。

袭人又剥了一只圆脐血橙送来,惜春这方笑道:“这会子并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罢。”说着走出来,将篓中鱼尽数倾入湖中。那鱼在篓中困了这许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见迟疑,衔嘴吹沫,摇头摆尾了好一阵子,方“泼喇”了几声,游得远了。

宝钗赞道:“这用的是《淮南子》典故:鲔,大鱼,长丈余。仲春二月,从西河上,得过龙门,便为龙。自是越发豪迈了,只是不工些。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大海,烟波,渔舟,梧桐的,何必学云丫头一味神游?”探春笑道:“我不说烟波大海,难道只就一沁芳溪大发豪情的不成?况且范仲淹生平未履湘楚,还不是写了《岳阳楼记》,他又何尝见过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万千气象?小杜《阿房宫赋》通篇都是梦话;连李青莲尚有《梦游天姥吟留别》,比起来,我已经是极之谦逊了,便不工些,也只好改日再眸而得之了。”

湘云满面飞红,啐道:“你们两个晚上不睡觉,只管拿我嗑牙算什么?难道私房话说尽了,嚼别人舌头撵瞌睡的不成?”袭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为姑娘,成日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许个好人家,郎才女貌,白头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胜,就从前吃过一些苦,也都准折得过了。所以巴巴儿的打听<dfn>http://www?99lib?net</dfn>了新姑爷长长短短,报给姑娘知道。原来姑娘不领情,倒嗔着我多事。既这样,以后再打听了消息,不告诉姑娘便罢了。”湘云羞得搂着袭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气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话便恼起来,又赶着我叫起姑娘来了。我怎么不领情?难道这园子里谁和我真好,谁和我假好,我会不知道吗?”

王夫人忙劝道:“你有宝丫头做膀臂,也就算有福气。又体贴,又大方,行的事又可人疼,也知道宽仁体下,又不是我们大奶奶佛爷似的面慈耳软,又不比凤丫头,虽然精明,到底刻薄太过。前些日子凤儿病了,要不是宝丫头帮着管理调停,只怕府里连年也过不好。”薛姨妈道:“三姑娘也是好的……”

宝玉也不禁垂泪,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又问些病情家务等事,因见旁边书案上设着棋枰棋盒,心想孙绍祖何尝有此雅兴,倒不知迎春与谁对奕?遂道:“姐姐从前在园里,奕棋从无对手,我几次要拜姐姐为师,姐姐总是自谦不肯,莫不是如今收了徒弟?”迎春苦笑道:“这里有什么人会同我下棋?是我闲了,自己摆几盘残局来破闷儿罢了。”宝玉听了,更觉心酸,强笑道:“如此,想必姐姐棋艺益发精进了。”一时,孙绍祖打发人来请吃饭,且迎春也恍惚思睡。贾琏遂同宝玉使个眼色,二人出来厅上,那里有心思用饭,只得胡乱吃了几口,告辞回府。

这里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叹道:“这些日子家里总不得清静,一时丢玉,一时撞墙,又是这个病那个病的闹个不休,再没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儿袭人来说,他哥哥生了个白胖孩儿,虽说与府里无干,毕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赏了他几两银子,也是借点喜庆的意思。”

正罗嗦不了,只见待书和翠缕走来说:“香菱不好了,我们姑娘都赶着去送呢,叫过来看二爷回来没有,问声二爷去不去?”宝玉、袭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出园往薛姨妈院中来,未到跟前,已听见里边哭声,又夹着女人谩骂声。欲知香菱究是怎样,且看下回。

宝玉回来,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话,又去与贾母请安,因王夫人叮嘱不教说迎春之事,便只说去了卫府做客。贾母听见他与卫若兰投缘,更加喜欢,又向他道:“今儿你奶妈家来人,说李奶母昨夜子时咽了气。我想着他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论礼该去灵前尽个礼,也是惜恩念旧、敬重老人的意思。况且你张、王、赵三个奶嬷嬷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们看着寒心只别多耽搁,那地方人多气味杂,行了礼就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出来。

袭人先住了手,又劝开湘云、宝琴,岫烟见丫头们进来,早避到一边去,假装看壁上字画。翠缕、翠墨早又走来说:“姑娘们说了,因史姑娘不来,才使琴姑娘、邢姑娘来催请,怎的越发连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众人这方想起来此缘故,都不禁笑了,忙一起出来。

说着,湘云已经先吟得了,即索笔蘸墨,一时写成,众人看时,只见写着:

宝钗笑道:“不过是麝香安神丸。说是麝香,其实是龙脑,倒不知是什么缘故。”探春道:“自然是因为这龙脑便是药中之君,所以怕在药名里露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样儿配出来,才故意行此鱼目混珠之计,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制药的也未免太小心过于,倒不如学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直叫个素香非麝丸也罢了。”众人都不由笑了。

正是:

落李犹怜老奶母,开花再贺宁馨儿。

及至进来房中,只见四壁萧然,不过略有几件家具摆设,两三个婆子和近身丫鬟伏侍。绣桔见了贾琏和宝玉,不由的眼圈一红,却因孙绍祖在侧,不敢怎样,只羞羞怯怯的请了安。宝玉等先不及与迎春相见,都坐在厢房喝茶,让鲍太医入内与迎春把脉。厨房送上点心来,两人那里吃得下,贾琏便略挑了几筷子鳝面,宝玉拈了块酥,都默然无语。反是孙绍祖将鸡松就面,呼噜噜吃了一大碗,又拿起一只烧鹅腿来啃。

第七回 接懿旨神瑛假妆疯 闻赐婚绛珠真离魂

话说香菱一病而殁,薛姨妈家开吊发丧,请僧道来念《楞严经》、《解冤咒》等,连日忙乱,人来人往。香菱又留下遗言说不教破土下葬立牌位,只把骨灰送回南边撒在江河旷野中,便当自己回家了一般。薛蟠听了,感悟之心发作,想起从前恩爱的光景,香菱娇滴滴的模样,着实大哭了一场。那夏金桂浸了一缸子醋在心里,每日早晚寻些事故来颠寒作热,打鸡骂狗,薛姨妈、宝钗因此暂且搬回园中来住,宝钗又说:“蘅芜苑已经关了,丫鬟、婆子皆已散出,何必又重新开门铺床的费事,况且家里还要留人照看,我并不天天在此,不过陪妈妈偶尔住上一两晚,再则林妹妹病了,正愁没人照顾,几次三番打发丫头来请我妈入园住着,不如就先在潇湘馆能着住下,横竖事情完了,仍要出去的。”凤姐不待王夫人说话,先就笑道:“依我说姑妈竟不要强他的才是。你看他说得又周全,又恳切,又条理分明,我竟没话驳他。正是林妹妹那里也要姨妈帮着照看,如此一举两得,倒也便宜,他们娘儿姐妹也得亲近,老太太听着也喜欢,太太也少操些心,岂不好?”

王夫人见他二人都这样说了,低头思忖半日,也便允了。俟宝钗去后,便向熙凤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没有?”凤姐叹道:“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连那边大老爷并东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劝着老太太,说北静王既然请了林妹妹的从业恩师贾雨村做媒,可见真心看重,事先色色打听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熟虑过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许他,只怕不肯甘休呢。无奈老太太只是不准。”王夫人道:“要说北王也是奇怪,虽说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长大,毕竟不姓贾,即便要聘他,也该是咱家先放话出去,请媒人打听着合适人家才好订亲的,岂有个媒人上门,放着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儿要聘府里表小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这个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寿,北静王妃来家做客的时候,亲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说给王爷作妃?他倒也贤惠。”

凤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来着,这几日里细细想来,倒觉得这件事九成是宝兄弟扎的筏子听那边珍大奶奶说,早两年里头冯紫英就几次三番跟珍大哥打听林妹妹,说是闻得府里表小姐作的好诗,宝兄弟拿出去刻了给人看,无不赞羡;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动,只怕也曾拿去给北王看见,即便他自己不拿去,冯紫英那些王孙公子听说是荣府里小姐作的好诗,又知道北王向有风流之名,遍寻才女不得,哪肯不争着献宝。所以依我说倒是北王先听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来府里亲自相看的,又见妹妹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哪还有错?再打听了根基,知道是五代列侯,书香门第,前科探花、巡盐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满口里应许不以庶妃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娶过去另建别院,请恩封诰,与王妃比肩,只称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点头道:“我说北静王这样权势人物,什么样的闺秀淑媛娶不得,只认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说得天花乱坠的,想来必是你说的这个缘故。依我说这宗亲事也就罢了,且不说门第相当,年貌匹配,只论北王的这份心思,也就难得,况又答应两头坐大,视作正妃一般对待,究竟没什么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认真不许,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懂了。”凤姐道:“老太太倒也没有一定回绝,只是推说还要送信去苏州跟林家的人知会一声,才送林妹妹庚帖过府的。其实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议。”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叹道:“老太太既要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前些日子同你说,叫挪出宝玉来,且选定日子没有?”凤姐笑道:“怎么没选?上回太太说过后就想着要搬的,本来色色儿的也都打点齐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边去,宝兄弟哭得什么似的,那天他姐妹们都往稻香村给史大妹妹添妆,正说得热热闹闹的,宝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来,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袭人因此跑来跪着求我,说这时候挪动,只怕宝兄弟怄出病来,我想这阳春天气本来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迁,所以就又耽搁住了。况且过两天就是太太的好日子,索性忙过了这件大事再搬不迟。”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便依你说的这样。”凤姐答应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亲朋故旧、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贺礼,门前车马络绎,园中宾朋往来,抬礼盒送戏箱的盈衢塞巷,荣国府内外开筵,官客便在外边荣庆堂,堂客便在大观园嘉荫堂,两处各搭起戏台来,槐阴布绿,栋宇生辉,说不尽崇墉巍焕,局面堂皇,屏开孔雀,褥设牡丹,瓶插四季长开不谢之花,酒泛三江极望无涯之麯,簪钗明耀,罗绮缤纷。此时正值仲春天气,花开锦绣,绿满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几点雨,越显得玉梨含笑,嫩柳多情,连廊下鸟鸣也比往日清澈欢势。园中丫鬟新换了单罗夹纱的春衫,正是心如花开身比燕轻之际,都着意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在席间穿梭伏侍。

一时焚过寿星纸马、祭了天地,便开席唱起戏来。外间便点了《绣襦记》的《嘲宴》,《浣纱记》的《效颦》,的《拾画》、《叫画》等,内间则是足本的折子戏《倩女离魂》。那妆旦的呈娇献媚,作西施捧心之态;扮丑的挤眉弄眼,摇三寸不烂之舌;文则蟒玉璀璨,武则胄铠鲜明;笙簧箫管,形容九宫之乐;生旦净末,演尽人间悲欢。众宾客或凄然有泪,或粲然捧腹,或怅然若失,或打着拍子摇头赞叹,或抻着脖儿轰然叫好,一时也说不尽那千形百态,富贵繁华。

其间最闲的要属宝玉,因各人俱有正职在身,惟他给王夫人磕了头后,便无事一身轻,只管各处闲逛赏戏;然最忙的却也是他,一时小厮传贾政的话,命他往外间陪客见礼;一时又觑个空儿进来内帷厮混一回,给王夫人敬杯酒,同贾母撒个娇儿,和姐妹们品评一回戏,又同丫鬟调笑几句,忽然一转头不见了林黛玉,问时,丫鬟说心口疼,自回潇湘馆吃药去了,便又要跟着去瞧忽然二门上一路传报进来,说“宫里来人宣旨”,唬得贾政忙止乐撤席,传命大开中门迎接,宝玉也只得跟着出来;方出园门,又听见说北静王妃到了,忙侧立迎候,眼望着车子进了园,换了肩舆,方往前来。

贾琏早已引着一人来至厅上,正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传谕:“娘娘给太太贺喜,祝老爷、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原来元春虽伴驾离京,却早备下一份寿礼,嘱咐夏太监这日送来,计有玉堂富贵春绸八匹、紫檀镶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水插屏一架、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炉一座、窑变水注一个、金银锭若干。贾政、贾琏、宝玉等都跪谢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从袖中取一黄封,笑道:“娘娘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推算了一个绝好的日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春狩回来,与老太太、太太当面议过,便来降旨。”

贾政欲接时,夏太监偏又笑道:“娘娘这封儿是与府上玉哥儿的呢。”宝玉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个头,上前接过来,复转手递与父亲。贾政道:“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拆来看吧。”宝玉只得拆开,却是写在洒金贡纸上的一张斗方,写着“金玉良姻”四个字,不禁心下打一个突,呆呆的仍交与父亲。贾政这方接了看过,仍旧折在封内,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训,政已尽知,自当尊谕而行。”又命贾琏款待夏太监,自己进去复贾母的话。

这里宝玉失魂落魄,一路低着头进了园子,也不回席上去,径自迷迷糊糊,歪歪斜斜,只沿着沁芳桥翠堤一带踅走。那边原本树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开遍,正在花繁叶茂,红飞散乱之际,他见了,不免又发痴想:这些花木一年一度,虽然今儿谢了,明年照旧又开过,便不是今年的这些花,可知也还开在这个园内,这棵树上,也算轮回有命了;反是园中的这些人,一旦今儿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来不?便回来,也不知这个园子还是姓贾姓甄,还是栽桃栽李,这些人还得见面不见?如此想来,人竟不如花木,非但无根,兼且无情。去年喜鸾与四姐儿在园里顽时,那些人还笑自己痴心妄想,说“这些姐姐妹妹将来横竖都要嫁人的,那时却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细想过,真正无可奈何,不过聚一天是一天罢了,及至散时,也只得含悲忍泪、自开自释而已,其实无法可想,但能天可怜见,容自己与林妹妹得在这园里相守一辈子,年年春谢葬花,秋来听雨,也就于愿足矣。谁想今日忽赐了这“金玉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水,活着更有何趣味?

想到此,只觉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头上被打了一闷棍,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树,身子便顺着那树慢慢的软倒下去,直哭得声嘶力竭,气短神昏。偏偏这边树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寻,对面也难见到,因此桥上虽然人来人往,竟无一人看见,竟让他痛痛快快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渐渐回过味来,元妃虽题字口谕,毕竟并未钦定,这件事或者还有转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爷、太太那边也就好说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从过往许多细事看来,老太太对宝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门在此住了这些年,或者心里愿意做亲也未可知。如此想来,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须得想一个妥当法子,一求即应才好,不然白去说一回,求不成,倒把话说老了,就难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时,家中上下皆来探视,比好时更见宽容溺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准,看来恃病求情倒是一个办法。

未及想得停当,忽见两个小丫头穿着一式一样的折枝花样绉纱夹袄,葱根绿的细褶裙子,一路说笑穿花度柳而来,见他坐在这里,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道:“宝二爷,你坐在这湿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听戏?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谁想却在这里。”宝玉充耳不闻,眼直直望着河面,自言自语,说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扬着玩儿,所说之语更无人能懂。

两个丫鬟慌了,早飞跑着去叫人,恰逢凤姐刚应酬着斟了一轮酒,下席来透气,看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过来,忙喝住了骂道:“做什么瞎眼的雀儿似的混跑你娘的,一点规矩没有!客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丫头忙站住,说了缘故。凤姐吃了一惊,想着堂上许多贵客,不便惊动,当下喝住丫鬟不叫声张,自己忙忙的带了人来至翠堤桃花树下,只见宝玉满面泪痕,散着头发,正嘟嘟哝哝说个不了,见了凤姐,迎上来拉着衣襟嘻嘻笑,抓起花瓣来嚼了满嘴,又伸手叫凤姐也吃。凤姐唬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发起呆病来?”忙拉着手连哄带劝,携至怡红院来。又命人出去说给贾琏,叫悄悄传大夫,从夹道进来,切勿惊动客人。

袭人正因遍寻宝玉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禁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乱喊,那宝玉益发撒娇撒痴,满口里胡言乱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床,又抱着床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母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玉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皮张了张,又叫伸舌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迷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赤苔黄。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舌白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白僵蚕、白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母、王夫人起初听见宫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内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玉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玉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母、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欢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日,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衣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唇,鱼与熊掌兼得,鸭共乳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母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色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玉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母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玉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床边垂泪。贾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奶奶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满口里说什么金玉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宫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母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母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宫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干。”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母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父母的着想。为的是宝玉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玉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玉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玉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王夫人那里还有心思坐席,略为应酬一回,早又出来,立逼着凤姐问主意:“你原说已经劝得老太太答应了林姑娘的亲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撺掇娘娘?骂得我一句话也回不来,偏你又不在那里。等下子再问时,却拿什么话回的好?”凤姐也觉束手无措,况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虚辞安慰,陪笑说:“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奶奶拉着灌了几口酒,这会子心口乱跳,哪还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个法子消消停停的劝着老太太,哄着宝玉可好?”

是晚席散后,贾母、王夫人、熙凤等又往怡红院探视,园中人此时十停已有九停知道了宝玉发病之事,也都来问候,惟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不曾来。那宝玉此时病得益发奇怪,目散神痴,哭笑无常,口中并无别语,只自念诗念词,听了杜鹃叫,便说“啼得血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春”,看见柳丝,便说“明年更有新条在,扰乱春风卒未休”,及丫鬟送药来,又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异行妄动。贾母看了,自是烦恼,向凤姐道:“今日来的那大夫只怕不妥,如何吃了药一些不见效应,不如明日另寻妥当的再看过。”凤姐明知此为心病,非医药所能为,便再换一百个大夫也不中用,却也只得唯唯答应。

一时回至贾母房中,王夫人不住长吁短叹,又向凤姐使眼色儿,凤姐满心为难,也只得向贾母笑道:“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儿,他病了,老祖宗岂有个不着急上火的?所以便连娘娘的懿旨也不顾了,只要遂宝兄弟的心,成全他与林妹妹。可知我原也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心思,巴不得林妹妹在咱家住上一辈子才好,无奈北静王爷求婚在前,娘娘降旨在后,如今纵然逆了娘娘的意,不理赐婚的事,娘娘看在亲情上自然不肯降怒,但只北静王那边又如何处呢?他与咱家原不沾亲,为祖上有些交情,这些年又走动得频繁,所以才比别府更见得亲热,将来果然结了亲家,就更加融洽有照应了。这些王公侯伯的亲戚故旧虽多,细论起来都不如他家的体面威风,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到咱们家,虽上有祖宗的福荫,下有娘娘庇护,然灯芯儿虽亮,也还要多添香油,能和北府结成通家之好,比什么不强?若是不肯将林妹妹许他,亲事固然不成,几辈子的交情只怕也都丢了,岂非得不偿失?非但得罪了王爷,且又拂逆娘娘,世上哪有拿着两宗好姻缘不许,倒强扭着只要做一宗亲事的理?老太太最明白不过的人,这道理原不用我说,只怕老祖宗疼爱孙子、外孙女儿,一时算不过来。”

贾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点头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方才的情形儿你也见了,果然是我护着自己外孙女儿,放着好婚姻不许宝玉应的不是?实是这孩子原本实心左性,钻进牛角尖里再不出来,我只怕逼急了他,喜事变成坏事,倒白白害了两个好孩子。”说着又哭起来。凤姐道:“如今之计,却也无别法可想。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宝兄弟这病原是从林妹妹身上起的,自然还要从林妹妹这头治起。倘若说得林妹妹通了,再来劝着宝兄弟,保不定便好了。”贾母一时不懂,凤姐又细细解释道:“林妹妹是知书识理的大家闺秀,自然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未必便肯跟着宝玉胡闹了。如今倒要同他好好商议,只要劝得他本人愿意了北静王府这头亲事,难道宝玉倒拦着妹妹不许出门的不成?自然也答应奉旨成婚了。如此岂不两便?”贾母这方听得明白,却不信道:“那北静王虽是个王爷,毕竟已经娶了正妃在先,你林妹妹心高气傲,未必便看得上。”

王夫人一旁听得焦躁起来,因陪笑道:“林姑娘虽是个难得的,到底是姑娘家,再高傲也有个尽头,难道做王妃还辱没了他不成?况且王妃亲口答应了两头大,愿意跟林姑娘比肩,只称姐妹,不分东西,何等宽仁体下。远的不说,只看王妃今儿的态度举止,岂是那量小尖妒的?若王妃脾气孤拐时,咱们自然不能看着外甥女儿吃苦,凭他权势再高,也少不得想个法儿推却;如今既是这样门第,人家不嫌弃咱们高攀,咱们倒嫌人家拿大的不成?”王熙凤也跟着劝说。贾母从头细想一回,终无良策,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你去劝劝你妹妹吧,宝玉那头,明日等太医瞧过了再说。”凤姐答应着出来,一宿无话。

话说黛玉自开春后又发了嗽疾,每日请医问药,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赖嬷嬷、林之孝家的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各房里一等大丫头,甚至赵姨娘、秋桐等夹层主子,也都往来问候,倒弄得黛玉诧异起来,心下每每疑惑。及王夫人生日,黛玉不过座前行了礼,略坐一回,看了半出戏,便托病回来。因众人都在席上奉承,这日潇湘馆便无人来,连薛姨妈和宝钗也因夏金桂回了娘家,也都搬回去料理两天。黛玉反觉清净,独自看了一回书,理了几篇旧诗,便命紫鹃收进鹦鹉笼子来,早早关了院门。因此元妃下旨、宝玉疯颠这些事虽闹得天翻地覆,然而园中人都知道干系,谁肯多嘴,因此潇湘馆众人竟是丝毫不闻。

到了晚间,紫鹃伏侍着黛玉吃过药,扶上床歇着,雪雁放下湖绿销金帐子来,掖好,忽然笑道:“今儿一日不见宝玉,倒也奇怪。”紫鹃道:“自然是因为今天太太生日,应酬多,所以未得空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雪雁道:“不是那么说,平日里纵然大风大雪,或有庆吊大事,他也总要来一趟,罗嗦几句,看着姑娘睡下了才肯去。今儿到这时候还不来应卯,想是不来了。”紫鹃道:“或者喝醉了不得来也是有的,今晚不来,明日一早必来的。”

他两个唧唧哝哝,早又激起黛玉一怀心事来,不禁情思迤逗,珠泪偷潸,面向里假装睡熟,心下却千回百转,想着沉疴渐成,今年发病又比往年沉重,虽然贾母还是一般疼爱,那些人未必不私下抱怨,这些时候往潇湘馆走动得不像,焉知不是探听病情计算时日来的?又想起日间看的戏,开篇便是两句俗语:“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知春光易老,心事难酬,倘若竟这样死了,此生岂非虚度?想到此,不禁柔肠寸断,泪雨霖淫,早又愁结丁香之眉,露凝芙蓉之靥,哽哽咽咽,翻腾了足有两三个更次才睡着。次日便醒晚了。

忙梳洗时,早有贾母处鸳鸯送燕窝来,又问昨儿可睡得安稳些;紫鹃正拉着手闲话,周瑞家的又同着厨房柳嫂子来请安,问要吃什么清淡粥水不要;一时赵姨娘独自走来,也絮聒了好一会才走了。黛玉便同紫鹃计议道:“二舅母的生日,又不是我的生日,这些人不去看戏,只管往这里来做什么?别的人也还罢了,赵姨奶奶一向少有走动,如何也三不五时的过来,难道潇湘馆里出了凤凰、麒麟,他们赶着来看热闹的不成?”

话音方落,只听王熙凤的声音在窗外笑道:“正被你说着了,这屋里可不是飞出凤凰来了,怪不得院名儿就叫作有凤来仪。原来我这个凤是假,你这个凤才是真的,可见叫凤的未必是凤,住在凤凰馆里的才真正是凤凰呢。”一行说,一行已进来了。黛玉拍着胸口笑道:“今儿我这里竟比庙里香火还热闹呢,什么风儿又把你撮了来,回回这样神出鬼没,必要唬人一跳的才罢。今儿有客,你自然是大忙人,不在前头招呼,来我这里做什么?什么真凤假凤,你喜欢这块匾,摘了挂在你院子里可好?”凤姐摆手道:“我配不起,这辈子我没有凤冠霞帔的命,只好修来世;不比妹妹,貌若天仙,才名又高,所以才配住在有凤来仪,叫作潇湘妃子呢。”

黛玉听这话里有文章,益发狐疑,却不好问的,只得请他坐了,命紫鹃沏八宝茶来,凤姐忙道:“我不爱喝那个,甜腻腻的,不如你尝尝我这个。这是今年开春,新茶芽儿刚发出来,不等长成便用指甲掐下来用秘方特制的,一亩茶园也只得这十来斤,知道你口味轻,特地给你带了来。”说着果然掣出一只巴掌大的脱胎菊瓣描金朱漆盒子来。黛玉见那盒子红润如珊瑚,知道是宫中御用之物,不禁笑道:“茶怎么样还不知道,倒是这盒子是难得的。这胎骨是用丝绸和生漆制成的一色漆器,你从那里得来?”熙凤笑道:“你且别管,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紫鹃沏了来,黛玉依言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风生两腋,再擎杯细看时,只见细叶浮香,螺芽荡影,果然色、香、味俱全,与往常喝的不同,便赞了两声。凤姐这方缓缓的道:“说起这茶,其实一家子的人都是托你的福,这还是北静王府”一语未了,忽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走来说:“奶奶快去看看吧,宝玉今早起吃了药,病得更疯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哭呢。”

凤姐、黛玉俱吓了一跳,忙问缘故,丰儿定一定神,看见黛玉在侧,不好多说,只吞吞吐吐的道:“早起薛大爷进园来探病,旁人都回避了,也不知他两个说了些什么话,宝玉便又疯起来,大喊大闹的,满口里只说要往宫里去找娘娘,驳回赐婚的事。如今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都已赶着去怡红院了。”凤姐听了,不及安慰黛玉,起身扶了丰儿便往外走。那黛玉听了“赐婚”二字,猛可里一惊,只觉头昏目眩,眼面前金的银的红的紫的乱晃,耳朵里钟儿磬儿锣儿鼓儿钹儿齐响,心头上酸的辣的苦的咸的涩的齐涌,顿时面褪红潮,唇如金纸,向后倒仰下去,唬的紫鹃、雪雁忙抱住了乱喊乱摇,又飞跑的去追二奶奶传大夫。

黛玉神昏智乱,惟有心头一点执着,清明不灭,牵肠动肺,恍惚间只觉身子一轻,飘飘荡荡离了屋子,见雪雁在前追赶凤姐,笑道:“傻丫头,又追他回来做甚?难道他肯为了我,便不理老太太么?”径自一路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因风而起,遇水凌波,倒赶在凤姐头里来了怡红院。飘然转过碧纱橱,只见许多人围着宝玉哭泣。贾母“儿”一声“肉”一声哭得气咽声颤,鸳鸯站在身后抚背,彩云替王夫人揉着胸口,直叫拿薄荷汤来舒气,薛姨妈早扯出薛蟠去在外间教训,麝月、秋纹等都肿着眼睛,柔声劝宝玉吃药,袭人更是哭得带雨梨花一般,连探春、惜春也都站在一旁垂泪。黛玉见了,便也觉得心中酸痛,却再想不起自己如何会在这里,但觉身不由己,飘摇不定,遂扶着床栏杆四处打量,只见床上新换了一顶淡青宫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边罩着白绫帐沿,用玉色宫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宝玉自画的《赏茗图》,上边题的诗还是自己的手笔,不禁心中怆恻,上前推着宝玉道:“你做什么只管胡闹,一年大两年小,还只是这样没轻没重,惹得这些人担心。”

宝玉正在妆疯,忽经黛玉这一推一问,呆了一呆,及至回头看时,并未见人,大惊叫道:“林妹妹你在那里?如何只听到说话,却不见人?难不成躲起来捉弄我么?”扒着床栏杆只管四处乱看,又翻起枕头来找,众人见他这般疯癫,都面面相觑道:“这些人都在这里,哪有什么林妹妹?宝玉这次病得委实沉重。”

王夫人越发痛哭起来,向众人叹道:“我为这个孽障,也把心操得碎了,就是娘娘赐婚,难道不是好意的?北静王府三番两次请人来求聘,弄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只差着换帖一层。原想着把宝玉的事办了,便要发嫁他林妹妹,双喜临门,何等荣庆喜耀之事,偏这个祸胎如今这番大闹,倘若传扬出去,非但于他自己脸上不好看,就是林姑娘,被人听见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宝玉原只为赐婚一事悬心,所以有此一番造做,谁知一早薛蟠走来争执了几句,骂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其实辱没自家妹子,若不是看在娘娘份上,宁可妹妹老死家中,也断不许他进贾家门的。宝玉听了,方想起只顾想着黛玉,不免羞了宝钗,心下颇觉后悔,只不知如何收场,索性妆得更疯些,实指望众人看他颠倒混乱的份上,不予计较。谁知忽然听得王夫人之言,方知还有北静王府求聘林黛玉一节,不啻耳边惊雷,眼前地陷,直把妆疯换成真疯,假狂逼出颠狂,从床上直跳起来道:“谁说林妹妹要嫁!”只听“砰”一声,却是头撞在床板上,疼得一跤跌倒,滚落下地,袭人等忙扶起来看时,只见他额头也磕青了,面皮也擦破了,鲜血直流下来,都惊慌大叫。

连黛玉也不禁急痛攻心,“哎哟”一声叫道:“宝玉,你怎么样?”翻身坐起,却在潇湘馆自己床上,眼前哪有宝玉,连贾母、王夫人、熙凤这些人也都不见,不过是紫鹃守在一旁啼哭,方知前边所见竟是一梦,难得竟那般清醒明白。不禁意有所动,叹了一声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一时三刻便死了。”紫鹃见黛玉醒来,早念了几声佛,及听他这样说,又不禁哭了。

恰好贾琏一早另请进鲍太医来,先到怡红院看过宝玉,又往潇湘馆来看黛玉,诊了一回,诧异道:“方才看二爷的脉象,情形虽似魔症,脉象其实平稳;如今这位小姐神思清楚,关寸倒是紊乱虚浮的。原系心肝两经血虚之症,血虚则神无所归,魂无所主,是以惊悸不已,宜少阴、厥阴同治。”一时也开了方子来。命人照方煎了,黛玉哪里肯吃。

原来那林黛玉一生思兹念兹,此乃心头第一件大事,如今一旦落空,岂有不惊厥胆寒的?然此时三魂归位,六魄安齐,渐渐理清因果,思前想后,又将这些日子府中诸人往来言行,早起凤姐来时那些含含糊糊的话,以及方才梦中所见王夫人所说求聘之事,林林总总,一并联想明白,已把北静王府求聘与宫中元妃降旨两件事理清头绪,自觉万念俱灰,绝无生理,那眼泪水早不知不觉将枕巾打湿。紫鹃端了药来,也都打翻了。春纤等忙进来收拾,紫鹃明知缘故,只得找出些话来安慰,那黛玉毫无生志,但求速死,闭了眼不理不睬。正是:

苍天不与颦卿便,恨海难寻精卫填。

正在伤心,忽然雪雁捧着串香珠气喘吁吁的飞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宝玉被抓了。”紫鹃等俱唬了一跳,连黛玉也都忍不住睁开眼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天赐多情公子赴会 夜奔无路优伶沉江

话说因王夫人生日,一早定了两日的戏酒,偏偏宝玉这日发作得更比昨日厉害,大哭大闹,弄得头破血流的,袭人拉着替他揉头,又上了药,方才安静了。贾母、王夫人等心里虽焦的了不得,奈何前边已渐渐的有客来,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去招呼,又见宝玉已安顿下来,便叮嘱袭人好生伏侍,各都散去。袭人因端药来与宝玉吃,宝玉叹道:“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我这病,那里是药治得好的。”

袭人听了这话,又似明白,又似糊涂,只得含糊劝道:“生病哪有不吃药的?你吃了药,踏踏实实睡一觉,赶紧好了,老爷、太太也放心,老太太也欢喜。”宝玉冷笑道:“只管他们欢喜,便不问我心里是怎么样吗?我与林妹妹本是一个人,如今倒被他们弄成两个人了,就吃上一车子的药,怕也不得活呢。”袭人道:“越劝着你,你反闹得越疯了,满口里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太太听见,更该伤心了。昨儿原是太太的千秋,一家子欢欢喜喜的,为你一个人,弄得鸡飞狗跳,连杯寿酒也没喝安稳。你还只管闹。难怪太太成日家说养儿养女都是债,又说天下只有痴心父母,从无孝顺子孙,你这样一味耍性子,岂不伤太太的心?”

宝玉道:“他们若真心疼我,就不该有什么赐婚,什么金玉,我若不能与妹妹同生同死,就独个儿活上一千年,飞升做神仙,到了那壶天福地,紫府瀛台,也还是个鳏寡神仙,没什么趣味;若是遂了我的心,我就立时三刻死了,化烟化灰,一万年不能超生,也是个满足的鬼儿,再不怨的。”说着又哭起来。

袭人听他说得大胆,且越发没了顾忌,不禁又是惊又是恼又是痛,只得委婉劝道:“并不是太太不许你同林姑娘好,为的是前有北静王的求聘,后有娘娘的赐婚,这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太太又能怎么样呢?虽说娘娘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如今做了皇家的人,便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的了,说出来的话,连老爷也不敢驳回。就算老爷、太太为了你,现敢拿着懿旨不尊,忤逆娘娘,想方设法回了娘娘的意,娘娘或是不肯降罪,然北静王府又岂肯善罢甘休的呢?”

宝玉听这话说得周密,竟方方面面,层层都是道理,无话可驳,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跳下床翻箱倒箧的搜寻起来。袭人忙道:“你要找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寻。”宝玉只是不理,又捱个儿拉开螺甸抽屉翻找,到底在柜子最下一格抽屉里寻见了,却是那年北静王亲赐的蕶苓香念珠,并元妃娘娘旧年赏的红麝串,一并拿过来,又向桌上叵箩里拣起一只夹核桃的钳子,便发狠的砸起来。

袭人再三拦不住,眼见已将个苓香串砸得七零八落,明知他因人及物,只得委婉劝道:“你心里不自在,何苦砸那哑巴东西?难道为你砸了珠子,那求聘的庚帖和赐婚的懿旨就都不作数了不成?”宝玉扔了钳子,忽的点头笑道:“依你说的,这事还得找北静王说理去。”说着拔脚便走。袭人原见他发狠的砸珠子,只道发泄过了,自然心服,所以并未十分阻拦,忽见他站起身来,倒没提防,便被他夺门出去,忙追至院中死死拉住道:“小祖宗,你这是要到那里去?”

宝玉道:“我找北静王评理去。论早晚,我比他先十年就认得妹妹了;论远近,我与妹妹原是姑表至亲。他凭什么倒横在我头里要抢亲?”说着挣开手脚,只要往外走。袭人急得大叫:“你们还不帮我拉住?”小丫头们早看得呆了,闻言正欲上来时,岂料宝玉生怕别人拦他,遂不顾死活,用力将袭人一掌推开,拔脚便走。

那袭人跌到在地,眼见着宝玉抢出门去,急得两泪长流,小丫鬟们忙扶起来帮着拍打。袭人又羞又愧,又急又怕,顾不得发乱钗横,衣松带斜,径出园来,打听得贾母在自己房中歇息,遂进来跪陈宝玉出走之事。贾母急得哭起来,便又命人传进贾政、王夫人来。

当下阖府大惊,人仰马翻,贾政顿足叹道:“罢了,罢了,这个孽畜必定要与我做对,我一生的名节,加上这副冠戴家私,终是要毁在他手上了。”只得命贾琏骑了快马去北府打听,一并谢罪。谁知北王并不纳见,只叫门房出来传话,说海外来了几位奇士高人,见着贾府玉公子,都道是人间龙凤,羡慕有加,因此北王留他在府中盘桓数日,彼此讲谈学问,反叫贾府打点替换衣裳送来。贾母、王夫人等听了,都不禁放声大哭。正值雪雁往怡红院打听宝玉病情,见袭人等哭成一片,遂忙飞风的回来告诉。

那林黛玉听了,顿时忧心如焚,泪落如雨。此前他魂离肉身,看清因果,明知事已至此,救无可救,反倒心如止水,波澜不兴,暗想从前只当离魂之说只在戏中才有,孰料竟是真的,方才自己灵魂出窍,遂得闻北王求婚之事,自是上天示警,令自己死心之意。遂抱定饮恨求死之心,更无忍辱偷生之理。此时听说宝玉独闯北静府,早又将自己放下,只顾一心一计为宝玉打算起来,心想他这般任性胡为,众人这般苦恼焦虑,都只为我一人而起,倘若这番竟闹出什么事来,我却该如何自处?依情形,那北静王行的明明是“以痛令从”之计,若自己不肯许婚,只怕宝玉再难回来。世上有情人原多,最难便在隔心两意上,自己从前原也一般迷惑,每每猜疑生忌,如今这番魂梦相通,才知他心如我心,两个人竟是一个人,却又偏偏天不与其便,生出这番阻隔来。他既为我这样,我除却一死,竟无以为报;我既得他知己若此,纵为他一死,又何足惜哉?

正思量间,只见小丫鬟飞跑的来告诉,贾母、王夫人、熙凤一行进园了,正往潇湘馆这边来。黛玉主意既定,心思清明,遂拭泪匀面,从容整衣。方迎出来时,只见贾母已坐着肩舆打那边颤颤悠悠的来了,后面众婆子、媳妇并鸳鸯、琥珀、彩云、玉钏、平儿、丰儿等一行十来个人,都打着青油纸伞,遮着王夫人、凤姐等,摇摇摆摆地走来,这才知道不知何时竟又下起雨来。

黛玉忙迎上来见了礼,亲自扶进贾母来,请入内室奉茶。紫鹃将荷叶立蜻蜓的錾银珐琅托盘盛着几盏茶出来,黛玉亲自捧杯,第一杯敬了贾母,第二杯便敬王夫人。正欲敬凤姐时,凤姐早自己从托盘上取了一盏茶来,笑道:“这潇湘馆我一天来三次,只怕丫鬟们通报看茶的早烦了,若不是跟着老太太、太太,一口水也喝不上,还敢劳动妹妹亲自敬茶呢?”众人都笑了一声,只有黛玉、紫鹃恍若未闻。

贾母起先听禀报黛玉昏厥并太医之语,早已焦心如焚,只为宝玉那边也闹得厉害,未能就来探视。及此时见了,却见黛玉虽是形容惟悴,却态度沉着,言语平和,倒觉欣慰,遂吞吞吐吐,说起北静王府求亲并宝玉如今已经前去理论之事,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不是为你们打算,况且事关你的终身,我也断不肯叫你受委屈的,只是北静府权高势重,说出话来,连皇上也要让他三分,何况咱们这样人家。”

黛玉此时一心只想有什么法子能保得宝玉平安回来,余者更不理论。不等贾母说完,早跪下禀道:“终身大事,自当长辈作主,哪有女孩儿家置喙的理?都为老祖宗疼爱颦儿,所以如此,颦儿岂敢不遵。若能因颦儿一人,上报老太太劬劳养育之恩,下体众姐妹守望相助之情,自是情愿的。”说罢,两行泪直流下来,泣不能抑。贾母忙拉起来,抱在怀中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但能看着你兄妹两个好好的各自成家,我闭上眼睛,也好去见你的娘。”王熙凤听这话说得伤痛,忙上前劝慰,开解一番。贾母又叮嘱众丫鬟婆子一回,方扶了凤姐的手出来,仍旧登舆辞去。黛玉一直送出院门,看着贾母等走远了方转身回来,早已力尽神微,回头向紫鹃微微的笑道:“好了,从此可不用再想了。”一语未完,猛的一口血吐出,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早又软了下来。

紫鹃、雪雁吓得抱着连声叫唤,众嬷嬷、丫鬟抬进房来,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见黛玉不好,都怕惹出事来,便嚷嚷着要去上房禀报。紫鹃却明知不过是那样,况且太医刚刚来过的,姑娘不肯吃药,便来个神仙也是无法;遂遣散众人,自己扶了黛玉躺稳,欲劝慰几句时,又想着这件事关乎姑娘终身,此时心事难谐,怕他心里比死还难受,又有什么话可解劝得开,便也哭了。反是黛玉微微睁开眼来,劝道:“又哭什么?我一个人爱哭还不嫌烦么,再饶上你”说着,又喘起来,紫鹃、雪雁忙又捶背揩面,奉茶漱口,明知无言可解,索性一句话也不说,惟尽心伏侍,听命由人而已。

这里众人送了贾母回房,王夫人先就赞道:“林姑娘反比宝玉明白,我说他不是那不识大体、一味任性佯狂的,果然不错。如今林姑娘既肯了,料想北静府少不得就要放宝玉回来,他独个儿闹不起来,或者心思一定,过两日就好了。”贾母只叹着气,并未答言,赶着叫人写了黛玉生辰八字,用锦袋封了,又叫进贾琏来叮嘱几句,着他明日一早带了帖子送与北静府合字,顺便接宝玉回来。

鸳鸯早已命人熬了参贝养心汤,凤姐亲自伏侍贾母喝下,陪着说了回话,复往前头席上来。可怜王夫人神疲力尽,也只得补了妆,又往席上周旋一回,好容易撑至席散,方才回房。

却说宝玉来至北静王府时,水溶正在宴客,听说贾府玉公子来拜,忙命快请入书房敬茶,因告了罪,来至书房相见。宝玉迎面跪下,先请了安,即落下泪来。北王见他额上见伤,神情悲痛,大为吃惊,忙亲手扶起,询问缘故。那宝玉来时,原为一时情急攻心,不及多想,此时见了水溶,却也不敢放肆,况且儿女私情原难启齿,且事关黛玉声名,更不便直言肺腑,因此除了低头垂泪之外,竟无言以对。水溶深以为罕,当下亦不便多问,惟含笑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事烦恼,此时厅上正有几个好朋友饮酒闲话,不妨入席一谈,或可略解烦闷。等席散后,你我再翦烛夜谈,不论你有何为难事,我能排解时,必替你排解。”

宝玉无可如何,只得权且忍耐,俟后再相机进言。遂拭了泪出来,与座中诸人一一相见,一为茜香国使臣,一为南安郡王世子,还有一个,便是那日在冯紫英府上会过的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皆为北府幕僚而已。厮见毕,另设椅加箸,捧上杯来,宝玉告了座,先敬了一轮酒,便赧然无语。司裘良道:“自打前回在冯府见了你,这一向再未觌面,你可知道卫兄的事情么?”宝玉道:“他起拔的前一日,我还特为去送行来着,此后倒也没有书信,想来自然是建功立业,捷报频传的吧?”司裘良笑道:“也难怪你不清楚,他方到海疆,那真真国就发起进攻,起先卫兄也赢了一役,我还具表替他向皇上请赏呢。谁知这些日子来忽然断了消息,连兵部也都没有奏表,想是双方停战休兵一时也未可知。”

水溶因座间既有南安世子,又有外国使臣,便不欲议论这些军情国事,遂笑道:“一味牛饮,非但无趣,而且易醉,不如行个令儿。”茜香国使臣先就笑道:“久闻你们中原人饮酒,喜欢猜枚行令,击鼓传花,诸多故事。只是我却来不得那些,腹中草莽,一诗一句也不可得,虽不惧醉,只怕扫你们的兴。”水溶笑道:“无妨,今儿行一个简单又有趣的,既不吟诗,也不考试,倒是来赌酒说故事的罢了,说得好时,举座共贺一杯;说不好,罚一大海。”

使臣道:“这个却好,只不知是什么故事?你们中原人说故事是要唱的,又要合辙押韵,又要抑扬顿挫,我却学不来。若是学先儿说书,倒不在行的。”水溶道:“自然不难为你,究竟说书的虽然口齿伶俐,也不过是那些话本传奇,无非忠臣蒙冤得雪、夫妻离而复合、或是才子佳人幽期密约、旷夫怨女墙头马上之类,其实无甚新鲜。我今日要行的这个令,却须说真人实事,便是悲、欢、惊、奇、警、醒六个字,每字相应一点,掷出几点,便说出所命之题,如此,既广了见闻,又助酒兴,可好?”众人都连声说好:“这个新鲜有趣,又不比那些吟诗作赋的闷气,又不似猜拳吆三喝六的粗鲁,便是这样。”

于是取骰盅、莲花玻璃醢来,掷了骰子,却该着南安郡王世子先说。世子便拈过骰子来又一掷,掷了个五点,该着“警”字,想了一想,讲道:“这是我府里一个门客讲的,也不知真假,倒有几分警世意义,或可说来下酒。说是苏州阊门有个布商,雇了一个伙计替他理财,那伙计十分旺他,三年赚了五千有余。伙计因要乞假还乡,这布商苦留不准,伙计因而恼怒,使气问他: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放我去吗?那布商道:你若死了,我亲自送你还乡。又隔两年,这伙计为这布商足赚了一万两银子,一日忽染病而亡,死前,细说其家住于何地何乡,家中尚有何人,言讫身亡。那布商倒也是个信人,果然亲自雇了车,送他还乡。及到了门上,那伙计的儿子出来听了始末,脸上并无哀戚之容,只命人将棺材送去堂前搁置,便传酒菜款待布商。布商只觉这儿子不孝,也不好说的,因饭菜已摆上桌来,便邀这儿子与自己同吃,那儿子这方面做难色道:你是我父亲的东家,我原不配陪坐的。便听里间他家老祖母隔着帘子命道:你既知道自己不配做陪客,还不叫你父亲出来敬酒?那儿子听了,果然拎一把斧子,径自劈开棺来,只见那伙计一跃而起,笑着向东家告罪。原来,这伙计一心只要还家,因布商不肯,便使计诈死,又恐他母亲儿子吃惊,早写了信回来说明原委,因此他家人并不难过惊惶。”

讲罢,众人都道好听,惟有司裘良道:“这故事倒也新奇,只是警世意义却何在呢?”南安郡王世子笑道:“那布商原也问着这伙计:何忍如此诳我?那伙计答得最妙:我早已替你算过,命中只该有万两身家,再不能多得一分一厘的。我若仍在店里时,既不能替你增财,徒然作践粮食,又有何益?只是我纵说明,你必定不信,反疑我为要回家设言欺你,必不许我告假。惟有诈死,方能成行,况且躺在棺中回来,又无需劳动,岂不美哉?”众人听了,都说:“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这的确足以使人警省。”遂贺了一杯。

接着又掷一轮,该着茜香国使臣,题目却是个“奇”字,使臣笑道:“我正怕说不好,幸得是这个题目,倒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奇与不奇,就由得诸位来评判了。在我们茜香国,国人都以仰望天朝文墨为雅事,虽善写者不多,却也知道颠张、狂素、二王、颜、柳诸圣的名号。凡习字者,自然法其一帖,以描摹得法为荣。岂知却有一个笔砚铺老板,虽也时常弄些笔墨为自得,究竟不见得有甚么妙处,又平时滴酒不沾。有一日赴邻家婚宴,被强灌了几杯,喝得醉了,回至店中,拿起笔来一顿狂写,睡去。醒来时,俨然一部兰亭,与羲之所书毫无二致,二十一个之字尽得其神。那些人见了,都争着要买,又央他再写几篇,却一个字也写不出了。后来又为着什么事,醉了一次,又像前回的那般恃酒狂草,这回竟是米芾的行书《研山铭》。那以后便得了窍门,每要字时,便喝酒,只一醉了,便提起笔来,要颜体便是颜体,要柳体便是柳体,写出来,便同原本一般无二,拓下来的也没这般神似,竟是书圣附体,鬼斧神工。你们说这可奇是不奇?”

众人听了,都连声道奇,说:“这果然是闻所未闻,值得一杯。”接下来是宝玉,恰掷了一个“悲”字,不待说时,那眼圈已泛上红来,却低头抿一口酒遮掩过了,方清一清嗓子,说道:“我有一位挚友,他有个表妹,自幼双亲早丧,所以寄养在他家里,一住十年。两人朝夕相见,这朋友既羡慕表妹的才情,又脾气相投,心下便早立定了一个痴想头,只不好与父母提及,又不好向表妹说明。原想过一二年大些时再提,谁知竟被人捷足先登,登门提亲,这可不是人间至可悲可叹之事么?”说到这里,先低头自饮了一杯。司裘良问道:“你那朋友何不向父母言明心事,退了亲事,作成良缘的便是?若只管自怜自艾,便是眼泪哭出一缸来,难道那表妹就不嫁了不成?”宝玉道:“他原也有此打算,无奈提亲的人家权高位重,他父母不敢得罪,巴不得做成亲事倒好。如今我那位朋友为此颠倒若狂,眼见便是没命的了。”说着不禁哽咽,忙假装呛酒,咳了几声。

司裘良道:“听你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可哀之事,不过究属儿女私情,只好算人生小小不如意,不为大悲哀。况且佛经上原有典故,说有书生见女子曝尸荒野,遂脱下衣裳为之遮蔽,后来又有一个人经过,见了女尸,便为之掘土安葬。其后此女转世,要还那两个人的恩情,遂与那书生有一段露水姻缘,却同这安葬他尸身之人结为夫妻,终得白头到老。可见世上的缘份都有一定之数,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非人力可以勉强。”众人听了,都笑道:“倒是这个故事有新意,可为世上痴男怨女当头一喝,比贾世兄说的更觉悱恻动听。”宝玉倒也不加辩白,只道:“如此,我认输便是,理当认罚。”说罢取过那玻璃醢来,便一扬脖。

于是重新掷过骰子,该着北静王水溶,却得了一个“惊”字,不禁笑道:“说起这个惊字,倒是不折不扣,正有一件极可惊极可叹之大事,昨日才得飞鸽传书,便发生在本朝平安州界”话未完时,下人进来禀报,说贾府里琏二爷来拜。水溶再看宝玉时,只见双颊赤红,眼目饧涩,已是醉了,遂吩咐了管家几句,命他出去告知贾琏,留下宝玉住一晚再走,着人送宝玉去西院厢房歇息,又使了一个丫头名唤锦心的伏侍。

那宝玉因心中有事,又空腹灌了一大海碗酒,径自醉了。半夜里醒来,只当仍在怡红院中,及呼唤时,只听一个声音娇音软语的问:“公子要什么?”转头看去,竟是素不相识的一个极标致极妩媚的女孩子,又见四周金瓶牙几,绮窗绣榻,门上挂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子,床上悬着菊花錾银钩,挂着云锦五色帐,花气融融,芸香默默,不禁一惊问道:“这是那里?姐姐是谁?”

那丫鬟掩口笑道:“公子果真醉了。这是北静王府西厢房,我是王府里的伴读丫鬟锦心,我们王爷命我来侍奉公子的。”又问要茶要水。宝玉定睛看时,只见那女子约有十七八岁模样,云髻高堆,修眉联娟,一双秋水眼儿,上身穿着件银红棉纱小衣,下边只系一条鹅黄洋纱挑线镶边单裙,外边披了件雀蓝织金云缎夹袄,腕上叮叮当当十几只绞丝银镯,双手托腮坐在面前,粉颊上两个酒涡儿忽隐忽现,正笑盈盈望着自己,吓得忙披衣坐起,陪笑道:“不敢劳动姐姐。”便欲下床。锦心忙按住劝道:“此时已是四更,况且外面又正下雨,公子要去,也等天亮了,同王爷当面辞过再走不迟。倘若这时候出去,或淋了雨,或受了凉,岂不是婢子的不是?”

宝玉听了,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又侧耳细听,果然雨声滴沥,急如漏沙,只得重又躺下。那丫鬟顾自倒了茶来,滚热喷香,也不知是何名,宝玉也不敢问,欠身接过来漱了一口,仍交到那丫鬟手上,复又躺下。那丫头便坐在床边,含笑道:“你若睡不着,我们说话可好?”宝玉满心烦懑,只阖目装睡。那丫鬟笑道:“人人都说荣府里的宝玉公子最是个多情识趣的,今日一见,竟这样冷心冷面。难道我果真相貌丑陋,比不得府上的那些姐姐,让公子连看一眼也觉不耐烦吗?”

宝玉听了不忍,这方睁开眼来叹道:“姐姐自是花容月貌,又何必说这样话?奈何宝玉满腹心事,不知欣赏,只好得罪了。”说罢重新闭了眼睛,竟如老僧入定的一般,任那锦心如何佯嗔娇笑,卖弄风情,只不理睬。锦心虽然一盆火样,顾自放出勾云行雨的手段,摄魂夺魄的本领,对着这样一个木头人,却只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又不敢太过厮缠,半晌,也只得罢了,闷闷的胡乱睡去。正是:

鸟声愁绝客中梦,阶雨滴残帘外春。

一时天光放亮,宝玉先醒了,看见锦心卧在外榻,乌云散乱,细香微生,不忍叫醒,悄悄跨下床来,正寻鞋时,锦心却醒了,将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笑道:“原来公子已起来了,我这就叫人打水来。”遂自去传唤,便有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打了水来,锦心伏侍着宝玉盥洗穿戴了,引他出来厅上用饭。宝玉因问北王所在,锦心告之“上朝去了”。

宝玉呆了一呆,只得沿着游廊出来,但见雨卷珠帘,云飞画栋,几只燕子在檐下穿梭来回,好不忙碌,原来这西院四周皆是花篱短墙,围了两三亩大一块地,除却屋宇游廊之外,亦有亭台花石,位置布局无一不佳,倒像是独成一个小小园林,其间小径悉以碎白石砌成,曲曲折折,以栏杆回护,满园尽是牡丹花,石台上、平地上,高高下下,足有千余朵,开得正盛,五彩缤纷,便栏杆上也都缠绕青藤,杂以五色小花,看去如锦如云,十分悦目,不禁站住看了一回,方来侧厅坐定。锦心将一方鹅黄地子绣红线的挑丝掐牙口巾与他围在颈下,布了碗筷。看时,菜式倒也寻常,惟所用器皿,非金非银,乃是一色的蝴蝶穿花细巧瓷器,青釉粉彩,其花色看去皆是一式的,及细顽时,方见花朵、彩蝶的品类各各不同。宝玉只随便吃了几口,也不知是饥是饱,便放下了。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水溶方回来了,仍请至书房相见。宝玉含羞行见藩郡之礼,跪谢“不胜酒力,叨扰王府”之罪,水溶挽手扶起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罪之有?”又道,“锦心是我的一个伴读丫鬟,因他还粗知文墨,所以命他伏侍你,原想若还可以入目时,就送与你了。谁知竟为见弃。”

宝玉道:“王爷固然宠爱有加,奈何宝玉此时心如死灰,竟不能分辨妍丑。宝玉从前常为喜同女儿厮混,每被家严申斥,兼被世人误会,以为多情。如今方悟得情之一字,原无多寡深浅之别,惟有真假幻灭之分。倘若心中当真取中了一个女子,情为之生,以其为至珍贵至可爱慕者,则世间万千女子也皆有可爱可怜之处,概因大凡年轻女子,总有相似之处,其所以分爱于万千女子者,原在万千女子身上寻找其至爱女子相似之处也;若一日缘灭情绝,那至爱者竟失去,则爱慕之念亦随之而失,世间女子再无可恋者,虽万紫千红,亦不能悦其目,动其心也。”

北王听了,默然半晌,方笑道:“虽说不知者不罪,然君子不当夺人所好,这倒是小王冒昧了。只是我方才回府时,在外面遇上令表兄名琏的,才知府上已允了我的媒聘,特为送令表妹庚贴来的,两府从此结为秦晋之好。如今听了你这番理论,倒教我为难起来。婚姻之事,一诺千金,小王既已邀媒下娉,尊府又已换帖许亲,断无覆水重收、出尔反尔之理。不然,府上岂不怪我无礼放肆?如今府上的车马已在外等候,不如你这便同他们回去,以免政老垂盼,至于茶礼纳彩等事,还须从长计议,都凭府上的意思,小王无有不从。”

宝玉听了,知他不会主动退婚,这件事惟有求之于贾母,方可解决,只得怏怏告辞。北王又赐以彩缎、贡扇等物。宝玉拜谢了出来,果然贾琏在厅上等候,见了他,忙拉上轿来,一同回府。贾母等早在檐下等候,见了,一把抱入怀里哭道:“你个不长进的孽障啊,要这些人为你操多少心,耽多少惊怕才肯安生?”王夫人也哭泣不止,连李纨、探春等亦在旁拭泪。

接着贾政闻讯来了,李纨、凤姐忙回避了去,贾母惟恐宝玉在外受了委屈,积在心里,便不令贾政责罚,也不许他多问,只寒暄数句,便叫人好生送回怡红院歇息。宝玉又道:“北王已经亲口许我,不肯夺人所好,强扭成亲。如今只求老太太作主。”立逼着贾母令人去北府里索回庚帖来。

贾母满心烦恼,只得哄道:“纵是退亲,也须商量一个妥当主意,彼此脸上过得去才是,哪能这样莽撞。好孩子,你只好好养着去,都有我呢。”看着宝玉去了,方觉神倦体乏,回身躺下,阖了眼朦胧欲睡。王夫人等见了,都悄声告退,只留鸳鸯等在此伏侍。

此时两府里大半都听说了北静府纳妃之事,都觉欢欣鼓舞,争相传告,说是“咱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妃,如今又要出一位王妃了。已经过了帖子,只等着择日纳彩了。这是王爷亲自相准了三媒六礼来下帖子求的,比娘娘更体面得宠呢。”因此都往潇湘馆来巴结。便连府外的一些姻亲戚旧得了消息,知道贾府将与北王联姻,其威赫尊荣之势眼见比往时更盛,也都来打探真伪。

王夫人因此十分烦恼,将众人散出,独自坐在抱厦里沉思。偏偏赵姨娘觑着左右无人,便又走来戳舌献勤儿,故意蝎蝎螫螫的道:“太太可知道东府里的新闻么?”王夫人道:“你不看看这些日子家里多少大事,何曾消停过一日,自己的事都闹不清呢,那里还理得到那府里的事?”赵姨娘将手一拍道:“原来太太竟没听说,论起来还是太太见机得早,所以咱们这边总算没事,到底东府里没有太太这样的人拿主意,所以才出了大纰漏。”王夫人听这话没头没尾,说的好不蹊跷,由不得问:“东府里出了何事?”

赵姨娘凑前一步,做出副机密样子,低声道:“太太可还记得原在咱们家学戏的那十二个女孩子?我早就说,学过戏的粉头都不是好东西,幸亏太太拿主意把他们都撵了去,落得园中清净。谁知道当中有一个小旦叫龄官的,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那边的蔷哥儿,出府后竟未回家,被蔷哥儿暗地里收了,就养在府外头后巷一个院落里。如今已做了暗门夫妻一二年了。”

王夫人愣了一愣道:“前些时候老太太不是亲自保媒,要替蔷哥儿说亲,定了赖大管家的孙女儿么,怎么又弄出个龄官来了?”赵姨娘摇头咂嘴的道:“真告诉不得太太。可不是正为这件事作耗?那龄官听说了蔷哥儿订亲,竟立逼着蔷哥儿跟他私奔,一同回苏州去,偏生蔷哥儿手脚慢,又要卖房子,又要当古董筹钱,又要找他那些京城里的好朋友吃酒道别,竟自走露了风声。那晚天还没亮,两个悄悄儿的带了细软上船,缆绳还没解,就被那府里小蓉大爷和赖二管家追上了,好说歹说拉着便走。那龄官还只管拦着不许走,赖管家便指着说了两句狠话,骂他不知羞耻,勾引大家公子,又说要拿他报官,站木笼行街。那龄官也不知是气,也不知是怕,竟然一转身投了水,及打捞上来,已是断气了。蔷哥儿哭得死去活来,直要与赖二抵命。如今那边闹得家反宅乱的,就只瞒着老太太一个人。”王夫人诧异道:“竟有这等事?那赖大两口儿知道有这样事,岂有不恼的?”

赵姨娘道:“怎么不恼。赖管家如今一得了闲就往那府里坐着说长说短,同珍大爷一说就是半日。那赖小姐听说了这件故事,如今哭着闹着只要退婚,赖管家倒也肯,只是赖大娘不舍得。说来也是,他原是咱家几辈子的奴才,为的是上头开恩,脱了赖尚荣的奴籍,又替他捐了前程,许他做了官,得了体面,如今更又做起亲戚来了。这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岂肯轻易断了去呢?这也难怪蔷哥儿不愿意,正经公侯府里的公子哥儿,怎么倒娶奴才闺女做正房呢。”

王夫人道:“女家的出身原不必太过理论。况且那赖尚荣既脱了奴籍,做了官,他女孩儿便算不得出身低微。那女孩儿我也见过的,说话行事都还大方得体,若论持家有计算,比三丫头不差什么,依我看,倒是蔷哥儿未必配得起他呢。”赵姨娘原为的是讨好,听了王夫人这话,忙改口道:“太太说得是。探丫头在府里,谁不当是正经主子待?这都仗的是太太疼他,所以如此。”王夫人道:“这是他自己行事尊重,所以如此,倒不全为我疼他。”看见赵姨娘满脸飞红,不好再说,又问,“那赖大要退婚,珍大爷怎么说?”

赵姨娘道:“珍大爷怕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如今正两边说和呢。所以我说,戏子自古没好人,这儿女亲事,自然该由大人作主,哪能由得小孩子自己的性子呢?他们才长了多大,见了多少世面,自然是看见风流妖调的才爱,知道什么是好?如今宝玉闹成这样,老太太只管护着,太太竟要拿定主意,万不能由他自便的才是。还有一句话要提醒太太,虽说宝玉和林姑娘不比那旁支左派小门小户的,也要提防着些,倘若错了一招半步,那时……”

说着,贾母房中的丫鬟来请王夫人过去商议。赵姨娘忙住了嘴,殷殷勤勤的同着彩云给王夫人穿衣裳,找帕子,伏侍着出了门,想想无事,又往潇湘馆来给黛玉请安,打听动静。

这里王夫人来到贾母上房,只见凤姐早已来此等候,仍是为了宝玉、黛玉之事。贾母叹道:“这里头《满床笏》还没下场,宝玉倒唱起《单刀会》来了。他自幼胆小怯事,倒亏得有胆子往北静府里闯这一遭,可见是痴心孩子。如今硬是不应他的意,强扭了他,更不知又做出何事来?只是林姑娘的庚贴昨儿已经赶着送去了北府,如今又去讨回,如何说话?倒要想个妥当计较。”

王夫人忙道:“庚帖过了门,林家的姑娘便是水家的人了,岂有索回之礼?两府联姻之事,亲戚中已经多有知道的,早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一旦退婚,还不定议论出什么好的来呢。况且娘娘原有口谕,取中宝姑娘在先,难道咱们也退回薛家的不成?可叫亲戚脸上怎么过得去呢?”

贾母低头叹道:“我也正为此做难。宝姑娘也是好的,别说退了他在娘娘面前不好回话,便是我也舍不得。无奈宝玉心里只有他林妹妹一个人,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前年为紫鹃一句顽话闹成什么样,难道你们都没看见的不成?这回索性闹进王府里去,再不应他,怕他不闹上金銮殿上去,或是做出别的什么事来,我和你岂不白操了一世的心?”说着又垂下泪来。王夫人便也哭了。

凤姐见他们这样,少不得凑近来献计道:“老太太若定是舍不得林妹妹,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老太太、太太觉着怎样?”贾母忙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出来,大家商议。”凤姐笑道:“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倒是北府里提亲许的两头坐大的话儿,给我提了个醒儿。北府里可以两头大,咱们自然也可以照猫画虎。只等娘娘回来,老太太、太太进宫讨一道懿旨,把宝姑娘、林姑娘两个一同许了宝兄弟,再拿懿旨去回北府王爷,说虽然咱们许婚在先,无奈娘娘有命,不好驳回,那时再要退亲,便不算无礼。如此,既顺了娘娘的意,又堵了众人的嘴,王爷的面上也过得去,又完了宝兄弟的心愿,解了老太太、太太的愁烦,岂不皆大欢喜?”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笑道:“你这个主意好。亏你从何处想来?倒不知姨太太肯不肯,再则也要宝姑娘、林姑娘两个愿意才好。”凤姐笑道:“这个更不要老祖宗操心,林妹妹早认了姑妈做干妈了,他和宝姑娘又和睦,比亲姐妹还融洽呢,巴不得一世不分开的才好。我虽不知书,也知道个娥皇、女英的典故,如今两个妹妹正是一对儿花开并蒂,又是一个叫宝、一个名玉,就像天生注定,合该嫁了咱们宝玉似的,何不一双两好,鼎足而三?”贾母更加欢喜,道:“到底是你说得明白。果然这样,就更好了。倒是暂把这件事搁下,等娘娘回京来再议。”

王夫人听见,便又想起一事,因说:“正要回老太太,我明儿要往庙里上香去,不知老太太有事吩咐没。”贾母道:“我前夜做了一梦,梦见咱们娘娘来看我,嘱咐了好些话,心里正有些纳闷,要与你说,又怕你多心,既是明日往庙里去,正好替我在佛前多上炷香,祷告祷告。”

王夫人心中一动,原来他正为连夜梦见元妃哭泣,所以才起意往清虚观求签,听贾母如此说,不觉心中惊动,强笑道:“这都是因为娘娘不在京,老太太未免挂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娘娘有皇上的恩泽庇护,那里要我们操心呢。”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散了。欲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泰安寺扳倒平安使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话说王夫人因夜里辗转难安,竟得了一梦,看见贾元春怀中抱着个襁褓中婴儿,满面泪痕地向自己辞行,口里说:“女儿一心要好,奈何福寿皆有定数,谁意竟遭此不虞之祸。如今我要往警幻仙子处销号去了,从此幽明异路,与母亲再无相见之日,故来拜别。还望母亲珍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须以女儿为诫:休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的数年安居。若不然,则大祸就要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再不能略尽孝心了。”说着,哭拜下去。

王夫人唬得心惊神动,忙欲拉住细问时,却扑了一个空,方知是梦,心中坠坠难安。如今又听贾母说也梦见元春,便更加不自在。及回来与贾政说了,贾政只劝道:“这是你日夜思念女儿之故,其实那里会有什么缘故呢?”王夫人素知贾政最厌这些虚妄之谈,故也不肯再说。

次日起来,王夫人自去庙里进香,贾政洗漱了冠戴入朝。谁知来至礼部厅上,头一件议的便是平安州贼逆案。原来皇上一行因往铁网山春围,行经平安州界时,竟遇着山匪劫路,虽然贼逆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消一时半刻已被官兵击毙大半,其余擒的擒,散的散,也都溃不成军。然而官兵中却也未免有死伤,更兼马匹受惊,四散奔逃,元妃乘的那辆车竟然滚落下山,一缕芳魂缥渺,就此香消云散。皇上抚尸哭了一回,当下也无心再行,遂留下亲兵数十人料理后事,解木造棺,与元妃装殓,自己竟引马回缰,返驾还京来了,预计不过三两日即可回宫。

众人议了一回迎驾慰君诸事,又向贾政道扰。那贾政听了消息,早已三魂轰去两魄,那里还知回应,出来宫门,三番四次不能上马,只得命人打了轿子来,一路哭回府来。在门前下轿,即命家人撤灯除红,挂起云幡,自己也顾不得通传,径往贾母上房里来,进了门,哭倒在地,跪陈元妃之事。贾母听了,大惊痛呼:“我家完了!”向后倒仰过去。凤姐、鸳鸯等人围着叫唤,慌着拿药油来擦,王夫人早哭得神昏智乱,厥过去几回,玉钏、彩云也都哭着劝抚。贾政自悔说得冒撞,惊动了母亲,这时却也都顾不上了,只伏地大哭而已。一时贾赦、贾珍、邢夫人、尤氏等也都闻讯走来,皆哭得声咽喉嘶,泪如雨下。

登时间,宁荣二府从里至外,通挂起素灯笼来,经幡纸缯,幕帷帐幔,装饰得雪洞银窟一般。未曾迎棺,且先安灵,因大观园为省亲而建,灵堂便设在大观楼,当中供着宫中画师为元妃传的影,与寻常画像不同,却画作宫中行乐图一般,绫裱牙轴,装点了许多花卉楼台,当中一人祥云环护,正大华容,却非凤冠霞帔,只打扮作女史模样,凤目含情,玉容宛在,与元春真人一般大小,身后立着许多侍女,皆是宫妆艳服,珠璎蔽面,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形容各异。贾母、王夫人等见了,不免又大哭起来。遂定含芳阁为坐息处,南边三间小花厅专门预备宫中使用,大开正门给人客出入,园中诸人只走南角门,留西角门专备和尚、道士走动;又召清虚观、铁槛寺、水月庵、地藏庵等僧尼轮班诵经,安设插屏隔断园中道路。

未得商议停当,便有王子腾处及保宁侯府上送吊银来的,接着各公侯伯府,世交故旧,也有送水陆道场的,也有送三牲祭礼的,也有送酒的,也有送戏的,往来络绎不绝。贾政、贾珍、贾琏、凤姐、尤氏等只得止住悲声,出来应酬管待,又要打发贾蓉、贾芷、贾蓝、贾菱等人起身往平安州方向迎候元妃灵柩,往来报讯;又要计议发引问吊、停灵起坛诸多事务,打赏各府来人;又要请太医为贾母、王夫人、黛玉等诊治;又要叫裁缝、扎花的、金银匠来裁衣裳、扎彩棚、打金银器,管待酒饭;又要分派家人各司各职,某人管厨房,某人管孝帐,某人管器皿,某人管香油蜡烛,某人专管陪侍往来吊客,某人灵前递香化纸,某人只在门前打云板又因府里前些日子打发了许多家人出去,一时人不凑手,遂将宁国府的拨了一半过来。那些人从前秦氏丧事上,原领教过凤姐手段的,倒也不敢躲懒推脱遂都一一安排妥定,幸喜不曾有失。

一时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送祭银来,贾政面南磕头,接了,又将戴权请至内室奉茶,细问娘娘罹难详情。戴权道:“连我竟也不能深知去年秋天平安州节度还上书说:该地民风淳朴,崇佛尚礼,本地乡绅盐商各自捐银若干,兴建佛寺及皇家行宫。皇上大喜,亲笔题名泰安寺,又命将修建驿宫之商人姓名、出银数目,俱缮单呈送,议叙加级,赏了许多冠戴,虽是虚职,也是五六品的头衔。今年春围时,皇上忽然想起这件事来,说折子上说这行宫修建得如何辉煌阔大,佛寺又怎样有神迹,究竟不曾亲去过一回,不如这便顺路随喜一番。便欲往驿宫停留数日,谁料竟闹出这件事故来。如今那些贼众已交大理寺逐个审讯,才知道原本都是些普通百姓,为的是税重难负,逼得没了活路,才落草做起这些勾当来。究竟这平安州节度也不是什么尚佛好礼之人,不过为的是变弄名目,勒索银钱罢了。他既吞了那些地霸买官的钱,又怕事情败露,便又假立名目,要从百姓身上榨出钱来盖塔遮羞,交不出银子的便捉了来当苦力。那些人正当壮年,多半又是没家没业的光棍儿,被逼急了,焉有不反的。便纠集起来,竟自一呼百应,做了盗贼。从前也还规矩,谁知为首的一个前年又走了,剩下的不成气候,便又窝里反,不问皂白,逢车必劫,竟惹出这场大事来。如今这些匪众已交大理寺审理,皇上额外开恩,只将几个头目枭首示众,余者或充发,或流放,大多仍遣回原籍务农去了。虽走了几个起事的,如今皇上已发下海捕文书,四处剿拿,料想总归拿得到。”

贾政听了,不免称诵一番“天鉴如临,明洞万里”等语,因送戴权出去,又将贾琏唤来,交与他上赐之银,暂且开发缎帛彩缯、牲醴纸马之用。

贾琏拿了这银进来,先拣搭丧棚、放焰火、灯彩香花、金银山等几件大的开发了,其余仍不知何出,因与赖二计议道:“酒席那笔,不拘那里,你且先替我垫上,有了银子再还你。”赖二笑道:“二爷说那里话?我的难道不是爷赏的,何谈借不借的。只是我究竟也没多少,若只是百二十两,少不得求亲靠友还可挪凑些,如今两府里接连几日的酒筵开费,没有三百两容易下不来,我便满身的铁,能打几斤钉儿?”贾琏笑道:“你别哄我,这些年你赚的存的比哪个不多,细论起来,连我也未必比得了。别说一二百两,便是一二千也难不倒你。如今且不论这些,你有多少借多少,能着这些银子花去吧。实在凑不出,也只好席面上省些,眼下且顾不得脸面体统。”

凤姐在里头听见,忙命人叫进贾琏来道:“你这样东借一笔西挪一桩的也不成话,银子花了不少,面上不好看,还要落人褒贬,到时候老太太、太太说,那年蓉哥儿媳妇殁了,还有那许多排场呢,如今娘娘薨了,倒只管节省,岂有不恼的?不说没钱,倒说咱们不会办事,上头不满意,下面也看笑话,以后还想在两府里争面子么?”

贾琏焦燥道:“有钱谁不会做面子?这会子不是挪不出银子来吗?账上本来就有限,统共那几千两银子,前些日老爷捐资又一骨脑儿挪了去,如今竟再要一些儿也没了。幸好买棺下葬这些不需自家出钱,不然只怕连口像样的棺材也打不出,那才叫饥荒呢。搁在从前,还好向鸳鸯挪借些老太太的东西来救急,偏又被大太太知道了,不咸不淡扔了那几句话,如今鸳鸯见了我,正眼儿也不瞧,难道还会借当给我吗?”

凤姐道:“我说你没才干,难道必定只有老太太的东西才可当?甄家几箱子东西运来,难道不是你收着?便拿几样去当,也没人知道。”贾琏道:“只怕往后来要时,对出来倒难为情。”凤姐冷笑道:“谁来要?谁对得出来?甄家两位大姑娘如今躲着娘家尚来不及倘若信得过时,东西也不搁在咱家了;三姑娘被司家退了婚,如今正寻死觅活的闹不清,倒好意思来要东西的不成?只有一位哥儿,听说又跟咱们家宝玉是一个性子,除了调脂弄粉,在丫头堆里胡闹,再没一点正经主意的,况且又跟他老子娘一同在牢里,未必放得出来,便出来时,也不难应付;除非他老子娘亲自登门来要且别说甄家已经定了罪,再难翻身的了,就真有那一天,也未必好意思当面儿一件一件清对的,就少了几件,也没人知道。倒是咱们自己家保不定有人记着这笔账,那也不用怕,到时候只要一笔一笔的回明了,知道是花在公家的事上,谁还会逼你赔出来的不成?”

贾琏被一语提醒了,大喜道:“这倒是个正经主意。就有什么事,也只好到时候再理论。眼下且顾不得那些。就只怕在京中不便出手,若是惹出事来,倒是得不偿失的。”凤姐道:“谁叫你在京里出手,不是成心点眼药儿?我教你一个法儿: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是京城里有名的古董商,前些年为着一桩什么事惹了官司,被判了个递解回乡,还是我保他出来,才得以无事。如今你只叫他进来,不拘什么挑些去,拿到南边,远远的出脱给那些深宅大院、富豪巨贾,再没人知道的。何等爽利便宜?”贾琏听了喜道:“原来你背着我做下这许多事,竟瞒得我一丝儿也不知道这且不去说他,你既与他有这项好处,他自然不好意思推诿我们的,我这就叫进他来商议。”说着拔脚要走。

凤姐却又叫住道:“我教了你这个法子,你拿什么谢我?”贾琏道:“这又奇了,我就得了钱,也是为公家,却为什么谢你呢?回回我得了银子,你都要抽头儿去,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也罢了。”凤姐啐道:“就只你一心为公,难道我是替自己办事的不成?你也白替我算算,这里边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衣裳鞋袜,首饰器皿,难道都是不用钱的?你换了钱来,好歹分我一半,不然我就嚷出去,大家赚不成。”贾琏咬牙笑道:“人家说雁过拔毛,也就算是顶悭吝不过的了。到了你这里,却是茹毛饮血,直要放出一只秃雁去的才是。”当下出去安排商议不提。

且说府里起水陆道场,各寺庵里僧尼道士轮班念经,诸如《药师》、《楞严》、《解冤》、《密多心经》昼夜不休,又因太医诊得娘娘毙命之时已有两个多月身孕,岂料遇着这番冤孽,一尸两命,那孩儿竟不得见天日,故而又另起一坛念《血盆经》、《往生咒》等。宝玉跪了一回,只听得满耳铙钹齐鸣,周围佛号高宣,正觉头昏脑胀,忽见人堆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向自己使眼色儿,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转身出去时,又回头两三次,悄悄点手儿,分明是叫自己随他出去,心下颇为诧异。左右看看无人留心,便悄悄出来,只见那尼姑正站在山子后一株大石榴树下踮脚张望,显见是在等自己。正走近了欲问时,却见那边又来了一个尼姑,两个肩并肩的一同向自己施礼,问二爷好。宝玉听见他二人声若莺啼,娇柔婉转,猛然记起来,叹道:“你们不是蕊官、藕官么?剃了头,几乎不认得。”心中暗自叹息。

原来因水月庵、地藏庵的女尼、道姑们都来府里诵经,蕊官、藕官便想借机与芳官一叙,却再找不见,少不得寻着他们师父智通探问究竟,偏智通又含含糊糊,一时说病了没来,一时又说芳官原立誓不回大观园的,叫他们不必再问。蕊官、藕官都是聪明女子,虽然看破尘网入了佛门,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忘,见那智通言辞暖昧,情色恍惚,水月庵一众女尼又行止轻浮,念经时眉梢眼角全是情意,不住向来客中少年子弟身上留连,又与贾珍、贾蓉一干人眉目传情,不似佛门品格,不禁起了疑心,只苦于无法求证。因想着宝玉从前与芳官情厚,遂找他出来商议。

宝玉听了缘故,踟躇道:“依你们说来,芳官不来必有缘故,只是你们既问不出来,我问时也未必肯说的,他们是出家人,难道能拷问的不成?”藕官叹道:“你从前何等机变,如今怎的这般呆头呆脑起来?他们既说芳官在庵里病了未来,你如今只派个心腹之人往庵里探望一回,便知究竟,谁又叫你拷问什么了。”宝玉低头想了一回,道:“倒是这个人还可一用。”又问候了几句藕官、蕊官在地藏庵修炼诸事,文官、艾官那些人去了那里,彼此可有往来。两人俱淡淡地道:“不过是捱苦认命罢了,又问那些做什么。”略叙几句,便散了。宝玉只得转身回来,自去找人传贾芸往书房相见。

此时族中子弟都在大观楼前跪经,打磬焚纸,召唤甚是便利。那贾芸也正为有事要求宝玉,巴不得一见,闻讯立即来了。宝玉遂托以芳官之事。贾芸满口应承,道:“二叔且忙自己的事,我这便往水月庵去,最多两个时辰,就有回复的。”又约了仍在书房相见,即忙忙的去了。

宝玉只怕耽搁工夫久了,袭人惦记,使人到处找自己,便想着先回怡红院打个转儿。不料众人再不想他这时候回来,都恰便有事故出去了。袭人自那日吃他一跌,又落了众人一番褒贬,又气又愧又心灰,便病倒了,此时正睡在床上,忽见他进来,只得挣扎着起来与他找衣裳。宝玉心下后悔不来,忙按住说还要去前边跪经,不用更衣,不过是回来看看,吃杯茶就走的。袭人便又唤进两个小丫头来打发他吃了茶,命陪着往灵上来。也只送到嘉荫堂前便回去了。宝玉进来,故意焚香奠纸,跪了一回,看看众人都闭着眼听经,或打瞌睡,方出来,仍旧往外书房等着。那贾芸犹未回来。

宝玉独坐无聊,遂向案上抽了一本词笺来看,因读至元好问《临江仙》一阙,见了“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数句,若有所触,低头闷思。正欲和上一首,贾芸已回来了,忙细问究竟。贾芸叹道:“幸亏叔叔不曾亲见,原来芳官自出家后,已经改了法名圆觉,先时那些姑子待他还好,不过支使做端茶递水等事,后来因他不服管,便每每折挫起来,使他往灶房劈柴提水,合庵的衣裳都是他洗,动辙三两顿不给饭吃。再后来,索性打骂起来,勒逼着要他顺从,哪知芳官偌大气性,竟用磁瓦毁了面孔,所以这次来府里念经,便不叫他进来,怕人见了要问。”宝玉大惊道:“芳官性子原本倔犟,口齿又伶俐不让人,触怒师父也是有的,但也不至获此重罪,况他从前那等抓乖爱俏,如何竟肯毁了容貌?莫不是水月庵另有隐情?”

贾芸笑道:“我听说叔叔常往宁府里去射鹄,难道那边的事一丝也不知道么?连我也早有耳闻,只未曾细打听过。”宝玉脸上一红,半晌方道:“早先去过几次,自打去年秋天病了一回,这一向再没去了,却不知这件事与芳官有何关系?”贾芸叹道:“宁府里聚赌,这些人谁不知道?都装作睁眼的瞎子罢了。既有赌,便有酒,珍大叔卖弄厨子手艺,山珍海味、龙肝凤胆通吃得厌了,如今又兴起斋菜来。那水月庵诨名馒头庵,做素斋是满京城里有名的,珍大叔因此命贾芹办来孝敬,每逢初一十五,就弄斋席来宴客,又叫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来侍酒,说是仿效前唐遗风,学的什么鱼璇玑、杨太真,自己便是温飞卿、唐明皇了。那芳官从前又学过唱,长得又好,那些人自然更不肯放过他,芳官破着脸同净虚、智通大吵了几次,竟索性毁了面目,免得他们再来罗皂。”

宝玉听了,目瞪口呆,流下泪来,顿足叹道:“佛门净地,竟然如此不堪,这还有王法吗?实在可恶!可恨!”连说了百十个“可恶”,却终究无法可想。贾芸也知道宝玉是个“灯草拐杖作不得主”的,他与贾芹同为贾府旁支,自贾芹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每日骑马坐轿,出入两府,得意洋洋,族人多谓贾芸不及,因此久有不愤之心,如今既捏了这个满理,焉肯轻易发放了。便又忖度一回,心生一计,笑道:“叔叔想是不便插手理这事的,这倒是我去与林大娘说知,请林大娘想个法子倒罢了。”宝玉奇道:“你原来与他家倒有交情。”

贾芸笑道:“有没有交情,还要求宝叔一句话。”因悄悄向宝玉说了自己与红玉两相心许之事,又道,“自小红放出来,我已经托媒去他家求聘,只未放定,说是要等凤婶娘发话,如今还求叔叔在凤婶娘跟前美言几句,替侄儿做个保山,只要凤婶娘答应,这事便有十分了。”

宝玉听了,又惊又喜,笑道:“你果然有眼力。我一向说小红是个好的,竟被你看中了。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自然帮你。”当下两人说定了,散去。

贾芸出了园子,因想着凤姐院落就在前边,不如趁此去请安,一则得便相机下言,二则如今府中正是用人之际,或可寻些差使。想得定了,遂出西花门,往凤姐处来。

进了院子,只见小丫头丰儿正在大槐树下石凳子上教巧姐儿穿珠花,看见贾芸进来,笑嘻嘻的道:“二爷做什么来了?”贾芸因道:“给婶子请安。不知可得闲儿么?”丰儿笑道:“二奶奶几时得闲过?方才老太太使琥珀姐姐请去说话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爷若没什么事,等奶奶回来我说一声儿罢;若有事,只好再来。”

贾芸只得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请安,姐姐替我说一声儿吧。”反身出来,正走在西花墙下,可巧一个人迎面过来,险不曾撞个满怀。那贾芸忙站住了看时,却是余信家的,只见他头上齐鬓勒着老鸦青布,身上穿着簇新的白袄蓝裙,手里托着一笸箩折的金银锭,正要往园里去,当下心思电转,便得了一个主意,忙笑道:“婶子往那里去?”余信家的便也立住了,笑道:“原来是芸二爷,唬我这一跳。这是往那里去?丢了魂儿似的,满脸作难。”

贾芸正要他这一问,好行那“借床伸腿儿”之计,当下故意叹道:“婶子问得好。我这里可不是正是为一件事好生为难。”因将宝玉所嘱之事说了一遍,摊手道:“婶子也知道,藕官、芳官这些人从小儿一处学戏,情分原比别人深厚,素来又天不怕地不怕,最好事斗气的,从前在府里时,连赵姨奶奶也还打了呢。如今出去了,也还是一样。方才藕官和蕊官因不服芳官在水月庵里吃苦,去求宝二叔作主,宝叔又为芳官是太太亲自撵出去的,不好再去求情,特特的叫了我进来,立逼着想法子救他。婶子白替我想想,那水月庵是个姑子庙,如今净虚同芹老四两个现就是睁眼儿的金刚,哪还理闭眼儿的佛?仗着珍大叔撑腰,连菩萨礼法尚且不放在眼内,何况是我?且又不在我的差使里。”又将水月庵之事从头告诉,只不肯说出自己探庵告密之事。

那余信家的正为去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的抽头儿百般恼火从前府里管各庙里香供月例银子的,原是余信,那些姑子逢腊月送花门儿,端阳送艾虎,在府里得了赏,或是得了年例香例银子,少不得先要孝敬了他,谁知自打贾芹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之后,那些住持便再不如从前那般巴结,因此早已怀恨在心。今日既得了这个信儿,如何不喜,且素知王夫人最恨此等事,当下拍手道:“净虚这老秃歪剌竟敢这样胆大欺心!每日里白米香油,只说是供奉佛祖,原来竟送进盘丝洞去了,这还了得!亏得是二爷告诉我,不然阖家都还只蒙在鼓里呢。二爷放心,这事只管交给我,凭我说给太太,好叫他们知道天网恢恢,菩萨有眼。”

贾芸笑道:“既然婶子肯担待,自是最好。只是宝叔千叮咛百嘱咐的,生怕太太知道了要说,婶子在太太面前,不要提我和宝叔的才好,不然太太问起来,宝叔岂不怪我?”余信家的大包大揽的道:“这个自然。葫芦牵着扁豆藤,越扯越扯不清,我只拣利落的说了便是,再不瓜络旁人的。”当下差使也不做,颠颠儿的来至王夫人上房,正值王夫人午睡醒来,正在洗脸。余信家的不便回话,且挽了袖子,亲替王夫人递手巾,系围子,又伏侍着匀面刷鬓,递上茶来。王夫人问:“你不去送纸,又做什么来的?”

余信家的觑着众丫头都出去了,眼前只有彩云、玉钏等几个心腹,这方向王夫人耳边悄悄说道:“真告诉不得太太,那芹哥儿愈大愈不像了,我听说他如今又嫖又赌,前日领了例银,跟脚儿就进了赌坊,不到天黑时候,一百两银子输得净光,还画押打指模的倒欠了人家二三十两。”

王夫人不信道:“那些人就肯借他?况且他领了月例银子,原是给庙里添香油,招呼尼姑、道士日常用度的。他不拿去,庙里还有不造反的?”余信家的道:“他拿去?他不拿出来就好了。他如今管着水月庵、铁槛寺两头,每月不但不肯填进一文钱去,还要他们孝敬几百两出来呢。”因将宁府里聚宴,贾芹使水月庵女尼妆扮了,权充粉头侑酒一节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直气得声颤身乏,喝道:“这还了得?眼里有天道王法吗?我把这些事交给琏儿操办,情指望他使我省些心,竟然就是这样理家的?还不把琏儿两口子给我叫来。”因一叠声打发人去立时三刻叫贾琏、凤姐来说话。

余信家的忙又劝道:“芹小子干下的那些事,琏二爷只怕也不知道。太太细想,他既要赚这个巧宗儿,怎么倒肯让上头知道,断了他的财路呢?倒是东府里珍大爷尽知的,却也乐得用他招呼那各府的王孙公子,所以不肯多管。”王夫人愈发生气,叹道:“作下祸事来,难道不是贾家的丑名?就这样针不刺肉不知疼的。好个珍哥儿,现任着两府的族长,顶着三品的冠戴,竟这般放纵子弟,胡作非为。”余信家的道:“从前珍大爷恨他赌钱养小子,原也着实教训过几回,及至后来珍大爷自己赌得更厉害,倒不说了,且又得他奉承席面,所以很肯器重,时常召他进府,纵得他比从前更坏十倍。”

一时贾琏先来了,余信家的深惧熙凤威名,吓得早指名往园里送纸避出去了。凤姐因在前头看收祭礼,打发赖升家的分派灯油香烛等物,落后一步进来,觑见王夫人颜色铁青,连彩云、玉钏等也不比寻常,便不敢说笑,只恭敬请了安,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王夫人并不看他二人,冷笑了两声道:“我竟是个聋子,瞎子,把偌大家业交给你两个,情指望享几日清福。你两个倒好,成日家只管自己高乐去,竟比我还聋,还瞎,由得子弟们在眼皮子底下无所不为,只差没把佛祖天尊也拉下台来,难道就一声儿不闻?”

贾琏听这话风不对,吓得一声儿不敢应,只向凤姐悄使眼色。凤姐只得上前笑道:“怨不得太太生气,二爷这些时候被大老爷使派,连出了几趟远门,一月里倒有大半月不在家的,难免有些手眼不到的地方。我们错在那里,求太太指点我们,以后也好留些小心。”

王夫人垂着头,又沉思半晌,这方匀了匀气,叹道:“若是别事,我断不至如此生气。无奈这件事非同小可,若不处理妥当,别说气坏了老太太、老爷,愧对祖宗,就连天地也不恕的。”贾琏听这话说得严重,益发惊动,忙跪下道:“请太太明示,侄子年轻,原不擅理家,若做错了什么,还请太太饶恕。”王夫人道:“我听说周媳妇的四小子管尼僧月银,原是你指派的,你可知道他在寺庙里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混账事?”

贾琏再料不到是这件事,闻言更加诧异道:“是周嫂子再四求了侄儿,方许他管的,这事原向老爷禀报过的。这一向,他按月出银,寻常不往府里来,所以并不常见,太太既如此说,想必他有甚不妥处,待侄子去细查来。”王夫人看他确然不像知道底细,这才将余信家的所禀之事择简说了一遍。贾琏、熙凤俱吓了一跳。

原来各家庙里月例供给皆有旧例的,然自那年省亲之后,为二十四个小道士、小和尚无处安置,贾琏便作主暂遣去铁槛寺住下,因贾芹之母百般求了凤姐,遂拨与他照管,又因水月庵离铁槛寺最近,便将水月庵每月支领例银事也都交与贾芹,免得走动两次之故。原想不过是领取支出,过个手儿的事,那里想到他竟会又借此生出这些故事来。如今听了王夫人讯问,那贾琏既惊且愧,唬的磕头求罪道:“竟有这等事!侄儿委实不知。侄儿这便命人去庙里将那芹小子带来,查清了,必要重重打他几十板子,再问他这贪赃枉法、玷辱佛门之事。”

王夫人又道:“芹小子固然该罚,便是水月庵、铁槛寺两处的住持知情不报,狼狈为奸,也该狠狠处治,或是捆了交给衙门,或是遣去他处,你尽快酌量着拿个主意出来。另则,凡参与侍酒的尼姑、道姑,这便命他们或还俗,或是他去,作速遣散了,落得眼前干净。”又问两处住持名姓。

贾琏想了一想,道:“铁槛寺的住持是色空,馒头庵是净虚。那做斋菜、侍酒的都是水月庵的尼姑,想来这事未必与色空有关了,多半是净虚的首尾。等侄儿去查清了,再来回禀太太,一并办理。”王夫人点头道:“他们到底是出家人,若无过错,也不可错伤了无辜。你就去查来,想来他们既敢这般胆大妄为,做的坏事只怕还不单这一件,若有别的什么事,也都查清了报我。”

凤姐听他二人计较,生怕立时深查下去,不免翻出他与铁槛寺净虚老尼勾结贪昧的许多丑事来,只望拖延几日,好作周旋,忙上前道:“太太且消消气,查归查,只别急着处治。这几日为娘娘发送念经,正是用到这些人的时候,一时散了,却去那里找这许多人来。况且如此一来,少不得惊动众人,若泄露出去的倒不好。如今家中大事小情足有百八十件,一时也还论不到这里,处治得急了,未免挂一漏万,反生别事,不如料理过丧事,打发亲友去们了,再关上门来妥当处治,那时神不知鬼不觉,也不至叫亲友议论,也不至被老太太风闻,岂不便宜?”

王夫人又想一想,只得道:“便是这样。只是这些人在我眼前,总不令人心安。不如另安排他们去别处念经,只别叫在客人面前招摇才好。”又喝命左右,“这件事不许透一丝风儿出去,若叫老太太知道半句,揭你们的皮。”贾琏、王熙凤答应着退出。王夫人犹自忿忿不平,半百之人,新经大恸,又被此一激,至晚便头疼体乏起来,懒进饮食。幸好鲍太医是每日来的,便即诊了脉,酌量着重新添减几味药,立了方子。是晚宣卷坐夜,便不能守,吃过药早早睡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回 空灵殿绛珠归太虚 狱神庙茜雪慰宝玉

且说这日内监来告诉,元妃灵柩明日进京,府里上自贾母,下至仆妪,都要往洒泪亭迎接。众人听了,不免有一番劳动,各自准备。潇湘馆众人便发起愁来,都说:“姑娘的身子原本不好,那里还禁得起这样折腾?”黛玉听了,独自拥着被想了半日,忽道:“紫鹃,拿镜子来。”紫鹃不明所以,只得递个把镜到他手中。

原来自从提亲事后,那林黛玉每日里坐拥愁城,说不尽泪湿枕畔,恨重罗衾,已是几日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早瘦得脱了人形。此时看见镜子里杏脸香枯,樱唇红褪,那里还有从前的容光,不禁微叹一声,便要起来梳妆。紫鹃忙劝道:“姑娘现正病着,老太太早发了话不必早晚请安,哭灵行礼的事,也都不教姑娘去,这又何必起来躺下的折腾?仔细着了风,又不好了。”黛玉微微摇头道:“你那里知道我的缘故?只管打水去罢。”

雪雁只得出门打了水来,紫鹃便扶着黛玉在妆台前坐下,净面漱口,梳头刷鬓,又取来生日里贾母赏的青雀头黛画了眉,猩猩晕的胭脂涂了脸,圣檀心的口脂点了唇,直打扮得烟笼芍药,雨润桃花一般。黛玉自己拿了镜子左右照照,满意了,便又命紫鹃开了箱子,亲自选了一套衣裳换上。

刚刚收拾停当,忽听见窗外春纤的声音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倒觉得辛酸,忙过来打起帘子。宝玉已进来了,口里说:“这可怎么好?明日娘娘灵柩进京,阖家都要出迎。妹妹这一向不好,只怕又劳动着了,出门的衣裳不妨多穿两件,那药煎好了搁在暖壶里带着,路上好吃。再者,我听说妹妹早起的燕窝近日竟停了,这万万使不得,还要照旧吃起来的才好。”罗嗦半日,黛玉只不答言,微微转头蹙眉,倒像不耐烦似的。紫鹃过意不去,因在一旁叹道:“姑娘这吃不下,睡不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太太生日头两日里发病,这一向总不见好。每早晚不过一碗梨汁,竟没粥米下肚的。我才劝了姑娘半日,说得口也干了,倒是二爷来劝劝吧。”

宝玉深知黛玉心事,只不敢说破,又见他菊花瘦损,柳眉愁颤,惟有一双眸子含珠凝露,盼睐有情,倒比前些时候还清明些似的,心中益发难过,因陪笑道:“你身子原本虚弱,这初春天气又正是发病的季节,打紧的保重还来不及呢,哪禁得这样糟践?便吃不下,也该强着吃些若梨汁可吃时,汤水也便可以用些,每日换着花样儿滋补,倘如开胃,再进以细米粥,熬得米花尽开了,也就跟汤水一样,容易入口的。想是嫌厨房做的粗糙,这倒是我亲自去给柳嫂子说说罢了。”说着便向外走。黛玉这方回头来叫住,叹道:“你不必去,便是煎了龙髓凤脑来,我吃不下,也是徒然。我有几句话叮嘱你,等我说完了你再去。”

宝玉听见,忙站住回身。黛玉又向紫鹃道:“把那些还了二爷吧。”紫鹃会意,闻言向案头拿了一只缠枝莲的藤屉子过来,双手捧与宝玉道:“这是我们姑娘前儿命我收拾出来的,请二爷拿回去吧。”宝玉一边接过来,一边问道:“是什么?”黛玉道:“都是你从前送我的,如今我留着也是没用,况且前世欠你良多,只怕这辈子还不清,那里还消受得起这些身外之物,不如都一并还了你吧。你自家留着也好,送那用得着的人也好,都不与我相干。”宝玉不明所以,随手打开,只见许多书籍、巾帕、西洋脂粉、奇巧顽意儿,皆是素日赠与黛玉之物,最上头却是那串砸了一半的蕶苓香珠,顿时又是气涌,又是心酸,不由滴下泪来,哭道:“妹妹如何又来怄我?难道还了这些给我,从前说的那些话就都一笔勾销了不成?纵然我说的那些不值什么,往日用在妹妹身上的心思也都是梦话,然而妹妹为我生的气、伤的心,也都不算了么?”

黛玉欲说话时,却一股酸气上涌,便又大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捶背,雪雁递过唾盂来,侍候着漱了口。黛玉又喘了一回,方道,“还说什么往日、今后的,我知道娘娘下了旨,你和宝姐姐的好日子就订在九月初九。我也没什么可送你,也并不是为生气才还你这些,我只怕我活不到那日,不能当面与你们两个贺喜,今日见了面,以后还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倒是这里交代清楚的罢了。愿你两个”话未说完,忽又大吐起来,浑身抖成一团,无奈腹中无食,挣扎半晌,不过吐出些清水来。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看了这般形状,那里忍得住,心坎里便同刀锯锉磨样疼,那眼泪早如雨点儿一般,一行哭,一行道:“你说这样话,是拿刀子剜我的心。我往年那些话难道是白说的么?妹妹放心,从前是为娘娘不知听了谁的闲话,弄错了,所以才有那些想头。如今娘娘薨了,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又理会他做甚?况且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哪还会有什么金哩玉哩的瞎话,自然都不提了。眼前也不用说别的,单只拿一件事来比给你们听,就知道这件事断不可行的:娘娘才薨了,我身上现有三年的孝,难道宝姐姐等我三年不成,岂不耽误了他?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搁在家里一耽三年,就是老太太、太太肯,姨妈和薛大哥哥也断不肯的。从前我说一辈子不要长大、姐妹们好永久在一处的话,你们还笑我痴心,如今你们自己倒都不理论了?”

紫鹃听了,倒觉说得有理,不禁低头默默出神,连雪雁也拍手道:“都说二爷呆,原来心里头最有算计,想得周到。”又向黛玉道:“姑娘快别再说那样话了,叫二爷听了岂不伤心?况且二爷说的真正有道理,日子还长着呢,那里就说到不见面儿的上头去了?”黛玉横了他一眼,止住不许多说,这番大嗽大吐,早已妆残鬓乱,力有不支,只得仍回床上躺下,闭了眼睛,半日无言。

紫鹃等只当他睡了,见他面如桃瓣,气喘微微,悄向宝玉道:“姑娘劳这半日神,也该歇着了,二爷回头再来罢。”黛玉却又睁开眼来,宝玉只当他有话说,忙趋前时,黛玉却又看着他不语。紫鹃会意,忙道:“我给二爷倒茶去。”拉着雪雁出来。那宝玉坐在黛玉床前,也只看着黛玉不响。

两人这般望了半日,黛玉方幽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宝姐姐的庚帖都已送了进宫,八字也合了,日子也定了,你如今说这样话,岂不辜负他?我也断不许你这样。况且老太太原是当面问准了我,才拿我的庚帖去给人,这是我亲口应允,须怨不得旁人。横竖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如今只求一死,落得干净,所放不下的,惟有你和宝姐姐两个人。还记得那年我打你窗下过,看见宝姐姐坐在你边儿上替你绣肚兜,我还笑他,心里不自在,如今想起来,倒只觉得好。每每阖了眼,那情形竟是真真儿的,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想来你二人将来成了亲,这模样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心安,我走之后,若能得宝姐姐长久陪着你,倒比我在的更好,你若果然当我是知己,就拿待我的心好好待他,便是不辜负我了。”说着,眼怔怔望着宝玉,似有悲泣之态,却流不出一泪滴来。

那宝玉万箭攒心,心里虽有万千言语,却早哭得哽咽难言,那里说得出。黛玉见他这样,大有不忍之态,叹道:“这些日子里我总也睡不实,每每阖上眼睛,便似梦非梦,倒把从前往后的事想起许多来。如今也不同你细说,你只记着我的话,同宝姐姐好好过,可别再误了。”一边说着,微微抬起手来,似要与他拭泪,举至半路,叹了一声,仍旧放下。宝玉见那手柔若叠绢,瘦如无骨,心中早不胜怜惜,又听了这两句话,愈发针扎一般,不由握住了大哭起来。外边婆子们听见哭声,惊得忙一齐进来,连祝妈正在窗外修竹挖土,听见里头这般哭闹,也都唬的一同赶进来,又哄又劝,一边扯开宝玉手来,口里说:“妹妹正病着,你这样哭闹,岂不扰他不安?教人听见,又去跟老太太、太太学舌,大家不得安生。如今前边正设坛呢,二爷有这些眼泪,到前边哭去的不好,倒还在人前尽了礼。”一边说,一边将那个玲珑穿云的藤屉子塞在他怀里,只管往外拉扯。宝玉身不由己,被婆子们一阵哄撮,推出潇湘馆来,只得胡乱抱了屉子,垂着头一路回来。

谁知那屉盖子原不曾盖稳,一行走,里面物事一行洒落,宝玉也顾不上,歪歪斜斜一径回来怡红院中,随手将屉子扔在地下,便直扑进帘里来,捶床捣枕,号啕大哭起来。袭人见他这样,少不得强撑着起来劝问,却再问不出一句话,也只得设言安慰而已。奈何宝玉听不入耳,反觉厌烦,暗想我在这里,他们必要不住劝慰,反扰得大家不安;倒是那些婆子的话虽粗,理却不差,横竖要哭,何不往灵前哭大姐姐去?倒省得这些人聒噪。想得定了,便起身要走。

袭人忙拉住道:“你才回来,这又是往那里去?”宝玉道:“去嘉荫堂。”一行说,一行已出去了。袭人欲劝时,又觉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出去,独自闷闷的,只得仍回房躺下。正是:

心字成尘终不悔,芳魂逐梦却无依。

且说次日元妃棺椁还京,两府里侵晨即起,大门中开,外边早已备下大小驮轿、车、马百十骑,以贾母为首,余者贾赦、贾政、贾效、贾敦、贾珍、贾琏以及宝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合族男丁,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等女眷,男女家人,几百余口,鸦没雀静,白漫漫一条素练铺开,足有里许,或车,或马,或轿,或走,只闻纷沓之声,不见拥乱之象,流云堆雪,径向东郊洒泪亭而来。早有几家王公侯府已遣了家人在此设祭等候,彼此道了烦恼,分宾主男女坐定,便听一队人马铭旌素马而来,便知是宫里消息。贾政忙迎上前,果然是戴权捧旨而来,忙跪下了,后面贾琏看到,早飞报与贾母等,也都跪下了,顿时玉山倾倒,雪浪堆伏,刹时间齐刷刷跪了几百人,除了头发乌黑,望去一片银缟。戴权因高声宣旨,满篇溢美,无非是“贤德妃元春生前端淑贤德,孝悌温良,今一旦溘逝,圣心恋恋,上下咸望其德”等语,奈何天不假年,死不逢时,因事出意外,天气炎热,棺椁不宜久停,特赐允归孝慈县皇陵附葬,即日起程,不得有误。凡贾府子孙皆须往孝慈守灵,断七回京。

贾母等听了,都是一愣,大观园里早已收拾妥停灵之处,又怕未必允许灵柩还家,遂在铁槛寺另收拾一处地方。岂料天心难测,竟命即往孝慈停灵,提前许多功夫都落了空犹可,这上下几百人口并无远行打算,如今即令起程,一概饮食行宿倒是件为难之事。贾政忙拉住戴权袖子款述为难之情,戴权笑道:“贤德妃是皇家之人,自然要在皇陵停厝,哪有回娘家办事的道理?况且那边一应都是全备的。这个咱家可做不得主,老国丈快接旨罢。”贾政无奈,只得磕头谢恩,接了旨起来,便打发贾珍、尤氏、贾琏、熙凤带了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周瑞等十几个家人回府收拾行李,又苦求戴权从情宽宥些时候,好做准备。戴权笑道:“这个自然。我和府上是什么交情,何消嘱咐?二位爷只管消消停停的收拾,总赶在巳牌前起程,别误了我回宫交差就好。”

贾珍听了,忙命贾蓉、贾芷、贾芸、贾蔷四个带着张材、旺儿等几个得力家人即便骑马先行,沿路预备茶水饭食等;自己便与贾琏两个一路打马飞奔回府,尤氏、凤姐合坐着一辆四轮素盖车随后,众家人分坐两辆大车再后。及到了家,只觉千头万绪,几百人口,吃穿用度,竟不知从何备起,少不得想一件记一件,便吩咐人着紧准备起来,只觉得拿了这样,又少那样,种种不齐备,岂可一时即全。

好容易打点得七七八八,凤姐方起身时,忽觉体下忽的一热,不禁“嗳”的一声,坐倒下来,便见裙子里裤管下面猛的流出一股急血来,顿时将脚面鞋袜俱染得通红。周瑞家的“啊哟”一声,忙扶住了,叫道:“可了不得,这是血崩哪!”欲叫大夫时,却往那里叫去,好在平儿也跟了来,忙扶凤姐回房躺下,取乌鸡白凤丸来服下,因与周瑞家的计议:“奶奶这样,孝慈是万万去不得的,告诉那边珍大奶奶,跟老太太说一声吧,连我也不能过去了。”周瑞家的道:“这是自然,哪有丢下奶奶独个在这里的道理,自然要辛苦姑娘了。”遂过来宁府里告诉尤氏。尤氏无法,只得自己上了车,仍随贾珍、贾琏回来洒泪亭。

元妃的棺椁早已到了,贾母等皆举哀已毕,面有泪容。因不见凤姐,忙问缘故,不免又添烦恼,因向尤氏道:“既如此,你也别去了,留在家里照应些,他太太、大嫂子是不能不去的,凤丫头偏又病了,你留下来,好歹两府里还有个管事的人。再则三姑娘、四姑娘都是造册待选的娇客,也都不用去。再有各房丫头,陵上哪有那么大地方,未免起坐回避不便,也都不要去了,就只是每房里两个婆子、媳妇跟着,再管家里挑选几个年老沉稳能主事的跟去照应,余者也都留下来看家。”分派停当,遂请起棺。

登时四下里哀声齐作,旗牌高张,父母子女不免执着手又说了些叮咛珍重的话,贾政又命宝玉过来与贾母磕头,跪请贾母回府,贾母又抱着宝玉哭了一场,叮嘱他在陵上诸事小心,寝食留意。宝玉还想嘱咐黛玉几句,然而隔着许多仪仗人群,终是不便,只得罢了,虽在马上屡屡回头,只见素车辚辚,旌幡如林,那里望得见。惟暗暗以手挥之,目断意迷,只望黛玉也恰好正望着他,彼此心照而已。

当下里白车素马,铭旌彩带,鼓乐喧阗而去,晓行夜宿,凡七日夜方抵孝慈。那边早已打点齐备,便升灵设坛,焚香化锭,念起楞严经来,一边又打扫房舍,安排众人住下。众内相与天文官坟前拈了香,焚过纸钱,祝祷寒暄一番,便都辞去,却留下一队羽林军在此安营驻守。贾赦、贾政都深以为罕,到这时,方知道贾母不令府中年轻女子跟随来此的深意,也惟有不变应万变,依礼自处罢了。

是晚三更,宝玉自与贾环、贾琮等守灵,枕藉眠石,百般不适,亦且心中惦记黛玉,更觉煎心煮肺,片刻难安。眼见贾环、贾琮等东倒西歪,都睡得熟了,他却只是翻来转去,想着黛玉临行前那番言语,语意大是不祥,又想着走得匆忙,竟未能再话别几句,也不知此时病得怎样了,越发牵情惹恨,难以成眠。

正在沉吟之际,忽闻得一阵香风,非烟非雾,如兰如麝,不禁诧异:“那里来的奇香?难为这些香烛檀烟竟都压他不住。”又闻得细细一缕乐声破空而来,清越悠扬,妙不可言,心中更加惊奇:“那里来的歌乐?又不是经声更筹,又不是梵歌笙曲,如此悦耳动听。”正寻思间,又见无数云衣霓裳的女子簇拥着一个绝色丽人姗姗走来,但行处凌波微步,柔香细细;乍止时罗袜生尘,荷袂翩翩;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意态鲜妍,风姿秀雅;裁春山之远黛,轻笼眉妩;剪秋水之清流,影落双瞳;脉脉春愁,依依情绪,姗姗玉树,步步莲花;虽非那羞花杨妃,闭月貂蝉;强胜似浣纱西子,落雁王嫱。

宝玉见了,不禁目夺神驰,满心惊讶:“那里来的姐姐?竟将生平所见女子一概压倒,若凡间有此殊丽,世人也都不要成仙了。”更可异者,只见那丽人风摇柳摆的一直行至面前,竟盈盈下拜,娇语低吟道:“侍者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绛珠至死不敢忘,如今虽然缘尽,却不忍就此相别,故向警幻仙子乞假半日,特来辞行,还有几句话要托付。”宝玉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心下大惊,揉眼细看,却是林黛玉,只是比从前更见雅艳丰润,如娇花照水,嫩玉生香,因此一时未能认出,喜得迎上前道:“原来妹妹也来了,气色竟比先大好了,吃了哪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生谢他。”

黛玉凝眄良久,方轻声叹道:“宝玉,原来你果然都忘了,昔日离恨天外,赤瑕宫中,神瑛使者烟霞啸游,观星揽月,何等逍遥自在?我本草木,承你以甘露灌溉,无以为报,遂许愿将一世的眼泪还你。此生有缘相遇,已知前誓无虚,纵然心意落空,我也不怨什么,也不欠你什么了。如今恩债两完,我自该往薄命司归案,却还有一言相嘱:你虽为我知己,却不可以我为念,消沉蹉跎,有负他人。况且你我此番原为历劫而来,待得孽满归原,空灵殿上自有重逢之日,那时再与你分证今昔,方知我心不改。”说着掩面转身欲行。

宝玉见那林黛玉云裳月袂,飘飘若举,摇摇然有乘风归去之态,只怕黛玉要走,因此别的话总未听懂,只一句“恩债两完,不欠你什么了”,却是锥心刺骨,痛彻肺腑,忙迎上前叫道:“妹妹且慢,我还有话要说”一惊坐起,只见灵桌上琉璃灯半明半灭,夜风里引魂幡猎猎作响,满空里金银锭烟香袅袅,却那里有什么黛玉、仙姑、奇香、异乐?不禁怔忡迷惘,心中忽忽若失。

贾环、贾琮也都惊醒了,揉着眼问:“宝玉哥哥,你不睡觉,喊什么?”宝玉一声不响,站起来往外便走。茗烟也醒了,忙跟出来,问:“二爷这是往那里去?若吵醒了老爷,又捱一顿教训。”宝玉被一言提醒,忙的站住,但见银河浣宇,皓月当空,照得四围松柏树重阴叠翠,分外葱茏,忽的一阵风来,吹得彻骨清寒,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醒悟过来,遂转头向茗烟道:“我要回府里看看,你悄悄去马厩里牵出两匹马来,咱们趁夜里没人知道,悄悄儿的这就走吧。”茗烟唬的道:“这那里敢?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

宝玉恨得跺脚,悄声骂道:“贼奴才,往日说得那样动听,如今并不要你赴汤蹈火,不过偷两匹马出来,就唬的这个样儿。没有马,我自己走着回去罢了。”茗烟想一想道:“二爷自己走脱,我还是一个死,左右是死,不如豁上这条命,就陪二爷走一趟。”遂向马厩里偷偷牵出两匹马来,同宝玉两个骑了,扬手一鞭,绝尘而去。看马的家人听见马嘶蹄声,方惊醒过来,忙欲追时,那里追得上,只得来报与贾政。

贾政气得顿足咒骂不绝,又欲打发家人随后去追。谁料这番折腾,那些守卫的羽林军也都醒了,知道失于职守,走了贾家公子,都相顾埋怨,走来道:“圣上原有旨意,命贾家上下在此守陵七七四十九天,不可擅离,如今一个不防,被你们走脱了两个,我们身上已经耽了大不是,从此是连睡觉的时候也没有了。还望政老看在公事面上,莫再偷逃擅离的才好。”贾政听了,这那里是协守皇陵,分明是监禁看管之意,心知事有不妥,不好争辩,只得悄悄走来将贾赦唤醒,又命人叫了贾珍、贾琏来,也都觉得惊动不安,只猜测不出缘故。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茗烟两个朝登紫陌,夜踏红尘,并不曾囫囵睡过一觉,原该七日的行程,如今三日两夜便已抵京,来至荣国府前,却见大门上贴着封条,且有羽林军把守,顿时惊飞魂魄,上前施礼道:“军爷请了,不知我家犯了何事,如何封着这门不许进去?”那把门的衙卫将宝玉上下打量一番,听他说“我家”,免不得问:“你是府里什么人?”茗烟代答道:“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宝二爷,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衙役冷笑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宝二爷,贝二爷的,你既是这府里人,且与我们去王爷前说话。”宝玉道:“不知令上是哪位王爷,等下自当拜见。只是我府上内眷如今可好?还望小哥放我进去一探。”那衙役不耐烦道:“我们是奉了皇上的命,只管抄家把守来的,可不是替你看家通传的,里边死的死,抓的抓,跑的跑,藏的藏,知道你问的是哪个?只管跟我们走吧。”

宝玉听见一个“死”字,顿觉万箭攒心,料定是林黛玉无疑,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林妹妹”,分开两个衙役便往里闯。那些人那里肯容他,便上来扯的扯,抱的抱,嘴里且不干不净的喝道:“反了,反了,皇家的封条你也敢撕,果然反贼之家,没有良善之辈。”登时将他主仆两个五花大绑,捆了来至抚司,通报进去。

半晌,才出来一个清客模样的儒生,抱拳道:“原来是贾公子,王爷吩咐,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还请公子委屈几日,容后相见。”又吩咐衙役,“王爷有命,且带去狱神庙看管,不许慢怠。王爷过后要亲自询查的。”衙役答应了,面面相觑道:“一个犯人也这么着,到底是生在公侯府里,船烂了还有千斤钉,我们倒不要白得罪了他,王爷问起时不是顽的。”便不肯再像方才那般驱赶,反殷殷勤勤打了轿子来让宝玉乘坐,命茗烟随后跟着。

宝玉隔着轿帘不住探问,方渐渐知晓,原来送殡队伍刚走了两日,北静王与忠顺王便奉命抄了贾府,除了薛姨妈、李婶娘等亲眷着令离府自去之外,凡贾家女眷主仆俱送往祠堂暂栖,惟有荣国府王熙凤因匿藏私卖犯官财物,独自押在狱神庙待审。宝玉又惊又怕,再欲问时,狱神庙已到,两个衙役向该班看守交代几句,收轿子离去。

原来这狱神庙就座落在城西离荣府不远处,原是犯人未定案前暂行关押的一个所在,因其中供奉着狱神爷,乞求天公开眼、蒙冤得雪的意思,因此人称“狱神庙”。此时凤姐已先行关在女监,宝玉便与茗烟在男监,中间虽隔着一条通道,幸喜可以照面。宝玉进来,且顾不得绳床瓦枕,被褥不全,便扑在栅门前叫着凤姐,那凤姐正睡得昏昏沉沉,听见宝玉呼唤,犹道是梦,又听茗烟扯着嗓子叫唤:“真是我们二爷来了,茗烟给奶奶请安。”这才相信当真是他主仆二人,不禁眼里滴下泪来,问他:“你不是同老爷、太太在坟上守灵么?怎的也来了这里?”

宝玉顾不得细说经过,只问:“老太太现在那里?林妹妹可好?咱家究竟出了何事?为何独独把你关在这里?”凤姐约略说了抄检之事,宝玉早已顿足不迭,连声叹道:“林妹妹那样身子,那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如今更不知病得怎么样了!”凤姐道:“那倒不用犯愁。我虽关在这里,因小红常来探访,府里的事还听说些抄家第二日,北静府就打轿子接了林姑娘去,他如今已是王妃了,北府里什么大夫请不到,自然比从前更好了。”宝玉闻言大惊,问道:“林妹妹如何肯嫁?你莫不是骗我?”凤姐叹道:“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骗你做甚?你林妹妹原本不肯,奈何咱家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北静府那边又催逼得紧,难道由得他自主么?况且若是做了王妃,好歹还可以回护照顾些,自然好过窝在一处受苦的呢。”宝玉听了,半信半疑,他自从梦见黛玉前来辞行,心中只疑黛玉已死,如今听凤姐说他做了王妃,便又疑那夜之梦原是为着黛玉出嫁的缘故,故来相别。虽然伤心,倒也欢喜,只不大肯信。

次日午后,红玉又携了一只食盒来看凤姐,揭开来,乃是一碟新笋,一碟炒鸡蛋,一盘炒青菜,一碗红稻米饭,又一大盘百果蜜糕留作点心,另有一只钵子,盛着半钵榨菜菇丝汤因在孝中,故而都用素食。

凤姐看了,眼中垂下泪来,叹道:“当日放你出去,我原本不舍得,今天才知道竟是难得做的一件好事。”又告诉他宝玉昨日也来了,原本押在隔壁,不知为何一大早转至后边大监牢去了,意思叫红玉想法子仍转他回来,好歹两人隔着过道还能说上几句话。红玉忙答应了,又道:“奶奶可知我如何能进来这里?原是从前伏侍过二爷的茜雪嫁了人,正是这狱神庙看守的头儿,二奶奶关在这里的话,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若知道二爷也来了,还不定怎么欢喜呢。如今要替二爷转监,还得求他去。”

凤姐便又将自己设言隐瞒、说黛玉已经嫁了北静王为妃的话说了一遍,叮嘱他见了宝玉,且莫泄露风声。红玉点头记清,且不急与宝玉相见,却忙忙的出来寻着茜雪,将消息告诉了。那茜雪果然又惊又喜,垂泪道:“我们二爷从前何等娇贵,那里受得了这等煎磨?想必庙里什么都是不惯的。”即便命自己男人先回狱神庙替宝玉转监,这里自己且备了些鲜果蔬食,杯箸枕席,又对着镜子着意妆扮一回,换了身鲜亮衣裳,方同红玉一起出门来。临近时却又顿住,转身往茶庄里买了一筒上等枫露茶,又借了刚烧滚的茶吊子,说明稍后归还。他原是这条街上常来常往的,茶庄伙计都认得,便由他提了去。

来至狱神庙,宝玉同茗烟果然又转回昨晚住的单间来。原来狱卒昨日见两个差役打轿子送来他主仆二人,知道是有钱公子,满以为可以敲得一笔肥竹杠,遂安排在单间监禁。孰料宝玉与茗烟两个走得匆忙,身上竟未多带银两,早在来路上已经用得光了,便无钱打点。狱卒气了一晚,哪肯再另眼高看,遂一早便将他二人移入后边大牢房去了。宝玉昨晚来时,只觉这狱中既酸且臭,辗转一夜,难以入眠,如今从那大牢房里重新挪回来,才知道这里竟是天堂,只不晓得因何兜来转去。还是那牢头说明缘故,宝玉方才理会,念起茜雪相待之情,心下倒觉得惭愧。

一时茜雪同红玉手挽手的走来,先至凤姐前请了安,又往宝玉处来。那牢头开了牢门让他娘子进去,嘱咐:“别耽搁太久,等下有人来查房的,若教人看见你来探监,反倒于二爷不好。”茜雪道:“知道了,你去院门外守着吧,若有人来,咳嗽一声。”遂与红玉一同进来,放下食盒茶筒,便要折身见礼。

宝玉忙一手一个拉住了,叹道:“你两个从前在我身边时,并未得我半点好处,如今我落到这样,承你们不念旧恶,肯来看我,已经是莫大恩情了,再要给我行礼,岂不折杀了我?”茜雪、红玉都道:“二爷千万别这样说,从前在府里,二爷对我们何等好来?主子的恩,一辈子不敢忘的。并没别的孝敬,难道磕个头还不是该的?”说着果然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起来,急得宝玉也只要跪,茜雪、红玉忙左右搀住,都道:“这如何使得?”茗烟早跪下还礼道:“茜雪姐姐,小红姐姐,你两个的大恩大德,茗烟替主子谢谢了。”红玉扯着茗烟耳朵笑道:“还不快起来呢,又做这些像生儿。你难道替二爷跪我们不成?”茗烟忙起来了。

茜雪遂展开包裹,将带来的衾枕簟席亲自铺陈,红玉斟出茶来,笑道:“这是茜雪特特去茶庄买来的,只怕没有府里的可口。”说着双手奉与宝玉。宝玉益发羞愧,接了杯子,愣愣的出神。茜雪铺好簟衾,回头看见宝玉一脸绯红,便知他仍为那年酒后掷茶杯的事介怀,笑道:“我那年出府来,若不是二爷与太太说情放我自便,不叫变卖配小子,指不定如今在那里受罪呢。因此这些年来从不敢忘了二爷的恩德,只恨无由报答。说句不敬的话:如今二爷虽是一时的不顺,倒容我尽了心,竟要酬神还愿呢。”说得红玉、茗烟都笑了。红玉也道:“我比不得茜雪姐姐,从前在怡红院时只是个二等丫头,端茶递水都捱不着边儿,难得一遭儿,还教秋纹他们说了大半个月。如今这个巧宗儿倒被我一人占了,秋纹他们听见,不要气死?”说罢扭着脸微笑。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又见那茜雪上了头,开了脸,两鬓堆鸦,高鬟滴翠,比先在绛芸轩时越发标致了,上身穿着件秋香色洋纱衫,内衬妃色紧身,下着月白纱裤,厚底堆绒蝴蝶鞋,淡施脂粉,细描双黛,头上插一枝素白玉簪,耳上坠一对赤金丁香葫芦,打扮得十分伶俐;那林红玉却是藕合色纱洋衫,细褶子湖水绿的洋缎裙子,衬着银红比甲,肩垂腰细,绿发红颜,头上并无一根簪环,只斜斜插着朵珠兰,带着玉兔捣药的金玉耳坠;两人站在一处,便如同枝并蒂的两朵莲花儿一般。宝玉见了,便又发起呆来,正要说话时,只听门外连连咳嗽,知道有人来了,茜雪与红玉忙忙拽了门出来。欲知后事,却看下回。

第十一回 贾探春远嫁真真国 薛文龙皈依渺渺乡

上回说到宝玉正欲向林红玉打听黛玉之事,却听见牢头在门外大声咳嗽,便知道有人来了,那茜雪、红玉遂忙忙的出去,便见巡牢的进来,捱间走了一遍,点过名字,仍出去了。凤姐隔着过道向宝玉苦笑道:“从前只有我点花名册查人的,如今倒被人查,且更比那些媳妇下人不如,做了犯妇,今生不知有重见天光的日子没有。”宝玉忙安慰了几句,茗烟又将方才茜雪带来的蔬食摆出,先盛了一碗奉与宝玉,又隔着栅栏问凤姐。凤姐道:“先头小红来看我时,已经吃过了,饿时,还有百果糕。你们自己吃罢。”

茗烟早已饿得狠了,便自己盛了满满一碗,三两口扒完了,欲再添时,却见盆中所剩无几,不禁踟蹰。宝玉见状,便知道他没吃饱,忙道:“你都吃了罢,我这一碗还吃不了呢。”茗烟也知宝玉饭量窄小,料非虚言,笑道:“那我老实不客气了。”遂将下剩的尽盛在碗中,就着剩菜一顿风卷残云吃了。宝玉心中有事,将新笋汤泡饭草草吃了半碗,也辨不出什么滋味儿。

此后茜雪、红玉两个或午或晚,或隔一日,便来探望凤姐、宝玉,里边又有牢头照应,温饱得宜,茶浓酒淡,也就将就得过,不复念狴犴之苦了。

且说贾政见宝玉抢马私逃,羽林军又不许追赶,心知事有意外。胡思乱想了一夜,到次日晌午,便有薛蝌使家人老苍头来报说荣宁二府被抄之事。

贾赦、贾政、贾珍等听了,瞠目跌坐,两泪长流,都急得发昏,只不敢擅离。贾政问:“来抄的官儿是谁?”知道是忠顺府,顿足叹道:“偏生落在他手里。”及听说北静王督办,不禁垂头思索。老苍头道:“听我们太太说,虽是奉命抄封,倒不曾难为女眷,如今府上老太太带着众位姑娘暂在宗祠里安身,外面自有我们太太和二爷帮着照应,我们大姑娘也留在祠堂,一则照顾老太太,二则也好内外通些消息。”

贾政等听了,都称谢不已,略为安心。命灶上办些酒饭来与他吃了,复又带来细问他:“你方才直说你家太太与二爷,怎么不见提起你家薛大爷?”老苍头哭道:“我家大爷也被带走了,说是从前常往府上来的那个贾雨村供卖出来的,说我们大爷在应天府打死了人,是姑老爷同舅老爷写书给他,命他瞒情草办,还拿了许多书信出来做证。又举了什么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大大小小十几宗故事来,我也记不真,也学不来,只见着这边府上被抄,那边我们大爷就被带走了,如今我们二爷正乱着四处托门路使银子疏通呢,还不知此刻审得怎样。”

众人听他说得不明白,都又是烦恼又是纳闷,惟贾赦听了“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二句,直惊得魂飞魄散,跌坐在椅中,半晌不能言语。贾政见他这般,忽想起那日戴权送祭银时说的那些话来,方知这事竟与他有些首尾,然事已至此,抱怨无益,惟顿足叹道:“罢了,罢了,从前许多人劝我莫要同贾雨村亲近,只不肯听,如今到底养痈成患,怨得了谁?”只得打发老苍头回去,免不得说了许多叮咛嘱托千恩万谢的话。

原来在平安州建泰安寺塔、皇家行宫,卖爵捐银,正是贾赦的主意,连同平安州节度使立了名目,逼着地方官绅拿出许多钱来,连兵部指挥孙绍祖家也曾出过五千两银子,又请兵部大司马贾雨村具折上奏,代一干人邀功求赏,原指望借此谋官求利的,谁承想皇上忽然起意巡幸平安州,惹出这场大是非来。及大理寺奉命查审时,那贾雨村因有奏折为证,难以脱辩,只得据实招供,又将事故全推在贾赦身上,以期自保。大理寺因奏请将贾赦、贾珍一干人提取到案。恰在此时,又有缉盗司呈上宝月瓶一只,原为朝鲜国上贡之物、御赐与江南甄家的,问起究竟,却是贾府奴才周瑞的小儿子卖与当铺的,说是贾府琏二爷交与他姐夫冷子兴往江南私卖,被他顺手偷了来的。

“藏匿犯官财物”罪名非轻,按律理当查没。忠顺府遂趁机上疏云:平安州买官一案牵连甚广,若明查时,众官员必定彼此勾结,砌词狡辩;那贾府故旧甚多,少不得四处钻营求靠,托门路说情,虽可严令申饬,终不如简行暗施来得便宜;甄家既能在查抄前将财物转往贾家,贾家必也会设法转移财物往他处,不如行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先将贾府男丁一概支往孝慈县守灵,再出其不意,下旨抄检,则贾赦等纵有通天的手段,也难施展;况且宁荣二支原系一脉,荣国府既不干净,保不住宁国府没有事故,若能抄出些实物来,便不怕那些人抵赖了。

皇上听了,深以为然,问计于四王。那北静王水溶闻旨大惊,深知忠顺王与贾府不睦,必会借机践踏,忙自动请缨协抄,好不使贾府太过吃亏。果然抄检之际,忠顺王一味恃令逞强,耀武扬威,幸得北静王审时度势,屡屡劝谏,令卫兵不得与女眷为难,又将贾母等暂送往宗祠栖身,虽命人看守,却不曾欺辱凌压。凡贾府亲戚,如薛宝琴、邢岫烟等,皆交与其父母带走,并不同贾府之人一同拘押。

如今荣宁二府既抄,贾赦素与平安州节度使、贾雨村等的通信皆露了底,铁证如山,不容分辩;宁国府又抄出许多赌具来,一番明察暗访,顺藤摸瓜,早又将宁国府贾珍每夜纠集朝中权贵子弟聚众赌博、召尼侑酒之事查出,连宫中内相也有份参与。这“私设赌寮,官宦勾结”原是朝廷大忌,比窝赃更又严重;“逼尼为娼,玷污佛门”更是万恶不赦之罪,该株连九族的。然碍于牵连甚广,法不责众,反使当今投鼠忌器起来——此时边疆不稳,外患不绝,倘若此时重裁群臣,势必朝中大乱,动摇殿堂基本;且念在元妃惨死,委实不忍降罪他父母胞兄,只朱笔批出,将贾雨村问了流放之刑,又因雨村之职乃系王子腾累本保奏,便也连降三品,远远的派了个州府之职,择日上任。至于荣宁一族,因其子孙悉在孝慈县守制未归,便暂缓治罪;又翻阅奏章,因见贾府闺秀探春、惜春俱在备选之列,遂诏北静王、忠顺王入内共议,又问及平番之策。

原来朝廷关于平番向有“主战”与“议和”两派,北静王自是主战派之首,议和派则以忠顺府马首是瞻,相持之间,似是北静王略占上风,然日前兵马大元帅卫廷谷飞书来报,大军初到广西时,与匪寇正面为敌,两军对垒,其子卫若兰为先锋,起初小胜一役,然欲联兵围剿时,才知对方半是盗贼,半是倭寇,内外勾结,兵力虽然强一倍,而两广总督又按兵观望,驰援未及,遂致大败,连卫若兰也于战中失散,至今生死未明。皇上闻讯甚为焦虑,以为当今之际,应以重兵剿匪为先,不愿分散兵力攘外,因此如今重审卷宗,意欲和亲,缓解内外夹击之势。忠顺王原在抄检时见了探春一面,此时见皇上问及贾府两女,便知皇上有开脱之意,便顺水推舟,盛赞探春仪容不俗,临危不惧,堪负议和重任。皇上闻言大喜,即诏贾探春进见。

那北静王原是极力反对和番的,以为国家社稷竟要赖一弱质女流为保障,委实难堪;却因此议利于贾府,不便阻拦。况且前番抄检之际,园中有许多僧道尼姑设坛念经,因其并非贾府之人,便都令其自去,其间有一带发修行的女尼,穿着簇新的僧袍,神情冷漠,随众离去,北静王因那女尼举止气度与众不同,未免多看了两眼,正欲问时,忽闻潇湘馆一片哭声,又闻报贾府姑表小姐林黛玉病重身亡,当下心烦意乱,怅叹不已,又有拢翠庵女尼妙玉走来,请准往潇湘馆为林黛玉超度。水溶见那妙玉生得仙姿玉骨,超尘脱俗,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只当带发修行的尼姑在贾府原本寻常,不以为奇。及后来看名册时,才知道贾惜春走失,这是抄检官大失职处,倘若皇上察知,必有重罚,如今忠顺王极荐贾探春上殿,却不提惜春半句,自然也是为此。北静王心中有鬼,便也惟有随声附和,倒由得忠顺府轻易赢了一局。

那忠顺王与北静王嫌隙多年,此番轻易取利,十分得意,亲自往贾府宗祠传旨,又将探春带回忠顺府住了一晚,令夫人小心管待,着意打扮了好明日一同上朝。这原是王公间朝三暮四翻云覆雨的惯术,也不必细表。

如今只说贾政等在孝慈接了圣旨,闻知探春已被皇后认为义女,赐名“杏元公主”,择于本月中旬出使真真国,都大哭不止,连李纨等也都拭泪,惟有赵姨娘洋洋自得,逢人便说:“刚去了一个皇妃,又出了一个王妃,可见咱们家硬是有这样运气。这一家子的命可都是我女儿救下来的。”

贾环又道:“三姐姐如今做了公主,我岂不就是王子了?”贾兰道:“你不听内相说皇后已认了义女,从此不是咱家的人了,虽然父母可得前去送行,却不许相认,连老爷、太太尚且如此,何况咱们?”贾赦、贾珍等都是老于官场的,闻了此讯,便知内廷必有恩宽,倒觉欢喜,私下说:“这回或可脱却死罪了。”贾琏道:“难怪我们那位一直说这些姑娘里头,数三姑娘是个有心计有造化的,比男人都强,果然今日有这番奇遇。”忙着打点贾政、王夫人、赵姨娘等起程。

一路趱行,幸得赶在三月十八到了京城,先往祠堂里与贾母等相见,彼此不免抱头痛哭,又各自询问别后情形。贾政、王夫人听说了宝玉、凤姐两个另外在狱神庙监禁,不禁愁心百结,又听说黛玉早在抄检前已咽了气,惜春又趁乱易装出走,都不禁垂泪叹道:“倒是他两个走得干净。”又问详情。

贾母哭道:“竟连我也没料到有那般快。那日晚间他还好好儿的来请安,看着神色倒比前些日子好些,我只说但愿赶紧大好了吧,谁知没半刻功夫就见雪雁那丫头飞跑的来说不好了,我正要同这些人去看他,就见许多官兵冲进来,捧着皇旨立逼着叫走,可怜林丫头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临了儿我竟没能见上一面,也没人送一送他。”说着又大哭起来。

尤氏、宝钗、鸳鸯等忙上前苦劝,又说了凤姐谎称黛玉已嫁北静王、暂且瞒着宝玉之事,连紫鹃、雪雁等几个黛玉贴身伏侍的人,北静王也都作主开恩放了,雪雁自扶黛玉之灵回苏州去,一路车船俱是北静王遣人照管,紫鹃的娘老子都在南边老宅,便也随船去了,说好葬了黛玉再各自回家去。

王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个省心的法子,林姑娘的庚帖是已经过了府的,就是北静王帮着料理也不算逾礼,将来宝玉要是问起,也只说林姑娘嫁过北府去就是了,不然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呢。”谢了尤氏辛苦,又拉着宝钗手哭道:“你还没进门儿,我家便出了这样大事,难得你竟不肯在这时候抛下这些人离去,可叫我怎么谢你?”宝钗劝道:“姨妈怎么竟说这样话?圣人语录里尚有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原强求不来。山还有起伏高低呢,何况人的运气?又说是十年一大运,一年一小运,‘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眼前不过是一时的不顺气,只不必看得太重,顺天知命,随遇而安,反倒容易过去的。”

贾政、王夫人听了这番议论,都不禁点首,贾母也道:“这些日子,亏了有他在我身边,时常劝说,安我的心,又帮着调排料理,安置这许多人,若说我家无福,不该有这样的好媳妇。”说着又哭。贾政、王夫人反止了泪劝慰不已。

接着众仆妇丫头上前跪见,王夫人因不见袭人,悄向宝钗问起,才知道抄检时,北静王因见他病得沉重,许他出府休养,因令他哥哥花自芳来领了去了。

稍歇办上饭来,因值寒食,只是些青团红藕,王夫人颇觉难以下咽,然贾母却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见为难。贾政见了,暗暗敬服,又见众人在祠中按男女分了前后进住着,虽是简陋,却井井有条,秩序俨然,不失大家风范,更钦佩母亲的胆识胸襟,心中暗想:我家世代蒙恩,出将入相,临到大难来时,这些须眉之辈竟不如女人把持得住,也就难怪家道式微了。

此时京中诸人多半已知晓贾政等回京送女消息,或念旧情体谅他难中诸物不齐的,或虑他家仍有起复之日届时未免衔恨的,虽不便亲来慰问,却多都打发家人送些衣裳油米,或是银两,或是器皿,各尽情分而已。贾政此时也不必客套,一一收下,都交与宝钗量物而用。王夫人又悄向宝钗道:“咱们回京送亲这样大事,朝廷早已传得遍了。这些远亲故旧尚且还要稍作应酬,怎么孙家同咱们是至亲,竟然一丝动静不见?他们姐妹在园中住了那些年,如今探丫头即将远嫁,难道迎丫头就没有几句话嘱咐妹子的?”

宝钗情知瞒不过,不禁垂泪叹道:“咱们家出事没几日,孙家便有人来报丧,说二姑娘病殁了,也只说了一声,连多句话也没撂下。我想着这件事便告诉老太太,既出不去,也是徒然伤心;太太们都在孝慈,横竖也是过不来,凤嫂子又是那样,这里边惟有平儿倒还是那府里的半个主子,所以同尤大嫂子商议着,不如叫我兄弟薛蝌陪着平儿走一趟,略尽点礼。再四求了看守,好在平儿是个丫头,倒没太阻拦。听说那孙家姑爷淡淡的,灵堂也布置得马虎,灵前只有府里陪过去的两个丫头守着,好不冷清。别的事,太太只悄悄问平儿就知道了。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也还请太太裁度。”

王夫人点头叹道:“人已死得透了,说了也是白伤心。倒不如先瞒着的好。”又叫出平儿来问他。平儿哭道:“那日我去到孙家,孙姑爷爱搭不理,连茶也没款待一杯。还是绣桔悄悄引我到厢房坐着,私下里告诉我,二姑娘原病得沉重,听说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哭得了不得,收拾了几样衣食要回府里来看老太太,孙姑爷非但不许,反向着姑娘大吼大叫,说大老爷骗了他钱,又带累他受审,‘吹嘘自家认识什么兵部大司马,诳我拿出五千两银子来京候缺,候了半年,一职半衔的影儿也没见,倒把你准折现银塞了来,你也不照镜子看看,值五千两银子不值?如今你家老少上下都成了死囚犯,银子自然是讨不回的,还要累我吃官司,正是我不知哪世里投错了胎,娶进你这个败家精来,倒赔浇裹不算,现在又想捣腾我的家私往娘家搬。若不是念在一场夫妻,就把你送到官府里,告你一个拐带私逃,叫你进牢里同你兄弟做伴儿去。’另有许多难听的话,也告诉不得太太,说着竟反锁了门,把伏侍二姑娘的丫头也都带了去,故意使着做这做那,不许他们回去看顾姑娘。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打开门来,就见二姑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死了。”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也拭泪不已,叹道:“他从小在我眼前长大,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如今一伸腿去了,可怜我竟不能送他一送。”还欲问时,恰好尤氏走来商议晚间安歇之处,只得且把这事放下。原来这祠里地方虽大,却也被上中下三等女眷挤得满满当当,竟难以再辟出一间卧室来与贾政歇息。王夫人想想也觉为难,遂去问贾政。贾政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时候那里还顾得上这些,不拘哪个管家爷们儿的房里挤一挤就是了。”

尤氏听见,忙又回道:“那倒不必,若是老爷肯屈就,下房里腾出一间来倒还容易。让他们两屋拼一屋就是了。”说着自去与管家娘子们安排。一宿无话。

次日正值清明,有些微微的落雨,淅沥断续,时有时无,贾府众人侵晨即起,在荣宁二公牌位前拈香拜祝,焚了纸钱,贾政跪祝道:“祖宗打下这番家业来,儿子不能克绍箕裘,振作家声,反令祖宗蒙羞,宁不愧杀。如今长女元春、次女迎春先后身亡,三女探春又被点为御女,即将远嫁,此去路途遥远,风波险恶,况且那真真国蛮夷未化之地,风俗起居皆不与中土相同,探女孑孓独往,如何应付?另有宁府小女惜春日前走失,如今下落全无,尚求赖祖宗先灵庇佑,保他两个一生无恙,家人终有团圆之日。”王夫人又特地另化了一份纸,奠祭迎春,只不敢说明了,怕惊动贾母。

祝罢,北静王送的轿子已经来了,正是接贾母、贾政、王夫人、赵姨娘一行与探春送行的。来至江边,只见码头边一早设下屏幕彩棚,御座前铺着红毡,嫁妆船队妆金堆花,停在江边,弦管细乐袅袅传来。内相引贾母等来至棚下坐定,邬将军抢上来相见,贾政少不得执着手百般嘱托。

未几,礼炮三响,皇上龙辇已至,群臣叩拜,山呼万岁,遂升御座,祭祖先,诸王进表称贺,宴乐大作。只见那贾探春蝉鬓花钿,眉黛额黄,朱唇皓齿,月容星目,头上戴着九龙四凤的珠宝翡翠冠儿,上有翠盖,下垂珠络;身上穿着织金绣凤的深青色翟衣,真红飞鱼锦裙,领口、袖端、衣襟、底摆俱织着金色云龙纹,颈下腕上金碧辉煌的戴着十数件珠翠首饰,连鞋面上也左右各缀着五颗大珍珠。真个是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神追文姬,色若王嫱,丰姿绝艳,妙丽无双,娉娉婷婷来至御座前跪倒,口呼“父皇”,自称“孩儿”,叩行宫廷大礼。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身,执手叮咛,殷殷垂嘱。

此时细雨方歇,日晷薄辰,云隙里透出一线日光来,恰便照在探春面上,益发如朝霞映雪,明月焕珠,艳射不能正视。贾母、王夫人等夹在百官中,远远的陪座末席,直哭得气咽泪干,情知今朝别后,永无相见之日,都觉五内摧伤,泣不可仰,只苦于不好出声的。倒是那赵姨娘看见探春凤冠霞帔,褂裙宝履,浑身珠围翠绕,打扮得天女一般,连待书、翠墨两个也都蜀锦云罗,花钗玉带,打扮作宫女模样跟在后面,当真千娇百贵。那赵姨娘虽然也觉不舍,心中着实得意。探春也不住向人群中暗暗寻找贾母等所在,还是待书先看见了,附在耳边悄悄告诉,也惟有泪盈双睫,遥遥注目而已。

领宴毕,吉时已至,杏元公主拜别圣上,弃岸登舟,扬帆起行。群臣跪请皇上回銮,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这才放开声音,望着江水大哭起来,赵姨娘一行哭一行数落着:“我十月怀胎生了你,捧凤凰一样的捧至这么大,重话也不曾说过你一句,更没得你一天孝敬,如今眼看你做了公主、王妃,只道能替我赚个诰命,替你兄弟挣副冠带,哪承想就这样一声不哈的去了,通连句话也没留下来,可不是没良心?你既认了皇上作父,皇后当娘,有了这样天大的靠山,又是国家得力的时候,何不替我们说两句好话,撒个娇儿,难道皇上不听么?”贾政听了,斥道:“满口里胡说的什么,国家大事,你那里晓得。还不闭了嘴走远点呢。”赵姨娘这方不响了。

群臣既散,江边拥围的百姓便也任意指点议论起来,有说公主仪仗好不威风堂皇的,有说贾家真正会养女儿、刚死了一个皇妃又出了一个公主的,也有的说以臣子之女冒充公主已经是假,偏他又姓贾,倒嫁去真真国做王妃,这真真假假,真叫作难缠的。贾政也懒怠去听,连同王夫人、赵姨娘别了贾母,仍旧回孝慈去。王夫人还想往狱神庙去看宝玉,反是贾政劝住了,道:“如今多事之秋,躲着远着还恐生事呢,倒自己送上门去,回头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反替他添罪。”王夫人只得罢了。

一行回至孝慈,贾珍、贾琏带领族人迎见,贾政先往元妃灵前拈香告诉了,复进来见贾赦。因见贾赦如今六神无主,举止失措,不过数日未见,竟似老了几年,连两鬓的头发也都白了起来,便不肯直说迎春之事,只略述几句送亲情形,又悄悄叫来贾琏,方细细告诉了。贾琏吓了一跳,也不禁垂泪,又走去与母亲商议。邢夫人便作主说且不告诉贾赦,等将来事情过了再说。倒是李纨等听说了,都觉伤心流泪,在元妃灵前化纸时,便也替迎春浇祭一回,又悄悄嘱咐僧道另做了一番道场,超荐亡灵,只瞒住贾赦一人。不提。

如今且说薛蟠上了堂,果然便是为抢香菱打死冯渊一事。原来当年贾雨村将门子寻衅充发,因前些年遇着大赦,门子还了自由身,辗转来了京城,便又托亲靠友做了老本行,心下直将雨村恨个贼死,只为惧他权势,不能如愿。偏又遇着雨村降职,贾家犯事,皇上又令人明察暗访雨村所有经手官司,往来官员。那门子得了这个机会,如何不报仇,便将从前雨村在应天府所为添油加醋举报了上去。府衙不敢怠慢,密奏一折奉上。不几日皇命下来,便着本府提案重审。

起初府衙为着冯渊、香菱俱已告殁,恐无凭证,且又受了薛家钱财,未必不愿意草草了事。奈何那门子原是深知道此案底细的,偏又供出冯渊家人,并当时打死人时出过力的薛家恶奴、以及在当堂串供伪证的乩仙道士,难为他记得清楚,便都一一报上名字。府衙不敢包庇,只得派出快手一一拘了来,逐个刑审夹押。那些人又不是什么梁山英雄,拜把兄弟,都只是随风倒窝里横的软蛋脓包罢了,不消几十大鸳鸯板子、十几道夹棍、几百个杠子,便都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供了出来,犹恐供得不够细致明白,恨不得将自家骨髓脑浆都倒腾出来让众人看见,更何况这人命关天的大案,哪有审个不清的。况且又有从贾府抄出、贾雨村写与贾政叙述结案始末的书信做证,遂又加了结党舞弊,徇私枉法之罪,不但薛家从户部除名,亦连王子腾也牵连在内。恨得薛姨妈直骂:“该死的贾雨村,若说当年开脱我儿,原该承他的情,谁又教他写这两封信来讨好,如今连哥哥、姐夫俱连累在内,真正害人害己,倒不如当年不帮忙倒好,还少生这许多年的闲气。”

只过了两堂,薛蟠之案已经落审终结,当堂问了“倚势渔色,致死人命,贿赂县衙”之罪,流放宁古塔为奴,发下签子来,打了八十板子,只看在乃祖份上,不褪中衣,些许留个薄面。那薛蟠呼爹喊娘,哭得好不凄惨,堂尊哪肯理会?遂一五一十打过了,拖将出来,点了两名长解,押送起行。可怜薛蝌还只当可救,到处找人打点呢,只白花了许多冤枉钱,那里救得出?

到了起解这日,薛姨妈、薛蝌、宝钗等一早得了消息,都在驿道旁守候,见了薛蟠,不免抱头痛哭,无奈枷板隔身。薛蝌又将长解拉到一旁说话,款待酒饭。那长解道:“我们向得府上好处,怎么忍心眼见薛大爷受苦?只是这里尚在京城,不敢权情。二爷放心,只要出了城,便给大爷揭去花押,松了枷板镣锆,咱们瞒上不瞒下,只当游山玩水,消消停停的送到,包管便如侍候亲哥哥一般。”

薛姨妈看薛蟠面带青伤,形容憔悴,几乎认不出来,略问了两句过堂刑讯事,早又哭出声来。又令宝蟾上来相见。薛蟠见了宝蟾,却觉惭愧,因问:“你家奶奶可好?”宝蟾撇嘴道:“还问奶奶呢。自从他上次回娘家去,通连个信儿也不曾送回来过。因爷出了事,咱们又搬了家,太太打发人特特的去告诉奶奶知道。听那去的人回来说,奶奶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连茶水也没留那送信的人喝一口,便又教回来了。”薛蟠听了,半晌不言语。

一时小二排上酒饭来,薛姨妈那里看得上,早令宝蟾取了自家备下的酒饭,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子,给薛蟠享用。薛蟠吃了几口,那里咽得下。也是为这几日在牢里,虽然过堂辛苦,胃口倒是不亏的。明知此去未必再有回归之日,欲嘱咐几句,竟无话可说,思来想去,只得向薛蝌叹道:

“我虽是做哥哥的,自小连半分儿也不如妹子,也不如你,痴长这二十几年,竟没置过半分家业,不过是淘气生事,惹妈妈气恼罢了。如今我去了,妈妈倒可从此省些闲气,便是媳妇儿去了,也只教他去罢了。他就是在家,也终究是个守不住的,倒是去了的省心。就是宝蟾,若是愿意守,便好好的帮衬着妈妈过日子;若不愿意守,也求妈妈寻个好人家打发他去罢,只当我死了,竟不必再望我回来。没的耽误人家女儿做什么?”

薛姨妈、宝钗等一世都不曾听他说过这样明白话,不等说完,俱已哭倒。那宝蟾便哭道:“爷说那里的话?宝蟾是那朝三暮四心软意软的人不?既然跟了爷,就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除非是爷休了我,再没二心的。我只恨不得跟了爷去,早晚陪伴,一日三餐,也有个伏侍的人,偏又不许家口随着。更恨不曾为爷生下一男半女,给薛家传个后代,继了香火,也不枉侍候爷一场。”薛蟠听了,不免又垂下几滴泪来。

不想差役隔席听见这些话,便又想了个弄钱的主意,遂在薛蝌耳边悄悄说了。薛蝌意出望外,忙又走来向薛姨妈耳边说了,薛姨妈一时未能听得明白,又悄悄问了几句,方才恍然,低头想了一想,便又拉宝蟾一旁说话。宝钗虽未听见,也大约猜到,倒羞得面红耳赤,只佯作与哥哥说话,转头背身而坐。宝蟾起初不愿意,只说路途遥远,恐生意外;又说薛蟠既是流刑重犯,却行此枉法之事,捉住了岂不同罪?薛姨妈再三劝说,又许以好处,说是“你家奶奶决计是守不住的。若你果然有了孩子,即便蟠儿回不来,我也替他作主扶了你为正,将来这一份家资尽是你的。又或是你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要薛家的孩子留下来,余的你愿意拿走的也全都归你,决不违言。”

宝蟾又扭捏了半日,到底允了。薛蝌重重的酬谢两个长解,又细细的计议了何时给薛蟠解枷易服,何地租店容薛蟠与宝蟾两个小住,若有信儿时便雇车子打发宝蟾回来,若没信儿便耽搁数日再往前去,另外投店求宿,果然十分无法时也只得罢了。议得定了,遂出门去雇了一辆车子给宝蟾乘坐,先给了一半车钱,答应等原车送宝蟾回来后再给另一半。又送了宝钗先回去替宝蟾收拾包裹,命家人骑马追来,又约了相会之地,挥泪而别。

自此,一行人每走三五百里,便停留数日,寻下处与薛蟠、宝蟾方便,两个解差便住在隔壁,一应住宿、饮食都是薛蟠开销,又因看着二人快活,心中难免不忿,便又撺掇薛蟠替他两个出钱叫了妓姐儿来,杀鸡打酒,直把洪峒县当作快活乡,乐不思蜀的起来。

是日薛蟠与宝蟾两个缱绻一回,雨散云收,解差过来拍门催促起行。宝蟾计算离家已有月余,且饮食住宿俱各不惯,便不肯再向前走,只要回去。薛蟠这些日子每天拿钱出来与解差打酒召妓,囊中渐空,虽百般不舍,也只好答应。于是客栈里置了一席,与宝蟾两个抱颈痛哭,洒泪而别。复又向前走了数日,这晚夜宿孤村,方朦胧阖眼,忽见一个疯跛道人飘飘走来,嘻笑道:“昔日冯渊惨死,早于警幻座前将你告下,为你命中该有一子,故不即便索拿。迁延至今,方来取你归案。还不快跟我走呢。”

薛蟠自是不肯,挣道:“我又不认得你,做什么要同你走?”那人笑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一早识得你。好与你说得明白:我乃渺渺真人,与汝妾英莲之父甄士隐是挚友,日前度了你契弟柳湘莲的便是我。还不跟我走么?”薛蟠听了,虽不知“英莲”为何物,只听见“柳湘莲”三字便喜,遂不惧怕,反迎上前道:“原来柳二弟也在你处。快领我去见他。”径随道长去了。

次日两个解差寻不见人,只当他耐不得苦,偷自跑了,欲回京报捕时,又恐上头知道了责罚,遂胡乱拟了一个途中病死的名儿,回去含糊交差了事。薛姨妈、宝钗得了信儿,自是大哭起来,终究无可奈何。

幸喜宝蟾自回来薛家,腹中渐隆,于九月上果然得了一子,承薛蝌、邢岫烟相帮抚养长大,虽非栋梁经国之才,却也不似他老子混账,倒还肯用心学习,做些小本生意,量入为出,日子也颇过得,这都是后话了。正是:

蝶飞展翅方一夏,梦醒回头已百年。

第十二回 游太虚难遂三生愿 因汗巾偶结百年欢

话说贾氏子孙于孝陵守制期满回京,荣宁二府各案也已落定,朱笔批出:宁国府威烈将军贾珍私设赌寮,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杖一百,流三千里;其子贾蓉系从犯,原当杖八十,流千里,姑念宁国公之后只此一脉,遂加恩改判革去禁尉之职,降为庶民;贾芹逼尼为娼,玷辱佛门,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还;荣国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结交外官,勒逼地方,为谋取古扇致死人命,依律当斩,念在忠良之后,且年迈,从宽改判为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还;其子贾琏往返平安州传递消息,原当廷杖八十,流千里,念其并不知情,其父又已流放,老母、弱弟无人奉养,遂改判革职,永不录用;其幼子贾琮因年幼,赦其无罪;工部员外郎贾政持家不严,失于约束,念其自身并无过犯,且长女元妃一生谨慎,次女探春和番有功,免其刑责,发还部分财物;贾宝玉、贾环等,因其年幼,未有恶行,且为贾元春、贾探春胞弟,赦无罪,并发还大观园允其居住;贾母、王夫人系妇人,且为元妃、探春嫡祖母、嫡母,免其罪,发还梯己财物,准其仍居住大观园中;邢夫人、尤氏虽系妇人,亦有瞒情不报之罪,削其封诰,贬为庶民,另择住宅居处;王熙凤擅藏转卖犯官财物,私设银贷,重利盘剥,依律该当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八十板释放枷封,因系妇人,准其具保自赎;李纨、贾兰系荣府一脉,且孤儿寡母,并无恶行,赦无罪,准其自处;另外宁国府所有财物悉没入官,家奴当街变卖;荣国府除长房贾赦财物家奴悉没入官变卖之外,贾母、贾政所有财产,择其越制者收没,视其必需者发还,奴仆令其自遣;其余族中子孙如贾蔷、贾芸等,原当削籍为奴,今皆法外开恩,不予追究,免其连坐之罪。

众人看了,号啕痛哭者有之,悯天感恩者有之,私心庆幸者亦有之。贾赦、贾珍到了这个地步,回天乏力,悔不当初,也惟有给贾母跪着,哭诉不孝之过,远别之情。贾母、贾琏、尤氏、贾蓉等都哭得泪人儿一般,贾政、王夫人一边苦劝不已,惟邢夫人倒还镇定,垂泪说些路上珍重、自家小心等语,因见路边许多人卖粽子、火腿,便命人买了许多,与贾赦、贾珍两个带上,途中饿了充饥。贾赦还想着给迎春处送个信儿,最后见上一面,贾琏忙道:“前日一回京我就着人往孙家送信儿去的,来人说孙绍祖因回乡祭祖,带同二妹妹一道去了,如今不在京中。”贾赦只得罢了。贾珍便也想起惜春来,自思父亲一生敬仙好道,统共只得了他们兄妹两个,如今又将小妹子弄丢,也不知是死是活,是僧是俗,心中委实羞愧。

送赦、珍两个上了路,众人回至祠堂来,商议今后打算。贾母又拿出许多梯己来,命贾琏往狱神庙去赎凤姐。贾芸已先接了宝玉出来,贾母、王夫人见了,不免又抱头痛哭一番。邢夫人忖度着他兄弟邢大舅的住宅就在左近,那原是自己帮衬购置的,此时便去投奔,他自然也不好拒绝的,想得定了,遂向贾母呈明,只等贾琏、凤姐回来,便要带了他们同贾琮、巧姐儿一同往那边安身;尤氏原是父母姊妹俱死绝了的,如今丈夫又去了,况且有家不能回,急得恨不能一死,幸好贾蔷跪陈房子家什俱是贾珍从前替自己置办的,如今正该报答婶娘,何不就搬去同住。贾蓉自也愿意,便与尤氏母子夫妻同往那边去;李纨便也要去投奔李婶娘,王夫人劝道:“皇上许你自择居处,不如仍住在稻香村里的为是。”李纨起先不肯,经不住众人帮着劝说,便允了。

一时凤姐来到,病得蓬头鬼一般,见了贾母,滚进怀里大哭。贾母心里百般不舍,也只得摩挲着含泪劝慰:“皇命难违,你如今且随你婆婆往外边住着,幸好离得并不很远,你好生养病,闲了常来园中看我,娘儿们早晚相见,也是一样的。过些日子或是消息松动了,或是皇上额外开恩,再接你进园来。”凤姐情知无法,大哭一回,只得随了贾琏、邢夫人离去。贾母知道贾赦一应财物俱已没官,虽说邢夫人此前存得许多体己,亦不好问他——便问时,自然也都没实话的,不免要贴补许多,不消细说。

众人商议已定,团团坐着吃了一餐饭,厨下将陋就简,使劲解数办了许多肴菜来,奈何众人哪有胃口,都怏怏悒悒的,不过胡乱吃些,便散了。

这里贾母带着贾政一房人回至大观园中,看见绿柳含烟,方可垂地;夏花多情,悄然谢尽,且那些锦鸡、仙鹤、孔雀、鸳鸯并连鹿、兔、鸡、鸭等活物一概不见,惟有沁芳泉中几尾游鱼仍自穿来行去,还见得有些生意,更觉感慨叹息,仿如隔世重来的一般。便先来至晓翠堂坐定,且各分派住处,宝玉仍在怡红院不必挪动;李纨与贾兰亦照旧回稻香村;王夫人便选了蘅芜苑,周姨娘跟过去伏侍;赵姨娘与贾环住了探春的秋爽斋;贾政又请贾母住到嘉荫堂,贾母不允,执意要在拢翠庵,说要从此早晚礼佛,为儿孙祈福;贾政百般苦劝,到底拗不过,也只得由着母亲住在庵里,自己便将书房设在附近凸碧山庄,以便日夕侍奉。议论停当,便又分检发还财物,一一打点屏帐箱奁,各自搬挪。

谁知眼错不见,宝玉便走了出来,径往潇湘馆来。他虽当黛玉已嫁,明知馆中无人,然而既回来这个地方儿,又岂肯不走一趟,见不到人,便看看他的门头也好。遂抱着这一番人面桃花的心思径自寻来,方下了翠烟桥,略见着些潇湘馆的门首亭尖儿,眼中已然落下泪来。只见馆门虚掩,楣上却有两盏素灯笼,当下也不及细想,只当是替元春披孝,及进了院子,只见琅玕寂寞,溪水幽沉,轩窗冷落,廊庑尘生,不禁心中酸辣,气哽喉塞,那眼泪直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把前襟也打湿了,一边随手推开门来,只见堂前帐幔如雪,香案俨然,分明布置作灵堂模样,案上犹供着牌位,触目惊心,写着“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登时头上打了一个焦雷,跌坐下来,便如灵魂出窍的一般,茫然不知所之。

原来那日北静王抄检时,听闻潇湘馆林黛玉猝逝,心中感慨,匆匆带人赶来时,却见紫鹃率着众丫鬟仆妇跪在院门前,散着头发,将一把剪子逼住自己喉咙道:“我们姑娘刚刚仙去,他的遗体却不容人打扰,倘若你们定要进来,我便死在这里。”北静王见了紫鹃这样,愈发感慨,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如今虽与林黛玉缘悭一面,然只看他这几个丫鬟的言行,已可知是怎样刚烈贞节的一个妙人儿。便不命人入内搜检,只在院前揖了几揖,口中念念有词,祝祷一番。正欲去时,忽听空中悠悠一声长叹,念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众人俱是一惊,抬头看时,才知是廊上鹦鹉学语,那水溶不禁悠然神往,心想其所养鹦哥尚且通灵至此,何况其人?又听了“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几句,更是凄然欲泣,想那诗中所言,其时,其景,其情,其事,竟与眼下无一不合,岂无前因?况我进园之时,正是他魂断之日,虽然缘悭一面,却得以聆听鹦鹉遗言,也便同面领诗心的一般了。他生前我虽无缘,他死后我岂能不略尽绵力,以慰芳魂,便结个再生之缘又如何?遂取了贾府的花名册来,径自勾掉紫鹃、春纤等一干人,那王嬷嬷与雪雁原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自然更不消说,又命人打造了棺椁,请妙玉诵经超度,停灵数日后,即命紫鹃、雪雁扶棺南行,那妙玉亦自称苏州人士,欲随船回蟠香寺修行,北静王无不应允,便也许他扶灵南去。因此这潇湘馆竟躲过抄检一劫,室中家俱桌椅丝毫未动,衾枕衣箱一如从前,除了紫鹃等个人所有之物,其余都保留从前的一般,只正房明间里多着一座香案桌帏,供着林黛玉牌位。

贾母等如今刚刚回来,各处尚未走到,兼且头绪繁杂,一时顾不到此,竟让宝玉走来,猛可里一惊,便糊涂起来,心道林妹妹不是已经嫁了北静王为妃吗,如何这里却设着他的灵位?忙揉眼再看,可不正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顿时轰去魂魄,摘掉心肝,眼中痴痴流下泪来,开口结舌,便如死了一般,头顶心像有一万声雷,轰隆隆滚过来,又轰隆隆滚过去,倾轧碾转,只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余者更无知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麝月先寻了来,见宝玉呆呆的坐在灵前椅子上,目散神痴,涕泪纵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禁心中暗叫一声“苦也”,忙推他呼唤时,那里听得见,遂惊得连哭也忘了,飞跑的去报知王夫人。一时众人拥进来,看见这般,无不惊慌呼叫,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一边七手八脚,连椅子抬着,送至怡红院来。贾母、王夫人等围着乱哭乱叫,又彼此抱怨为何竟不防备,教他热不辣的得知了黛玉之事,如何不唬出病来。又命林之孝速去请大夫。奈何往常走动的那些太医不是说家中有事走不开,就是干脆闭门不见,便不大熟识的,一听说是贾府请人,也都支吾不肯来。王夫人又气又急,骂道:“都说医者父母心,别的人还罢了,那鲍太医、张太医每常往来,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打点,如何事到临头,竟肯见死不救的?”只得催着林之孝另外请去。

半日,方请了一个药店坐堂郎中,诊过,说是“因气升痰,卒迷心窍”,要用参汤送服星香散治之。周瑞家的去寻了一回,只找见一包南星、一包木香,却再寻不着人参。王夫人道:“旧年里托宝姑娘换了许多,节前姨太太又送了一匣子来,想必还未用完。抄去的东西如今还一半不见一半的,凡药房里所用之物都堆在缀锦阁里未清,且去那里找找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去缀锦阁里找来着,不然也没这些南星、木香了,委实不见人参。”王夫人又想了一回,道:“我还记得当日姨太太送来时,原是用一只紫檀匣子装着的,我连匣子没动都交给贾菱收着,或者没同那些零散药材放在一处也未可知,你再仔细找找。”周瑞家的只得又去找了一回,果然寻见一只紫檀匣子,忙捧着来与王夫人看。及打开时,却只见些芦根须泡,哪有半枝原参,不禁都目瞪口呆。

可巧林之孝家的走来回话,见此情形,心中早已猜到七分,嘴上却故意道:“莫不是抄家时被那些人偷了去?”王夫人叹道:“若说是抄家时丢的,别说是几枝参,就是珍珠玛瑙,大宗家俱,那些人也说昧下便昧下了,又岂肯再偷梁换柱地费事?自然是咱们自家人掉了包儿的。”林之孝家的恍然道:“管药材的是贾菱、贾菖两位哥儿——怪道二奶奶那些日子病好了又犯,直抱怨说药吃下去,总不见效应,原来人参都被掉换了这些个冒牌货,那里还有药性?照这样说来,林姑娘临走前吃的那些个汤药、人参养荣丸,岂不也都是……”说到这里,忙又咽住。

王夫人早已垂下泪来,恨道:“贾菱、贾菖这两个东西,例银子比谁不多?连救命的东西也要拿来榨钱,还算是个人么?成日家我只说不管远的近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总是一族里的子孙,所以常肯照应着些。哪成想这些人非但不念恩情,各个憋着劲儿只管同府里掏坏,芹小子是这样,菖、菱兄弟两个也是这样。”越想越气,欲要追究时,那些人如今都已出府另过,那里找去?只得拿银子令林之孝往府外头买来。

一时照方煎出药来,麝月同秋纹两个左右扶着宝玉,王夫人屈一腿跪在床上,亲自灌了下去,也只有小半入口,大半都流了出来。那宝玉痴痴呆呆,似睡非睡,眼泪只管一刻不停的流下来,却不见哭声,一时如坠冰窟,整个人冷得发起抖来,好似打摆子的情形;一时又火烧火爎,身上发出火疮来,自己抓得破了,脓血流了一身,却只是不啧一声,惟满脸痛苦扭曲之色。

贾母、王夫人见了,疼得如摘了心尖子般,痛哭不已,百般延医求药,内服外敷,无奈只如石投水,不见一些效应。王夫人急得只要上吊,哭道:“我恨不得索条绳儿自尽了,好过在这里看你受苦。”周姨娘、玉钏每日左右跟随,刻不离身,惟恐有何不测;贾母便每日在佛前求告,又四处求神起数,拆字占龟;连贾政想到一子一女俱亡,探春又越海远嫁,眼前不过只有宝玉、贾环两子,宝玉又是这样,心下大为不忍,只望他立时三刻好了,往日淘气尽皆可恕。

原来贾政素向禀持听天由命之心,以为人之寿夭祸福,尽由自招,大限来时,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由他;到了如今,却也关心情切,将那些《灵枢》、《素问》、《脉诀》、《金匮》等亲自翻查,再三再四的与大夫斟酌药方,又因此时药房人已都散了去,只得亲自看着人预煎汤水,每见宝玉发冷时,便命灌以生姜汤,待烫热时,又饮以紫苏汤,略作安静,便加减柴胡桂姜汤等温补。贾母、王夫人见他这般,都觉诧异,转想至人老疼子,益发心伤。惟有赵姨娘、贾环母子见了,不免又妒意横生,暗暗咒诅:“回回必要闹得这样翻天覆地的,阿弥陀佛,果真这番死了,倒也罢了。”

凡此种种,宝玉一概不闻不见,只自情思迤逗,心神俱灭,魂灵儿仿佛离了身体,轻飘飘随着风一阵飞送,直往极高极远处飞去。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云里雾里,忽见一座高峰耸峙,山前有个洞口,写着“遣香洞”三个大字,内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奇香,闻之令人心醉鼻酸。那宝玉不觉进来,行经若耶之溪,款踏朱鹊之桥,耳听清音悠远,眼见彩蝶翩跹,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所在,只见许多女孩儿在那里炼香,这原是他生平最精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们请了。些些小事,宝玉代劳如何?”众女孩儿笑道:“你倒好心,只是这却容不得你一个臭男人动手呢。”

宝玉听了,顿觉自惭形秽,欲去不舍,又见那香粉殷红如血,且香得异常,不禁问道:“请问姐姐,这是什么香?为何红得这般不寻常?我闻了,倒像有些心酸似的。”那为首的一个女子冷笑道:“你固然不知——只这觉得心酸,也算是有些知识的了。我少不得要告诉你:这原是天下痴情女儿从心底流出的一掬伤心血泪,随日月凝结而成,自非凡间寻常脂粉可比。”宝玉听了,忽想起一件旧事来,欲往深里思索时,却见那边又有一队女儿簪花挽柳的走来,嘻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无缘无故又闯到这个地界来了?”

宝玉看了那些女子,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名姓,并不知在何处见过,不禁心下暗思:这些人并非亲戚中那些闺秀闱英,更非丫鬟仆婢之辈,他们既生得这样,倘若见过,必定不至忘记,若没见过,如何这般面善?况且听他们话中意思,分明我从前来过此地,即在我自己看来,也觉依稀见过,却又一丝头绪也无,想着,倒不解起来。

便听那些女子纷纷笑道:“这蠢物去了下界十六年,如今越发呆了。”又有一人道:“绛珠妹子久别方回,今日轮到我的东道为他接风,作主人的迟了倒不好,我们快走吧。”说着欲行。

宝玉听见“绛珠”二字,忽然心有所动,忙赶上前施礼道:“姐姐们慢走,方才姐姐说的‘绛珠’,似是在下一位故人,可否请予引见?”那女子笑道:“故人也罢,新人也罢,缘分既尽,见也无益。况且绛珠妹子已经说过,你若果然有念旧之心,就该好好对待新人,才不辜负他关切之情。你如今只管在这里厮缠做什么?”说着袖子一扬,径转入一座极轩敞的宫门去了。

宝玉看时,却见门首横书着四个大字,乃是“孽海情天”,不禁心中一动,正欲举步再追,忽听耳边有人呼唤:“宝玉,醒醒。”声音极是熟悉。睁眼看时,却是袭人坐在对面脸对脸儿的垂泪,仿如梨花带雨、芍药扶风的一般,倒一时恍惚起来,不知是真是梦,只觉许多旧事翻上心头,倒像针尖扎了一下似,不禁一把攥住袭人手腕,“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便听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宝玉醒了。到底是姐姐,别人的话,他再听不进心里去。”却是麝月。又听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叫着“二爷醒了,二爷醒了”,一路奔出房去,想来自是通报贾母、王夫人等去的。

此时王夫人正在拢翠庵里陪贾母念经,忽听山门拍得雷响,只道又有祸事,忙出来时,只见小丫头喘吁吁的告诉说:“二爷醒了。”贾母、王夫人听了这句,只如鬼门关上放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忙返身先在佛前磕了头,这才搀着丫头忙忙来至怡红院,隔窗已听见宝玉大哭,反觉放心,都说:“好了,能哭出来就是好了。”忙忙进来,只见宝玉一行哭着,一行低头寻鞋,直嚷着要往潇湘馆祭黛玉去,袭人、麝月正自死劝。

王夫人便也要拦着,贾母道:“不要阻他,连我也正要好好祭祭林丫头去,不如这就叫人备了纸钱香蜡,一同哭他去。让他尽情痛哭一哭,幸许就好了。”王夫人只得放了手,命麝月拿衣裳来换。

那宝玉病了这几日,饮食不进,那里还有力气,双脚方一落地,便见得眼前金星乱迸,耳鸣石磬,早挣出一身冷汗来,险些跌倒,袭人、麝月忙扶住了,又递上参汤来。宝玉平素原最不喜喝参汤的,如今急于要走,便不推却,接过碗来一气喝尽了,直呛得咳起来。

贾母、王夫人看着,更觉伤心。宝玉喘了一回,自觉身上有些气力,勉强站起来要去,王夫人又想传人取藤椅来抬着,宝玉道:“求太太容我自己走着去,才见得有诚意。况且老太太都不乘轿,我倒好抬着走的?”王夫人只得应了,命袭人、麝月左右扶着,一同来至潇湘馆中。

此时院中早已着人打扫过,落叶拾尽,门窗整洁,便不似前番那般萧索,贾母见了黛玉牌位,抚案放声大哭,鸳鸯忙放下椅子来,贾母便一行哭一行数落着:“我打小儿接了你来,原想着你母亲去得早,我未能好好疼他,所以只望酬还在你身上,方不负了我一番疼爱女儿之心。不料连你也先我而去,临了儿竟未能见上一面。那晚你好好的来给我请安,看着神色倒比从前好些,我只说但愿赶紧大好了吧,谁知你竟是辞行来的。你生前一世聪明,临死还是这样明白清醒,教我那里料想得到?待我听丫头说你不好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便见那许多官兵冲进来,捧着皇旨立逼着叫走。可怜你一个人孤零零来,一个人孤零零去,除了你几个丫头,也没人送一送。”说着又大哭起来。众人听着,无不落泪,宝玉更是撕心裂肺,抚今昔之悬殊,念幽冥之永隔,放开声音大哭了一场。

原来宝玉当日在陵上梦见黛玉前来辞行时,已知黛玉必死,虽抱着一线侥幸来至京城探问,日夜奔徙,不知疲劳,只因全仗一份关切之情才可支持;及后来听了凤姐的谎话,又有茜雪、红玉极力附和,不由得他不信,然而心中隐隐约约,总觉得有那里不妥,只是一时不能想得真切;前时忽见了黛玉灵位,思前想后,早已猜得明白,心气一松,竟自傻了,遂至灵魂出窍,上天入地的寻找。偏偏那离恨天太虚幻境并非别处,乃是似有实无、疑真却假之地,惟有缘人方可入内,警幻仙子因见他尘缘未了,惟恐窥破天机,便不许他与黛玉相见。因此这一番愁苦思欲竟无处发泄,便好似千流万壑拥在心里,只管奔涌翻腾,却寻不得出口,虽然眼泪滔滔的流下来,却一声也哭不出,又怎能不逼出那一身的火疮来。及至毒疮发出,又大睡了这许久,倒把心神慢慢收束,只是仍不能身心舒散,直至见了袭人——他原是与黛玉同天生日的人,又与宝玉情分不同。正是劫后重逢,难中相遇,便如同隔世再见的一般,更觉得心上刺痛,蓦地一激,倒使得那万种抑郁顿时寻了一个出口,遂“哇”一声大哭出来,顿时通畅,又同众人往潇湘馆拜祭一番,身上松快许多,便一天天好起来。

麝月逐日煎了十全大补汤来调理,私下悄悄向袭人笑道:“他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姐姐只来唤了一声,倒比华陀、扁鹊的神方还见效,竟是起死回生呢。”那袭人也觉感慨,正是:

三生缘分自兹断,一缕芳魂何处招?

看官,你道袭人如何这时候来到,这些日子又去了何处?蠢物原先也自疑惑。直至王夫人携了袭人去慢慢问起,这才了然。原来那日抄检,因从袭人箱中搜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来,两王俱认出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北静王与了琪官,琪官又与了宝玉的,不禁都是一愣,又见那袭人虽然风鬟雾鬓,形容憔悴,却生得俏丽婀娜,眉目多情,便都心中有数,知道此鬟必是宝玉亲近之婢。北静王便有心要替宝玉保全这丫头,生怕待到案子审落时,倘若家奴充官变卖,倒不好设法的,便借口他病得沉重,令其兄花自芳领回家休养,趁乱轻轻发放了。

谁知忠顺王明知他有这番心思,便故意要从中作梗,偏不许他如愿,因看见汗巾子,便得了一个主意。次日即遣了家人往花家提亲,要那花袭人嫁与蒋玉菡为妻。袭人听说要把自己配戏子,急得只要去死,无奈花自芳两口子惧怕忠顺府势力,早已暗自提防,日夜看守,百般劝慰,说道:“你看从前北静王要聘府里林姑娘,林姑娘不愿意,索性一死绝了他这念头。所以府上才抄了,焉知不与这件事有关呢?若是当初痛快答应了这门亲,便有个山高水低,北静王自然要设法周旋,府上或许还不至落到今天呢。你如今也要学那林姑娘的样儿,以死抗婚,可知那忠顺府财雄势大,气焰又高,他见你这样,岂有不恼的,到时候更不知又做出什么事来?你便不替我们和你未满月的侄女儿着想,也该替牢里的宝二爷想想——忠顺王便不能把你怎样,难道还不能为难宝二爷吗?到时候你一死百了,他无处发泄,必定变着方儿把气出在二爷头上,你就忍心在天上看着二爷受罪?到那时再悔,已经迟了。况且我们虽然知道你对二爷情深意重,毕竟还没上头,仍在姐儿队里,不然求死也有个因由,如今冒然殉节,倒说不过去,徒然落人闲话。又岂是姑娘素日的心志?”

袭人听这话说得有理,气苦不堪,整哭了一夜,次日也只得随人开脸上头,委委屈屈的上了轿,径抬至忠顺府边上蒋玉菡住的小院里。虽是戏子娶亲,却也有一番张罗,粗吹细打,十分热闹。那琪官早知袭人之名,听说王爷要替自己娶他回来,虽觉踌躇,却也是愿意的。他原是风月中人,惯能伏低做小,比宝玉更加温柔体贴,是夜喝过交杯酒,打发了客人,掩了门,将蜡花剪得亮亮的,揭了帐子,挑了盖头,看那袭人乌云也似头发,桃花一般面孔,眉如新月,眼若横波,粉香油腻,兰麝喷袭,虽非十分姿色,也有七分人才,更兼身段玲珑,态度妩媚,灯下看着别有一种风流。那蒋玉菡越看越爱,不禁意荡神驰,骨醉魂销,遂在腰间解下一条松花汗巾子来,正是宝玉当年席间所赠,温言软语道:“我与府上二爷原是至交,虽然你我今日之事原是王爷作主,不能违抗,你若果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宁可做个挂名夫妻,等到二爷他日出来,仍送你们团圆就是。”

袭人见了汗巾子,吃了一惊道:“那是我的东西,如何竟在你处?”琪官也诧异道:“我只说这是二爷赠与我的,所以拿给你瞧,也是见物如见人的意思,那里想到竟是你的?”袭人便也自箱底取出大红汗巾子来,问明正是琪官赠与宝玉之物,方知姻缘前定,莫不有因,不觉心中一动,低下头来,又偷看琪官修眉俊眼,唇红齿白,不在宝玉之下,若论那神情旖旎,言语和气,竟似还胜三分,不免雪狮子向火,心意融软起来。那琪官也自感慨,遂更加曲意俯就,软语温存,袭人半推半就,少不得依了。

是夜绣被浓薰,红烛高照,灯回宝帐之春,香袅金炉之篆,交卧鸳鸯之颈,新成鹣鲽之盟,颠鸾倒凤,毋庸絮言。及后来北静王知道时,已是生米成炊,也只得笑着说了句“公子也太薄悻,戏子也太侥幸”,便轻轻揭过,并不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两月,蒋玉菡打听得贾家案子落定,宝玉已回了大观园,自己虽不便亲来造访,却忙告诉他妻子知道。袭人自然欢喜,遂藉口为侄女儿过百岁,向府里告了假,只说回哥哥家住几日。待回至兄嫂家中,不过略寒暄数句,便挽了四样礼物来与王夫人请安,谁知来至怡红院中,正遇见宝玉发病,在梦中乱喊乱叫,忙上前随着麝月呼唤,居然一唤即醒,非但王夫人等感激不尽,便他自己心中念起旧情,也觉酸楚,伏侍着宝玉吃过药睡了,便随王夫人往蘅芜苑来,不免择简从权,将自己被逼下嫁之事说了一遍,又落下泪来。

王夫人因他如今已经出阁,身份不比从前,便视作客人一般,命他上炕来坐,又叫玉钏来见礼。袭人忙拉住了,羞道:“这可折煞我了,我身子虽出去了,这心魂却仍像从前的一般,哪夜里梦魂儿不回来园里转上几回。如今到底亲身走这一遭,太太若是疼我,就容我好好伏侍几日,尽尽心意,便不负从前待我的情意了。”说着磕下头去。玉钏忙扶起来。王夫人便一把抱进怀里,哭道:“我原指望你能跟着宝玉一辈子,我就死了也放心,谁知偏又不能。你如今再说这些话,可不心疼死我?远的不说,只说这次他病得沉重,汤水丸药吃了几斤下去,一丝儿效应不见,只你来看了一遭,叫了两声,他竟就醒了。可见你们的情分与别人不同。如今你又嫁了,他身边再没有个知疼知热贴心知意的人,若下回再有个什么高低长短,教我往那里找你去呢?”

袭人听了,心中更是难过,忍泪劝道:“太太吉人天相,二爷自然也会逢凶化吉的。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又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爷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虽不能守二爷一辈子,横竖都在京城里住着,太太有什么吩咐,随便使人唤一声,没有不来的。况且二爷如今也大了,或者经此一番变故,倒把从前贪花爱红的毛病儿戒了,从此收心读书,倒是一件好事。”王夫人叹道:“若能如你说的那般,自然是好,只是你侍候他这些年,看他可是那爱读书的人不是?从前你在他身边时,还时常戒劝些,如今谁还跟他说这些话?”袭人羞红了脸道:“太太只管夸奖,我倒不好意思的。如今那些小丫头们也都大了,也都知道伏侍……”

正说着,忽见林之孝家的匆匆走来,满面惊慌的道:“太太可知道史家的事?”王夫人吃了一惊,忙问:“史家的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定了一定,方禀道:“外边抄了邸报来,说是前番战事失利,阵前先锋卫若兰失手被擒,如今生死未卜,兵马大元帅卫廷谷上了一本,参奏两广总督史家老爷按兵不发,失于援救,故而致败。如今史老爷已经革职查办,不日便要调取回京受审了。”王夫人吃惊道:“史家与卫家是姻亲,怎么倒窝里横的起来?”林之孝家的叹道:“从前有卫公子在的时候,两家自是姻亲;如今还没拜堂,倒把个新郎丢了,连死活也不知道,那卫家老爷痛子心切,把史家看得杀子仇人一般,那里还念什么姻亲呢?”

袭人一旁听着,早已按耐不住,遂问:“可有史大姑娘的消息么?”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忙道:“正是的,我倒忘了他,倒是你肯记得。”便也向林之孝家的打听。林之孝家的道:“邸报上没写,不曾听说。”王夫人着实沉吟一回,终究无法可想,又问:“老太太知道么?”林之孝家的道:“这是林之孝刚从府外面抄来的,老太太想来还不知道。”王夫人忙道:“既这样,就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再教林之孝好生打听着,看看史家几时进京。”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道:“才刚前边住儿媳妇同秦显家的犯舌,我把两个都说了几句,罚他们去扫院子。有句话要同太太说,可行不可行,还凭太太定夺:有道是‘水浅鱼不住’,如今家势不比从前,白养许多闲人也是烦心,倒不如早早开发了为是。他们若有良心呢,肯拿些银子出来孝敬,也可解些眼前愁烦;便拿不出银两,好事也不白做,叫他们签字画押,逢年随意孝敬,遇事仍旧叫回来使唤就是了。”王夫人道:“你说的很是,待我筹划两天,再做道理。”

一时林之孝家的去了,王夫人复向袭人叹道:“真是一事不了,又添一事。偏是如今用人之时,你凤二奶奶又出去了。”袭人方才听林之孝家的说又要裁人时,便在心中思量不已,此时想得定了,遂向王夫人道:“方才林大娘劝太太的话,固然是正经道理。只是别的人都还罢了,好歹留着麝月。若论小心伏侍,二爷房里这些人,就只他还知道留点小心,若有他一辈子长长久久伏侍二爷,我就不在这里,也没什么记挂,只好像在的一样了。”说着,又不禁哽咽。

王夫人也是满脸泪痕,一叠声儿道:“好孩子,宝玉无福,所以才不得你伏侍他一辈子。麝月那丫头我看着也好,既是你也这般说了,那里还有错?我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垂泪劝道:“我去了,自然另有好的。况且我纵伏侍得好,毕竟是个丫鬟,没什么见识,不比宝姑娘的端重识大体。二爷与宝姑娘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不如早早将宝姑娘娶过门来,太太岂不多个臂膀?再则二爷成了亲,有宝姑娘管束照看,也不至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王夫人深以为然,不禁点头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真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只是眼前刚搬进来,几十件大事未理,暂还说不到那里去呢。”又命玉钏拿了一个填漆戗金龙凤呈祥的银锭匣子来,说,“你出嫁时,我不得安静,也没什么妆奁陪送你。今日听说你来,才备了这点东西,别嫌简薄。”

袭人听见,忙又跪下磕头道:“太太这么说,是折杀我了。我在园子里时,太太拿我当亲生女孩儿一般疼爱,如今是我辜负太太,杀身也难报还的,怎么倒好要太太的陪送?还请太太收回去,便是疼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拉起来道:“大事当前,连我们也不得自主,又那里由得了你呢?如今我家闹成这样儿,也没剩下多少好东西,不过是个心意罢了。既给了你,断没收回之礼。”玉钏也在一旁说:“太太赏你的,你便拿着吧。连我们也有东西送给姐姐添妆呢。姐姐不收了太太的,我们的可怎么拿出手来呢?”

袭人只得收了,打开来看时,见是一枝凤回头的赤金点翠簪子,一个小小金九连环,另有一对石榴桃子的嵌宝金耳环,并一对羊脂玉镯子,身不由己,忙又磕了一个头,方起来。玉钏、绣凤等都在一旁道喜,又出来叫进众丫鬟来,果然都有奉赠,或是几件钗环,或是半个尺头,或是绣的领面儿,或是扎的挽袖儿,甚或汗巾、膝裤之类,不过各人心意而已。

此后袭人每日早来晚走,倒着实伏侍了宝玉两日,算计时间,已是出府三四天了,明日必得回去,更不知这次去了,何时才能重见,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便将手背去擦眼睛。宝玉见了,也觉心中难过,欲要说几句贴心话儿,为他已是人家人,又不好多说的,忽见袭人回头问他:“你辫子松了,不如我帮你梳了再去吧。”正欲推辞时,转见他满眼盼望之情,忙点头允了,自己走过来在镜前坐定。袭人便站在背后,扶了他头,拆开发辫,用热手巾在鬓上熨了一熨,将梳篦来慢慢的梳通了,又蘸着木樨水刷得溜光水滑,没有一根松的,方一路一路的编起来。那眼泪早止不住,一滴滴落下来。

宝玉在镜子里看见,也觉心酸,又见袭人盘了头发,戴了髻子,头上簪着燕尾,额上贴着翠翘,鬓边又斜插了一枝状元及第的点蓝金步摇,打扮与往日不同,更觉得今昔天壤,也不好说什么,惟点头赞叹而已。反是袭人恐他伤心难过,又闷出病来,故意做出欢喜样子来,引他说些风花雪月等事,直至日色西沉,蛩声初唱,方才告辞去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三回 王夫人愁妆谢熙凤 贾宝玉对境悼颦儿

话说宝玉一日好似一日,王夫人渐渐放下心来,便与贾政说了遣散家仆的主意。贾政自无不允,犹道:“如今不比从前,正该开源节流。”过了几日,即于蔷薇院召集男女仆妇,说了准其赎身的话,有愿意出去的,孝敬一千也好,五百也好,都分别作价发放了;有那实在拿不出的,也只好含糊些,又有那些宁愿不要月例银子留下伏侍的,也都好语相劝,令他们各自去了;管家中只留下吴新登、戴良两家,原一个是银房的总领,一个是仓上的头目,最知道账目底细的,便仍旧照管田上租子、出入账目等事;另有厨房、轿马房里的人各留了几个,至于茶房、药房、针线上的便都一应打发了;又因园里花木香料、稻米菱藕从前分了各人看管,便仍旧留下祝、田、叶这几个老妈妈,虽不添加报效银两,却另外加了打扫、买办、以及轮班看守门户等杂务,也都没有话说的。

贾母便留下鸳鸯,王夫人留了玉钏,李纨留了素云,宝玉房中,便果然只留了麝月一个,其余都打发出去了。秋纹、绮霰、碧痕等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劝了这个,劝不得那个,一回头看见檀云梳着对双丫髻,独自倚着窗,只管打起帘子往外看,倒觉诧异。秋纹便也看见了,问他:“莫不是你闲望一回,就不用走了不成?”檀云这才回首笑道:“莫不是你们哭一会子,就不用走了不成?横竖都是要走的,好离好散的不好?依我说,我们走的人只当不能再在这个地方享福了,所以伤心;岂不知这地方原不比从前,留下来的才是难过呢,倒不如趁着好时候散了,不用等到将来花残叶落的时候才更难过,从前晴雯、芳官、春燕儿他们,愿意不愿意,还不是一样要走,连袭人姐姐尚且都走了,何况咱们?倒是麝月,从今怡红院多少事情,都要他一个担待,我想想便替他不值,咱们不说好好劝劝,倒要他苦心劝我们,岂不没人心?”

麝月听这话正撞在心坎儿上,不由拉住檀云手道:“好妹子,何尝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们这番回去,投奔自己老子娘,从此一身一体都是自己的了,有什么好哭的?不比我,从小没爹,去年又死了娘,所亲的惟有你们几个,虽不是一母所生,在我眼里,却看得比嫡亲的姐妹还亲呢,如今一旦散了,只留我一个,岂不孤单。”说着,撤开手大哭起来。众人益发哭了,又彼此拔头钗、掳手串的互赠表记。宝玉一旁看着,也觉难过,却不似从前那般伤恸,只淡淡说:“檀云说得是。天下原无不散的筵席,焉知你们离了这里,没有更好的去处呢?”

宝玉三两下扯脱衣裳来,仍交与裁缝,向凤姐抱怨道:“姐姐骗得我好苦,那天怎么竟同我说林妹妹嫁给北静王了呢?”凤姐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在狱里,我若实话实说,倘若你也像前番那般发起病来,难道狱神庙里也有大夫医药的?你如今眼看就要成亲的人了,等娶了宝姑娘进门,可不好再口口声声只管念叨你林妹妹了。教宝姑娘听见,岂不难堪?”宝玉点头答应,又央道:“好姐姐,你如今仔细说给我:林妹妹去之前,到底是什么情形儿?可留过什么话儿没有?说过这回,我从今再不提了。可好?”

到了初九正日子,贾宝玉一大早起来,并不惊动麝月,先悄悄换了一身素服,蹑手蹑脚的出门,东方初白,月落参横,星痕满天。其时正值雁秋时节,园中梧桐落尽,红稀绿瘦,幸而正值菊盛开,那宝玉沿途采撷,每见了便随手摘几朵,满满抱了一怀。及上了沁芳桥,看见桥下枯荷败梗,浮萍满塘,忽想起黛玉从前所说最不喜李商隐的诗,独爱他“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话来,不禁向着水里点头叹道:“原来我就是那诗里说的残荷了。从前伴着大观园姐姐妹妹一同游船赏荷,何等快活自在;如今只留下我一个,又何等凄凉?妹妹冰为肌骨,玉为精神,今一旦香消云散,却又留下我这残荷零叶何用?”痴痴的看了一回,叹了数声,方下了桥,一路来至潇湘馆中。

一时议得定了,王夫人抚今思昔,不免又伤起心来,叹道:“从前我嫁进府里时,带着十二个陪嫁丫鬟,几十只嫁妆箱子过门来,摆酒庆贺,足热闹了半个月有余;便是你来的时节,虽然府上已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也还是敲锣打鼓,连日设宴,上自王公大臣,下至皇商富贾,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求一张请客贴子,好借机与咱们家亲近的。如今那里还论得到这些?不过略备薄酒,应个虚礼儿罢了。”

分派已定,各房打扫庭院,添减家俱,遂将大观园重新收整出来。虽然一应排场远不能与从前相比,却也是三餐一宿,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贾母、王夫人每日俱是药不离身,大夫早晚看诊,亦是一笔不小支出。况且如今府里无了凤姐、贾琏这般人才为之内外权度,量入为出,更见支绌。说是本房财物不令入官,然而发还之物,却较先所有短了许多,贾政明知是抄检官瞒情自取,并无登记上报,哪敢声张,也只得忍了哑亏。幸好王子腾、薛姨妈两处不时前来探问,但见短缺,便帮衬添补些;接着许多京城戚旧看看事情将冷,也都若有若无的重新联系起来。贾政送往迎来,着实忙了几日,又上本请了长假,每日不必上朝,只在家中看书,或抚花莳竹,或逗鸟钓鱼,倒做起一个隐翁来了。

王夫人、李纨等原不是那一味耽于安逸的人,自能随遇而安。惟有那赵姨娘母子于大观园久有艳羡之心,如今好不容易挣了进来,正指望大展拳脚,也享受一番金奴银婢摧花折柳的挥豁,谁知贾政辞了官,从此少了这项俸银,府里有出无进,未免拮据;王夫人又兴起这个裁减仆佣的法儿来,每院中只许留一个老妈妈看守,一个丫头伏侍,其余一概都教放出府去。那赵姨娘大失所望,嘀嘀咕咕,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原想破着脸大闹一场,及打听贾母身边也只留了一个鸳鸯伏侍,连琥珀、玻璃也都放了,不好发作,只得独自思索一回,遂留下小鹊儿来。

偏小鹊儿又不愿意,说父母要替他赎身出去,赵姨娘气得无可不可,骂道:“没良心的小蹄子,不识抬举的下流胚,管你出去饿死冻死,那时候才知道厉害呢。”只得另留下小吉祥儿来,又走来向贾政讨彩云与贾环收房。贾政道:“你以为还是从前么,不等娶亲,先把两个丫鬟收房。如今宝玉和环儿正经娶亲的银子还不知指着哪项出呢,理会这没要紧的事?况且彩云是太太的丫鬟,如今已经发话放出府去了,难道又重新收回来的不成?”骂得赵姨娘不敢再说,回房来嘟着嘴生气,指天戟地,喃喃咒骂。

贾环见了他母亲这样,问明原因,笑道:“我并不要同彩云如何,这原是你多事,才碰了这场钉子。如今府里丫鬟虽少,却都敬我是头号主子,想拣哪个不行?不比从前园子里人虽多,各个拣高枝儿孵上水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原为彩云是个有眼光的,不免高看一眼。如今是他自己走了,并不是我不念旧情,何必又追回来。难道除了他,便没更好的么?”

原来这贾环从前见宝玉、贾兰两个都在园中居住,惟独自己连进园子好好游览一回也难,心中每每怀恨。如今家业虽败,倒使他遂了素志,得以搬进园中来,竟喜得过年一般,不像是刚经了抄家夺袭,倒反似得了封诰提拔,每日里乐得合不拢嘴,又想着这番恩赏都赖亲姐姐贾探春和番得来,更觉理直气壮,居功甚伟,虽在贾政、王夫人面前还努力按耐,不好太过招摇,见了别人,却是耀武扬威,直以国舅爷自居起来,便连宝玉也不放在眼里。妙在如今贾母不大理事,贾琏、凤姐又不在府中,那宝玉原本有些痴病,自听说了黛玉死讯,更是失魂落魄,茶饭无心,鸟啼花落,触处悲伤,便跟傻子一般,那里还顾及其他。因此通府里竟没有可管束他的人。

那贾环便任意挥豁起来,每日里吆五喝六,又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好朋友,赌钱酗酒,无所不至,更往行院里走动得频繁。那些粉头们见他服御奢华,用钱挥霍,都来巴结。贾环又是未经历过的,略见了些庸脂俗粉,虚情假意,就看作温柔乡勾魂使的一般,留连忘返,反觉得家中这些鬟婢言语无趣不解风情的起来,因此彩云去了,他非但不觉留恋,反而正中下怀,免得纠缠。又见从前府中管事的爷们如赖大、林之孝等都出府养老去了,只留下戴良与吴新登两家,便心生一计,在酒楼里包了房间,叫了一桌上等席面,请下吴新登同戴良两个来,殷勤款待,说:“两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只有咱们这一房非但纹丝未动,我姐姐且还做了公主,皇上、皇后亲自送嫁上船,满朝文武都来观礼,我这御弟可是假的?从前人人都巴结琏二哥、琏二嫂子,如今又怎么样呢?到底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况且又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留下一摊子烂账来,到底撵出去了。可见这一房里的事情,总还要这一房里的人作主,偌大家私,终究是我环三爷的,便提前使用些,也不为过。从前琏二哥管账时,你们那些流水手脚,做花账,哪一样瞒得过我?只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如今府里没了管事的人,我少不得要操起心来,从此这账房上的事,须得跟我商议着来。将来少不了你两个的好处。”

吴新登与戴良两个听了这番狗屁不通的说话,直打肚子里笑出来。原来他两个见贾府遣散家人,便挤眉作眼,哭出一缸的眼泪来表白,抵死不肯去,面儿上说是感念主子恩德,其实是觑着赖大、林之孝这些人都去了,明欺贾政不擅家务,便打了一个中饱私囊的主意。只为顾着表面的文章,还不敢太放手去做,如今既有贾环这样一个现成草包送上门来,哪能不喜?乐得要一奉十,再自得一半,即便事后泄露,也都可推在贾环身上,遂都说:“三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只是若出了纰漏,咱们可是担待不起的,那时还要三爷挺身而出。”

贾环听见他们一口一个“三爷”,乐得飞飞的,满口里说:“那是自然,哪有要你们承担的道理?一切有我呢。”吴新登与戴良心中暗喜,更加百般奉承,哄他高兴,由得贾环在外面胡作非为,毫不劝阻,反而火上浇油,怂恿着他赌钱吃酒,无所不为。自古以来这花钱的本事是不用学的,从前府里情形虽好,为的是银子落不到手上来,那贾环不免还要自己约束些,如今既然予取予求,便任意大手大脚起来,白日里呼卢喝雉,夜间偎翠依红,不上几月,倒用去近千两银子,便觉窘缩起来,又欠了许多赌账。那些光棍无赖便又教唆他:“何必定要现成银子,你们家那许多田地房产,闲着也是白闲着,随便拿几张地契出来抵押,不都一样是钱?倘若翻过本儿来,再悄悄赎了放回去,人不知鬼不觉,何等爽利稳妥?”

原来家产发还后,因贾琏、熙凤出去,一应田地房契俱收在贾政手上,都锁在箱子里不曾检点。如今园里人口稀少,疏于防范,那贾环又每日出入随意,不难得手,遂偷了许多田亩地契出来,或押或当,换了银子朝赌夜嫖,供其挥霍。他又是个输不起的,赢了固然还想再赢,越输反越要赌,于是滚雪球般,出多进少,悄没声息地早把一房产业输了十之四五,众人那里知道。

贾政从前一向不问家务,如今无可推托,虽然少不得过问着些,却是账房怎么说便怎么是,如何辨得出真假,只觉得米珠薪桂,样样都是银子,心下十分踌躇,不禁起了张秀鹰秋风莼鲈之思,闲时与王夫人议论:“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自宁荣二公挣下偌大家业至今,历经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到兰儿刚好五代。经过前番变故,我如今已将世事看淡,无意功名。况且这京城里,人情是薄的,物价是贵的,像如今这般坐吃山空,能捱得几时?只为老太太年迈,不敢劳动,才不得不在这里强撑。我如今已想得停当,只等老太太百年,就要回南边老宅去,好歹还有几亩薄田可以收租。粗茶淡饭,倒容易打发残生的。”

王夫人自无异议,却又兜起一件心事来,因道:“老爷怎么说怎么好,只是宝玉的大事未了,总是一件心思。况且这次托赖祖宗余荫,全家死里逃生,老太太虽然精神还好,身体却已经倒下来,不是我多虑,怕只怕一时半刻不好了,宝玉总要再守三年的孝,那时岂不把宝丫头耽误了?况且娘娘原有旨意要他九月里成亲的,倘若我们仍在陵上回不来时,只得也罢了;如今既雨过天晴,不如赶紧把这件大事操办起来,我从此也多个臂膀,不至这般吃力。”

贾政也感于宝钗难中不离不弃之情,闻言甚觉有理,即便命人叫了宝玉来,与他说知。宝玉听了,心中百般不愿意,却不好明言的,只支支吾吾的道:“大姐姐、二姐姐去世未久,身上有孝,不便娶亲。”

王夫人道:“你又胡说了,姐姐是嫁出门的女儿,又和你是平辈,要你守的什么孝?况且‘金玉良姻’是娘娘亲笔手书,九月初九的也是娘娘择定的日子,如今娘娘殁了,更该遵旨成婚,才不辜负了娘娘拳拳之心。只要不事铺张也就是了。”贾政也道:“劳碌半世,我如今才知道功名皆似浮云,性命亦如朝露,若非皇恩浩荡,只怕此番便要瘐死囹圄之中了。既逃得性命出来,何敢再有富贵之思?我知道你懒怠读书,不思上进,如今也并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只要能看着你早日成家,开枝散叶,我与你母亲便也安心,办过了你这件事,我们便要归老还乡,依附祖冢去了。你于国不能有功,于家总该尽孝,若连这个也不能答应,却生你来世上做什么?”

宝玉便叫了茗烟来,当面将万儿赏与,令他两口儿各自过活,又劝他:“横竖你娘仍在院里伏侍,你家又近,得便儿常来园中走动,只当看你娘的一般。”茗烟哽哽咽咽,只得磕头去了。

王夫人听他愿意了,心中大喜,即便要办置催妆礼,欲要找人商议时,想起凤姐如今不在身边,顿觉舍手;若与李纨商议,他又不擅这些,况且是个寡妇,不禁益发盼着宝钗早日进门,自己好有臂助的。正合计时,忽闻外面报了一声:“二奶奶来了。”不禁大喜,忙命快请。便见王熙凤淡妆素服的进来,见了王夫人,先矮身请了安,眼圈儿早红上来。王夫人忙拉他在身边坐下,问他今日做什么来的,怎么不见巧姐儿。凤姐笑道:“姑妈那边薛老二要娶我们那边邢姑娘过门儿,已经择定下月初二就是好日子,我特意讨了这个差使,来给老太太、太太送帖子的。方才老太太留下巧姐儿在那边说话,等下再过来与太太磕头。”

王夫人便知道他已给贾母请过安来的,点头笑道:“老太太经过这一番变故,性情喜好都变了许多,惟独这疼爱女孩儿的偏好不改,倒是该让巧姐儿闲时常过来走走,陪老太太说说话儿,老人家心一开,说不定身子也好些。”凤姐也笑道:“可不正是太太说的这样?老太太已留下巧姐儿教多住几日了。”王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姑妈那边琴姑娘刚出嫁,又要娶邢姑娘进门,倒是双喜临门。如今我要再添上一喜,正愁无人商议,倒是你来得巧。”因将为催妆礼做难的事说了一遍。凤姐笑道:“这有何难?我知道太太的意思,唯恐礼单薄了,面子上不好看,厚了,如今又拿不出,况且也不知道多厚才算是厚。我现有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们前日才往我们那边送了邢姑娘的催妆礼来,礼单还是我接的,如今就照样儿略添一两件,也不至太薄,也不至太厚,太太以为如何?”王夫人大喜,点头叹道:“到底是你,再伤脑筋的事,也三两下便料理得停停当当,如今到那里再找这样一个臂膀呢?”

众人此时都挤在晓翠堂上看那洒金帖子,赵姨娘先就咋舌道:“好多的金子!薛家原来还藏着许多家私,这般折腾都没掳下他的势来,嫁妆单子还是这样排场。”贾政蹙眉道:“若在从前,也还不算什么,只是如今他家那里还有力量筹办这些东西,两家原是至亲,尽知道底细的,便简略些,咱们也不至挑剔,这又何必如此奢华?”

自这日起,王夫人便着手兢兢业业筹备婚事,虽然忙不可支,身子反倒比从前好起来,贾政看了,颇觉欣慰。凤姐每日早来晚走,帮着打点筹备,这日因教裁缝来与宝玉量身试衣裳,见宝玉虽然形容比前清减许多,换了新衣,便觉容光焕发,因笑道:“好个俊俏的新郎倌儿,真个凤凰一般。”

这话触在凤姐心坎上,不由也陪着叹了几声,又勉强安慰了几句,因说起家人变卖之事,叹道:“前些时候两府家人在菜市口变卖,我听说珍大嫂子买了银蝶回去,便也想买回平儿来。无奈我婆婆说嫣红、翠云是老爷跟前的人,平儿、秋桐是二爷跟前的人,如今老爷的妾侍也都说卖便卖了,没钱去买;二爷的丫头便有钱去买,让亲戚看着不像,倒像是藏着多少家私没露底的一般,只是不许。我急得无法,又找哥哥商议,让他先接平儿回家住几日,过后再做商量。哪想他非但不帮忙,还说了许多不咸不淡的呕心话,也不好与太太学。倒是从前园子厨房里柳家的,前些日子赎身出去了,念着那年平儿替他们出头洗冤的情分,倒肯出钱出力的奔走,同一个南边来的磁器商人借了钱赎下平儿来,又约我出来悄悄见了一面。我问他还是在柳家多住些日子看看风声呢,还是这就跟我回去,当面鼓对面锣的同太太和二爷说明了。平儿倒哭起来,说原打算一辈子跟着我,伏侍到底的,只是早对二爷寒了心,又怕大太太不容他,那磁器商人所以肯赎他,原是想娶了他回去做填房,家底也颇宽裕,年纪也相当,为人也还老实稳重,前年才死了老婆,家中并无其他姬妾。我听着,倒觉得比跟着琏儿好,只是想想我们主仆一场,原以为一世不分开的,如今连他也离了我,倒觉得不舍。”说着滴下泪来。

王夫人也觉叹息,又见凤姐面有烟火之色,一双手也粗糙不比从前,明知邢夫人生性悭吝,未必肯拿出梯己来添补家用,便猜到凤姐落势,一概洒扫炊煮之事皆须亲力亲为,想必吃了许多苦楚,心下十分怜惜,却不好细问,叹道:“我素来说平儿是个有心计的,这也不可全怪他。别说你婆婆不许你赎他,就是他自己花钱赎身出来,你婆婆也未必容得下他,正为着抄家的事不平,在你身上不好怎样,还不找平儿出气么?这也难怪他要替自己打算,舍了琏儿另寻出路。只是王仁竟这样坏了肠子的,真真教我生气。”又议论了一回史家的官司,正说及卫若兰生死未卜、史湘云婚事蹉跎一节,忽见鸳鸯走来,问今天的晚饭放在那里。

凤姐原为自己私卖甄家古董、放利盘剥等事深觉悔愧,只当贾母、王夫人等定然满心埋怨,岂料后来贾母从陵上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拿银子叫贾琏赎自己出来,又分了那些体己与长房人口安身,且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无,不但在婆婆、丈夫跟前替自己全了面子,更当众使人知道老太太从前对自己的疼爱竟丝毫不减,教婆婆少不得看在银钱份上,不好与自己为难;如今王夫人又满口夸赞自己能干,并不提从前之事,更觉愧不可当,满面绯红。当下尽心尽意,与王夫人商议着立了一份礼单,命人写了,即刻出去置办,又商议请客诸事。因元妃新丧未久,不好太过张扬,隆重其事,况且也无力承担,既办得来时,亦未必还有那许多王公贵戚肯赏脸前来,因此不得不都因陋就简,意思些罢了。

遂出来外书房。茗烟、扫红、锄药等早又都等在那里,七手八脚,抱着宝玉再三不肯去,一个说“我与爷从小一同长大,最明白爷的心事,我若走了,爷烦恼时,谁来开解劝慰?”一个又说“我去了,爷再遭人欺负时,可怎么样呢?”宝玉也都好言劝散了,那茗烟一步三回头,蹭到门上时,复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路甩头捣胸哭出门去了。宝玉心下颇觉不忍,忽想起一件旧事来,便又找了贾芸来商议,托他打听宁府变卖丫头里可有个叫万儿的,若有时,千万赎了来,好送与茗烟成亲。贾芸听了,低头思忖,颇觉为难。

转眼到了九月,吉日将近,贾府送了催妆礼去,薛家便早早准备起来,隔日送了妆奁礼单来,写着:紫檀雕花架几床一张、大红缎绣金百子帐一架、花梨木事事如意月圆桌一对、花梨木书格一对、楠木雕花炕案二对、楠木雕花大柜二对;朱漆雕龙凤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匣子二十件;金福寿双喜执壶酹盘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一对、金如意茶盘一对、金福寿碗盖一对;金抿头缸、金牙筯、金羹匙、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对;另有四季衣裳、各色尺头、花巾二十七箱。

原来那王熙凤知道宝玉素来喜闻这些奇诡逸艳的不经之谈,便故意说些黛玉羽化成仙、鹦鹉通灵殉主的传闻哄他喜欢。果然宝玉听了,口中念念有词,点头赞叹感慨不绝,凤姐遂趁机抽身去了,不提。

凤姐无法,少不得细细告诉他:“那日在洒泪亭迎灵,我因身子不好,便没跟去孝慈。在房里养了两日,那天早晨起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还特意往园里去看过你林妹妹的。他刚吃过百花粥,精神倒比前些日子好些,还坐在窗下教鹦哥念诗呢。谁知到了晚上,他的丫头雪雁忽然飞跑的来说,姑娘刚才出园来给老祖宗请安,路经蓼汀花溆时,看见芍药、木槿落了一地,便说要收拾花儿,打发丫头回去取家什来。等丫头取了来时,便看见他闭着眼躺在东北畸角上一棵大桃树下,几不曾被落花埋了,忙一边着人送回房去,一边就来通报。老太太听了,唬的了不得,便要进园去看,我正扶着往外走时,那些抄家的官儿已经到了。抄到一半,便听见里边哭起来,说是潇湘馆死了人,详情是怎样,竟连我也没能看见。若要问时,怕只有他两个丫鬟紫鹃、雪雁才知道,偏又沉了船——这还是你哥哥打听来的,说是北静王派了船送林姑娘的灵回南,谁知行到一半,路经瓜州时,忽的一阵风浪大作,竟将船打沉了,非但妙玉、紫鹃、雪雁这些人都失了踪,便连林姑娘的棺椁重新打捞上来,里面也已经空了。还有件更奇的笑话儿呢——说那北静王来府里抄检时,不知怎的看上了你林妹妹的鹦哥,竟派人取了去带进自己府里养活,谁知道那鹦哥自离了潇湘馆,也不吃喝了,也不说话了,进府没三天就死了。人家都说,林姑娘一世聪明,连养的鹦哥也这样,只怕你妹妹是成了仙了,那鹦哥得他教诲,早通了灵性,因此也到仙界里陪他去了,也未可知。”

宝玉听父亲这番话慈中带泪,说得十分惨切,与素日教导严训之词不同,颇为辛酸,低头无语。王夫人见他这样,知道心中已是活动,因哭道:“我活了五十几岁,统共生了三个儿女,珠儿是那样,你大姐姐又是这样,我恨不得自己死了去替他两个,又不能;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再没什么可指望的,就只想看着你成家立室,顶门立户,我心里一开,说不定病也好些;你若不肯遂我的心,是教我死也阖不上眼了。”说着便哭起来。唬得宝玉只得跪下禀道:“婚姻大事,自当凭父母作主,况且娘娘有旨在先,母亲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孩儿无不遵从。”

王夫人方在沉吟,凤姐已作主意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吃斋,倘如我们另置一处,老太太又不得同吃了。不如就在拢翠庵里陪老太太吃斋倒好。”王夫人笑着点头,鸳鸯也笑道:“二奶奶许久不见,听说前些时候又病了一场,精神倒是一点不减,还是这么周到体人意。”说着去了。王夫人又与凤姐说了一会儿话,便携手往拢翠庵来,又将礼单与贾母看过,说了凤姐的主意。贾母点头赞许,听见宝玉不曾胡闹,十分欢喜。

王夫人叹道:“人家竭尽了力气办这一份妆奁,自是指望姑娘到了婆家,能抬起头来做人,公婆妯娌看待他额外尊重些,丈夫知疼知热,知道体贴,咱们倒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片心。”一边说话,一边瞅着宝玉。宝玉忙低了头,众人都笑了。贾母便又叮嘱了宝玉许多话,也唯有诺诺答应而已。李纨是寡妇,这些事不好插手的,只坐在一旁含笑不语。

推门进来,但见寒烟漠漠,落叶萧萧,一派荒凉景象。那宝玉眼中早又滴下泪来,因先将菊供在灵前,燃香点烛,拜了几拜,却并不祝告,径自打帘子进来房中,笑道:“妹妹近来身子可大好了?”说着,便回身往轩窗前黛玉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仍对着床含笑问道:“这两日我没来瞧你,妹妹可曾恼我?”

蓦的一阵风来,床上帐幔微微摇漾,抓帐金钩细碎作响,宝玉泪如雨下,仍然笑道:“我知道妹妹必不会真心恼我。虽然妹妹抛舍得我好苦,我却一日不曾忘记妹妹,只为他们看管得严谨,不得常常过来。明儿宝姐姐过了门,更又不得功夫,所以特来辞妹妹一声,等忙过了这几日,再来与妹妹添香。”说着向桌上寻着一只玻璃手灯,点起,便走来床边照了一照,又说:“妹妹这墙上的画儿旧了,不如我替妹妹换一幅吧。”放下灯,将帐子理了一理,又走去妆台前向着镜中说道:“妹妹的胭脂该用完了,也等我改日替你重制一盒来,那街上买的如何用得?”又向案上青花笔缸里选了一枝竹节玉管毛笔来,叹道:“我听说紫鹃走时,将妹妹从前的诗稿尽行带了去,竟不留与我作念。只是妹妹的清词丽句,我又何尝忘记?都如刻在心上的一样,便此时尽行默出来也不是难事。妹妹淹通经史,诗才峭拔,论理当将诗稿整理出来,刊印传世才对。惟我想起从前一时孟浪,唐突闺阁,竟致惹出大祸,如今悔不当初,那里还敢放肆?”说到这里,想起种种变故皆因自己将黛玉笔墨传出所致,正是怀璧其罪,惟祸自招。只觉心上一撞,又悔又痛,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又研开笔墨,铺纸濡毫,做了两副挽联道:

<span>琅玕失翠,竹林往事都成梦;

红豆成尘,薤露哀歌不忍听。

心坚订三生,有约白头空负我;

缘浅悭一面,无情黄土竟埋卿。</span>

书毕,正欲再作一首古风长歌当哭时,忽闻半空里悠悠一声叹道:“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正是黛玉的声气。宝玉悚然抬头,望空叫道:“妹妹,可是你来看我?”却听见一阵风声,拂窗去了。

宝玉心神摇荡,忙忙追出门来,举目望时,只见云里雾里,一个女子穿着淡青衣裳,正分花拂柳而来,不由喜极泣道:“妹妹,你到底来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 金女玉郎亲上作亲 虚名假诰梦中说梦

话说这日正是二宝成婚的正日子,宝玉一早起来,先往潇湘馆哭了一回黛玉,正椎心泣血,伤心不已,忽见晨雾中一个女子分花拂柳而来,却是麝月,见了宝玉,将手一拍道:“我那里没寻着,一个园子找了有大半个,谁知竟来了这里。还不赶紧随我回去换衣裳呢,太太们都在等着呢。”忙扯了宝玉回房,宝玉犹呆呆的。王夫人、凤姐等都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一身素服,又惊又疑,催促道:“可算来了,再不出门,就误了吉时了。”也顾不得责问他去了那里,忙忙的帮他换过衣裳,身披红绸,帽插金花,送上马,且往薛家迎亲。

薛蝌早早率了人在门首等候,谁知眼看吉时就要到了,还不见贾府人影,正急得火燎眉毛,远远看见一队人马,喜道:“来了,来了。”忙迎上前见过礼,放了鞭炮,奏起鼓乐,拉着宝玉进门。薛姨妈正端坐在房里等新郎来谢妆,看见宝玉帽插金花、身穿补服的进来,欲说话时,倒先滚下两行热泪来,不等行礼毕,早拉他在怀里道:“我的儿,你又是我外甥,又是我女婿,亲上作亲,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和你姐姐从小一处长大,一向最知根知底厮抬厮敬的,从此成了亲,更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的了,我的下半辈子,还都指着你呢。”

一时花轿进了院子,家人铺下红毡子来,薛宝钗蒙着盖头,由莺儿扶着从屋里姗姗的出来,登轿升舆。沿路并不用鼓乐,只是四对大红灯笼,十二个披红童子送轿,扎得彩艳缤纷,珠花四围;宝玉骑马前导,一径行来。路人一层层拥上来围观追随,起初见了彩轿花灯,妆笼箱柜,都说好不精致排场,及打听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公子迎亲,娶的又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千金,倒觉得冷淡平常,不免有今昔天壤之叹,有说“到底是世宦之家,船烂了还有千斤钉”的,有说“打肿脸充胖子,只怕薛家办过这场嫁事,三年翻不过身来”的,也有说“看着箱笼虽多,谁知里头是空是实”的,一时也记不了那许多。

此时大观园正门大开,宝玉引着轿子行来,却并不停下,一直来在怡红院门首,方落了轿,三声响箭后,喜娘搀出宝钗来,踏红毡,跪香案,与宝玉两个比肩站着,插葱样拜了几拜,送入洞房,傧相赞礼,坐床撒帐,饮过交杯,复请出新郎来坐了华筵。那宝钗寻常素面净服惯了,如今换了一身大红锦绣嫁衣,戴了凤冠,施了脂粉,越衬得山眉水眼,雪肤花貌,恍如神仙一般。亲友们见了,此时方觉艳羡,重复向贾政、王夫人等道喜,都笑向宝玉道“新郎好福气”,那宝玉也只晓得点头唯唯而已。疏疏的几桌客,都是近亲,刚刚的劫后余生,见了面并无别话可讲,说不上几句便咽了话头,连洞房也未甚闹,只是闷头吃了几轮酒,或说些“瓜瓞绵绵,花开并蒂”的现成吉利话儿,也都无精打采。惟有王熙凤还强撑着有说有笑,打起精神张罗了一阵,终究孤掌难鸣,便都早早散了。

是夜洞房花烛,宝钗固然做个守礼的新妇,寡言罕语,便宝玉也做了个城下的君子,雍容揖逊,只管尽些虚礼。弄得宝钗反倒疑惑起来,又不好催促,只端坐在床上不语。一时宝玉道:“姐姐劳动这一日,想必乏了,便请宽衣就寝吧。”说罢自己移灯屏后,便返身睡在熏笼上。宝钗心中暗恼,又不好说的,只得宽了外面衣裳,拉过鸳鸯戏水的红绫被子来,严严实实盖在身上,且胡乱睡去。

次日醒来,麝月、莺儿进来伏侍,看见二人并不共枕,都觉诧异。宝玉、宝钗俱已醒了,也都不则一声,各自洗漱了,一同往蘅芜苑来与贾母、贾政、王夫人奉茶。麝月、莺儿捧着茶铛杯盘跟在身后,也都默然无语,惟不住面面相觑而已。进了院子,只见薜荔冷结,杜若香凝,金簦玉蕗,累累垂垂,宝钗不觉牵动旧情,止步沉吟;宝玉想起旧时往来情形,也觉感慨,转念想到潇湘馆的泉清竹冷,云壤永隔,又复凄然。麝月忙上前打起五彩金线络的盘花帘子来,宝钗闪在一旁,让宝玉先进;宝玉偏又让宝钗。那时贾母已经来了,正与贾政、王夫人闲话,鸳鸯、玉钏、周、赵两位姨娘都在一旁伏侍,见他二人盛服倩妆相跟着进来,却又你让我,我让你,都笑道:“好一对相敬如宾的金童玉女,给老寿星磕头来了。”

宝钗这方红着脸进来,鸳鸯放下大红锁金的织锦垫子来,宝玉亲自扶着宝钗跪下,一一奉茶。二人夫唱妇随,男的如玉树当风,女的如琼枝照夜,恰是一对璧人。贾母、王夫人看了,都满心欢喜,点头赞叹,各自赏了磕头钱。贾母那份尤其丰厚,又嘱咐道:“夫妻第一便是和睦,我知道宝丫头最端庄守礼,沉着识大体的,必不至无故怄气;宝玉虽是从小贪顽使性惯了的,姐妹份中也还知道尽让,如今做了亲,越该相亲相爱的才好。人说‘家和万事兴’,从前刚盖这园子时,你们姐妹都住在园子里,比花儿还好看呢。如今林姑娘和二姑娘早早去了,三姑娘嫁得山长水远,不知道这辈子见不见得着面,四丫头和云丫头又都不知下落,就剩下你两个守在我跟前……”说到这里,伤起心来,也不等人劝,自己咽住了,便又说些“和睦白头早生贵子”的老话儿。接着,贾政、王夫人亦各叮咛几句,宝玉和宝钗都答应着,磕了头起来。

看官,你道宝玉既已答应成婚,为何洞房之中又有这番举止?原来他心中另存着一个呆念头,自觉与黛玉虽未明言,灵犀早通,原本定了心要生生相守,世世同依的,如今黛玉虽死,他心中却只当他作结发妻子一般。况且又听凤姐说北静王与黛玉送灵的船在瓜州沉没,棺材打捞上来竟是空的,便认定黛玉之灵不肯回南,必定仍是回这潇湘馆来了。他既守着自己不肯去,自己又焉肯弃他另娶?虽然为着父母之命不得不与宝钗成婚,以全孝道,却打定主意要为黛玉守节三年,方不负这场倾心。因此态度矜持,形迹疏淡,等闲不肯与宝钗亲近。那宝钗虽在新婚,因未合卺,不免害羞,行止言语反比从前拘谨了许多,益发罕言寡语,谨行慎止。何况宝玉原不如从前殷勤柔和,在宝钗自然更无前去俯就之理,便不得不与宝玉商议之事,亦多命丫鬟传话。因此两人当着人固然是相敬如宾,及背了人各自回房,也还是如“宾”的相待,更无半点亲热,闺房之内,床帏之间,竟是不交一语,便同陌路的一般。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宝玉一早梳洗了,看着宝钗梳头刷鬓,薄施脂粉,穿一身龙凤裙袄,戴一头金翠簪环,打扮得丰态清扬,妆容淡雅,慢慢的移步出来。两人一同坐了车,往城南薛姨妈处来归宁。薛蝌、岫烟迎出门来,薛蝌挽了宝玉,岫烟搀着宝钗,一同来至房中与薛姨妈见礼。薛姨妈此番见了宝玉,因是新婚姑爷,情分更与从前不同,不禁满面是笑,拉了手让至炕上说话,又教拿水晶梨和芙蓉糕来给他吃。薛蝌笑道:“姐夫如今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太太还只管当成小孩子,见面就给吃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宝钗便往邢岫烟房中来更换衣裳,只见炕上不过是炕桌、衣箱、引枕、坐褥,地下不过是条案、茶几、巾架、杌子,另有些茶筅漱盂等零星器具,空空落落,不多几件陈设,不由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本是只紫檀雕花炕柜的,怎么换了樟木箱子了?那个大理石面方桌又去了那里?”岫烟含羞笑道:“前些日子舅奶奶做生日,把两件桌柜当了几百两银子预备寿礼了。我想紫檀也好,樟木也好,左不过是个盛东西的物什,不见得使了紫檀的,能另生出新衣裳来不成?便没再赎,另置了这个樟木的。至于桌子,更不必了,咱们家上上下下统共十几口人,又不在这屋里吃饭,平白的放个石头桌子作什么?倒占地方。”

宝钗点头赞叹:“从前我家开着恒舒典的时候,只有收当的,没有当当的,如今竟也要当东当西的起来。幸亏是你,肯耐得下这些长短,换了我哥哥的那位,还不知怎么闹呢?”便又问宝蟾害喜可好些了,这几日又嚷肚子疼不曾,有无与岫烟置气。岫烟忙道:“他是重身子的人,就左性些,我又怎好与他计较?姐姐放心,姐姐的侄儿,难道不要叫我婶婶的?疼还疼不过来呢,那里会去惹气。”

姑嫂正在闲话,忽听窗外咳嗽一声,岫烟忙站起来,向宝钗道:“姐姐略坐坐,我去去就来。”宝钗笑着扬声道:“蝌兄弟你做的什么像生儿?有什么悄悄话闲了不能说的,非当着我的面儿弄神弄鬼的,还不快进来呢。”薛蝌只得笑着进来了,向宝钗做了个揖道:“并没什么防备人的话,为着姐姐如今出了阁做新娘子了,不比从前在家时,所以不好意思就闯进来,想叫媳妇出去问一声。”

宝钗点头道:“原来我出了阁,便是外人了,说句话也要有这些礼节妨碍;这才几天,原先见着邢妹妹大老远的就要避开,说句话也脸红的,如今亲亲热热起来,就拿我一个做外人了。”说得薛蝌、岫烟一齐羞红了脸,低头含笑不语。宝钗不好再说,因道:“我正要去看看宝蟾,倒是赶紧离了你们这里,免得碍着你小两口,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说着起身便走。岫烟忙拉住了,满面羞红向薛蝌道:“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话只在这里说罢。”薛蝌也忙红着脸陪罪。

原来自应天府案发,薛家自户部除了名,削去皇商之职,又缴没恒舒典等家业,薛蝌为了官司奔波,花去许多冤枉银钱,加上宝琴出嫁、薛蝌娶妻、贾薛联姻诸件大事,家底尽已空了,除去自家居住的一套院落之外,余的几间房舍也都变卖了。邢岫烟过门后,便遣散一概仆妇,只留下两个极小的丫头伏侍薛姨妈茶水捶背等事,至于针黹炊煮一应杂务,俱是邢岫烟亲身打理。薛蝌因见饭时将近,欲唤岫烟出来下厨,又因宝钗在他房中说话,便又改主意欲去酒楼里叫一桌菜来,却为银子收在岫烟房中,不得不唤他出来商议。宝钗听了始末,笑道:“这又有什么可瞒人的,也值得这样鬼鬼祟祟?难道我不知道家里的事,还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的,讲这些虚礼?不过是家常便饭,我就同妹妹一道准备起来便是,两个人又正好做伴。”

薛蝌笑道:“姐姐是客,怎么好教姐姐下厨的?”宝钗笑骂道:“才说你把我当外人,现在又说起客人来了。”岫烟忙道:“姐姐愿意陪我,正巴不得呢,只怕脏了这身新衣裳怪可惜的,倒是换一身的罢了。还是换姐姐从前在家做女儿时的衣裳呢,还是换我的衣裳?”宝钗眼圈一红,勉强笑道:“就是你的衣裳,随便拣一身与我换上罢了。”岫烟会意,果然依言开了箱子,找了件八成新京南绣茧绸罩袍出来,薛蝌忙避了出去。宝钗披了袍子,一边系带子,一边想着他小两口万事有商有量,好不亲热,再想想宝玉对自己的冷淡疏远,无异冰炭之别,心下益发感伤。幸好他本性温厚,遇事总能设法自开自解,并不肯一味自怜,不过感慨略时,便仍如常。

厨房材料是早已预备下的,并不费许多功夫,不一时便办了出来,四样荤菜是一碗鱼翅,一盘整鸭,一碗珍珠圆蹄,一碗栗子鸡翅,另有一大盆鲍鱼汤。四碟凉菜是虾仁黄瓜,鸡丝粉皮,芥菜拌腰花,木耳拌桃仁。薛姨妈犹记得宝玉最爱吃糟鹅掌鸭信,也早吩咐岫烟备了,又取一大坛酒来,向宝玉道:“你如今已是大人了,只管放量吃,醉了便睡在这里,看哪个老妈子再聒噪你。”说得众人都笑了。

饭毕,已是瞑色入窗,苍烟四起。宝钗又往宝蟾房里坐了一回,嘱咐了几句话,遂与宝玉两个作辞薛姨妈,赶在月上西楼前回来,先往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方回怡红院来,卸妆就寝,一夜无话。正是:

巫山云雨天涯近,楚帐风霜魂梦遥。

且说贾环自与吴新登、戴良两个勾结,每日挥豁随心,好不得意。谁知自从宝钗进了门,王夫人便把家事都交给他掌握,一应用度使费,都从他手上支出,每日查对账目,一笔笔都要记得清楚。吴、戴两个做不得假,眼见再没油水可捞,又怕隔些日子查出前边的亏空来,反落没脸,因此两个私下里商议一回,便都指个由头辞了去,自愿拿出银子来赎身。贾政也不挽留,另从家人中提拔了两个做管家,又命李贵打理外务,主管门上应答、家丁调派等事。又叫了贾环来问他,前些时从账房支出大笔银子使度,都用在何处。

贾环一时难以支吾,明知贾政最喜读书的,便随口说用作了学费。贾政斥道:“胡说,什么老师的束修要这许多?”贾环无可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儿子听说明年是乡试年,原想下场一试,有朋友说可以帮忙捐个监生,儿子不合听信狐朋之语,所以向账房里支了钱,谁知又被骗了,所以不敢同父亲说起。”

贾政听了,虽然生气,倒也欣慰,点头道:“考试也是读书人本份。你虽然不该擅自支取银两,但本意是为着上进,倒也是正经主意。这回我便不怪你。只是你果然要考,便该堂堂正正的考去,又何须捐监入场?眼下便有录科,兰儿也说要下场,你就同他一起考去,你叔侄两个又刚好做伴,也不孤单了。考不考得中,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只当走个过场,积攒些经验便罢了。若果有真才实学,不过输在时运上,到那时再谈捐监也不迟。”贾环只得应了。

府里众人听说贾环要同贾兰一起下场考试,都觉诧异。那贾环有苦说不出,到了这时,也只得做出用功样子来,闲了便读几页书,却那里看得进去。这日因觉得闷,欲往邢府上寻贾琮作耍,方出来街上,忽听后面有人道:“那不是三爷么?可有日子没见了。”贾环回头来,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皂罗网巾,身上穿着葵色缎子猞猁皮袍,外面罩一件淡蜜色缎子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脚穿薄底缎靴,打扮得十分花哨,正满面春风的朝着自己拱手,却是从前常往府里来的相公单聘仁,陪着贾政考查自己诗词学问时原常见的,难得他还记着自己是“三爷”,倒也欢喜,遂嘻嘻的笑道:“许久不见,你如今在那里发财?”

单聘仁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三爷刻下要是无事,容我做个小东道,就到旁边酒楼里小叙一回如何?”贾环正觉肚饥,闻言欣然答应,笑道:“要你破费,倒不好意思。”单聘仁笑道:“我从前在府上常来常往,难道叨光的还少么?”遂引着贾环来至街道拐角的一间半边卖茶半边卖酒的铺面前,只见这半边是个斗方,写个古体的“荼”字;那边是一个酒帘儿挑在半空,写着“现沽不赊”;中间雕花排扇隔断,供着鲜花盆景,炉瓶香案,也还整洁不俗。二人上了这边楼上茶座,拣一窗口亮处坐下,叫小二来,点了几样荤素酒菜。

小二唱了菜,又沏了一壶香片来。单聘仁饮过,略说了两句闲话,这方道:“我从府上出来,在家闲了半年,原打算谋个馆混个温饱,幸好遇见一位同科考学的旧同窗,将我荐至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的府上做书办,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倒也轻省。又可巧他今年点了学差,许多考生都来走我们的门路,我虽不肯收受礼物,奈何他们死缠着要给,口口声声只说倘若不收,岂非认定他们是考不取的?倒不吉利。况且又并不想别的,只求我得便儿在石大人跟前略提这么一两句,让大人记得今年生员里有这么一号人物,阅卷时手下略松动些便是了。因为这样,倒使我近日手头略宽裕起来,倘若世兄早遇见我两天,别说做东吃酒,只怕倒要求着世兄舍米呢。”说着哈哈大笑。

贾环听了,不免上心,又见单聘仁头上帽子,身上衣裳,脚上鞋帽,无一不是时新小巧货色,不由信了,问道:“原来今年的学政是石大人,他与我家原是世交,从前逢年过节,也曾拜会过的。我正想着县试将近,要不要投考倒还拿不定主意,倘是石大人监考,倒是可以一试。不为别的,我见许多考生十几岁入场,考了几十年,胡子半白,还是童生。可知这考试录遗,学问固然重要,运气却也不可或缺,倘若运气不济,任你有天高的才识,空入了一回场,也还是无用。既是石大人做考官,我便运气差些,也不怕了,只要世叔肯在石大人跟前点拨这么一两句,想必不肯遗漏了我的。”

单聘仁的这番说话,早已是做熟的腔调,逢着机会便要使出来撞骗一回的,起先见着贾环时,因知他素不好学,原不指望他上当,不过随口一试,如今听了这话,便知已然入彀,更加笑道:“这可是世兄的时机来了。我们石大人最是古道热肠,素肯识英雄于未遇,拔豪杰于穷途的,况且闲时每曾与我提起政老,往往赞不绝口,称赞是古往今来最刚直不过的一个仁人,只可惜时运不济,所以出了这样的事,每提起来,还往往叹息不已。有这样的情分在前,只要我在大人面前略提一二句,说世兄今年也要投考,想来以世兄这般的学问人才,一个秀才自然是稳中的,再有学政大人的亲自垂爱,就是前五名也还如探囊取物哩。”

一习话说得贾环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眼里开出花来,忙道:“既然如此,我明儿就备一份礼去拜见石大人,投作门生的岂不好?”

单聘仁笑道:“世兄又来说笑话儿了,府上如今这样的境况,学政大人虽有心相助,也只好暗中使力,难道还要敲锣打鼓惟恐别人不知的么?倘若世兄这般冒失失闯进去,便有通天的才学,大人反倒不好帮忙的了。不然,岂不落人话柄?况且世兄考中后,自然便是一个现成儿的门生,如今尚未开考,正经连个生员也不是,却又来投什么师门?倒没名堂的。”

贾环听了,连说“不错”,笑道:“你知道我的,原本对功名并无兴致,所以竟不知道这些讲究。我们这样人家,自然都是世袭为官,那爵位是从生来就抱定了的,竟从未想过考取功名的事。自从家父辞了官,全家的指望便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倒不容不尽力。既然世叔这般说了,我便放手一搏,虽然一顶头巾不值什么,总是个好名声,也好教家父欢喜。”单聘仁点头道:“既然世兄有这番雅兴,我今晚回去就设法与学院大人说知,倘若有了三分消息,再来与世兄报喜。”两人又说一回,便散了。

贾环自此抱定一个必中的念头,安心要挣那一顶头巾来充充面子,每日兴头头的,逢人便说要同贾兰一道下场,摇头晃脑的念些“之乎者也”,却又并不温书,只眼巴巴等着单聘仁再来找他,急得眼睛里恨不得生出手来。谁想那单聘仁竟是一去无音,直等到考期贴出来,没两日便要进场,方重新约了他仍往前番那家酒楼相见。落了座,贾环急吼吼便问:“那件事可有消息么?”

单聘仁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且不作答,只向他做个不急的手势,叫了小二来,这回并不吃酒,只要了一壶茶,另有云片糕、芝麻糖、瓜子、栗子、果子、腐干等几样点心干果,又等着小二沏了茶,这才低声向贾环笑道:“原不好意思来见三爷的,为的是不能一去无凭,所以又不得不来,还有句说不出口的话——前回说的那件事,我等了好几日方寻个空子与家主人说知。家主人听见世兄有志向学,十分称赞,连说前番政翁身在缧绁时不曾尽力,久以为憾,如今既有效劳之处,焉肯袖手?却有一事为难:他虽是主考官,下边还有两位副考,家主人虽念着政翁的交情,这两位副考未必便肯徇情了。若世兄自恃才高八斗,拾青紫如草芥,那便只管考去,自然没有话说;若要求个必中的保票,只怕还得打通这两位副考的关节。”

贾环忙道:“上次世叔说了要代我向学院大人求情时,我便料着当有酬谢的。但求世叔说个数目来,我若筹办得来时,自当奉赠的。”单聘仁正色道:“世兄这话说差了,我与府上是什么交情,这银子我是一个钱不要的,便连家主人也不是那见钱眼开之人,为的是两位副考脾气不好,若为世兄筹个周全,便少不得要通融些,若是别人,只怕捧着大抱的银子,家主人还怕惹一身腥呢。”贾环明知话中有假,见他这般做作,也不得不顺着他说话,却因他终不肯吐出一句实话来,不禁焦躁,催促道:“世叔见教的是。到底多少银子才是妥当,还望明说。”

那单聘仁越见他焦急,越是故意吞吞吐吐,只说“吃茶,吃茶”,又拿着根柳木牙签慢慢的剔牙,直到贾环接连催问了四五遍,这才将烟壶在桌上敲了两敲,长叹一声道:“为的是数目太大,所以不好开口。如今这京城里的行情,找枪替备几篇文章出来尚要五百两一套,说到巴结考官,低于一千两银子是拿不出手的,这还只是一位副考的价钱,如要将两位一同打动,还要翻倍。倒是石大人说了,想他家刚遇着那样的事,哪有这许多银子添限,倒是只收一分的罢了。”

贾环暗自一惊,心中忖度,原想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考举,便多说也不过破着几百两银子尽够了,谁想竟开口一千,且话风甚紧,竟不好商讨的。若说不给他,自己兴头了这许多日子,早放出大话来,说今年要同贾兰一道下场,考不中时,倒没脸;若给时,一则容易拿不出来,二则也怕单聘仁欺他,到时人财两空,岂不亏了?因此迟疑不决。单聘仁见他沉吟,便猜到心思,故意笑道:“我并不是要在你面前居功,真是寻尽了时机才在大人面前递上话,又好容易劝得大人松动口气,才吐出这点消息来。这也就是世兄,换作别人,哪怕一万两银子捧来,石大人还不愿耽这名声呢。”

贾环诺诺点头,却仍不肯吐口说愿出银两。那单聘仁见他迟疑,知道一下子难以拿出,放出手段,更探进一步道:“你若一时筹不齐,或者分两次给也罢了,眼下筹得多少是多少,等进了场考过,那时心中有数,若自己算着必中时,倒不必多费银两,只凭本事运气考去便是;若不能做准时,再付余下的银子不迟。如此既经济,又稳妥,功名事业,岂不任由世兄探囊取之?”贾环听了大喜,笑道:“知我者单世叔也,真是个痛快人。便是这样。”

单聘仁笑道:“若不看在世谊份上,我也不替他跑这腿子。”又叮嘱贾环送银子时切莫送到石府,免得教门人看见不雅。贾环笑道:“这个我自然省得。”说得定了,便叫店家结账,因说:“茶是两文一壶。那些点心、糖片都是四文一碟。”贾环拿出钱袋来,单聘仁拦住笑道:“这点小东道,我还请得起,三爷的银子,须留着做大事。”如数付清了,又细细说了自己赁住之处,“顺宽街一直到底,有个丁字路口,拣窄的一条进去,便是斜街,走不了百来步,路南有个豆酱盐醋铺儿,铺子东一个瓦门楼儿,门首有个石头影壁的便是。”说罢,将烟壶别在腰上,拱手辞去。

俗话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那单聘仁自见了贾环,便起了个悬罾等鱼之心,就算他不上钩,也要拦了河,拿天大的网来兜住,况且贾环又是个贪功好虚没脑袋的,那里分辨得出真假?次日果然兑了五百两银子,搭在马上,寻至斜街单聘仁的下处。那单聘仁早已备了一坛子酒,并些烧鸡、熏腿、鹁鸽、卤肠之类,满面笑容的道:“俗话说得好:‘火大蒸得猪头烂,有钱买的公事办。’话虽粗,道理说得明白。”贾环笑道:“你看那马上是什么?”同单聘仁两个抬下褡裢来,解开绳子,只见雪光灿烂的一片。单聘仁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什么话说不出来?亲自验了秤,便拉着贾环至灯下推杯换盏,谀词如潮,直把贾环奉承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第一个才子,直是甘罗、谢缙的一般。说得那贾环飞飞儿的,也不认得自己了,不是去录科,倒好像金殿面圣雁塔题名,直等一场考过,便要赐官进爵出将入相的起来。

转眼考期已至,贾环、贾兰收拾了考具,同乘一辆车子来至学院门前等候。不多一刻,闻得升炮开门,学院大人升坐大堂,照册点名。

贾环抬眼看去,只见那人穿圆领,戴纱帽,金带皂靴,正襟危坐,果然便是石光珠石大人,不由心中大喜,那里还有丝毫怀疑。及发下卷来,看了题目,乃是《盖均无贫》四字,要求一篇文章,一首律诗,虽不甚熟,却也毫无惧畏,想那单聘仁既已经许了他,不管写得怎样也准定中的,只管涂鸦泼墨,尽力的做去,胡乱凑了一篇文字,至于诗题更不在话下,虽不甚佳,也还中规中矩。

那边贾兰见了命题,正合着从前做过的窗课,心下也自欢喜,当下更不迟疑,便龙飞凤舞的写起来,起笔便道:

“即均之效而申言之,贫自无可患矣。盖国家之贫,以不均故,既曰均矣,又何贫之可患乎?且儒者出而与人国家,苟不明乎,上下相维之故,清鳃鳃焉为求富谋也,无惑乎掺术之左矣。古先王致治,类无不深思远虑,以求泯夫上陵下潜之阶,而盈虚既酌其经,斯支绌永消其蔽,不此之沟,而遂谓财用难丰焉,亦未知张皇告匮之形,固盛朝所断不出此者,寡与贫不患,而患在均安,此岂漫为是说,而绝无征信焉……”

一路洋洋洒洒,顷刻写完,至于诗题,正有五言八句熟极而流,便是当年元妃省亲时命题咏稻香村的一首,恰便如合着题目天造地设的一般,遂在心中默念一遍,又略改了几个字,从容誊出,头一个缴了卷子出来,在场外候着贾环一道回家。

岂料直过了一顿饭工夫,贾环方出来了,满面笑容的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件要紧的事立赶着要去办。老爷若问我,就说被朋友拉住了,稍后便回。”贾兰只得自己回去了。

贾环径往酒楼来找着单聘仁,拿出两张地契道:“我家里银子不少,却落不到我手上来,前日那五百两已是变尽方法,如今再要一千两,委实拿不出了。这地契是我偷出来的,我原问过市价,值六百两有多。你且收好。我将来发迹,忘不了你。”单聘仁查看地契,知他所言非虚,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故意作难道:“原本说好是现银子,如今又换了地契,倒不好同人说的。若照实说你贾三公子手里没钱,谁肯信?真不知要费我多少唇舌替你圆场呢。”贾环打躬作揖,再三谢了。回来,只等报喜的上门。

贾政见两人俱已考完,命他们默了卷子出来,看见贾兰的言词剀切,文理清通,知道必中的,心下十分喜欢,点头道:“这首五言律还是那年刚起大观园,娘娘省亲时命题的,正该用于颂圣。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切着这《盖均无贫》的题目,正是珠联璧合,英发超隽,也难为你记得起来。”又看了贾环的,不过只得“句理通顺”四字而已,且通篇透着一股浮荡之气,考不考得中,则全赖天命了。也并不责怪,只说“考取是运,不取是命,文章之道原在修身养性,倒不必太把功名放在心上”。

贾环不以为然,洋洋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但儿子既然下场去考,自是抱了必胜之心。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儿子既立志为父亲挣一份荣光,便不敢不尽力的。”只道必中,连梦里也听见报喜的上门,一时只见自己披蟒服,围玉带,幞头牙笏,无数幕宾姬妾围随,又见人马骡轿簇簇的上门,金银首饰成箱抬进来孝敬,一时又看见赵姨娘做了一品诰命,王夫人、凤姐等打着旋磨儿磕头侍候,彩霞、彩云、鸳鸯、袭人等都围着自己恭维,想到得意处,不禁打梦里乐出声来。

谁知隔了几日贴出榜来,贾兰高中了第五名文生;贾环却是落在孙山之外,不禁无趣,又见报喜的拥在门上讨赏,贾政、王夫人喜滋滋的封出赏红来,又忙着叩谢家神、祖先,益发惭愧。贾兰换了新衣出门揖让,众人围着不住口的夸奖,都说“兰哥儿不过十三四岁,头一次下场便一试即中,照这样考去,明年便是举人,后年便中进士,不出三年,纵然挣不得一个状元,那探花、解元也是跑不掉的。”李纨听了,心花怒放,口里却谦道:“他才有多大,就敢说状元、探花,又是进士、举子的?这番不过是运气好,或者考官怜他年纪小,手下留情罢了,你们倒别枉赞了他。”宝钗正色道:“嫂子这话错了,唐时王维,宋时文天祥,可不都是年未弱冠便中了状元的?兰哥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连老爷也夸他好文章,这次考取乃是实至名归,想必明年乡试、会试也必一路顺畅,连中三元的。”王夫人、李纨听了,都喜得合不拢嘴。

那贾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却是酸倒牙齿,气胀肚皮,又兼赵姨娘每日在家嘀嘀咕咕,说:“你又说必中的,如今连个响儿也不听见,只看见人家头上戴花,难道你只合肚里长草?”贾环愈发气闷,遂怒冲冲的走来石光珠府上,给了门房几个钱,求他带出单聘仁来。门房瞠目结舌,并不知“单相公”是谁。贾环又说了一回,那门房听得烦了,索性给他个闭门不理。贾环无奈,只得又往斜街来找。

那单聘仁见了他,不等说话,先自将手一摊,蹙眉道:“我正要去府上找你,谁想你竟来了。不消说自是为了那考试的事,我原说这件事十拿九稳的,谁想竟不成功。这也怪我此前将话说得太满了些,原想着世兄上了几年学,又有内纤照应,考个把秀才总不成问题。无奈据学院大人说,三世兄的文章竟前言不连后语,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实在不成话,若是两个副考都肯尽力遮掩,倒也罢了;偏偏当初贪图省银子,两个副考只买通了一个,所以如今竟无法弥缝。我听他这样说了,也曾出主意说,不如找枪替来另做一篇文章,署了世兄的名字,换回那原先的稿本来。大人却说,倘若一起始就把两个副考都买转也罢了,如今再要弥补时,只怕那位副考不肯,况且石大人也不好开口,怕他反打一耙,告个贿赂考官的罪名,这官儿还要做不做?是我拼着命往那位副考府上闯了一回,再三再四的求他,也不敢提大人的名号,只说这童生原是鄙东之子,今次投考失利,求他抬抬手行个方便。谁料那副考官开口便要两千两银子,还说一字千斤,这两千两还是看在王爷面上,往少里要的呢。我知道世兄委实拿不出,又求了他半日,好容易仍讲至一千两上。原想着是自己把事情办得差了,也没脸见世兄,就该先替世兄孝敬了,把事情办得好看再来说话,也算推诚相交一场。因此急急的回去筹银子。世兄也知道我,这么些年也没有个正经营生,不过东家走走,西家住住,若说人面还有三分熟,囊中却是空的,不过混个温饱而已。因此实实的筹了四五天,才好容易凑足了四五百两,现捧着银子去见那副考官,说明先付一半,情愿写欠字再补另外一半,便是加息也情愿的。谁知他竟不收我的,说是‘你要早来一天,这件事或者还有些商量;如今卷子已经誊清送上了,纵有一万两现银堆在这里,也是半点法子没有的。况且有风声说今年考生中多有找枪替的,上头因此大发雷霆,缉查得好不严谨,那里还敢虎头上掳须子去。’世兄白替我想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主意呢?所以竟不敢朝世兄的面了。今儿既然遇上,单某也是不好躲开的,只听凭发落,唾面自干的罢了。”

贾环听了他这一篇鬼话,直气得七窍生烟,五脏错位,做声不得,半晌方道:“你既这样说了,竟是没你半点责任,我却啐你做什么?如今也并没什么可说的,总是我命里无爵罢了。你将先头那五百两银子和地契还了我,咱们就此别过了。从此见了面,也只当作没有这回事的一般。”单聘仁听了,大睁了两眼骇道:“我的三爷,刚才我把唾沫都说得干了,难道你竟一句没往耳朵里去的?那一千两早已经送到副考官府上,层层打点了。如今难道好上门捱个儿要回来的?不怕世兄恼,这样吐口唾沫往回舔的事,世兄说得出来,单某还真做不出来。况且里面还沾连着石大人的面子呢。连我自己请客送礼,还添进去不知多少,如今也没处讨去。原想着托赖世兄做了官,以后少不得赏我的;难道如今为着事情不成功,我好向世兄讨还不成?”说着连连冷笑。

贾环赴考原是为了挣面子,如今面子没挣得,银子花了不少,还要挨这一场羞辱,更不知回去如何向贾政交代地契之事,不禁又气又恨,又怕又愧,当胸揪住单聘仁衣襟骂道:“你从前吃我家,住我家,得了多少好处。如今不思图报,倒来骗我银钱,落井下石。你也好算个人?今天若不还我银子,跟我去衙门评理!”

那单聘仁原是欺诈成习的,不知被人当胸抓过多少次衣襟,照面骂过多少句畜牲,那里把这些些小事放在眼里,当下握住贾环手腕微微一拧,又轻轻朝前一送,已将贾环推了个跟头,指着笑骂道:“你若是个有志气有本领的,早自己考中头名状元了,还用得着求情托路,做下这不要脸面的事?如今倒来充斯文、假清高的了。我倒不怕你去衙门里告我,只不想陪你闲费这功夫。纵然是我骗了你,谁亲眼看来?你说给了我银子、地契,是我绑着你手给的?况且你这贿赂考官,买卖功名,先就打一百板子,只怕你皮滑肉嫩的捱不住。这是我好心提点你,你若不信我这话,只管去告,看看进了衙门,是我吃亏,还是你吃亏!”说罢竟然扬长而去。

贾环气得目瞪口呆,灰头土脸,也只得丧丧的爬起来,欲回家时,想到贾兰之得宠,李纨之得意,众人之褒贬,赵姨娘之罗唣,越觉心中不畅,暗想:我们两个人一起赴考,若一般考不取时,倒也罢了;偏他又中了,倒教人说我做叔叔的反不如侄儿,白大了几岁年纪,学问灵巧一些儿不及,把书都读到阴沟茅厕里去了。这一番口舌之辱,终不知要忍到何时方休,倒不如想个法子,大家考不成,还气平些。因站在当街呆呆想了半日,忽记起方才单聘仁说今年科考枪替舞弊之风甚重,各府县严查重办之事来,便得了一个主意。正是:

虽无经国齐家志,倒有翻云覆雨心。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五回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王夫人便让了邢夫人、尤氏等往蘅芜苑喝茶,便将头先与宝钗商议的话说了一遍。邢夫人来此之前,还指望贾母身后不知留下多少财产,或者还能再分得少许,如今听王夫人的意思分明是哭穷,意思还要各家拿出些来添补,登时气急败坏,冷着脸道:“这边的家产财物尽数发还了,老太太的梯己不少,这份身后钱一早就备下的,如今怎么竟说起不足的话来?说起来谁信?纵然不足时,这偌大的园子难道不是钱?况且家里人口不多,原不必住这大地方,像我们这些抄穷了的,浅门小户,稀粥酱菜,还不是照样过日子?”王夫人本来言语迟慢,听了这几句,益发气堵,说不出话来,只得进来寻王熙凤说话。

宝钗初觉诧异,转念一想,倒也欢喜,想他到底也肯静心读书,自然是知道自己已是成了家的人,不得不为前途家计着想,所以用起功来,又或者这番做作是特意做给我看了,讨我喜欢,不出声的下气赔礼也未可知。但他并未开口向我赔情,我又断无前去俯就之理,倒用个什么法儿教他下台才是。想罢,遂拿了一张纸来,写下“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几个字,交与麝月道:“你说我知道二爷用功,十分喜欢,便请二爷就这个题目做篇文章何如?”只道宝玉见了题目,为讨自己喜欢,自当用心的做去,早已打定主意,且不管他做得怎样,到时只管夸奖鼓励为上。

且说邢夫人听见说贾府卖园子,起初只觉得意,心想一样是姓贾,如何我家里的人流放的流放,变卖的变卖,你家倒仍住在高宅大园子里,骨肉父子团聚的,如今也一般的要撵出来了;兴头了几日,忽又不忿起来,算计着那笔卖园子的款,暗想大观园虽是为了元春省亲所建,却也是贾家的产业,从前皇上不许长房的人住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卖了,大家住不成,得的钱就该两房里公分,如何次房便自己裹了去,一分钱也不与长房养老?天下哪有这样不平的事,受刑捱穷都是长房承当,坐享富贵就全是次房独享,可还有个孝悌忠义?想了几日,终不好当面去说,便想了个法子,走来找熙凤。

宝钗隔壁听见,再忍不住,到底走来道:“今年乡试,不要说兰哥儿是必要去考的,连环兄弟前番虽然不中,老爷也说过他若愿考时,宁可替他纳监下场。怎么你做兄长、做叔叔的倒一点也不上心。况且你如今已经为人丈夫,不比从前,若仍然只管这般一味任性而行,不自雕励,怎么怪老爷不喜欢呢?就是我嫁了你,虽不指望你为官为侯,冠带荣身,但得你肯按下心来读书上进,务些实事,也觉得心安。考得取时就当用心的考去,若当真考不取,我便认了命,就跟着你吃糠咽菜,也不怨什么。”

次日宝钗方起床,王夫人便又命人来请,又教宝玉穿戴好了随后往拢翠庵会合。宝钗约摸猜到缘故,忙来至蘅芜苑时,正见鸳鸯揉着眼睛出来,忙笑道:“原来姐姐也在这里,怎么不多坐一会?”鸳鸯一惊抬头,见是宝钗,哭道:“老太太怕不中用了,请奶奶与太太快商议定了,早早拿个主意,再不然,就来不及了。”宝钗吃了一惊,便知王夫人找自己来是为着商议贾母后事,心里一酸,早垂下泪来。里边周姨娘已经打起帘子,王夫人正坐在床上垂泪,看见宝钗进来,叹道:“这可怎么好?如今凤姐儿出去了,你又未理过这些事,倘若有个不周不到之处,岂不落人褒贬?”宝钗道:“我父亲去的时日,我年纪虽小,却也亲眼见过的。这些年两府里红白喜事不断,我冷眼旁观着,也记了些排场规矩在心里,只管照样儿做去,想来也不至出什么大错,便有不懂的,请太太指点就是了。”

外边听见风声,知道贾家方平息两天,更又穷了,那些绸缎庄、海味铺、丁丹丛、香烛店、乃至卖纱灯纸马的,便都挤上门来要债。打发了这个,拆解不开那个。贾政是病着不起,宝玉又不擅应酬,虽有几个老管家帮着料理,毕竟没银子没脸面,说不得硬话,反私下抱怨说:“倘是从前凤二奶奶管家的时候,何至于这般门户松弛,任人作耗?所以说‘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从前那样大风大浪都顶过来了,如今倒在阴沟里翻了船。”也有的说:“赵姨奶奶母子两个原最怕的是三姑娘,三姑娘若在,再不会如此不堪。毕竟府里无人,说出去赫赫荣宁二公的后代,竟连个园子也保不住,弄得子孙零落,家败人散的。”宝钗听了,有苦难言,心中十分难过,兼又听人议论:“原说贾薛联姻,一个有财,一个有势,金玉良姻,一双两好,谁知道他家败得比这里更早,真个是姓雪的,略见见日头就化了。”更觉气恼,又不好寻人对舌,便也犯了喘嗽之症,每日吃冷香丸调理。不提。

上回书说到贾兰进学,李纨少不得请客赏人,拜谢邻里,一连忙了几日。贾兰又四处邀朋会友,做了几篇文章,写出来到处请人看,预备明年乡试。宝钗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活动,却不好形于颜色,且正值年时节下,十分忙碌。打发着过了残冬,是日早起梳洗过,因问丫鬟,二爷做什么呢?麝月答在外间看书。

宝玉听了,呆愣半晌,喟然道:“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从前亲亲热热的在一处,只当一辈子都这么快活,谁知临了儿竟一个也留不住,倒不如当初不在一处的好。”麝月听他说得悲凄,只怕触了他的性子,惹出更多疯话来,忙道:“我走也好,留也好,到底只是个丫鬟,没什么要紧。奶奶和你是一世的夫妻,那才当真是要相守一辈子的人,你不去体贴他,谁去体贴他呢?奶奶嫁过来的时候,正值咱们家出了这样大事,他一句也没说什么,一心一意帮着料理家计,敬上体下,又要体老太太的意,又要宽太太的心,不论大事小情,从来只有他劝人的,没有人劝他的,他心里的煎熬烦难比谁不多?你不能帮忙劝解安慰,难道暖心的话儿也不能说一句吗?”一席话说得宝玉闭口无言,暗自惭愧,低头默默思忖。

幸好巧姐儿来请母亲吃饭,还未进门,已经听见凤姐长一声短一声的干呕,忙进屋来,看见凤姐脸胀得通红,额上青筋爆起老高,吓得忙倒了水来漱口,又轻轻拍着后背顺气。拍了半晌,凤姐方回过气来,想及方才贾琏冷言冷语,一片绝情,再看看巧姐儿,年纪尚幼,满面孩气,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这没娘的孩子谁人顾惜?想到此,一股酸气直冲鼻端,不禁回身伏倒,放声大哭起来。巧姐儿小孩心性,看见母亲哭,便也将袖子堵着脸,抽抽搭搭的哭起来。凤姐更觉心酸,却勉强扎挣起来,向床头拿过帕子来替巧姐儿擦脸,又顺手自己抹两把,抱着巧姐道:“我要是死了,你老子必定续弦,到那时若受了委屈,太太是靠不住的,不如找你舅舅去,再不然,宁可找你尤家婶婶和蓉大哥哥商议,他们从前欠了你娘多少人情,总不好意思不好好看待你,必肯替你出头……”

宝钗听了,又是羞愧,又是烦恼,若要驳他几句,新婚里吵闹须是不好;若不理睬时,却又下不得台。幸好玉钏走来请宝钗去蘅芜苑议事,方解了围。

原来自抄家后,贾母接连遭逢生离死别,原本春秋已高,又狠经了几场伤心,早已病入膏肓,只为心事不了,方强撑着过了残年。如今眼见宝玉成亲,贾兰中了秀才,心头两件大事搁下,再无可忧患牵挂,便立时松弛下来,年下辞岁祭祖,又不免操劳感伤些,病势一日日沉重起来,渐至垂危。初时鸳鸯每日熬了梅花鹿茸人参粥来进补,还能略吃两口,堪堪过了灯节,已是惊蛰天气,雨水渐勤,乍暖还寒,年迈之人不禁骤冷骤热,早是眼开口闭,水米不进。大夫虽然每日看视,也都知道只在旦夕之间,不过尽人事而已。如今王夫人携了宝钗来见,贾母微有笑意,眼珠儿却恍惚左右,似有所寻。恰好宝玉已经闻讯走来,跪在榻前呼唤,贾母缓缓伸出手来,宝玉忙握住了贴在脸边,轻轻道:“老祖宗,园子里桃花都开遍了,我陪老祖宗赏花去。”贾母只笑不应,又眼睁睁望着,意有所待。李纨忙又推上贾兰来,也跪着说“给太祖母请安”,贾母将手摸了摸头,仍复松开。

一习话说得宝玉面皮紫胀,无言以对,低了头不则一声。宝钗看了,倒觉不忍,正欲再说时,莺儿已经收拾妥当,肿着眼睛出来与宝钗辞行。宝玉不免又安慰叮嘱几句,亲自送出门去,仍回至宝钗房中,故意引着说了许多闲话,又将陈年旧事一一翻起重说,又拿来从前结社时做的诗捱篇批评议论,又命麝月给宝钗炖粉葛鸡骨汤来,着实抚慰了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料那宝玉见了题目,又听了麝月之言,冷笑道:“我说宝姐姐不明白我,果然不错。宝玉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虽然些许认得几个字,奈何并无经天纬地之才,若是做几句歪诗倒还可勉强对付,对这些八股经济却向来没能耐的,若说到科举取仕,封妻荫子,则更是痴人说梦,姐姐竟拿这题目考我,岂非问道于盲?”

贾琏额上青筋尽皆爆起,将桌子拍得山响,恨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嘴硬,我后悔没早早休了你,也免了今日之难!我问你:尤二姐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张金哥又是谁?那守备的儿子跟你有什么仇,做什么逼得人家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我和长安县节度使云光并没深交,怎么他倒拿封信出来,非说是我写给他的?还有那馒头庵的老贼秃净虚,我何时同他过过手儿来?三千两白银子,你胃口倒不小!”

贾政这方知道竟是贾环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单聘仁讨还贿金,登时气了个发昏。又听御史说要褫夺贾兰秀才头衔,终生不许再考,几欲吐血;再想到从前得意之时,卜固修、单聘仁诸清客相公围随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无情,以怨报德,竟打伙儿算计旧东主,又何等凉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贾环窝里反,陷害亲侄,非但此番夺了贾兰的功名,连将来的前途也都一并毁了,家境已经沦落至此,子孙还要自戕自戮,贾家那里还有翻身之日?因此种种,气往上涌,送御史出去后,便即命人押了贾环来,也无暇问他荒疏学业,败弄家私,贿赂考官,诬告亲侄,只拿来按倒椅上,便亲自捞起板来雨点儿般下死劲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儿将他打死。

贾政原先看见银子丢失,急痛交加,最放不下的却还是给贾母送葬这件事。已经订了船期,若不能及时送殡,岂不枉为人子,令母亲亡魂不安?因而急怒攻心,痛不欲生。如今听了王夫人一番话,不愁银子,顿时宽心大半,忙道:“你说的不错,如今只要能让老太太灵柩依时上路,风风光光的发送,余者都不计较。只是仓促之际,一时却到那里寻买主去?”王夫人道:“前年南安太妃来时,再三夸赞这园子齐整,他如今正到处选地建屋给女儿做陪嫁,不如问问他家;再有理国公之孙柳芳,也说要在左近建别院方便临朝待命,也托人问问去。”贾政道:“这园子近年来接二连三的办丧事,只怕卖不出好价钱来。”虽是这样说了,也只打定主意,淡泊经营,将就折些银子可供扶灵回南,再余下的足够宝玉另外买屋居住即可。一时商议定了,便托人四处说合,张罗卖园子。

俟宝钗去了,麝月便向宝玉道:“奶奶新过门儿,脸皮薄,你就是同他意见参差,不肯顺着他说话,也该语气和缓着些,怎么就那样直突突顶回去,也不管奶奶面上下不下得来?从前大家做亲戚时,倒还厮抬厮敬、有说有笑,怎么如今做了夫妻,倒生分起来,岂不教奶奶寒心?况且这一大家子的事如今都是奶奶一个人照管,家境又不比从前宽裕,一文钱掰作两瓣花,巧媳妇难为无米炊,饶是奶奶能写能算,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过得了这个年呢,总算大面儿上不错,上上下下谁不夸奶奶精明贤惠,也还有那起坏心眼子的,不但不感念奶奶恩德,背地里还时不时出些题目来难为人。前些时又说每房只留一个丫头,惟有咱们房里倒有两个,明里暗里叽叽咕咕说了几回,还是太太说大年节下不好发散人,总要过了年再说,这才消停了几天,眼见又要重新嚷出来,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屋里再呆几天,看见你这样,倒走得不安心。”

宝玉深觉怜惜,叹道:“从前园子里有那许多人时,虽觉忙乱,倒也热闹逍遥;怎么如今人少了,是非倒多起来,反连一半日也不得清净,真真奇怪。”宝钗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闻‘贫贱夫妻百事哀’么,自然……”说到这里,复又脸红,忙咽住了。宝玉见他这样,又怜又愧,一时热血上涌,便说道:“我知道姐姐嫁到我家是受委屈了,奈何我又不能为你分担。若再增加你的愁烦,更不是人了。从今往后,你说怎的,我便怎的,如何?”

此时史、卫两家正回京告御状,不免分头送来祭礼挽联,却都因官司在身,不便应酬交际,所以都不来行礼。宝钗惦记湘云,遂叫了史家送礼的女人进来细问,那女人愁眉苦脸的道:“二奶奶竟别问起,咱们姑娘不见了呢,连我们也都不知道现在那里。”

王夫人略觉意外,忙道:“他本是你的丫头,自然是你怎么说便怎么好。只是他跟了你十几年,又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刚跟过来不到一年,便热辣辣放了去,你舍得么?”宝钗听了,眼圈一红,忙道:“太太过虑,莺儿再好,也是个丫头,不能留他在身边一辈子。况且有聚必有散,玻璃、彩云、绣鸾、绣凤众位姐姐,哪不是进府十几年,比我的年头还长,还更体贴长辈的心呢,还不是说去就去了,我如今倒好说舍得舍不得的话么?”王夫人点头叹道:“到底是你懂事,比我那个孽障强了百倍,这若是麝月,又不知他闹成什么样儿呢。”

宝钗早红了脸,说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又问,“莺儿说你从前说过他是个有福的,你什么时候同他说的?你倒成批字看相的了。”宝玉笑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宝钗见他学自己,扭身不理。宝玉便又笑道:“实话同你说吧,就是打络子的那次说起的。莺儿同我百般夸你,说你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我才要细问他时,你就来了,便没听全,至今想起来还心痒痒的呢。”宝钗道:“这倒是我来的不对了?”宝玉笑道:“我没说,是你说的。”故意凑近了问,“他没来得及说,倒是你自己同我说说罢,是哪几样呢?”宝钗越发脸红耳热,嗔道:“你信他胡说。但凡做丫头的,自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最好,不信你问小螺,准保说他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等才貌无双的。”

宝钗瞅他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能要你怎的?早上不过说了句要你读书务实的话,倒像捅了马蜂窝的一样,遭你好一番排揎,左一个‘酸腐’右一个‘无情’的,怎不教人寒心?况且我也并不为的是自己,念在上有老太太、老爷、太太,下有侄子甥女儿一大家子人,如今都指着咱们调停料理,不得不强自振作,打点精神。头一件侍奉公婆,约束家人,次一件应酬亲友,支持门户,虽说原是我的本份,到底指着你为我撑腰打气。咱们家去了世袭封荫,一斤剩不了半两,虽还有这个园子,早是个空壳子,况且有出无进。若想出头,除了科考取仕,更无别路可走。如今让莺儿出去,也不过为的是‘节流’,终究能补得多少亏空?若要长久,终还须想个‘开源’的法儿。我与太太闲时打算,照这样下去,统撑不了三五年光景。若不早为筹划,到那山穷水尽的时候可怎么好?纵然你不贪恋罗绮酒肉,只要一盏水一碗饭便能过活的,难道好教老爷太太也都饮清水啖白饭?还是要老爷重新出山来养活你我?还是必定要不读书,不进举的才叫作‘不俗’,叫作‘有情’的不成?”

赵姨娘早闯进来苦苦哀求,贾政正在气头上,见了他,越发两眼里冒出火来,一脚踹倒喝斥:“成日家都是你纵得他挥霍游荡,无所不为,又撺掇着他坏了肠子,三番四次跟家里人做对,从前琏儿跟我说是他偷了宝玉的玉我还不信,如今越发连侄儿也害起来。兰儿从小用功苦读,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入科投考,出人头地,你母子两个竟害得他从此无缘下场,今天不打死他,难道还留着他继续作害亲戚不成?”

王熙凤听了,又是气恼又是为难,心中明知不妥,却不好当面顶撞,好容易等得贾琏回来,方将邢夫人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意思教他去劝邢夫人。谁知贾琏听了这话,却冷笑道:“太太说得倒也不错,你素日仗着老祖宗疼爱,也威风了许多年。如今老祖宗去了,倒要借着这件事,看看他们还肯给你脸不?讨不来钱时,你也明白自己素日的为人了,看还拿什么说嘴逞强,以为自己多有手段得人缘的。”凤姐气了个发昏,欲要骂几句狠话时,忽觉胃堵作呕,竟说不出话来,反逼得鼻涕眼泪一齐涌出,其状十分可怜。贾琏发过话,也满心以为凤姐必定有更恶毒的话来回骂,及见他扒着炕沿儿干呕说不出话,忙拔脚走开,心中暗乐,自觉这番斗口占了上风,竟是人生里头一回,十分得意,哪还有半点怜惜之心。

御史笑道:“即便没有枪替,也难免舞弊之嫌。按说这本是贤乔梓、令叔侄的家务事,民不举,官不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奈既有举报大义灭亲,本官倒不好不禀公办理的。”贾政听了“大义灭亲”四字,便知另有文章,不禁向卜固修怒目而视。卜固修忙笑道:“政翁且莫误会,我虽忝为幕僚,相助大人查阅各省考卷,却也看不得那般仔细,记不得那般真切,原是令郎特地提醒,托我向按察大人翻卷求证的。非是我不念旧情,实在今年科考枪替成风,圣上龙颜大怒,委派了御史大人从严查办,务必剔弊革奸。我既在大人麾下做事,不得不尽公职守,弊绝风清的。况且我素知政翁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谅不会怪我未为隐瞒。”便又带笑说了贾环行贿单聘仁买通考官一节。

凤姐猛的一惊,尚未答话,邢夫人已经跟着进来,向窗前梨花木圈椅中坐定了,便拍腿大哭起来,口中念道:“素日老太太抬举你,让你管家,我便也睁眼闭眼,不管你的所为。原想你不过霸道些,张狂些,终究出不了大格。哪承想你胆大包天,竟连收买人命的事也做得出来,我说那个张华不过是个娶不起老婆的泼皮,哪来那么大胆子竟敢连我家也告,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指使的!后来还指使人去杀他!真杀了也还干净,偏又漏了手,倒惯得他胆子越发大了,再三再四的告起来!还有什么张金哥,究竟连名字也没听过,如何也惹上人命官司来?你敢是上辈子跟姓张的有仇,但凡姓张的便要赶尽杀绝的不成?”

那凤姐哭得双眼肿起,从进来便守在贾母榻边寸步不离。那时贾母已经发了几次昏,鸳鸯抢命的唤醒过来,看精神好似还能支撑些时,遂请凤姐暂去房中休息,等下有事再叫。凤姐摇头不允,因见贾母闪着眼儿一一看视众人,神情恋恋,分明有不舍之意,心想所有的儿孙都在这里,却还牵系何人?忽思及贾赦、贾珍俱客死流途,通城皆知,只瞒着贾母一人,莫不是为此念念不忘?遂在耳边悄悄问:“老祖宗可是想着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问了数声,不见贾母回应,却眼含泪光,愣愣望着宝玉不语。凤姐低头想了一回,忽有所悟,忙问:“老祖宗可是寻林妹妹?他已经回南边去了,等老祖宗大好了,我送老太太回去南边老家多住些日子,自然见得到的。”贾母听了,意有所动,一手握着凤姐,一手握着宝玉,喉咙里“喀”的一声,面露笑意,竟尔仙逝。

宝钗吃了一惊,忙问端底,那女人道:“因为前番战事,新姑爷失了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说被倭人掳去的;也有说被土匪杀了祭旗的,甚至还有说是被真真国公主捉了去做杨四郎的。也不知信谁个才好。”麝月问:“什么是做杨四郎?”那女人瞅着麝月一笑,道:“原来姑娘不曾看过戏。”宝钗忙道:“问你史大姑娘怎么样了,如今在那里,且别说这些没要紧的。”

<span>陟彼怙兮思悄年,萱堂驾鹤竟成仙。

从今膝下难承笑,纵使斑衣与谁欢?

望帝魂归杜鹃冷,思亲泪落吴江寒。

留将高义垂桑梓,遥忆音容寄昊天。</span>

写罢,又命玉、环、兰也各作一首诗来,都命人抄了,各写名姓,供在堂前。接着诸王府、亲友也都有送挽联经忏来的,也有送三牲祭醴的,贾政报了丁忧,朝廷亦有赏赐,不须备述。

登时四下里放起悲声,内外上下瞬息都换了孝衣素服,园子里所有门窗俱用白纸糊了,经幡帐幔一时支起,便在拢翠庵设了灵堂——亦是停棺之地,倒也便宜。那贾政麻衣孝帽,季皋泣血,在灵前死去醒转者几回,哭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古人之言犹有余哀,儿独何心,能勿痛哉!”亲手写了三幅挽联,登着梯子挂起,又做一首诗云:

宝钗听不入耳,转身进房,王夫人正与周姨娘在翻检宝玉儿时的小衣裳,见宝钗来了,连忙藏起。宝钗只做没看见,上前请了安,笑问:“太太唤我何事?”王夫人命他在炕沿儿上坐下,略说了些家计支出等事,又问宝玉早起吃过些什么,近日可比从前懂事些,还像先前那样喜欢与丫鬟调笑不了,又问麝月和莺儿相处得如何,家常事可忙得过来。宝钗便明白了,笑道:“正要回禀太太,莺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我意思要放他出去与父母自便,念他从小跟了我这许多年,想免了他身价银子,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那女人愣了一愣,抬头想一回才接着道:“要说姑娘的事,非得从姑爷的事说起不可,咱家老爷原是为了姑爷的事才同卫亲家闹翻脸的,卫老爷因姑爷失踪了,责备老爷不及时派兵,要告御状,老爷也火了,便说要退婚。姑娘不同意,说是一个姑娘许几个婆家,婚也定了,帖也换了,连文订都过了门,如今倒说退婚,岂非不贞不义?说什么也不肯,赌气自己离家去寻了许久,那里寻得着。后来接了皇旨,阖家都来了京城,只有姑娘咬定不肯回来,仍说要在广西寻找,一日找不见,一日不回来;一辈子找不见,一辈子不回来。据那边的信上说,姑娘起先出去几日便回来住上一两夜,后来竟接连一两个月不见人,如今还不知道在那里呢。”

话说这般哭闹,宝玉、麝月早都闻声进来了,问明原故,也都伤心。宝玉欲留下莺儿,又不好说教麝月走的话,便麝月也不肯主动说愿替莺儿出去,因此虽都满心难过,却又无言可劝,惟有对着垂泪而已。反是宝钗强颜笑道:“做奴才的谁不指望挣个明白身份,自己当门立户,好过一辈子听人使唤。莺儿如今出去是好事,你们不替他欢喜,倒在这里哭哭啼啼,招他难过,可不是自误误人?”劝了半晌,莺儿只得收了泪,重新跪下来端端正正给宝钗磕了几个头,自去收拾东西,麝月跟去帮忙。

贾政听了,如被冰雪,忙命人取来贾环与贾兰赴考回来默录的试卷,禀道:“这确是犬子贾环与孙儿贾兰的手稿,决非枪替所为。况且犬子今科并未考中,倘有枪替,又怎会如此狼狈?”那按察御史笑道:“若无枪替,倒不知那‘杏帘在望’一诗系何人所写?”贾政一愣,猛然省起,忙道:“那原是犬子贾宝玉的旧作,正为园中房舍稻香村所题,童生贾兰又恰住于稻香村内,因此自幼读熟了,应试之时,因恰合着题目,便誊写出来,虽非本人所写,却是家学渊源。既非前人诗钞,亦非捉刀代笔,又何谈枪替之语?还望大人明察。”

宝玉、麝月听这话说得蹊跷,都愣愣瞅着他不言语。小吉祥儿看他两个瞠目不言,只得又从头说起,偏偏越急越说不清楚,宝玉、麝月盘问了半晌,方大致听得明白。

原来方才宝玉回来,贾政一干人正在灵前焚香,忽见门上报说从前府里的一个相公名叫卜固修的,引着位御史大人前来求见。贾政听了,十分诧异,心道若是上祭来的,该先往灵堂行礼,令门上打云板响报,怎的倒要我去见他?因命人请入嘉荫堂看茶,自己磕了头出来,方进中堂,已见有个官员跷了朝靴,手捋长髯坐在那里喝茶,旁边卜固修负着手,一副洋洋得意模样,见了自己也并不向前问候丁忧之扰,只大喇喇笑道:“许久不见,政老一向可好?”又恭恭敬敬指着旁边那人道:“这是圣上新钦定的学院按察大人。”

贾政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免见木而号,又听说是学院按察,益发吃惊,拱手道:“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又命家人另换好茶来。那御史笑道:“政公府上有事,原不当打扰,无奈皇命在身,不得不走这一趟。下官此番冒昧造访,原是为着府上公子科考请枪替之事,因闻举报,本该绳堂提审,念在同朝为臣,擅自发签提调,未免于政公面上不好看,因特来府上亲自核查。”

宝玉不忍留下宝钗一人,因此搜心挖胆的要寻些话与他开解,故意说起从前借莺儿代打络子的事来,又说:“我这块玉的络子也是他那年打的,还是你说的,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一根根拈上打成络子,同这玉最配。”说着从衣领里掏出玉来给宝钗看。

正说着,忽见赵姨娘的丫头小吉祥儿儿急匆匆的走来,劈面就说:“二爷、二奶奶快去看看吧,老爷要打死我们三爷呢。”说着便哭。麝月闻言忙笑道:“这是打那里来,凭空说死说活的,奶奶如今不在这里,在前头招呼客呢。你且别只管哭,倒是把话说说清楚,老爷为什么打三爷呢?”

宝钗原也虑及此情,故而作主放莺儿出去,既与王夫人商定,便先命人叫进莺儿娘来,先与他说了,方回房与莺儿本人说知。莺儿听见,便如迎面敲了一记响锣,心如鹿撞,又似兜头淋了一身急雨,冰凉雪冷,吓得哭着跪下来抱着宝钗的腿央告道:“姑娘饶我。莺儿不知做错什么,求姑娘教我,莺儿下次再不敢了,只求姑娘不要撵了我去,情愿伏侍姑娘一辈子。”宝钗听见“姑娘”二字,饶是心坚意冷,也不由得两行珠泪迸出,忙拉起莺儿道:“你会错意了。我并不是为你做错了什么事才要罚你出去,实在是这府里的情形不比从前,太太原定了规矩每房只留一个丫头的,惟独咱们房里倒有两个。如今你与麝月必定要出去一个,他原是这府里的老人,你说我不让你出去,难道刚做了奶奶,就撵出从前的人去不成?别人岂不闲话?再则二爷的心里也过不去。你是知道我为人的,难道忍心看我落人褒贬?但有一点法子,我也不肯教你出去,如今委实没有别的方法。况且你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已经跟你妈说了,不要你身价银子,这匣子里是几件我的旧首饰,你拿了去,或卖或当,或是淘换点小生意,或是置地收租子,不比在府里做丫鬟强?”

原来自打荣宁二府被抄,那些宿与贾家有嫌隙的,便都跃跃欲试,巴不得落井下石,报复前仇,忽又听得探春做了公主,远嫁真真国为妃,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忍耐一时,观望动静。及听见贾府张罗卖园子,确知大势已去,再难翻身的了,这才放出胆来,争相奏劾,或告“广纳苞苴,私鬻官爵”的,或告“纵容奴仆,为害乡里”的,遂又扯出贾琏逼死仆妇、强娶民妻、买凶杀人,王熙凤仗势逼婚、收受贿赂、迫死张金哥等等一干事来,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八九条,幸而衙门中有与贾琏素相交好的,偷偷送出消息来,着他早做准备,说是衙门明日便要发签拿人。贾琏又是着忙又是恼怒,况又惹起尤二姐惨死之痛来,益发气愤不过,遂当即立了一纸休书,进来与凤姐理论。

那邢夫人犹自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话,也不知凤姐听也不听。贾琏却知凤姐素多机变,遂劝邢夫人且回房去,又令人带出巧姐儿,自己回身瞅着凤姐儿,却不说话。凤姐笑道:“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自然有办法使你脱身;你若还是这样大喊大叫的要我的强,我便不管了,凭你休我也好,撵我也好,不过是这样。”贾琏听了,忙折叠身做矮子,便在炕沿儿上跪下来,将头点了两点道:“二奶奶救我。求二奶奶看在夫妻情分上,别计较我方才一时情急,说的那些屁话。”说着拿过休书来便要撕烂。凤姐忙按了他手,笑道:“这休书撕不得,还指望他做你护身符呢。”欲知凤姐作何道理,且看下回。

谁知贾政越说越气,板子只有比先下得更重。那赵姨娘见此番捅漏了天,明知无人可恃,将心一横,拼死上前抱住了板子,回头向贾环道:“畜牲,还不快跑,等他把你打死不成!”贾环正疼得死去活来,猛听了这一句,不及多想,果然提起裤子便走。贾政见赵姨娘哭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眼泪鼻涕粘成一片,心下原有些怜惜,一时手软,便被贾环夺出身子来,不禁大怒,喝道:“谁敢放走了他,一起拿来打死!”然而眼前本来不多几个家丁,又见此番闹得厉害,也都怕出人命,哪肯拦阻,都只口里答应着,并不动手。那贾环还只怕有人撵他,顾不得血肉淋漓,一瘸一拐,没命的逃出,径自离家去了。

贾政又气又急,想到自己枉称廉正养德,身边却尽是鸡鸣狗盗之人,兼且教子不严,蓄妾为非,不禁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泪纵横道:“我成日家劝人说:近墨惟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谁知今日自己倒跌进这个萃渊薮里来了。门客是这样,儿子是这样,连家下人也是这样,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么?看着是诗书之族,阀阅之家,竟养了这许多豺狼虎豹,可怜自己还蒙在鼓里,岂不愧对祖宗。”原已哀毁销骨,又添了这件刺心事,那里撑得住,说了几次,病倒下来。

赵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贾政怒气过后,便也有些记挂,不免令人到处寻找,那里找得着?看看七七将近,原定发了殡便要买舟南下的,便依旧准备起来。谁知交银子时,却见连银带箱子都不翼而飞了,不禁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及召集了家中上下查问时,才知赵姨娘竟然走了,连从前藕官的干娘夏婆子、春燕的姑妈等四五个年老仆妇也都不见,小吉祥儿揉着眼睛只管哭,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林之孝家的又道:“从前跟环哥儿上学的里头有个叫钱槐的,原是赵姨奶奶的侄子,父母都在库上管账,如今一家子也都不见了。”

凤姐起初听见张华非但未死,竟又回京来告状,顿觉心惊肉跳,意乱魂飞,正寻思如何砌辞辩解,又听邢夫人说出张金哥的事来,况且有云光拿出书信作证,又有净虚的供词,深知便浑身是口,也难推脱。低头思索一回,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明知事情已经败露,无可挽回,索性看也不看邢夫人和贾琏,径自开了箱子,且收拾衣裳。贾琏见他这般,摸不着头脑,上前一把扯过衣裳扔在地上,急道:“我明儿就要进监发配的了,你倒有心收拾头面,敢情你回了娘家,这件事就了了不成?”凤姐冷笑道:“所以我素日说你是个没胆气的,你既然已经立了休书,咱们便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如今已经不是你贾家的人了,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承担,没的休妻做了案,倒要前夫坐牢的。你只管慌什么?”贾琏犹不明白,看那凤姐脸上笑嘻嘻的,更觉诧异,呆呆的发愣。

王夫人道:“这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趁火打劫,伙着姓赵的娼妇卷了银子走了。既有名有姓,少不得找他们出来对证,找到人,便不怕走了银子。”便四处派人去找。宝钗劝道:“不必忙在一时,赵姨奶奶素日原最肯与那些婆子、女人亲近,几千两银子,他独自搬不动,自然是有人撺掇他做成的。走的这些人都是从前管银账的,他们沾亲带故,三教九流的干姐妹亲姐妹一大堆,随别拎起哪个来都是一连串的干亲故旧,怕不有百来房亲戚,谁知道如今连人带银藏在何处,急切中那里找去?”王夫人只是不信道:“还没王法了不成?”一边遣人报官,一边又四处打听赵姨娘下落,奈何如今他家势败,官府便不如从前那般应酬,不过随口应起,岂肯真个派人缉捕;便那些寻找的人也只是领了茶钱,便往茶馆酒铺里逍遥半日去,回来只说找不见交差了事。接连闹了十来日,只如以莛叩钟,哪有半丝消息。

宝玉听见宝钗说起宝琴来,越发动情,笑道:“琴妹妹自然是个难得的,这也不消别人说,各个都眼见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逼着太太认做干女儿了。从他出了阁,你还见过没有?”宝钗叹道:“那里还有机会常见?别说是他那里,便是妈妈和岫烟,除了逢年过节,我也难得一见的。”宝玉忙道:“如今灯节已过,左右无事,不如你回娘家去住上十天半月,散散心,如何?”宝钗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一大家子人,许多杂事,老太太又病得沉重,太太近日精神益发短了,我那里走得开,若能闲得半日已是偷乐了,还敢说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话?”

宝钗留心,忙问可见着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道:“这倒没理论,他如今不是这园里的人了,来来去去,不过是个情面,谁去问他。”便命一个婆子去打听了一回,回来说:“自从前些日子吴管家两口儿出去,这一向总未来过,惟有前儿老太太的事出来,吴嫂子过来行礼,因见府上忙乱,留下帮了两日杂务。前儿还有人见着他和赵姨奶奶两个在园里西墙下嘀嘀咕咕,今儿一早阖家不见了,门上挂着锁,问邻居,说是串亲戚去了。”

正在叮嘱,忽听外边一片声闹将起来,夹着邢夫人的哭声和贾琏气急败坏的吵嚷,方自惊异间,贾琏已怒冲冲走进来,也顾不得巧姐儿在旁,便将一纸休书直摔在凤姐脸上,指着骂道:“你做的好事!我贾家欠了你王家什么债,竟生生毁在你这个泼妇手里了。这回若不休你,天理也不饶我!”凤姐气得浑身乱颤,噎了半晌方回过气来,气道:“我抱你前窝孩子下枯井来?还是挖了你家祖坟,烧了你家祠堂,惹你这样劈头盖脸的乱骂!你要休便休,那里来的这些废话,难道我王家的女儿离了贾家,还能上街要饭不成?”

宝钗、麝月听了,都觉又惊又叹,又替湘云忧心。麝月便欲去告诉宝玉,回来怡红院时,见宝玉正在自己拿个杯子沏茶,不禁又笑又急,忙赶上前道:“我的爷,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仔细烫了不是顽的。”说着接过壶来倒茶。宝玉听了这话,又看了这情形,忽觉若有所思。麝月便问:“我且问你一句话:什么叫做了杨四郎?”宝玉发愣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杨四郎就是杨四郎,什么做不做的?”麝月道:“我也是这么说啊,怪的是史家那女人说,有人说史大姑娘的夫婿八成是做了杨四郎了。我所以在这里奇怪,那杨四郎又不是吃的顽的,有什么好做的?”宝玉吃了一惊,忙道:“原来史家来了人,可有云妹妹的消息?”麝月遂将前番的话说了一遍,仍然只管问什么叫“做了杨四郎”。宝玉苦笑道:“难怪他说你不曾看过戏。”只得细细说给他。麝月又想了一想才明白,拍手道:“原来他是说卫姑爷被真真国公主掳了去,只怕已经做了真真国的附马了,那岂不是跟咱们三姑娘做起亲戚来?”宝玉道:“这只是坊间人的信口胡说罢了,那里真有那么传奇的事。”

那凤姐近日又发了头痛的毛病,齐额捆了绉纱包头,两太阳上贴了小红膏药,正两眼水汪汪的歪在枕上。看见邢夫人进来,哼哼叽叽的问好,只是软洋洋起不来。邢夫人在炕沿上坐下,一句寒暄话也无,开门见山的便叫凤姐去同王夫人要钱,说了两遍,见熙凤不甚兜揽,自己先气起来,拉下脸道:“你是他嫡亲侄女儿,又替他管了许多年家,他有多少产业,你心里最清楚,便多分些也不为过。他素日待你不错,想必不好意思绝口不给的,不然从前的情分岂不都是假的了?若是当真不念旧情,也好知道亲姑热侄女的不过是嘴上说得亲热,从此不用再装虚情儿了。”

且说宝钗来至蘅芜苑,只见凋红萎翠,藤蔓纠缠,露出大青山石棱层嶙峋的本来面目来,断枝枯叶落了一地,老叶妈正拖着笤帚在打扫。宝钗不由停了脚问:“今年那些扶留、丹椒、芸、葛、荑、芷的收成并不好,怎么叶子倒比往年更多?”老叶妈道:“奶奶说得正是呢,竟连我也不知道缘故。我听那些药铺里的人说,这些香草原是药材,最有灵性的,得了气势就旺,失了气势就衰,比人还势利炎凉呢。”

人间纵有齐眉案,难举相思不了情。

一时王夫人、李纨等尽已得了讯儿走来,宝玉禁不住小吉祥儿苦求,便也来了,然看见贾政盛怒,都不敢拦阻,只得委委劝说而已。那李纨十分委屈,又不好多说,只避过一旁垂泪;王夫人也恨毒了赵姨娘母子,只为怕贾政盛怒伤身,才不得不劝道:“老爷虽然生气,也要保重身体,倘若失手把他打死了,岂不多耽一条罪名?我家如今已经弄成这样,哪还禁得起再惹人命官司?”贾政那里听得进去,口口声声只道:“如你说的,我家如今弄成这样,死的死,散的散,是再没指望的了,我还在乎再多担一条人命吗?索性打死了他,倒免得后患。”王夫人、李纨听他说得痛切,也都哭了,宝玉只得跪着请父亲息怒。

小吉祥儿急道:“我的姐姐,那里还容得慢慢说呢。老爷如今气得脸都紫了,拿着胳膊这么粗的棒子,要把三爷活活打死呢。小鹊儿姐姐走时原教过我,说有事只管求二爷帮忙,我所以来求二爷,快去劝劝吧。”宝玉素来最怕见他父亲的,又听说贾政正在盛怒之下,那里敢去,支吾道:“我这两天身上正有些不好,刚刚吃了药,不好见风。不如你往大奶奶那里去,请兰哥儿劝劝吧。老爷最喜欢兰儿,或者倒肯听他的话。”吉祥儿将手一拍,叹道:“要不为着兰大爷的事,还不至这样呢。好好的一个秀才,被三爷给弄丢了,怎么怪老爷不生气呢?”

莺儿只不肯听,摇头哭道:“姑娘不可怜我,我便求姑爷去,二爷从前说过姑娘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如今我也不指望有福没福,但能陪在姑娘身边一辈子,就是前生修来的了。”说着便要出门找宝玉去。宝钗忙唤住道:“你怎么越大倒越不听话了?你教二爷留你,难道逼他撵麝月出去的不成?岂不教他为难?”莺儿听了,不由停住,左右想想无法,放声大哭起来。宝钗便又拉他在身边坐下,缓缓的劝他:“二爷既然说你是有福的,你自然是有福的,你如今出去,便是再世为人,从此不必为奴作婢的了,这便是福;再过一二年,择个合适人家嫁了,后头更有多少享福的好日子呢。你看你袭人姐姐,从前也说要在这府里生府里死的,如今去了,不是也过得好好的?”

斯时邢、王、尤、许俱已得讯赶来,连贾琏、贾琮、贾蓉、贾蔷、贾芸、贾菌等也都来了,一行人进去,一行人出来,彼此也顾不得诸多回避礼仪,不过谁来了谁便进去看望一回,磕头请安而已。接着,赖大家的等年老嬷嬷们也都拄着拐杖结伴来了,又有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等一干已然出府的管家娘子,也都走来磕头,又与宝钗说情愿回府里帮忙料理丧仪,分文不取的,宝钗一一谢了,都请入议事厅看茶,便着手分派事务。

宝玉大不中听,叹道:“原来姐姐竟不知我。我素来最恨这些八股文章,经济之道,更不屑与那些国贼禄蠹之流为伍,怎么倒肯削尖脑袋趟那浑水去?况且如今朔风乍紧,梅花初放,正该拥炉煮酒,踏雪寻春才是,倒去弄那些劳神子的酸腐文章,岂不教清风明月笑我无情?”

王夫人点头道:“幸好那件东西是早已备下的,其余不过经幡香烛、水陆道场这些,我已教人去请了大太太,等下他们过来,你与你凤姐姐商量着立个单子吧。”宝钗点头应了,又问:“鸳鸯怎么说?”王夫人道:“说是老太太原给自己留了这笔使费的,无奈抄去的东西还了不到一半,现银子却所剩无几,那时从陵上回来,又尽数给了大太太和凤姐儿,如今不过几箱子古董字画,衣裳首饰,就尽当了,也只够京中的花费。老爷意思满了七,就要扶灵归南,路上的用度并那边破土下葬,又是一笔使费,还不知指着那里出呢?”说着,周姨娘走来说老爷已经离开拢翠庵回凸碧山庄了,王夫人这方与宝钗往庵中来。

第十六回 王熙凤临歧能权宜 花袭人遇事有始终

<span>题曰:

情重难如愿,恩深未必酬。

石苔虽不语,悄逐春风绿。</span>

袭人虽已嫁为人妇,却仍不避嫌疑,亲自拂床安枕,如旧伏侍宝玉脱去衣裳,又将他颈上那块玉取下来,用手巾包着塞在枕下,又拧手巾来擦头脸。那宝玉既醉且倦,头方着枕,便睡熟了,任由袭人摆弄。麝月一旁袖手看着,并不言语,待见袭人眼酸酸的似有流泪之状,方拉了他手出来,仍回前边厅里坐下,二人便浅斟慢酌,说些别后情形。袭人道:“二爷这般古怪,莫不是还念着林姑娘?”

贾琏这方明白过来,心下反觉不忍,低头沉吟道:“若是这样,只怕你难逃刑罚。”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也不用猫哭老鼠假慈悲的了。我与你夫妻一场,被你明里暗里不知咒了千声万声,临了儿救你一回,也算不枉了头几年的恩情。纵有千日不好,有这一日的好,你少不得还顾念着我些,看承这点恩情面上,好好看待巧姐儿,也就是记着我了。”

贾琏听了,一时良心感发,流下泪来,叹道:“怪道人人都赞你是个巾帼里的好汉,脂粉堆里的英雄,果然比男人家更有计谋有胆识。你放心,巧姐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在一日,总不会看着他受委屈。就是你明天上了堂,我拼着倾家荡产,也必打点得上下整齐,断不教你受苦便是。”凤姐听了,心中又酸又痛,便也流下泪来。两口子咕咕哝哝,直说至月落乌啼、东方破晓方才歇息,不过胡乱一觉,天已大亮。

方梳洗时,两个快手已经提了枷锁上门,出票拘拿。贾琏忙迎出门来陪笑道:“二位小哥请了,王熙凤是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实为不雅。只要能保得不过堂出官,其余判重判轻,悉从所命。”那差人将条铁链子搁在窗沿上,作眉作脸的道:“二爷说得容易,咱们兄弟是奉了令牌来的,难道空手回去不成?老爷发了威,兄弟的屁股是要吃‘竹笋汤’的。”贾琏道:“我这里已预先做下一封书子给刑官,敢烦小哥代送,必不教二位受苦。”说着将封信与五两银子塞在差人手中,又说了许多好话,才送了二人出去。

凤姐在里间听得人去了,方出来道:“这法子只可抵挡一时,过不了三天两日,他们依旧还是要来出牌提人。不如你这就备些礼物往衙门里走一趟,探准了官府的口气,好过在这里等死。”

贾琏领计而去,至晚回来,向凤姐叹道:“审这案子的提刑官是张如圭,因是贾雨村的旧识,从前应酬时也见过一二面,最是个眼馋肚饱没餍足的,凡他经手的案子,不将人榨干了不肯松手。我说得唾沫都干了,他只咬定三千两银子不松口,说是少一个钱也不行。”

凤姐此时已是拿定主意,便也淡然,反安慰贾琏道:“肯收银子便好商量,只要不用我当庭出众的丢脸,留点体面,便杀头也只得认了。”贾琏道:“那倒还不至于死罪,三千两银子买条命,还少么?”遂说明是递解还乡,虽然不过堂,却也得收押在监,等上头验明正身,便使长解押送原籍看管。凤姐听了,也自黯然,半晌叹道:“递解还乡总比充发流配强,只是一样坐牢,不在京里收监,非要回金陵去坐,可不麻烦?也罢,俗话儿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落叶还要归根呢,我不过是早回去几年,说不定过个三五载,你同巧姐儿也终要回南边去,到那时山高皇帝远,打听得松动了,再上下打点,幸许就没事了。”

贾琏到此地步,也只有惟惟诺诺而已,恰好王夫人那边送了银子来,便都添在里头,加上凤姐素日所积,尽用作打点之仪。邢夫人听说了,不免又气又恨又肉疼,说是“当日馒头庵收银子时,半个子儿也没分与我们;如今买他的命,倒要大家勒紧腰带拿出钱来。若说天理报应,凭他的德行,原不该落此好报。”罗嗦了半日,也无人去理他。

话说贾琏因凤姐私受钱银,惹下官司,意欲休凤姐以自保;及至听凤姐有方法保全自己,忙又换了一副面孔,拿过休书来欲撕。凤姐却按了他手道:“撕不得,还指望他做你护身符呢。”因扯了贾琏坐在身旁,不慌不忙的分解给他听:“撺掇张华告状的人是我,让旺儿找人杀张华的也是我,张华如今并没有死,便不算人命官司;那尤二姐更是自己小产,吞金子自尽的,关着你我什么事?就是张金哥和守备的儿子,也是自己悬梁跳河,不是我推他下水,扯他上吊的,原算不得杀人;况且就是杀了人,那写信给平安州节度使的人还是我。你上了堂,只管将事情全推在我身上,再把这休书拿出来,就说是你早已经休了我,不过是怜我无家可归,暂借住在你家一时未去,便任事不与你相干。哪怕再有八十条人命,也只好砍我一颗脑袋,总不连累你琏二爷可好?”

那贾琏半世里只有他欺人的,没有人欺他的,如今上了堂,尚不及用刑,方见着些夹棍的影儿,听了两句堂威的声儿,已是浑身酥麻,两腿俱软,少不得原原本本都招将出来,连那张如圭受贿三千两的事也都供了。按察见他招得详实,便也存个体面,不曾发签子,只当堂批了充军,立逼着起行,又将张如圭另具一本呈奏。

原来那张如圭便是从前贾雨村的同僚,旧年一同被参革职、后来又同时起复的,仕途上原不及雨村畅通,因此心中郁郁,既不能在官途取胜,便想着生财有道,孰料这次又撞在贾琏这宗案子上,竟将个六品官儿又轻轻丢了。正是:

求全责备终何必,算尽机关也枉然。

却说那贾琏因当堂充发,倒比凤姐还早一日离京,邢夫人关了门哭天抢地,也未去相送。可怜凤姐毫不知情,犹道自己舍身救了贾琏下来,他念及此恩,必会格外看重,或者将来还可望有团圆之日。及至起解之时,却不见贾琏踪影,只贾芸、红玉两个捧些衣食酒水候在路边相送,顿觉心寒意冷,顿足道:“一场夫妻,他竟然薄情至此!”口中恨骂不绝。

贾芸不敢说明真相,且是小辈,又不好劝的,只得怏怏的垂着头,不住拿袖子擦眼睛。红玉见凤姐风鬟雾鬓,形容憔悴,穿着囚服布裙,钉了钮锆枷板,十分狼狈,心下大为不忍,哭着同那差人好言求告:“我们奶奶自小养尊处贵,吃不得苦,走不得路,如今虽时运不济,保不定将来有翻身的时辰,你老人家好歹路上顾惜些儿,哪不是行善积德?”那些差役受了好处,自然满口里答应,既见日色将夕,昏鸦噪晚,便催促着上路。

方欲行时,忽然又听后边有人叫道:“奶奶慢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垂髫孩儿扶着一个老妪颠着脚匆匆走来,凤姐定睛看得仔细,不禁心内暗叫一声“惭愧”,那泪下亦发如雨,赧颜道:“姥姥怎的来了?”刘姥姥喘吁吁到了跟前,扯着凤姐手哭道:“我的奶奶,再半歇儿便见不到了。老天不开眼,怎么竟把这么个行善积德的奶奶坐了罪,衙门敢情是不讲王法的?”

红玉惟恐刘姥姥言多生事,忙拦道:“姥姥别乱说话,仔细奶奶路上受苦。”刘姥姥唬的忙闭了嘴,见那差人又上来拉扯,忙将块碎银子塞在手里,央道:“这位小哥,脚跟略慢点儿,容我跟奶奶多说两句话儿。我们奶奶打小儿皮尊肉贵,衣服厚了嫌压得脊梁背疼,茶水热了怕烧着嘴唇皮,走步路非车即马,那里受得惯这些,求小哥雇辆车子再走可好?”那差人笑道:“我们倒也巴不得有车坐的,无奈这里是京城,行动就有人来的。等会儿出了城,那时若有银子再说雇车享福的话吧。”

刘姥姥忙的满口说“有,有”,一边解开大衣襟,掏出一个手巾包儿来,里面也不知多少,便都塞在凤姐袖子里,嘱道:“奶奶路上无人伏侍,千万自己留心,投店雇车,别教脚跟儿受委屈。”又命那女孩子上来与凤姐磕头,说:“我有两个孙男孙女,头两次带给姑奶奶见的都是孙子板儿,回来说府上怎么繁华怎么热闹,孙女儿听见了便哭闹起来,也嚷着要看看画儿里的世界,我知道老寿星最喜欢女孩儿的,想必不会怪我,所以这次做胆带了他上来,给老寿星做个顽意儿,谁知道老寿星竟没了。”说着又哭起来,又细细告诉贾府里的事,说“园子里到处都是人,又是来吊孝的,又是看园子的,说是园子要卖了,从此不姓贾,姓柳了,太太忙得顾不上说话。我在老祖宗灵前磕了头,又到处找奶奶,问了多少人,好容易问到鸳鸯姑娘,才知道消息追到这里来,紧赶慢赶,差点错了脚跟儿。”

凤姐知道他去过大观园,更加羞惭,又见那青儿生得眉清目秀,闪着眼睛只管朝自己看,问他名字年纪,正与巧姐儿同年,不禁辛酸起来,哭道:“我那女孩儿也不知今生还得见不得见了,姥姥看承我面上,好歹时常走动留心,若打听得他受苦,千万帮扶一把。我便是死了,阴灵儿也是感激的。”刘姥姥忙道:“奶奶说那里的话,日头多如树叶儿哩,还有多少大福大贵要享。一时山高水低那是做人常有的事,奶奶别太看重眼前才好。巧哥儿的事更不消奶奶操心,我们一家老小三代五口,若不是奶奶,早已饿死了,若不图报,还成个人么?”

一行走一行说,不觉出得城来,长解向路边饭棚讨了碗浆水来,略略浇在封条上,润得湿了,轻轻揭下来收妥,遂与凤姐解了钮锆。贾芸打了赏,又对着差人千叮万嘱,道:“哥哥送了我们奶奶到站,千万带回奶奶的亲笔书信一封,报个平安,那时必有重谢的。”差人笑道:“小哥这话在港,倒像送过千百次囚犯的。”红玉又问刘姥姥:“姥姥是就回家去呢,还是再回府里转转?”刘姥姥道:“已在老祖宗灵前磕过头了,府里这时候忙得沸反盈天,哪有闲情理会我们?况且已经这时辰了,再晚怕出不了城,倒好顺路再送奶奶一程。”

凤姐半日不语,听了这话,忽然拉着刘姥姥道:“我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可好?记得那年你带你孙子来我家,跟我们巧姐儿不是差不多年纪?巧姐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可见有缘,不如我们便结个儿女亲家,如何?”刘姥姥唬得道:“阿弥陀佛!这怎么敢?不当家花拉的,我们是什么样人,就敢高攀奶奶了?巧姐儿将来就不嫁个状元、探花,也自然是个诰命夫人,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粗瓦破砖头,那里般配?家雀儿才往茅檐下住,凤凰哪好落在柴垛子上的?”

凤姐苦笑道:“姥姥你说梦话呢。我们家这一败,是水缸漏了底儿,半滴不剩了。那里还有重新出头的日子呢?能得个贴心贴意的人收留他,不欺他是没娘的孩儿,给口饱饭吃,我就死了,阴灵儿也安稳。”说着放了刘姥姥,一手拉了贾芸,一手拉着红玉道:“你们回头说给你叔叔,就说我做的主,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姥姥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们两个便是媒证,跟你叔叔说:他若念在从前一场夫妻的情分上,千万别拂我的意。”贾芸、红玉齐声儿应了,又含泪向凤姐、刘姥姥道喜。刘姥姥仍然满口里说“罪过,罪过”,摇头舔嘴的不敢应承。

一时贾芸、小红作辞回城,刘姥姥又足送了一里多地,又向头上拔下一根錾银钗子来,递与那差人道:“原是往荣府里看亲戚,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哥儿们别嫌弃,卖了打壶酒喝吧。”眼看着差人雇了大车来与凤姐乘坐,复拉着凤姐说了好一会话,这才挥泪去了。

那王熙凤原在病中,哪禁得起这番颠沛惊惶,走了十来天,病势日见沉重,遂将刘姥姥与的银子拿了几块出来,央差人请个大夫来瞧瞧。那两个差人岂肯替他奔波,反私下计较道:“这人眼看是治不好的了,又白花那些银子钱做甚?不如我哥儿两个公平分了,才是正事。”便百般敷衍,反越催促他日夜趱行,每到饭时,自己上酒楼,却将些残羹剩菜与凤姐吃;睡时,自己投店,让他睡马棚。凤姐自出娘胎来也未受过这等气楚,又扎挣着走了半个月,未到金陵便躺倒了。

这日行径一片枫树林,时才半夏,叶犹全碧,林边一座茶寮,棚下有个和尚在那里磨镜子。差人自去饮茶,教凤姐在路边等着。凤姐正觉口渴,便也讨了碗水来喝着,因见那和尚满头癞疮,鹑衣百结,倒在磨镜子,不觉奇怪,多看了两眼。那和尚见他张望,便转头笑道:“借给你照一照吧。”凤姐见他疯言疯语,便不理会。那僧复又笑道:“不过享了些虚名浮利,受了些顿挫磨折,便连老朋友也都忘了么?”

凤姐不解其意,身不由己,便果然向镜中照了一照,只见里边有对男女手牵手的向自己点头,却又并不认得,心中暗道:“我生平并不曾见过这两个人,如何倒向我招手?况这和尚又说是什么老朋友,竟不知何解。”正思量时,又见两个年轻女子连袂走来,身材窈窕,相貌妖娆,那年长些的怀里抱着个婴儿,年少些的手里掣了柄剑,寒光凛然,猛的省起:那不是尤二姐?拿剑的想是他小妹子,闻得旧年因人退婚不娶,自己抹脖子死了,怎么倒在镜子里?莫非这镜里世界也可以来去自如的?只这样一想,便把些邪魔招入骨髓,忽然身子一轻,不觉如梦如痴,悠悠荡荡,进了镜子里。

等那两个差人饮饱了茶,看时,那王熙凤已然面白如纸,两手冰凉。那差人早知必有今日之事,也不等他断气,将两块破苫席来胡乱裹了,拖至青枫林下,寻个僻静地方草草掩埋,径拿了佥封去交差了事。可怜凤姐一世聪明,临了儿竟连个坟头墓碑也无,这也是他命中如此,不消嗟呀。

且说大观园逢七起坛,香烛日夜不夕,总算赶在月底托了从前筹画造园的胡老明公山子野做筏,将园子卖了给理国公柳彪之孙、世袭一等子柳芳居住,约定只等贾母起灵,便可画押易主。柳芳一时筹不齐偌大款项,只得先付一半,又请了冯紫英做保人,言明其余的一年后结清。其间腾挪搬迁,告知亲友,不免饯行道别,忙了许多日子。那宝玉百般不舍,终究无可奈何,每日略得闲便往园中各处游逛,又常于潇湘馆留连,也只是徒惹伤悲而已。王夫人又将卖园所得除了带去南边的外,余下的分作两份,一份与了宝玉,一份与了贾兰,又叮嘱宝玉留在京城等着收那柳家余下的房款。

宝玉、贾兰都跪辞不受,说:“老爷、太太卖这园子,原是为了老太太的大事,我们做小辈的,不能替老爷、太太分忧已经是不孝了,如何还能拿这分家的钱,岂不愧死?”宝钗也说:“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吃分家饭,这钱还是老爷、太太带了去吧。除去发送安葬这笔大的之外,余下的还要修缉房屋,置些家具奴婢,再则那边几十房亲戚,就备些礼物走一遍也要许多花费,那里还剩得下许多?便有,也该在祖坟边多置几亩墓田,依时祭扫,养膳终身,方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叹道:“我的儿,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算计过,尽够了。这是刨去田地花费余下的,也只好让他们叔侄略添些家什杂物,其实没有多少。若要买屋置业,还须等那柳家余下的款子。这也不是分家,原是权宜之际,你们不拿这钱,难道两口儿睡到露天地里不成?就是你大嫂子说是跟他婶娘表姑娘一同过活,也不好一个大子儿不拿的光身去投奔;便是你两个,虽然你娘巴不得你回去,我知道你未必便肯,吃穿用度,一针一线,哪不要用钱?也还要嘱咐你们省着些花,将来等事情了了,仍要在南边相见,那时兴许还多出来呢。”李纨见王夫人说得恳切,便磕头谢了接过,宝钗便也接了。

宝玉原不擅这些交际应酬之事,说到迁屋租房,更是无从下手,薛蝌、邢岫烟几番派人来接,宝钗只迁延不肯。蒋玉菡、袭人听说了贾府卖园子,便也派车来请,宝钗方自沉吟,袭人早流下泪来,劝道:“我知道奶奶的心思,觉得我们是奴才,身份低贱,原不配二爷和奶奶同住。只是那紫檀堡的房子原是他从前买下的,如今他在忠顺府里不得出来,那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奶奶如今只管与二爷消消停停住着,并不同我们一处,好过街边浅屋陋室的嘈扰;况且奶奶又是好清静的,二爷又不喜与邻里打交道,又容我略尽片心,便不枉了相识一场;奶奶从前待我何等好来,如今连这点情面也不给我?”说着便要跪下。

宝钗忙拉住了道:“你说到那里去了?我原为你们住在忠顺府里,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独门另户,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也该像外边租房的规矩一样,照数儿按月付租的才是。”袭人听他愿意搬,便欢天喜地的,及听说要付租,原不肯收,无奈宝钗说:“若不收,便不敢占住的。”袭人只得应允,便动手帮着宝钗、麝月拾掇起来,先将行李搬过去。

到了七七发殡,府里发出全副执事来,江边早已备下两只船,一只装载贾母棺椁,另一只贾政与王夫人自乘。京中习俗虽是趋吉避凶的,却也有些敬重贾政为人特来送行的,也有与贾府沾亲带故碍于礼节来打个转儿的,也有与宝玉交好不肯惧祸避行的,也有看见北静、南安诸王府的路祭便也随后赶来的,吊送往来,倒也热闹。正寒暄间,忽闻得当当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便见一对对的金瓜月斧,旗牌铭旌,八人显轿抬着一位内相喝道而来,却是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押送皇家祭礼来了。

贾政自觉脸上有光彩,便在当街里设了香案,跪谢天恩,三拜九叩,方才重新起程。宝玉等一直眼望着船去得远了,连影儿也尽没在水中,又望着江洒了几点泪,方才回来。

那李纨是早在贾环卖了贾兰功名时便打定主意要搬出另住的,即便园子不卖时,也是不打算久住的了,如今自然更不消提。贾政方才放话要卖园子,他便已知会李婶娘派车来将行李先送了去,只为给贾母守灵,才不好一时便去,直等贾母起灵,娘儿俩便与玉、钗两个道别,即登车去了李婶娘处,相依过活。此时正值春闱大比,那贾兰看见一众同窗都自孜孜矻矻的准备下场,心中益发难受。恰好这日贾菌抄了邸报来,知道又是征兵时节,便走来与贾兰谋划说:“从前每逢征甲,咱们这样人家总要纳捐免丁,如今已经败落至斯,哪还有那些闲银子纳捐。况且我们忝列武荫之属,又从小习练弓马,若不到疆场上厮杀一番,建些功名,也枉为荣宁后代。不如便一同从军去,倘或略建寸功,也好报效朝廷廊庙,重振祖宗家声。”

贾兰深以为然,暗想圣贤书中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如今看来,从前种种困窘磨折,焉知不正是他日飞黄腾达之兆?便向李纨说了投军之事。李纨那里舍得,无奈贾兰再三坚持,至于哭了,说:“我知道母亲一心指望我科举取仕,无奈出了这样的事,如今习文已然是不成的了,纵然再读十年的书,也是无用;倒是从武出身这条路或者还有些指望,母亲若不许我去拼搏一番,怎么对得起天地祖宗?且也有负母亲从小的一番教诲。”李纨思之再三,只得允了。后来贾兰、贾菌两个执马扬鞭,出生入死,果然闯了一番功名回来,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和宝钗两个送走贾政、王夫人,便坐了马车出城,径向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风驰电掣而来。此时桃花盛开,莺声初啼,沿途风光甚好。奈何二宝心中有事,都无心赏玩。行了半日,人渐稀疏,林渐茂密,露出两边垂柳树夹着的一条黄泥路来。宝玉知道紫檀堡将至,遂出来坐在车辕上张望,果然行不多远,便见那蒋玉菡踮着脚在路口遥等,见车过来,忙迎上来拱手,亲自拉着马来至门首。只见一带清水瓦房,高高的虎皮墙拥着一座朱油大门,院门敞开着,露出里面云石照壁,书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宝玉先下车,接着麝月扶出宝钗来,袭人忙迎上来见礼,宝钗忙扶住了。蒋玉菡偷看宝钗时,只见他身上穿着纯素衣裳,头上不多几件银饰,风姿安详,举止沉重,未见笑谑而和若春风,不施脂粉已艳压群芳,心下暗暗称赞,口称“嫂嫂”,拱手见礼。宝钗羞得忙低了头侧身回礼,道了叨扰,且随袭人回房洗漱更衣。麝月却知道这便是那年宝玉为他捱了一顿打的蒋玉菡,不禁下死眼看了两眼,只见他穿一件洋缎镶金线的绛色绉绸袄儿,套一件湖水蓝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半袖,脚上蹬着镶边的双软底薄靴,态度温柔妩媚,眼神流转多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流逸艳,比宝玉犹觉俊美秀丽,暗想袭人竟有此夫婿,也可谓奇缘了。心下叹了两声,随宝钗进房去。

原来这院子分为前后两进,庭前杂种着几株红碧桃花,搭着荼蘼架子,头一进是一明两暗三间青砖瓦房,当中是穿堂,竖着落地紫檀镶牙的人物插屏,东边是书房,西边暗间堆着些箱笼炕柜,院门边另有一间角房是给看院子的老李头夫妇两个居住,后一进是东西两间连着灶房。此时宝钗便往后进东间洗手,宝玉与蒋玉菡两个便携手来至前边明间堂屋里叙茶,只见堂上一色清漆桌椅,搭着绣金红纱椅披,安着藤心缎暗龙纹的坐垫,壁上不多的几件字画,几上釉里红胆瓶里插着些翎毛、如意、时鲜花卉,倒也布置得雅洁不俗。宝玉连声赞叹,蒋玉菡笑道:“这房子也不是我置下的,原是北静王惠赠。就连请你屈尊在此韬光暂住,也是王爷的主意。王爷私下里曾同我说,兄有奇骨,如出世,必建奇功。但为人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其志不可勉强。还教我嘱咐你,但有所需,尽可同王爷讲,不要外道了才是。”宝玉叹道:“王,玉之知己矣。奈何玉本拙石瓦砾之人,赋性既钝,兼少见闻,况且性情疏懒,只怕有愧北王厚爱。”

又说了几句话,蒋玉菡起身告失陪之罪,说是东郊有位乡绅过寿,早早请了自己去助觞,又说“二爷若不嫌蜗居窄陋,便当作自己家中一样,一概家什衾枕,随意取用”,宝玉知道他是因宝钗在座不便相陪,遂不挽留。蒋玉菡又叮嘱了袭人几句,便告退了。

老李婆子帮着布上酒菜来,乃是百合虾仁,桃花鳜鱼,栗子蒸鸡脯,杏仁豆腐羹,并一窝银丝细面,花团锦簇,色艳香浓。袭人把盏劝箸,殷勤笑道:“都说‘上马饺子下马面’,我手脚慢,忙了这一晌午,才擀了这一窝面。好在我知道你们饭量都不算很大,若不够时,多吃些菜也是一样的。”宝玉笑道:“你如今当了家,比先越发能干了。”挑起那面看时,细如发,长如线,先就赞了一声,又将玫瑰汁子浇面尝了一口,更觉筋道有滋味,不禁赞道:“汁香面滑,又透着玫瑰花香,比从前柳嫂子做的还好。”又夹一只百合虾仁嚼了,更加赞不绝口。袭人抿嘴笑着,知道宝玉喜欢吃鱼,先替他挑出刺来,送至盘中。

宝钗只略吃了几个虾仁,夹了两筷子面,又用过半碗羹,便说饱了,要回房歇息。麝月忙跟进来伏侍,房中帐奁被褥俱全,一应都是新的。宝钗笑道:“我想是在江边着了点风,这会子有些头昏,只想早些歇着,并不用人伏侍。难得袭人亲自下厨做了这许多菜,你不多吃些,岂不辜负他的心。”

麝月只得罢了。出来时,只见宝玉也不用人劝,风卷残云吃了好些,那酒也去了半壶,不禁笑道:“酒这样东西,浅尝就好,醉了倒伤身的。怎么眼错不见就喝了这许多?姐姐也不劝劝。”袭人笑道:“怎么不劝,二爷说栗子、杏仁最好下酒,那里劝得住?”便移过酒壶来,半真半假的笑道:“虽然你吃这许多是赏我脸,却也再不许你喝了。留下这些也让我们两个润润口吧。”沏了一壶雨前来,里头放些珠兰,请宝玉解酒。

宝玉醉意已然上来,便也要睡。麝月因问袭人道:“二爷的房在那里?”袭人骇然道:“自然是二奶奶在那里,二爷便在那里,我并没预着两间房。”麝月抿嘴笑道:“我竟忘了同你说了,你不知道咱们二爷同二奶奶并不同房的么?”遂在袭人耳边将宝玉同宝钗婚后情形略说了两句。袭人越发诧异,只得道:“东厢正房已经拾掇出来给了二奶奶,二爷若要另住,只好到我房里去了。我在西厢虽留着一间房,其实并不来住,如今并没多的空房,就有,也缺铺少盖的一时布置不来。原说留给妹妹你的,如今只好挤一挤。”

麝月想一想道:“也只好这样。我反正是跟奶奶睡的,倒不用再麻烦。”遂与袭人两个扶着宝玉来至后进东间,揭起帘笼来,只见靠墙一张花梨六柱藤床,挂着垂珠藕色帐子,床上铺着半旧的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被褥俱全,上边搁着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缠枝花卉,有蝴蝶停在花上抖翅,却都是怡红院旧物,不禁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无言。

麝月道:“可不是挂念?连大喜的日子里头,我还没醒,他便先起来了,穿一身全素衣裳去了潇湘馆,也不知做什么,累我一顿好找,急得头顶心冒出火来。”袭人叹道:“可见世上的事尽不由人意的。我从前只道他两个金玉姻缘,天生地设的一段好亲事,又是娘娘亲口赐婚,何等荣耀,谁想到结了亲竟是这样?早知道,倒不如娶了林姑娘,好歹还是两相情愿的。”麝月也道:“谁说不是呢?就比方姐姐,园里园外上上下下谁不把你当姨娘看,如今做了蒋家新奶奶,二爷倒成了客,教人那里想去?就是我今儿坐在这个地方,明儿也不知道还是在南,还是在北。”袭人抿嘴笑道:“太太早已同我透过话了,你的将来么,自然是长长久久同二爷在一处,我正羡慕不来呢。”麝月摇头道:“我也不是做假,你看二爷还是从前的二爷么?正经八百的二奶奶娶进门,还只管当佛儿供着呢,那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儿?”说着眼圈儿红将上来。

袭人本想取笑几句,见他说得伤心,倒不好再说的,只得另找些话头岔开。说了一回,蒋玉菡那边事了,派车接了袭人同去。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紫檀堡当剑酬知己 白杨村让杯救孤儿

话说宝玉自此在紫檀堡住下,闲时种花喂鸟,或与宝钗吟诗作对,煮茗清谈,倒也悠闲适意;宝钗却知这般坐吃山空,久之必然不妥,遂每日得闲便与麝月做些针黹,请李老婆子带到街市去卖了换些油米,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到了年底,看看柳家结算的日子将近,这日蒋玉菡却忽然引着冯紫英匆匆上门来,不及寒暄,便满面愁容的道:“我听我父亲说,去年皇上在平安州遇匪的案子审了一年,也不知那里来的消息,说是那些匪人与从前出家的柳湘莲柳兄弟有旧,又说柳兄的祖上原与理国公柳彪是同宗,因此一纸皇旨下来,九族俱被株连,连柳芳亦削了爵,贬为庶民,产业俱没入官,只怕玉兄的那笔款子要打水漂儿了。”

宝玉听了,怔目呆舌,半晌不能回话。送了紫英出去,便自回房向宝钗简略说了,宝钗却还镇定,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见这笔银子原不是咱家的。只是太太临走发下话来,让你收了款子便分一半去与珠大嫂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须得往珠大嫂子家送个信儿去,免他惦记。”宝玉道:“自搬到这里来,你也很少进城,我想起来,姨妈的寿诞就在左近,不如备些寿礼,往姨妈家走一趟,你也可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可好?”宝钗含笑道:“谢谢你想着。”果然收拾了几样茶果礼盒,便命老李头雇了车子,与宝玉进城来。

先往李婶娘处说话。此时绮、纹两姐妹俱已出嫁,只有李婶娘与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切井臼裁剪俱是亲为,又将空房租与人家居住,收些房租添补家用,日子甚是清贫。宝钗进来时,那李纨正在井边浣洗,见了他两个,只当是来送那笔款子的,十分欢喜。待听说了柳家之事,大失所望,半晌叹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真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宝钗极力安慰,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纨虚留一留,因宝钗说还要回娘家探望母亲,便送了他二人出来。

此后宝钗又来探望几回,奈何那李纨生性谨慎,为人疏落,早在宁荣府得意之时已经有些秋气,如今小家别院,不比从前,益发冷淡起来。先时宝钗偶来小坐,见他神情萧索,开口便道艰难,还只当寡妇家原比别人惆怅易感伤,经此大难,未免风声鹤唳些也是有的。及后来,方坐下时,便听李纨无故抱怨房客迟交租子,度日艰难,又说起族中亲戚常来借贷的事,说:“众人听见太太卖园子,只当有多少银子可分,你也来问,我也来问,也不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略沾上点就要借钱。前边东胡同里住着的璜嫂子素向与我们并不走动,如今前后街住着,前儿忽的恃着他侄儿金荣和兰儿曾经同过几日学的情分找上门来,说要给侄子捐个监生,开口要借一千两。我说没有,他只不信,还说‘兰哥儿不用考举,不愁银子使。荣儿没了银子,可就连前程也丢了,嫂子若肯借这救命的钱,他日荣儿中了,必要加倍还回来的。’倒像是金荣若做不成举人,便是我们的罪过一般。俗话儿说的:‘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羡有时。’如今再想过上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好做梦了。”宝钗揣度话意,方知他怕自己借贷,所以预先将些话来堵住,不觉惹气,从此便少了来往。每日只闭居紫檀堡中,节衣缩食,安分度日。

宝玉既见收债无望,又全无入息,便同宝钗计议,欲回南边同父母团聚。宝钗却舍不得母亲兄弟,趑趄不忍行。恰此时,忠顺王亦被人参了一本,落了势,蒋玉菡趁机赎身出来,也同袭人来紫檀堡定居,便又苦留下宝玉来。宝玉原也怕回到金陵受父母管束,不过因囊中乏馈方起此念,既见宝钗不计较,便乐得留下来过些逍遥日子。两家日夕相处,颇为浃洽。

那蒋玉菡亦非稼穑之人,又不愿再操琴瑟生涯,且与宝玉脾气相投,便相约要做个隐居士,今日邀朋饮酒,明朝陌上观花,便又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不上两年已将积蓄败得尽了。起初还有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不时接济,及后来北静王派了巡边,冯紫英亦领命出征,两家日子便日告艰难窘缩,遂只得靠当卖祖遗过起日子来。先还只拿些用不着的古董字画去当,从前千方百计搜觅而来者,如今十不抵一的折些油米白面,这也是世事常情,自不必说;渐次便至宝钗妆奁,也只如以米易粟,那大户人家嫌旧了不时新,小家贫门又觉奢华不实,那里论得到买时的价钱,且终究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又打算到裙袄衣服上,更是杯水不能浇火。有时宝玉羞恶心起,便也思量谋个差使做,及至托了几个朋友,也有荐作幕宾的,也有应承长随的,他却又都不如意,婉辞谢绝了。临到节下,几乎连冬衣也备不齐,蒋玉菡只得当了行头,换些棉纱布料来交与袭人裁剪;宝玉闲时便画几张画托人代售,或是书春联,题扇面,也只顾得上顿没下顿。那琪官原为忠顺府红人,别人尚不敢怎的,如今既无庇荫,地方上便有些浪荡公子、乡宦豪强时常上门来挑衅戏辱,说三道四,袭人每每吞声饮泣,宝玉、琪官烦恼不了。薛宝钗此时后悔不来,便欲效那孟母三迁的故事,偏又适逢寒暖天气,触犯旧疾,劳动不得,只得权且忍耐。

是日正值春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干、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干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干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small>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small>

<small>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small>

<small>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small>

<small>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small>

<small>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small>

<small>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small>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鸡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宝玉此前早已听贾芸说过凤姐临行托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还将刘姥姥并贾芸、红玉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敢上门,说他们明欺死无对证,便拿着死人的话做文章,合谋骗娶巧姐儿,“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贾家的女孩子嫁给乡下使锄头的王八汉子做媳妇?白日里说瞎话!若不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狮肝豹子胆,癞蛤蟆倒想吃起天鹅肉来!我断不信他娘会说这样的话,便当真说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贾家休了的媳妇,女儿姓贾不姓王,我一日不死,还轮不到别人作主!”一番话骂得众人哑口无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儿嫁个阀阅之家,寻个富贵之儿,好狠敲上一笔的,从此更无人上门提亲——那小门贫户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门望族的却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爷叔皆是囚犯,岂肯沾惹?虽有几个薄宦子弟贪他家威风虽倒名声在,邢夫人却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儿年纪幼小,不急于此。邢夫人却渐渐坐不住起来,原指望着早早与巧姐儿定了亲,好教亲家担负他一概起居花费,如今眼见巧姐儿一年年大起来,出脱得美人儿一样,又是平钉堆绣扎拉扣样样来得的,不枉唤作巧姐儿,却偏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年倒要贴赔出许多银子来与他裁衣裳,做鞋袜,不禁心中嗷嘈,后悔不来,时常说:“是亲割不断,是假安不牢。贾家枉有这许多爷叔兄弟,竟没一个肯照应孤儿寡妇的,从前他爹娘得势时,谁没得过些好处来?如今没钱了,就都缩着肩巴骨儿,屌毛儿白不见一根。”——因此种种,宝玉故不好深问巧姐之事,况又听邢德全提起王仁来,益发不好多说,筹措路费之议更不必提起。因想着还要往王子腾处去,便又略坐一坐,即告辞出来。邢大舅也不甚留。

是晚掌灯时分,宝玉方回至紫檀堡中,同宝钗说了这一日的见闻,两个倒叹息了好久。

到了走的这一日,宝钗倒还沉着,倒是袭人哭得了不得,与麝月两个千叮咛万提醒,又嘱咐蒋玉菡务要送去江边,看着上了船才好。车子去得远了,袭人犹自泪眼汪汪的扒着门做悲,反是宝钗劝道:“他此行是去拜见老爷、太太,也算是回家,况且蒋相公又托了可靠朋友沿途照应,大可不必担忧太过。”麝月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袭人姐姐从前在怡红院时便是爱操心,别说二爷出远门了,就是上个学堂,不过半天功夫,姐姐也唠叨的了不得,又是衣裳鞋袜,又是暖炉茶炉,倒像要穿山越水做远行的一般;况且如今真是远行,坐车坐船的,自然更放不下了。”说得袭人不好意思,这方掩了泪,故意拿针线来做。

宝钗自从宝玉出门,便每日住在后院闭门不出,吃饭也不往前面来,只让麝月拿到房里吃,有时又往娘家住上十天半月。袭人明知他是讳避蒋玉菡,也只得由他,日间除了料理洒扫,调停油盐,闲时便往后边来同宝钗、麝月一道做针线闲话,闲时计算宝玉行程,越觉得日子长。这日因悄悄向麝月抱怨:“从前在怡红院里,人多,事情多,活计也多,不说别的,单是那些摆设一样擦一遍,一天也就过了。哪像如今,巴掌大个屋子,连扫带洗,就擦去一层地皮来,还有大半日不知做什么消遣。”说得麝月连连苦笑,更兜起一腔心事来,正要说话,听得外边喊:“花大姐姐在家么?”

袭人忙出来时,却是茗烟和万儿两口儿提着个食篮子在院门口张头张脑,笑道:“原来是你这个猴儿,这一向少见,二爷出远门儿,你也不来送送。”茗烟吃了一惊,忙问:“二爷出远门了?几时走的?为了何事?”袭人不及答应,先迎上来招呼万儿,见他上身穿件桃红宫绸夹袄,系条葱绿串绸夹裙,头上不多几件钗环,手里提着个食篮,打扮得不村不俏,虽是三分人才,倒有六分姿色,满脸堆下笑道:“从前妹妹在宁府里,寻常不到园里来,今儿认了门,以后要常来常往才是。”一边领进二人来,先往后院给宝钗磕头。

宝钗坐在炕沿儿上,端端正正受了他二人几个头,先命麝月扶起万儿来,方向茗烟道:“你娘好?”茗烟垂头答了声“好”,又道:“我娘天天念叨二爷、二奶奶,听说我来,便也要跟着,是我嫌他腿脚慢,苦劝住了。”宝钗点头道:“多谢他想着,回去替我带好。”麝月早扯着万儿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送上茶水来。茗烟接了茶,又搭讪着说了两句闲话,方道:“今儿来见二奶奶,一为请安,二为有件事,小的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不得不说给奶奶。免得将来事情出来,骂茗烟眼里没主子,不知图报。”又指着万儿道,“他前几日去看望他们奶奶,听见说,巧姐儿被卖进窑子了。”

宝钗、袭人等听了,俱大惊变色,忙问:“此话当真?”茗烟苦着脸道:“这样大事,小的敢扯谎,不怕天打五雷轰么?”因一五一十,连比带划的告诉。原来万儿因从前在东府伏侍时,尤氏素待他情厚,遂感恩于心,虽然如今嫁了人,不做奴才了,逢年过节常往贾蔷府上探望尤氏。那日去时,正遇见尤氏在床上垂泪,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形容好不可怜。万儿是熟知主子脾气的,明知问也未必有答,温言软语陪着小心说了许多闲话,私下里却找着银蝶询问,方知是为着巧姐儿。

原来那王仁虽是王熙凤胞兄,却因凤姐在日对他每每冷淡,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凤姐死了,他便作法儿要从巧姐儿身上赚出银子来,竟然黑了良心,明里说接巧姐儿回家住些日子,实则托了人来相看,竟将他卖与扬州青楼做妓。及邢夫人见巧姐儿一去不回,着人上门去接时,王仁反推不知道,说巧姐儿半月前便回家了,或是被拐子拐了也未可知。邢夫人明知不妥,命邢德全去查访,那邢大舅那里晓得这些事,便又托了贾蓉。贾蓉略一思索即猜到八九,他又素来识得些三教九流,不一月访得明白,且不张扬,只找着王仁,说:“我贾家的女孩儿如何轮得到你王家来卖?若不说实话时,咱们便去见官。”狠狠敲了王仁一笔,回来只说没找见。邢夫人明知必不如此,奈何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的闹去,便闹时,一边是亲娘舅,一边是同宗哥哥,贾家王姓都不理论,姓邢的如何置喙?也只得吃了这个哑亏。惟尤氏素与凤姐要好,闻说之后大不忍心,便找贾蓉来问了几句。那贾蓉又并不是他亲生之子,从前父亲在时,还叫一声太太,如今贾珍已去,更不将尤氏放在眼中,非但不听劝,反恶声恶语回敬了几句。故而尤氏在那里伤心。万儿听了始末,也不及多说,匆匆回家来告诉茗烟,二人遂又雇了车往紫檀堡来告诉宝玉。

宝钗、袭人听了,都呆了半晌,叹道:“蓉哥儿的心,如何竟黑成这样?”麝月也道:“巧姑娘的命也真苦,亲爹亲娘落得那样,亲舅舅大哥哥又是这样。按说从前琏二奶奶对小蓉大爷不薄,如今琏二奶奶不在了,做哥哥的正该照顾弱妹才是,怎么倒狠起心来从他身上榨钱?”念起凤姐从前的好处,又都哭了。茗烟急道:“奶奶、姑娘们且别只顾着哭,如今到底是怎么好呢?”袭人道:“能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一就是要有钱,二就是要有人。如今二爷回了南边,我们那位又是不好往这行里走的,不过是刮墙搜剔的凑几两散碎银子,终究田仓一粟,成不了什么。你不如往珠大奶奶那边去问问看,如今就只有他家还富裕。若有了银子时,方好办事。”茗烟拍手道:“这还用姐姐说么?事情一出来,咱们头一天便去了大奶奶家。他连门儿也未开,隔着窗子问了声什么事儿,我白杵在外间里回了半日话,他闷声不响,等了那许久,才说了一句:‘我是没什么法子的,且去紫檀堡回你二奶奶看。’——架子端得倒足,只当还在大观园管事儿的时候,得推就推。”

宝钗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命麝月将宝玉临行留的一点银子尽拿出来,只得三十余两,连去扬州的路费也不够,更遑论赎人了。还是袭人想了一个主意,向茗烟道:“我听芸二爷说过,琏二奶奶临走前已将巧姐儿许了刘姥姥的孙子做媳妇,为的是大太太不愿意,才耽搁了。如今不如找找刘姥姥,或者还有办法,只不知他住在那里。”茗烟将头一拍道:“这可问对人了。那年二爷要找一位什么茗玉姑娘的庙,原教我去过那姥姥的庄子,跑了整一日,一个白杨村倒逛了大半个,如今也还大致记得地方儿,我这便找去。”

袭人、麝月都不知道此事,忙细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茗烟颠三倒四说了半日,宝钗倒先想起来了,知道是那日刘姥姥在贾母座前讲古记时说的一段典故,念及从前多少火焰生光,如今都化灯消烟灭,倒觉感慨。

茗烟不敢耽搁,次日便又寻了白杨村来,找着刘姥姥,源源本本滔滔汩汩的将始末说了一遍。姥姥吃了一惊,眼圈儿便红起来,拍胸拍腿的哭道:“我的行善积德的奶奶耶,要了一辈子强,临了儿落得那般不济,只留下姐儿这么一根独苗儿,养得水葱儿似的,还教猪拱了。”便张罗着卖田卖地,又拿了妙玉那年送的成窑杯,带上宝钗、岫烟着人送来的几十两银子,一并揣着旱路水路的寻至扬州,依着茗烟指点找访了半月,方寻着巧姐儿卖身的青楼。

只见那鸨儿葫芦腰,蝈蝈肚,一对木瓜乳,两只鳊鱼脚,身上穿着大红地子绣花鸟弹墨镶边的湖绸大袄,头上插的珠钗簪珥如旌旗一般,十根手指倒有八九只戒指,镶宝嵌翠,晃得刘姥姥眼也花了,口也钝了,讷讷说了来意,又说情愿照价赎还外另赔谢仪。那鸨儿抽了一袋子水烟,忽哧忽哧笑起来:“看不出你一个乡下老太太,倒有这样雄心壮志,跑到这扬州城里赎姑娘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界儿,也不问问规矩行情,就敢说出照价赎人的话来。你可知道这姑娘是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理,一千也好,八百也好,是不问来时身价的?”

原来扬州旧习,最喜买些八九岁女童,教以歌舞琵琶诸技,养至十二三岁时方出来接客。那巧姐儿生得清秀婉媚,又能写会画,故而老鸨一眼看中了,不惜重金从京城买了来,又专门请老师教导,安心要打造一棵摇钱树出来。如今刘姥姥来赎,鸨儿自然不愿意,姥姥只得苦巴苦求,鼻涕一把眼泪一行的说了巧姐儿身世遭遇,又道:“他家从前何等显赫,真正山高土厚,银子多得填仓填海,如今虽倒了,到底是望族,多的是亲戚。我今日不能讨他回去,日后必定还有别的人来讨,那时遇着个血性爷们儿,未必再肯与妈妈下气软语的讲情,伤了和气倒不好。况且妈妈买他原为的是生意,又何必与银子钱做对?他如今年纪尚小,就长得比别人好些,也保不定日后成龙成凤,或是脾气不好,或是没有彩头运气,不入客人的眼,那时岂不辜负妈妈的心,倒白赔出许多年嚼裹?横竖妈妈买他的日子不长,就花费心血也有限,妈妈既说不能照那买的价赎人,如今便请说个数儿,我绝不还价便是了。”

说得鸨儿心动起来,笑道:“你这姥姥会说话,连我也老大不落忍的。我既做了这行断头生意,早不指望成佛成祖,行善积德。要说我怕他家里人来扰,那更是没有的话。我在这行里几十年,什么不看见,什么不知道,别说他家,多少肥产厚业比他家强几倍的,也都眨眼妻离子散,水尽鹅飞,那古来名妓,官宦小姐的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长久?又什么是亲戚情分?还不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的去了?若有钱赎他时,也不卖了。像你姥姥这般知情重义的,委实少见。只是我们这行里的规矩原是见钱眼开的,他在我这里少说也呆了有小半年,吃好的穿好的不算,还要请多少先生手把手儿教导,弹词唱曲,双陆象棋,样样都是钱。你瞧瞧,他这头上金的银的,身上纱的缎的,天天珍珠玛瑙汤,肥鸡大鸭子,哪日不得三五两银子?如今要赎他也容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把人领走,若少一个子儿,那也不要说了。”

姥姥唬了一跳,理论道:“他小小娃儿,如何就值五百两?”鸨儿从头上拔下根碧玉搔头摆弄着,口里冷笑道:“我也说不值呢,那你老也不用赎了。省着银子钱养老的倒不好?这还是怜你大老远的奔波一场,才给你这个价,若不是,等两年梳了头,你拿一千两银子来,我还未必肯呢。”说得刘姥姥不敢再辩,只得将所带银两并那成窑杯子尽数拿了出来,跪求道:“委实再没有了,求妈妈可怜可怜,只当超生罢。我与妈妈写个长生牌位,每日供奉,一辈子不敢忘了妈妈的大恩大德。”鸨儿也知他再拿不出来,况且见银子成色甚好,倒也喜欢,称了称,约有四百之数,又见那杯子如冰如玉,将指头敲了两敲,戛然有金戈之声,虽不认得,也知是件宝物,便收了,令人取出卖身文契来,交割清爽,犹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一片痴心、一把年纪的分儿上,再不肯做这赔本儿生意的。”姥姥千恩万谢的,领了巧姐儿出来,仍然送至邢府上来。

邢夫人羞愧难言,又想着巧姐儿这番沦落风尘,虽不曾破了身子,到底名声不好,将来老死家中却如何是好?不禁十分愁闷。孰料那刘姥姥“饿出来的见识,翻过来的气度”,并不嫌弃,择日备了四色礼品,仍托贾芸、红玉两口儿依着凤姐之约,正正式式的上门提亲,欲接了巧姐儿家去,先成亲,后圆房。邢夫人到此地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自然满口里答应,巴不得早早嫁了巧姐儿,卸去肩上重担,遂即请黄历选了日子,换帖许订。刘姥姥虽贫,却也倾其所有,下茶纳礼,不肯丝毫懈怠。

送亲这日,邢夫人撙节搜屉,买了些肉,杀了只鸡,四碟八碗,将京中故旧遍请了一请。薛姨妈带着宝钗、薛蝌、岫烟来坐了首席,贾芸、红玉虽是大媒,自谦小辈,只在下首陪坐。李纨托辞守寡不来,只命人送来拜匣盛的一匹绸子并一对钏臂与巧姐儿添妆;贾蓉更是没脸上门,只尤氏带了两个媳妇许氏同赖氏过来,送了单棉两套衣裳,并一对玛瑙桃心坠子。巧姐儿不念旧恶,仍然赶着亲亲热热的喊“大娘、嫂子”。到了吉时,鸣竹奏乐,吹吹打打将巧姐儿送出门,到了刘姥姥庄上,自然另有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那巧姐儿虽然生在簪缨世宦之家,究竟没享过几天福,方知人事时已赶上家境败落,爹娘两个脚跟脚儿的充军流放,又先后寄了白书来,临死连面儿也没得见上。自己孤身跟着祖母过活,那邢夫人更无半分怜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气上来,就将他爹娘百般厌弃,千囚犯万囚犯的咒骂;舅舅王仁更是坏了良心之人。真正举目无亲,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刘姥姥回家,虽是寒门薄户,众人却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儿一道坐卧,彼此年龄相当,心意融洽;板儿虽未解人事,却也知道这是他童养媳妇儿,十分知疼知热。因此悦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贾蓉后来四处搜蒙骗借,又凑了许多银子,一并与仇都尉送去,满以为就此官复五品,依旧做他的龙禁尉领皇粮了。谁知仇都尉不过随口夸耀,那里真肯帮他一个搜没的公爵之后,况且起拔在即,也无心理这些闲事。既见贾蓉送银子来,便大模大样接了,只说要他等信儿,隔不两日,依旧领旗开拔。及贾蓉寻时,只见仇都尉儿子出来,说:“我父亲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谢贾爷前儿助的军饷。我父亲说,倘若这回上邀天恩,旗开得胜,那请功折子上,少不了贾爷这一笔。”贾蓉听了,气个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银子,不敢罗嗦,只得忍心拱手说了两句“愿将军一帆风顺克敌制胜”的闲话,垂头而去。

正是:

可怜亲友惟贪利,幸有乡愚知报恩。

第十八回 鸳鸯女义守终身制 畸零人悲题十独吟

是日方用过中饭,府里来了几个从前的年老家人,各自提了些冬菜、火腿之类,孝敬贾政。贾政感于他们不忘旧主,亲自出来陪着说话,款以新茗。因说起京中情形,贾政想起一事,向宝玉叹道:“你回来这些日子,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总不成大年节下,留下你媳妇孤身一个在京城里过年。原说进则仕,退则农,只待安定下来,就接你们回来长住的,如今看来竟不能够,从前常说‘坐吃山空’,眼下山果然空了。我不过是这样,‘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只好苟延残喘,老于是乡,过一日算一日的罢了。你们却还年轻,往后几十年光景,再不谋个妥善营生,将来如何是好?”

老者笑道:“说起这姑娘的身世来历,真正好写一部传奇了。据说是妓家从海里打捞上来救了性命的,问时,那姑娘说是全家遇了盗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尽。鸨儿见姑娘长得端正,便留下他来,每日好酒好菜温言软语的劝解,到底劝得他下了海,却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只肯与客人谈诗唱曲,不许近身。又把来客分为有钱的、有才的、有缘的三种,门槛儿是鸨儿说了算,门帘儿却是自己作主。”

“千金散尽求一醉,万卷读通焚四书。”

宝玉一气读完,惊为天书,暗想:这笔力直可媲美当年林妹妹《五美吟》,没有几年深功夫是做不出来的,作诗人岂是野草闲花之辈?遂向那老者道:“不知怎样才可以见到这位花魁姑娘?”老者冷笑道:“小哥好大的口气。须知这位姑娘等闲不见人的,任你富比石崇,也还要才如子建,方可以当面领一杯茶,对两首诗;若是个无才的,纵然千金万金捧去,连面儿也不得见,不过隔着帘子听支曲儿罢了。”宝玉罕然道:“他既是个娼优,难道竟可以闭门拒客的么?”

宝玉看见鸳鸯一身重孝,满面泪痕,反倒愣了一愣,哭声为之一顿,家人忙扶起来,引来挺灵之所。只见挽联拥簇,香烛俱全,当中设着王夫人灵位,宝玉扑上前抚棺痛哭,问明王夫人申时咽气,酉时易箦,只比自己进门早了一日不曾得见,愈发痛心疾首,直哭得风凄云冷,鸦寒鹤唳,旁人无不落泪。鸳鸯百般劝慰,又说老爷尚卧病在床。宝玉这方收了哭声,忙爬起来入内禀见。那贾政合衣躺在床上,阔别三载,愈见老迈,两鬓尽已斑白,神昏色丧,委顿不堪,见了宝玉惟知喉间呜咽而已,更无一语相问。宝玉越觉辛酸,略说了几句萱堂见背,父亲更该节哀保重等语,复又换了孝服出来。鸳鸯早在灵右设了白褥坐垫子,宝玉便跪在那里行孝子之礼。

鸳鸯道:“太太虽是为了我好,我却早死了这个心。老太太生前,我原发过誓,要一辈子跟着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虽过世,我的誓还在,情愿终身守制,一辈子替他老人家看坟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这方想起从前的话来,心下颇觉不忍,含泪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大,从前为了大老爷的事,所以起了那个念头。只是如今大老爷已经过世,你又何必再提这些话?”鸳鸯只摇头不允,说:“说出口的话,泼出盆的水,怎么能说过当没说呢?我的心早已定了,只求太太答应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应允,在祖茔旁拨了一所房子与他居住,又每月着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余了。

<span><h3>八</h3>楚囚儿女莫轻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薄命生来移御苑,多情得罪赐梅花。

妆成色丽春秋晚,摇笔云飞日月斜。

纵使一言能定国,何如生在左邻家。</span>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楼里花魁姑娘做的诗,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独行、不同寻常之奇女子,或咏或赞,或叹或怜,吟成十律,所以总题为《十独吟》。自从见世以来,传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无不成诵。凡人若想上他门去拜访,必得先熟读了这十首诗,还要说出个子午卯丑,见解独到才能得见,所以《十独吟》竟成考题,仕子无不熟诵深究,竟比考科举的还用心。”宝玉听了这样新闻,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诗来看,那人笑道:“我腰里无金,腹中无墨,既没那些闲钱去孝敬翠玉楼,也没那样高才去亲近花魁姑娘,没的随身携着那些诗做什么?”

也亏得是这样,此番王夫人身后事,便由鸳鸯一手料理,因宝玉未及回来——便回来时,也是不在行的;贾政又病了,逐日卧床不起;虽有几个年老仆妇,又都是畏事不肯承当的;惟有鸳鸯从前帮着贾母、凤姐处理过多少大事,持家管账倒比别人明白,且也不惧抛头露面,遂过来管了账房,一应冥器彩楼,孝幔衣巾,俱调派停当。贾家其势虽微,在金陵却也颇有几门故旧老亲,便是贾、王、史、薛四族留在原籍的老家儿亦不少,连日来人送供桌的,送戏酒的,客来客往,车马辐辏,诸多繁碌迎送,宴客起灵,都是鸳鸯指点铺排,又请了几位本家至亲男女陪席,自己只管招呼家人仆妇,采买添增,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宝玉虽是孝子,如今倒没事人一般,不过每日灵前焚香奠纸,客来时陪着磕头还礼、上香奉茶而已,有时陪着说些京中见闻,各家流落奔徙,贾赦、贾珍、贾琏、熙凤、薛蟠、湘云、贾兰、巧姐诸人各节,或病死途中,或下落无闻,或消息久隔,不免又抱头痛哭一番。

宝玉看了这两句,不禁拍案叫绝,赞道:“好一句‘余香缥缈我招魂’,古来咏题浣花笺之句甚多,无有比此更见空灵俊逸者。”不禁肃然起敬,再不敢以寻常绿窗风月、脂粉文章视之,遂正襟危坐,捧而诵之:

宝玉念了两遍,一时引动兴致,且也正觉口渴,遂牵衣上来,只见许多华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边挥豁谈笑,说些市井新闻,便也向临窗择了一张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壶龙井,两碟点心,一边看街市上风景,且听那些人谈论。

原来当日贾政扶了母亲灵柩回乡,弃舟登岸,早有金陵老家的人在那里跪着迎候,便不回家,径往祠堂里安灵。那边早已搭起孝棚子来,不免请僧道,看阴阳,作法事,破土下葬,勒碑刻字,足足忙了月余方才消停。遂将下剩的银子于城外置了百来亩田地,派了庄头看管,老宅里原有几房男女仆妇,也多半遣散了,只留下极妥当的两三个家人,四五个丫鬟。别人都还好说,惟有金鸳鸯原是贾母至心爱之人,生前看待得如女孩儿一般,如今贾母虽逝,王夫人却不好视作寻常鬟婢看待,若说遣散出去,却又未免无情,心下颇觉为难。鸳鸯自己却也觉得了,是日换了一身缟素衣裳,头上戴着孝髻,脚下穿着白鞋,霜清雪冷的走来与王夫人磕头,要往坟上给贾母守灵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二爷”,却是家人王住儿寻了来,说有客在大门前下马,就要到灵前祭拜的,只得撤身回来,忙忙赶去灵前跪礼。方至正厅,犹未进厅时,只见鸳鸯在那里点算灯烛器皿。宝玉忙凑上前道辛苦,又说:“自你们过来南京,袭人好不惦记,天天说起你。”

只看了这句,心里便是一惊,暗道:“这写的是薛涛了,开篇甚是不俗。不料瓦舍勾栏,竟有如许佳人,想必根基不浅,保不定是个宦门之后,遭了劫方沦落风尘的。正是李师、苏小一流人物。”遂又向下看到: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别只管发问,到底这诗里写了些什么,也与我等掰解掰解。”宝玉遂一一指与众人道:“这里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来身世奇特遭际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贵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经得意后遭离难之人,可见诗人是经过些浮沉显达而终于式微的,尤其起笔之薛涛、压卷之鱼璇玑,一则出身阀阅而沦落风尘,另则曾经出家复还俗为妓,当是诗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又是怎样?既有这样高才,何以又入了这个行当?”

宝玉哪有良策,只得垂着头听父亲训话,半日不则一声。座间有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老家在金陵,便也随了贾政、王夫人一道回来,如今虽已不在府上听差,却时常往来,帮着采办些单棉油米之类。听见他父子议事,宝玉不能回话,便得了一个主意,献计笑道:“二爷自打落地起,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如今忽然教他做营生,仓促里那里想得出来?我这里倒有一个绝好的主意,说出来凭老爷、二爷裁度——我听二爷说来时搭了一条商船,从京里贩些古董瓷器来卖,又从这边进些绣品花木回去,如此一来一往,便是几百两银子的进项。我想京城同这里分明都是家,二爷也不必认真当作买卖,只一年一回来往走动,趁便儿办些货品,如此也探了亲,也学了生意,岂非两全之计?”

<span>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span>

<span>裁云作水临芳影,碾玉为笺写泪痕。

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span>

<span><h3>十独吟之二</h3>合欢床上半清秋,剑履成尘万事休。

叠字小名空盼盼,断诗残梦枉悠悠。

无情最恨骚人笔,绝粒何如齐伯侯。

瑶瑟十年停唱和,春风不到燕子楼。</span>

宝玉登了船,一路顺风顺水,朝行夜泊,不一月来至瓜州地界。船主因说有位亲友住在此地,多年不见,想告假半日前去探访,宝玉自然答应。那人遂泊舟渚上,又向宝玉道:“这瓜州的风土人情,比苏杭另有一种好处,公子独坐舟中无聊,何不往岸上逛逛去?”

<span><h3>五</h3>红袖香销已化尘,沈园人老忆前身。

春波蹙作伤心绿,枯酒添来昨夜瞋。

花谢徒劳空念念,莺飞何处唤真真。

壁间犹有钗头凤,对此焉能不沾巾。</span>

王夫人忙亲手扶起来,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这大礼。”鸳鸯只是跪着不起,说:“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说了,杀身也难报的。只是我死了却也与老太太没什么好处,不如守着老太太的灵,每日扫墓洒水,朝夕作伴儿,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这片心,方敢起来。”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劝道:“好孩子,你虽有这个心,我却不忍见你这样。你才二十几岁,正是花朵儿一般年纪,怎么便好说到一辈子的话上?我早已替你打算过,要与你寻一门正头好亲,看着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为的是杂务繁忙,就没顾得上,原想等着老太太周年过了,再与你操办。”

只听那些人先说些秦淮风月,扬州瘦马,渐至本地风光,议起青楼中的一件异事来,坐在首位的一个老者道:“提起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闻世所罕见的一个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说的了,既然封作翠玉楼的头号花魁,自然是羞花闭月有一无二的;最难得还是满腹好学问,据人说来,出口成章,提笔能画,就是中举的才子也不及他。远的不说,只这篇《十独吟》,古往今来可有第二人能比么?”宝玉听得心痒起来,不禁移座揖问道:“这位老先生请了,适才听你说起脂粉界的一位奇人,十分景仰。却不知何谓《十独吟》,能否细说一二?”

<span>春色依稀谁折月,余香缥缈我招魂。</span>

一路顺脚走来,忽见一座三面出廊飞檐斗角的两层酒楼,雕梁画栋,黑地金匾,额上写着“醉玉楼”三个大字,匾下悬着一副对联,写道是:

<span><h3>三</h3>未嫁曾为陈侯女,添妆呼作息夫人。

一朝国破关谁氏,两度梅开总赖春。

湘竹洒泪惜浅淡,桃花不语枉逡巡。

楚王错爱难为谢,惟有无言情更真。</span>

<span><h3>九</h3>一叶报秋泪模糊,百金难买锦屏虚。

儿童争唱章台柳,旧院空遗夫子书。

虽羡韩诗好笔墨,岂如许剑救穷途。

别离莫怨沙吒利,最是舍人意踟蹰。</span>

老者笑道:“有钱的自不必说,谁见过不拿银子就往行户里取乐的?翠玉楼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银子,哄得鸨儿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过‘门槛儿’去,听这花魁姑娘唱支曲儿,说两句话儿;但那姑娘虽是唱曲,却不许人容易见面儿,常将一挂垂珠帘子挡在前面,隔着帘儿奉茶待客;若是那人谈吐不俗,投了他的眼,又对得上他的诗的,才许入帘对谈,这叫‘门帘儿’,须得是个有才的,说得姑娘自己点了头儿,才请进客人来呢;至于梳拢,那更得才貌相当、性情相投,是谓‘有缘的’。这两三年下来,终究也没几个能见着真佛儿面的,那相貌也就没人说得清楚,只传得天仙神女一般,说是才韵色艺俱佳,月里嫦娥下凡也没有他标致;至于入幕之宾,更是闻所未闻,倒惹得多少王孙公子引颈浩叹,便如害相思病的一般。老朽的邻居有位富户,家里开着十几间铺子,也算本地属一属二的门第了,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也才隔着帘子同那姑娘对谈过几句,说是苏州口音里又杂着些京腔儿,想来不是本地人。年纪约在二十上下,说来也不算很年轻,却这般红起来,可不是怪事?”

鸳鸯点头叹道:“从前一同伏侍老太太,只说一辈子不分开的,小时候儿姐妹们要好,说过多少同生同死的顽话,如今竟都各管各路,再难一见了。”又问宝玉,“宝二奶奶可好?麝月、素云、茜雪他们都还好?可常得见面儿不?”宝玉搭讪时,原不指望那鸳鸯理他,及听见这番软语问候,倒觉意外,一时不及答应,前边早又催促起来,鸳鸯便也催着宝玉往前去。宝玉虽然不舍,也只得去了,唱礼答跪,拈香谢拜,不提。

宝玉益发动奇,忙问:“不知什么是有钱、有才、有缘,又怎么是门槛儿、门帘儿?”

隔两日闲了,宝玉忽想起墙后那座庙来,便又往后园来,谁知出了断墙,只见后头一条窄巷,恰捱着另一户的后院墙,却并无什么金顶佛刹,不禁诧异。后来寻了王住儿细问,也说园后面本来就是人家,从未有过什么庙宇。倒把宝玉弄得怔怔忡忡,疑是自己眼花,看了幻景,只得暂且放下。

稍时丫鬟回来,却说鸳鸯已经回坟上了,留话说:“走开了这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冷清,因此加紧回去了。承蒙老爷、二爷器重,委以大任,只是见识微浅,没经过什么大事,料理得头清尾不清的,顾此失彼,惹下多少纰漏,改日再来磕头领罪。”宝玉无可奈何,想到那样风流聪慧的一个可人儿,只为经多看淡,竟将儿女痴情看破,甘愿与荒草孤坟为伴,守节如玉,励志如冰,倒感慨了半日。走来回复与父亲知道,贾政听了,将头点了两点,各自无语。

贾政也是不善谋划之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又都七嘴八舌的附和,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低头沉吟。钱华便又极力的撺掇,说些如何办货、如何搭船等事。贾政越加动摇,便回头问宝玉意下如何。宝玉全无主张,想起从前薛蟠惧祸离家时,也做过一回生意,虽有些小惊吓,倒没什么大妨碍,便说听凭父亲作主。贾政又寻思了几日,除此更无别计可行,便又重重托了钱华,帮着折卖了几亩田地,凑本钱与宝玉买了许多花木、香料、绸缎之类,装箱送上船,挥泪叮咛而别。

<span><h3>七</h3>一曲霓裳动帝京,蛾眉能使山河倾。

懒添蜡炬木鱼冷,打碎钗盒誓约轻。

七尺摧花休怨我,三军驻马谁怜卿。

多情莫教坡头过,夜夜霖铃听雨声。</span>

转眼王夫人满了七七,便在贾母坟旁点了一穴,择日下葬。其中圆坟、浇奠、焚修、营缮不消细说,宝玉又与贾母扫墓浇坟,祭祖先,拜祠堂,好一番忙碌。贾政因感于鸳鸯难中相助,劳苦功高,又命宝玉特设一席宴谢。宝玉也巴不得如此,他原敬慕鸳鸯为人矜持灵活有主张,如今隔年重逢,见他依然梅萼含香,翠袖生寒,越觉得野鹤闲云,飘然出世,及说话时,却见他一副欺霜胜雪的冷面孔,半个笑影儿也无,心中每每纳闷,欲找个时机缓缓的下意陪情,却一直不得其便。如今奉了这道父命,恰中心怀,这日除了孝,便着意命厨房丰丰富富的准备了一席,自己早早坐了主位,方命丫鬟去请。

老者笑道:“他虽然入了妓籍,性子却极是古怪,连鸨儿也拗不过他。说来也奇,他越是这般拿捏,满城的才子富绅反倒越是巴结,银子堆山填海,一毫儿也不知心疼。纵然见不得面,就隔帘听他说两句话儿,弹首曲子,已经志得意满,四处夸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圣的一般。”宝玉听了,心中一动,愣愣的出神。

宝玉正觉叹息,小二上来献酒,闻言道:“我们柜里却抄着一份,这位公子若要看时,倒可借你一阅。可只是咱们账房先生抄录的,比不得能上翠玉楼,与那花魁姑娘对坐谈笑,当面讨得宝墨者。我见公子的形貌谈吐,也像是个读书识字的,或者能有些见识,博得花魁姑娘青睐也未可知。”座中人听了,也都鼓噪撺掇道:“你就取来,让这位公子看了,也为我等分解一回,日后好向那翠玉楼里学舌去。”

<span><h3>四</h3>昭阳殿上辞华辇,长信宫中停管弦。

成帝轻才偏重色,燕妃擅宠遂专怜。

偶吟秋扇成佳谶,谢却春风灰绮年。

相思却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团圆。</span>

第十九回 亦真亦假悬崖撒手 非雾非花陌路逢亲

话说宝玉在翠玉楼后巷听了花魁唱曲,知是故人,便要打门求见,忽又思及伊人性情乖僻,素来高傲自持,必不愿今日沉溷之态落在自己眼中,遂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叹,沉吟半晌,终觉见也无益,徒增伤悲,遂痴痴的听了一回,从薛涛、关盼盼、唐琬一直听到鱼璇玑,心里头倒像是跟着那十个女子从生到死活过一遍,由那些人,便又想及黛玉、晴雯、香菱、金钏、乃至元春、迎春、秦可卿、尤三姐等一干人来,想到富贵荣华,无非烟云,绮年玉貌,终归尘土,不禁忽忽如有所失,心里空空荡荡,竟不知所为何来,今向何去,怏怏的垂头去了。

回至江边时,只见烟水苍茫,青碧连天,一艘艘旗旌如林,却不见自己的那只船。先还只道走错了路,便又来回看了两遍,果然不见,这方着慌起来,忙到处问人时,多说不知道,好容易问着一个紫脸膛瓦刀脸的半老渔公,扎着裤角在那里潲网,便又上前说了始末。那艄公一长一短的问明了是怎样怎样一只船,如何如何一个人,将腿一拍道:“果然不错。起先我见那船停在这里,一个胖子先上了岸,接着公子也上去了,不一时,胖子急匆匆的回来,立逼着扯起帆来便叫开船。我看他神色张皇,便有些疑惑。据公子说来,竟是遇见拐子了,特地骗公子上了岸,他们好趁机逃走,倒不知丢了什么没有?”

宝玉听了,又惊又急,几乎哭将出来,顿足道:“我全副身家都在船上了,这可怎么是好?”忙拿出钱来求艄公替他追去,许他只要追得上,情愿拿出一半货物相谢。那艄公笑道:“别说那是只快船,我这打渔的舢板追不上,便是也有快船,这会儿没风没浪,那船少说已经开出两个时辰,总有五六十里地了,却往那里寻去?”宝玉跌坐在地,半晌作声不得。那艄公见他可怜,又道:“如今并无别策,公子不如往官府里报个案,添了失单,若是天可怜见,或者将来还寻得到。”又与宝玉指了官府所在。

宝玉无法,只得依着指点往衙门报了官,不过走个过场,白劳动半日腿脚口舌而已,那里派得上用场。幸好怀里还揣着些散碎银子,遂雇了车,仍往京城里来。一路朝行夜投,搭车住店,三餐一宿,件件都是钱,不到半路,银子已花得精光。幸好离京已近,只得一路乞讨拄杖而行。

那宝玉自出娘胎来也不曾受过这般凄楚,从前在紫檀堡时虽然已经贫落,却还有宝钗、琪官等人陪伴,袭人、麝月朝夕侍奉,到底不曾亲手拈过一针一线,煮过一茶一饭,如今竟连一餐一宿俱不可得,讨得到时或有一顿饱饭,讨不来时两三顿饿着的时候也有,夜里更是随便草丛树下,破洞寒窑,不过走到那里睡那里,不上一月,便把个饮甘饫肥的公子哥儿熬成面黄肌瘦的叫花子了。

如此好容易挣扎着进了京,已是初冬时候。这日方蹭到一处庄子上,只见枯柳衰杨,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远远看见一户人家屋顶上冒着炊烟,不觉更加饥肠辘辘的起来。迤逦行来,只见小小一处院落,院门半掩,里边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摇着车儿纺线,虽是家常打扮,荆钗布裙,却生得眉清目秀,娇娜秀丽,不似寻常村姑模样。宝玉见了那女孩子,心里别的一跳,只觉得此情景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且那女孩子十分眼熟。正在出神,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巧姐儿,那菜包子蒸得了没?”便见一个老妪从柴门后转出来,穿着棉袄棉裤,两手犹在腰里摸索着正系裤带呢。那女孩子答应一声,放了纺车转身进屋。

宝玉耳中一震,猛然省起——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嫡亲的侄女儿,贾琏、王熙凤之女巧姐儿,叫他的却是那年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心下又是诧异又是羞惭,忽见那姥姥抬头向这边望了一望,忙转身急走,慌不择路,只管向村外头跑来,心下不知如何,生怕被追上的一般。

不觉来至村头,忽的一阵怪风,下起雪珠儿来,急密如织,瞬息将衣衫冠履尽行打湿。宝玉避之不及,紧跑几步,忽见路前现一古寺,年久失修,倾斜欲颓,门前有一石碣,写着三个大字,乃是“菩提寺”。当下也不及多想,匆匆进来,只见寺中神像剥落,佛龛半塌,里面早有一个人背着身子在烤火,听见人声,回过头来,两下里都猛可吃了一惊。原来那人虽然衣衫蔽旧,形容憔悴,却生得俊朗秀逸,仪表清雅,面如冠玉而温润,目似含珠而精莹,一派的器宇不凡。那人却也不住打量宝玉,满脸惊疑不定,半晌忽有醒悟之色,问道:“兄长可是姓贾?”宝玉大惊,忙问:“兄台何以知道敝姓?原来是认识的么?”

那人笑道:“虽不认得,却久仰兄台尊讳形容,只恨不能一见,不料竟于今时斯地相逢,也是一段奇缘。”宝玉此时却也省得了,笑道:“想必阁下便是甄世兄,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那人正是甄宝玉。自他家被抄后,家财尽没,家人理当去籍为奴,在菜市口当街变卖,人们皆知他原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之子,岂肯买来为奴,遂都不肯问津。如此延宕一年,每日一早出街,至晚方回,受尽白眼贫舌,不消细言。幸有东王上了一本,说他家其实罪不至此,皇上法外开恩,遂发还十七间半房产,容他们存身。无奈甄宝玉不擅理家,又无进益,未到一年,即复当卖净尽,又值父母双亡,更无所出,遂卖了房屋,料理过丧事后,即带上所余不多银两,云游山海大川,以至流落于斯,却不料因缘巧合,竟得与贾宝玉相遇。

两人通了名姓,重新厮见,照镜子似的彼此打量半晌,不觉莞尔而笑;及叙起两家境遇,其偃蹇流离,树倒巢倾之势,相差无几,又不禁洒了几点泪。甄宝玉又道:“从我记事起,便听家里人常说京城荣国府有位公子衔玉而生,心中每每赞叹惊奇,今日幸得识荆,不知可赐一见否?”贾宝玉笑道:“为了这个劳什子,也不知添了我多少嗷嘈。任谁见了都说稀奇,终究带了他二十年,也未见着有何稀奇可贵之处。”说着,自衣领里掣出玉来。

甄宝玉见了,只觉心里“突”的一跳,倒像把个心呕出来托在手掌中的一样,不由紧紧攥住,翻覆看了几遍,又将小字细细读了,犹自半明半昧的出神。忽听贾宝玉在耳边同自己说了句什么话,恍恍惚惚答了句“什么?”及宝玉又说一遍,方知是在问自己日后打算,因笑道:“石崇因财招祸,杨修以智令夭,何如平庸无为之辈,反得善终。比如阁下,若不是那一船货物,也不至使船主人见财起意,至于流落荒郊。我如今两手空空,再无可失,再无可恋,倒是无所挂虑忧劳的,不过走到那里是那里,哪有什么‘打算’哩?”说着,将那玉仍交在贾宝玉手中。

彼时冻云黯淡,暮色苍凉,已是掌灯时分,那雪越下越大,早成鹅毛之势。二人在殿上寻了一盏瓦灯,幸还有半盏灯油,遂点亮了。甄宝玉道:“我方才进来时,已往后殿看了一遍,并无一个僧人,倒幸得屋檐下堆着许多柴草,才得以点了这个火堆。只是这会子肚中空乏,实在饿得难受,不如再找找看,可有什么裹腹之物。”又将身上披着的一床破毡毯破开两半,分半张与贾宝玉披在身上御寒。

二人冒了风雪同往殿后寻去,只见两三间东倒西歪的禅房,七八只缺牙崩口的杯碗,并无一只箱笼等物,好在厨灶俱全,寻了半日,粒米皆无,只找见一只粗胎腌菜缸,尚有隔年渍的半缸酸白菜,捞起一棵剥了瓣尝尝,又咸又臭,也只得自井里打了水,择洗干净,又在檐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生火煮了一锅开水,灶沿上寻着破口裂纹的两只粗瓷碗,用开水仔仔细细里外涮洗了,又去寻茶,那里寻得到,只得拿进来。贾宝玉便坐在蒲团上,甄宝玉便坐在拜垫上,两人将白开水就着酸白菜胡乱吃了,不过欺瞒脏腹,假作温饱而已。

甄宝玉见贾宝玉吃得愁眉苦脸,知他不惯,笑道:“人生至乐,莫过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今虽无雨,这‘瑞雪兆丰年’却比甘雨更加祥瑞难得;你我说是初遇,实为故交,在此劫后相逢,荒郊偶遇,实乃赏心乐事。纵无酒菜,又何妨以水当酒,煮韲为醴,虽寒冬噎酸虀,而甘之如饴;即雪夜围破毡,亦如坐春风。岂非雅会?又何必长吁短叹,杞人忧天的起来?”说得贾宝玉鼓舞起来,笑道:“倒是甄兄豪爽有雅兴。弟实惭愧。弟方才进来古庙之前,在村里见了一个院落,看见有个女孩儿在纺线,当时只觉眼熟,倒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这会子才想起来,原是那年我随了琏二嫂子给秦氏送殡,在乡间见了一个村姑纺线,可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纺车为何物呢,还是那姑娘教的我。”甄宝玉道:“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你我生于膏粱,长于锦绣,倒上那里去识得他呢?这也平常得很,不为异事。”

贾宝玉道:“不然,你道刚才那女孩儿是谁?原来便是那年带我去乡下的琏二嫂子的女儿。如今我琏二哥哥、嫂子俱已过世了,只有这一个女孩儿,谁知竟沦落在这里,做了村妇。抚今思昔,正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故而在此叹息。”甄宝玉叹道:“人世间的缘法,原难预料。比如你我,论起来几辈子的交情,谁知遍寻不见,倒在这儿遇上了,又是这么个境况儿,却往那里想去?如此说来,你侄女儿虽沦为村妇,然能自食其力,耕织为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贾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刚才我看见那女孩子纺线便觉出神,还并不为从前见过纺车,倒和一幅画儿有关,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甄宝玉笑道:“莫不是唐时张萱的《捣练图》?”

贾宝玉摇头说不是,甄宝玉便又道:“再不就是《停机》?《纺绩》?”一连说了七八样。贾宝玉都说不是,又道:“我想起来了,竟不是什么名画,是一本册子,上面还有几句话,可惜记不真。”甄宝玉罕然道:“你从那里见的册子?”贾宝玉道:“是我有一年做梦,梦见去了一个地方,偷看来的。”甄宝玉益发称奇,讶道:“原来你也做过这样一个梦吗?那地方可是唤作‘太虚幻境’的?”贾宝玉闻言大惊道:“莫非甄兄也做过此梦?”甄宝玉笑道:“岂止,我在梦里还有一段事呢。后来说给人听,人人都笑我呆,所以也总未好意思再提他。”贾宝玉听了,越发称奇。

甄宝玉忽又想起一事,因道:“你说起那纺线的女孩儿,倒教我想起一件事来——大约是去年的这时候,我在西山一带游玩,曾遇见个小尼姑托钵沿乞,大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虽是缁衣芒鞋,相貌举止清雅不俗。远远见了我,脱口叫了声‘二哥’,及走近了,倒满面失望,说是认错人。我因他生得纤袅斯文,不免多看了两眼,所以至今未忘。此时想来,只怕也是令亲,将我认做了你也是有的。”贾宝玉扼腕长叹道:“不必说,自然是舍妹惜春了。他从前在家里时便喜欢谈禅论道,年纪虽小,倒常说自己看得破,性子又执拗。那年遭祸时,他许是害怕,竟趁乱易装逃走。后来我父亲使人到处寻找了多少年,只当他打听事情了了,自然会回来,谁知竟再无下落。原来到底做了尼姑了。”

一时火苗见弱,甄宝玉添了一把柴,两人披毡拥火,又谈论了一回,甄宝玉先睡实了。贾宝玉虽觉目饧眼涩,却只是辗转难眠,恍恍惚惚,好似仍在都中时候,大观园怡红院中,与袭人、晴雯、芳官一干人顽笑,猜枚掷壶,赌酒烹茶,好不得意;一时人报“林姑娘来了”,忙迎出去,只见黛玉、湘云、探春一干人联袂走来,大家共坐谈笑,吟诗论画,不知偶然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将黛玉惹恼,忙又千方百计的俯就;正在心甜意暖、语腻情浓之际,忽展眼不见了黛玉,却见薛宝钗蒙着金坠角八宝红盖头端坐在珠帘之内,仿佛洞房花烛夜模样,不禁心下狐疑,患得患失;麝月却又从外面进来,说是缸中米净,当的棉衣也该去取赎,不然就成死当了。

正觉惭愧为难,忽见一班官员差役执令箭旗牌而来,要抄要检,喊打喊杀,又见司棋、金钏、四儿扯着他啼哭,四处里闹作一片;忽然王熙凤拿着一根面杖从外面一路杀进来,横眉立眼的,正如那年魇魔法儿病中的情形;种种世事艰难、情怨纠缠之事,一齐堆到面前来,不禁如醉如痴,昏昏沉沉。正在彷徨无计、疑真疑假之际,忽闻当空一声棒喝,便如电掣雷鸣的一般,诸多幻相化为泡影,瞬息不见。

宝玉睁开眼来,却见一个癞头和尚坐在对面佛龛之下笑嘻嘻的向他点头,当下心内澄明一片,起身作揖道:“大师请了,弟子如今已经明白,富贵功名,有如尘土;情缘孽债,莫非浮云。人世间种种穷通富蹇,尊卑荣辱,乃至妍媸智愚,亲疏爱怨,都只是幻象罢了。弟子情愿随我师出家,云游四海,更不以儿女情长为念。”

那癞僧点头笑道:“欠你泪的,他已还了你泪;欠他情的,你也还了他情,却还戴着那蠢物作甚?也是该完债回头、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宝玉顿然醒悟,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便随手掷在蒲团之上,遂与和尚顶风冒雪,飘然而去。一旁甄宝玉犹熟梦正酣,将菩提寺当作烂柯山的一般。正是:

万般痴念终如幻,一样皮囊两样缘。

却说自从宝玉去后,宝钗、袭人几个便在家里每日数指翘望,好容易盼得金陵信至,一一写着王夫人病逝、贾政患病、宝玉偃蹇难归诸节,正是字字血泪,满纸悲凉。宝钗看到一半,早已哭得言不得语不得,袭人、麝月也都泪流满面,便都忙换了纯素衣裳,在院子里点了香烛纸马,祭了三牲六礼,望空祝祷。袭人想到王夫人素日待自己的诸般好处,麝月念及宝玉这番不知几时方能回来,各自伤心不了。及哭得累了,才惊觉那宝钗在风地里已跪了大半日,忙上前搀扶。宝钗犹跪着不肯起,手里攥着一把香,一边磕头,一边烧香,说一回又哭一回,直哭得花愁月颤,肝肠寸断,眼看着香烧得尽了才起来,脚跟儿早软了,趔趄两三下方站稳了,回至炕上躺下,便有些声重鼻塞的起来。

次日早起,麝月打水进来,见宝钗犹向里卧着未起,小声请了两回,不见动静。及上前看时,方见他双蛾蹙起,桃腮泛赤,嘴唇皮儿干裂趣紫,摸摸身上,烫得如火炉一般。忙向前院叫起袭人来,进来看了,也觉吃惊,苦道:“皇天菩萨,可够了我的了。一事不了,又添一事。”赶着打发老李婆子请大夫来。去了半日,却带进一个龙钟老妪来,进了屋子,也不望闻诊切,伸了手撩起帘子就向宝钗身上搭来,唬得袭人、麝月忙拦在前面,问他:“做什么?”那人道:“奶奶、姑娘们不教看,我可怎么知道顺不顺呢?”袭人越发糊涂,问他:“什么顺不顺的?”妇人道:“自然是胎位了,顺与逆,正与旋,关系重大,不得不摸清楚了才好对症下方,人命关天的大事,须讲不得脸面。这方圆几十里,我是最准的,多少富绅大宦的家里都进去过,连许多城里的老爷太太也常备了车马请我去,前儿东乡里胡老爷的二儿媳逆生倒养,就是我活活救下来的。是男是女,凭我一摸肚子就知道,连脉都不用诊的。”

宝钗又羞又气,转向里背身不理,麝月早掩了帘子问他:“我们奶奶不过是伤风咳嗽,你嘴里不干不净,混说些什么男呀女的?”老妪道:“我是接生的大夫,既不是喜,找我来做什么?”袭人这方知道李婆子糊涂,不问清楚就请了稳婆来,又气又恨,只得送稳婆出去。那老婆子道:“虽不是喜,到底出一趟诊,奶奶须得给些利是才好。”麝月只得拿了些钱给他坐车,稳婆还嫌不足,唠唠叨叨,直说耽误了他功夫,逼着麝月又加了一串,方才去了。

袭人重新叫过李婆子来,也不好多说他,只再三叮嘱,命他另请一位看伤风的大夫来。半晌,方又来了一位,诊过脉,说是秋燥之症,该有“鼻燥咽干,口渴舌燥,咳而无痰,喘而气促”诸征。又问咳时胁间有无剧痛,夜里是否出汗,麝月一一答了。遂立了一个生脉散的方子。宝钗命麝月拿来看了,隔帘问道:“既说是秋燥之症,如何又用人参?”大夫道:“不妨,人参虽热,却可生津,这药君臣相辅,治燥症最见效的,奶奶尽请放心。”宝钗便不说话,及蒋玉菡送出大夫去,方对麝月道:“我自幼体壮,只怕用人参不宜,既然断了病症是燥热,倒是抓一剂玉女煎来就是了。”袭人忙道:“方子是大夫写的,换了倒不好。”宝钗道:“我心里有数,你照我的话做去就是了。”袭人只得依言抓了药来。麝月守着炉子煎了,与宝钗服下。

谁知略好两日,便又烧起来。如此辗转反复,月余犹不见好,还是袭人悄悄拿了前儿大夫开的方子另取了生脉散来,也不教宝钗知道,只令麝月照常煎了与宝钗服下,方才渐渐的好了。

且说因宝钗病着,袭人想着王夫人既逝,正该着人往各处报丧去,自己身份不便,蒋玉菡更加不便。想了半日,方得了一个主意,遂亲自下厨,收拾了一样水晶肘子,一样五香鸡胗,一样面筋炒兔肉,一样麻婆拜观音,都装在一个食篮子里,提着往李纨门上来。见院子新翻盖过了,门前两个男仆模样的人在那里吃烟,又有一个小校在屋檐下学织荻帘儿。袭人说明来意,那小校通报进去,一时出来说:“我们奶奶不在家,本家太太请你进去。”

进来时,只见里边也都整砌一新,门窗栏杆都重新油漆,花篱庭树井井有条,不似从前大杂院时模样。那李婶娘身上穿着秋香色潞绸芦花赶月对衿袄儿,下着佛头青满绣蟹爪菊鹦哥绿滚边的洋缎裙儿,绾着祥云飞蝠金纽扣,头上梳着个芭蕉髻,插着和合二仙累丝嵌宝金摇钗,狮子滚绣球银梳掩鬓,手上戴一对汗浸子玉蒲镯,四连环喜鹊登梅的宝石戒指。见了袭人,忙不迭问好,又督着小丫头倒茶,撮些玉带糕、合欢饼让袭人吃。

袭人道了谢,便在炕沿下椅子上坐了,看见屋里新添了许多家俱摆设,便猜测许是贾兰做了官回来,心里先有几分欢喜。问时,李婶娘却又支支吾吾,只说贾兰在军中立了功,擢升了一个小头目,朝廷论功行赏时,那贾兰上了一本,说明京中尚有寡母独住无依。故而宫里送了赏银来,其实统共也没多少,为着贾兰的脸面,不得不把房屋整修一番,便十去了八九;又将租给人住的房子收了自用,更加有出无进。袭人说了王夫人在金陵病故一节,那李婶娘吃了一惊,半晌叹道:“这也只好等你大奶奶回来,我告诉他罢。”袭人便又说了宝钗患病,无人出面治丧,只得请大奶奶帮忙料理等事,李婶娘踌躇一回,仍然说:“这也只好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袭人无奈,只得告辞回来。等了几日,方见前儿那小校送了包碎银子来,说:“我们太太前儿拜影回来,感了些风寒,又听见老太太亡故,伤心病倒了,如今正吃药呢,劳动不得,已在院里望空磕了头,就不亲来了。这银子教送给二奶奶,留着做法事用吧。一应超荐主祭之事,全凭二奶奶作主。”说着也不等宝钗等多问,便放下银子走了。宝钗无奈,只得命麝月收了银子,并不批评一语。袭人却愤愤不平,背地里向麝月道:“都说大奶奶面慈心冷,骨子里比谁都爱钱。还说从前在府里时,他便伙着他婶娘、表妹,把古董珠宝蚂蚁搬家一样尽挪了出去。他们如今住的院子,说是婶娘置的,其实便是大奶奶出钱,一早替自己预了养老。我只说是人们眼红老太太多疼了他们孤儿寡母,故意造的谣儿。谁料想他果真心冷,连太太死了这样大事也不闻不问,同样是媳妇,他是大奶奶,这边是二奶奶,怎么吊唁主祭这样大事,他倒好躲起来,全扔给二奶奶料理呢?”

麝月叹道:“如今亲戚们都穷了,况且连年来凶信不断,早都疲了。便得了信儿,上门吊唁,也不过一块尺头、两挂素面的敷衍一回;况且太太的灵又不在京里,礼自然更加薄了;主家儿倒要治席摆酒的麻烦,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他自然要躲这个人情债。也是怕人家看见他富,不免向他告借。你不见自从分家后,凡亲戚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奶奶何时伸过手来?话说回来,如今一家不如一家,谁不是少一事省一事,也不单只是他家。”袭人道:“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是个官宦家小姐,老子做过国子监祭酒的,难道只为分了家,竟连个‘孝’字也不顾了?”

议了一回,到底彷徨无计,最终还是袭人求蒋玉菡印了些讣文各处去送,亲友们或有亲来唁慰的,或有命人送祭礼来的,果然便如麝月所说,不过是些冬菇素面,略尽心意。又凑了几个钱,俟宝钗略好些,便看了日子,约着一同往西门外牟尼院替王夫人做超荐法事。说明因王夫人灵不在京里,便不放焰口,只是拈香听经,尽心意而已。

到了这日,邢夫人带着贾琮,薛姨妈带着薛蝌、岫烟,尤氏同着贾蓉、贾蔷两对夫妻,王子腾虽不在京,夫人子女并王仁一家子都来了,又有刘姥姥带着巧姐儿,许多陪房家人,以及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芝等族中子孙,凡得了信儿的,也都来了,各自雇车坐轿,将牟尼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这牟尼院正是史太君祖上的产业,昔年妙玉来京查访贝叶遗文时,便在此借居,所以贾家方才得了消息。如今宝钗要替王夫人做法事,因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家庙前番均获了罪,便选在牟尼院主持。

一时院里设了鼎炉诸事,佛前供了牲醴之类,宝钗方磕下头去,忽见侧殿奔出一个人来,扑到跟前叫道:“那不是宝姐姐么?”宝钗听声音十分耳熟,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二十许女子,身上穿着半旧的石青褂子,满面憔悴,形容凄楚,却一时辨认不得。那人又叫道:“姐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湘云啊。”宝钗猛的一震,再看时,可不正是睽违多年、下落不闻的史湘云?忙一把抱住了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不来找我?”

那湘云又是哭又是笑,欲说时又说不出来,一回头看见宝钗祭在佛台上的那幅字,知道王夫人去了,忙爬过去磕了几个头,也顾不得等住持宣号,也顾不得给邢夫人、薛姨妈等见礼,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宝钗也撑不住哭了,薛姨妈更是哭得长一声短一声,几乎喘不过气来,岫烟一旁扶着,一边给他抚背,一边自己却也不住拭泪;邢夫人、尤氏等自出府来受尽苦楚,况且贾赦、贾珍俱埋身异乡,尸首无归,自己百年之后,更不知归葬何处?想起多少辛酸委屈,早哭得言语不得;刘姥姥更是撒开手脚,坐在地上拍腿大哭,巧姐儿便也哭了;王仁、贾琮等先还想着劝众人尽了礼再哭,奈何那些人也有借他人眼泪洒自己悲伤的,也有真心思念王夫人的,也有见景生情感伤啼泣的,都各自放声大哭起来,那里劝得住。

一时祭毕,便在庙里后院敞厅摆了几桌素席谢客,豆角、金针、百合、藕片,摆得满满当当,虽非海味山珍,倒也整洁齐备,另有一坛韶酒,一坛花雕。众人不免七嘴八舌,议些别后情形,又争问湘云这些年去了那里,如何过活。湘云不愿多言,只说投靠了一位远房亲戚,在桂边住了三四年,上月方才回京。又问众人可有史鼎、史鼐两位叔叔消息,众人都说没有。散了席,岫烟意思要宝钗回去住几日散散心,宝钗却要湘云同他回紫檀堡,又说:“袭人三不五时念叨他,等下见了,不知兴头成什么样呢?”又催着湘云收拾。湘云笑道:“我那里有什么东西好收拾,不过几件随身衣裳,跟师父说一声儿就好走了。”果然只拿了两件衣裳,随便包在包袱里,跟宝钗出来。

两人同了车,路上宝钗细问究竟,那湘云一行哭,一行说,这方说了个大概。原来那年卫若兰战中失落,生死不明,史、卫两家又互相推责,弄到殿前对质,闹得僵了,史鼐便欲毁婚,要替湘云另择一门亲事。那湘云却因为彼此已经换了庚帖,下了文订,早成朱陈之盟,岂为秦楚之念,作那“摇曳蝉声过别枝”的行径?便不肯负约另嫁,索性也不随叔婶回京,便在桂边投了个尼姑庵暂且住下,打听等候那卫公子消息。这些年四海为家,风里雨里,竟踏着海沿子寻了一个遍,就连几个海岛上也或是雇人,或是亲往,都一一打听了,却连片言只字也无,盘缠早已都用得尽了,只得回来京中,才知道贾府已经大败,子弟风流云散,只得来牟尼院借住。若不是宝钗做法事,只怕一百年也不得遇见。

宝钗听了,不禁又抚泣一回,说着,紫檀堡已到了。湘云进来一看,只见院落虽不甚大,倒也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中间铺着石子路,扫得一清如水,墙角数株桃树,已成参天之势;下边又有十来盆各色花卉,也有红掌,也有水仙,虽是冬清岁寒之际,却也含苞吐蕊,春意盎然。那袭人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湘云进来,猛然打了一个突,脸上似哭似笑,不敢认的样子。湘云笑道:“好花大姐姐,打小儿一块长这么大,这才嫁了人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袭人听出声音来,这方确认不错,忙上前一把抓着叫道:“我的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便哭起来,手拉着手问长问短,知道他回京不久,尚未找到史家叔叔,便又苦留他住下,朝夕相伴。湘云辞道:“三五日尚可,却非长久之计。你们偌大个院子,两家人住着已觉拥挤,再添我一个,如何使得?”袭人道:“正是呢,偌大个院子,前后两进,统共住了两家人,再添你一个,有何不可?”湘云笑道:“几年不见,你学得这般油口滑舌起来,到底夫唱妇随,家学……”说到此,急忙掩住,不觉飞红了脸。袭人便也脸红起来,宝钗瞅着湘云叹道:“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样有口无心的。”众人一笑作罢。

晚上宝钗在后院灶房又置一席,请湘云坐了首位,湘云再三不肯,袭人死活拉着坐下;宝钗对面相陪;袭人、麝月两个打横。说一回舟楫辛苦,风波险恶,又说一回人情冷暖,世事沉浮。那湘云原爱说话,况他经历也比众人不同,越发说得绘声绘色,如描如画,说到惊险处,钗、袭、麝三人都觉聚精会神,暗呼侥幸;说到伤心处,又都拿着绢子拭泪不止。

眼见月色映窗,疏枝如画,已是三更时候。袭人欲往隔壁收拾厢房,湘云忙拉住道:“不必穷忙,我不过略耽一两日,同宝姐姐睡便了。”袭人也因宝玉衾枕被褥都还未曾收,被他看见不便,正觉踌躇,听了这话,便说:“既这样,就罢了。且挤一晚,明儿闲了再收拾。只怕奶奶劳神。”宝钗笑道:“不过一天半日,有何不可?”袭人听这话,竟没有留湘云长住之意,倒觉诧异。再看湘云,倒只是疏疏然不以为意,便也只得按下疑窦,收拾杯盘,各自歇息。

湘云来至宝钗房中,只见一张藤床,一座镜台,再有近窗一张桌几,不用髹漆,木纺肌理如画,此外更无长物,暗暗点头叹了两声。二人躺在床上,不免又说一回抄检、分家、贾母仙逝等事,及湘云问起宝钗婚后诸节,却只三言两语带过,反问他今后打算,还是要往金陵去寻叔叔婶娘呢,还是在京长住。湘云道:“若回金陵去,他们必定又要说些婚姻无望,不如问媒另嫁等事,倒烦心。不如就在牟尼院住着,还落得耳根清净。况且卫家也在京里,倘若他有消息时,也就近打听得明白。”宝钗点头赞叹:“难得你竟有这样心胸志气,我倒不好劝你。”湘云笑道:“所以我说姐姐最知道我。”二人又说一回,直到五鼓敲过,头遍鸡啼,方才胡乱睡了一觉,起来梳洗。正是:

乍离乍聚寻常事,忽喜忽悲难为人。

第二十回 拾玉通灵甄宝玉送玉 当金锁薛宝钗折钗

话说湘云回来京城,便住在西门外牟尼院中居住,与这紫檀堡一个东,一个西,相隔甚远。袭人每每欲劝湘云搬来同住,湘云只说:“偶尔住几天倒没什么,长此以往却不是相处之道,倒是时常走动的罢了。”宝钗听着,不置可否,袭人也只得罢了。

这日因逢冬至,袭人包了饺子,命蒋玉菡雇了车往牟尼院去接湘云来过节。去了半日,方引了一人进来,却不是湘云,倒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公子,穿了件半旧的葛布棉袍儿,一身疲惫,满面风霜。袭人一见,先就喊了声:“皇天老爷,这可算回来了。”急急迎上来,两行泪早流下来。蒋玉菡却拦着笑道:“你且别哭,仔细看看这人是谁?”袭人嗔道:“什么这人那人的,难道二爷我还不认得么?”

蒋玉菡笑着,且不说话。袭人便又向那人脸上认了一认,见他虽然面貌秀美,绝似宝玉,却多着几分沉熟稳重,倜傥从容,身材也略见长大,不禁又是纳闷又是尴尬,讪讪的重新施了礼问好,腼颜道:“未请教这位爷上姓。”那人忙还礼不迭道:“不敢,小姓甄。特为访寻贾府二爷而至。在村口遇见蒋兄,才知道二爷犹未还乡,遂来拜见世嫂,璧还失物。”

袭人从前在府里时,早听说甄家有位少爷同宝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同名,听他姓甄,知道自是那位甄宝玉无疑了,不禁又细细看了两眼,笑道:“果真跟我们二爷一个模子脱出来,亲兄弟也没这样像的。你且请坐,我去请我们二奶奶出来。”遂笑嘻嘻的进去,向宝钗、麝月比比划划说了一回。宝钗道:“他是位爷,宝玉既不在,请蒋相公陪着也是一样的,怎么倒要见我?”袭人道:“他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二爷见过一面,特地来还一件什么要紧东西,定要面交奶奶。奶奶不见倒不好。”麝月也道:“我早听说甄家有个宝玉同咱们二爷一模一样,不仅同名,连性情脾气也都是一样的,早就巴不得要亲眼见上一见才好。难得他今儿自个儿送上门来,岂可不见?”百般撺掇着宝钗出来。

及见了甄宝玉,麝月先就“哎呀”一声叫道:“这真是像得离了谱儿,若不是袭人姐姐先说明了,我乍一见,还只当二爷回来了呢。”袭人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因指着宝钗向甄宝玉道:“这是我们宝二奶奶。”蒋玉菡也指着甄宝玉道:“这位是甄家大爷。”

那甄宝玉见了宝钗,便如张生见了莺莺的一般,灵魂儿飞在半天,只见他瑰姿艳逸,柔情绰约,品貌端丽,气质安详,心中暗暗叫道:“原来世上竟有这般人物,我甄宝玉只道天下佳丽,到我金陵甄家也就算绝了,如今见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胡思乱想,一时张口难言。

那宝钗看甄宝玉时,但觉形容俊俏,态度温存,举止风流,言语款洽,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虽不好似袭人、麝月那般形于颜色,却也不由自主,一双眸子射在甄宝玉脸上,难以挪开,暗想:“虽说是人有相似,又非一奶同胞,如何竟像到如此地步去?偏偏连名字也是一样,一个假,一个真。若这个是真的,莫非自己守了三年的那个,倒是个假的么?”因此四目交投,也是半晌无语。

看官,你道那薛宝钗、甄宝玉何等尊贵无匹的谪仙人物,如何平白里一见,竟会失态至此?岂非有异常情,失礼于人么?其实不然。此时别说是他二人,便是蠢物在破庙里蓦然遇见这甄宝玉时,亦不由左瞻右顾,难分彼此。及那个宝玉走了,却把石头丢在蒲团之上,被这个宝玉拾了去,石头昏昏噩噩,恍恍惚惚,跟着他从白杨村走来紫檀堡,究竟也有些拿不准终究还是随了宝玉而去,还是已经换了一个主人。石头无情,尚且如此;人非草木,又岂能视而不见,安之若素哉?

好在那宝钗毕竟是个端庄守礼的典范,三从四德的摹本,略一思索,便即端整颜色,敛衽施礼,温言问道:“适闻先生与拙夫有一面之缘,故来相访。不知先生从那里来?又在何处遇见拙夫?”甄宝玉不及说话,先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灿烂的玉来,双手捧着呈上来,道:“二奶奶请看,这可是二爷随身之物?”麝月接过来,不及递给宝钗,先就嚷道:“这是我们二爷的玉,怎么会在这里?二爷却在那里?”

甄宝玉遂源源本本,将贾宝玉如何在瓜州被人卷了货船,如何一路行乞回京,如何在菩提寺与自己巧遇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道:“那天早上在庙里醒来,已不见了贾兄,只留下这块玉。我只当贾兄出门去什么地方逛了,等下便回来的,也不敢擅离,在那里守了半日,不见人影。便又各处找了一回,依旧不见,才知道确是走了,却不知为何把玉留了下来。我想这原是他至贵重要紧之物,丢了如何是好?记着他说过住在京郊紫檀堡,便一路寻了来,在村口遇见蒋相公,才知道贾兄并未回家,及欲托蒋兄致意时,又因这件事关系重大,不得不上门求见二奶奶,当面交付,还望勿以冒昧见责。”

宝钗见了玉,饶是心思沉着,也撑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他留下这块玉,可还留下什么话么?”甄宝玉道:“不曾有话。”宝钗点头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悬崖撒手的,所以连命根子也弃了。那是不打算让我们再找他,别说找不到,便找得到,只怕也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袭人听了这一句,不知如何,心里便像被刀子猛剜了一下似,“嗷”一声哭了出来;麝月想到终身落空,便也大哭起来;便连蒋玉菡也在一旁拭泪;甄宝玉看见他们这般情形,也觉怜悯,暗想:“贾宝玉有如此娇妻美婢相伴,竟然忍心舍了家不回,真可谓无情之至矣!”

彼此对着伤感一回,那蒋玉菡欲劝又不好劝的,到底还是薛宝钗先收了泪,向着甄宝玉重新施礼道:“先生不辞路远,送还拙夫佩玉,盛情之至,敢不敬献刍荛,略洗风霜。就请略坐片刻,即备薄酒,还有劳蒋相公代为作陪。”甄宝玉忙还礼道:“有劳嫂嫂亲自下厨,宝玉愧不敢当。”宝钗听他自称“宝玉”,不由心里又是一痛,忙掩面转身,向后院疾走。袭人、麝月都忙跟着。便留蒋玉菡在厅里,陪着甄宝玉用茶。正是:

雪藏金锁犹寻玉,莫把假来认作真。

话说那袭人见甄宝玉与贾宝玉一般形貌,遂爱屋及乌,调唆蒋玉菡留下甄宝玉来;那蒋玉菡亦与甄宝玉一见如故,巴不得留下他来做伴,便果然同甄宝玉说了;甄宝玉却也称许蒋玉菡人物风流,性情温顺,且浪荡了这许多年,也正要找个地方落脚,休养生息,便欣然允诺,暂在前边书房里住下。袭人日常送茶递水,越看那甄宝玉越似贾宝玉,不免有望梅止渴之意,画饼充饥之思,相待十分亲切。

及后来湘云来见了,也觉纳罕,叹道:“从前常说,倘若二哥哥不耐烦时,倒可以找那个宝玉一同淘气去;如今到底那宝玉来了,二哥哥却又走了。难道当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两个宝玉必定不能同在的不成?”说得宝钗益发伤起心来,暗说:“我薛宝钗好命苦也,历尽艰难嫁了这个魔王,说是‘金玉良姻’,谁知竟做了整三年的水月夫妻,影里郎君。如今更索性连个影儿也不见了。”想到影儿,便又想那甄宝玉与他活脱脱一个影儿里拓出来,终究不知是何天机?

那甄宝玉在京故旧原多,隔了几日,换了衣裳进城来一一拜会,众人也都挽留他在京长住,又替他谋了个书记之职。宝玉虽不喜羁绊,然觉得抄抄写写倒也不甚劳神,便应许了,暂且安顿下来。袭人见了,益发羡慕,闲时同麝月议论:“这位甄大爷倒比咱们二爷还识些时务,知道通融,倘若从前便见着这甄宝玉时,把他配了奶奶,倒是一对儿。连妹妹的终身也都有靠。大家依旧相傍过日子,岂不是好?”又说是“假宝玉去了,真宝玉来了。焉知不是天意呢?横竖都是宝玉,或者‘金玉良姻’,原该落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说了两次,被湘云听见了,学与宝钗。宝钗啐了一口,扭脸不理,却也不禁心猿意马,思前想后,念及贾宝玉忍心撒手,一派绝情,又气又恨,暗想:“小时候遇见那个和尚,给了我这个金锁,一再叮嘱:须得遇个有玉的方能相配。及在府里遇见他,看见那块玉,只当应了和尚的话,况且又是娘娘赐婚,遂再未有他念。如今他便这样一走了之,连玉也扔了,那番话岂不落空?这玉倒又落在甄宝玉手上,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若说有玉的便能相配,却又必定要是衔玉而生的那个才可呢,还是送玉而来的这个才是?”如此想了两回,又自己啐自己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云儿不过换了庚帖,已知道守贞立节;何况我入门三年?虽则假凤虚凰,到底名媒正娶,如何竟可有这些胡思乱想?”从此平神静意,心无杂念,飞尘不起,此前原已不肯轻易往前院来的,自从甄宝玉住了书房,索性更禁足于二门了。

转眼腊尽春回,宝钗生日将至,因在孝间,原说过不办。争奈薛蝌、岫烟都说要上门为姐姐祝寿,薛姨妈自宝钗搬来紫檀堡后,还从未登门,如今听说宝玉抛了家,益发不愿女儿寄人篱下,也要借机劝说女儿回家,因也约了这日来访。宝钗恐席面不好看,未免更使母亲忧悯,遂开了箱笼,意欲寻些物事去当。翻检一回,终无可当之物,虽有些棉衣鞋袜之类,一则冬气尚深,缺不得他;二则也当不来几个钱,终究还是杯水车薪。便又打开妆奁来,只见不多几件银镯玉簪,倒有一叠子当票,想了一想,忽起一计,遂从领上取下那个璎珞环护、珠光宝气的金锁来,拿与麝月教去多多的当来。

麝月吃了一惊,那里肯去,劝道:“再揭不开锅,便是把我卖了,也还轮不到当他去。这可关乎姑娘的终身之事。”宝钗叹道:“到了如今这地步,还谈什么终身?人都没了,留着他也是无用,不如当几个钱,换些米来倒实在。”袭人、麝月都道:“这万万不可,二爷虽去了,那块玉倒是自己长了脚又回来了的,焉知不是天意呢?且不说这位爷同咱们二爷的形貌是一模一样再分不出真假来的,依我们看,连脾气性格儿也都相差无几。况且每每提起奶奶来,都是一脸的敬重,十分佩服。想来只要奶奶愿意,甄大爷无不愿意的。奶奶不妨细想。”宝钗沉下脸道:“休胡说。这可是本份人家的话么?让人听见,成何体统?还只当我们有多轻狂呢。”

正说着,恰好湘云进来,便也笑道:“别说是你们,连我看见他也分不出真假,只差一句‘二哥哥’没有叫出口来呢。依我说,假宝玉也是宝玉,真宝玉也是宝玉,假的不去,真的不来;假的既然去了,何不换了真的,岂非两便?”

宝钗听了,正色道:“我向来不是那种口是心非、朝秦暮楚之人,你们却不要拿这等话来戏我。宝玉虽绝情,我却不能无义,既然进了贾家的门,便一辈子都姓贾,绝无别念。良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们看我可是那朝三暮四之人?”说着,从头上拔下根白玉钗子来,一撅两段,说道:“我若有异心,便和这钗一样。”

湘云自悔失言,忙搂着宝钗告罪道:“好嫂子,这是我的不是了,信着口儿胡说,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那样人,不过贫嘴滑舌说笑话罢了,你又是我宝姐姐,又是我二嫂嫂,千万别恼我。”袭人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忙低了头出门,一言也无。

宝钗方知伤了袭人,颇觉后悔。念及袭人、琪官尽心竭意侍奉自己,无非看在宝玉份上,如今宝玉走了,自己再赖着住下,倒不好意思。又想着到了二十一日,薛姨妈、岫烟等来与自己庆生,见了甄宝玉,必有诸多不便,若也生出袭人、麝月一般的念头,说些真哩假哩的话,未免难堪,竟不如及早回避的为是。便与湘云商量,要同往牟尼院借住。湘云自然满口答应,又问:“既要搬,何不回姨妈家,倒要住在外头?”宝钗叹道:“王宝钏十八年寒窑尚不肯回家,何况于我?况且别人不知道,你该深知道的——你不回叔叔家,难道不是为了怕你叔婶聒噪,逼你另嫁?天下长辈情同此理,我若回了娘家,势必也有许多闲话,只怕说得比今日更难听呢。到那时,应了固然不可,不应却也为难,倒是远远避开的为是。”湘云听了,不住点头,自此心内愈发敬重宝钗。

宝钗心下擘划停当,遂请进袭人来,说明心意,又嘱以麝月之事,转托蒋玉菡同甄宝玉作媒。袭人听了,早流下泪来,羞道:“原是我们伏侍的不好,怪不得奶奶生气,只是我那里做得不到,请奶奶只管教训,千万别说什么‘搬走’的话,不然教我明日见了二爷,可怎么说呢?”宝钗叹道:“你倒痴心,那里还有见二爷的时候呢?我搬来时,原说是租,从未许过长久不去。况且从前宝玉搬来这里,原为的是他同蒋相公是朋友,还说得过去;如今宝玉不在,我一个女人家独自住在这里,外人看着不像,便是我自己家里人也不答应。这也不必同你客气,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湘云也在一旁说:“我独自住在庙里好不孤清,巴不得宝姐姐搬去与我做伴儿,说了半日姐姐才答允了,袭人姐姐别再劝了。只以后别忘了我们,常来走动的才好。逢年过节,我也还要来姐姐家讨饺子吃的。”

袭人听了,不好再留,只得出来与丈夫说了。蒋玉菡便又与甄宝玉商议。甄宝玉起初不允,说:“我如今身无长物,如何再敢有家室之想?”蒋玉菡道:“女家儿已经允了,如今我回去说甄大爷不愿意,不怕薄了宝二奶奶和麝月姑娘的面子?”甄宝玉听了,只得同蒋玉菡做了一揖,又向着宝钗住的内院做了一揖,道:“既这样,宝玉叩谢奶奶抬爱。”蒋玉菡拍手笑道:“这不好?从此你可在这里长住了,大家过起日子来。”

商议定了,宝钗便又叫进麝月来,指着妆台上描金嵌贝的一个紫檀匣子道:“我明儿要与云姑娘搬去庙里长住,你不必跟着。这匣子里是我的几件旧首饰,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你的婚事,我都托了袭人同蒋相公做主,我身上有孝,就不来看你行礼了。”那麝月自宝玉去了,只当此生无望,那里想得到还有今日,闻言又惊又喜,又是羞愧又是感伤,忙跪下来抱着宝钗腿道:“奶奶说那里话?麝月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情愿伏侍奶奶一辈子。”

宝钗道:“这又是胡说。我是既嫁之身,不管十年二十年,你二爷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合该等他一辈子,这也怨不得命;你却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守什么呢?”诸般交代停当,遂请蒋玉菡雇了一辆车,次日便与湘云收拾箱笼,又从碧桃树下起出盛冷香丸的罐子,一同装在车上;又另使人送信与薛姨妈,说明搬迁之事,不教往紫檀堡去。薛姨妈接了口信,知道女儿竟搬去庙里住,虽百般不舍,然素知宝钗面上虽柔和,内里最是固执,也只得罢了。

从此宝钗、湘云两个赁了牟尼院内院厢房长住,勤俭相安,居贫乐业,闲时替人抄经抵租,或做些针线寄卖,也不另外开火,便在院里包饭,一般的持斋守戒,便同出了家的一般。逢年过节,或是薛姨妈打发车来接,或是岫烟、袭人带了食盒上门来坐一回,又有时宝钗、湘云两个闲了,也往各处走动一回。虽则灯昏月明之际,断絮飞萍之秋,未尝没有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但一个是胸襟阔大,一个是心底深沉,倒也安份守时,相依为命。院里尼僧知道他们一个是本主儿金陵史家的小姐,一个是从前荣国府的二奶奶——前番为王夫人做超荐法事时原见过的,也都不敢怠慢。那湘云还时常出来进去,借针借线,或是向住持讨些经本来抄;宝钗却等闲见不到面,别说连个笑容见不到,便连戚容也难得一见。众僧尼见他端庄安静,比出家人更觉沉着矜持,越觉敬重。他原先做女儿时便喜淡妆素服,自住进庙里,益发荆衣布裙,不事铅华,那璎珞后来到底还是当了,却将金锁片取下来,也并不戴着,只与通灵玉一处包在手绢包儿里,藏在箱子底下。

不觉冬去春来,光阴荏苒,早又多少年过去,那宝钗、湘云纵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谢了春红,两鬓星星的起来。这日两人正在房里做针线,忽闻得街上当当的铺锣之声,鞭炮乱响,穿墙越院的过来。湘云向宝钗道:“你听街上好不热闹,我们瞧瞧去?”宝钗道:“不好,站街望门的何其不雅。”湘云道:“何必出门?这院里东角儿葫芦架子后面不是有座塔楼?我们从那里上去,居高临下,岂不看个清爽?且也没人知道。”

宝钗不忍拂他之兴,遂相从出门来,果然登上塔楼观望。只见街两边人早已站满,犹水漫潮涌的不住拥上前去,那穿号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驱赶,穿色衣的打着伞扇旗牌,后边穿铠甲的一队队的过兵,中间又有一个官儿坐着抬高高的轿子,头戴簪缨,胸悬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却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见那旗子上写着“定国安邦”,“战绩彪炳”,“威震海外”诸字样,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马元帅刚立了战功回来,正挂红游街呢。湘云便向宝钗道:“武官游街,不是该骑马么?怎么倒坐轿?”

宝钗不答,却呆呆的向那官儿脸上辨认,直等队伍过得尽了,方回头道:“我看着好像兰哥儿的样子,你觉不觉得?”湘云起初不觉,此时回头一想,果然依稀有几分相似,喜道:“若果然是兰儿,大嫂子可算盼出头了。不如我们两个明儿备份礼去探个究竟,若果然是他,就当贺喜;若不是,也顺便看看大嫂子,如何?”宝钗冷笑道:“若真是他,那赶热灶的人多的是,还用得着你我去锦上添花吗?”遂搁下不提。

原来那行街的官儿果然便是贾兰,自投了军,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一路屡立战功,升至都宪之位,遂严明军纪,整饬海防,行伍兵丁凡有铠胄黝锈、弓矢生疏者,一律按兵法治罪。军营经此整治,益发兵强马壮,所向披糜。适有统制奉旨巡边,见此盔甲分明、纪律严谨之伍,十分赞叹,奏了请恩折子,送呈大内。今上问明这贾兰、贾菌俱是荣宁公之后,龙颜甚喜,道是“将门虎子,大有祖风”,赐四品冠戴,领将军之衔。那贾兰益发感戴皇恩,竭诚报效,又狠立了几个大功,一路升至元帅,朝廷倚作长城,颁了无数赏赐下来。却为边疆不稳,盗匪蜂起,连年战事不断,遂东征西剿,十年不得还家。直至今春粤海一战,贾菌阵前身亡,贾兰也身染重疫,患了疝气,朝廷方颁了一道特旨,许他扶灵还乡,一则安葬贾菌,二则调养生息。谁知风霜奔泊久了的人,一旦安稳起来,反更不受用;且又拜祠堂宴宾客的冗忙了数日,病势越发沉重起来。

那李纨母凭子贵,封了诰命之职,不禁悲感交集,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己少年守寡,半生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总算儿子争气,不负了自己一世心血,挣下这分功业来;忧的是儿子病重,倘若一发不治,下半生却教倚靠谁去?家里每日三五班太医走动,这个说将军患病之源在于久坐湿地,寒冬涉水,是为“寒疝”,该从肝经着手,以辛香流气为主;那个说将军脉象呈滑数,兼有脾泄、便血、脚痛之征,乃是“血疝”,须用酒煮黄连为君,佐以参、术,至泄血则止;另一个又说将军身子虚乏,且劳损过度,若再泄血,如何克当。那李纨也没有主意,今儿信他,明儿信你,无论御中良药,海上仙方,由着太医用了一个遍,无奈贾兰之病只不见起色。急得李纨无可不可,只在佛前许愿,“情愿减自己寿数,但得儿子好起,自己便一时三刻死了也不愿的。”

堪堪捱了两三个月,那贾兰越发委顿,恰值元旦,不免入朝贺圣,又抖搂着了,回来当夜便发起高烧来,次日不能上朝。圣上听说,特地命杨提督送来御药,贾兰忙摆下香案接旨谢恩,杨提督道:“将军之威名远播,朝野咸知,万民仰望,廊庙资为股肱,黎民仰如父母,还望保重金体,爱惜性命如同爱君,方不负皇上重望。”贾兰磕头谢恩,依嘱服药。这夜睡至三更,忽闻得窗外梆子声,也就醒来,昏昏沉沉,只见母亲守着一盏半明不暗的小鸡啄米豆青灯儿垂泪,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及李纨趋前问时,却又不言语。

那李纨只觉心疼的了不得,问他:“你还是要吃什么?还是要喝什么?茶面,参汤,杏仁,酸梅,一搭儿都预备下了,你口味要甜要咸?”贾兰喉间喘了一回,方道:“孩儿不孝,教娘费心了。”那李纨一股酸气冲鼻,却强忍住了,笑道:“好个痴心的儿子,娘不为你费心,却操心哪个?”贾兰道:“父亲去得早,撇下娘半世孤苦,儿子如今又要早去,闪得娘好苦,这个不孝,也就不值得娘为我伤心。”李纨听了,只觉心如刀绞,那眼泪便如檐下溜水般,收他不住,忙道:“只当你出去这十几年,也见了不少世面,如何还是这般小孩儿家未经事,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当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快休胡说,倒是睡会儿养养神吧,赶明儿病好了,我再要拿这几句话问你,看你羞不羞。”

贾兰闭了一回眼,依旧睁开道:“儿子一生不孝,却也只有一件孝敬处:总算为娘挣了一顶珠冠,一袭凤袄。娘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再瞧一眼如何?”李纨嗔道:“真是孩子话,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倒好大张旗鼓的打扮起来?教人听见岂不笑话?”贾兰略点点头,停一下又说:“那你把灯草剔亮点儿,让我好好看看娘。”李纨忍着泪,果然自桌上拿起烛剪来,剪了蜡烛花,又拔下簪来将灯芯拨了两拨,那火苗直窜起来,映在贾兰脸上,烛光跳跃,倒似有了几分颜色。

李纨看那贾兰定定望着自己,待言不语的,眼里满是盼望,心下不忍,暗想他想看我凤冠霞帔的样子,横竖无人知觉,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喜欢一下又何妨?遂走去隔壁,自箱里取出冠戴来,不好惊动别人,自己对着镜子妆扮了一回,也不换袍子,只在外面套了石青地子暗花勾莲纹云蟒妆花缎面子湖色云纹暗花绫里子的朝褂,一件件穿戴齐整,直挣出一身汗来。及摆弄妥当来至贾兰房中时,却见贾兰已睡着了,半边被子拖在地上,便伸手替他拾起来盖严,又摸一摸脸上,只觉微微的温凉,不比寻常。心里咯噔一声,忙探手试了试鼻息,那里还有一丝气儿,不觉慌了,忙又推他呼唤时,方觉面青唇白,竟是死了。

李纨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三魂去了两魄,抽去脊梁,摘去心尖,便连声儿叫起来,只管将那贾兰推来搡去,叫道:“你看看啊,你教娘换这顶戴出来与你看,你倒是睁开眼来,看娘一眼,答娘一声啊。”又拉起他手儿来摇着,却觉得那手渐渐的僵起,已是凉了。李纨哀叫一声,昏死过去。

一房上下早被惊动了过来,见贾兰死在床上,李纨倒在地上,都慌乱起来。忙的泼姜汤,揉胸抚背,连声呼唤。那李纨方渐渐闪眼,“啊呀”一声挣开来,复扑在贾兰身上,便“儿呀肉呀”大哭起来。众人一边哭,一边劝,又见那李纨头上身上,凤冠霞帔妆戴得好不盛重,却哭得泪人儿一样,都觉诡异。事后出门寻棺买板,采购纸马香烛时,不免与人闲话几句,满街里便都风传出去,说兵马大元帅年纪轻轻竟然一病死了,诰命夫人半夜里穿起凤袄来跳神儿,别是得了失心疯吧?说得神五魔六的,一时坊间传为笑谈。无须赘述。

且说这寡妇死儿子,原是世间第一等惨事。那李纨哭得死去活来,险些不曾投井。李婶娘百般劝不住,只得命家人日夜提防,又亲自提了礼盒上门来请宝钗、湘云两个。那宝钗正在院子里给葫芦洒水,忽见李婶娘进来,不及见礼,李婶娘早已扯住袖子哭起来,道:“奶奶可知道我们兰哥儿去了?我们大奶奶哭得好不伤心。绮儿、纹儿两姐妹都嫁得远,家里出了这样大事,也不能照管。我又笨嘴拙舌,说不得几句相劝的话,那些陈腔旧调,他那里听得进去?倘若一时岔了念头,疏了防范,岂不又伤一条人命?倒是两位姑娘、奶奶去劝劝吧。”

宝钗听了,亦觉辛酸,不禁垂下泪来,忙招呼湘云装扮了,便随李婶娘一同回府来。湘云见李婶娘带着礼盒,恐空了手去不好,又顺手将架上葫芦摘了四个,搁在盒里,一并送回来。

原来李纨如今已经不住在从前那院中了,于兴隆街另盖了将军府,门前也有两尊石狮子,军卒把守。轿子一径进来,只见庭宇轩阔,树木葱茏,院里一尊丈高的太湖石,玲珑剔透,疏疏几株桃李,都结了婴儿拳头大的果子,砌着砖地,围着鱼池,两排游廊自角门一直接进内院里去。宝钗也不及细看,落了轿,径随李婶娘进里边来,先往灵上拈了香,将葫芦祭在灵前,方进来瞧李纨。

只见那李宫裁穿着一身青衣裳,面朝里躺在床上,听见人进来,也不转身,也不理会。湘云上前低低唤了一声“大嫂子”,李婶娘又道:“宝二奶奶、史大姑娘来了。”李纨这方回身坐起,可怜脸上瘦得一丝肉也没有,泪迹模糊,鬓发皆霜,不到四十的人,看起来竟有五旬开外的一般。见了人,也不知道问候,只是瞪了一双眼睛,那眼泪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宝钗触景伤心,同病相怜,早把旧日相待冷淡之事抛到爪哇国去了,一歪身便坐在床榻之上,拉着手劝道:“大嫂子渊博知书,难道没听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兰儿原有高中之命,虽间中受了些挫折,科举上未曾取仕,却到底从武出身,立了战功回来,反比考进士中状元更加荣宗耀祖,这便是命;又则他虽年轻早夭,到底也替你挣了这顶冠戴回来,总算不辜负一场母子。倘若如他二叔时,一句话不留撒手去了,也不知是出家,也不知是寻道,死活不知,踪影无闻,我便想做孟姜女哭长城,却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哭呢?这样论起来,大嫂子的命岂不又比我好上十倍?大嫂子若不足意时,我却又该当如何?”

湘云也说:“说起来嫂子虽然命苦,到底也还享了几年福,就是兰哥儿英年早逝,也总算在嫂子跟前尽过心的。像我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子长了这么大,刚寻了婆家,还没出门,连夫婿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就守了望门寡,参商永隔,连死活也不知,可不比嫂子更苦上十倍么?嫂子若还不能自开自解,我越发该去上吊了。况且我们三个已经如此,想来这世上苦命人儿也还不止咱们三个,难道都该不吃不喝,直要绝食轻生的不成?”

那李纨自贾兰去了,将凤袄换了素服,仪堂作了灵堂,直如发了一场梦似。蓬头垢面哭了三日,哭累了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心中除了“儿子”二字更无别事,直至见了宝钗,想起往时疏远防范之情,忽觉惭愧。这一分心,倒把伤子之情略微稍减,不得不振作颜色应对,因说:“劳你们二位走这一趟,也没好茶水款待。你们且坐坐,让我洗个脸,才好见客。”宝钗、湘云俱忙笑道:“自己至亲,说什么客不客的。倒是大嫂子确该好好洗把脸,吃些点心茶水才是。”

李婶娘见宝钗不过轻轻几句话,便说得李纨开口说话,起身洗漱,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欢喜,忙不迭的接声答应,自去厨房命人炖茶备水,通火弄点心。宝钗倒不禁扭过头去,偷偷掉下两滴泪来。

《西续红楼梦之宝玉传》这段故事就此告结,前作《西续红楼梦之黛玉传》与本书互为穿插,便好比风月宝鉴之正反两面,虚实对映,诸看官可拿来比并而阅;至于十二钗正册中迄今未明结局如史湘云者,以及副册与又副册究为何人,红楼诸丫鬟与十二官之风流云散,宝玉归于青梗峰下所见之“情榜”正文,则请见《西续红楼梦之红香绿玉》。正是:

玉寒钗冷楚云飞,警幻题名胡不归?

离聚若缘风月鉴,谁将情榜勒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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